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替身回来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节 《那个替身回来了》 作者:写离声 作品简评: 凡人少女冷嫣幼时被仙界第一剑修所救,收为入室弟子,十年后,景仰倾慕的师尊亲手将她的元神凌迟,躯壳给“白月光”师妹借尸还魂,她才知道自己只是替身和容器。她侥幸留下一缕神魂,卧薪尝胆三百年,终于重回故地,剑指仇人…… 第1章 死的前一天,冷嫣又做了那个梦。 灰色的天地,灰色的飘雪,灰雪像尘埃把万物落上厚厚一层灰,灰下的衰草也是灰的。 灰色雪地上站着许多灰的人,大人穿着污浊的灰衣裳,带着灰扑扑的孩子,孩子们探出灰色小脸,睁大灰蒙蒙的眼睛,盯着屠场里的羊。 只有羊是白的,那么白,那么洁净,像是一朵过路的白云飘过来,不小心跌落在灰色的大地上。 孩子们在笑,只有冷嫣在哭。 那是冷嫣的羊,她一日日割着灰色的青草、灰色的衰草,把小小的羔羊喂得肥肥壮壮,洁白漂亮。 于是到了年关,她的羊被牵进了屠场。 她的手心火辣辣地痛,她扯着羊脖子上的麻绳套不肯放手。 娘拍了她一巴掌,笑骂:“傻丫头,养大羊不是为了吃肉么?剥下皮卖了,扯花布给你做衣裳……” 爹打她手:“乖些!一会儿分你块肉,再闹连羊杂也没你的份!” 冷嫣摇着头,她不吃自己的羊。 她力气小,拗不过他们。绳子还是从手里拽了去,在她手心搓掉一层皮。 羊回头朝她叫,叫起来像人在哭。 冷嫣也坐在地上哭。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她惊觉被绑的不是羊,是自己。 冰雪浸湿衣裤,冷得刺骨。 她着急地喊娘,却不见娘的身影,四周只有许多灰影子,一重又一重。 隐隐约约的声音飘过来,忽远忽近,如同鬼魅。 “不是爹娘狠心,留着你,全家都得死……” “早些去投胎,托生到个富贵人家,好过跟着我们吃苦……” “养大了你,该是报答爹娘的时候了,嫣儿是个孝顺孩子……” 一把尖刀探了过来,冰冷的刀锋几乎贴到了她皮肉上。 冷嫣不顾一切地大叫:“娘救我!” 可喉间发出的竟是羊的哀叫。 上苍却仿佛听见了她的恳求,就在刀锋即将划破她咽喉的时候,一道光劈开了灰蒙蒙的混沌人间。 那是一把剑,也是一个人,剑如裁冰,人如玉琢,白衣不染纤尘,整个人仿佛笼罩在光里。 凡人畏之敬之、顶礼膜拜的妖神,在他剑下分成两半,如烂泥瘫倒在地。 来人只是轻描淡写地抖了抖剑上浓稠漆黑的污血,还剑入鞘。 他的剑意萧瑟,剑气凛冽,神色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他温柔地向她伸出手:“师父带你回家。” 那便是冷嫣初见谢爻的雪夜。 …… 一声清越的凤鸣将冷嫣从梦中唤醒。 她睁开双眼,晨曦已把山房染得金红一片,耳畔流水松涛中夹杂着一声声清瑟般的雏凤之鸣。 山房内温暖如春,山房外山容鸟语,晴光明媚,山川草木的充溢灵气扑面而来。 心跳慢慢平复。 这是重玄门中峰,招摇宫,她已在这里住了十年。 自师尊将她带来灵界时,她便斩断了尘缘,下界一切都抛诸身后,她很少想起往事,爹娘憔悴苍老的面容也已经模糊在了记忆里。 她并不怎么怨恨他们,人被逼到了绝路,为了自己活下去,易子而食也是寻常。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遇上来下界除妖的玄渊仙君谢爻,被他救下,跟着他来到清微界,又拜入九大宗门之一的重玄,更成为当世大能谢爻唯一的入室弟子。 可梦见那些往事终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冷嫣抬手想要掖去额上冷汗,冷不丁左肩传来一阵钻心蚀骨的疼痛。 她将中衣褪下肩头一看,昨夜被棘蛇毒牙撕裂的伤口皮肉翻卷,缭绕着黑紫之气,比昨夜刚回来时又狰狞了几分。 凡人之躯终究太脆弱,虽然十年来师尊不知用了多少灵丹妙药给她调理身体,她依旧比一般修士孱弱许多。 普通外伤还罢了,可棘蛇毒牙撕裂的伤口不能自愈,若不及时治疗,会不断溃烂,直到毒入心脉时,便是神仙也难救。 冷嫣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但比起疼,她更怕师尊知道。 师尊待她最是温柔,犯了再大的错,他也只是令她闭门思过一两日,惟独有一件事——他不许她受伤。 即便只是蹭破一块油皮,也会惹得他不悦。 因着怕她受伤,师父不让她练剑,只教她一些炼气、锻体的法门。 冷嫣看着伤口,就这一眨眼的功夫,黑紫之气似乎更浓郁了。 明日师尊就要出关,她必须在那之前想办法医治。 为今之计只有去求小师叔,他最是好说话,从小就疼她,往日不小心受了伤,她不敢叫师父知道,总是悄悄去找小师叔医治,他总是帮她一起瞒着师尊。 打定了主意,冷嫣坐起身,正蹑手蹑脚地披衣起床,床前木屏风外突然传来个清冽的声音:“总算醒了?” 那声音依旧温和,如甘泉一般沁人心脾,可此时在冷嫣听来无异于她的丧铃。 冷嫣蓦地僵住:“……师尊怎么提前出关了?” 谢爻绕过屏风向床前走来,一袭苍青色半旧道袍微微泛白,像是竹叶染了银霜,他身上也有一股霜雪的气息,让人顷刻之间仿若置身初雪的竹林中,不由自主放轻呼吸。 谢爻走到床前,身影遮住窗外斜斜照进来的晨曦:“怎么受的伤?” “徒儿没有受伤……”冷嫣心虚,矢口否认,下意识拨了拨头发,用披散的发丝遮住左肩。 这只是欲盖弥彰,谢爻的目光掠过她肩头,又回到她脸上。 他神色未变,冷嫣却直觉他生气了。他喜怒从不形于色,冷嫣却能察知他最细微的情绪,就像鸟雀在冰雪未消时察觉冬去春来一样自然,若是喜怒哀乐全被另一个人牵动,这便是最容易的事。 上次师尊这么生气,还是在她十岁那年。 她偷偷跟着师兄师姐学驾云,却不慎从云头跌落下来跌折了手臂,脸也让山石划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师父问她原由,她不愿供出师兄师姐。 当时师父也是这般一言不发。 他没有责罚她,甚至没有一句重话,只是不同她说话。 他沉默着,衣不解带地守在她床边,沉默着为她疗伤,沉默着喂她汤药,直到她痊愈,脸庞光洁如初,看不出一点疤痕,他才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可知错?” 那时候她太小,为师父的缄默担惊受怕,委屈得偷偷抹泪。 如今她知道师尊是在担心她,或许是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徒弟,或许是因为她是他亲手抚养大的孩子,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师尊是在担心她。 她抱着这个念头,像个穷人家的孩子得了一块糖,舍不得一口吃完,时不时轻轻地尝舔一下,细品那丝丝的甜意。 她也和孩童一样懵懂,不知道这甜意缘何而起。 随即她为自己的甜蜜而羞耻,她闯了祸,受了伤,让师尊担心了,怎么还能沾沾自喜? 冷嫣惭愧地垂下头:“徒儿知错,请师尊责罚……” “为何明知故犯?”谢爻问。 冷嫣心头一突,师尊似乎已经知道了。 “迷谷虽在重玄九峰中,却是十巫的地界,”谢爻淡淡道,“从你入门第一日,为师便告诫过你。” 冷嫣的头垂得更低,纤细的脖颈几乎要折断。 谢爻目光微冷:“依照门规该当如何处置?” 冷嫣本就苍白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明知故犯,擅闯禁地,若是认真追究,当逐出师门,但门规是门规,犯禁入迷谷的师兄师姐不是没有,初犯的通常是小惩大戒。 “还不说?”他的声音依旧温润,语气也不见严厉。 可冷嫣莫名觉得师尊真的想将她逐出师门。 她知道再瞒下去无济于事,只得低着头认罪:“徒儿是去找一味药……” “偷。”谢爻淡淡指出。 冷嫣的脸颊烧了起来,一直烧到了脖子根,脖颈仿佛有千斤重。 “拿出来。”谢爻道。 冷嫣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团东西,看着像朵枯萎皱缩的花,婴儿拳头大小,布满了微微凸起的脉络。 花瓣原本是霜雪般晶莹剔透的颜色,被冷嫣的血染红了,因为摘下后便保存在乾坤袋里,血依旧是鲜红的。 冷嫣忙用袖管去擦,却因为紧张手忙脚乱,反而把血擦得到处都是,那物在她手中轻轻舒展收缩,乍一看像颗血淋淋的心脏。 谢爻接过来,连那温热的触感也像。 他垂下眼帘,用指腹轻抚了一下干枯的花瓣:“血菩提。” 他的眼里有种奇异的神色,似悲哀,又似尘埃落定的释然。 那些情绪只是一闪,立即沉进眼眸里,如星光坠入深潭。 “你怎么知道为师需要血菩提?”他问道。 原来师尊什么都知道,亏她还极力隐瞒!冷嫣不敢看他的眼睛:“偶然听说师尊炼丹缺这味药……弟子想着师尊的生辰快到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节 她的声音渐低下去,几不可闻。 她听人说这种花必须修为低下、纯阴命格之人摘取,否则一离枝头便会失效,于是趁着师尊闭关偷偷溜下山去。 谢爻道:“为师想要什么自会去取,不用你涉险。” 虽是责怪,又似乎有种别样的意味,冷嫣耳朵发烫,头垂得更低了。 她何尝不知道,世间没有师尊得不到的东西,可只要能为他做些什么,便是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 血菩提在谢爻掌中轻舒,他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染血的花瓣又皱缩成一团。 他瞥了眼冷嫣,少女也像花瓣一样将自己缩起。 谢爻把花放在一边,对她道:“为师替你疗伤。” 冷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的双颊生出红晕,就像窗外的天空,起初只是一点熹微晨光,顷刻间已是红霞满天。 随即她有些惭愧。 师尊常教导她,修道即修心,圣人形同槁木,心若死灰,只要心无杂念,就不会被躯壳所累,为俗礼所拘。 她想要说服自己,可心跳得越来越快,双颊也越来越烫,想必这时候已经红到了脖子根。 她定了定神,抱着赴死般的决心,伸手将中衣轻轻褪下,露出受伤的肩头。 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出现在眼前,被一小片瓷白细腻的肌肤衬得越发狰狞。 谢爻轻轻皱了皱眉。 虽是一闪而过的细微表情,却没逃过冷嫣的眼睛,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接着又像学飞的雏鸟一样飞快地扑腾起来。 “为师要用灵力把毒逼出来,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冷嫣点点头,她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更别提开口说话。 就在微凉的指尖即将触到伤口的刹那,院外忽然传来个少年不耐烦的声音:“冷嫣,还活着吗?师父叫我来给你疗伤!” 冷嫣吓了一跳:“是小师兄……”一边不自觉地把中衣掩上。 谢爻收回手,眼中神色莫辨:“你姬师兄的医术比我高明,让他替你疗伤吧。” “这几日你安心将养。”他瞥见床边的血菩提,迟疑片刻,终究拾起来握在手里,向门外走去。 师父一走,冷嫣长舒一口气,僵直的脊背瞬间松下来,她的脸颊滚烫,手脚却冰凉。 她听见门外师父在和小师兄寒暄,那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她不觉回想起方才师父靠近时鼻端霜雪的气息,心头的悸动又卷土重来。 不等她平复心绪,师兄姬玉京已用剑柄将门推开,一条长腿迈过门槛,少年的身量已接近成年人,肩背还带着少年的修窄单薄,虽然也穿着重玄弟子素净的天青色道袍,通身却散发着一股矜贵气。 他和冷嫣年岁相仿,前后脚入门,两人却不亲近,姬玉京出身高贵,天赋出众,对冷嫣这个出身卑贱、资质欠佳,却凭着莫名其妙的运气拜玄渊仙君为师的凡人,自然看不顺眼,时不时要冷嘲热讽几句。 冷嫣知道他嫌恶自己,总是绕着他走,哪知她越是避让,他越不给她好脸色看。 冷嫣眼下最不愿见的就是他,他一定会逮着机会挖苦她一番。 她硬着头皮叫了声小师兄。 姬玉京哼了一声算是回答,狐疑地扫了眼她绯红的脸颊,纡尊降贵道:“受了什么伤?我瞧瞧。” 伤处在肩头,虽说世外之人不拘小节,可冷嫣毕竟是个豆蔻少女,免不了害羞。 姬玉京看出她的抗拒和迟疑,拉长了脸道:“不看就不看,你以为我稀罕看你?要不是师父非要我出手,你死了我都懒得看一眼。”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玉药瓶扔给她:“有本事自己上药。” 冷嫣性子软,最怕麻烦别人,心眼又实,当真转向床里侧,咬开瓶口的软木塞,正要把药粉倾到伤口上,药瓶被人一把夺了去。 姬玉京道:“伤口腐肉都不挖掉就往上倒,你当我这药很易得么?” 冷嫣低低地道了歉,从枕边拿起紫阳金铸造的匕首,便往伤口边缘的腐肉上割去。 姬玉京看不下去,抢过匕首:“啧,你杀猪呢,蠢死了。” 冷嫣疼得眼泪汪汪,再被他一起哄,忍不住眼眶一酸,一颗泪珠落了下来。 姬玉京脸上闪过一丝无措:“我不说你就是,别哭哭啼啼了。” 冷嫣忙道:“不是怪小师兄,只是有点疼。” 姬玉京一看伤口,也愣住了,他只知道她私入迷谷受了伤,以为是些寻常蛇虫咬的,未料伤势这么重。 “什么咬的?”他皱眉道。 冷嫣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去偷花的事,含糊其词道是蛇。 姬玉京睨她一眼:“什么蛇?” 不等冷嫣回答,他便皱着眉道:“看伤口倒像是棘蛇,那脏东西不是只有迷谷有吗,你去那地方做什么?” 冷嫣被他一语道破,承认也不是,抵赖也不是。 姬玉京道:“这种蛇是血菩提树的树根,平时盘在土里不动,除非有人采花……” 他恍然大悟:“你去采血菩提了?你采这邪物做什么?” 冷嫣只知道师父炼药要用这花,却不知这花的底细来历,听姬玉京称之为邪物,心里便有些不舒服:“是师尊用来炼药的,怎么会是邪物?” 在她眼里师父比月光还干净,这话无异于亵渎。 姬玉京一听是玄渊仙君需要这东西,一时有些拿不准,咕哝道;“许是我记错了……一会儿我去药庐翻翻典籍。” 他一边说,一边用灵火咒把紫阳金匕首烧得通红,利索熟练地替她刮除被蛇毒侵染的血肉。 冷嫣疼得直冒冷汗,咬着牙不敢吭声,生怕再招来什么风凉话。 姬玉京却不放过她,数落道:“一个剑都拿不稳的凡人跑去迷谷,真是嫌命长。眼下知道疼了?” 冷嫣哪里有力气反驳,便任由他说。 姬玉京嘴上不停,倒不耽误疗伤。割去腐肉,施咒止血,撒上药粉,一套工序行云流水。 用消肿祛热的冰蚕绡包好伤口,他歪着头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多亏你遇上我,否则被咬得这么深,这条胳膊怕是保不住。” 冷嫣十分领情,低头道:“多谢小师兄,耽误小师兄清修,对不起。” 姬玉京治完了伤却不走,看了冷嫣一眼,忽然道:“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仙君是什么人,想要什么得不到,要你去献殷勤?” 冷嫣低声道:“是我自不量力。” 姬玉京冷哼了一声,抱着胳膊半晌不吭声,许久才吞吞吐吐道:“你对仙君……莫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 冷嫣大骇,慌忙使劲摇头:“小师兄别乱说!我怎么敢,我没有……” 师尊对她来说就像山颠雪,天边月,这样的事便是偷偷想一想,似乎也是对他的玷污。 可她想起方才师尊靠近时那不自在的感觉,又没来由心虚起来。 姬玉京道:“没有最好。你知道玄渊仙君为何收你为徒?” “为何?”冷嫣抬眼望着他,从她懂事起就不明白师父一个不世出的剑修奇才、当世大能,为何收她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凡人为徒,小时候她曾问过,师父只说是命中注定的师徒缘分。 “你从没听过那个传言?” 冷嫣摇摇头,心尖像是突然被揪紧。 姬玉京对上她的眼睛,少女的眼瞳很黑,几乎看不见瞳仁,盯着望一会儿,会生出可以直直望进她心底的错觉,而她的心事袒露无遗,瞎子也看得出来,只有她自己不明白而已。 姬玉京心里莫名有些发涩,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烦躁地挥挥手:“我哪知道,总之你别痴心妄想,仙君不是你能肖想的,他也看不上你一个凡人。” 眼看着她的小脸又要由白转红,似乎又要辩白,姬玉京忙道:“行了,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顿了顿:“你死活都与我无关,我只是怕仙君清誉有损。” 他说着快步往门外走去,走到门边,一转头看见少女咬着嘴唇,眼里似有水光,忙又回过头去,硬梆梆地扔下一句“我走了”,便逃似地跑了出去。 …… 不知是因为伤口疼,还是小师兄那番话的缘故,冷嫣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一闭眼便开始做乱梦,一时梦见幼时在下界的事,一时梦见师父像她年幼时那般将她抱在怀里,一时又梦见师父斥责她满心龌龊念头,不配当自己的徒弟,要赶她下山。 半梦半醒之间,她恍惚听见耳边有人唤她的名字,她蹙着眉,迷迷糊糊地分辨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姬玉京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小师兄?” 话音未落,一只掌心干燥温暖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姬玉京颤声耳语:“嘘,别出声,什么也别问,想活命就跟我走。” 第2章 冷嫣茫然片刻,直到左肩伤口传来剧痛,她这才确定自己不在做梦。 可是姬玉京突然出现在她卧房里,还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实在反常。 她借着琉璃窗中透进的月光仔细打量小师兄,只见他神色慌张,额上沁着一层细汗,和平日判若两人。 冷嫣心头一跳,莫非小师兄是练功出了岔子,邪魔入体了?这种事虽罕见,门派中也并非没有先例。 姬玉京仿佛知道她所想,一挑眉,没好气道:“我没被夺舍,但你若不跟我走,恐怕就快了。” 这神情口吻是小师兄无疑。 可他的话让冷嫣越发糊涂,什么夺舍?她好端端地在门派里,有师尊和那么多疼爱她的长辈们在,谁能来夺她的舍? 姬玉京心知谢爻在她心里的分量远比自己重,不解释一二她决计不会跟自己走,只得压低了声音道:“我在药庐里没查到,传音给家中的书童,在药典一条小注中查到了……总之血菩提至阴至邪,从没有人用它入药,只有人用它施移魂术。” 