《风流债》 风流债 第1节 ?  风流债 作者: 小鱼卷 文案 沈初姒当年嫁给谢容珏的时候,还是先帝宠爱的九公主。 纵然知晓谢容珏生来薄情,也以为他们少年相遇,总有捂热他的那日。 直到后来父皇病逝,兄长登基,沈初姒就成了没人撑腰的落魄公主。 京中不少人私底下嘲笑她,跟在谢容珏身后跑了这么久,也没得到那位的半分垂怜。 沈初姒恍然想起当年初见。 原来这么多年,终究只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他如同佛偈所言,只是业障难消。 * 谢容珏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直到他和沈初姒的赐婚旨意突然落下 这场婚事来得荒唐,所以等到沈初姒说起和离的时候,谢容珏也只是挑眉问道:“可想好了?” 沈初姒将和离书递给他,只道:“愿世子今后,得偿所愿。” 和离以后,他确实得以如愿以偿,肆意妄为,倚身风月场,无人敢于置喙。 直到后来的一次春日宴中,两人不期而遇。 沈初姒面色如常,言笑晏晏,正逢彼时的盛京有流言传出,说沈初姒的二嫁大概是大理寺少卿林霁。 众人艳羡,纷纷感慨这也是一桩不可多得的好姻缘。 却无人可见,那位生来薄情的镇国公世子,在假山后拉着沈初姒,“殿下准备另嫁林霁?” 沈初姒抬了抬头,挣开被他拉着的手,瞳仁如点墨般不含情绪。 “……谢容珏。” 她顿了顿,看着他接着道: “你我早已和离,我另嫁何人,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此前,生性薄情如谢容珏从来都不信他人所谓的风月难涉。直到这日后,他才意识到,原来那个业债难消的人,是自己。 也终于懂了什么叫做,求而不得。 ·落魄公主x薄情世子 ·he,sc,男主前期绝情没有同理心,无白月光。 ·本质真香,主要体现为驯化没长心的狗东西。 ·wb:鱼卷不吃蒜,香酥味的来一只嘛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初姒,谢容珏 ┃ 配角:沈琅怀,林霁 ┃ 其它:预收文《明月藏鹭》《欢喜佛》《藏我春莺》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爱答不理到高攀不起的真香之路 立意:莫待无花空折枝 第1章 时近深秋,夜间阒寂无声,只剩下一声儿朔风卷动草木的细微声响。 拂江院中的暖炉早早燃起,蒲双抬手将烛芯剪了剪,抬眼只看到沈初姒将手中的书页翻动了一页,晃动的烛火映下一大片的阴翳。 蒲双顿在原地片刻,很是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开口询问道:“殿下……今日还等吗? ” 沈初姒手指微顿,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看到漆黑的夜幕之中,只余几灯盏正在轻轻晃动着。 “无事。你若是倦了,就先歇息去吧。” 蒲双自知并不是逾矩的人,但还是忍不住轻声提醒道:“殿下,世子已经……三日未曾回府了。” 这话实在是僭越,可蒲双自幼时起就一直侍奉在沈初姒身边。 圣上视殿下如珠似玉,就算是知晓镇国公世子生性肆意妄为,但也没想到他居然还能如此行事。 蒲双跟着沈初姒嫁入镇国公府已经月余,但实则见过那位世子的面,也实在是屈指可数。 听闻他时常宿在别院,亦或是风月场,再不济,至少也是远离这间寝屋的书房。 甚至就连新婚夜,这位世子也仅仅只是挑开了喜帕,就连合卺酒都未曾饮下,随后就宿在了书房,说是一身酒气,不敢冒犯了殿下。 自此,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这间寝屋之中了。 虽然京中的风言风语从来都不敢在沈初姒的面前说起,但是蒲双就算是不用想都知道,在私底下,有些人到底会怎么在背后怎么议论这件事。 无非就是,哪怕是皇命难违的婚事,到底也挡不住这位镇国公世子的行事,又或者是揣测这桩婚事多半是殿下强求来的,现在成了这样的境况,也不过是咎由自取而已。 虽说会有惩戒,但是这家中之事,即使是言辞敲打镇国公夫妇二人,也并不能影响那位世子分毫。 沈初姒抬手将自己手上的书搁置在一旁,刚想开口,而就在此刻门扉晃动,只听到一个丫鬟轻叩了两下,低声朝着门内禀道:“殿下,世子回府了。” 丫鬟越说声音越低:“世子是朝着……西边书房的方向。” 这些丫鬟都是陪着沈初姒从宫中嫁入镇国公府的,因为她并不喜欢别人的贴身服侍,所以身边常年就只有蒲双,梨釉两人,在外的丫鬟几乎都未见过她名义上的夫君一面。 所以现在提起这件事,也是小心翼翼,生怕戳到了沈初姒的痛处。 沈初姒的手指在书页上摩挲了一下,眼睫垂起,落下了一片阴翳。 * 沈初姒出门的时候,身上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衫,头发只挽了一个简单的髻,鬓边丝毫发饰都未戴。 原本蒲双想着既然是要见那位镇国公世子,多少要替沈初姒妆点一番,却又被她拒了。 现在蒲双提着灯在沈初姒面前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沈初姒。 突然又觉得,即使殿下未曾妆点分毫,也依然姿容昳丽。 清亮的瞳仁好像是世所罕见的黑珀,现在倒映着手中的暖色灯火,犹如晚间清涧倒映着天上明灯。 蒲双虽然从未见识过盛京之中所谓的风月场,可是她年幼时起就在宫中,而宫阙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各样的美人。 可是即便是这样,沈初姒站在其中,也从来都是拔得头筹的那个。 蒲双始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镇国公世子宁愿倚身风月场,却不愿见殿下一面。 镇国公世子所去的书房距离拂江院颇远,大概是为了特意避开沈初姒,所以几乎是一个位于府邸西侧,一个位于府邸东侧。 因为已近夜深,除了蒲双跟在沈初姒身边提灯以外,她们身后还跟着几位役人,此时都噤若寒蝉,生怕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这位九公主殿下心生不快。 一直步行了盏茶功夫后,沈初姒才终于看到了不远处的光亮处。 大概是因为世子回府,有役人在前后打理,所以能听到有细碎的交谈声响传来。 又被风吹散,只能听到一些只言片语。 随着沈初姒的走近,这些人在看到她出现的时候,面上都不免-流露出了惊诧之意。 镇国公府外的人或许都只是听到一点传言,但是在这府中当值的役人哪有不知道的,自家世子爷自从将九公主娶进门以后,就再也没有踏入公主所住的拂江院一步。 虽然阖府上下都知晓世子爷生性便是如此,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就连这样的姻缘大事,也依然这般行事。 阖府上下都在担惊受怕那位颇得殿下盛宠的九公主殿下发难,却没想到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一连过了月余,这位公主殿下也只是深居简出,很少苛责下人,也没有任何发难的迹象。 府中上下只当那位公主殿下也是乐得清闲,同样不想和自家那位行事毫无忌惮的世子爷扯上关系。 谁成想,今日沈初姒竟然找上了门来。 此事不妙。 役人大多顿在原地不敢上前劝阻,而就在沈初姒径直准备推开书房的门的时候,一直静立在旁的年迈老人突然上前,低声打断沈初姒的动作,“殿下。” 这人是府中管家李弘才,府中上下大多唤他李叔,在镇国公府多年,资历老道,也难怪现在是他来出这个面。 李弘才躬身朝着沈初姒行了一个礼,“老奴惭愧,世子归家并未禀告殿下,只是殿下若要问罪,可否容许老奴进去通报世子一二,也好让世子准备一番,给殿下一个交代。” 大概周围的所有人都以为沈初姒是来兴师问罪的,却又只见沈初姒的手指略微拢了一下身侧的披风,朝着面前的老人轻微点头,“李叔。” 或许是因为沈初姒说话的语气并不带有什么情绪,周围的役人都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只看到这位九公主殿下的脸映在暖色的灯光之下,看上去丝毫没有一丝怒气。 被夫家冷落在家中月余,新婚夫君时常出入于风月场中,她竟然也……没有怒气? 京中上下对于这位九公主向来知之甚少,她被圣上护得极好。 京中人大多只知道九公主的生母和圣上相遇于微时,感情甚笃,后来又过早的香消玉殒,而唯一所出的九公主,肖似其母。 所以当今圣上对这位九公主,自幼就是如珠似玉般的看待。 除此以外,大家对于九公主熟知的,就是和镇国公府世子的这场婚事了。 这场赐婚来得突然,此前并无任何风声,甚至就连镇国公府上下都是当时接到圣旨的时候才知晓的。 京中亦有人揣度这桩婚事是大抵因为九公主心悦镇国公府世子,这才让圣上起意,拟了这道圣旨。 只是盛京城中谁不知晓这位世子,生来就是个不驯的性子,风流之名满盛京。 在这桩婚事之前,京中就曾有人断言,即便是圣意在上,这桩荒唐婚事,大抵也是长久不了的。 “我并非是来问罪。” 沈初姒顿了顿,“我来这里,是与世子有事相商。如此,可否让我进去?” 此言一出,周遭静默了片刻。 李弘才看了一眼跟在沈初姒身边的蒲双,斟酌着用词,“殿下这话,真是折煞老奴了。” 他说罢,叹了一口气,避让开了一点儿身子,“既如此,那殿下请便。只是世子并不善言辞,若有冲突殿下,还望殿下海涵。” 沈初姒朝着李叔略微点头,然后将身上的披风解下递给站在一旁的蒲双,就径直推开门走进了这间书房。 不同于自己寝屋之中常年焚香,这间书房之中一点儿焚香的气味也没有,甚至就连炭火也只是虚虚地放了一盆,未曾点燃。 时近深秋,晚风深寒,此时却窗扉洞开,晚间的风穿堂而过。 风流债 第2节 沈初姒缓步而入,穿过一面银纹镂花屏风,就看到了宽大的檀木椅上,懒散躺着一个人。 发束银冠,耳侧坠着一颗小小的珠子,身穿绛红色锦袍,袖口处束起,身上锦袍的金色暗纹在光下熠熠生辉。 而他此时正微阖着眼睛,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脸侧,另外一只手则随意地放在书桌上,指间正滚动着一枚铜板,速度极快,几乎只能看到手指之间快速掠过的残影。 盛京城中很少有少年郎君穿绛红这样的颜色,大概都觉得这样的颜色大多显得沉闷而古板,而面前的人却丝毫不显,哪怕是这样的颜色,也能被他穿出一股难以企及的少年气来。 正是沈初姒已经成亲月余,可却只在成亲那日见过一次的夫君,镇国公世子。 ——谢容珏。 沈初姒站在原地,指尖轻微蹭了一下掌心,却没有开口。 谢容珏之前就察觉到有人前来,手中转动的铜板速度丝毫不减,而直到察觉到这个人靠近了却一言不发,才终于抬眼看向来人。 他的眼瞳生得极好,天生带笑,眼皮很薄,眼睫稠密,阖上眼时带着一点儿生人勿进的冷冽,但是只要一旦睁眼,就多了一点儿遮掩不住的风流意味。 即便是不笑的时候,也生生带了三分的笑意,犹如春风过境。 谢容珏看到是沈初姒的时候,也无半分惊讶,手中的铜板略微停了片刻,耳侧的珠子也随之晃动了两下。 然后他手指曲起抵在额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在自己面前的沈初姒。 “……原来是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说: 阿姒:现在的你爱答不理,以后的你高攀不起(握拳) 狗儿子第一章就能看得出来是个bking了tvt 文案上的sc(划重点)狗儿子很守男德的! 打个广告,专栏预收《藏我春莺》《明月藏鹭》,喜欢的宝贝点一个收藏嘛ovo 贴一下藏我春莺的文案~ 春莺见时,我窃得一瞬天光。 承平侯府未抄家前,江扶玉的表兄是名动上京的少年才子,外祖承平侯是声名斐然的开国将领。 江扶玉自幼与表兄定亲,上京城中无人不艳羡她的姻缘。 直到一场祸国通敌案,天子震怒,外祖问罪,未婚夫婿锒铛入狱。 江扶玉跪于宫阙中,恳请圣上开恩彻查国公府谋逆案时,上京城风雨如晦。 有人自晦暗的天色中而来,身穿墨色蟒纹锦袍,乃是现在把持朝政的摄政王卫祯。 他手拿竹骨伞,在江扶玉身边停了片刻。 然后慢条斯理地哼笑一声。 卫祯俯身将伞倾斜,只见这位曾经如珠似玉般的姑娘,现在姿容孱弱,好似一朵堪折的娇花。 “江大小姐这是在准备救你那位心上人?” 他手指摩挲着手中的伞柄,声音渐低。 “求圣上,”卫祯意有所指地顿了顿,“……不如求我。” 江扶玉抬眼,只见那位少年权臣姿容昳丽,却又,胜券在握。 第2章 这间书房大概是之前搁置了许久,并无人居住,所以布置并不算是精致。 或许是因为陈设不多的缘故,里面显得很是空空荡荡,偶尔有晚风掠过窗棂,发出轻微的声响。 谢容珏衣衫单薄,孤身坐在其中,却似乎一点儿都没觉得周边冷清。 他们自少年起就谈不上相熟,纵然是见过寥寥数面,也只是匆匆掠过而已。 甚至在今日以前,谢容珏都未曾好好见过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妻子,只记得新婚夜的时候,她坐于一室的红烛之中,门外是喧嚣的人潮,起哄声和调笑声不绝于耳。 而他却只是按照礼制地将挑起喜帕,自此,就再也未曾见过一面。 谢容珏看着沈初姒,然后略一挑眉,手中的铜板随意朝着窗牖的方向掷去。 原本敞开的窗扉伴随着清脆的叩击声而阖上,凛风无从而入,原本冷清而空旷的室内顿时多了几分暖意。 那枚小巧的铜板在空中划了一个弯转而回到谢容珏手中,他抬手将铜板抵在指尖,眼睫稍抬,语调有点儿漫不经心:“殿下今日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沈初姒抬眼,回道:“世子以为呢?” 谢容珏闻言轻笑了一声,原本懒散躺在檀木椅上,此时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沈初姒面前的桌案边,随意地靠在桌沿。 他这么走近的时候,就带着一点儿压迫感。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凛冽气息。 和晚间的风很像,却又更加冷淡。 谢容珏将自己手上的铜板一抛,然后扣在掌心中。 “那不如让我猜猜,殿下今日是不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常出入风月场,所以他此刻哪怕距离沈初姒还有一段距离,也谈不上是什么逾矩,说这话的时候却也带着一点儿显而易见的风流。 这也让沈初姒想到了自己曾经在宫中听到过闺中好友谈及过这位镇国公世子。 京中传言他天生风流却薄情,虽然时常出入云想楼,但是又永远不是任何一位姑娘的入幕之宾。 只是他站在那里,就好像天生多情,看人的时候,也永远都带着三分笑意,让人生出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 “啧,大吉。” 谢容珏了无意趣地将铜板掷到桌案上,甚至还带着一点儿失望。 他重又垂眼看向沈初姒,哼笑了一声,说不上是什么情绪,“看来殿下果然是通情达理之人。” 其实无论沈初姒今日前来到底是否为发难而来,对于谢容珏来说,都没有什么所谓。 毕竟盛京城中谁不知道这位世子爷性情顽劣,更何况这桩婚事来得突然,怎么可能一日两日就转了性子。 “那看来世子所料不错。” 沈初姒开口,“我今日前来确实并非问罪,而是关于拂江院布置一事。虽然现在拂江院是我所居,但是毕竟名义上也是世子的居所,所以我有些布置需要过问一下世子的意见。” 谢容珏挑了挑眉,垂着眼睛看着沈初姒,只见她粉黛未施,从袖口处拿出一卷图纸,摊开在自己身侧的书桌上。 这间书桌原本就只是一个摆设,上面的笔墨都是新的。 沈初姒俯身,手指点在宣纸的某处,“除了陈设有所变动以外,我还打算将院中原本的松木换成桃树,虽然世子未曾前往拂江院,但是我想着若是有所变动,最好还是事先告知世子较为妥当。” 沈初姒其实并未靠近,但是她俯身靠近桌案的时候,谢容珏还是闻到了一股香味,说不上是浓重,似有若无地萦绕在感官中。 他略微蹙眉,往后退了一步。 摊在桌案上的图纸画得十分详尽,能看得出来绘制之人下了很大的巧思。 谢容珏并没有想到沈初姒居然是为了这种事情前来,只看了一眼她指尖所指之处,并无多在意,“……随殿下的意就好。” “还有此处,”沈初姒点了点头,又指了一处,“我想引入一道涧流穿过庭院,那么东南侧的布局可能还要稍加调整,应当要将院中的逐月亭东移半丈。” 拂江院其实在镇国公府算不上是精致的院落,再加上早已年久,之前大概是因为迎娶新妇,院中上下的修葺了一番,但是因为院中原本的陈设和新的布置并不协调,所以看上去总有些格格不入。 沈初姒打算上下修整一番,不免要改变院中原本的布局,考虑到这间屋子总归还是谢容珏从小所居的,所以还是等了他归家,前来询问他的意见。 “我并无意见,殿下随意。” 沈初姒闻言抬眼看向他,谢容珏此时侧身靠在桌沿,瞳仁半阖,现在正在垂着眼睛看着自己。 其实他根本没有在笑,甚至连温和都谈不上,但在昏暗的灯光之下,他的神色被晦暗的灯光浸没,凭生多了一分多情出来。 生得风流无暇,处处多情。 沈初姒眼睫微动,手指在摊开的图纸上蹭了一下,然后才回神将桌上的图纸收好,朝着谢容珏道:“那既然如此,我来找世子也并无其他事了,先行告辞了。” 谢容珏转了转自己指间的铜板,嗯了一声。 他并不是不知道之前几日沈初姒一直在府中等他,只是他并不想回到拂江院,也不想应对这位名义上的妻子。 谢容珏时常出入风月场,声名比起其他那些渊清玉絜的世家子弟来说,实在说不上是好,况且他无意入仕,身上并无官职。 在这桩赐婚的旨意没有颁布之前,没有人会想到这位圣上盛宠的九公主,最后居然是会是嫁给这位行事肆意的镇国公世子。 更何况他们之前只是见过寥寥数面。 这桩婚事也来得出乎意料,除了圣上,似乎没有人知晓到底为什么会赐婚于他们两人。 桌旁还带着一点儿残余的香味,谢容珏垂下眼睑,抛出手中的铜板,将刚刚阖上的窗扉重又撞开。 冷风瞬间涌了进来,吹散了原本萦绕在屋中的气味。 算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所谓,沈初姒到底是心怀不满也好,还是当真随遇而安也罢,他并不在意。 * 沈初姒刚一推开门的时候,门外的役人大多都有点好奇地将视线转到了这边,有些明显,有些只敢偷偷觑着,生怕沈初姒察觉。 成亲月余,之前回门时就因为圣上身体不便而搁置,所以今日这一见,还是九公主和世子爷成婚后的第一次见面。 虽说这九公主殿下说自己并非是前来兴师问罪,但是役人大多也心知肚明,世子爷行事实在是太过毫无忌惮了,成婚后宿在别院中一连月余,公主就算是前来讨个说法,也实在是人之常情。 蒲双站在原地许久,臂弯挂着之前沈初姒脱下的外衫,看到她出来才赶紧迎上前去,将外衫披到沈初姒的肩侧,“殿下。” 沈初姒拢了一下身上的外衫,朝着站在门口的李弘才略微点头,“有劳李叔了。” “殿下言重了,老奴不敢。”李弘才连忙摆手,“天色已晚,更深露重——”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略微顿了一下,然后抬手指了两个人,“马柘,马荣你们两人护送殿下回拂江院,莫有闪失。” 两个身穿劲装的护卫随之出列,朝着沈初姒躬身行礼。 一直到沈初姒一行人走远,周围的役人才终于缓下了一口气,有人对着李弘才小声道:“李管事,公主殿下脾性也太好了些,居然当真不是来问罪的,我还当真以为今日这儿整个都要被闹个底儿朝天呢,不过这倒也是确实,世子这事儿做得实在是不厚道,连面子上都过不——诶呦!” 这人话还没有说完,李弘才赶紧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手猛地一下拍在他的脑袋上,压低声音喝道:“你这小子,你是不是不要命了,你居然敢在世子爷眼皮子底下嚼舌,你这话要是被世子爷听到,可有你好果子吃!” 那役人缩了缩脖子,讪笑道:“我,我这也就是顺嘴一说,世子爷应当,应当听不见的吧。” 风流债 第3节 那人话音刚落,却突然听见门扉相碰发出来的响声。 只见谢容珏身后映着室内的灯色,身上的绛红锦袍在暗处闪烁着精致的暗纹,而他则略微垂着眼睛,就这么看着站在门外的两人。 那役人登时被吓得一缩。 世子爷的脾气院中人大多知道,虽然常常脸上带笑,但实则向来喜怒无常,没有人知道到底什么时候会触了这位的霉头。 谢容珏似笑非笑地扫过李弘才身边的那位役人,却又没有停留片刻,只道:“李叔。” “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前去禄林打扫的,现在还缺一人。” 他手指曲起抵在下颔,然后点了点站在李弘才身边早就已经面色发紧的役人,语调甚至带着一点儿愉悦,“我看你身边的人就不错,正巧,就让他一起吧。” 每逢秋时,禄林都是全府上下最难打扫的地方,地上落叶刚刚扫完被风一吹又会落下来,和在书房外看守比起来,自然是份苦差事。 那役人知晓自己刚刚说的话多半是被谢容珏听到了,也不敢多言,只答道:“是,世子。” 李弘才推测谢容珏此时出来多半是有事还要交代,抬手让周围的役人全都退下。 “府中拨一份钱款前往拂江院。那边有什么动静,你且随着就好。” 谢容珏的手指摩挲着手中的铜板,想到刚刚沈初姒前来这里的时候,突然哼笑了声。 “若是有什么情况,随时禀告到我这里来。”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虽然昨夜朔风凛冽,但今日却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昨夜夜深沈初姒前去找谢容珏这件事,还是在府中上下暗中传了个遍。 只不过此事实在是出人意料,众人大多以为沈初姒前去必然是去问罪的,却没想到当晚当值的役人却道,殿下和世子爷面色皆如常,并无冲突发生。 这件事,自然也传到了镇国公夫人崔绣莹的耳中。 兽纹鎏金香炉之中飘动袅袅的白烟,崔绣莹一边按着额角,一边询问:“昨夜当值的人可是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 张嬷嬷语调略微升高,犹如亲眼所见一般,“奴婢听人前来回禀过,九公主殿下深夜前往西侧的那间书房,李管事原本还想拦着些,但还是让九公主殿下进了去,谁成想公主殿下居然当真不是前来讨个说法的!” 崔绣莹闻言冷哼一声,“这个孽子真的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仗着我和他父亲管不动他,行事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将新妇晾在家中一连月余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当真是荒谬!” “倘若是别人也就罢了,看在镇国公府的面子上,哪家都要给几分面子的,就算是贵女也倒无妨,偏偏这人是九公主殿下,幸亏现在圣上久病,并不知情,不然这个孽子恐怕还要牵连到我与他父亲。” “夫人莫气坏了身子,”张嬷嬷连忙替崔绣莹顺气,“世子爷这性子打小就是这样,夫人又是逼着他娶了殿下,心中有气倒也是正常,好在现在圣体有恙,并不知晓九公主的事情。” 院中具是自己的心腹,虽然张嬷嬷这话实在是僭越,但是崔绣莹也只是嗯了一声,以手支额,“圣上若是知晓,怎么都得给九公主讨要一个说法的。” 她说着,叹了一口气。 “若是和裕当初没死……” 她目光怔怔,“哪里轮得到这个孽子现在来这样成日里气我。” 李嬷嬷知晓现在的崔绣莹多半是想到了往事,也不敢再多言。 “嬷嬷,你还记得和裕吗?”崔绣莹用手在半空中比着位置,“当年他才那么大,就已经是京中有名的神童了,生得又聪明伶俐,哪有人见了不夸的。” 李嬷嬷连忙应和道:“奴婢当然记得的,当年的大公子谁见了不要说一句天生奇才!就算是现在赫赫有名的那位大理寺少卿林家二公子,也远远及不上当年大公子半分!” “是啊,我的和裕,谁见了都要说天纵奇才的。”崔绣莹抵唇轻咳了一声,顿了顿,话音一转。 “罢了,事到如今,也不提了,你去库房之中挑些物件往拂江院中送去,虽说那孽子行事荒诞,但是国公府的面子上,怎么都还是要过得去的。” 李嬷嬷点头应是,转身离去。 * 沈初姒正在打理今早刚刚植下的栀子,这些花木是清晨刚刚送过来的,有些枝条上还带着一点儿露珠,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她的手指略微触碰过上面的枝桠,就听到院外突然传来一声:“阿稚!” 一位身穿鹅黄色衣衫的少女站在院外,是礼部尚书家的二小姐宋怀慕,她与沈初姒的私交甚笃,而因为前些时候犯了错,一直在家中禁足,算算日子,也是差不多这段时日才解除的禁足。 沈初姒抬手接过蒲双递过来的帕子,仔细地净了手,“怀慕。” 宋怀慕这一禁足足有月余,只期间沈初姒成亲那日被母亲放了出来。 虽然是在家中禁足,但是对于京中事情,宋怀慕也是知晓不少的,其中就比如这镇国公府的世子,成亲以后,也依然行事肆意,毫无收敛。 “阿稚,我前些时候在家中也都听说了,那位镇国公府的世子当真成亲以后也依然出入云想楼?” 宋怀慕顿了顿,又问道:“还有你这寝屋,我看着好像也并无他人所居的痕迹,难道你们成亲月余,一直都是分房而住的?” “还有之前,圣上到底为什么突然赐婚于你和谢容珏?圣上这般疼爱你,谢容珏其实并不算是良选,无论是林家二公子,还是宣阳侯府的小侯爷,应当都要比谢容珏更加合适,怎么偏偏就是谢容珏?” 成亲当日人多嘈杂,宋怀慕并无机会将这些问题一一问个遍,现在她终于解除禁足,自然也是想要问个清楚。 “是我自己选的。”沈初姒顿了顿,才接着道:“其他的,京中传言,也都是真的。” 宋怀慕听到这话的时候先是一愣,眼睫略微动了一下,然后看着自己面前的沈初姒,似乎是有点儿不敢相信。 旁的人不知晓,但是宋怀慕可以说是沈初姒为数不多的好友,她自然是知晓自己的这位好友其实生来性子就有点儿淡,对什么事情都看不出来什么喜好。 从前在宫中的时候,最多的也只是侍弄侍弄殿中的花草,又或者是在殿中看看杂谈。 宋怀慕在来这里之前,设想过许多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这桩赐婚,居然是沈初姒自己选的。 她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然后上下看了看沈初姒,压低声音问道:“那……他既然与你分房而住,他——” 宋怀慕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一点儿,接着问道:“你们,圆房了吗?” 沈初姒闻言,轻咳一声,“……并未。” 宋怀慕又是一惊,上下看了看沈初姒,手指搭在下颔处,思忖了片刻,才开口。 “阿稚生得如此,哪个男人能把持得住,这谢容珏就算是当真对你并无感情,但居然连圆房都未,实在是不合常理,更何况这位镇国公府的世子还常常出入云想楼,这样风流成性,怎么想都不应该。” 宋怀慕从自己带过来的木盒中拿出一个本子,“我原本想着是来将这个送给你的,现在来看,估计也只能是有备无患了。” 那本本子看着平平无奇,但是沈初姒想都不用想,就大概猜到了这到底其中画了什么。 其实寻常人家嫁女大多都会将这物件提前塞到新妇手中,但是因为沈初姒和养母令贵妃关系并谈不上是亲厚,自然也没有准备。 不过后来确实也并没有用处就是。 沈初姒抿了抿唇,突然想到之前有人曾经说谢容珏这人看似多情,实则薄情寡义。 也是。 还未等她说话,宋怀慕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眯起眼睛,定定地看着沈初姒。 “我知道了,阿稚。” 沈初姒:“知道什么?” 宋怀慕看着周遭的环境,确认左右无人,才道:“阿稚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我在宫中和你讲过的,你在宫中或许知晓的并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家中还有个不相熟的弟弟,他好像时常和谢容珏的好友来往,我曾经听过那个弟弟对于谢容珏的评价。” “谢容珏虽然时常出入云想楼,但是他并不喜欢脂粉味,也从来都不是那些名伶的入幕之宾,京中私养名伶的世家子弟其实不在少数,但是他风流之名在外,好像却并不喜伶人近身。” 宋怀慕之前确实和沈初姒提过这件事,当时她并没有想到数月之后,圣上就将赐婚给他们两人,所以也只是粗略一提,并没有太过注意。 “京中云想楼是什么地方,销金窟般的地方,我虽然不曾去过,但是我也听过那里姑娘家各个都是姿容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算是见多了各色美人的世家子弟,也有常常沉湎于此的。” 这话确实是实话,盛京八景之中,云想楼确实是其中翘楚,风月场中向来都沾着一点儿旖旎,云想楼中满楼红袖招,不仅仅只是世家子弟,就算是沈初姒的几个皇兄,亦有偷偷前往的。 “他从前不让伶人近身也就罢了,现在成亲以后,也没有和你圆房……” 宋怀慕凑近,“阿稚你说,这谢容珏,该不会是——” “不行吧?” 从前在宫中,几乎没有人会对沈初姒说这些有的没的,更不用说是这样荤素不忌的话来,所以她有点儿没明白宋怀慕的意思,反问道:“……不行?” “就是身有隐疾,面对美色也能无动于衷,和从前在你殿外洒扫的小李公公一样!” 宋怀慕生怕沈初姒没有听明白,随手将自己刚刚放在桌子上的小册子翻开,随手指着上面的图对着沈初姒道:“就是不能对阿稚做上面的事情!” 未婚贵女身上带有这样的册子本来就是不合礼法,更何况还直接翻开当着别人的面,理直气壮地说着荤话。 沈初姒随意看了一眼上面的图,突然又想到昨夜看到谢容珏时的模样,眼眉含笑,却又不带一丝情意。 这样寡情的人,好像,确实不应当会情动。 沈初姒看了看宋怀慕指到的那页,只回道:“成了亲,就一定要做这样的事情吗?” “那是自然!” 宋怀慕瞪大了眼睛,似乎对她说出来的话有点儿不敢置信。 “不然这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他若是当真不行,阿稚你也不必吊在这一棵树上,他既然能去云想楼,那你也可以养几个面首,这才叫公平嘛!你若是当真喜欢谢容珏这样的,我要是仔细找找,也不是完全找不到。” 宋怀慕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论断可靠,信誓旦旦地道:“这样一来,我也可以知晓他为什么出入云想楼,却又从不找伶人作陪了,多半就是因为想掩饰自己身有隐疾的事实。我就说嘛,哪有男人成了亲后还能对阿稚把持得住的!” “这谢容珏,必然是身有隐疾。” 作者有话说: 小宋:被关禁闭是我活该的,别管我了tvt 第4章 盛京的云来赌场在天黑以后,时常都是纨绔子弟常来场所,虽比不得云想楼那样的处处活色生香,但是场内也是热闹非凡。 这样的喧嚣,一直能到天明,有人倾家荡产,有人盆满钵满。 场中处处都是嘈杂的声响,身处其中的,有不少是衣着华贵的富裕子弟,亦有不少是身着朴素的平民,攥着自己手中的那点儿银子,想来搏一把。 而二楼,则就是雅间了,能上云来赌场的二楼的,也全都是盛京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赌资就是动辄上千两银子,放在寻常人家,都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目。 “真要说起来啊,还得是我们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有胆量,”有人笑,“你说这寻常人尚了公主,哪有不夹起尾巴做人的,可是谢兄还是胆识过人,成亲一月有余,我也未曾见他怎么回过国公府上!换了我们这等人,哪有这胆识!” 楼上雅间布置清雅,虽说是赌场,但看上去也自带一股佯饰的书卷气。 谢容珏坐在雕花椅上,手中随意地抛着一个精巧的骰子,听到旁人对自己的调侃,也只是略微挑了一下眉毛,似乎并不感什么兴趣。 风流债 第4节 时常出入赌场的,其实也大多都是纨绔子弟,刚刚说话的人是兵部侍郎的独子顾阳平,似乎是之前喝了酒,说起话来有点儿含糊不清,平日里荤素不忌的话说习惯了,见谢容珏并无什么反应,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顾阳平痴笑了几声,又朝着谢容珏开口道:“世子爷有了家室还成日宿在外面,这么说起来,这素闻九公主殿下之名,见过她的人却少之又少,莫不是圣上突然赐婚,就是因为这九公主之貌羞于见人,这才匆忙下嫁?” 原本在旁的人听闻这话,面色突变,赶紧打圆场道:“顾兄果然是喝醉了,怎么净说些胡话!圣上龙章凤姿,皇室之中具是风采出众,想来九公主殿下也是如此,世子爷这才刚刚成婚,想来也是因为一时并不适应家中有人的境况罢了。” 谢容珏手中的骰子抛起又落下,撞击在木质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叩击声。 随着骰子落在桌面上,他似乎也没有再将骰子拿起来抛着玩的兴致,倏地抬眼,看向了刚刚开口的顾阳平。 他的眼睛分明带着三分笑意,可是却看得顾阳平脊背一寒。 顾阳平自幼被溺爱着长大,身为家中独子,族中其他人哪有敢不让着他的,不要说是当众给他脸色看,就算是稍有不顺他意都难免要被他教训一番,今日他来这里,自知不是身份最高的,也收敛了几分脾性。 只是酒壮人胆,谢容珏刚刚那一眼看得顾阳平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恼意。 自小到大,还没有人敢吓唬他,不过都是纨绔子弟,他谢容珏又算个什么东西! 顾阳平眼珠一转,突然想到从前在家中听到的一些闲言碎语。 他猛地啐了一口,恶声恶气地说道:“世子爷果然是好大的威风,我倒也什么话都还没说呢,就先唬上我来了,不过就是个生出来的替代品,还当真耍起来威风了!叫你一声世子爷,还真的以为这位置你就坐得稳当了?” “你们还当真以为他是坐怀不乱,恐怕圣上强塞给镇国公府的,就是个拿不出手的而已,这也好,一个只能耍耍威风的世子,一个拿不出手的公主,当真是天生一对!” 此话一出,场中之人面色骤变,这间雅间内共有四人,除去顾阳平以外,剩下的两人与谢容珏也说不上是相熟,只是云来赌场雅间难进,他们原本也只是结伴来这里小试一把的。 正巧就碰到了谢容珏孤身一人在这里,就想着正好凑个局,结伴赌上几把。 其实谢容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不过京中的纨绔子弟向来都是自成一派,所以他们自然也把谢容珏当成是默许了。 谁成想现在赌局未成,就变成了现在这幅局面。 那两人看向谢容珏,脑中想到在京中关于这位镇国公府世子的传言,传言中他时常带笑,也常常出入云想楼和云来赌场,虽然不说是亲厚,但怎么也不至于会对兵部侍郎家独子做出什么事的人。 不过就是酒后胡言而已,好好赔礼道歉,应当也不至于追究。 谢容珏仍然坐在原地,脸上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哦?” 他懒散地将自己桌前的骰子拿起来,然后在空中抛了一下,握在自己手中,看向顾阳平。 “顾公子慷慨激昂说了这么久,想来也是有几分倦了,今日既然是我做东,自然也没有让客人倦了的道理。这里既然是赌场,那不如我们就赌一把来消遣一下。” 谢容珏笑了笑,“就赌大小吧。顾公子若是赌输了,那么今日恐怕就要稍微……” 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吃点儿苦头。” “而顾公子若是赌赢了——” 谢容珏轻摇了一下头,没有说下去,手指轻微蹭着脸侧,周遭人一时间都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当真并无芥蒂,只有顾阳平看到谢容珏的神色猛地打了一个寒颤,连酒都醒了几分。 兵部侍郎虽然也是朝中重官,但是比起镇国公府这样的氏族却又实在算不得是什么,顾阳平刚刚借着酒劲胡言乱语,现在看到谢容珏这副模样又突然觉得心里没底起来。 他与谢容珏并无过多来往,虽然传言中并没有人说过这位世子爷生气起来到底是什么模样,但是他看到谢容珏看过来的视线,额角还是略微跳动起来。 赌? 顾阳平看着他手心的骰子,恐惧突然后知后觉涌了上来,刚刚逞了一时的威风,现在却是当真后悔了。 “我不赌,”顾阳平摇了摇头往后退,准备往门口处退去,“我不——” 只看到一道残影掠过,雅间原本敞开着的门,霎时间阖了起来。 顾阳平好像是一只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倏地没了声响,他僵硬着脖子回头,只看到谢容珏正巧从雕花椅上起身,手中还在把玩着刚刚掷出去的骰子。 而在自己面前原本敞开却又在瞬息之间阖上的门,就是他掷出去的骰子所致。 如果说先前顾阳平还有一丝残留的醉意,现在却是连丝毫醉意都没有了,想到自己之前说的话,也越发觉得脊背发寒。 谢容珏分明在笑,可是偏偏带着让人如堕冰窟的冷意。 顾阳平语无伦次道:“我,我刚刚说的都是胡话,一时喝醉而已,世子爷大人有大量,应当不会在意的吧,何必和一个醉鬼见识!” 谢容珏却依旧在缓慢靠近,好像根本没有注意顾阳平到底在说什么,骰子握在手中,尾音带着一点儿笑意,“赌大,还是赌小?” 他靠得越来越近,顾阳平的后背几乎要贴上门扉,“我可是朝中三品大臣兵部侍郎顾英垣家中独子!你,你可要清楚我的身份!如果碰了我,就算是镇国公府,你也不好交代的!你别过——” “唔,猜错了。”谢容珏看了看自己掌心的骰子,“是大。” 那枚精巧的骰子在他的手中瞬间化为齑粉,谢容珏身量很高,走到顾阳平身边的时候,几乎可以俯视他。 “猜错的话,可是要吃点儿苦头的。” 顾阳平还没反应过来,瘦削的手指就扣上了自己的下颔处,骤痛霎时间从下颔处传出,疼得直接往人的脑中钻,骨头的脆响听得人眉头直皱。 顾阳平何曾受到这样的苦楚,刚想喊出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嗓子,只能发出嗬嗬的响声。 甜腥从喉间涌出,顾阳平半张着嘴,下颔好像是被捏碎一般。 顾阳平痛得双眼涣散,然后看到谢容珏一手捏着自己的下颔处,一手将刚刚手中捏碎的骰子,洒进了自己的嘴里。 嘴中的血沫混合着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粉末,几乎让人作呕,可是他的喉间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就连干呕都做不到了。 旁边的那两人看得头皮发麻,久闻谢容珏行事肆意,但是谁能想到,就在京中,他居然毫无顾忌地直接对朝中重臣的独子下手,看着伤势,恐怕是下颔骨都被谢容珏捏错位了! 可他面上,分明是带笑的。 谢容珏撤开手,顾阳平瞬间从门上滑落下去,似乎是被吓昏了,略显臃肿的身体砸到地面上,发出一声钝响。 谢容珏拿出一方帕子将自己手指擦拭干净,然后才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对着早就已经呆若木鸡的那两人笑了笑。 ……见鬼,这人笑起来比不笑还可怕。 “啊,对了。”谢容珏跨过已经瘫在地上的顾阳平,“刚刚那枚骰子价值八百两,等到顾公子醒来,还望两位转告一声,钱款送到镇国公府就好。” 躺在地上的顾阳平刚好挡住了门口,谢容珏连思忖都无,轻描淡写地将他踢到旁处。 木质的门刚被拉开,谢容珏朝着那两人道:“今日多有怠慢,两位若有雅兴,可在此处喝上几杯热茶。先失陪了。” 若不是亲眼目睹之前谢容珏面色带笑地捏住顾阳平的下颔,生生将一个六尺男儿吓昏了过去,或许他们两人还当真以为谢容珏和看上去那般亲和。 肆意妄为,还当真是。 云来赌场外有一辆看上去并不起眼的马车等候在外,白蔹看到谢容珏从赌场内出来,只见他脸上带着一点儿笑意,风流之气尽显,站于盛京晚间的灯火辉煌之处,好像天生就当是身处其中的世家子弟。 白蔹跟着谢容珏许久,哪里看不出来,今日恐怕是在赌场内,发生了一点儿不愉快的事情。 谢容珏通常在这么笑的时候,都不是什么心情很好的时候。 “世子。”白蔹低声,“今日还是去别院吗?” 谢容珏唇畔边笑意消了点儿。 “不。” 他顿了顿。 “回府。” 第5章 白蔹听到谢容珏今日回府的时候脸上划过一丝讶然,还是如实禀告道:“刚刚别院传来消息,楚家二公子现在正在别院等您。” 谢容珏抬眼,“楚蕴和?他来别院做什么?” “听人来报,楚二公子好像有点喝醉了,役人发现的时候正抱着院前的石狮子不肯撒手,只喊着要见您,役人没有办法,只得先行将楚二公子带入院中歇息醒酒。” “嘶,”谢容珏耳侧的珠子晃动了一下,语气很淡,“何必这样大费周章,今夜风寒,让他在外面吹吹风,酒醒得反而更快。” 白蔹不敢多言,只斟酌了一下措辞,问道:“那世子,我们现在是……” 谢容珏手指在脸侧点了点,像是思忖了片刻,“那就先去别院一趟。” * 盛京的仁明巷大多都是达官贵人府邸所在,能出入其中的,要么就是富甲一方的商贾,要么就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里寻常并无百姓来往,就连洒扫的役人衣着是上等布料所制,寻常时候也只有装点精巧的马车驶过,就连地面上的砖都是兖州官窑之中烧制出来的上等货。 谢容珏的私宅就在此处,购置这处宅邸的时候,京中不少人也在背后议论,这镇国公府果然是数一数二的世家,主宅雕梁画栋,处处为景不谈,还能在仁明巷如此大手一挥地为世子爷买下一处私宅,当真是世家风范。 谢容珏刚刚踏入客房,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他皱了皱眉,随着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客房内的窗户瞬间洞开。 原本伏在桌上,醉得有点儿人事不省的楚蕴和瞬间被冻得一个激灵,还没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就含含糊糊地道:“给本公子把窗户给,给关上!你们家世子呢,怎么,怎么还不回来见本公子!” 谢容珏哼笑一声,抬步靠近,“楚二公子今日大驾光临,还如此失态,到底是所为何事?” 今天这一个两个的都是醉鬼,谢容珏的耐心一向都算不上是很好,更遑论是对待醉鬼。 听这语气,大概如果楚蕴和酒还是没醒酒,就准备把刚刚小厮倒的醒酒茶泼到楚蕴和脸上去。 楚蕴和支起身子,瞪大眼睛看了在自己面前的人几眼,才终于像是辨认出来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般,然后打了一个酒嗝。 “原来是谢兄回来了,小弟在此……等你许久了,你们家的役人刚开始还不愿让我进去,要不是小弟我,嗝,聪明,恐怕到现在,到现在还在外面,吹,冷风呢。” 白蔹在外面能听到楚蕴和这断断续续的话语,实在忍不住想:楚二公子实在是太高估世子的善心了,恐怕若是世子刚刚在别院中,现在楚二公子还当真在外面吹着冷风呢。 “这个,我原本也不想深夜前来叨扰谢兄,其实,”楚蕴和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但是小弟实在困惑,额,心中难解,这才前来冒昧,造访。” 楚蕴和晃了晃头,像是醒了几分酒意,说起话来也顿时清楚了不少。 “谢兄好像从来都不为风月所扰,可是小弟我想不明白,明明云想楼中的莺儿姑娘如此心慕谢兄,既是清倌之身,又是美人恩,可是我与谢兄相识许久,都未曾见过谢兄对哪位姑娘另眼相看。” 来这里说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话。 谢容珏耐心告罄,刚准备让人将楚蕴和丢出去,却突然听到楚蕴和低低地说一句:“谢兄,我要成亲了。”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谢兄生来并不入风月事,自然也不知晓心有所属却要另娶旁人的滋味,当真洒脱。” 他这句话,不知为何,突然让谢容珏想到了赐婚的圣旨刚刚到镇国公府那日。 圣上赐婚原本应当是喜事,但是传旨的内仕念完圣旨以后,镇国公夫妇两人脸上都是勉强挤出来的笑意,府中上下也并无一丝喜悦之情。 也是。 当今圣上身体并不康健,年初那场大病几乎是太医院将圣上从阎王手中给抢过来的,一连两月都是太子代为监国,之后也一直缠绵病榻,早朝也只是偶尔出面,大多时候都是太子处理。 虽然明面上不说,但是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今上恐怕也早就已经是病入膏肓,不要说是面见臣子,就算是后宫嫔妃和皇子公主想要面见,都不得通行。 而这位九公主,除了圣上的宠爱,其他的,一无家族,二无母妃。虽然明面上是盛宠之至,但是实则除此以外并无其他,京中的人都是人精,哪有不明白其中利害关系的。 所以在镇国公夫妇眼里,自然也算不得是什么好亲事,可是即便如此,圣旨已下,也断没有再收回成命的道理。 他那位向来恪守礼教的娘亲,也难得前往了拂江院,看着那时坐在逐月亭中的谢容珏,大概原本想要教训他几句,但是还是勉强压下了怒意,只冷声道:“圣上赐婚于你和九公主,婚期定在八月廿三,我知晓你向来行事不忌不服管教,但是这件事是圣意,你就算是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风流债 第5节 娶不娶,娶谁,其实对于谢容珏来说,并无什么所谓。 所以他现在看着面前的楚蕴和,其实并不能理解,到底人为什么会为这些事情所扰。 “谢兄娶九公主殿下的时候,”楚蕴和喃喃,“到底又是什么心境呢?” 什么心境。 洞房花烛夜他只踏入一步,宾客的喧嚣与他并无关系,他并不喜欢屋中焚香,而那日拂江院中却全都是往人感官里灌的气味,混合着喜烛焚烧的味道,这满室的旖旎氛围之中,沈初姒坐在其中。 谢容珏曾听其他世家子弟讲过亲历洞房花烛夜时,大抵都是欢欣的,可是他从赐婚当日至今,却从未有过一丝欢欣。 他神色淡漠地缓步进入寝屋内,抬手挑了喜帕,也只记得这位九公主殿下姿容出众,坐于一室红烛旖旎之中,正在抬眼看着他。 其实那位九公主殿下瞳仁很像是他从前在手中把玩的黑珀,没有点儿杂质,那时眼瞳中倒映着身穿喜袍的自己,还有这满室的红绸。 可是四目相对之际,谢容珏心中并无半分波澜。 谢容珏生来薄情,以往在云想楼中,想要近身的姑娘家并不少,其中自然不乏生得花容月貌眼眉含情的,就算是身处香腮云鬓中,他也从来都没有半分怜香惜玉过。 所以自然,也从未懂过那些寻常的世家子弟,到底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姑娘家而酩酊大醉,惹来诸多纷扰。 “楚二公子若是当真并不想娶,”谢容珏看向在自己面前的楚蕴和,“不如现在想想对策,也好过在这里和我诉衷肠。” 楚蕴和听见这话也不恼,反而笑了笑。 “还真是绝情。谢兄行事肆意久了,镇国公和国公夫人又管不住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苦处,也罢,只是我还是不信。” “不信什么?” 楚蕴和看着在自己面前的谢容珏,语气很是肯定。 “虽说谢兄生来薄情,但是我并不信有人天生断情绝爱。我断定谢兄迟早也会遇到进退两难的风月事,没有人生来就不会动情,谢兄也迟早都会遇到让你顿悟风月难涉的那个人。” 楚蕴和言之凿凿。 谢容珏哼笑了一声,“那就,承楚二公子吉言了。” 看这意思,就是并不相信了。 楚蕴和定神看了看谢容珏,“其实我观谢兄面色,眸中含水,多半就是红鸾星动了,所以我猜谢兄遇见的那桩风月事,就在不远之后了。” 风月之事难解,谢容珏从来都不相信自己会湎于其中。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只听到有人在和门外的役人交涉,谢容珏知晓多半是楚家家丁前来找人了。 楚家家教严苛,从来都不容许家中子弟在外留宿,从前楚蕴和与他们前往云想楼的时候都是乔装打扮后的。 而楚家,不要说是出入风月场,甚至就连醉酒都是不许的,今日楚蕴和这样行径,如若是被带回家中,多半是要被惩戒了。 楚蕴和被前来找他的家丁接走的时候,还在看着无动于衷的谢容珏,很是有几分着急地道:“谢兄你信我,可以早些做打算,我当真会观面相的!你的面相分明就是红鸾星动了,我没有骗你!” 谢容珏置若罔闻,只拿出之前那枚铜板,随手一抛。 他刚想摊开手看看,原本守在门外的白蔹却突然在此时进来,朝着谢容珏行了一个礼。 白蔹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世子,楚二公子已走,那今日……还回府中吗?” 谢容珏没应声,先是摊开自己手中的那枚铜板看了看。 黑色的铜板边缘散发着些微金色的光,此时正静静躺在他的手心之中。 ——凶。 他想到昨日夜深沈初姒在书房之中留下来的那点儿香味,飘散在屋中,持久不散,即便是被冷风灌过,却仍然好像是萦绕在鼻间。 谢容珏眯了眯眼睛,他从来都不相信什么所谓的面相,手中的铜板也只是随便抛着玩玩,凶吉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什么所谓。 那点儿一时兴起之心,好像也同样的,并没有什么必要。 “不回。”谢容珏语气凉薄,“今日宿在别院。” 第6章 拂江院原本在国公府内,算不上是什么出挑的院落。 大概是之前因为公主下嫁,所以才在大婚前临时置办了些物件,有些并不适宜,搁置在其中反而看上去十分不妥。 沈初姒在这里住了月余,不仅将院中上下重新修葺了,还将院中布置了一番。 之前种下去的栀子长得极好,虽然昨日看着还有有点儿蔫蔫的,但是今日就已经变得葱茏繁茂,长势喜人。 当日成亲的时候,沈初姒原本在院内的松木下面埋了一坛酒,现在那株松木已经被移走,只能埋在新的树下了。 沈初姒用帕子擦净酒坛上的污垢,纤细的指节上也随之沾染了一点儿灰尘,她却没有多在意,拎着酒坛准备找一个妥当的地方埋进去。 “殿下何必自己做这等事,”梨釉站在一旁,想接过沈初姒手中的酒坛,“平白脏了手,况且外面风寒,殿下一向畏寒,这样的事奴婢来做就好。” 沈初姒手略微一避,只道:“无事。” 梨釉自然也知晓沈初姒酿酒一事从未假手于人,刚想再劝几句,但是话到嘴边了,终究还是没有再开口。 旁的人或许不知道,但是跟在她身边的梨釉自然是心知肚明,沈初姒看似性情无争温和,但是实则认定的事情很少改变,很是执拗。 这坛酒从三年前就已经埋在绛月殿外的桃树下,殿下从宫中出嫁之时,也没有忘了将这坛酒带过来。 在沈初姒刚刚埋好酒的时候,原本站在门外的役人突然小跑着上前来禀告道:“殿下,宫中……来人了。” 沈初姒原本拿着梨釉递过来的帕子净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手上的帕子霎时间滑落在地,垂眼看着面前禀告的役人,反问道:“宫中?” 她在宫中并无什么关系亲厚的人,无论是兄长还是姐妹,都只是泛泛之交,她在镇国公府月余,也从来都没有宫中来人。 唯一有可能派人前来的,只有可能是当今圣上。 “是,殿下,是宫中的人。”役人回,“是侍奉在陛下身边的常公公,现在正在院门外候着。” 常安和是跟在今上身边的大太监,现在圣上身体欠安,几乎不见外人,常安和也几乎在乾清殿内闭门不出,生怕沾染到了外人的气息冲突了圣体,现在怎么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沈初姒不敢再细想,压下心中突然涌上来的一点儿慌张,“先让他进来。” 常安和手中拿着拂尘,却没有穿极为显眼的衣物,想来今日这般出行,也是为了避人耳目。 他这样的衣着看上去就和宫中寻常内仕并无二样,并不引人注目。 他看到沈初姒,先躬身行礼道:“殿下安康。” “公公免礼,”沈初姒并没有在意这些虚礼,虚扶了一下以后问道:“公公时常侍奉在父皇身边,很少远离,今日怎么前来国公府了?父皇身体好些了吗,我可以前去看望父皇了吗?太医院那边怎么说?” 常安和也算是看着沈初姒长大的,现在看到沈初姒嫁为人妇,成亲当日自己和圣上却又没有出席的时候,实在是万分感慨。 圣上意识清醒之际,也在常常念叨着这件事,但这场婚事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没有赶上。 “圣上近来身体好转了几分,虽说还是不能下榻,但是现在已经见人了。” 常安和笑了笑,“所以今日奴家也是为了此事而来,之前殿下大婚,圣上因为病情,并未能前往,之前的三日回门,殿下和驸马也未曾按制回宫,此事多少抱憾。” “前些时日圣上身体好转,周太医好好调理了一段时日,才终于得了准许可以见人,圣上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见见殿下您。” 常安和抚了抚手中的拂尘,“明日殿下和驸马就去一趟乾清殿吧,圣上前段时间昏睡不醒的时候,口中也在常常念着殿下的名字。”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然后招手让身后的内仕过来。 只见那个看上去很是年轻的内仕怯怯地看了一眼沈初姒,然后很快地就低下头去,将自己手中精致的食盒举过头顶。 声音也带着一点儿颤音,“奴,奴才见过九公主殿下。” 常安和笑了一声,怀中的拂尘换了一个方向,朝着沈初姒道:“这小奴才才当值不久,今日原本想带他出来见见世面,谁成想实在是不中用,见了殿下连说话都不利索。” 常安和抬手将那位小内仕手中的食盒提起,笑着对沈初姒道:“圣上知晓公主殿下喜爱这些吃食,特意让御膳房做了,给奴才带过来。虽然之前殿下成亲,圣上拨了几个善做糕点的御厨到镇国公府,但是寻常世家贵族不比宫内,有些少见的食材,宫外没有。” 梨釉接过常安和手中的食盒,低声道谢。 常安和手中拂尘动弹了几下,连称不敢,“哪里哪里,能给殿下来说这些,应当是奴才的福分。” 京中对沈初姒的传言有真有假,只唯独得圣宠这件事,并无一个人质疑。 哪怕是圣上沈兆现在缠绵病榻,常安和前来镇国公府的时候,圣上也不忘叮嘱常安和带了沈初姒喜欢的点心过来,在情意淡薄的皇家之中,当真算得上是独一份的荣宠了。 沈初姒生母早逝,自幼就养在并无子嗣的令贵妃膝下,只是她还年幼的时候,令贵妃就被诊断出有孕,虽然令贵妃并不曾苛责过她,但是沈初姒和这位养母的关系也确实说不上是亲厚。 更何况,令贵妃生的也是一位公主。 自此沈初姒在绛月殿中的境况就越发尴尬,更何况沈兆每次亲临绛月殿,从来都不是来见令贵妃和十二公主,从来都只是为了沈初姒而来。 令贵妃对她不喜,沈初姒知道,也明白。 这本就是强求不来的。 她自记事以来,一直都只能看着令贵妃抱着十二公主轻声地讲故事,分明同住绛月殿,却又泾渭分明地好像是两个世界。 常安和在镇国公府并没有待上许久,他并不适宜在外停留,沈兆身边并离不得人,今日前来只是应沈兆的命,前来看看沈初姒在镇国公府过得如何。 离开镇国公府的时候,常安和轻微叹了一口气,这段时日的京中传言,他也知晓了不少。 现在京中所传的事情,他不敢让圣上知道。 沈兆现在本就身体欠安,不宜有情绪波动,若是知晓了此事,若是气血上涌,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而今日得见公主殿下,她对于此事也只字未提,想来也是并不愿意提及。 圣上当时赐婚给沈初姒和谢容珏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想到圣上为九公主挑的驸马居然是那个,风流之名满盛京,行事毫无顾忌的谢容珏 甚至就连跟在圣上身边多年的常安和,都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为何。 镇国公府的世子他自然也见过,常安和见人无数,大概也能看得出来,虽然这位世子声名时常沾染着几分风流,但实则并非湎于女色的人。 只是那位世子……生得实在是太过薄情了些。 好像对什么时候都不上心,对什么事情都不在意一般。 九公主自幼丧母,圣上又不能常常伴她身边,性子看着淡漠,实则执拗,若是认定了一件事,就很少改变,哪怕只见着一点儿光亮,也不会回头。 常安和心中明了,圣上如此疼爱九公主殿下,怎么可能不顾殿下的意见而乱点鸳鸯谱。 这桩婚事……多半是公主殿下自己的意思。 * 沈兆在乾清殿内养病已有两月,这两月内除了贴身内仕和太医院的人,没有人能出入乾清殿内,就连朝中事务都是太子在一手操持。 病情刚刚好转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见沈初姒和镇国公府的世子,其实也在很多人的意料之中。 恐怕这件事传开以后,也有人在背地里悄悄看热闹,毕竟现在这京中谁不知晓,这位镇国公世子自成亲以后,就几乎没有回过府中,现在既然是要面圣了,也难免就是一出好戏。 风流债 第6节 虽然很多人面上不显,但是宫中的事向来传得很快,即便现在常安和才刚刚离开镇国公府,现在的宫中必然也早就已经在议论这件事了。 “殿下。”梨釉看着走远的常安和,轻声道:“明日既然是要进宫,那么世子那边——” 梨釉知晓沈初姒多半不会让圣上知晓这件事,所以现在话到一半就堪堪止住了。 只是她心中也隐隐带着一点儿担忧,那位镇国公府的世子行事向来不定,虽说怎么都不应当连回门都不愿意和殿下一同,但是若是被圣上看出什么端倪,那必然是大事不妙。 沈初姒听到梨釉的话后默了默,问道:“世子昨日回府了吗?” “回殿下,”梨釉停顿了一下,“未曾。” 沈初姒意料之中地嗯了一声,“梨釉,那你现在去打听一下谢容珏现在在什么地方。” 梨釉点头应是,问道:“殿下是准备差人去告知世子爷这件事吗?” “并非。”沈初姒垂眼看了看刚刚埋下去的那坛桃花酿,“……这件事,我得亲自去说。” 第7章 白日里的云来赌坊看着并无什么稀奇之处,隐于街巷角落,上面挂着的灯笼在空中慢悠悠地晃荡着,偶尔能传来其中的起哄声,也很快就淹没在周遭的人群嘈杂之中。 偌大的厅堂之中,几群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骰子清脆的撞击声在这里此起彼伏,赌坊一楼内来往的人大多都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沈初姒出现在赌坊之中的时候,其实原本也不应当说得上是稀奇,毕竟前来云来赌坊找家中夫婿,又或者是找家中郎君的妇人,确实也不在少数。 只不过寻常来此地的妇人,大多都觉得忌讳,都是乔装一番,并不引人注目。 现在这青天白日里的,能够明晃晃出现在这里的姑娘家实在稀罕。 白日的赌坊并比不得夜半时候的热闹,其中的人也大多兴致缺缺,现在来了这么一位,自然有不少人停下手中的动作,朝着那边看去。 梨釉和蒲双两人跟在沈初姒身后,同样也是第一次前来赌坊,悄悄地打量着四周的陈设,虽说是赌坊,但是这里的陈设却极为精巧,虽然只是一楼,但是这间赌坊背后的主人的财力也可见一斑。 前来接引的役人看到这么几位前来云来赌坊,面上倒也并无什么惊讶的神色,只走到沈初姒面前询问道:“小的冒昧了,请问几位姑娘来此所为何事?” 蒲双回道:“我家小姐是来找镇国公府的世子的,还请代为通报一声。” 蒲双的声音并算不得大,但是现在大厅之内只有零星的骰子声,不少人停下了原本手中的动作,正在看向那边,自然是能将蒲双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役人神色未变,只是上下打量了沈初姒几眼,思虑了片刻回道:“姑娘可否告知小的,姑娘到底是何人?” 蒲双和梨釉两人对了一下视线,只道:“这应当并无干系,若是通报不便,烦请告知一声世子现在身处何地,我们家小姐亲自去寻就是。” “姑娘,请恕在下冒昧,平时要来找世子爷的人并不在少数,”役人不为所动,“在这座云来赌坊内,世子爷从未有过见姑娘家的先例,如若是姑娘实在想找,不如等到世子什么时候前往云想楼之中的时候,在去那里找他吧。” 寻常借着些借口来云来赌坊找谢容珏的花娘确实也有,大多都是在云想楼中并见不得谢容珏的面的,想在云来赌坊做一做飞上枝头的梦。 役人见得多了,自然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面前的姑娘虽然衣着不凡,但是役人并不识得上好的绸缎,况且这位姑娘对自己的身份闭口不谈,想来就是说不出口了。 这样的把戏,他自然是不会上当。 更何况,现在这个时间点,谢容珏多半是在雅间之中歇息,若是在这个时候惊扰了那位,说不得是什么下场。 役人犯不着为了这么个不知来路的姑娘惹了那位的晦气。 蒲双看到面前役人油盐不进的样子,略微皱了皱眉头,在沈初姒耳边轻声道:“殿下,此人态度好像并无什么转圜的余地,我们现在……” “蒲双,”沈初姒轻声,“那你就先回府中吧,前去找李管事,我在这里稍等一会儿。” 役人看到她们在这里轻声交谈,虽然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是大概能看得出来这位姑娘多半是想等在这里了。 役人轻声嗤笑了一下,等便等吧,还当真以为世子爷会怜香惜玉,实在是天真。 他在此处当值许久,还从未见过谢容珏怜香惜玉过,今日就算是这位姑娘将云来赌坊等出个窟窿,世子爷也不可能让她踏入楼上雅间半步。 毕竟这位世子,对待姑娘家,实在是薄情得很。 “哟,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何必来找世子爷,自讨个没趣。” 一道粗哑的嗓音在赌坊内响起,只看到一个身穿白色云纹锦衣的人缓缓走来,云来赌坊之内并算不得是亮堂,一直到他走近了,沈初姒才看出来他的相貌。 此人长得实在是寻常,像是经常出入市井,下颔处还有一道极为显眼的刀疤,与身上所穿的云纹锦衣实在是并不相衬,他逐步靠近,身上带着一点儿宿醉的难闻气息。 沈初姒略微皱了皱眉头,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看到沈初姒的动作,眯了眯眼睛,拇指摩挲着食指,却是笑了。 这人名叫扈永福,虽然是三教九流之辈,但是因为此人与朝中官员略有几分关系,寻常出招阴狠,加上周遭跟了一些乌合之众,寻常百姓根本不敢惹这样的人物,所以他平日里在盛京城也算是张扬跋扈惯了。 扈永福昨日在云来赌坊喝了一夜,今日刚刚清醒不久,就看到了站在厅堂之中的沈初姒。 扈永福也算是烟花之地的常客了,寻常的花娘他也早就玩腻味了,但是今日这个……实在是有几分滋味。 只单单站在那里,就让人实在是忍不住想将她折断。 扈永福的喉结上下滑动,脑中旖念顿生。 他原本不敢随意出手,毕竟他虽然行事不忌,但是欺压的至多也只是寻常人家,也从来都不敢招惹什么贵公子或者是世家子弟之类,但是看到云来赌坊的役人将沈初姒拦在楼下,他便心中了然。 这个姑娘家,应当不过就是寻常人家罢了。 也是,若当真是贵女,怎么可能前来云来赌坊找镇国公府的世子,这些世家贵族的公子小姐们,可是最为看重脸面了 ,怎么可能纡尊降贵地前来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 更何况,若是贵女,又怎么可能只随身带了两个丫鬟出门。 扈永福抬步靠近,视线在沈初姒的上下滑动,语气轻佻,“姑娘何必芳心错付,世子是何等人物,可不是姑娘想见就能见的,姑娘等在这里也只是无用功罢了。” 他呵呵笑了两声,“不如这样,姑娘与我回去,也好过在这里苦苦等候。” 他抬起手,似乎是想碰一碰沈初姒的脸侧—— 手只刚刚抬动了两寸,一股突如其来的剧痛倏地从肩胛骨处传来,扈永福眼中发白,只看到沈初姒身边站着的梨釉毫不费力地捏住自己的肩侧,扭动了两下。 一声脆响传来,扈永福的右手臂霎时间软趴趴地垂落了下来。 原本就寂静的厅内瞬间一丝声响都无,原本有些心怀良知的人还在默默为沈初姒捏了一把汗,谁成想不过转瞬之间,梨釉就直接将扈永福的手臂给折断了。 虽说是趁着扈永福不备,但是场中谁人敢说自己能毫不费力地折断一个男人的手臂? 扈永福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他在盛京作威作福多年,还没有人敢给他这么个苦头吃,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个娇弱的姑娘家身边的婢女,竟然生生将他的手臂折断! 他咬牙勉力找到一丝清醒,原本厅内的人也终于从刚刚的寂静之中反应过来。 扈永福能在此处行事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只见原本三三两两坐于厅内的人陆续起身,各个都是凶神恶煞,足有十数人之多,现在正在一步一步靠近沈初姒主仆二人。 梨釉看了一眼这些人,心中有点儿后悔。 自己刚刚出手太快,并没有注意到扈永福还有着这些同伙。 虽然这些人并不足为惧,但是若是在这里动手,她必然是兼顾不了沈初姒 ,若是殿下因此受了什么伤,那可真的是万死难辞其咎。 她抿了抿唇,低声同沈初姒道:“殿下……等会儿若是有什么变故,你先护着自己。” 扈永福护着自己断掉的那只手臂,恶狠狠地剜了一眼沈初姒,“这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娘们,今日我就让你们好好吃吃苦头!” 他冷笑一声,“给我打,打到半死了给我拖进府中。” “别打到脸,免得到时候扫了兴致——” 云来赌坊寻常其实也有人闹事,但是大多都是在晚上,所以白日里看管的人手并不多。 这群人也来势汹汹,现在赌坊内的人手未必抵挡得住。 刚刚的那位役人一直在看着周边情况,却也实在没想到变故发生得这么快,他一时没有办法去请示,更何况,现在是世子爷歇息的时候。 惊扰了世子爷的休息,惹了那位爷的晦气,当真是想都不敢想。 役人心中焦急,只得喊道:“云来赌坊内不得打闹,若有惩恶斗殴者……”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一声尖锐的声响之中,场面一度混杂,场中其他人作壁上观,有看好戏的,也有虽然有心帮忙,但是不敢惹上扈永福的。 “还真是热闹。” 在这种时候,有一道带着一点儿笑意的声音从上传来。 沈初姒似有所觉的抬头,只看到晦暗的室内,有人不急不缓地从赌场内的阶梯之中走下来,他身穿绛红色的锦袍,头发束起,也就是在此时,正巧对上了沈初姒的视线。 谢容珏的目光只是匆匆划过一刹,未曾停留,手指略微摩挲了一下指间的骰子。 好像什么时候见到这位九公主殿下的时候,她的瞳仁都是一样,像是黑珀,又映着灯火。 周遭都是嘈杂的声响,一道劲风从沈初姒的耳边掠过,然后只看到一道残影飞向朝着她过来的人。 那枚骰子瞬间贯穿了那人挥舞着短刃的手腕,血雾溅到了旁边的地面上,一股甜腥味在周遭蔓延开来。 原本还在这里嚣张跋扈的人瞬间气焰全消,扈永福瞬间就知道了现在这个脸上带着笑意的人是谁,出现在云来赌场的二楼,身穿绛红色锦袍—— 必然就是那位镇国公府的世子爷。 骰子居然能在瞬间就贯穿手腕…… 谢容珏轻声啧了一下,笑着看着此处的嘈杂。 “我倒是当真很好奇,”他手指点在旁边的木质栏杆上,“到底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在这里闹事?” 第8章 谢容珏的语气甚至还带着一点儿笑意,好像现在在问的,只不过是今日的天气如何。 赌场之内噤若寒蝉,在场的人谁不知晓,这位可是一个行事丝毫不顾忌的人,更是镇国公府的独子。 若是寻常世家子弟,多少还会担心行事妄为被言官弹劾,但是这位并未入仕,行事也是向来妄为—— 自然也更加没有什么好忌惮的。 他虽然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但是哪有人心中不发怵的。 “世子爷!实在是冤枉!” 扈永福忍着手臂处传来的剧痛开口,“小人见那小娘子似乎是想要前来叨扰世子爷,特意上前提醒,谁成想才刚刚说了两句话,那恶奴就直接将小人的手臂给折断了!” 扈永福的脸色因为剧痛而苍白,额边还有冷汗,虽然生得几分凶相,但是现在说出这话的时候,确实多了几分可信。 谢容珏饶有意趣地看着站在厅中的扈永福,挑了挑眉毛。 “此事千真万确!若不是这娘们先行闹事,”扈永福咬了咬牙,“小人又怎么可能敢在云来赌场胡来!实在是她欺人太甚,小人的手臂恐怕是没有半年数月的,绝不可能恢复如初!” 风流债 第7节 扈永福说完,环顾了一圈场内的人,“在场的各位兄弟们也都看清楚了,我的这条手臂确实是被站在那里的小娘们给折断的!此事不敢有半分欺瞒世子爷!” 被扈永福看到的人具是避开视线,厅中也在此时稀稀拉拉传来几声应和声。 扈永福避重就轻,姿态诚恳地接着道:“世子爷莫要看那个丫鬟长得娇弱,但实则力气大得惊人,这两个人想要见世子爷还不知道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 “哦?” 谢容珏垂眼看向站在一边未曾言语的沈初姒,“那这位……姑娘似乎并没有反驳的意思?” 扈永福听到此话,揣度谢容珏多半是和那个小娘子并不相识,心中暗喜,之前并没有想到谢容珏居然会出面处理此事,幸亏他在刚刚心生一计,现在反将一军。 他这么想着,又去看了看站在原地的沈初姒,难忍地舔了一下嘴唇,吞了一口唾沫。 只是可惜了这么个相貌,这位世子爷虽然时常出入风月场,但是听闻也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这么个美人落在谢容珏的手中,恐怕也是讨不到什么好。 沈初姒之前听到扈永福的话的时候,面色丝毫未变,倒是在谢容珏开口的时候,略微抬眼。 “我相信世子自有判断。” 谢容珏听闻此话的时候笑了一声,缓步从木质楼梯上走下,周边的人一一为他让道。 他走到沈初姒的面前,因为身量极高,所以只能略微俯着身。 “这么信任我?” 谢容珏姿态懒散,靠近沈初姒的时候,那股香味又顺着她的脖颈传过来,他这个视角轻而易举地就能看到沈初姒颈后那点儿肌肤,被灯光一照,犹如暖玉一般。 他视线很快就错开,只是现在靠在沈初姒身前的模样,却又实在带着一点儿暧昧。 “这是自然。”沈初姒连退避的意思都没有,“我自是相信世子,会还我一个……公道。” 谢容珏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九公主殿下,哪里轮得到他来主持公道。 他并不知晓沈初姒今日来这里的意图,但是他怎么想也该知道,那个扈永福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沈初姒身边的丫鬟活生生折断了他的手臂。 实在是有意思,居然敢在这里闹事。 谢容珏起身,走到了扈永福的身边。 他的脸上仍然是带着一点儿笑意的,视线在扈永福断掉的手臂上停留了片刻,“所以,你刚刚动的,就是右手?” “世,世子。”扈永福脊背倏地窜上来一股寒意,“小人,什么右手,小人刚刚可没有动手!分明是那个丫鬟先行折断了小人的手臂,世子可千万要明察秋毫!” “胡说!”终于有旁观的人实在是看不下去扈永福的睁着眼睛说瞎话,“世子,此人是盛京城中有名的地头蛇,时常欺男霸女,仗着家中有个做侍郎的姐夫,在盛京城内横行霸道惯了。” “分明是这贼人见那位姑娘生得姿容出众,一时被美色所迷,想要上去辱没那位姑娘,这才被那丫鬟断了手臂!现在还在世子面前恶人先告状,实在是可恶!” 谢容珏的手指触碰上扈永福的另一只手臂,反问道:“被美色所迷?” 他的指节略微一个用力,骨节清脆的响声顿起。 谢容珏微笑着提醒,“色字头上一把刀,你也长到这个岁数了,怎么就还不明白,有些人……可不是你能碰得了的。” 谢容珏的力道远远比之前的梨釉更大,扈永福只觉得自己的左臂好像是被捏碎了一般,骨头摩挲着皮肉,痛意霎时间就蔓延开来,让他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并不知晓这位世子爷为什么临时转意,只是想到之前谢容珏在沈初姒面前停留的时候,自己的心中就隐隐有点儿不安。 这种不安来得无缘无故,分明他知晓这位世子爷并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 可是他又深知男人皆有劣根,世间哪有男人不偷腥的,那个小娘子生得容貌出众,虽然只是站在那里,但还是惹得自己这种常年出入烟花之所的人亦生出了心思—— 那位世子爷就算是也同样生出了这种心思,好像也并不奇怪。 看来被美色所迷的人,确实是不单单他一个人。 蒲双带着李叔前来这里的时候,就是看到这样的一幅局面,偌大的赌场内一片狼藉,沈初姒站在其中,面色倒是与如常无二,而谢容珏则是一脸笑意地将面前的人的手臂生生折断—— 蒲双未曾见过这位世子爷这般模样,压住喉间的一点惊呼,快步走到沈初姒的身边。 “殿下……”蒲双迟疑,“现在这是?” “蒲双姐姐刚刚不在,你是没看到那个人竟然打上了殿下的主意,”梨釉心直口快,“而且还当着世子的面信口雌黄,世子也算是帮着殿下报了仇,不然这人的另外一只手臂,也要被我废掉的!” “打殿下的主意?”蒲双掩唇,上下看了看沈初姒,见到她并无异样才放下了心,“这青天白日里居然有人如此嚣张行事,幸亏殿下带了梨釉出门,不然现在实在是——” 蒲双止住了话意,不敢再往下细想。 从前在宫中的时候,何曾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就算是再色-欲熏心的人,也不敢对圣上宠爱的九公主不敬,谁成想今日才出门,居然就遇上这等贼人。 谢容珏撤了手。 而此时的扈永福却瞬间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直接被疼晕了过去,像是个破布袋子一般地瘫倒在地上。 身体蜷缩,两只手臂以诡异的姿势扭在身边,虽然上面一丝血迹都无,但是里面的骨头却又全都被捏碎了。 …… 一直到沈初姒进入楼上雅间后,之前那个拦着沈初姒的赌场役人,还是有点儿没看明白,他在此处当值许久,还从未见到过前来找谢容珏的姑娘能进入楼上,他想不明白这个姑娘家的身份。 役人看到跟着蒲双一同过来的李弘才,挠了挠头,问道:“李管事,刚刚那位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世子还从未将姑娘家带来这里,更不要说是前往二楼,莫不是哪家的贵女?可是我刚刚问了那个姑娘的身份,她却又没答。” 李弘才背着手看着沈初姒的谢容珏的背影,心中说不是什么滋味,听到役人的问题,“你可知世子爷如今已经成婚了?” “那是自然!京中谁不知晓世子爷娶的就是今上的九公主殿下,成亲当日我还去看了,讨了不少赏钱,这几年我就没看过比那排场还大的婚事!” 役人说起这事来滔滔不绝,“听说那位九公主殿下备受圣宠,也就是咱们世子爷,不然寻常人家哪还有敢往外面跑的!” 他说起来略有点儿不好意思,“就说我家那个婆娘,我可从来都不敢在外留宿。” 役人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般,瞪大眼睛,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和李弘才道:“难道……刚刚那位姑娘,是世子爷背着公主殿下养的外室?这可怎么好,寻常世家子弟养外室的不在少数,可是世子爷娶的,那可是公主殿下!” “这,”李弘才顿了顿,“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刚刚见到的,就是那位公主殿下?” * 云来赌坊的二楼很是僻静,更何况此时还是白日里,所以走在廊道之中,别无旁人。 谢容珏倚在一处栏杆处,停了下来,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沈初姒。 “殿下今日来这里,”他语气有点儿懒散,“是为了找我?” 蒲双和梨釉两人都留在了一楼,现在这里,就只有沈初姒和谢容珏两人。 谢容珏自然知晓今日沈初姒出现在这里不是巧合,但是却也实在没有明白,到底是有什么要事,能让这位公主殿下今日亲自前来这里。 刚刚人多的时候,谢容珏还并未觉得有什么,现在这周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那点儿香味就时刻萦绕在他的感官之中,寸步不让。 这种味道好像并不像是谢容珏之前闻到在云想楼之中闻到的脂粉味,或者是熏香,又或者是她原本身上的味道。 这里逼仄,没有办法开窗通风。 谢容珏舌尖抵了一下牙,等着沈初姒开口。 “今日宫中来人到镇国公府。”沈初姒轻声,“是父皇身边的常公公。” 谢容珏倚在栏杆上,听到这话略微支起身子,眼睑垂下。 “常公公说近来父皇身体有所好转,所以让我与世子明日前往宫中一趟。父皇身体一直都不太康健,之前唯一的心愿就是亲见我嫁得良人,如若可以,可否请世子明日在父皇面前佯装一二,让父皇宽心?” 今上久病,没想到能见人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要见见九公主。 “这是自然。” 谢容珏原本抱胸站在一旁,突然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手指撑在旁边的栏杆上,“不过我还有一事,始终未得其解。” “圣上突然赐婚给殿下与我,先前并无任何预兆,殿下于我无意,今上又一直宠爱殿下,既然是希望殿下嫁得良人,到底是为何下此旨意?” 谢容珏凑近,“若说良人,京中在此方面远胜于我的世家郎君不知凡几,不说入仕三年就已经官居要职,惊才绝艳的林家二公子,就说留旸侯府的小侯爷亦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所以……圣上又为何将公主赐婚于我这个纨绔子弟?” 这件事,恐怕也是京中其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 这猜来猜去,也只有九公主殿下自己所求这一个可能。 可是谢容珏并不信,且不说他和这位九公主殿下只是寥寥数面之缘,成亲之后对于自己也并无情意的样子,若是这赐婚的旨意是沈初姒自己所求,好像也说不通。 其实谢容珏靠得不算近,撑在栏杆上的手距离沈初姒有十寸之远,只是他身量生的极高,现在这样的姿态,就带着一点儿压迫感。 可是这位公主殿下,眼神却丝毫没有退让,长睫在眼下落下阴翳,分明是这样晦暗的空间内,眼睛却极亮。 沈初姒问道:“世子自己猜不到缘由吗?” 缘由。 谢容珏哼笑一声,总不能当真如同京中上下所猜测,这位公主殿下心悦自己,所以才求了这么一道旨意来吧。 沈初姒见他果真已经不记得之前的事情,也没有再出口。 只是忽然想到了之前父皇缠绵病榻,意识尚且清楚的时候,曾经召她前往乾清殿中一趟。 沈兆的体竭之症由来许久,能够现在一直在乾清殿养着,其实也不过只是用些奇珍吊着而已。 他自知时日无多,旁的倒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沈初姒的婚事,他一直都犹疑不决。 沈兆之前想着,让沈初姒在他身边多留几日,只是后来身体越发不好,他知晓偌大宫闺之中,若是自己不在了,沈初姒的婚事就无人再为她打算了。 所以纵然是心中不舍,还是想着要早日将她的婚事定下来。 那日乾清殿内放了许多世家郎君的画像,几乎是京中所有适龄的少年郎君都在其中了,在沈兆问及沈初姒心悦哪个的时候。 虽然沈初姒并未说什么,但是他却清楚的看到这位性情有点儿淡的女儿,目光在一张画像上停了片刻。 沈初姒的喜好一直都很看得很明晰,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也能从眼中看出来。 在沈兆顺着朝那边看过去,却也是一个他从来都没想到过的人,甚至这画像,原本内仕也没有准备放在其中。 谢容珏对于沈兆来说,确实算不上是好的人选,因为这位性情实在算不上是好,薄情之名满盛京,可是比起别的什么,沈兆更为看重的,是沈初姒的心甘情愿。 “阿稚就算是什么都不说,父皇也能看得出来,阿稚到底想要什么。” 这么一纸婚约,对于沈兆来说,自然也算不上是什么。 无论镇国公府愿不愿意,又或者其他人在背后说他乱点鸳鸯谱,甚至就是言官的弹劾,沈兆都不在乎。 “朕的阿稚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沈兆抵唇咳嗽了两下,“父皇也得亲手摘下来,送到阿稚的身边。” 第9章 今日天色并算不得好,天色黯淡,风将枯枝吹得哗哗作响。 因为要进宫面圣,就连多日不见的镇国公夫人崔绣莹今日都前来拂江院寒暄,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谢容珏生性顽劣,让殿下多担待几分。 沈初姒并无意和她过多寒暄,只应了是,然后随口答了几句就登上了守候在外的马车。 风流债 第8节 今日风大,凛风好像是一点儿情面都没留,直接往人的骨头里钻。 镇国公府外积了一点儿落叶,之前虽然有洒扫的役人,但是也远远及不上枯叶掉落的速度。 沈初姒虽然身上罩了一件极为厚实的袍子,还是能感觉到风从马车的缝隙之中钻进来,她向来畏寒,将身上的大氅往下扯了扯。 这辆马车之中并未搁置暖炉,谢容珏却只穿了一件极为单薄的锦袍,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周围寒风凛冽一般,原本一手撑着脸侧在旁假寐,但是不知道为何,在沈初姒进入马车之中的时候,还是霎时醒了过来。 “国公夫人刚刚前来找殿下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儿倦怠,“若是她对殿下说了什么,殿下不必介怀,当做没听见就好。” 沈初姒有点儿讶异谢容珏对于镇国公夫人的称谓,还未开口询问,却又听到谢容珏对着马车外道:“白蔹。”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先不必出发,先去寻一个暖炉过来。” “不用,先行出发吧。”沈初姒拉了一下身上的袍子,“我不冷。” 谢容珏闻言,手指碰了碰自己的脸侧,却不知道为何笑了一声。 沈初姒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却只看到谢容珏抬眼看着自己,语气淡淡,“殿下。” 他懒散地撑着自己的脸侧,“我冷。” * 盛京宫阙建成已久,虽然在沈兆登基之时,宫阙就已经修葺过一番,但是毕竟历经已久,还是能看得出来其中经历的累累岁月。 有些地方的宫墙早就已经斑驳脱落,但是上面的琉璃瓦还是熠熠生辉。 沈初姒年幼时起,除了以往跟随沈兆前往行宫避暑以外,其他时候很少出宫,而后来沈兆身体不康健以后,沈初姒连行宫都没有再去过了。 常安和早就在宫门处等候,将早就备好的汤婆子递给沈初姒,看了看站在沈初姒身边的谢容珏,笑着道:“圣上知晓今日殿下要来,早早就起了身,殿下畏寒,圣上早早就吩咐下去将汤婆子准备好了。” 他朝着谢容珏略一躬身,“世子。” 圣上不见人早已许久,现在终于好转了些,第一个见的不是太子,也不是皇后,反而是九公主和镇国公世子,这件事其实在宫中来说,并算不得是什么稀奇。 圣上与皇后关系并不亲厚,一直以来都只是相敬如宾,就连太子,也从未亲自教导过一天,这样行事,虽说是有点儿于理不合,但是却也在宫中上下的意料之中。 常安和在前面引路,而在前往乾清殿的路上,却见到一个身穿蟒袍的少年郎君迎面走来,生得极为出众,身量很高,周围跟着一群内仕,他看到迎面而来的沈初姒,顿下了步子。 正是当今手握权柄,虽还未登基,却早就已经实行监国之权的太子——沈琅怀。 “我当是谁,”沈琅怀的视线在沈初姒和谢容珏之间转了转,“原来是九妹妹和衍之,也是,父皇一直都心心念念着九妹妹,记挂在心上,也难怪旁人还未得见,九妹妹就先进了宫来。” 沈琅怀啧了一声,“既是要事,那我也没有叨扰的道理,还望九妹妹见了父皇,替孤向父皇问好。” 沈琅怀刚刚叫的是谢容珏的字,极少有人这么叫他,沈琅怀就是其中一个,他们私交还算不错,谢容珏也略有几分了解这位太子,寻常为人其实极为妥帖,但是刚刚对沈初姒说话的时候,却实在谈不上是有礼。 看来这位太子,并不待见这位备受宠爱的九公主殿下。 谢容珏垂眼看了一下沈初姒,只见她脸上并无什么其他神色,好像也并不在意。 大概是习惯了。 嘶,他又何必管这么多,沈初姒和沈琅怀之间就算是有些什么渊源,有什么嫌隙,那也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乾清殿距离宫门并不算是远,他们一行人只走了盏茶功夫,很快就已经到了宫墙之外。 主殿大门紧闭,连窗都是被封上的,而旁边的偏殿一个用于给沈兆煎药,一个则住满了太医,唯恐若是生出变端,太医一时赶来不及。 整个乾清殿都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常安和将他们引至主殿外就停步不前,“圣上就在殿内,奴才就不跟着殿下进去了。” 他说着,抬眼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谢容珏,又压低了一点儿声音,“太医叮嘱过,圣上不宜情绪波动,殿下说话仔细让圣上多宽心些。” 乾清殿内并未开窗,虽然是白昼,但是殿内却要靠点灯来照亮一隅。 一直进入里面,才知晓刚刚在外的药味根本算不得是什么,殿内才是当真连空气都浸没着浓重的药味,就连太医院之中都未必有如此浓重的药味。 殿内滴漏发出细微的声响,偌大的乾清殿内,其他地方具是浸没在阴翳之中。 明黄色的床榻之上,突然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声,沈兆此时背靠引枕,看着朝着这里走过来的沈初姒,脸上扯出一点儿笑意,脸上的褶皱加深。 “小九来了。” 沈兆拍了拍自己床榻旁边的位置,“父皇一连病了这么多月,连小九的婚事都没有亲自去,小九不会在心里悄悄地怪罪父皇吧?” 他说完,又眯起眼睛看着站在沈初姒身边的谢容珏。 其实原本知晓沈初姒的心意的时候,沈兆是并不愿意的,其中自然是因为他识人无数,能看得出来谢家的这个孩子,实在是算不得什么良人。 可是既然阿稚喜欢,沈兆到底也还是如了她的愿。 “父皇怎么会这么想,”沈初姒的手碰了碰谢容珏的手背,拉着他的小指,走到沈兆的床榻边坐下,“父皇若是身体痊愈,日后想见我和衍之可以时常前来探望父皇。” 沈初姒的手有点儿凉,刚刚碰上谢容珏的手指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甩开。 他并不喜欢别人的触碰,在他身边的人都知道他的这个规矩,但是指尖传来的那点儿细腻的触感,让谢容珏喉间不知道为何,有点儿发痒。 靠得近了,沈初姒才看清现在的沈兆的样子。 昏暗的室内灯光下,沈兆和她记忆之中的模样大相径庭,这段时日的缠绵病榻,几乎像是吸干了他的精气神一般,虽然才是堪堪知天命的年纪,看上去却好像已经是行将就木般。 沈初姒想到之前太医说的话,忍不住鼻尖一酸。 现在的沈兆,不过是太医用各种奇珍勉强吊着而已,其实身体早就已经是每况愈下,体竭之症,无力回天。 沈兆的手抬起,似乎是想碰一碰沈初姒的发鬓,但是抬至半空之中,又担心自己的手实在是粗粝,所以将手指在床褥上磨了磨,才碰上沈初姒的脸侧。 “小九现在长得越来越像你的娘亲了,”沈兆目光有点儿怔然,“父皇的身体,父皇自己知晓。今日这么一清醒以后,明日其实也都说不准,父皇恐怕是要早些去见你的娘亲了,其实也好,先前的时候,总是梦到她。” “从前父皇现在唯一的牵挂,就是你了。”沈兆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谢容珏,略微咳嗽过了几声以后,“现在你也成家了,这样日后就算是在梦到你的娘亲,父皇也有脸去见她了。” 沈兆并不适宜见人许久,刚刚强撑着说了这么多话,已经是力竭了,所以待沈兆脸上涌现出倦意的时候,沈初姒就准备从殿中退出去了。 却不想她刚刚准备走的时候,沈兆却握住了她的手,只对旁边的谢容珏道:“你先行出去吧,朕和小九单独说一会儿话。” 沈初姒原本的手还拉着谢容珏的小指,听闻沈兆的话,手上的力道一撤,那点儿触感瞬间远离。 谢容珏垂着眼睛看着沈初姒的指尖,手指蹭了一下掌心。 空旷的大殿之中,瞬间就只剩下了沈初姒和沈兆两个人。 “阿稚,你同父皇说实话。”沈兆眯起眼睛,“你与谢家那个小子,现在到底是如何?” 虽然沈兆缠绵病榻许久,可是他久居上位,说起话来不怒自威,“父皇知晓当时赐婚之时,镇国公府多半是不愿的,那小子也是如此,父皇其实之前也多久考量,只是你既然喜欢,便也随着你去了,反正父皇总会护着你的。今日其实我也能看得出来,其实你与他……” 沈初姒是他看着长大的,她的一言一行,沈兆都能看得分明。 更何况,谢容珏看向沈初姒的时候,眼中并无一丝情意。 沈兆止住话意,只转而问道:“可有受委屈?” 沈初姒摇了摇头,并未言语。 沈兆长叹一口气,“罢了。朕其实大概也能明白,只是阿稚你一定要记得朕当初在赐婚之时和你说的话,人与人之间的情意是能长出来的,没有人生来薄幸,谢家那个孩子若是当真动了情,便是只会对着阿稚一人,但若是实在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 “朕永远都为阿稚留了一条后路。” …… 沈初姒走出乾清殿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分明之前还是并不算好的天色,现在的余晖却又分明而瑰丽,挥洒下来的光映照在朱红色的宫墙之上,谢容珏就站在不远处。 他站于宫阙之下,绛红色的锦袍却又和这宫墙格格不入。 纵然是天生薄情,也会有被捂热的那日。 他此时站在自己面前,却又如山间云霭。 第10章 沈初姒从殿内出来之时,谢容珏也正巧从着那边看过去。 他想到刚刚沈兆分明已经憔悴至极,却也还是担忧着宫外的沈初姒,将她的一些都事无巨细得准备妥当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掀唇笑了一下。 只是这笑意,却实在有点儿自嘲的意味。 都说九公主殿下除了圣上的宠爱一无所有,可是就只单单这点儿情意,对于向来无情的帝王家来说,又是多么奢侈。 他和这位殿下,生来就是不同的。 在归途的马车之中,沈初姒手指抵在暖炉附近烘了烘,她抬眼看到现在正靠着边缘阖目的谢容珏,他的眼睫生得很长,马车中掌灯晦暗,落下的阴翳覆在了眼下。 其实他不睁眼的时候,脸上笑意全无,当真显得冷淡而无情。 一点都不像那个风流之名满盛京的镇国公世子。 “谢衍之,”沈初姒小声叫他名字,“我听皇兄是这么叫你的,先前在来时路上,我听到你唤镇国公夫人并不是娘亲,反而十分生疏,你与她关系并不好吗?” 马车中静默了片刻。 谢容珏睁眼,眼中原本有的三分笑意顿消,他垂眼看着坐在原地的沈初姒,“殿下。” 他笑了声,“……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殿下一般,生来好命的。” 回到府中已近戌时,只从之前那句以后,他们一路上再无其他交谈,一直到沈初姒下马车的时候,谢容珏也没有要下来的迹象。 蒲双接住沈初姒递下来的手,却看到沈初姒往马车内看了一眼。 却也只是一眼,除此以外,就再无其他。 一直到沈初姒走远,原本懒散坐在其中的谢容珏才道:“白蔹。将暖炉撤走,还有,今日之后,将这里面的帘幔全都换掉。” 逼仄的空间之中,这里到处都是沈初姒残留下来的香味。 谢容珏抬手将帘幔挑开,吹散了其间的味道,“去别院。” * 拂江院距离主门并不算是近,大概是因为见过沈兆,沈初姒一时半会并无倦意,之前从宫中带回来的杂谈已经看完,她突然想到这件屋子之中也有一间书房,便想着从其中找出几本来看。 拂江院中每日都有人仔仔细细地打扫,所以就算是这里许久都没有人使用过,也依然是纤尘不染。 一直走到这间书房,沈初姒才发觉这里的布设和整间寝屋的色调完全不一样,寝屋之中所用的木料大多是酸梨木和紫檀木,色调偏暖色,而这间书房中则是乌木的陈设,显出一种几乎不近人情的板正来。 沈初姒站在书架旁看了看,她原本以为在这件书房之中应当有些志怪杂谈,却没想到等她走近的时候,却发现其中全都是策论,从世家大作到极为稀少的孤本,应有尽有。 几乎和沈初姒从前所见的沈琅怀书房一般。 只是大概是因为这些书籍许久都未曾有人看过,洒扫的侍女也并未敢碰这些珍贵之物,所以上面已经积了一层灰。 沈初姒她之前跟着其他公主们去过上书房听夫子授课,对于策论也算是略知一二,就抬手从书架之中抽了一本。 风流债 第9节 虽然按照礼法来说,其实公主们原本并不需要学习策论,但是沈兆却觉得既是身为皇室女,日后对于朝政能够针砭时弊,好过只在宅邸之中相夫教子。 所以从前在上书房之中,沈初姒也学过一些策论,教导她们也都是名家大儒,比起宫中其他皇子的教导夫子也丝毫不落于下乘。 只是沈初姒之前确实没有想到,谢容珏分明从未入仕,也没有在朝为官的意思,为什么要在书房之中放这么多的策论。 她随手拿出的那篇策论是关于治水的,字体有很明显的描摹痕迹。 整篇文章则是引经据典,虽然辞藻华丽,但是实则并无什么内核,也无新奇之处,倘若当真是在殿试之中,也算不得是什么出彩的好文章。 沈初姒兴致寥寥地将这本策论放了回去,突然想到了之前谢容珏对自己说过,并不是所有人都如自己一般好运。 谢容珏自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子,是世家大族的唯一嫡子,出身于这样的煊赫世家,比起自己这样母族微弱的公主来说,能够选择的余地显然是更多。 一个母族微弱的公主,并不能给世家带来任何实质上的裨益,更何况自己与太子沈琅怀关系并谈不上是亲厚。 若不是因为沈兆的疼爱,其实自己也不过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筹码罢了。 前朝家族卑微,不受宠爱的公主前去偏远之地和亲的比比皆是,而谢家自多年前起就已经是难以企及的世家大族。 他所说的好运,大概就是在指沈兆对于自己的宠爱的这件事。 沈兆以圣意压得镇国公府定下这门婚事,而身为世家大族独子的谢容珏原本应当拥有选择的权利,却又在这个时候被逼着娶了自己。 谢容珏和镇国公夫人之间的嫌隙,难道就是因此事而起? * 别院之中,谢容珏正坐在书房之中,桌案上正在随意摊着一本书,他向来情绪并不外漏,只是今天对上沈初姒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何生出一点儿莫名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狭小昏暗的空间之中,她低着嗓子叫自己的那声谢衍之,又或许是因为之前在乾清殿中,他亲眼目睹的沈兆对她的处处思虑。 最是无情帝王家,沈兆却又能为沈初姒做到这个地步,不在乎谢家是世家大族,也不在乎这场出人意料的赐婚会让自己遭人话柄,只想要自己女儿的情愿。 他正坐在这里思虑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役人的声音,“世子,院外有一位姑娘来访。” 白蔹家中有事,今日并未当值,以往这种有姑娘家来访的事情,都不会传报到他的面前。 谢容珏敛眉,刚想开口的时候却又顿住,“……她可曾说自己是谁?” “小的并不认识,是个先前并未见过的姑娘,那位姑娘也并未说自己的身份,身边跟着一个丫鬟。” 役人像是思索了一下那位姑娘的着装,“外面披了一件外衫,衣裙似乎是藕色,看着衣着不凡,所以小的才生怕是哪位世子的贵客。” 今日沈初姒前去宫中穿的就是如此,谢容珏不知道她为什么下了马车此时又前往这里,他的手指在面前摊开的书页上点了点,思忖片刻。 “让她进来吧。” 役人前来告知门口的那个姑娘的时候,卉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拉着役人的手腕,身上的香味铺天盖地地袭来,“你……你说什么?世子当真愿意让我进去?” 待到周边的婢女轻声咳嗽提醒以后,卉莹才讪讪松开自己的手,“奴……我一时没有想到世子今日居然当真愿意见客,一时失了礼数,还望这位小哥莫怪。” 谢容珏的这处私宅就算是在整个巷中,也是其中不可多见的布置精巧。 其间雕梁画栋,廊腰缦回,一步一景,卉莹身处其中,哪里能想到今日居然当真得以见到那位镇国公世子,还能进入他的私宅。 若不是楼中姐妹给自己出了这个主意,恐怕自己现在就应当是在曹公子的怀中了,哪里还有这样的运道。 卉莹外衫之下是一件藕色的胸衣和薄纱长裙,身上各处都抹了香膏,心下暗喜。 倘若被这位世子收入府中,自己以后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毕竟那可是镇国公府的独子,生得还那么出挑,即便是薄情些,那也是旁的人求都求不来的姻缘。 “世子,”役人恭声,“人已经带到了。” 卉莹先前并不敢抬眼,一直听到这句话才敢偷偷抬眼打量这房中。 秋风深寒,此处却并未关窗,而面前的雕花椅上,正在坐着一个人。 现在正在面色带笑地,看着自己。 卉莹之前只是在云想楼中远远地看过这位世子爷,并不能看清相貌,只是听其他人说这位镇国公府的世子爷生得极为出挑。 一直到了现在,她才知道之前的那些溢美之词根本无以概述他的样貌,只因为现在在面前的人,生得实在是出众至极。 更遑论,他现在还眼中带笑,就这么看着自己。 之前楼中盛传这位世子爷并不喜伶人近身,可是现在得见,这位世子也并非是传言中的那般。 也是,究竟风月场中,就算是再如何清心寡欲,哪有能对美色丝毫不为所动的。 “……世子爷。” 卉莹娇声,“奴家原本是云想楼中的一个姑娘,先前就一直仰慕世子,却因为人微言轻,从未有亲自侍奉世子爷的机会,而今夜原本应当是奴家要去侍奉别人的日子,可是奴家并不甘愿。” “自从之前得见世子爷,奴家心中便只有世子爷一人。” 她的手指碰上系在脖颈前的系带,正欲解开的时候,一股锐痛顿时从她的手腕处传来。 卉莹原本娇嫩的肌肤上瞬时间出现了一块红痕,烧灼感从手腕处传来,而现在地面上,正在滚动着一枚小小的铜板。 不用多想,卉莹也知道到底是谁出的手了。 她不解其意地看向坐在原地的谢容珏,却看到这位世子爷脸上笑意丝毫未变。 谢容珏手指撑在扶手上,“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我在云想楼之中的规矩?不得近身,不得焚香,不得解衣,若违一条,就永远不能出现在我的眼前。不如你看看——”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你现在违了几条?”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分明是脸上带笑的,可是说出口的话却又字字如刀,剜着人的肌肤,绝情至极。 仿佛现在在谢容珏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眼中并无半分的情意,也无丝毫怜悯。 卉莹瞬间如堕冰窖。 第11章 沈初姒将那些策论放回去之后,想着现在沈兆的病情,就坐在桌旁抄了一会儿经书。 佛偈大多晦涩难懂,她提笔抄到有关业债的那一页的时候,手中的笔顿了顿,墨渍瞬间在洁白的宣纸之上晕开了一点儿痕迹。 而就在此时,外面开始下起秋雨,风打着窗棂,台前的烛火也晃动起来,落下的阴翳也随着飘摇不定。 她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自己和谢容珏的初遇。 确实也只是寥寥数面而已,甚至恐怕连他自己都未曾记得这么一件事。 其实也实在是寻常,毕竟谢容珏风流之名满盛京,名伶作陪,满楼红袖招,此事不过是这位镇国公世子少年时随手而为的一件小事罢了。 * 和雍十六年初,储君之位高悬,沈琅怀作为嫡出长子,顺理成章地被设立为太子,入主东宫。 其实其他皇子大概也并不是没有争储之心,但是沈琅怀实在是太过出众,其他皇子与他比起来,多少都有点自不量力的意思。 册立太子当晚,沈兆在殿中设宴。 京中有品阶的臣子大多都是携眷前来,宴中推杯换盏,交口称赞太子少时多智,品行高洁,陛下虽是在春秋鼎盛之年,设立太子亦是有利于国之安稳。 沈初姒很小的时候就知晓周围的公主皇子并不喜爱自己,或许是因为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绛月殿中,旁人都有的母妃她没有,又或许是因为沈兆对她太过偏爱,已经到了谁人都知晓的地步。 怕与自己玩闹,惹上祸端。 她时常只能在远处看着令贵妃给十二公主剥橘子,又或者是看着宫中其他皇子公主在嬉闹。 直到那次,宫宴之中,沈初姒看着其他公主们在玩民间的游戏的时候,被出来歇息的沈兆看见了。 他责问了带头的三皇子为什么不带上小九,然后又转过身来安抚沈初姒,只说阿稚跟着皇兄皇姐去玩就是,日后没有人敢不带着小九玩的。 其实并没有人敢欺负她,只是所有人对待她的时候,都带着或多或少的疏离,宫中妃嫔也大多勒令过自家孩子少与自己来往。 毕竟若是沈初姒伤了哪里,圣上怪罪下来,又或者是惹了圣上不喜,这都不是家中无势的妃嫔能够承担的。 深宫之中,原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当日他们在玩的是一种唤作捉迷藏的民间游戏,在沈兆责问之后,带头的三皇子极快地和沈初姒讲了一遍游戏的规则,然后怕她听不懂,接着解释道:“总之,就是躲起来,然后等着别人来找到你,倘若别人找不到你,那你就赢了。” 那日宫中在举办宴席,除了公主皇子之外,还有一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在宫中,只是他们大多都在筵席之中,并不能随意出走。 沈初姒在宫阙之中走了许久,刚刚找到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却又看到四公主和六公主已经在里面了。 大概是因为刚刚被沈兆斥责过,她们对于沈初姒的态度并算不上好。 分明都是公主,沈兆的偏爱又太过明显,尽管知晓沈初姒生母早逝,也很难不生出不喜之心。 “你去寻别处吧,这里已经被我和六妹占了。” 那时正逢春时,倒春寒还未过去。 沈初姒生来畏寒,却在宫闺之中找了许久,只想着倘若这次自己能够赢了的话,是不是日后他们玩闹的时候,也会带上自己一个。 少时的想法总是太过天真,沈初姒一直走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一个院墙的角落处。 此处周遭都是并未住人的宫殿,很少有人前来,长了一株很大的树,枝桠上密密匝匝地长满了叶子。 被风一吹,树下的影子就会哗哗的晃动起来。 她在树下站了许久,一直站到手脚冰凉,站在原地跺了跺脚来勉强取暖,一连等了半个时辰,等到暮色四合,远处的宫灯都已经亮起,周遭也并无人前来寻找的迹象。 宫中内仕大多前往宴席之中侍奉,此处人迹稀少,沈初姒往着周围的宫墙看去,却只看到了全然陌生的路。 她尝试着往远处走,最后兜兜转转又只能回到这颗大树之下。 周遭都是高大而巍峨的宫墙,昏暗的天色之下,并无人前来找她。 沈初姒不知道到底是他们忘了有自己这么一个人,还是因为自己藏得太好,所以才没有人找到。 只是和雍十六年初的时候,她还未曾及笄,现在孤身一个人躲在这里,周围连一个过路的侍从都没有。 天色渐暗,宫墙巍峨,更何况自己还记不得来时的路,心上还是难免涌上害怕。 沈初姒背脊靠在身后的那株大树之上,喉咙之中压着一点儿哽咽,其实声音算不上大,就算是哭也像是幼猫般。 “啧。”有道声音响起,“哭什么?” 倏然出现的清冽声音让沈初姒瞬间被吓了一跳,站在原地看了一遍,也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别找了,在你头顶。” 沈初姒顺着往上方望去,只看到在这株大树的枝桠上面,正在躺着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君,手枕在脑后,头发束起,身穿绛红色白纹锦袍,锦靴踩在枝桠顶端,耳侧坠着一颗小小的珠子,现在正在轻微地晃动着。 大概是因为刚刚睡醒还没有多久,所以他现在眼睫垂着,脸上带着一点儿显而易见的倦怠。 风流债 第10节 春寒料峭,他却只穿了一件很是单薄的锦袍,坐于暮色四合之中,眼眉生得极好,生得昳丽又多情。 “你是谁?” 少年郎君轻而易举地从枝桠上面跳下来,听到沈初姒的问话,略微倾身,说起话来极其恶劣:“你难道没有话本子看过吗?寻常在这种不见旁人的地方,是会有妖怪专门吃喜欢哭的小鬼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生得极为漂亮的眉眼映着周遭婆娑的树影。 沈初姒一顿,抽搭了一下,却又见面前的少年郎君面上现过一丝懊恼。 他生性肆意妄为,却一时忘了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这么不经吓,只是随口的一句话都被能吓哭。 这位少年郎君站在原地,在浑身上下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一点儿可以用来哄人的东西。 “好了。别哭了,你哭起来的样子实在是丑得要命。” 他将手中拿着的皱巴巴的饴糖递给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沈初姒,“糖给你,你再哭,真的会有妖怪来吃爱哭的小鬼的。” 那时的谢容珏还远没有长成后来那般薄情又纨绔的模样,也谈不上是什么风流之名满盛京,说是哄人,其实说起话来语气也谈不上是多好。 就算是如此,也实在是用光了自己所有的耐心。 他之前在有人靠近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就这么一直在树上看着这个小姑娘在原地走来走去,最后又兜兜转转地回到了这里。 谢容珏饶有意趣地看了半天,一直到她快哭了的时候才出声。 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身量就已经长得极高,站到沈初姒面前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只能到他的胸口处。 他其实也并未在意,只当是哪家走散的贵女。 沈初姒接过他手中的饴糖的时候,手指碰过他的掌心,只是一触即离,但是却感觉他掌心的温度很高。 分明是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一件单薄锦袍,却丝毫不觉得冷。 “不哭了?”谢容珏挑了挑眉毛,待看到沈初姒点头以后,才重又倾身。 “我从前可没有见过你,你是哪家府上的小姐?” 京中世家众多,往来女眷同样也是,没见过也实在是寻常。 他和很多对她疏离却有礼的人截然不同,站在朱红的宫墙之中,不像沉闷古板的夫子,也不像虽然对她极好却也不能常常伴她左右的父皇,更不像对她尽礼数却又从不过问分毫的令贵妃。 后来的沈初姒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他这样的人,或许是走马过路章台柳,又或许是塞外凛冽的风雪,和这宫阙之中是全然不同的张扬。 所以自然,也与她从前所遇截然不同。 此次设宴,是为庆祝设立太子,是一件难得的盛事,宴中觥筹交错,亦有虚与委蛇。 世家子弟在这样的场合之中,大多拘束,但若是想要入仕的,难免被家中父母领着前去寒暄。 大概是因为不喜人多嘈杂的地方,所以找了处僻静的地方,独自一人枕在树上。 可是他现在却语气一点都不好地哄着一个陌生的小姑娘。 沈初姒怕面前的人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以后也疏远自己,不知道如何作答,便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 好在谢容珏也并没有在意什么,只当是这个小姑娘家中家教严苛,更何况自己是外男,并不适宜告知自己身份。 天色黯淡的宫阙之中,谢容珏在前面慢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沈初姒。 他走得很是散漫,看着就带着一点儿漫不经心,耳侧的那颗珠子坠在一旁,映着日暮时候的微光。 沈初姒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直看到了不远处灯火辉煌,人影繁乱。 可是等她再次抬眼的时候,面前的人却已经不见去向,连一个名字都未曾留下。 大概是觉得尚在闺中的姑娘原本不应当私见外男,坏了礼数,所以只将她送到殿外,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 那日确实是找人的皇子忘了这位九妹妹也参与其中,并未找她,此事被沈兆知道以后,将他狠狠斥责了一通,禁足半月。 和雍十六年初春,太子册封当夜,下了一场春雨。 夜中雨声淅淅沥沥,沈初姒穿着寝衣坐于床沿的时候,手在枕边突然摸到了那块皱皱巴巴的,用油纸包起来的饴糖。 从前,也只有沈兆哄她的时候,时常用糖和糕点。 她突然想起来,在殿外,她其实远远地又看到过他。 宴席将散,宫灯之下,他神色懒散地跟在一众世家子弟身边,也听到有世家子弟在旁边唤那人的名字。 ——“衍之。” 作者有话说: 谢狗:想不到吧我以前还有这么热心肠的时候 满楼红袖招——《菩萨蛮》 第12章 昨日秋雨下了整晚,盛京入秋以后就日渐变冷,拂江院中的落叶积了一层,沾着湿漉漉的雨水。 才不过卯时过半,院中上下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洒扫仆妇。 左右无人,这几个仆妇也大多都原本是镇国公府上的,之前就在这拂江院中洒扫,也都算的上是熟识。 有人咂舌道:“世子爷昨日前去面圣,居然也还是没有踏进这院子一步?” “何止未曾踏入这里一步,”有人回道,“我可是听在门口当值的说了,世子爷昨日就连马车都没下,也不知晓到底是前去烟花地了,还是前往别院了。诶,你们还别说,院中的这位公主殿下,脾性也实在是太好了些。” “我瞧着模样也俊得很,怎么世子爷偏生就不喜欢,连见都不愿意见一面呢?” “这可是公主殿下,哪里比得过烟花之地的花娘温柔解意,只怕还要世子爷伺候着,你也不是不知道世子爷那性子,谁能让他伺候?” 仆妇说着,声音又小了点,“更何况,世子爷恐怕还在和夫人在呕着气——” “嘘!”旁人赶紧捂住那人的嘴,气急,“你怕不是不要命了,居然敢提起这事!” …… 昨日梦境杂芜,沈初姒醒了以后看了看现在的帐幔,突然有点儿恍惚,愣了一会儿以后才终于意识到现在自己眼前的不是绛月殿,而是镇国公府的拂江院。 夜间风疏雨骤,而现在天光大亮,之前誊抄的经书现在就放在自己的枕边。 大概是因为今日天气极好,所以原本禁闭的窗户被丫鬟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应当是为了解屋中的闷气。 有极为细微的风拂过,经书又翻了一页,纸页好像还散发着一点儿淡淡的墨香。 沈初姒垂眼看了看昨日抄到的有关业债的卷,仔细将经书收好,然后赤足下地在自己的储物的妆奁之中翻找了一下,才终于在角落处找到了那颗小小的饴糖。 她拿着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唤来蒲双替自己洗漱梳妆。 沈初姒就寝的时候并不喜欢有人在旁,夜间的寝屋并无侍女,蒲双和梨釉两人都并不在屋中。 而蒲双应声前来屋中的时候,却发现沈初姒现在正在赤足站在屋中。 入秋以后天气原本就是越发冷,虽然屋中也有炭盆暖炉,但是地面还是难免有寒气。 蒲双皱了皱眉,将床前的绒毯置于沈初姒的旁边,“殿下身子向来畏寒,现在正值入冬时节,现在这样站在地上,难免寒气入体。” 她不说这话还好,说了以后沈初姒才发现就连自己的指尖都带着一点儿寒意。 她幼时体弱多病,并受不得久寒,她初遇谢容珏那日在外面受了凉,后来就曾生过一场风寒,昏沉了许多日。 沈初姒其实向来都很避免再次遇到这样的状况,大概是刚刚想去找妆奁的时候未曾注意许多,所以才忘了。 沈初姒默不作声地踩在绒毯之上,然后坐到了一旁的梳妆镜前。 蒲双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将屋中原本的炭盆拿得更加近了一些,站到了镜前替沈初姒梳妆。 “殿下今日是想出门吗?”蒲双一边替沈初姒梳头,一边低声问,“上次出门遇到歹人,亏得梨釉跟在殿下身边,若是今日殿下也想出门的话,还是得带上梨釉同行为好。” 沈初姒轻声嗯了一下,然后才回道:“想去一趟仁明巷。” 蒲双听到沈初姒的话以后,梳妆的手一顿,然后垂眼看向她,“……殿下是想去找世子?” 沈初姒听到蒲双的话,握着那颗饴糖的手轻微动了动,却没有否认。 大概是昨夜下了一夜的秋雨,她在昏黄的灯下誊抄经书的时候,倏地想到了和谢容珏的初遇。 后来的她无数次设想过其中的因缘际会,却又无果。 只是觉得,在晦暗的宫闺之内,他像极来自漠北的雪,裹挟着清冽的气息,就这么骤然出现在她觉得黯淡无光的时刻。 她其实生性执拗,对待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喜欢什么从来都了然于心,可是后来年龄渐长,性子看着变淡,实则对于奢求不到的东西都是强迫自己再也不生出执念。 这样就再也不会念念不忘,大概也算是一种自欺欺人。 但是沈兆在问及她夫婿的时候,她那时还是横生了一点儿念想。 和雍十六年春后,她其实后来也曾在宫宴之中遇到他,看到他撑着脸侧坐在满室喧嚣之中,脸上带着一点儿笑意,姿态懒散地同身边人说话。 宴中人多嘈杂,可是他坐在其中,却又光芒夺目至极。 少年时候的谢容珏在摇摇欲坠的迟暮之中,枕在树上的场景,是她那时唯一的不可得。 尽管,他并不记得自己。 * 昨日的别院之中出来个姑娘,虽然役人并不知道其中原委,但是只看着那位眼泪涟涟着出来的姑娘,大概也就明白了一二。 现在的世子爷尚且是成了亲,往日里没有成亲的时候,这样心中存着些心思的姑娘就更加多了,原因大概都是趋同的。 她们并不相信这世间真的有人出入风月场却又不入风月事,只当是谢容珏未曾遇到真出挑的姑娘,再加上镇国公府后院无人,寻常能见到的世家公子,哪有家里并无姬妾的。 往日里这样的花娘并不会到谢容珏的面前,但是却不知晓到底是为何,昨日的世子爷居然破例让这位姑娘进了去。 进去倒也罢了,偏偏又是哭着出来的。 役人其实大多心中都有点儿好奇,只是谢容珏是什么性子他们也都心知肚明,莫要说是探究一二,就算是在背后偷偷的议论也都是不敢的。 昨日之事过后,役人是再也不敢将这些消息传到院中了,毕竟虽然昨日是世子爷自己下的命令,但是前去传消息的役人也是未曾思虑,竟然将这些随随便便的消息都传到谢容珏的面前。 也幸亏,谢容珏并未怪罪下来。 其实往日里白蔹在时,一般消息都会由白蔹查验后再转告到谢容珏那里,寻常的事情并不会前去打扰,但是最近白蔹家中有事,未曾当值,这才惹来这诸多事宜来。 现下日渐入冬,但是今日的天气却极好,仁明巷内虽然并无多少人来往,还是不远处的街巷之中亦有一点儿细微的声响传来。 在仁明巷中往来的大多都是饰物精致的马车,周围挂着可以彰明身份的牌坠,可是现在缓慢驶来的马车,上面却又一丝饰物都无,也并无彰明身份的牌坠。 风流债 第11节 沈初姒坐于马车之中,暖炉温度很高,而她面前的桌案上则是一个极为精致的食盒,她的手指轻碰上面前食盒的纹路,却不知道为什么,轻微叹了一口气。 往日在宫宴之中,她见过谢容珏尝过宫中糕点,但是她其实并看不出来他的喜怒,因为无论何时他的脸上也天生带着三分笑意。 少时她因生母早逝,其实没少哭闹,沈兆总是用御膳房之中的糕点来哄自己,现在她嫁入镇国公府,原本在御膳房之中时常给自己做糕点的御厨也随之来到镇国公府。 她并不知晓如何和谢容珏打交道,因为他与她从前所遇的任何人都不相似,只是站在那里,就天生不属于任何人般。 蒲双和梨釉两人坐于旁边,大抵是看出来了沈初姒心中所想,两人对视一眼,都未曾言语。 沈初姒撑着脸侧,也是在这里突然听到帘外车夫的声音。 “殿下,别院到了。” 守在别院之外的役人也是当真没有想到,最近几日连着有姑娘家前来找世子爷,一直到沈初姒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役人还是忍不住咂舌了一下。 今日的这位姑娘,相貌实在是太过出挑了些。 只是昨日那位前来找世子爷的教训,役人也已经熟稔于心,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随意再放人进去,惹得世子爷不喜了。 役人手中的长-枪挡在门前,“这位姑娘留步。世子今日有事务在身,并不适宜见人,还望姑娘见谅。” 其实这话寻常人也能听得出来是借口了,毕竟谢容珏并无官职在身,自然谈不上是什么事务,更何况谢容珏还时常出入赌场,在盛京城算得上是声名在外的纨绔子弟。 蒲双看着沈初姒的神色,略微上前一步,“世子爷就算是再有事务在身,见客一面的功夫也应当是有的,更何况,你知晓我家小姐到底是什么身份吗?” 役人皱了皱眉,语调毫无转圜的余地,“无论是何身份,世子爷也都并无见客意向,姑娘请回吧。” 好在这处别院倒不似金屋藏娇之处,蒲双心中暗自放下一口气,她自幼跟在沈初姒的身边,哪里看不出这位公主殿下心中所想。 只怕是当真动了心。 