移魂术是化外巫人的邪术,冷嫣自小修习的都是正统道术,对此闻所未闻,听得一头雾水。 姬玉京“啧”了一声:“就是用来夺舍。” 冷嫣连连摇头,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小师兄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这话实在荒谬,师尊救了她的命,又悉心教导她十年,她怎么会怀疑他,何况她这具一无是处的凡人躯壳,有什么可图谋的? 姬玉京当然知道谢爻在她心里的分量有多重,不可能仅凭一朵邪花、一条注解相信他,又气又急:“我查过这些年药庐每旬往你们招摇宫送的药材,其中有几味灵药分开看都是补气生灵之物,可是调和在一起,只会让你的经脉越来越弱,这些年你的身体是变好还是变差,自己感觉不到吗?” 冷嫣仍旧摇头,可姬玉京的话像一根针刺入她心底,不安、恐惧……瞬间涌出来,或许那里原本就存在着一条缝隙。 她想辩驳,可是无法否认。刚来重玄时她的身体并没有那么孱弱,这些年却是每况愈下,但她从来没怀疑过师尊亲自为她炼制的丹药有什么问题,还时常懊恼自己的身体不争气。 姬玉京见她神色终于松动了些许,低声道:“这些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总之你要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冷嫣摇摇头,即使小师兄说的是真的,她相信师尊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她不信他要害她,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那是与她朝夕相处,无微不至地关怀了她十年的师尊啊!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节 姬玉京看见她的眼神由茫然犹疑重又转为坚定,心顿时往下一坠。 他急道:“你就没想过仙君为什么把你从下界带回宗门,从来不收徒弟的他偏偏收了你一个凡人做入室弟子?” 冷嫣没说话,但她的眼睛仿佛会说话,她在用眼睛问他。 残忍的真相就在嘴边,可姬玉京对着她这双眼睛,嗓子眼好像被什么堵上了。 就算把真相告诉她,她会信吗?一个是自小敬重仰慕的师尊,一个是关系平平还经常挖苦自己的同门,她更信任哪个不言而喻。 果然,冷嫣道:“其中一定有误会,小师兄先回去,明日我向师尊问明白再告诉你。” 姬玉京破釜沉舟道:“既然你不信,我带你去看样东西,看了你就知道我没骗你了。” 冷嫣仍旧迟疑着,姬玉京已经一把将她拉起来,拽着她就往外跑。 她体弱多病,自然拗不过姬玉京,又不敢出声——无论如何小师兄都是好心,若是引来守夜的道僮,难免累他受罚。 她只得道:“我们要去哪里?” 姬玉京道:“清涵崖。” 冷嫣骇然,清涵崖石窟是门派中的圣地,也是师尊平日闭关修炼之所,擅闯圣地,若是被发现,轻则受罚,重则逐出宗门。 何况洞外还有凶兽看守。 姬玉京道:“我知道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到窟外,也带了隐蔽气息的法器,你跟着我便是。” 冷嫣道:“师尊……” 姬玉京道:“我已假冒师父传音信,将你师父引到叶蛰宫去了。” 冷嫣脑袋里仿佛有雷炸开,小师兄真是胆大包天! 不过事已至此,她反而不再犹豫,尽管她仍然坚信一切全是误会,但小师兄为她的事犯了大错,她便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好,”她点点头,轻声道,“我跟你去。” 这下轮到姬玉京一怔,不过他转念一想,她敢独自跑去禁地偷花,可见胆子不小。 两人不再说话,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刚出卧房,廊檐上的玉铃忽然无风自动,齐声振响,丁零当啷响成一片。 姬玉京脸色一变:“糟了,这里布了阵!” 几乎是同时,熟悉的声音随风飘来,山泉般清冽,同时又如宫弦般低沉:“你们要去哪里?” 姬玉京脸色一变,随即意识到,他那点小伎俩,怎么能骗到玄渊仙君。 冷嫣却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如释重负,纸包不住火,被抓个正着也不全是坏事。 她垂首行礼:“师尊……” 话音未落,姬玉京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躬身行礼:“弟子拜见仙君。” “免礼。”谢爻背着月色而立,脸藏在檐廊的阴影里,神色莫辨,袍袖在夜风中飞舞,猎猎作响。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可沁出陌生的寒意,让冷嫣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与此同时,姬玉京感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席卷而来,几乎将他脊背压弯。 他强压下喉头涌出的阵阵腥甜,扶着阑干,用尽全力站直身体,昂起头。 冷嫣注意到小师兄的异样,忙从他身后走出来,向师父请罪:“师尊别怪小师兄,是徒儿半夜伤口疼,这才传音请小师兄来看看。都是徒儿的错,要罚就罚徒儿吧。” 这无法解释姬玉京假传音信,但她一向嘴笨,也缺乏急智,实在编不出像样的理由。 姬玉京伸手将她往后拽,然而他方才全凭一口气屏着,气一松,在玄渊仙君的威压之下差点跪倒在地。 冷嫣忙上前扶住他。 谢爻不发一言,一瞬不瞬地打量着两个少年人。 冷嫣看不清师尊脸色,寒意却像游蛇一样沿着脊背往上爬,一切都不对劲,眼前的师父明明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沉默有时,谢爻轻轻叹息:“嫣儿,你不会撒谎。” 他顿了顿道:“你想去圣地,为师可以带你去。” “哪里也不准去!”不等冷嫣说话,姬玉京再次拦住她。 谢爻并不看他,仿佛他只是路边的一颗石子,他平静地向冷嫣道:“嫣儿,过来。” 语气温柔一如往昔,那个清雅温和,谪仙人般的师尊,似乎又回来了。 冷嫣心底的恐惧更甚,她转头看姬玉京,师兄的嘴角有血渗出来,她知道师父再不收回威压,小师兄很快就会撑不住,连脏腑都要破裂。 她下定了决心,松开姬玉京的胳膊,往前走了两步:“师尊……” 姬玉京感到身子一轻,脊背上的千斤重负瞬间消弭。 他佯装抬袖抹嘴角的血,忽然将衣袖一扬,一道金光自他袖管中飞出,在半空中分成十二道金芒,金芒突然化作十二条金龙,直取谢爻面门。 谢爻不闪不避,甚至连剑也未出鞘,只是轻轻挥了挥袍袖,那十二条金龙顷刻间化为乌有,一幅绣着金龙的黑幡悬浮在半空中,自下缘开始燃烧,转眼就烧成了灰飞。 姬玉京脸色煞白,这应龙幡是母亲留给他的保命法器,穷桑氏的传世之宝,他原本以为至少能拖延他片刻,却没想到谢爻的修为已臻至化境。 威压再次排山倒海地袭来,如万丈怒涛,仿佛要将一切碾成齑粉,姬玉京这才知道方才那次谢爻留了多少情面,甚至现在,他也不知道他究竟使出了几成功力,他想要凭一己之力阻拦他,可笑得好似螳臂当车。 姬玉京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和绝望,便听见身体里接连不断传来“咔咔”声,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接着是遍布全身的尖锐刺痛,碎骨扎破脏腑、截断血管,刺穿皮肉……他支撑不住倒了下去,眼睛仍看着少女的方向,他听见少女失声惊呼,急急忙忙向他奔来。 真笨,他心想,哭起来也难看。 可他还是竭力睁大眼睛,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些。然而眼里升起了红色的雾,雾越来越浓,终于凝聚,流淌,成了一条殷红的河。 冷嫣不顾师父还没收手,向姬玉京扑过去。 惨白的月光照在少年的脸上,他目光涣散,缓缓抬起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似乎是要递给谁,她想去接,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然拽开。 少年眼中的神采渐渐消失,手无力地垂下,锦囊从他手里落下,里面的东西撒了出来。 泪眼模糊间,冷嫣看见那是几颗火色的种子,在黑暗里像点点烛光。 她自小喜欢莳花弄草,到处搜集奇花异草的种子,这些是她一直苦寻不得的离朱草种子。 少年的脸庞慢慢失去生气,变得陌生起来。 她想唤他,可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来。 下一刻,她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中,霜雪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起来,像茧一样将她裹进。 “睡吧。”师父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就像幼时哄她入睡。 他的声音里好像注入了魔力,突然有一股困意向冷嫣袭来,她奋力抵抗,可意识很快变得混沌一片,眼皮似有千斤重,终于落下来,把她关进了沉沉的黑暗。 …… 冷嫣是冻醒的。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感到冰寒刺骨,比他们杀羊的那天还冷,比她手脚被紧缚,躺在冰天雪地里那夜还冷。 凉意从四面八方钻入她的骨头缝里。 她想睁开眼睛看看周围,然而眼皮发沉,怎么也睁不开。 她依稀记起昨夜的事,一时分辨不出那究竟是真的还是一场梦。 大约是梦吧,若非是梦,怎会那么匪夷所思? 或许只是因为肩头的毒伤发作,她才会这样冷。说不定睁开眼睛一看,自己正好端端地躺在招摇宫自己的床上呢。 冷嫣这么想着,用尽全力,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像是眼里起了层白雾,雾里有无数光点在晃动,晃得她头痛欲裂。 她不知道自己是还没从噩梦中醒来,还是又坠入了另一场噩梦中,心里害怕,唤道:“师尊……”这两个字从来意味着安心,不由自主便脱口而出。 没有应答。 昨夜的记忆变得清晰,眼前出现一片殷红,冷嫣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失声喊道:“小师兄——” 只有她自己的声音空空地回荡着。 冷嫣只好眨动着双眼,努力看清周遭的东西。 良久,眼里的雾终于慢慢散去,视野逐渐清晰。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深不见底、冰寒刺骨的洞窟中,岩壁上因寒冷结了层寒霜,窟顶悬下无数冰凌,数百颗夜明珠排列成二十八宿,如星宿般缓缓旋转着,映照得冰凌熠熠生辉。 洞窟中央悬着一块巨大的冰,晶莹剔透,宛如水晶。 冷嫣认出那是采自极北之海海底的玄冰,极其罕见,她见过的最大一块也不过巴掌大小,已是价值连城。 她不自觉地向玄冰走去。 冰面上隐约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冷嫣起初以为那是她的倒影,可又觉哪里不对劲。 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睁着眼,而冰上的“影子”双目紧阖。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那不是她的影子,分明是封在冰里的另一个人。 那人有着和她极为相似的面容,但仔细看,便能瞧出区别来。她的脸庞和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像是用整块冰雪雕琢成的,没有一点瑕疵,她的左眼下也是干干净净,少了那颗细小的痣。 她也比她美得多,即使她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未睁开。 她的神态是宁谧又舒展的,她的下颌微挑,嘴角上扬,长睫在冰里纤毫毕现,仿佛随时会像蝴蝶振翅一样颤动起来。 她的周围像是有个无形的漩涡,任何人只消看她一眼,便会移不开目光,直到整个神魂都被牵引着落入漩涡里。 即便她仍在冰里沉睡着,冷嫣也能毫不费力地想见她光芒万丈、妩媚灵动的样子。 而她,虽然生着如出一辙的眉眼,却平庸、畏缩、黯淡无光。 “你有没有想过,仙君为什么把你带回来,为什么收你一个凡人为徒?” 困扰了她十年的疑团,答案呼之欲出。 冷嫣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怔怔地望着冰里的女子。 她甚至没注意到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待她意识到时,谢爻已经走到了她身旁。 他好像看不见她,只是用她从未见过的眼神注视着冰里的女子。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节 冷嫣嘴唇哆嗦了一下,“师尊”两个字到了嘴边,却叫不出口。 谢爻在玄冰前伫立良久,抬起手轻触了一下冰面,仿佛要替那女子理一理有些散乱的鬓发。 随即他收回手,视线却仍然牢牢牵系在那女子身上。 冷嫣齿关直打颤:“她……” 谢爻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玄冰里的女子:“这是你的小师叔。” 第3章 冷嫣这才想起曾听人提起过,师父原本有个年岁相仿、青梅竹马的小师妹,也是他的恩师、前任郗掌门的掌上明珠,然而两百年前宗门大祸,郗掌门以身殉道,不久后这位小师叔也不幸罹难。 师尊从未说起过这段往事,其他长辈和同门也对两百年前那桩惨祸讳莫如深,冷嫣生怕触及师尊的伤心事,便从不问起。 “子兰那时才十七岁,”谢爻望着冰里女子宁谧的睡颜缓缓道,“正是你如今的年纪。” 冷嫣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坚硬的爪子攫住。 她紧紧攥住腰间的赤玉鲤鱼佩,每个重玄弟子入门时,师父都会授予鲤鱼佩,只有她的是赤玉雕成,因为玄渊仙君只有她一个弟子。 每当恐惧不安时,她便会不自觉地攥紧它。 谢爻转过头,淡淡道:“她的神魂伤得太重,承受不了转生台的灵力,也入不了轮回,只有借适宜的躯壳还魂。”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平缓,娓娓道来,仿佛以前在书斋中与她相对而坐,在氤氲的茶香中向她耐心解释那些艰深玄妙的道法。 冷嫣感到那只利爪嵌入她的血肉。 谢爻接着道:“她的神魂太弱,即便你是凡人,经脉于她而言还是太强。因此这些年我一直在替你用药调理。” 所以那些药,只是为了让她变得更孱弱,以便成为更合适的容器。 她的心似乎已经被穿透了,掏空了,冷风阵阵地灌进她心口的窟窿里,她望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忍。 然而她的眼里升起了雾,他的脸庞、这十年的时光,都在这场浓雾里变了样。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谢爻仿佛仍旧是那个春风化雨的师父,“问吧。” 冷嫣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嗓子眼像干涸的河床,一字一句在里面滚着,刮得她生疼。 半晌,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师兄……还在么?” 谢爻道:“魂魄还在,他师父会送他去转生台。” 一入转生台,前尘皆过往。虽能死而复生,这辈子的事却会忘得一干二净。 冷嫣明白小师兄窥见了师尊的秘密,不可能全身而退,能留下魂魄去转生台已是侥幸。尽管如此,她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是她害了小师兄,要是疗伤时她能搪塞过去,他就不会死。 她抬起袖子抹着眼泪,可眼泪还是不断淌下来。 谢爻静静看着她无声哭泣,目光越来越冷:“他是姬家人,不会有事,你不必替他难过。” 过了许久,冷嫣终于止住泪,低声道:“这件事,几位师伯和长老……” “他们都知道。” “从一开始就知道?” “是。” 冷嫣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木木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仿佛要仔细咀嚼才能明白话里的意思。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嗯。” 两人一时无话。 冷嫣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冰凌,千万光点如繁星闪耀,美得让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象,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收回视线,向谢爻道:“仙尊,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谢爻微微蹙了蹙眉:“你说。” “仙尊为何要收我为徒?”她轻声问道。 如果只是想要一具躯壳,为何要收她为徒,为何不把她像牲畜一样不闻不问地养十年,让她无知无觉地死? 谢爻淡淡道:“你我有十年师徒缘分,为师并未骗你。” 即便如此,既然养她只是为了杀她,为何要教她道理,教她法术,十年如一日地悉心照顾她,为何要对她那么好? 话到了嘴边,她忽然又不想问了。 因她想起自己养过的那头羊,她从一开始便知道养羊是为了剥皮吃肉的,可她还是会摸它的头,替它梳理毛发,牵着它走好几里路去找最丰茂的水草,她还会对它说话,对它唱歌……那只羊大约也想问,既然养它是为了杀它,为什么要做这些多余的事? 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沉默下来,夜风从洞口灌进来,在洞窟里回旋,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犹如小兽临死的哀鸣。 谢爻道:“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了吧。 冷嫣摇了摇头,复又点点头,她微弱颤抖的声音散在风里,几乎听不清:“仙尊,我还会有来世么?” 谢爻默然片刻,终是摇了摇头:“我不能让子兰沾上因果。” 冷嫣只是个凡人,于修士而言无异于蝼蚁,她的魂魄也不过如残灯萤火般微弱,就算有因果,也伤害不到郗子兰分毫,何况还有他护着。 然而谢爻生性谨慎,即便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他也不会给师妹留下隐患。 而且子兰的神魂受损太重,即便是凡人的躯壳对她来说也如火宅一般炽热难耐,只有将冷嫣至阴的神魂割碎了作土壤,蕴养上一段时间,才能令她适应新躯壳。 冷嫣听着他耐心的解释,紧紧抿住唇,不让啜泣声溢出来。 她转过脸去,抬袖擦去眼泪,待她回过头时,脸上干干净净,只有眼眶和鼻尖是红的。 “仙尊,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她低声道。 谢爻颔首:“好。”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托在手中像颗刚从胸膛里剜出来,还在搏动的心脏。 那是冷嫣冒着性命的危险从迷谷中摘来,直到此时还沾着她鲜血的血菩提。 小师兄说的没错,这的确是用来施邪术的。 “多谢你。”谢爻道,没有丝毫讥诮的意思。 冷嫣感到冷风直往空空荡荡的心口里灌,或许是因为心已经空了,她感觉不到疼。 谢爻不再多言,缓缓阖上双目,一手掐诀,口中默念咒文,血菩提缓缓从他掌心升起,自内里透出鲜红的光芒,接着,它忽地缩紧,然后猛然绽放、脱落,露出花芯。 冷嫣这才发现花心中间生着一只眼睛,碧绿,竖曈,是蛇的眼睛。 蛇眼紧紧盯着她,就像盯着志在必得的猎物。 冷嫣毛骨悚然,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立即有一股力量拉住了她,将她托举到半空中。 那只蛇眼缓缓向她靠近,她想躲,可是那股力量牢牢桎梏着她,她的手脚像是上了无形的镣铐,无法动弹。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蛇眼贴近她的身体,从她的心口钻进去。 她感到有什么在一点点啃啮她的心脏,几乎疼晕过去,仿佛神魂也跟着震颤了起来。但一道青芒立刻笼罩住她,她的灵台瞬间恢复清明,她只能清醒承受着加诸她的一切。 现在蛇眼已完全没入她的心脏,它吞噬着周围的血肉,直到完全取而代之——现在在她胸腔里搏动着的,已成了妖物。 谢爻平静地解释:“子兰神魂太弱,无法维持生机,只有借助外物。” 待冷嫣的喘息和抽气声渐弱,谢爻道:“接下去会有些疼。” 话音甫落,他的元神剑已出鞘。 无数个清晨,冷嫣在招摇宫的竹林里看他练剑,他平日用的只是一把木剑,这把元神剑她只见过一次,便是他从妖兽爪下救出她的那一次。 那曾经是劈开她晦暗生命的一道光,现在这道光正在慢慢割开她的灵府。 这是一个人最隐秘最安全的地方,除了钻心蚀骨的疼,还有强烈的屈辱。 “别……师尊……求求你……”她轻轻哀求着。 然而谢爻无动于衷,仿佛一个字也未听见。 剑气如入无人之境,轻而易举地将她的灵府剖作两半。 冷嫣仿佛一条被开膛破肚的鱼,她的一切都暴露在外,眼泪无声滚落。 她的元神微弱、渺小,黯淡又模糊的一团,蜷缩在灵府的一角。 凛冽森冷的剑气贯入她的灵府,游刃有余地割着她的元神,一刀接着一刀。 冷嫣疼得抽搐起来,缚住她四肢的力量竟被她生生地挣开,她飞快地向地面坠落,然而她的身体撞到地面之前,一股气流温柔地托住了她。 她的神魂正在遭受着凌迟,躯壳却被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因它是一件珍贵又易碎的器物。 她被轻轻放在寒冰上,寒气从后背侵入她的四肢百骸,然而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失神地向上望着,冰凌在上方闪着光,她什么也看不清,眼前一片驳杂的光影,仿佛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然而她的神智依旧清醒,利刃切进元神的痛苦尖锐又鲜明。 和身体的痛不一样,元神不会麻木,不会切断知觉,每一刀都比前一刀更疼,早已超出常人可以承受的极限。 “师尊……”她抽着气,双唇像离水的鱼一张一合,“师尊……弟子知错了……” 她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她是凡人,是蝼蚁,她不属于这里,不该妄想进入他们的世界。 “弟子知错了……”她不断地重复着,甚至不知道自己根本没能发出声音,“仙尊……我知道错了……” 她早该知道,玄渊仙君不会无缘无故收一个凡人当徒弟,可她却被这场梦幻泡影迷了眼,竟敢觊觎不属于她的东西,现在她得为自己的贪心付出代价了。 可是这真的是她该付出的代价么? 她的嘴唇不停地翕动,豆大的汗珠和着眼泪,顺着脸颊滚落,脸色由苍白转为灰青。 可她还是没有死,直到元神被剐成微尘般的碎片,她才能彻底失去意识,卑贱如她,连痛快地死去也成了一种奢望。 谢爻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用灵力呵护着她的躯壳——那是唯一有用的东西。 就在这时,洞窟中央的巨大玄冰中忽然发出“喀拉喀拉”的轻响,冰面上出现了一条裂纹,裂纹迅速扩张,向四面八方延伸出无数条裂痕。 就在一瞬间,蛛网般的裂纹遍布整个冰面,紧接着只听哗然一声响,玄冰碎成了无数片。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5节 封冻在冰里的女子元神漂浮在无数碎晶般的冰屑中,她的长睫微微颤动,如振翅欲飞的蝴蝶。 “阿爻哥哥……”女子低声呢喃,声音婉转如出谷黄莺,又如春水潺湲。 谢爻脸色微变,立即飞身上前。 他的灵力瞬间抽回,冷嫣“砰”地砸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谢爻却已顾不上这具躯壳了。 撞击之下,元神割裂的痛苦骤然加倍,冷嫣疼得蜷缩起来。 谢爻用灵力将郗子兰的魂魄托住,垂下眼帘,柔声道:“别怕,我在。” 郗子兰睁开双眼,像是从一场悠长的美梦中醒来,目光里还带着些许迷离,但她双眼澄澈纯真,仿佛有清泉时时洗濯冲刷着,仿佛这双眼睛自诞生以来只见过晴空。 “阿爻哥哥,好疼……”带着些许委屈,些许爱娇。 “别怕,”谢爻低声安慰,“你只是早醒了一刻,很快便好了。” 郗子兰带着鼻音“嗯”了一声,把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阿爻哥哥,我好害怕……” 谢爻退开些许:“你的神魂还不稳,别离我太近。” 他是少阳之体,郗子兰这样的阴灵靠近他就如冰靠近火,用不了多久就会融化。 郗子兰却靠得更近:“我不管,玄冰里好冷,好黑,我再也不要一个人……” 谢爻似乎习惯了她这样的任性,轻拍她后背,无可奈何道:“放心,从今往后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冷嫣躺在不远处,后背贴着冰凉的地面,他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在她耳边回旋着,忽而飘近,忽而飘远。 原来那就是谢爻钟爱的女子,她的声音像春日山谷里奔流的溪涧,没有一点卑怯,没有一丝阴霾,她想起小时候刚来到宗门时,师尊和其他长辈常对她说,你应当多笑笑,开朗一些。 她望着那个模糊但依然可见灵动娇俏的身影,原来那就是他们想让她变成的样子,也是她永远变不成的样子。 他们的声音很低,语调温柔,几乎是喁喁私语。 “阿爻哥哥,我想吃糖。” “好。” “我还要周游四海八荒。” “我陪你。” “有很多地方我都想去,有很多事我都想做。” “好,我们有的是时间。” 漫长的,无垠的,应有尽有的时间,冷嫣想。 她真羡慕他们。 他们有无穷无尽的时间,有漫长的人生,而她,什么都不会有了。 风刃不但割着她的神魂,割着她的希望,割断了她的未来,也割着她十年来的回忆,割断了那些若有似无、懵懵懂懂,还未来得及懂得的情愫。 她生命里的所有色彩,随着她的生命一片片剥落,枯萎,露出底下真实又熟悉的灰色。 兜兜转转,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晦暗、污浊的雪夜,肮脏的雪在她身下融化,混合了腥臭的泥浆、牲畜腐臭的尸骸、血水和眼泪,她从泥淖中来,又回到了泥淖中。 原来她从始至终也没有离开过。 随着神魂一点点瓦解,她终于恍惚起来,渐渐分不清什么是噩梦,什么是比噩梦更可怕的真实。 “娘……”她无知无觉,喃喃地唤道,只是出自本能。尽管娘也不要她,可她受了委屈,受了苦楚,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唤着,只是为了减轻一些痛苦,获得一些慰藉,哪怕这慰藉是假的。 最后一刀落下的时候,她骤然清醒,看向不远处模糊的人影。 她忽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遗憾和不甘,她才十七岁,她的生命才刚开始,她也想走遍四海八荒,想尝尽酸甜苦辣各种滋味。 她想活下去,哪怕在灰蒙蒙的天地中,像蝼蚁一样渺小卑贱地活着。 她还是想活下去。 然而她再也没有机会了。 “师尊,”她的嘴唇无声翕动着,一滴泪从滑落下来,流过她眼角的泪痣,“这条命,我还给你了。” …… “这便是阿爻哥哥替我寻的……”郗子兰天真地向不远处一指,好奇地打量着那具与她有八九成相似的躯壳,她没说出“躯壳”两字,羞于启齿。 谢爻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少女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结霜的岩石上,右手中还紧紧攥着什么。 她的双曈涣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了。 她直直地望着窟顶,仿佛要透过重重的山岩看一眼苍穹。 郗子兰也注意到少女失了神采的双眼,她轻轻惊呼了一声,浑身僵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狰狞的死亡忽然攫去了她的声音。 随即她的眼前一暗。 “别看,”谢爻用手遮住师妹的眼睛,“抱歉,是我不好,没算好时辰,吓着你了。” “她……死了么?”郗子兰像乳燕禁不住春寒,轻轻颤抖着。 “嗯。”谢爻瞥了一眼冷嫣。 她的腮边还挂着一滴泪,一淌下就冻成了冰,在夜明珠的光晕里微微闪烁着。 “她已死了。”谢爻收回视线,淡淡道。 她一直都是那么安静,连死都是悄无声息的。 第4章 冷嫣以为等待她的会是永恒的黑暗和长眠。 没有人能从玄渊仙君的剑下生还,何况她是个凡人。 然而她没有消失。 不可能失手的玄渊仙君失手了。 或许天道玄远,不可索解,即便是玄渊仙君也有百密一疏,也或许是天道听到了她渴望活下去的声音。 冷嫣留了一缕残魂下来,比丝线还细弱,比轻烟还飘渺,如一缕蛛丝缠绕在谢爻的元神剑上,连谢爻也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杀死她的剑即便在鞘中,也叫她不寒而栗。森冷的剑气如尖针刺入她的残魂,仿佛随时要将她割断。临死前神魂被凌迟的剧痛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然而她终究是留存了下来,痛苦地苟延残喘下来。 剑搁在榻边,整根七星木雕成的眠床上青纱委地,影影绰绰现出女子的轮廓。 剑的主人坐在床边,守着熟睡的女子。 再次看到谢爻熟悉的容颜、那双熟悉的手,冷嫣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正是这双仿若玉雕的手,无情地杀死了她。 她不自觉地想逃,可只飘出三丈远,便有一股力量把她拽回了剑身上——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她被禁锢住了。 就在这时,纱帐里的女子动了动,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谢爻起身:“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他边说边撩开纱帐,冷嫣看清女子面目,虽然早知那是谁,仍旧免不了悚然一惊,看着自己的躯壳被别的灵魂占据,诡异而毛骨悚然。 郗子兰皱着眉,闭着眼睛:“疼……浑身上下都疼……” 谢爻伸出手去,似要去握她的手,但刚一触到她的肌肤,又收了回来。 郗子兰慢慢睁开眼睛,眼中满是困惑:“阿爻哥哥,我在哪儿……” 谢爻道:“这里是招摇宫。” 郗子兰“啊呀”一声轻呼,抬手捂住脸颊:“我怎么在你的卧房里……” 谢爻眼中有了些笑影子:“你的玄季宫还在收拾,只能委屈几日。” 郗子兰道:“我占了你的地方,阿爻哥哥怎么办?” 谢爻道:“无妨,我明日要闭关。” 郗子兰失望道:“我好不容易醒,你怎么就要闭关?” 她伸手牵起谢爻的衣袖,轻轻摇了摇:“阿爻哥哥多陪陪我好不好?” 谢爻垂眸,看了看她露出衣袖的半截细弱手腕,颔首道:“好。” 郗子兰像只偷吃了蜜糖的小狐狸,狡黠地一笑。 她打量了一会儿帐顶的云纹,梦呓般自言自语:“没想到我还能活过来,还能回到阿爻哥哥身边,真像做梦一样。” 谢爻道:“就当做了一场噩梦。” 郗子兰眼中泪光闪闪:“遇见那只冥妖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 谢爻柔声道:“别想了,都过去了。” 郗子兰点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破涕为笑:“好在都过去了。” 冷嫣飘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们言笑晏晏,那是她的身体,看着却那样陌生,她是沉静寡言的,而郗子兰却像一条奔腾的小溪,一刻也静不下来,有了不一样的灵魂,她的躯壳似乎也脱胎换骨,由内里透出光华来。 忽然,郗子兰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这具躯壳不是她自己的。 她猛然坐起身,不知牵动了哪里,倒抽了一口冷气,眼里泛出泪花:“疼……” 谢爻连忙掐诀,将一道灵力灌入她经脉中。 郗子兰脸色稍缓:“多亏阿爻哥哥,我好多了。” 谢爻道:“你的神魂和躯壳完全融合还需一段时日,多加小心。” 郗子兰道:“我知道了……我只是想找面镜子,看看现在的模样。” 谢爻眼中闪过无奈和纵容,长指一划,便有一面水镜出现在郗子兰面前。 郗子兰审视着镜中的倒影,仿佛在打量一件不怎么合心意的新衣服,她不想让谢爻失望,可又不能勉强装出欢喜的样子,只得道:“难为阿爻哥哥,替我寻来这么合适的躯壳。” 谢爻淡淡“嗯”了一声。 郗子兰忙道:“阿爻哥哥别误会,这具躯壳很好。只是终究不是自己的,还有些不习惯。”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6节 她俏皮地用点了点左眼下一颗细小的泪痣:“多了这颗痣,有些不像我了……” 话音未落,谢爻已拿起了剑。 剑尖在她脸上轻轻一挑,那颗细痣便不见了,一滴血渗出来,像颗胭脂痣,又像一滴血泪。 谢爻轻柔地替她掖去,然后将灵力凝聚于指尖轻轻一点,细小的伤口顿时不见了踪影。 属于冷嫣的那点痕迹便被抹除了,轻易得像抹去一粒尘埃。 郗子兰对着镜子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仿佛在说,这样还算差强人意。 冷嫣怔怔地看着这个占据她身体的少女,这时才明白,人和人是多么不同,她为此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为此失去了生命,可尊贵如郗子兰,仍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视若敝屣。 郗子兰道:“阿爻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继续修炼?” 谢爻道:“待你适应了新的躯壳,神魂复原之后再练不迟,不必急于一时。” 郗子兰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又绽开粲然的笑容,善解人意道:“能死而复生就是意外之喜了,便是再不能修炼,有玄渊仙君护着,还有师兄们和各位掌老在,难道还会叫我吃亏?” 她仰起脸骄傲道:“我可是重玄门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小师妹!” 谢爻眼中也有了笑意。 郗子兰又道:“师兄和长老他们呢?我等不及想见他们了。” 谢爻道:“昨夜他们在阵外护法,耗损许多灵力,犹其是几位长老,眼下都在闭关打坐。” 原来她受着千刀万剐的折磨时,那些她素日亲近景仰的宗门长辈也都在,冷嫣想,按理说她已经没有身躯,也没有知觉,但她还是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她不想再听,不想再看,她害怕更多的真相。 她已变成了这样,真相除了带来更多痛苦和折磨,又有什么用处呢? 若是她有眼睛,她可以闭上眼睛,若是她有耳朵,她可以捂住耳朵,若是她有双腿,她还可以走开。 可是她没有眼睛,没有耳朵,也没有双腿,她无法离开,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听着。 郗子兰垂下眼帘:“都怪我,拖累了师兄和长老们。” 谢爻道:“你别多想,他们也等不及要见你。” “当真?” 谢爻点点头:“我传音请他们来相见。” 郗子兰双眼顿时一亮,便要起床梳妆。 谢爻道:“你躺着便是,都是家人,不必见外。” 郗子兰点点头:“我也实在没力气,稍动一动就累得很。” 她原本天分极高,灵根在同辈弟子中仅次于师兄谢爻,乍然换上凡人孱弱的躯壳,自然百般失落,她不想伤师兄的心,虽极力掩饰,可失落和不甘还是从眼角眉梢里流露出来。 谢爻不置一词,只是转身掐诀传音。 不多时,屋外传来数声鹤唳。 郗子兰欣然道:“定是师兄他们到了。” 话音甫落,几个身着道袍、仙风道骨的修士已步入屋中。 掌门师伯、三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还有一向最疼爱她的小师叔谢汋。 冷嫣望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每张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每个人手中都捧着雕镂精致的匣子,有金有玉,更有价值连城的瑾瑜木。 