这位世子爷寻常时候风流之名满盛京,别院沈初姒也是从未踏足,蒲双原本怕这里藏着些姑娘,徒惹得殿下伤心,但是刚刚试探一番,至少这里的役人并不是会随意放人通行的。 至少寻常的花娘也当是进不来的。 “镇国公世子明媒正娶,当今圣上亲口赐婚的九公主殿下,”蒲双顿了顿,“就算是这样的身份,烦请世子爷拨冗见客,也不得通行?” 役人霎时间面色变换,只看到站在原地的沈初姒,身穿淡色衣裙,瞳仁被长睫遮盖,看上去并无什么情绪。 第13章 能在谢容珏身边待着的,哪里不知道现在的世子爷娶的,就是那位传说中备受盛宠的九公主殿下。 只是世子爷寻常大多宿在别院,又如何得见那位殿下的面。 役人知晓寻常人必然是不敢冒充殿下名讳,但是他又仔细一想,尽管无人敢于冒充,可是此事重大,何况他并不知晓世子爷对于这位殿下的态度。 思及此,还是难免带上一点儿谨慎来。 “……原来是公主殿下,”役人躬身行礼,“小的并不知晓是殿下光临,之前多有冒犯,实在是失礼了。” 他说到这里,又迟疑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只是世子寻常并不轻易见客,小的冒昧,想问问殿下可否有令牌,或者是其他证明身份的物件,如此,也好让小的进去通报。” 沈初姒寻常在宫中的时候,宫中内仕大多都熟识,又极少出宫,自然也从不需要什么令牌。 今日她们出行从简,所乘马车都毫不起眼,证明身份的物件自然也是一概全无,蒲双和梨釉两人对视一眼,刚想再出口说些什么,面前的役人却好像是看出了她们心中所想。 “并非是小的不知变通,世子爷近日心情不愉,小的也只是按照规矩办事,还望殿下海涵。” 役人的姿态滴水不漏,虽然态度说得上是恭敬,但是现在的样子,就显然是若是拿不出证明身份的物件,就必然不会前去通报谢容珏了。 蒲双也没想到,好像每次殿下前来找这位世子爷的时候,都是如出一辙的结局,之前被拦在云来赌场,现在又是被拦在仁明巷的别院前。 此番僵持之际,沈初姒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声线。 “公主殿下。” 那道声线温和有礼,虽然还未见到其人,但是只听到这声线就天生带着一股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沈初姒转身,只看到一个身穿靛青色官服的郎君正在从马车之上下来,身材颀长,眼眉温润,毫无锐气,似雨后初霁,只看一眼就很容易让人平白生出好感,官服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的妥帖出众。 单单只看这样的相貌,必然会以为此人应当是饱读诗书,待人有礼的世家子弟。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是现在主掌刑狱,办案之时从不手下留情的大理寺少卿——林霁。 林霁出身于书香世家,少时早慧,很小的时候就已经颇有盛名,祖父从太子少傅一直到太傅,官居一品,是纯臣之后。 林霁当年入仕之时,却也是和寻常举子一般,并没有通过其他捷径,也没有走引荐之路,一路走入殿试,成为那届的探花郎。 其实当时殿试之时,沈兆原本想题林霁为状元,只是思及林霁祖父乃是太傅,将来难免落人口舌,所以为了避嫌,还是另提他为探花。 他入仕不过短短数年,就一路高升,成为了手握实权的大理寺少卿。 虽然盛京之中不少议论说此事多少有林家从中助力,可是林霁的惊才绝艳,却仍然是有目共睹。 林霁少时做过宫中皇子伴读,和沈初姒也是有着数面之缘,仁明巷中来往的大多都是达官显贵,在此处遇上他也并不意外。 林霁看着沈初姒站于这间别院之前,心下虽然了然,但是面上却丝毫不显,只笑着道:“刚刚在马车之中无意之中看到公主殿下现在在此,虽无意打扰,但见殿下似是遇上了些许麻烦,所以想着前来查看一二。” 他说话极为有分寸,只是点到为止,毫不僭越。 刚刚不笑的时候,就似雨后初霁,现在笑起来的时候,就是更似春日时晴,让人丝毫不设防。 先前在别院外看守的役人或许是当真不认识沈初姒,但是这位大理寺少卿林霁,盛名在外的少年才子,京中不认识的又实在是少之又少。 毕竟这位官至大理寺少卿,春风得意过路盛京城时,也只不过堪堪弱冠。 往来仁明巷的达官显贵并不少,役人或许是不认识别人,但是对于就居于此地的林霁,自然是将他的相貌熟稔于心。 若是说之前还有两三分存疑的话,现在听到林霁的话后,就是半分念头都再也没有了。 别院门口的役人几人对视一眼,只看到其中一个身材较为矮小的役人悄悄转身往院中走去。 之前拦沈初姒在院前,对于身份的顾虑其实只是其一,更为主要的是世子爷对于这位殿下的想法,役人虽然不敢过多揣测,但是只说这成亲月余,世子爷都未曾如何回府,也能从中窥得一二。 但是现在林霁在这里,就自然是另当别论。 林霁大概是之前听到了院外役人的话,虽然现在脸上仍然是带笑,但是他官居高位,又是身处执掌刑狱的大理寺少卿,自然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此处既是镇国公世子名下别院,”林霁看向之前拦下沈初姒的役人,“应当没有不识得公主殿下的道理。” 他笑了笑,“当然,倘若之前不识得也就罢了,但是若你现在执意要求证明身份的物件,那么本官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为殿下作保,可足够?” 传闻之中,进入大理寺的犯人很少有不怵这位看着温和的大理寺少卿的,分明他生得一副看着就让人横生好感的相貌,可是现在得见,却也实在是气势迫人。 谢容珏走到院门处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昨日下了一场秋雨,门前的青石板路潮湿,院前是一道穿城而过的溪流,沈初姒身穿淡色衣裙站在马车旁,而林霁则是身穿靛青色官袍,就这么站在沈初姒的面前。 林霁少时就是寻常世家子弟的典范,进退有礼,举止雅正,就算是入仕也是平步青云,路途远比他人要顺畅得多。 谢容珏一直都知道沈初姒生得极为出挑,尤其是眼睛。 想来现在看向林霁的时候,也是如同他先前所见一般,不含杂质,似少时在手中把玩的黑色珀石。 其实先前圣上赐婚之前,盛京之中就有人猜测这位公主殿下多半是要嫁与林霁的,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林霁祖父与圣上关系匪浅,况且林霁本人还是这么的出挑。 好像这赐婚,本就是顺理成章。 偏偏最后是谁人都没有想到的谢容珏。 他倚在院门边看着这郎才女貌,格外般配的一对,手中的铜板抛起又落下,不知为何哂笑一声。 林霁出身名门世家,又一路仕途顺利,整个盛京城中也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说是前途无量也丝毫不为过,无论怎么选,都是作为姻缘的上上之选。 更何况,是与自己这样的纨绔子弟来比。 盛京城中不少世家贵女都在暗自打听这位大理寺少卿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但却也是始终无果,只因为林霁对谁都是始终如一的有礼却又毫不僭越,而在大理寺之中又是毫不留情。 年过弱冠,也始终都无定亲的意向。 在沈初姒未曾赐婚给谢容珏之时,京中上下有不少揣度圣上应当是要将这位出众的少年权臣留给自己疼爱的女儿的。 看来也并非是空穴来风,毕竟何曾见这位少年权臣对别人的家事过多干涉。 而此时站在院门外的林霁自然也看到了不远处的谢容珏。 他面色的笑意微敛,“终于得见世子爷,世子即便是事务繁忙,也不应当让殿下在门外平白无故等了这么久,实在是不妥当。” 林霁话意顿了顿,“还有世子府前的役人,竟然连殿下都不认得,也实在有些荒唐。” 他这话分明就是话里有话,谢容珏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却只是挑了挑眉毛,笑着回道:“多谢林大人拨冗指导了。” 谢容珏说罢,又垂着眼看着站在原地的沈初姒,也没有多说什么,就抬步走向了院内。 他向来脾性说不上是好,这位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与他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所谓。 更何况,现在站在沈初姒身边的,是全盛京城声名在外的天纵奇才,他现在站出来,恐怕还是打扰了。 沈初姒站在原地,看得出来谢容珏好似心情并不好,先是小声地同林霁道谢,然后手中提着食盒,也随之跟上前去。 林霁脸上的笑意顿了顿,却也没有说什么,只回道:“举手小事而已,殿下多礼。” 谢容珏所走的是一处砖石小道,周围是攀长的灌木,因为昨日的雨,有些叶片还在往下渗着水,落入下面的泥泞之中。 谢容珏步伐极快,他身量高,即便是看着走得毫不费力,沈初姒也是略微带着一点儿小跑才勉强跟得上,别院之中铺的砖石因为昨日雨而潮湿,而她的手上拿着一个食盒,小跑的时候实在是有点儿不便。 沈初姒看着谢容珏的背影,思虑了片刻,才开口叫住他的名字:“谢衍之。” 谢容珏顿步回头,只看到沈初姒站在秋日凋敝的小道之中,大概是因为刚刚行走过一段路,现在气息有点儿不稳,他其实并不是不知道她现在跟着自己,只是想不清缘由。 一个如明月清风般的少年权臣,一个是如自己这样声名不佳的纨绔子弟。 该怎么选,就算是三岁孩童,心中也该有论断。 大概是因为林霁身居要职,并不适宜娶公主,又或者是有什么其他的难言之隐,自己只是退而求其次的一个选择罢了。 也好。 免得日后多生祸端。 沈初姒站在原地,似乎是思忖了一下措辞,才开口解释道:“我刚刚在别院外遇到林霁只是偶然,其实……” “殿下多虑了。” 谢容珏笑了笑,打断她的话。 “殿下不必解释,殿下无论是想见什么人,我都不会过问,也不会介怀。” 作者有话说: 老母亲:哄冻尼?! 风流债 第12节 人立flag是要被打倒的。 第14章 她与林霁就算是少年相识,又何须和他解释什么。 谢容珏轻嗤一声,实在是有点儿不明白这位公主殿下到底在思虑什么。 这桩婚事原本就来得荒唐,彼此也谈不上是什么情意,即便是沈初姒当真是心有所属,他也并不介怀。 况且林霁家世出众,相貌才情又更加是上上之选,盛京城中心悦这位大理寺少卿的世家贵女就如同过江之鲫,其中多一个公主殿下,也在情理之中。 谢容珏顿步站在这里的时候,当真显出一种格外的薄情来。 分明时常穿绛红色的衣袍,可是却又和他本人一点也不类似,浑身上下都是难以接近的冷冽。 沈初姒原本想开口再解释一些什么,但是看到他现在的模样,却又只能哑口。 周遭沉默了许久以后,她才将手中提着的食盒往前面递了递,“……我让府中的师傅给世子做了一点儿点心,今日来这里,原本是想送来给你的。” 谢容珏的目光在她手上拿着的食盒上一扫而过,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一笑。 “多谢殿下好意。”他顿了顿,“可惜,我并不喜甜食。” 沈初姒的手指略微僵硬,从前她初见谢容珏之时,他分明给了自己一颗饴糖,能随身带着糖的人,现在却又对自己说他不喜甜食,丝毫余地都不留。 她眼睫垂下,大概有点儿明白了。 就像是从前在宫中的时候,她很喜欢糕点,但是只有沈兆前来哄她的时候,她才喜欢,旁的人送来的糕点她也未必想收,关系不好的就只用些‘多谢好意,不喜糕点’的说辞来搪塞。 大概谢容珏也是一样的。 他或许并不是不喜甜食,而只是并不喜欢前来送糕点的自己而已。 其实沈初姒站得并不算是近,但是谢容珏还是闻到了那点儿香味。 也不知道到底是焚了什么香,即便是隔着这样的距离,他也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的气味。 他向来不喜欢别人焚香,周围伺候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性,所以能够在他面前的人,极少有身上染有香味的。 尽管沈初姒身上的味道,他并不厌恶。 谢容珏垂着眼睑看到她手上提着的精致的食盒,她嫁入镇国公府的时候,确实带了宫中的御厨,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宫中的糕点师傅大多都精于此道,从前在宫宴之中尝到的糕点几乎样样都是精巧夺目,味道也丝毫不落下乘。 他也就是在这时才突然想到,大概自己从前,也是很喜欢吃甜食的。 只是可惜,也只是少年时了。 * 云想楼地处盛京南侧,青天白日之中,往来之人稀疏,但是一旦入了夜,就是沾着一点儿暧昧的气息,出入这里的人,世家子弟不少,三教九流之辈亦是其中常客。 总之鱼龙混杂,大多都是想要来此处寻欢作乐的。 卉莹身着淡色纱衣,此时正在瑟瑟站在角落之中,面前的人则是妆容浓重的鸨母,此时面色不虞,正眯着眼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卉莹。 “先前你偷跑出去,我还没有找你算账。”鸨母冷笑一声,“现在又开始耍性子?你还当真以为你自己到底是哪家的掌上明珠,千金大小姐?” 她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是卉莹又哪里不知道,自己当初能够偷跑到世子爷的府上,这位鸨母分明就是睁一只眼闭只一眼的。 近些时日世子爷并不常来往此地,可是这位向来出手阔绰,鸨母虽然明面上不说什么,但是实则还是想去问问境况。 这位虽然性子喜怒无常,也从不让伶人近身,可是他常常出入风月场,哪里能够全然把持得住。 卉莹虽然算不上是如何聪慧,但是生得一张极为出挑的脸,鸨母原本想着,若是她能够得了世子爷的青眼倒也是好事,日后也让世子爷多照拂照拂楼中姐妹,就说这赎身的银钱,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镇国公府家大业大,更不用说还在仁明巷置办了一套别院。 当然,若是卉莹并不得近了那位的身,对于鸨母来说,也并无什么损失。 就算是当真惹恼了那位,那也无甚所谓,毕竟这云想楼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的姑娘家了。 所以当日,其实卉莹确实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溜走的。 卉莹回来的时候,是哭着回来的,虽然没有过多言语什么,但是鸨母见识过那么多事情,自然能看得出来她必然是被世子爷从别院之中给赶出来的。 既然是被赶出来的,那么鸨母自然也没有什么留情的必要了。 往日里谢容珏对于云想楼中的姑娘都是从不得近身分毫,她原本还想着,或是因为在楼中,多有不便,若是在别院之中,或许态度会有不一样之处。 却没想到,或许这个世子爷,当真是个不耽美色之人。 可这也实在是奇怪,分明并不喜欢美色,也并无兴致让美人贴身伺候,却又常常出入云想楼。 好像只是为了听其中伶人演奏丝乐,实在是令人费解。 “你也就是个没福气的,我自然也是给过你机会的。倘若你昨日前去仁明巷之中,能得到镇国公府那位世子爷的一两分垂怜,早就已经飞上枝头当凤凰了,现在又何必和我在这里哭哭啼啼。” 鸨母拿着帕子,“赶紧去给我梳妆梳妆,别给我哭丧着个脸,李公子已经在房里等着了。” 卉莹泫然欲泣,原本漂亮的眼睫现在沾着水雾,任是谁看着都是我见犹怜的样子。 她原本也对自己的姿容极为自信,就算是在云想楼之中也是出挑的,只是从前从未有机会前去侍奉达官显贵,更何况能前去谢容珏身边的,都是极善丝乐的伶人。 她想到昨日自己也是这般楚楚可怜的姿态,面前的人却还是丝毫不为所动。 分明从前在云想楼之中,不少世家郎君说过,自己这幅模样极为动人,但凡是个男人都无法拒绝的。 可是昨日在别院之中,谢容珏看向自己的眼神之中,清明而丝毫不含情意,和她从前所见的完全不一样。 她心中了然,倘若自己当时当真没有离开,而是继续不知死活地引诱他的话,必然是惹得那位世子爷不快。 “梦娘,”卉莹双手合十央求,“且再宽限我几日吧,李公子实在是性情太过古怪,从不怜惜花娘……我,我实在是不想伺候他,且让我再想想办法,就算是世子不成,也总会有其他公子的。” “我之前就已经和你说过,此事断没有转圜的余地,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拖下去,也终归不是个事儿,难道你还当真信往日里那些说要为你赎身的世家子弟?” 鸨母嗤笑一声,“在这楼中,我可是见得多了,今日说要将你赎身,变为良家妾,转日又去了其他姑娘房中的,也都是数不胜数,风月场上的情意你还不明白吗,多的只是逢场作戏,哪里有什么真情在。” 鸨母说完,大概是耐心告罄,也没有等卉莹在多说什么,刚准备将周围站在一方的打手将卉莹压着送到房中,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 此处不常有人来,就算是寻常客人,也不可能前来这里。 鸨母原本只当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丫鬟,刚想回头训斥,但是转头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却又讪讪住了嘴。 只看到一个下颔处蒙着白布的郎君站在原地,面色阴鸷,眼睛更是说不出的阴狠,不过身上所穿的倒是难得一见的好绸缎,面料光滑平整,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一看就是价值不菲。 他现在正在眯着眼睛看着只穿了薄纱的卉莹,然后又将视线转到了一旁的鸨母身上。 此人看着旁人的时候,目光总是阴恻恻的,好像是一只蛰伏的毒蛇,冷不丁就会咬上别人一口。 鸨母被他看得心惊肉跳,这人虽然看着面熟,但是因为下颔之处几乎都是被白布包裹着的,所以也看不清楚相貌,只是大概知晓此人应当也是个达官显贵之家所出。 可是若是达官显贵,又缘何受如此重伤? 鸨母不敢再细究下去,却突然听到那人开口。 他的声音很是嘶哑,说得也很是缓慢,很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之前挤出来的,好像说出这么几个字就已经耗费了极大的力气一般。 “你,刚刚,说。”他下颔处的白布一动一动,发出了清脆的关节响动声,就这么回荡在周遭稍显僻静的角落之中,“去过,谢,容珏,的别院?” “是,是的。”鸨母赔笑,“这个姑娘不懂事,平白无故叨扰了世子爷,实在是罪过,我现在正在好好训诫她呢,往后可不会再有这样管教不当的事情发生了,请问这位公子是……” 来人笑了一声,手往后面招一招。 原本站于身后的家丁立刻将手上的银票放在那人的手中,足有一沓,鸨母粗略看了看手上银票的数量,暗暗咂舌。 这可实在是一笔大数目,盛京城之中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数目的,要么是富甲一方的商贾,要么就只能是世家贵族了。 来人手指指着只穿了薄纱的卉莹,声音嘶哑,听不出来原本的音色,好像是被人捏过下颔,所以现在说起话来极为艰难。 “这,钱,买她。” 第15章 平静无波的日子一连过了数日,这几日里谢容珏都未曾踏入府中一步,而沈初姒也只是在拂江院中侍弄院内的花草,还有就是抄写经书,为沈兆祈福。 虽然之前太医言辞之中就已经能断得沈兆病情一二,但她现在能为沈兆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沈兆的病情并不适宜见人,防止沾染到生人之气,更何况之前太医就千叮咛万嘱咐过,体竭之症也并不适宜过多思虑和交谈。 更何况,平日里的沈兆也只是昏昏沉沉,原本也说不上是见人。 常安和之后传来消息,说是那日沈初姒进宫见过圣上以后,沈兆重又不便见人了,让沈初姒切勿思虑过重,宽心就好。 其实宫中确实没有多少人觉得沈兆日后会好转起来了,沈兆刚刚得了这病症之时,宫中上下还惊慌一团,朝中也是如此,毕竟现在的太子沈琅怀还如此年轻。 可是后来沈兆将朝政交给沈琅怀,那位太子也将一切事务处理得极好时,原本的惊慌之心也渐渐减了下去。 再后来,沈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连人都见不了之时,宫中上下其实也并无多少波澜。 储君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朝政安定,宫妃不想惹事上身。 那间被浓重药味弥漫的乾清殿,旁的人几乎从不踏足于此。 而沈初姒,却是这一个月以来,第一个受诏而前去的公主。 所有人都觉得希望渺茫的时候,沈初姒却还是希望沈兆得以平安顺遂,并不是希望沈兆好转以后能够一直庇佑着她,只是因为沈兆是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会用糕点来哄自己的人了。 盛京城外有一处寺庙,名唤鸣秋寺,寻常里香火旺盛,往来的香客也是络绎不绝,据说其中所求极为灵验。 沈初姒昨日给宋怀慕递了帖子,想同去鸣秋寺一趟,为沈兆求一个平安符。 虽然宫内有不少高师昼夜不停地在为沈兆祈福诵经,求一个平安符也不过是为求得一个念想罢了,可是沈初姒现在,却又做不了什么其他的事情了。 沈兆的体竭之症已经半年有余,一直都不见好转,民间的名医来了不知凡几,也依然是一筹莫展。 即便是这样,每次沈初姒得以见到沈兆面的时候,也都是沈兆轻声安抚她,从来都不希望沈初姒过多忧虑。 他病入膏肓之际,只是希望沈初姒得以如愿以偿,日后在他不在的时候,有人一直能够庇护着她。 可是在这时,沈初姒又突然想,能够一直庇护自己的人,其实也从来都只有沈兆一人罢了。 * 日渐入冬,虽然已经辰时,天色也依然没有转亮的痕迹,黯淡的天幕之上挂着稀稀疏疏的星点。 马车中暖炉烧得很旺,之前钦天监的灵台郎观测过,盛京城不日后就会有一场大雪。 风流债 第13节 沈初姒将手在暖炉旁烘了烘,她其实不太喜欢雪天,往日的冰天雪地之中,她也很少踏出绛月殿,只是在殿中抄写经文,又或者是找些志怪杂谈看。 盛京的雪通常一下就是半月,听说在民间,下雪后会有一个提灯映雪的习俗。 在满天的雪之中,沿路商贩会支起一个摊铺,上面都是各式各样的花灯,用花色很好的罩子封住,里面的蜡烛也不会被风吹灭。 这是下雪之时,盛京街巷之中最为热闹的时候了。 沈初姒从前听内仕和宫女讲的时候,虽然她并不喜欢下雪天,但是却对提灯映雪很感兴趣。 应当要比宫灯照在雪上,更为热闹和夺目些吧。 马车行驶得相当平稳,四周的帐幔盖得极为严实,外面的寒气不得迫近分毫。 驶到鸣秋寺的时候--------------/依一y?华/,天光已经大亮,因为时候尚早,所以山脚下往来的人也并不是很多,沈初姒的视线匆匆掠过停在一旁的几辆马车,却在其中一辆上顿了顿。 那辆马车看着平平无奇,上面也没有任何可以昭明身份的物件,看着就是一辆再寻常不过的马车了。 但是沈初姒却可以看得出来,那辆马车……应当是出自宫中。 沈初姒思忖了一下此时会来鸣秋寺的人到底会是谁,但是想了许久也没有定论,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阿稚!” 宋怀慕时常穿鹅黄色的衣衫,今日也是一件鹅黄色的绒裙,但是外面并未罩大氅。 她走近用手握了一下沈初姒的指尖,“阿稚既然早到了,就且先在马车上歇息就好,何必在外等。” 她虽然穿得并不算是多,但是手上却极为温暖,“你的手都冷成什么样了,身子怎么这么娇气,一点儿寒风都受不住。” 宋怀慕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实在是不太妥当,先行噤了声。 沈初姒的体寒之症是生来就有的,而她生来就有不足之症则是因为当年生产之时,她是早产,而生母也因为此事气血大伤,没过多久就早逝了。 沈初姒却没有过多在意什么,“马车之中闷热,不宜久待,况且我其实也不是一点儿风都受不住,出来略微走走解解闷也好。” 前来接引的沙弥早就已经等候在旁,今日天气深寒,但是这位沙弥却只穿了一件极为单薄的禅衣,他单手立于胸前,略微躬身道:“施主。” 他另外一手作邀请状,接着道:“请。” 沈初姒看了他几眼,然后看着一旁的那个马车,问道:“师父,可否请问这辆马车是何人所驶,停在此处?” 沙弥顺着她的话往那边看去,笑着朝着她摇了摇头,开口道:“施主,请恕贫僧不便泄露。只是施主若是有缘,自然可以得见那位施主。” 佛家讲究缘法,沈初姒原本也只是奇怪谁会如此大清早地前来寺庙,见沙弥并无意泄露,也无意再追问。 她和宫中的大多数的人都不是很相熟,就算是得见,也算不上是什么缘分。 鸣秋寺占地极大,沿着一处山间道路蜿蜒而上,才能看到隐隐约约掩映在树叶丛中的寺庙,现在辰时过半,能听到其中传来的钟鸣之声。 时近深秋,金黄色的银杏叶落了一地,而不远处,还有一颗三丈高的姻缘树,上面挂满了姻缘签。 接引的沙弥将她们送到主殿的附近就转身离去,这周围寂静无人,宋怀慕问道:“阿稚,你刚刚为何问起那辆马车?我看着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难道那辆马车的主人你认得?” “应当是认得的。”沈初姒回,“是宫中出来的。” 现在这个时间,往来的人都少,居然也有宫中的人前来寺庙,确实是有些巧。 宋怀慕哦了一声,也没有再问。 巍峨佛像立于庙内,慈眉善目,悲天悯人一般地看着往来参拜之人。 沈初姒跪于蒲团之上,只求得佛祖怜她本就孤苦无依,让沈兆早日好转,无灾无难。 她将她的愿望小心的系在树上,看到红绸随着风飘荡,将刚刚从主持手中拿来的平安符小心地放在手中。 她向来所求很少,若佛渡苦厄的话,那她也只有这么一个愿望。 鸣秋寺的主持是一件身穿素色禅衣,发须皆白的老者,他手中拿着手持,朝着沈初姒双手合十道:“施主,贫僧观您面相,觉得有些机缘,可否让贫僧为您卜上一卦?” 沈初姒手中的平安符就是由这位主持开过光的,虽然不解这位主持为什么要为自己算卦,但她想到从前自己所抄的经书之中,有讲过佛法因缘一说。 “师父想如何算卦?” 主持从香炉旁边拿来一个签筒,“施主摇出一签即可,我为施主解签。” 签筒上面沾染的都是香灰的味道,分量也比想象之中要重得许多,沈初姒摇出一签,看到主持上前拾起这只签,手上的手持拨过一颗佛珠,面色凝重。 “主持若是有话就直说就好,”沈初姒看着他的样子,“无需顾忌。” “施主的这只签,其实倒也谈不上是坏,但是也谈不上是好,原本上面所说施主有业债难消,但是又解施主数年困顿,也是一种破局之法。佛法讲究一个因缘际会,贫僧也不敢断言什么,只是总觉得施主是个有福之人。” 他说完,将自己手中的签递给沈初姒,然后双手合十,躬身朝着沈初姒行了一礼。 “业债尚可解,因缘更难消。” 沈初姒听主持所解,心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跳了一下。 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想到了自己之前在夜间所誊抄的佛经,上面皆是佛偈,字字句句所言,都是所谓的因缘际会。 主持说完这些话以后,就再没有开口了。 他所言,到底是关于什么的业债,又是解何时困顿? 一直到走出殿外,宋怀慕才小幅度地拉了拉沈初姒的袖口,小声问道:“阿稚,刚刚那位住持到底在什么说啊,虽说是解签,但是说得也并不明晰,怎么又会是有业债难消,因缘又是什么?怎么听得我云里雾里?” “其实,我也没有听明白。”沈初姒摇了摇头,“或许就如佛法之中的缘法来说,有些事情现在或许是不得其解,但是若是遇上了,自然就知道了。” 她们走出主殿之时,外面的香客也多了起来,周围是略微有些嘈杂的声响,往来香客和沙弥亦有交谈,而殿前的青铜香炉上也升起袅袅白烟。 而此时,她们迎面却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身穿淡色锦袍,身边跟着两三侍从,此时都低眉顺眼地跟在那人身后,那人虽然浑身上下并无一丝饰物,但是这么走近的时候,却天生带着一点儿威压。 久居上位,从容不迫。 沈初姒看到那人的时候,他的目光也刚好看过来。 之前在宫闺之中遇到,尚且可以说是有事在身,但是现在,却实在是不得不停下来了。 沈初姒想到之前停在寺外的那辆马车,她想过许多人,却独独没有想到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人。 她静默了片刻,才低声道:“……皇兄。” 沈初姒的皇兄并不少,但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人,却是其中身份最为尊贵的,当今嫡出正统,入主东宫的太子沈琅怀。 沈琅怀听到沈初姒的声音以后挑了挑眉,语气嘲弄,“我还以为九妹妹不愿意开尊口,现在来看,也没有全然忘了孤是你的皇兄这一回事。” 他顿了顿,才似感慨道:“也是,父皇如此疼爱九妹妹,孤在父皇心中也远远比不上九妹妹你,就算是九妹妹偶尔任性,不识礼数,父皇又怎么可能忍心怪罪九妹妹。” 沈琅怀对别人说起话来,向来都是妥帖有礼,处处恰到好处,不然也不会是人人称赞的储君。 就算是对宫中的其他弟弟妹妹,也都是温和有礼,从来都不会像现在说话如此。 沈琅怀今日并未穿蟒纹衣袍,但是他处理朝政已久,哪怕是并未穿昭明身份的衣物,连饰物都未曾佩戴,只穿了一件极为不起眼的锦袍,看上去也仍然威势迫人。 沈初姒上次在宫中并未唤他皇兄是因为当时想着沈兆的事情,更何况沈琅怀说出话来就实在说不上是温和,她便也忘了此事。 却没想到,今日在这里遇到了沈琅怀。 沈琅怀以品行高洁,行事毫无差错而被群臣敬重,更是宫中上下皇子公主的楷模,极少动怒。 只偏偏对沈初姒说话之时,永远都是这样。 沈琅怀的目光在沈初姒腰上挂着的平安符上一扫而过,哂笑一声。 “九妹妹今日前来,应当是为父皇求得平安符的吧。” 他顿了顿,看向沈初姒,“也是,父皇对九妹妹的疼爱人尽皆知,现在九妹妹为父皇尽些孝心,也实在是寻常。” 他感慨道:“还真是感人至深啊。” 作者有话说: 阴阳怪气大奖颁给太子。 第16章 其实就连沈初姒自己都不是很明白,为何这位向来以宽和有礼的皇兄,偏偏只是对她一人是这样的态度。 沈琅怀身后的内仕此时也不敢出声,心中也在暗暗思忖,这位公主殿下到底和太子是有什么样的过节,能让向来宽厚待人的太子这般不留情面。 沈初姒手拢在袖中,抵唇轻咳一声,轻声回道:“……皇兄过誉,父皇久病缠身,小九不通医术,除了跪拜诸佛求得父皇平安,也并无他法。” 这话不知道是哪里不妥,沈琅怀听完以后,看了看站在原地的沈初姒,然后冷笑一声。 抬步从她身边经过。 沈琅怀身边的内仕赶紧跟上去,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 “皇兄。” 沈琅怀皱着眉头往身后看去,只见到沈初姒抬步上前走了两步。 他刚想开口,手里却被塞了一个带着檀香味的,小小的,平安符。 鸣秋寺的平安符向来都是将符纸装在锦囊之中,其实布料远远谈不上好,对于养尊处优的贵人来说,就实在说得上是粗糙了。 沈琅怀却倏地好像是有点怔然,手上的凉意一触即过,然后看到沈初姒站在自己身前,抬着眼睛。 她很小的时候,眼瞳就是这样,看向人时不含一点儿杂质,天生让人不忍拒绝。 “小九今日所求,不仅仅只是父皇一人得以平安顺遂,”沈初姒看向他,“皇兄身为储君,身上背负江山社稷的重担,所以小九也愿诸佛日后庇佑皇兄无灾无难,福祉永存。” 周遭喧闹,往来香客络绎不绝,沈琅怀手里握着那枚护身符,大概是稍微用了点力,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片刻之后,沈琅怀笑了一声,避开了她的视线,语气嘲弄:“所以九妹妹现在这是见孤坐稳储君,想要拿这个,前来讨好?” 他顿了顿,接着道:“……还真是天真。” 沈琅怀说罢,就再也没有停留的意思,抬步从沈初姒身边经过。 * 沈初姒在鸣秋寺用过素斋,差梨釉将自己所求来的护身符送去宫中,在佛寺之中抄了一卷经书,然后将这卷经书放在寺中供奉。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就已经申时。 她上马车之时,看到原本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已经不见了,想来现在的沈琅怀已经走了。 沈初姒轻微叹了一口气,她从前和沈琅怀并无什么过多嫌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皇兄对她的态度却始终都是让人不得其解。 旁的公主皇子对她只是疏远却有礼,唯独沈琅怀是不同的。 蒲双拨了拨暖炉之中的炭火,然后开口询问道:“殿下,我们现在是回府吗?” 风流债 第14节 沈初姒闻言,轻轻摇了摇头。 “先去一趟仁明巷吧。” 马车之中暖炉烧炭的声音细碎,晚间朔风渐起,大概是真的要下雪了,所以近来的天气愈发带着一点儿凛冽的寒意。 沈初姒手撑着下颔,眼睫垂下,看着面前布满精致花纹的暖炉。 幼时沈兆训诫她凡事常想一二,尽力而为即可,总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可她生平所愿并不多,却道路坎坷,无事顺遂。 当初赐婚之时,沈初姒自己其实心中多少是有些不安的,可是沈兆却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摸着她的头发安抚:“朕的阿稚这般好,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就算是现在不愿,日后也总会心甘情愿的。” “更何况,人的情意,总是会生出来的,没有人会生来薄情的。” “殿下,”车夫在外唤,“仁明巷已经到了。” 沈初姒刚准备起身,蒲双连忙将大氅披到了她的身上,“殿下,今夜外面风寒。” 蒲双所言不假,沈初姒只是刚刚踏出马车,就瞬间感觉到了凛冽的寒意,已经漆黑的天上只有一轮钩月冷清地悬在其中,其余的全都是大片大片的黯淡。 蒲双提灯站在她的身旁,照亮了周边一隅。 别院外的灯笼都被吹得晃动,原本站在门外的役人也都换上了棉布衣衫,看到沈初姒前来,面上都是讶然之色。 这样的天气,寻常人大抵都并不愿出门走动,怎么这位殿下今日还前来了仁明巷? 而之前家中有事的白蔹今日也恰好在别院门外,他原本正在交代役人一点儿事情,看到沈初姒前来的时候,面色倏地变换了一下。 ……怎么偏偏是今日。 “公主殿下。”白蔹站在门口,面露难色,“今夜世子实在是不便见客,还望殿下见谅,实在是——” 他话说到一半,声音就变得越来越小,大概自己也觉得有点儿难以启齿。 之前将这位殿下拦在门外就算了,今日风这么大,这位殿下一路过来,却还是将她拦在门外,当真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这位殿下若是旁人也就是罢了,偏偏还是世子明媒正娶的妻子。 白蔹原以为这位公主殿下多少会面色不虞,却不想沈初姒只是拢了拢自己的大氅,然后伸出手来。 她的手指白皙纤细,而此时手中握着一个绛红色的…… 护身符。 护身符下坠着一个小小的穗子,上面的檀香味被风吹散,但白蔹还是清晰地闻到了上面传来的那点儿香味。 白蔹恍然抬头,只看到这位殿下的眼瞳倒映着这晃动的灯盏。 沈初姒轻声道:“无事,既然是不便见客,那也无妨。” 她的手往前递了递,“这个护身符是我在鸣秋寺所求,若是可以,劳烦你帮我转交给世子吧。” 白蔹连忙接了,躬身回道:“殿下多礼,我……之后替殿下转交给世子。” 沈初姒点了点头,“多谢。” 她今日在鸣秋寺所求三枚护身符,一枚送入宫中,愿沈兆沉疴得愈,平安顺遂,一枚原本是想留在自己身边的,却在寺中送给了沈琅怀,而最后一枚,是为谢容珏求的。 少年时候他虽然性情顽劣,却不似现在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若可以,她也希望谢容珏日后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沈初姒将护身符给了白蔹以后,就没有再停留,转身准备回府了。 车辙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消散在风声之中,在马车驶离仁明巷之时,沈初姒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似有所感地掀开帘幔往外面看去。 却也只看到月色之下,只剩下一地的清辉。 * 今夜风大,屋檐之上更是,耳畔只余猎猎风声。 谢容珏独自一人坐于其上,钩月落于身后,落了满身月色,他看到远去的马车,手指碰了碰旁边的酒盏。 这样冷的天气,他却仍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衫,好像丝毫都感觉不到寒意一般。 今日是十月初三,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坐于别院的屋顶之上,从不见客,白蔹拦下沈初姒,也是寻常。 京中盛传他喜好美酒,但是却少有人知,他什么酒都只喝一杯,从来都不喝第二杯。 谢容珏并不知晓沈初姒今夜前来别院到底又是为何事,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虽然他自己在这一日从不见客,但是从少时至今,在十月初三这日前来找自己的人,却也只有一个沈初姒而已。 这位殿下的想法,他实在是有点儿琢磨不透。 倘若之前几次前来,是因为有事,而今日她的前来,却实在是让他想不出来一个缘由。 如果说嫁给自己只是权宜之计的话,那么这位殿下也实在是……太过入戏了些。 谢容珏手指摩挲着手中拿着的酒盏,突然从屋檐之上站起,绛红色的身影在檐上一闪而过,霎时间就到了院中。 白蔹此时正在院中走来走去。 突然出现的身影让他倏而一顿,待看到是谢容珏以后,才缓下一口气,“世子。” 白蔹原本还在想着怎么将这枚护身符送给谢容珏,既怕谢容珏今日心情不佳,辜负了公主殿下的一番好意,又怕若是明日再说,又实在是不妥当。 所以在这院中踌躇很久,也没想出一个定论。 却没想到,现在谢容珏居然自己从屋檐之上下来了。 往年这个时候,谢容珏常常要独自一人待到夜半。 他寻常的时候喜好热闹,无论是云来赌坊还是云想楼,都是人来人往,热闹而喧嚣的地方,可是这个时候却时常满身寂静。 白蔹心知缘由,最终又只能长叹一声。 谢容珏沉默片刻,开口问道:“殿下刚刚前来,可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白蔹闻言,连忙将原本拿在手中的护身符递到谢容珏眼前,解释道:“我知晓今日不当去打扰世子,所以便也只能让殿下见谅,公主殿下也并未多说什么,只将这枚护身符给了我。” 白蔹挠了挠头,“殿下应当不知道那些缘由吧,但是殿下当真是个好人,分明是这样被当今圣上宠爱着的公主,却还是会和我说多谢。” 他说着,顿了顿,大概也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实在是有些逾越,声音低了下去。 “世子爷,我也知道我说话也算不得什么,但是我觉得,殿下既然是晚间将这枚护身符送来给你,总当是个念想,所以世子……若是可以的话,能不能不要将这个,护身符,丢掉啊。” 白蔹说到后面,语气就越来越结巴,大概是想到了之前曾有贵女给谢容珏送过的东西,最后都免不了被退回,脸色也有些低落。 虽然只和沈初姒见过一面,但是他却是当真觉得这位殿下性情极好。 而谢容珏,偏偏又是这么一个薄情的人。 若是这样的姑娘,心意被人随意处置,想来也是会很难过的吧。 何况,这人还是她的新婚夫君。 谢容珏垂眼看着现在躺在白蔹手中的平安符,上面的穗子在半空中,轻微地晃动着。 虽然气味很淡,但是他还是闻到了一点儿残余的,沈初姒身上独有的香味。 混着护身符上面的檀香味。 这让谢容珏倏地想到他之前在书房之中看到沈初姒的时候,颈侧那一点儿肌肤,还有被冷风吹淡的香味。 大概是之前酒喝多了。 他想。 第17章 昨夜风大,拂江院中的树被吹落了不少枯叶,虽然早起就有仆妇在清扫,但是因为这叶被风一卷又会飘落下来,所以在亭筑旁还是有着不少积起来的枯叶。 常安和差人从宫中前来镇国公府上报讯,只说了沈兆很是喜欢沈初姒送来的平安符,置于枕下,就连入眠之时都安稳了不少。 前来报讯的内仕大概是也从未如何出过宫,说起来话还有点不利索,一直都低着眼睛不敢看面前的沈初姒。 沈初姒也知晓沈兆和常安和让人前来拂江院报讯的用意,无非就是想让她宽心而已。 毕竟她现在,除了叩求诸佛为求沈兆久病得愈,也做不了什么别的事情了。 内侍离开以后,沈初姒就坐在桌旁誊抄佛经。 墨水里面被混了一点儿桃花香,她抬笔的时候就能闻到从中散出来的香味。 “殿下!” 梨釉急急忙忙地跑进寝屋内,脸上带着一点儿笑,看到沈初姒以后脸上笑意更加明显。 沈初姒抬眼,“怎么了?” “世子今日回府了!”梨釉顿了一下,“而且并不是去了之前的那间书房,是往着拂江院来的。” 她说到这里,拍了一下手,“想来是殿下昨日为世子爷求得的那枚护身符,世子总该是看到了殿下的好了!” 梨釉性情单纯,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她哪里不知道沈初姒的心意,所以现在看到谢容珏态度转变,自然是从心中为沈初姒开心。 毕竟她从小就跟在沈初姒身边,这位殿下性情很好,极少动怒,但是对什么事情也同样很少表现出特别的喜好。 只唯独镇国公世子,梨釉想,既然是殿下自己所愿的婚事,那么现在也大概是得偿所愿了吧。 沈初姒的手指停顿在了刚刚誊写佛经的宣纸上。 拂江院中有不少是原本就在此处的役人,谢容珏自新婚夜就没有踏入过这里这件事,院中上下的仆役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心中也大多在暗暗惋惜,怎么公主殿下偏偏赐婚给的,是世子爷这么个薄情的人。 这一连月余都过去了,世子爷不曾踏入拂江院这件事,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 只是谁成想,今日原本在庭院之中洒扫的仆役,却突然看到有人从院门外逐步走近,面上顿时露出讶然之色。 原本寻常人来到拂江院应当是要通传的,但是现在出现在院门的这个人,却无人知晓到底应不应当拦下。 毕竟谢容珏出现在这里,原本该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拂江院内的布置改了大半,谢容珏的目光在院内一扫而过,也并未有多在意。 一直等到谢容珏走后,原本在院门处洒扫的仆役才大着胆子小声议论。 “世子爷怎么今日突然就来到拂江院了?难道当真是想明白了,其实也是,世子爷都已经年至弱冠了,寻常和他一般年纪的,早已成家的也不在少数,总该是安定下来了。” “成日里在外不务正业也总归不是个事儿,哪有人抛下新妇令居别院的!也好,这样咱们也不用成日里担惊受怕了,毕竟这公主殿下,可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这事儿若是被圣上知道了,说不得还要牵连到咱们这些下人身上。” 风流债 第15节 …… 沈初姒确实也没想到今日谢容珏会前来拂江院,她刚刚将笔搁置在笔架上,就看到谢容珏站在门外。 他今日难得没有穿绛红色的锦袍,而是一件白色卷云纹的衣衫,少了一点儿锐气,此时正站在门外,垂着眼睛看着沈初姒。 梨釉见到谢容珏前来的时候,就已经悄悄退下。 周遭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沈初姒的手指略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 她看到谢容珏的手中垂下来一条红色的穗子,上面坠着的珠子现在正在轻微晃动。 她大概也明白谢容珏今日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了。 或许是不喜甜食,所以现在也不喜欢她送去的护身符,连一丝一毫的念想都不曾给人留。 沈初姒很早的时候就知晓谢容珏的薄情,却也没想到即便是自己已经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也还是这样刀枪不入般绝情。 她突然想到昨日猎猎的风声,想到主持昨日慈眉善目和她说着业债因果的时候。 佛法向来讲究缘法,若是无缘,就算是再如何执着,终究也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初姒在当初赐婚之时,原本以为他们少年相遇,就算是谢容珏再如何绝情,也总该会有被捂热的一日。 可是他现在,却好像当真永远不会为了任何风月所扰。 谢容珏也只是站在门外,并未前进一步,这间屋子内的很多陈设都已经变更过,里面是弥漫开来的香味。 最开始的这桩婚事,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太过在意,镇国公夫妇以家族礼法来逼迫他娶了这位公主殿下,他原本也只是想着,他风流之名在外,自己和这位公主殿下又并不熟识。 大概只是荒唐的一桩婚事而已。 无论是权宜之计也好,还是逢场作戏也罢,他其实从来都没想到要和这位殿下有过过多牵扯。 之前的种种,不过只是恰巧。 后来在别院外看到沈初姒和林霁站在一起,他也大概了然。 林霁这样清风明月,事事都为人称赞的肱股之臣,这样一个向来洁身自好的人,沈初姒的心有所属是他,大抵也算是正常。 可是昨日夜间,沈初姒却自己亲手送来了一个平安符。 是从鸣秋寺所求,冒着凛冽寒风,就算是被拒在门外也没有一点儿的怒意。 偏偏是十月初三。 他有点儿想不明白这位殿下所想,一直到昨日夜半,他坐在床榻之上的时候,身边也好像还萦绕着这点儿味道。 谢容珏向来都极少做梦,可是大概是因为昨日放在枕侧的护身符所扰,他晦暗无光的梦境之中,突然梦到了—— 这位殿下。 他分明只喝了一杯酒,却好像当真是喝醉了。 谢容珏停下思绪,抬步从门外走近。 “殿下。” 他抬手将自己手中的护身符放到沈初姒面前的桌案上,“多谢殿下好意,但无功不受禄,既然是殿下所求,我没有平白无故收下的道理。” 谢容珏的手指轻放在那枚护身符的上面,推到沈初姒的面前。 “何况,”他笑了一声,“我并不信佛法,殿下就算是给了我,也不过是浪费而已。” 沈初姒之前就大概猜到了谢容珏今日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倒也说不上是惊讶,只是想到自己昨日所求的三枚护身符。 沈琅怀对自己出言刻薄,谢容珏前来退还。 也只有沈兆,小心仔细地将自己所求来的符纸放在枕下,分明这锦袋做工粗糙,对于沈兆来说大概只是民间拿不上台面的东西。 宫阙之中一直都有得道高僧为沈兆祈福念经,就算是要一百个护身符也只需他一声令下,就立刻会有人送到乾清殿。 可沈兆还是差人前来镇国公府,告知她,因为她所求来的护身符,自己昨日睡得很好。 沈初姒突然抬眼看向谢容珏,问道:“世子当日问我,到底是因何,父皇赐婚给我与世子。一直到了今日,世子也未曾知晓原因吗?” 她的瞳仁很黑,分明是这样娇弱的姑娘,看着人的时候却又带着一点儿执拗。 谢容珏突然想到自己昨日的梦,在晦暗无光的天际之下,分明是在梦中,却只凭着这么一双眼睛,他也一瞬间认出了这位殿下。 醒来之后他想,大概是因为近来沈初姒实在是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太多次,又或许是因为昨日她送来的护身符上沾着她身上的味道。 只是碰巧而已。 他和这位殿下从前见面并不多,而且都是在宫中,宫宴之中,男眷和女眷向来都是分开的,而臣子和皇室自然也是相隔甚远,他只隔着远远的喧嚣见过这位公主殿下。 也从未放在过心上。 听到身边的世家子弟悄悄指着这位点殿下议论:“衍之,这位可就是当今圣上盛宠的九公主殿下,当真是貌若天仙!圣上既是这么宠爱这位殿下,想来是必定是要给这个殿下挑选一个好夫婿的,咱们这样没有长进的,估计可就是早没戏了!” “我可听说了,圣上最为属意的就是林家的那位公子,那位今年殿试可是探花,更不用说林家还曾出过太傅,多半就是林霁了!这不过这当了驸马,多半是要对仕途有碍的,圣上应当也不舍断送这位林家少爷的大好前程吧。” “嘁,这事儿不过就是个不成文的规矩罢了,何况这位公主母族早已没落。我见就算是当真成了驸马,林家那位也必然是前途无量!不过若是断送仕途也好,省得我爹成日里在我耳边念叨那位是如何的风光。” 谢容珏当时也只是兴致缺缺地听着,然后遥遥地看过那位公主几眼。 也只记得当真生得出众,但是他向来对美色谈不上是什么兴趣,更何况这位公主,注定是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的。 却没有想到,现在,她成为了自己的妻子。 可是对于圣上到底为什么赐婚于自己和沈初姒,他也从来都没有知晓过原因。 谢容珏此时垂眼看着沈初姒的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 似曾相识。 而且,并不是在往日的宫宴之中,她坐于满殿喧嚣之时的模样。 第18章 从前他也曾出入宫闺,或许从前在路上偶然遇见过这位殿下,也是寻常。 谢容珏的手指在桌案上碰了一下,“缘由?” 他垂着眼睑,轻笑一声,俯身靠近问道:“总不能当真是京中上下所传,殿下心悦于我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儿天生的风流意味。 生得极为漂亮的眼睫垂下来,就这么看着沈初姒。 好像也不是在询问,只是随口而言的一句玩笑话罢了。 毕竟盛京中上下谁不知晓谢容珏生性妄为,行事毫无顾忌,怎么都算不得是良人。 分明是这样薄情的人,垂着眼睛看向别人的时候,也好像陡然让人生出一股妄念—— “世子难道就没有想到过,”沈初姒轻声,“京中所传或许并不是空穴来风?” 谢容珏闻言倏地抬眼,只见这位殿下此时也在抬眼看着自己,瞳仁不避不让,一点儿都没有退缩的意思。 他想过很多的缘由,却独独从来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因果。 可是现在见这位殿下的样子,却好像是……当真的。 “世子难道当真以为,我去往别院和云来赌坊只是无意之举?这桩桩件件,我以为世子总该能明白,京中所传,不是空穴来风。” “父皇确实不会为我挑选我完全不会同意的婚事,所以这桩赐婚原本就是我知晓的,关于这点,我还以为世子早就应该心知肚明。” 这屋子之中的气味倏地好像挤压过来了般,谢容珏垂眼看着沈初姒,喉间突起处缓慢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果然是,一点儿都不喜欢焚香的味道。 谢容珏确实从来都没想到过,原来这桩婚事当真是沈初姒自己知晓的。 他原本不过以为只是权宜之计,想着就算是沈初姒心有所属也并无所谓,却独独没有想到过,原来这桩婚事是因此而起。 沈初姒将他之前放在桌子上的护身符拿过来,下面坠着的穗子在手腕处轻微晃动,衬得肤如白玉。 之前在乾清殿之时,在沈兆的面前,她的手曾经碰上谢容珏的手腕。 他的手腕清瘦,腕骨突出,掌心的温度却出乎意料的高,是和他本人截然不同的温度。 “我还以为殿下也应当知晓关于我的传言。” 谢容珏轻声笑了一下,“难道殿下从前在宫中没有听说过吗,镇国公世子向来风流又绝情,从来都不是良配,行事妄为又从来都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不过只是一个成日里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罢了。” “殿下是圣上捧在手心中的金枝玉叶,无论是想要什么夫婿都堪配,又何必这样煞费苦心对我这样一个人。”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那些说不上是好的传言,好像丝毫都不在乎旁人对他的评论。 盛京世家子弟大多喜好雅名,就算是不通书画的,前去附庸风雅的也不是少数,可是谢容珏却好像从来都不在意自己的声名如何,无论是褒是贬,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所谓。 分明从前沈初姒第一次见到谢容珏的时候,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沈初姒手中拿着那枚护身符,想到自己在寺庙中所求的桩桩件件,想到曾经宫阙之中那个懒散又烈如骄阳的少年。 当年的谢容珏站于天光暗淡的宫阙之中,横刀立马般出现在她迟暮的困顿之中,不同于她之前所遇的任何一个人。 她从那时起就一直在想,倘若这就是所谓的因缘际会的话,那么只需那么一眼,就让她心甘情愿。 所谓的情动,大概就是点燃她乏善可陈的当年,在暮色四合的宫中照亮片刻。 “可是我觉得,世子并不是全然如你自己所言一般。” 沈初姒的瞳仁不避不让,一点儿都没有因为谢容珏刚刚说的话而改变分毫。 而谢容珏却又在此时避开她的视线,沉默了片刻。 “那殿下还当真是高看我了。” 他语气带着一点儿无谓,谈不上是什么其他的情绪。 “我与殿下从前向来都谈不上是相识,所以殿下大概也不了解——” “我原本就是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人。” * 谢容珏拂江院出来的时候,以往脸上带着的一点儿三分笑意顿敛,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点儿生人勿进的意味。 他很少这般心烦意乱,沈初姒刚刚坐在屋中,瞳仁望向他时,他难得出现了逃避的情绪。 他并不想对上这位殿下。 风流债 第16节 分明她与自己从来都谈不上是什么相熟,却好像是很了解他一般。 他并不知晓这位殿下到底是因何会觉得自己和传言中不一样,好像是有人站在明月下不染尘埃,自小被捧在手心之中长大,然后却信誓旦旦地对他说着相信。 之前在云来赌坊之时也是,好像从来都不会被传言所扰般,对他说着相信他会还自己一个公道 。 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谢容珏一直都觉得自己和这位殿下从来都不是同路人,沈初姒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并不介意,就算是她另觅良人,他也丝毫不会拖泥带水地同她和离。 却没想到,沈初姒原来从前所做的桩桩件件,只是为了……他。 谢容珏心烦意乱之际,随手摸出一枚铜板,往上一抛以后落下。 铜板躺在手心之中—— 大凶。 谢容珏突然想到之前在别院之中楚蕴和言之凿凿地和自己说过红鸾星动,他向来都不信这些鬼话,可是现在心间的那点儿烦躁又实在是师出无名。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缘由。 谢容珏刚准备抬步往前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世子爷”。 他原本想当做没听见继续往前走,却没想到身后那人的声音却逐渐逼近,声音又尖又细,直接往人的耳朵里钻。 直到一只上面布满枯痕,看上去十分干瘪的手伸过来,像是想要抓住谢容珏的手腕。 他眼睑垂下,瞬间往后退了一步,身后的人顿时抓了一个空。 刚刚伸过来的手正是来自那位跟在崔绣莹身边的张嬷嬷。 张嬷嬷似乎手还准备再抬起,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处传来一股锐痛,铜板叩击腕骨的声音极为清晰。 谢容珏在原地站定,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张嬷嬷,“难不成嬷嬷现在跟在母亲身边久了,连我的规矩都不清楚了吗?” 他抬眼往不远处看去,只看到崔绣莹站在不远处,身边的丫鬟手上提着一个食盒。 大概是前来见自己,面色实在说不上是好,却还是竭力挤出了一点儿笑意。 谢容珏突然觉得有点儿好笑。 既然是不愿意见他,却又要佯装出母慈子孝的画面,当真是难为他这个向来养尊处优的母亲了。 他啧了一声,“我还以为张嬷嬷跟在母亲身边这么多年,也应该知晓我的规矩,看来是因为待在母亲身边实在是太过舒心了些,现在才毫不忌讳,看来母亲还当真是宅心仁厚。” 崔绣莹脸上原本硬挤出来的几分笑意瞬间有点儿挂不住,刚想开口呵斥,但是想到什么,还是生生遏制了下来。 张嬷嬷闻言讪讪,大概是年纪大了,平时跟在夫人身边又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下子被这么说,实在是有点儿下不来台。 “奴婢也是见世子爷迟迟不停,生怕世子爷听不见,况且夫人又有许久未见世子爷,难免心急,这才一时坏了规矩。” “其实也好说,”谢容珏哼笑一下,看向崔绣莹,“母亲宅心仁厚,但我可并不。嬷嬷若是下次还不长记性,哪只手不守规矩,那只手就别要了吧。” 世子爷和镇国公夫妇并不亲近的这件事,府中上下都是心知肚明的,谢容珏不回府中,不仅仅是从成亲以后开始的,在成亲以前,他其实也甚少回到府中。 其实这原本并不合规矩,但是这位世子爷却又不是个遵规矩的。 崔绣莹知晓他顽劣,却也没想到直到现在了,还是如此不知悔改。 崔绣莹原本就是压着自己的性子前来找谢容珏的,现在见他这般不冷不淡的样子,还意有所指地教训跟在自己身边的贴身嬷嬷,多少都有点儿意有所指的意味,瞬间怒从心起。 谢容珏不入仕,不为家族挣得荣光就罢了,偏偏还是这么一个冥顽不灵的性子,成日里就是出入不三不四的场所,就连府中都很少回,当真是顽劣至极。 她原本想开口呵斥,却被身边站着的嬷嬷轻轻拉了一下袖子。 崔绣莹想到今日的来意,勉强敛了怒意,只是语气还是生硬,“你既然是身为世子,成日里不回府中也不是个事,我和你爹都很会在府中念着你,你既然是不想入仕,现在先缓着一年也并无不可,我和你爹并不会逼着你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语气稍微软了些,“你总归是我和老爷的孩子,我这个当娘的,又怎么会害你。你日后仕途顺利,也好照拂着家中的小辈,况且按照镇国公府的人脉,你日后想去六部之中的任意一个都可以任你挑选。” 崔绣莹的手指点了点旁边侍女手中的食盒,“你小的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小厨房里面的卷糕,今日我特意让糕点师傅做好了放在食盒里温着,你既然喜欢,就带些回去。” 谢容珏的身量极高,他眼睫微敛看着崔绣莹手指拂过的食盒,嘶了一声。 “母亲好像是记错了。” 谢容珏顿了顿,“喜欢这些的,从来都是兄长,而不是我。” 第19章 谢容珏看着崔绣莹瞬间变换的神色,笑了一声。 有些事情经历得多了,其实也谈不上是什么难过,只是觉得有点儿可笑。 “那母亲既无要事,我就先告退了。” 他这话说是请示,不如说是通知更为妥帖些。 恰在此时,突然有个家丁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看到谢容珏也在这里,面上带着一点儿错愕,堪堪止住了步子。 崔绣莹在嫁入国公府之前就是大家闺秀,养尊处优多年,现在心情不虞,看到府中家丁如此行事,皱起眉头训斥道:“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在府中行事的规矩都没有了?倘若是冲撞了贵人你可担待得起?” 家丁觑了觑在不远处的谢容珏,“夫,夫人恕罪!是府外现在正在有人闹事,小的也不知道到底应当如何处置,这才一时失了礼数。” “有人闹事?”崔绣莹眯起眼睛,“还有人敢在镇国公府前闹事?前来打秋风的,胡闹的一应赶走就是了,这种事情还需要我来教你们?” 家丁却在此时支支吾吾起来,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是云想楼之中的一个花娘……现在正在府外说世子爷在别院污了她的清白,要给个说法。” 崔绣莹闻言,看向此时步伐散漫的谢容珏,“孽子!给我站住!” 她见谢容珏步伐不停,霎时间面色铁青,支使着旁边站着的嬷嬷随从,“都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我拦住那个孽子!往日里在外胡作非为就算了,现在还将人带到别院里面胡闹,当真是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寻常的嬷嬷随从哪里拦得住谢容珏 ,崔绣莹一时之间连仪态都顾不上了,小跑着到谢容珏面前,手掌高高扬起—— 手腕却被谢容珏扣在半空之中。 谢容珏身量极高,崔绣莹与他的亲缘说不上是深厚,现在站在谢容珏身前,她陡然发觉了一点儿压迫感。 崔绣莹稳住心神,厉声道:“现在你这是翅膀硬了?难道我说得不对?当初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寻花问柳一事无成的废物,我就不该生下你!” “其实母亲说得很对,”谢容珏笑,“母亲当初确实不应当生下我。” 他松了手下的力道,垂着眼睑用帕子将手指仔细擦拭干净,好像是沾染到了什么般。 崔绣莹力颓地放下手,大概原本是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究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或许是这样一场闹剧让她觉得颜面尽失,所以只是唤来周围家仆,道:“门外那个花娘,就打发走吧,切勿让公主殿下知晓了此事。” 她不说起这话还好,一说起这话,原本瑟缩在旁的家丁神色更为惨白,禀告道:“那个花娘就是冲着殿下来的,已经有拂江院的人前去回禀殿下了!” 现在圣上圣体本就不康健,谁不知晓那位公主殿下是被圣上捧在心尖上的,之前谢容珏从不归家就罢了,若是这在别院里面养外室这样的话,传到殿下耳中,就算是殿下在如何心性温和,也必然不能容忍这样的折辱。 若是将这件事禀告到圣上那里,怪罪下来,必然是要为殿下出头的。 要是再往坏处想想,若是圣上因此而伤了圣体,即便是圣上本就卧病在床,也必然是个不小的祸端。 崔绣莹紧了紧自己手中的帕子,勉力稳住仪态,“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给我拦下!” 话虽如此,但是谁又不知晓拂江院中的侍女大多都是殿下从宫中带出来的,也只听殿下一人的话,哪里会不将这事禀告给她。 说是拦着,但是身边的奴役面面相觑,却还是没有敢动身。 崔绣莹想到此事的后果,心神慌乱之际,却突然听到谢容珏轻描淡写的声音。 “云想楼之中的花娘说我污了清白?” 他的神态甚至还有点儿懒倦,似乎不觉得这件事到底有多么事关重大,“既然如此,不如将她请进府中来,也好让我给她……一个交代。” 崔绣莹听闻此话原本想斥一句荒唐,但是又想到之前谢容珏的样子,嘴唇上下翕张,到底也只是哑了口。 * 卉莹想到那位买下她的世家公子说的话,脊背紧绷,默不作声地跟在前来引路的家丁身后。 她其实原本也没想到这么顺利就可以进来拂江院,只是想到即将要见到的人,还是忍不住心间发紧,毕竟那位可是当真的金枝玉叶,与自己这样的人,云泥之别。 她同样也不想对上那位镇国公世子,毕竟上次在别院,她就见识过了那位世子爷到底是有多不怜香惜玉,就连近身都不得。 只不过现在自己骑虎难下,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沈初姒听到之前侍女禀告而来的话,其实心境并未有什么波动。 只是看到去而复返的谢容珏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到他之前的话。 分明是这样出身于煊赫世家的世家子弟,却好像根本不注重那些声名,姿态懒散地在和她说着自己的种种缺陷,站于眼前,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抬眼看向缓步而来的谢容珏,却恰好和他对上视线,看到他暗色的瞳仁之中,好像又藏着一点儿别的情绪。 沈初姒还未开口,崔绣莹就赶忙凑到她的身边,“殿下。” 崔绣莹大概是想了想措辞,开口道:“想来殿下也当是听到下人们传来的胡话了,殿下切莫放在心上,容珏这孩子虽然平日里行事确实散漫了些,但是在别院养外室这样的事情,断断是做不出来的,殿下可不要听了那些小人的谗言,平白无故地伤了夫妻之间的情分。” 谢容珏找了个位于下首的椅子坐了下去,一只手撑在脸侧,大概是觉得有几分了无意趣,将自己手上的铜板抛了抛。 他倒是当真有几分好奇,若是这位殿下遇上这样的事情,又应当是如何反应。 卉莹一进来的时候,整个屋子中倏而就蔓延了一股脂粉味,谢容珏皱了皱眉头,而崔绣莹则是挥着帕子在面前扫了两下。 卉莹并不敢看坐在一旁的谢容珏,只朝着沈初姒跪下,再次抬眼时就已经泪眼蒙蒙。 大概是出身于烟花之地,这样的姿态把握的恰到好处,显得娇弱又无助,让人顿生怜悯之心。 她咬了咬下唇,朝着沈初姒道:“奴原本不应当前来叨扰公主殿下,但是奴虽然出身于云想楼,但是在前去世子爷的别院之前,亦是清白之身,世子爷污了奴的清白,还许诺给奴一个妾位,奴这才跟了世子爷,谁成想只隔了夜就将奴抛弃……” 卉莹拭泪,“殿下是金枝玉叶,奴只求殿下给奴一个公道,这高门大户奴原本也不敢攀附,若不是世子爷出口承诺,奴断然不敢做此臆想。” 卉莹说得声泪俱下,看着不似作伪。 崔绣莹想到谢容珏时常出入云想楼,能做出这种孽事也并不是不可能,只是她又想到刚刚这人是谢容珏自己让这个花娘进来,一时也有些摸不清。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就只剩下卉莹轻微的啜泣声。 沈初姒对上谢容珏的视线,只看到他撑着脸侧就这么看着自己,好像是在好奇她的反应。 崔绣莹知晓此事连真伪都未曾分辨,直接就认定谢容珏就是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人,毕竟就算是花娘也不可能毫无根据地来镇国公门口信口雌黄。 沈初姒垂眼看着跪在屋中的卉莹,分明是这般冷的天气,她却只穿了一件极为单薄的纱衣,裸露在外的肌肤白皙又细腻。 “你叫什么名字?” 卉莹闻言,身子俯得更低,“回殿下,奴唤卉莹。” 沈初姒略微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又问道:“对于这件事,世子有什么想说的吗?” 风流债 第17节 谢容珏挑了挑眉,“殿下以为呢?” 他风流之名之外,做出这样的荒唐事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况且卉莹又是生得这般如花似玉,更何况当日他确实是宿在别院。 “我信世子不是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人。” 沈初姒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分明很轻,可是却好像是突然砸到了谢容珏的心间。 卉莹方才说得这样情真意切,自己又是这么一个时常出入风月场中的人,之前沈初姒言之凿凿对他说着相信的时候,谢容珏其实并未如何在意。 却没想到,现在就算是有人站在她面前,声泪俱下不似作伪,她还是如此。 执拗又坚定。 卉莹听到沈初姒说这话的时候花容失色,“殿下”两字才刚刚出口,却听到坐在自己不远处的谢容珏的声音。 卉莹从刚刚进来这里的时候,就不敢对上谢容珏的视线,若是可以,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在和这位世子爷打交道了,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个世子爷实在是绝情。 她见过许多恩客,却从未像谢容珏一般的,明明脸上带着笑意,眼中连一丝一毫的情意都无。 谢容珏撑着自己的脸侧,慢条斯理的开口。 “今日回去,记得告诉顾阳平。” 他顿了顿,“你的演技,实在是拙劣至极。” 卉莹的背脊霎时间窜上一股凉意,她颤颤不敢再出声,从来没有想到谢容珏居然知晓那个买下她的世家公子的身份。 她不过是云想楼之中的一个小小花娘,之前去别院找谢容珏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若是知晓之后会牵扯这么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前去找这个麻烦的。 她惶惶之际,只觉得身上穿的衣物实在是太少了些,连臂上都出现了细细密密的一层疙瘩。 卉莹思绪纷飞之际,却看到自己的面前突然走过来一名侍女,面色不虞,手上却拿着一件外衫。 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恍然抬眼,看到那位殿下瞳仁清澈,有点儿像是自己首饰盒之中躺着的珀石。 不染尘埃,亮如皎月。 作者有话说: 阿稚不是圣母啦,放心! 谢狗快被和离了tvt属实是狗东西了! 今天有点晚了qwq正常都是十二点前更! 第20章 谢容珏之前手中抛着的铜板落在了桌案上,他也没有再拿起的意思,只是撑着脸侧,脸上笑意消敛了些。 卉莹在方才谢容珏说出那句话时候,就不敢再开口,瑟缩在地上,甚至就连轻微的啜泣都忘了。 这般寂静之时,却是崔绣莹看了看沈初姒的脸色,然后转向谢容珏问道:“顾阳平?顾侍郎的独子?怎么又和他扯上关系了?你往日和他怎么又生出嫌隙了?” 这件事远比之前的外室之谈要更为让她在意,若不是现在沈初姒在场,她恐怕要走到谢容珏面前去问。 六部之中兵部尚书年岁已大,即将致仕,若说现在想进入六部之中的话,最为适合的就是兵部。 镇国公府虽然是煊赫的世家,对于言官弹劾也并无那么在意,毕竟现在圣上圣体欠安,但是崔绣莹是想着为谢容珏铺路往六部的,现在若是和顾家生出嫌隙,难免要难办许多。 就算是凭借镇国公府的荫蔽下得以前去六部,与顾家生了嫌隙,日后也是个祸端。 “嫌隙么,倒也谈不上。”谢容珏挑了挑眉毛,“不过就是和他打了个赌,让他稍微吃了点儿苦头而已。” 顾阳平大概是酒醒以后自己也知晓自己当时说的话到底有多荒唐,即便是下颔都被捏的不能言语,也不敢到镇国公府上讨要个说法,便只能偷偷使些阴招。 也不知道该说是愚蠢,还是可笑。 崔绣莹看着谢容珏这样毫不在意的样子,瞬间无名火起,镇国公府为了谢容珏的仕途耗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只要等到兵部尚书致仕,即便是他不愿,也总有法子逼得他情愿。 可是现在若是和顾家生了嫌隙,将来的仕途必然会受到不小的影响。 “你出去不务正业也就罢了,怎么偏偏要和顾家生出嫌隙,”崔绣莹见他这懒散的样子就忍不住提高了声线,“即便是顾阳平有什么做的不妥的,你也应当让着些,何必又伤了和气,现在——” 她说到一半,大概是顾虑到沈初姒在旁,声音戛然而止,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谢容珏哼笑一声,突然想到了当日顾阳平酒后说的话,有点儿后悔自己下手还是太轻了些。 他并无所求,所以行事毫无顾忌。 至于为他所铺的仕途,他也并不在意。 沈初姒之前就一直曾经听闻镇国公夫妇想要谢容珏走入仕的道路,毕竟盛京的世家子弟大多喜好文墨,文官之名听上去也颇有雅意。 不过喜文之风盛行,以至于朝中武将人才奇缺,几个老将又都前往偏远之地镇守国门,偏远之地荒凉,家中子弟大多不愿前往这样的地方,所以从武的也都是少数。 西羌之地苦寒,又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朝中十几年之中也没有出一个将才,一直都是沈兆的心头大患。 沈初姒想到了之前在书房之中看到的那些策论,她前些时候闲来无事也看了几本,有些应当是个少年郎君所写,辞藻华丽,引经论据,还有些应当是寻常的世家子弟常看的典籍。 谢容珏应当并不喜爱看这些,但是那些策论的边缘又全都是被翻阅的痕迹,有些书页上还有些折痕。 卉莹被之后赶来的家丁给带走了,崔绣莹自觉自己继续留在这里也不过就是多气恼些,便也让身边的嬷嬷扶着些自己,回到自己的院落之中了。 这场闹剧其实也并未维持多久,只是沈初姒突然意识到了一点,即便是兵部侍郎的独子行事并不谨慎,但是这件事怎么都应当是避人耳目的,谢容珏如何得知卉莹是顾阳平支使前来的? 窗外的光倾泄在靠在檀木椅上的谢容珏身上,周遭的人全都已经散去,他却也还是没有要走的迹象。 就连往日在手上随意抛着的铜板都被搁置在旁边的小几上,他撑着脸侧,就这么看着沈初姒,像是思忖,也像是试探。 其实他并没有笑,只是眼睛生得极好,即便是不笑的时候,也生生带了三分笑意。 沈初姒下意识抬手蹭了蹭自己的脸侧,然后垂着眼睑问谢容珏道:“国公夫人已经离开,世子现在还不准备走吗?” 谢容珏却在这个时候倏地站了起来,之前退出去的侍女已经将屋内的门阖上,他缓步走来的时候,眼眉隐在阴翳之中。 他刚刚突然想到了之前自己在十月初三做的那个梦。 其实梦的内容已经模糊不清了,甚至也说不上来到底是梦到了什么事情,就只是几个瞬时就变换的片段。 他向来都很少做梦,只唯独那个没头没尾的梦中,还记得沈初姒的眼睛格外清晰。 “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谢容珏顿了顿,然后站在沈初姒的面前,“殿下说这桩婚事是殿下自己所求,可我与殿下之前从不相熟。” 他垂着眼睛,问道:“难道殿下对谁都是这般的信任吗?” 谢容珏毫无所觉地成为了沈初姒数年前的惊鸿一瞥,她时时在后来想,自己其实一直都是个很执拗的人,不撞南墙不回头,只是寻常时候感情很淡,所以并不明显。 只唯独谢容珏成为了唯一的例外。 有的时候大概是真的命数不公,谢容珏混迹于风月场之中,无往而不利,对和自己的这么一段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其实也很寻常,可她却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许多年。 记得他绛衣枕于树上,无甚耐心地对着她说别哭了。 一直记了很多年。 沈初姒沉默了一会儿,才回道:“世子难道就没有想过,或许只有世子才是例外吗?” 她这话说得直白,连一丝一毫的其他意思都不可能有。 这么多年来,对谢容珏表达爱慕之意的姑娘家其实不在少数,寻常贵女碍于他的风流之名,大多只是在筵席之上偷偷打量。 胆大些的也有让家中兄长来打听的,而风月场中的花娘则大多看中他的世子身份,家中又无正妻妾室,大抵也是别有所图—— 他其实一直都能将别人的情意看得分明,也只有现在面前的这位殿下。 不论他声名如何,始终都是这样毫无缘由的相信。 “我并无意成为殿下的例外。” 谢容珏倾身,“我之前其实就已经和殿下说过,我生来就是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人,成亲月余我连拂江院半步都没有踏入,我还以为殿下也能明白。” 他自顾自地隔绝掉周围一切的善意,只将自己包裹在一个合适的距离之中。 旁的人都被他隔绝在一个屏障之外,半步都不得进。 “恕我直言,殿下其实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殿下生于皇室之中,理应知晓,情意本当就是奢侈的东西,托付良人也就罢了……但是托付于我,实在是没有必要。” 那点儿所谓的情爱与风月,他从来都无意沾染。 之前答应赐婚,不过是因为他并不知晓这位殿下对他怀有情意,毕竟他们从前素不相识,京中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君又不在少数。 现在知晓了,自然是要说个明白。 免得浪费彼此的时间。 他人所谓的风月难涉,谢容珏从来都没有相信过。 就如他从来都不信因缘际会一般,向来自持,大概也是当真薄情。 沈初姒听着谢容珏说出口的一字一句,他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并说不上是多冷淡 ,相反,他垂着眼睛看人的时候,甚至还无端生出一点儿温柔的意味来。 好像是温柔刀,刀刀不见血,却又清晰地触到痛点。 当年他少年意气,惊掠而来成为她的不可得,多年以后,他的眼眉其实并未如何变,却又生生带了拒人千里之外的薄情。 她想,大概是自己之前太过贪心了。 从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沈初姒看着他,轻声问道:“世子知晓我第一次见到世子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吗?” 她大概没有想谢容珏回答,就接着说道:“当时我第一次看到世子的时候,就觉得世子像极书中所描绘的漠北的雪,分明纷纷扬扬落在人的心上,却又只是片刻就消融,永远都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停留。” “一点都不像是生于喧嚣的盛京,更不像是沉闷古板的宫闺。” 沈初姒看着他,笑了笑,“……大概是我强求了。” 她的瞳仁黑白分明,其实也看不出来有什么难过,这桩婚事本就来的荒唐,就算是和离也在旁人意料之中。 盛京改嫁的贵女从来都不在少数,对于名节并没有那么在意,况且圣上这般疼爱沈初姒,另嫁之人也必然是上上之选。 至少,怎么都应当是比自己好多了。 先前见林霁出现在别院之外的时候,谢容珏就想过沈初姒的心有所属若是那位少年成名的大理寺少卿,也很寻常。 却没想到,是自己。 林霁的出身,性情,才能都与这位殿下堪配,怎么想,都应当是天作之合。 谢容珏撑着桌沿,“应当是及时止损。殿下这样的金枝玉叶,本来就不应当和我这样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起,殿下先前是来云来赌场之中找我,说不得下次就是前去云想楼,或者今日是卉莹前来讨要说法,明日又是其他的花娘,又是何必。” 风流债 第18节 沈初姒没有再应声,只是将之前放在妆奁之中的那个护身符重新又找了出来,然后将这个护身符放在谢容珏面前。 谢容珏不解其意地挑了挑眉毛,手指在桌案上极轻地摩挲了两下,却又没有接。 “其实之前我前往鸣秋寺,所求的是世子万事顺遂,得偿所愿。” 沈初姒眼睫低垂,“倘若,这就是世子所愿的话——” 她倏然抬眼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谢容珏。 “那我成全你。” 第21章 钦天监之前就曾预测京中近来有雪,果不其然,盛京昨日就下了一点儿薄雪。 这雪下在夜半,伴着夜间的朔风,实在是显得有点儿冷清。 这种时节,京中贵女时常在自家宅邸之中设宴,曲水流觞,吟诵诗集,大抵都是风雅之事多。 远阳伯府上的洛宁郡主就在十月初五这日办了一场赏菊宴。 远阳伯府有一处被侍弄得极为巧妙的花园,名品玉伶观与瑶台玉凤沾着点儿雪,单单只看得就是风雅无边。 席上也大多都是女眷多,这里都是洛宁郡主交好的世家贵女,说起闲话来,也没有什么顾忌。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前些时候京中的一件大事。 若是这近段时日,盛京中有什么事是街口巷尾津津乐道的,就是这九公主嫁给了那个风流之名满盛京的镇国公世子,大家原以为这镇国公世子成亲之后怎么都应当是收敛了脾性,不再前去那些风月场。 谁也没成想,即便是成了亲,那位世子爷也甚少回府,只将这公主殿下当个摆设。 说来也是,圣上现在身体欠安,缠绵病榻,久久都未曾露过面,那位代为监国的太子殿下又与九公主素来没有什么情分。 虽然没有人敢说出口,但是不少人都在心里暗暗揣摩,即便是九公主先前是多么的独得圣宠,等到日后太子登基之后,这位母族没落的公主,也不过也就是没人撑腰的落魄公主罢了。 “即便是圣命在上,这位镇国公世子也当真是有胆识,居然就这么冷落九公主。我以往没见过那位殿下,这到底是长了个什么样的相貌,新婚夫君连归家都不愿?” “这话倒是不对,我以往在宫宴之中见过那位殿下,生得也是如花似玉,毕竟你可想想,这位殿下听说可是肖似其母,能让圣上念念不忘的宫妃,哪能生得不出众。” 出现在这里的人,有些是命妇,也有些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 洛宁郡主夏云瑶向来与沈初姒谈不上是什么交情,但也没有什么嫌隙。 原本这样的议论,她身为主家,应当是及时绕开话头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却好像是来了几分兴致般,听着旁边几个命妇的议论。 那几个命妇见到郡主感兴趣,议论得又更加起劲了些。 京中的事翻来覆去其实就是这么几件,之前这桩赐婚原本就已经是命妇的谈资了,偏生镇国公世子成亲后还极少回到府中,这就更是件稀罕事了。 “大概是那位世子爷寻常里烟花地去多了,喜欢的可都是温柔解意的花娘,男人嘛,哪个能抵得住温柔乡。” 命妇嘁了声,“娶回家里的,哪里比得过外面千娇百媚的花娘。” “我却不见得。就算是外面的再新鲜,哪有成日里不回家的道理,我见是那位殿下一点儿都不得欢心——” 一个身穿墨绿色绒布比甲的命妇磕了一口瓜子,压低声音接着道:“我前些时候可是听到别人说了,镇国公世子的别院可不就是在仁明巷,有人见到那位殿下去了好几次!啧啧,就算是就这么跟着都不愿意回府,怕不是那镇国公世子在别院之中养了个放在心尖尖上的外室。” “外室!”有人咂舌,“这么说倒也寻常,恐怕是生怕外室和公主拈酸吃醋呢,连家门都不回。” 夏云瑶抬手用茶盏拨去杯中的茶叶沫,似是听出了几分意趣,“那要几位嫂嫂说,这公主殿下,可会与镇国公世子和离?” 洛宁郡主是当今圣上的皇姐所出,远阳伯虽然只是一个闲散官职,但是家中富庶,在京中人脉颇广,还有一个在朝为官的长子,这位郡主的身份自然也是跟着水涨船高。 在旁的命妇自然也愿意巴结这位身份尊贵的郡主。 在座的各位大多都是在宅邸后院之中待多了的,虽然这位洛宁郡主并未明说什么,但是还有命妇揣度着她的意思,小心回道: “这要我说,即是半步都不曾踏入院中,等到圣上……镇国公府就世子这么一个独子,哪里不得要子嗣的,若是纳妾为求子嗣,也并非是不可能。” “公主殿下可是被捧在手心之中娇养长大的,若是世子纳了妾,说不得就要和离。” “哦?这么说来,那这位公主殿下,”夏云瑶眼瞳微抬,兴致阑珊般地将自己保养得宜的手看了看,“还真是可怜呐。” “可不是嘛,太子之位坐得稳固,若是九公主当真和离,日后哪里还能嫁入这样显赫的世家,二嫁之身,身后又没有氏族撑腰,恐怕以后再嫁,也只能是低嫁了。” “即便不是低嫁,也免不得找些个不合心意的,相貌不佳的,性情不好的,又或者是家世比不上这么好的,啧,这么个往日金枝玉叶般的人物。” 旁边命妇唏嘘应和,即便是圣上宠爱又是如何,身后没有氏族支撑着,又无兄长有爵位实权庇佑着,日后免不了落得个处境困顿的局面。 不过也没多少是当真替她觉得惋惜的,京中向来都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家族姻亲大多为求裨益,相貌出众的青年才俊挑挑拣拣也不剩下多少,家中有姊妹或者有适龄女儿的,自然也不希望有这么个人平白无故挑了好的夫婿去。 * 大概是前些时候去了一趟别院,那日晚间风寒,即便是蒲双已经足够小心,沈初姒也还是染上了一点儿寒气,今早起身就顿觉喉间涩意明显。 或是因为昨夜睡梦时的梦魇,杂芜的梦境扰得人心神不宁,所以现在就连脑海之中也昏昏沉沉的。 这场风寒来得气势汹汹,她低咳了两声,下了床榻去倒了杯温茶。 沈初姒少时因为早产就一直体弱多病,小病不断,稍微受了风就容易得风寒,那日初见谢容珏之时,晚上回宫之后她就受了风寒,沈兆为此还同宫内高僧一同抄写经书,只想着为她祈福。 后来及笄以后倒是好了许多,今日的这场风寒倒是久违了。 她抬手试了试自己头上的温度,只觉得有几分灼人,屋中的暖炉烧得人喉间发干,她喝了点温茶润润喉,这才勉强感觉稍好了些。 昨夜下了点儿薄雪,雪后大多寒意深重,今日也没有例外。 沈初姒只将窗略微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就顿觉外面的冷意从这方寸之隙灌了进来。 昨日被她放在桌案上的那枚护身符还躺在原地,她赤足踩在毯子上,然后将那枚护身符拿在自己手中。 上面沾着一点儿檀香味。 沈初姒抬手将那枚护身符丢入暖炉之中,火焰瞬间就吞没了那枚小小的护身符,散了一点儿薄烟。 事不过三。 她少时所见的惊鸿,从来都不是为她而来,犹如漠北的风雪一般,即便是握在手中,也只片刻就消融。 她曾经在佛寺内求得他得偿所愿,若是这便是他的所求的话,那么不用求得佛祖怜悯,她也能成全他。 说来可笑,这个所愿,到最后居然还是需要她来实现。 沈初姒的桌案上放了数卷佛经,她抬手揉了揉额角,与谢容珏和离这件事,至少要等到父皇身体有所好转以后,不然这件事若是瞒不过去,又要惹得沈兆操劳。 毕竟他生平所愿就是想将她以后有依靠,现在若是她与谢容珏和离,难免多生事端。 少时沈兆和她说,并不希望她见到那些权力倾轧,若是可以,只希望她以后可以觅得良人,平安喜乐。 可是她扪心自问,留在镇国公府开不开心。 应当是并不开心的。 谢容珏从来都不会让人靠近半步,连一丝一毫的希望都未曾给人留下,即便自己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妻子。 沈初姒的喜怒向来很淡,但是也多少能够后知后觉的明白,自己这样的行径,大概是给他造成了困扰了吧。 只是可惜了之前埋在院中的那坛桃花酿。 之前她听闻谢容珏喜好美酒,便想着若是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将自己酿的这坛酒赠给他,春来赏花,冬来饮酒。 或许这终究也只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桌案之上常年布置着笔墨,自从沈兆染病以后,她时常抄写经书,这段时日下来,算算也应当有个百卷了。 沈初姒将镇纸压在宣纸之上,提笔开始写和离书。 她从前在上书房之时,书法常常被大儒夸赞,行楷写得极为出彩,锋芒毕露,笔迹和她的相貌一点儿也不相衬。 现在写和离书的时候,笔尖却又在宣纸之上顿了片刻。 却也只是片刻。 日后,这位薄情的世子爷或许也依然会为其他的姑娘家折腰。 但是至少,这个人也不应当是她了。 沈初姒顿笔之时,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极为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杂乱而无绪,大概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拂江院中大多都是她从宫中带出来的侍女,很少会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沈初姒不知道为什么,心间突然涌上了一点儿慌张,这点儿慌张来得毫无缘由,连她自己都想不出来原因。 只是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原本急促的脚步声却又在门外顿下,似乎是过了一点儿,才轻轻叩响了房门。 是蒲双的声音。 大概是蒲双觉得有点儿难以开口,所以声音还带着一点颤,“殿下。” 蒲双性情稳重,很少会有这般难以开口的时候。 木质的房门吱呀一声地打开,沈初姒看到蒲双身边,还跟一个身穿内仕衣装的公公,正是之前常安和派来报讯的那个内仕,之前来拂江院之时,都不敢看沈初姒一眼。 大概是外面是薄雪,所以这两个人全都是面无血色,满脸惨白。 涌进来的寒意霎时间将沈初姒面前的宣纸吹得纷散,不过好在有镇纸压在上面,并未被吹得满屋都是。 蒲双和内仕两人都跪在了沈初姒的面前,以头抢地,除此以外,再无言语。 沈初姒搓了搓自己的指尖,只觉得自己的手毫无温度,哪怕是身处于温暖的室内,浑身上下也好像是毫无知觉一般。 她没有开口询问,就这么静默着看着院外人来人往,屋中的这两个人跪于她的面前。 过了许久,那位从宫中过来的内仕才终于抬起头来,只是仍然垂着眼睛,不敢再看沈初姒,声音低如蚊呐。 “殿下。圣上——” 内仕俯下身去,瘦小的身子略微颤动,“……殁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啦!下一章就和离,预计是7号零点前后发新章~ 谢谢支持啦! 放一下《明月藏鹭》的文案,喜欢的可以去专栏收藏一下ovo 明楹自幼就知道自己不过是占了一个公主名号,实则在宫中地位低微,所以处处谨小慎微,从来没有招惹过旁人。 在明楹认祖归宗的那场筵席之中,她终于得以摆脱公主身份,却不想这一次醉酒,她和皇兄傅清懿荒唐一夜。 风流债 第19节 明楹骤然睁眼,就看到傅清懿慢条斯理地将衣物整好,笑着对她道:“皇妹。” 太子选妃即将提上日程,傅清懿大概是为了避人耳目,以祈福为名,亲手将明楹送至京外寺庙。 明楹自知他即将迎娶贵女,自己留在这里只不过是隐患,所以她权衡之下,选择了私逃。 垣陵与盛京相隔甚远,山清水秀,明楹以守寡为名,在此生活了数月,才终于放下了心。 听闻那人已经是身处帝位,想来也早就忘了曾经与自己的那段荒唐往事。 却不想,此地远离京城,官僚一手遮天,垣陵县令看她姿容过甚,无权无势寡居于此,意欲将她奉给芜州刺史以谋前程。 明楹收拾细软的时候,列卫早已在门外守候。 县丞府中,她看到了坐在高位之上,手上正随意把玩着檀珠手持的人,姿容昳丽,清贵无双。 不是什么芜州刺史—— 而是她曾经的皇兄,当今圣上傅清懿。 明楹恍然后退,却被他挡住后路。 傅清懿俯下身来,缓声问道:“皇妹还想逃到哪里去?嗯?” 第22章 圣上久卧病榻, 虽然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现在的圣上不过是用些奇珍吊着性命而已,但是大概也从来没有人想到, 只短短这么些时日—— 沈初姒只看到了那个身材矮小的内仕伏在地上, 嘴唇一张一合,飘飘渺渺的风声从院子外灌了进来, 霎时却没有反应过来。 即便是佛经千万卷, 大概也永远不得所求。 “圣上是在昨日夜里殁的, 白日的时候还见了一次太子殿下, 走时没有遭到什么罪,”内仕声音遥远得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殿下切勿过多悲伤过度,伤了身子。” 沈初姒登时感觉自己喉间的涩意铺陈开来,她勉强撑着桌案才能站在原地, 只觉得自己好像是活在一个冗长而荒诞的梦魇之中, 前些时日沈兆才在乾清殿中和她说过话,怎么短短这么几天,就已经…… 她其实很少流泪,她自幼丧母,养母令贵妃和她亲缘很薄, 沈兆寻常又有公务在身, 也不可能时刻将她关照得事无巨细, 幼时在她身边陪着最多的就是内仕和宫女。 她向来对于什么事都看得有点儿淡, 更遑论是流泪。 可是现在, 那个唯一关心她, 只希望她平安喜乐的人, 也已经不在了。 沈兆之前说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见沈初姒得遇良人, 日后就算是他不在了,也能够庇佑她,只是可惜,自己让他失望了。 从前的很多人都艳羡她有圣宠在身,可是现在,自己就当真只是一个没有人在意的落魄公主了。 圣上宾天,在封地的皇室宗亲全都要赶回盛京,谢容珏现在也同样在沈氏皇族的宗亲之内,沈兆病逝,即便是沈初姒和谢容珏即将和离,今日前去宫中,谢容珏也应当是要跟着沈初姒一同前往的。 沈初姒原本只想着自己一个人进宫,但是想到之前见沈兆之时,他只低声希望沈初姒能够觅得良人,这就是他唯一的心愿未了。 罢了。 她其实从来都不想做纠缠的人,可却只想麻烦他这最后一件事。 等今日见过沈兆梓宫之后,她就将和离书给他,日后一别两宽,绝不再纠缠半分。 沈初姒将之前写好的和离书放在自己怀中,上面已经题好了自己的名字,只要他题上名字,日后他们两人也就是再无瓜葛了。 她在诸佛之前求的愿望大概都未必能得偿,只除了为谢容珏所求的那个愿望。 若是自己从此以后不再出现在他的面前就是他所求的话,那也好,之前所求,终究还是圆了他的愿。 看来也并不是一无所获。 昨夜下雪,不便通行,谢容珏并未前去别院,还是宿在了之前的那间书房之中。 天空之中还飘着一点儿雪粒,出行之时,蒲双仔细地将大氅披在了沈初姒的身上,然后撑着一把伞跟在了沈初姒身边。 雪天路滑,沈初姒的步伐却极快,蒲双需要小跑着才能跟得上她的脚步。 这间书房往日里都有仆役在外候着,但是今日不知道为何,却没有任何人守在外面,只远远地站着一些洒扫的妇人,看到沈初姒靠近,大概是有点儿诧异,但是又碍于她的身份,不敢说些什么。 一直到靠得近了,沈初姒才听到,里面好像是有人在说话。 大概是里面的人有点儿气恼,所以声音不算是小,或许是因为说的这些话乃是秘辛,不便让人听到,是以门外并无人守着。 沈初姒原本想叩门,却在靠近的时候,霎时听到了里面交谈的内容。 是崔绣莹的声音。 “我刚刚才听到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圣上驾崩了,”崔绣莹语速很快,“你既然不喜欢九公主,也不肯同她圆房,不如就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到时候抬进府中做个妾,你也年纪不小了,总不能一直到这个年纪了,家中连个子嗣都还没有——” 崔绣莹恨铁不成钢的声音持续不断,“你就算是想纳云想楼之中的姑娘也无妨,总归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伎子,但至少要生出个子嗣来,日后就算是养在九公主身边也无妨,也算是嫡出了。” 圣上驾崩才不过一个时辰,崔绣莹居然就已经在谋算为谢容珏纳妾的这件事,只怕是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这样的境况,料定她一个无权无势的落魄公主也无人撑腰,所以才敢这样行事。 其实也正常,谢容珏从不曾踏入她的院中半步,世家大族向来以子嗣为重,不过是沈兆在时不敢说出口罢了。 现在沈兆一旦驾崩,就迫不及待开始准备起之后的事情了。 “圣上不过才刚刚驾崩,尸骨未寒,”谢容珏语调嘲弄,“母亲就准备为我纳妾了?之前怎么不敢,不过就是看在圣上健在之时,九公主身后有人撑腰,母亲没有这个胆量罢了。” “你……你当真是孽子!” 崔绣莹接着道:“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谁?我知晓你这些年心中有怨,但你毕竟是我的独子,你既然是不喜欢那九公主,就是纳几个妾又有何关系,就是七出之条,你也同样是可以纳几个良妾,更何况若是有了子嗣,养在九公主膝下,照样为她傍身,我这又何尝不是为了九公主好?” “母亲这么快就想着良妾的事,应当不是仅仅为了子嗣,不过是因为良妾同样可以抬为平妻,到时候又可为氏族姻亲铺路,多有助力。” 谢容珏顿了顿,“当初让我娶公主殿下的是母亲,现在反悔的,倒也同样是母亲。” “我又何尝想过让你娶公主?若不是圣上的圣旨突然下来,我也从未想过这桩荒唐的婚事会落在你的身上!京中这么多少年有为的世家子弟圣上不选,偏偏选中了你,谁不知晓这桩婚事分明就是个赔钱的买卖。” “你以为我不想选那些对你仕途多有裨益的世家女,不过是因为皇命难违,现在圣上宾天,我自然是要为你的未来多做打算!” …… 沈初姒站在房门外,怀中的和离书贴着她的衣衫,上面的笔墨的味道甚至还没有完全消散,现在就着雪后的清冽气息,就这么一一飘散到她的脑海之中。 她喉间的涩意周而复始,她其实早就料想到了父皇一旦驾崩,自己的处境到底会有多么窘迫,却没有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之前小心谨慎前来讨好自己的崔绣莹霎时间就变了嘴脸。 其实盛京一直都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僚场,这里皇室和官僚虚与委蛇,权利倾轧从来都不在少数。 姻亲往来大多看中背后的氏族和利益,只是从前的沈兆将她保护得太好,所有人都知道她身后是整个盛京最为尊贵的人,所以她从来都不曾见到这些。 很多人即便是并不喜欢她,最多也只是疏离的,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直白而不加掩饰的算计。 这都源于之前她是圣上宠爱的公主,而现在,她的依仗已经没有了。 沈初姒站在原地,蒲双也在门外听到了刚刚崔绣莹所说的一切,她几乎也不敢相信自己到底是听到了什么,圣上才不过刚刚驾崩,谁能想到镇国公夫人就已经盘算起为世子纳妾的事情了。 她一个奴婢听着尚且伤心,更不要说是听到这些话的殿下了。 蒲双撑着伞的手轻微动了一下,艰涩地低声开口:“……殿下。” 却也只是这么唤了一句,就再也说不出口什么其他的话。 沈初姒的眼睫只是垂着,往日亮得犹如珀石般的瞳仁被挡得一干二净,或许是因为刚刚流过眼泪,所以眼尾洇着红,除此以外就再也看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这门其实并未上锁,只是阖着,沈初姒的手指在门上碰了碰,只是一推,木板门就吱呀一声从外推开了。 很难说清当时崔绣莹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常年的养尊处优让她的仪态时常能保持得很好,但是现在看到沈初姒出现在门外的时候,她却难得的失态了。 片刻的惊诧之后,面上的神情就霎时间变得复杂难言。 她也没有想到,自己刚刚的一番话,会被沈初姒听到。 虽然现在的她其实听到也无妨,毕竟这天底下唯一能为她撑腰的先皇已经故去,即将登基的太子和这位公主殿下也从来都不亲厚,即便是受了委屈也不会为了一个落魄公主得罪镇国公府这样的氏族。 这样的事情,这位公主殿下早就应当自己猜想到的。 这么想着,崔绣莹脸上就难免少了一点儿错愕,反而显出几分理所当然来。 人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即便是自己今日不说,这位殿下日后也总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谢容珏则是和沈初姒成亲后第一次见他一样,坐在檀木椅上,看到沈初姒进来,面上也并无一分诧异,只是略微抬了抬眼睫,恰好和她对上视线。 也只是一眼,很快就错开视线。 “镇国公夫人不必如此大费周折,”沈初姒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之前写好的那份和离书,“既然是想要世子重新觅得良人,我没有不允的道理。今日往后,我就与世子和离,如此也免得夫人这般种种思虑,劳神伤身。” 她的声音字字清晰,丝毫都没有哭腔的痕迹,好像之前那个在院中垂泪的人,并不是她。 蒲双站在沈初姒身后,却又比谁都要心疼,公主殿下幼时就是被圣上捧在手心之中长大的,又何曾受到这样的委屈,现在知晓她孤苦无依,婆母仗势欺人,即便是身上背着丧父之悲,却又要说着和离的事情。 这桩婚事,原本还是殿下自己心甘情愿的。 沈初姒将和离书递到了谢容珏的面前,轻声道:“从今往后,就是与世子夫妻情分断尽,再无往来了。” 这件事分明是谢容珏自己所求,可是他却也没有想过,今日会是圣上驾崩之日。 刚刚崔绣莹说的话到底是有多么不留情面,他自己也都明白,若自己当真收下这和离书,今日沈初姒就要自己独自前往宫闺,圣上才驾崩就和离,这样的境况,又要面对多少背地里的讥诮和嘲弄。 谢容珏生来薄情,很少会为别人考虑,可是他分明见得沈初姒的眼尾带着一点儿红,像是刚刚哭过。 他没有接,“殿下可想好了?今日——” “和离既然是世子所愿,”沈初姒轻声打断,“那我如当日所言,成全世子。” “愿世子今后所求,一一得偿所愿。”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执拗,有点儿像是她当初说,愿意相信他的时候一样。 是啊,这分明是他自己所求。 作者有话说: 今天白天还有更新! 狗子日后后悔到哐哐撞大树!!恨不得把那个时候的自己打到地上扣都扣不下来tvt 人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化用自《六韬引谚》 第23章 谢容珏看着沈初姒站在原地, 她身上的大氅还沾着一点儿刚刚赶过来的雪粒。 他所在的屋中从来都不点暖炉,而沈初姒分明生得如此纤弱,却背脊挺直, 垂着瞳仁将和离书递给他。 指尖轻碰在宣纸之上, 未染丹蔻,大概是畏寒, 所以泛着一点儿白。 风流债 第20节 应当是真的断了念想了吧。 也好。 谢容珏抬手将她递过来的和离书接过, 很难说得上来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想, 他原本应当是觉得无谓的。 就像是雪地里蜷缩着的幼犬,被人遗弃在寒冬里, 即便是有人偶尔路过蹭了蹭它的头,可这终究就只是片刻就消融的善意,不该再奢求其他。 他原本, 也不应当, 生出其他的心思。 崔绣莹大概也没想到沈初姒居然带了一份和离书过来,面上也带着一点儿讪讪,也不知道是觉得这位殿下实在是识得抬举,还是想不明白沈初姒知不知晓若是现在和离,日后二嫁的境地恐怕更为凄惨。 她缓了点儿神色, “殿下也莫要怪我, 镇国公府家大业大, 将来总需要子嗣继承, 其实就算是日后当真纳了妾室, 殿下也依然能坐稳正房之位。” “是么?”沈初姒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崔绣莹, 语气讥诮, “这么说来, 国公夫人当真还是在为我考虑了?” 崔绣莹闻言,面上讪讪之色更甚,大概也再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也只能噤了声。 沈初姒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大氅,她之前就受了一点儿风寒,刚刚说了这么多话,愈发觉得自己脑中昏沉,即便是穿着御寒的衣衫,也依然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温度。 她无意再和崔绣莹再说些什么,而蒲双大概是看出来了此时沈初姒的疲惫,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手。 沈初姒抬步走出房门之时,她好像听到了身后的屋中,传来了谢容珏的声音—— “母亲现在应当是满意了?” 他的声音混在风雪之中,听得并不真切。 沈初姒的脚步连丝毫停顿都无,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镇国公府。 一厢情愿总有尽时,她之前所誊百卷佛经,皆为他所愿。 早该醒了。 沈初姒恍然想起当日在鸣秋寺之时,主持手拿念珠站在她面前所说的一字一句,或许,这大概就是主持当日所谓的业债难消。 就如同佛偈所言。 * 宫中上下到处都是往来的内仕,杂乱的脚步之声和交谈声混杂在一起。 当今圣上现在不过才是堪堪知天命的年纪,却因体竭之症早逝,难免令人唏嘘。 即便此事大家先前也早就已经预料到了,缠绵病榻,闭门不出,就连朝政都是太子代为监管。 圣上生前并不耽于美色,后宫也并无多少妃嫔。 邺朝没有后妃殉葬的习俗,甚至沈兆之前还有遗诏,若是有未有子嗣的宫妃,可自行选择是否离宫。 宫中上下恸哭之声并不少,只是其中到底有几分情意,却又是不得而知了。 皇室之中多薄情,先前圣上重病之时,就有不少人前去巴结储君沈琅怀,今日恐怕也是有不少宗亲连沈兆梓宫都未曾看过一眼,就想着前去东宫慰问沈琅怀了。 常安和原本这里应当在乾清宫看着各处事宜,却在圣上宾天不久后,独自一人前来宫门口,手中的拂尘被冽风吹得略微扬起。 好像是在等人。 宫中禁卫大多识得这位圣上身边跟着的公公,宫中上下全都混乱成为一团,谁也不知晓现在这位公公到底是因何出现在这处。 丧灯早早燃起,白色的灯盏映照着雪,实在是显出格外的落寞来。 也不知道到底是等了多久,守卫才看到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从远处驶来,大概是因为疾行,所以车辙之声很是明晰,昨晚的雪原本歇了些,但是却在刚刚,又渐大起来。 有些年岁尚小的内仕忍不住用嘴呵了一口气,搓了搓手,勉强凑出一点儿暖意。 圣上宾天在这样光景,难免就让人心中平白生出一点儿凄凉之意。 蒲双手中撑着一把伞,护着沈初姒从马车之上下来。 刚刚在马车之中,暖炉烧得极旺,连带着沈初姒都还有点儿恍惚,一直到下了马车,卷过的冽风扑面而来,她才看到常安和并未撑伞,就这么站在宫门之前。 沈初姒刚刚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衫,常安和走到她的身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奴家送殿下去乾清殿。” 那点儿恍惚感瞬间就消融,沈初姒眼睫轻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动。 常安和躬身,轻声道:“殿下……节哀。” 先前沈兆自觉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曾经抓着常安和的手,悄声和他说过,倘若自己有日宾天,必然要常安和站在宫门外等着沈初姒,皇室宗亲颇多,各人皆有相熟的,又或者是一股脑巴结到太子和皇后那里,很有可能顾忌不上一位外嫁的公主。 沈兆怕他的阿稚走在宫墙之下,听闻他的死讯,无人引路,觉得害怕。 常安和看了看沈初姒身后的马车,并未问为什么镇国公世子没有同沈初姒一同前来,只是缄默着在前引路。 其实从宫门到乾清殿的路,沈初姒早就已经走过不止一次,却从来没有觉得这条宫中甬道,有朝一日居然是这般的陌生。 还未靠近乾清宫,就已经能听到呜呜咽咽的哭泣之声。 不少宫妃皇子跪于殿内,此时正在极其轻声地啜泣着。 殿中只有宫妃和一众皇子,内仕和宫女都静默跪于旁侧,周遭并无臣属,有宫妃听到殿门之处的动静,抬眼看到沈初姒,面上却难免露出讶然之色。 其实常安和亲自前去宫外领着这位殿下前来,倒也不算是什么,毕竟这位殿下向来得圣宠,圣上念着这位公主,也是寻常。 但是沈初姒现在却是自己孤身前来,这就足够令人诧异了。 外嫁的公主哪有不带着驸马一同前来吊唁的,孤身一人前来,实在是不合规矩。 周遭的目光大抵都带着一点儿探究或者惊诧,可是沈初姒却又根本没有在意,只垂着眼睛看向停在宫殿之中的棺椁。 帝王崩殂,所用的梓宫都是金丝楠木,身体覆盖陀罗经被,上面所印的烫金梵文皆由京中高僧持咒,整个乾清宫中之前的药味已经消弭了不少,只剩下了檀木的味道。 殿中有僧人正在手拿念珠诵经,像是絮语,和周围的啜泣声交杂在一起。 那点儿后知后觉的痛意蔓延到身体各处,犹如扼住人的脖颈,片刻不得喘息。 沈琅怀原本跪于殿中,看到沈初姒孤身一人前来的时候,脸上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也露出了难言之色。 守灵以后,他就将成为邺朝新君。 外嫁的公主按照规矩,今夜其实并不能留于宫内,但是若是母妃尚在宫中的,想留在宫中也并不是不可。 皇后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按照祖制,今夜守灵,是由太子一人来守。 申时过半,除了皇后和太子,宫妃还有其他皇子公主就当离开乾清宫,由朝中重臣和世家大族前来吊唁,自当退避一二。 殿中女眷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到了最后,就只剩下沈初姒一人,跪于乾清殿下,梓宫之前。 乾清殿的地面泛着寒意,为显虔诚,大殿之内并未设置蒲团,她向来畏寒,身体娇弱,现在的膝弯处恐怕早就已经磨出了一大片的红肿,可她却又毫无所觉地跪在原地,没有哭过一声。 一直到礼官催促她尽快离开,沈初姒才俯首于地,最后朝着沈兆叩首。 生母逝去之时,沈初姒尚且年幼,并不知晓什么叫做丧母之痛,只是后来见到寻常公主皇子都有母妃的时候,会悄悄的羡慕,现在沈兆离世之时,她其实大概明白了,或许就是心上被掏出了一个洞,说不上是什么痛彻心扉,也并没有想哭。 只是觉得心上空了一大块,不敢想他从前对她的字字训诫,也不敢想从前的那点儿细枝末节。 所有人都羡慕她独得圣宠,可若是可以,她情愿不要这独一份的偏爱,换沈兆百岁无忧。 沈初姒片刻之后起身准备离开,只是大概因为之前染得风寒,刚刚又在殿中跪了这么久,她站起身时,只觉得眼前一白,膝骨以下一点儿知觉都没有。 蒲双不得进入殿内,身边并无人会搀扶她,沈初姒原本以为自己应当是要摔在殿内,却不想在这时手臂却被身边的人扶了一下。 她身边并未有什么相熟的人,而常安和也早已退至大殿角落。 沈初姒垂眼看去,没有想到—— 居然是……沈琅怀。 自从上次鸣秋寺遇见以后,沈初姒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皇兄。 他向来并不喜欢自己,说出口的话也是字字刻薄,沈初姒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在此时扶了一下自己。 他的手一触即离,并未停留片刻,见到沈初姒站稳,语气不咸不淡:“父皇梓宫在上,九妹妹可莫要殿前失仪。” 沈初姒刚想出口道谢之时,却发现自己的喉间涩意明显,说出口的语句亦是喑哑。 “……多谢皇兄。” 沈琅怀皱了皱眉,没有应声。 沈初姒说完这句话就准备走出殿外,而在她刚刚迈出殿门之时,却又听到殿中的沈琅怀好似唤了一句:“小九。” 她恍然回过头,却又看到沈琅怀还是跪在原地,并未叫住她。 沈初姒摇了摇头,大概是她自己想多了。 蒲双早就已经在外等候,见到沈初姒从殿中出来,连忙将之前的大氅披到沈初姒的身上,原本想宽慰些什么,但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圣上驾崩,对于殿下哪里是一两句宽慰可缓解的。 蒲双原本以为镇国公世子当是殿下的良人,可是这些时日她自己也看在心中,虽然世子确实并不如外面所传的那般风流,但是这样的人,偏生看似生得多情,实则连一点儿情意也无。 大概是当真薄情。 镇国公夫人更是在殿下失去庇佑之时就想要给世子纳妾,不就是打得沈初姒无人撑腰,孤苦无依的主意。 这桩荒唐婚事,大概也只是掷水去了。 沈初姒刚刚从殿内出来,就有一个内仕从乾清殿的偏殿走出,见到沈初姒的时候轻声唤了句:“殿下。” 这位内仕手上拿着一个小巧的木盒,看上去像是食盒,里面装着些糕点之类。 内仕将木盒递到沈初姒的面前,“常公公之前吩咐下去的,殿下从殿中出来,奴才就将这物件送给殿下。” 从前沈初姒离开乾清殿时,常安和总会准备些点心。 沈初姒打开木盒朝着里面看了一眼,手微微一顿,然后只对着那位内仕低声道:“有劳。” 小公公连声道不敢,就说了告退。 之前骤起的雪已经消减下去,只是空中飘着一点儿雪粒,蒲双撑着伞,就这么跟在沈初姒身边。 蒲双犹豫再三,才悄声问道:“……殿下,我们现在去哪里啊?” 殿下与世子既然已经和离,那么拂江院自然是再不能回去,况且梨釉已经留在那里将殿下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妥当。 宫中自然也是不能留,且不说外嫁公主不可能久住宫中,更何况殿下和养母的亲缘也并不深厚。 倘若圣上在时,殿下自然是想回宫中就可以回,可是现在圣上已经不在,又哪里有人能让殿下这般逾矩。 沈初姒看着自己手中的木盒,突然想起,上次沈兆在见她之时,说永远为她留了一条后路。 方才在殿中之时,常安和虽然并未言语,但大概也猜到了沈初姒和谢容珏的事情。 刚刚那个内仕所给的木盒,里面厚厚的一沓全都是字据房契,沈兆早就已经料到自己死后,沈初姒恐怕不能再如以前一般随意进出皇宫,又担心她日后若是受了委屈,没有地方可去。 风流债 第21节 所以早在她成亲之前,就已经在京中为她买好宅邸。 那处宅邸一直都空悬着,之前成婚匆忙,沈兆一直都没有将这些交给她,现在却是由常安和代为转交。 沈初姒还未答蒲双的话,却突然见面前雪中,有人迎面走来。 林霁身穿一件素衣,身边的小厮正在为他撑着伞,见到沈初姒孤身走在雪中之时,面上的诧异一闪而过。 “公主殿下。” 他走近,大概也是觉得此时的宽慰有点儿多余,默了片刻,才道:“事出突然……殿下节哀。” “林大人。”沈初姒轻微点了点头,避让开了一点儿身子,“无事,大人先行去乾清殿吧。” 林霁自知自己此刻不应当多问什么,可是见沈初姒现在孤身一人走在雪中之时,他还是默了片刻,忍不住问道:“殿下,恕我冒昧,世子今日难道没有同殿下一起来乾清殿跪灵吗?” 无论寻常的事情再多荒唐,此事毕竟是圣上驾崩这样的大事,若是今日还让沈初姒一人前来跪灵,就实在是太过荒唐了些。 林霁自知自己并不是什么多管闲事的人,可是面前站着的人是沈初姒。 他说完这句话,却又看到沈初姒此时说不上是好的脸色,轻声叹了一口气:“罢了殿下,是我唐突了,殿下若是不便说,就算了。外面雪大,今日殿下又忧虑过多,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好。” 之前在殿中之时,许多人也只是面露诧异,但是并未过多过问什么,只当是另有安排或者是有什么忌讳。 即便是皇后,在这种境况之下,也并未来得及问询这件事。 一直到现在,居然是林霁先行问起。 “无妨,其实原本也算不得是什么事。” 沈初姒说话之时没有什么其他的情绪,“我与镇国公世子已经和离,所以自然,他并未和我一同跪灵。” 林霁大概是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番缘由,一时哑了口。 雪粒飘散在朱红色的宫墙之上,映着宫墙,格外明显,主门到乾清殿就只有这么一条主道,刚刚就有三三两两的重臣经过他们这里,时不时看上两眼。 沈初姒刚想出口告辞之时,却突然看到了不远处走来了一个人。 申时过后,就是朝中重臣和世家氏族。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镇国公府。 他并未和镇国公夫妇同来,而是自己孤身前来,也难得没有穿绛红色的锦袍,只穿了一件素色的衣衫,头发束起,行走于宫墙之下。 谢容珏看到了沈初姒和站在不远处的林霁,目光只是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落在了沈初姒的身上,随后就同他们擦肩而过。 纷纷扬扬的雪就落在他的身后。 分明见过也没有多久,却恍如隔世。 而今日过后,他们之间就再无瓜葛。 作者有话说: 今天身体不太舒服不好意思晚更啦!今晚应该还会更新,我哼哧哼哧把键盘敲烂,早点写到谢狗后悔的那一天o3o。 第24章 林霁自然也是看到了刚刚经过的谢容珏, 轻微皱了皱眉头,挡在了沈初姒的身前。 他少年成名,高中探花之时不过才将将弱冠, 即便是在少年才子辈出的盛京, 也是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虽然相貌清润, 但是在大理寺亦有个诨名, 叫小阎王。 林霁大概是觉得现在的情况颇有点儿棘手, 思索了一下措辞, 才轻声对沈初姒道:“圣上与我祖父有师生之谊,祖父之前就答应过圣上当好好照顾殿下, 殿下现在若是暂无居所,可以由我暂作安排。” 或许是担心沈初姒觉得不妥而拒绝,他又接着道:“虽是经我之手, 但是殿下无需多虑, 名义上仍然是祖父之名,权当是承圣上所托对殿下的照顾,不会对殿下清誉造成分毫影响。” 林霁这样的身份,且不要说他是出身于世家大族,且就说他本人的能力, 就是盛京之中诸多贵女的意中郎君, 前去林家打听的媒婆从来都不在少数。 而自己现在失去了父皇庇佑, 其实也只是一个落魄公主罢了。 京中上下想要和这位大理寺少卿扯上关系的贵女向来都不在少数, 二嫁之身若是同这样家世清白的少年郎君扯上关系, 恐怕还是很多人自己所求, 林霁却还顾虑了她的清誉。 他出身于书香世家, 接人待物向来都极为妥帖有礼, 很容易就让人心生好感。 沈初姒知晓林霁现在自然是好意,只是承的情多了,日后总要还回来,况且自己与林霁也谈不上是有什么其他的关系。 她只摇了摇头,“多谢林大人美意,但还是算了。时辰不早了,大人还是早些前去乾清殿为好。” 林霁闻言也没有再继续说些什么,只是温声:“那殿下日后若是有什么不便,或是有事所托,随时可以前去林家找我。” 这话寻常人说来,大多只是推辞,又或者只是一句客套话,但是林霁说来却极为真诚,一点儿也不似作伪。 沈初姒不好再拒,就只是点了点头。 林霁说完这句话也并未离开,只是看到沈初姒抬步的时候,看到她走向宫门的方向,才终于转身前往乾清殿。 此时距离宫门还有一段距离,前方就是一个拐角,瓦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天色晦暗,大抵已经即将酉时了。 沈初姒身边只跟了蒲双一个侍女,其实即使是沈兆并未给她准备宅邸,她之前就已经有了一点儿打算,昨日与谢容珏见过面后,她就已经理清了想法。 