当先是现任掌门夏侯俨,一向威严端重的他也破天荒眉开眼笑:“小师妹,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郗子兰热泪盈眶:“掌门师兄……” 她向每个人问好,噙着泪道:“时隔两百年,没想到你们还记得……” 谢汋仍是平日落拓不羁的模样,勾唇笑道:“昨日是小师妹芳辰,忘记什么也不能忘记你的事。” 他顿了顿道:“可惜昨日不能替你庆贺,只能今日补给你。” 冷嫣这才想起昨日其实也是她的生辰。 在下界时,她这样的贫苦女儿家自是不过生辰的,刚到重玄门时,她连自己的生辰都不知道,还是谢爻替她推算出来的。 直到死前她才知道,他们不是偶遇,谢爻原本就是来给郗子兰寻觅合适的躯壳,这才找到了她,她和郗子兰有一样的生辰也不足为怪。 这十年来没有人替她过生辰,没有人送过她贺礼,每到这一日,谢爻便会一个人去闭关,连平日照顾她的仙侍也不知所踪,整个招摇宫只剩她一个。 即便郗子兰沉睡在玄冰中无所知觉,他们也会去陪她过生辰。 同一个生辰,郗子兰诞生了两次,而她的生辰成了死期。 谢爻的屋子虽宽敞,床前一下子站了许多人,也显得挤了,因着挤,显出特别的热闹和亲密来。 冷嫣就在咫尺之遥听着他们欢声笑语,却仿佛一个人站在荒原里,她和他们隔着的不只是阴阳生死。 她到死才明白,她这个凡人,从来不属于他们,他们对她的好,只因她生得像郗子兰,她便是他们用来睹物思人的那个物件。 她心中一片荒凉,又如醍醐灌顶清醒。 长老们依次将手中的匣子打开,一时间宝光交射,映得一室华光璀璨。 郗子兰发出一声声惊喜的轻呼,这些宝物,冷嫣大多闻所未闻,郗子兰却是只看一眼便如数家珍:“桐峰梓瑟!章长老,这真的是桐峰梓瑟么?这回再没有借口躲懒了,长老一定要督促我练琴,好配得上这把稀世名琴!” “凌长老,这五重越玉实在太贵重了,拿人手短,我怕是要给长老你捶上一百年的背才行。” 众人都笑起来,连平日最是端严的凌长老也忍俊不禁。 郗子兰望着第三只匣子里的罗衣,眼眶慢慢变红,吸了吸鼻子,向在场唯一一个女长老道:“许长老,你眼睛受过伤,怎么还费神替我织这云霞衣……” 长老许青文哽咽道:“只要能换你回来,便是剜出我这双老眼,又算得了什么。” 郗子兰扑进她怀里泣不成声:“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小师妹回来是大喜事,哭哭啼啼的做什么。”谢汋轻快地笑道。 “没错,没错,”许长老转过头用帕子揩去泪,“都怪我,子兰好不容易回来是天大的喜事,都怪我。” 冷嫣望着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木木地想,这是他们的喜事,是她用死换来的,天大的喜事。 谢汋弯眉笑眼地将手中紫玉匣子打开一条缝,便有一道虹光从匣子里射出来,有什么东西发出轻轻的鼾声。 郗子兰打眼一看,匣子里竟卧着一只巴掌大的白狐,蜷着身子,紧闭双目,似乎在打盹。 她不由得惊喜交加:“天狐!这是天狐么?我还从未见过真的天狐呢!三师兄最好了!” 谢汋打趣道:“是三师兄好,还是你的阿爻哥哥好?” 郗子兰斜睨了谢爻一眼:“那要看阿爻哥哥有没有天狐送我了。” 谢爻道:“改日补给你。” 郗子兰道:“那你别忘了啊。” 谢爻“嗯”了一声。 郗子兰好脾气地道:“阿爻哥哥也好的。” 谢汋摇头抱屈:“我这天狐还比不上师兄一句空话。” 众人都笑:“这心眼都偏到胳肢窝里了。” 郗子兰依偎在女长老的怀里,双颊比西天的霞光还要艳丽:“许长老,他们都取笑我呢……” 许长老抚着她的后脑勺:“别怕,我替你做主。” 郗子兰向谢汋扮了个鬼脸:“还是许长老疼我。” 许长老抬头睨了谢爻一眼,笑道:“不如我们几个老家伙就做主,早日替你们两个把婚事办了。” 众人都看向谢爻。 郗子兰涨红了脸,也用滟滟的水眸望着谢爻。 第5章 众人都看着谢爻,谢爻却不接话,只是微垂着眼帘,长睫半掩着幽深的眼眸,叫人弄不清他的心思。 郗子兰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转过头,把脸埋在许长老的怀里,羞赧道:“连许长老也拿我取乐……” 章长老温文地笑着打圆场:“子兰这两百年来一直沉眠于玄冰中,硬要算起来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何况她身子也未恢复,不必操之过急。” 他笑吟吟地看着一对璧人:“你们的婚事是掌门在世时便定下的,又是青梅竹马,这合籍酒我们早晚能喝到。” 众人连连称是,便将此事揭过。 郗子兰有些心不在焉,和长辈、师兄们叙了会儿旧便露出了疲态,众人叮嘱她好生休养,一起离开了她的卧房。 谢爻拿起剑与众人去了前堂,冷嫣无法离开剑,也被迫跟了过去。 几人在堂中坐定,都露出方才刻意掩饰的疲惫之色。 掌门夏侯俨叹了口气,如释重负道:“子兰能回来,我等总算不负恩师所托。” 许长老点头称是:“这事多年来压在我心头,如今终于了却了。” 凌长老蹙眉道:“十巫与我重玄有过节,本来断断不肯轻易将血菩提交出来,去海外寻觅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没想到……实乃天意,天意。” 谢汋看了眼师兄,眼中微有得意之色:“天算不如人算,事在人为。” 冷嫣听出他弦外之音,只觉仅剩的一缕残魂也几乎冻成了冰。 自小除了师父谢爻外,她见得最多的便是小师叔谢汋。比起清绝出尘、沉默寡言的师父,落拓不羁又喜欢说笑的小师叔更擅长和孩子打交道。 她不会驾云,他便替她觅了一匹雪白的翼马,每次她犯了错,怕惹师父不悦,总是先去找小师叔商量,若师父如父,小师叔便像个亲切又好玩的大哥哥,这是师父之外她最亲近的亲人。 她的亲人,在她死后,为着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而得意。 凌长老道:“阿汋何出此言?莫非……” 谢汋并不否认:“是我设法将此事透露出去,我知那孩子死心眼,知道宗门上下只有她能摘这花,定会想方设法去摘来。” 他一边说,一边抑制不住勾起抹讥诮的微笑,似乎在笑她的痴心错付。 冷嫣死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出她的名字。 谢汋没心没肺,掌门和几个长老都有些不自在,只有谢爻面无表情,深潭般的双眸越发幽邃。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7节 章长老叹了口气,摇摇头:“到底有伤天和。” 谢汋收敛了笑意,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莫说师兄和长老们不忍心,我也舍不得那孩子。可是亲疏有别,一想到小师妹孤零零地在玄冰里等了两百年,我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许长老用帕子掖了掖眼角:“说的也是,每回看见那孩子的脸,我都忍不住想起子兰小时候多么玉雪可爱……” 凌长老道:“不提亲疏远近,子兰身负羲和血脉,关系宗门大业,甚至整个清微界,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复活她。”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虽说可怜,可那孩子的寿数十年前就尽了,便是入了轮回,也是在下界一世世地受苦,若我是她,宁愿换这十年无忧无虑。况且阿爻也没有薄待她。” 夏侯掌门点头道:“师弟这十年来对她算得仁至义尽了。” 许长老面露忧色:“此事不会给两个孩子留下什么业果,影响他们修行吧?可掐算清楚了?” 凌长老有些着恼:“那是自然,我岂会拿两个孩子的修行开玩笑,不知掐算多少遍了。” 他顿了顿:“否则当初怎会让阿爻收她为徒……”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冷嫣却瞬间明白过来,师父如父,父亲要取孩子的性命天经地义,连天道都不会干涉,何况她一个凡人拜入仙门,在清微界过了十年好日子,天道认真清算起来,或许还是她反过来欠了他们。 若这就是天道,天道何其荒谬。 冷嫣将这一张张熟悉的脸看过去,刚入门派时,她整夜整夜睡不着,是许长老在床边轻轻唱着关于凤凰和麒麟的童谣哄她入睡。 章长老的天留宫里花果繁茂,他每回见了她都要塞一堆最好的果子给她。 凌长老不苟言笑,但会用他珍爱的大禹鼎炼出糖豆一样甜的丹药给她吃。 还有掌门师伯,对师兄师姐严苛,见了她却会露出难得的笑脸,弯下腰,摸着她的头顶问她功课学得怎么样。 当然还有谢爻,她敬若神明的师尊,她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捧给他还怕亵渎他的师尊,他们都是一样的,只有她不一样,对他们来说,她是牲畜,是蝼蚁,是草芥,因为她只是个凡人。 以前他们总是对她说,天道宏远,无论出身清微界还是凡界,只要道心坚定,都能修成正果。 现在他们说,她能在清微界过上十年好日子,便是落得个魂飞魄散也该感恩戴德,因为她只是个凡人。 原来一个人即便没了身体,也能感到彻骨的寒冷。 几人唏嘘感慨了一番,夏侯掌门沉吟片刻,向谢汋道:“小师弟,玉京的事你可安排妥当了?” 谢汋瞥了眼面无表情的谢爻,向夏侯俨道:“大师兄放心,姬氏和穷桑氏我都去了信,穷桑氏毕竟是他外家,他母亲和外祖早已不在了,穷桑氏不会多管闲事。至于姬氏……” 他顿了顿道:“且不说他们与我重玄的关系,玉京这一死,姬氏家主终于能睡几个安稳觉了,心里还不知怎么谢我们。” 夏侯掌门道:“小辈里就属这孩子出类拔萃,可惜了。” 谢汋轻笑:“谁说不是呢,我也对他寄予厚望,没想到师兄出手这么……果决,连我都吓了一跳。” 谢爻仍旧面无表情,并无一丝悔意。 谢汋话锋一转:“也怪我这师父不小心,不知玉京从哪里得知嫣儿受了伤,瞒着我去替她医治,倒横生了许多枝节。” 冷嫣的心已不存在,可听他们这样谈论着小师兄,仍旧感到心碎,原来他并不是奉师父之命来给她治伤,他只是太骄傲,不愿实话实说。 夏侯掌门挥挥手:“罢了,成事不说,好在无关大局。” 那些人唏嘘感慨了一番,终于一个个离去。 谢汋走在最后,待其他人驾鹤往云天飞去,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师兄。” 谢爻从座中抬起头:“还有何事?” 谢汋欲言又止:“你在下界找到那孩子时,可曾见过她父母?” 谢爻淡淡地“嗯”了一声。 谢汋道:“只是凡人?” 谢爻颔首:“是。” 谢汋又问:“他们可有灵根?” 谢爻掀起眼皮看他。 谢汋道:“师兄别见怪,嫣儿的药是从我叶蛰宫出去的,那么多年经手下来,若是瞧不出端倪,我这双眼睛也可以扔了。” 他顿了顿道:“嫣儿的灵脉不是太弱,而是太强……” 他觑了眼师兄脸色道:“师兄这些年教她的功法,也是用来削弱灵脉的吧?” 谢爻不发一言,可冷嫣一看他的神色便知,谢汋说中了。 当初她日以继夜地修习师父教授的功法,几次练得呕出血来,几乎走火入魔,只为弥补生来的缺陷,免得辜负师父的期望。 师父的期望只是让她做个适合的容器而已。 她想哭,可是一缕残魂哪里来的眼泪,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于是她只能笑,笑自己这朝露般短促的一生,多么荒唐和可笑。 谢汋接着道:“子兰的元神在玄冰中蕴养两百年,按说已修复得差不多,却仍承受不住她的灵脉,用了十年的药才勉强压制下来,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灵脉?大约也是天意,这具躯壳注定要为子兰所用……待她的元神与躯壳完全融合,修炼起来想必……” 谢爻突然冷冷打断他:“够了。” 谢汋立即躬身赔罪:“请恕师弟失言。” 谢爻面寒似水:“此事已了,休要再提。” “我知道了。”谢汋一脸谦恭。 他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又道:“子兰的剑法,当年是由师父亲自教导的,如今师父不在了,不如让我……” 谢爻道:“我教她。”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谢汋愕然,随即笑开:“师兄能亲自教导小师妹,自然再好不过了。” 谢爻道:“那些事不必让子兰知道。” 谢汋道:“师兄放心,弟子那里我会管束着,定不叫子兰听到一点风声。就按我们之前商定的说法。” 谢爻颔首:“好。” 终于,所有人都走了,偌大的厅堂又只剩下谢爻和冷嫣,暖阳从窗棂中斜斜地照进来,就像十年来的无数个午后,空山寂静,只有师徒两人相伴。 只不过徒弟已成了一缕看不见的游魂。 谢爻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给自己斟了杯冷茶,斟完茶,他顺手拿起另一只浅青色的瓷杯,正要斟茶,手忽然一顿,似乎直到此时才意识到杯子的主人已不在了。 他看了一眼杯沿,上面有个小小的缺口,露出灰白的瓷胎,那是冷嫣小时候用门牙磕的,可她恋旧又死脑筋,喜欢的东西便执拗地一直喜欢下去,不肯换新的。 谢爻眼里无波无澜,只是轻轻一捏,瓷杯顿时化作了粉末,随着一阵风散去。 他没有碰那杯冷茶,站起身,步出门外,对守在门外的道僮道:“把她的东西收拾出来扔了。” 道童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指的是谁,连忙俯首应是。 他在招摇侍奉仙尊多年,看着仙尊把那凡人女孩儿带回来,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看着师徒俩朝夕相处。如今人一走,仙尊便迫不及待地要将她的痕迹抹除,未免有些绝情,不过转念一想,如今琼华仙子回来了,看见这些女儿家的东西,难道不会吃味么? 他又佩服仙尊想得周全,可见琼华仙子在仙尊心里的地位。 她迟早是招摇宫的女主人,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好好侍奉才是。 不出一日,身边所有冷嫣的痕迹都已被招摇宫的道僮、仙侍勤恳地清除干净,有一日他发现习用的剑套换了新的,才知道这是冷嫣送他的,他向来不留意这些琐事,甚至想不起来有这回事。 身边用惯、看惯的物件几乎全换了新的,摆设几乎全没了,他才知道这十年来,这凡人徒弟不声不响又孜孜不倦地往他这里添了多少东西,有她一针一线缝的香囊、扇袋、发带,编的茶席、穗子,从各处搜罗来的小物件小摆设,这些东西全都扔了出去,屋子里便空了一大半,又恢复了十年前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模样。 小道童有些不习惯,请示他:“仙尊,要不要重新添置些摆设?” 谢爻道:“问琼华仙子。” 郗子兰修养了三四个月,元神已适应了新的躯壳,尽管万般无奈,可她自己的身躯两百年前已在冥灵兽的肚腹里消融,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这副躯壳已是最合适的,相貌也最接近她。 她将谢爻的住处精心布置了一番,装点得焕然一新,又办了场赏月宴,请了师兄和长老们、还有出众的晚辈来赴宴,众人都称赞她眼光好。 她落落大方,谈笑风生,俨然是招摇宫的女主人。 花宴散后,郗子兰又修养数日养足了精神,这才开始跟着谢爻学剑。 郗子兰极灵慧,当年和师兄一起随父亲学剑,只比谢爻略逊一筹,可荒疏了两百年,又换了一具躯壳,灵力掌控不好,灵脉又因用药多年,处处阻滞淤塞,谢爻试着替她用灵力冲开,才开了一个头,她便疼地哭了出来,把头埋在谢爻怀中:“阿爻哥哥,太疼了,我不要练了……” 谢爻轻抚她的秀发:“好,我们改日再练。” 冷嫣在一旁冷眼看着,受损的灵脉受到精纯的灵力冲刷当然会疼,就像往伤口上撒盐,但若换做是她,只要能让她练剑,便是十倍、百倍的疼她也会甘之如饴。 那时候她多羡慕师兄师姐们,她多想拿起自己的剑,劈开光,斩断风,御剑乘云,像飞鸟一样在天地间翱翔。 别说是承受一点疼痛,便是要她拿半条命去换,她也愿意。 可是人和人生来便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或许生来拥有的太多,能承受的代价便少了。 郗子兰破涕为笑,她仰起脸,小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笑容却比竹林外的春光还要明媚:“阿爻哥哥练剑给我看好不好?我先看你练,在心里把剑招温习温习。” 谢爻道好,便开始慢慢地演示剑招, 多看这个人一眼都是无尽的煎熬和痛苦,但冷嫣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的剑吸引。为了让郗子兰看清楚,谢爻将一招一式放得极缓,却依旧行云流水。 冷嫣一瞬不瞬地看着,默默记在心里,她不知道自己一缕身不由己的残魂学这些做什么,她只是不知不觉地全记了下来,就像沙子吸水,似乎全凭本能。 从那日起,谢爻教郗子兰练剑,冷嫣便看着,他教郗子兰心法和手诀,她也在一边学着。 他原先教她那些道法心法,从源头上便是错的,教授郗子兰时却全无保留,倾囊相授。 重玄虽是剑道宗门,安宗立派之本却是秘而不传的心法。 即便冷嫣只是一缕残魂,按着心法运转周天,也能从天地山川间汲取少许灵力,只是这灵力入她神魂,便似一场你死我亡的较量,不是你吞噬我,便是我吞没你。 冷嫣仿佛在沸油里一遍遍地煎熬,好几次几乎熬不过去,只想放弃,彻底地灰飞烟灭,可她终究还是降伏了灵气,将它纳入自己的神魂中。 她想活下去,哪怕活下去需要承受比死可怕得多的痛苦。 因为她没有忘记寒夜里曾经有个少年,用单薄的脊背挡在她身前。那个有着明亮双眼的少年,为此付出了生命和一生的记忆。所以,只要有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她就无权选择死。 若是连她都死了,谁来记得真相,谁来记得他? 许是坚持修炼的缘故,有一日冷嫣忽然发现,元神剑对她的束缚似乎弱了些。 她越发日以继夜地修炼起来,残魂白昼受着阳火的炙烤,夜里又会重复元神被凌迟的痛苦,修炼更是雪上加霜,但她忍了下来。 她用了半年时间,终于可以离开谢爻的元神剑十丈之外。 又用了三年,她才堪堪可以从招摇宫护灵法阵的缝隙中溜过。 可是笼罩整个重玄门的护山大阵传自上古,内外各七七四十九重,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空隙可以钻,她试了一次,几乎被阵中密布的法咒碾成齑粉,只得放弃。 她没有任何法子,只能年复一年地被困在这里。 山中无甲子,十年倏忽而过,所有人都好似忘了,玄渊仙君曾收过一个徒弟,招摇宫里曾住过一个安静羞涩的凡人少女。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8节 也或许有人记得,毕竟死而复生的琼华仙子,容貌与那少女生得如出一辙,除了左眼下那点泪痣。 只是没有人敢在琼华仙子面前提及此事。