自己当初的嫁妆就可以说得上是颇为丰厚,再加上自己从前在宫中攒下的钱财,即便是盛京宅邸价格高昂,买下一处宅邸也是绰绰有余。 沈兆既然说这是她的退路,那么那处宅邸寻常就应当有人在打理,今夜大抵也不需要再准备什么其他。 她之前在乾清殿前就已经跪了许久,遑论之前就受了一点儿风寒,沈初姒只是略微动了动膝弯,就觉得自己的腿弯处传来细细密密的痛感。 加上喉间始终都未曾消散的涩意,浑身上下几乎都是难以纾解的难受。 沈初姒轻微皱了皱眉头,却又听到在这冷清的风雪之中,突然传来一声:“殿下。” 这声音十分熟稔,不似林霁所言之时的温润,也不似其他人所说大多含有的疏离,声音如漠北吹过来的风般清冽。 沈初姒顿下脚步,前后甬道全都是寂静无人,现在这个时候,内仕和宫女大多都在乾清殿附近,她似有所觉地抬头,只看到谢容珏站于宫墙之上,也是站于漫天纷飞的雪景之中。 他大概是之前看到自己和林霁站在一起,只前往了乾清殿,然后又从后折返回来,等在了这里。 可是沈初姒想不明白,自己既然已经将和离书给他,这也同样是他自己所求,现在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来往的必要了,谢容珏现在又是何必在这里等着自己。 今日这一天她实在是有点儿身心俱疲,她无意于问谢容珏到底缘何在此,只是脚下略微顿了一下,就继续往宫门的方向前行。 沈初姒的面前轻微一晃,原本站在宫墙之上的人就瞬时到了她的面前。 谢容珏身量极高,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原本吹过来的朔风瞬间就被挡住,而他此时眼睫微垂,正在看着自己。 沈初姒轻声叹了一口气,“世子,今日我已经将和离书给你,既是如此,现在,我们应当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吧?” 她从来都不想做纠缠的人,先前种种,他既然无意,那么她也并不想他为难。 崔绣莹所说,她明白,也清楚,自己平白无故占着一个正妻之位,确实对于氏族来说是毫无裨益,所以她拱手让出,并无怨言,只是想到崔绣莹之前的谄媚会觉得有点儿好笑而已。 可是她现在却不懂,为什么谢容珏会站在自己面前。 “今日事出匆忙,”谢容珏垂眼,“国公夫人先前所言,殿下无需放在心上。” 沈初姒没有想到谢容珏前来是为了说这么一件事,只是点了点头,“镇国公夫人自当是为世子考虑,其实也是人之常情,我与国公夫人又并无情谊,即便是这样当真……” 她顿了下,大概是觉得背后语人是非不好,才接着道:“我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拂江院内的物件我会令人收拾好,”谢容珏顿了顿,“随后送到殿下之后所居的宅邸之中。” “不必了。”沈初姒拒绝,“梨釉今日留在府中,现在就应当已经整理妥当了,我来这里之时所带的物件并无所少,若是还有遗留,世子随意处置就是。” 今日风大,沈初姒身上的香味被风吹散,就这么飘飘渺渺地传到了谢容珏的周遭。 沈初姒疏离,却又有礼,即便是他们当真和离,她也依然是这样温敛的模样。 沈初姒抬步从他身边经过,刚刚地上积了一层薄雪,她踩在上面的时候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世子既无要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即便这种事情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但是既然已经和离,也就没有必要再牵扯这么多。 马车一直等候在外,蒲双刚刚开始就一直都未曾言语,沈初姒想到之前蒲双所问的话,手指碰到了常安和所给的的那个木盒。 自己方才只是粗略一看到底是什么,却没有看沈兆为自己所买的宅邸到底在什么地方。 她现在坐在马车之上,打开那个木盒拿出里面房契,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张纸,但是盛京向来房价高昂,即便是外地所来家财万贯的商贾,想要在盛京买一处处处合心意的宅邸也并不容易。 沈初姒心知沈兆并不会委屈自己,这处宅邸必然是盛京中极为出众的地段,但等她垂眼看着烛灯下映着的那张房契时,却不知道为什么沉默了许久。 蒲双原本以为那个木盒之中装的是常安和为殿下准备的糕点之类,却没想到是一沓厚厚的房契和字据。 马车外的车夫迟迟都没有等到今日到底应当前往什么地方,也不敢出言催促,就只是握着缰绳,搓了搓手来汲取一点儿暖意,然后抬手梳理了一下马身上的鬃毛。 沈初姒放下房契,轻声道:“去仁明巷吧。” * 谢容珏折返回去的时候,却发现林霁还站在之前和沈初姒交谈地方的不远处。 林霁一向都适合这样的素色的衣衫,即便是身着并无其他装饰的锦袍,看上去也仍然眉目清润,犹如古卷之中所绘的书生一般。 而谢容珏身穿这样的素衣之时,身上的风流之气就会消退了些,只是容貌太盛,反而衬得衣物黯淡无光起来。 他一点儿都没有诧异地看到谢容珏折返,眼睫略微眯了一下,恰好和谢容珏对上视线。 两个人分明是不期而遇,却又各自都没有任何惊讶,好像在此偶遇好像早就在意料之中一般。 “世子刚刚分明已经从旁经过,现在又从宫门的方向前来,”林霁顿了顿,对上谢容珏的视线,“看来世子当真好本领,就算是在宫闺之中,也能上天遁地,如入无人之地。” 谢容珏挑了挑眉毛,“林大人过奖。” 林霁先前所遇,大多都是循规蹈矩的世家子弟,自己刚刚说的话已经足够明显,却没想到谢容珏这样的纨绔子弟,只是四两拨千斤的一言带过。 林霁索性也收了与谢容珏虚与委蛇的功夫,直接了当地道:“世子既然已经与殿下和离,就应当少去打扰殿下,既是劳燕分飞,日后就当一刀两断,自然也没有再牵扯的道理。世子之前处事荒唐,殿下现下应当并无见到世子的心情。” “我想,林大人是不是有所疏漏。”谢容珏嘶了一声,“林大人虽然主掌刑狱,可我并不是林大人手下的罪犯,现在将我堵在这里,就只为了说这些,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 其实林霁说得也并无什么不对,若是沈初姒日后得以和这位京中有名的世家郎君得以圆满,大概也总好过和自己的那桩荒唐婚事。 大概是各得圆满。 他原本就只是一个薄情寡义之辈,他不知晓先前九公主之前的情意到底为何而来。 只是他想,他这样的人,本该就当配不上这样的情意。 林霁沉默了片刻。 “我祖父曾受圣上所托,在圣上驾崩之后,也当好好照顾殿下。” 林霁看向谢容珏,“无论我是什么身份,至少,我都比世子有资格得多。” 作者有话说: 前夫哥:你什么身份我什么地位啊! 风流债 第22节 林霁:怎么样都比你地位高吧。 第25章 沈初姒从宫中出来以后, 折去街市买了一点儿物件,所以回到仁明巷时,已经天色渐晚, 她挑开帘幔看外面过路的街景之时, 突然想到自己十月初三前来这里的时候。 现在所染风寒皆因那日所起,大概当时的谢容珏也看到了自己当日前来, 只是并不想见到她。 其实也是, 这皆由她的妄念所起。 现在也算是了断了。 沈初姒伸出手接了一点儿雪粒, 却又在这时, 马车颠簸了一下,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随后就停了下来。 驾驶马车的车夫向来极其稳重,理应不当出现这样的失误。 蒲双看了看沈初姒的神色,然后掀开帐幔, 想要查看前面到底出现了什么状况。 车夫在前面露难色, 见到蒲双,连忙凑上前道:“刚刚停得急,可惊扰到了殿下?奴才实在是该死,只是方才实在没有办法——” 他手指抬起,指向了前方不远处, “面前雪地里好似有只黑猫缩在雪上, 旁边都是被薄雪压实的路面, 滑得紧, 这猫又不动弹, 实在是避不过去。这几日不得见血光, 奴才知晓的。” 黑猫在盛京向来都有通灵辟邪的寓意, 车夫这般决断, 也是正常。 蒲双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确实看到一团黑色的影子缩在雪地上,因为天色已晚,看得不是很清楚,若是不仔细看,还只当是树影落在雪地上。 蒲双退回马车之中,轻声对沈初姒道:“殿下,雪地之中有只猫。” 沈初姒刚刚就听到了车夫所讲,原本垂着的眼睫抬起,“我下去看看。” 蒲双闻言连忙将折在自己臂弯之中的大氅为沈初姒披上,然后提着灯先行下了马车。 菡萏提灯照亮雪地,在不远处的雪地之上,确实蜷缩着一只幼猫,大概只有人的巴掌大,浑身都是黑色的,只身上飘着一点儿雪粒,几乎要融于这样的夜色。 若不是地上的薄雪,躺在寻常的青石板路上根本就看不明晰,恐怕车夫早就已经碾压上去了。 大概是因为身体虚弱,所以即便是察觉到有人,这只幼猫也并未霎时间就窜走,而是仍然蜷缩在原地,毛绒绒的耳朵弹了一下,黄绿色的眼瞳闪了闪,抬起头看着沈初姒,极其细微地喵了一声。 沈初姒想,这只幼猫大概同样也是没有家了。 所以才孤零零地蜷缩在雪地之中。 沈初姒略微俯下身,伸出手想要碰一下它,身上披着的大氅落在雪地中,她的手才伸到半空之中,幼猫就眨了眨眼睛,然后吃力地抬起头,用脑袋轻蹭了一下她的掌心。 或许是因为在雪地之中躺了太久,幼猫的身上也并没有什么温度,毛上落着的雪融化,有点湿漉漉的。 沈初姒刚刚下马车之时,就让蒲双拿了一块酥饼在手上,她伸手,蒲双立刻就懂了她的意思,将自己手上的酥饼递给沈初姒。 因为刚刚靠近暖炉,酥饼上面还沾着一点儿热气,沈初姒仔细将酥饼掰碎,俯着身一点一点地喂着面前的这只幼猫。 幼猫先是嗅了嗅,然后动作很小地咬着沈初姒手中的酥饼,大概是很饿,它虽然吃得很困难,却又一直没有停。 天上仍在下雪,连带着沈初姒的发梢都沾着一点儿雪,她身着缟素,面上也并无一丝一毫的妆点,漆黑的发中点了一支素花,未束起的发就这么垂在身侧。 却无人注意到,在距离此处不远的暗处,正停着一辆马车。 白蔹之前自然是认出那是公主的马车,他不敢贸然上前,只得停在原地,低声询问谢容珏现在应当如何之时,身后并未传来一点声响。 世子现在,应当是并不想遇上殿下的。 白蔹心想。 殿下生来备受偏爱,对待别人也是这样,而世子和殿下却又截然不同,背道相驰,大抵就是因此,这两人并不适合。 所以才走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只是现在为什么又不走,而是一直停在原地,白蔹却想不明白。 马车之中,谢容珏看着沈初姒此时俯身喂着幼猫,淡黄色的光晕照在她的身上,柔顺似锦缎般的发倾泻而下,即便是身姿孱弱,也依然脊背挺直。 大概是先帝将她教养得极好,所以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也未见这位殿下丧失悯弱之心。 他突然想起自己今日到底为什么要在宫阙之中拦住沈初姒。 其实,他起先确实不想打扰到沈初姒和林霁,所以他只是视线掠过他们二人,连脚下都未停留片刻。 既然是和离,那么往后自然也当是并无关联。 无论这位殿下想另嫁何人,往后都当和他没有关系。 只是他在前往乾清殿之时,想到了今日,是圣上宾天的日子,而今日崔绣莹在镇国公府中所说的话,又分明是在沈初姒的心口撒盐。 其实谢容珏很少考虑到别人的想法,往日里即便是花娘在他面前哭得再如何伤心,他也从未动过一丝恻隐之心,可是那时连他自己都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应当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已经折返回宫门的必经之处。 所幸这位殿下到底也并未如何,对待他的态度温和而疏离。 谢容珏此时一手挑开帘幔,另一只手在窗边撑着自己的脸侧,一直看着沈初姒抬手将那只幼猫抱入怀中,手指摩挲了下自己的脸侧,才放下帐幔。 白蔹听到谢容珏不含情绪的声音,“回府吧。” * 镇国公府此时灯火不盛,圣上宾天,京中的世家大族这几日都不得张扬行事,以往热闹的府前现在只空落落挂了两盏素灯。 崔绣莹在自己的房中走来走去,面色说不上是好,末了才问坐在一旁的镇国公谢玄道:“这圣上才刚刚宾天,九公主就与容珏和离,这日后,少不得说镇国公府趋炎附势,见公主失势就当即和离了去。” 崔绣莹忧心忡忡,饮了一口热茶勉强纾解心神,“旁的倒也无妨,就算是有些嘴碎的人也不掀不起什么大浪。只是日后为容珏说亲,选些对他日后入仕有裨益的亲家,有些人会思虑到此事,多少会有些隐患在。” “等到丧期这三月过去,”谢玄只嗤笑了声,“哪里还有人记得这位落魄公主,天下换了新主,只怕现在巴结太子还来不及,现下和离虽说是仓促了些,但是此事也是必然,容珏迟早要娶家世显赫的贵女,哪里愿意做平妻的,所以这和离早些晚些都没有什么所谓,即便是有人说镇国公府趋炎附势,又有何人敢在我面前嚼舌?” “话都是这般说,”崔绣莹想了想,“怕只怕太子对九公主还有些情谊在,毕竟他们也是从小同在宫中长大的。虽说这世家轻易动不得,但是若是在容珏的仕途上找些绊子,又或者是到时候指婚给个出身低微的官家女,可就实在……” 谢玄打断她的话:“为君者哪有什么妇人之仁,皇室之中又哪有什么情谊所在?母族落魄的公主不过是空有个公主名号,现在宫中上下就只有这么一位,日后送去和亲都未可知,亦不会引起世家动荡,我可是听说了,西羌新换了个小阙王,早就有了和亲的心思,新君恐怕还得感谢我们,现在就多了这么一个现成的人选。” 他说着,顿了顿,“更何况,和离,难道不是九公主自己所提?” …… 谢容珏并未前往之前的书房,他原本在府邸门口顿了顿步,思忖了片刻,然后就抬步前往东侧—— 府中东侧并未没有什么院落,白蔹跟在他的身后,心中多半明了。 大抵是拂江院。 世子成亲之后,当是有许久都未曾前往拂江院了。 成亲之后,其实沈初姒所带来的的物件并不是很多,寝屋之中只有一些书本,旁的也说不上是有什么。 梨釉在走之前其实也没有废多少心神,就早已经收拾得干净,就连屋中的香味都被开窗通过风,再无弥漫开来下来的香味,只有些用不上的物件还留在屋中,不便带走。 梨釉之前嘱托过府中的管事李弘才,只说这些物件扔了就是。 所以现在李弘才正在拂江院中支使着人前前后后搬东西,所剩下来的东西并不多,只花了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将近收尾了。 李弘才见到谢容珏出现在拂江院之中时,面上瞬时间露出来一点儿诧异,赶紧迎上去,躬身禀告道:“世子,院中上下已经基本上都清理干净了,公主的侍女基本上已经将物件带走,除了些实在不便带走的,其他的并无什么遗漏。” 谢容珏嗯了一声,抬眼看了看院中所植的桃树,李弘才顺着看过去,忙道:“这是公主殿下先前栽种,应当如何处置,还未问过世子的意思。” 桃树交错的枝桠上面已经积了一层雪,有时枝桠颤动,还会落下一点儿雪沫。 谢容珏看了远处那些桃树片刻,谈不上是含着什么情绪:“拔了吧。” 既然是无用之物,留在这里自然也是没有什么必要。 李弘才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连忙诶了一声,走到旁边正在忙活着的家丁那里,低声耳语了几句。 却又是在这个时候,李弘才想起什么一般,快步走到谢容珏身边,“那世子……桃树下埋的酒应当如何处置?” “酒?” 李弘才像是诧异于他的不知情,解释道:“公主殿下在树下埋了一坛酒,是想着赠与世子的,应当是还没有送出去的机会,就这么一直埋在桃树之下。” 他说着,好像是觉得有几分感慨,“世子喜好美酒这件事,盛京一打听便知。之前老奴听几位侍女闲谈过,早在三年前,殿下就在绛月殿之中亲手埋下这坛酒,这么几年下来,想来也应当是不可多得的美酒了。” “只是可惜了,殿下大概并不知晓,就算是再好的酒,世子爷也从未喝过第二杯。” 李弘才说完这些话许久之后,都未曾听到谢容珏应声。 他暗暗思忖自己刚刚那些话是否犯了忌讳,想着或许是因为世子并不喜欢被人打听喜好,便也面色讪讪,心中难免为殿下惋惜。 虽然只和这位公主殿下相处了月余,但是府中上下的奴役哪有不交口称赞这位殿下的,相比于伺候其他的人,大家都想前来拂江院伺候。 只是可惜了。 今日和离以后,还不知道往后的世子夫人又是个什么样的贵女,应当是再也遇不到如殿下这般性情的世家女了。 周遭久久未曾有人应声,李弘才试探着喊道:“……世子?” 谢容珏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那几株桃树,面上谈不上是有什么情绪,他并没有回答李弘才的话,只是抬步,走进了屋内。 李弘才不解其意地站在原地,抬起头看向没有跟上去的白蔹。 他年岁大了,不能了解世子所想是自然,白蔹是从小就跟在世子身边的亲随,想来应当是有几分了解的。 他这么怀着点疑惑的目光看向白蔹之时,却也只看到了白蔹朝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世子所想,白蔹也不敢随意揣度。 寝屋内陈设并无什么变化,好像之前的月余,只是一场倏然就醒的梦境一般,就连之前弥漫在空中的香味都了无痕迹。 谢容珏自成亲之日起,就只来过这里一次。 而来这里的字字句句,都是说着自己的无意,也并不想这位殿下在自己身上白费功夫。 谢容珏的视线掠过被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书柜,上面的策论原本是被随意放置着的,大概是因为沈初姒翻阅过,所以按照所写概要分门别类地放好。 他的目光只停了片刻,然后就落在了布在屋中的暖炉上。 谢容珏之前所居的院落从来都没有布置暖炉的习惯,但是之前因为娶新妇,所以崔绣莹准备了暖炉,布置在屋中。 因为是镇国公府的物件,所以侍女自然也是没有带走。 炭木早就已经被烧得灰白,在这灰白之中,有点儿深色的物件就格外的明显。 虽然早就已经被烧了大半,但是谢容珏还是可以辨认得出,这是当日沈初姒在佛寺之中为他所求的……平安符。 现在就静默着躺在炭盆之中,被烧的边缘焦黑,上面也早就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沈初姒之前所求,是祝他夙愿得偿。 大概是觉得自己圆了他所想,所以这枚护身符,也已经被她丢进了炉火之中。 没有丝毫用途了。 风流债 第23节 他已经得偿所愿。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新在7.10号晚十一点半,努力变成大肥章,因为要上一个很重要的榜单,贴贴追更的宝贝!本章两分评论十号之前都有红包~ 第26章 昨日事务繁杂, 虽然不少人都在心中暗暗思忖,为什么镇国公世子没有同九公主一同前来跪灵,但是因着事务繁杂, 也没有人敢当真上前去问。 就连操持奠仪的皇后都因着大殿之中人多口杂, 灵前不便询问过多,虽然心中不解, 也没有当面去问沈初姒。 等到后来谢容珏孤身前来跪灵之时, 众人大多也心中了然—— 如此行径, 多半是和离了。 谁不知晓先帝在时, 九公主就是备受盛宠的公主,等到先帝病逝, 现在的这位九公主,既没有母族,又与新帝沈琅怀的关系并不亲近, 现在这个时候和离, 多半就是镇国公府觉得这位殿下无权无势,想要另娶贵女了。 其实也在意料之中,寻常世家尚且不愿意娶这么一位空有名号的公主,更不要说家中只有一位独子的镇国公府了。 精致繁复的藻井之下,宫阙之中, 太后李氏正在轻轻按压着额角, 坐在高堂之上, 旁边坐着的, 则是新帝沈琅怀。 李氏如今也不过才将将四十, 就已经登上太后之位, 这几日操持了太多, 即便是出身于盛京世家, 从小就接受严苛的礼仪教养,也难免觉得有点儿力不从心。 遗诏早早就已经立好,沈琅怀顺位为帝没有丝毫悬念,其余的皇子要么不成气候,要么就是年龄太小,根本没有丝毫比得上沈琅怀的,是以自先帝重病以来,每日都会有人前来东宫献媚。 李氏阖着眼睛,问道:“礼部那边的登基典礼可定好日子了?” “回母后,”沈琅怀语气平淡,“定在了一个月后。” 李氏并无多少诧异,突然半垂着眼睛看向沈琅怀,“如今你即将登基,母后也没有什么其他所求了,虽说这事本就是板上钉钉,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呐,若是横生变故……” 她说着,似乎是觉得自己说这样的话实在是不吉利,又止住了,“之前母后总觉得心中惴惴,现在总算是可以喘口气了。” 沈琅怀没有应声,过了片刻才道:“儿臣心中有分寸。” 李氏轻声叹了一口气,“说起来,若是当初端妃还在,又是生了个儿子,现今恐怕是当真还是有点儿棘手。你父皇还真是个皇室之中少见的痴情种,就那点儿情意,若是沈初姒当初是个男孩,现在这位置恐怕都多少要生点事端。” 此事算是李氏的老黄历了,每每见到沈琅怀,她都要周而复始地将这件事再拿出来说一遍。 即便现在的沈琅怀已经登基为帝。 “母后。”沈琅怀顿了顿,语气波澜不惊,“既定之事,多说无益。” 李氏闻言有点儿讪讪,面色也说不上是好,她听得出来沈琅怀似乎是并无意于再听下去,于是换了个话头,“你说,你父皇既是这么宠着沈初姒,又何必将她嫁入镇国公府,现在这才刚刚驾崩,连带着她马上就被赶出府,还当真是可怜。” “这事虽说做得并不厚道,但是面子上既是和离,倒也说得过去。” 李氏说到这里突然语气一变,看着沈琅怀道:“这件事就算是镇国公府千错万错,你也不可替沈初姒出头,凡事都得掂量掂量,且不说镇国公府根基深厚,不可妄动,就说这和离以后,李氏女必然会成为镇国公首选,现在的那个世子虽说性子顽劣了些,但毕竟是独子,这偌大基业,终归都是他的。” “你也有好几个表妹,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让这些氏族娶了就是,你三表妹是其中最出众的,相貌才情具是上上之选,盛京中的贵女没有几位能比得上她的,等到登基大典结束,孝期也过了,就可以让礼部着手准备立后的事情了。” 沈琅怀闻言,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也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 他随手拨开放在自己面前的热茶,“母后若是无事,儿臣就先行告退了。” 李氏从前和他提过很多次让他娶了三表妹的事情,现在又是旧事重提,甚至已经替他构想好了立后的时间。 无非就是想让李家再多一位皇后。 那位三表妹,沈琅怀也知晓,从前见到自己的时候含羞带怯,大概是因为时常有人打趣,又带着一点儿必然嫁入皇室的优越感。 或许是因为经常被人奉承,所以性子高傲,带着一点儿理所当然的趾高气扬。 其实也寻常,毕竟这位表妹自幼锦衣玉食,又颇得旁人艳羡。 被这样娇惯着长大的贵女,有这样一点儿娇气的性格,其实从来都无伤大雅。 只是沈琅怀不喜。 所以每每李氏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都是不置可否,虽然并未明着拒绝,但是其实李氏自己心中也多少明白。 反复提起,不过是因为不死心罢了。 沈琅怀刚刚踏出殿外之时,却又听到李氏在身后叫住自己。 他顿步回头,听到李氏这么问道:“你父皇在前日见过你,那日在乾清殿,他和你说了什么?” 沈琅怀听得分明,却又没答,食指碰了碰拇指上的扳指,却倏地想到了那日。 沈兆自病后,很少见人,除了寥寥几位臣子,偶尔见一见宫妃以外,还有沈初姒以外,几乎就没有再见过旁人。 而后来病情加重之后,就只见过沈初姒和谢容珏两人了。 而他生前的最后一面,则是见了沈琅怀。 或许是自知自己时日无多,想同太子讲讲朝政大事,又或者是朝中盘虬错节的世家关系。 沈琅怀出身正统,品行才学样样都是皇子之中出类拔萃的,自从监国以来就被言官称赞为有治世之能,沈兆重病而起的那点儿朝中波澜也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上下再无异心。 众人都以为沈兆见他,是为了遗诏传位一事,其实并不尽然。 当日,乾清殿内当时处处都是弥漫开来的药味,沈琅怀在晦暗的殿内,见到了沈兆最后一面。 其实他与这位父亲并不亲近,年幼时起,沈兆就对他十分严苛,对于朝政都是亲自教导,稍有错处就会严词训斥,也几乎从未笑过。 所以当初,沈琅怀想,他当真是一点儿都不喜欢沈初姒的。 沈兆所有慈爱的一面,几乎都给了她。 “父皇。” 沈兆靠在引枕之上,掩唇咳嗽了两声,连日的饮药让他的脸上是满满的疲惫,他凝神看了看沈琅怀,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 这一笑,让他的咳意更加忍不住,脸上的沟壑也更为明显。 沈琅怀顿在原地,不解其意。 沈兆动作缓慢地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那个护身符,指着沈琅怀的腰间,“朕也有的。” 沈琅怀垂眼看了看挂在自己腰上的护身符,不知道应当如何作答,只得沉默。 沈兆拍了拍自己床榻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坐过来,然后缓声开口:“遗诏的事情,朕之前就已经立下,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朕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了,就只求你这么一件事。” “阿稚不比其他的公主皇子,所以朕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她一个人。” 沈兆说着,又笑了一声,“说起来,阿稚这个名字,当初还是你取的,所以朕现在,也信得过你。” 他摸了摸拿在自己手里的护身符,然后略微显得有点儿浑浊的眼珠看着沈琅怀,“答应朕……护好阿稚。” * 那只幼猫被沈初姒养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她给这只遇到的猫取名叫做雪球。 雪球并不喜欢生人,或者更为确切的说,除了沈初姒,其他的人它都并不亲近,即便是当初同样在雪地里见到的蒲双。 大多的时候,雪球都是喜欢蜷缩在某处,一直等到看到沈初姒,才会站起来,从自己的头蹭着沈初姒的裙角。 这处宅邸大概是沈兆早就已经着手准备了,院中载种的树木都是桃树,虽然已经入冬,但是仍然看得出来这里的桃树都是精挑细选的种类,每一株都生得枝条舒展,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想来就是桃花满枝了。 昨日的雪窸窸窣窣的,今日却难得地出了一点儿日头,蒲双将之前的被褥拿出去晒了晒,梨釉则是蹲在角落之中逗着正在睡觉的雪球,只是雪球并不理睬她,只看了一眼就重新闭上眼睛,晃了一下尾巴。 沈初姒身上披了一件大氅,看着桃枝上积着的一点儿薄雪。 雪球看到沈初姒从房中出来,立刻站起身来,颠颠地跑到她的身边,用脑袋蹭着她的裙角。 梨釉看到沈初姒看着这几株桃树发神,还以为她在可惜之前在拂江院中种的桃树和酿的酒,开口问道:“殿下是在可惜之前树下埋着的酒吗?” 她懊恼地叹了一口气,“都怪我,昨日想着想着就忘了这么一件事,恐怕现在镇国公府早就已经将这些都拔了扔了,这地方惹得殿下这般伤心,我也不想再去一趟了。” “殿下若是实在觉得可惜,虽然……我今日也可以去那边问问。” “不可惜。”沈初姒温声,“无事,扔掉也无妨。反正都是些无用的东西。” “怎么会不可惜,”梨釉瞪大了眼睛,“那可是殿下在绛月殿之时就开始酿的,从未假手于人,除了那位镇国公世子,哪有人能得殿下这般的心意!” 沈初姒垂着眼睑,俯下身摸了摸在自己身边的雪球。 “只有被珍视的心意才会觉得可惜,既然是不被珍视,即便是再如何,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作者有话说: 临时有事迟了一点,一点前评论都有红包~ 因为明天考试,有点忙,很抱歉不是肥章(鞠躬立正挨打)贴贴宝贝们啦~ 第27章 盛京的雪时常一下就是半月, 往年的这个时候,民间通常会有一个提灯映雪的习俗,但是因着今年先帝驾崩, 上下都不得庆典婚嫁, 这事自然也是搁置了。 雪球这几日被喂养得极好,原本稍显细疏的毛发也长了出来, 比先前在雪地之中的时候, 性子也活络不少, 时不时还会溜出府外, 惹得蒲双梨釉两人在各处找了许久,被找回的时候大概也知晓自己的错处, 会用脑袋蹭着沈初姒的裙角。 雪球仍然只亲近沈初姒,对于其他人都是爱答不理的。 这几日过得极快,过不了多久, 就是新帝的登基大典了。 仁明巷不远处就是远章李氏的门第, 相比于别家的门庭,即便路上还落着雪,李家府邸前每日也几乎都是人来人往。 虽然这倒也是寻常,这毕竟是新帝的母族,旁的人想要拉拢上几分, 也是人之常情。 谢容珏的别院位于仁明巷最好的地段, 檐上积的雪还没有化, 白蔹和寻常一样在院中巡视之时, 突然听到了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之中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猫叫声。 别院之中从来未有过什么诸如狸奴与犬的活物, 白蔹神色一顿, 只当是哪家跑失的猫, 抬步走过去, 用剑拨开不远处的草木。 只看到在苍翠的茎叶之下,正躺着一只幼猫。 大概只比人的手掌稍大一些,通体都是漆黑的,除了爪上的垫子是很淡的粉色,蜷缩在草地之中,嘴中还叼着一片叶子。 旁的人或许并不知晓,但是当日沈初姒捡到这只幼猫的时候,白蔹正坐在马车之上看着,哪里能不知晓这正是九公主府上的。 他刚想俯下身去提住这猫的后颈,却不想它霎时间往后躲了躲,嘴中还发出轻微的呜咽声,似乎并不愿意。 这猫实在是有些太小了些,白蔹怕自己手下没有轻重伤了它,思忖了片刻,刚想去知会公主府上的侍女的时候,脚下却又顿住了。 他站在原地了一会儿,然后抬步走向书房。 谢容珏一连数日都未曾回府,他那日从拂江院出来,崔绣莹还有谢玄就已经在府门处等着他,为的是他的婚事。 风流债 第24节 那日的国公府外挂着两盏素灯,正在风中飘飘摇摇的。 “你年岁已经不小了,既然现在已经和九公主和离,日后就好好看看其他氏族的贵女们,我瞧着远章李家的那位四小姐就很不错,还有远阳伯府的洛宁郡主,都是上上之选。” 谢玄亦是看着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沉声道:“往日就是太纵着你了,任着你胡闹,才养成了这样顽劣的性子。日后这婚事,你就算是再如何不甘不愿,都得给我生出子嗣来。” 天上还在下雪。 谢容珏只是哼笑一声,抬步从他们身边经过,却又在谢玄发怒前停下,然后他抛了抛自己手中的铜板,“父亲好像有些事情没有明白,往日不管着我,可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 “有心无力吧?” 他说完,抬步离开国公府。 一连数日,也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谢容珏此时坐在书房之中,手上随意拿着一册书,另外一只手抛着一枚铜板,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之时,抬手将自己手上的书页阖上。 他在书房之中的时候,白蔹很少会在这个时候打扰他,现在来找,想来是有什么事情了。 “世子,我刚刚在院子之中,”白蔹躬身,“发现了一只猫。” 谢容珏这几日心情说不上是好,神情都带着一点儿倦怠,听到白蔹这么说话,只是眼睫微抬,语气带着不近人情的意味:“猫?” “往日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白蔹迟疑片刻,才回道:“原本我也想去找找失主的,但是这猫我认得,就是公主殿下先前在雪中捡到的那只,世子当日也在的,应当还记得吧,我记得世子那日还在马车之中看了许——” “白蔹。”谢容珏将刚刚抛在空中的铜板扣下,打断了他的话,“所以?” 白蔹不知晓自己那句话惹得谢容珏不快,将刚刚即将说出口的‘久’字生生咽了回去,又接着道:“此事毕竟是事关殿下,所以我想着还是前来问问世子应当如何处置为好。” 谢容珏没应声,原本被扣在手中的铜板重又被他拿起,他低垂着眼睑,原本脸上的笑意消散。 白蔹揣度着他的想法,大概知晓了自己这种行径多半是惹得谢容珏不快了,连忙道:“我明白世子的意思了,我现在就去知会一声公主府上的侍女。” 他说完,转身欲走,却在步至门槛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谢容珏的声音—— “在哪。” 白蔹回头,看着谢容珏仍然坐在原地,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啊了一声。 谢容珏轻微皱着眉,“猫。” 雪球仍然留在原地,别院很大,它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之中,口中叼着一根长长的叶片,此处草木都是从南方运来的珍稀种,现在被雪球啃得七零八落的。 白蔹走到此处的时候,不免也有点儿心疼。 雪球其实并不怕生人,只是和寻常的人并不亲近。 就像是现在,它已经看到了白蔹和谢容珏两人,却还是自顾自地啃着刚刚的草丛。 谢容珏见到这只猫,倏地就想到先帝驾崩的那日,天空飘着一点儿雪,沈初姒就这么俯身喂着这只幼猫,昏黄的光晕照在她的脸侧,大氅的边缘落在雪地之中,半空之中飘着的雪落在她的发间。 他在不远处看得分明,往日的那一切,都纤毫毕现地重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其实白蔹说得并没有错,自己当日确实,看了很久。 他本该问心无愧,但是那时却连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先行打断了他的话。 谢容珏俯下身,抬手一拎,提住了雪球的后颈。 雪球在半空之中挥着自己的爪子,只是大概是因为生的极小,即便是生气,看着也显得软绵绵的。 谢容珏和雪球对视了一眼,手指在雪球的后颈处轻轻蹭了一下,然后让白蔹去膳房拿些肉干来。 白蔹回来以后,看着谢容珏俯下身喂着面前的幼猫的时候,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心中早就已经掀起波涛大浪。 谢容珏很少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更何况这还是公主殿下的猫,白蔹自幼时起就跟着他,何曾见谢容珏有过这般仁心过? 谢容珏的手指瘦削修长,即便是拿着肉干也十分赏心悦目。 雪球却只是嗅了嗅他手中的肉干,没有尝,大概是并不喜欢面前的人,朝着谢容珏叫唤了一声。 恰在此时,有役人前来,走到白蔹身边,看到谢容珏此时俯身喂着一只幼猫的时候,面上也顿时诧异万分。 他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卡顿了片刻,然后才结结巴巴地对白蔹道:“刚刚……有位侍女,说自己是公主府上的,要来……” 役人看着此时在谢容珏面前的幼猫,顿了片刻后才接着道:“找一只浑身漆黑,眼瞳是,是黄绿色的幼猫。” 谢容珏闻言,抬了抬眼。 * 雪球在外许久都没有回到院中,蒲双梨釉还有其他侍女都将仁明巷上下都找了一遍,甚至就连有些府邸都前去问过了,都说未曾见到这么一只猫。 前前后后问下来,整个巷中,就只除了,谢容珏的别院。 天色已经不早,盛京冬日的夜晚向来寒风逼人,寻常的猫尚且都极易冻死在这样的天气之中,更遑论是雪球这样的幼猫。 若是当日沈初姒没有救下雪球,恐怕它也早就冻死在街巷之中了。 蒲双和梨釉两人商议了一下,还是准备前去谢容珏的别院问一问,只不过这件事与那位镇国公世子有关,所以自然是要瞒着沈初姒的。 梨釉继续留在府中排查角落,毕竟雪球很喜欢缩在角落之中,而蒲双则是前往世子别院,想着前去询问门前的役人。 梨釉在四处看了看,又回到原处等了会儿,才终于看到蒲双从不远处回来。 蒲双向来性情极好,很少有动怒的时候,但是现在脸上却又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梨釉觑着她的神色,问道:“可问到了?”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起,蒲双脸上的怒意就更为明显,她想到自己刚刚前去别院之时,先是询问了一个役人,然后在他进去通报之后,白蔹就随着也走了出来。 蒲双自然是认得白蔹是跟在谢容珏身边的,她原本并不愿意再和镇国公府上的人打交道,只是现在有求于人,情面上总是要过得去的。 “白侍卫,”蒲双问,“冒昧来访。不知是否见到过一只浑身漆黑的幼猫,差不多只有人的手掌大,并不怕人,那是殿下养在院中的,若是见到了,可否归还?” 白蔹抵唇轻咳了一声,面上显然是有点儿不好意思。 “那只猫,确实是在府上……只不过,抱歉,世子说,姑娘你不便进去。” …… 蒲双此时在梨釉面前,即便是压低了声音,但是怒意还是显而易见,“实在是欺人太甚,我又问可否送出给我,他又说不可,难道还嫌殿下从前在他府中受到的委屈还不够多吗?现在见殿下失势,就欺侮人到了这种份上!” 她们这么说着,却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出了什么事?” 蒲双和梨釉转身,只看到沈初姒提着一盏小灯,大概是因为之前也在院中找雪球,所以发鬓沾着一点儿风露,此时正站在原地,看着梨釉两人。 作者有话说: 下章终于要见面了!!!今晚写得完的话今晚就发,可能很晚,不要等tvt 第28章 申时过半, 夕阳要落不落地半悬在空中,另外一边的满亏月也已经悄然出现在另外一端。 盛京的冬日时常都带着一点萧瑟的意味,更何况现在街巷之中的灯笼大多都是素灯, 就更为显出几分格外的离索来。 蒲双手中拿着灯笼, 跟在沈初姒的身后。 她绷着脸,大概是想到了刚刚的事情, 心中又在暗暗懊恼, 这件事怎么就被殿下听见了去。 殿下才刚刚和离, 现在又要前去, 她实在是不想让殿下见了镇国公世子,又伤心一回。 沈初姒大概是察觉到身边蒲双的情绪, 轻声道:“无妨,走一趟也不碍什么事。” 蒲双先是点了点头,片刻以后又实在忍不住开口:“殿下哪里需要安慰我, 此事分明是……镇国公世子分明就是在寻殿下开心, 之前既然那么绝情,现在又要殿下前去见他,我实在是怕他又说些什么话惹得殿下伤心。” 沈初姒闻言,眼睫垂了下来。 然后她顿在原地片刻,一字一句地解释道:“从前我会伤心, 是因为我生了妄念, 现在既然已经和离, 妄念已解, 那么伤心自然也是无从谈起了。” 蒲双闻言, 犹豫了片刻, 问道:“那殿下……心中有怨吗?” 先帝刚刚驾崩, 九公主就和镇国公世子和离, 虽然无人敢在明面上议论这件事,但是京中高门大院里的,哪里能看不明白此时多半是因为镇国公府见九公主的依仗已无,不甘心让独子就这么娶一个没有裨益的公主。 成亲时,谢容珏是风流之名满盛京的纨绔子弟,和离时,沈初姒是无人庇佑一二的落魄公主。 沈初姒听到蒲双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想到了当初这桩婚事,只是因为沈兆希望她心甘情愿。 沈兆希望她如愿。 只是风月事,又怎么能强求。 将晚未晚的暮色之中,沈初姒的瞳仁映着日暮,声音很轻,“当初这桩婚事是我自己所求,既然当时是我一厢情愿,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怨别人的。” * 白蔹在府外等了一会儿,想到刚刚谢容珏说的话,又是忍不住轻声叹了一口气。 往日里世子的心思,他还能揣度几分,现在这几日,却是一点儿都想不明白了,分明这件事只要让侍女前来将猫带走就好,谢容珏偏偏却又不让,言下之意,就是想让殿下亲自来。 白蔹看到不远处缓缓走来的沈初姒之时,连忙走上前去,躬身道:“殿下,世子在书房等您,我来引您过去。” 沈初姒点了点头,“有劳。” 因着地上还有雪,白蔹顾虑到沈初姒,所以这一路上步伐很慢。 他一路将沈初姒引至书房,才悄悄退下。 沈初姒站在书房门口停顿了一下,蒲双刚刚想将她身上的大氅解下,手停在半空之中却又顿住。 “我就这般进去吧,你在门口处等我就好。” 沈初姒轻轻拍了一下蒲双的手以示安慰,然后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间书房和镇国公府的布置截然不同,此时窗扉关闭,屋中还布置了暖炉,只是大概因为点燃的时间并不是很久,所以空中还留着一点儿残余的冷气。 谢容珏此时坐在雕花檀木椅之上,生得极好的眼睫垂着,雪球正趴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谢容珏的手搭在雪球身上,时不时蹭一下。 听到房门处的声响,他倏然略微抬起眼,只看到沈初姒站在不远处,正垂着眼睛看着自己。 和离以后,这应当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倘若那日雪中他无意识的久留不算的话。 那日的场景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记得她垂下的发,还有挺直的脊背。 风流债 第25节 纤毫毕现。 逼仄的空间之中,沈初姒身上那点儿香味又飘了过来,沾着暖炉散发出来的暖意,飘散在谢容珏的身侧,他搭在幼猫身上的手指轻微动了动。 四目相对之际,沈初姒向来坦荡,从前在拂江院之时她就是这般不退不让,现在和离了以后,也同样是这样。 谢容珏见她的瞳仁漆黑,分明生得身姿孱弱,却又从未避让分毫。 即便是现在已经和离。 谢容珏眼睑垂下,“殿下。” 雪球看到沈初姒前来,原本还乖顺趴在桌案上,现在立刻就蹬着爪子想要站起来,只是谢容珏的手仍然搭在它的身上,雪球扒拉了许久,还是只能趴在原地。 它转头朝着沈初姒轻声喵了一声。 “所以世子今日让我前来,”沈初姒上前,“是为了什么事?” 无缘无故不让蒲双进去,却又说在书房等她,她怎么想,都该知晓今日,是谢容珏想见她。 沈初姒靠近的时候,原本还飘在空气之中的香味霎时间逼近,谢容珏的喉间滑动了一下,沉默了片刻。 凡事皆有缘由,沈初姒搬离拂江院是他自己所求,可是心间那点儿意味却无中生起,他自幼对自己看得极清,即便是出入风月场,也从来未曾沾染分毫,可是现在,却又是道不清的所求。 他原本可以将手中的猫交予侍女,却又对白蔹下了这样的吩咐。 谢容珏一只手撑在脸侧,语气与往常并未有什么分别,“殿下之前搬离拂江院之时,还有些物件并未带走,之前事出匆忙,还未来得及问过殿下应当如何处置。” 沈初姒心知他大概说得是桃花树下埋的酒,“那些都已经无用了,世子随意处置就好。” 谢容珏并不诧异她的回答,眼睫微抬,嗯了声。 屋中的温度越升越高,沈初姒虽然畏寒,但是身上毕竟还披着一件厚厚的大氅,现在身上已经生出热意,她看了看周边的暖炉,抬手将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抱在自己的臂弯之中。 谢容珏的屋中从不点暖炉。 他看到沈初姒的视线,思忖了片刻,然后开口解释道:“幼猫畏寒。” 沈初姒走近,嗯了一声,“劳烦世子费心了。” 她抬手想让雪球走到自己手上,而谢容珏的手却迟迟没有松,还是搭在雪球的身上,雪球在他手下扒拉了许久,还是未能逃脱钳制。 脱了大氅,沈初姒身上的香味就更为清晰一些,其实并不像是燃香的味道,至少不是谢容珏从前所闻到的任何一种香料,更像是她生来就带着的香味。 谢容珏在此时倏地松开了手,雪球一下子就窜了出去,跑到了沈初姒的手中。 沈初姒将雪球抱入怀中,它轻声喵了两声,在沈初姒的怀中蹭了蹭。 沈初姒大氅之下穿的是素色的衣衫,藕荷色的褶裙,下摆处绣着几片桃花瓣,只是颜色很淡。 她安抚了一下自己怀中的雪球,然后看着谢容珏道:“天色不早了,多谢世子代为照拂雪球,若是无事,我就先行告辞了。” 谢容珏的手指在桌案上轻点了两下,“殿下请便。” 沈初姒闻言点了点头,然后抬步往房门处走去,才刚刚走了两步,却又听到谢容珏在身后唤了一声,“殿下。” 她转身,只看到谢容珏此时正在从檀木椅上起来,刚刚他一直坐在其中,沈初姒都是垂着眼见他,但是他身量极高,一旦站起来,就带着一点儿压迫感。 此时正在朝着自己走过来。 他今日并未穿绛红色的衣衫,而一件墨色的锦袍,显出一点儿格外的不近人情来。 沈初姒站在原地,看到谢容珏在不远处停下来,听到他问:“……我们从前,是不是在宫闺见过?” 当年她其心昭昭,所求皆为他,谢容珏当时是盛京世家大族唯一的嫡子,还未长成后来这样风流纨绔的模样,这样的煊赫家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在无数艳羡的奉承之中长大的。 他所见太多,满楼红袖招,骑马过路章台柳,而她自幼就生在宫闺之中,从未见过如他一般的少年郎君,犹如风雪照面,不为任何人停留。 她所经历的当初,大概不过只是谢容珏随手就忘的一件小事罢了。 现在来问这些,实在是……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谢容珏半垂着眼睛看着自己,他的眼睫向来生得极好,即便是不笑也生生带了盛京的三分春意,生得风流无暇。 沈初姒的手指轻微蜷缩了一下,轻声回道:“世子,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她抬眼看向谢容珏,“已经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知晓因果。当初那桩婚事确实是我自己所求,只是现在既然已经和离,过去的因果也没有什么知晓的意义了。” “若是当初给世子造成了困扰,”她顿了顿,“那很抱歉,日后不会了。” 沈初姒说完这句话,就抬步往前,推开门,蒲双早就已经等候在外,看到沈初姒在屋内将大氅脱下,连忙上前将搭在她臂弯上的衣物拿起,披在了她的身上。 然后提着灯跟在沈初姒身边。 她轻声道:“走吧。” 谢容珏站在原地,看着沈初姒脊背挺直,行走在盛京未散的薄雪之中。 盛京多说这位九公主殿下现在是落魄公主,可是她现在却不见丝毫困顿。 白蔹也在此时从院外走过来,大概是想到谢容珏书房之中布置的暖炉,他知晓谢容珏的习性,上前将之前布好的暖炉给熄灭,然后闻到了屋内飘散的香味,刚准备开窗散散这屋中的味道的时候—— “白蔹。” 白蔹顿下手,有点儿想不明白地挠了挠头。 “怎么了世子?” 谢容珏看了看紧阖的窗,“……不必开窗。” “啊?” “冷。” 作者有话说: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论语·八佾》 满楼红袖招——韦庄《菩萨蛮》 掐指一算,有些人好像快动心了哦 以前是阿稚一厢情愿,以后就要变成某人求而不得了 二十个红包~ 第29章 回到府中后, 蒲双蹲下身用一根玉箸抵住雪球的脑袋,训诫道:“平日里喜欢乱跑就算了,现在居然还跑到了镇国公世子那里, 小没良心的, 今日的羊奶你就别想喝了。” 梨釉将沈初姒刚刚脱下的大氅挂在衣杆之上,大概是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好, 只得沉默立在一旁。 刚刚在外染了一点儿寒气, 沈初姒将自己的手指放在暖炉前烘了烘, 轻轻搓了一下指尖。 雪球缩在角落之中轻声叫了几下, 被压在玉箸之下不得起身,然后眨巴着眼睛看向沈初姒, 大概是想求情。 蒲双轻轻用玉箸碰了一下雪球的脑门,“看殿下做什么?还想着殿下替你求情?” 沈初姒将自己手上戴着的玉镯褪下,搁置在小几上, 然后走到雪球的面前, 用手指点在它的脑袋上,“该罚。” * 翌日难得没有下雪,出了一点儿日头,只是冬日的太阳也谈不上是有什么温度,就只是单薄地照着未消融的雪。 夏云瑶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的裙裾沾到地上的雪, 下了马车以后看着自己面前的府邸, 面上带着一点儿笑意。 先帝驾崩不过半月, 夏云瑶穿了一件极为素雅的衣衫, 只是布料上带了一点儿繁复的暗纹, 裙摆处亦是精致的兰花刺绣。 “郡主又何必来这里找晦气, 先帝驾崩, 又是同夫家和离, 这般的气运,别人避着还来不及,”身边的丫鬟扶着夏云瑶的手臂,“也就是郡主身上洪福齐天,气运加身,盛京城的贵女要么没有郡主这般的出身,要么没有这般出众的相貌,倘若是旁的人,恐怕见了这门楣都要离着远些。” 夏云瑶闻言,挑了挑眉,语气也有点儿不咸不淡地回道:“是么?” 在她身边的丫鬟揣度了一下自己主子的意思,再次出口时语气就带了一点儿试探,“那是自然,新帝不喜这位九公主,大家也都知晓,不过是看在兄妹情谊上,面子上才勉强过得去,不然恐怕这位早就是没有脸面在盛京城待下去了,哪里还能住在这种地段的府邸之中!” 夏云瑶哼笑了一声,笑骂道:“就你会嚼舌。” 先帝为沈初姒布置的这件宅邸并不算是很大,至少在京中的达官显贵看来是如此,只是胜在精巧雅致,处处布景都是独具巧思,又坐落于盛京上下最贵的地段。 沈初姒坐在主厅之中,想到刚刚侍女的传讯,还是觉得有几分诧异。 这位洛宁郡主按照亲缘关系来说,是她的表姐,但是她不常进宫,之前进宫之时,也是前往太后的宫殿之中,后来太后薨逝以后,就极少再看到这位表姐了。 她与这位郡主的关系向来都说不上是热络,最后一次见到她,已经是两月之前,沈初姒成亲之时了。 沈初姒让蒲双前去煮茶,然后拨弄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镯子。 片刻之后,她听到一声娇笑。 “九妹妹。” 夏云瑶身上的披帛拖在地上,她略微侧身走进近厅内。 沈初姒抬眼看向自己眼前的人,夏云瑶生得极为出众,五官精致,今日面上敷了妆,盛京多出美人,这位洛宁郡主也是其中翘楚。 此刻她笑意款款--------------/依一y?华/,走到沈初姒的面前。 “此前事务繁多,我这个做表姐的,也没有前来宽慰九妹妹几句,表兄即将登基为帝,我的兄长身处要职,事务缠身,连带着我前前后后也跟着打理了不少事情。” 夏云瑶在下首处坐下,然后抬眼看着沈初姒,“一直到今日才有机会上门叨扰,想着前来安慰九妹妹几句。” 沈初姒抬手饮了一口茶,片刻以后才开口道:“劳烦郡主费心。” 恰在此时,蒲双也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盏茶壶,因着冬日,壶口处还在冒着袅袅白烟。 沈初姒看着蒲双,“蒲双。给洛宁郡主沏茶。” 蒲双点头应是,躬身为放在小几上的茶盏倒入热茶。 夏云瑶看着袅袅升起的白烟,掩唇笑了一声,“在远阳侯府,丫鬟要是给客人沏茶,可从来都不是这样躬着身子就足够的,我们家的丫鬟,可都是跪下沏茶的。看来九妹妹还真的是心思仁善,管教丫鬟也如此宽泛。” 她说着,还略微倾身问跟着自己的丫鬟,“是吧,娄儿。” 那位名叫娄儿的丫鬟连连应是,“郡主向来都御下有方。” 沈初姒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点了一下,却没有应声。 夏云瑶看了看放在自己手边的热茶,手指略微放上去,然后诶呀一声缩回手去,“也不知晓九妹妹从前在宫中和镇国公府是不是也是这样,还是现在在这里落得这样境地,嘶,这茶水——” 她抬起自己的手在半空中端详了一下,“烫得我手都红了呢。” 她笑着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蒲双,“本郡主说了这么多,你也应当跪下问罪了吧?” 蒲双之前端来茶水之时已经在小厨房之中晾凉了片刻,现在正值冬日,茶水再凉下去就算不上是热茶了,在端来之前她也试过温度,并不会烫到人手。 风流债 第26节 她立于原地,知晓现在沈初姒的境况不好,先是先帝驾崩,又是和世子和离,京中不少人等着看殿下的笑话,远阳伯府和沈初姒向来没有什么嫌隙,若是现在远阳伯府落井下石—— 蒲双咬着下唇,膝弯刚刚弯曲之时,却突然听到沈初姒的声音。 “蒲双。” 沈初姒手指在茶盏旁摩挲了两下,“到我身边来。” 夏云瑶似乎是没有想到沈初姒居然现在会开口庇佑一个小小的婢女,面上仍然是带着笑意,“诶呀,刚刚一时气急,替九妹妹教训了一个僭越的婢女,实在是有些不妥,倒是我的不是了。” 沈初姒垂着眼睛看着她,“郡主知晓就好。” 夏云瑶自讨个没趣,脸上的笑意也略微收敛了些,漂亮的眼睛觑着沈初姒。 这位殿下,生来就是顺风顺水,自幼在先帝的庇佑之下长大,即便是母族没落,先帝的一纸圣诏,也依然能嫁给谢容珏。 寻常人见到沈初姒这样的态度,多少就准备告辞了,可是夏云瑶却又坐在原地,手指撑着下颔。 “九妹妹这样的脾性,若是从前皇舅舅还在的时候,有些脾性倒是无妨,可是不日就已经要举行登基大典,”她语气仍然带笑,“可就实在是有些不太讨喜了。久闻太子表兄与九妹妹亲缘甚淡,我想着,大概就是因着九妹妹这脾性,啧。” 她摇了摇头,像是替沈初姒惋惜的模样。 即便是曾日里受尽圣宠又如何,先帝早逝,终究庇佑不了这位殿下一辈子。 这样的二嫁之身,又是公主,寻常富庶人家不敢娶,家世低了皇室又不愿,家世高的,相貌才情样样出众的世家子弟,又哪里会愿意娶这位落魄公主。 即便是再嫁,恐怕也只是世家大族之中相貌平庸的,又或者是小妾成群,家宅不宁的子弟。 若是再惨些,说不得还要做人续弦,又或者是远嫁异族,当成是和亲的工具。 这么想着,还当真是可怜啊。 沈初姒抬手饮了一口茶,只是垂着眼睛看着夏云瑶,却又没答。 夏云瑶只当是沈初姒自知自己今后举步维艰,“九妹妹又与镇国公世子和离,诶,我之前也是听了些风言风语,成亲月余,那世子就又从未踏入九妹妹的院落半步,九妹妹还曾经去别院寻过世子,大概也是当真不喜,不然怎么会……毫不留情地就和离呢?” 她说完,还佯装失言般掩住了口,“诶呀,怪我,怎么就说到了九妹妹的伤心事。” 世态炎凉。 沈兆身死还不到一月,往日里对她不说谄媚有加,至少也应当是温和有礼的人,也会找准时机前来落井下石。 沈初姒自认和这位表姐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嫌隙,她的手指在杯壁上轻轻碰了碰。 她轻声开口:“我与谢容珏和离,对于郡主来说,不是应当是好事吗?” 沈初姒看着夏云瑶,“如此这般,应当正好可以让贤于郡主。” 沈初姒向来识人很清,夏云瑶口中提到谢容珏之时,那似有若无的嫉妒,她听得分明。 对于这位并不相熟的表姐前来的用意,也已经了然。 夏云瑶霎时间从自己的座椅之上起身,毕竟年岁还小,被人揭露了心思,脸上是无所遁形的慌乱。 “你胡说什么!” 她原本披在臂弯处的披帛垂落,“原本我今日只是想来宽慰九妹妹几句,谁成想先是有刁奴为难,现在九妹妹又是胡言乱语毁我清誉,既然如此,就当是我今日未曾来过!” “原来是我误会了郡主,那想来日后应当是看不到远阳伯府和镇国公府议亲的场面了,”沈初姒顿了顿,看向夏云瑶,“郡主慢走。” 夏云瑶嘴唇翕张了一下,大概是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终究还是随着丫鬟转身离开。 身边的丫鬟还在轻声安慰夏云瑶,她大概是听着心烦意乱,呵斥一声打断了身边丫鬟的话。 夏云瑶走在路上慢慢思索,还是实在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何处漏了心思,现在让沈初姒知晓了,实在是大意。 夏云瑶的年纪在京中已经是算是比较大的贵女了,像她这般年纪的贵女,大多都成亲了,要么就是早就有了议亲的人家。 只除了这位洛宁郡主,生得相貌不凡,家世又是一等一的出众,兄长更是在朝着担任要职,前来求亲的世家也不在少数,可却迟迟没有见她定亲。 也只有她自己知晓,她是在等……谢容珏。 若不是圣上的一纸婚书,镇国公府的夫人原本就当是和远阳伯府相看八字了,偏偏圣上已经病入膏肓,还为沈初姒求得这么一桩婚事。 也幸好,如今也已经和离了。 丧期三月不得筹办婚事,但是远阳伯府已经和镇国公夫人崔绣莹通过气了,自己相貌出众,才情也是一等一的,盛京中贵女少有出其左右的,崔绣莹也是极为满意这桩婚事,只是还在略微思虑。 但是多少也是八-九不离十。 日后多带些嫁妆就是了。 其实远阳伯原本并不同意这桩婚事,毕竟谢容珏性情顽劣,不务正业,但是他毕竟是独子,基业深厚,日后就算是当真不入仕,就这家底和镇国公府的人脉,也能给夏云瑶的兄长有所裨益。 若是这桩婚事能成,日后就是皆大欢喜。 夏云瑶心中暗暗有点儿恼怒,怎么刚刚被沈初姒发现了端倪,虽然现在的沈初姒已经成不了什么气候,但是谢容珏娶过她的这件事,还是让夏云瑶多少有点儿如鲠在喉。 也幸亏,谢容珏并未对沈初姒动心。 夏云瑶就这么走出宅邸,刚刚踏出门槛,恰好看到仁明巷的不远处,一辆马车驶入。 京中达官显贵就是这么些,夏云瑶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就是谢容珏平日里的马车,脸上原本还留着的恼怒一瞬间就消散了,她连丫鬟都没有顾得上,提着自己臂弯的披帛就准备上前。 马车在别院前停下,夏云瑶也在此处停下,抚上自己的胸口处的长命锁,整理了一下发鬓。 她看到有人从马车的车厢之中出来,生得风流无暇,发间坠着一颗小小的珠子,身上穿了一件白衣,生得容貌太盛,反而显得衣物黯淡失色。 夏云瑶呼吸一滞,眼睫颤动了一下,然后轻声唤:“世子。” 谢容珏略微看了她一眼,连应声都无,就直接抬步往前走去。 之前在原地的丫鬟在此刻才将将赶来,夏云瑶只当是谢容珏并不识得自己,顿在原地片刻,又娇声道:“世子?” 谢容珏脚步未停。 夏云瑶向来对自己的容貌极为自信,只当谢容珏不是会被美色所迷的人,并未恼怒,现下大概也只是为了避嫌,所以才没有和自己交谈一二。 只是盛京民风开放,在这里说上几句话……其实也无妨。 夏云瑶提着披帛,小跑着上前,刚想拽住谢容珏的袍角的时候,他却好像是察觉到了一般,瞬间向着旁边避让了一下。 谢容珏不笑的时候,眼中常常也带着三分笑意,只是现在他眼瞳微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谈不上是什么笑意。 夏云瑶扑了个空,轻轻咬了一下下唇,好像是泪盈于睫一般。 “世子,”她抬眼,带着盈盈水光的眼睛我见犹怜,“我,我……是夏云瑶。” 他总该知晓镇国公府和远阳伯有意愿结亲的。 谢容珏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思忖了片刻,又或许是对她这般上前来的不解,“谁?” 然后他像是耐心告罄,手指微抬,“不认识。白蔹,送客。” 作者有话说: 今晚或者明早还有一章,不要等,早睡~ 狗子真的很拽,对谁都很拽!所以也是真的不记得以前还和阿稚见过面了 本章二十个红包,天气热,注意避暑呀宝贝们o3o 第30章 时间转瞬而过, 先帝驾崩月余,新帝沈琅怀登基大殿的日子定在十一月十二,也正是钦天监推算出来的黄道吉日。 沈琅怀代为监国数月, 先前处理朝政之时处处缜密周到, 几乎从未出过错处,上下臣子都十分敬重这位新帝, 是以新帝登基十分顺遂, 并未出过什么岔子。 新帝即位, 大赦天下, 繁琐的典仪耗时许久,沈琅怀身穿玄色金纹衣衫站于高殿之上, 头上的十二冕旒随着晃动。 礼部制定的流程走完,已经到了酉时。 今日宫中设宴,京中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将到场, 除此以外还有早已就藩的皇亲, 各地赶来的世家大族,满室的喧嚣之中,今日在大殿之中的人不是大族嫡系,就是手握权柄的臣子,要么就是皇亲国戚。 沈琅怀改年号为景和, 大殿之中处处都是称赞之声, 大抵都是些新君年轻有为, 日后定能让邺朝福祉永存之类的吉祥话。 沈初姒的位置在右侧方, 其实当初按照位置顺序的礼部官吏因着九公主的位置应当如何安排, 还稍费了一点儿心神。 这位公主与已婚臣眷坐在一起不合适, 与未婚的公主坐在一起, 好像也并不妥当。 新君典仪, 出不得什么差错,所以为着这事,礼部的官员还去请示了一下沈琅怀。 当日沈琅怀原本在处理事务,听到官吏的话以后,顿下笔,眯了一下眼睛。 官吏听到那位年轻的新君在上面沉声道:“这种事情还需要朕来教你?” 官吏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只当是自己因为这种小事叨扰了陛下处理政务,所以沈琅怀才语气不善,连忙道:“臣知晓了,臣自己安排。” “安排在未婚公主处,”沈琅怀出声,然后顿了顿,“还有,将礼部尚书家的那位二小姐,安排在附近。” 官吏赶紧点头称是,转身离开。 现在大殿之中,宋怀慕正坐在沈初姒的身边,小声地和她说着近些时日京中的趣闻,大概是想让她开心些。 “前些时日被我娘亲又禁足了几日,”宋怀慕捏起一块糕点,“还没有前去府上看看阿稚,其实阿稚和那谢容珏和离也好,实在是配不上阿稚,日后阿稚若是还有嫁人的心思,我可要好好看看这京中的青年才俊,替你好好把关一下。” 沈初姒抬手剥了一个橘子给她,然后用帕子净了一下手。 “无事,不用记挂着我。” 宋怀慕将橘子掰开分给她,“就算是阿稚不说我也知晓,先帝驾崩,你皇兄又对你态度不好,京中人大多趋炎附势,你肯定受委屈了。” 她拍了拍沈初姒的肩膀,“别怕阿稚,若是实在觉得委屈,你又愿意的话,就嫁到我家来,我兄长你也见过的,虽然说比不上那个林家的二公子,但也算是京中数得上名号的郎君了,我娘亲又这么喜欢你,日后不会让别人欺负了你去的。” 沈初姒朝着她笑了一下,却又没有应。 之前的那桩婚事大抵是太过荒唐,她知晓宋怀慕是为她好,也知晓她的兄长宋怀礼温文尔雅,处事随和,从前沈兆在时,宋怀礼就是沈兆中意的人选。 可是她现在并无意于姻缘。 宋怀慕见她没应,也没有接着说下去,只突然惊奇道:“阿稚,我刚刚怎么好像……看到谢容珏朝着这边看了好几眼?” 沈初姒闻言顿了下,朝着男眷那边看去,看到谢容珏坐在一众世家郎君中,此时正在撑着脸侧,面上带着一点儿倦怠的意思,眼睫半阖着,大概是在同身边的人说话。 盛京世家郎君极多,才学过人的亦是不少见,但是生得如他这般出众的,却是整个盛京城都翻遍了也找不出第二个。 只单单坐在那里,就是风流无暇。 沈初姒倏地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应当是你看错了。” 宋怀慕哦了一声,然后小声嘟囔道:“可是……诶,阿稚你信我呀,我真的刚刚看到了!” * 风流债 第27节 谢容珏听着身边的人的交谈,并不参与,只是手上把玩着桌案上的空杯盏,偶尔有将话题带到他身上的,他也只是挑眉笑笑,看着兴致不高的样子。 众人艳羡他生来妄为,不喜欢的婚事,即便是圣上赐婚,现在也是说和离就和离,实在是洒脱得很。 “世子现在可当真是洒脱,若是我,即便是不喜欢这位公主殿下,我也是舍不得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的,”有郎君调笑,“镇国公府门第高,谢兄又是独子,也是难免。” 他笑了声,“我家中还有长兄,也从来都没想过要走什么仕途,不求什么氏族贵女,若是我娶了这位殿下,我嘛……必然是要金屋藏之。” 旁边的人闻言,也跟着调笑道:“叶兄家世亦是响当当的氏族,生得一表人才,这位殿下又是二嫁之身,日后让你父亲和陛下提一提,说不得下一个驸马就是叶兄你。” 谢容珏停下了把玩杯盏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那边。 那边的人丝毫不觉有异,“叶兄喜好美人,向来都是怜香惜玉得紧,可不似世子这般连这样的美人都当舍,只不过叶兄家中后院娇妾也不少,日后若是娶了正妻,有人管着你的后宅,难道就不怕你的那些娇妾心中有怨?” “诶,此言差矣。”被唤作叶兄的人拿着折扇,笑着摇了摇头,“风月事嘛,娇妻美妾,原本就是人生美事,美人若是争斗,背地里争风吃醋,就算是有点儿怨气,也实在是可爱得紧呐。” 谢容珏挑着眉,看着他,然后不急不缓地开口:“是么?” 这话谈不上是什么善意,坐在这里的虽然大多都是纨绔子弟,但也都能听得出来这位世子好像是心情不虞。 可是这分明不应当,往日里在云想楼之中的,有些花娘对这位世子心生好感的,谢容珏也从来都没有片刻留情过。 众人只当毕竟这位公主曾经也是谢容珏的正妻,现在听着这些话,难免生出一点儿气恼来。 旁人赶忙打圆场道:“其实也就是大家的几句玩笑话罢了,算不得真,世子也莫要往心里去。” 谢容珏哼笑了一声,垂着眼看着刚刚的那位叶兄,带着笑意道:“我劝你,最好收起你的那点儿卑劣心思。” 京中其实少有人见过谢容珏生气,时常见他,都是看到这位镇国公世子面上带着笑意,可是先前那位兵部侍郎独子的下颔,生生被他给捏折,顾家忌惮镇国公府权势,又正值兵部尚书致仕之时,还是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遍寻名医为顾阳平诊治,还是落下了病根,就连说话都只能断断续续的。 也未见这位世子受到什么责罚。 现在说起这话,就是十分明显的警告了。 那位叶兄亦是家族之中的嫡系,寻常和纨绔子弟们说些荤话,哪有人敢管着的,听到这话,一下子脾性也上来了,冷笑着朝着谢容珏道:“世子还真是可笑,既然已经和九公主和离,就已经是毫无关系,现在旁人却又说不得了,你既然不喜欢,也有其他人好逑,现在这样惺惺作态,也不知道是给谁看。旁人怕你,我可不怕。” 新帝登基典仪,就算是谢容珏再如何胡闹,也不可能在这里动手。 这就算是有恃无恐了。 谢容珏眼眸深沉,面上的笑意丝毫不减,“那你……大可以试试。” 京中官吏坐的地方离这里并不算是远,谢容珏话音还没有落,身边突然就传来了一声清润的声音。 只是这声音,现在也实在说不上是有礼。 “叶三公子。”林霁的声线在喧嚣的大殿之内,也显得格外的明显,“在宫闺之中妄议未婚公主清誉,出言狎昵,知晓这样的行径,在律法之中应当如何处置吗?” 林霁站在不远处,“按邺朝律,对皇室出言不逊者,当处以鞭笞之刑。” 他垂着眼睛看着刚刚出口的那位叶三公子,“还是说,叶三公子想跟着我去大理寺走一趟?” 盛京中的世家子弟少有能如林霁这般年轻却手握权柄的,只是站在这里,就生生带着一点儿压迫感。 在大理寺之中,林霁还有个诨名,叫做小阎罗,只是因为他处理犯人之时从不留情,不用说是徇私,凡是进了大理寺的,即便是权势滔天,也少有能全身而退的。 刚刚出口的人面色惴惴,惶惶不敢再言语。 林霁垂眸又看了一眼坐于金銮殿中的谢容珏,两人目光交汇之时,林霁面色冷淡,谢容珏则是面上带笑。 也只是一眼,就很快别开了视线。 林霁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很快就重新回到了官吏中。 邺朝五品以上的官员如他一般年轻的实在少见,更不用说还是手握实权的大理寺少卿。 单单站在那群大多年迈的官吏之中,也是格外赏心悦目。 谢容珏手中拿着刚刚把玩过的杯盏,抬眼看了一下在不远处的沈初姒,只见她坐于殿中,因着今日典仪,略微梳妆,只是衣装依然素净,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从前她入梦时的场景。 他的手指在杯壁之上轻轻碰了一下,随后起身离开座位。 他并不想留在金銮殿之中。 林霁是多么出众,盛京城中,人尽皆知。 谢容珏路过一处坐席旁的时候,听到有人正在惊叹:“新君三年前才刚刚被立为储君,不过短短这些时日,居然就已经变为了陛下,这世事变得还当真是快啊。” “是啊,三年前咱们两还坐在边角落,实在是世事易变啊。” 谢容珏脚步在此处顿了一下,倏然想到了之前在拂江院中,李弘才曾经说过,那坛酒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埋下。 他其实并不常来宫闺,若是来了这里,基本上就是推脱不了的宴席,若当真是三年前的话,恐怕就是立储的那场宴会。 皇室宴席人多繁杂,谢玄又催着他结识权贵,他那时觉得了无意趣,就在宫中随便找了棵枝繁叶茂的树,手枕在脑后,清净一会儿。 却没想到,还没过多久,树下就传来了几声似幼猫般的哭泣声。 谢容珏向来缺乏同理心,原本并不想理睬,只是那日天色已晚,此处又实在是人迹罕至。 他跳下树,就只看到一个小姑娘,还未到及笄的年岁,靠着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树,哭得脸上皱巴巴的。 他没有什么耐心,吓了她一句,却见她哭个不停,就将自己随手拿的饴糖递给她,这对于谢容珏来说,其实也算是哄了。 随后就将她送回了大殿,因为怕与人寒暄,谢容珏一个掠身就离开,并未停留。 只是一面之缘,他并不知晓那个小姑娘的身份,只是现在突然记起,她哭起来的时候,眼瞳很亮,像是在涧水之中洗过的珀石。 作者有话说: 薄情者变痴情种求而不得,应该就是没多少章就可以写到谢狗正视自己的内心啦,关于谢狗怎么动心的,前面是有伏笔的~ 第31章 谢容珏站于金銮殿外, 抬头是未满的月色。 他其实很少会纠结因果,更遑论这原本就是他自己所求,只是刚刚倏然想起那日的时候, 却忍不住想到了和雍十六年初的春寒料峭, 那个姑娘穿着襦裙,明亮而清透的眼瞳。 远去的记忆纷至沓来。 他随手给的一颗饴糖, 成为了后来这桩荒唐婚事的因果。 他自年幼时起, 就一直很少被人坚定的选择过, 甚至就连出生都不是被期许的, 所走的路也大都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可那成亲的月余, 这位殿下看向他的时候,却又永远都是执拗而坚定。 大概是自幼就被先帝捧在手上,所以看向别人的时候, 也从来都是遵循本心, 坦荡到让人忍不住避开视线。 日后见她,即便是被人非议的困顿之地中,也永远挺直脊背。 谢容珏笑了笑。 其实那日在云来赌坊顾阳平说的也是事实,自己确实不过就是个替代品而已。 月色清冽,谢容珏随手将手中的铜板一抛—— 他垂眼看着被宫灯照得边缘发光的铜板, 不出所料的大凶。 宫宴结束之时, 已经酉时过半。 沈初姒回到院中, 坐于梳妆镜前, 梨釉才刚刚将她发间的素花拆下放在小桌之上时, 门外的蒲双也就是这个时候进来, 似是犹豫了一会儿, 才开口道:“殿下, 林太傅和林大人前来拜访。” 沈初姒现在孤身住于这里,林霁自然也是知晓,他向来守礼,虽说有林太傅同行,但是现在来访,却谈不上是什么好的时机。 她坐在镜前,将刚刚放在一旁的外衫披上,然后抬眼看向蒲双:“让他们进来吧。” 林太傅虽然早已致仕,但他既是先帝恩师,又曾经做过沈初姒的夫子,无论如何,沈初姒也不可能将他拒之门外。 林家世代都是书香门第,所有子弟几乎都是从文,出了不少极为盛名的大儒,林霁在其中却又稍显不同,相比于追求清誉的文臣,他手握大理寺,说是少年权臣毫不为过。 林太傅年岁已大,身体略显佝偻,面上是纵横的沟壑,此时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意,看着沈初姒款款走出。 先帝病后不久,就曾托自己的恩师日后照料沈初姒一二,林太傅也听得出来沈兆那时的意思,大概就是看中了林家的向来清正和林霁的前途无量。 只是话没有明说,也不勉强,只是有这么一层意思。 只是后来沈初姒却又嫁给镇国公世子,这件事自然也是无从谈起了。 “太傅,林大人。”沈初姒温声,“此地风寒,太傅年事已高,若有要事,还请进屋详谈。” “不必。”林霁开口,“我与祖父这时来访也实在是有些不妥当,就在此处谈就好,虽然祖父亦在,但是若是进了屋内,难免落人口舌,殿下清誉为重。” 林太傅也在这时轻轻拍了拍沈初姒的肩,“如珩说的对,我们已经是冒昧来访了,若是还要损殿下清誉,那当真是罪过了。” 如珩是林霁的字,沈初姒抬眼望去,看到林霁站在月色之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沈初姒知晓林太傅不会改变想法,也没有再坚持,就只是站在原地等着林太傅开口。 今日他们的来意,她也略微猜到了一点儿,但是不敢断定。 “先帝驾崩,殿下孤身一人住在这里,盛京城之中上下的风言风语,我虽然不大出门走动,但也听到家中女眷和我讲过。” 林太傅语气和蔼,十分有大儒风度,“陛下现在刚刚登基,朝中事务繁杂,难免有很多事情顾不上,有所疏漏。殿下住在这里,想来当是受到了不少委屈。” “承蒙太傅关心,”沈初姒摇了摇头,“父皇之前就曾为我思虑周到,安排妥当,并不曾受到什么委屈。” 林太傅闻言,轻声叹了一口气,转而说道:“先帝重病之时,我曾受诏进殿,先帝托我照顾殿下一二。” “而后不久,殿下就嫁入镇国公府,我们林家自然也不好插手其中,而现在我思前想后,殿下不缺金银财物,亦不缺些寻常的物件,京中的风言风语皆由殿下和离所致——” 今日林太傅为什么带着林霁一同前往这里,沈初姒大概也知晓因果了。 林太傅是沈兆恩师,沈兆亦对太傅有知遇之恩,私下之中与林霁也是以叔侄之交看待,林家向来不是忘恩负义之辈,现在来这里,是为了想解她的困顿。 林霁是什么人,盛京中所有世家贵女都想嫁的如意郎君,少年入仕,声名满盛京,沈初姒现在被暗地里讥诮不过就是因为无人庇佑,日后也得不了什么好的婚事,若是二嫁入的是林家,那么暗地里讥笑的人自然是哑口无言。 林太傅拉过站在自己身边的林霁,“其实原本不应当这么早就说这些事情的,但是又怕日后有变。” “如珩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知冷热,也洁身自好,后院里并无侍妾通房,林家家门也从来都是容不得些腌臜事,若是殿下愿意,就把林家当成是自己的退路就好。” 虽然之前心中已经有了预料,但是沈初姒听到林太傅说完这些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朝着站在不远处的林霁看去。 盛京民风还算是开放,寻常人家娶二嫁之身也多见,但是世家子弟却很少有娶二嫁身的,要么就是充作平妻,要么就是做了续弦,可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却是林霁。 林霁毫不诧异自己的祖父说出的这样的一番话,也像是早有预料般,面上仍然是清润的笑意。 刚刚在金銮殿之中,林霁就一直在思虑这件事,林太傅年事已高,大典结束就已经归家,并未参与宫宴,而宫宴刚刚结束,林霁就赶回家中接来了自己的祖父。 就只是为了这么一件事。 林太傅顿了片刻,开口道:“我在陛下面前也算是有几分薄面,若是殿下应了,那我不日就进宫,与陛下提一下此事。” 邺朝其实并未有明文规定,若是做了驸马就不得为官,但是这件事多少都会对林霁的仕途有所影响,关于这点,林霁和林太傅也应当是心知肚明。 风流债 第28节 沈初姒心中暗叹一口气,她对林霁并无任何男女之情,即便是知晓林太傅这般作为,是为她考虑周全。 盛京氏族官吏趋炎附势者不在少数,沈琅怀对她态度冷淡,多少人看在眼里,捧高踩低者也是比比皆是。 林家原本可以置身之外。 她默了片刻,刚想开口拒绝,突然听到林霁对林太傅道:“祖父。我与殿下还有些话要说。” 林太傅自然是知晓林霁向来守礼,不会做出什么不规矩的事情,便抬着眼睛看了看沈初姒,似乎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沈初姒没有想到在这时林霁突然开口,顿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她跟在林霁的身后,走到了一处僻静地,与仆役和林太傅所站的地方并不远,距离把握得极好,既不会显得逾矩,也不会让旁人听到这边的谈话。 月色照在林霁身上,他问道:“殿下刚刚……是想出言拒绝吧。” 林霁早慧,洞察她所想也很寻常,沈初姒点了点头,“我知晓林太傅此举是为我思虑周全,林大人亦是少见的少年英才,但是京中其实流言与我来说不算是什么,我也并不想这般早地再思虑婚事。” “此事并不急,”林霁温声开口,“殿下可以好好思虑以后再给予答复,不用担心我会改变想法。” 林霁从前做过皇子伴读,与沈初姒其实也只是几面之缘的关系,印象中的这位少年郎君时常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沈初姒沉默了会儿,然后才抬眼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林霁。 “父皇所托太傅此事,只是因为担心我,怕我并无兄长和母族,日后受人欺凌,”她声音很轻,“你们想要尽这份心意,我需得替父皇谢过你们,只是婚姻大事并不是儿戏,我与镇国公世子的那桩荒唐婚事,你也应当知晓。” 沈初姒拢了一下自己的外衫,“林大人日后前途无量,没有必要因为父皇所托,就做到这种地步。” 林霁闻言,站在原地,并未说话。 沈初姒只当是他想明白了,却突然听到林霁在自己面前开口。 “殿下。”他声音清润,“若是我说,这并非全然是先帝所托,而是我自己……甘愿呢?” * 晚间风大,谢容珏心情不虞的时候,时常会孤身坐在屋顶之上。 往年的十月初三,他向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坐在上面,拿着一盏酒,也只喝这么一杯。 今日从宫中回来之后,他也反常地上了屋顶,撑着手看了看未满的月色。 沈初姒所居的院落,距离谢容珏的别院并不远。 谢容珏随意一看,就看到了竹柏影下,沈初姒的面前站着一个人。 今日登基大典,虽然还在国丧期内,但是因为新帝登基,所以官员全都是身穿官服,林霁今日穿的是靛青色的官服,谢容珏记得分明。 月色清冽,其实他们两个人站得并不算是近,至少毫不逾矩,猎猎的风吹过谢容珏的耳畔。 他今日也是拿了一盏酒,这酒其实不算是烈,可是喉间却好像被灼到一般。 明月高悬在他身后,落下了满身的清辉。 他这么坐在这里的时候,并无一丝一毫风流之名满盛京的纨绔,显得孤单至极。 谢容珏突然想到从前沈初姒来到别院的时候。 不会介怀。 啧。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是时候把谢狗拉出来上上分了~ 二十个红包~ 第32章 林霁并未在这里停留多久。 沈初姒之前的风寒并未好全, 抵唇轻咳了两声,林霁见她这样,眼睑垂下, “我今日来与殿下说起这些, 并不是想给殿下造成困扰,只是至少, 应当让殿下明白我自己的本愿。” “我与祖父今日来访匆忙, 但此事并不急于一时, ”他说到这里, 轻声笑了一下,“今日这般唐突, 只是因为……我也会担心。” 他没有说自己担心什么,转而说道:“外面风寒,殿下早些回到屋中吧, 我与祖父先行告辞了。” 林霁跟随在林太傅身侧走出院门, 身上的官服更加衬得身姿颀长。 他向来被盛京盛赞为光风霁月,实在是名不虚传。 沈初姒站在原地,她自然是知晓这桩婚事即便是在从前沈兆在时,也是一门好姻缘,可是与其说是不愿意承林家的这份情, 不如说是她自己也并不愿意。 她其实自幼对什么都很少表现出什么喜好, 宋怀慕也常常说她情绪很淡, 从未见她有过什么特别的情绪。 而她自幼至今, 做过最为荒唐, 最为叛经离道的事情, 就是在沈兆问及盛京中这么多世家子弟, 阿稚到底中意哪一位时, 独独在谢容珏的画像前停留片刻。 少时的情动,她从未起过一丝一毫权衡利弊的心思。 所以,即便是她现在明白,也清楚,林霁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到底是多么合适,也终究还是没有起过任何答应的意思。 沈初姒站在原地略微蜷缩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近来的事接连在一起,实在是让她有点儿身心俱疲。 她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看到未满的月色此时悬于天际,她站在原地思忖了下,然后抬步走向了院门的方向。 蒲双和梨釉两人对视了一眼,“殿下?” “无事。”沈初姒脚下顿了片刻,“想出去走走。” 梨釉连忙跟上去,“天色已经不早,殿下即便是想出去散散心,也当有人陪着才好。我随殿下一同出去吧。” “不必,就在这附近,你们若是担心,就在院门处等我也是一样的。” 仁明巷前是一条蜿蜒的河,岸边栽种的垂柳低垂的枝桠上此刻光秃秃的,枝条在晚间的风中轻轻地晃动着,河面上浮着一层薄冰,倒映着天上的月色。 沈初姒突然想到了之前自己来到这里的时候,那时自己嫁与谢容珏,却在自己夫君的别院前不得进,还需林霁前来解围。 现在想想,大概是自己从前果然是天真太过。 她手上的镯子轻轻晃动了一下,这副镯子是永州上贡前来的贡品,整个邺朝也就只有这么一副,是极其罕见的桃花玉,晃动的这两下,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沈初姒近来清减了一点儿,原本就有点儿稍大的镯子,在她的手腕上就更为松松垮垮。 突然,一点儿凉意落在了她的手上。 沈初姒恍然往上看去,只看到了夜幕之中,飘着一点儿雪。 飘飘摇摇地散落在半空之中,今年的雪好像比往年更为多一些,一连这么多时日都未曾怎么停过,现在落在自己手背上的那点儿凉意现在也化为了水渍。 她拿出绢帕想擦拭一下,手腕晃动之际,原本松松垮垮在腕上的镯子也倏地滑落在地,顺着滚到了一旁。 地上的薄雪还未消融,沈初姒略微倾下身,手指才刚刚碰到自己掉落在地的镯子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自己的眼前,出现了白色的袍角,上面并无任何花纹。 原本落在四周的雪,也好像在这个时候停下。 熟悉的清冽气息霎时间浸入她的五感,她指尖在雪地之中一顿,然后顺着往上看去,就看到谢容珏此时也在垂着眼睛看着她。 他手上撑着一把竹伞,握在伞柄上的手指瘦削,此时略微倾身,说不上是有什么情绪。 沈初姒将镯子拿起,站起身时往后退了一步,刚好离开谢容珏手上撑的伞的范围。 簌簌而落的雪落在她的发间,“世子。” 她的语气疏离有礼,并无攀谈的意愿,只说了这么一句以后,就准备抬步从他身边经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沈初姒身上的香味随之朝着谢容珏掀来,他并未握伞的手指缩了一下,然后走到沈初姒的面前。 被挡住了去路,沈初姒轻蹙眉头,抬眼看着自己面前的人,谢容珏长身玉立,身后是盛京晚间飘落的雪。 他原本眼眉生得风流昳丽,现在站在雪景之中,却又多了几分冷清的意味。 “在这里遇到世子,并非是我有意为之。”沈初姒顿了顿,“和离已有月余,我们现在,应当没有什么好说的吧?” 谢容珏抬手将伞靠近了一点儿,“……是我在等殿下。” 他垂着眼睫看她,顿了片刻后才接着开口:“雍和十六年初,立储当日,我与殿下是不是曾经在宫闺之中见过?” 过去的那点儿事重新又被提起,偏偏又是被他道破,她承认自己当时天真太过,承认自己因那时的其心昭昭而起了痴心妄想的心思。 佛寺之中的主持说她身上有业债难消,解她数年困顿。 她后来想过很多次,都当知晓这所谓的数年困顿,是因当年情动而起的一厢情愿。 偏偏现在重新又被他提起。 “即便是见过又如何,”沈初姒轻声开口,“世子从前在盛京城风流之名在外,想来欠下的风流债也不在少数,随手为之一件的小事不放在心上也是寻常。既是我一厢情愿,因果在我,世子又何必在意从前种种。” 朔风不渡,别来晚雪,她的眼睫上沾着一点儿消融的雪。 瞳仁还是如同从前一般清澈,甚至就连那点儿执拗和坦荡都是一如既往。 谢容珏握着伞的指节略微发白,刚刚见到她和林霁站在一起之时,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今日在金銮殿之中,自己与林霁对视而过的视线。 林霁的声名从来都是风光霁月,相比于自己的声名,可谓是赞誉加身。 那位大理寺少卿到底在想什么,只一眼,他就明白,从前林霁就从未管过别人的家事,沈初姒初次来别院之时,他那时见到她和林霁站在一起,也只觉得沈初姒心有所属也好,也免得日后多生事端。 可是现在—— 沈初姒说完这些话,也没有什么再走下去的意思,转身准备往院门方向走去,刚刚她恍神之际,已经走出了很远的距离。 刚刚来时走出的一点儿痕迹,已经被薄薄的一层新雪覆盖。 天上仍在下雪,谢容珏走上前去,抬手将自己手中的伞递给她。 沈初姒看了看他递过来的伞,却没有接,“不必了,多谢世子好意。” 她话音未落,那柄竹伞就已经到了她的怀中,他的手指擦过自己的手背,相比于她时常冰凉的手,被他擦过的肌肤瞬间多了一点儿灼热的气息。 沈初姒拿着伞,然后看到谢容珏站在自己面前,耳侧坠着的那颗珠子轻微的晃动。 “殿下最好收下,”谢容珏垂着眼,“若是不收……” 他顿了下,“殿下应当也不想我一路送殿下回去吧。” 沈初姒抬眼看着他,他说这话的时候,实在是又像极从前那个顽劣的少年郎。 * 林霁掀开马车上的帐幔看了看外面,只看到刚刚雪停不久的盛京城,又开始下起晚雪。 他顾虑到车厢之中还有长辈,怕林太傅受了风,很快就将帐幔放下。 风流债 第29节 林太傅看出林霁似乎是有心事,笑眯眯地开口道:“九公主怕是没有应允吧?” “祖父,”林霁并未诧异林太傅看出来,只是叹了一口气承认,“是的。” “你这孩子从小顺风顺水惯了,吃些苦头也好,我瞧着殿下可是个有主意的,对于婚事更是,姻缘嘛,不可强求啊。” 林太傅手中的拐杖在车厢之中轻轻敲了敲,“说罢,你向来稳重,即便是有什么喜欢的,也都是徐徐图之,今日这么着急慌忙地就找我来与殿下说这件事,到底是因为什么?” 林霁无奈地笑了笑,“什么都瞒不过祖父。” 他回想起金銮殿之中的场景,“祖父应当知晓殿下先前所嫁之人,是镇国公府的那位世子,这桩婚事,当初应当是殿下自己所求。若是毫无情意也就罢了,可我今日在金銮殿中见那位世子,又觉得好像并不尽然。” “我从前也算是有几分了解他,”林霁顿了顿,“谢容珏此人,我从未见他管过别人的闲事,即便是家中亲族,以往见他,他都从来未因为这些人动过分毫怒气。” 林太傅似乎是回想了一下,“镇国公府的这个孩子,我也有印象,你当年还没有出生,其实他原本并不是独子,家中还有一个兄长,当年镇国公还曾用重金想让我来教导那个兄长,只是你也知晓,我从来不教没有慧根的孩子,就只是找了个委婉些的借口拒了。” “镇国公府上下对那个兄长寄予厚望,只是后来还不足八岁,就早夭了,镇国公夫妇伤心欲绝,后来才又有了谢容珏。” 林霁静静听着,未曾言语。 这桩事情距今已经过了三十年,也鲜少有人提起,是以他也是今日才知晓这件事。 “早夭的兄长难免要拿出来作比较,听闻那孩子生来就有些薄情,恐怕也就是因为这么件事。” 林太傅轻声笑了一声,“薄情者若是动心,可就是覆水难收了。如珩,看来你日后,当是要遇到对手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或者后天要写到我超级喜欢的剧情了!嘿嘿希望你们也喜欢~ 第33章 沈初姒抬步往院落走去, 在半路之中的时候却似有所感地往回看去。 只看到盛京的冬日飘拂的雪中,他仍然站在原地,并未离开, 只是找了棵柳树, 此时正倚在上面,看着姿态有点儿懒散。 他其实并不是很适合白衣, 看上去冷清太过, 与他本人是截然相反的气质。 现在孤身站在雪地之中的时候, 就更是如此。 其实他们中间已经隔了一点儿距离, 但是沈初姒还是觉得……他好像还在原地看着自己回去。 沈初姒其实一直看人很清,谢容珏现在周而复始地问及因果, 又或者是现在雪地之中有意的相见,她并不迟钝,只是现在这样, 实在是像极了心血来潮的玩弄, 毕竟当初分明是他自己所求。 既然是心如磐石,生来薄情,又何必事后如此。 沈初姒眼睫颤动了一下,随后转身,未在停留。 蒲双看到沈初姒撑着伞从雪中走回, 连忙和梨釉两人迎上去。 蒲双用帕子仔细擦拭了一下沈初姒鬓边的雪, “刚刚下了雪, 我和梨釉还想着要不要给殿下送伞去, 又怕惊扰了殿下静思, 这伞……” 梨釉和蒲双两人都是带着一点儿疑惑看着沈初姒手上拿着的伞。 沈初姒的指尖动了动, 然后抬手将伞收起。 “捡的。” 梨釉和蒲双两人对视一眼, 知晓殿下这是不愿多谈了, 也没有再开口,只是提灯将沈初姒引进屋内。 屋内的暖炉还在燃烧,映照着雪白的墙壁是昏黄的色泽。 雪球原本蜷缩在暖炉旁晃动着尾巴睡觉,大概是闻到了沈初姒身上的味道,眼睛瞬间就睁开了来,站在原地伸了一个懒腰,才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雪球原本大概是想在沈初姒裙边蹭一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却在咫尺之距边停下了步子,转而朝着她轻声叫了两声。 梨釉有些惊奇地看着,“平日里雪球可是看到殿下就凑上前去,怎么今日好像不大愿意的样子?” 沈初姒俯下身去用手想要碰一碰雪球的脑袋,它好像也并不是很愿意的样子,耷拉着头,好像是在无声的抗议。 “或许是因为殿下身上,”蒲双沉吟片刻,“沾了别人的味道,而雪球并不喜欢。” 沈初姒听到蒲双的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下。 她抬手点了点雪球的脑袋,用手指蹭了蹭它头上细软的绒毛,“还算是有良心,看来你之前,没有投敌啊。” 雪球不情不愿地哼了两声,然后纵身一跳,直接就跳到了沈初姒的腿上,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躺下,蜷缩成一团,然后尾巴晃来晃去的,扫过沈初姒的手腕。 沈初姒摸了摸怀中猫的脊背,抬眼看向梨釉和蒲双,“你们先出去吧,我看会儿典籍,等到洗漱的时候再唤你们进来。” 两人点头应是,蒲双抬步将置于桌上的烛台放到沈初姒手边的小几上,然后就随着梨釉一同离开了寝屋。 沈兆在布置这间屋子的时候,书房里面就放了不少杂谈话本,还有些志怪游记,大多都是按照沈初姒的喜好来布置的,沈初姒昨夜看了一本有关西羌那边的游志,只看到了一半就觉得有点儿倦意,没有再接着看下去。 西羌是毗邻邺朝的国度,那边的人大多以武为尊,西羌与邺朝的关系不算是好,尤其是西羌地处草原荒漠之中,时常缺少粮食和布匹。 所以骚扰邺朝边境也是常有的事情,即使是边境有梓州节度使坐镇,也常受其害。 西羌的新阙王即位之时不仅会继承先王的王位,还会继承先王的妃子,那边以武为尊,老阙王大多都不是老死或者是病死,多半都是被自己的儿子甚至是孙子杀死,王权更迭极为快,坐不满一年王位的阙王都不在少数。 沈兆重病之时,新的那位小阙王就是亲手杀了自己的父王,踏着自己父兄的鲜血,一步一步坐上了阙王之位。 沈初姒好像听旁人说过这位新的小阙王的名字,名叫独孤珣。 在传言中,这位新任小阙王体内流着一半中原的血,自幼备受欺凌,所以养精蓄锐,不露锋芒,蛰伏多年以后才一朝杀尽仇家。 心性非常人可比。 梨釉此时在门外拿着那柄伞,小声问蒲双道:“蒲双姐,殿下好像并不愿多谈这把伞的来历,那这把伞我们应当怎么安置啊?” 蒲双看着梨釉怀中抱着的伞,这把伞做工精致,看着还像是崭新的,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味,她反问道:“你觉得殿下今日应当是遇到了谁?” “殿下就只出去这么短短距离,遇到的人我怎么想都应当是想到的,”梨釉撇了撇嘴,“殿下又不愿意谈及,还能有谁,想来就是那位镇国公世子了。” 蒲双毫不诧异地轻轻挑了挑眉毛,“你我跟在殿下身边这么久,可看到过殿下对谁表现出特殊的喜好?这么多年以来,其实也就是那位世子一人,自然是不能随意处置,这把伞……就暂且先放在库房吧。” 梨釉点点头,擦去了伞面上沾着的雪,转身往库房走去。 * 远阳伯府现在上下气氛凝重,新帝下诏让远阳伯夫妇两人前往宫闺一趟,回来之后两个人都是面色不好,连带着府中奴仆都是战战兢兢。 远阳伯和远阳伯夫人此时现在于厅堂之中踱步,片刻之后远阳伯才沉着声开口:“你平时日就是将云瑶那丫头娇惯坏了,就算是那九公主现在再如何失势,她也依然是公主殿下,皇室女!就算是陛下再如何不喜她,总归也要挂念着她是皇室女的身份!” 远阳伯夫人是先帝长姐,亦是沈琅怀的姑母,听到现在远阳伯对自己说话这般不客气,也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你莫要忘了,本宫也同样是皇室女,你现在这样的态度,当真以为若不是本宫,你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 远阳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语气稍缓:“陛下今日在殿中和我们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新帝待人向来都留有情面,但是今日就差点儿将云瑶做的事抛到咱们面前了,这是在为谁出头显而易见,你也不是不知晓,就连你这个姑母的面子都半点没有顾忌。” “一个小辈而已,云瑶不也同样是陛下的表妹,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远阳伯夫人咬牙,“我好歹也是他的姑母,我从前前往太后宫中时,分明见得这位新帝对九公主态度极其恶劣,哪成想现在居然还要替她出头!” “罢了罢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远阳伯轻声叹了一口气,“只希望此事,不会对云瑶兄长的仕途有影响,新帝向来公允,应当不会因为这件事为难他,你也早些去和云瑶说吧,安抚着些她。” …… 夏云瑶因为是先帝长姐所出,又是皇家孙辈之中第一个出生的女孩,所以被已故去的先太后提议,一出生就被特封为郡主,封号洛宁。 京中如她这般有品阶的贵女并不多,所以平时里在京中宴席之中,她都是被簇拥和奉承的那一个,所以也自然养成了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性子。 她此刻坐在梳妆镜前,看到自己在镜中的相貌,随口问身边的丫鬟道:“你瞧着本郡主生得美吗?” 原本静默着站在一旁的丫鬟连忙躬身,回道:“郡主相貌出众,自然是盛京城中大家都知晓的事实,不然远阳伯府成日里也不会有这么多世家郎君想来求娶了。” 夏云瑶闻言抚上自己的脸,看了看自己额心描着的花钿,“既是如此,那你说谢容珏怎么就……不识得我呢?” 这话丫鬟哪里敢接,双腿略微颤动,静默了不过片刻,连额边的冷汗都要沁出来了。 她差点儿准备下跪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夏云瑶放下自己的手,听到门外传来远阳伯夫人的声音,“云瑶,是我。” 夏云瑶以为远阳伯夫人现在来应当是为了自己的婚事,面上闪过一丝喜悦,朝着身边丫鬟抬了抬下巴,“去开门。” 可是等到远阳伯夫人走近之时,夏云瑶却发现自己的娘亲脸上并不是什么喜悦的神色,反而带着一点儿郁色。 “娘?”夏云瑶不解,“是没有和镇国公府谈拢吗?不是说好了若是产生了什么其他话,我到时候多带些嫁妆就是了,凭借我们家的家世,镇国公府应当不会不愿意吧?” 远阳伯夫人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叹了一口气,“我见过镇国公夫人了,此事还不着急,不过原本你也快与那位世子相看了。” “怎么不急,”夏云瑶不满,“娘亲也应当知晓我现今在盛京贵女之中,也算是年纪大的了,此事早些定下来也好,免得日后镇国公更为中意李氏女。” 远阳伯夫人坐在原地静默了片刻,“今日往后,你就待在这院中,待满整整一个月,不要出去了。” 言下之意,就是禁足了。 夏云瑶一下子并没有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时,脸上都是诧异之色,她在家中向来备受宠爱,什么时候被禁足过? “娘?”夏云瑶声音略尖,“不是要相看吗?为什么要禁足我?” 远阳伯夫人预料到她的反应,抬手让屋中侍女全都退避一二,待到屋中只剩下她们两人之时,她才缓缓开口:“今日新帝传召让我与你父亲进宫,你当知晓你这位表兄的,从来都待人妥帖,多留有情面。但是他今日,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惩戒于你,就算是想装糊涂都难。” “九公主就算是再如何,也都是当今陛下的皇妹,你那日前往仁明巷,想来是被陛下知晓了。禁足你,娘亲心里也不好受,但是这实在是不得已的事情。” 远阳伯夫人轻声安慰,“你的婚事,娘亲仍然会为你张罗着,只是这段时日要委屈委屈你,等你出了禁足,娘亲就安排你和那位世子相看。” “至于那位公主,西羌使臣和新任小阙王即将进京,早就有了和亲的想法,她没有母族,日后就是最为合适的人选,陛下现在护着她想来就是因为此事,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夏云瑶久久没有应声,远阳伯夫人知晓自己的女儿心高气傲,也没有久留,只说完了这些话就转身离开了。 待到远阳伯夫人走后,夏云瑶抬手直接将自己面前的梳妆镜台上所有的东西都扫落在地。 寂静的院落之中,顿时传出了珠翠落地的响声。 作者有话说: 酥皮小鱼卷(举话筒到谢狗嘴里):采访你一下,请问对于近期评论区被男二党,骨科党占领,无人在意你这个赘婿,你是怎么想的? 前夫哥:谢邀,正宫,未来可期,谢谢大家。 今晚还有一更,努力早点。 第34章 盛京景和初年的最后一场雪, 落在初春。 先帝驾崩满三月,国丧期满,自此日后, 京中上下也可以举办婚事典仪, 之前议了亲却因为先帝病逝而耽搁的婚事也在这几日多了起来。 盛京中之前定了亲,却因为赶上国丧没有举办婚事的, 其中就有楚家的二公子和林御史家的小姐的这桩亲事, 这桩亲事很早就定下了, 算的上是氏族之间双方都很满意的姻亲关系。 楚家的那位二公子, 原本也是个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娶的却是一位温雅贤淑的姑娘。 风流债 第30节 请柬自然也是送到了镇国公府, 还有封请柬则是送到了谢容珏的别院。 这段时日,崔绣莹没少让谢容珏相看那些世家贵女,虽然谢容珏身上并无官职, 但是毕竟是名门世族的独子, 加上容貌出挑,崔绣莹又说了日后要让谢容珏走文官的路子,所以相看的那些贵女,也都是样样出挑的世家女。 只是谢容珏一次都未曾应允过,也是有许久都没有回府了。 大概是因为知晓这么件事, 所以分发请柬之时, 楚蕴和送了两封请柬。 谢容珏此时手上把玩着那封红色的请柬, 脑中倏然想到了从前楚蕴和来到这里的时候, 信誓旦旦地和他说着所谓的红鸾星动, 那时的自己哼笑一声, 回了一句借他吉言。 现在却又被困于因果难料的境地。 * 夜幕深重, 楚家里处处都挂满了大红色的灯笼, 照得连墙壁水池中都处处都是喜意。 楚家和林御史都是京中大族,所以这桩婚事办的也是热闹非凡,就连沈琅怀都让身边内仕送来了赏赐,是一对玉如意,祝词提的是瓜瓞绵绵,琴瑟相合。 楚蕴和往日性情很好,与谁都能攀谈几句,所以今日来喜宴的世家子弟并不在少数。 宴上推杯换盏,谈的话题也是天南海北,一会儿说到谁家子弟考取功名,一会儿又说到哪家的姻亲。 谢容珏坐于喧嚣之中,倒也没有参与其中,看了这片刻的热闹,转而就抬步走到一处僻静地。 现下乍暖还寒,水池中的锦鲤也不怎么活络,流动的速度十分缓慢。 谢容珏撑着手在水池边看了许久,也没想明白今日自己怎么会来凑这样的热闹,大概是因为从前在别院之中楚蕴和对自己说过的红鸾星动,又或者是因为他那日问及自己为何不入风月。 薄情者活得向来风生水起,可他问心有愧。 “原来世子在这里,”有人在身后打了个酒嗝,“没成想我出来小解,倒是正好碰上了世子,世子刚刚不在宴中,可是错过了不少咱们听来的趣事。” 谢容珏转身,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身穿姜黄色锦衣的世家郎君,此人姓王,从前与谢容珏在云想楼和云来赌场之中见过几面,还算是认识。 大概是觉得有几分了无意趣,谢容珏挑了挑眉毛,顺着他的话随口问道:“哦?什么趣事?” 王公子眯着眼睛笑了笑,“刚刚我们才说起的,也不知道世子你还记不记得从前那位李二公子,就是曾经和我们在云想楼之中见到过的那位,成亲后也是成日里在外厮混,他家夫人也是个心气高的,前些时候与他和离了,那李二竟也和换个人一样,又巴巴地跑到那姑娘家门前,成日里求着回心转意。” “说起来,那位李二公子,也是曾经在云想楼之中一掷千金的主儿呢,现在少了他,实在是少了几分意趣。” 王公子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生怕谢容珏听不明白。 他说着说着,又好像是想起什么来,“说到这个,诶,我记得世子是不是前些时候也与九公主殿下和离了来着?” 周遭瞬间就只剩下了风声,那人迟迟得不到回答,抬眼只看到谢容珏似乎并不觉得这件事有趣,就连脸上以往都带着的笑意都无。 “说够了吗?” “……说,说够了。” 王公子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喝过酒之后的脑子更是有点儿昏沉,只是直觉面前的人神色晦暗。 也不知道哪里惹了这位的晦气。 “既然说够了,”谢容珏似笑非笑,“那我就不奉陪了。” 他抬步经过阑珊的喜宴,刚刚想直接离开的时候,却突然遇到了楚蕴和。 楚蕴和已经挑过新娘喜帕,现在正在宴席上敬酒,在这里的大多都是京中的纨绔子弟,喝起酒来自然也是个中好手,楚蕴和才从这边走了一遭,面上就开始散着淡淡的红晕。 新婚燕尔时,楚蕴和脸上好像也并无多少欣喜之情。 谢容珏顿步在原地,突然想到了自己当初成亲之时,他向来性情懒散,就连敬酒都只是敷衍地喝了几口,那时的旁人见他的时候,大概是也是和现在的楚蕴和一样,面上并无多少欣喜之情。 后来的洞房之中,他挑了沈初姒的喜帕之时,四目相对,心无波澜。 “刚刚找了谢兄许久,还以为谢兄先行走了。”楚蕴和抬起自己手中的杯盏,“现在终于找到了谢兄,今日不论如何,我都得敬谢兄一杯。” 谢容珏哼笑一声,“敬我做什么?” “这杯酒,只能敬谢兄,旁的人都喝不了。”楚蕴和拿起另外一盏酒递给谢容珏,“自然是敬你向来不入风月事,日后自然也是免于我等庸人自扰。” 谢容珏垂着眼睛看着楚蕴和手上的杯盏,却没有接。 片刻之后,谢容珏问道:“之前你不是还信誓旦旦我近来红鸾星动,怎么现在又要敬我不入风月。” “酒后胡言罢了,谢兄难道还当真了?” 楚蕴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时谢兄不是成了亲,我总该是要说些好话的,只是后来你又果断地和离,那莺儿姑娘在云想楼之中念了世子许久,我也没看到世子前去看一眼。” “其实这样也好,免得日后困扰。” 谢容珏笑了声,还是没有接的意思,“胡言?我怎么觉得……不是什么胡言。” 这句话声音很低,混在喜宴的喧嚣之中,楚蕴和没有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谢容珏抬步,“恭贺你新婚。” …… 喜宴还没有结束,白蔹还在和车夫两人谈着话,就看到了谢容珏走了出来,身上沾着一点儿酒气,但是并不浓重。 “世子怎么早就出来了吗?”白蔹迎上前去,“去别院吗?” 谢容珏看了看天色,“回府。” 白蔹面上有点儿诧异,但是也没有多问,谢容珏已经有月余未曾回到镇国公府了,镇国公夫人成日里就是想要世子相看贵女,难道现在回去,就是妥协了? 白蔹自然不可能问出口,点头应了是。 坐在马车之中时,谢容珏倚在车壁之上假寐,脑中却偏偏又记起王公子在池边和他说的话,分明字字不是他,却又字字都是他。 他突然后悔,自己当时因为觉得了无意趣而随口问的那句话。 还未到镇国公府,拐过一个巷口之时,谢容珏的声音突然从白蔹身后的车厢之中传来,“就在这里停下。” 天色已晚,谢容珏在屋檐之上随意地穿行,镇国公府哪里有侍卫扈从他记得相当清楚,所以没有废什么功夫,就避开了其他人,孤身一人到了拂江院中。 那日在院中,那几株桃树最终还是没有被砍掉,只是近来大概是因为无人打理,所以现在在边缘缝隙处,长出了一点儿杂草。 隐在沈初姒从前种下的栀子之中,并不是很显眼。 谢容珏抬步走过去将那几株杂草拔掉,随后就走进了屋内。 里面并未掌灯,平日里洒扫的役人大概见这里许久都没有人居住,洒扫得并不算是细致,里面蔓延着淡淡的灰尘味。 书房之中是沈初姒走前整理归类好的策论,其余的早就已经没有了任何沈初姒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而在小几上,放着一个已经被烧得变了颜色的护身符。 他那时不知道到底作何想法,将这枚被烧焦的护身符又从炭木之中拿了出来,却也没有带走,就这么搁置在小几上,自此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 这护身符原本是绛红色的,被火灼过,边缘都是焦黑的色泽。 他好像能想到沈初姒那时坐在暖炉旁边,垂着眼睛,并没有丝毫停顿地将过去所求,扔进了火中。 这位殿下想明白之时,其实很果断,再次见他的时候态度都是疏离有礼,好像当初的困扰随着这桩荒唐婚事远去。 现在被困住的人,就变成了他。 谢容珏孤身一人站在这里许久,然后他坐到一旁的檀木椅上,手中拿着那个被烧过的护身符,他抬手将手背放在自己的眼前,喉间上下滑动了一下。 突然自嘲一笑。 沈初姒当初叩拜诸佛,求他得偿所愿,在晚间将这枚护身符送到他的身边。 他现在手中拿着的,是当初早已得偿的心愿。 他自幼所得的确切爱意太少,所以面对别人的坦荡的时候,永远都是选择先行逃避,将自己孤身圈在一隅,自以为立于不败之地。 自以为自己天生薄情,不会动心。 他本不信佛。 可是现在,诸佛在上,他叩问己心。 十月初三散着檀香味的护身符,望向他时执拗又坚定的眼神,卉莹面前轻声对着他说相信,因为一颗饴糖而起的坦荡又不染尘埃的情动,再见时雪夜之中纤细却挺直的脊背。 当初这桩桩件件—— 谢容珏,你到底可曾动心。 作者有话说: 正视自己内心啦,其实谢狗对阿稚动心是必然的,永远会被一些坦荡的情意折腰。 诸佛在上,叩问己心——灵感源于网络 二十个红包~ 第35章 在初春, 冬雪未消之时,之前一直被推迟的提灯映雪终于在盛京今年最后一场雪之中举行。 或许是因为推迟了许久,所以今年的灯会要比以往更为热闹一些, 就连往日里距离街市稍远的仁明巷, 都能听到传来的热闹声响,远远的传到这里来。 近来天气略微转暖了一点儿, 所以沈初姒出门之时, 身上并未外披一件大氅, 而只是一件淡色的外衫。 因着今日是个难得热闹的日子, 所以她方才坐在镜前也略微梳妆,只是妆容并不浓重, 绛唇轻点,衬得肤如白玉。 一路步行至街巷,才发现这里远比之前想象之中要更为热闹一些。 整条主街上面全都是阑珊的灯火, 虽然天气仍然稍显寒冷, 但是灯火被罩在花色各异的罩子当中,不曾晃动分毫。 几个孩童手上拿着鱼灯,跑动的速度很快,大概是没有看路,所以一个不察, 就撞到了沈初姒的身上。 沈初姒躲避不及, 一个孩童的肘弯正好碰到了她的膝弯处, 幼童大多不知轻重, 加之刚刚他跑过来的时候速度很快, 膝弯处霎时间传来骤痛, 不用想也知晓现在应当是红了一大片。 幼童后退了两步, 直接坐到了地上, 手上原本拿着的鱼灯此时也掉落在地,火芯晃动了两下,随后就熄灭了。 刚刚撞到人的幼童看到自己的鱼灯灭了,嘴一瘪,立马就开始哭起来,哭泣时的声音嘹亮,即便是在这热闹的人群之中,也能听得分明。 蒲双原本还想着斥责这幼童,却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面前的孩子就先哭了起来。 来往人流并不少,哭泣声瞬间将周围的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频频有打量过来的视线。 沈初姒和蒲双梨釉三人衣着不凡,看着像极富家小姐,这年头官宦欺压百姓的也不在少数,也有人驻足停下,大概也是想看个热闹。 这幼童才刚刚扯开嗓子,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妇人闻声赶来,看到自己的孩子此时坐在地上哭,将自己袖子撸起,指着面前的沈初姒道:“你这么个丫头虚长这么多岁,看着穿金戴银的,是不是就是看着我们贫苦家里的孩儿命贱,现在走上街来都要欺负一个小孩儿?” 刚刚那幼童的哭声已然说得上是很大,却没想到这妇人说出口的声音直接盖过了自己的孩子,那幼童看到有人撑腰,连忙上去抱住妇人的腿,手指着沈初姒,哽咽道:“娘,就是她,我的鱼灯……我的鱼灯灭了!” 妇人连忙蹲下来安抚了一下那个幼童,更为怒不可遏地对着沈初姒道:“啐,我们家平儿走在路上无缘无故也没惹着谁,真是没天理,今日里你不把这鱼灯的钱赔给我,就不要想走出这块地!” 一边说着,一边还抱着自己的孩子轻声啜泣,口中念念有词,“我的平儿早早就没了父亲,难得玩个鱼灯,还要这么受人欺凌,实在没有天理……” 风流债 第31节 周遭一圈已经被人围了起来,大概都是看热闹的,伸出手来指指点点。 梨釉气得脸都涨红了,“分明是这孩子先撞上我们家……小姐,你不要信口雌黄!我们小姐都还没让你这孩子开口道歉,还想着要我们赔偿?” “小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气?”妇人梗着脖子反驳,“况且你空口无凭,但是大家伙儿可都看到了,这鱼灯落在地上灭了可是事实,你难不成是想赖账?都说姑娘家的脸皮薄,这么多人都看着,你们瞧着也是个姑娘家,到底要不要脸?” 今日出行在外,出行清减,连侍卫扈从都没有带,人多口杂,并不适宜说出身份,梨釉也知道现在这种状况不能随意动武,不然倒是当真成了她们的过错。 只是从前在宫中哪里遇到这么蛮不讲理的人,梨釉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能看向沈初姒。 沈初姒刚刚膝弯处被那幼童手肘狠狠撞了一下,就连抬步都能感觉到那处肌肤被针扎似的痛,她往前走了两步,恰好走到那幼童身前,俯下身去。 那妇人往后缩了一缩,戒备地看向沈初姒:“你想干什么?心虚了?想动手打人?” 好在沈初姒看着十分纤弱,妇人常年操持,倒是并不怕她动手。 生得这般模样,还不知道到底是干着什么勾当,妇人心中嗤笑一声。 “不如你自己说说,”沈初姒垂着眼睛看着缩在母亲身边的幼童,“刚刚是不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其实沈初姒看着并没有什么压迫感,只是那幼童大概是有点儿心虚,看到她靠近,张嘴又是要哭,那妇人看到自己的孩子连番哭成这样,气恼更甚,抬手就要推俯下身去的沈初姒—— 却不想,手才刚刚伸出去,还没碰到沈初姒,手腕处就被一个飞过来的东西被打了一下,只听到十分清晰的一声响。 还没看清到底是什么,刚刚飞过来的东西就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落入了张嘴要哭的幼童嘴里。 幼童瞬间哑口,口腔之中霎时间蔓延开来的苦涩让他的脸上皱起来,只是那东西入口即化,还没等他吐出来就已经融化在口中。 妇人一时也顾不上自己的被打得红肿一片的手腕,连忙抱着幼童问道:“平儿?你刚刚吃了什么?快吐出来!” 口中的苦涩让幼童说不出话来,只能连番摇头,眼中蓄满了泪水。 刚刚正是因为要推沈初姒才出了这事,妇人站起身来,“你喂了我儿到底吃了什么!好你个歹毒的东西,撞了我儿的鱼灯不想赔就算了,现在还想害我的孩子?” 沈初姒垂眼看了看那妇人手腕上的红肿,然后抬眼看着她道:“既然如此,不如报官吧。” 听到报官两个字,那妇人瞬间就变了个神色,大概是平日里也知晓自己孩子的所作所为,又看着面前的人并不似心虚的模样。 想要讹一把的主意落空,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先是喂了我儿吃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现在又说着要报官,不就是想拖延我前去医馆的时间!” 妇人抱着此时说不出话来的孩子欲走,却听沈初姒又开口道:“令郎刚刚撞了我,应当还没有道歉吧?” “这事你空口无凭,”妇人站在原地,“还道歉,我呸!” “那就先去官府吧。”沈初姒看了看满脸发皱的幼童,“既然你不信,那府尹应当会给一个公正的裁决。” 正在此时,旁边也有围观的一个姑娘家小声开口,“是啊,我刚刚确实是看到了那个幼童撞到的那位姑娘……刚刚也是这妇人先推的这姑娘,这姑娘都没有动手——” 这话声音不大,但是也足够身边的人听到了。 那妇人见讨不了好,也无意再纠缠下去,大概是怕真的要去官府,站在原地面色十分难看,半晌以后才开口道:“行了,今日就算是我犯了晦气,平儿现在开不了口,现在我就替他和姑娘你说声对不住。” 妇人看向沈初姒,“现在总可以了吧?” …… 盛京的医馆距离街市并不远,只是要穿过一条僻静的巷弄,大概是今日不顺,那妇人一边抱着自己的孩子,一边骂骂咧咧:“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杂碎,当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瞧着就像是个窑子里——” 她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嘴唇上被一个带着疾风的东西划过,骤痛过后,温热的血瞬间就顺着淌了下来。 一枚铜板滚落在地,此时正在地上转圈。 这里前后都无人,因为今日是盛京城的提灯映雪,万人空巷,所以此处僻静,并无人声,往来也没有其他人。 除了面前的一株古树发出些微的树叶摩挲声,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声响,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声音带着一点儿颤音:“谁?谁在那里?” 并无人应答。 刚刚的事情实在是诡异,妇人抹了一把自己的嘴上的血,不敢细想,刚准备疾步穿过这里之时,面前却突然无声出现了一个人。 他出现得突然,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发出,妇人被吓得连尖叫都生生遏在自己的咽喉之中,只看到面前的人身穿绯衣,面上带笑,生得漂亮至极。 他的手上随意把玩着一个铜板,头发束起,姿态有点儿懒散。 “接着说,”谢容珏挑眉,“怎么不说了?” 刚刚扔出的东西,妇人不用想也应当知晓到底是出自谁的手笔,她护着自己的孩子,忍着自己的害怕,“刚刚就是你喂我儿吃的东西?我与你无仇无怨,你到底想做什么?” “也不算是蠢到无可救药,”谢容珏靠近,“只是我想做什么,还猜不出来么?” 这人虽然面上带笑,但是看着却实在迫人,妇人知晓他应当是为了刚刚那个姑娘出头,梗着脖子道:“我方才已经道过歉了,你到底还想如何?” “想如何?”谢容珏略微俯身,啧了一声,“你的歉意,好像实在是谈不上诚恳。那位姑娘脾性很好——” “只是可惜,我的脾气可一点儿都不好。” 谢容珏靠近夫人怀中的幼童,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中的铜板已经变成了一个漆黑的药丸,此时正在手中转动。 幼童此时还被苦得说不出话来,看到他手中拿着的药丸,脸上更是皱在一起。 “你的夫子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撞到人应当要道歉?” 谢容珏笑了一声,看着幼童,挑眉问道:“还想尝尝么?” 作者有话说: 今晚或者明早还有一更,早睡~ 第36章 “真不知道怎么遇上的这种人, ”梨釉小声,“分明是自己孩子撞到了殿下,不道歉还不说, 居然还想要倒打一耙, 讹上殿下,实在是可恶。” 梨釉说完许久以后, 也没听到沈初姒回, 她转眼一看, 只看到沈初姒略微垂着眼睫, 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初姒很少在别人说话时走神,梨釉和蒲双两人对视一眼, 试探着问道:“……殿下?” 沈初姒这才回过神,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你们刚刚说了什么?” “说了刚刚那对母子, 当真是过分!”梨釉还在愤愤不平, “对了殿下,之前那个妇人准备推你的时候,我一时还没来得及出手,她那时为什么又突然停了下来?” 沈初姒闻言,稍微顿了顿, 然后也摇了摇头。 梨釉也没过多探究, 只是接着愤愤道:“这样蛮不讲理, 也就是今日是殿下, 要是遇到其他人, 少不得吃些大苦头。” 蒲双在梨釉话后也轻声开口问道沈初姒:“殿下刚刚被那幼童撞到, 我听到了一声闷响, 想来膝弯应当也红肿了, 若是不便行走,不如我们现在就回府吧,我回府中给殿下上药。” 沈初姒摇了摇头,“无事,难得出来。” 盛京长街过半,中央是一株生得极高的树,即便是还未到春日,上面也依然是枝繁叶茂,错综的枝桠上也被人挂了彩灯,下面还挂了细小的铃铛,被风一吹,会发出叮咚的清脆声响。 而就在此时,原本已经远走的那对母子却又折返回来,相比于之前,那个幼童更加是眼中续泪,而那位妇人看着就实在是狼狈了些,嘴唇以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打过,上面原本流的血已经干涸,原本面上带着的横气全无。 蒲双梨釉两人大概是都没想到他们母子居然又折返,梨釉没好气地说道:“怎么,你们这是当真还想去官府一趟?” 沈初姒倒是面上并无什么惊诧的情绪,就只是看着面前的母子两人。 妇人连忙摆手,“不,不是。” 她摆完手后,似乎是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抬起手左右打了自己两个巴掌。 这两个耳光打得很是实在,吓得站在她身边的幼童都有点儿懵,但是也不敢出声,就这么一抽一噎地站在一旁。 态度可以说是和方才截然不同。 妇人道:“刚刚是我的不是,我现在就给这位姑娘赔罪,是我见姑娘你身着不凡,一时鬼迷心窍,就想着讹姑娘一手,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做这样的勾当了,还望姑娘原谅。” 她说着,还将自己身边的孩子推了推,“平儿,刚刚撞到这位姑娘,快给她赔个罪。” 那孩子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看着沈初姒的眼神还带着一点儿闪避,说起话来声音很小,一点也不像是自己之前哭起来的样子。 一边抽搭,一边道:“是我刚刚撞了你,鱼灯……鱼灯也是我自己撞掉的,对不起。” 一直到这对母子走后,蒲双和梨釉两人都还是有点儿没有反应过来,毕竟刚刚这妇人的态度她们都是看在眼里,只是殿下向来并不愿与人过多纠缠,即便是那妇人道歉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到底也是懒得再追究。 今日难得出门,又是民间节日,不想因为此事扰了心情。 却没有想到,那对母子居然去而复返,现在的道歉,就实在说得上是十分诚恳了。 蒲双和梨釉两人还在思索,却突然听到沈初姒开口:“谢容珏。” 此处其实人并不算是少,套圈的摊贩,卖灯的摊贩,还有些是猜灯谜的,可是人来人往,并无那位镇国公世子的下落。 蒲双将周遭看了一遍,大概是有点儿没有想明白,“殿下难道看到世子了吗?” 沈初姒抬着眼看着面前枝繁叶茂的树,他身穿绯衣,支着腿坐在一处枝桠之上,头发束起,身侧是各色的花灯,此时正坐在树上,垂着眼睛看着自己。 他转眼就从树上跳下来,站到沈初姒的面前,并不诧异她发现自己。 她的眼瞳还是一如既往的坦荡,站在盛京提灯映雪的阑珊之中,今日大概是略微梳妆,唇色比以往更为浓了些。 谢容珏的视线在她的唇上停顿了片刻,但是很快就抵唇轻咳一声,转开了视线。 沈初姒身上的香味就算是在这时也分明,他其实之前从来都不喜欢焚香,可是此时闻到这点儿味道,却又意动。 很长一段时间,他从来都不知晓心动到底是什么滋味,温香软玉在前,也从来都是面不改色。 即便是他风流之名在外,但其实常去云想楼的世家子弟,还会调笑他是柳下惠。 风月场并无什么意趣,他去那里,也待不了多久,时常就只是喝一杯酒,又或者是听一首曲子就走。 故去的兄长少时被称赞才高八斗,才智过人,而他则是沉湎于这些地方的纨绔子弟,性情顽劣,好像借此才能彰显出自己与兄长是不同的。 以往并无在意的人,自然也是随性而为。 纵他从前有千般不喜,可是现在绕在身侧的那点儿香味…… 到底是心境已改,今时不同往日。 “多谢世子今日出手相助,”沈初姒抬眼,“只是人情难还,既然我与世子并无瓜葛,日后这样的事情还是不必了。” 她说到这里,突然转向蒲双,“我之前放在你那里的香囊还在吗?” 蒲双愣了一下,然后连忙在自己的身上找到之前沈初姒给的那个香囊,递给她。 沈初姒接过香囊,然后看着谢容珏,“伸手。” 这话说得有点儿没头没脑的,就连蒲双和梨釉两人都有点儿没有明白,谢容珏站在原地略微愣了一会儿,然后将手伸出。 他的手骨节分明,瘦削且白皙,之前在手上把玩铜板的时候,就显出一股格外的风流气来。 沈初姒将香囊之中的饴糖拿出来,然后轻轻放在谢容珏手上。 这颗饴糖外面被油纸包裹着,大概是已经有些年岁了,边缘甚至都已经发毛,她的指尖其实并未碰到他的掌心,只是相对之际,谢容珏还是觉得倏然放到他掌心的糖,也带着一点儿痒意。 风流债 第32节 “世子之前问我的因果,今日应当也知晓了,现在也归还于你。” 沈初姒轻声,“其实……我也并不喜甜。” 分明是他自己说过的话,现在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谢容珏恍然也想起来了当初沈初姒提着食盒跟在自己身后的时候,当日自己走得很快,她还需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她大概是觉得曾经的自己随身带着糖,猜测着他的喜好,所以才带着糕点前来别院找自己。 只是他那时太过自负,以为不过露水姻缘,根本不在意她的心意。 现在这最后一点儿羁绊,也被她亲手归还给自己了。 沈初姒说完这句话以后,也没有停留,转身往街巷灯火更盛处走。 就只剩下了谢容珏一个人孤身站在这里,树上花灯随风而动,他手中握住那颗饴糖。 * 谢容珏先是回了一趟仁明巷,只不过并未久留,转而就去了云来赌场。 晚间的赌场人很多,虽然今日是提灯映雪,但是也丝毫不减云来赌场的热闹,赌大赌小声,猜点数声,络绎不绝。 谢容珏身穿绯衣穿行而过,在赌场之中的役人见到他,朝着他略微示意。 谢容珏一路上至二楼,路过一个敞开的雅间之时,里面的人朝着他挥手致意。 “哟,好久都没见到世子了。”那人晃了晃手,“这几日在云想楼也不怎么见到世子,难不成是转性了?” 谢容珏脚步略顿,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却突然听到那人说着:“我们几个正谈着怎么讨姑娘家欢心呢,世子爷要不要也随着一同取取经?” 听到这话,谢容珏才垂着眼,转而看着坐在屋中的几个人,其实算不上认识,但是都眼熟。 想来也当是云来赌场之中的常客了。 “诶,世子爷相貌出众,家世也显赫,寻常的姑娘家讨他欢心还来不及,哪里如我们一般还要讨姑娘家欢心,”旁边人笑着推搡了一下,“取什么经,只怕是还要念些佛经清心寡欲更为妥帖些。” 谢容珏闻言挑眉,然后走近雅间,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有点儿懒倦地倚在椅上。 “说来听听。” “啊?”有人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谢容珏撑着自己的脸侧。 “怎么讨姑娘家欢心。” * 提灯映雪结束的时候,会在街巷高处放烟火,火树银花,处处流光溢彩,整个盛京城都能看见,沈初姒往年只能在宫阙高处看,今年置身于灯火之中看,却是不一样的心境。 沈初姒一直看完了烟火才回到仁明巷,因着腿上有伤,所以步行起来有点儿迟缓。 蒲双心疼,小声道:“应当坐马车来这里的……府邸之中的金疮药应当放在房中,等会儿回府我去给殿下抹药。” 沈初姒笑了笑,温声安慰道:“也不碍事,走得慢些而已。” 一直走到了巷口之中,原本守在门口的役人看到沈初姒回来,才连忙赶上去。 “殿下,刚刚,”役人将自己手中的东西递上去,“就只是一个转眼,府前就多了个东西,我前后都巡查过了,但是也不知晓是谁送过来的。” 他的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圆盒,上面是繁复的花纹,除此以外,还有一张卷起来的字条。 沈初姒接过,将字条展开,只看到上面是龙飞凤舞的字迹,字体遒劲,飘逸潇洒。 “早晚各一,切勿沾水。” 作者有话说: 其实每一位读者的评论我都有认真看,大家的评论真的会给我很大的动力(鞠躬感谢) 对于谢狗和林霁,大家都可以说出自己的感想啦,不过不要吵架,和气生财,和平讨论o3o 然后关于这两个人,其实谢狗原本就是不完美的人设,风流纨绔,性情顽劣,将自己隔绝在别人的情意之外,连对自己的心动都是后知后觉,如果他本来就很完美,就不会有追妻了,而林霁原本就是一个相对更完善的人设,不过感情之中,完美并不是一个绝对必要的条件。 大家回去看看文案的中心思想:训狗!!哈哈哈大家快乐看文~ 二十个红包~ 第37章 其实沈初姒从前并未见过谢容珏的笔迹, 虽然上面并未署名,但是现在这张纸条上张扬又洒脱的字迹,又确实像极他本人。 何况, 今日知晓自己受伤的人, 大概也只有他了。 她的手指在纸条之上顿了顿,然后对着役人道:“既然是无主之物, 就放回原地吧。” 役人应了声, 过了片刻开口问道:“那若是无人前来认领呢?” 膝弯处的痛楚卷土重来, 细密的感触好像也顺着传到了心口处, 分明当初他所求皆为和离,已经如他所愿, 偏偏现在又来到她的面前。 哪有这样的道理。 沈初姒抬步,听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情绪,“那便扔了。” 屋中的暖炉每年秋至到春分时都不曾停, 沈初姒年幼时体弱多病, 生来就有点儿畏寒,即便是今日出行,屋中暖炉也没有熄灭。 蒲双上前拨了拨木炭,大概是想到了今日的事情,所以也没有过多言语什么。 只是沉默了片刻后, 蒲双转身出去了片刻, 再次回来的时候, 手上就多了一盒药膏。 沈初姒身上的肌肤略微磕碰就会留有痕迹, 蒲双掀开裙摆之时, 原本白皙干净的膝弯上蔓延了一大片红肿的痕迹, 幼童撞上的时候速度很快, 又是肘弯正中之处, 所以现在膝弯上三寸的颜色都已经变深。 沈初姒其实现在,有点儿心烦意乱。 她自认从前已经将话说得很清楚了,当初将和离书给谢容珏的时候,从前的种种,也就已经是过去了。 她向来被夫子夸赞心性极好,即便是喧闹之中,翻阅书籍时,从来也都很少被外物所扰。 可是现在灯下翻阅这本游志的时候,却又实在静不下心来。 因果分明已经归还于他,又何必诸多纠缠。 * 今日要去一次鸣秋寺还愿,沈初姒和宋怀慕两人并未约好到山脚下,而是宋怀慕前行来一趟仁明巷。 宋怀慕这几日一直被家中父母催着相看人家,不胜其烦,连带着沈初姒见到她的时候,宋怀慕脸上都带着一点儿恹恹的神色。 车内布置了茶水和点心,天色还未大亮,或许是因为昨日的节日,今日的街巷内也比以往安静得多,宋怀慕仔细看了看沈初姒的神色,有点儿惊奇道:“阿稚昨夜也没有睡好吗?” 确实是没有睡好,沈初姒昨日在床榻上辗转许久,也还是觉得有点儿郁躁。 这点儿情绪来的不明所以,却又实在是来势汹汹。 “嗯?”沈初姒抬眼看她,“怎么看出来的?” 宋怀慕随手拿了个点心,就着一点儿茶水咬了一口,“很简单啊,阿稚寻常心中不快都是这样的,就快把无精打采这四个字写在自己的脸上,我想不看出来都难。” 沈初姒点了点头,转而问道:“你刚刚说了‘也’?” 沈初姒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宋怀慕脸上立刻就变成了郁结,她又咬了一口点心,“说到这个我就生气。你也应当知晓我这些时日一直在相看盛京的世家子弟,昨日见的那个叶家的三公子,上来就和我说日后若是成亲,当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操持家务,也免得成日里出门,抛头露面,被人指指点点。” “也不知道怎么能腆着个脸来和我说这个话的,”宋怀慕气愤,“我瞧着他那长得天马行空歪七扭八的脸,就差把之前翠翠煮坏的蛋羹丢到他的脸上了。” 沈初姒撑着自己的下颔,“不丢确实可惜。不过宋尚书不是想着将你留在身边几年?怎么现在又开始为你相看亲事了?” “说到这个,”宋怀慕才想起什么一般,“还是因为阿稚你的皇兄。你皇兄现在后宫都空置着,之前有人上书说应当广纳嫔妃,也被你皇兄以还在孝期给挡了回去,可是现在眼下就要到春日里了,孝期都过了,听说太后也有意为你皇兄选妃了。” 沈琅怀从前在东宫之时,确实并未有侍妾妃嫔,年岁比他还小些的皇子,也有成家有子的,太后现在着急此事,也是寻常。 宋怀慕将点心吃完,“我爹娘自然是不想我进宫的嘛,但是我们家的家世,我的年纪都对得上,必然是要在名册里,将来要是选上了,可就得在宫闺之中待着了。从前我进宫找你的时候,就觉得在宫中,实在是了无意趣,不得出宫就算了,还得成日里参见这个,参见那个的,当真是麻烦。” “还得和那么多妃嫔争一个男人,想想都觉得无趣。” “再者说,”宋怀慕顿了顿,“阿稚。你皇兄太凶了,我不喜欢。” 想来是之前一次来鸣秋寺的时候,宋怀慕见到沈琅怀说话留下的印象。 宋怀慕一次说了这么多话,沈初姒抬手倒了杯温茶递给她,想着平时沈琅怀对待别人的样子,开口解释道:“其实皇兄对待别人并不会这样,他只是对我这样。” 她顿了顿,“不过你不想嫁入宫闺也好。就像是当初……即便是大家都知晓我父皇宠爱我的娘亲,可是就算是如此,父皇也仍然不可能废置后宫,那时的娘亲大概也会因为父皇留宿别处而难过。” “所以这段时日,”宋怀慕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我才要见这么多的世家子弟,之前做媒的人把人说得天花乱坠,一见了以后,当真是让我觉得大开眼界。虽然也有品行相貌看着都不错的,但是性子温吞,我也不喜欢。” 宋怀慕没有再纠结这件事,转而问道沈初姒:“刚刚见阿稚你也像是睡不好的样子,怎么了?你昨日不是还去提灯映雪了吗,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沈初姒沉默了会儿,没有应声,大概是不知道应该这件事应当如何开口。 宋怀慕见到沈初姒这样,更为好奇,沈初姒很少会有这样犹豫的时候,应当是件相当棘手的事情。 她想了想现在京中的传言,“难道是因为林少卿?我之前好像是听到些风声,说林太傅有有意向圣上提亲来着,传得也有些阵子了。” 沈初姒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件事。” “那是因为什么?”宋怀慕摇了摇沈初姒的手,“阿稚,可没有这样的道理,套了我的话就跑,我刚刚可是什么都和你说了!” 这件事左右也没有告诉过别人,沈初姒想了会儿,才开口道:“假如,假如你已经和离了,而且和离也是原本的夫婿所求,但是前任夫婿现在还过来……撩拨你,但是又没有明说,这种情况应当怎么办?” 宋怀慕原本正在喝水,听到沈初姒的话呛了一口,咳嗽了好几声,在心口处拍了几下才缓过来。 “谢,谢容珏,”宋怀慕又呛了一口,“来撩拨你了?” 沈初姒没有想到宋怀慕将话说得这样直白,“……我是说假如。” “假如?可是阿稚,”宋怀慕凑近,“你耳朵都红了诶。” 沈初姒:“宋,怀,慕!” 即便是带着一点儿气恼的语气,看上去也没有什么气势。 “好好好,”宋怀慕笑着退回去,“其实也很寻常,我之前就猜到了,毕竟哪有男人能对阿稚不动心的,林少卿这样风光霁月的人,不也折腰在阿稚这里,况且哪有人天生薄情的,多半是现在回心转意了。” “所以重要的是,阿稚你是怎么想的。” “既然是和离,自然也谈不上什么藕断丝连。”沈初姒顿了顿,“只是他也没有明说,所以才觉得心烦意乱。” 宋怀慕撑着手,唔了一声,“心动过的人,其实很大可能性还会心动第二次,你可得坚定点儿。不过说到这个,阿稚,我之前送给你的册子你看了吗?” 沈初姒有点儿没想明白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个,但还是摇了摇头,如实道:“……没有。” “我有个法子。你说你们总归都已经和离了。” 宋怀慕拍了拍手,声音压低,“谢容珏好歹生得实在是出众,寻常面首也找不到这样相貌的,不如这样,你便收了他,等日后寻到如意郎君了,再一脚把他给踹了,正好也看看他是不是当真身有隐疾。” 风流债 第33节 “玩弄他的感情,嗯,这么说起来当初他对阿稚不理不睬的仇也算是报了呢。” 沈初姒就知晓宋怀慕说不出什么好的提议,但是也没想到她说出口的话居然是这般,一时都不知道应当如何应答。 宋尚书为人古板几近到了迂腐的地步,宋夫人亦是温雅知礼,宋大公子更是性情谦逊尔雅,宋怀慕在宋家当真是独树一帜。 “好啦我说得玩的,”宋怀慕将头倚在沈初姒的肩侧,“阿稚随着自己的心意就好,无论是想要当真再无往来也好,还是想要破镜重圆也好,我都会支持阿稚的。不过若是想要破镜重圆的话,可得让他吃点儿苦头,真心想对阿稚的人,也不会因为一点儿苦头退缩。” 沈初姒垂着眼睫,然后嗯了一声。 既然和离是他自己所求,现在原本就不应当再藕断丝连。 等到下次见他的时候,就说得更清楚点。 宋怀慕昨日睡得并不好,靠在沈初姒肩侧就觉得有点儿倦意,只不过她这个时候又突然想起什么般,抬头道:“啊对了,还有件事,过段时日就当惊蛰了,快要到春日宴了,今年的春日宴好像是应当轮到宁亲王府了。” 春日宴是盛京中氏族间极为重要的宴席,通常由京中侯爵操持,几乎京中未婚贵女和世家子弟都会前往,虽是宴席,但是不如说是相看的借口更为合适些。 往年的春日宴都很热闹,都会成就几对眷侣,传为佳话。 今年是在宁亲王府。 去年沈初姒原本收到了请柬,但那时碰巧受了点儿风寒,并未前往。 …… 沈初姒从鸣秋寺回到府中的时候,梨釉将一封带着早春桃花香味的信笺递给了她。 今年的春日宴,定在一月十六。 作者有话说: 其实小宋这个提议也不是完全不可行(沉思) 第38章 白蔹觉得最近几日的谢容珏都和以往不太一样, 但是具体要是说出来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就像是现在,谢容珏撑着自己的脸侧,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蔹没有过多探究, 就只是面色如常地经过谢容珏面前的时候,却突然被谢容珏叫住。 “白蔹。你说……姑娘家一般都喜好什么?” 白蔹闻言, 顿时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惊疑不定地看向此刻的谢容珏, 只看到他懒散地坐在檀木椅上, 外面罩的绛红色外袍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侧。 白蔹面上不显,心中却默默念道:世子这不会是被鬼上身了吧? 谢容珏迟迟都没等到白蔹回答, 抬眼看着站在原地的白蔹。 白蔹被谢容珏看得一顿,转而回道:“卑职少与姑娘家接触,自然, 呃, 也不知晓。” 谢容珏闻言,嗯了一声。 静默了片刻,白蔹才想起来了之前的一件事,“世子,今年的春日宴是在宁亲王府举办的, 请柬送到了府上, 我之前办事的时候恰好遇到了李叔, 李叔和我提了这么一件事。” 他说着, 摸出那封信笺, 递给谢容珏。 谢容珏没接, 挑眉问道:“你何时见我参加过这种宴席?” 大概是因为刚刚谢容珏说出来的话太过让他惊诧, 所以一时没有过脑子, 才会问出这样的蠢事,白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将信收回去。 可是没过了多久,谢容珏的指尖就在桌案上轻轻点了点,然后转眼看着白蔹,“去年……都有谁去了春日宴?” “去年?”白蔹站在原地想了想,“应当是京中未婚的世家子弟还有贵女都去了吧,去年是在荣亲王府举办的,很是热闹,皇子公主也几乎都去了,三皇子的那个夫人就是在那时相中的,但是我想想……九公主好似是没有去。” 谢容珏的手指在桌案上停住,却又突然听到白蔹接着道:“但是今年九公主殿下应当会去吧,我之前看到她府上的侍女好像是在准备春日宴的东西,其实也是,京中之前有些传言,毕竟那位林少卿也是要——”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直觉谢容珏听到这话,眼神都变得晦暗了几分。 还没说出口的话生生遏在喉咙之中,白蔹只当是谢容珏并不想知晓那位殿下之后的姻缘,他心中暗暗为那位九公主殿下惋惜,之前嫁给的人偏偏是世子,现在才不过刚刚和离,世子爷就想着要讨别的姑娘家欢心了。 所幸林少卿是京中难能一见的少年英才,算得上是门难得的好姻缘了。 白蔹这么想着,却突然看到自己面前原本用手撑着脸侧的谢容珏,突然将手伸到了自己的面前。 白蔹一时没有想明白谢容珏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惊疑不定之际,刚准备将自己的手放过去的时候,手背却突然被一枚铜板打了一下,他顿时吃痛地收回手。 铜板落在地上哗哗地转动,谢容珏语气说不上是好。 “……信。” * 云想楼白日里寻常并没有多少人,但是也有些是昨日留宿在这里的世家子弟,此刻还在和花娘你侬我侬地说着话,玉石所砌的厅堂之中,此刻三三两两地站着几个花娘,头上的珠翠伶仃相撞,臂上的臂钏也轻轻晃动,上面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鸨母原本还在一旁清点着银两,待看到缓步走进的人时,脸上的神色霎时间就变成了谄媚。 “哟,昨儿我还在想着,左眼跳财,当是哪位要来云想楼,”鸨母用帕子轻轻掩住嘴,“原来是世子爷,可是有好些时日没有见世子了,怕不是之前因着成了亲,便要冷落我们楼里的姑娘吧?” 厅堂之中蔓延着全都是脂粉的气息,谢容珏轻轻皱了皱眉,转而看向一旁的鸨母,似笑非笑道:“我去哪里,难道还要和梦娘提前知会一声吗?” 他果然还是不喜欢焚香的味道,只是除了沈初姒身上的那点儿香味。 “诶呀世子说的哪里的话,这不是许久不见,”鸨母笑着娇嗔,“世子今日来这里,是想着听曲儿还是喝酒?世子的规矩奴家都知晓的,现在就让人将隔间的焚香给灭了,也都会告知姑娘家不得近身,衣物也都是齐整的。” 或许是因为年岁大了,鸨母娇嗔的时候,实在是就显得格外的奇怪来,面上的粉随着说话还会簌簌地往下掉落。 谢容珏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不必隔间,找个僻静些的地方,旁人都能看到的。” 鸨母连声应好,拍了拍手,让旁人下去安排,然后引着谢容珏前往大厅的一处僻静处,虽然是在大厅之中,但是视角却是极好,玉质台面一览无余,因着是白日,并无伎子献舞,只是有个姑娘坐在红色的帷幕下,弹着琵琶。 琵琶声凄切,坐在帷幕后的身影影影绰绰,也能看得出来是个身姿窈窕的姑娘家。 大厅之中的人并不多,大概是因为那坐于台上的姑娘家看着实在是出众,所以不少视线都看着那位姑娘。 谢容珏坐在一处僻静处,不多时,面前就出现了几位衣着得体的伶人,相比于其他人左拥右抱的伶人,这几位除了手腕和脖颈,其他地方都是被衣物遮挡。 鸨母蹲下身为谢容珏斟酒,笑着道:“世子的规矩,我们一向都是记在心里的。这几位丫头都是知规矩的。” 谢容珏并没有饮鸨母倒的酒,自己拿起另外一个杯盏,斟了半杯,却又没有喝,就只是拿在手上把玩着。 片刻后,谢容珏倏然抬眼,看向站在最右侧的伶人,问道:“说说。姑娘家,平日里一般都最喜好什么?” 这个伶人显然也是第一次前来到谢容珏面前,一时没有想到这位世子爷第一次说出口的话居然是这样,没有反应过来,手中抱着的古琴都往下滑落了几分。 谢容珏显然是耐心并不是很好,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碰了碰。 伶人连忙低头回道:“奴家想着……姑娘家一般都会喜欢珠钗罗裙,胭脂水粉之类的物件。” 因着云想楼中歌伎舞女出挑,也有不少文人才子来此处吟诗饮酒,认为这是风雅事,所以桌案上除了酒果,寻常也会布着笔墨纸砚。 谢容珏闻言,随后在纸上将这些记好,然后又问道:“这些物件,在哪里购置比较合适?” “那就要看世子是想送给什么样的姑娘家了,”伶人回,“若是上了些年岁的,就去天香阁,那里多数用料上乘,璀璨夺目,若是年岁小些的,可供选择的就更为多了,翠浓处多用玉料,鸾春阁精致繁复,有些首饰铺子则是构思精巧,巧夺天工。” 谢容珏撑着自己的下颔略微想了一会儿,“年岁二八,喜穿淡色衣衫,寻常首饰并不繁复,多以白玉首饰居多。” 伶人闻言,“那世子可以去翠浓处看看,那边首饰价格高昂,雕刻得极为雅致,用来赠人最是适宜。” 传闻中的这位世子爷向来薄情,从来不让人近身分毫,旁边站着的伶人揣度了一下谢容珏的意思,开口道:“能得世子爷这般另眼相待,想来那位姑娘必然是位难能一见的大美人。” 谢容珏抬眼。 刚刚说话的伶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出口实在是僭越,刚准备下跪示错之时,却又听到谢容珏理所当然的语气。 “那是自然。” 旁的伶人见此言有用,也跟着上前奉承道:“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家有这样的福气,只怕是看到世子这样用心的对待,也要芳心暗许了。” 此言一出,谢容珏却没应。 半垂着眼睑,想到自己曾经对沈初姒说过的话。 说无意成为她的例外的人是他,说不必浪费时间的人是他,说没有必要托付给他的人,也是他。 远远谈不上是什么福气,只怕是她现在都并不想见到自己,甚至他们曾经唯一的那一点儿羁绊,也已经被她还给他了。 那颗饴糖已经被他放在寝屋之中。 他想到云来赌场中,那个世家弟子说的,怎么讨姑娘家欢心,无非就是死缠烂打,投其所好。 从前的谢容珏对于纠缠不清的人最为不理解,湎于风月事,不得其解,诸多烦扰。 大概是从前的他对什么都没有什么所谓,太过洒脱,现在真正轮到了他自己头上,想到沈初姒若是日后和林霁琴瑟和鸣—— 谢容珏抬手饮了一口酒,没有再接着想下去。 桃树下埋着的桃花酿桩桩件件是她当初不曾掩饰的真心,当初毫不在意的人,是他。 所以现在想与自己一刀两断,再无牵扯,也是寻常。 只不过割舍不下的人,变成了他而已。 谢容珏抬步离开云想楼,台中的琵琶声似乎都变得更为凄婉,只是他刚刚踏出楼中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股香味。 他往右侧略微闪躲,然后转身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只看到一个身穿绯色抹胸襦裙,外罩淡色纱衣的花娘,此刻手上抱着琵琶,突然就跪到了他的面前。 “世子。”花娘往后看了看,此刻的鸨母并未再厅堂之中,白日里人少,并未有人注意到,“原本不该如今日这般冒昧,但是实在是因为世子近来都未曾来过云想楼,所以莺儿今日才斗胆到世子面前。” 这个名唤莺儿的姑娘脸上带着一点儿恳切,双手合十。 “莺儿之前就一直仰慕世子,之前听闻世子已经和离,莺儿自然是不敢和公主那样的金枝玉叶相提并论,只是恳求世子,为了侍奉世子左右,莺儿就算是为奴为婢都可以。” “莺儿虽然人在云想楼,但是却是清倌,这些年也攒下来赎身的钱,只要世子愿意,莺儿……” 面前的姑娘姿容清丽,画着浓重且并不适宜的妆容,泫然欲泣。 谢容珏却突然想到了那日雪中,沈初姒和他说到的,自己过往欠下的风流债众多,记不得曾经和她的那点儿因果也是寻常。 大概如她当初所言,他这么些年,打马过路盛京城,自以为片叶不沾身,却也确实欠了点儿风流债。 可是他现在想还的,却又只有那么一桩。 往常谢容珏遇到这样的事情,多半是脚步都不停地离开,只是今日想到沈初姒,却难得多了一点儿耐心。 “既然是有了赎身的钱,”谢容珏顿了顿,“又何必上赶着给人为奴为婢。挺直脊背,不必求我。” 作者有话说: 阅读提示:莺儿在第五章有提到哦o3o 风流债 第34节 第39章 桃树抽枝, 春雨如丝。 梨釉将之前准备好的衫裙放在沈初姒身上比对了一下,近来沈初姒又清减了些,连带着衫裙的腰身处都被蒲双修窄了些。 “殿下出去走动走动也好, ”蒲双比着今日的发饰, “近些天来日子也转暖了不少。” 因着近来少办宴会,再加上今年初也有不少郎君和世家小姐都该到了相看人的年纪, 所以今年的这场春日宴也要比往日里更为热闹些, 不少还未成婚的皇子也大多有意在这日看看有无中意的世家女。 等了成婚, 就该外出就藩了。 沈琅怀登上皇位时十分顺遂, 旁的皇子大多不成气候,母妃也并无什么争权的胆量, 这些皇子都被敕封为王,朝中上下也并无什么异议。 宫妃多出美人,沈初姒的那几位皇兄也大多生得相貌清俊, 即便日后是个闲散王爷, 但总归都是荣华一生,也是不错的归宿,试想今日的春日宴也当是众贵女精心妆点来赴宴。 沈初姒原本并不想去参与这样人多繁杂的宴席,况且自己又与京中世家女大多都不熟络,只是宋怀慕央着她, 只说帮着一起看看京中的世家郎君也是好的。 “不必多费周折, ”沈初姒看了看蒲双拿在手上的首饰, “素些就好。” 蒲双依言将刚刚拿在手上的珠钏放回妆奁之中, 只挑了对白玉耳铛出来。 * “今日听说九公主殿下也会来?”贵女用帕子掩着嘴, “说起来, 先前圣上登基大典之时, 皇室宗亲隔得实在是太远了些, 我都还未曾见到过九公主到底是生了个什么样貌。” “往年的春日宴这位九公主殿下也未曾来过,今年却恰恰来了,莫非也是想相看京中的世家郎君?”旁人接道,“只是此事要圣上替她谋算着,若是没有母族和兄长,即便是自己相中了,这……也没有什么用处吧?” 宁亲王府建成已久,今年又是自先帝驾崩后的第一次宴席,难免举办得要热闹些,临水小筑旁栽种了不少罕见的花木,大概是精心侍弄,即便是现在还未曾到了开花的节气,却也有了不少已经盛开的花木。 时候还早,有几个相熟的世家女已经在此品茗赏花,谈着近来京中的事情。 “这话说得可就是不对了,”有人在这时插话,“之前难道你们都没听到过风声?林太傅与先帝是什么样的关系,之前先帝重病之时就曾经将林太傅召入宫中,之前新帝登基那晚——” 那人压低了声音,“可是有人见到林太傅和林少卿前往九公主所居的地方,这其中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不够明显?” 此言一出,顿时周遭都是哗然。 倘若二嫁当真是林家的那位林少卿,那也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好姻缘了。 在此处的世家女有不少对林霁存了些心思的,听闻这话,顿时面色也说不上是好看。 恰在这时,有见过沈初姒的世家女,手上的团扇遥遥一指,“真巧,刚刚说到就来了。喏,那位就是九公主殿下了。” 沈初姒浑身上下都并无过多饰物,只耳边坠着的耳铛远远看着就是难得一见的好种色,京中不少贵女也是初次见到这位传闻中备受盛宠的公主殿下,衣着清淡,相貌却又实在盛极。 有贵女摇头嗟叹:“这样的好相貌,恐怕也只有那位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能舍得下,宁愿去那风月场,都不愿意踏入府中半步。” …… 宋怀慕去年来春日宴时,只记得桌上糕点实在是做得精巧,各种口味都尝了些,看得坐在旁边的世家女都有点儿惊讶,将自己面前的碟子都递给了宋怀慕。 这事说起来实在是有点儿不光彩,好在去年的宋尚书也想着将小女儿留在身边几年,即便是春日宴上没有相看,倒也并无什么。 京中的世家女和沈初姒都不过是泛泛之交,自然也没有什么上来攀谈的。 沈初姒和宋怀慕坐定之时,身边并未坐着其他贵女,此时时候尚早,临水的岸边只是三三两两地站着几个世家子弟,并未入席。 “阿稚,”宋怀慕指着站在不远处的那几个世家子弟,“看到那个身穿绿衣的了吗?就是我先前和你说过的,成婚后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侍奉长辈孩子的那个,你瞧瞧,长得是不是让人大开眼界!” 宋怀慕提到这事还是觉得愤愤不平,沈初姒大概是觉得有点儿好笑,眼眉间都带着一点儿笑意,依言往着宋怀慕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个身穿绿衣的世家子弟倒也并没有宋怀慕说得那般不堪,只是身材略微显得矮小,还佝偻着身子,只远远看着,就觉得委实算不上出众。 沈初姒的视线还未收回去,却看到那位绿衣世家子弟身边,倏然出现了一个人。 身穿绛红色的锦袍,并未罩着外衫,也没有如同寻常世家子弟一般宽袍大袖,袖口处束起,身姿颀长,此时站在那位绿衣子弟身边,更显得长身玉立。 谢容珏相貌生得极好,纵然是性情顽劣,只单单这点儿实在出众的相貌,加之实在不凡的家世,恐怕也有不少世家女因此倾心。 他分明站得极远,可是迢迢遥遥的视线,却又恰好对上了沈初姒原本看向那边的视线。 “之前常在深闺,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世子爷,”有贵女小声惊叹,“只传言中说过生得相貌不凡,但今日得见,这长相也实在是太过出挑了些,恐怕是整个盛京城都找不出这般相貌的了。也难怪那位殿下——” “嘘,”有人连忙打断,“噤声!” 贵女寻常并未和沈初姒一同赴宴过,一时也忘了还有这样的忌讳,惶惶自知失言之际,转身看向那位殿下。 只见沈初姒正在低声和坐在一旁的宋怀慕轻声交谈,或许是并没有听到这边的轻声议论,言笑晏晏,面色如常。 也是,倘若是京中传言属实的话,这位殿下日后的二嫁当是那位大理寺少卿,这样的姻缘,即便是从前和那位世子的婚事并不如愿,日后也当是圆满了。 也不知晓京中有多少人会艳羡这样的好姻缘,即便是没有先帝筹划着,只凭着先帝留下的余荫,这往后也当是无忧了。 贵女放下惴惴的心,又小声和周边的人说道:“和离后居然又在这春日宴中遇见了,九公主当日可是在新帝驾崩之日和镇国公世子和离,今日这般遇见,恐怕多半是心中不快。也是,恐怕也是见九公主失势,才这般果断地和离,这殿下也是往日里娇惯着长大的,哪里能受得了这般的委屈。” “谁说不是呐,不然怎么说那镇国公世子实在是薄情呢,这样相貌出众的殿下,即便是养在后院之中又能如何,好歹也是拜过天地的,居然就这么说和离就和离,啧,今日这么遇见,我瞧着可实在是有几分意趣。” “诶,你们说这今日是九公主殿下更为恼怒些,还是那镇国公府的世子更为冷淡些?” 刚刚那些贵女交谈的声音其实并不算是小,即便是压低了声音,自以为旁人听不见,可是此时这里时候尚早,周围并无其他嘈杂的声音,宋怀慕也足够将方才的交谈听在耳中。 宋怀慕看了看沈初姒的神色,也只看到沈初姒面色并无异常,好像是对那些话并不芥蒂。 阿稚看着性子很淡,但其实比谁都洒脱,从前虽然是她自己所求,大概也是对那位镇国公世子多少存了点儿情意,可是若是看开了以后,多半也是当真不在意了。 宋怀慕抬眼看着站在远处的谢容珏,轻声叹了一口气。 * 世家子弟这边,其实说来说去也无甚可谈的,只是今日谢容珏来到这里,却着实让周围的人觉得有点儿惊诧,原因无他,谢容珏往日里就算是宫宴就极少参与,除非是不得不前去的,往日里何曾能在春日宴里见到这位。 再者说,这今日,那位九公主殿下也在。 这可就是难得的热闹了。 谁不知晓这桩先帝赐下的婚事,只维持了仅仅月余,就在恰巧在先帝驾崩之日就和离,这婚事,成得出人意料,和离之时,也同样是让人吃惊。 巧的是,今日这两位就在这春日宴上遇见了,实在是难得一见的乐子。 谢容珏生性风流,偏偏生得一副无瑕桃花面,打马过路盛京城之时,就是为人称道的好颜色。 要说和那位大理寺少卿比起来嘛,林霁可是被称之为世家子弟典范的温文尔雅,行事处处有礼,少年权臣,相貌清俊,若说为良人,显然就是林霁要更甚一筹了。 这位世子生来薄情,只怕现在心中五味杂陈的,当是那位自幼被如珠似玉对待着的殿下了。 身边的人觑着谢容珏的神色,只当他是并不想想起这位昔日赐婚下来的荒唐婚事,凑到一旁套近乎道:“世子也不必多想,今日九公主殿下到这里来,想来也顾不上世子爷,毕竟这近来盛京城可是有风声,殿下的二嫁,当是那位大理寺少卿——” “是啊是啊,我也听我父亲提过这么一件事,虽然还没有个准信,但多半也是八九不离十了,世子也不必因为此事忧虑,”有人应和,“毕竟林太傅和先帝的私交甚笃。既是和离嘛,就当是互不相干,世子这样的好相貌,日后再娶,无论是哪位世家女也无甚难的!” “今日遇上殿下,想来也只是巧合,世子也不必介怀。” 说话的这几位,都是京中小族的子弟,谢容珏虽说并未入仕,但是毕竟也是镇国公府嫡系的独子,打好关系,日后想来也是没有什么坏处的。 这位世子当是一点儿都不想看见那位公主殿下,甚至多半是心中厌恶,不然怎么可能在先帝驾崩之时就毫不留情地和离呢? 有人心中暗道。 其实也是,毕竟这桩婚事,原本多半就是那位殿下自己求来的,这位世子之前就是常常出入风月场,这么一个人,被迫娶了自己并不愿娶的人,家宅之中多了管教之人,生出厌恶之心也是寻常,也难怪这么多日都不曾回府一步。 只是可惜那位公主殿下,只远远看着,也知晓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只是林霁在前,旁的人若是也怀了这般的心思,多半就显得有点儿自不量力了。 谢容珏原本面色倒谈不上如何,只是刚刚一直听着旁边的人说话,眼眉中原本蕴着的三分笑意顿消。 旁边的人只当他是遇上公主殿下,所以心情不快,所以这几人两两相视,也未曾再言语。 只觉得既然是身为男子,原本也应当是肚量大些,即便是从前殿下强求这桩婚事,但是总归也是和离了,又何必这样耿耿于怀,就连见到九公主殿下,都是面色不快。 当真是有点可惜,这样容貌出众的美人。 大概也只有镇国公世子这样绝情的人,还能不生出一点儿的怜香惜玉之心,说和离就和离,就算是再见,都是这样冷淡的神色。 …… 原本就是陪着宋怀慕来的,沈初姒其实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场合,彼此间的寒暄实在是有点儿麻烦。 有位贵女大概是身上用的香料多了些,甜腻的香味顺着传过来,沈初姒只觉得喉间有点儿发腻,她垂了垂眼睑,就借故离开了席间。 宋怀慕原本想着陪同她一起,沈初姒却又摇头婉拒了。 自己并不适宜这样的寒暄,可是宋怀慕性子热络,善于与人往来,与谁都能说上几句,她与几位贵女相谈也甚是开怀,沈初姒并不想打扰到宋怀慕,所以只是略微提起裙裾,抬步往着花木深处走。 此时不过申时,因着之前下了一场春雨,原本还没消融的积雪全都融化,有点儿水渍顺着屋檐往下淌着,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伶仃声。 周围往来的丫鬟朝着她福身,或许是以为她想去净室,就遥遥为她指了一个方向。 沈初姒温声和那位丫鬟道谢。 宁亲王是沈兆一母同胞的弟弟,从前的沈初姒自然也是来过这里的,虽然次数不多,但是她向来记忆极好,所以只凭着那点儿记忆,也很快找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是假山旁的一处小亭,因着今日设宴,所以哪怕宴席并未设在此处,小亭内也布置了瓜果。 沈初姒还未靠近,顿觉一点儿清冽的气息袭来,下一瞬,自己的手腕就被人握住。 作者有话说: 吃瓜群众: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明明在安慰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世子怎么好像更生气了?! 我纠结小标题好久,没想好写啥qwq,二十个红包~ 第40章 假山嶙峋, 流水淙淙,被握住的手腕只是被扣住,力道不大, 沈初姒抬眼往上看去, 恰好对上谢容珏垂下的视线。 谢容珏原本只想着一触即离,可是却突然想起来从前在乾清殿之时, 沈初姒拉着他的手指, 轻声安抚先帝时候的样子, 喉间那点儿痒意卷土重来, 势如破竹。 他向来并不喜欢与人触碰,不识情爱, 他自知现在应当松手,可是现在指尖的触感—— 也罢,反正他从来都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 春寒料峭, 更何况之前的积雪还未完全消融, 沈初姒的手还带着一点儿冷意,连带着,只觉得被他碰到的那点儿肌肤都带着灼热的温度,她只是抬着眼,似乎是在等着谢容珏先行开口。 他身上带着一点儿清冽的气息, 混着假山旁消融的积雪, 分明时常穿这样浓重的颜色, 眉目秾丽, 身上飘飘摇摇传来的气息, 却又带着些泠然。 谢容珏喉间缓缓滚动了两下, 刚刚那些世家子弟在他面前说的话, 现在又一一重现过他的脑海之中。 他比谁都知晓, 林霁当日到沈初姒府上,到底是什么意思,金銮殿当日只匆匆一眼,他就清楚的知晓林霁到底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分明以往他还觉得,这两人也堪配,可是现在他一想到日后他们若是琴瑟和鸣,林霁作为先帝之前赏识的少年才子,从今往后又该是怎么样的天作之合时。 谢容珏自幼到现今,行事妄为,对什么都没有所谓,却在此时,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风流债 第35节 后知后觉,覆水难收。 谢容珏不似平时清越,带着一点儿喑哑,垂着眼睛看着沈初姒,“殿下当真准备另嫁林霁?” 沈初姒抬眼,手霎时间挣脱他的桎梏,手腕上原本那点儿灼热的温度消散。 当初所求是他,避而不见是他,成亲后不曾踏入拂江院半步的人,也是他。 她承认自己当初所求,是自己少年的惊鸿一面,是多年来的其心辽辽,即便是曾经自己所求并不是他所愿,可是现在自己已经将那点儿因果归还于他。 现在谢容珏又到自己的面前,问及另嫁。 哪有这样的道理。 谢容珏看着沈初姒站在自己的面前,脊背挺直,眼瞳还是一如往常的坦荡,恰如点墨,谈不上是什么情绪。 “……谢容珏。” 她顿了顿,看着他垂下来的瞳仁,接着道:“你我早已和离,我现在另嫁何人,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当初就已经了断。 所以她现在另嫁何人,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从她亲手将和离书递给自己那时起,他们就已经是夫妻情断,合该再无往来了。 她自认自己这话说得已经足够清楚,假山后面的境地略微有点儿逼仄,她提了一下裙裾,刚准备离开之时,谢容珏突然将手支在假山之上,原本就狭窄的空间瞬间就变得只剩下一隅。 他身上的气息拂面而来,携着冬雪消融的冷冽。 “当日,殿下愿我今后所求,一一得偿。”他眼睫低垂,“可若我今后所求,就是殿下呢?” 现在站在沈初姒面前的,是她年少时唯一心动过的人。 她知他冷淡,知他绝情,知他不记得自己,知他对自己并无一丝一毫的情意,却又在沈兆问及那日,也曾想过,若是嫁与他,日后或许也总有见他被捂化的那日。 可是他清清楚楚地和自己说过,他这么多日不踏入拂江院,自己也应当明白他所想。 镇国公夫人在父皇身死的那日就变了嘴脸,而他又永远不像是被感情所累的模样,她总该明白的,有些缘分根本就是强求不来的。 当初挟皇恩嫁入镇国公府,他并不甘愿,所以她亲手斩断因果,可是现在的谢容珏,却又在她面前,说着今后所求。 实在是像极心血来潮的戏弄,在时觉得了无意趣,不在了又觉得空虚,闲来无事又去撩拨几下。 实在是,一点儿都不讲道理。 “没有这样的道理,谢容珏。”沈初姒轻声,“当初是你所求,我也如你所愿,你现在在我面前,又说起这样的话……到底又该算什么?” 她顿了顿,然后抬眼与他对视,不退不让,“把我当作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她说起这话的时候,分明没有任何别的情绪,不曾退让分毫,分明如此纤弱,可是依然如他之前所见的任何一面般,带着执拗和坚定。 当初谢容珏说话的时候不留退路,自以为这桩婚事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现在陷入进退两难之地的人,却又变成了他。 谢容珏不知道自己应当从何处开始解释,却又听到沈初姒开口。 “倘若世子觉得当初我向父皇求得嫁入镇国公府,占了这么一个名分,觉得心中有怨,大可以坦诚相待,”沈初姒顿了顿,“又何必戏弄于人。” 无论谢容珏是当真反悔也好,那点儿似有若无的撩拨是真是假也无所谓,或者如她所言是一时兴起的戏弄,也并不重要。 她之前就曾经想过,若谢容珏明说,那么自己也该将话说得更为明白些。 今后所求,皆为她。 现在说来,实在是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当初赐婚,我确实并不甘愿,或者说,我是并无什么所谓。”谢容珏垂着眼睫,“可是我现在所言,也并不是戏弄。从前我自认从未动过心,可是现在——” 他似是轻声喟叹,好像是对于现在这般境地的不可辩驳,又好像是对于既定事实的供认不讳。 “殿下……我后悔了。” 沈初姒了然地点了点头,此处实在是狭窄至极,她即便是站在这样的境地之中,面色也丝毫未变。 瞳仁似不起波澜的春涧。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后悔?”沈初姒提着裙裾,抬步欲走,“可是谢容珏,人总是该往前看的。你从前既然已经如愿,现在又何必贪求。” 她抬手接了一滴从竹林落下的雪水,朝着他轻声道:“失陪了。” 沈初姒从谢容珏身边经过的时候,那点儿香味浮现在他的四周,其实她说话时态度一点儿也没有带着怨恨,也谈不上是什么赌气,好像当真只是觉得,从前种种,不过是一场梦。 梦总该是要醒的。 他站在原地看着沈初姒走出这狭窄境地,另一只手中,拿着的是之前在翠浓处买到的玉簪,尾端处尖锐,他却毫无所觉地拿在自己手中。 在此之前,谢容珏从来都不信他人所谓的风月难涉,一直到了现在,他大概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总会有人为情所困,借酒消愁。 大概觉得无能为力,难解困顿。 现在业债难消的人,是他。 * 沈初姒回到宴席之上时,宋怀慕正在和不少贵女相谈,她看到沈初姒回来,连忙将自己手边的一个小碟子递给沈初姒,笑着道:“阿稚快尝尝这个,我刚刚将所有的糕点都尝了一遍,这个味道最好!” 沈初姒朝着她笑了笑,净了手以后依言接过。 沈初姒此刻面色如常,但是在场的世家女哪个不是心中门儿清的,九公主才刚刚离席不久,那位世子爷转而也离开了,当初好歹也是拜了天地的夫妻,现在一见面,还不知晓是个什么样的场面。 这位九公主殿下现在见了那镇国公世子,说不得觉得意难平,却还要佯装出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 只是在场的贵女想到刚刚的来到这里的人,还是忍不住心中暗暗艳羡。 若是说从前的那点儿传言,只不过是没有根据的话,但是现在,多半也是八九不离十。 毕竟何曾见过林少卿对哪位姑娘家另眼相待过。 一直到沈初姒坐定,宋怀慕才悄声问道:“阿稚,刚刚这里在小声议论谢容珏也在你走后不久也走了,他这是当真是找你了?” “嗯,”沈初姒点了点头,“说清楚了一些事。” 宋怀慕想到之前沈初姒说的话,看到现在沈初姒面色如常的样子,宋怀慕心中了然。 旁的人或许大多以为,现在黯然神伤的,是阿稚,但是大概也只有她心中了然,现在暗自伤心的人,只怕是那位镇国公世子。 沈初姒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朵绢花,刚刚她离开这里的时候,桌案上除了茶盏,并无这朵绢花。 春日宴之中,每个世家郎君都会备着一朵绢花,获得绢花最多的世家女,都是德才兼具,相貌出挑之辈。 今年比试的是书画,沈初姒原本就是陪同宋怀慕前来的,并无意比试,所以根本就没有准备书画。 面前的这朵绢花,原本也不应当出现在这里。 宋怀慕看到沈初姒有点儿疑惑的目光,开口解释道:“是林少卿,他身上还有公务在身,并没有在此地久留,看到阿稚不在,就只将自己的绢花给了你,他好似都不知晓阿稚都并未准备书画,刚刚那几个贵女都看得傻了,林少卿似乎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开口解释说什么殿下书法精妙——” 宋怀慕促狭道:“向来霁月风光如林少卿,也不过是阿稚的裙下之臣罢了。” 沈初姒看了看放在桌案上的绢花,“别乱说。” “所以阿稚当真对林少卿并无男女之情吗?”宋怀慕小声,“京中有多少贵女想着嫁给他,只怕是十双手都数不过来!” 沈初姒想到林霁,摇了摇头,“他当年是皇兄伴读,又与父皇以叔侄相称,我自幼都只是将他当兄长看待。” 宋怀慕倒也并不诧异,点头道:“其实我也明白,阿稚一向都分得很清楚,林少卿虽好,可是阿稚不喜欢,也没办法。” 她作叹息状,“只是可惜了,林少卿痴心错付,实在可惜——” 她的话音甚至还没有落,突然不远处有个役人,手上拿着整整一捧绢花,脚下匆忙地走过水榭,直直地往着这边前来。 他的目光在周边的贵女之中穿梭了一会儿,大概是辨认了一下衣着,然后才终于看向了沈初姒。 他躬身进入亭榭,然后朝着沈初姒询问道:“姑娘可是九公主殿下?” 沈初姒看着役人手上捧着的绢花,还未回答,周围的贵女就答道:“是的,是九公主殿下没错。” 役人面上带着难以形容的神色,或许也是觉得有点儿荒诞,抬手将自己手上的一捧绢花放在了沈初姒面前的小几上。 这些绢花上面还带着一点儿香味,清清淡淡的,并不浓郁。 “殿下,”役人顿了顿,“这些都是镇国公世子所赠。” 作者有话说: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了凡四训》: 第41章 “百两白银, 居然就是为了收这么一朵绢花,纵然是知晓这镇国公府财大气粗,咱们也未曾想到过, 这世子实在是出手阔绰!今日这般, 少说也得数千两白银都得洒进水里了吧?” “是啊王兄,况且这么朵绢花, 原本也没有什么大的用处, 不过就是讨美人欢心而已, 虽说你我原本不缺银钱, 但是月银毕竟有限,也算是两全, 正好给镇国公府做个顺水人情。不过,这么大费周折,你说这世子爷, 到底是为了哪家府上的姑娘?” “这谁知晓, 不过还是咱们两这日子好,成亲有甚意思,不过就是作茧自缚罢了。” 两位世家子弟勾肩搭背着走远,沈初姒抬步从卵石道旁走出。 其实宴席还未散,只是刚刚在水榭之中的时候, 旁边具是或明目张胆, 或暗中的打量, 实在是让人想忽视都难, 虽然并没有人当真上前询问, 但是被这么多打量的目光看着, 确实也多少觉得有点儿如坐针毡。 其实也不怪那些世家女如此好奇, 毕竟这事, 确实出人意料。 就连宋怀慕听到役人的话后,都被自己吃进口中的点心呛了一口。 沈初姒原本还没想到这么些绢花是从哪里来的,听了刚刚那些世家子弟的话,大概也明白了几分。 绢花她留在了水榭的桌案上,未曾带出来,数千两白银就只为换这么些绢花。 有些人后悔的方式还真是……大张旗鼓。 蒲双和梨釉在宁亲王府安置侍女的厅堂之中等待宴席结束,却没想到才不过申时,沈初姒就已经先行离席。 蒲双迎上去,“殿下,我们现在是回府吗?” 现在这个时候,天色尚早,就连街市都还未曾收摊,沈初姒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摇了摇头,“让车夫先行回去吧,我想去外面的街市逛逛。” 蒲双点头应好,亲王府距离仁明巷并不远,就算是步行,也不过是一炷香不到的时间。 * 街边的瓦肆有些在进行书画交易,还有些则是有赤膊的壮汉在杂耍,将手上冒着火的木棍转来转去,还有刷枪的,旁边站着的观众具是连声叫好。 沈初姒在摊贩买的书画边看了看,有几幅画用笔精巧,用色也清透出色,虽然裱画的技艺并不好,但是也能看得出来作画之人也当是难得一见的天赋异禀。 风流债 第36节 沈初姒听摊主说作画者家中困顿,是个靠着卖书画为生的落魄书生,就将那几幅画全都买了下来。 这么连着几家铺子逛了下来,蒲双和梨釉两人手上都拿了不少东西,有些是吃食,有些则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即便是申时,街巷上的人也并不少,有些妇人提着自己孩童的手,有些老妪支着木棍慢悠悠地行走在人流之中,在这条街巷之上,往上看就可以看到宫阙的高楼。 从前每逢提灯映雪,沈初姒都会登上那处看远处的烟火。 高楼仍在,美景不常有。 却在此时,远处的人群之中突然传出来了一点儿骚动,原本热闹的街市之中,倏然多了一点儿不和谐的声音,似是地摊倾倒,喧嚷之声。 梨釉护在沈初姒的身边,警惕地抬眼往着远处。 “殿下,”蒲双低声,“前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暂且先退避到旁边吧。” 沈初姒点了点头,原本人来人往的街巷之中,人们也都退避一二,一直到让出了一整条街,沈初姒才看清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看到一个并未有任何昭明身份的物件的马车,前面坐着的车夫生得体型魁梧,右眼往下是一条蜿蜒的刀疤,面色凶戾,就这么挥舞着马鞭穿街而过。 在沈初姒的印象之中,并不记得有这么一位世家。 而在马车的身后,则是倾倒的摊贩,瓜果被马车无情地碾过,地上还残留着瓜果的汁液,有些还在晃动。 大概是因为闪避不及,摊贩被击落,却还是爬着过去,心疼地抱着还未曾被踩的瓜果,面上带着悲愤,却又不敢言语。 盛京是天子脚下,有胆子当街纵车的,想来也都是皇亲国戚,哪里是这样的平民百姓可以去伸冤的,现在也只能抱着未被踩烂的瓜果,敢怒不敢言。 这事发生的突然,也有些人闪躲不及,差点儿是滚着到一边的。 尖叫混杂着幼童的哭嚷声,原本井井有条的街巷一时间乱做一团。 年青者大多闪避及时,倒也还好,只是这路上,还有些是年老体衰,腿脚不利落的老叟老妪,即便是想走得快些,也是无能为力—— 而那疾行的马车早就已经逼近,车夫似乎是连缰绳都不愿意拽,手中的鞭子就已经高高举起。 “哪里来的老奴!闪一边儿去!” 而马车面前,则是一个拄着木棍的老妪,颤颤巍巍地站在原地,或许是被面前的景象吓得有点儿傻,这种危急关头,只能抬起手略微护着一下自己。 “梨釉!” 梨釉顿时就懂了沈初姒到底是什么意思,瞬间上前,手瞬时就拉住了原本快要落下的马鞭,生生逼停了马车。 蒲双上前扶起那位老妪,老妪口中还在不住地说着感恩的话,但是或许又怕自己这番惹上事端,声音带着一点儿颤,拽着蒲双的手,“姑娘……你们应付不了的,这多半是个,是个皇亲国戚!” 蒲双安抚地拍了一下老妪的手,只道放心。 新帝沈琅怀并不是什么不明事理的人,现在坐在马车之中的无论是什么人,也不可能就仍由这么纵马惊扰街市。 只是,蒲双皱着眉头看了看现在面前的马车,脑中思前想后,还是想不出来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敢在盛京纵马,即便是皇室宗亲,也不敢这般行事。 而且还是这般盛气凌人,视人命于草芥。 车夫狠狠剜了一眼站在马车之前的梨釉,手中的鞭子却任是他怎么使了劲,脸上青筋都冒了出来,却也还是收不回来。 “哪里来的婆娘,”车夫面色狠厉,“居然敢挡我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马车后面的帘子却又被人掀开。 原本在场的人中,大多以为马车之中坐着的应当是个大腹便便的官宦,但是现在这掀开帘子的手却生得极为好看,手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子,指节上是几枚硕大的宝石戒指。 那人肤色极白,眉骨深邃,瞳仁的颜色是少见的淡褐色,身穿的衣物光彩熠熠,单只看着,就是富贵无双。 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儿愉悦的笑意,然后那双淡褐色的瞳仁,就这么落在了沈初姒的身上。 虽然挡住马车的人是梨釉,但是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沈初姒才是这两位侍女的主子。 他定定地看着沈初姒许久,然后才漠然地掠过刚刚差点儿被毒打的老妪,面上的笑意没有停歇,“塔吉,怎么能惊扰了这么美丽的姑娘。” “即便是,她先行挡住了我的去路。” 沈初姒轻轻皱了皱眉,“按邺朝律,当街纵马行凶者,当处以杖刑,若有伤及无辜者,则杖刑加倍。” 那人轻轻挑了挑眉毛,似乎是觉得有点儿有趣,刚准备开口,却又听到面前的人说:“即便,你并不是邺朝人,入我邺朝境,当遵邺朝律。” 那人闻言,丝毫不觉恼怒,反而兴味更浓,手指轻轻抚上自己手上的戒指,随后拍了拍手。 “中原姑娘心思缜密,实在是令我大开眼界。”他抚掌而笑,“所以这位姑娘,是哪家府上的?这样的聪慧过人,我可实在是想要结识一番。” “与其想着结识,”沈初姒站在原地,“不如早些前去官府领罪比较好。” 那人眯了眯眼,随后看着沈初姒,笑了一声。 “塔吉。”他的手往后招了招,“就如这位姑娘所说,前去……官府领罪。” 那个名叫塔吉的车夫霎时间面色大变,或许是没有想到自己的主子当真如此行事,但还是依言下了马车。 塔吉似乎更为惧怕自己的主子,原本生得凶戾十分的脸,在那位主子面前,就瞬间变得有几分畏畏缩缩,先是朝着主子行了一个礼,才转而离去。 “惊扰了姑娘,”那人朝着沈初姒行了一个邺朝的礼节,“还望姑娘不要怪罪,我的车夫,实在是太过鲁莽了些。” 这人的眼神犹如冰凉的蛇,就这么缠着到人的身上。 即便是脸上带着笑意,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带着让人形容不出来的阴冷意味。 沈初姒回去的时候,脑中还是想着刚刚那个人的眼神,眼睫略微垂下,蒲双有点儿担忧,几次欲言又止。 终究还是梨釉耐不住性子,小声问沈初姒道:“殿下难道……认得刚刚那个人?” 沈初姒倏地抬眼,随后点了点头。 “虽然不敢确定,但是多半是八九不离十。”沈初姒轻声,“刚刚那个人,应当就是西羌新登上阙王之位的,独孤珣。” 传说中的那位,母妃只是老阙王抢来的一个中原女奴,备受欺凌蛰伏多年,弑父杀兄,一路踩着血登上阙王之位的,西羌新主。 这次进京,之前就有传言,是为了求娶一位中原王妃而来。 * 马车之中,独孤珣正在闭目养神,旁边的心腹悄声问道:“当街拦下马车,对阙王出言不逊,塔吉也去了中原官府,阙王当真准备放过那个中原女人?” 独孤珣睁眼,面上带着笑,“……当然不。” “去查。今夜前,我就得知晓,她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明月藏鹭,想写好久的伪骨科!想了一点儿大概的剧情,感觉有点儿香o3o 第42章 独孤珣进京一事, 之前就已经有来书告知,他在驿站下榻,大概是想着暂且休整一番, 还并未前去宫闺。 此行既为新帝登基祝贺, 同时也是为了边境和睦而来。 只是到底是不是当真想着边境安定,就确实是不得而知了。 之前就一直有传闻这位新阙王要前来盛京, 一直到现在, 这传言才是当真落实。 新帝登基不过数月, 虽然朝中并无反对之声, 但是邺朝武将青黄不接许久,连年安定得来不易, 这样的安定却也消磨了世家子的心性,先帝为这事思虑许久,发现时已经为时过晚, 殚精竭虑, 终究还是未得其解就已宾天。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西羌阙王此次进京,必然是不能同他生出龃龉来。 新帝根基未稳是其一,武将缺乏是其二,独孤珣此人心性阴鸷是其三。 沈琅怀在金銮殿设宴, 为这位西羌阙王接风洗尘。 此番宫宴, 众臣都不愿意带着自家家眷, 就是因为之前就早有传闻, 那位阙王想求娶一位中原王妃。 西羌之地地处偏僻, 况且历来远嫁和亲的世家女大多无善终, 当然, 也有些贪求权势的, 想着若是女儿前去和亲,新帝感于忠义,多少会照拂家中子弟一二。 官宦家中女眷尚且退避一二,但是未嫁的皇室女,却是避无可避。 若是不去,多少会让西羌的那位小阙王觉得求和之心不诚,借此发难也并无可能。 云英未嫁的公主母族纷纷为自家女儿相看婚事,只是独孤珣此行匆忙,一时之间哪里找得到合适的人选。 也只能祈求那位西羌的阙王,并无意于自己女儿了。 早前就听闻独孤珣初入盛京之时,就纵马过街巷,罔顾人命,本人更是弑父杀兄,踏着无数人的血登上王位,这么一个狠毒阴鸷的人,怎么想着都不是什么良配。 驿馆内此时点着沉香,袅袅白烟散在空气之中,转眼就消弭得毫无痕迹。 旁边立着的魁梧武将挥了挥,道:“中原燃的这种娘们用的玩意儿,实在是让人觉得胸闷气短,这样的精致日子,也只有这么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面上还要敷粉的世家子喜欢。怪不得武力薄弱,对我西羌又惧又怕,全都是些像个娘们的玩意儿!” 独孤珣手上拿着一把锐利的短刃,此刻正在抛着玩,闻言,面上也并无任何表情。 独孤珣此行并未带多少人手,使臣一众不过数十人,他用手指夹住刃身,转而问到身边的人道:“之前那个人,可查到是谁家的姑娘?” 被问到的隐卫沉声回道:“回禀王上,已查明身份,是中原先帝之女,九公主沈初姒。” 独孤珣闻言,兴味地将自己手上的短刃在手中转了转,“还是个公主?” 他似乎是觉得来了几分兴趣,“你说,那位九公主知晓了我的身份,与我又有嫌隙,到时候还敢不敢出现在宫宴之上?” 隐卫不敢妄言,只是躬身站在原地,“属下愚钝。” 独孤珣拨开烟雾,“若是不敢来,啧……若是敢来,我倒是很好奇之前在我面前这般大胆的人,到时候在中原皇帝面前,又是什么样的胆色。” 他笑了笑,“本来此行,原本只想看看这位中原新帝,想看看这中原江山,到底坐着舒不舒服,现在想想,若是……顺便带回去一个王妃,也并不是全然不可。” “王上,”旁边的人拱手,“此女乃是二嫁之身,而且还是个孤女,想来现在那位中原新帝只觉得此女应当是最好的人选了,只怕是巴不得甩掉这个包袱还来不及,这么点儿筹码换得边境无虞,就算这个皇帝是个傻子,都应当知晓怎么选。” 独孤珣喟叹一声,“这般顺利,那还当真是有点儿……遗憾呢。” “那王上,倘若,那新帝当真不允呢?” 独孤珣手上拿着的薄刃微微一顿,他并未言语,只是轻轻挑眉一笑。 * 自从沈初姒遇到那位小阙王以后,蒲双和梨釉两人就一直心中惴惴,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若是当真要和亲,那么九公主就是最好的人选,家中既无母族牵连,又被新帝不喜。 丢掉一个不被人喜的公主,又是真正的金枝玉叶,给足了西羌颜面,生得又出挑,虽然是二嫁身,但是西羌之地从来不重贞洁,想来那位阙王也生不出什么反对的意见。 在旁人眼里,简直就是再划算不过的交易。 沈初姒和那小阙王初次见面就生了龃龉,若是那小阙王不愿倒是也还好,若是也生了磋磨殿下的意思,那么此事怎么想,对于旁人来说都是件好事。 现在的宫阙之中,还能有谁能为殿下谋算一二。 风流债 第37节 连带着雪球似乎都察觉到了近来的气氛不对,也乖巧了许多,未曾往外偷跑了。 一直到了宫宴当晚,蒲双替沈初姒梳妆之时,想着那日沈初姒撞见独孤珣时的场景,还是忍不住将手中的篦子停了下来,轻声道:“殿下……不若今日还是称病不去吧,您与那小阙王初次见面就是那番场景,若是那阙王心生恨意,借此机会报复也并不是不无可能。” 梨釉原本正在整理妆奁,听到这话,也连连点头。 之前就一直有传言,那位小阙王就是为了和亲之事而来,若是选中的人是沈初姒,那么届时整个朝中都当无人替她出头。 等出了邺朝境内,即便是沈初姒再如何受到欺凌,又有何人能来相助。 “我知晓。”沈初姒眼睫垂下,“只是今日这宴席,官宦家中女可以不去,但是皇室未嫁女必须得去,不然就是给了西羌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 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梳妆吧。” 蒲双所言,沈初姒自然是知晓的。 她回想起独孤珣那时看着自己的神情,想着别人口中的这位西羌新主,轻轻皱了皱眉。 西羌此行前来盛京,当真只是为了求和? 若是当真为了求和,怎么又会纵容车夫在街巷之中横行,能有蛰伏十几年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此行应当以礼相待,即便是他当真从前在西羌境内这般行事,也不可能蠢笨到连收敛都不会。 恐怕,是在试探底线。 又或者是,知晓此行,沈琅怀根基未稳,必然不敢对西羌出手,有恃无恐罢了。 这么一个人,想要查探到沈初姒的身份,易如反掌,又或者说,旁的皇室女可以不去,但是她,必须得去。 不然这借口就当真是送到了独孤珣的嘴边。 他若是借机发难,沈初姒才会当真成为众矢之的。 况且,该来的,躲也躲不了。 沈初姒将自己手上的镯子拨弄了一下,沈兆在时,西羌就一直都是心头大患,他一直带着这个遗憾故去,朝中因着主战还是主和争吵不休,因着西羌兵强体壮,镇守西边的将军早已年老,所以主和党从来都是稳占上风。 现在西羌新主独孤珣又是这样难得一见的英才,恐怕不少主战党会倒戈。 和亲,确实也是明智之举。 毕竟仁义在先,只要能够多一点时间,即便是独孤珣当真是发难,也能够时间应对一二。 仁至义尽,尽力所为,若是当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局面,也不至于被人唾骂。 “若是先帝现在还在,”蒲双轻声叹了一口气,“哪里会让殿下受到这样的委屈。” 沈初姒看着面前的铜镜,“既往之事,多说无益。况且……我也不能让父皇庇佑我一辈子。若今日当真是我的话——” 她的话再这里顿住,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澄澈的瞳仁被眼睫挡着,落下一片阴翳。 和亲人选是她的话,应当是朝中无数人做梦都想的好事。 心安理得,理所应当。 * 今日的宫阙灯光繁盛,往来宫婢络绎,具是低眉不语,脚步极快。 皇室宗亲女今日都得尽数出席,即便是长公主所出的夏云瑶,今日也不得不前来。 夏云瑶用帕子在鼻前略微挥了挥,皱了皱眉头,“娘亲,你分明知晓今日这宴会不是什么好宴会,为何我今日也得来?” 远阳伯夫人用团扇敲了一下夏云瑶的头,“愚笨,这一月的禁足你还没有想清楚,你今日不来,就是落人口实,而且你也莫怕,你今日妆容衣着,都不出彩,那阙王未必能注意到你。” “况且——” 远阳伯夫人说到这里,略微拉长了声线。 夏云瑶拉了拉远阳伯夫人的袖子,“娘亲莫要卖关子,快些说与我听。” 远阳伯夫人笑了一声,“我之前得到消息,你可知晓那位阙王进京的时候,因着纵马过街巷,却被一个姑娘家拦下,连带着那阙王的车夫都去了衙门一趟?” “这我自是知晓的,”夏云瑶顿了顿,“难道娘亲知晓那个姑娘家是谁?” 远阳伯夫人啧了一声,“之前我还宽慰你,日后前去和亲的人,说不得就是那位九公主殿下,现下你可以放心,当日那人,就是那位公主殿下,这下,当真是众望所归了,之前圣上为了这九公主出头,想来就是为了这么件事,想着出嫁西羌,想让她体面些。” “这事没有多少人知晓,还是当日府上有个仆妇,之前去亲王府帮手,见到九公主,也恰好看到了这么一件事。” 夏云瑶担忧地问道:“这么大的事情,那若是她今日不敢来怎么办?” “不敢来?”远阳伯夫人脸上带着笃定的笑意,“今日全部宗室女都要来,谁不来,谁就是不忠不孝,毁坏西羌和睦之好的罪人!更何况,若是不来,岂不是更为显眼些,一眼就知晓是谁了。那位阙王,恐怕是更为恼怒些才对。” 夏云瑶闻言,脸上的笑意几乎是遮掩不住,此事天时地利人和,即便是那沈初姒再如何不愿,天下苍生在前,江山社稷在旁,只要那位阙王想,无论如何都是躲不了的。 …… 沈初姒在步入金銮殿之前,看到了倚在树旁的谢容珏。 他似乎是在等人,看到沈初姒靠近,出挑的眼睫抬起,就这么飘飘摇摇地落在她的身上。 春日宴不过才过去一两日,沈初姒之前话也和他说清楚了,甚至那些绢花,沈初姒也并未带出来。 而现在谢容珏就这么抬眼看着她,并未开口说话。 原本的风流气消敛,殿中映出来的光照在他耳边坠着的那颗小珠子上,显出耀眼的光芒。 沈初姒抬步从他身边经过。 殿内,沈琅怀正坐在主座之上,看到沈初姒进来,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因着沈琅怀并未立后,所以现在坐在他身边的人,正是太后李氏。 沈初姒匆匆掠过了在场的女眷,果然,李氏未出嫁的姑娘,今日都未曾赴宴,官宦家中的女儿来的也甚是少,来的几位,具是面色惴惴,谈不上是多好。 只是这位印象中茹毛饮血的阙王,确实比朝中大多数人想的,要出众得多。 这样的相貌,即便说是京中的少年郎君,自然也是有人信,只是相比于中原人,他的瞳色要更为浅淡一些,轮廓也要更为突出一点。 眼窝深邃,看人的时候,总觉得带着一点儿阴鸷的味道。 在场的宗室女具是面色惨白,大概是当真怕被这位阙王选中,从此远离故土,日后成为无人可依,随时成为弃子的西羌王妃。 一直看到沈初姒进来,有些人面色才略微好些。 这位九公主殿下,先前受尽先帝宠爱,即便是和离,也是被先帝留了退路,这样的备受荣宠,就算是为仁为义,前去和亲都是最合适不过的。 更何况,生得这般出众,就算是被那位阙王看中,也是理所当然。 之前在路上遇到的那个人,果然就是独孤珣,他原本手上正在转着玉箸,看到沈初姒款款走进之时,面上带着兴味的笑意。 独孤珣也是当真没有想到,这位九公主殿下,今日居然当真敢前来这里。 原本想好的发难词,反而都派不上用场了。 这么想着实在是有点儿可惜啊。 独孤珣自沈初姒一进来就一直盯着看的场景,自然是被不少人看在眼里,原本提着一口气的人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食色果然是本性,这沈琅怀可不是先帝,若是这位阙王当真看中,他可不会护着九公主。 独孤珣的目光从未离开,却突然,沈初姒的身边出现了一道绛红色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沈初姒朝着身边望去,是……谢容珏。 之前的绢花一事,毕竟只是贵女之间有所传言,今日在场的众人看到这么一幕,其实多少都有点儿想不明白,毕竟这九公主和世子才和离没有多久,怎么今日瞧着—— 这实在是有点儿让人捉摸不透。 沈琅怀在上,众人就算是心中多少有点儿疑惑,面上也不敢表露分毫,就只是心中暗暗思忖。 夏云瑶坐在席上,看到此情此景,指尖陷入了掌心。 谢容珏这人,生来薄情,何曾多管过别人的闲事,更何况这还是他从前之妻,旁人生怕沾染分毫,瓜田李下,避着还来不及,可是他现在袒护的模样,却又并未避讳分毫。 多半就是旧情未了。 沈琅怀垂着眼睛看着殿中的情形,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反倒是坐在一旁的太后,皱了皱眉头。 刚刚那西羌阙王对沈初姒,多半就是有点儿兴趣,既是如此,也算是解了她的心中大患。 却没想到,谢容珏现在走出来挡了路。 李氏笑着道:“没想到镇国公家的这个孩子,即便是和小九和离,现在也还是这样体贴备至,也好,之前是结亲,又不是结仇,现在这样,也是情分。” 谢容珏抬眼,看了一眼太后,语气毫无波澜,“太后过誉。” 他一路护着沈初姒走到席间,因着身量极高,所以直接将那独孤珣的视线隔断。 林霁坐在自己席间,手被坐在一旁的林太傅用力握住。 现在的这般形势,自然不是一个臣子可以置喙的时候,林太傅此举,就是在示意他不可轻举妄动。 沈初姒落座以后,太后李氏才笑着朝独孤珣介绍道:“刚刚那位落座的,就是先帝盛宠的小九,小九贤良淑德,容貌出挑,偏偏云英未嫁,哀家身为母后,也算是为小九的婚事愁白了头发。” 落了座,便再无什么可以阻挡独孤珣的视线,他顺着李氏所指的方向看去,视线在沈初姒身上落定。 “如太后所言,”独孤珣笑了笑,“果然是个贤良淑德,容貌出挑的好姑娘。” 谢容珏手上的铜板在手上把玩了两下,在听到这句话以后,原本应该落在手心的铜板,却不知为何,碎成了两瓣。 太后听到独孤珣所言,笑得更为诚心,手整理了一下裙摆,“哀家之前就听闻,这西羌的阙王英武不凡,是当世豪杰,也是真心想与中原地和睦共处,早前也有传言说,阙王此行,是想着娶一位中原的王妃,以示两族天长地久。不知……” 她看了看--------------/依一y?华/沈初姒,转而又看向了独孤珣,“现在阙王,可当真是有这般想法?” 独孤珣略微挑了挑眉,“传言自然是,不虚。” 太后听闻独孤珣这样所言,顺着问道:“共结秦晋之好,自然同舟共济,这样的福祉安康,必然是好事。阙王金尊玉贵,在场的女眷也都是皇家宗室女,身份上也堪配阙王。所以,不知阙王现在可有中意的人选?” 独孤珣的视线先是看向了夏云瑶,看得夏云瑶猛地一颤,咬住下唇,不敢与之对视。 他的视线并未再夏云瑶身上停留多久,转而就转到了旁边的官宦女身上,每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是面色惶惶,冷汗泠泠。 这位阙王就算是长得并不是传言中那般茹毛饮血,但是他到底是如何登上阙王之位的,众人哪有不知晓的。 更何况,现在邺朝和西羌,还不知道能和平多少年,到时候一旦开战,首先被处死的,就是中原嫁过去的皇室宗亲。 独孤珣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兴味十足,却并未久留,最后,则是落在了沈初姒的身上。 他的瞳色是浅褐色的,看着人的时候,凛冽的压迫感就随之而来。 他将之前一直在手上转着的玉箸放在桌案上,轻轻笑了笑。 “我想求娶的,”独孤珣对上坐在沈初姒身边的谢容珏视线,“正是刚刚太后所说的,九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说: 风流债 第38节 每天基本上写完就发,有时间的话会加更,十二点前肯定会有一更,如果不更新会在评论说明~ 宝贝们早睡呀! 第43章 独孤珣的话清晰地回荡在殿内, 有人笑意更甚,有人暗自松下一口气,亦有人遥遥地看着那位坐在一旁的九公主殿下。 若是这桩婚事能成, 也算是众望所归了。 有人悄悄觑着殿上沈琅怀的神色, 心中揣摩这位新帝的想法,按照道理来说, 沈初姒无权无势, 现在应当是最为适合前去和亲的人选了。 太后李氏胞弟李廷尉首先上前一步, 朝着独孤珣作揖, 随后上前朝着沈琅怀笑道:“九公主殿下蕙质兰心,阙王又是如此神勇过人, 如此两人喜结良缘,以示两邦友好往来,当是天大的喜事一桩。” 李廷尉作为国舅, 在这个时候首先表率, 也有不少人跟着附和,纷纷赞叹道这是天作之合,不可多得的姻缘诸如此类的贺词。 太后李氏坐在明堂之上,或许是觉得此事当是如此定下了,看着那独孤珣也是笑意真切, “阙王确实是慧眼识珠, 小九当初可是先帝捧在手心上长大的金枝, 现在能将小九交付给阙王, 以求两族之间邻里和睦, 实在是美事一桩。” 沈琅怀略微眯着眼睛, 手指在面前的金镶玉桌案上轻轻点了一下。 “陛下。”林霁终究还是甩开了在一旁拉着他的林太傅, “臣以为, 此事应当容后再议,虽然说边境和睦重要,但是——” 他到了此刻顿了顿,“先帝在时,曾召臣祖父进宫一叙,先帝生前所愿就是九公主殿下得觅良人,重要的是,殿下自己是否心甘情愿。”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林太傅看着林霁此时站在堂中的样子,终究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霁向来做事稳妥,思虑周全,现在连沈琅怀都还没有表态,就轻易地站队,实在是太过冒险了些。 他这般行径,直接将整个林家都放在了棋盘之中,现在局势未明,若是九公主殿下当真在这么多人面前拒嫁,无异于就是在打西羌的颜面。 沈琅怀看到林霁在此时站出来,挑了挑眉毛。 手指顿了一下。 坐在一旁的太后似乎是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林霁居然会开口,面上顿时闪过诧异,林家世代清白,是难得的纯臣之家,林霁亦是肱股之臣,才华横溢,朝中出身寒门的官吏大多都仰慕这位少年权臣。 但此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不能横生变故。 若是旁的人嫁女到西羌,难免多生祸端,就算是再不济,出于面子也要扶持一二,而若是沈初姒,就没有这样的后顾之忧。 她笑着开口:“姻缘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哀家自是小九的母后,西羌阙王乃是不世出的英才,相貌武学都是人上之人,如何算不得是良人?小九年纪尚小,目光还放不长远,识人也容易不清,之前那段亲事就是如此,若是让小九自己做决定,哀家实在担心从前那般的荒唐婚事,平白无故让小九又伤心一次。” 这话说得圆滑,林霁略微皱了皱眉头,还要再说时,林太傅却在此时突然咳了一下。 此时并不是出头的时候,况且沈琅怀还未表态。 林霁犹豫许久,只得躬身,对着太后道:“臣……僭越。” 好在林太傅还是一个识趣的人,太后笑着点了点头,转而看向独孤珣。 独孤珣了然地看向了坐在对面的谢容珏,然后对着太后道:“原来九公主殿下,是二嫁身。” “是先帝在时,为着小九定下的一门婚事,但这两人成了亲不过月余,就已经和离了,”太后解释,“大概当真是这两孩子有缘无分,就连成亲夜,都未曾留宿。” 这事之前就有传闻,但是明晃晃这么说出来,而且还是在金銮殿上,确实也实在是出人意料。 当着殿中这么多官宦宗亲的面,对于沈初姒而言,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昭然若现。 太后想将九公主强塞给西羌的心思,连掩饰都懒得了。 先帝从前在时,这位九公主殿下,何曾受到过这般的委屈,现在先帝逝去,就落得了这样的境地,实在是有点儿让人唏嘘。 恐怕现在殿中当真念着几分先帝恩典,想护着九公主一二的,只有林家了。 只是林家势单力薄,强行出头,恐怕还是自身难保。 这事,只要独孤珣不临时变更想法,多半就已经是既定之事。 独孤珣笑了两声,“太后不必担忧,西羌从来不重女子贞洁,我对九公主殿下……一见倾心,即便是二嫁身,我也并无芥蒂。” 他顿了顿,看向坐在一旁的谢容珏,“只是,不知道这位镇国公世子,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之前独孤珣就已经看出来了,而他生平最爱之事,就是夺人所爱。 王位是夺过来的,从那些苦苦哀求的人手中一点一点抢过来,享受一点一点被践踏的尊严,现在女人,也是同样。 谢容珏的脸上带着一点儿笑意,眼眉间带着三分风流,他的视线飘飘摇摇地经过沈初姒,最后则是看向了独孤珣。 “西羌阙王出身于远地,想来并不知晓中原有句古话。” 谢容珏随手将刚刚碎成两瓣的铜板丢弃,“水往低处流,人,则是应当往高处走的。” 他抬手撑着自己的脸侧,“阙王既然知晓九公主殿下曾经嫁与我,那么理应,殿下再嫁之人,应是远胜于我,不然又如何堪配?” 独孤珣之前就曾经了解过这位镇国公世子,听闻出身于中原世代煊赫的钟鸣鼎食之家,但是却只是个纨绔子弟,这么一个人,却又有胆子在他的面前,说着自己甚至不如他。 独孤珣简直要被气笑了,他重又将自己手上的玉箸拿起,在手上随意地转了一下。 “哦?”独孤珣顿了顿,“世子的意思是,觉得我并不堪配公主?” 谢容珏笑了一声,不置可否,“早前听闻西羌子民骁勇,是以武为尊的氏族。” 这话的意思,居然是想和独孤珣比试? 场上众人面面相觑,往年骑射比试从来都未曾见到谢容珏上场比试,况且镇国公府一直都希望独子入仕,从未听闻过谢容珏还会武,更何况,现在独孤珣是什么人? 西羌子民骁勇好战,独孤珣可是一路忍辱负重登上王位的新主,哪有人敢这般大言不惭! 原本谢容珏和九公主殿下的关系,就已经是足够扑朔迷离了,现在还来了这么一出,实在是让人意料不到。 镇国公谢玄刚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嘴中霎时间被弹进一枚铜板,速度极快,连残影都看不真切,谢玄的口中顿时蔓出一点儿血的味道。 这是出自谁手,不言而喻。 自己这个独子因着崔绣莹那时还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所以幼时并没有养在镇国公府,回来的时候和他们一直也算不得是什么亲近,现在来看,简直说得上是陌生了。 “这么说来,”独孤珣也笑,“世子是想与本王,比试比试了?” 独孤珣手指略抬,身边站着的侍从抬手,低着头将自己手中的弯刀递到独孤珣的手边,锃亮的刀刃上闪着夺目的光。 金銮殿上,不搜贵宾身,却也没有想到,独孤珣居然也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将刀拿出来。 这刀甚至还散着冰凉的寒芒,看着就知晓这必然是一把历经百战的宝刀。 而谢容珏却面色丝毫未变,甚至就连脸上的笑意都未曾消敛。 “放肆!”太后李氏骤然开口呵斥,“西羌乃是贵宾,怎可与之动武?况且金銮殿上,比武若是见了血腥,此兆不详,这点难道还需要我来教?” 独孤珣闻言,佯装遗憾道:“其实这也确实,毕竟本王出手,可是必见血腥的,若是污了各位的眼,实在是有点儿可惜——” 他上下看了看谢容珏,“也不知道这镇国公世子这样模样,能接上本王几招?” 独孤珣的视线一个一个地扫过在场官宦,“又或者说,在场的诸位,又能接上本王几招?” 无人敢应,他似乎觉得兴味,笑了两声。 笑声回在金銮殿内,显得格外明显。 西羌换主,他现在在这里有恃无恐,就是因为邺朝势弱,武将不敌独孤珣,不过就是因为现在急于求和,急于偏安修养的,是新帝沈琅怀。 说来当真是可笑,沈琅怀即便是现在这样的境地,居然也不敢开口说上一句话,全由太后和国舅出口。 说出去是傀儡皇帝,想来也大有人信。 官宦仓皇不敢和这位性情暴戾的西羌新王对视,就凭这位的性子,若是一时兴起当真在金銮殿上杀了人,恐怕太后也只会想着将这件事压下去。 这九公主,怎么想都是,不得不嫁了。 即便是谢容珏当真为她出头,即便是林霁也是心有不甘,但是现在这个局面,却是不得不如此为之。 更何况,就算是当真比武,这位生性顽劣的镇国公世子,恐怕也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居然敢和独孤珣比试。 殿上人心思各异,各有考量。 只是大概很多人都忘了,现在坐在金銮殿正中,始终都未曾言语的…… 沈琅怀。 所有人都只当太后和国舅就是新帝的意思,况且沈琅怀又从始至终都未曾出声。 或许是默许了太后和国舅的话也未可知。 “母后刚刚说,婚姻之事,应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沈琅怀在此时突然开口,“小九父亲早逝,长兄如父。朕既然作为长兄,今日就暂代父亲一职。父皇生前召林太傅入殿,为了小九能够得觅良人,朕刚刚思来想后——” “镇国公世子是父皇之前为小九选的夫婿,若是阙王不敌世子,那么确实,也似乎不堪配良人一说。” 此言一出,就是许了殿前比试的事情了,这实在是让殿中众人都面色骤变,且不说现在得罪了独孤珣到底合不合适,再者说,这沈琅怀,到底为什么会为了沈初姒出头? 谁不知晓这位新帝,向来都不喜欢这位九公主? 沈初姒早就想到了其他人的反应,林太傅的明哲保身,她也理解,其他人的暗中窃喜,她也明了,但是她独独没有想到,刚刚沈琅怀说出口的话。 或许,也并不是为她,只是因为独孤珣实在是太过嚣张,没有将他这位邺朝新君放在眼里。 所以现在才这般说话。 “陛下,”太后闻言,仓皇想要劝说,“此事不可……” 她的话甚至还没有说出口,就被沈琅怀生生打断,“母后无需再劝。” “阙王既有宝刀,镇国公世子却手无寸铁,这般比试来,确实不公。” 沈琅怀略微垂眼看着身边的内仕,“赐剑。” 作者有话说: 二十个红包~ 今晚努力加更,今晚没有就是明早 第44章 内仕呈来的, 是一把通体无尘,莹白似月色的剑。 风流债 第39节 谢容珏略微挑眉,抬眼看着坐在高堂之上的沈琅怀, 内仕呈上来的这把剑, 居然是……天子剑。 自高祖征战四方,定都盛京以后, 打了这么一把天子剑, 至今还从未出鞘过。 现在第一次出鞘, 居然是要给那位生来纨绔的谢容珏, 朝中老臣还想着劝说几句,但是看着现在坐在上方的沈琅怀, 却又只能噤声。 沈琅怀自太子监国时起,行事就从未更改过,况且现在圣意已下, 在西羌面前朝令夕改, 也实在是让人笑话。 只是也有人心中暗忖,这谢容珏怎么都不应当敌得过那小阙王,现在沈琅怀这般,难道是多此一举,只为了挫挫西羌阙王之气? 可是这也说不通, 连天子剑都拿出来了, 就只是为了一场必输的比试, 况且沈琅怀又何必庇护沈初姒? 这怎么想都是一个死胡同, 现在新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谁也猜测不到。 场中人眉目示意, 具是不敢多言。 谢容珏在众目睽睽之下, 抬手握住那把剑。 天子剑在手, 谢容珏的脸上却依然带着笑意,不见任何迫人之势,甚至即便是刀势在前,他也依然垂着眼,看了眼坐在旁的沈初姒。 春寒料峭,殿中地龙烧得很足,她坐在金銮殿内,澄澈的瞳仁半阖。 从前拂江院中,暖炉从来都没有停过,在外的每一次见到这位殿下,她都是身穿厚重的大氅,想来是畏寒。 今日她坐在这里,就像是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太后所言具是想将她塞入西羌,朝中官宦大多也是想让她这么一个孤女前去和亲,这样也免得多生事端。 面对这样的事情,她其实也像是早有预料般,面色无悲无喜。 只在沈琅怀开口的时候,眼睫略抬。 谢容珏提剑在侧,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独孤珣。 西羌人大多身形高大,但是或许是因为独孤珣身上流着一半中原的血,又或许是因为幼年之时缺衣少食,所以他的身形并不算是高挑,也不及身边扈从的魁梧。 但是,也无人敢于小看这位西羌新王。 独孤珣的弯刀持于身侧,眼神在沈初姒和谢容珏身上转了转,随后笑着道:“中原有句话,说是最难消受美人恩,看来这位世子即便是和离,现在也依然愿意以命护着九公主殿下,实在是令人叹服。” 他顿了下,接着道:“看来,本王的未来王妃,还当真是惹人怜爱。”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会输,独孤珣自幼在欺凌之中长大,又是在骁勇好战的西羌地界之上,母亲只不过是老阙王随手抢来的中原女奴,身份低下,无人庇佑。 他在这样的摸爬滚打中长大,怎么可能会输给这么一个人。 “可惜了,”独孤珣手指轻轻碰了碰自己手中的弯刀,“世子这般的好胆色。本王出刀,必见血光。” 谢容珏持剑而立,神色甚至还说得上是有点儿懒散,“阙王似乎是言之过早,胜负未分,更何况现在公主殿下,应当还不是什么所谓的王妃吧?” “啧。”孤独珣嗤笑,“狂妄!” 独孤珣身穿一件绀青色的长袍,刀势如虹,疾光掠影之际,只看到了散着寒芒的刀划破金銮殿上的暖灯,刀势所到之处,连地龙都无用,只剩凌冽之气。 有些胆子小些的宗室女连看都不敢看,瑟缩在殿中,甚至喉间都带着些轻微的啜泣。 这一刀挟带的气势实在是凛人,不要说是那寻常顽劣的世家子,就算是当真练过武的,也不敢断言自己能够接下这一刀。 虽然不过只是短短一瞬,但是这刀势向前之时,确实让人难以动弹。 能一路踏着尸山血海登上王位的人,又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这样的刀势在前,谢容珏却依然是面色未变,甚至就连神色之中带着的那点儿懒倦,都未曾改变。 刀剑嗡鸣之声骤起,电光石火间,兵刃相见,甚至有溅起的火星。 谢容珏身上的锦袍甚至都被刀势吹起,但他立于金銮殿内,却并未退后一步。 反观独孤珣,面上却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有点儿怔然地看着自己手中刀刃,刀身光洁,上面倒映着他惊诧的眼神。 虎口处甚至还带着一点儿震后的痛感,那点儿痛意顺着向上蔓延,隐隐可见血光。 这么一刀,居然就被这么轻易地挡下了,不要说是独孤珣不敢相信,就算是在场坐着的诸位官宦,甚至是坐在一旁的镇国公谢玄,面上都是讶然之色。 谢玄从未见到过谢容珏出招,虽然知晓这个儿子行事叵测,确实也有点儿深不可测,但是他也从未想到过,就算是对上西羌这位阙王,居然也能这么轻松地挡下这一刀。 在场的众人,谁不知道这位西羌新主到底是怎么坐上王位的? 先前还觉得谢容珏此举,不过是不自量力,没有人觉得谢容珏有赢面,但是现在看来,这位素来纨绔的世子,居然当真能与这位阙王一较高下。 独孤珣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往后退了几步,刚刚刀刃相接之时的嗡鸣声仍在耳际,他却恍然还是身在梦中。 他抬眼看着谢容珏站在原地,手中执剑,居然是连一步都未曾退。 这一刀后,殿中有人实在是耐不住心中困惑,开始在下面小声议论。 其中,也包括独孤珣的扈从,他们面面相觑,都是不敢置信刚刚那刀居然被这般挡下,独孤珣能在西羌站稳跟脚,能在生母卑贱的死局之中杀掉在他之前的那十数位兄长—— 西羌以武为尊,独孤珣能招到武士入他麾下,因为他的刀,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他们之前在中原地这般嚣张,自然是知晓中原无人可用,甚至现在守卫边境的,还是数十年前的那位老将。 老将老矣,子孙无以为继,所以这才是西羌有恃无恐的原因。 可是现在,持剑站在殿内的人,分明看着只是一个寻常的世家子弟,甚至早前就听闻他生性顽劣,也不曾入仕。 这么一个人,居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挡下独孤珣的刀势。 这谁曾想到? 独孤珣的扈从悄声问道:“王上刚刚那一刀,当是刀下留情了吧?” “多半是,”另外一个扈从小声回,“王上多半是怕那个什么世子输得太过惨烈,中原皇帝面子上过不去罢了!” 此言一出,旁边站着的几个扈从具是点头称是,也只会是这么一个原因了。 虽然他们从未看到独孤珣还有这般心慈手软的时候,但是想来是因为在别人的地界上,略微有点儿收敛罢了。 而在这场中,最为惊骇的,则是顾阳平的生父,顾侍郎。 之前独子的下颔骨生生被谢容珏捏错位,但是因为顾阳平出口羞辱在先,他自知理亏,虽然不敢当真找上镇国公府,但是也在心中记下了这一笔。 可是现在来看,当初谢容珏,分明就是手下留情了,若是当真没有留情,恐怕顾阳平的整个下颔骨,都是要被捏碎了。 …… 独孤珣皱着眉头,心中暗暗推算面前的人的真正实力。 他自然没有如同那几位扈从所言,是什么手下留情,他登上王位之后,向来都是嚣张行事,毫无忌惮。 更何况比试这一谈,还是谢容珏自己提出的。 他更没有留情的道理。 从他刚刚的刀势斩出开始,就是冲着面前人的命去的。 可是现在,怎么也应当是要再认真一点儿才行了。 独孤珣暗暗纾解了一下握刀之手的痛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谢容珏,“早前听闻世子不过是个时常出入风月场的纨绔子弟,现在来看,倒还当真是有几分真本事。” 谢容珏手中执剑,闻言挑眉,“阙王过奖。” 独孤珣第二次出刀之时,刀势丝毫不弱于前次,甚至还要更为迅疾一些。 幼年时的备受欺凌,让他对于痛意的忍耐力极为强,刚才的一势不成,第二刀也可以做到不逊于刚刚刀势。 或者说,是更甚之。 谢容珏今日头发束起,常坠耳边的小珠晃动了一下。 生得昳丽十分的眉目在殿中宫灯照耀之下,显得夺目至极。 不退不让,不避分毫。 刀势就这么戛然而止。 出手的刀势再次被挡,独孤珣就连佯装的笑意都挤不出来,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现在自己,居然不敌这么一个人。 怎么可能? 比试过程之中,最怕的就是露怯,独孤珣两刀不成,第三刀之势,就远不如刚刚那两刀。 直到……三刀已尽。 独孤珣的虎口处已经渗出血液,脑中思绪纷飞,却还是没有想到面前的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连接住他三刀,居然连退避都不曾。 不是说中原武将青黄不接,年轻一辈未曾有人能独当一面? 不是说这个人,只是一个时常出入风月场的纨绔子弟? 谢容珏将自己手中的天子剑抬起,“邺朝以礼待客,阙王先出三刀,现在——” 天子剑剑身极薄,狭长的剑刃之上,是凛冽的剑势,是众人所见,无人能敌,所向披靡的剑意。 今日之前,无人当真见到这位世子爷出手,即便是捏折顾阳平的下颔,也没有人觉得,他居然能在金銮殿上,与这位西羌新主比试,面上甚至还带着笑意,能胜得……轻而易举。 虽然胜负还未分,但是这最后到底是谁赢,众人心中早已有了定论。 正是因为有了定论,所以现在朝中上下才噤声不语。 此刻之前,没有人会想到居然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剑势所过之处,静寂的殿中都被染上寒意,即便是身处于烧着地龙的殿中,也依然能感受到那拂过面前的剑势。 或许,只除了沈初姒。 谢容珏剑锋所到之处,寒风落在了旁人身上,却独独没有落在,沈初姒的身上。 独孤珣之前还能阻挡,但是到了后来却是越来越力竭,左支右绌之际,还是有点儿没想明白,现在怎么会是这样的境地,思绪略微滞涩之际,他就看到谢容珏的剑带着一往无前之势—— 随着一声清脆的兵刃裂开之声,独孤珣原本用来护体的弯刀,在此刻断为两半,哐当一声,断刃就这么落在地上。 断刃落在玉石地面之上,反射着殿中明亮的宫灯。 而那散着寒气的天子剑,现在就堪堪停在独孤珣的喉前一寸,只再前进分毫,就可以抵上他的咽喉。 周遭具是寂静无声,殿中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交汇于此。 谢容珏在此刻笑了一声。 “险胜,”他的剑悬在空中,“阙王,承让了。” 作者有话说: 狗儿子:都让开我要开始装x了!狗子多少还是能打的tvt 下章终于要写到谢狗和女鹅的对手戏了(老母亲苍蝇搓手) 风流债 第40节 第45章 分明他刚刚不退不让, 现在却又在独孤珣的断刃之前,说着所谓的险胜。 独孤珣目光有点儿怔然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断刀。 刀身原本弯如弧月,现在却在中间处生生断开, 落在地上, 宫灯照耀在上,犹如是无言的嘲讽。 这一场比试简直就是毫无悬念。 从始至终, 他都没有占过上风, 旁的人看得分明, 独孤珣自己也同样是心知肚明。 而沈初姒在这时却突然想到了之前的春日宴中, 谢容珏低垂着眼睛对她说着后悔的时候。 其实他向来对什么都是有点儿无所谓,从前她所见最多, 就是他随意地抛着铜板,姿态懒散的样子。 看着不设防,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还从未见他如现在这般, 凛冽如骤风。 在这金銮殿内的人, 大多心怀鬼胎,恨不得她知晓大义,感念先帝恩德,最后自愿成为那个权力倾轧的牺牲品。 即便独孤珣在这里如此嚣张,也依然唯唯诺诺, 不敢言语。 太后李氏所言, 几乎是明着想将她塞到西羌。 沈初姒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然后听到沈琅怀在殿上开口:“胜负已分, 如此看来, 阙王与小九, 实在就是有缘无分了。” 独孤珣看了一眼自己眼前的剑, 随后又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沈初姒。 “陛下或许是忘了, ”独孤珣抬眼,嗤笑一声,“本王此次入盛京,是为了两族和睦而来,和亲一事原本就是两全其美,难道陛下就不怕,今日在金銮殿上如此折辱于我,日后两族不和,边境不得安宁?” 太后李氏听到这话面色忽变,“且慢。刚刚陛下所言并非如此,不过是玩笑罢……” 李氏的话还没说完,沈琅怀却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 他身量极高,当年入主东宫之时被盛赞为有治世之才,为人仰慕,即便是沈兆这样的严父,对于这个储君,在众臣面前也是多有赞誉。 他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抬步走到独孤珣的身边。 独孤珣的扈从两两相望,他们心知无论如何,沈琅怀也不敢在此处对于独孤珣下手,且不说现在西羌势强,就说这向来不斩来使的传统,若是沈琅怀当真动手,怎么也不可能堵得住这天下悠悠众口。 到时候战火纷起时,千夫所指之人,就变成了新帝沈琅怀。 他此刻根基未稳,怎么可能如此犯险。 是以,扈从站在原地,并未轻举妄动。 沈琅怀堪堪停在独孤珣的身边,略微倾身,靠在独孤珣的耳边。 “自朕高祖建朝起,其间数十年,就从未有过远嫁异族的宗室女,更没有要靠一个女人来求得偏安一隅的时候。” 沈琅怀略微偏头,“所以阙王,到底又是哪里来的胆量,敢来求娶朕的皇妹?”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这一字一句独孤珣却听得清清楚楚。 从一开始,沈琅怀就从未真正想要答应和亲,无论是沈初姒,还是在场的任何一位宗室女,即便是现在中原势弱,他也清楚的知晓,若是西羌当真有了觊觎之心,必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遏制分毫。 到时候牺牲的人,不过就是那个和亲公主罢了。 人大多贪得无厌的道理,上位者都熟稔于心,沈琅怀从来都不觉得,靠和亲能当真换得所谓的和睦。 既得的利益之前,怎么可能有人愿意止步不前。 刚刚一直未曾说话,只是在看着朝中,到底有多少人是主和,又有多少人是当真的纯臣罢了。 先前沈兆重病,不少氏族随着借势,暗中发展。 现在的朝中心思各异,既然是并不想和西羌继续虚与委蛇,现在也应当是要好好整治整治了。 刚刚一直隐忍不发,是为试探。 独孤珣略微咬牙,却也在这个时候想明白了,之前沈琅怀对于自己的连番忍让,不过是想借他为跳板,不过是想借此看出堂下群臣的态度罢了。 他自以为新帝怯懦无能,可是现在成为跳梁小丑的人,却又成为了他,自己反而成为了鱼饵。 沈琅怀说完刚刚那些话后起身,面上带笑,“看来阙王也是深感遗憾,不过也确实,姻缘大事,向来都是讲究缘分的。如此——” 他倏然抬眼,看到了沈初姒坐在殿中,话意却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当初沈兆缠绵病榻之际,最后一个见的人,就是沈琅怀。 沈兆放心将沈初姒托付于他,沈琅怀想,他原本应当是觉得嗤之以鼻的。 他不喜欢沈初姒,这一点,应该宫中上下所有人都知晓。 可沈琅怀现在所做的桩桩件件,又都是在袒护她。 他扪心自问,虽然他确实从来都没有想过用和亲来求得苟且偷生,但倘若独孤珣求娶的是旁的宗室女,他到底还会不会如之前那般恼怒,又或者说,他还会不会觉得此人从头到尾都不堪配? 沈琅怀想到这里,略微皱眉,很快就别开了视线。 * 后半场的宴席的气氛实在是说得上微妙,沈琅怀开口后不久,太后就称自己的旧疾复发,早早离席,而独孤珣亦是面色不虞,手上原本把玩的玉箸也被折断在旁。 场中官宦大多都是琢磨着新帝的想法,然后目光在沈初姒,谢容珏之间来回梭巡。 今日一事以后,场中的人心中其实都有点儿了底。 今日看着是新帝不给太后面子,实际上又何曾不是杀鸡儆猴? 就连母族都能用来作为饵,之前局势那般倾倒之时,居然也能一直不动声色,不露分毫。 一直到宴席散,许多人还是觉得今日这么一场洗尘宴,实在是峰回路转。 毕竟在来之前,谁能想到那西羌阙王,当真是选了九公主,又有谁能想到,那镇国公世子居然要和阙王比试,沈琅怀居然还应允了? 新帝对于西羌到底是什么态度,场中人也大多知晓。 到底是站在哪边,现在也是该掂量掂量了。 沈初姒在金銮殿外时,眼前突然飘落了一片桃花的花瓣,遥遥地落在了她的发间,带着极淡的香气。 殿外有一条灯火盛极的大道,宫墙巍峨,这里前后并无载种桃树。 这么一片桃花花瓣,怎么都不可能随风落在她的发间。 而她在进殿之前,看到谢容珏倚的树,就是一株桃树。 她顿在原地片刻,转而朝着昏黄灯光的宫道中去。 不过步行片刻,她就看到了谢容珏抱胸倚在树下,此处灯火不盛,他身上的绛红色衣袍上的暗纹却也熠熠生辉,看到她走过来,丝毫没有诧异地挑了挑眉。 沈初姒抬眼,“世子在等我?” 谢容珏闻言,轻声笑了一下,“殿下。我还以为已经足够明显了。” 其实,沈初姒始终都有点儿没有想明白,他们之间和离不过才这么些时日,谢容珏现在到底又是因为什么而后悔,她一直都没想到缘由。 她之前觉得,或许这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戏弄,可是今日所见,却又不像。 他分明可以置身事外,分明包括镇国公以内的全部氏族都是想着明哲保身。 其实她一直都看不透他。 春寒料峭,晚间起了一点儿风,沈初姒外面披了一件外衫,看到晚风卷起树间的桃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身侧。 沈初姒突然抬眼,不偏不倚地对上谢容珏的视线。 “世子今日提出比试,应当想到此事若是皇兄和太后不允,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如愿,所以世子到底又是因何笃定,皇兄会帮我?” 谢容珏当时在殿上分明早就料到了沈琅怀会出口相帮,这其中,就连沈初姒,包括一直跟在沈琅怀身边的臣子都没有想到,毕竟这是邦交大事,沈琅怀又怎么可能胡来。 可是谢容珏当时却没有任何意外,分明之前就有预料。 谢容珏眼睫间的笑意略微淡了一点儿,姿态显得有点儿懒散,“其实并不笃定,我只是在赌。” “赌什么?” “之前殿下所求的平安符,好像不止一个,而我有日,恰好看到了陛下腰间挂着一个。” 谢容珏垂眼看她,“更何况,陛下怎么也应当明白,西羌既然是敢在盛京纵马,此行不过是独孤珣前来试探底线罢了,可不是什么所谓的求和。” “李氏急于求和,不过是想趁着现在势弱,好借此机会发展,太后胞弟又任廷尉,有利可图,将手伸到兵部而已。” 沈初姒并不知晓沈琅怀居然当真还留着那个平安符,她还以为,沈琅怀这样的性子,应当是转眼就扔掉才对。 她的手指略微蜷缩了一下,然后问道:“那若是赌输了呢?” “若是输了,”谢容珏随手接了片桃花花瓣,语气漫不经心,“其实也没有什么所谓,杀了独孤珣就可以了。” 他将杀了独孤珣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丝毫不觉得此举到底有什么不妥,不论独孤珣此行是不是当真为了求和,只要他死在盛京,那么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境地,都会沦到他的身上。 沈初姒很早的时候,就知晓他行事妄为,很少会在乎什么后果。 却也没有想到,他居然能把斩杀一国来使说得这般随意。 虽然独孤珣原本就并不是想来求和,原本就这么嚣张地暗讽中原无人,有恃无恐,早有入主之心,但只要杀了他,所处的舆论境地就是全然不同。 谢容珏略微俯身看她,“殿下问了这么多关于圣上的,难道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沈初姒站在原地,思虑了片刻,然后轻声问道:“春日宴中,世子曾和我提及后悔。所以,世子到底又是因何而后悔?” 谢容珏其实并没有想到沈初姒问出口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话。 “以前眼睛瞎,所幸……”他顿了顿,“总归是被治好了。” 今日独孤珣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沈初姒的身上,他其实就知晓,独孤珣想要提出来和亲的那个人,多半就是沈初姒。 在他可以称得上乏善可陈的十数年里,他从来都不知道情爱是什么滋味,一直到他后知后觉对沈初姒动心的时候,他才明了什么叫做求而不得。 见她在院中和林霁交谈,又或者是听到京中传言,谈及她的二嫁。 从前他从来没有什么所谓,所以也从不执剑,是因为不在乎。 而今日执剑,是为了她。 沈初姒看着谢容珏倚在树上,他敛眉又开口道:“所以,我不会让殿下嫁与自己不愿嫁的人。” 手中执剑时,少年鲜衣怒马,向来都是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沈初姒闻言,“那若是我想嫁的人,就是林少卿呢?” 谢容珏静默了片刻。 风流债 第41节 “……若是殿下想嫁与林霁这样的,”他语气冷淡,“那我从现在开始学起,也并不是全然不可。” 作者有话说: 想给藏我春莺换个好看的封面,结果没抢到,我半夜还在看着那个好看的封面默默垂泪,我懂了,这才是求而不得tvt 我的眼泪,你的战利品tvt 第46章 他说起这话的时候神色恹恹, 语气不善,就这么抱胸倚在桃树之上。 飘落的桃花花瓣散在风中,因着昏暗的晚灯, 所以有些散落下来的阴翳, 就这么落在他的身上。 谢容珏此时垂眼看着她,即便谈不上是什么笑意, 此刻瞳仁之中, 也是盛京的三分春色。 沈初姒想, 其实太后刚刚说的话并不对, 李氏方才明里暗里就是在说她年纪尚小,识人不清, 可是面前这个她少年时就起了心思的人,其实从始至终,都未曾变过。 当年她的心动, 源于他站在这里, 就与旁人不一样,永远鲜衣怒马,永远肆意妄为。 其实关于这点,他从未改变。 沈初姒想起那时宋怀慕在马车之中低声的话语,心动过的人, 其实很大可能还会心动第二次。 她眼睫动了动, 并没有接他刚刚的那句话, 转而看向谢容珏, “今日的事, 还未多谢世子。” “多谢?”谢容珏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倏然挑了挑眉, 原本倚在树上, 此刻倾身靠近沈初姒, “殿下想怎么谢我?” 沈初姒很是坦荡,反问道:“世子想要什么?” 谢容珏看着她,声音略低,好似理所当然般:“我所求,殿下难道不清楚吗?” 从他知晓自己的心动时起,他的所求,就只变成了面前一人。 谢容珏向来对什么都没有什么所谓,只唯独这么一件事,她现在站在面前,就成为了求而不得的渴望。 春日宴时听着身边的人谈及她与林霁到底是如何堪配,还有金銮殿中林霁看向她时的眼神—— 独孤珣不是良人,但是林霁却是为人称道的出色郎君。 生来薄情如谢容珏,从来都不曾在乎过别人的感受,却也在那时,生平第一次也明白了嫉妒的滋味。 谢容珏的瞳色很深,此时半低着眼睫,漆黑的瞳仁中,分明就是其心昭昭。 沈初姒的指尖碰了碰自己的掌心,却没有开口,昏黄的光笼罩在她的身上,发丝柔软,似是上好的绸缎般,泛着淡淡的光晕。 是在等他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 “不过,我可不是什么挟恩图报的人,”谢容珏滚了滚喉间,随后懒散出声,“谢礼……殿下就先欠着。” 沈初姒轻声嗯了一声,并没有想在这里久留。 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初春深寒,就连悬在天上的月色都显出几分寒气来。 “天色已经不早,若日后世子想好了谢礼,可以前去寻我。” 她转身之际,原本萦绕在整颗桃树边的香味瞬间就远去,纤细的脊背不曾弯折半分,谢容珏从前的每次见她,她都是如此。 桃树叶被风吹着簌簌作响,谢容珏突然唤住她:“殿下。” 沈初姒转身,身上披着的外衫被风掀起一角,站在昏暗的宫阙之中,光晕笼罩在她周身。 盛京城内多出美人,谢容珏从前所见美人不知凡几,大多美在皮相,这其中匆匆掠过,他从未没有为美色所停留过。 可是现在来看,他其实并不是不会为了美色所惑,只是从前所遇,远不及她半分。 只遥遥一眼,就是永远只为他自己所知的心如悬旌,似春风骤雨,似朔雪卷刃。 风月事,果然是沾染不得。 “若是今日殿内,所有人都是希望殿下前去和亲,无人劝阻,”谢容珏顿了顿,“这样举目无援的局面,殿下会如何?” 从入殿之时,沈初姒的神色一直都并未有过什么其他的神色,而从前每次见到这位殿下时,她永远都是挺直脊背。 他一直都很好奇,若是她落于这样的境地,又该是怎么选。 沈初姒顿步之时,其实没有想到谢容珏问出口的,居然是这么一个问题。 在来时的马车上,她原本也猜到今日殿中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形势,早在沈兆驾崩那日,崔绣莹骤变的态度,她就已经知晓了在这盛京之中,原本就是各为利往。 蒲双先前在镜前为她梳妆之时,其实她自己也想到过,关于这个问题。 一个孤身无依的公主,除了她的身份以外,其他一无所有,所有人都会认为她的和亲是理所当然。 “父皇从前曾对我说过,出身于皇室,其实很多时候都难以两全,即便是身为帝王,他也时常会有难以抉择的时候,面临两难境地,但是出于私心,他说永远都不希望我日后如前朝那些凋敝在异族的公主,同样,也不希望是别人。” “所以他的毕生所愿,就是尽自己所能,让所有人都可以得偿。” 沈初姒说起沈兆的时候眼睛很亮,丝毫不逊色于天上月色,谢容珏手指略微蜷缩了一下。 实在是,很想将她的眼睛遮起来。 也好过此番,心摇摇如悬旌。 “其实倘若我换来的真的是和睦的话,是父皇毕生所愿,我其实并无芥蒂,但是我明白并不是这样,若是今日所有人都希望苟全于一时,处处忍让的话,西羌不可能只餍足于和亲。” “所以,即便是自尽于金銮殿上,我也不可能如他们所愿。” “我从来不会做无谓的牺牲,人总该是为自己而活的,即便是当真为知己者死,也总该是值得的人。” 或许也是在这个时候,谢容珏才骤然明白,为什么沈初姒从前抽身之时,如此洒脱而不曾停留了。 他自幼没有在镇国公府长大,回来之时又总被父母拿来和逝去的兄长做比较,与其说是薄情,不如说他是从来对别的事情,都不在乎。 所谓的煊赫世家,所谓的日后仕途,他从未在意过。 从前他在宫闺外对沈初姒说过,自己与她是截然不同的,其实确实是这样。 即便是她幼时丧母,可是沈兆却将帝王家为数不多的耐心和情谊都留给了她,所以就算是在这样困顿境地之内,却也从来不曾屈从于此。 就如同,她当初应当知晓离开镇国公府,其实并不算是明智之举,也还是没有一点犹豫的,与自己和离。 “世子应当听过一句话,”沈初姒抬眼看他,眼睫弯了一点儿,“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谢容珏突然以手抵唇,轻咳一声。 他原本抱胸倚在树上,看到落在沈初姒的发间的那片桃花瓣仍在其上,手指在锦袍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却没有动。 虽说他从来都不算是什么正人君子,但…… 啧,师出无名。 * 太后离席,早早地就等在乾清殿,这里上下早就被修葺一新,她此刻再无刚刚在筵席之上佯装出来的笑意,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带着满满的阴沉,内仕想为她倒杯茶水,却又被她呵斥下去。 她坐在主殿的客座之中,身边站着的嬷嬷轻轻为她顺气。 “娘娘又何必气成这样,”嬷嬷柔声,“平白无故气坏了身子,就算是陛下见了,也是要心疼娘娘的。” 李氏冷哼一声,“心疼?他当真是长大了,若是当真是心疼我这个母后,又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子不给我与他舅舅面子?那沈初姒前去和亲原本不就是最好的选择?他现在不知道喝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要保下她!” “那个西羌阙王今日无论如何都是要气恼的,现在想谈和都不成了!先前让他娶了他表妹,他就始终没有给我一个准信,我竟不知道,就算是这样重要的大事,他今日居然也要与我对着,就连丝毫颜面都未曾给我留!” 这些话,嬷嬷自然是不敢再接下去,只得低眉顺眼地为李氏顺气。 李氏一直都是知晓自己这个儿子是个有主意的,但是也没想到,今日这样板上钉钉的事情,他居然也临时推辞。 现在中原原本就是势弱,就算是和亲一个公主,能换得一点儿时间,怎么想都是一件各大欢喜的好事,更何况沈初姒只是一个孤女,又是二嫁,那阙王都不介意,分明就是都如李氏所愿,却又横生了变故。 今日林霁出言李氏倒是能猜测到,先帝与林太傅关系匪浅,林家想着照拂一二,也是寻常。 但谁能想到,今日的殿前比试,那独孤珣居然输给了谢容珏。 原先还想着那谢容珏是个好拿捏的,日后将李家女赐予他做继妻,谁能想到,他分明与那沈初姒已经和离了,现在居然还出这个头,现在这局面,李氏也是看不清了。 原本李氏想着,若是当真是定了沈初姒的话,为显她这个母后仁慈,出嫁去西羌的时候,为她多备些嫁妆就是了,现在这一切的算盘都落了空,她实在是难以咽下这口气。 乾清殿内灯火明亮,不远处就有脚步声传来。 嬷嬷道:“陛下说不得自己心中也有苦衷,毕竟此事也是事关重大,现在知晓娘娘在这里,想来就是要与娘娘好好解释一番的。” 沈琅怀踏入殿内之时,丝毫没有诧异李氏现在坐在殿中,略微颔首道:“母后。” “原来你还认我这个母后,”李氏冷笑,“今日金銮殿中,陛下不是固执己见,连着我和你舅父,我们两人身为长辈,说的话在你面前不就是形同虚设吗?” 李氏向来对于这个儿子态度极好,因着沈琅怀德行出众,自幼就是被当成储君培养,虽然沈兆对她并没有什么情谊,但是沈兆对于沈琅怀,确实说得上是用心栽培。 沈琅怀从储君一直到登基,从来都没有令她失望过。 但是今日这件事,却实在是李氏没有想到的。 这个儿子从前就算是对自己的态度略微敷衍些,但也从来不会如今日这般,连话都未曾让她说完,在泱泱众臣面前,根本就没在乎过她的想法。 “母后今日来此,”沈琅怀敛眉,“是为兴师问罪而来?” “今日你自己做的事情,难道你自己不明白?”李氏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分明你也不喜那沈初姒,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将她送出去,况且那独孤珣你也见了,那般嚣张,这般有恃无恐,就是因着他族骁勇好战,而边关无人,无以为继!” “难道你就不怕沈家的江山基业就这么毁在你的手中,成为千古罪人?” 先以江山社稷压人,辅以伦理孝道。 沈琅怀闻言,不知道为何,却轻声笑了一声。 殿中内仕屏退一二,他站在乾清殿内,身量很高,虽然登基不过短短时日,可是现在即便是不曾言语,也带着迫人之势。 李氏闻声,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原来母后也知晓,”沈琅怀随手将自己手上的扳指取下,搁在小几之上,“这是沈家的江山基业。” 他的笑意温润,“朕今日没有说话前,殿中母后和舅父那般模样,朕还当是李家的。” …… 谢容珏将沈初姒一路送到宫阙之外,一直走到马车边时,才忍不住喉间的那点儿甜腥味。 白蔹还不知晓今日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待看到谢容珏唇畔边涌出的血迹以后,才瞬时间大惊失色,今日宫内,有谁能伤得了世子? 白蔹面上带着一点儿焦急,却也不知道从何问起。 谢容珏随手拭去唇畔边的血,用帕子净了净手。 今日他看着毫不费力,实则独孤珣那一刀力道极大,并无所保留,刀势所到,是冲着他的命去的。 风流债 第42节 若是自己只是不精此道的寻常世家子弟,恐怕现在早就已经殒命在金銮殿上。 其实谢容珏刚刚并不是全然想倚靠在桃树之上,只是因为挡下独孤珣的那三刀过后,实在是有点儿力竭,连喉间都压着一点儿甜腥。 宫阙之外,谢容珏此时略微撑着一点儿身子,脑中却还是刚刚沈初姒在旁,萦绕在他身侧的香味。 白蔹犹豫再三,还是悄声问道:“世子今日进宫,不是参加洗尘宴吗?怎么会有人能将世子伤成现在这样?” 他顿了顿,“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谢容珏倏然抬眉,“你觉得,是谁能伤我?” 白蔹想了片刻,而后试探着问道:“难道是之前那个王家的小少爷?” 谢容珏皱眉,“谁?” 白蔹又问:“或者是宋家的二公子?” “啧,不对。” 京中会骑射的世家子原本就很少,无论是谁都不应当把谢容珏伤成这样,白蔹知晓今日是西羌阙王独孤珣的洗尘宴,但是却怎么想都不应当,今日金銮殿上这位阙王居然会和世子动手。 但是现在显然也没有其他人了,白蔹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难道是……西羌阙王独孤珣?” 谢容珏的手指轻轻一顿。 “……也不对。” 作者有话说: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史记·刺客列传》 每次想到林霁的谢狗be like:在身体里面发现大量陈醋和少量血液。 今天这一口,算是把为数不多的血都吐出来了。 第47章 马车之中点了暖炉, 蒲双拨弄了一下里面的炭,随后看着沈初姒,“殿下今日在殿中, 有没有受到什么为难?那西羌阙王与殿下之前有着龃龉, 陛下不喜殿下又是众人皆知,今日……” 今日殿上人多, 未免人多口杂, 出现变故, 并没有带身边侍从进殿, 是以蒲双一直都在殿外等候,不知晓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蒲双之前在殿外之时, 就一直忧心忡忡,太后李氏一直都不喜沈初姒,若是独孤珣出言为难, 李氏必然不会护着殿下, 只会听之任之。 一直到沈初姒从殿内出来的时候,蒲双才稍微放下了之前一直惴惴不安的心。 暖炉之中散着一点儿白烟,沈初姒原本双手撑着脸侧,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情,听到蒲双这么问的时候, 倏然回神, 安抚道:“无事, 不必担心。” 蒲双见沈初姒这么说, 也终于稳下心神, 抬眼看到沈初姒发间落着一片桃花花瓣, 伸手拂去。 “殿下既然是这般说, ”蒲双温声, “那奴婢也可以放心了,刚刚在殿外,奴婢一直担忧着今日殿中,那阙王行事那样嚣张,多半是要为难于殿下,现在看来是奴婢多想了。” 沈初姒也不想她过多担心,便也没有再出声,算是默认了。 刚刚被蒲双拂去的那片桃花花瓣飘在空中。 被脱下的外衫现在放在一旁,却好像也带着一点儿香味。 沈初姒其实很早之前就想过,若是自己日后还是能再遇良人,那么日后也当是琴瑟和鸣,若是始终没有遇到良人,就如现在这般,也并无不可。 她其实对于感情一直都分得很清,即便当初站在她面前的人,是盛京所有人都为之称道的林霁,也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想法。 