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郗子兰终究还是知道了,她这副躯壳的旧主人,曾经当了她阿爻哥哥十年入室弟子。 第6章 出乎所有人意料,得知此事,一向有些娇纵任性的郗子兰不哭不闹,也不去找谢爻求证,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从早到晚,整整一日,连许长老来了都不开。 许青文无计可施,只好去清寒崖请谢爻出关。 郗子兰这才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时值初冬,仙门虽不比凡世,可毕竟不是阳春,这个时节已有些冷了。 郗子兰只着一件单薄春衫,赤着双足便走到廊庑上。不知为何,足足过了十年,她的神魂与躯壳仍旧未能完全融合,她又在玄冰中过了两百年,本就比常人畏寒,不过走了几步,玉趾已冻得通红。 她仿佛浑然不觉,红着眼眶,泪光朦胧地看着谢爻,小心翼翼道:“阿爻哥哥,你这三年总是闭关,是因为不想见到我么?” 她一向是活泼明媚的,即便死在冥妖腹中也只是一瞬间便失去了知觉,未经痛苦,也未留下多少阴霾。 可此刻她脸上的凄然便是心肠最硬的人见了也要心碎。 谢爻温声道:“别胡思乱想。” 一边解下身上青袍,想要替她披在肩头。 郗子兰却往后退了一步:“可是因为看见我会想起她?” 不等谢爻说什么,她的眼泪已经汹涌而出。 她顷刻间崩溃,捂住嘴泣不成声:“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我情愿不要躯壳,情愿不要醒过来……” 这倒不是虚言。当初她在玄冰里偶尔醒来,被寒冷和孤寂包围,只渴望着能出去,只要能有具躯壳让她附身,无论什么样的都行,可一旦活过来,便越来越看到不足。 如今得知这具躯壳的主人与谢爻还有一段师徒缘分,想到自己无知无觉地封冻在玄冰中,那个人却能与谢爻朝夕相伴,代替她受尽长辈们的关怀,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谢爻蹙了蹙眉:“别乱想,本就是为了你才带她回来的。” 他是要说服她,听着却有些像自言自语。 冷嫣早已知道真相,可亲耳听到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仍旧觉得心被尖针刺了一下,尽管她早就没了心。 对于郗子兰,这句话却像一道光,她仰起泪痕交错的小脸:“当真?” “嗯。”谢爻颔首。 郗子兰破涕为笑。虽然谢爻的语气仍旧是淡淡的,但他一向清冷内敛,能说出这样的话,便足以说明他在乎的还是自己。 郗子兰被泪水洗濯过的笑容像春雨后的桃花一样鲜妍。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喃喃道:“那女孩也怪可怜的。” 她心里安稳了,心胸顿时开阔了,也有了余裕去可怜别人。 谢爻无动于衷:“人各有命。” 蝼蚁有蝼蚁的命,冷嫣想。 郗子兰见谢爻如此绝情,倒越发可怜起那无名的徒弟来。 谢爻见她露出不忍之色,便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安慰道:“不相干的人,别再提她了。” 这个动作冷嫣无比熟悉,刚到重玄门时,她还是时不时想起下界的爹娘,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舍得把自己的亲骨肉送给别人,当成牲畜宰杀吃肉,每当这时候师父就像能看穿她的心思似的,在她身边坐下,把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按一下,然后来回抚摩,缓缓地,温柔地。 他也是这样温柔地告诉她:“不相干的人,别去想了。” 她心里堵着的石头似的悲伤,也就慢慢地融化了。 郗子兰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吸了吸鼻子,似埋怨又似撒娇:“阿爻哥哥,你知道么?你已经很久没有摸我头了。” 谢爻眼中露出笑意:“都这么大的人了。” 郗子兰佯怒道:“阿爻哥哥是嫌我老了?虽然我两百多岁,可是我两百年大部分时候都在冰块里睡着,可不能算!再说这具……” 她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因她忽然想起这具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躯壳原是别人的。 她又低落下来:“阿爻哥哥,她的魂魄是去了转生台么?还是入轮回了?” 谢爻道:“没有。” 不用言明,既没有去转生台又没有入轮回,自是魂飞魄散了。 凡人的魂魄本就脆弱,承受不住修士一剑再正常不过。 郗子兰不敢再追问下去,害怕听到残忍的真相,转而道:“她的父母手足呢?还在下界么?我想补偿她的家人。” 谢爻断然道:“不必。” 郗子兰噘了噘嘴:“你知我最不喜欢欠别人的。何况我也算她的小师叔,不弥补一下,我也于心不安……” 她拉住谢爻的手晃了晃,就像小时候撒娇要糖:“阿爻哥哥,你就答应我吧……” 片刻的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冷嫣又想起那个雪夜,抵在她脖颈上的刀锋冰冷,嘴里有铁锈的味道。 她的亲生父母,为了一袋粮,把她送到了屠刀下。 谢爻点点头:“好,都依你。” 刀锋割断了咽喉,冷嫣仿佛听到鲜血喷涌而出的裂帛声。 随即她才意识到这是风声,招摇峰在重玄最高处,每年总是这里最先入冬。 “好冷。”郗子兰打了个哆嗦。 谢爻把披在她肩头的青袍裹紧。 郗子兰把脸埋在宽大的衣襟里:“真暖,看样子不久就要下雪了。” “嗯。”谢爻望了眼庭中被风吹得不住晃动的草木,冷嫣从山间一株株移来的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早已被道童除去,现在招摇宫到处都是郗子兰喜欢的香草,芬芳名贵,经冬不凋。 …… 郗子兰发了话,自然有人替她将事情办妥。 不出四五日,冷嫣的父母和弟弟便被带回了重玄。 冷嫣并不想去见他们,可神魂不似身体那般好控制,她只会随着心念而动——即便那些亲人抛弃了她,她还是忍不住去看一眼。 她对爹娘的印象还停留在二十年前,他们又苍老了不少,脸上皱纹密布,头发白了近一半,手指甲里有常年在田间劳作而洗不去的污泥,不过头脸和身上衣裳还算干净整洁。 当年襁褓中的弟弟也已长成了二十来岁的青年,穿着青布道服,戴着道冠,腰佩桃木剑,是凡间修士的装束。下界修道之风极盛,能送儿子去修道的,家中至少是小有薄产。 老夫妻俩匍匐在地上,对着郗子兰三跪九叩,语无伦次地表达着敬仰和感激。 “承蒙仙尊不嫌弃小女的贱躯……” “能给仙尊选上,能让仙尊得用,是小女的福分……” “小女要是泉下有知,怕是也要爬出来给仙尊磕三个响头呐……” 儿子跟着师父学过道家经文,说起话来文雅些:“世间万物,尊卑有定,命运皆为定数,家姊有此仙缘,实乃她的造化。” 郗子兰赐下丹药、金玉,又破格让那眉清目秀、口齿伶俐的青年入了重玄外门,又开恩让那对夫妇做了外门杂役。 他们感激涕零,叩头如捣蒜,恨不得把头磕进地里。 冷嫣在高处看着,他们趴在地上的模样,像极了虫子。 她以为自己这十年来受尽元神凌迟、神魂煎熬的痛,已没有什么痛是她不能忍受的,可直到今日,她才知道,世间另有一种别样的痛,是只有血脉相连的人才能给她的。 对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来说她是牲畜,对爹娘来说她也是牲畜,他们吃她的肉,饮她的血,寝她的皮,还要抽了她的骨头来敲锣打鼓。 郗子兰补偿了躯壳的爹娘,心满意足,倦意上来,示意仙童打发他们出去。 这下她什么也不欠那女子了。 她赐给他们的宝物,凡人看一眼便是十世修来的福气,随便拿出一件,买一百个凡人女孩儿的命都嫌多,何况还给了她亲弟弟仙缘。 这若放在下界可是抢破头的机缘。 郗子兰一向是很大方的,付得起价钱的人总是大方的。 三个凡人走在石阶上,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连步子都比上山时轻快了许多。 男人得意忘形地拍了拍女人的驼背:“没想到,你倒是给我生了个好女儿。” 女人抹了抹眼睛,点点头:“我的好女儿,好嫣儿……” 后面的话冷嫣再也听不到了,她随着回旋的北风漫无目的地飘着,飘着。 重玄九峰灵气充溢,即便秋冬草木也不会枯萎凋零,青山苍翠,流水不改,只有风渐渐地冷下来,若不留意,甚至察觉不到四季偷偷变换,忽然有一天,青翠的群山间便飘起了雪。 太阳沉下去,暮山变成烟紫色,月亮升起来,雪飘落下来。 谢爻和郗子兰在招摇宫的暖庐里赏雪。 而冷嫣坐在一处无名的峰顶上,她想修炼,灵力只运转半个小周天便难以为继,她停下来,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想要提一口气重新来过,可心诀念了一半,又断了。 她又想起谢爻纵容地对郗子兰说:“好,都依你。” 郗子兰不知道,可他知道。 他知道她的爹娘曾经对她做过什么,他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他亲眼看见她像牲畜一样被绑住四肢,无助地躺在污泥里痛哭。 是他伸出手,对她说:“师父带你回家。” 是他把她从泥淖里拉出来,也是他把她推进无底深渊。 那时候她痛哭流涕,现在她连哭一场也做不到。 半山腰有一群人在小声说话,声音随着山风飘过来。 “也亏得琼华仙子大度,要我说,何必对此一举……” “琼华仙子心善,非但不计较,还善待那白眼狼的家人……” “当初到底怎么回事?” “当年玄渊仙君去下界除妖,碰巧救了个小女娃,见她生得像琼华仙子,这才收了她一个凡人当入室弟子。她凭着一张脸长得肖似仙子,占尽了我们重玄的便宜,一听说仙子要回来,倒赌气偷偷下山,误入了迷谷,落得个尸骨无存……”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9节 “明明是她鸠占鹊巢,倒像是别人亏欠她的,真不识好歹!” “何止!有玄渊仙尊这样的师父,她心思还不放在修行上,多少神丹灵药流水似地服下去,十年了还未学会引气入体,连剑都不碰,成天就知道缠着仙尊……” “听说她还对仙尊生了那种心思……” “就凭她?” “就是,仙尊满心只有琼华仙子,等了她两百多年,真是痴心妄想……” “出生低也罢了,还心术不正,本来还觉得她下场太凄惨,看来是咎由自取。” “她勾搭仙尊不成,便去勾搭姬玉京……” 冷嫣本想离开,听到小师兄的名讳,却不由自主地留在原地。 又有一个弟子道:“姬玉京天纵奇才,我师父都说他的天资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没想到竟昏了头,与一个凡人女子私奔,最后死在迷谷……那尸体我见到了,被毒虫啃得半边脸都没了,啧……” “那两人当真是私奔?” “对外自不会这么说,只说误入迷谷,可想也知道,怎么那么巧,偏偏一个两个大半夜的都去迷谷?” 冷嫣颤抖起来。 原来他们是这样编造了她和小师兄的死因,又这样处置了小师兄的尸身。 这些声音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有曾经对她笑脸相迎、关怀有加的师兄师姐,冷嫣无从分辨,也无意分辨。 他们污蔑她,她可以无动于衷,可是小师兄呢? 她不但连累小师兄为她而死,还让他背负了这样的污名。 那些人还在继续。 “他那种世家公子哪里见识过这种手段,且那女子还是有几分姿色的,招架不住也不能怪他,葬送了大好前程,真是不值当……” 有人嗤笑了一声:“他有什么大好前程,别看他平日拿着世家子的架子,拿鼻孔看人,你们可见过姬家有人来问候过他一声?” 冷嫣认出那是谢汋座下大弟子崔羽鳞的声音。 “他不是姬家家主唯一的嫡子么?难道他身世有什么问题?”有人问道。 崔羽鳞笑道:“他的身世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生辰的问题便大了。他与他父亲是你死我亡的命格,若非碍于他母族穷桑氏的面子,恐怕早就把他掐死在襁褓中了。” 他顿了顿道:“所以等他母亲一死,便迫不及待地把他打发得远远的。” 先前那人恍然大悟:“难怪,我就说那种大世家怎么会将那么小的孩子送来。” “那小子惨是惨,可也太嚣张,上回我们只是谈论那凡人小丫头两句,他竟不知好歹向崔师兄挥剑……” 崔羽鳞冷笑道:“不识好歹,望他去一趟转生台,能学个乖……” 冷嫣再也听不下去,飞也似地逃离了那个山头。 不知飘了多远,直到神魂都麻木了,她终于停下来。 这是一处无名的山崖,她立在崖边,望着缄默的群山。 哭不出来,喊不出来。 眼泪和哭喊,都关在她残破的神魂里,淬炼成了另一种东西。 是仇恨。 仇恨像一颗火种,在漫天飞雪中落下来,生了根。 风雪渐渐大了,寒风卷着雪片,把青山绿水抹成一片灰白。 她不觉得冷,反而感觉烫。 原来冷到极致是滚烫。 是仇恨在灼烧她的残魂。 烧尽了也好,她想,若是烧不尽,她就化为一把业火,烧尽眼前的一切。 第7章 自那日以后,谢爻和郗子兰开始形影不离,甚至连他去清涵崖闭关,郗子兰亦相伴左右。即便两人之间曾有什么芥蒂,似乎也已消弭殆尽。 宗门上下都猜测两人好事将近,可不知为何,每回有人旁敲侧击,谢爻或默然无语,郗子兰便推说自己身体还未调养好。 无论如何,这场众望所归的婚事,拖了整整一百年。 冷嫣也整整等了一百年。 她耗费了几十年的时间终于弄清楚,重玄的护宗大阵看似无懈可击,却并非没有空隙可钻。 大阵传承至上古,内外七七四十九重,外门二十一重,内门二十八重,每一道又由一百零八道禁制构成,只有每日子午阴阳相交的时刻,阵法才会出现一道微细裂缝,普通的神魂无法通过裂缝,但是冷嫣这缕残魂却可以。 只是内门阵法的缝隙出现在子时,而外门则在午时,一边打开时,另一边仍旧完好无损,到头来还是出不去。 她只有一个机会,那便是玄渊仙君和琼华仙子大婚。 这是重玄数百年来的大喜事,一定会打开外门阵法广纳八方宾客。届时她只需静待子时,便能从内门的裂缝中逃出去。 这是冷嫣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 离开重玄能去哪里?她不知道。一缕残魂去不了转生台,也入不了轮回,她的灵府被破坏殆尽,这一百年来强行运转灵力,也无法将魂魄补全。 她只是想离开这里,即便永生永世做个孤魂野鬼,也比羁留此地,日日看着这些夺去她一切的人好。 她静静地等待着这一日的到来,她已等了一百年,最擅长的便是等待。 …… 这一日终于到了。 门派中到处张灯结彩,云霞锦沿着玉阶从山麓一直铺到山巅,上面绣着千种花,百种鸟,人从上面走过,繁花在两旁旋开旋落,旋落旋开,耳边百鸟啁啾,犹如置身一场幻梦。 鸾凤与翼马拉着银车,在各峰之间望来穿梭,颈上系着的玉铃泠泠作响,似乎迫不及待要迎接贵客。 弟子们个个盛装,周身洋溢着喜气。 重玄门自三百年前那场大祸,一直沉寂至今,这一回玄渊仙君和琼华仙子大婚,这样隆重,这样盛大,尽显千载大宗的威严,门下弟子也终于能结结实实地扬眉吐气一回。 喜气像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从冷嫣的身旁流过,而她就像河滩旁的一截枯树,一切欢愉幸福都与她无关。 所有人都聚集在招摇宫,她坐在废弃的玄冰窟里。 她死在这里,这里有她最不堪的回忆,可是这一百年来,这里也是她最常呆的地方,几乎成了她的家。 重玄门中阳气鼎盛,她这样的阴物若不想受阳气炙烤之苦,便只能留在这阴寒黑暗之所。 她往洞口走了几步,鸾凤与天箫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为谢爻和郗子兰成婚新建的琉璃宫阙漂浮在云端,九宫十八殿在夕阳下流光溢彩。 冷嫣望着夕阳隐没于群山之中,琼楼玉宇之间有鲛珠渐次亮起,一颗,两颗,三颗……十颗,百颗……千万颗,璀璨如星河,一直延伸到茫茫天际,没入真正的天河。 冷嫣苦修了一百年,她的神识虽细若游丝,却像敏锐的触须,可以探到宗门各处。 她“看见”郗子兰对镜梳妆,还未点染上胭脂,双颊已经晕成一片霞光,她的双眼映着灯火,比鲛珠更闪亮,充满了希冀和憧憬。 长老许青文红着眼眶,亲手替她梳起云髻,簪上带来无尽福泽的嘉棠花,再替她披上用云霞织就的嫁衣,红得像盛夏的火烧云,红得像她的血。 冷嫣从未着过红衣,只有在十七岁懵懂又放肆的梦里,她才敢偷偷肖想一下。 十七岁的梦早已支离破碎。 一百年后,她冷眼看着自己的身体穿上嫁衣,就像看着碎片里一个可笑的残影。 她只是冷冷地想,原来她穿上嫁衣,是这样的。 山门口的古钟敲响了第一下,悠悠地回荡在山间,昭告着吉时将至。 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 吉时在子时,冷嫣也在等待着。 雄浑的钟声中,两峰之间缓缓升起十八道虹霓,再有片刻,谢爻将乘着飞龙,驾着云车,亲自去迎接他的心上人。 然而冷嫣已看不到了。 也幸而她不用再看下去。 她走出洞窟,来到悬崖边。 随着钟声响起,护宗大阵出现一丝裂纹。 冷嫣向远处的繁华望了一眼,视线的尽头,有个着红色喜服的身影。 他也回过头来,目光越过群山,正好看向她所在的地方。 曾经的圣地,因为一个人的死,早已成了不祥之地,大喜之日,他本不该往着不祥之地回望的。 冷嫣没有回避,她直直地看着他,仿佛在与他对视。 她能看清男人衣襟上银色的云水纹,能看清灯火映照下他如玉的面容,却看不清他掩藏在幽潭般的眼眸里,某种比幽潭更黑暗的东西。 她只是用目光把那张脸描摹了一遍,用仇恨的刀,再一次把仇人的脸深深刻进灵魂里。 接着,她收回视线,毫不犹豫地从山巅上一跃而下,乘着夜风,向阵法的裂缝疾飞而去。 …… 一出重玄大阵,冷嫣忽觉自己往下一沉,随即便开始坠落,她好像掉进了无底深渊,四周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不知道坠落到哪里才是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托住了她,坠落的速度减缓,最后她终于落到了实地上,松软、潮湿,她的鼻端弥漫着一股水气。 四周亮起点点萤火般的微光,不知有几千几万点,她总算能看清楚,自己站在一个渡口。 这里自然不是重玄外山,也不是任何一个她听说过、认得出的地方。 河中有无数叶小舟,正随着雾气茫茫的水面飘远。 那点点微光便是从小舟上发出来的,像是江中渔火,只是没有丝毫暖意,反而是银白中泛着幽蓝,叫人一看便顿生寒意。 她正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忽有一叶小舟向岸边飘来,初时还离得很远,转瞬之间就到了眼前,她这才看清楚,舟上坐着个人,一个银白透着幽蓝的女人。 她意识到了什么,蓦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也有了个淡淡的银白轮廓,只是比那舟中的女子要虚淡许多,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散在雾里。 