她并不是不知道谢容珏的所求是什么,春日宴上他就已经说得足够明白,只是沈初姒向来都不喜欢赌。 更何况从前已经赌输过一次了,这种将所有筹码放在一起,孤注一掷的行为,向来都是赌徒所为。 她不能,也不敢赌。 * 梨釉今日并未随着一同前往宫闺,一直都在院内走来走去,雪球懒散地蜷着身子,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 先前在街上纵马的人,当真是独孤珣的话,今日殿下前去他的洗尘宴,怎么想都是要被为难的。 梨釉始终觉得担心不下,一直听到院外传来声响,才连忙迎上去。 看到沈初姒和蒲双安然无恙地回来的时候,梨釉才终于安心,只是走近之时,却闻到了一点儿陌生的香味。 她迟疑地顿在原地,总觉得这香味有点儿似曾相识,但是却又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闻过。 “殿下,”梨釉上前,“今日马车中是换了香料吗?” 沈初姒只当梨釉在说的是桃花香,摇头道:“未曾,应当是在哪里沾染到的其他香。” 梨釉也没有放在心上,只连忙拉着沈初姒往屋内走,“殿下今日可当真是担心死奴婢了,那个独孤珣看着就不像是什么好人,奴婢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坐立不安,好在殿下还是如常回来了。”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晚间起风了,殿下,我们赶紧进屋吧。” 车夫在马车上,摸了摸马匹的鬃毛,待到沈初姒和蒲双下车以后,才下车牵着马前往马厩。 蒲双将沈初姒发间的珠钗一一取下,梨釉站在旁边,问道:“所以今日殿上那阙王到底有没有为难殿下?还有先前不是说阙王现在来盛京,是想娶一位中原姑娘吗?所以这最后前去和亲的人,定了哪家的姑娘?” 蒲双也一直都不知晓刚刚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此时听到梨釉问了,也顿下手。 其实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明日京中就应当快要传开了,只是提起这些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地要提到谢容珏。 沈初姒轻声叹了一口气,将今日殿中的事情简略地讲了一下,只是略过了之后谢容珏在桃树下与自己的对话。 梨釉和蒲双两人听完以后对视一眼,脸上都是不可思议之色,其实林霁会开口保殿下这件事,她们两个人早就已经想到了,但是谢容珏和沈琅怀,却实在是出乎意料。 之前的那捧绢花沈初姒都未曾带出来,之前春日宴上的事情,她们两人自然也不知晓。 现在这般诧异,也是寻常。 “圣上与殿下毕竟是自幼一同在宫中长大,不论如何,与殿下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况且当初还是太子的时候,圣上就是品行高洁,待人有礼。”蒲双开口,“圣上这番开口,奴婢还能理解,但是……那镇国公世子,又是因何要帮殿下?” 梨釉也是连连点头,“对啊,况且这可是金銮殿上的比试,那阙王瞧着就不是个简单角色,若是赢了倒是还好,若是输了,怎么想都是惹祸上身,那镇国公世子莫不是对殿下有愧在心?” “若是当真有心,当初也不会让殿下在镇国公府受了这么多折辱,”蒲双顿了顿,随后看向沈初姒,“难不成,他是对殿下……另有所图?” 沈初姒默了片刻,却不知道如何应声。 其实蒲双说得也是确实,他确实如蒲双所说,是另有所图。 恰在这时,雪球从窝中起身,轻盈一跃,就跳到了沈初姒的怀中。 雪球在沈初姒怀中蹭了一下,重新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地方,蜷缩成一团,睡下了。 沈初姒抬手摸了摸怀中的猫,这段时日雪球长大了不少,因着平日里吃的实在是太好,以至肥了许多,比起当初雪地里初见那般瘦骨嶙峋的样子,实在是大相径庭。 雪球身上的容貌光洁柔软,它用脑袋蹭了蹭沈初姒的手腕,轻声地喵了一声。 今日的事情实在是有点儿繁杂,沈初姒也觉得有点儿身心俱疲。 “天色已晚,我也有点儿倦了。”沈初姒顿了顿,“今日劳累担忧了一天,你们也早些前去休息吧。” 蒲双和梨釉见沈初姒不愿再提,点头应是,蒲双起身将原本放在桌上的烛台拿到榻边,“今日事多,殿下也是早些歇息为好。” 她说完,朝着沈初姒行礼,转身出去了。 梨釉临走之前,担心雪球留在这里,会扰到沈初姒的休憩,上前也将雪球给抱走了。 沈初姒之前就已经去净室盥洗过了,此时身上还穿着单薄的寝衣,之前放在床边的游志还翻在独孤珣的那页,她坐在床榻旁,随手将那本游志又翻了几页,里面细细讲了独孤珣的生平。 她想到之前殿中独孤珣的样子,总觉得,按照他的性子,今日这般折辱于独孤珣,日后应当是要报复回来的。 西羌子民骁勇,身材魁梧,因着地处草原,冬季又大多严寒,所以那里的武士,都格外地能耐受严寒和痛楚。 沈初姒撑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自己的脑中昏昏沉沉的,也阖上了手中的书页,将放在一旁的烛台吹灭。 现在过多的忧虑,也是于事无补了,中原势弱,西羌原本就不可能放弃这么大的一块肥肉。 现下独孤珣还未离开,即便是他有意开战,也当是等他回到西羌境地了。 意识混沌不清,沈初姒原本觉得自己好像是受了点儿风,可是在意识最后的清明之际,却又觉得—— 不像。 这不像是单单受风的症状。 梨釉和蒲双两人都住在偏院之中,原本她们还在说着今日的事情,但是说着说着,蒲双也顿觉几分困倦,她只当是今日劳心伤神,便和梨釉知会了一声,和衣睡下。 梨釉原本意识还清明,但是此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觉得困倦之感涌上。 她最后的一丝意识尚存之际,却顿时想起了,之前在沈初姒身上闻到的那点儿香味。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香料! 夜半时分,月亮隐在云层之后,晚风渐起,卷过新抽枝的树木。 院外的黑影一闪而过,偌大的院中,竟然无人清醒。 只唯独传来几声细微的猫叫声,却又随着一声沉闷的钝响,整个院中都是死寂一片。 “哪里来的猫,晦气!” “其实当初也就是随口问了王上一句,”有人哂笑,“谁能想那中原皇帝居然当真不允,这般有骨气,希望日后国破之时,也能骨头这般硬!” “少说些废话吧,此事需得小心,若是不成,王上当如何发落,你还不知晓?” 几人闻言,顿时不敢再出声。 独孤珣少时备受欺凌,自登上王位后,还从来都没有什么得不到的。 凡是他看中的,无论是奇珍异宝,或者是女奴,都得入他之手。 独孤珣此时堂而皇之地踏入屋内,缓步走近,一直看到熟睡在床榻之上的沈初姒,才了然地挑了挑眉。 若是今日的沈初姒是住在宫阙之中的,那么他还当真不好动手,毕竟宫闺之地禁卫森严,他此行,也没有带多少人手,更何况是在别人的地界之上。 偏偏,她住在宫外。 如此,就是天助他也。 驿馆外虽然有眼线,但是恐怕现在也不知道他们一行人的金蝉脱壳。 沈琅怀今日在殿中说,自己怎么敢来求娶他的皇妹,还有谢容珏拿着剑抵在自己的喉间—— 对于西羌人来说,女奴其实还比不上一匹骁勇的战马,即便这个人是公主。 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一个女人袒护至此。 独孤珣站在床榻边,静静看了一会儿,还是觉得饶有兴味。 风流债 第43节 若不是今夜必定要走,当真是好奇啊,他们明日的神色会是什么样子。 这么想着,就实在是…… 让人觉得心生愉悦。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下大雨,大家注意出行带伞呀~ 第48章 天色未亮, 盛京城门处的士兵遥遥看到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从城中驶来,上面虽然并未有什么饰物,但是只瞧着一眼, 就知晓里面坐着的, 必然是个有点儿名头的人物。 盛京连年来繁荣昌盛,原本守城盘查应当是要务, 但是因着这么多年来, 也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为避免出城事务繁杂不利于往来, 所以免去了些繁文缛节,是以城门处的侍卫瞧着那马车气势不凡, 心中暗暗盘算着此中人是谁。 若是当真是惹不得的大人物,必然是不能得罪的。 “今日出城,”守卫用长戟拦在车前, 觑着车夫, “是为何事?” 车夫拱手谄笑,“回官爷。我家主子今日出去,是为前往汝州经商,汝州富庶,也是巧着我家老爷之前得了些物件, 瞧着今日这般大清早就这么火急火燎的, 就是为了赶这趟东风, 若是官爷行个方便……” 车夫说着, 将手上原本拿着的银两塞到守卫袖中, “盛京商贾富商多, 做什么事都难讨到先机, 唯恐迟了些时日, 竹篮打水一场空,此番,还望官爷多多通融。” 原来只是个商贾,守卫随意掂量了一下手中银两的分量,手中长戟挑起车夫身后马车的帘幔。 此时的天色还有些昏暗,只能看到里面坐了一位身穿宽袖的郎君,肤色很白,唇色很淡,看着有点儿病恹恹的。 马车内只点了一盏灯,看不清里面具体的情形。 守卫也并未多心,只是手中长戟才刚刚放下之时,却突然看见了那郎君身边,似乎还躺着一个人。 守卫手顿在空中,随后对上那位郎君的视线,“马车之中,还有旁人?” 那位郎君似乎是身子不好,此时又是春寒料峭,现在的风从掀开的帐幔之中灌进来,他以手抵唇,咳得面色涨红,过了片刻才回道:“回官爷,是内子。内子身子不好,今日又实在时候过早,受了点儿风寒,此时正在昏睡。” “抬起头来,”守卫顿了顿,“让我瞧瞧。” 郎君面露为难,手在女郎身上顿了顿,迟疑道:“内子身体素来不好,今日官爷可否——” “少说些废话,”守卫呵斥,“例行排查,就这么瞧上一眼都不可?” 车夫在旁闻言,连忙将手中还剩下的银两又塞到守卫手中,打圆场道:“我家少爷与夫人刚刚成亲还未有多久,这般袒护也是寻常,官爷就体谅体谅,少爷,你也莫护着了,让少夫人给官爷瞧瞧,又不是什么要紧事。” 郎君面上有隐忍之色,随后才将卧在旁边的女郎扶起,烛灯的光照在女郎略微松散的发上,只瞧着,就是一位姿容出挑的姑娘。 商贾之家,娇妻美妾,也是常事。 出城门严查的是有无私运军械出城,守卫瞧着车中也不似是藏匿军械的样子,将褥子底下都掀起瞧了一眼,又命人将前后左右随行的人马查了一遍。 守卫原本也只是想瞧瞧这位美娇娘生得是何模样,现在瞧着了,也没有什么再拦下去的借口了,只是惋惜这美娇娘,居然是跟在了这么个看着病恹恹的夫君身边。 他手中长戟竖在身侧,手臂一扬,“放行——” 马车碾过砖石板路,发出辚辚声响,转眼就消散在未明的天色之中。 * 沈初姒辗转醒来之时,已是傍晚。 之前在意识昏沉之际,她其实已经想到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暖炉之中很少会泛出细细的白烟,之前从宫宴回来的时候,那升起的白烟,应当是被人动了手脚。 只是当时自己和蒲双都未曾注意到那点儿细枝末节,所以也随之而来的,现在自己半躺在陌生的马车之中,对于周围的境况一无所知。 沈初姒并未睁眼,只是在心中暗暗思索着这么一件事。 马车颠簸,前行速度很快,马匹并不是寻常马匹,应当是战马。 这样的颠簸道路,应当走的不是官道,而是小道。 而在这个时候将自己掳来的人,除了独孤珣,她想不到旁人。 沈琅怀不可能不在驿馆旁边安插眼线,独孤珣只要有动静,眼线就不可能不知晓,但应当是被独孤珣用金蝉脱壳之类的障眼法逃脱了。 为了城中往来便利,盛京城守并不严苛,只需要伪造一个假的户籍,再检查有无军械,就可如常放行。 只要独孤珣稍加伪装,就很有可能蒙混过关。 沈初姒现在还阖着眼,虽然不知晓外面的天色到底是如何,但是她心中却大概明了,多半就已经出了盛京地界。 若是以这样的速度,从盛京开始就不曾停歇,一路向西前往西羌的话,大概需要半月。 现在多半是已经到了颍州地界。 此行很有可能夜半就出发,沈琅怀就算是得知消息也至少应当是清早,若是不拦盛京城门,一旦出了盛京,道路就四通八达,很难追踪。 沈初姒并没有全然的把握沈琅怀会前来找自己,现在能靠的,也只有自己了。 只是独孤珣身负武功,他身边的扈从又都是习武之辈,自己孤身一人,要想逃脱,实在是太过困难。 事到如今,也只能见机行事。 现在这件事若是传出去,就变成了西羌负约在先,求娶不成,掳掠公主。 日后就算是当真起了冲突,出军也不算是师出无名。 独孤珣早已将之前唇上佯装的颜色抹去,原本的宽袖外袍也脱去,他手中正在把玩一只箭矢,见到沈初姒眼睫略微动了一下,抬手将箭矢放在桌案之上。 “殿下好像,”独孤珣笑了声,“并不诧异?” 一直佯装不醒总归也不是退路。 沈初姒睁眼对上独孤珣兴味的眼神,略微皱眉。 独孤珣俯身,“现在落入我的手中,殿下就不害怕?” “我若是怕,阙王就会放我离去吗?”沈初姒抬眼,“不过阙王此番大费周章,倒确实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马车旁的帘幔因着速度极快,偶尔被掀起,能看到一眼外面的景色。 此刻他们穿行在一道沿河宽道之上,新生的芦苇在河旁伫立,远远望去,连绵的一大片。 沈初姒从前并未出过宫闺,但是之前在游志中看到,盛京之中湖泊旁很少栽种芦苇,多以鸢尾居多,所以现在,必定是出了盛京。 先前还不能全然确定,现在大抵已经是明了。 “大费周章?”独孤珣轻声嗤笑了下,“一个女人,还远远不值得我大费周章,你,不过是顺带的战利品罢了。你猜你那个皇兄,还有那个在殿上为你与我比试的世子,现在知晓了你还是落入我手,会是什么反应?” 他抬手将手上的箭簇抵在沈初姒的脸侧,锋锐的箭尖迫近,压下一道红痕。 “公主殿下,你觉得如此这般,算不算是有趣?” 沈初姒抬眼对上独孤珣的视线,只见他饶有意味地将箭簇弹了一下,尾端的白羽震颤了两下,冰冷的尖端散着寒气,只需他意念稍动,很快就可以划破她的脸。 沈初姒没有避让,敛眉看着他,“无论阙王是不是觉得有趣,我只知道,阙王现在不会伤我。” “哦?”独孤珣手下力道加重,沈初姒似乎能闻到那箭簇上传来的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不会伤你?在公主殿下眼中,我居然是这般好心的人?” 沈初姒细细将独孤珣的生平回想了一遍,她其实也并没有全然的把握独孤珣不会伤她。 但是现在之际,也只能是赌了。 没有任何价值的人,只会沦为俎上鱼肉,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猜测独孤珣带走她的真正所想。 “阙王生母是中原人,是边隅小城的平民,却又被老阙王抢占为妃,尽自己所能护住阙王,却还是无济于事。阙王仍然受尽苦楚长大,而阙王生母却最终被老阙王赏赐给臣下,以色侍人的美妾,毫无用处的女奴,很快就被心生嫉恨的正妻一刀一刀地刮下脸上皮肉——” “少年所遇的事情,我觉得阙王现在,应当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独孤珣带走她,自然不是对她有意,更不能是什么心生爱慕,宁愿冒此大险也想着将她带走,无非是因抢掠而生的占有欲。 他热衷于夺人所好。 因为年少时自己什么都护不住,现在就想着这样的滋味,也加诸在别人身上。 沈初姒其实并不喜欢赌,也从来不喜欢这种游离在生死之内的赌局,这次兵行险着,只是因为她从独孤珣眼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只要他丧失兴趣,随时都有可能会杀了她。 她必须要争取时间。 至少要让独孤珣在半月里,不会杀了她。 独孤珣听到她的话,手中的箭簇骤然掉落在车厢之内。 他的手指极快地扣上沈初姒的脖颈,手上力道收紧,手腕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 独孤珣靠在沈初姒的耳边,“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我面前,提起阿姆?” 他讥笑,“难道以为,我真的不会杀你?” 整个西羌,都知晓此事是独孤珣的禁忌,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已经落入他手的中原女人,居然还敢在他的面前提起他的阿姆。 当真是嫌自己活得不够长久了吗? 独孤珣手上力道收紧,手上的扳指在沈初姒的脖颈处压下一道印子。 他是当真想杀了她。 沈初姒的脊背压在车厢之中,她并没有觉得自己赌输了,他其实真正的意图,从来都是因着年少不可得,所以现在想要加倍报复在别人的身上。 想看看别人痛失至亲的滋味。 沈初姒忍着脖颈间传来的剧痛。 “阙王现在是恼羞成怒了?”沈初姒轻笑一声,“阙王即便是登上王位,现在也还是这样,当初护不住自己的亲人,怯懦无能,每每提到,就只会气恼如此——”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独孤珣打断。 “你以为现在有人能护得住你?” 他讥笑一声,“只要我手指一动,你现在随时都会被我杀死在这里,无人知晓,也无人能前来救你!” “我们可以打个赌。” “赌?”独孤珣看着她,“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思打赌?” 沈初姒的眼瞳倒映着惺忪烛火。 说出的话一字一句,极为清晰。 “就赌在出中原地界之前,必然会有人前来救我,若是无人前来,到时候阙王可随意处置。若是有人前来……” 风流债 第44节 独孤珣眯了眯眼睛,“那我当着来人的面,亲手杀了你,才最为有趣。” 一旦出了盛京,沿着先前查探好的道路前往西羌,即便是他们再如何追赶,也必然不可能拦截到他们。 必输无疑的赌局罢了。 也好,既然她还心生妄念,那么看着她一点一点绝望,最后在绝望中被他亲手杀死,也挺有意思。 他挑眉,随后倏然松了手。 沈初姒滑落在车壁之中,轻咳了两声。 “那我就,姑且留你一条命。” 作者有话说: 明天努力双更,早点写到后面的剧情qaq 第49章 盛京城上下全部戒严, 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今日出城之时要处处盘查,有人传言, 大概是某个高官丢了什么珍稀之物, 所以这才全部戒严,生怕流入其他地方。 乾清殿内, 几位身穿窄袖的侍卫跪在沈琅怀前, 整个殿内只余铜壶滴漏之声, 余音袅袅, 绕于整个殿内。 西羌阙王下榻驿馆,这几人在旁暗中视察独孤珣的行径, 就是怕出了什么变故。 而昨晚,分明他们根本没有看到独孤珣一行人出来,好似早早就安寝, 他们之前还心生警惕, 一直到了夜半也没看到什么动静,也只当是宫宴酒酣,早些歇下了。 一直到今早巳时过半,还是没有丝毫动静,他们才顿觉不对劲, 上前查看之时, 早就已经是人去楼空。 并没有人知道为何这独孤珣突然离开, 但是他们还是觉得此事应当早些前去告知陛下, 沈琅怀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原本倒是并没有什么情绪, 随后却面色忽变, 招来的内仕低声说了两句。 那内仕迟迟未归, 沈琅怀站在殿中缓慢地踱步, 跪在殿中的侍卫并不知晓现在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只是直觉在他们面前的陛下,蛰伏的怒意已经迫近了临界值。 难道是今日宫闺之中出了什么变故? 可是这也并不像是,今日这群侍卫进入宫闺的时候,并未看到往来内仕和宫婢脸上有什么慌乱的神色。 所以独孤珣这般用障眼法金蝉脱壳,又是为了什么? 沈琅怀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地点了两下,若是寻常熟谙新帝习性的内仕在旁,必然会知晓这是沈琅怀不耐的前兆,只是他素来宽和待人,即便是不耐,面上也依然是温和的笑意。 此时,居然是连笑意都无了。 就在沈琅怀耐心告罄之时,之前出去查探的内仕才匆匆回来,面上带着慌张的神色。 内仕走到沈琅怀身边,悄声说道:“陛下所想并无错处,奴才前去先帝为九公主所筑的府邸之中查探过,确实……殿下现在已经不在其中了,除此以外,院中的奴仆丫鬟也具是昏迷不醒,应当是都中了药。” 沈琅怀手指在桌案上一顿。 内仕心下一紧,他自幼就跟在沈琅怀身边,却直觉陛下现在,虽然面色未变,但是却又是隐藏极深的慌乱。 独孤珣行事残忍,性情阴沉善变,掳掠九公主,就是为了先前的龃龉,又在殿上让他当众出丑。 只是没有人想到,他居然当夜就即刻行动,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想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 事出突然,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变故。 城门没有戒严,只要他们一行人蒙混过关,之后就是一路顺畅。 四通八达的道路,一旦出了盛京境内,就极难追查。 况且,一路上往来许多,一个一个的排查也需要时间,而九公主殿下还并未能在独孤珣手下活到他们找到的时候。 现在来看,实在就是凶多吉少。 内仕惶惶不敢再言语,只是突然想到从前陛下见到九公主的时候,虽然屡屡出言嘲讽,看似一点儿都不曾怜惜,但是…… 阿稚这个名字,确实是沈浪怀起的。 雍和三年,端妃传出喜讯之时,先帝喜极,阖宫上下都知晓这个排行第九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将是沈兆捧在手心上长大的珍宝。 那时的沈琅怀才不过堪堪总角年岁,沈兆对他严厉,很少笑,他每每在花苑旁经过的时候,却又能看到那个素来不苟言笑的父皇,对着端妃刚刚显怀的腰腹温声笑语。 李氏时常对他说,若是这一胎是男孩的话,日后他就算是嫡出正统,按照沈兆对端妃的偏宠,日后这储君之位到底落在谁的手上,到底也未可知。 沈琅怀那时年少,其实对于这些并无多少概念,只是在李氏日复一日的絮语中知晓,这个即将出生的皇弟或者皇妹,将会将他取而代之。 其实就算是李氏不说,他也明白,父皇对上他的时候几乎从未笑过,但是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却又不吝惜任何笑意。 后来有日他经过花苑之中时,正好遇到正在凉亭之中小憩的端妃,沈琅怀眯着眼睛顿在原地,而端妃却又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 她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沈琅怀,温声道:“大皇子。” 端妃手边是被风吹得书页纷飞的书本,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将手压在上边,“皇子应当是刚刚下学归来吧。” 沈琅怀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也并没有兴趣和端妃过多寒暄,转身欲走。 却又恰好对上了迎面走来的沈兆。 或许是因为在端妃的面前,沈兆对上沈琅怀时,面上的笑意也还是没有收,语气和蔼道:“今日和林太傅学得如何?既是下了学,现在无事的话,也陪着父皇坐坐。” 沈琅怀原本应当是借故离开的,但是端妃听闻沈兆刚刚的话,抬手将自己手边的鲜果用帕子擦净,递给了他。 若是不接,必然要惹得沈兆恼怒,所以沈琅怀踌躇了片刻,还是走上前去。 沈兆考了他几句国学,随后就同端妃小声交谈,末了,他们在谈及这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 端妃或许是怕沈琅怀在一旁无聊,转而问道:“皇子觉得这是一个皇妹,还是一个皇弟?” 沈琅怀想及李氏时常在他耳边谈到的,若是一个皇弟,那么他就要被取而代之的话,嘴唇抿了抿,小声道:“我觉得……是皇妹。” 这话分明是出自他的私心。 可端妃听闻这话脸上的笑意却不似作伪,也丝毫没有生出恼意,“孩子的话一般都会很准。” 她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腰腹,“我也觉得,这会是个小公主。” 端妃将自己手边的书册压住,“皇子早慧,才智过人,不如也来帮着想想皇妹的乳名?” 当初他其实只是随口说的一个名字,却没想到,这当真成为了沈初姒的名字。 阿稚。 除了沈兆端妃和极为亲近之人以外,没有人会再这么叫她。 即便是自己这个取名字的人。 沈琅怀现在站在乾清殿,恍然十几年过去,她甚至都已经嫁为人妇过,却又很快和夫家和离,他想,他原本应当是觉得无所谓的。 甚至还应当觉得,即便是父皇这样捧在手心里的人又如何,现在还是沦为了这样的境地。 当年被偏爱的人,现在应当还回来。 可是—— 沈琅怀额间突突地跳动,眼前忽然又浮起她当年年幼丧母之时的情形,跪在小小的蒲团之上哭泣的时候,即便是哭起来,也像是一只幼猫,声音很小,像是细细的啜泣。 她小时并不怕生,甚至还会跟在自己身后,唤着皇兄。 乾清殿内此时静默一片,殿下跪着的侍卫心中惴惴。 片刻之后。 沈琅怀的声音在殿中响起:“给朕去找,一寸一寸地找。隐卫全部出城,搜查往西所有的四十八座城池。” 他看着殿内愣怔的众人,声音低沉却又隐隐带着风雨欲来的凛冽,“听明白了吗?” * 昨日受伤,医师叮嘱,这样的内伤不宜过多行动,需要调养。 谢容珏此时半躺在床榻之上,眼睫半垂,手上百无聊赖的玩着一枚铜板,白蔹端了一碗药进来,谢容珏连眼睛都没抬,“放那里吧。” 白蔹依言将手中的药放下,然后对着谢容珏道:“世子,今日城门戒严,也不知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但是驿馆外原本守着的侍卫全都撤走,应当是与西羌的那位阙王有关。” 谢容珏倏然抬眼,“……什么?” 他原本还半躺着,听闻此话,随意披了件外衫站了起来,笑意顿敛。 抬步就是往外面去。 白蔹不解其意,“世子?你要去哪里?药还未用!” 谢容珏连片刻停顿都无,独孤珣突然离京,无非就是做了什么,不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用障眼法逃过眼线,如此大费周章—— 宫阙守卫森严,独孤珣就只带了这么一点儿人手,不可能冒此大险。 昨日力竭,他没有想到,独孤珣居然如此兵行险着,即便是被自己用剑抵在喉间,也还是如此不知死活。 谢容珏身上披了一件雪色的外衫,一时间也顾不得避嫌,在屋檐上轻点,直接就落在了沈初姒的院落之中。 越靠近,他就越心生不安。 寻常这里,至少也应当是侍女仆从在侍弄花木的,但是现在整个院落之中,却又空无一人。 只剩下一片死寂。 空中散着一点儿淡淡的香味,是可以让人昏迷的迷香,谢容珏眼瞳之中隐有暗色。 一步一步,院中都并无人醒着。 直到,一声极其细微的猫叫之声从角落之中传来,只看到一只绒毛凌乱的黑猫朝着他走过来,或许是受伤了,左前爪跛了,走过来的时候极其缓慢。 他抬步走近寝屋,而此刻的寝屋之中,空无一人。 独孤珣如此这般离开盛京,只是因为,他把沈初姒当做是此行的战利品,一同带回了西羌。 谢容珏几个瞬身返回自己的院落之中,看到白蔹,声音很淡,“取剑,备马。” 谢容珏的佩剑很少出鞘,至少在白蔹的印象之中,没有事情是值得他拿出自己的佩剑的。 世子现在的神色虽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是白蔹跟着谢容珏这么久,即使谢容珏此时情绪并没有外露,白蔹还是突然觉得有点儿凛然的杀意传来。 这种几近实质的杀意,白蔹从来没有在谢容珏身上感受到。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最近都准备双更啦!早点写到后面的剧情,想的时候我就觉得好嗑!(当然如果没做到,就当我没说) 二十个红包~ 风流债 第45节 第50章 马车几乎没有怎么停下来过, 这一路疾行,沈初姒暗暗想着现在这里应当是在什么地方,这一路上都没有经过城镇, 听着独孤珣和扈从的谈话, 他们还会派出斥候,前后排查, 就是为了不被人找到。 他们显然觉得沈初姒没有任何机会逃出去, 现在连说话都没有避着她。 确实有隐卫追查到附近, 但是连消息都还没有传出去, 就被附近的斥候联手斩杀。 这一路之上,独孤珣每次见到这位传言被捧在手中长大的九公主时, 却又未见她流露过什么畏惧之情。 难道还当真以为会有人能在出中原地界前找到他们? 独孤珣之前就推算过大概的时间,之前他们是一路往西,但是又北上了一段路, 现在重又往西, 路线一路在变,即便是盛京来人再如何快,也不可能来得及在出中原地界之前拦截。 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全然的准备,前后都是斥候,只要有人查到这里, 也没有人能活到传出消息的时候。 况且每一次看到来人, 他都会变更路线, 行迹莫测, 无可推算。 独孤珣此行带的人并不多, 但是每一个都是精锐, 至少, 现在一路顺通无阻出中原境地, 游刃有余。 现在已经到了盛州境地,只要再经过两座城池,经过接壤的最后一座偏远小城,就可以顺利抵达西羌境地,一旦进入的西羌境地,即便是沈琅怀再如何,也不可能轻易进入。 而就算是当真借此为由开战,中原无将才,独孤珣也是乐见其成。 到时候这位如花似玉的公主殿下,就要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可是她现在还在小口咬着干饼,好像对于自己现在的境地一无所知。 独孤珣支着手看着沈初姒,突然开口问道:“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吃东西。难道公主殿下就一点儿都不担心赌约会输?毕竟殿下的赌注,可是自己的命。” “阙王这般说,”沈初姒咽下口中干涩无味的饼,“难道阙王现在不也是在赌?从抓我出盛京的那刻起,只要阙王被抓到,皇兄就有足够的理由诛杀你在中原之地上,不用担心天下悠悠众口,阙王现在也同样是在逃亡的路上,同样在赌命。” “即便当真被找到,难道公主以为你还能活?”独孤珣啧了一声,“即便是有人追上来,也不过是为了杀我罢了,你的死活,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更何况区区隐卫,在我刀下,不过就是徒增亡魂罢了。” 隐卫追查速度很快,但是未必武功出挑,况且中原地大,只是分散寻找,被他们斩杀也是寻常。 沈初姒看着独孤珣,“既然已经成为定局,那阙王说这些,就是为了吓唬我?” 独孤珣闻言,笑了两下,“吓你?只是因为还没有必死之人能在我的手上活这么久的,才与你费些口舌罢了。” 马车之中逼仄,即便身下是柔软的垫褥,一路疾行这般久,还是让人觉得浑身酸痛。 这一路上除了必要的修整,沈初姒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可以逃离。 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沈琅怀应当派出了人前来找她,她必须要留下可以辨明的讯号。 但是这一路上的斥候都会将前后排查一遍,她要找到一个隐蔽又不是完全会被人忽略的地方,实在是困难。 况且若是这一次不成功,下次就会越来越难。 等到了西羌境地之内,就是再无逃脱的机会了。 沈初姒刚刚一直在思索着这件事,独孤珣却又会错了意。 他挑眉,“殿下现在这般,不会还在想着那个在金銮殿上的镇国公世子吧?与我一同待了这么多天,中原重贞洁,玷污皇室就是不小的罪名,就算是退一步说,那个谢容珏就算是从前对你有意,经此一遭,你觉得他还会前来寻你吗?” 独孤珣说着,手指在沈初姒脸上略微碰了一下,“其实这么想着,也不是全然不可,只是可惜——” “我对殿下你,毫无兴趣。我还是觉得殿下这样好的容貌,被我亲手了结在刀下,才更为令我,”他眯着眼睛,说到这里顿了顿,“动心呐。” 沈初姒语气毫无波澜,“那就先谢过阙王抬爱了。” 她好像是没有情绪,即便是现在她的死生全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却又从来都没有对他流露出任何谄媚的情绪。 这么一个被人如珠似宝娇养长大的公主,现在吃着这样食不下咽的干饼,却又连眉头都没有皱起。 但若说她是并无求生之意,可是用餐就寝,却又如常。 即便是自己再如何出言嘲讽,她也好像并不介怀。 独孤珣见过许多人,却看不透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公主。 西羌自然也是有公主的,老阙王的王妃所生就有一个被娇惯着长大的公主,性情蛮横,独孤珣幼时被她抽过几鞭子,还被她当做狗骑过,他在草地之上,像一条狗,被人围观着在地上攀爬。 周围全都是笑声和拊掌之声,他的阿姆只能跪在地上,求着那个公主怜他年纪尚小,放过他。 那个公主笑着点了点头,说好啊,转身就命令仆从拿来了有婴孩手腕粗的鞭子,上面布满了倒刺,被篝火烫过,上面的倒刺被烧的通红,然后挥鞭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身上。 当年的独孤珣只能蜷缩在地上,身下是草原干枯的草地,被鞭子打到的地方,瞬时间皮开肉绽。 阿姆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朝着那位公主磕头,额头上甚至全都是血迹,可周围的人全都是笑声,没有人会觉得他们可怜。 因为他们是女奴和女奴生下的孩子,这样的身份低贱,原本就是要被当成牲畜玩乐的。 后来独孤珣登上王位,曾经欺辱他的公主跪在他的脚边,一遍又一遍地跪地求饶,甚至愿意成为他的女奴,将她逃跑的王兄的大概方向和据点告诉他,就只是为了活下去。 但他连眼睛都没有眨地,用和她曾经所用一模一样的鞭子,倒刺被烧得通红,一鞭一鞭,活活将她打死。 扈从前来收尸的时候,整个草地上都是蔓延开来的血迹,那个原本生得娇艳的公主,再也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他站在那样的血迹之中,想着她临死之前抱着他的腿求饶的模样,却当真是觉得有意思得很。 他后来热衷于夺人所好,还有,亲手敲碎人的骨头,让从前的天之骄子,在自己脚边跪地求饶。 独孤珣以为沈初姒会,但是这一路,却又从未见到她露怯。 即便是曾经老阙王的那个公主,那般高傲嚣张的人,在面对死路的时候,也还是会哭着求饶,可是这个看着娇弱的中原公主,却没有。 实在是……有点儿没有意思。 独孤珣了无意趣地往后枕了枕,“听闻公主的父皇荣宠你至极,现在知道自己曾经的掌上明珠被我当成掌上的玩物,也不知道到底会不会后悔,死得这般早。” 听到他提起沈兆,沈初姒才倏然抬眼。 若非沈兆早逝,新帝登基,根基不稳,西羌并非敢像现在这般有恃无恐。 “或许殿下若是当真想要活命,可以试着服个软,”独孤珣看着沈初姒情绪终于有波动,了然的挑了挑眉毛,“若是殿下愿意从此成为我的女奴,跪着服侍我,觉得中原先帝软弱无能,盛京迟早是我的囊中之物。那我现在对殿下生出恻隐之心,也并非是全然不可能。” 沈初姒垂眼对上独孤珣的视线,连片刻犹豫都不曾,“阙王不如做梦。” 分明自己只要一根手指就足以致她于死地,可是她说起这话的时候,居然连一丝惧意都没有。 她和自己之前杀的那个西羌公主确实截然不同。 那个西羌公主为了活命,连自己亲生王兄的活路都能斩断,可是中原先帝不过是一个死人,这个中原公主居然都不愿意。 西羌亲缘淡薄,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为了活命出卖兄命算不得什么,就算是出卖父母的命,也很寻常。 但是现在沈初姒为了一个死人放弃活命的机会,独孤珣确实不明白。 “公主殿下最好一直如现在这般嘴硬,”独孤珣嗤笑一声,“不然哪日求饶了,我怕是还当真有点儿舍不得呢。” * 九公主被掳掠至西羌的事情其实知晓的人不多,京中上下知晓这件事的,就只有寥寥几人。 搜寻也是暗中进行的,沈琅怀顾虑到沈初姒的声誉,并没有说到底在找什么,只说是在搜寻一件举世罕见的宝物。 宋怀慕前去寻找沈初姒的时候,也被以九公主最近身体不适,缠绵病榻,不宜见客而挡回。 近来大理寺发现那位被称之为小阎王的林少卿,近来越发心情不虞,落在他手中的嫌犯,只单单看了这位少卿的面,就心中发怵,腿下发软。 一天当值结束之时,林霁回到自己府中,在小榻之上静坐许久,还是前去寻找了林太傅。 天色已晚,林太傅坐在佛龛之前,看到林霁前来,面上并无一丝一毫的诧异。 “来了?” “祖父,”林霁跪在地上,“九公主不知所踪,被独孤珣强行带离盛京的事情,您教导过圣上,您应当也猜得出来。如珩今日前来……” “我知晓你今日前来是为了什么。”林太傅吐字缓慢,“你就是嫌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坐得太过稳当了,想将你之前所有的抱负,你的仕途,全都葬送在这么一件事上。即便是圣上恩准,你以为你逃得过御史台的口诛笔伐?” “年仅弱冠,就过早致仕,就算是公主殿下当真回来了,你到时候身无长物,又能护得住她?又谈什么求娶?” “可是祖父,”林霁顿了顿,“如珩这些日子始终觉得心下难安,那独孤珣是个残忍嗜杀,不会怜香惜玉之辈,若是公主殿下现在在他的手中,我……” 他说到这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你想追上去?”林太傅手中的拐杖在地上叩击了一下,“你拿什么追?你少时饱读圣贤书,不精骑射,更不用说是武功,在那些人面前,你就是手无缚鸡之力,你就算是当真出盛京,我不拦着你,你又能如何?就是当真找到了公主,不过也是前去添乱罢了!” 林霁自幼被人称道,是天纵奇才,以弱冠之龄手握实权,是真真正正的少年权臣。 可是现在,却又生平第一次,生出无能为力之感。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早点双更,甚至想日万,好想早点写到他们见面! 早睡o3o 明后天有个我超级想写到的剧情(捂嘴打住,再说下去要剧透了) 第51章 越往西, 原本已到二月的天气就越不似早春的天气。 前方不远处就是与西羌接壤的黎城,这是邺朝最西边的一个偏远城池,只要过了黎城, 就已经进入了西羌境内。 斥候已经前去西羌报讯, 接应的人已在路上,只要与之会合, 即便是当真找到了这里, 自己断然也没有任何活路。 从帘幔外看过去, 已经能看到那座偏远小城的轮廓了。 至多一天, 就可以抵达西羌。 独孤珣此刻正在随意地擦拭着自己的弯刀,似乎今日心情极好, 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调,那把散着隐隐寒气的弯刀被他擦拭的不染丝毫尘埃,光可鉴人。 他看着自己在刀刃之中的倒影, 手指在刃身之上轻弹了两下。 天气渐冷, 沈初姒身上却只是一件单衣,她轻咳了两声。 独孤珣听到她的咳嗽声,转眼看着她。 他随手将刀在手上颠了一下,“还剩一日就要到西羌,公主殿下, 当初那个赌约, 你好像是……没有什么赢面了呢。” 沈初姒向来身体都不算是很好, 这连着十数日的奔波, 再加上近几日并未进食, 让她现在实在是有点儿力竭, 听到独孤珣嘲讽的言语, 也只是略微侧头看了他一眼, 并没有应答。 独孤珣倒是也没有恼意,转而笑了一声,“其实我也还是可以给公主一个机会,只要公主殿下现在求求我,我并不是不能如中原古话那般,称之为手下留情。” “能让阙王这样的人手下留情,”沈初姒顿了顿,“还真是我的荣幸。只不过若是我没有记错,当初我与阙王的赌约已成,现在时候未到,阙王却想先一步出尔反尔,这样的行径在中原,叫做言而无信。” “嘶,”独孤珣伸手在自己的下颔之上蹭了蹭,“但我思来想去,若是为了公主的话,做言而无信的小人,毁约之举,也不是全然不可。只是,殿下需得……求求我。” 风流债 第46节 他所谓的求,不过就是摇尾乞怜,格外开恩让她多活一段时日。 先前带走她,是因为夺人所好,现在对着她说这些,不过是因为想看着自己这个曾经的中原公主,对着他百般献媚讨好的样子罢了。 沈初姒抬眼对上独孤珣的视线,沉默片刻后轻声开口:“其实我一直觉得阙王很可怜。” 独孤珣拿着弯刀的手微微一顿,笑意在脸上戛然而止,他侧头反问:“我可怜?殿下的死生全都在我一念之间,无论是为奴为婢,还是身首异处,在这样的境地,公主殿下不觉得自己可怜,反而觉得我可怜?” 马车的帘幔时不时被掀起,西境与盛京的景色截然不同,远处有着连绵起伏的山脉,此时天色将晚,要落不落的夕阳就这么挂在天空之中,将山脉的顶端都染上颜色。 到了现在,其实沈初姒对于之前的那个赌局,也没有任何底。 此行行迹诡谲,独孤珣是有备而来,与西羌接壤的地方绵延数千里,想要找到这里,实在是太过困难。 他料定自己只剩死路一条。 或许是之前沈初姒神色如常地吃着干饼的时候让独孤珣心生一法,他想磋磨她的心性,所以连着几日都没有给她粮食,只给了寥寥几口水,吊着她的性命。 所以连带着她现在面色苍白,原本就显得有点儿纤弱的身子就显得更为单薄。 这几日用餐之时,他都是戏谑地将干粮抛在自己的手中,笑意讥诮地对着她,“求我,求得我开心了,也不至于现在就饿死在到西羌之前。” 这段时日的相处,沈初姒大概也明白了独孤珣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他这段时间确实没有这么想杀她,但取而代之的,是玩弄的趣味。 就比如现在这般,周而复始的说着求他。 好像借此就能掩盖他心中那点儿不为人知的自卑一般。 独孤珣的出身是他永远都刻入骨子里的自卑来源,根深蒂固地存在他的脑海之中,即便是他后来杀光了从前那些折辱他的人,也依然改不了深入骨髓的自卑。 所以现在,才会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让人如女奴一般任他欺辱。 想借此彰显自己和从前的不同。 其实要说起来,真的很幼稚。 沈初姒垂着眼睛看着独孤珣,“阙王如影随形的自卑心,这么多年还是要靠着卑劣的手段来遮掩,即便是登上王位也更改不了分毫,这么看,难道不值得可怜吗?” 独孤珣其实生得很是出众,身形并不似寻常西羌人那般魁梧,看着很像是中原人,只是肤色惨白,眼眉深邃,寻常笑的时候也是皮笑肉不笑,多了一点阴鸷意味。 游志之中有讲到,独孤珣的生母正是因为容貌出众,才会被老阙王抢走作为女奴,现在他生得出挑,也是寻常。 独孤珣脸上原本还带着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收起来。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从沈初姒的身上划过,眼神阴沉,迟迟都没有说话。 马车疾行,车行辚辚,风声猎猎,马车之中点燃着一盏小小的烛火。 一时间,只剩下这些声响,而她面前的人,始终都没有言语。 谈之色变,看来她是一语中的。 独孤珣在许久之后,并没有暴怒,反而轻声笑了一下,“公主当真胆大。” “若是胆大可以换得阙王不在耳边聒噪,”沈初姒轻声,“那应当是一笔很合算的买卖。” 她总是能用这样平淡无波的语气,轻而易举地激起自己心中的怒气,独孤珣自认自己从前伪装得很好,唯独在她的面前,始终都无法克制自己胸腔之中涌上来的怒意。 独孤珣拿着刀柄的手上涌出青筋,他略微一个抬手,莹白的刀刃就已经到了沈初姒的颈边。 锋锐的刀身距离她的颈侧只半寸之遥,独孤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现在杀了你,”他的刀迫近,“殿下就再也听不到如我这般的聒噪了。公主殿下觉得这样的买卖如何?” 沈初姒坐在原地,“所以阙王这是被踩到痛处,恼羞成怒了吗?” 独孤珣怒气反笑,手上的青筋却又暴起,面前的人到底是怎么敢,怎么敢在他的面前大放厥词的! 难道是真的觉得自己不会杀了她吗? 自卑? 自他踩着血泊登上王位之时起,这种情绪就从来都没有出现在他身上,在西羌,自己是一手遮天的阙王,即便是来到中原,那些人也忌惮着西羌兵强马壮,对于自己礼遇有加。 即便是沈初姒的皇兄沈琅怀,也不敢频频惹怒他。 可现在沈初姒落在他的手中,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或许,自己当真是太过仁慈了。 连着几日的食不果腹让她看着愈发羸弱,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人落难之感。 她从未被自己的言语而生出怒气,一遍一遍因她所说的话而气恼的人,是自己。 独孤珣其实当真觉得,若是现在杀了她,不用管那些乱七八糟的赌约也很好,免得自己现在落入庸人自扰的境地。 她既然是求死,那自己就满足她。 可是现在刀在颈侧,他却又迟迟都没有动手。 “就这么杀了公主殿下,实在是太过便宜你了。” 独孤珣俯身靠近,“我改变主意了。” 他抬手将自己的刀贴近沈初姒的肌肤,上面瞬间就出现了一道血痕,几滴血珠渗出。 他用手指将那几滴血珠抹去,擦拭的过程之中,极其缓慢,甚至带着一点儿暧昧。 独孤珣的手指甚至比沈初姒身上还要冰凉,划过沈初姒颈侧的皮肤之时,指尖略微停顿,随后轻轻地蹭了蹭。 他的手扣在沈初姒的颈后,迫使她靠近。 “公主殿下既然是这般胆大不怕死,不愿求我,也好。”他倾身,似是情人低喃,“这些时日,我也对殿下起了一点儿兴趣。等回到西羌,殿下就是我第一个纳来的女奴。” “殿下这样的金枝玉叶,日后就是西羌土地之上,不如猪狗,可以随意赏赐发卖的玩物。” 沈初姒脊背贴近车厢壁,略微避开他的靠近,抬眼看到此时天上已经隐隐有了一轮弦月。 月色冷清,高悬在天上。 刚刚独孤珣气恼之际,并没有注意到,在帐幔被风掀起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东西随之飞了进来。 此时沈初姒的左手靠在车壁处,松松垮垮地握着,看着像极害怕至极而应有的反应。 独孤珣并没有起疑,只是饶有兴致地瞧着此时沈初姒终于惧怕的模样。 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沈初姒的弱点。 沈初姒此时眼睫低垂,虽然还没有摊开手查看,但此时手中传来的触感,她也清楚的知晓—— 她此刻手中,握着的是一枚……铜板。 作者有话说: 原本看到有宝评论说卷子在画大饼, 看到时候的我:可恶,我今天怎么说都要日万,谁也别想拦着我! 后来开始码字的我:果……果咩tvt 还有一更,目测一点半左右,可能更晚,早睡 第52章 弦月悬于高空之中, 即便是已近夜深,一辆马车也没有丝毫停顿地驶过中原最西边的一处城池。 已经过了黎城,按照这样的行驶速度, 等到明天午时, 就可以抵达西羌。 沈初姒的手中握着那枚小小的铜板,出自谁手她自然明白。 但她没有想到居然是谢容珏, 先行找到了这里。 独孤珣此刻刀未离手, 靠在车厢一旁假寐。 或许是因为连日不停的赶路, 睁眼的时候倒是不见端倪, 但是此刻闭眼的时候,他就显出几分格外的倦怠来。 直到传来几声嘈杂的声响, 原本疾行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夫勒紧缰绳,喝停马车。 沈初姒原本体弱, 多日未曾用餐, 反应也连带着变得迟钝了一些,一时不察,直直地往旁倾倒。 可是预想之中撞到车壁的剧痛却并未传来,独孤珣分明在假寐,却又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 他的手托在了沈初姒的肩侧, 随后讥讽道:“公主殿下最好能活到西羌, 就算是死, 也该找点好点的死法。” 沈初姒用手撑着一点儿手下的坐垫, 往后退了一点, 刚好避开独孤珣的手。 独孤珣皱眉, 刚想说话的时候, 马车外突然有声音传来:“王上, 前面有人。” 虽然并未明说,但此时必然是遇到了极为棘手的情形。 多半是有人找上了他们。 独孤珣面色阴沉,他的手指在刀上收紧,看了看坐在原地的沈初姒,挥刀在她的裙摆处划下一刀,布帛划裂声清晰。 他抬手拾起那布条,倾身在沈初姒的脚下。 用那布条在她的脚踝处绕了两圈,随后打了一个死结。 马车之中没有任何锐物,那个结打得很紧,独孤珣端详了片刻,随后提刀往外走去。 在即将出去的时候,又回头看了坐在原地的沈初姒一眼,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思索了一会儿,却又只是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看来公主殿下还真是惹人怜爱,都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没有放弃。” 沈初姒手中握着那枚铜板,“阙王过奖。” 沈初姒的脚踝处被束缚得极紧,独孤珣打这个结的时候,下了很大的力气,绷紧的布帛甚至已经勒入了皮肉里。 她的头上并无首饰锐物,想来也跑不了。 独孤珣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他也是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逃得过之前那么多的斥候的侦查,前来这里,拦下马车。 应当是一队人马,不然怎么敢在这里,拦下他的马车。 此地地处中原最西侧,靠近西羌境地,空旷无边,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山脉之上积雪还未消融。 月色冷清,其实并没有如同独孤珣之前想的一般,是一队人马。 不远的山陵之上,只站了一个人。 他站在高悬的弦月之下,身量极高,身穿绛红色的锦袍,手中提着一把剑。 而身边则是横七竖八倒了不少的尸体,死于他剑下,全都是独孤珣用心血培养出来的精兵。 风流债 第47节 在他剑下,折损近半。 也是,如果不是情况实在不能控制,在外赶路的扈从不会惊扰到独孤珣,一般只会面对棘手到不知道如何解决的情况,才会让他们的王上出面。 谢容珏看到独孤珣从车厢内走出,极轻地眯了一下眼睛。 随后一个瞬身直接迫近马车,旁边的扈从甚至还没看清楚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剑刃就顺便划过扈从的脖颈—— 一名扈从应声而倒。 独孤珣此行带来的都是精锐之兵,刚刚谢容珏几个瞬身,就已经折了不少精锐在他剑下。 独孤珣手中的弯刀轻轻转了转,即便是在这个时候,还笑了笑,“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镇国公世子。世子还当真是痴情,这九公主都与我日夜同行了这么多时日,都说中原最重贞洁,居然还就这么孤身前来,想着前来送死。” “也不知道是该说世子是个痴情种,还是该说你……蠢。” 独孤珣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手中刀瞬间抬起,直逼谢容珏的心口而去。 之前在金銮殿上的时候,他其实并不信世间有人能毫不费力地赢过自己,现在再比试一次,这谢容珏的运气应当也没有这么好了。 谢容珏手中的剑倒映着天上月色的漫漫清辉,他提剑挡在自己身前,刀剑相击之时,嗡鸣声大作。 旁边的扈从见谢容珏无暇顾及其他,提刀砍向他时,被谢容珏瞬间倾身挡过。 第二下砍来之时,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一枚铜板撞击到砍过来的刀,扈从手中的刀瞬间只剩下一半。 居然是被一枚铜板给生生撞断了。 另外的一半刀身,此刻居然正在地上打着转,哗啦哗啦,好似是无言的嘲讽。 扈从大骇,下一瞬,只感觉有东西穿心而过,还没有感觉到痛楚,胸前就开始汩汩流动热血。 扈从才明白,这个孤身前来的人,并不是自不量力,杀人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面对独孤珣的弯刀,寻常人早就该左支右绌了,他居然还能游刃有余地对上扈从的刀刃。 此行有人并没有前往金銮殿,自然也不知晓自己的王上与一个中原人比试,居然输得毫无悬念。 现在看到谢容珏如此毫不费力的时候,有些人两两相觑,面上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谢容珏似笑非笑,他手腕略微一转,金石相撞之声骤响,即便是面对这么多人,他面上甚至都还带着一点儿笑意。 独孤珣脸上也常常带着笑意,只不过独孤珣的笑意寻常都是讥诮或者轻蔑的,但是谢容珏此时的笑,却是谈不上是什么情绪。 反而带着凛冽的杀意。 “希望阙王这次所用的刀,”谢容珏垂着眼睛看他,“要比阙王之前殿上所用的刀硬一些。至少,也应该要比阙王的命硬一些。” 分明是来救人的,却又是这么狂妄。 独孤珣面上神色忽变,手中刀在半空之中划出猎猎声响,刀势所到,是寸草不生的孤绝气势。 孤身一人,居然也有胆子在这里嚣张,当真是狂妄至极。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谢容珏却并没有用剑去挡,独孤珣的弯刀距离谢容珏不过短短几寸之际,却见原本站在刀下的人一个瞬身,只片刻就到了—— 独孤珣的背后。 骤然逼近的危机感让独孤珣霎时间就转过身前用刀格挡,却发现,谢容珏意不在此。 谢容珏根本没有动剑。 独孤珣原本是背靠着马车的,现在谢容珏到了他的背后,靠着马车的人,就成为了谢容珏。 他的意图根本就不是杀了独孤珣,而只是想靠近马车。 声东击西。 谢容珏一旦靠近了马车,主动权就不在自己手上了。 “王上!不好!”扈从在旁惊呼,“他想要救走这个中原公主!” 独孤珣目光一凛,手中刀转而就往马车前的那匹战马飞去,那只原本健壮的战马连一声哀鸣都没有,就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杀了马,就算是想要利用马车走都没有可能了。 独孤珣飞身上前,手中的弯刀似纷飞的银色光晕,手腕略微动了一下。 “想从我的手下救人,”他咬牙,“做梦!” 独孤珣杀死战马,在谢容珏的意料之中。 他看了看马车之中的沈初姒,确认了她的安危,随后提剑挡下刀势。 但是独孤珣此刻的刀势,却不是冲着谢容珏来的。 而是冲着马车之中坐着的人。 攻敌所必救,谢容珏既然是想要救下沈初姒,就不可能不去格挡。 即便,他知道这可能只是试探。 谢容珏手中剑刚刚去格挡之际,自己身上的并无任何可挡,独孤珣手中刀生生换了一个方向,直直朝着谢容珏的心口处—— 只差毫厘,那把洁白的弯刀没入他的心上三寸,兵刃没入皮肉的时候,发出了一声钝响。 “兵不厌诈。”独孤珣讥笑一声,“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美色当前,世子却又不明白呢。” 也好,现在杀死在这里,让那个中原公主彻底死了这条心,从此做自己的女奴。 他丝毫没有停顿地将自己的刀抽出,刀身上一滴一滴地渗着血。 刚刚要对谢容珏的心口处补上一刀的时候,谢容珏倏然抬眼,手中的剑刃护着自己的心口处,略微用力。 独孤珣一时不察,瞬间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处传来一点儿震感。 即便是受到如此重伤,也依然有反击之力。 但也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独孤珣抬手准备再次挥刀之时,却突然感觉自己心口中,传来一点儿冰凉的触感。 这种冰凉的感觉,极其暧昧的摩挲着自己的皮肉,说不上是什么具体的感觉,只是觉得自己的喉间传来甜腥味。 是令人作呕的血腥。 他怔然往自己的胸口看去,只看到谢容珏的剑,从后贯穿到了自己的前胸。 剑尖处正在滴着一滴血。 在自己刚刚抽刀的时候,谢容珏假装示弱,其实就是在为了这么一剑做准备。 格挡之后,手腕略微抬动,直接从背后将剑送入。 周遭瞬间只剩下猎猎风声。 “保护王上!”扈从从最初的惊诧之中骤然醒来,“保护王上!” 谢容珏抬手将自己手中的剑拔了出来,执剑在旁,手上的剑正在一滴一滴地渗着鲜血。 他脸上带笑,“看来兵不厌诈的道理,阙王似乎也没有熟谙于心啊。” 谢容珏此时站在马车上,因着身上穿着绛红色的锦袍,只能看到胸前处冒着血迹。 可是他此刻手中执剑,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往前去。 分明他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可是扈从面色却说不上是轻松。 之前这个人杀死扈从斥候简直就是易如反掌,现在贸然上前,他们也没有全然的把握。 况且现在,独孤珣还在他的手中。 周围的扈从都还在忌惮他,独孤珣此刻用刀勉强撑着一点儿身子,手捂着自己刚刚被贯穿的前胸。 被贯穿的是左胸,从前自己杀死老阙王的时候,也被侍从贯穿了左胸,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死了。 但他天生心脏在右边,即便是被贯穿了左胸,也没有伤及心脉所在。 只是被剑刃贯穿,后知后觉传来的痛楚几乎淹没他,若不是靠着刀勉强撑着,恐怕自己早就已经倒在地上。 自己无再战之力,剩下的这些扈从,也未必能从谢容珏手中抢走沈初姒。 现在再战下去也未必占得上风,况且独孤珣现在需要救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扈从快速上前,当机立断地将独孤珣在地上捞起,背在身上,语速很快道:“王上负伤,先撤一步,随后再做打算。” 谢容珏刚刚贯穿了独孤珣的心脉所在,他看着还能站着执剑,其实之前在盛京的时候就受了一点儿内伤,又是一路赶来未曾停歇,刚刚又被独孤珣的一刀贯穿心上三寸,其实现在早就已经是强弩之末。 只要有一个扈从上前试探,就会发现现在的谢容珏已经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只是大概是刚刚他展现出来的实在是惊人,一枚铜板就可杀人,所以现在扈从只想着早些离开这里,并没有想对他动手。 毕竟若是败了,就要全军覆没于此。 经过刚刚,其实独孤珣带来的扈从已经所剩无几,只剩下零散十余人,这些人忌惮谢容珏,连忙跟上刚刚那位扈从。 所剩的马匹也不算是很多,但是载这么些人,也足够了。 扈从背着独孤珣上马,往西驰去。 等到回了西羌,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谢容珏看着他们逐渐远去,才略微用自己的手中剑撑着一点儿身子。 刚刚他看似还留有余力,实则也与独孤珣不相上下,幸亏他们及时离开,没有发现端倪。 在远去的扈从之中,有一位身材矮小的扈从,正在眯着眼睛观察留在原地的谢容珏。 这名扈从虽然也是精锐之兵,但是刚刚一直到现在,都未曾拿出自己的兵器。 只因为,他最擅长的,是奇袭。 一直到远去,他才从自己的马匹上拿出藏匿已久的弓箭。 搭弓上弦,弦被绷得笔直,扈从的手上有三支箭,一只是朝着谢容珏,另外两只……则是对准马车。 那个中原公主是王上早就想杀死的女人,谢容珏他没有全然的把握射中,但是杀死马车中那个被缚住脚,娇弱无依的公主,却实在是轻而易举。 箭矢离弦,带着穿云裂石之势,朝着远处飞去。 原本半阖着眼睛的独孤珣看到那扈从搭弓,原本就惨白的脸色瞬间生出一股怒意,因着被剑刃贯穿,所以他此时说话也显得没有什么气势。 但是跟在他身边这么久,扈从哪里听不出来,此时的独孤珣正在暴怒的边缘。 “没有本王的命令,”独孤珣捂着自己的胸口,血迹浸染了他满手,咬牙问道:“是谁允许你放箭的?” …… 箭矢传来的破空之声接连不断,谢容珏看到那三只箭矢,手中的剑略微偏转,砍断其中一只,随后在空中折返了一下方向,另外的一只箭矢也应声而断。 风流债 第48节 而最后的一只—— 只听到一声钝响,箭矢猝然没入他的左肩,他半跪在马车上,只能勉强用剑撑着,才没有倒下来。 他将自己手上的血迹用帕子擦拭了一下,才掀开马车的帐幔。 沈初姒的脚被布帛紧紧缚住,只能听到外面持续不断的打斗之声,她怕自己贸然出去反而成为累赘,所以一直在想办法解掉自己脚踝之上的束缚。 思来想去,只有自己面前的那一盏未灭的烛火了。 她的脚踝上被烫得通红一片,剧痛之下,终于才将布条烧断。 沈初姒此时手上拿着蜡烛,却突然感觉到马车的帐幔被人掀开。 天上是冷清的月色,谢容珏半跪在马车之外,眼眉昳丽,此时眼中倒映着她手上拿着的那盏小小的烛火。 烛火惺忪,映入他的瞳仁。 沈初姒从来没有见到谢容珏还有这样狼狈的时候,身上的血迹浸染得绛红锦袍都斑驳,肩头还有一只没入的箭簇,勉强用自己的手中剑稳住身子,头上则是高悬的月色。 或许是天上月色清寒,落入沈初姒的眼睫。 连续所经历的事情让谢容珏眼前都有点儿模糊,因着月色照在沈初姒的瞳仁之中,眸中极亮,像极泪光。 很容易让人恍然之间产生错觉。 “殿下。”他半跪在她身前,挡住外面狼藉的血污,轻声道:“……别哭。” 好像倏然又回到了那个和雍十六年春寒料峭,他从树上跳下来,还不是后来这般风流又薄情的模样,一点儿都没有耐心地对着面前的自己说,别哭了。 姑且就算是哄了。 作者有话说: 写打斗场面好废脑子,抱歉晚啦~ 第53章 沈初姒将手中的灯盏抬起, 俯身看着此刻半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她其实想过自己死在西羌的土地上,也想过沈琅怀的隐卫会找到这里,但是她当时握到那枚铜板的时候, 并没有想到, 最先找到这里的人,会是谢容珏。 她一直都觉得, 自己其实是对感情分得很清楚的人, 当初谢容珏那般绝情又远在天际, 即便是她曾经对他当真生出了所求的心意, 可是也还是及时止损,抽身事外。 可是他后来却又对她说, 自己后悔了。 朔风卷起,连带着他剑柄之上的穗子都被吹得扬起。 剑穗是锦白色的,上面有一颗红色的珠子, 珠子看上去成色并不好, 有点儿劣质,原本是不应当出现在他的剑上的。 甚至穗子上都有点儿烧过的痕迹,虽然被人仔细的洗濯过,但是那点儿痕迹却又仍然在目。 剑身上面还在缓慢地渗着鲜血,可是剑穗上却又没有沾染到分毫。 沈初姒略微垂眼, 认出这是自己当日扔在暖炉之中的平安符上挂着的穗子。 被他从炭火之中寻回, 挂在了自己的佩剑上。 沈初姒还在怔然, 谢容珏却突然抬手, 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一对镯子。 桃花玉所制的镯子在他手中轻轻晃荡了一下, 即便是在深夜之中, 也依然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沈初姒突然知晓他到底是怎么一路到了这里的了, 自己当初想着怎么留下线索的时候, 将自己身上所剩的首饰都尽数放在了隐蔽处,其他的或许早就已经不知去向,但是这一对镯子,却是被他找到了。 自己当初是放在野外的一处桃树枝上,冥冥之中,为他指明了路。 谢容珏将镯子穿入她的手腕,随后却是抬手,蒙住了她的双眼。 手下的触感有点儿凉,但是他的手却似乎是带着一点儿灼热的温度,连带着被划过的肌肤都是同样熨帖的热度。 沈初姒刚想说话的时候,却突然听到锐物穿过的沉闷声响,箭簇落地之声清晰。 她仍然倾身,却突然知晓了谢容珏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抬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谢容珏将手放下之时,即便是在这样的境地之中,他的眼眉却也仍然是带着三分风流,因着唇畔边带着一点儿血迹,显出一种令人为之惊叹的秾丽来。 他抵唇轻咳了两下,原本被箭簇贯穿的地方只剩下了洇开的血迹,而地上正在孤零零地躺着一只浸满血迹的箭簇。 沈初姒抬眼看他,却见他此时也在垂着眼睛看着自己,唇畔勾起。 “这么狼狈的样子,若是可以,”他的眼瞳倒映着沈初姒手中的烛火,“还真的不希望殿下看到。” 谢容珏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不高,却又清晰地传到她的耳边。 他起身将自己的剑收好,上前将沈初姒打横抱在怀。 沈初姒身边弥漫开来的,不仅是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还有铺天盖地而来的血腥味。 即便是受了这样的重伤,抱起沈初姒的时候也丝毫没有费力,只是声音飘飘远远从上方传来,“此处不宜久留,殿下,冒犯了。” 马车已经不能再用,马匹也全都死尽,若是靠着步行前去黎城的话,恐怕到了午时也不一定能到得了。 沈初姒之前就大概猜到了他的意图,为了避免碰到他的伤口,在他的怀中并没有乱动。 可是却又觉得,谢容珏近在咫尺的呼吸,好像是乱了一瞬。 谢容珏在上闷声笑了一下,随后在此处瞬身前往黎城,虽然已经力竭,但是勉强撑着到黎城,应当是不难。 * 黎城是靠近西羌的一处偏远城池,毗邻的城镇并不算是多,但是也有些散落在这山脉附近的小城,黎城相比于其他的城镇,有守城军镇守,相比而言要更为易守难攻一些。 独孤珣即便是不死也已经身受重伤,即便是寻来,也需要时间,况且此处就算是他也不敢贸然前来。 只需在这里等到沈琅怀的隐卫找到这里就可。 谢容珏绕开城门,避开守卫,落在城中的一处高楼旁。 黎城相比于附近的其他城池要繁华得多,这里除了毗邻西羌,往南走就是南境,是往来贸易繁茂的城池,所以此处往来流动颇多,即便是夜里,这里也是有笙歌起。 道路上还有未归家的行人,喝得烂醉如泥,正在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谢容珏俯身将沈初姒放在地上,此处隐蔽,又在晚间,没有什么人发现这里。 沈初姒抬手用一方帕子将谢容珏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因着天黑,其实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这些血迹即使是被擦拭干净,过了一会儿又会涌出。 她靠近的时候,细密的呼吸会随之靠近,谢容珏的喉间突起处上下滑动了一下,摁住她纤细的手腕,随后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管我。”谢容珏顿了顿,“找个地方先行安顿下来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握着沈初姒手腕的手,却又没有松开。 沈初姒顿下自己的手,站在原地想了一下,然后抬手将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 她在被独孤珣带走的时候,将放在床榻之上的外衫也一并带了出来,只是即便是加上这件外衫,面对西境这样的天气,还是会觉得有点儿寒气逼人。 她脱了外衫,身上就只剩下一件极为单薄的绢纱襦裙,纤细而白皙的脖颈在微弱的灯下,似是上好的白玉。 谢容珏的手松松垮垮地搭在沈初姒的手腕上,但在沈初姒准备将外衫披在他身上的时候,却又略微用了一点儿力。 “嗯?” 沈初姒将自己的外衫披在他的身上,轻声开口解释道:“你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我的外衫可以遮掩一点,现在黎城的状况我们并不清楚,还是谨慎为上。” 她身上的外衫上有飘散开来的香味,谢容珏手指在她的腕骨处略微停顿一下。 “殿下。” 沈初姒将外衫在他身上拢一拢,只是谢容珏身量高挑,穿着她的衣衫的时候,上面的系带根本都系不上。 她手指绕着外衫上的系带,听到他的声音,倏然抬头。 “我可从来都没有碰过姑娘家的衣衫。这样的话……”他垂着眼睛,声音低了一点,“我的清白,可就是在交代在殿下手里了。” 沈初姒原本还想着将他身上的外衫略微整理妥帖,听到谢容珏现在的话语,指节在系带之上顿了一下。 …… 附近不远处就是一间亮着灯火的客栈,黎城地处边境,往来的异域商客也多,往来人流不绝,所以即使现在已是夜深,客栈的掌柜和小二也还是站在柜台处,小二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而掌柜则是正在算着账。 听到有人进来的时候,小二才猛地惊醒,看到此时走进来的一对人时,原本还带着惺忪的眼睛霎时间都清明了几分。 这里平日里接待的人不在少数,但是现在走进来的人,却又是实在都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 小二将搭在自己肩上的毛巾甩了甩,笑着迎上前去,“两位客官这是住店?今日天色已晚,落脚地不好找,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整个客栈的大堂之内,除了掌柜没有第二个人,掌柜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人,眼睛在沈初姒身上顿了顿,也从柜台中走出。 沈初姒点了点头,“是住店,麻烦给我们一间上房。” 沈初姒说到一间房间的时候,谢容珏眼睫略微垂了一点儿。 掌柜转身对着小二道:“快去给客官准备上房,这天儿也不早了,早些让客官歇脚!” 小二躬身连声道好,对着沈初姒做了个请的动作,“上房是吧,客官请与我走。” 沈初姒轻声道谢,跟在谢容珏身边,一同往楼上走去。 谢容珏的手指搭在她的手腕处,略微撑着一点儿,因着外衫遮挡,再加上灯光昏暗,看不出他身上的伤口。 越到楼上,就能听到旁边客房传来一点儿声响,此处靠近西羌和南境,往来的异族人也很多,那暧昧的声音越是靠近,就越是让人面红耳热。 小二则是习惯了这样的声响,面上并无多少其他神色,只是在一处房间外面站定,朝着沈初姒躬身道:“就只剩下这么一件上房了,客官早些歇息,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以唤我和掌柜。” 沈初姒轻轻点了点头。 这间上房很大,应当被打扫过了,净室与卧铺是分开的,除了一张床榻以外,不远处还有一处小榻。 隔壁房间的声音能清晰的传到这里,暧昧至极。 沈初姒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然后抬眼想看看谢容珏此时的状况。 他并没有看自己,刚刚还需要靠着沈初姒撑着一点儿身子,此时就避开了她的触碰,只是手指随意地搭在桌子上,原本用来遮掩血迹的外衫被他解在一旁。 沈初姒走近,刚想解开他的衣衫看看他身上的伤势的时候,手指才堪堪碰到他腰上的玉带,谢容珏的手却在此时扣住她的手。 扣得很松,与其说是扣,不如说是碰着更为合适。 却是在制止她的动作。 “我想看看你的伤势,不会乱动,”沈初姒开口解释,“我之前跟着林太傅进学的时候,其实学了一点儿皮毛的岐黄之术,虽然也谈不上精通,但至少让我将你身上的血迹给擦拭干净——” 风流债 第49节 她的声音停在此处。 “殿下。”谢容珏声音有点儿哑,唤了她一声。 随后带着一点儿无奈接着道:“你若是这样,我会伤得更重。” 作者有话说: 出去吃饭了抱歉晚了点,二十个红包~ 还有一更,在两点以后,勿等。 看到有宝贝在问的更新问题,我其实是因为夜里写比较有灵感(悲伤狗狗头),所以宝贝们早睡啦,不要等,早上来看就好,之后如果我能写出来存稿的话,就是晚八点和十点更新! 第54章 谢容珏的声线喑哑, 沈初姒原本心无旖念,但是此时隔壁是暧昧至极的声响,她转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手上的手镯在此时轻微晃动了一下, 发出伶仃的声响。 谢容珏的手从她的手腕上拿开。 沈初姒抬眼, “世子从前满楼红袖招,早就已经是六根清净, 即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中, 也应当是坐怀不乱, 面不改色才对。” 谢容珏听到她的话, 略微挑了一下眉毛。 “从前确实是这样。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人,”他顿了顿, “却是殿下。” 即便是向来不沾风月如他,也总会遇到让他意动的人。 他被弯刀贯穿心上三寸,之后又中了一箭, 又一路抱着她来到这里, 现在不止住血,恐怕还未必能撑到明日医师上门问诊。 沈初姒略微想了一会儿,上前走到他的面前,抬手就开始解他身上的衣衫。 谢容珏一时没有想到她突然的动作,避让不及, 腰上的玉带已经被她勾住。 她抬眼和谢容珏对视, 然后让他坐到榻上去。 “那我给世子念一遍《大佛顶首楞严神咒》, ”她解开他腰上的带子, “或者《金刚经》, 《千手千眼无碍大悲心陀罗尼大悲神咒》也可以, 你想听哪本?” 她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 不见任何玩笑意味。 之前抄写佛经的时候, 这些佛经经典她都熟谙于心,况且她向来记忆极好,现在即便是没有拓本在前,她也能记得分毫不差。 耳畔是缠绵的声音,谢容珏向来觉得自己从来不会为情动所囿,从前在风月场中,即便是耳边是靡靡之声,美色在前,他也从来都没有半分情动。 可是现在在他面前的人,却是沈初姒。 他在床榻之上闷闷地笑了两声,随后看着沈初姒。 “我想听……”他低声,“殿下叫我的名字。” 沈初姒原本已经将他腰上的玉扣解开,听到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对上他的视线。 不远处是晃动的灯盏,她错开视线,重新垂下眼睑,“那就《大藏经》吧。” 谢容珏身形清瘦,但是沈初姒褪去他的衣衫的时候,却看到他的腰腹紧实,线条清晰,肩颈处是极为漂亮的弧度,并不似看上去那般清瘦。 肤色很白,和他褪去的绛红色的衣衫,还有肩上洇出的血迹形成鲜明的差别。 沈初姒的手指从他的腰上抚过,认真地看着他身上的伤口。 因着靠得很近,谢容珏甚至能感觉到她很轻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胸腔,他其实一直都很自持,但是即便是现在,他在心中默念着从前所读的圣贤书,还是觉得…… 实在是太过折磨了些。 连带着身上的伤口,都并不是这么难以忍受的了。 他刚刚自己独自拔出箭簇的时候很是果断,所以连带着肩头上洇红一片,现在还在往外渗着血。 谢容珏之前其实也没想到自己身上的伤势这样严重,察觉以后,愣怔了片刻,然后突然蒙住沈初姒的双眼。 “算了,我自己处理。”他的声音还带着笑意,似是想让她安心,“放心,殿下没有平安回到盛京之前,我不会死的。” 他的手指都不似之前那般温热,沈初姒将他的手从自己的眼前拿开。 “谢容珏。”她一字一句,说出来的话却又执拗,“其实此行凶险,稍有不慎就是难逃一死,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与我的交情并不值得你以命相搏,我并不是见不得一点血光的娇雀,现在——” “不,”谢容珏回她,“……值得。” 即便是重伤成这般模样,其实要说起来,他此时的眼眉也还是带着三分风流气。 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别人的时候,很容易让人陡然生出一种错觉。 沈初姒手上的帕子略微顿了一下,她没有再回,谢容珏也没有再阻拦她的意思。 只是他手撑在床榻边上,就这么垂着眼睛看着她。 沈初姒起身将灯立在床榻前,照亮了这一隅。 她将帕子用温水浸湿,随后在他染着血迹的身上擦拭,她的指尖每碰到一处肌肤,都感觉谢容珏呼吸一滞。 沈初姒低声念着佛经,却又觉得好像是无济于事。 心旌摇动,佛偈难解。 好在夜已经深了,隔壁的房间终于也没有发出动静,那样暧昧的声音逐渐消散,只剩下窗外的几只雀鸟还在低低叫唤,偶尔惊动枝桠。 除此以外,就是阒寂无声。 半明半昧的烛火照在沈初姒的身上,柔顺的长发垂在身侧,在灯下散着淡淡的光晕,她半蹲着身子在床榻边,为谢容珏处理着伤口。 其实这么久过去,有些血迹早就已经干涸结节。 沈初姒只能将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其他也做不了什么了,毕竟现在她身上并无药粉,也不能帮他上药。 她轻声叹了一口气,起身之际,却发现自己刚刚垂下的一绺头发,此时正在谢容珏的指间。 她的发色似浓稠的新墨,而他的指节白皙,落在一处的时候,就显出几分旖旎来。 谢容珏当日雪地之中见到沈初姒的时候,她的发间只簪了一朵素花,当日淡黄色的光晕也是如这般落在她的发间,柔顺似锦缎。 沈初姒起身之际,身上的裙裾落在了地上,她抬手将自己的裙裾提了一下,分明只是一瞬,但是她脚踝之上的红肿却还是被谢容珏看到。 他没有顾上自己身上的伤口,转而倾身握住她的脚踝。 或许是因为事情太多,一直都精神紧绷,就连沈初姒自己都忽略了自己的脚踝之上的痛楚。 也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 这处痕迹是那时为了解开脚上缠着的布条的时候,被烛火烫了片刻,其实原本也算不上是什么,只是因为她肌肤向来娇嫩,现在这般看,就显得极为碍眼。 白皙的肌肤上出现了极为明显的一片红色痕迹,稍微肿起,原本生得无瑕的脚踝横生了这样狰狞的痕迹,破坏了原本的美感。 沈初姒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将自己的裙裾遮住那片痕迹,往后退了退,“无碍,只是之前碰到了烛火,等到明日我去医馆请医师为你诊治之时,去开一点儿药抹上就好。” 谢容珏神色说不上是好,抬手将她刚刚遮起的裙裾抬起,以不容拒绝之态,手下略微用了一点儿力。 他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帕子在凉水之中浸湿,握着她的脚踝,轻轻地搭在上面。 其实之前还不觉得,但是谢容珏将巾帕放在上面的时候,沈初姒确实骤然之间感觉到被忽略的痛楚卷土重来,分明之前没有觉得有多痛,但是现在被他提起,痛得轻声嘶了一声。 其实只是很小的一声,但是谢容珏还是听到了。 他将巾帕拿起,在沈初姒的脚踝上重又用帕子敷了一下。 “这就是殿下所说的无碍?” 沈初姒沉默,谢容珏也没有再出口说话,只是眼睛在她脚踝上的那处痕迹顿了许久。 手指轻轻碰过旁边的肌肤,被他碰到过的那点儿肌肤瞬间升腾出灼热的温度。 沈初姒突然明白了,他当初为什么屡屡挡住自己的手。 就比如他瘦削的手指分明只是蜻蜓点水地拂过她的腿际,连分毫暧昧都无,只是在用浸湿的帕子覆在受伤的地方。 可是此时,她也很想挡住他的手。 分明没有任何旖念,却又觉得他的手指落在自己的脚踝处,实在是…… 这并不妥当。 沈初姒仓皇之中也抵住他的手腕,“敷几次已经足够,现在天色不早,还是早些歇息为好。你就睡在床榻之上,我去旁边的小榻上睡,若是有什么境况,或者伤口崩开,你随时叫醒我即可。” 谢容珏听完以后,“殿下睡在这里,我睡小榻。” 谢容珏这样的身形,那小榻对于他实在是有些相形见绌,沈初姒摇了摇头,“还是我睡小榻,这样就算是出了变故,也好照顾你。” “若是殿下执意。”谢容珏顿了顿,“那我拿床褥睡在小榻旁边的地上。” 小榻上连垫子都没有,沈初姒这样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金枝玉叶,必然是不习惯的。 他并不想她将就。 所以现在说话,都带着一点儿不容置喙的意味。 两相僵持之际,沈初姒转眼看了看那小榻的长度,差不多堪堪容纳得下他,至少也能睡得下。 她沉默片刻,才轻轻点了点头。 沈初姒起身将自己原本的外衫拿起叠好,刚准备回到塌边将谢容珏褪下的衣物收好时,脚步突然又停下了。 谢容珏此时上半身没有任何衣衫,腰腹间的薄肌分明,漂亮的锁骨都能看得分明,身上的伤口已经止血,染上的血迹已经被她擦拭干净。 刚刚全部都在注意他身上的伤口,一直到了现在,沈初姒看到他的身体,才陡然觉得有点儿不应当。 孤男寡女,他还在自己面前坦露着衣衫。 她顿在原地,想了一会儿,随后开始低声絮语。 周围静谧,谢容珏倾身听了一会儿,才听出来,她现在口中低念的,居然是《大般若波罗蜜多经》。 此时那点儿暧昧的声响早就停歇,除此以外,窗外就只剩一点儿呼啸而过的风声。 而她此刻避开他的视线,口中却又在背着佛经。 为着哪般,不言而喻。 谢容珏之前穿着的衣衫已经被血染得斑驳,他此时也没有再穿上的意思。 谢容珏倾身靠近,凛冽的气息也随之迫近—— “遍阅佛经,”他似是戏谑,“即便如此,看来殿下也做不到所谓的,六根清净。” 风流债 第50节 作者有话说: 谢狗:你若是两眼空空,为何不敢睁眼看我?(狗头叼玫瑰) 每天更新都很迟,不要等,早睡tvt 推推基友谢朝朝的《皇妹不宁》! 笨蛋坏坯皇妹x白切黑心机太子,酸甜伪骨科+强取豪夺! 感兴趣的宝贝可以去看看~ 第55章 躺在陌生的床榻之上, 其实沈初姒并无倦意,想到今日的事情,还是觉得有点儿心有余悸。 独孤珣的弯刀只要再偏上几寸, 谢容珏就是必然要死在他的刀下, 打斗之时,她一直都在马车之中, 并不知道独孤珣的伤势如何, 但是他们既然是撤走, 必然也是身负重伤。 虽然谢容珏刚刚一直脸上都带着一点儿笑意, 但是她怎么看不出来,他看似轻松, 实则只是在让她安心。 现在虽然是在黎城,还在邺朝境内,但是这是一座全然陌生的城镇, 谢容珏身上又有伤, 久留客栈并不是明智之举。 这里鱼龙混杂,必然有西羌人,只要有人将消息传到西羌,稍加联系,就能知晓因果, 独孤珣受此大挫, 未必不会派人前来。 况且, 昨夜的那个客栈掌柜, 打量她的视线, 她并不喜欢。 人为利往, 西羌势大, 若是倒戈其实也并不是全然不可能。 隐卫虽然擅长搜寻追捕, 但是中原幅员辽阔,自己现在又在黎城里面,即便是真的找到这里,也需要时间。 至少,要等到谢容珏伤势好转。 之前一路上,她为了给隐卫留下讯号,身上的首饰物件全都丢得差不多了,只除了耳垂上的珊瑚玉耳坠。现在手上这对桃花玉的镯子是被谢容珏所捡到,浑身上下值钱的,也就只有这么两件首饰。 这两件都是沈兆从前所赠她的,之前因为耳坠实在是太小,而且又显眼,怕被独孤珣察觉,所以她也留下了。 这两件都是稀世难得的珍物,若是在这里典当,恐怕也无法换回所值的十分之一。 可即便是这十分之一,在这座偏远城池买下一座小院,应当也是足够了。 沈初姒将手腕上的镯子褪下,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父皇若是还在,也不会埋怨自己。 物都是死物,虽然都是沈兆生前所赠,但若是能在这种困顿境地成为一条出路,沈兆泉下有知,必然也会欣慰。 沈初姒用巾帕将这两件东西都包好,放在自己枕下。 其实榻边的灯未灭,但被搁置得很远,照到这里的时候,就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光晕。 沈初姒其实从出盛京开始,一直都没有睡过多久,现在将之后的事情都细细想了一遍,才终于有了一点儿倦意。 * 黎城的清晨向来很是热闹,这里是往来贸易繁多的城镇,除了中原人以外,面容姣好的异域女郎,身材魁梧,轮廓深邃的异族壮士在此处也并不少见。 客栈旁边的包子铺伙计拿出一屉包子在吆喝,腰上挂着金饰的女郎正在用不是很流利的中原官话和伙计讨价还价。 这一夜平静无波,沈初姒素来睡眠很浅,或许是因着连日的奔波,昨夜却难得睡得沉了一点。 她醒来后起身洗漱,因着之前一直都未曾用餐,顿觉自己眼前都带着些阴翳。 她用凉水仔细地濯了手,转身看到谢容珏,见他并没有转醒 ,便动作很轻地从屋中走出了。 沈初姒身上还有一些碎银,之前一直都备在身上,就是为了应对不时之需,现在在黎城,总算也是派上了用处。 她推开房门,也正巧隔壁的住客也随着从屋内走出,是一位生得纤细高挑的女郎,大概并不是黎城本地人,生得肤色略黑,容貌艳丽,轮廓也略深。 她身穿纱衣,手腕和臂上都是金色的首饰,举手投足之间传来清晰的声响,看到沈初姒的时候,上下打量了她一下。 随后轻声笑了一声,倚在门上,双手抱在胸前。 这里的人好像格外喜欢打量别人。 沈初姒脚步在这里停了一下,想要从这边经过的时候,那女郎却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调:“我还当是什么人住到了隔壁,原来是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小心哦,要是偷听到什么,我可是不负责的哦。” 那般暧昧又持续不断的声音,恐怕再隔上一间屋子也能听见,说是偷听,实在是太过勉强了。 沈初姒刚想抬步的时候,却又听到那女郎娇笑一声,“如果受不了的话,还是早些搬出去为好哦。” 女郎说话的姿态其实很像是调笑,但是沈初姒不知道为什么,从她的言语之中,却听出来提醒的意味。 好像是在提醒自己,这座客栈并不适合久留。 其实昨夜沈初姒就一直有了这个感觉,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但是直觉这里就是不能久留。 虽然钱财什么的并未丢失,但是这种不安感却又持续不断。 谢容珏重伤,他们现在并没有什么自保能力。 她思及此,朝着女郎笑了笑,“多谢提醒。” 女郎似乎也是没有想到沈初姒是这样的反应,有点儿不自在地直起身子,轻哼了一声,转身回到了屋内。 沈初姒抬步下楼,虽然还是清晨,但是此时客栈之内往来的人并不少,客栈早餐丰盛,汤面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大厅。 或许是因为对昨日的沈初姒有印象,小二原本还在跑堂,看到沈初姒从楼梯上下来,殷勤地笑道:“诶,这不就是昨日的那位客官吗?早起要不要来碗鲜鸡汤馄饨,又或者是黎城特色的汤面,香得很!” 堂中坐着不少身形各异的壮汉,看到有个女郎从楼梯之上走下,不少目光都汇集在此。 原本是应当有些觊觎之色的,但是他们却又将那点儿觊觎之心掩饰的很好,只是眼中隐隐含着一点儿。 沈初姒轻轻皱了皱眉,然后朝着小二摇了摇头。 小二脸上带笑,“那客官的夫君呢?怎么没同着一起下来?” 沈初姒从堂前穿过,并没有否认小二的话语,“夫君昨日劳累,现在且多歇息一会儿。” 黎城的街道比沈初姒想象之中的更为繁荣一些,熹微的光晕此时照在远处的山脉之上,而此处则是楼阁林立,往来络绎不绝。 包子铺的伙计还在吆喝,沈初姒停在铺前,买了几个包子,问清医馆在何处后和伙计道谢,返回客栈内。 客房内因着渗进来的日光,能看到空中漂浮的细小尘埃。 沈初姒也是第一次离开盛京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想到刚刚那位女郎的提醒,虽然她并不知道为什么客栈不宜久留,但还是觉得为免夜长梦多,今日就将这些首饰典当,早些在这里买个小院养伤为好。 沈初姒许久都未曾进食,此时手上拿着还散着热气的包子,小口小口地咬着。 一直到她吃完,睡在小榻之上的谢容珏还是并没有什么动静。 沈初姒之前担心惊扰到他,一直都靠得不算是近,但是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了一点儿不好的预感。 她抬步过去,靠近小榻的时候,只看到他面上并没有什么血色,原本白皙的肌肤显得愈发白,眼睫垂下,因着阖眼,看上去显出一点儿凛冽来。 “谢容珏?” 沈初姒唤了他几声,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应当是昏迷过去了,也是,受了这么重的伤,又一路强撑着,之前怕她担心,不过是勉力着保持清醒。 现在却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沈初姒坐在小榻边,抬手将他身上的被褥掀开,好在伤口并没有崩开,血好歹也是止住了,只是恐怕是因为之前失血太多,所以现在才昏迷不醒。 沈初姒勉强稳住心神,抬步走出去。 她向来记忆过人,虽然包子铺的伙计只是很快地和她说了一遍医馆的方位,但是她此刻走在黎城的道路之上,还是清楚地记得应当是往哪里走。 周遭喧闹,摩肩擦踵,沈初姒小心避开人流,心中着急,步伐匆忙,发鬓间都有点儿散乱。 一直拐进一个巷口的时候,才终于看到了前面一个匾额上写着悬壶堂的铺子。 几个身穿缁衣的小童正在药屉旁抓药,有个留着山羊胡的大夫也是身穿缁衣,眯着眼睛看着药方。 看到有人前来医馆的时候,大夫才将药方放下,盯着沈初姒看了几眼,语气冷淡道:“抓药还是问诊?” 沈初姒将自己身上所带的碎银全都放在柜台之上,鼓鼓囊囊的一小袋,只看着就知晓这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大夫瞬间眼前一亮。 然后他听到自己面前的姑娘道:“劳烦大夫同我走一趟。” * 大夫看到躺在小榻之上的谢容珏的时候,面色才骤变。 黎城因着地处边境,其实惩恶斗殴的事情不在少数,按照常理来说,大夫不应当面色忽变。 他惊诧的原因在于,许多人如果伤成这样的话,基本上不是死了也是半残,但是现在躺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郎君,却又不像是濒死之状。 大夫刚刚掂量了一下沈初姒所给的银两时,原本还在暗暗咂舌,现在却突然知晓这个姑娘到底为什么要给这么多的钱财了。 其中不仅是问诊所需,恐怕还有一部分,是为了封口。 按照这个郎君身上所受到的伤,伤口齐整,看着就知道出手之人狠厉,说不得得罪的是什么大人物,自己若是诊治了这么个人,若是惹祸上身可就是得不偿失了。 他放下放药品的木箱,转而对着沈初姒道:“这位姑娘,你可要事先和我说好,这个郎君所受到的伤,到底是何人所为,若是日后因着这么件事,老夫惹祸上身可怎么办?老夫瞧着,这个郎君就不似寻常人——” 沈初姒替谢容珏掖了掖被角,“大夫可以放心,我与夫君只是在黎城经商的路上,遇到了山匪,现在才落成这样的境地,只要大夫能治好我的夫君,日后我们自然是涌泉相报。” 大夫半信半疑,“当真?” 沈初姒温声回道:“自是当真。” 沈初姒谎骗的时候,眼神都坦荡,大夫咬了咬牙,想着之前那袋沉甸甸的银两,还是应允了。 反正日后这件事也不会说出去就是了,再如何也报应不到自己的身上。 大夫坐在榻边,沟壑纵生的手指在谢容珏的手腕上搭着,沉吟片刻以后,抬起手看了看谢容珏身上的伤口。 伤口虽然贯穿,但是其实并没有伤及心脉,虽然此时呼吸微弱,但是脉细却稳健。 大夫查探了脉象,随后对着正在一旁站着的沈初姒道:“其实也并无什么大碍,外伤看着可怖,并未伤及根本,我给你开个药方,煎药内服,外伤用金疮药粉敷上。但是切记平时里不要牵扯到伤口,不可出行远游,也不可饮酒动手。好好修养,精心调理就可。” “如若是伤口崩开,那就可能当真是危及性命了。” 沈初姒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谢容珏,“可是他怎么到了现在都还未醒?” 大夫摸了摸山羊胡,“恐怕是之前失血过多了,一时撑不住了吧。我瞧着他进气微弱,若是实在不醒……” 他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头,随后才接着道:“额,不如渡气试试?” 大夫从自己刚刚放下的药箱之中拿出一瓶金疮药,又接着道:“若是老夫来上药,要多付十两银子,你看你是自己来,还是我来?” 沈初姒回道:“我自己来吧。” 风流债 第51节 大夫倒也没有什么意外,将药箱收好,又掂量了一下刚刚那沉甸甸的银两,脸上的笑意也真诚不少,“既然如此,老夫也不久留了,之后前来悬壶堂来抓药即可。” 沈初姒道好,大夫也没有久留,转身推门离开了。 宽敞的屋中,瞬间就只剩下了沈初姒和谢容珏两个人。 他的呼吸确实如同大夫所说,很是轻浅,她的手指在床榻上碰了一下,脑中想到了那个大夫临走时所谓的渡气。 她只听说过溺水之人有渡气这么一说,还从未听说过昏迷也有这么一个说法。 沈初姒的目光下移,逐渐到了他的唇上。 他一直都生得容貌盛极,尤其是眼眉,但是其实五官都无缺漏,只是唇很薄,看着就生薄情之相。 沈初姒仔细地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口,用温水将帕子浸湿,清理了一下伤口的周边,随后拿起放在桌子上的药瓶,小心翼翼地洒在了他的伤口处。 上完药后,沈初姒想起自己身上原本的那点儿银两已经全都用尽,随后用自己的身上拿出用巾帕包住的镯子和耳坠,看着谢容珏现在还是并无转醒的意思后,起身离开屋内。 之前在前去找药铺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到了典当行的所在,距离这件客栈并不算是远。 这两件首饰只看着就知道是世所罕见的品相,现在她这样的境地,本身也是怀璧其罪。 沈初姒并不想因此惹祸上身,之前出去的时候,她就买了一个帷帽,用来遮掩相貌。 沈初姒之前大概估算了这两件首饰所值的银两,至少开价要在一千五百两银子以上,才能出手。 桃花玉和珊瑚玉都是奇珍,即便是在宫闺之中,这种玉石都不常见。 等日后回到盛京,若是还在,自己就来赎回。 若是实在有缘无分,父皇也不会怪罪于她的。 沈初姒头戴帷帽,走进典当行的时候,正在算账的掌柜连头都未曾抬起一眼。 典当这一行,多得是走投无路前来当了传家宝的,又或者是欠下大笔赌债连家中妻妾都来当了的,知道羞耻的遮掩相貌的自然是不在少数。 黎城鱼龙混杂,这么些年在这里开典当行,自然是什么都见到过,许多的所谓的传家宝,也都是破铜烂铁,连一两银子都不值。 掌柜也没指望现在这个遮头遮脸的人,能带来什么好东西。 沈初姒将巾帕之中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掌柜的面前的时候,虽然店内并未点什么灯,但是掌柜还是倏然之间被她手中的东西吸引。 他这么多年经手了这么多的东西,还从未觉得什么好东西让他移不开眼,现在在面前的玉镯和耳坠,霎时间让他察觉,这必然是难得一见的好物件。 掌柜顿时吞咽了一口唾沫,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沈初姒手上的东西。 “姑娘前来,”掌柜眼神一瞬就舍不得离开,“就是想典当这两样东西?” 沈初姒略微变了一下自己的声音,嗯了一声。 掌柜搓着自己的手掌,目光中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姑娘若是要出的话……” 他伸出自己的手指,摊开,“我愿意出这个数!” 沈初姒默了片刻,随后转身欲走,巾帕也随之收起,“掌柜若是心不诚的话,这单生意,我就去找下一家做了。” 掌柜听闻她这个话,在柜台之上都坐不住了,噌的一下从座位上起身,急得手臂在半空中挥舞,“且慢且慢,姑娘,好说好说,都是开门做生意的,交个朋友也好,这东西确实我瞧着喜欢,不若这样,姑娘你开个价,这不是不能商量的。” “生意嘛,有往有来,皆大欢喜。” 沈初姒看了他一眼,随后开口,“三千两。” 三千两委实不是小数目,若是寻常的典当行,还真的未必能做这个生意。 但是掌柜想着刚刚那玉镯的色泽,通透的质地,那样的水色,还有那耳坠隐隐泛出来的光芒,多半就是举世罕见的桃花玉和珊瑚玉。 他这么些年看过那么多物件,桃花玉的赝品见了不少,还未曾见到过真的。 谁能成想,今日居然从这么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小姑娘手中拿出来。 只要找到卖主,这么两件玉器,至少也要万两白银。 掌柜原本以为这个姑娘是个不识货的,不知道从哪里得来这么两件玉器的,现在来看,恐怕知晓这是件好东西,但是应当不知道到底有多罕见。 若是没有卖主的下落倒也是罢了,偏偏这个时候,正好有人想收上好的玉饰,还点名是桃花玉,他刚刚好知道这么个渠道,瞧着收玉那人架势,恐怕是万两白银也不在话下。 掌柜原本还想着诓骗面前的这个姑娘,见她并不上当,但是又怕她当真想要去下一家。 这三千两…… 掌柜咬了咬牙,心下一横,“可以。写字据吧。” 沈初姒没有想到这个掌柜居然是这么爽快,担心有诈,但是那掌柜拿出来的银票她仔细查验过,却又没有什么错处。 她再将手中的银票查验了一下,确认无误后才将自己手中的首饰递给掌柜。 三千两,她原本只想着这个价位还可以与掌柜再讨价还价,却没想到居然当真是以三千两成交。 这笔钱,足够她与谢容珏在黎城待上一段时日,等他基本痊愈的时候,这笔钱应当还有剩余,到时候就可以返回盛京了。 他们在黎城无权无势,又不是本地人,这段时日必然要谨慎行事。 有钱财傍身,总归要好一些。 虽然来黎城才不过短短一日,但是沈初姒就已经觉得这里给她的感觉并不好,虽然繁荣,但是繁荣底下却又透着一点儿隐隐的混乱。 之前来客栈的时候太过匆忙,其实昨晚应当遮掩面容的。 不过现在说起这话,也已经是于事无补了。 沈初姒离开典当行的时候去钱庄换了一百两银子出来,随后去药铺抓了药,最后才返回客栈。 已近日暮,客栈的大堂之中早已掌了灯,几个身材健壮的大汉正在举杯痛饮,掌柜坐在柜台后,还是如同先前一般,将她浑身上下都打量了一下,意味不明地顿了顿。 沈初姒轻轻皱了皱眉,随后往客房走去。 天色已经有点儿晚了,从窗户中能看到太阳挂在远处连绵的山脊之上,沈初姒将屋中的灯点燃,随后将刚刚买到的药材解开,按照之前大夫所给的药方开始煎药。 一两黄芪,加之党参…… 煎药的事情自然是不能借用后厨,沈初姒见屋中有暖炉,就将药盅放在暖炉上,随着汤药沸腾,屋中弥漫着苦涩难闻--------------/依一y?华/的中药味。 沈初姒向来都不喜欢这种味道,从前的乾清殿就时常蔓延着这种味道,浓重的药味浸没了乾清殿的一草一木,沈兆瞧着那些花草可怜,就让内仕将花草都移到了其他地方。 连草木都不喜欢这种浓重的药味,可是沈兆却又每一日都在饮用。 沈初姒止住思绪,用手扇了扇炉火,瞧着药已经差不多了,随后将药盅拿起。 她一时情急,不小心被滚烫的药盅烫了一下,白皙纤细的手腕上瞬间红了一片,她没有顾得上自己的手,先行将药盅放在小几上。 好在药没有洒,沈初姒放下心,用凉水冲洗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一直等到药盅变凉,汤药变成温热的,沈初姒才坐在小榻边,想要喂他喝药。 谢容珏昏迷了一天一夜,她清晨的时候帮他洗漱了一下,可是想来他这么些时日,也是没有怎么用餐。 身上又有伤口,迟迟不醒,总归也不是个办法。 沈初姒用勺子将汤药送进他的唇中,深褐色的药染湿了他的唇。 她用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的时候,感受到他轻微的呼吸,脑中却想到了之前那个大夫所说的……渡气。 手上的帕子突然停在了这里。 沈初姒眼睫垂下,犹豫了许久,手指垂在身边轻轻地蜷缩了一下。 谢容珏此时眼睫阖起,有几缕发丝散在脸侧,她一直都知晓他生得极好,平日里虽然脸上带着三分笑意,但其实身上的气势却凛然,可是现在躺在这里,却又好像是任她妄为一般。 沈初姒站起身来,突然想到他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包扎,先行找来纱布将他身上的伤口仔仔细细地包扎了一遍。 包扎完已经到了夜时,沈初姒之前稍微用了一点儿餐垫了一下,可是谢容珏此时还是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 她坐在塌边,目光下移,最终又落在了他的唇上。 她曾经跟着林太傅学了一点儿岐黄之术,林太傅教导她所谓医者为父母—— 沈初姒坐在榻边半晌,随后渐渐倾身。 药味越靠近,就越浓重。 他的唇上沾着一点儿药的苦涩味,但是身上却气息却清冽,即便是昏迷这么久,唇上的温度也灼热。 塞外的风雪终年都落不到盛京城外盛开的桃花上,她此时分明在心中知晓这是医者父母心,可是却又偏偏在这个时候,生出一点儿其心昭昭来。 月色冷清,而此刻的灯火却是暖色的。 她觉得,与其说这是渡气,不如说是吻更为贴切一些。 其实这多少是乘人之危,至少并不光明正大,虽然以渡气为名,可是她碰上他的刹那,却又全然忘却了所谓的渡气。 她素来坦荡,可现在所为,却又谈不上是清白。 好在现在谢容珏并未转醒,眼睫阖起,这件事,也无人知晓。 沈初姒用手撑着床榻,抬手准备撤离的时候,才支起来了身子,却突然发现自己的颈后传来一点儿力。 让她进退不得。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勿等~ 第56章 颈后骤然传出来的力道让她进退维谷, 沈初姒垂眼看着谢容珏,只见他略微抬眼,光晕此时照在他的眼中, 明亮至极。 他, 不偏不倚,在这个时候, 醒了过来。 谢容珏的手放在沈初姒的颈后谈不上是什么用力, 但也足够她此时进退不得。 沈初姒恍然觉得, 他现在, 好像在笑。 并不是以往的所见的,哪怕不笑时眼中也有三分笑意, 而是真的在笑。 光照在他的瞳仁之中,亮得犹如春昼时晴,而此时他略微抬眼, 眼瞳之中只剩下她一人。 沈初姒的手原本撑在床榻边, 他另外一只手顺势抵进她的指间,瘦削的手指在她指间轻轻地蹭了一下,随后往下扣紧。 谢容珏放在沈初姒颈后的手略微使劲,将她往下压了一下,然后手指绕着她散落的头发。 突如其来的惯性让沈初姒往下倒去, 堪堪落在了他的胸膛上。 此番境地, 她也还是注意他身上的伤口, 小心翼翼地避开。 风流债 第52节 他抵开唇齿, 蔓延开来的药味也随着到了沈初姒的感官之中, 带着黄芪和党参的丝缕甜味, 还有其他药材的苦涩味。 四散开来的清冽气息在一瞬间包裹住沈初姒, 她眼睫颤动了两下, 垂眼看他。 只看到谢容珏此时阖着眼睛,垂下的眼睫在脸上落下了一片阴翳。 她很早的时候其实想过,若是谢容珏这样薄情的人,若是动情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他当真情动的时候,是这样来势汹汹,连喘息的余地都不留。 谢容珏放在沈初姒颈后的手指轻轻剐蹭了一下,轻微的战栗感伴随着他的动作渐次升起,陌生而昏聩的感触蔓延在周身,她眼尾都洇上微红,因着涌上来的热意,所以眼中还带着一点儿水汽。 沈初姒仓皇之际想将自己的手抽离,手指相触间,反而被他扣得更紧。 他此时上半身连衣物都没有穿,漂亮的肩颈线条袒露无疑,而沈初姒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绢纱襦裙,肌肤相贴之时,有熨帖的热意。 恰如疾风骤雨,攻城略池。 黎城地处邺朝的最西方,盛京这个节气,天气已经转暖了,但是黎城却又丝毫都没有转暖迹象,窗外朔风卷起,甚至说得上是寒意骤生,但他的吻却灼热。 这种热意一直顺着攀附上周身,持久不散。 一直到,昨日那般暧昧的声音又从隔壁的房间传来。 沈初姒骤然觉得他的吻更深了一点,然后他的手指在她的颈后拨开她散落的头发。 随后天旋地转,他原本半躺在小榻之上,现在就变成了沈初姒被他抵在床榻边。 原本犹如骤雨一般的吻变得轻缓,变为有一下没一下的啄吻。 耳畔是缠绵的声音,沈初姒连带着觉得他的喉间都压着一点儿轻微的喘息。 片刻之后,他压着她颈后的手撤离,只是另外的一只手仍然压在她的指间。 他垂眼看着自己,眼中是沈初姒从未在他眼中见到过的,深沉的欲色。 他分明刚刚不知餍足,可是此刻却又停下,只是因为。 若是再进行下去,实在是太过折磨人了一些。 折磨的是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谢容珏向来觉得自己算得上是自持,可是现在这般境地,那点儿自制力顷刻坍塌,涌上的欲念势如破竹—— 他睁眼看到沈初姒此时眼尾洇红,瞳仁之中带着一点儿水汽。 也只能庆幸刚刚自己是阖眼的,不然那点自制力在此时的她面前简直就是螳臂当车,转眼就消散。 她身上的香味终于落入他的怀中,他其实从来都不喜欢焚香,可是现在缠绕于他身际的那点香味,他却又不想让旁人沾染分毫。 谢容珏此时半支着身子在她身前,原本坠在他耳边的那颗小珠此刻垂下来,落在了沈初姒的耳际。 珠子的触感是凉的,可是现在被他碰着的每一处肌肤都是灼热的温度。 “殿下刚刚乘人之危,占了我的便宜,”谢容珏的声音喑哑,“应当不介意我……又占回来吧。” 他垂着眼睫,漆黑的瞳仁此时似乎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扣住她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 沈初姒其实应当庆幸现在自己是躺在小榻上的,若是还是如刚刚那般姿态的时候,周围甚至都没有可以支撑的地方。 她撑起身子,抬手拨开谢容珏身上的纱布看了看,看到伤口并未崩开才放下心。 沈初姒的指间轻轻拨过谢容珏坦露的肩颈,轻微的呼吸洒在附近。 谢容珏移开视线,不再看她,倏然从床榻之上起身,走到桌旁,拿起茶壶,倒了一杯水。 沈初姒开口提醒,“这是冷水。” “嗯,”谢容珏仰头喝下,“我知道。” 他喝完以后,又倒了一杯,接连喝了两三杯,才终于停下。 仰头之时,喉间的突起处上下滑动。 沈初姒直觉现在的谢容珏似乎是和以往并不太一样,但是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她也说不上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才开口解释道:“是我今日为你找了一个医师,我见你一直都昏迷不醒,就问那个医师到底有没有什么办法,他说可以渡气试试,虽然我也知晓一般溺水之人才会有这么个说法,但是你当时一直都没有醒,我又有点担心,所以才——” 沈初姒越说声音越小,大概是想到了自己刚刚在所谓的渡气的时候,突然横生的那点其心昭昭。 就像是当年她对面前的人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之时,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就在此刻,原本应当在漠北的雪,却落在了盛京四月的桃花之中。 在陌生的城池,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之中。 她当年所生出来的妄念,在这个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境况之中,得了圆满。 大概是心虚了。 她并不是全然不懂,只是觉得陌生,这种不受控制又让人情动的思绪实在是来势汹涌。 谢容珏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后轻声笑了一下,“那个人大概是个庸医。” 沈初姒总觉得他现在说这话的姿态散漫,好似并不真诚的模样,她小声接着道:“不论如何,你现在至少是醒了。” 谢容珏嗯了一声。 “因为,他是庸医。”谢容珏的手指在手中茶杯上轻轻蹭了一下,“但殿下不是。” 沈初姒听出他言外之意,坐在小榻上抓了一下在旁边的被褥。 谢容珏仰头又喝了一杯凉茶,那壶茶是之前沈初姒烧开的,他接连喝了好几杯,转眼就见空。 他垂着眼睛问道:“殿下洗漱过了吗?” 之前从典当行回来的时候沈初姒就已经洗漱过了,也换下了之前带在身上的帷帽,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谢容珏的声音还是带着一点儿哑意,“那我去一趟净室。” 他身上的伤口才刚刚上完药,被她包扎好,沈初姒担心他一个人并不方便,“我与你一起吧。” 隔壁的缠绵声还在此起彼伏,面前的沈初姒除了羞赧,倒是还好,但是他刚刚经过那一趟,再加上时刻不停的声响…… 他现在去净室,并不是全然为了洗漱。 谢容珏沉默许久,“不必,我自己就好。” “可是你身上还有伤,不能沾水,沾了水可能会发炎,”沈初姒担心,“我之前已经帮你上过药,现在不过是洗漱,你不用担心,我不会乱动什么的。” “殿下。” 谢容珏将瓷器杯子轻轻放在桌子上,唤了她一声。 “若是殿下随着我一起进去,”他轻声,“该担心的人不是我,而是殿下你。” 他并不会强迫她做任何她不愿意的事情,虽然他此刻欲念深沉,情动时昏聩至极,理智崩塌殆尽—— 但他怕吓到她。 更重要的是,她的心甘情愿。 这样陌生的境地之中,又是人来人往的客栈,这样的境况,他只想将她藏起来,不让他人窥探分毫。 即便她当真愿意,他也并不希望,是在这样的地方。 更何况,谢容珏想等她想明白,不想她此时只是因为感激,又或者是与他孤身在此而起的依赖。 他的尾音带着说不出的意味,沈初姒却在此时突然懂了他意思。 她想到了从前宋怀慕塞给她的那本册子,她那时在宋怀慕的指导下随意翻看了几页,其实也谈不上是有什么兴趣。 她对于这种事情与其说是无知,不如说是懵懂更为合适一点。 但现在却只觉得那点儿迫人的热意陌生又来势汹汹,犹如盛夏时节晚间骤亮的天空,被划开一隅。 谢容珏说完这句话以后就拿着巾帕,抬步走向净室。 净室传来水声,淅淅沥沥。 沈初姒在床榻边坐了许久,越想越觉得思绪繁杂。 她起身将窗户打开,此时窗外是晚间的风,她看到远处灯火绵延,山脉在昏暗的夜幕下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线。 带着寒气的风吹散了她身上刚刚涌现的热意。 她一直都畏寒,若是在这样的风下,蒲双和梨釉必然是要给她披上一件外衫的,但是她此时却又没觉得此时吹来的风寒气逼人,只觉得好像恍然之间她更为清楚了一些。 沈初姒向来坦荡。 她扪心自问,倘若刚刚躺在那里的人,是别的人,她到底还会不会生出所谓的其心昭昭。 枝头有两只雀鸟缩在一起,风卷动得枝桠起伏。 她对于感情一直都分得很清,就像当初林霁站在她面前和她说着好好考虑的时候,她其实知晓,若是权衡利弊的话,林霁这样的人,必然会是第一顺位。 可是她心中也知晓,她对于林霁,从来都只是兄妹之情,从未起过其他的心思。 沈初姒此时撑着身子看着窗外的光景,或许是有人家中有喜事,此时不远处就是升腾起来的烟火,烟火骤然升空,照亮了远处的山脉。 黎城灯火极盛,现在已是夜间,在夜幕之中,这繁多的灯火似是无数流萤。 烟火高升在天空之中,或许今日有喜事的是一位大户人家,这烟火许久都未曾停歇,沈初姒也撑着下颔在窗边看了许久。 随后才恍然想起,净室之中的水声已经停歇。 她转身往后看,转眼看到谢容珏此时站在不远处,他的身上还带着一点儿水汽,眼眉被水汽浸润得秾艳,外面只松松垮垮地套了一件寝衣,长身玉立,似云间雾霭。 谢容珏看到烟火在沈初姒的身后绽开,看到半明半昧的光晕落在她的眼瞳之中,发被风吹的略微散开,她身上的香味顺着风,飘到了他的身边。 似乎是没有想到他此时会从净室之中出来,唇略微张开,眼中带着一点儿诧异。 谢容珏忽然之间,呼吸一滞。 或许,他去净室,去得太早了一些。 谢容珏想。 作者有话说: 谢狗:之前都说了我是正宫了你们还不信!我都快为爱当三了! 阿稚:1 谢狗:老婆说了一,我知道,她一定是对我一心一意! 阿稚:。 风流债 第53节 第57章 他此时寝衣敞开, 发尾有点儿湿濡,站在不远处的灯火晦暗处。 耳畔坠着的那颗小珠小幅度的晃动。 谢容珏的目光下移,在她微张的红唇之上停顿片刻, 清晰可见他的喉间突起处缓慢滚了一下。 有一滴水珠顺势从他的喉间滚落, 从锁骨一路往下,最后滑入衣衫。 谢容珏走近, “你向来畏寒, 黎城原本周围就都是旷野, 况且现在才不过刚过二月。” 他走到窗边, 刚想阖上敞开的窗户时,沈初姒手指却碰在了他的腕骨处。 远处的烟火终于渐歇。 “无事。”沈初姒摇了摇头, 转而才抬眼问道:“你怎么知晓我畏寒?” 谢容珏的手并未收回,“从前拂江院中的每一日暖炉都未曾断过,况且我那时每一次见到殿下的时候, 都是见你身披大氅。” 许是因为刚刚洗漱过, 他的身上带着皂角的清新气息。 沈初姒听他提起拂江院时,眼睫垂下,倒也没有看他,而是转身又看向了远处的山脊。 他这么一句话,分明此刻还在黎城, 却又让她想到了从前在盛京的时候。 她自幼在宫阙之中长大, 因为体弱, 沈兆很少带她出巡, 而她唯一一次的叛经离道, 就是嫁入镇国公府。 其实她真正在镇国公府的时间, 也不过是寥寥月余。 这段光景, 他原本应当是避而不谈的, 毕竟这在他们两人之间,这委实称不上是愉快。 是她从前的一厢情愿,又是他的避之不及。 她其实原本并不怪他,毕竟这本就是她自己所求,怪不得旁人,可是他后来却又站在自己面前,对着自己言及后悔。 从前他所求,不过是她离开镇国公府,而后来他的所求,却又变成了她。 大概一时的意乱情迷,原本就不代表什么。 沈初姒将手从他的腕骨之上收回。 她虽然从来都不是沉湎于过去的人,但是现在众多的事情繁杂,她也需要时间来想清楚。 重蹈覆辙原本就是孤注一掷的豪赌。 面前的人到底值不值得,她并不知道。 或许她现在当真有过心动,可是当日那般恍然梦醒的感觉,后知后觉涌上来的痛感,她也不想再尝试一遍了。 这分明是不该提及的往事,不过数月,当初雪中她到底是如何一步一步离开镇国公府前往宫闺的时候,都还历历在目。 谢容珏当时并无他想,只觉得这样也好,毕竟这原本就只是一桩荒唐的婚事,日后这位九公主殿下即便是再嫁何人,也已经与他无关。 可后来也是因为她,向来对什么事都无谓如谢容珏,却是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这种滋味让人心生妄念,他原本就知道当初是他所求,即便是心愿已成,却还是忍不住地,想要再贪求一次。 片刻沉默以后,沈初姒抬步从窗棂边离开,却不想手腕在这时突然被他握住,随后他身上的味道霎时间铺天盖地而来。 刚刚吹了许久的凉风,她的肌肤都带着一点儿凉意,但是他身上的温度却灼热。 谢容珏身上沾着一点儿水汽,沈初姒挣了一下,却又发现他此时抱得很紧,此时在她身后,手指在前扣紧。 谢容珏将她抱在怀中,低头在她颈窝之中轻轻蹭了蹭。 然后极轻地,在她颈窝处吻了一下。 极为蜻蜓点水,似有若无。 “殿下。”谢容珏靠近在她的耳畔,“当初成亲的时候,我确实并没有想过与你牵扯上任何关联,其实我向来对什么都没有所谓,以为不过是逢场作戏,但得知当初那桩婚事是你自己所求的时候,我并不想当真沾染感情,所以才想着及时止损,直到后来我……” 他在此处顿了顿,“不可避免地对你动了心,至此生平第一次,我才知道了,什么叫做求而不得。” “殿下现在不信我,”谢容珏温热的呼吸洒在沈初姒的颈侧,“我可以等。但是至少,给我一个机会。” 沈初姒沉默片刻,“那我若是不给机会呢?” 谢容珏听到她这话以后闷闷笑了两声,随后才轻声道:“那殿下,也太过绝情了些。” “倘若当真是这般绝情,其实也好,至少日后不会被年轻的小郎君骗了去。” 他的手指在她的手腕上轻轻碰了碰,“我总能等到殿下回心转意的那日。” “我若是永远都不会回心转意,”沈初姒顿了顿,“转眼就另嫁别人呢?” 她说完这句话以后,她清晰的感觉到谢容珏原本洒在脖颈处的呼吸一顿。 沉默许久以后。 谢容珏才缓声开口:“殿下,即便我知道这只是假设,可是我还是会觉得后怕。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应当知晓这是自作自受,但我向来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若你另嫁之人对你不好,我无论如何都会将你抢过来,若他对你很好——” 他说到这里,却缄口,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抬手将沈初姒抱得更紧了一些。 低头埋在她的肩颈处,鼻尖抵着她的颈侧。 片刻的沉默之后,谢容珏才开口。 “其实京中很多人都不知晓,我曾经有过一个兄长,唤作谢和裕,殿下从前在拂江院之中,应当看到过他幼年所写的策论。镇国公夫妇对他寄予厚望,都觉得他日后可以在仕途上大放异彩,成为日后千古流芳的名臣。” “可是谢和裕早夭,镇国公夫妇伤心欲绝,却又心怀不甘,辗转一年后,就是我的出生,可是镇国公夫人每次见到我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我与谢和裕一点儿都不像,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她对我心生厌恶,所以那时年纪尚小的我,就被送到了颍州的一处道观之中,一直在那里长到十三岁。” 镇国公府仆役管理严苛,这些事情没有人有胆子往外说,所以现在他口中的话,算得上是秘辛。 至少,年轻的小辈都不知晓。 他说起这话的时候其实没有什么情绪,平淡的仿佛是在说起别人的生平。 “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被小道士说是没人养也没人要的孩子,之前从镇国公府跟来的嬷嬷也与一位道长生了私情,并不管我。我只能偷偷跟着道士开始习武,总觉得这样或许能有一日不被欺负,或者说,被骂的时候可以反抗。” “直到后来,镇国公夫人又生下一个女婴,她怕影响嫡长子的身份,生生将女婴溺死,可是至此之后,她就迟迟都未曾有孕。” “一直到十三年后,一直都未有嫡子降世。他们才终于想到了我,将我接回盛京。或许是因为担心这么久没有养在身边,我一归京,镇国公就请封我为世子,但是随之而来的,我也必须要学习谢和裕从前所写的策论,走他们为我安排好的仕途。” 沈初姒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么一段过往,只知道他从前并不是在盛京长大,但是却没有想到,居然是被镇国公夫妇抛弃的。 “可是我无论如何做,他们都将我翻来覆去地和谢和裕作比较,说起若是他还在,轮不到我做这个位置,所以我理应与他一样,走上仕途,代替他,成为名流千古的权臣,将镇国公府的基业世世代代的传承下去。” 窗外原本的烟花已经停歇,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又一簇一簇地照亮天际。 “我出入赌场,出入云想楼,即便我并不喜欢醉汉环绕的赌桌,并不喜欢香粉浓郁的伶人,却又总觉得这样,好像是能将谢和裕的名字从我身上剥离,向他们彰显,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或许是并不想他们真正的嫡长子那明月清风的声名被我所累,所以他们后来很少在人前提起他了。” 他人前是煊赫世家的唯一嫡子,人后则是鲜有人知的替代品。 是复制失败,就被丢到偏远道观的代替品。 “而我原本的生辰,应当是十月初三,”他顿了顿,“可是所有人都以为是八月十九,所以当日,我知晓你来过别院,但是并未下来见你。” 沈初姒不知道此时应当说些什么,最终只能缄口。 当初她求得那枚平安符送去别院的时候,以为他不愿意见她,只是因为不想罢了,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在。 她也没想到,原来他所谓的薄情,是源于此。 所以那日见完沈兆以后,谢容珏才会说,并不是所有人都如自己这般好运的。 她生来备受偏爱,而他则是被弃若敝履的代替品。 他风流之名满盛京,相貌盛极,却片刻都未曾留情,不过是因为不在乎罢了,亲缘淡薄,连带着对着感情也是如此。 当初答应成亲,不过是因为觉得恐怕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婚事罢了,他从来都没有觉得,先帝会将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嫁给自己。 毕竟他是这么一个纨绔子弟。 直到后来得知是沈初姒自己所求,她那般坦荡,连一点儿微小的情绪都无所遁形。 他才觉得荒唐,又觉得,她这般,不过只是无用功罢了。 所以才开口不留余地。 他并不是不知道沈初姒会难过,只是觉得这是当断则断,免得后来横生变故。 但那时候的他从未想到过,日后也会因为她,生出连他自己都从未设想过的情绪。 万般所求,只变成了面前一人。 …… 谢容珏转到沈初姒的面前,抬手将她抱上窗台。 手指在她的指尖上捏了捏,仰头看着她。 谢容珏的手护在沈初姒的身侧,“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让殿下同情我,又或者是原谅我。” “而是这些不为人知又狼狈至极的过往,我只想说给你听。” 作者有话说: 今晚没有啦~ 第58章 他的手护在窗沿, 仰头看着沈初姒。 猝然升起的烟火倒映在他的瞳仁之中。 他其实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可怜,对着别人也素来没有什么期待,这么些年走马观花地过路, 对谁都是泛泛之交, 从来都不走心,就连曾经的佩剑, 都很少拿出来。 从前他不执剑, 是因为没有想保护的人, 但是现在有了。 说起这些那些经历, 不过是想着,哪怕让她多了解自己一点也好。 沈初姒手撑在窗沿旁, 低眼看着他。 窗外是喧嚣的城镇,是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从他刚刚说完这些话以后, 他们之间就是长久的沉默。 而谢容珏似乎也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 手护在她身后,另外一只手,则是放在她的手上。 风流债 第54节 好像这样的场景,很适合接吻。 也罢。 刚刚一时意动,即便是再次放肆一回, 应当……也算不得过分。 沈初姒其实素来对不知来路的情绪洞若观火, 但此时却无关输赢, 或许是冲动, 又或许是昏聩。 沈初姒略微倾身, 坐在木质的窗沿上, 背后是被风吹得轻轻浮动的枝桠, 雀鸟为了取暖而蜷缩在一处。 除此以外, 就是浮动的月色。 她低眼,吻上了他。 当初还有渡气的借口,可是现在却没有。 谢容珏怔然,感觉到她的发丝落到了他的肩侧,细密的痒意瞬时就蔓延到了全身。 她的吻生涩又笨拙,远不及谢容珏刚刚的无师自通,只是浅尝辄止,一触即离。 谢容珏任她动作,手护在她身后,半晌又觉得分明是她先行招惹,最后备受折磨的人,却只剩他一个。 “谢容珏,”沈初姒轻声,“其实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会重蹈覆辙的人。往事不可谏,我当时天真,总觉得或许努力,就可以让你回心转意,是我强求。直到我后来才明白,原来这种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我当时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牵扯,你在提及后悔的时候,我即使诧异但也不求甚解。可是谢容珏,我现在……” 她在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看着他道:“想知道原因。” 到底是从何而起的情意。 她从前不想知道,是因为全然不在乎,他是不是后悔,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此时倏然一瞬而过的情动,让她也想知道,其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因果。 谢容珏仰头,喉间突起的线条分明。 发色很黑,此时半束起,下颔清晰,被风吹得发丝掀起。 “其实谈不上是什么原因,我永远只注定了会为殿下心动,即便重来千千万万遍。但是若是非要说出什么来的话,不知道殿下还记不记得第一次来云来赌场的时候,那时候我其实以为殿下来那里,是为了兴师问罪,也没在意,分明我们那时说不上是相熟,可你那时在扈永福面前,却说着相信我。” “后来在卉莹面前,即便是崔夫人认定我就是这样的人,可你却对我说,相信我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其实我最开始只觉得好笑,觉得你天真,可是对上你的瞳仁的时候,却还是会片刻失神。” “我生来就是一个被遗弃的代替品,向来风流之名在外,但在那样的境地之下,只有殿下,轻声说着相信。” “其实我后来在你去仁明巷的时候见到过你,在雪中等了许久,看到你俯身喂着那只幼猫,脊背挺直,我原本应当走的,可却一直看到你转身离开。这桩桩件件,我当时不过以为是片刻而过的失神,直到后来我才后知后觉的知道,原来是我不可避免的,对殿下动了心。” 谢容珏轻声笑了一下,“倘若早知道有后来这么一天,成亲之时,我就该托梦告诉我自己,拂江院中那个与我拜过天地的姑娘,就是以后所求的执念。至少,那时候别对殿下那般冷淡。” “或者,若是我当时对殿下一见钟情,我现在——” 也不至于到了现在,做什么都是师出无名。 他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只是仰着头看着她,眼睫抬起,转而笑了笑。 谢容珏的笑意其实永远都有点儿不达眼底,或者是心情不虞的象征,可是此时在沈初姒眼前的笑意,却又犹如别来春半。 薄情者原本应当风生水起,可他动了心,至此,就是覆水难收。 “谢容珏,”沈初姒沉默许久,随后看着他,“从我年少时起,就只是对你一个人心动过。若是现在重蹈覆辙的人是你的话……” 她垂眼,才轻声接道:“别总是让我输。” 心动时她洞若观火。 其实她一直都很执拗,当初或许也曾觉得这不该是结局,但终究还是觉得是她强求。 他现在站在她面前,谈及当初的桩桩件件,而少年至今,她就只对面前的这么一个人动过心。 雍和十六年的初春,他从枝繁叶茂的树上跳下来,惊鸿一瞥,从此以后,她一直记了很多年。 或许,再赌一次,也不是全然不可以。 谢容珏原本护在她身后的手瞬间收紧。 然后他的手顺着她的脊背往上,将她往下压了压,先是吻了一下她的眼睫,随后往下,直接吻了进去。 这样的姿势,沈初姒没有支撑在窗沿上,只得将手撑在他的颈后。 他吻得很深,似乎是她刚刚那浅尝辄止的惩罚。 轻而易举地抵开唇齿,长驱直入。 瘦削而白皙的手指停在脊背上,却又没有再往上。 原本一直都是在他掠夺,直到,沈初姒开始试着回应他。 其实只是很轻地碰了一下。 谢容珏却在这倏然之间怔住,眼中欲念翻涌,顿了许久以后低头,极为克制地在沈初姒颈窝处吻了一下。 “殿下,”他哑声开口,“……我的自制力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沈初姒模模糊糊之中好像有点儿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想到之前净室淅淅沥沥的水声,她咬了咬下唇。 “我只是轻轻碰了一下,”沈初姒小声,“都没有你那么……强盗。” 她最后的两个字是想了很久才想出来的形容,谢容珏听到的时候,突然笑了一下,随后点了一下头。 “即便是强盗,可是也只是对上殿下这么一个人。” 谢容珏顿了顿,“但殿下刚刚那一下,我恐怕是今夜都睡不好了。” 沈初姒的手原本是支在谢容珏身后的,她此时伸出一只手,在他额头上点了点。 而此时,谢容珏才刚刚发觉,自己之前套在她手上的那对桃花玉的镯子,已经不知所踪。 他握住沈初姒的手腕,“殿下的那对镯子呢?” 沈初姒想要收回手,他的手却没松,这件事原本也瞒不过去,她想了想,才道:“已经被我当掉了,我总觉得这个客栈并不安全,况且你现在身上还有伤,总是住在这里并不方便,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要在这里买一处小宅,比较稳妥一点。” “黎城远离盛京,这里并不太平,而每次父皇派来这里的刺史,却又说这里并无异样,我总觉得黎城的州吏可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回到盛京这件事,还是靠我们自己比较稳妥。” “我现在身无长物,只有所剩无几的首饰可以典当,好在那些首饰足够在这里买一处小院,这样只需你伤好,就可以回到盛京了。” 谢容珏的手指在她空荡荡的手腕上蹭了蹭,沉默许久。 他此行匆忙,一路快马加鞭,并未带多少银两。 他知晓沈初姒说得没错,可还是不想她当掉珍视的首饰。 那桃花玉的手镯她时常带在身上,想来就是很喜欢的首饰,况且桃花玉罕见,若是被典当行卖出,恐怕也很难赎回了。 沈初姒看出他此时心情说不上是好,“没有关系,首饰多一件少一件都并不重要,物都是死物,相比于那些物件,重要的是安危。虽然隐卫应当也在找我们,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现在在黎城,只怕还在沿路上寻找,首饰留在我的手中也并不安全,不如留些钱财傍身。” 谢容珏听闻她的话,顿了片刻,抬手将沈初姒从窗沿上抱下来,随后倾身在她面前。 掀开她的裙裾。 手指握住沈初姒的脚踝,看着先前的那块烫伤。 一日过去,原本那看着骇人的伤口已经好了许多,破皮的地方已经结痂,只是她脚踝纤细,原本生得极为好看,现在却生生多了这么一个狰狞的伤口,看着就显得很是突兀。 谢容珏皱了皱眉头,手指轻轻拂过,随后抬手将自己耳边坠着的那颗红色的小珠取了下来,银白色的细链衬得红色小珠色泽通透。 他倾身将这根链子系到她的脚踝上。 链子动起来的时候,有伶仃的声响。 “云来赌场和群玉处,还有四方亭,都是我名下的产业。”谢容珏将链子拨动了两下,“现在,是殿下的了。” 沈初姒只知道他常出现在云来赌场,却不知道这原来是他手下的赌场。 而这几处产业,都是盛京日进斗金的店铺。 原来仁明巷的那处宅邸,并不是镇国公府所购置,而是他自己购置的别院。 所以,他才很少回到镇国公府。 绝大数时间,都是宿在别院。 沈初姒垂眼看他,“这么多产业都归于我,世子出手这么阔绰?” “那些都算不得什么。”谢容珏轻笑一声,随后拉着她的手缓缓抵到自己的心口处,“……这个,也是殿下的。” 沈初姒的指尖碰到他坦露的心口,而此刻正在她手下的,是他骤急的心跳。 不加掩饰,像是晚来风急。 作者有话说: 怎么会有人第一次亲的夜晚就亲了三次,怎么会有作者还在写这章就已经想到了不可描述!! 写对手戏有点慢,再加上临时有个电话,有点事情,抱歉晚啦,二十个红包~ 第59章 最后是谢容珏又起身去了一次净室, 而沈初姒坐在床榻边,手指轻碰着脚踝上的红色珠子。 从她第一次见到谢容珏开始,他的耳边就坠着这颗红色的珠子, 垂在发间。 现在这颗小小的珠子, 到了她的脚踝上。 唇上此时还带着一点儿黄芪的甜味。 谢容珏这次在净室停留得时间很久,沈初姒一直觉得有点儿倦意, 也始终未见他从净室出来。 沈初姒此刻不知道为什么, 突然想到了以前宋怀慕与她说过的话。 她手下抓紧了被褥, 虽然知晓不应当是再往下想去, 可是偏偏她向来记忆极好,现在甚至连宋怀慕和她说过的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阿稚, 你下个月不是要嫁给那个镇国公世子了吗?我之前看到过,郎君好不好用,就是在于叫水的间隔!我是觉得, 阿稚这样的, 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也没有什么郎君能抵抗得住,前一两次倒是还好,但是若是以后的间隔也实在短的很……” “那你就和离,另觅佳婿吧,虽然那谢容珏的脸确实生得不错。不过当然了, 叫水也不是唯一的标准, 比如那个, 嗯, 反正也很重要。” “我之前听着那谢容珏总是前去云想楼, 但是却又不让伶人作陪, 我总觉得他有可能是, 咳, 反正等阿稚你日后成了亲再看看吧,我也说不好,反正若是阿稚你不满意,到时候我给你多找几个模样俊俏的小郎君!” 还有宋怀慕送过来的册子,虽然只是被她随手翻开了一页,但沈初姒向来记忆极好。 沈初姒想到这里的时候,感觉到自己耳廓上都带着一点儿热意。 之前的时候,她向来一知半解,心无波澜,但是现在毕竟是……不可同日而语。 而恰在此时,净室里的水声停歇,沈初姒倏然觉得有点儿慌张,合衣躺下,顺手还将原本散落在旁边的被褥给盖上。 风流债 第55节 谢容珏的脚步声从净室方向逐渐传过来。 沈初姒也随之阖上眼睛,装作自己刚刚已经睡下。 谢容珏从净室走出来的时候,看到沈初姒已经躺下,只当她是倦了,抬步走到小几上旁准备倒一杯凉水,垂眼看着沈初姒的时候,却突然挑了挑眉毛。 茶壶之中的凉水之前早就已经被他喝尽,他此时随意晃动了一下手中的茶壶。 随后抬步坐到了沈初姒的床榻边。 不远处的暖灯被他挡住,沈初姒刚刚听到动静就知晓是谢容珏走了过来,方才想到的那点儿事情重又涌上脑海。 生平第一次,她开始后悔自己的过目不忘。 至少这个时候,她原本也不应当想起宋怀慕说过的话。 但是此时谢容珏就坐在床榻边,她的脑中偏偏又在周而复始地想起,完全不受控制。 实在是不应当。 他身上是极其好闻的皂角味,带着沐浴后的淡淡水汽。 谢容珏慢条斯理地撑着手坐在床榻边,手指绕着她的发尾,就只是挑眉看着此时侧身躺着的沈初姒,半晌都并未言语。 沈初姒不知道他是不是当真看出来了自己在装睡,手指在被中轻轻缩了一下,只觉得此刻实在是度日如年。 刚刚只是因为一时不知道到底应当如何面对他,就起了装睡的心思,谁知晓谢容珏此时就坐在床榻边,久久都未曾离开,现在她却又是骑虎难下。 虽然此时阖着眼睛,但是沈初姒总觉得,谢容珏此时看过来的视线,好像带着一点儿戏谑。 许久以后,沈初姒才听到他慢条斯理地开口。 “殿下当真是狠心,”他把玩沈初姒的发梢,“先前分明那般撩拨我,让我彻夜难眠,可是现在殿下却又好似不受其扰——” 沈初姒听到他说这话,倏然起身,“……我何时撩拨过你了?” 她起身的时候,恰好对上谢容珏此时带着笑意的眼瞳,原本正在低垂着,看到沈初姒起身反驳,忍不住一般地笑了一声。 “殿下不装睡了?” 沈初姒其实猜测到他刚刚是有诈,但是实在是忍不住出言反驳,此时见他识破,索性也破罐子破摔地问道:“你怎么知晓我是在装睡?” 谢容珏的手指绕着她的发尾,抬手轻轻碰了碰沈初姒的耳廓,俯身靠近,“殿下觉得呢?” 因为什么,昭然若揭。 从刚刚开始的时候,她耳廓上沾染的热意就一直都没有消退,所以才被他发现了端倪。 她平日的时候素来谨慎,很少会出现这样的缺漏,可能是因为刚刚谢容珏从净室出来的太过突然,所以她才一时不察,才出此下策。 沈初姒抿了抿唇,手在被褥上轻轻抓了一下,然后又看着他,“你刚刚还没有回答我,我到底何时撩拨过你了?” 分明一直在做强盗的人,是他才对。 现在反而恶人先告状。 哪有这样的道理。 谢容珏听到她这样问,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然后他的手指在沈初姒的唇上蹭了一下,声音低哑:“殿下还不明白吗?” “即便殿下什么都没有做,对我来说,就已经……算是在撩拨我了。” 黎城天色晦暗,他姿态懒散,恍然又回到了那个骑马过路盛京路的少年郎君时。 只不过那时的他向来无谓,对什么都不上心,现在说起这样的话,却又是手到擒来。 大概是无师自通。 而此时,城中突然有梆子声响起,更夫粗粝的声音在街道上传来—— “三更半夜,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灯火忽明忽暗,映得他脸上笑意似刚刚璀璨升起的烟火。 “就比如,我现在该小心的,或许可不是火烛。” “而是,殿下你。” 补充论据,有理有据。 沈初姒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突然又觉得他现在的姿态委实不像是未经情-事的模样,想了片刻,“谢容珏,你这样熟稔,是不是从前也与其他女郎说过一样的话?” 谢容珏挑眉,顿了片刻,“殿下问及这些,是吃味了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世子应当不需要我来赘述,”沈初姒顿了顿,“我既然是在你身上下注,自然要问清楚。况且,我只是好奇。” 谢容珏以手抵唇,掩饰了一下唇畔边的笑意,顺着她的话点了一下头。 “嗯,好奇。不过殿下可以放心,在对殿下动心以前……我向来洁身自好。” “也是在为殿下,守身如玉。” * 天色熹微,虽然街上已经有人出行,但是生意兴隆的全都是早茶铺子,典当行此时没有什么生意,掌柜坐在柜台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旁边的算盘。 算珠声音噼里啪啦地响动在空旷的铺子里,可是此刻的掌柜心情算不上好。 只因为昨日收了一对桃花玉的镯子,之前有个人压在典当行里整整两千两银子,点名就是为了收桃花玉。 他昨日见到有人来典当那对桃花玉的时候,一时激动,转眼就将那三千两银票给出去了,但是之后又觉得心中惴惴,一直到昨日晚间辗转反侧,还是觉得心里有点儿发愁。 就是因为虽然压在行里两千两银子,但是那收购桃花玉的人,他却不知姓名,也不知道来路,以往在黎城之中,也未曾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多半是外来之人。 也就是说,现在自己并不能联系上那收玉的人。 虽然他觉得,应当没有什么人会将这么多银子扔到水里,但是现在这钱不到自己手里,总是觉得不踏实。 甚至还觉得,桃花玉原本就罕见,这刚刚有人要来收这桃花玉,偏偏有人前来典当,莫不是一伙儿的来诓骗他的,从中赚走这一千两银子? 这么想着,他又从自己的袖子里摸出个小布包,把昨天收来的桃花玉又拿了出来。 这玉入手温润,质地细腻,入手就像是婴儿肌肤,手感极佳,色泽极为纯正,感觉上就与以往的那些赝品截然不同,他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都觉得这怎么都不应当是赝品。 罢了,即便是那收玉的当真是反悔,这对手镯,就算是不能卖出上万两银子,至少七八千也不在话下。 掌柜的只瞧了一眼,然后就将那桃花玉重新放回自己的袖中。 片刻后不久,原本门口却悄无声息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声息极为浅淡,即便是光天化日之下,面上也蒙着口鼻,眼神极为锐利,弯曲的手指上面是厚厚的一层茧。 他抬步走到典当行中,看着坐在柜台后面的掌柜。 “先前说好的收购桃花玉,”此人声音有点哑,“现在有眉目了吗?” 掌柜没想到自己才刚刚念叨着这件事,这人就重新又找上门来。 他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是的这位爷,之前恰好也是得了些眉目,但是嘛,这好玉难求,爷这急也是急不来的,都是开门做生意的,有的时候也好讲些缘分。” 这人听出来掌柜的话外之意,抬手将一千两银票叩在掌柜的的柜台前面,“这个,足够快些了吗?” 居然又是一千两! 只是一些眉目,就足够三千两压在这里,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出手这般阔绰? 或许是哪位达官显贵为了讨姑娘家欢心,又或者是家中有掌上明珠的,才能只是查眉目,都舍得用整整三千两银票来交换! 掌柜贪欲骤起,原本还想着早些将这玉卖出去,以免夜长梦多,但是现在这样看,这人恐怕是对桃花玉势在必得了。 既然如此,何不待价而沽,说不得日后卖出去的,可不单单只是这么些价钱。 掌柜搓了搓手,仔细验证了柜台上银票的真伪,“这位爷既然这么信小的,那小的自然也是尽力而为,这黎城内没有哪家如咱们家这铺子来路广的,若是旁家,恐怕还当真不宜寻到这桃花玉,但是咱们家,找到也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这客官寻这桃花玉,到底是玉料,还是饰物?爷也该知晓,来这里典当的,都是成物,少有拿玉料来的。” 那人言简意赅地答道:“成物,镯子。” 掌柜心中陡然一惊,这事居然就这么刚刚巧,巧到几乎不像是巧合,简直就是瞌睡时正好送来了枕头。 难不成这镯子,实则是那女郎窃来的,现在此人嘴上说是高价收购,实则是在暗中寻找赃物? 掌柜不敢再问,这单生意至少是不亏,且等这人再着急一些,价格再提上去些,到时候再出手。 他眼珠一转,“镯子好,镯子好啊,玉能养人,这么个稀罕物件,怎么瞧着都是无价之宝,最是珍稀难得,这样的物件,恐怕整个黎城,也就我们当铺有些门路,爷只要略等些时日,咱们包管双手奉上!” 那人嗯了一声,随后却突然一个手刀,在掌柜的咽喉处却停住。 手指距离掌柜的咽喉,只有半寸之遥。 掌柜面色大变,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颤颤巍巍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颤抖着声音道:“爷……这是何意?” “自然是警告。”那人手指略抬,“钱,你收了,就不要和我玩花样,一旦有了桃花玉的下落,就即刻告知,不要想着藏私,若是被我发现——” 他手指碰上了掌柜的咽喉,只需一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掌柜的喉结艰难的蠕动了一下,衰老的脸上全都是恐惧。 “拿钱办事,尽力而为,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爷大可以放心。” 手指从咽喉撤离,掌柜才长舒一口气。 那人见掌柜这般岁数,又是这样贪生怕死的模样,略微皱了皱眉,转身从典当行离开。 很快就没入了人流之中。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谢狗一个人两次三番地去净室究竟在干什么? 1:喝水 2:钝角 3:打游戏 第60章 窗棂外的薄光照了进来。 沈初姒帮谢容珏身上的伤口换了一次药, 随后就收拾了一下,准备起身下楼。 风流债 第56节 而刚刚转身之际,谢容珏拉着她的手, 转眼又让她跌坐在小榻旁, “殿下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我与你一起。” 沈初姒摇了摇头, “不用, 我出行都是带着帷帽的, 你在这里好好养伤, 况且——” 她的话还没说完,谢容珏就低头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沈初姒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他刚刚的动作, 倏然之间愣住了。 随后就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殿下若是不答应,那我也只好……这样,一直到殿下改口为止。” 这就是在耍无赖了。 “谢容珏,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沈初姒小声, 想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不要脸面?” 谢容珏看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她这样十分有趣,抬起手轻轻捏了一下沈初姒的脸。 “殿下又不是今日才知晓,”他手指带着热意, “况且, 或许今后还会有更不要脸面的时候。” 他的长指在她脸上捏了几下, 似乎是觉得手下触感极佳, 闷声笑了两下。 * 当日夜晚中, 谢容珏只是匆匆露了面, 除了小二见到过他, 面露诧异以后, 谢容珏之后就一直都未曾再出现过。 他和沈初姒从楼梯之上缓步而下的时候,却着实让客栈之中静了片刻。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对,生得委实是太出众了些。 沈初姒将这几日的银钱一一与掌柜结算清楚,掌柜原本正眯着眼镜看账簿,听到沈初姒要退房,看了看站在她身边的谢容珏,道:“客官这是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所以现在才不住在这里了?” 这话其实原本也没有什么,但是沈初姒总觉得这个面上带笑的掌柜眼中带着探究,让人心中生不出好感。 她极轻的皱了皱眉头。 从最开始到这处客栈的时候她其实就有这样的感觉了,但是她当时只是一瞬而过,只当是自己多心,但是现在这种感觉却愈发强烈,加上之前那位女郎的提醒。 这里,确实久留不得。 “此事应当,不劳掌柜费心。”谢容珏似笑非笑,“还是说掌柜今日在这里,也想着越俎代庖,暂代户部官吏一职?” 掌柜心中倏然一惊,惊疑不定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只觉得这人这人不像是黎城人,说起这话的时候,气势迫人。 他这才满脸堆笑道:“黎城往来人多,我是想着若是客官想着另寻其他住处,毕竟我在黎城多年,都是开门做生意的,门路也比客官这样的外乡人更多些,我也可以帮着一同找找好的住处,毕竟大家萍水相逢,也都是缘分。” 谢容珏哼笑一声,“掌柜若是对每个人都是这般好心,那恐怕早就已经是分-身乏术了吧?” 掌柜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恼了这位,连忙打着哈哈道:“那自然也不是,因着两位我瞧着气度出众,一时起了帮忙的心思,无妨,客官若是不需要,就当是我多嘴了。” 一直到沈初姒和谢容珏走出客栈,掌柜面上原本的笑意才顿时消敛。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沈初姒,随后低头恶狠狠地啐了声,“你们也就这时候能神气些了!” 沈初姒之前就打听到了庄宅牙人处在哪里,谢容珏拉着她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宅邸既然是暂住,那么自然也只求合适就好,这几个月可以将就。 牙人听着沈初姒的要求,在一众房契之中翻找了几下,随后就领着他们去看了条件合适的宅子。 黎城往来商贾多,宅邸转卖租赁都是常事,牙人领着他们去的是一间小院,原来的房主是一位开豆腐铺子的夫妇,后来这铺子生意实在惨淡,这夫妇两人前往盛京投奔亲戚,这件小院才空了下来。 院落并不大,除了一处主屋以外,在旁边就是厨房和小小的储物处,院中还栽种了几株果树,此时正逢早春,有些的花已经开了,只是略显稀疏。 沈初姒直觉那处客栈不宜久留,将牙人送来的地契仔细地看了几遍,随后进了宅子内部检查了一番。 按照牙人所说,这夫妇是今年一月的时候离开黎城的,沈初姒用指尖捻了捻上面的灰尘,这积灰的厚度,确实像是离开月余应该积下的厚度。 沈初姒刚准备擦拭的时候,谢容珏抬手用帕子拭去她指尖上沾着的那点污渍。 “我刚刚看了一遍,虽然院子很小,布置也很朴实,但是我方才看到在小院之中确实还留着一些磨黄豆的器皿,与牙人所说的一致,应当是没有什么异常,”沈初姒开口,“你需要地方养伤,起码这段时日都要留在黎城,暂住在这里,你觉得这处宅子如何?” 谢容珏的指腹在她的手指上略微停顿了一会儿。 随后才开口:“我没有什么所谓。” 他顿了顿,看着沈初姒道:“我只是怕殿下留在这里受了委屈。” 沈初姒与他幼时生长在道观不同,她年少起就是被先帝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公主,是盛宠之名人尽皆知的九公主,恐怕自幼至今,都还没有住过这样狭小而生尘的院落。 沈初姒听闻他的话以后,摇了摇头,“毕竟只是暂住,况且你原本就是为了救我而来,我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觉得委屈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眸明亮,不似任何违心之言。 她其实一点都不好哄,坦荡又诚恳,若是她没有动心,就是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会有,对感情分得很清楚,到底是源于心动,抑或是感激,还是同情。 谢容珏俯身,“其实殿下对我,可以任性一点。毕竟,这原本就是我心甘情愿。” 在此之前,谢容珏向来绝情,对于姑娘的啜泣向来视若无睹。 可现在,沈初姒分明只是摇着头对着他说不委屈,他却又觉得若是她再任性一点,他大概也不会这般心疼。 大概是因为她,沾染风月,覆水难收。 * 州牧府。 黎城的州牧府气势巍峨,从外看着就是造价斐然,一砖一瓦都不是凡品,规格直逼盛京的高官侯爵。 在门口守卫的役人持戟在门口,旁边是两只面容凶恶的石狮子。 役人看到来人是永福客栈的掌柜,会心一笑道:“掌柜又来给大人进货了?” 掌柜拱手一笑,“哈哈,两位官爷过奖了,谈不上是进货,进来确实看到几个好货色,能得大人青眼自然是极好,大人开心了,咱们这种小人自然也随着开心,毕竟马大人可是咱们黎城的父母官!” “掌柜的不愧是开客栈的,这嘴,实在是能说会道,”役人笑,“掌柜里面请吧。” 掌柜连连点头,轻车熟路地往着里面走。 州牧府占地极广,掌柜也不敢瞎看,心中还在琢磨着这么件事。 他为黎城的州牧马裕搜刮美妾已经数年,马裕已经年逾不惑,后院之中的美妾数不胜数。 黎城的很多人都知晓这么件事,心知肚明,却又碍于马裕的权势,不敢多说什么,家中有姿容出众的姑娘家的,也都是让她避人耳目,或者是离开黎城,前往其他地方去。 原本好色狎妓倒也不算什么,但是这马裕素来喜好在床榻上折磨人,这么些年死了不少如花似玉的美妾。 也不是没有人想要前去盛京告发,但是前些时候那个豆腐铺子的妇人为了自家惨死的女儿,才想着前往盛京,刚刚准备动身,就被马裕将夫妇二人全都抓来,活活折磨至死。 这件事以后,哪有人敢再往上报的? 即便是当真能出城,往往还没走到盛京,就已经被马裕抓了回来。 或许是不去盛京城,想要前去来此地探查的刺史那里阐明此事,也落得一个惨死在州牧府的后果。 来这里的刺史,即便是清官,也被马裕抓住了把柄,而那些原本就心术不正的官吏,更是早就与马裕成为了一丘之貉,根本不可能为民请命。 这一城,几乎都是马裕在一手遮天,无人敢在他面前置喙。 前来这里查探的刺史被马裕收买,况且马裕在政务上确实并不是毫无建树,自新帝即位后,黎城偏远,马裕知晓新帝一时必然是顾不上这里,他就更为肆无忌惮了。 寻常周边的人都听到了些风声,除了家中有些权势的,不敢轻易前来这里,况且马裕后院之中美妾众多,想要找到合胃口的已经是难上加难,这么些天以来,掌柜就只挑中了沈初姒这么一位。 他虽然并不知晓沈初姒和谢容珏的底细,但是若说是权贵,怎么也应当身边跟着小厮和侍女,多半只是个商贾之家,或者是小官之家。 况且就算是当真的权贵,恐怕也是远离黎城而来。 只要进了这里,即便是权贵,也逃不过马裕的手掌心。 前厅中,马裕怀中正抱着一个姿容窈窕的异域女郎,女郎身形高挑,正在剥着一颗葡萄,喂到马裕的口中。 而这位黎城州牧,虽然才年逾不惑,看上去却又像是知天命的年纪,眼下乌黑,或许是纵欲过度,看上去有些萎靡。 他粗粝的手指抚上女郎裸露的脊背,听到有人前来,不悦地抬起头。 待看到是永福客栈的掌柜以后,马裕的手指在女郎身上蹭了蹭,缓声开口道:“这些日子,可是看到了什么好货色了?” “回禀大人,”掌柜跪在厅中,“前儿确实是看到了不错的货,我瞧着应当是大人喜欢的,只是可惜并未在客栈久留多久,我派人前去跟踪,但是前去跟踪的那人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倒在巷口。” 掌柜说着,想起什么一般,从自己袖中摸出一个东西,“是被一枚铜板所伤,正中咽喉,已经没命了。” 马裕的手从女郎身上松开,“哦?” “这次的货是一个已经成亲的,我揣测着,这可能是她的夫君所为。”掌柜顿了顿,“虽然不知道下落,但是只要还在这黎城之中,哪有人能逃得过大人的手掌心的?” “此次的货色是难得一见的上好货,相貌身形样样出挑,大人只要瞧一眼,就必然满意。只是唯一不足的是,这两人的来历,小的暂时还不知道。” “来历?”马裕阴恻恻地重复了一遍,随后笑了笑,“啧,只要入了黎城,哪里还有什么来历可言呐。” 若说有什么是他心头好,那其中之一的,就是夺人妻子。 也好,很久都没有进新的货色了。 最近的几个,也都玩腻了。 作者有话说: 七夕快乐~ 关于更新问题,我最近会努力写出存稿来,以后会固定时间发文,因为我之后打算去旅游~ 但是加更应该是比较困难的了,我尽量tvt 大家也注意出行安全! 第61章 小院内有两间屋子, 先前购置了必需的被褥和简单的生活所需,又将前后都一一清理过一遍,整理物件就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一直到傍晚, 才将将可以歇息一会儿。 膳房之中有一些简单的食材,沈初姒先前从来都没有自己做过餐食, 想着要不做个白粥之类的清淡餐食, 略微垫一下, 等到明日再作其他的打算。 沈初姒才刚刚到膳房的时候, 却发现谢容珏已经站在逼仄的灶台前,因着身形高挑, 站在这样低矮的空间之中显得有几分局促。 他此刻轻车熟路地拿着厨具,只是气度出众,和这狭小的灶台并不相衬。 原本沾着油污的厨具在他的手中, 更为显得他手指白皙修长, 他看到沈初姒此时进来,也没有什么诧异。 狭小的膳房间弥漫着浓郁的餐食香味。 沈初姒刚刚一直在屋中整理,将被褥晒过以后收回,想来也确实有段时候没有再见到他了,却没想到, 他居然是在准备晚膳。 而且, 居然好像很是熟稔, 并不陌生。 沈初姒看了看锅中, 做的虽然是家常小菜, 但是看着色相极好, 她抬手扇了扇弥漫开来的烟火气, 转头带着一点儿诧异:“世子居然还会下厨?” 风流债 第57节 谢容珏挑眉, 将厨具搁置在一旁,“区区下厨,不足为奇。” 他说这话的时候姿态懒散,随后看着沈初姒,“只要殿下想,日后常为殿下洗手作羹汤,也不是难事。” 沈初姒抬眼,转而问道:“世子这般无所不能?” 谢容珏听到她说这话,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碰了碰。 随后散漫地开口,“其实……也不是无所不能。” 沈初姒还以为他会直接承认,却没想到他在这个时候反而自谦起来,“嗯?” “就比如——” 谢容珏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抬手将手边的一颗葡萄洗净,随后剥净了皮。 之前上街采买的时候,恰好看到有葡萄贩卖,沈初姒顺带着就买了一串。 葡萄在盛京大多只有夏季时节才有,但是在黎城却是遍地可见,即便现在是早春。 他此时捻了一颗,慢条斯理地送到沈初姒身前。 沈初姒刚刚准备伸手去接,他却往后缩了一下,戏耍人一般,垂着眼睛轻笑,再然后,那颗葡萄就抵在沈初姒的唇上。 “比如,我对殿下,抵抗不能。” 黎城的葡萄向来都果实饱满,味道清甜,黎城的果蔬向来都有不少要上贡至盛京的,所以现在她嘴中弥漫着清甜的气息,抬眼看着谢容珏用帕子仔细地将手上沾染的汁水抹去。 随后手指,就轻轻碰上了她的唇边。 他的目光逐渐下移,看着她微张的唇,拭去了沾染上的汁液,“甜吗?” 自然是甜的,毕竟这是新鲜采摘的果实。 沈初姒还没有答,面前的人却突然靠近,昏黄的灯火被挡住,霎时间就只听到—— “唔。” 他猝不及防地吻了进来。 谢容珏声音很低,有点儿含糊不清,“……尝尝就知道了。” 这样的境地之中,沈初姒无处借力,只能被迫勾上他的脖颈。 谢容珏的发束起,摸上去的触感极好,此时垂在肩侧。 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多精力,连带着现在唇上都带着一点儿酥麻的触感。 沈初姒眼睫颤动,感觉到谢容珏的手指拨开她散落的发,随后手指扣在她的脑后。 他其实很是克制,并未碰到其他的地方。 可是那抵在她脑后的手指却又厮磨在发间,手腕碰着颈侧,沈初姒感觉到自己耳廓都连带着升腾起来的热意。 他动情的时候很是分明,连昳丽的眉眼都带着隐忍之色。 谢容珏松开沈初姒的时候,沈初姒轻轻拉住他的衣衫,眼中甚至还带着一点儿湿漉漉的水汽,小声道:“谢容珏,你的玉带硌着我了。” 谢容珏沉默片刻,随后极轻地嗯了一声。 沈初姒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只是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裾。 转眼看到谢容珏身上还带着一点儿褶皱的时候,想要将他衣衫上面的褶皱也抚平时,手指才刚刚伸到半空之中,手腕却被他轻轻扣住。 “殿下。” 沈初姒见他神色有异,“嗯?你刚刚牵扯到伤口了?我现在帮你看看伤口有没有崩开?” 谢容珏未答,只是握着她的手腕。 沈初姒只当他是默认,想着掀开他的衣衫看看时,谢容珏却往后退了一步。 连带着,声音都远比之前低哑。 他握着沈初姒的手腕,只道: “……无事。” * 盛京。 新帝到底丢了什么举世罕见的宝贝,这件事众说纷纭,却还是没有人知晓。 只知晓这件珍宝,全盛京几乎全都被找了一个遍,却还是未见到踪影,一连月余过去,朝官上朝的时候都有些战战兢兢,生怕说句话说得不对,触了沈琅怀的霉头。 新帝这几日上朝脾性一直都不好,以往沈琅怀还在东宫的时候,就一直喜怒不形于色,但是近来这月余,却是众人都可见的不悦,以往对于那些言之无物的折子还能敛着几分性子。 现在的沈琅怀看到那些所言荒谬的折子,时常敛着眉看着那些官吏,薄唇轻启:“爱卿要不要自己看看,自己所写的到底是什么?” 沈琅怀素来很少动怒,只是敛眉看人的时候,几乎就是让人避之不及的气势迫人。 众官吏只当新君丢了一件极为珍视的宝物,所以连带着心情不悦,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俯身请罪,黯然退出乾清殿。 这几日的早朝也同样是如此,以往沈琅怀还会留着几分颜面,但是这近来,就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低沉气压。 这件事,就连太后都知晓了。 只是因为今日早朝的时候,国舅李廷尉在朝堂之上说到希望国库再拨些银钱到军卫之中,尤其是禁卫军,毕竟是皇城这样的重中之重地,其实这话并无什么错处,但是对于自己这个舅舅,沈琅怀却又是再清楚不过。 嘴上说着是用于收编军队,用于操练新军,实则恐怕有十之三四都是进了李家的库房之中。 对于国库拨款来说,即便是十之三四,也是一笔庞大无比的数额,旁的人或许是不敢贪墨如此大的数额,但是李廷尉可是新君的亲舅舅,又在朝中担任要职,不过是欺新君年少罢了。 又或者是因为,之前一直都没有捞到什么油水,所以现在才这么迫不及待。 沈琅怀听到早朝中,李廷尉谈及要拨款到军中的时候,随手摸了一下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 “廷尉这般说,”沈琅怀顿了顿,“就是有信心培育出一只不逊色于玄麟卫的队伍了?” “若是陛下不吝惜钱款,臣自然是有这个信心,”李廷尉手拿玉笏,“待到军成,之前西羌欺我朝,不过是因为自大,但我朝人才济济,只要稍加时日,恐怕那西羌小儿看到新军出现,就要吓得涕泪横流了!” 之前李氏急于求和,就是为着此事,将手伸到兵部,有利可图罢了。 现在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至少也可以缓口气,练兵不是一朝一夕之时,银钱到手稍加流转,就是利滚利。 李廷尉自然也是懂这个道理,面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意。 “若是朕没有记错,先前廷尉应当是主和一派,”沈琅怀眯着眼睛,“怎么就朝令夕改,现在又变为了主战?” 李廷尉面色一变,随后跪在殿前,情真意切道:“臣之前深谙孔孟之道,以仁为毕生理念,但是君在上,臣斗胆揣测陛下应当是想着拓展疆土,臣所受皆为君恩,陛下所想,自然也是臣所想。” 这话其实说的极为漂亮,一边解释了原因,一边又向沈琅怀表明了忠心。 实在是一举两得。 沈琅怀不置可否地撑着椅沿的金制龙首,手指曲起在下颔轻轻碰了碰,“既如此。那其实,廷尉作为朕的娘舅,朕自然是信任廷尉的,这样,朕拨二十万两黄金到廷尉手上,如何?” 李廷尉都没想到沈琅怀今日这般好说话,心中暗道不过是个年纪尚小的郎君,抬头道:“得君如此,日后必然邺朝千秋万代,臣多谢陛下——” 他的头还没叩到地上。 突然又听到沈琅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不过,朕有个条件。不如这样,廷尉既然是临危受命,一心为国,想要操持军队,那么,日后若是西羌来战,廷尉不如就去当前锋吧。” “毕竟想来,也没有人比廷尉更为适合这个位置的了。” 前锋? 那可是整支军队之中最容易死的职位! 李廷尉倏然之间愣住,皱着眉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沈琅怀,只看到他面上平静无波,就是这么轻轻转着手上的扳指。 李廷尉只稍微联想一下就明白了,沈琅怀从来就没想过拨款到他手上,刚刚说这么一番话,不过就是为了戏耍他一番罢了! 李廷尉下了早朝以后,就是前往太后李氏宫中说这件事,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面色赤红,斥责这外甥实在是太过目中无人。 即便是他当真贪上几分,那也是为了李家好,也是沈琅怀的根所在,现在沈琅怀登上帝位了,就开始忘本了! 太后李氏安抚了胞弟几句,想着前去乾清殿仔细说说这件事,却又被内仕拦在了门外。 内侍只说陛下已经歇下了。 李氏哪里不明白,这件事是对于李家的一个警告,明面上虽然还没有撕破,但是现在她在乾清殿前不得进,就已经表现了沈琅怀的所想。 她心下明白,也知晓今日这件事或许是李廷尉贪欲过重,被沈琅怀察觉,现在自己也不好再劝,只得转身离开。 而此时的乾清殿中,隐卫一字排开在此时灯火通明的殿内,具是低头,呈上自己手中的物件。 此时在他们手中的,是极为精致的饰物。 “陛下,那独孤珣所走的路线我们大概已经查清了,而在西羌和邺朝的接壤处,有打斗过的痕迹,而根据在西羌的暗探来报,那独孤珣身受重伤,危在旦夕。属下斗胆猜测,殿下现在恐怕还在邺朝境内,而且就在西境。” “沿路之上,我们发现了些饰物,根据殿下侍女所说,这些都是殿下当日所戴的饰物。只是现在,还有些没有找到,在那些没有被找到的饰物之中,有一对桃花玉的镯子。” “桃花玉罕见,属下以这条为线索,在周边的黎城,淳城,阕城,锒州,高价收购桃花玉,同时这几座城池,属下总觉得有些蹊跷,所以只在暗中走访,悄悄搜寻殿下的下落,并未惊动当地州牧。” 沈琅怀听着,嗯了一声。 “朕知晓了,你们退下吧。” 作者有话说: 谢狗点亮人-妻属性! 第62章 一连数日过去。 黎城典当行的掌柜将收来的桃花玉用帕子仔细擦了又擦, 对着烛光仔细地照了半天。 灯会葳蕤,手上的玉镯散着柔和的光晕,他四下看了看, 确认无人以后, 才小心翼翼地将这对镯子揣到自己的怀中。 之前那个收玉的人隔日就要来行当里面来问问近来有无收到玉,都被掌柜一一搪塞过去了。 他此刻喜滋滋摸着自己怀中的鼓起处, 哼着黎城当地的民谣。 只需再等上几日, 再磨磨收玉的人的耐心, 到时候恐怕就是出口两万白银, 也是使得的,这桩生意若是成了, 这钱就是翻了数倍,再加上放在这里的定金,怎么想都是稳赚不赔。 掌柜清点着账簿, 还有店中的几样宝贝, 转身就走向了后院。 他此番喜不自胜,刚刚踏入后院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家中此时,多了几位身穿夜行衣,气势凛然的人。 正是之前前来收玉的人, 是一模一样的装束。 风流债 第58节 掌柜直觉此事不妙, 但还是面上带笑, 搓着手道:“几位爷是来问收玉的近况的?小的已经有些眉目了, 至多……” 他顿了顿, 伸出三根手指, “至多三日, 包管让几位爷见到那玉, 只是这几日的辛劳钱嘛,也请各位爷多担待担待。” 此时出现在后院之中的,正是隶属于历代君主手下的隐卫。 隐卫一般只会为君主所驱使,换言之,他们只听令于沈琅怀。 此时身在黎城的这只隐卫,只有一个任务,就是找到九公主殿下,护送她平安回到盛京。 黎城以及周围城镇鱼龙混杂,隐卫只是在暗中调查,在各大客栈之中搜寻,都没有找到线索,所以他们后来就又将线索放在了桃花玉上。 一旦有桃花玉流出,至少也能顺着这条线索,知晓九公主殿下现在到底在哪座城里。 独孤珣重伤回到西羌,为保万无一失,还有一只隐卫潜入西羌,在西羌境内暗中搜查。 原本珍贵首饰基本上就是在典当行中流动,又或者是在首饰铺子里,可是隐卫却又遍寻不得。 一直到了现在,才刚刚有了眉目。 掌柜单薄的衣衫中散着隐隐的柔和光芒,他看着此时自己家后院的站立的几个人具是静默无言,无意与他寒暄的模样,只觉得自己额头间好似在冒着冷汗。 自己这些日子收了三千两。 刚刚出口的话语,却与他现在怀中散着的光晕相悖,掌柜直觉这群人不似什么善类,现在也只能讪讪站在原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辛劳钱?”隐卫逐步走近,“说说,想要多少?” 隐卫看着掌柜怀中的玉镯,暗暗咬牙,隐卫在淳城,阕城,锒州,黎城这几座城池里遍寻公主殿下的下落,这桃花玉是现在为数不多的线索,若不是这老贼收了钱,却又藏而不说,想着待价而沽,这些时候也不至于在这四座城里大海捞针。 掌柜往后退了一步,摆着手道:“几,几位爷,这,这,银钱,都好说,切莫伤了和气。” 隐卫冷哼一声,拽着掌柜的衣领捞出手镯,待看到现在在手上的玉镯之时,眼神一凛。 入手温热,质地柔和,通体无瑕。 除了之前上贡之物,哪里还能见到成色质地都如此上乘的玉石,这恐怕正是九公主身上的一对桃花玉镯。 隐卫将玉镯送到同伴身边,这几位隐卫相视,心中大概知晓,这对玉镯既然是在这里,那么恐怕九公主殿下多半就是在黎城附近。 至少可以将大部分的人手都放在黎城,毕竟其他几座城池一同搜找起来,人力分散,实在是大海捞针。 况且还需避人耳目,这几座城池并不全然安全,此事非同小可,他们也怕稍有不慎,反而让九公主殿下落入险境。 “说说。”隐卫看着自己面前两股战战的掌柜,“此物到底是从何而来,来当此物的人又是男是女,什么模样,什么时日,最后又往哪里去了。” 隐卫收刀入鞘,冰凉的刀鞘抵住掌柜的咽喉。 随之而来的,还有血腥味。 “若是再敢耍花样……” “你可以试一试。” * 夜晚时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西境的温度一向都比盛京低得多,因着这一场春雨,从窗棂之中弥漫开来的寒气逼近,沈初姒抱了抱寒衾,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许久,还是没有什么困意。 虽然被褥在之前已经被她拿出去晒过了,但是西境向来温度低,即便今日出了一点儿日头,也仅仅只是聊胜于无。 沈初姒索性下榻开窗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看到远山没入雾气之中,她身上穿了一件寝衣,谢容珏近些时日来,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应当也不需要多久,就可以启程返回盛京了。 今日她坐在小榻上看了半天的关于西境的游志,一直看到腰酸背痛,才被谢容珏唤去用膳。 用过膳后,因着下雨,天色黯淡,谢容珏见她的屋中烛灯晦暗,还将之前放在厅中的烛灯也给她拿了过来。 只是将烛灯拿过来的时候,他垂着眼睛,似是提醒道:“殿下今日看这本书已经许久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洗好的果蔬放在旁边。 沈初姒随口嗯了一声,然后又翻过一页,都没有抬眼看他一眼。 他那时离开的背影,沈初姒总觉得,好像带上了一点儿落寞的意味。 现在沈初姒的枕边就是那本游志,因为她此刻开了窗,所以书页被风吹得掀起,这时她才突然想起来,她今日看着这本游志,好像还没有给谢容珏换药。 雨天潮湿,虽然是在室内,但还是换次药更为妥当一些。 那本游志才堪堪看了一半,沈初姒走到房门处的时候,风卷动书页,一页纸条恰好落在沈初姒的脚边。 这本书册装订实在是太过不牢固了些,沈初姒随手将书页拾起,放入自己的袖中。 沈初姒推门走到谢容珏的屋前,轻轻地叩了叩门,却没听到里面传来应声。 她接着又唤了几声他的名字,却还是没有听到里面有人回答。 沈初姒突然想到之前谢容珏因为失血而昏迷几近一天一夜的时候,心中突然涌上来了一点儿紧张,一时也顾不得那些,推门而入。 床榻之上空无一人,而此时,屋中正在弥漫着浓郁的雾气。 ……他在,沐浴。 屏风后面是浴桶,或许是因为相隔得有点儿远,木质的房门隔绝了声音,所以刚刚她唤了那几声,他都未曾听到。 沈初姒瞬间脸上带着一点儿绯红,准备转身离开,等会儿再来的时候,屏风后面却突然传来了谢容珏清越的声音:“殿下?” 沈初姒进退不得,只得轻声嗯了一声,然后补充道:“你今日还未换药,我是来给你换药的。” 她话音刚落,就只听到一点儿水声,沈初姒心中默念着非礼勿视,转过身去。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片刻后停歇。 谢容珏缓缓从屏风之后走出来,沈初姒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正好看到他抬步走来。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极为单薄的寝衣,漂亮的锁骨若隐若现,身上还沾着水汽。 谢容珏挑了挑眉,“殿下今日那书看完了?” 沈初姒如实答道:“还没有。” 谢容珏靠近她,清冽的气息迫近,“那殿下明日还是准备如今日一般了?” 沈初姒不明所以,“一般什么?” “一般让我如现在这样,”谢容珏挑眉笑,意有所指地顿了顿,“独守空房。一直到了此时,殿下才想起我来。” 他低声,“我还以为殿下今日都不一定能想起我来。” 沈初姒想了想,随后踮起脚在他颈侧碰了一下。 随后恰好对上谢容珏诧异的神色。 她抬眼看着他道:“嗯?现在高兴点了吗?” “……殿下。”谢容珏俯身,头在她颈侧轻轻蹭了一下。 “这样算不算是在哄我?” 谢容珏从前在盛京之时,素来不驯,谁人不知晓这位向来行事荤素不忌,从来不手下留情的镇国公府世子,可是他现在这样将下颔抵在在她肩侧的时候—— 沈初姒这才恍然意识到,他今日说话原来一直都带着一点儿酸味。 他的发蹭得颈侧有点儿痒,沈初姒也在此时想起来正事,拉着他坐到床榻边准备换药。 他的痊愈速度很快,现在基本上已经愈合了,有些刮伤也已经结痂。 谢容珏坐在榻边,她上药的时候会挡着灯火,并不方便。 沈初姒让谢容珏半躺下,随后她将不远处的烛火移近了一些,正好可以看到他肩侧的伤势。 过了些时日,已经远不如之前那般可怖,只是还是会显得有几分狰狞。 袖口有点儿大,会挡住视线,沈初姒抬手收了收袖口,之前收在袖中的那张书页恰好滑落在谢容珏的身上。 谢容珏看了看落在他身上的书页,“这是什么?” “今日所看的那本游志掉落下来的一页,”沈初姒将药粉洒在他的身上,“你若是现在无事,也可以看看。” 谢容珏随手将那张落在他身上的书页拿起,只看了一眼,眸中瞬间晦暗,转眼看着毫无所觉的沈初姒,略微挑了挑眉。 “游志?” 沈初姒小心翼翼地拭去周围散落的药粉,头也没抬,“嗯。” 其实换药费不了多少工夫,沈初姒抬手用纱布包裹住他的伤口,随后往下看了看。 他的腰腹上有一层薄肌,沈初姒每次上药的时候都会看到,今日再次看到的时候,实在没忍住好奇的心,抬手摸了摸。 触感确实很好,随着他的呼吸轻微起伏。 “殿下不妨和我说说,”谢容珏抬手握住她的手,“哪本游志里面,会写‘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沈初姒抬眼,看着他此时手中拿着的书页,看了看上面的字,所写的,居然当真是…… 她瞬时间耳廓染红,想到自己刚刚一边碰着他的腰腹,还将这写着艳曲的纸张拿到这里,实在就是,很有几分居心不良的意味。 “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谢容珏的声音,即便是念着这样的词曲,也显出几分清越,偏偏这词却又艳极。 沈初姒坐在床榻边,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念出来,抬手就想拿回那张纸。 却被他轻巧避过,谢容珏手指抬高了些,沈初姒原本是坐在床榻边的,因为刚刚的动作,一时重心不稳,倏然倒在了床榻之上。 她的身下,是谢容珏只穿着寝衣的身躯。 寝衣极为单薄,刚刚被她碰过的腰腹是灼人的热意。 被她碰上的瞬间,那点儿热意喧嚣而上,让人无法忽视。 他其实并不想吓到她,但是现在—— 这样的姿态,委实说得上是意乱情迷。 有些事情,实在并非是他自己所想。 沈初姒感觉到谢容珏的呼吸都瞬时间顿了片刻。 沈初姒感觉到,好像,有几分不对。 她想了片刻,随后开口解释:“应当是买的书籍里面夹带的,我只当是装订不好,想着你还没换药,就随手放在了袖中,刚刚掉落了出来,不是故意的。” 谢容珏抬手将自己手上的书页递还给沈初姒,嗯了一声,“我知道。殿下不必在意,已经换好药了,殿下先出去吧。” 他抬手用手理了理刚刚沈初姒有些散乱的发鬓,“晚间风凉,关好门窗,早些歇息。” 沈初姒坐在原地,却又没有走,沉默了片刻,小声问道:“谢容珏,你……是不是很难受?” 风流债 第59节 谢容珏喉间上下滚动了一下,只是眼眸幽深地看着她,却又没有回答。 片刻之后。 “你真的很难受的话,”沈初姒轻声,“我……帮帮你?” 作者有话说: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菩萨蛮牛峤 其实女鹅跟着宋怀慕很久,还是很懂的,只是之前她没想到谢狗只是亲一下也会……嗯。 第63章 沈初姒其实这句话说得声音很小, 她抬眼和谢容珏对视,发现他此时眼神晦暗,与她对视的时候, 倏然挑了挑眉。 “帮我?”谢容珏尾音上扬, “殿下想怎么帮我?” 沈初姒其实也只是之前听宋怀慕隐隐约约说过这么一件事,见他现在这样促狭, 羞恼地咬了咬下唇, “……你不知道算了。” 她说完, 就准备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沈初姒才刚刚起身, 手腕却被他捉住,略微用了一点儿力, 她倏然重又倒在他身上。 甚至比刚刚,还要……暧昧。 谢容珏闷哼一声,随后手指绕着她的头发, “殿下怎么出尔反尔?” “我哪有, ”沈初姒抬眼,“分明是你自己非要问。” 谢容珏轻声笑了下,“我只是好奇,殿下怎么会想到这件事,嗯?谁教殿下的?” 沈初姒如实回答:“宋怀慕从前告诉了我不少, 我刚刚见你神色实在不好, 就想着问问。” 虽然她确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帮。 谢容珏敛眉, 手指在她发梢处顿了顿, “……殿下以后少与她说起这些。” “嗯?”沈初姒略微抬头, “怎么了?” 谢容珏俯身靠近了一些, 靠在她的耳畔。 “因为, 求知若渴的是殿下, ”他顿了顿,“但是最后深受其害的,是我。” 他温热的气息惹得颈侧带着细密而陌生的触感。 沈初姒往后退了一点,“刚刚我不是说了可以帮你,分明是你自己说不要。” 她说到这里,才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谢容珏,我发现了,你这个人,总是喜欢恶人先告状。” 谢容珏认同的点了点头,随后看着她道:“那殿下知不知道,一旦上了恶人的贼船,是下不来的?” 沈初姒此时坐在他的身侧,感觉他身上的热意不减反增。 他其实面上不见分毫,只是呼吸变得稍显急了一些。 眼尾沾染着欲气的绯红,他眼眉生得极好,此刻沾着欲念,更为靡丽。 其实沈初姒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帮,只是见他现在应当是很难受的样子,就想着试试。 她想了一会儿,才接着小声道:“所以,你到底要不要?” 这话,实在是让谢容珏有点儿天人交战。 他素来很少囿于选择之中,怎么想的就怎么做,可是现在却陷入了两难境地。 往日里他很少会有这样血气上涌的时候,可是与沈初姒在这里不过这么些时日,就觉得实在是……有点儿折磨。 以至于,听到她说这话,那点儿气势汹汹的热意让他霎时间喉间发紧。 身上那点儿伤,远远不如他此刻来得痛苦。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拨开她散落的头发,“算了,我怕吓到殿下。况且,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谢容珏克制地在她额头上碰了碰,“殿下,我从前那点儿所谓的自制力,在你的面前,是溃不成军的,所以——” 所以,现在她坐在这里,就是对他自制力的最大考验。 沈初姒手撑在床榻上,听到他说起这话,那点儿倔强之心骤起。 “我又不是年纪尚小,而且,你是不是就像宋怀慕说得那样不行,所以现在才百般推辞,怕被我发现端倪?” 谢容珏听她说起这话,挑了挑眉。 “……不行?” 沈初姒直觉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有点儿危险,但是现在木已成舟,索性破罐子破摔,点了点头:“你若是当真想掩饰,也无妨,身有隐疾也不是全然无法痊愈,你若是实在不想,那我就早些回去歇息了。” 谢容珏的手指在她肩侧极其细微地蹭了蹭。 只觉得自己的理智瞬间坍塌殆尽,燎原的火势在片刻之间蔓延开来。 他发现心动时,其实从来就算不得是清白。 清心寡欲了这么多年,打马过路章台柳,从来都没有发现,自己也会有把持不住的一天。 永远都想将她私藏,不让他人染指半分。 一想到曾经金銮殿上他与林霁对视而过的眼神,一想到独孤珣见到她时觊觎的目光,就生出连他自己都从未设想过的嫉妒心思。 但在她没有想明白之前,不会碰她分毫。 即便,那点儿理智实在是残存无几。 谢容珏手指微抬,问道:“殿下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身患隐疾?” 沈初姒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谢容珏声音喑哑,接着问道:“殿下可知道自己碰在什么地方?” 沈初姒骤然觉得他现在不似刚刚那般,其实她也只是一知半解,模模糊糊的懂一些,但是毕竟从来都没接触过。 但是直觉,现在的谢容珏,比起方才要更为危险一点。 “殿下说要帮我,知不知道应当怎么帮?” 沈初姒摇头,如实答道:“不知道。” 谢容珏拉着她的手腕,“……我教殿下。” 其实现在是早春,屋子中不算是热,沈初姒向来畏寒,但是现在发间却又带着一点儿薄汗。 在说出之前那句话之前,她并没有想到现在这样的境地。 她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这些,刚刚一时冲动,现在进退维谷,偏偏谢容珏却又不让她撤离分毫。 他的情动,远比之前要更为分明。 谢容珏的手指碰在沈初姒的手腕处,任她动作,只是眼眉间似有隐忍之色。 窗外的风卷过还在抽芽的新枝,屋内散着原本不该有的热度,沈初姒抬手,突然听到谢容珏闷哼一声。 她刚刚,下手略微重了一点。 沈初姒仔细想了想方才说过的话,带着一点儿疑惑地问道:“你是不是很介意旁人说你身患隐疾这样的话?” 不然为什么她刚刚说完这句话以后,他的眼神就倏然变得幽深。 她思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这个可能。 她问得直白,谢容珏听到她的话语,眼睫垂下,就这么看着她。 “其实,旁人怎么说,我没有什么所谓。” 他顿了顿,接着道:“但殿下若是这么想,我自然是……要证明一下。” 沈初姒嗯了一声,然后问道:“那我帮你,会有什么不同吗?” 她的唇一张一合,分明没有用丝毫口脂,却又不点而红。 谢容珏沉默了下,反问:“殿下觉得呢?” 沈初姒小声,“我感觉也没有什么不同。” …… 昏聩的热意逆流而上,似晚来风骤,其实他幼时在道观长大,素来知晓纵欲不可。 可是,自他对自己的心动洞若观火以后,就实在是,不可自控。 谢容珏在她唇上碰了碰。 “殿下还不明白吗?”他停顿了一下,“殿下在我这里,即便什么都不做,都足以让我把持不住。” “更何况——” 他的指尖碰了碰她的腕骨,尾音绕着不明的意味。 沈初姒最后去沐浴了一下,因为她走的时候没有关窗,所以被衾全都被寒气浸染。 谢容珏让沈初姒睡在自己的屋中,自己前去她的屋中睡。 其实床榻宽大,足够睡得下两个人。 沈初姒实在是困乏,又觉得单独让他去睡寒衾并不合适,便想着问问他要不要一同睡在这里。 晦暗的灯光下,她身穿着单薄的衣衫坐在塌边,因着刚刚沐浴过,再加上困乏,所以眼中带着一点儿雾气,谢容珏只觉得她毫不设防,实在是…… 谢容珏直觉自己现在实在是不宜再与她一同了,食髓知味的道理,他熟谙于心。 更何况,对上沈初姒,他实在是贪得无厌。 与她共眠,受苦的只会是自己。 谢容珏挑眉,“殿下难道还想再帮我几次?” 即便是已经沐浴过,沈初姒还是觉得自己手腕酸痛,听到他问这话,连忙摇了摇头。 谢容珏笑了笑,转而去往沈初姒的屋中。 来日方长,应当徐徐图之。 沈初姒此时躺在床榻之上,原本还有点儿困乏的,此时屋中再无旁人,还是突然觉得有点儿睡不着。 风流债 第60节 早知道就不应当和他说起那些。 后来进退维谷的人,就变成了她自己。 实在是不应该。 她总算是知道,为什么之前他在净室,为什么能停留这么久。 原本一知半解的事情倏然明了,即便是现在,想到刚刚,还是觉得带着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 之前那点儿寒气顿消。 她抱着被衾,只觉得自己耳廓上的热意未曾消散。 * 翌日。 晨雾未散,沈初姒刚醒的时候,就闻到了香味。 她起身洗漱,只穿了一件寝衣推开房门,看到谢容珏已经备好早膳。 他垂眼看到沈初姒只穿了这么件衣物,捞过一件外衫套在她的身上。 他挑眉,笑了一声,“殿下昨夜睡得如何?” 沈初姒:“……你还笑。” 其实睡得也谈不上不好,但是因为被衾上带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所以她昨夜辗转反侧,还是觉得那点儿热意持久不散。 不然现在,也不至于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就出来。 沈初姒话音刚落,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嚣声。 有点儿嘈杂。 谢容珏略微皱眉,小院的门却被人猛地踹开。 来者身穿深色衣衫,各个身形高大,看着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谢容珏拉着沈初姒的手让她站在身后,抬眼看着面前的来者。 来者的目光在谢容珏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后轻声嗤笑,转而看到了身后的沈初姒。 “同福客栈的掌柜报案,说店中丢了一个镇店之宝,名叫引龙盏,店中上下遍寻不得,那段时间离开的房客也只有你们两位,麻烦——” 来者顿了顿,“与我到官府里面走一趟吧。” 在他身后,是数十位手拿长刀,身形魁梧的侍卫。 将整座院落包围得水泄不通。 作者有话说: 明晚八点更新~ 第64章 官吏办案, 缉拿嫌犯,从名义上来说,并无错处。 沈初姒之前就觉得那处客栈不宜久留, 但是搬离之后一连数日都没有什么波澜, 虽然心中还有疑虑,但终究还是稍微安下了心。 但是却没有想到, 现在居然是借口财物失窃, 想要自己前去官府。 若是栽赃嫁祸, 那所图又是什么? 谢容珏挡在沈初姒身前, 指间滚动着一枚铜板。 这么几个人,要杀死并不是问题。 但他现在却轻轻皱了皱眉, 总觉得这件事并不是这么简单。 之前沈初姒就说过此地虽然是在邺朝境内,但并不全然安全,毕竟靠近西境, 况且又是新君登基之际。 之前沈兆缠绵病榻, 不少地方的官吏都在趁着那段时间,暗中发展。 并不能全然知晓,是不是生出了不臣之心。 若只是简单的盗窃案,并不会是这样的阵仗,现在来到这里的人, 好像是生怕他们从中逃脱, 也好像是有恃无恐, 面上都带着势在必得的笑。 恐怕那黎城当地的州牧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谢容珏杀死这么多人确实不难, 但是现在, 他还要护着沈初姒。 离开黎城或许不难, 但是离开整个西境却不容易, 没有全然的把握, 他不想沈初姒也随着落入险境。 现在这里不比之前独孤珣的队伍,虽然独孤珣刀势狠绝,但是那行人数并不多,况且他们当时还是在邺朝境内,多少都会受制于人。 但若是此处官僚一手遮天,还能调动城中守卫的话,确实要比独孤珣更为棘手一点。 这样的境地之中,若是官吏当真心怀不轨,那么即便是知晓了沈初姒的身份是公主,恐怕会直接杀人灭口。 毕竟若是让她回到盛京将这里的境况传回去,只会更麻烦。 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谢容珏手中的铜板轻轻转了两下,眼睫垂下,思忖着现在的境况。 面前的人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到底是杀了这些人直接离开更为稳妥一点,还是跟着他们前去官府看看到底是什么意图稳妥一点。 而在此时,沈初姒站在他身后小幅度地拉了拉谢容珏的衣角。 他侧身,指间滚动的铜板顺势滑入掌心。 “不必动手,”沈初姒靠近,“我刚刚想过了,你的伤还未痊愈,并不适宜现在动手。况且现在还不知晓他们到底是什么意图,等发现事态不可转圜再做打算也不迟,贸然动手反而会陷入被动。” “西境不太平,现在落了罪名离开恐怕还会更为棘手,况且我猜测隐卫应当也快找到这里了,既然是怀柔政策,应当不会很快撕破脸面。所以现在不必打草惊蛇,受制于人。不如先随着他们去看看,再随机应变。” 虽然她也明白,现在前去所谓的官府,恐怕也是多有不妙。 毕竟那点儿不安感,很久之前她就察觉到了,总觉得此处有点儿说不出来的诡异。 所以她才想着早早搬离,却没想到,现在还是会找上来了。 该来的总是躲不了的。 他们现在在西境,没有车马,即便是走,恐怕也并未能全然逃脱。 即便是有公主的身份,但并无任何佐证,况且若是有心作乱,这身份反而会成为催命符。 她向来不喜欢赌,但是现在,却又是不得不再赌一次了。 沈初姒想了片刻,随后轻声,“况且,擒贼先擒王。” 至少,要先看到黎城州牧,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谢容珏指尖抵着那枚铜板,看着站在不远处列卫手中锃亮的刀刃。 “……好。我听殿下的。” * 官兵带他们前往的,并不是所谓的官府,而是州牧私宅。 一路上,有人看到有官兵带着人前往私宅,面上都是难言之色。 旁的地方的人或许是不知晓,但是身在黎城的人,哪里不知晓这黎城州牧马裕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白玉为堂金做马,热衷美色,养名伶,即便是已经成亲的妇人,只要被他看上的,也都是同样强抢不误。 恐怕江南那带养出来的纨绔膏粱子弟,比起这位所见识过的美色,也要甘拜下风。 这么些年来,自然也不是没有不从的,但是这马裕在黎城都可以做到一手遮天,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又养着私兵,即便是有人想要上报,也很难逃得过这马裕的手掌心。 这么多年来,不知道多少如花似玉的姑娘香消玉殒在这州牧府中。 州牧府占地极广,一砖一瓦都能看得出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虽然还未曾进入里面,但是单单只是从外面看,就知晓这座宅邸造价斐然,远远不是一个地方州牧可以出得起的数目。 而进入院中,则远比院外所见更为奢靡,不少草木都是从未出现在西境的,都是江南道特有的草木,恐怕池边那几株花树,就已经价值千两。 这样造价斐然的私宅,恐怕即便是不贪墨,也必然是与商贾勾结。 就连铺地的砖石,都是兖州官窑烧制出来的上等货,每一块都是价值不菲,铺这样得一条小道也是价值高昂,即便是在盛京,除了宫闺,沈初姒也只在仁明巷中见过。 走了一段路,才终于走到了主厅中。 领着他们前来的官兵上下看了看他们身上有没有私藏武器,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随后看着沈初姒,“姑娘,请吧。” 马裕也时常打赏美人给他们这些官兵,说不得日后他玩腻味了,这位姑娘就落入了他们手中。 沈初姒抬眼看向主厅。 此时坐在主厅之中的,是一个身穿姜黄色锦衣的中年人,坐在主座之上,面色蜡黄,手上戴着玉扳指,目光在谢容珏和沈初姒两人之中梭巡了一下,随后落在了沈初姒的身上。 屋中灯火不盛,此人眼珠浑浊,几乎要落在沈初姒的身上。 随后,缓缓的笑了下。 这样的目光,到底是在打什么意图,谢容珏只看了一眼就知晓了。 啧,还真是……胆大包天。 怎么总是有人不懂,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 之前那个扈永福是这样,现在这个黎城州牧,也与他不相上下。 谢容珏手中铜板滑动,护在沈初姒身边,此时面上还带着一点儿笑意。 只是这笑,却又不达眼底。 若是盛京之中有人在这里,恐怕能认得出来,这位向来行事妄为的镇国公世子,每次出手之前,都是这样的笑意。 而且,笑意越明显,下手就更为狠。 沈初姒也直觉现在自己面前的人的眼神不怀好意,手指略微缩了缩。 之前前来西境的刺史,恐怕都是被一一收买了,别的不说,就说这远超规制的私宅,就不是一个州牧可以负担得起的。 而在盛京,居然都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所呈上来的折子并无缺漏。 风流债 第61节 要么是被要挟,要么就是与之同流合污了。 而主厅中站在一旁的,则是那位客栈的掌柜,或许是因为狗仗人势,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走来的两位。 从前在客栈中所见到的谦卑笑意荡然无存。 掌柜碰了一下自己的胡子。 黎城城中人都知晓同福客栈的掌柜是州牧马裕的走狗,平时里无人敢于惹怒他,但是那日这杂碎居然还在黎城落了他的面子。 这美娇娘倒是还好,日后就是马裕新鲜的玩物,至少也需要些时日才能腻味。 但是这个口出狂言的杂碎,到了马裕手上,恐怕不过就是落得一个死无全尸,野狗分食的下场罢了。 掌柜想着当日谢容珏的模样,暗自哼笑了声。 那般嚣张,现在手无寸铁,即便是当真有些来头,只要到了这里,就算是权势滔天,又能如何? 况且倘若当真是权势滔天,又怎么可能住在那样的破败小屋之中。 亏着他们找了数日,才终于找到那处小院。 若只是贩夫走卒,又是外来之人,就更好处理了,随便剜去面容往乱葬岗一扔,只要处理得干净些,就无人知晓。 马裕转了转自己手上的扳指,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掌柜,意味深长:“看来果然如你所说,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货色。” “那是自然,”掌柜满脸谄笑,“大人还不相信小的吗?自然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不然怎么能入得了大人的眼?” 马裕哼笑一声。 确实也有些时日没有见到这样的好货色了,他难得起了一点儿耐心。 也罢,玩上他们一会儿也无妨。 马裕手指在桌上碰了碰,随后看向站在厅中的两人,“你们两人,现在可知罪?” 谢容珏挑眉,“敢问大人,我与家妻何罪之有?” 马裕不知道这人到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当真对着现在的境况一无所知,嗤笑了一声。 当真是小喽啰,到了这样的境地,居然还没看出来他的意图。 实在好笑。 “怎么,你们两人这是对盗窃拒不承认了?知不知晓在邺朝,盗窃乃是大罪,况且还是难得一见的珍物,价值八千两白银,按照我朝律例,当暂且羁押大牢,流放三千里。” 马裕意味深长地转了转自己手上的扳指,话音一转:“不过,念在你们两人现在是初犯,虽然此案案情严重,但本官也并不是不可网开一面。” “妇人体弱,若是流放,多半性命堪忧,本官素来仁善,体恤民情,所以念着这么一点,可以——” 他眯着眼睛看着沈初姒,“让你留下。” 马裕顿了顿,随后接着道:“而且,还是留在这州牧府中。” 他面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如何?” 作者有话说: 白玉为堂金做马——红楼梦 明晚还是八点~ 第65章 他说这话, 到底是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甚至就连佯装的场面话都懒得,俨然是笃定自己胜券在握。 罪行是由他一人所定, 整座城的生杀予夺, 全都是在他一人手中。 谢容珏手中握着那枚铜板,挑眉反问道:“哦?州牧大人这是何意?” 马裕从主座上起身, “何意?本官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们两人还不明白?盗窃乃是大罪, 本官仁善, 留了妇人一条生路,如此大恩, 自然是法外留情,难道这说得还不够清楚?” 沈初姒倏然懂了那日掌柜的视线到底为什么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知晓了当初为什么当初客栈之中的壮汉, 即便是眼中带着觊觎之色, 却又将那点儿目光藏得很好。 因为,他们当初已经料定,自己即将是这位黎城州牧的掌中之物。 所以自然不敢心生觊觎。 那日的女郎之所以出言提醒,自然是因为这掌柜与这位州牧是一丘之貉,明面上是客栈, 暗地里也做着为他搜罗美妾的勾当。 现在连赃物都未曾找到, 人证物证全无, 也敢就这么定罪。 显然是目无法纪, 远离盛京, 自认无人能管, 在这黎城一手遮天习以为常, 所以现在才这般肆无忌惮。 断定他们除了乖乖就范, 再没有任何其他出路。 在前来西境之前,沈初姒也没有想到,居然在黎城这样的地方,官吏居然是这样猖獗,口中说着所谓的律例,言下之意却又是这样令人作呕。 况且姿态熟稔,想来之前早就已经不止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情了。 若她当真只是并无半分权势,只是寻常妇人的话,面对这样的威胁,即便是玉石俱焚,也不过只是平白无故的牺牲而已。 动不了这位黎城州牧分毫。 “一无赃物,二无人证,州牧大人就这般定了罪,”沈初姒倏然抬眼,“既然是无凭无据,那我们,若是不从呢?” 她说话之时,不避不让地对上了马裕的眼睛。 马裕嗤笑一声,“我想,你们现在恐怕还没有认清局势,你们手无寸铁,又入了这里,现在在这里,难道还能由着你们从不从?” 此时厅中亦有几个身形魁梧的侍卫,手上拿着刀,此时正站在厅中角落。 看这形势,只要反抗,就会即刻提刀向前。 马裕的手在桌子上随意地叩了叩,“你们在这黎城之中,难道就不知晓,在这西境,本官说的话,就是圣旨,金口玉言,无人敢反驳。” 他说着,似乎是耐心用尽,低眼看着沈初姒,哼了一声,“不过是见你有几分姿色,刚刚才给你几分好脸色,可切莫给脸不要脸!要是识相点,就好好听话,日后自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不识相——”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浑浊的眼珠暗色翻涌。 不识相的话,不过就是慢慢磋磨上时日,即便是再怎么忠贞不渝,对上他的手段,恐怕也抵挡不过几日。 让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受上这么多磋磨,啧,他还当真是有点儿不忍心。 不听话,也是应当。 怪不得他。 掌柜在旁谄笑,奉承道:“大人这样英明神武,但凡是长了眼睛的,都该知道现在到底是怎么选!旁的小娘子怕是想着这样的机会都还没有呢,大人乃是一城之主,尊贵无双,这城中谁人不敬仰大人威名,成为大人的姬妾,这可是无上殊荣!” 谢容珏听到这里,轻声笑了一声。 这笑中,就实在是带着一点儿讥诮的意味。 在此时的厅堂之中,显得格外地明显。 哪怕这掌柜脑子并不如何灵光,现在也听出来这个意味了。 他在嘲弄。 掌柜想不明白,现在他们受制于人,只要马裕想,他们永远都逃不过这里,怎么还是敢这般嚣张的。 现在这可是在马裕的私宅之中,外面全都是守卫,厅中都站着几个侍卫时时护着马裕的安危,这人又手无寸铁,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讥笑的? 难不成是得了失心疯? 马裕也听到了那声讥笑,皱着眉头,看向谢容珏,“你笑什么?” 谢容珏只是挑眉,指间铜板转动,几乎只见一道残影。 马裕久居上位,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觉得现在的事态有点儿不对,这人并不像是失去神志的模样,此时的笑—— 马裕摸了摸自己手中的扳指,随后看着厅中站着的四个守卫,“把他给我抓起来!” 马裕的话音还未落,只看到几道残影倏地飞出,原本站在角落之中的四个守卫还没动弹,突然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随着接二连三的声响,就听到这几个人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地面之上,倏然就渗出了血迹。 正中咽喉。 死得连一丝预兆都没有。 这人身上没有丝毫武器,也没有看到他出手。 厅中的这么几个侍卫,居然就这么……死了? 掌柜大骇,连忙朝着厅外的守卫喝道:“来人!快来人!保护大人!” 他的话甚至还没说完,电光石火之间,只看到一道瞬影,谢容珏倏然上前,狠狠扼住了马裕的脖颈。 谢容珏握着他的脖颈,随后缓慢走到了沈初姒的身边,手指略微扣紧,马裕的脸上就瞬间全都是青紫之色,他口中不断地发出嗬嗬之声,但是又没有办法说出话来,只得干枯的手拼命地扒着谢容珏的手指。 即便是在这个时候,谢容珏另外的一只手居然还在随意地把玩着一枚铜板,抛掷了一下。 然后他接住,看着掌心中的铜板。 “大人,为你卜了一卦,”谢容珏轻声哼笑一声,“实在不巧,看来,是大凶。” 原本听到声音而来的门外侍卫,看到马裕现在受制于人,面上大骇,看到现在的场景,却又踌躇。 “看来州牧大人在黎城作威作福习惯了,怎么到了现在都还不明白,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挑眉,“让我想想,刚刚是哪只眼睛看得时间长了些,啧,我剜哪只眼睛好让大人明白这个道理?” 局势在一瞬之间扭转,之前他们何曾想到过,此人居然能顷刻之前杀了场中的侍卫,又能在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的瞬间,瞬间就扼住马裕的脖颈? 西境武功高强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多用蛮力,他们之前见这人看着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所以就略微放松了警惕。 谁曾想,现在居然能不费丝毫功夫就扼住马裕的脖颈,现在被动的,反而成了他们。 侍卫手中拿着长刀,看向现在面色涨红的马裕。 掌柜在一旁眼珠转了转,悄悄到了谢容珏的身后,想要趁乱抓住沈初姒,这样好歹也是一个筹码,掌柜的手甚至还没有伸出去,只看到一道残影在喘息之际就洞穿了自己的手掌。 剧痛让掌柜倒地蜷缩为一团,面色苍白,而此时一同落地的,还有一枚铜板,此时正在地上咕噜咕噜地转动。 只听到铜板转动的声响,一直滚动到了桌角,才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随后才停下。 贯穿他手掌的,居然只是一枚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铜板。 谢容珏略微抬了抬手,马裕原本脚尖还能碰到地面,现在却是完全的凭空而起,没有半分着力点。 马裕算得上是臃肿,谢容珏甚至另外的一只手还在把玩着铜板,仅凭一只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抬起—— 风流债 第62节 马裕面色已经变为紫红色,他竭力扒着现在自己咽喉上的那只手,看着此时正在厅外,进退两难的侍卫,勉强出声道:“退……退下!” 随后马裕转而看向谢容珏,感觉到喉中隐隐弥漫开来的血腥味,咬牙说道:“你现在杀了我,你也逃不过这黎城,到时候你与她皆要丧命于此,更何况,你可知晓本官乃是朝廷命官,若是杀了我……” “即便你当真有通天之能逃出黎城,朝廷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刚刚还说自己一手遮天,说自己的话堪比圣旨,现在却又拿朝廷来压人。 也不知晓这位所谓的黎城州牧,知晓了他刚刚觊觎的人,乃是先帝最为宠爱的九公主,又是该如何作想。 谢容珏轻声嗤笑了一下,然后手下力道加重,“大人这么大的官威,我可实在是害怕。” 当初独孤珣还在盛京的时候,他甚至连西羌来使都敢杀,这么一个无恶不作的州牧,要杀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区区一个黎城州牧罢了。 但是现在,他确实并不准备杀了马裕。 毕竟,一路逃出西境,确实不易,现在马裕在他手上,送上门来的人质,不利用实在是有点儿可惜了。 之前来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想过若是遇到棘手的情况该怎么办,没有想到,比他构想的还要顺利一些。 大概是是马裕在这里作威作福惯了,并没有意识到,有些人即便是手无寸铁,也依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沈初姒看着马裕,“以权谋私,欺男霸女,贪污受贿,压榨百姓,结党营私,收买刺史,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你前往盛京极刑处死,即便是新帝即位,暂且无暇,但西境的状况,也不可能永远瞒过去。我也很想问,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在这里这般猖獗的?” 马裕被谢容珏的手扣住脖颈,只感觉脑中充血,几乎没有办法再思考,此时听到沈初姒的问话。 还是倏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这两个人他并不知道来历,原本就算是家中有点儿家底,也没有什么所谓,只要处理得干净些,没有人会知晓。 又或者,他之前也只是怀疑到了谢容珏身上,并没有觉得这个美娇娘有什么来路。 但是现在,他却觉得,她说着刚刚那话的时候,实在是有点儿气势迫人。 即便是曾经的高官,来到黎城的刺史,也没有给他这样的感觉过。 邺朝女子大多不会知晓这些,即便是官家子女,也不会了解律例。 她到底又是怎么能将这些罪名如数家珍,甚至说到新帝即位,面上也并无波澜。 难道是来自盛京的贵人? 可是他并不曾听说,有什么人前来黎城。 若是有了风声,他至少也会收敛几分,不会落人把柄。 不过—— 若是当真是盛京来的,那必然不能让他们回去,不然,即便是马裕现在不死,日后也难辞其咎。 马裕想了想,开口道:“你们现在所求,不过就是我放你们离开,不如这样……我可以跟着你们一起走,等出了西境,你们再放走我,我不会再追究这件事,保你们平安回去——” 等他被放,就会即刻下令杀了这两个人。 无论他们到底是谁。 都不能活着回到盛京。 马裕心中的盘算打得很好,却突然听到院门外传来一点儿嘈杂的声响。 此处私宅平日里不会有其他人前来,马裕被打断了思路,抬眼望向不远处。 只看到原本在门外的侍卫突然被一群人制住,无声无息,无人发现,几乎是在顷刻之前就反制住了他们。 刀架颈侧。 马裕瞪大双目,此处是他的私宅,怎么会有人敢在这里撒野? 而且还像是早有预谋,黎城之中谁人不知晓此地住的是马裕,不要说是进来了,在外面看上几眼都不敢。 这些人,知晓他的身份,却还是闯进来挟持他的侍卫。 荒谬。 马裕因为充血而昏涨的脑子里面,只浮现出了荒谬两个字。 以往在黎城一手遮天,何曾有这样失态而狼狈的时候。 他看着有个脸上蒙着黑巾的人快步走近,最后单膝跪地在沈初姒的面前。 “公主殿下,属下来迟。” 作者有话说: 二十个红包,抱歉晚了~ 第66章 私宅之中, 瞬时间鸦雀无声。 掌柜因为手上的剧痛,蜷缩成一团,脑中嗡鸣不止, 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面上露出骇然之色。 掌柜捧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 惊呼道:“公主?” 隐卫低眼看了下正在地上蜷缩着的人,眼神掠过掌柜手上的那个渗着血的伤口, 这是出自谁的手, 隐卫自然明了。 地上还有着铜板滚过的痕迹。 之前就听闻这位镇国公世子在殿前赢了独孤珣, 就是为了公主出头, 现在又千里迢迢前来西境来找公主殿下…… 可是若是他没有记错,这两位不是早就已经和离了吗? 知晓这位世子也在西境的时候, 他还传书回去给了陛下,算算日子,也该到信鸽回来的时候了。 隐卫想到这里的时候皱了皱眉头, 手中凭空出现一枚令牌。 这块令牌上面只有一个怀字, 是当今新帝的名讳,况且这枚令牌是金镶玉的,玉成色斐然,下面的坠子是南海沉香木檀珠加上藕丝打的穗子。 这枚令牌,乃是新帝沈琅怀的私令。 即便是从前来西境的刺史, 至多也只是官令, 马裕见过的奇珍不知凡几, 但是现在这块令牌, 他就算是再怎么愚钝, 都该知晓, 除了皇城, 哪有人能拿出这样的私令。 南海沉香木原本就是贡品, 除了宫闺,无处能寻。 隐卫声音很冷淡,“陛下亲令,现在在黎城,见公主殿下,如他亲临。” 而马裕被谢容珏扼住脖颈,脑中骤然升腾起无数的杂念。 他有试想过这两个人是什么身份,或许是来自盛京的贵人,但是却当真是没有想到过,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公主。 新帝并无所出,先帝的几位公主,要么是母族极其显赫的,要么就是独得圣宠的。 无论哪个,刚刚说出去的话都是木已成舟,不管是自己之前在黎城的行径,还是自己对这位公主殿下心怀不轨,都是足够处以极刑的大罪。 数罪并罚,甚至足以株连九族。 隐卫看到谢容珏出现在这里,面上也并无多少诧异,略微颔首,对着谢容珏:“镇国公世子。” 谢容珏扣住马裕的手倏然一松,马裕瞬间就跌落在了地上,只听到一声落地的钝响。 马裕面上毫无血色,也不知晓是因为刚刚被扼住脖子许久,还是因为惊恐过度,此时脸上带着愣怔的神色,居然是连辩驳都无从开口了。 他在这里一手遮天许久,目无法纪,在黎城,说出去的话就如同黎城的圣旨,从无人敢于驳斥。 谁能想到不过只是近来看到了个新的货色,这样的事情从前也不知凡几,从未出过差错,但是他当真从来都没想到过,这么个姿容孱弱,衣着简单的美娇娘,居然是公主—— 若是这里的情况被传回盛京,这诸多罪名,恐怕自己就是有十条命都难逃一死。 马裕心神惶惶之际,突然听到原本早已倒地,一直痛得在低呼的掌柜,连滚带爬地到了沈初姒脚边,讨饶道:“姑……不,公主殿下,小的,小的只是一时被那老贼胁迫,猪油蒙了心,这么多年,小的可是从来都没沾上一点儿人命!” 掌柜用他另外一只完好的手颤巍巍地指向马裕,“若不是那老贼,小的何曾会做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之前的事情,殿下明鉴,这老贼在黎城说一不二,小的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因为手上受伤,所以此时掌柜说起这话的时候,声音还带着一点儿颤音。 这人还当真是会见风使舵,现在见到马裕大势已去,顷刻之间就看清楚了局势,转而讨饶。 实在是能屈能伸。 即便是隐卫这样时常处理案犯的人,看到这人临阵倒戈这般快,也不由地眼中露出诧异之色。 沈初姒垂眼看他,心中并无半分恻隐,对于这样的人,良善不过是留有后患罢了。 若此时不是隐卫及时赶到,恐怕只凭着谢容珏一个人,这位黎城州牧与掌柜两人狼狈为奸,必然是想要将他们杀死在西境,又或者是让自己成为后院姬妾。 根本不可能存在放过一谈。 对于这样的人,实在是没有必要浪费同情心。 马裕听到掌柜说这话,猛地啐了一声,上前用脚碾住掌柜受伤的手,“贱奴你想要现在撇清关系,怕不是当真忘了从我这里拿了多少银两回去填私库了?那些官银一查便知,本官若是死,你这贱奴也休想逃掉。” “投诚?你还以为你能摘得干净,你怕不是当真是活腻了!” 马裕身形臃肿,踩着那只被铜板贯穿的手掌,剧痛瞬间让掌柜面色惨白,面容狰狞,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 竭力想要将自己的手从马裕的脚下拿来,但是马裕此时下了死劲,怎么可能轻易松开。 地上缓缓渗出来血迹。 谢容珏饶有兴趣地挑眉,“啧,狗咬狗,还真是难得一见。” * 西羌。 西羌地处西境,整个族落都是位于草原之上,不远处还有起伏的山脉,虽然牛马强壮,但是这里并不利于种植作物,种族的吃穿时常成为一个很大的问题。 所以往年,都需要前去中原抢掠。 这些年来中原势弱,面对西羌的强盗行径难免左支右绌,尤其是镇守西境的将军,早就已经是老将,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连带着他们,都抢来了不少的好东西。 至少这半年里面,都是衣食无忧的。 而西羌新的阙王,则是西羌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以女奴之子的身份一步一步地登上阙王之位,想想也知晓独孤珣,是何等的出色。 他蛰伏十年,一个一个地杀掉了老阙王和兄长,铲除异己,整个西羌几乎无人不知晓这位新阙王的威名。 而中原的老皇帝,前些时候才刚刚断了气,现在新即位的这位,恐怕也只是一个软弱无能之辈。 在今年年初,独孤珣前往中原邺朝。 西羌兵强马壮,又是骁勇好战之辈,所有人都觉得此时出使中原 ,要么能让那个中原新帝拨款增物,将中原贵女作为阙王的女奴,要么就是中原新帝急于求和,什么要求都能答应了他们。 风流债 第63节 此行必然是盆满钵满,中原人喜好面子,又推行仁善,况且还有不斩来使的规矩。 所以独孤珣前去的时候,只带了一队精锐。 虽然人不多,但是跟随独孤珣前去的各个都是西羌勇士,随便哪个拿出来都是各部落的数一数二的高手,即便是当真动手,放出消息,他们前去接应,至少护着独孤珣平安返回也并不是难事。 况且,中原现在正在休养生息的时候,怎么可能做出这样冲动的事情。 整个西羌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前去边境接应的时候,整个精锐队伍支离破碎,只区区剩下了几个人,其中,也包括着独孤珣。 左胸被贯穿,豁大的伤口平整而果决。 出剑之人极快,剑势精绝。 即便是独孤珣,居然都没有能够格挡。 独孤珣被护送着一路快马加鞭回到西羌的时候,甚至连呼吸都微弱。 西羌几位从前跟在独孤珣身边的侍从面面相觑,看到独孤珣的时候,面上全都是不敢相信之色。 可是看他们的样子,却又不像是苦战。 西羌最好的医师为独孤珣诊断了许久,历经一天止住了血,之前在夺取阙王之位的时候,独孤珣的左胸就曾经被伤,现在是伤上加伤,医师竭尽全力,才终于保住了独孤珣的命。 几个从前受到独孤珣照顾的西羌侍从守着营帐,随后看着跟独孤珣一起去中原的侍从,问道:“塔吉,到底是什么人能把王上伤成这样?这些时日你们前去中原,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名唤塔吉的侍从眼中浮现出一丝怨毒的意味,“王上前去中原,原本想求娶中原的一个公主,和亲分明就是便宜了他们中原。谁知晓有人居然当场要与王上比试,那中原新帝居然也是应允了,不过是个女人,即便是公主,也不过是出生好些的女人,嫁给王上,原本就是无上的福分,居然还不愿,实在是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些!” “比试?”侍从诧异,“与王上比试,怕不是找死?在王上刀下,恐怕是三招都不一定能扛得住吧。” 塔吉沉默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也不知晓那人到底是用了什么邪术,竟然略胜王上一筹。” “若不是用了邪术,怎么可能胜得过王上!”侍从义愤填膺,“我们原本就是手下留情,前往中原,他们居然这般过分!那王上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自然是因那位中原公主而起。因为这个人,我去中原官府还受了杖刑,王上原本想给这个不知死活的女奴一些颜色瞧瞧,谁能知晓,才刚刚到了西境,就被人暗算——” “若不是因为暗算,王上怎么可能伤成现在这样!” 身边站着的几位侍从接连应和,独孤珣的能力,他们皆是知晓的,现在被中原人伤成这样,必然是要百倍奉还的。 这样也好,每年都需要前去中原抢掠,实在是浪费力气,不如直接占了中原的地,往后那盛京,就是他们的地盘了,那些从前的中原人都要对他们俯首称臣,想想就觉得快意。 恰在此时,医师走了出来,低声道:“王上醒了。” 几位侍从赶忙走近营帐之中,为首者摩拳擦掌,“有人敢伤王上,我等必然不允,那公主我现在就为王上抓来,活剐在王上面前!” 独孤珣感觉到身体传来的剧痛,所幸那位镇国公世子贯穿的左胸,现在还留有一线生机。 他极轻地皱了皱眉头,想到了沈初姒。 杀了她? 独孤珣捂住自己的伤口,缓慢开口:“……抓?就算是抓,也得是活捉。” 作者有话说: 我愿称自己为:踩点达人。 第67章 黎城之事, 隐卫尽数传回盛京,此事毕竟关系重大,当由沈琅怀定夺。 但无论怎么想, 马裕敢于对公主殿下心怀不轨, 还在黎城作威作福,欺凌百姓这么多年, 加之贪污, 必然是要极刑处死的。 而之前的那封盛京来信, 也由信鸽传到了隐卫手中。 隐卫展信, 迅速看完信中所言之后,皱了皱眉头。 他默不作声地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沈初姒和谢容珏, 半晌以后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信。 面上带着一点儿显而易见的为难。 沈初姒并未注意到隐卫的目光,只是心下在暗暗思忖。 有隐卫护送回京,无论如何, 这段时日都可以不必忧虑了。 谢容珏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大概再等上十日,等到他并无大碍了,就可以启程回到盛京。 但是谢容珏伤了独孤珣,无论如何,西羌都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咽下这一口气。 她虽然并不知晓独孤珣伤势如何, 但是既然是负伤离开, 怎么想也该知晓必然是重伤。 恐怕不久之后, 边境也快不太平了。 这件事难以避免, 西羌觊觎中原这块肥肉许久, 这是送上门来的由头, 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借口。 沈初姒轻声叹了一口气, 想到之后的事情, 难免有点儿头疼。 此行前来西境,虽然沈初姒并未受到什么伤,还是她从前素来身处宫闺,从未有过这般惊险的时候,之前实在是难免忧虑。 一直到现在尘埃落定,才终于有了点儿劫后余生的感觉。 隐卫素来都是历代帝王所有,一般处理的都是盛京不便明面处理的大事,现在身在西境的隐卫已经占到了其中的二分之一,恐怕还有一些还在其他地方,零零总总算起来,几乎是全部的隐卫都前来西境找沈初姒了。 恐怕就连沈琅怀身边都没有留下什么人。 沈初姒想到这里,略微垂了垂眼睫。 其实对于沈琅怀,她一直都有点儿不明白。 她一直以为,沈琅怀应当是厌恶自己至极,虽然至少应当出于明面上,会来找自己,但也当是敷衍至极,怎么都不可能是隐卫全都前来西境这般的兴师动众。 从她之前离开盛京开始,隐卫就一直追到了西境,其中耗费了数不尽的精力。 这其中,只有可能是奉了沈琅怀的命令。 不少原本应当由隐卫代劳的事情,就需要沈琅怀亲力亲为。 在此时,沈初姒突然想到谢容珏从前说起过的,之前自己所赠的那个护身符,沈琅怀也并未丢弃,反而是挂在了身上。 之前金銮殿外谢容珏说到这件事,她原本是并不相信的,但是现在隐卫几乎尽数在西境,这一路上耗费无数精力,却又是不得争辩的事实。 沈琅怀与自己并不算是相熟,但现在却做到这般地步。 沈初姒思及此,突然抬眼看向不远处的隐卫,问道:“西境地界大,往来的人员复杂,我又早已离开了客栈,搜找起来极为困难,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隐卫如实回答道:“回殿下,属下之前一直在西境寻找,但是因为搜寻困难,所以查找起来确实费了一点儿功夫,能这么快找到这里,是因为殿下之前的那对桃花玉镯子,被我们从典当行中收到,我们才集中人手在黎城搜寻。” 他说到这里,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一般,从自己身上摸出那对玉镯。 “殿下,”隐卫将镯子递到沈初姒的面前,“属下已经将其赎回。” 沈初姒依言接回那对镯子。 隐卫虽然擅长搜寻,但是在这西境之中大海捞针,却确实实属不易,况且还不能惊动各城州牧,自己又一直都是隐姓埋名,即便是对于隐卫来说,也需要时日。 没有想到,居然是凭借桃花玉找到的这里。 桃花玉入手的触感温润,毕竟是沈兆生前所赐,之前当出去的时候,沈初姒还觉得有点儿可惜,所幸不仅让隐卫由此作为线索找到了他们,现在也物归原主,总算也是了了一桩心事。 沈初姒手中握着那对镯子,对着隐卫笑了笑,“多谢。” 隐卫一时愣了神,随后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属下分内之事,殿下无需言谢。” 他们现在还身处私宅之中,这座宅邸处处价值不菲,恐怕日后是归为朝廷所有,随后售卖给富商,所得钱款将用于减免黎城赋税。 这是之后的事情,就要交由来到这里的刺史处理了。 沈初姒方才在与隐卫说话,谢容珏则是随意地找了个椅子坐下,一只手撑着看着他们这边,另外一只手上抛掷着一枚铜板。 他身上的伤还需要再修养一段日子,今日又动了手,虽然看着轻松,但是还是回去再换一次药较为妥帖一些。 沈初姒抬眼看了一下坐在原地的谢容珏,虽然并未说话,但是谢容珏却倏然懂了她的意思。 他随之从红木椅上起身—— 而在此时,隐卫看出了他们的意图,面上似乎是有一点儿为难之色,他看了看谢容珏,又看了看沈初姒,问道:“殿下是准备与世子一同回之前的那个院落吗?” 沈初姒抬眼。 隐卫接着道:“方才圣上来过消息,已经知晓镇国公世子前来一事,他在信中提到,多谢世子前来西境救下殿下,但是……世子与殿下两人既然已经和离,同住一屋的事,为了殿下清誉,还是应当避免。” “之前是事急从权,难以避免,倒也是罢了,但是隐卫现在在这里,自然是不可让殿下受到委屈。” 隐卫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谢容珏的神色,“所以,我们给殿下在城内准备好了一间客房,至于世子——” 隐卫顿了顿,“是另外找一家客栈,还是回之前的那个院落,就请自便吧。” 沈初姒有点没有想到这样的一番话,转眼看向谢容珏。 谢容珏却似乎并不诧异,手中把玩的铜板收起。 沈初姒或许不明白,但是他在片刻之间就明白了沈琅怀的意思。 谢容珏与沈琅怀还算是有点儿私交,作为新帝,沈琅怀德才兼备,待人处处有礼,即便是对于自己这样的子弟,态度也十分温和。 但是从前谢容珏去面见先帝沈兆的时候,当时在路上遇到了沈琅怀,谢容珏就知晓,或许对这个皇妹,沈琅怀却是和寻常人不一样的。 即便嘴上语气不善,可是背地里却是又截然不同。 对于这个皇妹,实在是别扭。 现在这样的举措,就是在为沈初姒撑腰。 毕竟,从前沈初姒在镇国公府,过得并不好。 沈琅怀并不希望沈初姒重蹈覆辙。 谢容珏垂了垂眼睫。 看来自己现在,实在是任重道远。 他想到这里,手中的铜板滑入袖中,垂眼看着沈初姒,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既然如此,近来多有劳累劳累,那殿下早些回去休息吧。” * 隐卫大概是知晓了沈初姒的喜好,此时在客房之中,除了精致的卧具,还有着一摞精心准备的典籍。 客房之中灯火盛极,或许是担心西羌之中再出变故,所以此时门外还有几个隐卫在守着。 沈初姒所住的这间客房,是整个黎城最好的客房,从窗棂中看出去,能看到山脉,沈初姒支着手看了一会儿典籍,却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心烦意乱。 也不知晓是因为回到盛京之后的事情,还是因为这段时日的奔波。 风流债 第64节 烛火晃动,手中的书卷也连带着阴翳浮动,沈初姒索性直接灭了烛灯,用帕子绞了绞还带着湿气的发尾,起身上榻。 窗外的月色缓慢照了进来。 客房的被褥是新换的,上面带着浅淡的香气。 思绪浮动之际,沈初姒突然想到了自己刚刚看过的那本典籍。 刚刚她对着烛火看了许久,典籍晦涩难懂,她现在回想一遍,居然是一个字都未曾看进去。 进来事情冗杂繁多,前后波折,她此时有点儿疲惫,也是常事。 沈初姒抬眼看了看窗外的月色,刚刚准备睡去之际。 突然听到窗户被人轻轻叩击了两下。 “殿下。” 沈初姒抬眼,恰好对上一对生得盛极的眉眼。 他避开了隐卫,转而到窗户这里。 此时窗外还有着猎猎的风声,沈初姒起身下榻,转而将窗打开。 窗牖洞开,谢容珏的身上带着清冽的气息,瞬身进了屋内。 此时他的身后,是黎城皎洁的月色。 沈初姒抬手将屋中原本已经熄灭的烛灯点燃,看到谢容珏此时站在屋内,眼中带着一点儿笑意。 “今日不是让殿下早些歇息吗?”他垂眼,“到现在还未曾歇息,不会是在……等我吧?” 沈初姒手上顿了顿,转而看着他,“你之前说这话的时候,我也未曾想到过你今晚还会前来这里。” 谢容珏闷闷笑了两声,随手丢出一枚铜板阖上了窗,“没办法,那是殿下的皇兄,自然是要在他面前表现得好点儿。” 之前的话,自然是违心之言。 窗牖应声关上。 沈初姒抬眼,“那你今夜怎么还到这里来,不怕被发现吗?” 谢容珏挑了挑眉,“殿下未必也太不信任我了些,隐卫虽然善于侦查,但是想要避过他们,对于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也不过就是一路瞬身过来,为了避开前后的隐卫,在路上处处谨慎,甚至还在一处屋檐下藏了片刻而已。 “况且,难道殿下还不明白。”谢容珏俯身靠近,“虽然只是半日未见——” “但我对殿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作者有话说: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存稿(捶胸顿足) 第68章 他对于这样的话, 实在是信手拈来,连一丝一毫的羞赧都无。 沈初姒还未答,谢容珏却突然靠近, 俯身将自己的下颔放在她的耳侧。 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颈侧, 他的下颔在她肩头轻轻蹭了蹭。 沈初姒倏而觉得有点儿痒,随后拉着他的手在桌案旁边坐下, 神色认真道:“你今日动了手, 我之前将药备在了身边, 你既然今夜来了, 正巧看看你之前的伤口有没有崩开。” 她垂眼碰了一下他腰旁垂下来的穗子。 突然听到谢容珏轻声笑了一下,随后低眼看着沈初姒道:“殿下现在……哪里都看过了, 是不是应当要对我负责?” 沈初姒原本的手放在他的腰际,听到他的话,抬起眼看他, 恰好对上谢容珏低下来的眼眉。 其实他的神色看得很分明, 眼瞳生得实在是清澈至极,旁人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情绪,例如从前的时候的冷淡,又或者是之前的欲色。 又恰如现在,说得上是温柔的瞳仁。 他的眼瞳生得颜色极黑, 压着一点儿晦暗的情绪。 此时漆黑的瞳仁之中, 除了跳动的烛光, 还有她的缩小的倒影。 沈初姒抬眼, “你想我怎么负责?” 谢容珏闻言, 轻轻挑了挑眉毛, 随后握着她的手解开自己腰上的穗子, “自然是——” 玉带滑落在地, 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他声音带着一点儿哑意,“殿下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个名分。” 沈初姒敛容,抬手将他身上松松垮垮的衣物拨开,看着他身上被绷带缠绕的伤口,披散在肩侧的头发随之倾落下来。 或许是因为刚刚沐浴完,发尾还未完全干透,上面散着极为浅淡的香味。 她身上向来带着一点这样的香味,靠近的时候,就格外分明。 沈初姒顿了顿,“这要再看看世子日后的表现。” 谢容珏手指拨弄了一下沈初姒散落的头发,嗯了一声,问道:“那殿下现在满意吗?” 沈初姒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身上的绷带,果然看到隐隐又有血迹渗出来。 虽然并未如何动手,但毕竟今日经历颇多,果然还是略微碰到了一点。 虽然他看上去神色并未有什么异常,但是怎么想也该知晓,这么重的伤势,只怕是动一下,都是撕裂的痛感。 都到这种时候,嘴中却还是说着这样不着调的话。 沈初姒默了片刻,“勉强。” 谢容珏听闻这话,突然抬手在她脸侧轻轻掐了一下,反问道:“勉强?” 他声音低下去,“殿下之前不是说我……身有隐疾?那昨日的表现呢?” 他不说这话还好,沈初姒听到他说这话,指尖碰到他的坦露的肌肤,只觉得指下的温度灼热,带着让人不容忽视的旖旎氛围。 沈初姒手指一顿,过了片刻后淡声道:“我忘了。” 这就是在耍赖了。 谢容珏向来喜欢恶人先告状,这段时日,她大概也是耳濡目染。 谢容珏闻言,手指拂过她染上绯红的耳廓,也不拆穿:“殿下既然是忘了,那我也并不介意现在帮殿下再回想一下。” 他声音清冽,即便是说着靡丽的词,也似玉珠落盘,“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现在,殿下想起来了吗?” 屋中一时静默无声。 谢容珏就这么带着一点儿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沈初姒。 过了片刻。 “谢容珏,”沈初姒抬眼,小声接着道:“你真的很过分。” 谢容珏丝毫不以为耻地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同了沈初姒的这个说法。 沈初姒想了想,看着他现在的神色,开口道:“那昨日,也勉强。” 谢容珏原本懒散地坐在椅子上,手指随意地放在扶手上,眼眉之间带着一点儿笑意。 他此时看着沈初姒启唇,虽然并未上什么口脂,但是唇形饱满,不点而红,映得皮肤更为白皙。 谢容珏听到沈初姒刚刚说出口的话,轻轻挑了挑眉。 “……嗯?” 沈初姒直觉他现在眼中带着晦暗不明的光,好像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有什么不对。 她颤动了两下眼睫,突然想到之前自己见到谢容珏这样的神色的时候,好像还是在昨夜说到他身患隐疾的时候。 他向来对什么事情都无谓,怎么总是在这里,格外介怀? 每每提到,都会倏然暗下神色。 带着似有若无的危险。 沈初姒突然想到昨日晚间那逆流而上的热意,还有他情动时晦暗的眼瞳,怔然片刻。 然后她看着他此时肩侧的伤势,颇为生硬地转开话题道:“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还是先帮你上药吧,若是感染发炎了,就会更为棘手。” “无关紧要?”谢容珏哼笑一声,“殿下怎么会觉得,这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窗外清冷的月光照进来,沈初姒只觉得他此刻步步紧逼,带着有点儿陌生的危险。 他手指绕着她身侧的发,手指白皙瘦削,此时缓缓绕着她的发尾,带着些许缱绻又旖旎的意味。 沈初姒只觉得他此刻的动作缓慢又磨人,有点儿落不到实处。 实在是有点儿折磨人。 她倏然抬眼,那点倔强又涌上来,开口道:“我又没有当真试过,我怎么知晓到底如何,自然只能给出勉强这么一个中庸又不出错处的评价了。” 她说完这句话以后,清晰的看到现在对面的谢容珏眼瞳暗了下去。 他衣衫松松垮垮地落在臂弯处,锁骨的线条精致,容貌盛极,伴随着呼吸,腰腹细微的起伏。 沈初姒一直都知晓他素来生得极好,可是此时此刻,月色照在他的眼睫上,正低着眼看着自己,还是不由地顿下呼吸。 他原本略微有点儿倦怠般地躺在椅子上,现在却直起了身子,手指轻轻在扶手上叩击了一下,随后一只手顺势揽到沈初姒的腰后。 然后站起,轻而易举地将沈初姒抱起。 瞬间腾空,沈初姒一时没有察觉到,下意识只能勾住他的脖颈。 此时他们身前是一张小小的桌案,谢容珏随意一抬,顺势将沈初姒抱到了桌案之上。 原本月色是照在谢容珏的眼睫上的,因为此时换了一个方向,所以现在变为了谢容珏背着月色,半束起的发被月色照得边缘散着淡淡的光晕。 沈初姒看到窗外的月色高悬,现在在她面前的人,生得却又更甚月色三分。 谢容珏慢条斯理地抬手碰了碰沈初姒的唇畔,“这样更好些,比刚刚能看得清楚殿下。” 沈初姒此时身下坐着的是木质的桌案,她用手撑着桌子,垂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人。 谢容珏则是眼睫抬起,“我之前就与殿下说过,我的自制力并没有殿下想象中的那般好,所以殿下……” 他声音很轻,“不要总是这样,让我觉得为难。” 风流债 第65节 沈初姒小声反驳道:“分明是你总是让我为难,况且……我怎么让你为难了?” “嗯?殿下难道不清楚?”谢容珏俯身靠近,“怕不是忘了刚刚说的,所谓的当真试过。” “殿下想怎么个试法?” 沈初姒不退不避,“可我说的也是实话。你自己非要问我,我自然也只能如实回答。” 谢容珏无奈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晓她此时是不是当真对这样的境况一无所知,还是有意为之。 他在原地顿了片刻,随后低眼,吻了上去。 他此刻背着月色,眼眉浸没在漆黑的月色之中,看不真切。 沈初姒往后避了避,一只手撑在身侧,另外一只手碰了碰他身上的伤,“我还没有给你上药,之前还稍微渗出了一点儿血迹。” 谢容珏手撑在她的腰后,略微使了一点儿力,沈初姒只感觉面前的景象骤变,她原本是坐在桌案之上的,因为他刚刚用了一点力,所以现在便是她半倾在桌案之上,原本撑在身边的手顿时并无任何作用了。 “上药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谢容珏轻描淡写地开口,手指在沈初姒的腰际轻轻碰了碰。 沈初姒只觉得他的指尖带着热意,随着朝着身体肆无忌惮地奔涌。 她的身体并无着力点,只能靠着他此时撑在腰后的手,沈初姒被迫重又用手勾上他的脖颈。 “谢容珏,”她带着有点儿羞恼,“把我放下。” 谢容珏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似乎是应允,又像是随口一句的应答。 他在原地顿了一会儿,随后低眼重新吻了上去。 他倾身,沈初姒的腰后瞬间就压到了桌案之上。 毕竟是早春,黎城又向来带着寒意,所以此时的桌案还带着凉意,沈初姒的背脊压在桌案之上,只觉得身上带着奔涌的热意,与脊背上紧贴的温度截然不同。 相反的两种触感横冲直撞,谢容珏一只手垫在她的脑后。 轻而易举地攻城掠池,让人无所抵抗。 沈初姒自觉他此时带着一点儿惩罚的意味,脊背抵着坚硬的桌案,他一只手护在沈初姒的脑后,另外一只手则是撑着她的身边。 带着占有欲,又像是昏聩的情动。 又或者,带着一点儿隐忍。 沈初姒看到他之前撑在桌案上的手上泛着一点儿经络,他原本清瘦,但是却并不单薄,此时这番,就带着些许危险的意味。 沈初姒有点儿没有力气,最后轻轻在他舌尖上咬了一下。 谢容珏倏然停了下来。 他垂眼,轻轻掐了一下沈初姒的脸,似是告诫道:“殿下还是少招惹我为好。” 谢容珏拂去她衣物上的褶皱,“就比如方才那般——” “殿下,我把持不住。” 作者有话说: 踩点鱼卷又上线了。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菩萨蛮牛峤 第69章 又是恶人先告状。 沈初姒眼中带着一层湿润的雾气, 脊背被压在冰冷的桌案之上,他的手指垫在脑后,轻轻地剐蹭了下。 她不甘示弱地也掐了掐他的脸, “明明是你自己时常招惹我才对。” 手上的触感很好, 沈初姒像是发现了什么乐趣一般,又伸过去往外拽了拽。 谢容珏任她动作, 问道:“有趣吗?” 他肤色很白, 头发半垂, 脸上的肌肤被她捏在指尖, 半阖着眼睛,就这么看着此时在月色之下的沈初姒。 沈初姒其实眼眉生得很柔和, 并无任何锐气,眼中带着清澈的光晕,此时带着水色, 却又沾着有点儿不染纤尘的意味。 窗外的月色照在她此时的眼睫上, 带着一点儿清冷。 沈初姒抬手,随后点了点头,如实答道:“有趣。” “有趣的话,”谢容珏顿了顿,“殿下不准备给一点儿酬谢吗?” 沈初姒手下动作不停, 小声道:“那我若是不给呢?” “恩?不给?”谢容珏挑眉, “那也行。我自己来讨。” 他话音刚落, 就抬头在她的额头上轻碰了一下。 谢容珏原本是半支着身子在桌案旁边的, 膝弯抵在桌沿旁, 他低眼, 却又在这个时候, 沈初姒拽着他腰上的穗子, 猛地将他拽了下来。 他一时不察,在即将半跌在她身上的时候,临时转了一个方向,跌在了她身侧。 沈初姒终于摆脱了他的桎梏,坐起身来,“你分明都想好当强盗了,刚刚还来问我。” 她垂眼,认真道:“实在是一点儿都不讲道理。” 谢容珏挑眉,“其实,我偶尔还是讲的。” 他顿了一下,“只是大概对上殿下,是例外。” 偶尔讲道理,也不知道他怎么神色不变地说出这种话的。 沈初姒拿起刚刚放在身边的药瓶,手指轻轻按压在他的肩侧,“好了,我先给你上药,你但凡刚刚少说几句,现在也该上完了。” 她垂眼从白净的瓷瓶之中倒出粉末,小心翼翼地洒在他的伤口处。 其实这些时日,伤口早就已经愈合,但是或许是因为今日的动作,有些地方有点儿崩开,就显得有点儿严重。 沈初姒指腹在他肩侧停了片刻,突然想起他说的所谓的要名分。 其实距离他们和离,也不过只过去了数月,以至于现在她低眼看着谢容珏实在说得上是温柔的神色,还会觉得有点儿恍然。 毕竟当初的他,实在是说得上绝情。 当时和离的时候,盛京还下着雪,她在雪中转身,其实从来都没有想过重蹈覆辙。 也是当真觉得两个人既然没有丝毫缘分,那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可是后来,他却对着自己一字一句的说着,所谓的今后所求,她当初不过只觉得是戏弄,又或者是一时兴起。 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在邺朝的边境,他半跪在破败的马车前,眼眉昳丽,映着天上冷清的月色,满身狼狈,不见当初在盛京时的丝毫风流气。 挡住外面的血污,轻声对自己说着别哭。 好像恍惚间又回到了和雍十六年,那个相貌盛极,语气不耐的少年。 沈初姒动作轻缓,但是他身上毕竟是之前受了极重的伤,即便是她谨慎,但是恐怕还是会牵扯到伤口,可是谢容珏却又一声都没有出口,放在一旁的手指轻轻绕着沈初姒的发尾。 她的指腹在胸前的肌肤游离,带着似有若无的温度。 烛火晃动,忽明忽暗。 窗外有风声拂过,还有儿卷动树梢的声响。 从前的她,也从未设想过,现在会和谢容珏走到这样的地步。 父皇尚且在世的时候,只说希望他的阿稚,能够永远得偿所愿。 即便是日后成家,嫁为人妇,也需得心甘情愿。 邺朝嫁女大多还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或者氏族姻亲之前,大多都有点儿利益关系。 她当初嫁给谢容珏的时候,只是源于当年所见的那一面,源于自己的一厢情愿。 “谢容珏,”沈初姒顿下手,认真地接着道:“我当真了,所以若是你日后反悔,又或者遇到了其他的姑娘,有了两难的境地,不必隐瞒,一定要直接告诉我。我向来不希望别人为难,又或者是勉强,所以当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会成全你。” “就像是你当初想要和离的时候,我会如你所求。” “若是在选择之中两难的话,谢容珏,”她顿了顿,“不必选我。” 她其实说起这话的时候,神色很淡,谈不上是什么具体的情绪。 却又在这片刻之间,让谢容珏倏然觉得心疼。 她其实向来很洒脱,即便是知晓和离对于当初的她来说,不算是什么很好的抉择,却也还是毅然决然离开镇国公府,纤弱却又脊背挺直。 谢容珏想。 其实他的殿下一直都不太好哄。 即便是到了现在,也还是想着若是他日后变心的时候,转身成全他。 分明是自幼被宠爱到大的公主殿下,在无人不知的盛宠之中长大,现在说起这样的事情,却又是想着成全。 她从来想要的,都是明确,而诚挚的爱意。 但现在,她并不能确定以后。 所以才对自己说起,所谓的日后的两难选择。 可是只单单见她一眼,盛京为人称道的好颜色,花开满途,都是黯然失色罢了。 他对心动知之过晚,恍然察觉的时候,就知晓—— 自己恐怕日后,都会为了面前这个姑娘,辗转反侧,求而不得。 “不会有第二个选择。”谢容珏难得不容置喙的开口,“无论是现在,还是日后,殿下永远都是我的第一顺位。” * 盛京城。 按照道理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人知晓九公主殿下现在正在西境的事情,对外的话,都是殿下身体不适,正在仁明巷养病,好些日子都没有出过门了。 一个已经是二嫁之身的公主,母族又没有什么势力,自然也是没有什么人在关注这么件事。 甚至就连之前那位西羌阙王在金銮殿上求娶公主的事情,都被沈琅怀压了下去,并无人敢于谈及此事。 风流债 第66节 旁的人或许是真的不知晓,但是林霁是大理寺少卿,林家向来又是纯臣,即便此事算得上是秘辛,京中没有什么人知晓,但是第一手的消息,还是传到了林家。 其中自然也包括,虽然公主殿下在黎城被找到,但是陪着殿下一同的,还有那位镇国公府的世子。 谢容珏向来行事诡谲,不在盛京也是常事,就连镇国公夫妇都不能管教得动,所以他不常出现,也没有人敢过问。 林霁其实之前想到过这个可能,但是当真得知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儿恍然。 当初先帝赐婚的旨意来得突然,即便是他身为林家入仕子弟,之前也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他其实在赐婚之后,也曾以权谋私,查过谢容珏的过往。 不仅仅是身份。 其实林霁自认,谢容珏并算不得是良人,这位镇国公世子出生时就不在镇国公府,生长于偏远的道观,后来被接回盛京的时候,又是绝情而不驯的性子,更遑论,他还时常出入风月场和赌场。 可是林霁自己也知晓,按照先帝对九公主殿下的偏爱,若是当真是先帝自己所选,必然不可能是谢容珏。 只有可能是殿下自己所求。 他并不是没有过失望和遗憾,可是当初旨意已下。 那场婚宴办的盛大,先帝亲自下旨赐婚,又是最受到宠爱的公主殿下,同僚大多都前去喝了杯喜酒。 林霁原本其实并不想去,难得在自己屋中喝了一点儿酒,但是直到天色将晚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前去了一趟镇国公府。 他看到谢容珏身穿喜袍,面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看不上是有什么喜悦。 周遭的敬酒一杯都未曾喝。 大概九公主殿下身穿霞帔,头戴凤冠的时候,也是盛极的容貌。 即便是嫁与他人,林霁也希望当初那个时常在宫闺之中的小姑娘可以平安喜乐。 后来得知沈初姒在镇国公府过的并不好,得知谢容珏甚至连她的院子都没有踏入的时候,甚至他在谢容珏的别院之前亲眼所见,这种种传言,是当真—— 林霁为她警告了谢容珏,但气愤之余,素来光明磊落,刚正不阿如他,却又难得,生出了一点儿卑劣的心思。 直到后来沈初姒和谢容珏和离,她很快地搬出镇国公府。 金銮殿中谢容珏变换的神色,让他生出难得的警惕感,所以林霁当机立断,在从宫宴之中回来之后,就前往林府,接上了自己的祖父。 之前已经错过一次,他并不希望看到日后还会有见她另嫁他人的时候。 他原本是觉得自己有机会的。 可是那日带着林太傅前去仁明巷的时候,却又被沈初姒拒绝了。 她拒绝得直接,甚至连一点儿可能性都没有。 其实林霁很想问,自己到底是哪里比不上谢容珏。 他少年入仕,不过几年光景就已经高居权臣之位,是天子近臣,众人都夸奖他天赋异禀,前途无量。 可是唯独在沈初姒面前,任他再如何出类拔萃,却又无济于事。 她从未考虑过自己,甚至当初若不是林太傅也随着他一起前往仁明巷,她都不会让自己进去。 一直到现在,大概林霁才是当真有点儿懂了。 自己身上背负得太多,仕途是他背负的光环,却也是束缚他的枷锁。 就如谢容珏千里前往西境,不论结果,不管不顾地前去西境,意气风发,带着一往无前的热忱。 可是他不是。 林霁坐在自己的屋中,周遭都是笔墨的香味,四周都是分门别类放得整齐的典籍。 终究还是,不如人。 向来身处于别人艳羡的目光之中的林霁,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不如人的滋味。 ……实在是谈不上好受。 林霁垂眼饮下一口茶,茶水早就已经冰冷,茶叶泡得太久了,即便是上贡来的好茶叶,现在也泛着苦涩,难以下咽。 他面不改色地全都喝完。 站在一旁的小厮察觉到这已经是今天早上泡的茶,连忙道:“公子,这金瓜贡茶已经是辰起的时候泡在这里的了,也怪我一时疏忽,竟然忘了换了,现在喝起来必然是味道不好了。” 小厮上前,“公子若是想喝茶,我去再沏一壶。” 他说着,上前想要将那紫砂壶拿起。 林霁的手却在这里顿了顿,随后他抬手又倒了一杯。 “不喝茶。”林霁--------------/依一y?华/抬头饮尽,“去拿一坛酒来。” 作者有话说: 独孤珣:美强惨男主剧本只拿了一半。 林霁:男二上位的剧本也只拿了一半。 总结:难兄难弟。 谢狗:不客气这是我应该的。 二十个红包~ 然后我要对追文的宝说一句,因为我明天要出去旅游了,所以可能,也许,大概,更新会有一点点的不稳定(顶锅盖),原本我是想写存稿的,但是因为我经常性卡文,所以就,至今还是写完就发的状态。 真的很抱歉,但是如果不更新的话会提前说的! 作为老母亲,希望我见过的风景,也能让他们的故事更加开阔~ 大家出行的话也要注意安全呀,不要中暑,多喝水! 可以去我的wb看看!明天开始转型当旅游博主啦ovo 第70章 黎城在沈初姒即将启程离开的时候, 像是一夜春风来,春意姗姗来迟。 不远处的丘陵上有桃树抽枝,淡粉色的树枝远远看过去犹如夏日晚间的云雾。 沈初姒撑着下颔在窗边看了一会儿, 随后想到这次回到盛京的事情。 虽然离开盛京也不过月余, 但是现在骤然要启程回去,还是会觉得有点儿恍然。 她随意拨弄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镯子, 就在此时隐卫在外轻轻叩门, 低声禀告道:“殿下, 即将要启程了。” 沈初姒应了声。 其实在黎城也没有什么值得收拾的东西, 毕竟她当日被独孤珣带离盛京城的时候,正在晚间, 只除了几件贴身的饰物以外,再无旁的东西留在身上。 今日离开以后,恐怕日后也不会有再回到黎城的时候了。 当初独孤珣一路疾行离开邺朝, 从盛京到与西羌接壤处, 用了半月的时间,但是回去的时候并不赶时间, 所以这一路走走停停,大约用了月余的时间,到盛京的时候, 恰逢春末夏初。 这一路上无风无浪, 有隐卫在时, 谢容珏很少僭越, 至多就是眼眉含笑, 抱胸在不远处看着沈初姒, 怀中还抱着他那柄剑, 剑穗上是沈初姒当初所求的那个平安符的穗子。 虽然只是远远看着, 但这也足够她有点儿不自在了。 他低眼看过来的视线实在是缠绵灼热。 而在晚间驿馆下榻的时候,他时常避开隐卫,孤身前来她的屋中。 不过也只是略停留片刻,就瞬身回去了。 其实沈初姒因为幼年之时身体素来不好,所以向来浅眠,每次谢容珏前来的时候,都是等到她睡下才走。 沈初姒寝屋之中向来都是没有人的,梨釉和蒲双两人虽然是她的贴身侍女,但是晚间也不会留在寝屋,但之前与谢容珏一同在客栈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在谢容珏的身边,自己好像睡得格外安稳一些。 他好像是发现了这么一点,即便口中从来都是说着一点儿调笑的话,但每日都是等到她睡下,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 相比于黎城的金柝朔气,晚间还带着寒气,盛京的初夏已经有了一点儿暑气。 晚间的盛京,因为路边多有载种海棠,所以空中还带着一点儿秋海棠的香味。 城门处戒卫森严,之前独孤珣离京之后,沈琅怀就下令全城戒卫,所以现在这辆从外驶来的马车也随之被勒令严查身份。 隐卫拿出沈琅怀的私令,守城的官员原本因为是晚间,脸上还带着一点儿倦意,此时看到这金镶玉的令牌,感受到入手的质地,瞬间就变得清醒了。 能得到沈琅怀的私令的人,基本上都是亲卫,又或者是处理棘手的事,现在晚间进城,恐怕也是极为要紧。 官员自然是不敢再耽搁,原本的困意一扫而空,连忙将手中的私令交还于隐卫,恭声让守城的侍卫放行。 车马声辚辚,帘幔外是逐渐熟悉的街景,虽然是晚间,但是盛京也还是灯火很盛,虽然往来的行人并不多,但是也能看出烟火气。 隐卫一路护送沈初姒至仁明巷,梨釉和蒲双两人早就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具是清晨就将院中上下全都收拾了一番,早早就提着灯在门口等候。 当初沈初姒不知所踪的时候,梨釉和蒲双两人都是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才好。 她们两个只是婢女,先帝又已经仙逝,情急之下,她们甚至想到了从前的常安和,可是宫门难进,况且此事又实在是事关重大。 好在她们焦急万分的时候,新帝派来隐卫,详细地过问了这件事。 蒲双小心翼翼地问及隐卫这件事的时候,那个看着冷若冰霜的隐卫,沉默片刻,只对她说了句放心。 隐卫是沈琅怀亲卫,既然是说了放心,这般行事,恐怕也不是对公主不闻不问的样子。 虽然知晓有人前去寻找,可是蒲双想到那日见到独孤珣的时候,那个西羌阙王虽然面上带笑,可是眼中却又是阴鸷的意味,看着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蒲双一想到殿下现在可能在这个人的手上,还是忍不住的担忧。 谁能成想,这种担忧,就一直持续了整整两个月之久。 一直到前不久,宫中才有消息传过来,说殿下即将回来,让她们在院中早些做准备。 沈初姒还没下马车,蒲双和梨釉两人就已经迎到马车前,驾车的车夫也是隐卫之一,大抵是并未如何接触过姑娘家,急忙驾停了马车,往后避了避。 沈初姒才刚刚掀开帘幔,就是看到这么两张梨花带雨的脸,像是近乡情怯,又像是带着阔别已久后的喜悦。 而她们的身后,还有一只养的毛皮发亮,走起步来略有点儿跛足的黑猫。 黑猫眼睛浑圆,看到是沈初姒,就这么拖着一点儿蹒跚的步子朝着她奔来。 走到她身边以后,用脑袋轻轻蹭了一下沈初姒的裙摆。 沈初姒知晓雪球的足是在当日被西羌人摔伤的,心疼的俯下身顺了顺它背上的毛发。 风流债 第67节 雪球舒服地眯起眼睛来,用脑袋蹭了一下沈初姒的指间。 “殿下……”梨釉说完这句,眼泪就忽闪忽闪的落了下来,“怎么去了这么些时日,恐怕是在西境吃了不少苦,西境素来苦寒,殿下身子又向来娇弱,我瞧着殿下好似又是清减了些。” 蒲双伸手将沈初姒扶下来,眼中泪意明显,她毕竟比梨釉更为年长和沉稳一些,在旁说道:“总归是殿下平安无险,现在外面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先让殿下进屋好好歇息歇息。” 梨釉闻言,带着泪意点头,声音还带着哭腔,应了一声是。 沈初姒摸了摸她们两个的脑袋,安慰道:“我无事,不必担心。” 梨釉和蒲双两个人沉浸在沈初姒从西境回来的喜悦之中,并没有发现沈初姒安慰完她们以后,就心不在焉一般地,朝着后面那辆马车前看了一眼。 帘幔没有掀开,好像是空荡荡的马车一般,里面的人似乎也无意打扰到主仆三人此时的叙旧。 沈初姒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在原地顿了一下,随后就随着蒲双梨釉两人一同前往院中。 院中陈设并无变化,与她当初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她当初被迫离开盛京城的时候,才不过堪堪初春,现在回来的时候,空中已经弥漫着夏天的气息了。 沈初姒从前对待院中侍从侍女都极为亲厚,所以现在看到殿下得以平安归来,院中上下都是面带喜色。 一直到进了屋,梨釉蒲双两人才和沈初姒细细问了许多在西境的事情,沈初姒略去很多较为惊险的境况,只说了大概的过程。 饶是这样,梨釉和蒲双两人还是惊得面色忽变,带着后怕。 虽然只是转述,但是沈初姒从来都在宫闺之中,哪里还会有这样惊险万分的时候。 越听就越能想象到金枝玉叶般的殿下,在西境到底是受了怎么样的磨难。 说到是谢容珏前来救她的时候,梨釉和蒲双两人面面相觑,大概是不太敢相信,所以又小声问了沈初姒一遍:“……殿下所说的,是镇国公世子?” 沈初姒顿了顿,然后轻声嗯了一声。 即便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她也并不想将他千里前来,满身狼狈的半跪在马车外,前来救她的事情平白无故地抹去。 虽然她也知晓,蒲双梨釉两人骤然得知这个消息,恐怕实在是一时半会难以消化。 一直到了月上梢头,蒲双梨釉两人原本因为之前的事情,想着就留在屋中,但是沈初姒想了想还是拒了。 殿下虽然性情温和,但是一旦想好的事情也很少改变,蒲双梨釉两人知晓她秉性,也并未坚持,只将屋中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才从屋中离开。 蒲双出去的时候,将靠近庭院的那扇窗户给关上了,虽然是初夏,晚间还是略微有了一点儿凉意。 沈初姒素来身子娇弱,不可贪凉。 沈初姒孤身在屋中,并未换上寝衣。 她在屋中静静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并未一点儿倦意。 随后她起身,将屋后的那扇窗牖给打开了。 院中有几株晚桃,都是工匠们精心培育的品种,此时初夏,正是怒放之时。 从沈初姒的寝屋之中,恰好能看到晚间的风拂过,昏黄的灯光之下,有几片倏然飘落的花瓣。 她站在这里看了一会儿,其实此时已经夜半,该到就寝的时候了。 她却还是站在这里,看庭前的花落。 沈初姒手指撑着下颔,手指蜷缩了一下,却突然看到在不远处的院墙之上,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身穿绛红色白纹锦袍,漆黑的发用银冠束起,此时正一只腿支起,坐在她不远处的院墙之上。 坐在明月的清冽光辉之下。 他也看到了沈初姒,随后一个瞬身,转眼之间就坐到了她面前的窗沿之上。 “殿下是在等我?” 沈初姒抬眼,不解其意:“嗯?” 谢容珏轻笑一声,“殿下深夜不就寝,还打开窗牖,种种,难道不是在等我?” 沈初姒看了看他身后院中纷落的桃花,“晚桃不常有,我只是在看庭前落花。” “殿下之前下马车朝着我那里看了一眼,我还以为殿下是想着我今夜前来,”他顿了顿,“看来,是我会错了意。” 他当时马车的帘幔遮得严丝合缝,何曾会看到自己朝着那里看了一眼。 沈初姒倏然抬眼,“……你怎么知晓?” 她这么一句话以后,谢容珏久久都未曾应答。 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枚铜板,此时慢条斯理地在手上把玩。 “殿下,”他手中的铜板在指间翻动,“你是不是承认了。” 谢容珏眼睫垂下,漆黑的瞳仁似是黑珀,亮得惊人。 “你在等我。” 作者有话说: 在酒店码字丶椒盐小鱼卷 第71章 他这话说得笃定, 不容置喙,胜券在握。 从来都是那个意气风发,张扬到肆意的少年郎君。 此时的瞳色极亮, 不退不避。 沈初姒感觉心尖好像是突然很轻地被幼猫挠了一下, 然后看到他此时坐在盛京的春色之中,身后是庭前飘落的桃花。 沈初姒手指略微蜷缩了一下, 倏然转眼看向他, “那我若是当真在等你呢?” 谢容珏原本手上正在随意把玩着一枚铜板, 抛掷在半空之中, 沈初姒话音未落,他没有能够接住手中的铜板, 铜板倏然就落在了地上。 铜板撞击在地面上,滚落一直到远处,才缓缓停下。 谢容珏手指撑在窗台之上, 半晌都没说话。 片刻之后, 他才摇头,随后似无奈般的轻笑了一声。 “殿下啊殿下。” 谢容珏眼睫垂下,顿了一下,随后看着她,声音有点儿轻:“可当真是让我……无计可施。” 此时窗外有浮动的桃花香味。 即便是这样, 沈初姒身上那点儿熟悉又浅淡的味道, 还是萦绕在谢容珏的身边。 连带着屋中都是这样浅淡的香味。 沈初姒的寝屋看上去并无多少装饰, 十分整洁。 谢容珏抬眼看了周遭的环境, 随后从窗台之上跳下来。 他在窗台旁边站定, 随手抽出了几张纸, 然后递到沈初姒的面前。 沈初姒看了看, 然后抬眼看向谢容珏。 谢容珏挑眉, “之前在黎城的时候,不是说好了吗,云来赌场,四方亭,群玉处,日后都是殿下的了,既然已经回到盛京,我自然也将地契和钥匙都拿过来了。” 他手指白皙,拿着那几张极为薄的纸。 无名指上,铜黄色的钥匙正在轻轻地晃动。 沈初姒刚刚只匆匆看了一眼,只看到上面印着暗红色的盛京官印。 其实他那时候说的那些话,沈初姒并没有放在心上,却没有想到,他今日前来,居然还带来了这些。 她顿了片刻,“世子将这些身家都给了我,难道就没有丝毫心疼?” 谢容珏随手将那几张纸和钥匙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若是用这些就能换回一个名分,就算是十个云来赌场,只要殿下想,我也能拱手送到殿下面前。”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不过这样的话,算不算就是入赘到了殿下府中?” 谢容珏挑眉,甚至还带着一点儿循循善诱的意味:“殿下,养我很容易的。”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好像并无觉得丝毫不妥。 沈初姒看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地契,此时那几张纸正在被微风吹得纷飞,好在上面压着一枚钥匙,所以才没有被吹走。 “怎么个容易法?” “毕竟是吃殿下的软饭,”他顿了顿,“我日后少吃点,勤俭持家,让殿下没有后顾之忧。” 沈初姒抬眼,“当初春日宴时,世子花费数千两只是买一捧绢花,由奢入俭难,日后当真能把持得住?” “我还以为殿下记得。”他声音压低,“我会把持不住的,只有殿下一个人。”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沈初姒的屋门突然被人轻轻叩响。 蒲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殿下。” 蒲双的声音显得有点儿急,沈初姒连忙垫脚上前捂住谢容珏的嘴,眼睛很亮,示意他噤声。 视线对视之际,沈初姒感觉他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掌心。 甚至还轻声笑了一下。 连带着胸腔都在发颤。 沈初姒此时和他贴得很近,感觉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半束的发此时落在沈初姒的肌肤上。 其实原本在黎城的时候,比这时更为近的时候,也并不是没有过,但是现在站在外面的,是自幼跟着沈初姒的侍女,现在所在的地方,是盛京城。 所以也连带着一点儿隐秘的羞耻感。 谢容珏眼睫垂下,看了她片刻,随后轻轻点了一下头。 应当算是应允了。 看到他点头,沈初姒这才对着门外的蒲双应声,“我在。” 蒲双站在屋外,听到沈初姒应声,悬着的心这才落下,开口解释道:“方才我出来找雪球的时候,好像听到了殿下屋中传来了一点儿响动。我觉得不放心,所以才想着前来问一下殿下,既然是平安无事,那我就放心了。” 沈初姒静了片刻,“兴许是有野猫吧。” 风流债 第68节 谢容珏听到这话,倏然挑了挑眉,他原本抱胸站在这里,此时抬起一只手,在沈初姒的掌心轻轻碰了一下。 似是惩戒,又像是无意识的触碰。 沈初姒顿时蜷缩起了手,衣衫摩挲之际,发出了一点儿声响。 蒲双连忙问道:“殿下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需要我进去帮忙吗?” 沈初姒握住谢容珏作乱的手,竭力保持着如常的声线,“……不必。无事。” 或许是实在觉得沈初姒有点儿反常,蒲双又想到了之前西羌阙王的事情,站在门外许久,“殿下,今日夜深,我总觉得不太安全,还是让我进去再仔细检查一番吧。” 沈初姒手指在谢容珏的手腕上轻轻碰了碰,勉力让自己声线没有异常:“当真无事,只是因为刚刚不小心衣物蹭到了桌柜,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蒲双听到沈初姒说这话,略微打消了一点儿心中的疑虑,看到这边的门窗都并无什么异常,想着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只轻声道:“殿下一路舟车劳顿,也早些休息为好。有什么事情记得唤奴婢。” 蒲双说完以后,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确认并无什么异常以后,才起身离开。 沈初姒在蒲双走后,抬手将谢容珏身后的窗户关好。 蒲双在查完前面的门窗后,又仔细看了一遍周遭的窗,看着并无异常,才转身回房。 合上的窗户将月色关在窗外,只从绢布之中,浅浅透出一点儿清辉。 谢容珏倚在墙上,看着此时紧闭的窗,“殿下此举,不会是想……”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一下,“让我留宿吧?” 他分明知晓自己的用意,却还是故意曲解,实在是可恶。 沈初姒索性顺着他的话嗯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回道:“世子若是这样想,也并非全然不可以。” 谢容珏倚在墙壁上,听到她的话后,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手指慢条斯理地轻轻碰着臂弯。 随后他抬步靠近,手指碰在沈初姒的耳廓上。 谢容珏的手指带着点儿凉意。 他附身靠近,靠在沈初姒的耳际。 “殿下下次再说这样的话之前——” “记得先看看自己的耳廓。” 作者有话说: 累傻了tvt 回家开始日更!!大概21号回去~ 第72章 他的手指略微碰过, 凉意明确。 沈初姒抬眼,看到现在谢容珏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沈初姒想着后退一步,谢容珏却好像是先一步发现了她的意图, 手指原本只是随意地碰在她的耳侧, 在她想着撤离的时候,手指勾起, 搭在了她的颈后。 谢容珏使了一点儿劲, 带着笑意, 只看着就是风月无边。 说出口的话, 却实在是恶劣至极。 “殿下怕什么,”他顿了顿, “……我又没有当真。” 这样的境况,他简直说得上是游刃有余,得心应手。 沈初姒站在原地, 看着他现在稳占上风的模样, 手指蜷缩了一下,随后突然踮脚,吻了一下他的喉间突起处。 碰上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谢容珏的身子倏然僵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触即离,但是谢容珏脸上的笑意却顿消, 他垂下眼, 瞳色似濯洗过的曜石, 声音都带着一点哑意:“……嗯?” 手指在沈初姒的颈后轻轻剐蹭了一下,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沈初姒坦然和他对视, 刚刚的那点儿好胜心倏然被激起, “但是我当真了。” 她眼中带着光晕, “方才退半步, 不过是想着给世子让道罢了。毕竟当初黎城的时候,也并不是没有与世子共处一室过。” 当初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现在不是。 谢容珏之前说出的话,现在反而让他自己进退两难。 谁知道现在沈初姒还会反将一军,看着他的时候,瞳仁清澈如春水。 他明明知晓她这是激将法,却还是甘拜下风。 谢容珏一时没有说话,就这么低眼,手指在她颈后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触碰着。 沈初姒见他不出声,“嗯?所以世子现在是不敢了?” 谢容珏无奈地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下,随后低声承认道:“嗯,不敢。” 他顿了一下,然后接道:“殿下,我认栽了。” 他承认得直接又坦荡,沈初姒一时都没有想到,眼睫上下扑闪了两下,随后突然想到自己刚刚以退为进的激将法。 后知后觉一般,耳廓的热意逐渐蔓延至脖颈,她生硬地别开视线,然后抬步走到桌案边倒了一杯温水。 “既然这样,”她喝了一口,“天色不早了,我也有些倦了,世子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谢容珏倚在墙上,听出来她的话外之音,然后挑眉看着她手中的杯盏,“这就逐客了?殿下可实在是狠心,我此番来找你,居然连一杯茶水都无。” 沈初姒随手拿过一个杯盏,倒了一点温水,递到谢容珏的方向。 “那世子可以喝完这杯茶水再走。” 谢容珏闻言,手中瞬间划过了一个东西,沈初姒下意识地以为是铜板,也没有过多在意,抬手又喝了一口茶,才觉得自己身上的热意消退了些。 谢容珏抬步过来,抬手将沈初姒手中的杯盏拿走。 在他将杯盏拿走的瞬间,沈初姒的手中,却又突然多了一个东西。 她垂眼看去。 此时躺在沈初姒手心的,是一枚小小的,用油纸包裹起来的,油纸的边缘都已经发毛的饴糖。 正是当初提灯映雪的时候,沈初姒交还给谢容珏的饴糖。 她原本以为谢容珏早就已经将这颗糖给扔掉了,可是现在这枚糖却又和当初别无二致地躺在她的手中。 “在我那里暂存了一段时间。”谢容珏尝了尝自己杯盏中的茶水,“殿下,我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谢容珏姿态懒散,说话的神态却又笃定。 “当初我问及因果,不过是因为觉得说清楚一些更好,其实根本也没有什么所谓,不过是怕麻烦,殿下将这个归还于我,说是因果已了,但是现在——” 谢容珏将手中的杯盏放在桌案上,“殿下就是我日后的因果。” 他手中滑过一枚铜板,原本阖上的窗户应声而开,谢容珏坐在窗台之上,浮动的桃花香味似春来朝雾。 一直到他离开的时候,屋中还是带着桃花的香气。 沈初姒当初将这枚饴糖归还于他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居然还有会回到自己的手中。 鸣秋寺的主持曾经对她说过,佛法讲究因缘际会,业债难消,解数年困顿。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有点儿明白了当初那个主持所说的话。 或许,和雍十六年的那场春雨,终究是成全了景和初年的因果。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解多年困顿。 * 乾清殿。 隐卫跪地,正在殿前和沈琅怀汇报此次的黎城之行的细枝末节。 “黎城州牧马裕的事情,种种罪行,属下之前交由陛下过目了。” 沈琅怀嗯了一声,“这件事朕已经知晓了。” 他顿了片刻,“说说之前找九公主的事情。” 隐卫思索了一下,“回禀陛下,属下在西境搜寻许久,终于确定了是黎城,幸不辱命,终于是找到了公主殿下。如之前在信中告知陛下的一般,属下在州牧府之中,不仅找到了殿下,还有镇国公府的世子。” “镇国公世子身上有伤,一道伤势迫近心口,另外还有一道箭伤,贯穿肩臂。而在黎城的周边,属下确实发现了打斗的痕迹,根据属下推测,应当是世子为了保护公主殿下而受的伤。” 沈琅怀听着这些话,眉头紧皱,默了片刻,“那他们是如何相处的?” 隐卫俯首,如实回道:“镇国公世子极为守礼,属下说了陛下您的意思,世子几乎没有与殿下过多接触过,即便是接触,也从不僭越,属下平日里都守着殿下,并无什么差池。” 沈琅怀听到这话以后眉头没有丝毫纾解,反而皱得更深了些。 从前当太子的时候,他与谢容珏还算是有点儿交情,这人寡情之名满盛京,沈琅怀看人极准,虽然谢容珏纨绔之名在外,他却一眼就知晓,这人虽然行事妄为,但确实说得上是惊才绝艳。 沈琅怀素来惜才,即便是并不喜欢镇国公府的做派,但是对于谢容珏,也还是并无什么芥蒂。 所以当初沈兆要赐婚给沈初姒和谢容珏的时候,沈琅怀并没有多惊讶。 沈兆想要将最好的留给沈初姒,也寻常。 后来这桩转眼就和离的婚事成为了盛京城的笑柄,沈琅怀心境复杂,说不上是什么具体的情绪,只是后来再看到谢容珏的时候,他却觉得,谢容珏对自己的那个皇妹,似乎并不是毫无情意的样子。 后来金銮殿上谢容珏与独孤珣比试的时候,虽然只是匆匆对视了一眼,更是印证了他心中的想法。 当初大概所有人都觉得谢容珏会输,但是沈琅怀向来看人很准,独孤珣刀势在前,他并没有觉得谢容珏会输。 但也罢,即便是觉得不应当是谢容珏,但至少目的达成。 无论是不是沈初姒,他从来都没有打算用和亲来粉饰太平。 偏偏独孤珣选中的是沈初姒。 林霁开口为她说话是在沈琅怀的意料之中,但其实金銮殿上的那场比试,沈琅怀并没有想到。 但谢容珏站出来的时候,他好像突然也有点儿知晓了。 后来谢容珏一路到西境,沈琅怀知晓的时候也并没有那么惊诧。 沈兆垂危的时候,只是希望沈初姒得以如愿以偿,所以关于沈初姒的婚事,之前沈琅怀也考虑过。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林霁,但是想了想还是作罢,只想着等到日后过了这阵子,再旁敲侧击地问问宋尚书家的那个二小姐。 风流债 第69节 可是他却没想到,现在的人,居然还是谢容珏。 现在听到隐卫禀告谢容珏没有丝毫逾矩的时候—— 隐卫只听令于历代帝王,定不可能隐瞒不报,可是说到谢容珏并无丝毫僭越的时候,按照沈琅怀对于这个世子的了解,却觉得并不尽然。 谢容珏之前时常出入风月场,这样的纨绔子弟,必然是会花言巧语,更何况生得又这般出挑。 沈初姒即便是再如何聪慧,毕竟也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从前也未曾与郎君如何接触过。 沈琅怀想到这么一件事,皱着的眉头就没有舒展开过。 况且,谢容珏还救了她。 隐卫跪在原地,直觉现在沈琅怀的心情并不说上是好,一边思忖着自己的哪句话惹得沈琅怀不快了,一边揣度着沈琅怀的态度。 可是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到是什么原因。 隐卫正在想着这么一件事的时候,突然听到面前的沈琅怀道:“给朕吩咐下去,明日让镇国公世子进宫一趟。” 作者有话说: 现在两条腿还在打飘t t 第73章 谢容珏跳出窗台的时候, 其实并没有走,随意坐在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之上,一直等到沈初姒睡下, 屋中烛火已灭, 再无任何声响的时候,才起身准备离开。 但是顿了片刻, 想起了什么, 折了一枝桃花, 垂手放在了沈初姒的窗边, 才转身回到别院。 这座宅邸虽然也是在仁明巷,但是距离别院却并算不上是近, 漆黑的天幕之中,谢容珏掠过这中间的几座院落,回到别院的时候, 却看到白蔹此时正在院中等着什么。 白蔹看到谢容珏回来, 赶紧迎上来。 “公子,”白蔹唤他,声音压低了一些,“宫中来人了。” “宫中?”谢容珏面上并无多少诧异的神色,“居然这么快?” 白蔹面上带着一点儿困惑, 问道:“世子知晓是谁?” “大概猜得到。”谢容珏或许是觉得有点儿棘手, 面上笑意微敛, “是陛下身边的内仕?” “世子怎么知晓?”白蔹点头, “确实是陛下身边的内仕。” 谢容珏手指蹭了一下自己的下颔, 问道:“让他进来了吗?” 白蔹挠了挠头, “没有公子的吩咐, 我们怎么可能随意让人进来, 至多就是面上客套两下——” 白蔹话还没有说完,谢容珏简直要被气笑了。 他的手中骤然出现了一枚铜板,此时正在手中随意地抛掷了两下。 白蔹看着,咽了一口唾沫,然后连忙接着道:“但是毕竟是陛下身边的内仕,这可是九公主殿下的兄长,这点儿事情我还是知晓的,只让内仕先进来歇息,公子随后再到。” “还算有点脑子。”谢容珏手中的铜板抛掷出去,在白蔹的脑门上敲了一下,“下次说话别给我这么大喘气的。” 白蔹揉了揉脑袋,小声道:“怎么这也要打我,公子近来是越发无情了。分明今日还去见了公主殿下,若是对殿下也这般无情……” “嗯?怎么,胆子大了?”谢容珏啧了声,“对你无情,对殿下可不是,她——”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可是我祖宗。” 白蔹其实之前一直都没有看出来自家的这位世子爷对公主殿下生出了那点儿心思,一直到谢容珏不远千里前往西境的时候,白蔹在院中琢磨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么件事。 谢容珏向来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九公主殿下的事情,多半就是对殿下图谋不轨。 一直到谢容珏从西境回来,连身上的伤都没有怎么处理,才不过几个时辰,就又将手中的地契全都整理好,送到了殿下的院中。 白蔹是曾经被丢弃在道观之中的弃婴,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因为谢容珏一次偶然的搭救,就一直赖在了他的身边。 他跟着谢容珏这么久,从偏远的道观到盛京城,无论是曾经的清寒之地,还是后来声色犬马的赌场,他从未看到谢容珏在意过什么。 其实准确的说,是没有什么所谓。 无论是当初那个在破落道观之中,无人过问的世家少爷,又或者是后来纵马过长街,煊赫世家的唯一嫡子,都是一贯的懒散。 生来就没有归属。 京中很多人说谢容珏目中无人,行事肆意,但其实他只是没有什么可在乎的,所以才一切随心所欲。 但是现在,却有了。 谢容珏撑了一下下颔,“带路吧。” 白蔹还在想着这么件事,啊了一声。 谢容珏垂眼,言简意赅地解释:“宫中来人。” 从前不少人前来这里,不也都是直接被谢容珏晾在门外,要么闭门不见,要么就是晾着一会儿,随后让他们送客。 白蔹赶紧领着谢容珏前去,一边邀功道:“知晓这是贵客,我可是让仆役们泡了之前收的价比黄金的雪后青,让他们好好伺候着!” 谢容珏随意地嗯了一声,然后走着,抚了抚自己身上的衣衫。 沈琅怀派来的内仕是从前在东宫就一直跟在身边的侍从,此时坐在梨花木椅上,将自己手中的茶盏放下,看到谢容珏走进来,面上并无多少情绪,起身点头道:“世子。” 谢容珏同样颔首,等着自己面前的人开口。 内仕将放在桌几上的托盘往前推了推。 “是这样的,之前世子千里迢迢护送陛下的皇妹回到盛京,还受了伤,关于这一点,殿下知晓了,所以让奴家前来送些药膏给世子,也想着早日康健,”内仕顿了一下,“只是关于这么件事,既然世子已经与殿下和离,就多少是有点儿不妥,既然是关乎到殿下清誉,自然也不是什么小事——” 内仕看着谢容珏,“所以,陛下明日想见世子一面。” …… 内仕走后,白蔹还是有点儿拿不准圣上这番话的意思。 只是总觉得好像并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当初想要和离的人是世子,即便是现在后悔了,陛下作为公主殿下的兄长,必然不会是轻易同意的。 明日想见一面,恐怕也有点考验公子的意思在。 白蔹看向谢容珏,看到他面色如常,看着并无多少紧张的情绪。 不愧是世子,即便是到这种时候,也依然气定神闲。 白蔹肃然起敬。 谢容珏的手指轻轻蹭了一下下颔,随后抬步去了寝屋。 白蔹连忙跟上去,问道:“世子这是准备做什么?” 谢容珏抬手打开衣柜,“准备明日进宫的衣衫。” 他一边说着,一边皱着眉头看着衣柜之中的衣衫。 他极衬红色,柜中大多都是绛红色和绯红色的锦袍,从前骑马过路盛京城的时候,鲜衣怒马,风流之名满盛京。 谢容珏的手指随意地划过衣柜中的衣物,眉头略微皱起。 他从前穿衣都是随便挑选一件,何曾还会有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候。 白蔹见他皱眉,从衣柜中拿出一件绛红缀白纹锦袍,“世子生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这件如何,之前用江南送过来的缎子做的。” 谢容珏看了看他手中的衣物,点评道:“太艳。” 他从前成日里穿绛红衣走街串巷的时候,也未曾见他觉得什么太艳。 白蔹将这件绛红锦袍收回去,从里面找出一件素白的衣衫,递到谢容珏的面前。 “太素。” “这件呢?” “看着太花。” “那这件呢?” “丑。” 白蔹一连拿了几件衣衫出来,谢容珏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白蔹在衣柜挂着的衣衫之中选了件靛青色的锦袍,谢容珏垂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才勉强地点了点头。 “还算能看。” * 翌日。 乾清殿中,沈琅怀下朝之后就一直在殿中处理公务,看了看最近的折子,揉了揉眉心。 西羌阙王从中原离开的时候身负重伤,危在旦夕,他们原本是为了求和而来,这件事就是名正言顺的借口,西羌觊觎中原已久,恐怕边关将乱。 即便很多人知晓西羌此番并不是当真的求和,不过是意在试探,但是只要沈初姒一旦牵扯进去,日后边关事急,她就是千夫所指的罪人。 沈琅怀皱了皱眉头。 他并不惧战,此役避无可避,西羌所谓的和亲从来都不是为了所谓的和睦,上位者素来贪得无厌,所以虽然知晓这战艰险,他也从来没有想过用一个姑娘家来换得偏安一隅。 沈兆在时,素来以未来君王的言行举止来训诫他,对他不苟言笑,极为严苛,自高祖建朝以来,数十年间,从来都没有远嫁异族的宗室女。 沈初姒,也绝对不可能成为第一个。 今日上传来的折子,根据探子来报,独孤珣的伤势已经有多好转,西羌已经在边境蠢蠢欲动,恐怕不出多久,边境就会起祸乱。 这件事他之前已经有预料,让镇守边境的常家加以戒备,但是关于主帅的人选,沈琅怀却又犹豫不决。 独孤珣是西羌难得一见的将才,而常家虽然是世代武将,但是却又无以为继,常老将军年岁已大,虽然经验丰富,但是毕竟已经到迟暮之年,难免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而常家的剩下的几位,要么是武艺不精,要么就是激进冒失,要么就是中庸无用,而盛京的其他武将,又实在不是可用之才。 现在最为稳妥的办法,就是让常老将军领军,另外一个少年将军辅佐在旁,作为副帅。 可是这个人选,沈琅怀提笔,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想出来到底是谁更为合适些。 * 内仕昨日说得是下朝之后进宫面圣,谢容珏今日难得起早,穿了那件靛青色的衣衫,他从前从未穿过这样的颜色,虽然颜色老成,但他生得极好,因着不穿绛红衣衫,所以看着少了些以往的风流气,看着更为沉稳了一些。 白蔹看着谢容珏今日走出院门的时候,脑中不知道为什么,陡然冒出个‘从良’的词来。 谢容珏走在宫墙之下,眼眉间的笑意微敛,原本还在思忖着今日沈琅怀会说些什么,却骤然看到了自己面前走来了一个人。 风流债 第70节 林霁身穿雁补官服,面上原本带着清润的笑意,看到谢容珏的瞬间,林霁脸上的笑意也消敛。 对视之际,林霁突然想到了从前在金銮殿中,自己见到谢容珏的那一眼。 那时他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现在来看,自己当初的感觉,确实是对的。 即便是林霁自幼果决,当日晚间就带着林太傅前往仁明巷,可终究还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得知沈初姒和谢容珏一同在西境的时候,素来天之骄子如林霁,还是骤然生出了一点儿不如人的感慨。 现在他又在宫闺之中遇到了谢容珏。 谢容珏向来很少进宫,身上又无官职,现在进宫面圣,恐怕多半是与公主殿下有关。 林霁是盛京之中难得知晓西境这件事的,现在看到谢容珏,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在院中喝的那坛酒,心中暗自苦笑一下,就连往日的客套就懒得,抬步就准备离开。 谢容珏自然也没有准备和这位大理寺少卿寒暄,转身欲走之际,林霁却突然在原地顿住,叫住了他:“……世子。” 谢容珏挑眉,转身看到林霁站在原地,他手指蜷缩了一下,面色如常地回道:“林大人。” “世子素来很少进宫,不知晓今日进宫,”林霁顿了顿,“是为何事?” 谢容珏反问,“林大人觉得呢?” 林霁沉默了片刻,“在下不知。” 周遭静默了瞬,随后谢容珏轻声笑了一下。 “自然是为了,”谢容珏顿了顿,“私事。” 作者有话说: 谢孔雀:私事。 皇兄:? 第74章 林霁的手略微紧了紧, 听到谢容珏的话,眼睫低了低,随后拱手道:“既然是私事, 那么我也不便叨扰世子了。” 他顿了顿, “告辞。” 谢容珏不置可否地哼笑了声,“那林大人慢走。” 随后他未曾停留, 抬步往乾清宫去。 反倒是林霁, 顿在原地许久, 看着谢容珏远去。 一直看到谢容珏的身形远去在宫闺之中, 才转身离开。 乾清殿内此时并无旁人,龙涎香味弥漫在周遭, 沈琅怀低眉看着放在桌案上的折子,身边三三两两几名内仕正在他身边各司其职。 沈琅怀喜静,周边的几名内侍具是动作轻缓, 生怕扰了陛下的思绪。 谢容珏顿在殿前, 等内仕前去通报后,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物,确认了并无任何不妥以后,却难得觉出几分紧张来。 片刻后,内仕从殿门中走出, 低声让谢容珏进殿。 谢容珏低声同他道有劳, 内仕知他以往秉性, 难得诧异了片刻, 连连说不敢。 原本在旁各司其职的内侍都鱼贯而出, 偌大的乾清殿中, 只有沈琅怀和谢容珏两个人。 沈琅怀原本看着手中的折子, 听到殿门处有人进来, 掀起眼睛看了看,语气平静无波,“来了。” 他随手将手中的折子阖上,丢到一旁,“说说,这段时日和阿稚在西境,是怎么相处的?” 阿稚? 谢容珏手指缩了一下。 应该是沈初姒的乳名。 算起来,从沈初姒嫁入镇国公府,前前后后也有半年,但他从来都不知晓,沈初姒还有这个名字。 沈琅怀略微眯起眼睛,看着谢容珏,手指在桌案上点了两下。 “回禀陛下,”谢容珏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辞,“当日事出紧急,所以——” 沈琅怀手指在桌案上顿了下,随后开口打断。 “其实大概的情况,隐卫已经告知给朕。世子应当知晓你已经与阿稚和离,所以这件事,于情于理,都并不妥帖。此时关乎到阿稚的清誉,虽然说是事急从权,但是若是朕没有记错的话,当初要与她和离的人,也是你。” 沈琅怀声音很淡,“所以,朕想要一个解释。” 沈琅怀面上并无什么其他的神色,甚至就连威压都谈不上,就只是这么眯着眼睛,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谢容珏。 他并不想干涉沈初姒的婚事,但是这个人,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是谢容珏。 沈琅怀并不是不知晓这位生来薄情的世子多半是现在反悔了,但是世间男子薄幸者众,一时兴起更是不在少数,即便是他现在对沈初姒有几分情意,追到西境之中,为了救她身受重伤,但是也说不准日后。 沈琅怀入主东宫多年,后院始终无人,即便是太后明里暗里催了许久,他也没有动过什么选妃纳妾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沈兆的往事,沈兆是一个明君,但是他分明偏爱端妃,却又没有办法周全其他人。 最后反受其害。 身处上位,难以两全,沈琅怀知晓。 但关于这点,沈琅怀并不想步沈兆的后尘。 沈琅怀并不耽于美色,但是这么多年宦海浮沉,他身处上位,入主东宫,学的是君臣之道,周遭多是手握权柄的臣子,关于男人的劣根,他自然也是熟谙于心。 谢容珏是不是因为一时兴起而起的心思,又或者是因为事后见沈初姒另嫁他人而起的占有欲,沈琅怀并不能确定。 谢容珏先前风流之名满盛京,是人尽皆知的纨绔子弟,其实并不算得上是良人。 沈琅怀此时坐在乾清殿内,等着谢容珏开口。 他很少会在人前称呼沈初姒为阿稚,现在这样开口,哪怕并没有言明,谢容珏大概也明白,这是在为沈初姒撑腰。 谢容珏心下突然动了一下。 不仅仅是他,哪怕是盛京城众人皆道所谓的新帝不喜沈初姒,现在却也还是护着他的殿下。 所以即便是知晓今日恐怕并不顺利,他其实也很为沈初姒高兴。 沈琅怀虽然看着对她不闻不问,但是当初他所见的平安符,在西境到处奔波寻找的隐卫,能有人为殿下撑腰—— 也好。 沈初姒一直都以为这位皇兄对自己并无丝毫情意,倘若知晓现在沈琅怀也对她这般袒护,想来也会很高兴。 虽然她从来都不说,但是谢容珏大概也能猜测得到。 毕竟沈兆驾崩以后,沈琅怀也算是她所剩无几的亲人了。 毕竟她当初所求的平安符,一枚给了先帝,一枚给了自己,另外一枚,则是给了沈琅怀。 “远去西境,是我自己所愿,并不是因为其他,只是想护得殿下平安,”谢容珏开口,“而在西境的这件事,盛京城不会有其他人知晓,至于殿下的清誉……我自会负责。” 谢容珏这话说得理所当然,沈琅怀倏然抬眼,“负责?你想怎么负责?” “只要殿下愿意,”谢容珏顿了顿,“我随时都可以娶殿下。” 沈琅怀冷笑:“你想得要是很美,求娶?之前不也是想要和离?现在说求娶就求娶,若是朕不允呢?” “即便你当初在金銮殿上护住了她,又远去西境,但是不要忘了,当初她离开镇国公府的时候,当初想要和离的人,也是你。现在哪有这样说反悔就反悔的道理,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容易被人蒙骗,可是朕不是。” 谢容珏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沈琅怀,“之前的事,我确实问心有愧。若是陛下现在不允,也寻常。我可以等到陛下愿意将殿下托付给我的那日。但衍之的妻,只会是殿下一人。” “后院,也只会有殿下一人,日后自当珍之重之。” 这话说得不容置喙,掷地有声。 沈琅怀眯了眯眼睛,看着谢容珏此时的神色,片刻后沉声开口:“你知不知晓,你今后若是违背了你现在说的话,就是欺君之罪?” 哪怕只是日后沈琅怀不允,只要他另娶她人,都是欺君之罪。 这样的罪名,不可谓是不严重。 沈琅怀素来看人很准,谢容珏对什么人都有点儿不上心,现在对着他说出的这番话,却又不像是违心之言。 谢容珏应当知晓沈初姒背后并无母族,甚至因为牵扯到独孤珣的事情,日后多少都会有点儿棘手,但他现在这样一番话,却又不见丝毫胆怯,坦荡又诚恳。 沈琅怀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点了两下,眯着眼睛看着在自己面前的谢容珏。 自己毕竟是身在宫闺,难免力有不及,谢容珏能从独孤珣的手下救下沈初姒,能够护得住她,倘若沈初姒自己心甘情愿,他也并不是不能考虑一下这门婚事。 前提是,谢容珏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世间薄幸郎在许诺时总是义正言辞,日后反悔的并不在少数,当年情真意切,到了往后却又是翻脸不认人。 种种,实在是数不胜数。 谢容珏面色未变,只道:“若违此言,陛下日后当以欺君论罪。” 此言一出,沈琅怀难得诧异了一下。 他从前其实与谢容珏算是有点儿交情,但其实也只是泛泛之交,沈琅怀惜才,但是这位镇国公世子的态度却又不冷不淡,所以也仅仅只是略有些交情而已。 但是他现在站在沈琅怀的面前,确实和以前的谢容珏截然不同。 沈琅怀抬眼,“从前世子时常出入风月场,想来从前身边也跟着不少解语花,现在来看,果然是转性了?” “从前其实也未曾与姑娘家沾染分毫,关于这点,陛下大可放心,”谢容珏顿了下,“所以,自然也谈不上是什么转性。” 沈琅怀嗯了声,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随后沉默了片刻,倒是没有再接着刚刚的话,只是看着谢容珏,轻咳一声,“那在西境的这段时日,你与阿稚……” 他的声音低了一点儿,“可有逾矩?” 之前谢容珏成亲之日没有踏入院门一步的事情,沈琅怀自然也是知晓,但是现在他们两个人一同在西境孤男寡女待了这么久,恐怕难免会被欺负了去。 他思来想去,索性问个明白。 周围的内仕早在谢容珏进来的时候就已经退避,沈琅怀问完这句话以后,周遭瞬间静了许久。 谢容珏抵唇轻咳一声,义正言辞道:“未曾。” 他们也曾经是拜过天地的,沈琅怀闻言,其实也有点儿没想到,抬眼看着谢容珏的神色,“当真?” 谢容珏面上神色丝毫未变,眼神不避不让:“当真。” 作者有话说: 风流债 第71节 谢狗:未曾(义正言辞.jpg) 这狗子蛮能装的(指指点点) 我这段写了又删,前夫哥和大舅哥两个人对话我怎么写都不得劲tvt 今天必定双更,不双更发五十个红包! 第75章 沈初姒之前以身体有恙为名, 始终都未曾见客。 宋怀慕前些时候来仁明巷找她的时候,也被以九公主殿下近来身体不适,不宜见客而被挡回。 沈初姒怕宋怀慕这些时日担心, 所以在翌日清早就给宋府递去了帖子。 寝屋久未住人, 虽然蒲双梨釉每日都会进来清扫整理,但是还是和她之前的布置稍微有点儿出入, 尤其是之前放在桌上没有放回柜中的书籍。 蒲双将那些掀开的典籍都放回到了柜中, 但是顺序和沈初姒自己整理的稍微有点儿不同。 昨日太过匆忙, 先是向蒲双她们讲了在西境的事情, 后来谢容珏走后没有多久,她就觉得有点儿倦意, 一直到现在,才看到柜中的那些典籍。 沈初姒按照平日里的习性将这些典籍按照顺序重新整理了一遍,刚刚按着书脊将它推入柜中的时候, 梨釉在外面突然轻轻叩了叩门:“殿下, 宋二小姐来访。” 沈初姒应了声,整理了一下裙裾,然后前往前厅。 算起来,也有几个月没有见到过宋怀慕了,现在已经是初夏, 宋怀慕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襦裙, 原本手上正在拿着一杯蒲双递给她的冰饮, 看到沈初姒的瞬间, 赶紧地将自己拿着的杯盏放在一旁, “阿稚!” 宋怀慕跑过来将头埋在沈初姒的身上蹭了蹭, “好些时候都没见到你了, 怎么样, 身体好些了吗?” 沈初姒摸了摸宋怀慕的头以示安慰,轻声道:“别担心,我没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原本在厅中的侍女退下,侍女明了,福了身后就悄然退下了。 宋怀慕知晓沈初姒大概是有话要说,松开手,“之前前来这里找你的时候,侍从说你身体有恙,不能见客,再加上西羌阙王的事情,我总觉得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所以这段时日到底怎么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仔细端详了一下沈初姒,“我瞧着阿稚好像是清减了一些。” 沈初姒抬手让宋怀慕先坐下,“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前往了西境一趟。”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宋怀慕闻言却顿时面色忽变,“西境?怎么会前去西境?” 宋怀慕顿了下,“我之前其实就大概猜到了,恐怕不只是身体有恙,虽然不时有宫中御医还有药材送到仁明巷,但是这时间却实在是太巧了一些,但是我也没想到,怎么会是西境?” 这件事京中上下隐瞒得很好,即便是有人发现了些端倪,但也没有人敢往下猜去。 “独孤珣离开盛京的时候悄无声息,是因为,”沈初姒语调平静,“之前金銮殿上的事情,让他怀恨在心,所以他想要将我也一同带回西羌。” “什么?” 宋怀慕惊呼一声,当日洗尘宴的时候,她并没有先去,但是听着父亲口述,大概也知晓了这么一段渊源,虽然现在沈初姒说出来的话实在是让人有点儿不敢置信,但是联系到这段时日的事情,却又说得通了。 宋怀慕厘清了一下这段时日的事情,如梦初醒地对沈初姒道:“所以圣上前段时日在盛京上下要找的宝贝,就是阿稚?” 这段话让沈初姒有点儿没有想到,疑惑地嗯了一声。 宋怀慕见她不知晓这件事,解释道:“就是月前,独孤珣离开盛京不久,圣上在盛京上下到处搜寻,就连城门都是戒严,说是丢了一件宝贝,还有人说,是不是独孤珣离开的时候顺带偷了什么回西羌,也有人说,是不是当真丢了什么,反正当初那阵仗很大,众说纷纭的。” 宋怀慕顿了顿,随后看向沈初姒,笑了一下,“现在来看,原本那个宝贝,就是阿稚。” “之前在寺中见到圣上的时候,他实在是太凶了,现在来看,倒也并不是全然是这样。” 沈初姒只知晓沈琅怀几乎派出了全部的隐卫,却没想到,在盛京的时候,也大费周章地寻找自己的下落。 她突然想起从前的时候,在自己与他的关系还没有到后来那样的地步的时候,年少无知时,她也曾跟在沈琅怀身后,亦步亦趋地叫着皇兄,只是后来疏离了以后,就只剩下客套和远离。 其实宫中的皇子公主们都很敬爱这位兄长,沈琅怀少年时就被人称赞,正统嫡出,少年有为,才智过人,对谁都是如出一辙的温和有礼。 但是后来,就只是对沈初姒一个人,说话从来都算不上是有礼。 沈初姒一直以为这位皇兄一定是厌恶自己至极,却没想到,金銮殿上,他一再袒护,后来自己被独孤珣带走的时候,他又这般大费周章。 沈初姒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杯壁,半晌都没出声。 宋怀慕知晓沈初姒恐怕是想到了从前的那些往事,便另起了一个话题,“那独孤珣实在是太过胆大妄为了些,那后来呢,阿稚又是怎么被找到的,西境这般大,又是靠近西羌,即便是隐卫,恐怕也颇费了一番周折吧?” 沈初姒闻言,摇了摇头,“不是隐卫。” “不是隐卫?”宋怀慕讶然,“那还能是谁?” 这件事沈初姒原本也没打算瞒着宋怀慕,只是说起来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尤其是之前因为宋怀慕言之凿凿说起的不行,后来……实在是有点难以收场。 陌生的热意,和他压在喉间的闷哼。 沈初姒低着眼睫,难得沉默了许久,宋怀慕等了好些时候,都没有等到沈初姒应声,抬眼看向沈初姒的时候,突然像是发现什么一般,“阿稚,你的耳朵怎么红了?” 宋怀慕说完这句话以后,福至心灵,突然想到了什么,“阿稚现在这样实在是可疑。让我想想,我之前好像确实是听到家中那个弟弟说过,镇国公世子这段时日都不在盛京城了,不过这人向来神出鬼没,倒也算不上是什么稀奇事——” “不会这段时日,他就是前去西境,与你一直在一起吧?” 沈初姒原本就没有打算瞒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宋怀慕原本也只是一猜,没想到当真是谢容珏。 她愣了下,随后啧了两声,“看来他果然还是栽在了阿稚身上,前去西境恐怕也是吃了点苦头,还是从那位小阙王手下抢人,还算是有点儿胆识,还能考虑考虑,毕竟以往这位何曾管过这样的事情,不过……” 宋怀慕声音小了点儿,“你们两个孤男寡女在西境,有没有发生点什么?诶,不对不对,我总觉得这人多半是不行,事关重大,你可有试过?” 宋怀慕不说起这么些话还好,现在说起这些话,沈初姒原本耳廓上的热意都没有消退,现在反而有往下蔓延的趋势。 “虽然他生得确实极好,但是也不能中看不中用,”宋怀慕神色认真,“阿稚你可不能只被美色所惑,可一定要先验验货再说。” 宋怀慕顿了顿,“在西境这么些时日,你验货了吗?” 沈初姒默了片刻,随后小声答道:“……算吧。” 虽然……但是,确实,也算吧。 所谓的验货。 沈初姒想到了之前的那些场景,手指稍稍蜷缩了一下,其实宋怀慕从前与她说起这些的时候,她大多都只是一知半解,但自从在西境的这一次出行以后,确实是知晓了不少。 宋怀慕知晓沈初姒现在多半是害羞了,也没有再多问下去,只是脸上带着一点儿促狭的笑意。 只是心下暗叹一声,阿稚果然是长大了。 宋怀慕不知道为什么,脑中突然冒出句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念头来,只是自己辛辛苦苦养的这株白菜,却是被那位镇国公世子给拱了,还是有点儿不甘心。 只是宋怀慕向来了解沈初姒,恐怕这段时日,也是当真对那位世子生出了一点儿情意。 阿稚向来聪慧过人,现在既然是想要重蹈覆辙,多半也是被打动了。 宋怀慕相信沈初姒的决定。 宋怀慕抬手拨弄了一下沈初姒鬓边的发,“还记得以前去鸣秋寺还愿的时候我与阿稚说的话吗,其实无论阿稚想怎么选都好,阿稚向来聪明,我相信阿稚,无论是想要再无往来也好,还是想要破镜重圆也好,我都会支持阿稚的。” 宋怀慕说到从前还愿的时候,沈初姒也想起了在马车上宋怀慕愁眉不展的样子,“你说到这件事,你之前不是一直在相看京中的世家子弟了吗,这么些时日,有定下亲事吗?” 沈初姒说起这话,宋怀慕挎起了脸,摇了摇头,“自然是没有,我相看的世家子弟,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各个都是歪七扭八的,不过我也不急,之前着急是因为传言要为你皇兄选妃,但是这都过了春了,也没什么动静,今年多半是不会选秀了。” “这样也好,我就不着急了。不过话说回来,你皇兄怎么后院之中一个妃嫔都无?听说太后早就已经急得不行了,尤其是那个李家的三小姐,就是你皇兄的表妹,几乎隔段时日都要进宫一趟,摆明了就是想将她送入后宫之中。不过听我爹爹说,那李三小姐,你皇兄连见都不曾见一面。” 关于沈琅怀的事情,沈初姒其实也不是很了解,但是看到宋怀慕这样担心的模样,小声宽慰道:“我会帮你好好留意着,若是有了选秀的消息,我会提前知会你的。” 宋怀慕闻言,笑得眼睫弯弯,“我就知晓阿稚最好啦。” 作者有话说: 小宋:验货了吗? 阿稚:……算吧。 大舅哥:逾矩了吗? 谢狗:(义正言辞)(打死不承认)未曾! 还有一更,十二点前。 第76章 谢容珏从乾清殿中出来的时候, 因着早朝下了也有段时间了,所以宫道之中出了往来的内仕,并无多少人。 他顿在原地了片刻, 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 前往宫门处的马车时,神色稍缓。 白蔹看到谢容珏出来, 连忙迎上去, 却又突然听到谢容珏淡声开口, “回一趟镇国公府。” 白蔹原本手上还在捏着缰绳, 听到这话,手中的缰绳都险些掉下来, “啊?哪儿?公子要回镇国公府吗?” 谢容珏嗯了一声,随后起身上了马车,“走吧。” 白蔹虽然不知晓谢容珏现在到底为什么要回镇国公府, 但还是依言前往镇国公府驶去。 镇国公府与别院是两个相反的方向, 很久都没有回过那里了,就连沿途的路都有点儿不熟悉了。 镇国公府是百年煊赫的世家,位于盛京早前最为繁华的地段,周遭也多为氏族世家,家丁大概也是没有想到谢容珏今日居然会回府, 面上带着诧异地上前行礼。 “世子今日回府, ”仆役躬身, “小的可要告知夫人和老爷一声?” 谢容珏随意地掸了掸身上的衣物, “不必。” 他心知即便是他现在说了不必, 自己回府的这件事, 还是很快会传到崔绣莹和谢玄那里, 现在问的这一句, 其实根本就是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也罢,反正也没有什么所谓。 只是觉得有点儿烦而已。 谢容珏哼笑一声,抬步往拂江院走去。 自己的东西早就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没有什么东西留在这里,但是他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沈初姒埋在这里的酒,他并没有带走。 既然日后也没有什么再来镇国公府的机会了,沈初姒的物件,自然也没有什么必要留在这里。 拂江院中很多布设其实都是谢和裕从前屋中的东西,这其中分毫,他都不会带走,只除了那坛酒。 想到这里,谢容珏也略微松了一口气,也幸亏自己当初并没有随手处理掉这坛酒,或许是因为当初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若是当真被丢了,自己还不知道后悔成什么样子。 谢容珏轻车熟路地走到拂江院,院中并无多少洒扫的仆妇,大多都是在做做样子地清扫着,谢容珏并无多少兴趣,抬步走到从前的埋着那坛酒的桃树下,随手拨了两下,抬手将那坛酒给拎出来。 风流债 第72节 仆妇看着是谢容珏前来,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晓这位神出鬼没的世子今日突然造访,是为了什么事。 只是她们大多也知晓这位世子爷的脾性,向来不怎么喜欢理睬别人,她们自然也没有胆子上前询问。 谢容珏提着那坛酒,用帕子将坛子上的土拭去,看着小心翼翼的,像是捧着什么宝贝。 他并无意于在这里久留,也并不想与镇国公夫妇寒暄,拿了这坛酒就准备走,却在刚刚踏出拂江院的院门处时,抬眼看到了镇国公夫妇两人疾步往这里赶来。 谢容珏挑了挑眉,心下啧了一声。 来得还挺快。 恐怕自己的马车刚刚停在门口,仆役就前去通报了。 也是寻常,毕竟他们虽然一直都谈不上是喜欢自己,但是他毕竟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嫡子,即便是为了那点儿可笑的面子,也是要与自己说说那点儿可笑的情谊的。 “前些时候想要前去别院找你,”崔绣莹手中拿着帕子,“都是被那个白蔹给挡了回去,实在是太不懂规矩了些,我可是你的生母,对我的态度居然也是这么不客气,你都这个年岁了,怎么成日里还是与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这么多日了,也都不见个人影,我们不是不知晓你心中有怨,但你毕竟是镇国公府的血脉,是我和你爹的孩子,你这么一连这么久悄无声息的,我与你爹定然是要担心你的安危的。” 崔绣莹一边说着,一边拿着帕子假装拭泪。 旁边站着的谢玄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谢容珏,还在轻声安慰着身边的崔绣莹。 “是么?”谢容珏挑眉,“那还当真是劳烦镇国公夫人担心了。” 他说完脚步不停,从镇国公夫妇身边经过。 “你这个孽子,给我站住。” 谢玄沉声开口,“你看看你现在像是个什么样子,之前月余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就罢了,你府上的人连我与你娘亲都拦,你都这个岁数了,还成日的不着家!你今后娶妻可有想过你的声名,我们为你挑挑选选了那么多女郎,哪个不是好人家,你各个都看不上,当真是不知好歹,今日你无论如何都得去见远阳伯府的洛宁郡主去!” “那洛宁郡主生得相貌出挑,身世又好,还有个在朝为官的兄长,我与他们家的夫人通过气了,就连嫁妆都是八十八抬,你这孽子到底还有什么是不满意的?” 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是晓之以情,然后就开始扯到仕途和姻亲。 谢容珏实在是懒得与他们多说什么,哼笑了一声,“镇国公既然这么喜欢这位郡主,那不如择日下聘吧,也省的现在和我在这里多费口舌。” 他这么说完,还挑了一下眉毛,看着谢玄道:“你说是吧,镇国公。” 这话一出,镇国公夫妇的面色都说不上是好,崔绣莹指着谢容珏说不出话来,谢容珏了无意趣地啧了一声,手中提着那坛酒,转身离开。 这样也不错,至少也应当是有段时日不会再来烦自己了。 谢玄似乎是被气狠了,看着谢容珏这么宝贝手中提着的那坛酒,上前抬步,抬手就准备抢走那坛酒—— 谢容珏的手指勾着绑着酒坛的绳子,似有所觉的手指微抬,谢玄瞬间扑了个空,身形往前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谢容珏面前。 “镇国公无论怎么说也都是长辈,”谢容珏手指托着自己手中的酒坛,“何必向我行此大礼,嘶,实在是罪过。” 谢容珏为了这么一坛酒让自己出这么大的丑,谢玄一时面子上过不去,站定以后,抬手招来家丁,“来人,赶紧把这孽子手中的酒坛给我砸了!都这个年岁了,寻常人家子弟全都已经成家立业,也只有他成日里还在花天酒地,成何体统,实在是不像话!” 家丁面面相觑,看着谢玄,看着并不像是玩笑话,只得一点点靠近,对着谢容珏道:“得罪了,世子。” 谢容珏其实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所谓,可是现在谢玄想要砸的,是自己现在手中拿着的酒。 他原本其实还想着略微留些脸面,可是现在来看,果然是一点儿必要也没有。 毕竟早在他们将才出生没有多久的他送到偏远的道观,这么多年来不闻不问的时候,其实早就已经没有了什么亲缘所在。 谢容珏这么多年,从来只为自己而活。 世人所谓的那些伦理,他并不在意。 他们后来因为没有子嗣,才将自己从道观之中接回,当年年幼的他,确实存着一点儿欣喜,只是后来周而复始地提及逝去的长兄,又强迫和他一模一样的时候。 谢容珏从那时起,早就已经明白,自己不过只是可有可无的一枚弃子。 只不过是现在这枚弃子成为了唯一的选择,他们这才勉为其难地,装模作样地,对自己表现出那一点点的关怀。 想要自己感恩戴德。 之前很早的时候,沈初姒问及为什么自己会与镇国公府关系这样疏离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好笑,觉得自己与这位殿下从来都不是同路人。 可是后来他又无数次想过,幸好他的小姑娘,并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 他可以见到,但阿稚不可以。 若是可以,真的想蒙住她的眼睛,让这一切阴霾都不让她看到。 就像是现在。 这样的事情,他很庆幸,没有让沈初姒看见。 他自己一个人来处理就好。 谢容珏掀了掀唇,手中拿着的铜板滚动了两下,院中原本就没有多少家丁,谢玄显然已经忘了谢容珏之前在金銮殿上轻而易举地胜过独孤珣的场面,还只当是从前那个刚从道观之中接回来的小郎君。 任他拿捏。 谢容珏手中几道残影掠过,只看到须臾之间,那几名家丁应声倒地。 谢容珏手中随意抛着一枚铜板,垂着眼睛看着在不远处面色惶惶的镇国公,抬步靠近。 “我想,是我从前说得还不够清楚。” “镇国公府的日后,我并不在意,所谓的光耀门楣,对我来说,更是可笑。”谢容珏顿了顿,“至于这个世子的位置,与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所谓。” “其实你们一直觉得我心中有怨,也是把自己看得太过重要了些,你们对我怎么样,我根本就不在乎。只不过我还是想敬告两位一声,日后我的事情,还是要少插手为好。” 谢容珏笑了声,“毕竟,并不是每一次,我都会有这样的好脾性的。” 他这话根本不像是作伪,崔绣莹一时连佯装的啜泣都忘了,就这么愣怔着看着自己面前的人。 谢容珏今日难得没有穿以往的绛红衣衫,靛青的长袍衬得长身玉立,他向来生得太过出挑,出挑到就连崔绣莹自己都觉得,这个孩子只怕是挑着自己和镇国公的长处长的,就连自己的和裕,都没有这样出挑到让人侧目的相貌。 崔绣莹低声问道:“你在威胁?难不成你还想弑父弑母不成?” “嗯?”谢容珏挑眉,“镇国公夫人怎么会这么想?” 他接住自己手中刚刚抛出去的铜板,“不过夫人若是实在是好奇的话,可以试试。” 作者有话说: 谢狗除了对老婆,对谁都很拽。 第77章 谢容珏从镇国公府离开的时候, 崔绣莹的面上还是愣怔的神色,看着一旁同样也是面色阴沉的谢玄,思忖片刻后道:“这孽子根本就不听我们的话, 现在这可怎么好?我之前就与那远阳伯夫人说好了, 恐怕现在洛宁郡主与远阳伯夫人早就已经去了他的别院。” 崔绣莹扶额,“也不知晓怎么生出个这种东西出来, 不若我们现在派人前去拦下远阳伯府的马车?若是当真让他见了远阳伯的人, 恐怕还不知晓会闹腾成什么样子来。” 谢容珏刚刚说的话一点情面不留, 谢玄的面色也说不上好, 此时正在沉吟。 片刻后,“不必拦。” “可是如若是不拦, 今日往后,镇国公府恐怕是要与远阳伯府交恶了,远阳伯富庶, 家中那个长子也是个有抱负的, ”崔绣莹忧心忡忡,“他与这么多人交恶,日后就算是有镇国公府护着,对仕途来说,也实在是有碍。” “夫人难道到现在还在想着让这个孽子继承镇国公府?”谢玄嗤笑一声, “看着今日这架势, 只怕是觉得你我挡路还来不及, 可像是有半分留情的模样?” 崔绣莹长叹了一口气, “这些我也知晓, 但是这么些年来, 他终归是你我唯一的孩子, 日后的门楣——” “若是心不在此处, 即便是这唯一的嫡子,我也能废。”谢玄冷哼了声,“刚刚那坛酒,是不是那个混账从拂江院中拿来的?看着这么宝贝的样子,可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之前听李弘才念叨过什么酒坛的,是从前那位公主埋在拂江院中的,我瞧着,恐怕是八九不离十。” “九公主?”崔绣莹手上拿着帕子,“之前不是还想着和离,现在怎么又与九公主扯上联系了?难不成还想着又娶一次不成,又无家世的这么个公主,难不成是当真得了失心疯不成?” 谢玄沉吟片刻,“他若是想要求娶那九公主,即便是大家心知肚明那位公主不过是个毫无依仗的落魄公主罢了,但是若他只是个庶民之身的话……” 崔绣莹听得一愣,“老爷的意思是?” “他现在这般,根本就不是把你我放在眼里,即便是扶持了,也就只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他不是想娶那位九公主么,看着失了这层世子的身份,他又拿什么去娶,”谢玄轻声啧了一下,“至于这世子之位,即便是从宗族旁支里面过继来个孩子,也比给这个混账要好。” 这话的意思,居然就是要废世子了。 原本谢容珏是镇国公府嫡支唯一的子嗣,这世子之位,无论如何都落不到别人的头上,谁能想到现在谢玄的意思,居然是宁愿将世子的位置给旁支,也不愿意留给谢容珏。 今日之事,只怕是气的狠了。 从前的谢容珏即便是再过行事不忌,也没有到要废世子的地步。 崔绣莹皱着眉头,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寄托,即便是再不喜,终究也还是有点儿割舍不下。 她还想着再劝,谢玄却仿佛先一步知晓她的想法,“夫人不必劝我,这件事,我心意已决。其实我之前就已经想过这件事,日后过继个年岁小些的,看着听话的,往后也当好好孝顺你我,哪里会像那个混账一般,成日里就只会顶撞我们,与我们根本就不是一条心。” “这几日上朝,我就向圣上言明此事。” * 沈初姒送走宋怀慕之后,因着许久都没有在盛京城走动了,就想着出去走走散散心。 巷前是一处溪流,之前在黎城的时候,因为想着避人耳目,都不曾如何出门过,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留在屋中看典籍,之后隐卫来到黎城的时候,她也只是偶尔出门看看黎城的近郊山脊。 她在离开黎城的时候,春意才姗姗来迟,倘若再早些的话,说不定还能多出门看看黎城的春景。 这么想着,其实还有点儿可惜。 溪流穿过巷弄,岸边载种的柳枝抽芽,枝条柔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沈初姒倏然想到了从前下雪之时,谢容珏撑着竹伞在不远处的情景,彼时,她也从未想到过,现在会和他是这样的境地。 实在是有点儿世事难料。 幼时沈兆训诫她时说凡事当三思而后行,一时莽撞日后多半会后悔。 她懵懂之际又反问,倘若三思之后仍然不得其解,又当是如何? 沈兆沉思片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叹气道:“那就随心而为吧。” 沈初姒想,或许她现在,也当真是如沈兆当年所说,是随心而为。 从当年至今,对于谢容珏,或许她一直都没有死心。 从前沈兆一直说她执拗,少时她不以为意,因为她什么情绪都藏得很好,无人知晓,即便是当真喜欢,也能藏得住,面上不露分毫,不争也不抢。 或许也只有这么个人,即便是藏住了,也会从其他地方溢出来。 如当年那桩让所有人都觉得惊诧的婚事一般。 沈初姒想到今日推开窗的那枝桃枝,手指稍稍缩了一下。 她这么顺着溪流的方向,却正好是走到了谢容珏的别院。 这别院极为精巧,坐落在仁明巷最为好的地段,沈初姒也只是来过一两次,她原本只是经过,却突然看到了今日院门口,白蔹并不在此处,而现在门口站着的,则是几个衣着考究,妆容精致的女眷。 沈初姒顿下步子,抬眼向那边看去。 风流债 第73节 那几位女眷面上神色都说不上是好,也不知晓是不是因为被拦在了外面。 而且这几位,沈初姒也认识,正是远阳伯夫人和夏云瑶,伯府的马车停在一旁,她们身边的丫鬟神色讪讪,而别院门口的仆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传到了这里来。 “公子未曾吩咐过,这位夫人,还是请回吧。” 远阳伯夫人似乎是还没遇到过这样无理的家丁,面上险些绷不住,“你可知晓我是谁?我乃是当今圣上的亲姑母,更是远阳伯府的夫人,况且今日这行,乃是镇国公夫人给我下的帖子,你这家奴,居然敢拦我?” “没有公子下令,别院不得让任何人进去,即便是镇国公夫人下令,也不行。”仆役神色未变,“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还望夫人恕罪。” 远阳伯夫人恐怕是没有想到今天居然会被一个小小的家丁拦在外面,站在一旁的夏云瑶头上步摇晃动,她乃是亲封的郡主,在京中何曾会被人这样对待过。 之前谢容珏不知晓她是谁,送客也就罢了,现在面前的小小家奴,居然也敢拦自己在门外。 当真是岂有此理。 “既然知晓本郡主是谁,就赶紧给我让开!”夏云瑶皱着眉头,“知不知晓镇国公府已经与远阳伯府议亲了?你们现在敢拦我,日后知晓我应当怎么处置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家奴吗?” 这样子,俨然就是已经把自己当作是未来的世子夫人了。 夏云瑶旁边的侍女赶紧也出来帮腔,“你们现在将我们家小姐拦在这里,日后看世子爷怎么处置你们这些有眼无珠的混账!还不赶紧让开,给夫人和小姐准备茶水,好好伺候着?” 别院的仆役向来只听从谢容珏一个人的命令,即便是现在她们再如何说得天花乱坠,在谢容珏没有出面之前,他们也不可能随意放人进去。 况且,他们从来都不知晓,公子现在多了一门亲事。 别人或许是不知晓,但是别院上下却又心照不宣,公子一别月余,是前往西境去了。 虽然他们并不知晓所为何事,但是听着白蔹的意思,是为着一个姑娘家。 夏云瑶前些时候还在盛京城因为一匹绢布闹出了一点儿风波,所以这个姑娘家,怎么都不可能是现在面前这个所谓的郡主。 仆役不为所动,只道:“抱歉,没有世子的命令之前,我们不可能让任何人进去。” 这么软硬不吃,夏云瑶和远阳伯夫人都是没有想到,而夏云瑶眼神一转,就突然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沈初姒。 也不知晓她现在站在这里,听了多久的墙角。 沈初姒之前与谢容珏有过婚事,现在这桩闹剧,居然是被她看了去,恐怕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奚落自己。 虽然之前谢容珏确实在金銮殿上与独孤珣比试,顺带也算是救了沈初姒,但是夏云瑶并未如何放在心上。 谢容珏向来行事妄为,金銮殿上比试,不过是想着和那位小阙王一较高下而已,救下沈初姒,不过是顺势而为。 自金銮殿上的事情以后,谢容珏执剑的身影一直就在夏云瑶脑海之中徘徊,他素来生得出众,执剑之时,更是惊为天人的出挑。 她从那时起,就想着非他不嫁了。 她嫁妆丰厚,家世又出众,镇国公夫人自然也不是傻的,极为满意她。 毕竟远阳伯府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日后对于氏族以及他本人来说,也是大有裨益。 前些时候谢容珏出门远游,镇国公夫人说他是出门历练一二了,毕竟日后是要成家的人,等历练之后,自然也是着家了。 一直到昨日,镇国公夫人才给她们下了帖子,说谢容珏远游归来,等什么时候,两个孩子可以相看一番。 原本不应当是今日就冒昧造访的,但是自从之前金銮殿上的惊鸿一瞥后,她已经月余都没有再看到过谢容珏了。 未免夜长梦多,所以今日才想着来别院一趟。 谁能想到,现在居然被拦在了别院门口,还被沈初姒给看到了。 夏云瑶咬了咬下唇,看着不远处的沈初姒,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九妹妹。” “还当真是巧,”夏云瑶手中拿着帕子,“若是不知晓的,还以为九妹妹未曾与镇国公世子和离呢,这么大个盛京,居然就这么出现在了世子别院面前,就连避嫌都没有。” “若是知道的,肯定要赞一句九妹妹心胸坦荡,若是不知道的,恐怕还当是九妹妹没皮没脸的呢。” “九妹妹也莫要怪我说话不中听,毕竟向来都是忠言逆耳,”夏云瑶见沈初姒不出声,“姻缘一事嘛,原本就不能是强求来的,九妹妹现在即便是到了这里来,恐怕也只是无济于事了,不过就是徒增忧愁罢了,又是何必。” 梨釉站在沈初姒一边,听到这郡主这番言语,紧了紧手,悄声道:“殿下……” 沈初姒笑了笑,“郡主说得极是。” 她瞳仁很黑,看着极为清澈,“若是郡主能如走犬一般,将此地圈起来,那我日后,定然不会踏入半步。” 作者有话说: 谢狗:今天是疯狂星期四,v我50,我给你讲讲公主攻略计划。 第78章 谢容珏的指尖拨弄着一枚铜板, 另外的一只手则是提着一坛酒,姿态懒散地躺在马车之中,此时已经靠近仁明巷, 突然听到白蔹小声惊呼了一声—— “公子。” 谢容珏今日去了一趟镇国公府, 心情算不上是好,神色倦怠, “嗯?” 他语气不善, 接着补充道:“你最好是当真有点儿事情。” 白蔹闻言讪讪, 小声接着道:“是那个, 那个远阳伯府的夫人,还有洛宁郡主也在。” “谁?”谢容珏懒得为这些人扰神, “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难道还需要我供起来吗?让家丁送客不就行了?” 白蔹却又出声,“但是,公子, 九公主殿下也……” ‘在’字甚至还没有发出声来。 谢容珏手中原本把玩的铜板突然落在了地上, 原本神色有点儿倦怠,听到白蔹的话,略微抬了抬眼睫,“刚刚怎么不早说?” 白蔹挠了挠头,“距离有点儿远, 我方才没看清是谁, 不过我瞧着那郡主神色说不上是好, 是不是起了什么争执?” 谢容珏敛眉, 手中提着酒坛, 抬步下了马车。 他走近的时候, 因为是背对着远阳伯夫人和夏云瑶的, 所以她们两个人并没有发现他的身形, 而沈初姒站在原地,恰好与刚刚下了马车的谢容珏对视。 他的手中提着那坛曾经埋在拂江院的酒,低着眼睫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沈初姒。 谢容珏今日穿了件寻常很少穿的墨绿色的衣衫,手指勾着酒坛的绳子,就这么走近。 沈初姒却又只是看了他一眼,瞳仁黝黑,看着不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其实殿下的神色一直都很能看得分明,无论是喜怒,谢容珏一眼就可以分辨得出,现在沈初姒说不上是高兴。 而且,这点儿情绪,并不是对着面前的夏云瑶,而是对着他。 这位祖宗,可从来都不是好哄的。 谢容珏手指在酒坛的绳子上摩挲了一下,却又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让她心情不虞了。 “盛京城中谁不知晓先前的时候,备受宠爱的九公主殿下,眼巴巴地求着先帝求了这么桩婚事,跟在那位世子身后跑了那么久,却没见到他有着半分垂怜,”夏云瑶气极反笑,“毕竟是皇家公主,可没有这么不要脸面的,我若是你,恐怕是这里连半步都不会再踏足了。” “谁不知晓现在与镇国公府议亲的是远阳伯府?日后我就是这里的夫人,而殿下早就已经和离,从前连这里都不得进,这位世子早就已经是厌恶你至极,旁的人早就已经心知肚明,又是在我面前耍什么威风?” 其实这话并不假,毕竟镇国公夫人向来喜欢她,这桩婚事多半就是板上钉钉。 她现在就是以女主人的姿态,在和沈初姒这个曾经的下堂妇说话。 这脸上的优越感,昭然若现。 看来谢容珏从前风流之名满盛京,并不是空穴来风。 这又是一桩风流债。 沈初姒抬了抬眼睫,并未说话。 夏云瑶以为她因为自己说的话羞愧万分,火上浇油:“其实也是,从前殿下在宫中,又被先帝宠爱着,以为这世上事事都要顺着自己的心意,现在,可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沈初姒从前只是懒得纠结这些,夏云瑶既然是想要嫁进镇国公府,那也与她无关,甚至还可以客客气气说出让贤的话,因为她对这位并不相熟的表姐了然,也谈不上什么芥蒂。 即便是夏云瑶到了她的面前谈及这些,她也并不在意,因为那是,她也并不想再与镇国公府牵扯分毫。 但是现在。 沈初姒抬眼看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的谢容珏。 谁欠下的债,谁自己来解。 之前平白无故让沈初姒看了笑话,现在幸亏可以扳回一城。 也不知道这位公主哪里来的脸面重新到了这里来,夏云瑶此时面上带着必得的笑意,就连刚刚被拦在门外的怒意都一扫而空。 也罢。 这些仆役不识抬举,自己大人有大量,暂且原谅,等到自己日后成为世子夫人的时候,将这些有眼无珠的下人全都发卖了就是。 又何必气恼一时。 “是么?” 谢容珏笑了一声,“我怎么不知晓,我的身上,还有这么一门婚事?” 骤然出现的声音吓了夏云瑶一跳,这声音实在是熟稔,不用说她也知晓是谁。 夏云瑶和远阳伯夫人转身,就看到谢容珏此时挑着眉,面色带着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眼瞳之中,却又不见分毫。 刚刚说出口的话意,也实在是一点儿情面都不曾留。 夏云瑶声音低下去,生得秀丽的眼睫颤了颤,“世子……” 她其实生得极为出众,现在的神色又带着怯意,不可谓不是一位不可多见的美人。 远阳伯夫人在一旁连忙打圆场道:“容珏这孩子想来也是方才回京,不知晓这么件事,连带着门外的守卫都不知变通。其实婚姻大事嘛,父母自然是能做得了这个主的,前些时候,你母亲已经允了这门婚事,这是件大喜事,自此两家也是同气连枝,不分你我了。” 言外之意,就是日后能在京中,给他诸多裨益。 远远不是站在一旁那位落魄公主能比的。 其实远阳伯夫人并不中意这门婚事,但是看在镇国公府家大业大,加上自己的女儿又喜欢,这才三番两次与镇国公夫人商议,谢容珏这人,行事素来算不得是妥帖,她并不喜欢。 可是云瑶中意,也只能随着去了。 “啧,”谢容珏轻轻挑眉,“与你们有婚约的,是镇国公府,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顿了顿,“不过就这么大言不惭地说到日后,其实——” “我也还是第一次见。” 这是在指,刚刚夏云瑶说到的,日后的夫人的话。 其实之前夏云瑶也只是想借此羞辱一下沈初姒,谁能想到,现在居然会被谢容珏听到了去。 况且他这话的意思……难道是不想要镇国公府世子的身份了吗? 风流债 第74节 夏云瑶被他这么说,只觉得委屈,虽然自己现在确实是言之过早,但是不过是为了替他教训之前厌恶至极的公主,之前这桩婚事,毕竟是先帝突然下达,连一丝预兆都没有,逼得他娶了这位殿下。 厌恶分明是顺理成章。 自己分明是在帮他出气。 夏云瑶越想越觉得有点儿委屈,半垂着眼睑,俨然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模样。 寻常的人,被这么一位美人用这般的眼神看着,多少都会觉得有点儿愧疚。 若是再有些成日里喜好美色的子弟,只怕是要心疼到恨不得再三哄上两句,可是谢容珏现在却又站在这里,面上丝毫不见任何愧意。 好像并不觉得自己刚刚说出口的话,到底是有多么惹人伤心。 夏云瑶泫然欲泣的模样让一旁的远阳伯夫人看不下去了,她拧着眉,“世子这话可就实在是不中听了,世子也当是知晓,我们云瑶相貌出众,才情俱佳,真要说起来,还是你高攀了,现在说这话,实在是有点儿不知好歹。” 她一边说着,一边恰好看到了正在一旁的沈初姒。 想到了今日这场闹剧,多半也是因着这位公主殿下而起。 没有了先帝庇佑,这公主殿下也不过是空有个名号而已。 总不能自己女儿一个人单单受这份气。 远阳伯夫人嗤笑一声,“实在可笑,难不成现在,世子是在为公主出气?” 她说完这话以后,周遭沉默了片刻。 沈初姒抬眼,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谢容珏,看着他神态有点儿懒散,分明脸上带着笑意,却又不进眼底。 其实他从前惯常都是这样,时常让人觉得似笑非笑,偏生身上却又是少年气。 远阳伯夫人现在将沈初姒牵扯进来,不过是因为不能只看着自己女儿一个人受这份委屈,谢容珏既然是这样说话不忌,想来对着这位从前的妻子,也不会留什么情面。 “嗯?有这么明显吗?”谢容珏哼笑了声,“看来远阳伯夫人也不算是太过愚笨,还能看得出来——” “我这是在为了殿下出气。” 这话一出口,远阳伯夫人面上全都是讶然之色,就连夏云瑶,也是突然抬起眼睛,看着在自己面前的谢容珏。 片刻之后,又看了看沈初姒。 视线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略微转动了一下,却又是怎么都不敢相信。 这怎么可能,之前的婚事,分明是人尽皆知的笑柄,可是谢容珏现在,却又…… 这番,是在为了沈初姒出气。 在此之前,恐怕也没有人敢相信这居然是谢容珏说出来的话。 毕竟当初,这位世子的薄情,是众人皆知,成亲月余,甚至都没有踏入府中半步。 可是现在,却又不似作伪。 “早前听闻远阳伯夫人是先帝长姐,因着与先帝关系,连带着女儿都得了亲封的郡主之位,早年的时候,也时常想与殿下交好,宫宴中也曾赞殿下为京中女郎典范。” 先帝在时,为了讨沈兆欢心,远阳伯夫人这位伯母,自然也是没少讨好沈初姒。 毕竟就连夏云瑶的郡主之位,都是沈兆看在她是长姐的面子上所亲封。 现在先帝病逝不过半年,就转眼想着捧高踩低。 谢容珏向来不会和妇孺计较什么,他向来绝情,对什么都懒得管,也没有什么同理心,但是当初对上沈初姒这么个小姑娘,见到她被吓到,也还是耐着性子哄了两句。 远阳伯夫人和夏云瑶在妇孺之列,若是对他做了什么,他并不会计较,或者确切地说,是懒得计较。 可是,他并不想沈初姒受委屈。 “没想到,才不过数月,远阳伯夫人这么快就忘了这些往事,可实在是有点儿……” 谢容珏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措辞,“唔,夫人是觉得过河拆桥好听,还是忘恩负义好听?” 远阳伯夫人面上青黄交接,似乎是没有想到谢容珏会提起这么一件事,这事确实不怎么磊落,原本她也并不想落井下石,但是谁让沈初姒恰好挡了自家女儿的路? 在先帝病逝之后,怎么可能会有人为了沈初姒而得罪自己这么个大长公主? 况且自己又是宗妇,寻常人见了都会给上几分脸面。 素来听闻这位世子行事不忌,今日得见,实在是让她长了见识。 “至于这位……郡主。”谢容珏看向夏云瑶,只一眼,却又觉得犯了什么忌讳一般,啧了一声。 “若是你想着嫁入镇国公府,其实,也与我没什么所谓,至少,这原本就与我无关。” “而这座别院,往前,现在,日后,所谓的夫人,只有可能是殿下一人。” 谢容珏挑眉,“我这么说的话,两位明白了吗?” 所以之前她们站在这里所说的话,全都是成为了笑话。 尤其是对于沈初姒而言,她们刚刚,就更加像是跳梁小丑。 远阳伯夫人面色铁青,夏云瑶显然也是没想到谢容珏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也面色惨白,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人。 谁能曾想,他居然是这样的不留情面。 居然是沈初姒。 这件事,就算是传出去,恐怕也没有什么人会相信。 这么一番话以后,她们两人自然没有在这里再留下去,就连身边的侍女,也都是面色惨白。 听到了这么多秘辛,又目睹了自家主子这样狼狈的样子,等待她们的,恐怕多半也是发卖了。 等到远阳伯府两人离开的时候,谢容珏才走到沈初姒的面前。 “受委屈了没。”他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沈初姒,像是在哄。 “殿下。” 作者有话说: 极限踩点选手。 今天突然有了一个新的脑洞! 逆臣x世家女。 我这一生都算不得光明磊落,受人唾弃,唯独见你,也曾奢望清晖照拂我一二。 之后摸鱼想写个文案ovo 第79章 他这幅好像是在哄人的样子, 周围几个仆役见着,面面相觑,虽然心知不能再多看, 但还是有些胆大的, 忍不住想往着那边再瞧上几眼。 谢容珏是什么性子,他们这些在别院的人, 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他们何曾见过这位世子居然这么在哄一个姑娘家。 从前他们也不是没有见过这位殿下, 谢容珏对她的态度也说不上是什么不同, 谁能想到, 今日他们居然看到这么一幅场景。 简直比铁树开花还要稀有。 白蔹看着门口几个仆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惊诧神色,摇了摇头, 心下暗暗叹了一口气。 唉,还是没有见过世面啊。 在外面并不适合多说什么,沈初姒随着谢容珏进了前厅。 他的别院之中并无丫鬟, 来往的全都是小厮, 饶是如此,骤然看到谢容珏带着一个姑娘家前来院中,这些小厮面上都是显而易见的惊诧神色。 毕竟此番,实在说得上是转性了。 从前哪里见过谢容珏对哪位假以辞色的。 沈初姒从前也只是来寻雪球的时候匆匆来过这座别院,当初来的时候, 小路上还有未化的雪, 现在来到这里的时候, 却又是初夏。 谢容珏不远不近地在她的侧前方, 算是引路, 走得很慢, 时不时略微侧身看着她。 别院布置得极为精巧, 看得出来建造的工匠一定是用了不少巧思, 蒲双之前就悄悄退到一旁了,小径旁的花木带着馥郁的香气。 谢容珏在前厅站定,靠着一把椅子,转身抬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沈初姒。 “谈不上什么委屈,”沈初姒抬眼与他对视,“只是好奇,从前世子骑马过路盛京城的时候,到底欠下了多少风流债。” 谢容珏闻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一声。 随后略微俯身,垂着眼睫看着沈初姒,语调中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你是不是吃味了,嗯?”他顿了顿,“阿稚。” 这个名字,现在除了宋怀慕,已经没有其他人会这么唤她了。 沈初姒也不知晓谢容珏到底是从何得知,别开视线,“没有。” 片刻后或许是又觉得这样多少都沾点儿欲盖弥彰,又问道:“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 沈琅怀这么唤她,只是想着给她撑腰,恐怕也没想到,谢容珏居然就这么理所当然地也这么唤沈初姒。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尾音逶迤,带着一点儿欲说还休的暧昧。 “之前就和殿下说过,除了对殿下抵抗不能,一个名字,自然算不上是什么难事。”谢容珏顿了一下,“还有……” 他带着一点儿戏谑,“阿稚当真没有吃味?” 沈初姒难得沉默了一点儿,然后道:“自然当真。” 片刻以后,她又看着谢容珏,小声道:“谢容珏,你真的很过分。” 这突然的控诉让谢容珏挑了一下眉,他俯身碰了一下沈初姒的脸,“嗯?怎么过分了?” 沈初姒抬手止住他作乱的手。 谢容珏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把人惹狠了。 “我从前与那个郡主并未交集,我素来懒得与人来往,若不是今日白蔹的提醒,我都不知晓这个人是谁。” 谢容珏抬手拉着她的小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 “至于风流债,”他低笑了一声,“或许当真是有,但是我想偿的,也只有阿稚这么一桩。” “从前欠下的债是要还的,我偏偏招惹了阿稚这么一位祖宗,日后生杀予夺,甘拜下风,都是为你一个人。” 风流债 第75节 沈初姒嗯了声,算是知晓了,随后小声道:“是不是忘了你现在还在看表现的时候?” 这是在指当初谢容珏问及名分的时候。 他面色稍顿,勾着沈初姒的手,似是无奈,又更像是纵容,“殿下还真是难哄。” “果真是我的小祖宗。” 他原本抵着椅子,手上松松垮垮地拉着沈初姒的手,突然手下力道骤起,他坐到椅上,一阵天旋地转,沈初姒也瞬间跌落到他的身上。 谢容珏身上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样的姿势实在说不上是好,沈初姒撞到了他的胸膛上,他的手则是护着沈初姒的脊背,不让她撞到椅背。 前厅周围空无一人,院落外只能听到阵阵草木的摩挲声响。 衣物摩擦而生了一点儿暧昧的声响。 谢容珏抱着她,下颔蹭在沈初姒的肩侧,有点儿像是雪球在蹭着她的裙裾的时候。 尤其是每次雪球将屋中的物件碰倒的之后,对上她总带着一点儿讨好的意味。 “父皇在时与我说,他身处帝位,难以两全,所以希望日后我的郎君,可以一心一意地待我,”沈初姒抬眼,“你若是还想着从前的那点儿风流往事……也好早点与我说清楚,不必为难。” 谢容珏的手指此时绕着她散落在一旁的发,只觉得即便是她现在带着一点儿小性子,也实在是可爱。 今日的事情,她或许也是有点儿在意的。 因为在乎,所以在意。 谢容珏想到这里闷闷笑了一下,随后在她颈侧吻了下。 “没有什么风流往事,”他带着笑意,“阿稚之前既然是在我身上下注,那我自然不会让阿稚输。” 他的吻又落在沈初姒的眼睫上,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朵小小的桃花,颤巍巍地,上面还带着很淡的清香。 簪到了她的发间。 之前她随口说的在看庭前桃树的事情,他记下了,还有拂江院外载种的大片的桃树,还有她所酿造的那坛酒,他都记得。 “哄哄你,”谢容珏声音很低,“别生气了,嗯?” 这算什么哄。 沈初姒小声哼了一下,侧过头,一副不想再看到他的样子。 谢容珏的手指压在沈初姒的下颔,抬到自己的这边来。 指尖游离在她的唇畔处,低着眼,眼中晦暗。 沈初姒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谢容珏却又骤然压了下来。 窗棂外有光斜斜地渗进来,落在他的眉眼上,恰如三分春色,瑰丽到为人惊叹。 庭前空无一人,或许是自知要避让一二,沈初姒睁着眼,看到他此时阖着眼睫,另外的一只手环着她的腰,她此时坐在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着力点,偏生因着之前的事情,她又生出了一点儿执拗。 哪有人哄着哄着,就……这样的。 “张嘴。”谢容珏声音低哑,“阿稚。” 眼尾带着一点儿洇开的红色,因着情-欲,所以瞳仁带着蛊惑人般的意味。 此时周围很静,她甚至能听到雀鸟啁啾,能听到庭前小溪潺潺,能听到晚风抚过树梢。 卷土重来的时候,她分明生了那点儿执拗,却又被他轻而易举地抵开,那点儿抵抗在他的面前,溃不成军。 沈初姒被他抱在怀中,此时窗外是盛京的初夏。 从前触之不及,或者说,从来不曾为谁停留的人,现在在她面前,正在阖着眼睛吻她。 好像是对待至宝,小心翼翼。 沈初姒的身上没有任何可以着力的地方,所幸他的手指抵着沈初姒的背后,或许是忍了许久,所以他此次,实在是有点儿来势汹汹。 情动似起伏的潮水,似无数次她在春夜之中合衣想到的鲜衣少年。 其实她一直都很果断。 无论是当初离开镇国公府,还是现在重蹈覆辙。 盛京的桃树开了一年又一年,她少年而起的那点儿情意,从来都不曾弥散,恰如潮水,潮起潮落,却又卷土重来。 心动时,向来洞若观火。 其实她并不在意夏云瑶,她也知晓,从前他其实对什么人都没什么所谓。 可是听到夏云瑶说起关于他的事情的时候,她还是会觉得有点儿不开心,或许当真在意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将他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 这样也免得自扰。 所以才会不开心,从前她从来都不知晓什么叫吃味,只是在话本子之中看到过,或许现在,也是当真知晓了。 谢容珏的手抵着沈初姒的脑后,逐渐变得轻缓。 只是瞳色仍然很深,那点儿情-欲都未曾消散,沈初姒总觉得他大有重新来过的倾向。 可是她现在都觉得热意未曾消散,况且,哪有人这么哄的。 哪有这么轻易。 沈初姒用手抵着他的胸膛,小声且认真道:“不可纵欲。” “嗯?这就叫做纵欲了?”谢容珏声音压低,惩戒一般地在她唇上又印了一下,“殿下,是不是太小瞧我了些。” 沈初姒一板一眼,“不可沉湎色-欲。” “那我也没办法,殿下在我面前……我忍不住。” 谢容珏无谓地挑了挑眉,“况且,我不修道,又不去当和尚,自然没有什么要戒色的说法。只是可惜——” 他说到这里,顿了下。 沈初姒接着问道:“可惜什么?” “自然是可惜,”谢容珏笑了声,“现在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我还在等什么时候殿下可以给我个名分。” 说到这件事,沈初姒突然想到了他拿着的那坛酒,他今日去了一趟镇国公府。 今天他与夏云瑶说的话……显然是不想再继续与镇国公府过多来往了。 可是他毕竟是世子。 沈初姒撑着一点儿身子,“今日你说话的意思,是想着不与镇国公府来往了吗?可是你毕竟是唯一的嫡子,即便是你自己想,怎么可能说毫无牵连就毫无牵连。” “殿下这么关心这件事,嗯,”谢容珏手指缩了一下,“是在考虑日后吗?” 他轻声笑了下,“殿下放心,娶殿下的家当,无论如何都是有的。” 沈初姒敛了神色看他。 谢容珏笑意微敛,也随之正色道:“世家在先帝病重之时,气焰越发嚣张,尤其是太后李氏身后的李家,你皇兄多半早已有了整顿之心,这个时候,我反而会成为变数。我与镇国公府并无多少亲缘在,若是还当着所谓的世子,不过是被他们操控的傀儡,今日这么一趟,其实也是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废世子的借口。” “我猜测,过不了多久,镇国公就会想要上奏请求废世子。” “毕竟我言行不端,又是个纨绔子弟,即便是上奏,在旁人看来,也是顺理成章。” “可是即便是如此,你毕竟是镇国公府唯一的血脉,他们即便是知晓你是变数,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或许是她现在认真的样子实在是有点儿可爱,谢容珏忍不住抬手掐了一下她的脸,“当然不可能说放弃就放弃,除非……早就已经有了人选。” 谢容珏垂眼看着她,“日后我不是世子了,可殿下仍然是殿下。” 他笑着道:“我的全部身家都在殿下身上,殿下可得对我负责。”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烧烤小鱼卷。 明天努力双更! 第80章 谢容珏这话说得笃定, 可是沈初姒却又觉得有点儿好奇,即便是镇国公夫妇当真不喜他,又哪里会有人比他更为合适一些。 况且废世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即便是从旁支中过继, 日后也难免会觉得心有不甘。 不过若是镇国公当真提出要废世子的话,其实原本对于整个谢氏来说, 都是一件大事, 宗族事务繁杂, 想要服众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但是若这件事真的能到沈琅怀那里的话—— 世家显赫,又同气连枝, 彼此之间各有联系,所以才很难下手,从哪开刀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废世子这件事, 无论如何都是沈琅怀乐见其成的。 沈初姒撑着身子想要站起,谢容珏看出她的意图,使了一点儿坏心,她才刚刚撑着扶手,他却稍稍使了一点儿力, 沈初姒重又跌坐在他的身上。 她生了恼意, 垂着眼睛看他。 分明带着恼意, 可是她就算是气恼的时候都像极幼猫, 像之前雪球尚且瘦弱的时候, 谈不上是什么威胁人。 谢容珏抱着她, 低头在她颈侧埋了两下, 她身上的香味他已经熟稔于心, 他低声开口:“我幼时在道观的时候,在山上,我见很多人前来求愿,道长对那些小道士说,这是因为人皆有所愿,所以才有所求。” “我那时尚且年少,神像在前,我并无杂念,可能唯一说得上是愿望的,就是想见见我的父母,想看看嬷嬷口中所谓的盛京,想知晓她们口中说的镇国公府到底是怎么样显赫又华丽的地方,所以我学了剑,因为手中执剑,可以保护自己想护住的人。” “后来我真的到了京城,我的剑被剥夺,他们原本带我回来,只不过是因为我是谢和裕的替代品,是退而求其次,自此以后,我早就已经没有了想保护的人。” “可是现在,阿稚,我有了。阿稚就是我执剑的意义,若我有日还会前往道观,神像面前,我再也不是心无所求。” “阿稚就是我的唯一所求。” 他其实鲜少有这样认真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即便对镇国公府并无什么念想,可是那毕竟是他幼时曾经奢望过的地方。 若是当真废世子,那么他日后,也是真的没有家了。 或许多少,还是会觉得有点儿怅然。 即便是他并不留念,可是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有那么不为人知的奢望。 虽然生母早逝,但是沈初姒其实还记得她的样子,是一个温柔且耐心的人,说起话来和声细语,从来没有生气过,而父皇则是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给她,无论晴雨,都会前去母亲殿中。 即便是帝王,也会亲手用箬竹叶给她做蛐蛐,都不曾假手于人。 而端妃也会在院中的桃树下,亲手酿酒,每年冬日下雪的时候,都会暖好酒等沈兆归来。 沈初姒那时尚且年少,端妃会用一个很小的茶盅,给她倒一点点。 远去的记忆早就已经边缘模糊,不甚清晰,可是她仍然记得雪后的时候,常安和会提着灯引着沈兆前来,沈兆的大氅上沾着新落的雪,昏黄的灯光下,脚步一浅一深。 风流债 第76节 沈兆会俯下身来摸摸沈初姒的头,再给她带一些从旁的地方上贡来的稀罕物件。 谢容珏有的时候会想,为什么自己这么一个素来对谁都不上心,对什么都了无意趣的人,会独独对沈初姒动了心。 或许人大多都有趋光性,他的殿下永远坦荡,永远似春风拂面,或许是因为在确切的爱意中长大,所以能给别人的,也都是明确又不染尘埃的爱意。 或许他注定,只会为了这么一个人动心。 日后生杀予夺,皆由她。 沈初姒想了一会儿,然后抬着眼睫,抬手在他的脸上戳了一下。 “那从前我在鸣秋寺中,所求的,也作数,”她手在他发间蹭了一下,“愿谢衍之日后万事顺遂,得偿所愿。” 所求皆为殿下一人。 谢衍之得偿所愿。 或许人总会有归途,在谢容珏纨绔走马过人间的这数年里,或许也从来都没想到过,日后也会为这么一个小姑娘牵肠挂肚,也没想到过,也会为她执剑过路千里,只希望她能平安。 其实当初,也没有奢望他的殿下可以回头。 谢容珏有的时候会设想,若是自己当初那个春日,并没有遇到过沈初姒,又或者遇到的,是别人,又会是怎么样。 可是一旦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无数种可能之中,他或许只会为这么一个人心动,可是沈初姒可能不会。 他想到这里,下颔蹭了蹭沈初姒的肩侧,闷声道:“殿下,倘若从前立储那日,我并没有在宫墙之中遇到你,那时,或许就是我对殿下一厢情愿。” 自己只是一个生来纨绔的世家子弟,只是沈兆都没有设想过的人选,只是她从来算不上是最好的选择。 沈初姒想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自己从前遇到林霁的时候。 其实她见到林霁的时候,不过豆蔻之年,也知晓自己面前的人,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面若冠玉,被沈兆赞为未来能臣,社稷之幸。 其实身边的所有人都会告诉自己,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甚至包括沈兆。 父皇希望将最好的留给自己,关于这一点,沈初姒一直都知晓,但是她却对那个最好的选择,并无什么其他的情绪。 即便是她知晓林霁出身很好,性情温和,又是被沈兆看着长大的,更是未来的能臣。 她不懂所谓的情爱,可是她记得幼时母妃看向父皇的神色,眉梢压不住的喜意,在暖炉旁边,替沈兆抱着沾着雪的大氅。 其实这些事情,沈兆总会说,这些琐事让宫婢去做就好。 可是母妃只笑着说好,下次还是照旧。 后来在某次的宫宴之中,她遇到了谢容珏。 她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如见他一般,犹如天地皆白,晦暗的宫闺之中,独他一人鲜衣怒马,惊掠而来。她那时突然懂了,为什么母妃愿意留在宫闱,还有母妃那时候的神色。 所以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沈初姒都谈不上是后悔。 因为在她循规蹈矩的十数年里,总会有一次的叛经离道。 “其实我很信命中注定,”沈初姒开口,“或许并不是在那日,再一次的见面,是在往后的某日,可是只要你是你,无关乎某年某日。这件事,从来都不是我权衡利弊,深思熟虑以后做出的选择,而是我那一刹那,骤急的心跳。” 她顿了一下,或许是觉得这么说有点儿绕,总觉得有点儿词不达意。 “这么说的话,你能听懂吗?” “懂,我当然懂。”谢容珏倏然笑了笑,低着眼眉,手在她的脑后揉了一下,“殿下的意思就是,非我不可。” 沈初姒沉默了一点儿,随后靠着扶手起身。 这人怎么总是这么喜欢占便宜。 实在是可恶。 她理了一下鬓发和裙裾,“我回府了。” 谢容珏心知自己又是把人给招惹到了,自知不该,可是她在面前,又实在是有点儿忍不住。 他起身替沈初姒轻轻理了一下发际,垂着眼,“我送殿下。” 沈初姒点了点头,片刻后,又道:“谢容珏。” “嗯?” 沈初姒弯了弯眼睫,“其实你若是实在想着这么理解的话……也并不是全然不可。” 毕竟,从始至终,她能说得上是心动,就这么一个人。 谢容珏的喉间突起处上下滑动了一下。 片刻后,他俯身吻了一下她的眼睫,“殿下从前说我像漠北的雪,从前可去过漠北?” 沈初姒从前只在话本之中看过笔者描摹过漠北的雪,只说雪极大,纷纷扬扬,满目皆白,像是柳絮漫天。 漠北有着盛京没有的朔气,是凛冽寒风,是纵马的无拘,是笔走龙蛇的恢弘笔墨。 盛京从来都没下过那么大的雪。 “未曾。” “其实我从前曾经去过一趟漠北,那里的人喝酒从来都不用酒盅,大多都是抱着坛子就喝,朔气传过金柝声,当时入乡随俗,也随着当地的人,撒了龙达。” “当地人用龙达祈福,有点儿可惜,当初我并未许下什么愿望,早知道,就该许愿殿下能早点给我个名分。而且我去时是春天,雪已经融化,变成溪流,草地如茵。” “殿下。等到明年的时候,想与你一起去看看漠北的雪。” 沈初姒听到这里,“明年?” 她并不是在纠结时间,只是谢容珏向来都更想着当下,今年才刚刚入夏,所以他现在口中说出明年这件事,才实在是有点儿让人诧异。 “殿下这么心急?”谢容珏抬手在她额间碰了一下,“其实……我也有点儿心急,但是在此之前,还有点儿事情需要处理。” …… 谢容珏护送着沈初姒出门的时候,门口的役人还是难掩诧异的神色,就这么一直目送着自家公子一直护着沈初姒到远处。 刚刚他们进去的时候,白蔹就已经老神在在地和他们解释过这么件事,只说这位爷,就是栽在了公主身上。 役人们还是有点儿不信,若是说旁人载在哪个姑娘家身上,这倒是没有什么稀奇的,但是这事若是落在了谢容珏身上,就实在是从未得见了。 可是这事就发生在面前,也由不得他们不信。 知情的白蔹被缠着问这么件事,他只在心中暗自摇了摇头。 这群人也实在是没见过世面,要是看到谢容珏哄着殿下,为着殿下求而不得的样子,恐怕是惊讶到今晚都要睡不着的地步了。 不过说来也是,白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自己当初知晓谢容珏转性的时候,也实在是惊得半天都回不了神。 沈初姒走进自己的院落之后,谢容珏也没有当即离开,在原地抛了一下铜板。 他手中扣着那枚铜板,抬眼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从不远处驶来。 车辚压过青石板路,发出清晰的声响。 谢容珏在原地站定,马车上的车夫显然也是看到了这位,看着谢容珏面色不善的样子,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这是……林家的马车。 车夫也不知晓,什么时候林家与镇国公府这位世子有什么渊源,不然何以,这位向来带着三分笑意的世子,现在对上自己的神色,却又实在谈不上是和善。 林霁坐在马车之中,旁边坐着林太傅。 林霁沉默看着马车外的人,身边的林太傅捋了一下胡子,长叹了一口气,却并未言语。 谢容珏握着那枚铜板,挑眉看着从马车之上下来的林霁。 “林大人,”他笑,“好巧。” 作者有话说: 双更失败tvt,一直在摸鱼 第81章 之前进宫的时候, 他们就曾经见过一面。 当时的林霁还身穿官服,现在前来这里,倒是将身上的官服给褪去, 只穿了一件藕荷色的锦袍, 面如冠玉,看着清润, 丝毫没有锐气逼人之感。 这人是盛京众所周知的天之骄子, 是为人称道的能臣, 是世代清流的氏族之后。 谢容珏手中握着那枚铜板, 刚刚只是随意抛掷了一下,并没有看落在掌心的凶吉, 现在来看,多半就是大凶了。 这位大理寺少卿平日里避讳得很,现在出现在沈初姒的别院门口, 不可谓不是其心昭昭。 其实也是, 他的殿下那般好,从前谢容珏所见林霁的时候,目光在金銮殿上一晃而过的刹那,同为男人,谢容珏不可能不知晓这位洁身自好的林大人在想什么。 只是, 想想, 还是实在有点儿……不爽。 林霁站在原地片刻, 随后也回道:“确实巧。世子出现在这里是——” 他顿了下, 抬眼看着谢容珏。 林霁相貌生得清润, 是毫无攻击的俊俏, 往日穿着官服的时候, 还带着那么一点儿人们所传的小阎王的凌厉之气来, 但是今日只穿了件藕荷色的锦袍,就只剩下了清俊。 眼眉亦是毫无攻击的模样,两人对视之际,谢容珏倏然挑了一下眉。 相比于林霁这样的清俊的世家子弟,谢容珏看着就更为迫人一些。 他有点儿无谓地看着面前的人,神色恹恹,懒散出声:“之前在宫中的时候不是遇到了林大人了吗,之前进宫,是为了私事,现在……自然也是。” 林霁手稍稍紧了一下。 他笑意如旧,“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便过多叨扰世子了,在下今日前来,是因着听闻公主殿下旧疾得愈,祖父之前就曾答应先帝要护着殿下周全,现在知晓殿下身子大好,所以前来探视一二,也好安心。” 林太傅手中拿着龙头拐杖,听到林霁此番开口,挑了挑眼皮,因着年岁大了,眼珠有点儿浑浊,虽是鹤发,因着是世家大儒,即便是年事已高,也还是每日温书,此时看着,仍然精神矍铄。 林太傅与先帝的的渊源,沈初姒不可能将林太傅拒之门外。 而林太傅年事已高,身边跟着一个小辈,孙子辈中最为出彩的林霁,自然也并无任何不妥。 于情于理,都没有不妥。 说是霁月风光,啧,还当真是有点儿狡猾。 还真的有点儿怕他的殿下被骗了走。 “林大人与我说起这些做什么,”谢容珏敛眉,“这种事情,应当也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地一一让我过问吧?” 风流债 第77节 林霁原本的笑意稍稍淡了一点,顿了一下,与谢容珏对视,“世子没有拦的意思?” 谢容珏有点儿兴味,“林大人实在是有趣,既然是林太傅关心晚辈,前来探疾,这是殿下的事情,我有什么道理拦?” “但若是林大人别有所求……” 他说到这里,稍微顿了一下。 林霁问道:“我若是当真别有所求,世子当如何?” “不如何。”谢容珏轻声啧了一下,“我不会代替殿下做选择。”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他从来都算不上是什么正人君子,他确实并不会代替沈初姒做选择,但是若是她属意林霁这样的郎君的话。 那他从现在开始学起,也不是完全不行。 谢容珏双手环抱,发边坠着一颗小小的珠子,看着林霁的神色,似是挑衅,又似乎仅仅只是懒倦。 “只是我觉得,林大人若是当真别有所求,那么林大人的所求,多半是要落空了。” “是吗?”林霁抬眼,“世子现在妄下论断,我倒并不觉得是世子所说的这般。” 谢容珏哼笑了声,瞳仁之中却又没有丝毫笑意,舌尖抵了抵上颚。 他们这番话里有话,除了在旁的林太傅,恐怕也没有其他人能听懂。 林霁朝着他道:“既然是所见不同,那么我也不便再叨扰世子了,告辞。” 谢容珏稍微让开了身子,“林大人请便。” 林霁扶着林太傅,身边跟着两个小厮,一直到走出了一点儿距离,林太傅握了握自己这个最为看重的孙子的手,缓声道:“你向来很少在人前逞口舌之快,况且是没有把握的事情,今日怎么冲动了?” 林霁不语。 林太傅拍了拍他的手,“往日的时候,你少年老成,也少了些鲜活气,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少年时,也与你一样。唉,终究还是为情所困。” 林太傅说着,又有点儿后悔的意味,“早知道现在,当初陛下还在的时候,我就该早些为你的婚事做打算,陛下一直属意你,我也知晓,只是当初觉得,若是再有些功名在身,再说这些也不迟。” 林太傅一说起往日就有点儿刹不住,他沉吟片刻,转而问道:“今日见殿下,你可有些把握?” 其实,当真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在西境的那些时日,他并不知晓殿下与谢容珏两人发生了什么,从前的那些事情,林霁自认并没有什么不足之处,也并未觉得自己落入下风,屈居人后。 