而那女子却是凝实的,几乎像个冻得失去血色的活人。 “快上来呀!”女人对冷嫣笑道。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0节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正是如花盛放的年纪,她一笑露出一颗有些长歪的虎牙,笑容媚而不妖,能笑进人的心里。 冷嫣已有一百多年不曾开口说过话,费了点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哪里?” 女人道:“这个渡口是迷津,这片水是弱水。” 冷嫣又问:“这些船是去哪里?” 女人用理所当然的口吻道:“当然是去归墟呀。” 冷嫣道:“归墟是什么地方?” 女人似乎被问住了,想了想才道:“活人有活人的去处,死人有死人的去处,不死不活、无处可去的,就去归墟。” “快上来吧。”她催促道。 冷嫣点点头,上了船。 两个亡魂并肩坐在小舟中,不用人划桨,小舟顺着水流悠悠地往前飘。 女人很健谈,态度熟稔又亲昵,任谁也看不出他们才刚遇见。 “你生前是个凡人?”女人问冷嫣。 冷嫣不知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没有立即回答。 女人道:“你别怕,我们妖天生看得出来。” 她似乎有些赧然:“我是个狐妖。不是天狐那种灵力高强的狐妖,只是只普通的山狐。” 她顿了顿道:“我姓封,人家都叫我封十一娘。你叫什么名字?” 冷嫣迟疑了一下,没有把真名告诉她,随口编了一个道:“剑翘,苏剑翘。” 封十一娘亲热道:“剑翘,你怎么会来这里?这不是凡人来的地方。” 冷嫣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正说着话,本来相距约三五丈的邻舟忽然向他们靠过来,舟上坐着个修士装束的亡魂。 他毒蛇似地盯住冷嫣,目光中满是贪婪:“竟有凡人到这里来,天助我也……” 他狞笑着便倾身过来,竟似要越过船舷爬过来。 就在这时,封十一娘忽然像野兽一样窜过来,伏在船舷上,向那修士嘶声道:“你敢动她试试!” 她春葱似地手指变成钩子似地利爪,俏皮的虎牙眨眼间变长变尖,伸出口中,变作凶狠的獠牙,亲切温柔的双眼露出野兽般的凶光。 那修士迟疑了一下,退回自己舟中,迅速远离了他们。 封十一娘转过头时已变回了原样,她拍拍胸脯,长出了一口气:“幸好你遇到的是我,这里从来没有凡人,像你这样的魂魄很稀罕……” 冷嫣道:“多谢。” 封十一娘道:“不必同我客气,我第一眼见你便觉亲切,你把我当成自家姐姐就是了。” 顿了顿:“你一个凡人能到这里来,想必是有很深的执念了。” 她坐近了些,揽住冷嫣的肩头:“可是被男人辜负了?” 不等冷嫣回答,封十一娘便自顾自说道:“你别不好意思,我一看你便知道,因为我同你是一样的。” 她全然不在乎交浅言深,便把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我本来在山中过得好好的,想修炼时便修炼,不想修炼,开开心心的就是一天,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了五百多年,偏偏不知造了什么孽,那一日早晨去林子里采松子。” 她苦笑了一下,扶了扶鬓发:“要是早知道会遇见他,我就是馋死也不去采那把劳什子松子。接下去的事你肯定也猜到了,无非是那些俗套。我在林子里见到个重伤昏迷的男人,救了他,把他背回洞窟,替他治好了伤。” 她眼中像是起了雾:“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伤好了也无处可去,便留了下来。我们看对了眼,他也不嫌弃我是只狐妖,我们就对着月亮拜了拜,算是拜了天地。 “来年我生了一窝小狐狸,一共三只,两只像我,一只像他,三只都可漂亮了。他生得着实不差,不然我也不会看上他。 “我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三年,有一天我出去给小崽子们采松子……” 她自嘲地一笑,却有一颗泪滑落到腮边:“又是松子,我这辈子就折在松子上了,好不好笑? “等我采完松子回家,那男人已经不在了,我的三只小崽子,排排地躺在石床上,身子还是暖的,可是……” 她哽咽了一下:“再也吃不成松子啦。” 冷嫣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沉默着。 封十一娘道:“我当然不能善罢甘休,于是千方百计去找那男人,找了几十年,总算让我找到了,他是天门宗宗主的嫡传弟子,与宗主千金订了婚约,那日他同门在山里找到了他,叫他想起了以前的事,便跟他们走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杀了我的孩子,他说……” 封十一娘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说,‘我当然不能留下三个孽种。’他还说,‘本来我顾念旧情饶你不死,没想到你还有脸找过来,那便休怪我绝情’……我便死在他刀下了……” 她摇了摇头:“你看,这些男人就是这样,为了娶那贱人,连自己都妻儿都杀……你说我能不能饶过他们?我一定要找他们报仇,杀光他们满门!” 她咬牙切齿地问道,神色几乎有些癫狂。 冷嫣道:“你打算怎么报仇?” 封十一娘道:“只要去求若木……” 她说到一半,忽然住口。 冷嫣道:“什么是若木?” 封十一娘犹豫了一下道:“若木是长在归墟之上的上古神木,只要求得祂的允诺,无论什么愿望都能达成。” “无论什么愿望?”冷嫣问。 “大概吧。”封十一娘道。 冷嫣若有所思:“怎么才能得到祂的允诺?” “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知底细,总要去了才知道,”封十一娘道,“啊呀,只顾着说话,”封十一娘突然直起身道,“月亮快要升起来了,你会行气么?赶紧打坐行气吧,到归墟还有好几天舟程,你这么虚弱可抵受不住。” 说话间一轮血红色的月亮升起在水面上,封十一娘盘腿坐正,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第8章 小舟平稳地行在水面上。弱水上没有日夜,只有一轮血月有时升,有时落,有时圆,有时缺。 时不时有别的小舟向他们靠近,那些魂魄总是来者不善,冲着冷嫣露出贪婪的笑容,不过全都被封十一娘逼退。 弱水无波,四周一片四寂,没有飞鸟与游鱼,血月落下的时候,封十一娘就来来回回讲她的凄惨遭遇,讲那男人的可恨,讲他的残忍无情,讲那三个孩子如何可怜,讲她要当着那负心汉的面,杀了他钟爱的道侣、恩师和同门,啖其心,食其髓,让他也尝一尝她的痛苦。 偶尔她也讲起她初遇男人的那个清晨,讲阳光如何穿过薄雾弥漫的松林。 冷嫣总是静静地听着,在她哭泣时并不安慰,在她愤怒时也不见同仇敌忾,封十一娘好奇地打探她的经历,她从来不说,只是道:“没什么值得道的。” 封十一娘只得悻悻地叹口气。 血月由圆变缺,再由缺变圆,眼前的景象终于有了一些变化。 远方水面上出现了一团银白的光。 那团光虽然也是银白,却不是亡魂那种惨淡凄冷的银白,而是让人油然感觉静谧,圣洁,仿佛神魂被清风明月洗濯了一遍。 那团光就像一个漩涡,所有小舟都在向它飘去。 封十一娘望着那团光,目光灼然:“看见了么?那就是若木,世间最后一个上古神明。” 从他们看见那道光起,血月又升起落下十次,小舟才在若木前停了下来。 四周一片苍茫,天幕低垂,血月已沉入水中,天空却并不黯淡。 一棵美丽的大树闪着银白色的光,将周遭映得如雪原般明亮。 冷嫣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树,银白色的枝干向天空伸展,银白色的叶子细而狭长,银白色的根须向四周蔓延,没入下方望不到边际的深渊中。 大树美丽而圣洁,那深渊却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冷嫣看到另一艘小舟靠近一条根须,舟上的亡魂爬出小舟,那空舟立即打了个旋,向相反的方向飘去,似乎急着去迷津接引新的亡魂。 那魂魄匍匐在根须上,对着若木三跪九叩,然后捧出一样什么东西,虔诚地举过头顶。 封十一娘在冷嫣耳边小声道:“他在发愿,就看若木肯不肯答允。” 片刻之后,那亡魂渐渐消融,隐没在了银白色的根须中,那根须的光芒更璀璨了。 封十一娘脸上满是艳羡:“若木答应了他的愿望。” 冷嫣道:“他去了哪里?” 封十一娘道:“若木接纳了他,他便成了若木的一部分。” 冷嫣这才知道,若木的银白色正是因为吸纳了无数灵体,那是幽冥的颜色。 紧接着又有几叶小舟靠近,却再没有亡魂被接纳,被若木拒绝的亡魂,哀嚎着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归墟中。 封十一娘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故作轻松地笑笑:“这样等下去也没用,能不能成都得试一试。”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跃跳上最近的一条根须,向舟中的冷嫣伸出手:“快上来。” 冷嫣抓住她的手,封十一娘的手看着柔弱无骨,却十分有力,将她轻轻一提,她便站到了根须上。 她道了声谢,封十一娘向她浅浅一笑,那笑容却莫名有些悲哀。 随即她收了笑,凝视着冷嫣的双眼,一字一顿地念出她的名字:“苏剑翘。” 她近在咫尺,声音却似梦呓,像水波一样从远处荡过来。 那双妩媚动人的眼睛里露出惑人的光芒。 随即,冷嫣感到丹田传来撕裂的痛楚。 一只野兽尖利的爪子穿透了她的小腹。 封十一娘叹了口气:“剑翘妹子,你休要怪我……” 话未说完,她忽然停下来,兽眼中露出警觉。 因为她在少女清澈的眼眸里看见的,不是惊愕,不是难以置信,而是淡淡的悲哀。 可是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想拔出插在少女腹中的指爪,却有一股力量扯住了她。 一道纤细而锐利的灵力缠住她的手腕,勒紧,等她回过神时,她的右手已被齐腕切断。 是剑气,细若游丝,却比世间万物更韧,更利。 不等封十一娘回过神来,少女纤弱的,凡人的手指,已经插进了她的心口。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1节 心口的剧痛令封十一娘忍不住缩紧身子,她倒抽着冷气,难以置信道:“你究竟是谁?” 冷嫣没有回答,封十一娘强悍的神魂像烈火一样烧灼着她的手。 封十一娘自不会坐以待毙,她的断爪冷嫣丹田中疯狂地搅动,另一只完好的兽爪掐住冷嫣纤细的脖颈。 那是一场真正生与死的绞缠,无声而残酷,亡魂们甚至忘了顶礼膜拜,屏住呼吸,揪紧了心,看着这场凡人与大妖惊心动魄的搏斗。 冷嫣几乎窒息,利爪深深嵌入她脖颈,丹田中像有无数利刃搅动,左手又如烈火灼烧,可她依然没有将手抽走,手指在狐狸的丹田中探寻,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狐狸的妖丹。 她收拢五指,将那颗拇指大小的滚烫丹丸紧握在手心,然后抽出了手。 随着妖丹离体,封十一娘仿佛一下子失了力气,掐住冷嫣脖颈的手缓缓松开。 冷嫣握着她的手腕,把她的断爪从自己丹田中抽出,银白泛着微蓝的东西像血液一样从伤口中流淌出来,化作了淡淡烟雾。 她的影子更加虚淡,几乎淡得快看不见了。 更淡的是她的神情。 封十一娘失去支撑滑落下来,她躺在地上,失神地望着少女淡漠的脸庞,忽然生出一种比永恒的死亡更深的恐惧,她见过许多强悍的大妖,那一刀杀死她的男人也是九大宗门的大能,可没有谁能忍受这样极端的痛苦。 而那凡人少女的残魂却从头到尾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你究竟是谁,她心里想着,却没有问出口,反而释然地一笑:“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封十一娘百思不得其解,她的遭遇是真的,她想不出话里有什么破绽,难道是赶跑那修士时露出獠牙,让这少女生出了警觉? 冷嫣道:“从见到你的第一眼。” 后面的蛛丝马迹,都只是证实她的怀疑罢了。 因为她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一只伸过来的手,任何一张善意的笑脸。 但是她的神魂太弱,与封十一娘对上毫无胜算,只有在她以为自己得手的刹那,她才有一线希望。 封十一娘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你一定经历过比我更悲惨的事……死在你手里……我不冤枉……” 她抽着冷气道:“我骗了你……向若木许愿……需要祭品,用自己的神魂或是别人的神魂……我不能死……我要亲眼看着他的下场,他的报应……” 少女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不再是全然的冷漠,她的眼里浮现出淡淡的悲哀:“你是想看他的下场,还是想要他回心转意?” 冷嫣知道真的恨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封十一娘对那男人怨多于恨,对他的道侣、他的同门却是恨之入骨。 狐狸蓦地一僵,随即轻轻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他这么对待我,这么对待我们的孩子,我还是舍不得他死……只是要他悔恨,只是要他回头看看我……我是不是很傻……”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彻底听不见了。 冷嫣抬手阖上封十一娘的眼睛,这举动着实没什么必要,因为封十一娘的魂体很快便化在了风里。 起风了,风不知从哪里来。 若木银白色的叶片发出清越的响声,那声音不像玉片,也不像银铃,却似漫天繁星忽然唱起了歌。没人听过星星唱歌,可若是星星会唱歌,一定就是这样的声音。 所有亡魂,无论是爬在根系上的,还是坐在舟中的,都在这歌声里战栗,他们匍匐在地,向着树膜拜。 冷嫣也感到强大的压迫感,忍不住想要跪倒,向树臣服,但是她忍住了,她沿着根须一步步地往前走。 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忽然止住,风止处,声音也停住,高高的枝桠上传来一声轻笑。 冷嫣抬起头,看到一个少年高高地坐在枝桠上,乌黑的眼睛乌黑的发,雪白的衣袍里垂下雪白的赤足。 他的眼睛很亮,笑声很清,好像有人把漫天星辰碾碎了,一半碎片撒进他眼里,一半撒进他声音里。 趴在树根上的亡魂全都僵住不敢动弹,匍匐得更低,颤栗,呜咽啜泣,祈求神明眷顾怜惜。 那少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微微偏着头,打量着唯一一个站立着的凡人少女:“既有了祭品,你可以许愿了。” 冷嫣道:“我没什么愿望。” “你有,”那少年斩钉截铁道,“只有夙愿未了的亡魂才能来到这里。” 冷嫣无法否认。 “我看得见,你想报仇,”少年继续道,“你的仇家很难对付,不过只要向本座许愿……” 冷嫣打断他的话:“不必。” 少年眼中微露讶异:“你可知道归墟底下是什么地方?” 冷嫣道:“不知道。” 少年笑起来:“本座也不知,本座只知道,千万年来,没有魂魄能从归墟里出来,何况是你这样残破虚弱的凡人魂魄。” 冷嫣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妖丹。 少年露出得意的微笑,可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那残破虚弱的少女亡魂,把狐狸的妖丹吞进了嘴里。 妖丹入体,她的魂魄立即凝实了一些,可看着依旧可怜。 冷嫣抬起头看向少年:“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谢爻这个师父至少教会了她一件事,永远不要把命运交到别人的手上,哪怕是神明也不行。 少年这才看清楚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生得很秀气,眼神却像受伤的孤狼。 那孤狼一样的少女向他笑了笑,随即转身,毫不迟疑地跳进深不见底的归墟。 第9章 两百年过去。 自有归墟以来,若木便伫立在归墟上,在神树数万年的漫长生命中,两百年不过一弹指而已。 然而数万年来若木一直无知无觉,神木生灵也就是两三百年前的事,祂虽传承了作为的记忆,却只有这两百年是一天一天数着日子度过的。 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循环往复,无趣至极。 两百年来,有成千上万放不下执念的亡魂来到这里,祂吞噬了一些,品尝他们的贪嗔痴,咀嚼他们的仇恨、眷恋、不甘、牵挂,只觉味同嚼蜡,因为祂得到了他们的记忆,却不能理解他们的感情。 偶尔祂也会想起那个不肯对祂下跪的凡人残魂,心里有些遗憾,自那以后他再没见过那么有意思的东西,当初若是能把她留在身边做个奴仆,至少还能解解闷。 近来,除了无聊之外,若木又添了些别的烦恼——底下的那个大坑不怎么太平。 这大坑数万年来波澜不兴,偏偏最近一会儿烟气弥漫,一会儿无风生浪,闹腾一阵又平静下来。 这一日,若木百无聊赖地躺在枝桠间,眯缝着眼睛打瞌睡,忽听身下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一看,归墟里冒起了泡,好似一锅即将煮沸的汤。 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木不能再坐视不理,祂坐起身,随手摘下一片银白的叶子往归墟里一掷,叶片化作一个通体闪亮,犹如白银铸成的小人,漂浮在归墟上,向若木拱手作揖。 若木道:“去看看底下在闹什么幺蛾子。” 那小人道“遵命”,便一头栽进了归墟里。 若木百无聊赖地等了约莫一刻钟,那小人终于回来了。 “启禀神尊,”小银人道,“归墟近日易主了。” 若木来了些兴致:“哦?” 归墟底下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无休无止地互相厮杀、互相吞噬,最后胜出的那一个便是归墟之主。每一任归墟主都不是善茬,有大魔,有大妖,也有上古的凶兽。 小银人道:“神尊可知上一任归墟主是谁?” 若木道:“是谁?” 祂一向不关心那大坑底下的事,只依稀记得是个男人。 人能从一群妖魔鬼怪中脱颖而出,必定比妖魔更凶残百倍。 小银人道:“上一任归墟主是偃师宗宗主,五百多年前来到这里的。偃师宗源出昆仑,不但剑法了得,一手傀儡秘术出神入化,夺天地之功。