可是偏偏西境那件事情,他无能为力。 所以现在处处掣肘。 之前沈初姒就已经婉拒过他一次了,林霁并不是不知晓自己并无所少胜算,可是……也还是想再奢求一次。 他素来理智,即便是知晓此事多半并无多少可能,也还是生出了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执念。 毕竟是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都想护着的小姑娘。 哪怕问清楚,心知多半无果,也好过日后后悔。 沈初姒少时很喜欢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睫弯弯,后来长大了性情就变得温敛,就连笑意都是疏离的。 林霁幼时入宫,先帝与他以叔侄相称,在乾清殿与自己论学的时候,沈初姒会撑着下颔等着沈兆,即便是听得困倦,也只会头一点一点地,勉力保持着清醒。 头上梳的啾啾用淡粉色的系带装饰,瞳仁生得很黑,像是罕见而珍稀的玉石。 沈兆对人温和,但是也只会用哄的语气,去哄这么一个人。 后来再大一些的时候,林霁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子伴读,他其实还是会看到沈初姒笑,只是很少对着旁人,或许是对着初春盛开的桃枝,对着在墙边停留的雀鸟,对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狸奴。 而后,就记了很多年。 或许林太傅说得对,即便是他少年老成,但毕竟年少,终究还是逃不过为情所困的局面。 * 沈初姒从谢容珏的别院中回来的时候,天色还早,因着是初夏,庭院中的晚桃盛开,蒲双和梨釉两人就摘了一些花朵,用来制作香包。 窗棂外有泄进来的日色,沈初姒手上拿着一卷经文,还是觉得有点儿潜不下心来。 地方志中曾经讲过漠北,不用于西境的荒漠隔壁,连绵不绝的山脊,漠北的天空很低,每年下雪之时,人们会坐在火堆旁,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凛风。 她因着体弱,并未学过骑射,可是她也很想,尝试一下。 她抬着手,贴了一下自己的脸侧。 刚刚被他吻过的地方现在还带着未曾消散的热意,她想到这里,眼睫往下垂了一点。 明年,现在还有点事要处理。 她并不愚钝,大概能猜测到是什么事情。 他若是当真往后并不是镇国公府的世子了,又未曾涉及仕途—— 虽然她不在前朝,但是之前西羌就已经与中原剑拔弩张,沈琅怀并未明说什么,但独孤珣既然重伤,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最好的借口。 这段时日,独孤珣伤已经几近痊愈,恐怕不久之后,边境将乱。 独孤珣登上西羌阙王之位还没有多久,老将迟暮,无以为继,若是当真起了动乱,实在是棘手,更何况沈琅怀根基未稳,李廷尉仗着国舅身份,又只想着敛财,外忧内患,更是雪上加霜。 而谢容珏是唯一和独孤珣交过手的人。 他所说的处理事情,多半是想着前往西境,跟着常老将军了。 沈初姒想到这里,手指轻轻摩挲过手中的书页。 她从来都算不得是什么运气很好,母亲早逝,父亲也才知天命的年纪,就过早离世。 而此行凶险。 谢容珏应当知晓自己能猜出来,但是他们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此事。 沈初姒还在思忖着这件事,原本正在庭外摘桃花的蒲双却又突然进了来,她跨过门槛,小声禀告道:“殿下……林大人和林太傅现在正在门口,想求见殿下。” 沈初姒抬手将自己手中的书卷放在一旁,她在西境这件事,林家多半是知晓的。 说清楚也好。 她起身,“知晓了,让他们进来吧。” 蒲双连忙将放在小几上的书卷收好,随后跟着沈初姒走了出去。 庭前的那几株晚桃已经是盛开之时,时不时就会飘落花瓣,沈初姒站在树下,恰在此时,微风卷过,落英飘落在她的发梢肩侧。 林霁扶着林太傅走进院落的时候,就是看到这样的一副景象。 他面上不动声色,在袖下的手却又紧了紧。 林太傅拍了拍林霁的手,末了,又没多说什么。 沈初姒款步上前扶住林太傅,轻声道:“太傅年事已高,若是想见,又何必自己前来一趟,我可以自己前去林府见太傅。” “殿下是天家,为人臣子的,怎么能让殿下去林家,这坏了规矩。”林太傅朝着她笑了笑,“况且臣这是探疾,哪有让殿下前去林家的道理。” 林太傅手中的龙头拐杖在地上点了点,“这么些时日,殿下受苦了。” 林太傅与沈兆关系甚笃,当初金銮殿中,太后李氏在上,林霁也是难得站出来为自己说话的。 这份情谊,沈初姒一直都记得。 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未受苦。 “臣老了,说起话来古板,与殿下多说不了什么话。”林太傅笑,“有些话,还当是你们年轻人去说。如珩,殿下这么些时日在院中闭门不出,恐怕错过了京中不少趣事,你且讲给殿下解解闷。” 沈初姒想到之前林霁在这里与自己说的话,抬眼看了一下站在林太傅身边的林霁。 有些时日不见,林霁还是惯如往常一般的温和,他此时正在低着眼看着自己。 沈初姒心下叹了一口气。 林太傅借口离开,手中拿着拐杖,身边的小厮也跟着他一同离开。 他走到了庭中的一处小亭里面,蒲双刚刚那会儿已经备好了茶,虽然隔得有点儿远,但是沈初姒还是能看到袅袅升起来的白雾。 林霁沉默片刻,随后轻声开口:“此番前来,其实还是有点儿唐突。殿下之前的事情,没有能够帮得上忙,我很抱歉。” “林大人不必觉得抱歉。”沈初姒抬着眼睛,“之前金銮殿上的事情还没有谢过林大人,这种事情,旁人避之不及,林大人能出言帮我说话,我已然万分感谢。” 她一向不会坦然接受别人的好意。 哪怕他心甘情愿。 无论林家是不是受到先帝遗嘱,无论他到底是什么立场。 “其实今日前来,是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林霁低眼看着沈初姒发间落下的那片桃花瓣,手指随着轻轻缩了一下,却又没有动作。 此时隔得很近,他甚至能闻到属于桃花的清香味。 “之前在这里的时候,我曾经问过殿下的意愿,当初殿下婉拒了我。” 林霁似乎是想到往事,有点不好意思,面上带着一丝羞赧,“当初我说,此时并不急,我可以等到殿下好好思虑之后,再给予答复,也不用担心我会改变想法。已经过去数月,我原本应当知晓,这件事不可强求,可是……” “我还是想来问问,殿下的想法。” 即便是知晓自己曾经前往西境,林霁却还是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 当初沈初姒问及婚约不是儿戏,说不必因为沈兆的话,从而勉强的时候,林霁说起,是他自己甘愿。 沈初姒站在原地,然后轻声开口:“林大人应当知晓我前往西境的事情吧。” 林霁似乎是有点儿诧异她提起这事,“知晓。” 沈初姒点了一下头,“若是林大人想问我的想法的话……当初我婉拒,是因为一来,我对大人只有兄长之情,二来当初我谈不上顺遂,也并不想那般早的再思虑婚事。” 林霁突然想到谢容珏今日的模样。 他即便是身穿古板的颜色,也会显出不一样的少年鲜活气来,眼眉风流昳丽,面上胜券在握。 将一直都想护着的小姑娘拱手给别人,这么想着……还是会觉得不甘心。 分明,是他先遇见的。 有些事情,真的不分先来后到。 林霁思忖片刻,随后艰涩开口:“那殿下现在开口拒绝,是为了,镇国公世子吗?” 沈初姒手指蜷缩了一下,刚想开口的时候,林霁却又接着道:“算了,殿下不必说,我大概知晓了。” 沈初姒思忖片刻,“是为了他,也不全是。因为我从来,都只把林大人当做兄长。当初父皇与林大人以叔侄相称,我就觉得,若是我当真有林大人这么一位温柔的兄长,是再好不过了。” 风流债 第78节 林霁闻言,突然低声笑了一下,“殿下啊殿下,还当真是一点儿念想都不曾给人留。” 沈初姒缄默。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林霁所想,她明白,也知晓。 毕竟从未起过心思是当真,这数年里她并未把他当成是所谓的选择,也是真。 或许是担心沈初姒会觉得愧疚,林霁低声安慰道:“殿下也不必觉得愧疚,这原本就是我的一厢情愿。” 他之前其实早就已经想到过是这样的答复,日后也不算是反受其扰,也好。 即便,他其实现在谈不上是高兴。 林霁说完这句话以后,朝着沈初姒笑了一下,随后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幼时他其实一直就想着这么做,今日,也算是得逞了。 沈初姒发鬓顷刻间有点散乱,她一时没有想到过林霁居然会这么做,抬头讶然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林霁抬手抵唇,“好,就如殿下所说,是兄长。” 他抬手将之前沈初姒发间的那片桃花瓣拂落,“若是日后他欺负了你,那么大理寺狱中,永远都会给他留个一席之地。” “林大人这话,”沈初姒抬眼,“若是被御史听到,多半要被参上一本,说是假公济私。” 林霁低眉,“既然是身为兄长,那么为殿下破例那么一回,也并无不可。” 作者有话说: 我的阿稚人见人爱!!!【老母亲疯狂扭曲地尖叫】 阿稚厨!宝贝女儿! 谢狗是捡垃圾送的tvt 第82章 林霁说完这些以后, 就没有再在这里久留。 其实今日前来,原本就只是想要问一个结果来,现在知晓了, 自然也没有什么再久留的意义。 只是他想到之前前来这里的时候, 谢容珏胜券在握的模样。 还是会觉得有点儿黯然失神。 西境过后,他们之间有自己不知晓的因果, 旁人不得窥探半分。 这么想着, 除了无可奈何以外, 也别无什么再可说的了。 林霁想到这件事, 坦然对身边的沈初姒道:“其实……今日在来的路上,我遇到了谢容珏, 他应当是知晓这件事,但是并没有准备拦我,或许是当真自信, 也是胜券在握。” “阿稚, ”他赧然笑了下,“之前听先帝这么唤过你。我很为你开心,毕竟缘分难得。能让你从始至终坚定选择,真的很幸运。” 林太傅从他们两人交谈的神色之中也大概得知一二,拿着杯盏的手顿了下, 落在亭中的石桌上, 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叩击声。 有缘无分, 他也用着老脸想着撮合了两次, 今日这一次, 恐怕这个素来顺遂的孙子, 也是难得挫败。 今日之后, 恐怕是死心了。 姻缘之事, 原本也强求不来。 林太傅拄着拐杖从石凳上起身,蒲双赶紧上前扶住他,林霁原本也走到林太傅身前,扶住了他,蒲双见状就撤了手。 林太傅在林霁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 林霁早慧,既然是知晓此事也没有什么可以转圜的余地,也不会执着于此。 只是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全然走出来,恐怕还需要时候。 人生在世,哪有事事如意。 他自幼仕途顺遂,是广为人知的天之骄子,此番受挫,恐怕也是难得的事情。 沈初姒送林霁和林太傅离开,在院门处的时候,林霁突然顿下步子,温声道:“殿下留步吧,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林太傅也笑道:“殿下身份矜贵,留步吧。” 话说到这种地步,再送反而不好,沈初姒依言顿步,随后对着林太傅轻声道:“多谢太傅,劳烦费心了,慢走。” 这位殿下对谁都是妥帖挑不出什么错处的,可是无缘入林家,林太傅此时想起,多少还是有点儿缺憾的。 罢了。 只怕自己这位孙子,心中的缺憾更甚自己百倍。 目送林霁上了马车之后,沈初姒才转身回到院落之中。 经文被蒲双放在了桌子上,因着日头很好,所以窗户此时略微开着,书页被风吹开,卷动一页又一页。 沈初姒从前在一本书上读到过,倘若两个人同时落入险境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对另外一个人心动。 会把在险境之中而起的慌乱心跳,当做是因情动而起的心动。 她其实也有想过,或许她当初想要重蹈覆辙,面对他时不可避免,旷日持久的心动,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起。 今天面对林霁的时候,在她熟悉的盛京里,她其实想明白了。 她分辨得清。 当初在西境的时候,若是旁人,她或许只有感激。 她撑着下颔,手指划过书页,想到方才林霁对自己说的,谢容珏胜券在握的时候。 还当真对自己很放心。 沈初姒读了一会儿经文,随后出门和蒲双她们一同摘了桃花。 蒲双问到殿下想绣什么花样的时候,沈初姒看着那个素白的锦囊,却又不知道绣些什么好。 她并不精于女红,绣出来的图样,只能勉勉强强看出一个大概的图样罢了。 她拿着那个素白的锦囊,坐在寝屋之中,想了许久。 之前回寝屋的时候就已经到了日暮,沈初姒期间只是略用了一点儿晚膳,就一直都未曾出去。 思来想去,沈初姒还是准备绣一枝桃花,蒲双得知这件事以后,面上稍稍有点儿诧异,但是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为沈初姒找到了桃花的花样。 沈初姒的女红原本就谈不上是精进,又是许久都未曾拿针,绣出来的枝桠歪歪扭扭,实在是谈不上是好看。 这香囊,就算是送出去,恐怕也是有点儿拿不出手。 沈初姒从前初学女红的时候,绣出来的那些歪七扭八的花样,都被沈兆穿在里面了,外面有袍子,至少不会被人看见。 这香囊却又是要系在外面的,沈初姒拆了重又绣了一遍,比之前稍微好些了,至少并不是歪歪扭扭的,但也与精致秀美沾不上关系。 她绣了一会儿,却突然听到窗外好像是传来了一点儿声响。 沈初姒手下一顿,将自己手中的物件全都塞到了小几下面。 她抬起头,看到天色已暗,谢容珏坐在窗台上,腿支起,环胸倚在窗边,耳后坠着一颗小小的珠子,而他手中拎着一坛酒。 或许是因为刚刚赶来,此刻那颗珠子还在极为轻微的晃动。 他驾轻就熟地来到了沈初姒的窗边,略微低眉。 沈初姒起身,“你怎么来了?” 谢容珏闻言笑了下。 “当然是来看看,”他垂眼看着沈初姒,“阿稚有没有被其他郎君所惑,被人给拐跑了。” 看来他并没有注意到刚刚的香囊。 沈初姒想到之前林霁所说的,谢容珏之前胜券在握的模样,她还以为他并不会在意。 “若是拐跑了当如何?” 谢容珏闻言跳下窗台,“……如何?” 他抬手将酒坛放在桌上,“想听?” 沈初姒坦然道:“想听。” “也不如何。”谢容珏懒散地靠在桌边,“至多……等殿下回心转意。若是被拐到西境,我去西境,被拐到漠北,我去漠北。若是还在盛京的话,那我也继续留在这里,十年二十年,总会等到转圜的时候。” “就这样?”沈初姒有点儿没想到他居然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我还以为会提剑过来。” 毕竟当初在西境的时候,他就是提剑到了独孤珣的面前。 “殿下还挺期待?” 谢容珏低笑了下,随后垂着眼睑,开口道:“我之前就说过,不过让殿下嫁与不想嫁之人,就算是我自己也一样。若是殿下自己甘愿……比起我自己得偿,我也更为希望,是殿下自己心甘情愿。” 他向来笃定,今日却又罕见的,和她说起若是当初她不愿意回头的境况下,他的选择。 之前每次说到这种事的时候,他总是不会再继续说下去,或许说是,并不设想这种可能性。 现在说起这些,即便面上带笑,可是神色之中,却又不见笑意。 行事妄为,纨绔过盛京如谢容珏,对上这件事,却从来都不是稳操胜券。 沈初姒抬眼,“之前林霁前来这里的时候,说遇到了你,说你看上去笃定,并且稳操胜券。” “谢衍之,怎么,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吗?” 谢容珏靠着桌子,片刻之后,“不是对殿下没有信心,而是对我自己。” “在千千万万个选择之中,我只会选择殿下。但是我又觉得,或许我并不是殿下那个最好的选择。” 他从来都没有生出自卑心过,即便是在曾经的道观之中,天生肆意,所谓的声名,他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可是,他想给沈初姒最好的选择。 而不是在别人提起林霁的时候,说起的堪配。 之前在沈琅怀殿中的时候,他知晓沈琅怀在思忖前往西境的人选,朝中并无合适的人选,边境将乱,他自请前往西境,跟着常老将军一同。 沈琅怀知晓谢容珏之前在金銮殿中赢过独孤珣,但是此事事关重大,并不是轻易就可以决定的。 况且他从前并没有带过兵,旁的人纵然是中庸,谈不上大用,可是毕竟是当真去过战场的。 更何况,此事危险,前往前线,稍有不慎就是丧命,沈琅怀也并不想……沈初姒伤心。 风流债 第79节 “我知晓独孤珣的弱点,况且我是整个中原,唯一与他交过手的人。”谢容珏顿了一下,“况且,陛下应当也不想让殿下嫁给一个护不住她的人。” 他并不想留在镇国公府,若是他日后并不是世子了,一介白身,谈不上是什么迎娶公主。 他想顺理成章地娶她。 不靠祖上荫蔽,不靠旁人,想凭借自己,堂堂正正地娶她。 “常老将军排兵布阵,而我——” “会亲手杀了西羌主帅。” …… 但这些事情,他并不想说给沈初姒听。 他想成为在她千千万万个选择之中,最好的那个。 而不是听到别人所谓的纨绔子弟,听到关于林霁所谓的般配。 他并不是不信沈初姒,只是,不想她受到非议,不想她被人说成是有眼无珠。 所以,今日林霁前来的时候,他看着面色毫无波澜 ,但是其实根本不如旁人所见的那般胸有成竹。 沈初姒听到他说起这些,走近到他的面前,眼睫弯了一点。 “在想什么?” 所谓的选择,从来只有她想不想,而从来都没有什么最好的。 在既定的因缘际会中,她所想的选择,也只有面前的人。 “最好的选择,从来都不是旁的人来定的。” 她小声笑了一下,“是我自己来定的。所以谢衍之——” “若是我说,从头至尾,你就是那个最好的选择呢?” 天色将晚,烛火葳蕤。 她瞳仁很亮,像是他无数次晦暗的梦境之中,唯一可见的光亮。 原本从来都不可得,可是她此时眼中的亮,却独独只照他一人。 她从前其实对他说过,自己当年,照亮宫闱,所以她记了很多年。 可是或许,他才是那个被照亮的人。 困顿的岁月,不知所谓的亲缘,走马过路盛京城,却又喟然觉得无趣。 自她前来,宫墙朱红,新雪皑皑,桃枝绽放。 黯淡无光的境况,因她,心旌摇动,天光骤亮,满目生春。 他自此终于有了执剑的意义。 前去西境,从来不是为自己,既是庇佑山河和她,也是偿她所愿。 这是先帝所愿,也是她所求。 她曾经在佛前叩求自己得偿所愿,可是他更想他的殿下可以如愿。 他的愿望,一是阿稚,二是阿稚可以如愿。 谢容珏低眼看着她。 沈初姒思忖片刻,随后抬眼看着他,认真地问道:“谢容珏,边关将乱,你是不是想去西境?” 谢容珏之前就知晓这件事多半是瞒不了她,沉默片刻,以后轻声嗯了一下。 阿稚向来都很聪明,这件事或早或晚,她都是要知道的。 沈琅怀当时沉默不语,就已经是准行。 毕竟谢容珏确实说得对,整个中原之中,和独孤珣交过手的只有他一人,况且当初金銮殿上的时候,他执剑确实惊才绝艳,众人都可得见。 武将需要后继有人。 沈初姒之前就预料到了这么件事,抬手将酒坛打开,酒的清香味瞬间弥漫开来。 她拿过两个小小的茶盅,倒了两杯,其中一杯递到谢容珏的面前。 谢容珏敛眉看着她,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接过了她手中的杯盏。 沈初姒从妆奁中找到一份文书,虽然隔了一点儿距离,但是谢容珏还是看得出来,这是当初的和离书。 当初他自己一份,沈初姒这里也留了一份。 和离书成,夫妻情断,一别两宽。 谢容珏手中拿着杯盏,手指略微收紧了一下。 沈初姒走到烛火旁,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手中的和离书递到火旁。 火焰一点一点地浸没上来。 谢容珏将手中的杯盏放在一旁,看着沈初姒,“殿下不怕日后后悔?” “一味想着日后会不会后悔,不过是束手束脚,故步自封。”沈初姒手中的纸张逐渐被火焰吞噬,“况且,当初你说过的,不会让我输。我信你。” 她这般坦荡,全然的信任,犹如不可直视的骄阳。 手中的纸页只剩下了一点儿灰烬,沈初姒转过身来,用帕子擦拭了一下自己的手。 “当初我们成亲的时候,”沈初姒抬眼看着他,“未曾饮合卺酒,甚至你半步都未曾踏入拂江院。” “欠下的东西,是不是应当一一还给我?” 谢容珏的喉间突起处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后低声开口:“这些……日后也能还。” 沈初姒将酒递到他的面前,“欠人东西,什么时候还,日子当然是我来定。” 谢容珏理智的弦顷刻间崩塌。 自制,理智,全都是空谈。 桃花酿入口清冽,过喉的时候带着一点辛辣。 沈初姒被辣的眼中浮上一层水雾,她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谢容珏连忙上前去帮着她顺了一下气。 沈初姒撑着他的手臂,待到平复了一下以后,突然勾着他的脖颈,吻上他。 谢容珏的手倏然僵在一旁。 他的周遭带着沈初姒身上的清淡香气,带着桃花酿的清冽气息,交织着似有若无的桃花香气。 她毫无章法,只会青涩地模仿谢容珏从前的时候,带着桃花酿的酒意。 美酒醉人,谢容珏从来只饮一杯,今日自己分明只是喝了这么小小一个茶盅,却感觉自己当真有了几分醉意。 他倚着桌案,将她半圈在怀中,而沈初姒的手放在他的脖颈之后。 “你说起之前的事情,”沈初姒撑着他,声音有点儿缓慢,“当初在金銮殿外的时候,我是不是还欠你一个谢礼?” 这就是谢礼? 他又不是练无情道,更不是修佛法的,七情六欲皆有,她这番,哪里算是什么谢礼。 谢容珏哼笑了声,“殿下这么想谢我?” 沈初姒未答,只是原本撑着他的手往下碰了碰。 谢容珏倏然面色顿了一下,喉间上下滑动,垂着眼眸看着她。 “谢容珏。” “你是不是还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 作者有话说: 谢狗只会口嗨。 阿稚才是实干派!打倒只说不做的虚伪狗男人!! 第83章 她此时半缩在他的怀中, 烛灯惺忪,汹涌而昏聩的情动恰如决堤的江水,顷刻间浸没所剩无几的理智。 世人皆有七情六欲, 而他从来也都不是圣人。 从前没有湎于那些, 是他从未动心。 天色已晚,她的寝屋中素来清净, 侍女从不擅入, 此时静极, 只能偶尔听到窗外晚风吹拂, 还有院外淙淙而又浅淡的流水声。 沈初姒说完这句话以后,耳廓很红, 心中鼓动着持续不断的声响,犹如嘈嘈切切,珠落玉盘。 后悔吗? 她想,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至多就如宋怀慕说得那样……是在验货。 试试也不是不行。 或许又多少沾着一点美色误人的意味。 她此刻不退不让, 眼瞳生得很亮,无畏无惧,时近夏日,攀附而生的热意似烈火燎原。 谢容珏倏然别开了脸,虽然仍然抱着她, 但是却又稍稍侧过了一点儿身子, 不再朝着她看去。 “阿稚, ”他声音低哑, “不要高估我。” 来日方长, 即便她现在将和离书烧尽, 她抬着眼说着所谓的谢礼, 即便现在是在盛京。 谢容珏低声:“我对上你, 从来都没有什么自制力。所以……少招惹我。” 谢容珏克制地将另外一只手放在身后的桌几上,抵着边缘,手背上的脉络错杂而明显,此时错开视线,不看着沈初姒。 显得好像是她在强迫他一样。 沈初姒手指抬起,抵在他上下滑动的喉间突出处。 谢容珏倏然顿住,眼眉之间没有了往日所谓的春色三分,只剩下了翻涌而又清晰的欲色。 风流债 第80节 “谢容珏,”她小声,“你是不是不敢?” 她分明带着羞赧,但还是很坚定,又接着对他道:“我已经想好了。不是一时兴起。” 尾音绕在谢容珏的耳际,他拉住她做乱的手,瞳仁倒映着被风吹得晃动的烛火。 沈初姒向来有点儿畏寒,即便是夏日,身上的温度也算不得高,此刻被他拉住的手腕是灼人的热意,熨帖而翻滚的情动。 顺流而上。 犹如疾风骤雨,又如不可窥见的漠北冬雪。 谢容珏好像突然听到自己脑海中,传来一声清晰而轰轰烈烈的,弦断的声音。 他克制地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后轻声道:“阿稚。” “我很想将你占为己有,因为对你动心,所以我对你的所求,从来都算不上是清白。即便是你现在对我说你已经想好了,可我还是会担心,你日后会后悔。” “……我不想你后悔。” 谢容珏一只手放在她的腰后,环住她,另外一只手则是松松垮垮地,拉着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上还带着那对桃花玉的手镯,相碰的时候,会发出伶仃的声响。 细碎,却又清晰。 尤其是此时万籁俱寂,他几近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犹如鼓点,一下一下,叩击在所剩无几的理智上。 沈初姒想,她一直都算不上是一个特别幸运的人。 但她很少后悔,所做的决定,一定是自己在某一个瞬间,坚持,笃定的抉择。 她从来都不会故步自封,为着虚无缥缈的以后,而让现在束手束脚。 沈初姒对什么都鲜少表现出特别的喜好,很多人说她性子很淡,看不出什么喜怒,对谁都是这样,温和而有礼,挑不出什么错处。 大抵她所有的叛经离道,只留给了一个人。 “谢容珏,”她指尖点在他的心口处,眼睫稍稍弯了一点儿起来,瞳仁很亮,“我不后悔。” 沈初姒手指往下碰了碰,“况且,这原本就是你欠我的东西。” 谢容珏压了压眼眉,两相对峙片刻,他随后突然打横将她抱起。 沈初姒有点儿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听到他声音喑哑地开口:“……这里,不行。” 蒲双和梨釉担心她的安全,起夜的时候会看看周围的动静。 之前他在这里的时候,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谢容珏抬手绕过她的腿弯,沈初姒骤然腾空,他怀中抱着一个人,在漆黑的夜色之下瞬息而过。 她抬眼,看到天上月色清寒,落在枝叶上,似秋来霜寒。 别院距离沈初姒的院落并不算是很远,只是几个瞬息,他就倏然落在院中,抱着沈初姒,一步一步地踏进屋中。 这处小院是连着寝屋的,除了他,没有其他人会来到这里。 别院之中的仆役算不上是少,但是没有人会前来谢容珏的寝屋,整个屋中周遭静寂,此时屋中就连烛火都未曾点亮。 谢容珏略微倾身,将沈初姒放下。 随后他点亮了屋中的烛火。 沈初姒这才看清他的寝屋。 比起之前拂江院中那些与布置格格不入的桌柜,这里则是显得有点儿冷淡,沈初姒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寝屋,稍微觉得有点诧异。 他时常身穿绛红的锦袍,容貌又盛极,行事毫不忌惮。 但是他的寝屋却又稍微显得有点冷清,并不什么冗杂的装饰,除了檀木和白色的墙壁,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颜色。 沈初姒其实也有点儿没想到。 相较于曾经的绛月殿,又或者是她现在的寝屋,都是处处下了巧思的,看上去多少都有点儿暖意。 谢容珏从前时常出入人多的地方,她原本以为,他是喜好热闹的。 可是他常常居住的寝屋,却又冷清得过分。 看上去就算说是平常无人居住,也大有人相信。 谢容珏看出她眼中的诧异,笑了声,“殿下不喜欢?” 他并无什么所谓的模样,“那日后改了。” 沈初姒摇了摇头,抬眼看他,“不是,我只是好奇……为什么。” 毕竟她一直以为,他都是一个很喜欢热闹的人,可是现在这里,却又实在是与热闹沾不上边。 他独处的时候,居然喜欢这么一个冷淡而空旷的空间。 谢容珏抬手倒了杯水,先是递到了沈初姒身边,随后一边手中拿着茶壶,一边开口解释道:“从前习惯了而已。” 山上道观的厢房能有多别致,因为是在山上,露水极重,所以晚间就连被衾都是湿寒的。 而他好歹有个住处。 厢房之中大多都没有什么陈设,木质的家具粗粗地用暗色的漆刮上一层,除了床榻,也就只有寥寥几个柜子,就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小道士说,清贫出道心。 他也没有什么所谓。 后来回到镇国公府,拂江院中,桌椅很多都是从前谢和裕用过的,书柜之中也大多都是他从前的手稿。 谢容珏对这个早夭的兄长并无什么想法,只是偶尔会觉得有点儿羡慕。 毕竟他从小是被送到道观之中,被弃如敝履,而这个兄长,却是宠爱加身,和自己的境遇截然不同。 但后来长大,就谈不上是什么羡慕了。 亲缘淡薄,也无所谓。 将别院的寝屋装成这样,其实不过是因为习惯了而已。 热闹,冷清,都无所谓。 刚刚因着从屋外穿梭而来,谢容珏身上的热意未曾消退,他抬手倒了杯水,仰头饮尽。 这么一点儿凉茶,却实在是杯水车薪。 谢容珏手中拿着空了的杯盏,敛眸看着沈初姒。 “阿稚。你现在还有机会反悔。” “谢容珏,”沈初姒手中拉着他腰上的穗子,“谁说我要反悔。” “难道本公主是这样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人吗?” 她目光执拗,因着刚刚被他抱在怀中,耳际的发有点儿乱。 而一旁垂下来的头发,像是绸缎,上面散发着浅淡的香气。 他抬手绕过她的发尾,瞳仁带着不可言说的意味,晦暗而隐秘。 寝屋冷淡,像极当初小道士所说的,清贫出道心。 或许是愚钝,谢容珏在清心寡欲的道观之中待了十三年,终究也没有生出什么道心。 又或者,曾经确实有过,但现在她在面前。 乱他道心。 谢容珏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之上。 他的被衾上面沾满了清冽的气息,沈初姒躺在上面,因着背光,谢容珏抵在床边,看不清具体的神色。 她的手指缩了一下,随后,看到谢容珏俯身下来,抬手扣住沈初姒的手腕。 她被他抵在床榻之上亲吻。 谢容珏半跪在床榻边,一只手撑在沈初姒的肩侧,另外一只手放在她的颈侧,修长而瘦削的手指在她的脸侧轻轻触碰着。 因为被压在床榻之上,所以她身上的衣裙显得有点乱,衣上的绶带也顺势缠在一起,而谢容珏仍然衣襟不见散乱。 现在的姿态,委实说得上是意乱情迷。 沈初姒有点儿气闷,抬手在他胸上压了压。 她抬眼,看着此时的谢容珏。 其实和之前有点儿不同。 他瞳仁生得极黑,眼眉生得极好,平时看不出什么情绪,即便是带笑,也不达眼底。 此时半跪在床榻之上,俯身吻她,眼瞳幽深,似晚渊,不可见底。 又因为情动,浮动着一层淡淡的水色。 吻她的时候,又像是戏弄,转而变为有一下没一下的啄吻。 沈初姒眨了一眨眼睛。 之前还说自己自制力不行,现在看来,其实到了此时,也还是能克制。 谢容珏的吻逐渐往下。 沈初姒抬手在他腰间的系带上动了一下,他身上的锦袍倏然也有点儿散乱,生得极为漂亮的肩颈就这么坦露出来。 她勾住他的脖颈,随后在他的喉间突起处亲了一下。 “我盖个章。”她躺在床榻上,眼睛很亮,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吻的,眼睛有点儿湿漉漉的。 “这里以后都归我了。” 谢容珏闻言,闷声笑了一下,“不止这里。” 他握住她的手游离,“所有的,都归阿稚。” 她的手被带着碰过肩侧,碰过紧实的腰腹。 在昏黄的灯火之下,他身上的肌肤像是暖玉,泛着上好的色泽。 只是在解开沈初姒的衣裙的时候,谢容珏的手指勾过绶带,尝试着理顺解开,却又还是无果。 他稍稍皱眉,哑声问道:“……怎么解?” 风流债 第81节 沈初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自己身上这件衣裙确实稍微有点儿繁琐,珠串和绶带因为刚刚的动作,全都交缠在一起。 她尝试着解开,也是悻悻无果。 她摇了摇头,小声道:“你直接扯断吧。” 谢容珏手下动作稍缓,舌尖抵了一下上颚,喉间隐隐有经络浮现,随后一声清晰的布帛破碎的声响,珠串落在地上,发出跳动的声响。 骤然之间,万物喑哑,只剩下这一下又一下,在昏暗的寝屋中,跳动的珍珠。 他们对上视线。 窗外月色清寒,落在她的眼中,除此以外,还有他小小的倒影。 道士们口中常念:“若夫修道,先观其心。” 他看得清自己的心意。 在所有选择里面,阿稚永远是他的顺位第一。 “谢容珏,”沈初姒突然叫停,“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谢容珏低眼看她,片刻之后,嗯了一声。 “蒲双很担心我的安危,尤其是之前的事情以后,所以今早你记得将我送回去,若是我不见了,她们肯定会担心。” 他克制地吻了一下她的眼睫,“好。” 片刻之后,沈初姒又开口:“还有,之前的衣物,断了的绶带就不要了,你随意处置就好,带回去反而会让她们多想。” 难为她这个时候还在想着这些。 谢容珏也嗯了一声。 “还有还有……” 谢容珏耐心告罄,顷刻间低头吻了下去。 此时这里顿时无声,只有一点儿衣衫相碰之际发出的摩挲声响。 片刻后。 沈初姒其实一直都有点怕痛,因着体弱,她对痛觉极为敏感。 谢容珏的手撑在她的耳侧,她知晓他在忍耐,但还是小声又带着委屈道:“……痛。” 她听到谢容珏喉间压着一点儿低喘。 他手指在她发间轻轻碰了下,低声安抚道:“阿稚,忍一下。” 其实谁也说不上是好受。 他低头轻轻碰了碰沈初姒的额间,眼眉虔诚。 心甘情愿,为她生杀予夺。 随后潮浪骤起,似忽如其来的风卷动,乍暖还寒,潮声不绝。 哪有什么人是天生绝情,他此时喟然而昏聩的情动,何曾是当年过路盛京城,不沾人间红尘分毫的模样。 烛火在帘幔上晃动,欲说还休。 一直到烛灯燃至半截,沈初姒的声音都有点儿哑。 她眼瞳湿润,却又明亮,小声控诉道:“谢容珏……哪有你这么得寸进尺的?” 她怎么会觉得他当真有什么自制力? 分明就是…… 就是不知节制。 实在可恶。 谢容珏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十分坦然。 “阿稚又不是今天才知晓。” 他挑眉,“之前就和阿稚说过,上了贼船,是很难下来的。” 沈初姒之前的衣裙被放在了床榻边,而谢容珏的锦袍……就实在是有点儿,凌乱。 至少--------------/依一y?华/是再也没有办法穿出去见人了。 谢容珏抬手将这件衣物扔了,随后披上寝衣,又为沈初姒找来一件,看着沈初姒此时实在是有点儿起不来的模样,思忖片刻,抱着她前去净室。 沈初姒任他动作,或许实在是有点儿困倦,直接就在他怀中睡着了。 蜷缩在他的怀中,呼吸清浅。 谢容珏动作轻缓了些,暗暗思忖,自己是不是当真把人招惹狠了。 怎么累成这个样子。 一直到将她身上擦拭干净,再抱着她上了床榻,将被衾盖好,沈初姒都没有醒过来。 看来是当真累着了。 谢容珏坐在床榻上,看了她片刻。 随后低笑一声,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睫。 他起身的时候,却突然想到了,明日要进宫去见沈琅怀一面。 ……嘶。 作者有话说: 若夫修道,先观其心。——太上老君说了心经 还有一更,十一点半~ 二十个红包!浅浅庆祝一下,我是打破不了三十万字的魔咒了tvt (下本一定打破) 第84章 翌日上朝的时候, 原本朝中正在为前往西境的人选争执不下,毕竟常老将军已经年迈,此战又多半凶险, 难免会有力不从心之时。 朝中争论不休, 不是说这个不堪大用,就是说那个素日无能, 要么就是哪个之前阵前失仪, 贻笑大方。 也有人瞧着新帝的面色, 却又只看到沈琅怀面色如常, 看不出来什么具体的情绪来。 好像是对他们说的人选不置可否。 边关战事迫在眉睫,常老将军都已经整装, 这件事需得早做决定,朝中老臣心中焦急,看到沈琅怀的面色, 劝说的话在喉间滚动了两下, 却又没有说出口。 李廷尉只是说着拨款到兵部,用以购买军资,旁的人亦有附和,朝中人各怀心思,略有些嘈杂。 沈琅怀揉了揉额心, 随后看着庭下的人, “这件事, 人选朕自有论断, 若是为了这么件事争吵的话, 那就不必再谈了。” 这话的意思是……已有人选? 之前怎么都没有听到沈琅怀提起过? 原本还有人在争论这么一件事, 沈琅怀出声以后, 顿时间寂静无声。 片刻以后, 才有人沉声问道:“敢问陛下,陛下心仪的人选,是何人?” “前往西境并不是什么小事,陛下当三思而后行。” 此事应当三思,沈琅怀自然是知晓。 他向来看人很准,几乎从来都没有走眼的时候,当初见到谢容珏的时候,他觉得这人看似无谓,却又带着一点不可忽视的锐气。 阵前锐气破万军。 左右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况且常老将军还需要后继有人。 即便是冒险,但是旁的人也是冒险,与其注定寥寥无用的中庸,不如相信自己从不失算的眼光。 更何况,西羌的那位阙王,是后来居上,不世出的英才。 沈琅怀头上的十二冕旒轻微晃动,“人选,朕已经思虑过了,等时机合适,朕自会告诉爱卿们。现在若是有事要奏的话就奏,若是无事,就退朝吧。” 众臣面面相觑,以目示意,却没有人当真知晓沈琅怀这个所谓属意的人选,到底是谁。 在此之前,也没有人得知,有哪家出了个这么一位将才。 气氛微妙之际,镇国公谢玄却出人意料地上前一步。 也没有听说有什么现在与镇国公有关的事情,众臣有点儿不解地看着谢玄手持玉笏,走上前去,随后跪倒在地。 沈琅怀撑着自己的脸侧,看到谢玄在这个时候上前来,眉间稍挑。 “镇国公这是?” 谢玄朝着面前一叩首,面上似有沉痛之色,“陛下,臣有罪。” 沈琅怀唔了一声,似有兴味。 谢玄俯首在地许久,都没有等到沈琅怀的回应,心下暗骂一声,面上依然是沉痛之色,“臣家中犬子行事无忌,平日毫无忌惮,不知天高地厚,枉为人子,先是将同僚家中独子打至重伤,后是把与公主的婚事当做儿戏,欺辱皇室威仪,臣作为父亲,管教无方,自是有罪。” 此言一出,周边的人皆是哗然。 且不说这些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些时日,再者说,之前顾阳平的事情,就连顾家都打碎牙和血吞了,怎么现在镇国公府反而是旧事重提了? 镇国公府只谢容珏一个独子,现在这又是在闹哪出? “臣只独这一子,或许因为平日里不曾严加管教,酿成此大祸,这孽子不仅行事如此,就连在家中,也无孝悌可言,对我与贱内口出狂言,甚至有弑父弑母之嫌,这样不忠不义的人,臣不敢想日后若是当真继承镇国公府,也成为臣子的场面。” “人本有舔犊之情,可是臣先为人臣,再为人父,心知若是顺其发展,日后必然是社稷之灾,必然是大祸将至。” “镇国公府屹立百年,这数代清誉,也断然是不能独独断在他的手上。” 谢玄泫然欲泣,大有为了社稷牺牲小我的忠义之态,“所以,臣自请……废世子。” “即便是从旁支过继,非臣亲生之子,无以为继,也无妨,断断不能让此子祸乱朝纲,妨害社稷。” 这么连番的一段话下来,在旁的众臣几乎各个都是不敢置信之色,镇国公府不是小的门楣,镇国公现在这就是宁愿抛弃谢容珏,过继旁支? 这件事牵连甚广,即便是今日在沈琅怀面前提出,陛下也必然是要思虑一番的。 风流债 第82节 只是……削弱世家势力,对于沈琅怀来说,也是乐见其成。 反倒是镇国公此举,实在是让人看不明白。 原本在旁旁观的远阳伯也在此时手持玉笏,出声道:“镇国公世子确实性情顽劣,不是可用之才,镇国公府若是日后交由这样的人,是社稷之灾。臣附议。” 之前的事情,镇国公与远阳伯府交涉过,今日的出声,在谢玄意料之中。 而林霁站在原地握拳,若是当真废世子……那殿下怎么办? 谢容珏并未入仕,之前是显赫氏族的独子,自然与殿下堪配,可是若是被贬,成为了一介白身—— “臣以为,”林霁骤然出声,“氏族子弟废立乃是大事,关乎氏族兴亡,陛下不可听信一家之言,应当三思而后行。” 林霁这个时候为谢容珏说话,是周遭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沈琅怀抬眼看了一眼林霁,也有点儿诧异,若有所思地低了一下眼。 却又没有应答。 谢玄此时跪地,面上全然都是对着自己爱子的恨铁不成钢,分明心痛至极,还是为着社稷着想的模样。 这么看着,也实在是让旁边的几位老臣有点儿捉摸不透。 这位镇国公,何曾这般向着新君了? 沈琅怀的视线从林霁身上收回来,转而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玄,似乎是在沉思。 朝中静默,很多人即便是面上不动声色,现在也都是在看着这边的境况,各个都伸长了脖子,想看清沈琅怀的面色。 沈琅怀坐在原地,衣裳上绣十二纹章,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两下。 他突然想起来,当时谢容珏在乾清殿中的模样。 沈琅怀自然不可能是没有顾忌的,谢容珏是世家子,既然是世家,那么前往西境,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他平安回来,大败西羌,那么赞誉加身,镇国公府如日中天,世家同气连枝,更为棘手。 坦白说,这并不是沈琅怀想看到的局面。 而且若是他战败,又或者说是战亡,那么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边关被破的后果,沈琅怀怎么可能不知晓。 所以只要他还是镇国公世子,这件事就并不纯粹。 沈琅怀虽然心有顾忌,但是朝中斗争毕竟不是当下最重要的,世家日后如何,远远比不上边关的百姓和城池重要。 可是谢容珏却似乎看出来了他的顾虑。 “陛下在顾忌?”谢容珏看着沈琅怀,“是因为我出身镇国公府?” 武将多为纯臣,镇国公府并不是好的选择。 所以京中世家子弟也很少走武官的路。 谢容珏能看得出来他的顾忌,沈琅怀自然也没有隐瞒的道理,嗯了一声。 “陛下不必顾虑这件事,”谢容珏面色笃定,“不日之后,镇国公即将上奏与陛下,请求废世子。若是陛下能恩准我前往西境的话,直接应允就是。” 谢容珏对镇国公府并无多少亲缘这件事,沈琅怀自然也知晓。 只是他还是有点儿没有想到,谢容珏居然会猜到镇国公即将要上奏废世子。 直接就剥离了与镇国公府的关系,斩断后路。 沈琅怀自认世上少有这样无私之人,况且这个人之前,还是众人皆知的薄情。 其中多半,是为了阿稚。 他们两人心照不宣。 沈琅怀此时端坐在金銮殿上,想到之前见到谢容珏的时候,他笃定的神色。 谢玄俯首于地上,面色仓皇,满满都是忠义之色。 朝中鲜少会有自请废世子的事情出现,是以朝中众臣都在看着沈琅怀,等着他的答复。 有人揣度,即便是准了,沈琅怀也要沉吟片刻,然后退朝,再过了几日,才应允,开始拟定诏书,另选世子。 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对于世家,对于镇国公府不是好事。 这样的事情,沈琅怀乐见其成,不可能不答应。 只是明面上的流程,还是需要走一下的。 “镇国公是说……”沈琅怀顿了一下,“废世子?” 谢玄叩首,“臣管教无方,无颜面对天颜,自请废世子,以示惩处。” “朕准了。” 谢玄原本还要再说些话,没想到沈琅怀如此直接地准了,一时根本没有想到,原本面上的沉痛之色瞬间被惊诧之色取代,寻常来说,即便是当真恩准,这样的大事,也要装模作样地思虑几天。 怎么当即就准了? 沈琅怀此话一出,朝中处处都起了一点儿议论的声音。 也有些熟悉沈琅怀的人,却觉得此事,好像是有点儿……不对。 但是具体哪里不对,也说不上来。 实在是,有点儿轻易得过头了。 谢玄也觉得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此事既然心愿达成,他也没有再在这里跪着的必要,刚刚站起身来,想要退回众臣的队伍之中时,突然听到新帝在身后,不急不缓,语调分明地开口。 “之前众卿不是好奇朕属意前往西境的人选是谁吗?” “朕刚刚思忖,觉得现在好像也是时机合适之时。” 谢玄不知道为何,突然觉得自己脑后,涌上了一点突如其来的闷意。 分明沈琅怀此时说的话,并无什么玄机。 人选? 他倏然想到从前的金銮殿上。 谢容珏对着独孤珣,所说的险胜。 “很巧,朕属意的人选正是——” “从前的镇国公世子,谢容珏。” 作者有话说: 皇兄:我什么身份你什么地位啊? 第85章 沈初姒昨日实在是太过困倦, 她素来睡眠很浅,但是此番,却一直等到天色熹微, 才辗转醒来。 她刚刚转醒, 就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酸软,抬眼, 就看到谢容珏此时也已经醒来, 此时用手支着头, 瘦削的手指正在绕着她的发尾。 正在低眼看着她。 而她自己身上, 穿着很宽大的寝衣,因着不合身, 所以松松垮垮的,上面是拂面而来的清冽气息,不用说也知晓这是谁的衣物, 身上的被衾也被人掖过。 她有点儿恍然, 只觉得好像是梦境。 沈初姒眼睫翕张了一下,想到昨日,原本已经消散的热意顷刻间席卷而来。 她很缓慢地,又阖上了眼睛。 实在是有点儿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刚刚阖上眼, 就是昨日纠缠不清的气息, 情动时他扣着她的手腕, 压在床榻之上, 似有若无的触碰。 她想到这里, 手指在被褥中悄悄缩了一下。 “醒了?”他手指在沈初姒的脸上轻轻掐了一下, “说说, 现在我的清白都败在阿稚手中了。” “所以, 阿稚准备什么时候给我个名分?” 此时天色才刚刚熹微,蒲双和梨釉还未曾起身唤她,倒也并不着急。 沈初姒闻言,突然抬手抵在他的心口处,她的掌心之下,是他此时跳动的心脏。 她此时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前去西境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谢容珏绕着她的手指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后随意地嗯了一声。 其实还未定下来,但是边关的事情迫在眉睫,待选好人选就即日出发,他今日要进宫见沈琅怀,之后再稍加整顿,出征之日,多半就是定在后日。 但坦白说,他并不想和沈初姒说起这些。 沈初姒没有追问到底是何日,她向来很聪明,多半也能猜到就是近日了。 此战艰险,中原势弱已久,独孤珣又是西羌难得一见的少年天才,擅长隐忍,手段阴狠,毫无顾忌。 沈初姒想,自己之前的那个香囊,可以早点完工了。 至少在他离开盛京前,可以交到他的手中。 她想他日后成为战无不胜,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更想他可以平安归来。 沈初姒抬眼,随后轻声开口,“等你从西境回来……谢容珏,我们成亲吧。” “好。”他手指在沈初姒的手腕上点了一下,眉梢略微挑起,分明生得一副风流无暇模样,此时说出口的话,却又笃定。 “有殿下这么一句话,无论如何,我都要从西境回来。” “……谁拦着都不行。” * 关于前去西境的这件事,朝中上下沸沸扬扬,毕竟这么个人选,在之前,没有人会想到,居然是谢容珏。 那个向来纨绔,行事妄为,荤素无忌,从前的镇国公世子。 即便是有些官僚知晓谢容珏之前在殿前胜了独孤珣,但是却也没想到,沈琅怀居然当真定了这么一个人。 这么想着,之前请求废世子的镇国公,简直就像是送上门的梯子。 沈琅怀好像就是在等着这么一遭。 风流债 第83节 可是这镇国公府的家事,沈琅怀怎么会知晓? 新君心思莫测,即便是这样的事情,也能提前知晓,原本心中还有点儿其他心思的官宦,瞬时间就敛了旁思,不敢多想。 并不是没有人开口反对的。 毕竟这件事非同小可,即便是有常老将军坐镇,另外的这个人选,也必然是要精挑细选一番的。 即便是谢容珏当真曾经胜过独孤珣,可毕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君。 况且从前骑马过路盛京城,时常出入风月场,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 这样的人,就算是在冒险了。 旁的人选即便是中庸无用,至少也算是武将出身,谢容珏这么一个出身世家的子弟,如何服众? 上奏到乾清殿中的折子一封又一封,几乎都不曾停歇过。 尤其是李氏党,就连太后都因为这么件事被惊动了,后宫不问朝政,她心知这一点,还是犯了忌讳。 可是沈琅怀却好像心意已决。 这位新君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虽然行事规矩,不曾出过什么错处,熟谙兼听则明的道理,但是却在有些事情上,很有自己的主见。 沈琅怀向来看人很准。 傍晚的时候,谢容珏受诏入宫。 沈琅怀原本正在看着奏折,最近西羌有些动静,西境那里传来的折子都是关于这些的,盛京的支援,可解燃眉之急。 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因着来往冗杂,多半有各种各样的劝诫之声,又或者是趁乱想要捞点好处的,现在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沈琅怀懒得应付这些人。 所以现在乾清殿外,内仕守在门外,拦住那些无关的官员。 谢玄就是其中之一。 他下了朝,却还是觉得有点儿云里雾里,这么一件事情,怎么……怎么就落在了自家那个不成器的逆子身上了? 谢玄久在官场,虽然不能全然厘清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走向,但是他却直觉,这件事对镇国公府,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谢玄此时正在乾清殿外,看着内仕道:“本官有要事想见圣上,事关朝政,公公恐怕也无法替圣上先行决断,还是让本官进去,不然贻误大事,公公可就成了罪人了。” 内仕闻言,面上丝毫不变,依然是浅淡的笑意,“陛下已经说了,现在不见任何人,莫要说是您,即便是太后娘娘现在到了这里,陛下也不会见。大人还是莫要让小的为难,现在闹在这里,也不好看。” 谢玄面色铁青,心中暗暗思忖这件事。 只觉得心下实在是慌张,他其实早就已经有了废世子的念头,但是现在这些事情,却又感觉被人提前洞察了心思一般,一环接着一环,总感觉是……有意为之。 可是谁能知晓,他之前就有了这个念头? 甚至就连崔绣莹都不曾知晓。 自谢容珏出生,崔绣莹就一直不喜欢这个幼子,不然也不会让他在山野外生长到十三岁,之前谢容珏回府的时候出言毫无顾忌,显然就是一点儿情面都没有留。 谢玄顺势提出另立世子,过继宗族中的一个年仅十二的小郎君,作为新的世子。 其实崔绣莹原本是并不愿意的,毕竟即便是谢容珏再顽劣,再如何,毕竟也是自己这么些年看着的,又是自己所生。 即便是没有多少养恩,至少也有生恩。 过继的宗室之子,还不如谢容珏。 虽然她也知晓,谢容珏对自己恐怕也没有多少亲缘,只是多少这么些年相处下来,也有点儿熟悉了。 直到谢玄将那个过继的宗族孩子领到府上,那孩子怯生生地对着崔绣莹唤了一声娘亲。 十二岁的小郎君,生得唇红齿白,看着人的时候还有些羞怯,看着性子极好,温吞又和煦。 像极了曾经的谢和裕。 而且这个孩子很会讨人欢心,刚一见面就会怯声唤娘亲,从前谢容珏何曾这么唤过她。 崔绣莹思虑了些时候,得知这个孩子家中只有一个寡母,已经处置得当了,这孩子亲缘也薄,日后只会将她作为唯一的母亲,便也应允了这件事。 这一切分明都这般顺利,怎么到了现在,却又变成了另外的一副场面。 谢玄与自己的这个儿子并不熟稔,之前在金銮殿上的时候,他看到谢容珏提剑对上独孤珣的时候,其实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出手。 实在是……锐不可当。 但他也并没有想到,沈琅怀居然会钦定,谢容珏作为陪同常老将军一同前去西羌。 先帝在时,因着朝中武将良莠不齐,一直都是心头大患。 除了一生骁勇的常老将军,青年的武将,确实谈不上是什么后继有人。 即便是常老将军的儿孙辈,也大多都是中庸之辈,谈不上是什么大用。 谢玄浸淫官场这么多年,其实也能看得出来,沈琅怀这是……觉得谢容珏可以成为那个后来者。 若是此战告捷,日后谢容珏回京的时候,也与镇国公府毫无牵连。 怎么想,都不是一件好事。 谢容珏走近乾清殿的时候,正好看到谢玄正在乾清殿前,正在与内仕交涉。 他挑了一下眉毛,对着谢玄道:“还真是巧,镇国公今日也在这里。” 内仕看到谢容珏此时过来,欠身伸手,恭声道:“谢公子来了,陛下正在殿内等您。” 沈琅怀殿中的人,向来行事稳妥,现在废世子的诏书都还没有下来,就已经改口称为公子。 谢玄面色说不上好,对着内仕道:“本官有重事在身,都不得进,为何他可以得进?” 内仕面色并无波动,“陛下是在等公子。旁的人,自然都不得进。” 谢玄面上似有怒意,隐隐带着对事态不可把控的后怕,有点儿懊恼,自己之前提出废世子,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现在反而陷入被动。 好像他们都在等着自己走这步棋,现在也只有镇国公府沦为一枚棋子。 谢容珏抬步靠近,他今日穿了一件颜色夺目的绯红锦袍,衬得眼眉昳丽,比夏日的宫闺还要令人为之侧目。 在路过镇国公的时候,谢玄听到谢容珏轻声哼笑了下,轻声开口。 “所谓过继过来的宗室之子,应当生得……与镇国公很像吧。” 谢玄闻言面色忽变,随后惊疑不定地看着不远处的谢容珏。 坦白说,这个孩子与自己生得并不像,简直是挑着长处长的。 他比自己与崔绣莹,生得要更为出挑,生得并没有盛京世家子弟大多带着的清润,反而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 谢容珏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并未在这里停留,转眼就抬步走入乾清殿。 沈琅怀此时正在乾清殿中揉了下眉心,还在想着什么时候让他们前去西境好。 从盛京到西境,快马加鞭,也至少需要半月,而西羌早就已经蓄势待发,听闻探子来报,独孤珣也已经整顿军队,准备从西羌动身,常老将军已经动身前往。 现在他们这里,也拖不得。 沈琅怀还在思忖,就听到站在门口的内仕出声通报,他抬眼,恰好看到了谢容珏抬步进来。 “来了。” 沈琅怀颔首,“今日之后,你稍加整顿,后日就出发吧,我会让一队隐卫跟着你一同前往西境。” 沈琅怀说到这里稍微顿了一下,随后抬步走到他的身边,拍了拍谢容珏的肩侧,“……多加保重。” 沈琅怀从来都是惜才之人,而此战凶险万分,常老将军上奏来的折子,只说此战当尽力,当死守西境。 言辞之外的意思,也是在让沈琅怀再多做打算。 中原已经许久,都未曾出过将才了。 谢容珏点头。 定的日子和他预料之中的相差无几,从盛京前往西境也需要时间,出发的日子差不多就是这么几日。 他其实没有什么其他的牵挂,也只有阿稚这么一个人。 为她,也想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沈琅怀刚刚坐在桌案边,还不觉得,此时凑近了,才闻到谢容珏身上有点儿似有若无的香味。 而他,从前还是镇国公世子的时候,沈琅怀与他有些交情,知晓谢容珏向来都不喜欢焚香。 沈琅怀皱了皱眉,又仔细分辨了一下他身上的香味,“你身上沾染的,是阿稚的香?” 谢容珏闻言,抵唇轻咳一声。 义正言辞地道:“应当是之前见面的时候,沾染上了。” 沈琅怀狐疑地上下看了看,“当真?” 之前见面,不就是昨晚和今早。 也不是什么谎话,只是隐去了些……事情而已。 谢容珏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开口道:“自然不敢欺瞒陛下。” 作者有话说: 皇兄:你最好是。 谢孔雀:是的,我是。 阿稚:有些人怎么这么会装模作样= = 第86章 这几日的日头极好, 蒲双将之前摘的桃花拿出去晾晒,整个院中都是浅淡浮动的香味。 沈初姒坐在窗下,正在绣着之前的那个香囊。 她的女红实在是说不上好, 即便是已经拆过重新绣了几次, 也还是只能勉强看得出来是一枝淡粉色的花。 沈初姒有点儿气馁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香囊,想到蒲双的绣工, 分明都是同样的一双手, 怎么绣出来的东西, 差距这般大。 也罢, 反正多少是个念想。 风流债 第84节 虽然,实在是有点儿送不出手。 到时候让他背着人偷偷带着就好。 沈初姒揉了揉有点儿酸的肩颈, 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香囊,自从她上次看到谢容珏的时候,已经昨日清晨, 他将自己送回寝屋中的时候。 废世子的诏书和册封他为抚远副将的诏书, 几乎是一同下达。 整个京中都哗然,可是沈琅怀却又是不容置喙的模样,李氏劝过他,却又是无果。 明日,则是谢容珏要前往西境的时候了。 沈初姒撑着下颔, 突然想到自己昨日睡得并不踏实, 半梦半醒之际, 好像是梦到他了。 她垂眼看着自己手中的香囊, 这几日紧赶慢赶, 好歹还是完工了。 虽然, 她自己都没办法昧着良心夸赞几句。 沈初姒的手指碰过上面的绣花, 小心地压平, 又垂眼看了一会儿,才将这个香囊放在一旁。 她拿起自己刚刚放在一旁的经书,佛经晦涩难懂,她虽然将书页放在自己的手上,却又丝毫都静不下心来看手中的书卷。 是在垂眼思虑,什么时候可以将这枚香囊给他。 白日恐怕是还有些事务,毕竟他才刚刚被封为抚远副将,多半有不少冗杂的事情要处理,恐怕也只有等到晚间了。 沈初姒起身往窗外稍微看了看,之前过晚开的桃花已经凋谢殆尽,说起来,今年她其实也并未体会过盛春,就辗转到了西境,离开西境的时候,却又堪堪到了春日。 好像总是在与春日擦肩而过。 好在庭中载种了晚桃,才没有错过今年的花开时。 她立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庭中的花谢,想着若是今日晚间他回到仁明巷的话,自己就前去一趟别院,至少将手中的香囊给他。 在西境的时候,多少也是一个念想。 或许是因为此时心绪繁绕,所以即便是现在手上拿着平日里时常诵读的佛经,她也仍然觉得上面的字字句句,分明清晰,却又分毫都读不进去。 偏西的日光渗入窗棂,映入屋中。 沈初姒突然想到了从前那个慈眉善目的主持,主持拨过一枚佛珠,对她说着业债难消。 解她数年困顿,是破局之法。 佛法讲究因缘际会,主持在她面前,念了一句签文。 “业债尚可解,因缘更难消。” 当初主持慈眉善目地对着她说着晦涩不清的佛偈,其实她并没有参破其中真意,但她之前在西境的时候却突然了悟。 谢容珏半跪在残破的马车外,西境清寒,低声对她说着别哭,好像是又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个春雨缠绵的春夜。 沈初姒记得,和雍十六年的初春,在那夜春雨过后,宫闱中的桃花就骤醒一般,花开满枝。 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因缘难解。 沈初姒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书页,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点动静。 她低眼,看到雪球此时正在晃晃悠悠地从屋外走进来。 雪球走起路来还是有点儿跛足,因为这些时日养的更好了些,毛发显得很亮。 它在沈初姒的怀中找了个最为舒服的位置躺下,头在沈初姒的怀中轻轻蹭了蹭。 沈初姒陪着雪球玩了一会儿,雪球乐此不疲地抓着沈初姒手中的一根绶带,但也只是一会儿,之后它或许有些疲倦了,直接就瘫倒在了地上,肚皮朝上,懒得再动弹。 沈初姒突然知晓为什么雪球之前分明是那么瘦弱的样子,现在却又生得越发圆了起来。 她抬手在雪球的肚皮上戳了一下,它非常不开心地喵了一声,却还是懒得起来,尾巴上下扫了扫,轻轻拂过沈初姒的手腕。 沈初姒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儿好笑,随后将雪球从地上抱起,转身离开了寝屋。 雪球生得愈发圆润了,是应当好好出去走走。 雪球在她怀中挣扎了一下,随后大概也是懒得动弹,索性在她的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接着躺着。 沈初姒见状,用手指点了点它的鼻尖,多少都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她陪着雪球在院中散了步,恰在这个时候,也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沈初姒没到夏日胃口就不是很好,只用了一点,就停箸了。 蒲双见沈初姒并未用多少餐食,有点儿担心,就询问她要不要用莲子银耳羹。 寝屋没有什么烟火气,沈初姒瞧着外面的天色,便想着与蒲双一同试试怎么做银耳羹。 等到做完了,也不必回到寝屋,正巧可以直接前去别院。 这道小食并不油腻荤腥,也并不难,蒲双听闻沈初姒想学,就在旁告诉她具体的步骤。 确实简单,只是需要掌握一些火候,等到银耳熬制完毕,就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原本才是日头渐西,现在就已经天色将暗了,未散的晚霞还悬在暮色四合之中。 沈初姒将两碗银耳羹放凉,之前在使用厨具的时候,她的身上沾了一点儿油污。 虽然并不大,但是因着是淡色的衣衫,所以极为明显。 沈初姒回到寝屋想要换一身衣裳的时候,刚刚行至小厅,穿过雕花屏风,就倏然看到了此时有人坐在椅上。 生得出众至极,头发束起,发带是藕荷色,身穿劲装,此时手上正在随意地抛掷着一枚铜板。 看到沈初姒缓步走来,他抬眼,两人视线在顷刻之际对上。 “阿稚,”他低声笑了声下,铜板叩在自己的掌心,“当真这么绝情?” “夺了我的清白,整整一日都不见我,就不曾想过要见我?” 怎么又是恶人先告状。 沈初姒小声反驳道:“分明是你绝情。” 谢容珏倏然之际挑了一下眉,“嗯?” “分明是你有事务在身,不在别院,我即便是想找你,也无从找起,而我一直都在这里,只要你想找就可以找得到,”沈初姒开口时一板一眼,“所以……你怎么又恶人先告状?” 谢容珏闷声笑了下,随后突然握住她的手腕,稍微一个用力,将她抱入怀中。 他的鼻尖在沈初姒的颈侧蹭了一下,“怎么这么委屈?嘶,看来阿稚也很想见我。” 沈初姒抬手撑出一点儿距离,抬眼看着他道:“这就准备蒙混过关?” 或许她现在带着一点儿生气,又更像是委屈的模样,实在是谢容珏觉得可爱,他低头在她的唇上印了一下。 “昨日我来过。” 沈初姒昨日在半梦半醒好像确实有点儿印象,她向来睡眠很浅,只当是夜有所梦。 她抬眼,“我梦到的……” “是我。”谢容珏抬手在她唇上碰了碰,“我昨日前来这里的时候,阿稚早就已经歇息下了,独剩我一个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他低眉,佯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谁让阿稚是我的小祖宗。” 很像是个丈夫久未归家,只能在闺中长吁短叹的深闺怨妇。 沈初姒之前因着实在有点儿累,谢容珏一直折腾到半夜,连带着她结束的时候就困倦到不行,又要早起不让蒲双她们担心。 所以昨日也睡得很早,却没想到,他昨日是深夜前来的。 她原本以为他昨日抽不出什么闲暇,毕竟才刚刚被任命为副将,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所以也并未想着等他,亥时刚过没有多久,洗漱之后就睡了。 沈初姒散落的发落在他的肩侧,缠绕在一起。 而在此时,寝屋的门却突然被叩响,蒲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之前的羹汤已经晾凉,殿下准备何时前去用?” 沈初姒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件事,她倏然抬眼,因着此时坐在谢容珏的身上,她先是愣了片刻,随后才抬手,抵住他的唇。 谢容珏原本放在她腰际的手骤然收紧了一些。 沈初姒稳住声音,对着门外的蒲双道:“我并无胃口,你与梨釉用吧。” 蒲双闻言,虽然并不知晓现在沈初姒为什么突然没了胃口,但也没有多问,只应了是,转身离开。 一直到脚步声渐远,沈初姒才抬眼看着面前的人,看着他此时好整以暇地垂眼。 沈初姒也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很重要的事情,她撑起一点身子,“你明日什么时候走?” 谢容珏手指在她腰际碰了碰,片刻之后,“……晌午。” 沈初姒点了一下头,小声道:“那我去送你?” “不必,人多嘈杂,你又向来不喜欢冗杂的缛节。”谢容珏顿了下,“在盛京等我回来就好。” 他低声笑了下,“这段时日,阿稚可不能被其他人拐跑。” 沈初姒不置可否,随后看着他道:“若是你不回来,那我日后就另嫁他人。” “这么会威胁人?”谢容珏轻声,“另嫁他人……想都不要想。” 沈初姒倏然支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所以,谢容珏,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起身,从抽屉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香囊,上面绣着粗糙的桃花枝桠。 香囊下面坠着一条穗子,而穗子上有一颗小珠,与谢容珏耳后垂着的那颗,一模一样。 递到谢容珏的面前。 * 翌日天色未明,寅时末的时候。 城门处列卫整齐,为首的人,手拿缰绳,神色懒倦,却又带着让人侧目的锐气。 这些时日,确实很难抽身,单是让那些老臣信服,就废了不少功夫。 此时坐在马上,却没有人会不相信,这当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他昨日其实对沈初姒撒了谎,现在天色未亮,他就已经整装待发。 他知晓若是当真是晌午,沈初姒多半要前来送行。 但谢容珏不想。 白蔹骑着马在他身边,思忖片刻,还是问道:“公子为什么不想让殿下来啊?” 白蔹跟着谢容珏长大,哪里不知道这是谢容珏故意为之。 谢容珏的手指拂过腰间佩戴的香囊,白蔹顺着看过去,想了片刻以后,挠了挠头,“公子的这个……香囊,还,还挺别致。” 风流债 第85节 谢容珏觑他一眼,懒得应和。 片刻以后,他开口,只是声音很低。 低到就连在他身边的白蔹都没有听到。 “不想让她来,”他无声地笑了下,“若是来了,见她一眼,舍不得走怎么办。” 他最后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盛京城,天色未亮,城中还有些微的灯火。 其实昨晚,他不止对沈初姒撒了一个谎。 那时谢容珏将她抱在怀中,垂着眼想,若是,他当真不回来。 比起看着她在无尽的等待之中孤独,他其实更想,日后也有人能护着阿稚,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旌旗飘动,破开盛京的夜色。 而在这个时候,本该还在入眠的沈初姒却独自一人坐在寝屋之中,还不到卯时,她就已经起身下榻,点燃了床边的烛火。 幼时太傅一直赞她早慧,昨日谢容珏在说到晌午时片刻的停顿,她也能察觉。 只是佯装不知。 为免繁杂的事务,恐怕是天色未明的时候就已经动身离开。 他若是不想她前去,她也不想他为难。 沈初姒回到榻上,手指轻轻触碰过自己脚踝上的小珠。 这还是当初在西境的时候,谢容珏俯身戴到这里的,一直也未曾取下,曾经脚踝上被灼伤的伤疤已经淡了,在昏黄的灯光之下,看不真切。 而此后她叩求诸佛,就只有一个所愿。 愿他得以平安归来。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还有三章左右正文完结,明天早上差不多就可以正文完结,征集一下大家想看什么番外!ovo 第87章 盛京的夏日, 即便是入了立秋,却也还是逼人的热意。 盛京城远离西境,但是因着边境逢乱, 所以盛京也没有似往年那般热闹, 至少贵妇往来之间的菡萏宴,处暑小筵, 今年都是销声匿迹了。 也好, 落得清静。 沈初姒之前畏寒的症状已经消退不少, 她原本以为是这么些年, 身子养好了,一直等到谢容珏走后, 她才知晓,原来是之前,他一直在身边。 即便是夏日, 她也只是稍稍觉出一点儿热意。 寝屋之中的角落被蒲双搁置了一盆冰块, 沈初姒坐在寝屋之中的时候,还需要披一件外衫。 距离谢容珏离开盛京城,已经过了月余。 在这月余之中,发生了不少的事情,譬如镇国公府闹出了一件丑事, 原本废世子的诏书下来, 镇国公从宗族之中过继了一个孩子, 就有不少人颇有微词。 后来则有一个容貌美丽的妇人, 在大理寺门口击鼓鸣冤, 泣称镇国公府夫人夺人之子, 占为己有。 她声泪俱下, 却又只提到了镇国公夫人, 对镇国公谢玄闭口不谈。 这名妇人,原本只是想顺理成章地凭借孩子进入镇国公府,却又在林霁的步步询问之下,哭着指着站在不远处的镇国公,说他才是当真孩子的父亲。 原本空口无凭,镇国公又是朝中官员,虽然对于考纪倒也无伤大雅,但是这声名坏了出去,却实在是不好听。 况且在此之前,镇国公府向来以门楣著称,宗妇与谢玄伉俪情深,不可谓不是一段佳话。 污蔑朝廷官员,向来都不是什么小罪。 按照寻常人,也该知晓这件事多少都有点猫腻,不适合细查,毕竟旁的人也都心知肚明,这位所谓的宗室之子,确实和谢玄生得很像。 至少,比从前的那位镇国公世子要更为像一些。 可是堂上坐着的人,是从来都不曾徇私,在大理寺被人私下里称为小阎王的林霁。 若是当真是大理寺卿前来审这桩案子还稍微好些,毕竟他与谢玄也是在朝为官多年,多少都会留些面子在。 偏偏是林霁。 镇国公心急如焚,对着搜集人证物证的林霁喊了几声贤侄,只说:“妇人愚昧,一时为了孩子口不择言,都是些荒谬之言,何必深究。” 林霁也依然无动于衷。 反而是旁边的崔绣莹看出来谢玄此时的不对劲,冷笑一声,对着台上的林霁道:“小林大人当秉公查案,不得徇私,搜查到底。” 林霁垂眼看着台下站着的崔绣莹,面上并无笑意,显得有点冷冽,“自然。这是本官分内之事。” 从之前镇国公的态度的表现,就足以窥见一斑。 这个所谓的,从宗族之中抱过来的孩子,不过是谢玄生出来的外室子罢了,正好家中的那个孩子也不得他心,与他亲缘淡薄,索性就直接请求废世子,转而诓骗崔绣莹,让自己的外室子登上世子之位。 反正左右都是他自己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差别。 而且这个外室子,或许是因为过早懂事,所以还要比自己家那个桀骜不驯,嚣张妄为的孩子,要乖巧听话得多。 谢玄自然乐得演上这么一出戏。 可是他也并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的母亲,居然会找上门来。 崔绣莹是崔氏的嫡小姐,远不是这个外室低贱的身份能比较的,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所以他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将外室扶正。 所以他当初将孩子带走的时候,只是晦暗不清地说,这个孩子日后就是嫡子,自此再也不用过上暗无天日的日子了。 这个妇人出身卑贱,向来性子软弱,甚至都不曾大声言语过,现在这般突然告上大理寺,将事情闹得这般大,多半是有人在背后出手。 谢玄并没有想到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现在要用这般恶毒的手段,镇国公府原本因为废世子的事情就与新帝关系微妙,又因为从前谢容珏行事放肆的缘故,与不少官宦结仇,尤其是顾家还有远阳伯府。 崔氏或许并不在意崔绣莹所谓的伉俪情深,毕竟盛京城中纳妾作乐的世家子简直犹如过江之鲫。 但是这件事若是闹在大理寺,对于崔氏声名也有影响,而且还是个外室子,而且谢玄还是因为这个外室子,将现在是抚远副将的谢容珏废了,原本崔氏也要占个外祖家的声名,现在却又没了牵连,就因为此,崔氏多半也要与镇国公府交恶。 即便是显赫世家,处处为敌,也并不好受。 镇国公想到这件事,面色铁青,可是台上的林霁却又一副秉公办案的模样。 这种事情搜查起来肯定是有点困难,毕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就连那位原本正在啜泣的妇人,看着此时堂中肃穆的氛围,都突然有点儿后怕起来。 然后她大着胆子看着不远处的谢玄,这位镇国公哪里还有往日的脉脉温情,几近只剩下戾气—— 搜找人证物证出奇的顺利,简直就像是在原地等着林霁发现一般。 接生孩子的稳婆,孩子出生时候的八字,私宅的地契,私宅之中妇人生活的痕迹,还有居住在附近的人证。 不过几日,就顺利地收集齐全。 全盛京城的人都知晓了,之前所谓的废世子,从来都不是什么觉得谢容珏行事跋扈,也不是因为其他,不过是镇国公自己的一己私欲罢了。 因着西境战乱,朝中官宦大多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哪有敢在这个时候惹是生非的,御史台闲着月余,正巧碰上了个撞上来的,高兴还来不及,赶紧趁着这个机会,狠狠参了镇国公一本。 行事荒淫,不顾礼法,欺君罔上,还有个……有眼无珠。 边关战事的消息,自然是传到了盛京,新君果然看人极准,那位从前的纨绔世家子,在西境的时候展现出了令人为之惊叹的天赋,虽然只是副将,可是他的每一步,都极为精准,几乎是先前早有预料一般。 独孤珣是不世出的将才,可是这个从前过路盛京城的纨绔子弟,却又丝毫不落下风。 是中原难得的,近数十年来,唯一的将才。 势如破竹,战无不胜。 而镇国公,居然就这么废了世子,自此这位将才日后的功名,自然也与镇国公府无关。 只怕是后悔得梦中都要气醒,还有整个宗族,还包括镇国公夫人背后的崔氏。 所以写奏折的御史台官员思忖很久,最后还是添了个有眼无珠上去。 这件事在街头巷尾闹了许久,崔氏和镇国公府前后磋磨许久,谁都不曾让步,中间还夹着那个柔柔弱弱,只会哭泣,却生出了个儿子的外室。 听闻最后的定论是,吵吵嚷嚷许久,来回就是谢容珏与那个外室子的事情,就连镇国公自己都烦了,也懒得对崔绣莹再装出什么温柔模样,态度冷硬地直接休妻。 而崔氏那边也同样不甘示弱,上奏请求沈琅怀削爵,直言这样的行径,难以成为盛京世家表率。 听闻朝中沈琅怀看了一出好戏,末了又不阴不阳地对谢玄道:“镇国公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沈琅怀素来擅长这样说话,只怕谢玄面上笑着应和,心中还不知道能气成什么样子。 沈初姒咬着糕点,听到关于镇国公府这些话的时候,也并无多少情绪。 镇国公府怎么样,与她并无什么关系。 宋怀慕时常会前来仁明巷找她,她一边咬着蒲双做的糕点,一边含糊不清地对着沈初姒道:“阿稚若是当真很担心的话,我们要不要前去一趟鸣秋寺,多少也求个平安。” 可是沈初姒思忖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宋怀慕不解,咬着糕点问她原因。 其实也谈不上是什么具体的原因。 只是因为当初她佛经千万卷,也未得所求。 沈兆最终还是因为重病难愈,当初手抄的佛经,字字句句分明都是虔诚,也终究也未曾护得父皇平安。 所以,此时她也不想,现在也不得所求。 所以她从未誊抄佛经,也并未前去鸣秋寺。 怕落得一样的结局,只是在心中默默恳求诸佛,让他得以平安归来。 宋怀慕偶尔会问她,“谢容珏离开盛京已经将近两月,所以阿稚,会想起他吗。” 沈初姒听闻这样的话,也会倏然之间有点失神。 其实她在陪着雪球出去散步,跟着蒲双做点心,又或者与宋怀慕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会想起他。 盛京城少了一位喜欢穿着绛红锦袍,行事妄为的少年郎君,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就像是仁明巷前的溪流还是日夜未停,就像庭前该落的花还是不曾片刻迟疑,就像每日朝暮,不曾停歇。 只是偶尔在夜间,她抱膝坐在床榻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脚踝上带着的红色的小珠,还是会想起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想起他倏然带笑的眼眉。 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侧,烛火晃动,似跳跃的浮金。 风流债 第86节 她并不是不想他,只是寻常的时候,会刻意忘了这件事。 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又想起来。 独孤珣是西羌不世出的天才,从当年蛰伏至弑父杀兄登上王位就可见一斑,而西羌早就已经觊觎中原许久,此次,是有备而来。所以所有人都知晓此战艰险。 街头巷尾大多都是谈及这件事的,沈初姒陪着宋怀慕出去一同逛逛的时候,会听到旁人的高谈阔论。 听他们说起这位从前风流纨绔的世家子弟,穿上戎装是如何骁勇,听他们说起谢容珏执剑的时候,好像是史书页上讲述过的那些少年名将,天赋异禀,所向披靡,所到之处,锐气可抵万军。 说得好像是当真见过一样。 沈初姒大多时候只会默默在旁听一会,偶尔也会遐想,他当真穿上戎装的模样。 他之前说要带自己一起去漠北看雪,可惜还未实现,就去了西境。 沈初姒这段时日没有抄佛经,在跟着蒲双学针线。 可是绣的还是很丑,沈初姒有的时候会漫无边际地想,也不知道他在西境的时候,会不会因为这么个针线活实在说不上是好的香囊被人笑话,又或者会不会直接背着人的时候才戴在身上,藏起来。 就像之前的沈兆一样,她之前绣的花样,全都被他穿进了里衣。 既不被人笑话,又不会让她伤心。 …… 一直到八月初的时候,沈琅怀身边的内仕让她进宫一趟。 其实她之前也有进过宫,沈琅怀对她的态度很是别扭,虽然不是像从前那样总是出口嘲讽了,但是对上她的时候,也经常抵唇低咳,或者是别开脸去。 唤她阿稚,也是极快极轻,生怕是被人听见了一般。 而此次进宫,是西境一场僵持许久的战役告捷,常老将军很是高兴,写了很长一段的话夸赞沈琅怀钦定的副将,只说江山代代,人才辈出,后继有人。 除此之外,就是执笔详细地讲述此次边关战乱至今发生的事情,常老将军年迈,写起这些来却又一板一眼,不曾疏漏。 就连毁坏屋舍几间,踩踏良田几亩都事无巨细地一一道尽。 而这些事情,原本与沈初姒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有点儿不明白为什么沈琅怀今日要传召她进宫。 直到沈琅怀从信笺的最后,抽出一张纸来,递给沈初姒。 面色说不上是好。 沈初姒接过来,只看到这张纸上沾着淡淡的墨香,因着一路快马加鞭,又加之信鸽相辅,一共也只是过了几日,就送到了盛京城。 纸上是谢容珏肆意至极,张扬又洒脱的字迹。 只有四个字。 “问阿稚安。” 作者有话说: 基友:番外不知道写什么你就多写那啥的剧情,香香,嘿嘿。 鱼卷:啊?你要不要看看我在哪里写文! 老母亲觉得谢狗应该蛮会的,而且!晋江所有的言情男主!哪有不行的! 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问行不行的问题!tvt你们这是严重的不信任 第88章 盛京此时处处都是消散不了的暑意, 西境却还是一副春寒料峭的样子。 其实原本,常家手下所领的将士,并不信任谢容珏这个由圣上从盛京任命到西境的世家子弟, 毕竟他生得一副过人的相貌, 一点儿也不像是武将。 就连常老将军,也只是礼节性的对他客套, 其实也并未当真准备将他作为副将看待。 谢容珏也并不在意, 直到后来与独孤珣亲兵的一场交手中, 独孤珣用兵狠毒且出其不意, 常老将军从前只是从言谈和书信传记之中读过这位阙王的生平,并未当真交过手。 一直到交手了, 才当真知晓此战艰险不仅仅是在西羌兵强,还在于独孤珣这个人。 而常老将军,之前大意了。 他并不轻敌, 也知晓这个阙王深不可测, 但是毕竟难免会有思虑不周的时候。 那次只是一次小小的试探,双方交锋,也只是点到即止,也不算是酿成大祸。 常老将军刚准备撤离,却突然看到漆黑的天幕之中, 有炬火自远而近来, 马蹄声迫近—— 一直到靠近了, 常老将军才看清, 是谢容珏前来, 一手拿着缰绳, 另外一只手拿剑。 神色恹恹, 又或者是带着一点儿懒倦, 坦白说,并不像是出现在边疆的战场上,反而像是闲庭信步在盛京的世家公子。 常老将军相信沈琅怀的决定,只是对着这位被废的世子,现在又被授命的副将,还是有些捉摸不清。 而独孤珣,原本面上还带着势在必得的笑,看到相貌逐渐从暗处变得清晰的谢容珏,笑意却一点一点地又淡了下去。 当初谢容珏提剑贯穿独孤珣的左胸,几乎伤及他的性命。 性命垂危之际,独孤珣混沌之际,却突然想到了那个中原公主。 屡屡激怒他,不肯屈从,分明他一下就可以掐死,看向他的目光却又毫无惧意的,中原公主。 其实此时出兵,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可是独孤珣并不想等。 从前的他等得太久太久了,久到阿姆都没有等到他执掌大权的这一天,就过早地死在为奴的命运中了,就连死后都只能可怜得,蜷缩在干枯的稻草中。 其实独孤珣并没有想到,谢容珏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说中原人素来注重资历,不会让毫无经验的人前来这里,之前独孤珣来访中原的时候,这个人,难道不是只是一个世家子吗? 怎么又会现在出现在西境? 这个人,独孤珣曾经在盛京的金銮殿上,败于他,后来又在中原西境,被他一剑穿过左胸,将那个中原公主抢走。 常老将军,空有其名,也不过是个年老体衰的老将而已,独孤珣并没有放在眼里。 但是谢容珏,却倏然让独孤珣敛了笑意。 他紧了紧手中的弯刀。 常老将军并不知晓他们之前的渊源,只是之前看到沈琅怀的诏书中提过,这位从前的镇国公世子,与西羌阙王交过手。 而且胜了。 常老将军原本并没有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现在看到独孤珣原本胜券在握,带笑的脸突然变得凝重起来,才恍然明白。 所谓的交手,必然是谢容珏,稳占上风。 所以这位散漫又目中无人的阙王,才会这般忌惮。 独孤珣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谢容珏,然后突然轻声嗤笑了声。 “没想到在这里重新又遇到了这位……世子,”独孤珣淡褐色的瞳仁微动,“还真是巧。” “不巧,”谢容珏懒散出声,“毕竟我与阙王之前,还有些账没有算。” “是么?”独孤珣反问,“说起来,中原人不是向来以和为贵吗?况且区区常家军,难道足以与西羌勇士抗衡?不如这样,本王可以给你们一条生路。” “只要将那位九公主殿下奉送,本王大发慈悲,或许可以给你们继续苟延残喘的机会。” 谢容珏倏然笑了下,只是这其中的笑意,却又是一点都不达眼底。 若是从前在盛京与他相识的人,必然能认得出来,他心情极差的时候,时常就是这样的笑意。 “嘶,”谢容珏面上带笑,“你不如……做梦。” 那晚的时候,其实他们也并未当真交手,因为此地险要,并不适合起冲突,贸然出手,但是常老将军看到谢容珏提剑的时候,却看到了少年郎君独有的,一往无前的锐气。 即便在他面前的人,是西羌难得的英才,两人相遇之时,也从来都不曾落入下风。 老将老矣,常老将军忽然想起或许自己年少时,也是这般锐气十足,只凭一把红缨枪,就足以扫六合。 少年人的精气神,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看见过了。 而后来这个初出茅庐,从来都没有当真上过战场的少年郎君,也在一次又一次刷新常老将军对于天赋异禀的印象。 常老将军从前并不在盛京城,只是以前和谢容珏名义上的父亲镇国公来往过,这个人功利心太重,他并不喜欢,对于这个从前的镇国公世子,也仅仅止步于娶了先帝最宠爱的公主殿下,又很快和离的这件事上。 常老将军是武将,不能多说什么,只是心中也为公主殿下愤懑不平,毕竟成亲只月余就和离的婚事,当真是儿戏。 而谢容珏又是广为人知的纨绔子弟。 可是现在当真与这个少年郎相处起来的时候,常老将军发现他虽然看上去总是一副懒散在旁听着的样子,每每开口的时候,却又是最为关键的时候。 比如之前前锋领队去截粮草的事情,他分明只是撑着下颔,看着并不如何上心的样子,却又在他们裁决不定的时候,起身走到舆图旁边,手指随意指过一条线路。 一条乍看平平无奇,却又处处都巧妙地避开哨岗,直达命门的路。 常老将军年事已高,与他一样大年岁的老人,大多都已经颐养天年。 他当初还是盛京城的一个小将的时候,林太傅也不过是一个还未有功名的书生。 转眼数十年过去,他已经变成身经百战,戎马倥偬的将军,林太傅也已经致仕,只是偶尔还会去教书。 在这数十年里,他从未见到过,当真可以被称为天生将才的天才。 可是在他面前的谢容珏是。 即便是身在边疆,他看上去也都是从容不迫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倦怠,可是提剑的时候,又是锐不可当。 常家军其实确实如同独孤珣所说,并不敌西羌战士,西羌兵强马壮,将士骁勇好斗,其实这一战原本就注定艰险,甚至在此之前的每一个将士,都做好了以身掩土的准备。 可是当真在了西境的时候,却又发现,局势比他们之前预料得好很多。 常老将军身经百战,擅长排兵布阵,知晓自家战士的缺陷,所以每一次迎敌的时候,都是避开正面对上。 西羌战士虽然勇猛,可是每次这样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好像是力气全都打在了棉花上。 而此次,最大的变数是谢容珏。 十步之内,无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他极其擅长慢条斯理地的一点一点消磨对面的实力,这么多日的僵持之际,独孤珣贴身的亲卫,还有西羌一只由精锐组成的突围小队,在谢容珏的剑下,还有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的铜板下,这些精锐,一点一点地被消磨,到最后甚至所剩无几。 边关的战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结束的。 风流债 第87节 只是西羌已经初现颓势,再不如之前那般张扬,那般目中无人,渐渐地,他们开始谨慎行事。 在平日修整的时候,谢容珏其实并不常出去,既不会与老将在一起谈论当年,也不会与少年将士交谈。 每次看到这种情景,常老将军其实都会想到,之前听到盛京中的传言,说这位从前的世子,很是薄情。 之前其实还不觉得,现在倒也看明白了。 与其说是薄情,不如说是对别人的事情,都没有什么所谓,不想听,也不想参与。 只会在营帐之中,时不时翻阅着兵书,又或者,手中拿着那个看着有点蹩脚的香囊,在愣怔。 不是没有将士在谢容珏背后悄悄说起这个香囊,也不是没有人说这个香囊的绣活实在不好,只是说这些话的人,都被谢容珏拉去多加训练了。 他是副将,看着生得一副出挑的好相貌,可是教训起人来的时候,却又从不手软。 自此没有人敢在背后偷偷说这个香囊看着蹩脚了,至多也只是在心中暗自想想,反正是不敢在惹着这位的晦气了。 常老将军和蔼可亲,不犯什么违背军纪的错误,很少为难人,这位副将,倒也不说什么脾气很差,看着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唯独对一个香囊宝贝得紧,调侃上两句都不行。 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不过边关战事一直都顺遂,恐怕没有多久,就可以平安回到家中了。 在此次队伍之中的,有千里迢迢从盛京过来的,离开盛京的时候尚且是伏暑,来到西境却又被这里的冷意惊诧到了。 也有原本就是在西境的,黎城作恶多端的狗官终于被铲除,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黎城的平民子弟皆是抑制不住的喜色,他们原本只能在贪官的宅邸之中,做做打手,拿着可怜的俸禄,现在却是当真可以从军。 上阵杀敌,而现在的圣上,也会派遣专人解决将士们不在时的家中琐事。 西羌显出颓势,中原是一块啃不下来的骨头,因着战略得当,大大小小的冲突战役,并未折损多少人手。 在一次僵持很久的战役告捷之后,西羌受到重创,独孤珣身边一直跟着的塔吉也死在这场战役之中。 常老将军之前一直都有传书回盛京,在这次之后,一高兴,就难免多写了一点。 他拿着信封,来到谢容珏的营帐前,问他需不需要也寄信回去。 其实常老将军之前也问过这样的问题,但是谢容珏都说没什么好写的,常老将军也只得自己将这位少年郎君在西境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给新君。 虽然常老将军很少在谢容珏的面前夸他,但是在写给沈琅怀的信中,却是夸赞他为远胜独孤珣的将才,令人为之惊叹的天赋异禀,日后永平西羌,永护和平,想来也是不在话下。 常老将军虽然是武将,但是毕竟也是上了年纪,有着大多都有的毛病——唠叨。 所以每次夸赞的词,都稍微显得有点多。 或许也是当真惜才。 谢容珏往常都没有写信回到盛京,今日常老将军问起的时候,他却突然拿出一张纸,随后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交给常老将军,让他一同带到盛京去。 常老将军有点不明白这么几个字,怎么就要呈到陛下面前,能表达什么,但是他也没有多问什么,只将信封好,让斥候出去送往盛京。 谢容珏有的时候会漫无边际地想,其实自己也并不是不想写信回去。 只是寄回去千万卷,恐怕上面,也全都是想念阿稚这样的话。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腰上挂着的香囊,倏然低声笑了一下。 * 独孤珣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蛰伏。 从一个卑贱的女奴之子,一步一步走上阙王之位,他极为擅长,以退为进,假意示弱,随后攻其不备,一击丧命。 西羌连连的颓势,他并不是不知晓,塔吉的死,身边精兵的一个接一个的失去,他也知晓。 他此时手指试了试手中的刀锋,看到光可鉴人的刀身上,倒映着自己的眼眉。 或许,也应当是收网了。 他两次三番地试错,甚至露出破绽,用自己身边的亲信去试探的,是一条路。 一条可以奇袭的路。 地通险要,一旦失去这处据点,犹如深入腹地,如入无人之境。 即便是再如何料事如神,再如何身经百战,也不可能猜得到,塔吉的死,那些跟在他身边数年的亲信的死,是独孤珣自己亲手筹划的。 成功的道路上,总是需要一个又一个的垫脚石。 为了西羌日后千秋万代,可以踩在中原的土地上,这些草原生长大的勇士,应当感到荣幸。 独孤珣从来都不会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不过是佯装出一点儿悲痛,让那些中原人信以为真,从而放低警惕,没有办法发现,自己在找的,是这样的一条路。 一旦失败,就是必死无疑。 可是也无所谓,出征在外,哪有从不兵行险着的时候。 月上梢头,独孤珣手上拿着光可鉴人的弯刀,身边跟着几个都是精锐的近卫,逐步迫近。 即便是战事接连告捷,站岗的将士也还是一丝不苟地巡逻着周边的地带,看着周围的环境,生怕漏过一丝一毫。 解决这些小喽啰,并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他们身上还带了香,一种只在西羌有的,无孔不入的迷魂香。 造价高昂,极为难得,用完就再无。 之前带走那个中原的九公主的时候,就用了些。 实在是奢侈。 原本这么珍贵的东西,应当用在战场上的。 就像是现在。 独孤珣手中的刀极快,刀影缭乱,几乎只是几个瞬息之间,这些守卫就死的悄无声息。 因着夜幕,他们身上汩汩流动的血液都逐渐涌入黑暗,并无声息,无人知晓。 常老将军寄出了信件,原本正在营帐之中看兵情,手中的棋子几番往来,他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点声响。 几乎只是出于他本能的直觉,感觉空气之中,浮动着一点淡淡的血腥气。 ……不对。 几乎没有细想,常老将军抽出剑,刚准备叫上近卫前去一看究竟的时候,他才刚刚掀开营帐,突然就看到自己的营帐外,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色袍子的人。 几乎融于黑暗。 为免突然出变故,主帅和副将营帐很远,常老将军手中拿剑,直视着自己面前的人。 他与独孤珣并未正面交手过,只知晓这个人,是个难得的天才。 谁人还不是天才? 他虽然老了,但是当年,也曾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即便是敌袭,他在这里,又有谁人可以在营地腹地,如入无人之地? …… 遥远的东侧营帐,谢容珏正在营帐之中,分析这几次大大小小的战役的因果,几乎是连着的两三日,没有给人喘息的机会。 独孤珣并不是激进冒失的人,有几处几乎是看着毫无胜算的战,也还是应了。 虽然西羌人信奉骁勇,从来都不齿逃脱之辈,但是这样几乎是玉石俱焚的打法,却又实在是不对劲。 几乎像是等着人发现破绽,可是怎么想,又都谈不上是合理。 谢容珏指尖拂过舆图上用笔墨圈起来的地方,电光石火之间,他倏然抬眼,知晓了独孤珣的意图—— 他在用这些亲信,用这些精锐的命,在试错。 所以这么几处,才这么杂乱无章,却又在类似的方向中。 而他的目的,就是……入腹地,杀主帅。 谢容珏拿着剑,往外走去。 独孤珣这样的打法,实在是超越了旁人能想到的界限,他之前就觉得有点儿蹊跷,可还是有点儿不明白,现在用疯子的想法去揣摩,才顿悟。 死了这么多精锐,只是为了试出一条路,甚至稍有不慎,自己就会丧命在这里。 若不是赌徒,没有人会这么做。 但愿,来得及。 谢容珏自己与独孤珣曾经交过手,知晓他的实力,这位阙王用刀已臻化境,当初在金銮殿上接了他的三刀,谢容珏看似轻而易举,实则也受了不轻的伤。 常老将军骁勇,但毕竟……年事已高。 一直到靠近西侧,谢容珏才逐渐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他敛眉,极快地走近。 此时的营帐灯火通明,哭泣声,惊呼声渐起—— 而中心的营帐,周围凌乱,全都是打斗过的痕迹,常老将军胸口处涌出血液,正在勉力用剑撑着自己的身体。 看到谢容珏赶来,还勉力朝着他笑了笑,“来了?” 常老将军口中涌出血沫,“你果然,果然如我所说,是难得的将才,就连这么件事,都能这么快想,想明白。” 他招手让谢容珏过去,从胸口摸出一块带血的兵符,交到谢容珏的手上。 “不要看老夫现在,现在这样狼狈,西羌那,那个说,说是天才的阙王,也,也没比老夫好到哪里去。” 常老将军拉着他的手,让他握紧这个兵符。 “日后……就交给你了。你是天,天生的将才,我——” “信你。” 老将老矣,常老将军想,自己或许应当还是要服老。 好在副将,这个沈琅怀亲自钦点,他从前并不理解的世家子,是个天生的将才。 战事之中,总会有人死的,他戎马倥偬这么多年,周围的人来了又去,不可避免,对于死生,早就已经置之度外了。 只是……还是会缺憾,没有亲眼看到,西羌人止步在西境以外。 没亲眼看到,盛京日后繁荣昌盛的模样。 …… 风流债 第88节 独孤珣其实离开得很狼狈。 他此时确实并没有想过找谢容珏,毕竟他不得不承认,他没有什么胜算。 当初金銮殿上,谢容珏胜过自己,实在是轻而易举。 后来在他那么多亲卫中,还是将自己重伤,救走沈初姒。 所以他选择了主帅,那么比他杀掉的老阙王还要年迈的将领。 在西羌,这样年岁的老人,是毫无价值的累赘。 中原人也是当真好笑,居然让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前来领兵。 可是当真与常老将军交手的时候,独孤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之中那般轻松。 甚至在交手之际,独孤珣自己还受了伤,常老将军的一刀刺入他的左肩,幸好被他用刀化解,不然整个左臂恐怕都已经没了。 常老将军虽然出招很慢,反应也不及年轻郎君灵敏,但是却又很稳,一下一下,像是罡风般迫人。 独孤珣与常老将军纠缠许久,原本准备自己独自解决这个老东西,最后还是叫了两名亲卫一同,合力的时候,杀了他就轻松很多了。 独孤珣的弯刀穿过他的心肺,亲卫的镖刀径直没入他的胸口。 即便是大罗神仙转世,也不可能是活的了了。 整个军队,都是常家带出来的兵,这个老东西一死,没有主帅,只一个副将,不过只是群龙无首的一群散兵罢了。 不足为惧。 这么想着,倒也不亏。 而谢容珏临危受命成为主帅的事情,自然也不能在一时间服众。 西羌兵力充足,这只军队是临时组成的,其中不仅有一些招募来的子弟,还有正式收编的常家军,其中最为反抗激烈的,就是常家军。 谢容珏并不恼怒,只是垂眼看着那些面色不好的将士,语气波澜不惊。 “你们若是想要常老将军一直停灵在西境,”他顿了顿,“可以接着闹。” …… 因着常老将军战死,所以战线又被拉长。 独孤珣极为狡猾,即便是落入下风,也会及时保存实力,况且西羌战士原本就要比中原将士生得更为魁梧一些。 这样的局面,一直到一支奇袭小队的出现而被打破。 西羌据点并不分散,逐个击破,只要有足够的谋划和策略,也并不是全然不可能。 而这支奇袭队,由主帅谢容珏亲自带队。 拖得越久,就越容易出现变故,之前的连截,在最后的决定局势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而拖得越久,也越对西羌有利。 独孤珣自己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不急不缓地面对现在的局面。 原本整个中原军就军心不齐,主帅战死对于军心起着极为重大的影响,到了最后军心涣散,不过就是不堪一击罢了。 所以他游刃有余地对着所谓的奇袭队伍,即便是少几个据点,也并没有什么所谓。 只是……长此以往,也会当真被谢容珏消磨掉大半据点。 或许,也该到时候了。 而谢容珏原本此举,也只是在逼着他出战罢了,毕竟常老将军战死,对于常家军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极为重大的影响,长此以往,士气会愈发低迷。 所以,当战。 景和初年,十月廿四。 西羌与抚远军在西境,进行了最后一场战役。 史称,抚远之役。 自此西羌元气大伤,此后十年,都未曾敢骚扰中原边境。 西境繁荣昌盛,往来游人如织。 十一月初旬的盛京,万物凋敝,寒风凛冽。 抚远军班师回朝,大败西羌于西境,而沈初姒还没有看到军队回京,就受诏入宫。 皇宫之中早早烧了地龙,沈初姒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外衫,进入殿中的时候,被内仕拿在一旁了去。 她抬着眼,看着沈琅怀身边站着一名斥候,看到沈初姒前来,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沈初姒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却觉得好像是寒意源源不断地散发开来,无关外面转凉的天气。 来自她看到这个斥候的时候,突然停顿一下的心跳。 她自幼就很聪明,很会察言观色,在旁人的口口相传之中,也只知晓西羌大败,而关于那些细枝末节,却又支支吾吾。 并不应该。 此时的乾清殿中静默无言,只剩下滴漏声还在极其轻微地,叩击在沈初姒的心上。 沈琅怀负手站在乾清殿中,突然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对着身边的斥候道:“你且再说一遍吧。” “最后一役中,西羌阙王独孤珣多处设伏,他似乎并不在意最后的输赢,好像更想将主将……置之死地。最后主将被逼入一个逼仄的地势之中,其实旁的,我们也并不知晓太多,因为当时的所有人,基本上都已经死伤殆尽,只知晓,将军为了杀了西羌阙王独孤珣而身中流矢——” “现在,不知所踪。” 斥候抬起手,从随身携带的袋子中,拿出一截小小的穗子。 穗子上有一颗很小的珠子。 或许是因为在泥泞中浸过,所以即便是被人仔细地擦拭过,也还是能看得出来脏污的痕迹,甚至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 “这是主将之前一直都带在身上的香囊上的,他很宝贝这个香囊,谁说丑都不行,抚远军在四周找了许久,但是始终都未曾发现主将的踪迹,可能是因着附近有溪流,所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手中的珠子,递到沈初姒的面前。 此战艰险,之前就可以得见。 西羌阙王独孤珣死在他剑下,戎马倥偬数十年的常老将军战死西境,而那位被常老将军称赞的将才,身中流矢,不知所踪。 可是他分明答应过她,要从西境平安归来的。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蜀道难 第89章 正文完结 西境苦寒, 身中流矢,生死不知。 消息传到盛京城,也已经过了数日, 但凡有一点的消息, 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境况。 沈琅怀并不想瞒着她。 况且沈初姒向来聪明,即便是瞒, 也瞒不了她多久。 沈初姒想, 其实她一直都不算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幼时的时候很多人在背后偷偷羡慕她, 因着她的生母, 是被无情的帝王家偏爱的妃嫔,而她, 是那个备受偏爱长大的公主。 后来她在佛前跪求父皇得以平安康健,佛经千万卷,终究也只是未得其解。 所以这一次, 她只是在心中默默愿他平安归来, 将从前所手抄的佛经,全都压在了柜中。 她一点也不想,和当初是一样的局面。 斥候的话其实没有说得很直白,说是不知所踪,说是生死不知, 其实更为有可能的是, 死无全尸。 不然为什么这么多人在西境找了他这么久, 终究还是一点儿踪迹都未曾找到。 甚至就连附近的村落, 城郭, 都一一问过, 都未曾见到这么一个人。 好像是猝然之间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沈初姒想自己也前往西境, 但是这个想法刚刚被提出就被沈琅怀否决了, 沈初姒站在原地,只是垂着眼睛看着他。 这个向来别扭,擅长口是心非的新君,难得地,俯下了身子,“西境才刚刚结束战役,流民饿殍不知凡几,况且独孤珣死在这里,从前他的亲卫还有流窜在附近的,难免会生变故,况且现在盛京已经入冬,西境只会更甚,你身体娇弱,又向来畏寒。” “阿稚,朕不放心。” 况且她其实自己一个人,也做不了什么。 不如留在盛京,等待消息。 但更重要的是,沈琅怀心知此次多半就是凶多吉少,他怕沈初姒前往西境,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无果中,失望。 沈初姒并不是不知晓这些,只是骤然想到他当初从盛京一路赶至西境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她现在这般一样的心境。 她好像一直都不能得偿所愿。 父皇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朕让隐卫去寻找了,若是有消息,会即刻传回盛京来,”沈琅怀轻声,“阿稚,不要任性,朕会担心……他也会。” 她知道沈琅怀说得对,她也知晓,自己这个时候想要前往西境,确实是在添乱,是在任性。 可是—— 理智决断的因果,却又不敌潮涌的念想。 她从前从不曾任性,情绪很淡,对待谁都可以行事妥帖,挑不出什么错处。 沈初姒站在乾清殿中,沉默片刻之后,语调很淡,“皇兄。我知道了。” 她素来懂事,沈琅怀也知晓。 十一月的盛京,已经到了凛冬,前些时候不大不小地下了几场雪,雪落在盛京城,就显出一点儿格外的静谧来。 恍然又过了一年。 常老将军前些时候扶灵回京的时候,沈琅怀追封爵位,城中多为缟素,无数人自发送灵。 风流债 第89节 沈初姒也前去常家,上了一炷香。 除此以外,她与往年并无什么不同,还是会在屋中看经书,还是会跟着蒲双学一学绣活,还是会出去走一走。 甚至在别人想要安慰她的时候,轻声说着不必担心。 没有人看见过她哭。 临近年关的时候,蒲双将院内外全都挂满了大红色的灯笼。 沈初姒有的时候出去散步的时候,会路过别院,役人还是在洒扫,只是灯火不盛,看着很冷清。 盛京城多了一个人少了一个人,向来都没有什么区别。 沈初姒其实还是不常想起他,只是午夜梦回之际,会突然想到他出征前的那一晚,她似有若无的梦中,是他当真来过。 所以她时常会惊醒。 可是因着冬日,门窗紧阖,屋中染着暖炉,屋外是寒风猎猎,她起身的时候,并无一人。 她再不曾见到过他。 她也很少梦到过他,少时读诗,既有犹恐相逢是梦中,又有唯梦闲人不梦君,少时不解其意,后来却又一一了悟。 在她晦暗无色的梦境中,繁荣芜杂,除了垂下来的天幕,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宋怀慕经常会来找她,沈初姒看着和以往时候差别并不大,只是情绪更淡了些。 宋怀慕很担心她,只是安慰的话,又总会觉得词不达意。 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慰,只会变着法子想要让她开心一些。 盛京的街头巷尾还是会提起这位天生将才的少年郎君,在绘声绘色的口口相传中,好像很多人忘了他曾经是那个恶劣又纨绔的少年,忘了他曾经肆意妄为,提起的,都是他如何一剑斩杀独孤珣,如何临危受命,转危为安。 犹如亲临。 这个故事的最后,说书人说少年将军折戟在西境,殒命于苦寒之中,因为天妒英才,天生将星,或许只是应运来解中原这场水火之急。 现在夙愿得偿,完成使命,所以陨落在西境中。 沈初姒有的时候觉得,他们口中说谈及的传奇,那个势如破竹的少年将军,其实并不是她认识的谢容珏。 她时常想起的,都是那个恶劣又时常带笑的少年郎,神色懒散,说着要带她一起去漠北看雪,亲口对她说,等他从西境回来。 说他手中执剑的意义,就是阿稚。 她一直都记得和雍十六年的春日,那个恍然闯进她的年少时的人。 从此她见过许多人,都似流水落花,不曾留迹,唯见他如青山。 林霁也会偶尔下了职,会前来仁明巷看她。 他会给雪球带一些风干的鱼干,然后一边俯下身用手指碰着雪球的头,一边倏然抬眼问沈初姒。 若是一直都等不到,殿下还会一直等下去吗。 沈初姒抬眼看了看屋檐上未化的积雪,沉默许久。 想到了之前她问及谢容珏的时候,他懒散靠在桌边,然后垂着眼睛对自己说:“十年二十年,总会等到转圜的时候。” 他说这话的时候,算不上是什么一板一眼,可是语气中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隐卫在西境找了整整一月,却还是一无所获。 有的时候,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至少,还能让人有点念想。 她一直都是觉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不曾给自己前路未明的遐想,或许所有人都觉得他可能当真永远都回不来了,但是她却从来都没这么觉得。 既然是曾经答应她无论如何都要归来,那她也相信他。 她将之前斥候给她的穗子洗净,偶尔会在晚间的时候,碰着上面的小珠。 然后会突然想起来前些时候在乾清殿内,斥候与她说起来的话。 “原来是公主的东西,在西境的时候,主帅对什么都没有什么所谓,只唯独一直随身带着的香囊,之前军中还有人偷偷在背后说这个香囊绣工实在拙劣,被他叫去多训练了几次,回来的时候累到不成人样,这么一遭之后,哪里还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起这个。” 斥候想,那个容貌盛极,看着不像武将的主帅,对什么都没有所谓,但也是当真将公主殿下放在心上。 ……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白蔹从西境回来。 西境周围的地方已经搜查殆尽,白蔹没准备放弃,但是突然回京,只为了将一样东西交给沈初姒。 常老将军时常传信回盛京的时候,谢容珏其实也有在夜里写一些信,只是并没有寄出去。 白蔹此次回来,就是将这些未曾送出的信笺,交给沈初姒。 谢容珏的字迹张扬而又肆意,看着像极他本人,上面没有写什么具体的内容,只说常有人夸赞他的香囊好看。 睁眼说瞎话,怪不得没有寄出去。 要么就是一些军中的事情,讲战事顺遂,讲他无所不能。 他丝毫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说阿稚简直就是盛京城眼光最好的姑娘,这么多世家郎君,他必然是最好的那个选择。 更多的则是,说着想念阿稚。 在常老将军死在他身旁之后,谢容珏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 只说,若是他也不能回来的话,不必等他。 之前他离开前夜时说的话,其实是在骗她。 若是可以,日后当平安顺遂,一生无忧,若是有人日后能为她遮风挡雨的话…… 不必念他。 原本若是他能回来的话,这些信,不会出现在沈初姒手中。 可是现在一直到了十二月,却也还是没有一丝踪迹。 白蔹在西境整理旧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些,思来想去,还是想交到沈初姒的手中。 在他张扬肆意,多少都有点薄情的岁月之中,只有面前的殿下,成为了公子唯一的例外。 白蔹跟着谢容珏一同长大,见过他走过很多的地方。 他很少在这些地方留下什么痕迹,山上的寺庙,悬崖边的小道,所有人都想用红绸,用同心锁留下自己来过这里的痕迹,可是谢容珏却从来没有。 他好像对什么都不眷恋。 谢容珏从前在道观之中,从来都没有想过修道,可是或许那点不沾红尘的冷清气,还是沾染上了。 白蔹走的时候,听到沈初姒在身后轻声问道:“还是没有什么消息吗?” 白蔹顿在原地,沉默许久,才回道:“属下会尽力而为。” 他其实回头看到过那位殿下的神色,看她听闻他的这句话,眼睫稍微敛了下来,看着并无多少意外。 其实也是,从十月开始,整整两月,白蔹一直找到此时,附近的所有可能的地方,他都曾经找过。 可是从始至终,一无所获。 谢容珏身中流矢,这里遍寻不得,要么是当真……要么就是被西羌人带走。 可是西羌四散逃兵,独孤珣的亲卫又有不少是中原与西羌人的混血,西境中原本就有不少异族人,隐卫几乎也是一直在暗中搜寻,却又始终无果。 太久的没有结果,让所有人都有点身心俱疲。 白蔹却又在此时,听到沈初姒的声音,很轻,却又很坚定。 “他会回来。” 所有人几乎心照不宣地认为,谢容珏多半是要殒命在西境,多半并不会再有任何结果,多半再找下去也只是无尽的失望的时候。 面前的这个殿下却又当真觉得,他会回来。 白蔹想着,或许公子只会对殿下一个人例外,是逃脱不了的。 在他走马过路盛京城,懒散到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纨绔子弟的时候,在崔绣莹从来都不曾相信过他的时候,也只有殿下,轻声对他说着相信。 心动从来都不是无迹可寻。 他注定,只会为了这么一个人所向披靡。 隐卫在西境找了整整三月,还是一无所获。 沈琅怀一直在想,其实自己当初拦住沈初姒,确实是对的。 在盛京的时候,对于这些还都后知后觉,若是当真在西境的话,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中,恐怕会更难过。 沈琅怀想到端妃因病而薨逝的时候,沈兆还是照常上朝,批阅奏折也未曾停歇,但是沈琅怀曾经在某日夜中,偶然在镜湖边遇到过自己的父皇。 沈兆平日的时候,与往常并无异样。 可是那个坐在镜湖旁边,身边一个内仕都没有,只剩下他莫名显得出几分苍老的身形。 茕茕独立,孤身一人坐在湖旁,天上月色清寒,那个向来对他严苛的父皇,此时却又不见任何上位者的气势,只剩下浓稠的悲痛。 或许沈初姒现在,也与当初的沈兆,如出一辙。 沈琅怀顿笔,突然轻声又叹了一口气。 “……接着找。朕不信一个活人能凭空消失。” 盛京转瞬就到了一月。 今年的雪下得早,提灯映雪也比往年早些,而且今年十二月中旬以后就停了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早春的气息,也来得格外的早。 而昨日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春雨。 沈初姒就这窗外的光,正在看着一本游志。 讲的是漠北。 雪球乖巧地依偎在沈初姒的身边,尾巴随意地上下拂动着。 蒲双叩门,对沈初姒道:“昨日下了雨,天气也转暖,殿下要不要出去院中走走,院中的早桃开了。” 沈初姒的手指在书页上顿了一下,随后起身。 走出门的时候,蒲双为她披上一件外衫,“殿下出来走走也好,今年的桃花开得早,或许是有好的预兆。” 沈初姒朝着她笑了笑,随后轻声道:“我自己出去走走吧,你照料一下雪球。” 蒲双点头应是。 风流债 第90节 因着昨日下雨,所以空气中全都是清冽的气息,清香味在空中并不明显,庭前的几株都是晚桃,上面只是抽了叶,而往深处走,才是早桃。 昨日雨下的不大,枝桠上已经不见雨痕,只是有些叶子上,还有着一些还未消散的雨水。 假山旁流水淙淙,沈初姒恰好看到一株早桃已经开花,只是开的并不繁芜,只是零星几点。 她手指拂过其中的一朵,若是她记得没错,庭院里面,还有几株载种在一起的早桃。 因着地上还沾着一点雨水,沈初姒走过的时候提起裙裾,小心地避过积水。 她整理裙裾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听到了春风拂过树枝的声音。 沈初姒似有所感,倏然抬头往上看去。 看到庭院中的那几株桃枝在一夜春雨过后,开了满枝,看到层层叠叠的花枝繁芜,满树皆是绯红。 看到枝繁叶茂的树上,有人躺在一处枝桠上,将手枕在脑后,姿态懒散,发色极黑,头发束起,发带是藕荷色,发边坠着一颗小小的珠子,此时春风拂动,珠子正在他的耳后,轻轻地晃动。 身穿绛红色的锦袍,袖口处束起,坐在盛京的春日之中。 眼眉生得极好,生得昳丽又多情。 即便是不笑的时候,也生生带了三分的笑意,犹如春风过境。 盛京城中少有少年郎君能将绛红色这样古板的颜色,穿得如他一般张扬而有少年气的。 四目相对之际,他挑眉笑了一下,随后轻而易举地从枝桠上面跳下来。 他站到了沈初姒的面前,裹挟着扑面而来的凛冽之气,恰如她听闻,却又未曾见过的漠北的雪。 她的心中,霎时间下起了和雍十六年时,他们初遇时候的那场春雨。 这场雨旷日持久,未曾停歇。 “阿稚。”他抬手碰上沈初姒的眼睫,声音带着笑意,“别哭。” “说好回来娶你的……” 他垂着眼看她,“我可不会食言。” 此后跋山涉水,无论山海,千里迢迢。 他都会回来见她。 我见众生皆平平,唯独见你,似枯木逢春—— 心摇摇如悬旌。 作者有话说: 22.9.2的下午,我写完了正文,不知道为什么,写结局章的时候一直在哭。 这本越写到后面我就越舍不得,我说不上来,只是总觉得,或许他们的故事可以再写得久一点。 前段时间去旅游的时候,在风很大的山顶上,我看着头顶的星星,看着从远处升起的骄阳,我觉得,或许故事里的他们也能见到的,也是这样的场景。 永远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长长久久。 最后的场景是我某天突然想到的,初遇是在春日,重逢也是在春日,场景如出一辙,从他当年的无谓,到现在心有所念。 我永远爱一些宿命感! 然后希望故事外的你们也能永远顺遂,喜乐无忧。 下本古言开明月藏鹭,现言开薄情种,我们下本见~ 本章两分评论,3号零点前都有红包,谢谢大家的支持啦!鱼卷贴贴! 相逢犹恐是梦中——晏几道 唯梦闲人不梦君——元稹 然后我放一下藏我春莺的文案ovo这本我好喜欢! 承平侯府未抄家前,江扶玉的表兄是名动上京的少年才子,外祖承平侯是声名斐然的开国将领。 江扶玉自幼与表兄定亲,上京城中无人不艳羡她的姻缘。 直到一场祸国通敌案,天子震怒,外祖问罪,未婚夫婿锒铛入狱。 江扶玉跪于宫阙中,恳请圣上开恩彻查国公府谋逆案时,上京城风雨如晦。 有人自晦暗的天色中而来,身穿墨色蟒纹锦袍,乃是现在把持朝政的摄政王卫祯。 他手拿竹骨伞,在江扶玉身边停了片刻。 然后慢条斯理地哼笑一声。 卫祯俯身将伞倾斜,只见这位曾经如珠似玉般的姑娘,现在姿容孱弱,好似一朵堪折的娇花。 “江大小姐这是在准备救你那位心上人?” 他手指摩挲着手中的伞柄,声音渐低。 “求圣上,”卫祯意有所指地顿了顿,“……不如求我。” 江扶玉抬眼,只见那位少年权臣姿容昳丽,却又,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