不过五百多年前突遭九大宗门联手围攻,满门上下魂飞魄散,只留下这个男人来到这里。四百年前他杀死前任归墟主,便从未遇到过敌手。” 若木道:“本座想起来了,在他之前是只魔蛟霸占着那大坑。” “神尊英明。”小银人谄媚道。 可惜这小人是祂自身化成,这奉承话听起来也没什么滋味。 若木道:“这回又是什么东西?” 小银人道:“回禀神尊,这回不是东西,还是个人,一个女人。” 若木眼前忽然闪过一双受伤孤狼般的眼睛,不过他立即便将这荒唐的念头拂去。 那女子只是个凡人,虽叫她侥幸杀了狐妖,夺了妖丹,她这样的魂魄,下归墟不到三个时辰就会被撕成碎片。 小银人见主人沉吟,小心翼翼请示:“神尊,咱们要不要出手?” 若木道:“暂且不必理会。若是太碍事,大不了把那大坑填了。” 小银人道:“神尊英明!” 若木不耐烦地一拂袖,那碎嘴的小银人顿时变回叶片,落到水面上,悠悠地飘远了。 若木乜了眼“咕嘟咕嘟”冒泡的归墟,冷哼了一声:“真是水浅王八多……” 话音未落,忽听轰然一声巨响,只见一道黑龙般的气柱从归墟中直冲出来,引得弱水喷涌倒灌,黑雾四处弥漫,遮蔽了银白的天空,周遭一下子暗下来。 黑雾中一道人影渐渐显现,瘦削,颀长,单薄,是一个女子。 随着黑雾逐渐消散,女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倒像是黑雾凝聚成了她。 女子一身窄瘦的黑衣,头发高高束起,眉眼极艳丽,又极冷峭,一双点漆般的眼瞳深不见底。 她的左手提着把通体乌黑的剑,那把剑简直不能称为剑,既没有剑鞘,又没有剑镡,充其量只能算块薄铁片,甚至都没有开锋。 她就提着这片不伦不类的东西,踏着弱水,向若木走来,步履从容,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若木一下子认出了那双眼睛,她的眼神不再似落魄失群的受伤孤狼,却像狼王,冷酷,沉着,谨慎,又笃定。 “是你。”若木几乎掩饰不住惊喜。 随即祂意识到自己失态,自觉有失身份,便皱起眉头,挑起下颌:“你又来了。” “是。”冷嫣平静道。 若木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就是新的归墟主?” “是。”冷嫣道。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2节 若木道:“那男人呢?” 他并未指名道姓,冷嫣却知道他说的是谁,淡淡道:“我杀了他。” 尽管早有所料,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令人悚然,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里,必定藏着一场令风云变色的恶战。 若木又扫了她一眼:“你这副傀儡身难看死了。是他做的?” 其实非但不难看,还是祂见过的最好看的东西,只除了祂自己在弱水中的倒影。祂只是不想让她太得意。 冷嫣道:“是。” 若木这回真有些意外:“你既要杀那男人,他又为什么帮你?” 冷嫣淡淡道:“他在临死前给了我这副身躯和所有传承,作为回报,我替他报仇。” 若木道:“你可知道九大宗门都是他仇家?” 冷嫣道:“但罪魁祸首只有一个。” 若木道:“是谁?” “重玄。”冷嫣淡淡地说出这两个字,仿佛这两个字与她毫无瓜葛,她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若木道:“就凭你一人?” 冷嫣点点头:“就凭我一人。” 若木轻嗤了一声,显是笑她不自量力:“你在那坑底想必不知道,谢爻一百年前已继任昆仑君。” 昆仑是连接三界的中轴,也是支撑整个清微界的支柱。重玄同样源出昆仑,重玄的上古护宗大阵便传承自昆仑,昆仑君身为阵主,继承法阵之力,也承担守山之职,虽未飞升,也算得上半个神祇了。 若木以为她会吃惊,不想那女子神色依旧淡淡:“我知道。” 若木道:“那你也该知道,人是杀不了神的。” 冷嫣道:“是,我知道。” “你还要去?” “是。” 若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女子的固执叫祂有些着恼。 “好言难劝该死鬼,”他没好气道,“你可以走了。” 冷嫣却站在原地不动。 若木道:“你既然能从归墟出来,想必也能从这里出去。” 冷嫣道:“我能。” 若木挑眉:“那为什么还不走?” 冷嫣道:“人不能杀神,神可以。” 若木轻笑了一声:“所以到头来你还是要求本座。” 顿了顿道:“本座也不是不可以帮你,不过你得永生永世给本座为奴为婢。” 祂心里有说不出的得意,同时又有些失落。 冷嫣却道:“我不求你。” 若木简直捉摸不透这女子:“那你待如何?” 冷嫣并未立即回答,却把铁片插进腰带里,从袖子上撕下一条布条,慢条斯理地缠裹左手手掌。 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垂着眼眸,越发显得眼尾狭长锋利,有如刀裁。 她缠完布条,咬着一端,利落地打了个结,然后抬起眼皮,平静地看着祂。 漆黑的眼眸像是两个幽暗的洞窟,宛曲深邃,不知有多少岔路,不知通向哪里。 若木忽然生出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迷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迷窟里,黑暗中有危险慢慢向祂逼近。 祂活了数万年,天不怕地不怕,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人。 “你要做什么?”祂的声音有些发紧。 “不要做什么。”冷嫣慢慢从腰间抽出那把不像剑的剑。 又慢慢将剑锋指向祂:“我要你。” 她顿了顿道:“只有神剑才能杀神,我还缺个剑灵。” 第10章 若木疑心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你说什么?” 冷嫣撩起眼皮,神色平淡又从容,活像在市集上挑菜:“我要你做我的剑灵。” 若木活了数万年,没碰上这么无耻的人,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呵。” 冷嫣道:“我没有元神,炼不出元神剑,要给我的剑找个剑灵。” 她打量着若木,点点头,仿佛祂是一棵鲜嫩水灵的小青菜:“你最合适。” 若木哪里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一张莲瓣似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又由红转白。 他看了眼那块破铁片,气得浑身发抖,连带着满树的叶子都颤动起来,丁零当啷响个不停。 他头脑中一片空白,找不出什么词来表达他的愤怒,怒极反笑:“呵!” 冷嫣挽个剑花:“你不愿意,我只好失礼了。” 话音未落,她已提剑凌风而起。 若木冷笑:“就凭你这凡人,也敢觊觎本座!” 说话间一股狂风已掀起弱水,若木闭上眼睛,稚气未褪的脸庞上没了表情,终于像个无心无情无视苍生的神祗。 他红唇轻动,及踝长发与雪白衣袂飞扬,转瞬之间,灵力从枝叶中喷涌而出,迅速织成一张银白色的大网,现在这银白色的光已不再令人向往,不再给人慰藉,它依旧圣洁,却蕴含着冷酷的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比树本身更古老的符文从网上浮现出来,将整棵树笼罩其中,也把那执剑的女子牢牢困在了其中。 “因陀罗网。”冷嫣道。 传说中的众宝风丝罗网,虽有百千重,而不相障碍。 她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恐惧,甚至能辨别出一丝兴味盎然。 若木冷若冰霜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恼意,睁开眼睛,冷冷道:“既知道这是什么,便该知道,普天之下没有谁能逃出此网。” 顿了顿:“何况你这区区凡人。” 冷嫣并未作答,凡人的身躯在千重罗网中越发显得渺小单薄,像风中的蝴蝶,不知罗网已经收束。 网在收束,千重落网彼此交错,网上的符文快速转动,越来越亮的银白光芒像剑芒一样几乎刺瞎人眼。 只要稍有不慎,碰到网上的咒文,冷嫣的傀儡躯壳连同魂魄都会一起灰飞烟灭。 若木虽下了狠手,心里还是有些惋惜:“凡人,若你跪地求饶,认本座为主,本座便饶你一命。” 冷嫣的身形在半空中打个旋,从一片密密麻麻的咒文缝隙里滑过。她的身法未见得有多快,像风中飘舞的落叶,却连头发丝也没杀着一根。 接着她的身形忽然快起来,转眼间成了残影,像一阵风,一阵烟,飘渺无踪,能穿过任何罗网。 若木也不由看得入了神,祂吞噬过无数灵魂,其中不乏历代的大能,但祂很清楚,没有人能在他的因陀罗网下活过一弹指的时间,这个女人不但是个凡人,还是一副傀儡身躯。 傀儡身不比血肉之躯,要以自身为傀儡,需将细如蚕丝的傀儡丝牵系在神魂上,傀儡丝越多,操控越精细,可每一次动作,傀儡丝都会牵扯神魂,带来巨大的痛苦。 她能将傀儡身操控到如此境界,不知用了几千几万根傀儡丝,每一次动作,都有几千几万根傀儡丝同时牵扯神魂,这得有多痛? 若木无法想象,只觉这人一定是疯了。 可她又是那样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流风回雪般的女子回过头来,一缕发丝拂上她浅淡的唇瓣。 那缕发丝好像从若木身上拂过,让祂怔了怔。 就在这时,女子一甩头发,嘴角微微一挑,仿佛在说:“就这样?” 若木瞬间回过神来,怒火直冲天灵盖,差一点就要把自己的树身点着。 网上银光大盛,大网内部突然又生出许多荆棘般的尖刺。 他恼羞成怒,手上也没了轻重,忍不住用上了杀招。 冷嫣似乎化作了一颗流星,在银光之间穿梭飞舞,好几次与之堪堪擦过,间不容发,她却始终毫发无伤。 若木发现自己大大低估了这个凡人,她能杀死上一任归虚主,足见她绝非等闲之辈,但他还是小看了她。 就在这时,她出剑了。 她的剑意轻得难以置信,快得难以置信,像是一缕春风,转眼从江南吹拂到了塞北。 风自下而上,从最低的枝桠一直拂到树梢,只听玉片般的叶子在风里泠泠作响,若木只觉他的树身传来阵阵细微的刺痛,几乎像是麻痒。 转眼间,那凡人女子又已穿过层层咒文落回弱水上,抱剑而立。 若木冷哼了一声,轻蔑道:“你就这点本事?一片叶子都没削掉,还敢觊觎……” 话还未说完,他忽然觉出了异样。 他抬头看向最近地一根枝桠,只见眼前的一片树叶从正中被分成了两半,而叶尖的露珠还完好无损地坠着。 他悚然一惊,看向另一片叶子,果不其然,也是整整齐齐地分成了两半,第三片,第四片……每一根枝桠,每一片叶子都是如此。 而那凡人女子从出剑到收剑,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他的叶子比钟山玄铁更坚硬,炼虚期修士的元神剑也不过能在祂的叶片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而她仅凭一块未开锋还有些生锈的凡铁,竟一剑将他所有的叶片都削成了两半,却没有削落一片叶子,甚至连叶尖的露珠还原封不动地留着。 比起剑的凌厉,更可怕的是她收放自如的掌控力。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若木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祂活了那么久,还没遇上过这等事。 祂不吭声,冷嫣也不说话,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祂,半晌,用手指弹了弹剑身,发出“叮”一声轻响。 若木一个激灵:“你……你想做什么……”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3节 冷嫣道:“怕神尊没看清我的剑。” 若木大怒:“区区凡人竟感威胁本座!本座不过饶你一命,以为本座当真杀不了你?” 冷嫣道:“三年。” 若木一怔:“什么?” “只借你三年。”冷嫣道。 三年足够她报完所有的仇。 若木不由松了一口气,才三年,在祂漫长的生命里不过是一眨眼,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行! 祂回过神来,不管三千年还是三年,事关祂身为神祇的尊严,就算是三天也不行! 祂决然道:“做梦!” 凡人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淡淡道:“那就只能冒犯神尊,把叶子削光了。” 若木脸色刷地一白:“你卑鄙无耻!” 冷嫣眼皮都没掀一下:“嗯。” 若木道:“你敢!” 冷嫣道:“我敢。” 若木语塞,祂知道这凡人真的敢。 他的叶子九百年抽芽,九百年长成,祂固然能杀了这凡人,却没把握在她出剑削落他的叶子之前杀了她。 他抬眼看了看自己弯曲遒劲的枝桠,身为一棵树,尊严虽要紧,关键时还得能屈能伸才可颐养天年。 到底要不要为了争这口闲气,冒秃上两千七百年的险…… 祂高高地昂起头,纡尊降贵道:“本座改主意了。” 冷嫣淡淡道:“哦?” 若木恨不得杀了她,但又怕杀不死她,反被她削秃了,只能忍辱负重道:“其实本座在这里也呆腻了,想去外面看看,恰巧你来了,便由你引路吧。” 冷嫣唇边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若木差点把牙咬碎:“说好的三年,一天都不能多,你要报仇是你自己的事,别指望本座用法力帮你。” “还有,想请本座出山,须得拿出诚意来。本座只饮元洲五芝玄涧的涧水,兑三分昆仑山北的玄玉精。” 冷嫣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若木没想到她答应得这样爽快,怔了怔,接着道:“此外,本座出入得有凤凰麒麟开道,只坐琅舆碧辇,九色玄龙拉车,上覆十绝羽盖,车中焚九鹭之香,奏《九韶》、《太章》之乐……” 冷嫣道:“好。” “你还得给本座修一座神宫,一应格局陈设都得由本座说了算……还有,你这块破铁片也太破了,去给本座找柄旷世绝伦的宝剑……” 冷嫣依旧道:“好。” 若木身为一棵树,不知道人世艰险,讶然道:“你都答应?” 冷嫣一副债多不愁的样子:“这些条件我都答应,三年之期一到,神尊自可离去。” 若木见她答应得干脆,又一口一个“神尊”,比方才客气了许多,气顺了些,冷哼了一声,嘟囔道:“算你这凡人还有几分眼色。” 冷嫣又弹了弹铁片:“神尊请。” 若木嫌弃地看了一眼,不情不愿地化作一缕青色的光,向剑中飞去。 一道青光像碧波一样流淌,铁剑上的锈迹瞬间被洗去,隐隐透出锋芒。 剑里传来瓮瓮的声音:“真破。” 剑中有一方小天地,不过和若木要求的神宫相去甚远,只是个破破落落、空无一人的小院子,门窗吱嘎作响,简直碰不得,一碰就要掉下来。 屋里只有一张床榻供他休憩,好在还算干净。 若木气得肚子都快要炸了,正要抗议,耳边便传来那凡人的声音:“委屈神尊。” 若木便懒得同她计较,哼了一声:“凡人,你要抬着本座去哪里? 冷嫣道:“先去给你找把旷世绝伦的宝剑。” 顿了顿,声音冷下来:“顺便会会几个故人。” 第11章 四野无人,一座孤零零的小客店伫立在昏黄的浓雾中。 时值晌午,店堂里的光景却似黄昏,店里只有两桌客人,一桌是两个梳着道髻、穿着黑白道袍的青年修士,一个背后插着拂尘,另一个背着剑,不甚起眼。 另一桌的客人却太过惹眼。那是一对年轻男女,女的一身黑色劲装,头戴幂篱,黑纱斜挑在肩上,露出轮廓秀丽的下半张脸。 那半张脸上没有血色,像春雨打湿的梨花呈现出一种几近半透明的白,连唇色也是浅淡的。 坐在她对面的男子看外表充其量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却穿得极其招摇,一身浓艳欲滴的紫堇色外袍,绣满了一簇簇的白色藤花,胸前戴着八宝璎珞,腕上金钏、手铃叮当作响,连手指上都似异族人那样戴着镶明珠与宝石的戒指,把那昏暗狭小的店堂映得蓬荜生辉。 不过那少年一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却丝毫不会喧宾夺主,因他生得实在太好。 邻桌的散修等茶酒上桌时,频频向他们投去惊异的目光。 两人不敢出声评头论足,却忍不住用密语传音交流感想,殊不知在修为高得多的人耳中,他们的密语毫无秘密可言。 那一对男女正是冷嫣和若木,两个修士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被他们听了去。 只听年少的道:“哎我的亲娘天爷,这小郎生得可真好看,我活了一百岁,也见过不少好看的妖精,跟他一比,连根脚趾头都不如。可惜那女修遮着大半张脸,看样子也是个大美人哩。” 年长的老成持重:“那两人看着古怪,莫不是关外来的魔修,你别老盯着他们看,免得惹祸上身。” 年少的道:“我倒觉得不像,魔修身上都是一股子邪门劲,那两人身上干干净净的。” 年长的道:“你没听师父说过,也有大魔伪装得好,看起来比正经人还像正经人。总之你记得师父的叮嘱,我们这回去烛庸门是长见识的,切莫节外生枝。” “知道了,师兄你别念经了,”年少的道,“哎,师兄,听说这次论道会,重玄门也会派人来,也不知派的是谁,该不会是琼华仙子亲自到场吧?” “别痴心妄想了,这种大宗门自恃身份,只会派个小辈弟子来,”他师兄笑道,“何况琼华仙子已经突破炼虚,登化神之境,该尊称一声元君,你在重玄弟子面前切莫乱说话,那可不是咱们惹得起的,随便一个内门弟子,捏死咱们就像捏死两只蚂蚁。” “我省得的,”年少修士道,“咱们只是来长长见识,又不要与他们争那块紫阳金魄,远远的看一眼宝物也就罢了,只不知道那块宝金最后花落何家。” 年长修士嗤笑一声:“重玄早已经放出话来,要为琼华元君铸一把元神剑,谁那么不识趣,敢与他们争?” 年少修士呆愣愣地道:“这么说,结果早已内定了?那把这许多人叫来‘论道’,岂不是白费力气?” 年长修士道:“烛庸门掌门一甲子只铸一件法器,这一件法器给谁,难道真的靠‘论道会’上一决胜负?自然是九大宗门早就心照不宣地定下了。” 他顿了顿道:“琼华元君是重玄那一辈最受宠的弟子,老掌门的掌上明珠,又是玄渊神君的道侣,难道还要重玄纡尊降贵与人争夺?何况真的要抢,谁抢得过天下第一大宗?” 年少修士沉吟半晌道:“可我还是觉得这不太公平。” “公平?”年长修士哂笑,“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你可见过狮子老虎和兔子耗子讲公平?” 说话间,年迈的店主人来上菜了。 两个修士往邻桌一瞅,只见邻桌那对男女点了总有十七八个菜,小小的桌子上堆满了酒肴,盘子叠着盘子。 修道之人一般早已辟谷,无需进食,很多人会保留饮茶饮酒的习惯,偶尔也会打打牙祭满足口腹之欲,但很少有人会像凡人一样大快朵颐。 两个不禁啧啧称奇,又“密语”了一番。 “这么多菜,他们两人吃得完么?” “只有那小郎动筷,你看那女子只是喝酒而已。” “啊呀,没想到那小郎生得那么好看,竟那么能吃,真是人不可貌相。” “难为这山野小店,能凑出那么多菜色来。” 店主人给那对男女上完酒菜,终于把他们的酒也端了来,满面笑容,并不因为他们只点了一壶薄酒而慢待。 “两位道长想必也是去烛庸门参加论道会的了?”店主人道。 年长修士道:“老丈好眼力。” 店主人道:“不敢当,近来来小店打尖投宿的客人,十个里有十个都是去烛庸门。” 年长修士向半支着的窗户外望了一眼:“这阴煞雾是越来越浓了,老丈的生意想必也不好做吧?” 店主人苦着脸道:“谁说不是呢,就最近这一百年来,这阴煞雾又重了许多,从早到晚也见不着太阳,窗户都只能开一两个时辰。本来这条通往昆仑墟的要道上,几十里路有二三十家客店,如今搬走的搬走,荒废的荒废,只剩下小店一家了。” 他摇了摇头道:“做完这程子的生意,小店也要关门大吉咯。不提这些,不知两位道长仙门何处?” 年长修士道:“不敢当,敝派偏居一隅,无甚声名。” 店主人道:“两位道长谦虚了。” 年少修士抢着道:“不是谦虚,名门大宗不是乘飞舟飞阁便是乘云车玉辇,但凡有点家底的小门小派,也是驾云骑鹤,只有我们这样寒酸清苦的小门派,才不得不走陆路,穿过阴煞雾密集的地带,要是碰上冥妖,可就凶多吉少咯。” 店主人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讪笑。 年少修士道:“老丈消息灵通,不知老丈可知,这回重玄派了哪位大能前去论道会?” 店主人道:“前日听客人提起过,似乎是两位仙君,一位乃是琼华仙子座前玉面九尾天狐,道号紫阁仙君的。” 冷嫣隐约想起她死的那日,郗子兰生辰,小师叔谢汋送了她一只巴掌大的天狐作贺礼,三百年过去,连那只灵宠也已得道。 玉面天狐天生灵力强,修为越高,尾巴越多,一百年能修出一尾已算天赋绝佳,九尾至少要修千年,这只天狐三百年便修出九尾,想必是沾了郗子兰的光。 店主人又道:“另一位是玄镜道君座下大弟子崔仙君。” 年长修士道:“可是那位出身凤族的崔仙君?” 店主人道:“想必是了。” 冷嫣想起在山中听见的那道声音。 她永远不会忘记他说起姬玉京时,讥诮的口吻,毒针般的话语:“望他去一趟转生台,能学个乖。 ” 她的目光微冷:“崔羽鳞。” 年少修士对那位玉面天狐仙君更感兴趣:“早听说琼华元君养了只极漂亮的九尾天狐,在天狐族中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只恨无缘得见,没想到竟是他来,真是走运!” 年长修士不满道:“师父派我们前来是观摩剑法的,你怎么只想着看美人。”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4节 店主人凑趣地笑了笑,随即道了声失陪,便端着空托盘出了堂屋。 店里又只剩下两桌客人。 那年少的修士忍不住向冷嫣和若木道:“两位道友也是去烛庸门论道会么?” 若木冷淡地瞥了他一眼,点点头。 两个修士对视一眼,松了口气,既然是去参加论道会,必然是正道宗门弟子,或者正道散修,魔修不成气候,绝不敢在正道云集的场合露面。 年长修士道:“不知两位仙府何处?” 冷嫣道:“偃师宗。” 两个修士从未听说过这宗门,以为也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只道:“久仰大名,在下与师弟是肇山派第四代弟子,在下柏高,师弟青溪。” 那名唤青溪的年少修士道:“在此地相遇真是有缘,若两位不介意,不妨结伴同行?” 冷嫣道:“介意。” 青溪从未见过这么直截了当的人,讪讪地一笑:“这位道友好生风趣。” 两人见他们冷淡,不再自讨没趣,回头自顾自斟酒,却听邻桌那少年道:“我若是你们,绝不沾那酒。” 那声音清泠泠的,说不出的好听,两人如闻仙乐,一时有些陶陶然,半晌才回过神来,意识到那少年是在同自己说话。 青溪看了看杯中酒,纳罕道:“敢问小道长,这酒为何不能喝?” 若木却不再回答,也懒得往他们那边瞧上一眼。 两个修士对视一眼,密语道:“真是个怪人。” 青溪道:“我看他们自己也喝了不少,好好的酒凭什么不让我们喝。” 师兄柏高谨慎地抿了一小口酒:“只是淡了些,没什么异常。” 两人便不去理会少年的告诫,自顾自对酌起来。 冷嫣一边饮酒,一边传音:“你倒是有雅兴,还管别人的事。” 若木道:“本座看那两人心地不坏,好心救他们一命。” 冷嫣一针见血戳穿他:“是因为他们说你好看。” 若木脸一红,恼羞成怒:“本座难道还缺人夸?” 冷嫣掀了掀眼皮:“哦,原来不缺。” 若木顿时觉得啃了一半的大鸡腿都不香了,祂一棵树在归墟上,数万年来见到的只有亡魂,那些亡魂连头都不敢抬,当然也无法欣赏祂的美貌。 祂愤愤地把鸡腿一扔:“本座胃口欠佳,不吃了。” 冷嫣看着面前堆得小山似的空盘碗,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胃口欠佳。” 若木的脸涨得更红:“你……” 就在这时,店主人折返回来,堆着笑向两人道:“小店粗茶淡饭怠慢贵客,不知两位用得可好?” 冷嫣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整块上品灵石放在桌上。 店主人惶恐道:“客人给多了,这一桌酒肴,只需三分灵石。” 不等冷嫣说什么,若木露出个灿若朝阳的微笑:“不多,这是买你一条命的钱。” 话音甫落,只听“砰砰砰”接连几声响,原本半掩的窗户刹那间向外洞开,妖雾像尘云一样从窗门中扑进堂中。 第12章 方才还慈眉善目的店主人顷刻间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本来想放你们一条生路,偏偏上赶着找死!” 话音未落,店中的景象顿时一变。 原本狭小昏暗但还算整洁的小店顷刻之间变得腐朽破败,门窗零落,梁柱几近坍塌,到处密布着粘腻的蛛网,桌椅竟都是森森白骨搭成。 肇山派的师兄弟被这变故吓呆了,两人往杯盏中一看,里面的哪是酒,却是浓墨似的黑色,还咕嘟咕嘟往外冒着阴气。 两人感到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掐住脖子拼命干呕,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邻桌那对古怪的男女却仍旧稳如磐石地坐在白骨搭成的凳子上,那黑衣女修竟然还拿起杯盏喝了一口漆黑的阴煞酒。 那店主人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笑道:“既然两位是同道中人,老夫也不是不懂规矩的,这两只肥羊,咱们一人一只对半分,如何?” 两个肇山弟子本来还指望这两个古怪修士能拔刀相助,听了老头这句话,吓得脸色煞白。 青溪哆嗦着嘴唇,也不知是安慰师兄还是安慰自己:“方……方才那小道长分明劝我们别喝酒……他们一定是好、好、好……” 话未说完,便听那少年笑道:“甚好。” 两人顿时如坠冰窟。 若木接着道:“不过不是和你分……” 他抬手点了点对面的冷嫣:“我和她一人一半。” 说着斜睨了两个修士一眼,认真道:“我要骨头软的那个,咬起来咯吱咯吱,有嚼劲。” 两个修士闻言面如死灰,青溪仿佛已经听见了自己骨头被那少年嚼吃的“咯吱咯吱”声,只觉浑身骨头隐隐作痛,连魂魄都快出窍了。 柏高也吓得半死,可仍旧战栗着双股,勉强站起来,从背后抽出拂尘:“师……师弟别怕,我不会让……让他们……” 可或许是喝了阴煞酒的缘故,他一动便觉经脉里像是堵满了淤泥,扶着柱子吐出一口血。 没人理会他。 老头狞笑着对少年道:“小子好大口气,给脸不要脸,休怪老夫不客气!” 说话间,只听他骨节中发出喀拉拉的声响,身形瞬间暴涨三尺,脊背生出一列钢刀般的棘刺,双脚变成黑蹄,双手却变成鹰爪。 肇山派师兄弟两人连连后退,恨不能把自己贴在墙上,他们出身小门小派,道法稀松平常,从未见过这样凶狠的妖魔,已然吓呆了。 那对男女也不知是不是吓懵了,竟也坐着一动不动。 青溪绝望大叫:“啊啊啊啊啊——” 这一叫不打紧,所有人连同那妖魔一起转过头来看他。 青溪忙咬住袖子:“呜呜呜呜呜……” 那妖魔又回过头去,身形一耸,便向那华服少年扑去。 眼看着那双鹰爪将要抓上少年的头脸,青溪吓得闭上眼睛。 几乎是同时,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野兽的哀嚎。 绝不是那少年发出的声音。 青溪大着胆子将眼皮撑开一条细缝,却见那妖魔的双爪已被齐肘切断,黑血正从伤口中汩汩流出。 而那对男女却依旧相对而坐,连一寸都未挪过。 青溪吃惊地张大嘴:“怎么了?” 柏高困惑地摇摇头:“那女修仿佛出剑了,又仿佛没有,太快了,我什么也没看清……” 话音未落,那妖魔往前踉跄两步,忽然“哗”一声,碎成一地肉块。 两个修士傻了眼。 半晌,青溪小声道:“死了?” 柏高咽了口唾沫,点点头:“死了。” 青溪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柏高难以置信:“好什么?谁赢还不是被吃!” 何况他连这两人的出手都没看清,那可怕的妖魔便四分五裂而死,这两人岂不是比妖魔还要可怕千万倍! 青溪却道:“横竖都是被吃,还不如被美人吃了。” 少年笑着点头:“看不出来,你这人有点见地。” 一边说一边向两人走去。 虽说下定了决心,可事到临头,两人还是吓得抖如筛糠。 少年打量着青溪,似乎在思忖该从哪里下口。 两人几乎窒息,却听那少年道:“脏了点,洗洗干净再下锅。” 一边从袖中取出只青玉小瓶,往柏高怀里一掷:“先洗洗肚肠。” 柏高拔开瓶塞,往掌心一倒,却是两颗黄豆大小的朱砂丹丸。 两人一人一颗服下,丹丸入喉,瞬间化开,他们只觉腹中一阵翻涌,扶着墙壁吐起来。 他们吐得昏天黑地,终于把喝下去的阴煞酒吐了个干净。 待他们抬起头,擦干脸上眼泪,店堂里却已空无一人。 两人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拔腿向门外跑去,却哪里还有那一男一女的踪影。 青溪睁大双眼不甘心地盯着浓雾,怅然若失道:“都来不及道一声谢。” 柏高拍拍师弟的肩膀:“总有机会的,你忘了他们也要去烛庸门论道大会?” 青溪眼睛一亮:“对啊!” …………………………………………………………………… 昆仑山麓,烛庸门。 奇器阁前的云坪上高朋满座,衣冠如云。 烛庸门是个小门派,宗门上下加侍僮杂役也不过百来人,门中少有大能,却地位超然,更稳稳居于九大宗门之末,不管前八大宗门如何变化,第九位永远是烛庸门。 因为清微界中的十大名兵都出自这里。 烛庸门的地理位置也极特殊。 昆仑山饱受冥妖之苦,终年阴煞雾笼罩,方圆数百里的宗门早在千年前走的走,迁的迁,只留下了烛庸门。 因为昆仑金、天阳玉、紫阳金等珍稀炼器材料都出自昆仑,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七个洗剑池。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5节 为了保护烛庸门免受阴煞雾的侵扰,千年前八大宗门各自拿出一件镇派之宝,以宗门大能之力布下阵法,保这一方水土。 不过烛庸门欠了八大门派的情,却并不因此投桃报李。 自祖师开宗立派以来便有一条铁规,每甲子只铸一把剑,过了铸剑之期,哪怕是四大宗的宗主掌门亲自来求也只能吃闭门羹。 是以即便像琼华元君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要铸元神剑,也只好乖乖地等待甲子之期。 论剑大会已进行到第三日,正北的首座却一直空着,众人都那是为重玄的两位仙君留的。 直到金乌西坠,大会几近尾声,那两个尊位的主人方才姗姗来迟。 两位仙君都着白色星云锦袍,衣袂翩然,峨冠博带,虽未飞升,已然是神仙中人。 其中一人生得面若好女,玉白肌肤吹弹可破,一双眼睛狭长上挑,带着股雌雄莫辨的媚意。 另一人也是风姿翩然,气宇轩昂。 两人一落座,便吸引了无数道视线。 海潮般的窃窃私语通过密语传来传去,这种时候所有人的声音交杂在一起,谁还能分辨那句话是谁说的,故此即便知道有可能会被修为高深者听了去,许多人依旧忍不住评头论足。 即便被人听见,法不责众,谁会为两句闲话较真? 两人只听满场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看见没有?重玄的两位仙君……” “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宗,那步态都不一样……” “身背赤剑的想必是崔仙君了……” “听说他出身凤族,却拜入玄镜仙君门下修习坎水剑术,如今水火双绝,也不知能不能看到……” “重玄来了两个人,大约用不着他出手……” “那玉面天狐也着实厉害,三百年修出九尾,他祖父修了八百年也不过八尾而已……” “也不看谁的狐狸……” “也是,那么多灵丹妙药喂下去,天材地宝紧着他,换我也能有个炼虚期……” “你?也不照照镜子,你有人家的一身好皮子么?” 青溪和柏高也在场中,只不过肇山派名不见经传,他们的座位在全场最边缘,好在修道之人目力过人,这里又是山明水秀,并无阴煞雾障目,重玄两位仙君入座,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青溪有些失望,密语传音道:“那玉面天狐好看是好看,看着有些俗艳谄媚,琼华元君的眼光似乎不怎么样。” 柏高忙道:“别乱说话!” 青溪也意识到了自己多嘴,侥幸道:“咱们坐那么偏,应该没人注意到吧。” 却不知那玉面天狐紫阁仙君的目光正从他们师兄弟脸上掠过。 崔羽鳞瞥了眼同伴,见他笑得越来越甜美妩媚,便知那些闲话让他上心了。 这狐狸天生睚眦必报,又被小师叔琼华元君宠得无法无天,谢汋派他来,一方面是为师妹的爱宠保驾护航,另一方面也是让他照看着些,免得为门派惹出是非来。 崔羽鳞虽然是凤族,却不是给人当灵宠的,一身修为靠的是勤学苦练,心底十分看不上玉面狐狸这种靠着摇尾献媚、讨好主人来平步青云的灵宠,只觉他堕了妖族的脸面。 不过琼华元君爱宠他如命,他也只好捏着鼻子陪他来。 他斟酌着道:“这些人不过是嫉妒你天赋异禀,又有大能指点,大可不必将这些酸话放在心上。” 狐狸一张玉面仿佛结了冰:“我知道,师兄不必担心。” 崔羽鳞道:“那就好,你别嫌师兄多言,我们此次出山,是为了替小师叔取得紫阳金魄,铸成元神剑,切莫节外生枝。” 狐狸眯缝起眼睛:“师兄放心,我知道我们在这里便是重玄的脸面,我不会轻举妄动。不过……” 他话锋一转:“不过,他们说我也就罢了,对我师尊说三道四,我却非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可。” 崔羽鳞知道不让他出口闲气,这狐狸必不能善了,一想方才那两个身穿黑白道袍的修士模样寒酸,多半是小门小派出来的,杀鸡儆猴也不是坏事,便道:“既如此,你注意分寸。” 狐狸莞尔一笑:“师兄别担心,我有数。” 第13章 金乌西坠,论道大会即将进行到尾声。 重玄地位显贵,玉面狐狸自矜身份,直到最后一场才上台,对手是同为炼虚期的太一宗门下弟子。 太一宗在九大宗门中排行第三,门下高手如云,不过派来的这位弟子资质平平,无论修为还是剑法都远在玉面天狐之下。 柏高仍旧看得津津有味,虽然结果早已定下,但这三日来欣赏高手切磋,着实令他大开眼界。 青溪却心不在焉,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奇怪,”他嘟囔道,“他们明明说要来烛庸门的,怎么这三日连半个影子也不见。” 柏高道:“这人山人海的,找两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他来前也不知论道会的规模竟有那么大,太极台边乌压压的一片,半空中停驻着不知多少仙舟仙阁,上台切磋的加上观摩的,总有数千人众。 青溪却摇着头道:“从人海里找两个人是大海捞针,从鸡群里找两只鹤却太容易了。” 柏高哑然失笑:“你这毛病可要改改,回去师父问起你在论道会上学到些什么,你怎么答?” 青溪道:“实话实说就是,师父他老人家还不知道我什么样?骗他他也不信的。” 说话间,台上两人已拆了百来招,那台一弟子识趣地投刀认负,抱拳道:“道君剑法高妙,在下自愧弗如。” 玉面天狐亦收回宝剑,风度翩翩地一笑:“承让。” 主持论道会的烛庸门执事长老宣布这一场的结果,然后问道:“诸位仙友中,可有欲向紫阁仙君问道的?” 所谓“问道”,便是挑战的意思。 青溪问师兄:“还有人会上台吗?” 柏高笑着答:“哪有人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话音甫落,却见师弟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双眼变得呆滞。 不等他开口询问,只见师弟慢慢站起身,举起一手:“我。” 众人循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修士,不过衣着寒酸,坐席又在外围,一看不是散修就是无名小派出来的。 有人暗笑:“哪里来的乡巴佬,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竟敢向玉面天狐挑战。” 也有人察觉不对劲:“重玄威名赫赫,放眼清微界谁不知道?连黄口小儿也知重玄厉害,何况是修道之人?” “那年轻人若非深藏不露,便是其中有什么蹊跷。” 烛庸长老也不想横生枝节,沉吟道:“这位小道友,当真要向紫阁仙君问道?” 他有意将“仙君”两字咬得很重,想让那年轻修士知难而退。 柏高也拽住师弟,顾不得传秘音,开口道:“你小子疯了?给我坐下来!” 谁知青溪像中了邪一般,大力挥开师兄的手,忽地耸身一跃,在空中飞跨几步,转眼已经到了台上。 崔羽鳞传秘音给天狐:“师弟,你这是在做什么?” 玉面天狐勾唇一笑:“给那小子点教训。” 崔羽鳞有些焦躁起来:“你对他用摄魂术,被人瞧出来怎么办?” 摄魂术是天狐族代代相传的秘术,可惑人心智为己所用,总有歪门邪道之嫌,因此即便是天狐族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极少用此术。 玉面天狐却冷笑道:“看出来才好,杀鸡就是给那些猴子看的。” 这寒门修士方才虽然诋毁他师父,但说的话不是最难听的。 真正难听的话是大宗门那些出身显赫的世家子说出来的。 他们说他师尊死而复生有蹊跷,他们说她在短短三百年中修为大进全靠有个好道侣,他们还说他是她养的小白脸,暗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他可以容忍他们诋毁他,却绝不能忍受他们中伤师尊郗子兰。 在见到师尊之前,他从未想过世上有这样美好的人。 他因为生母低贱,自小在族中受尽白眼,是师尊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关爱,也是师尊不计代价地用灵药为他蕴养灵脉,甚至将珍惜的大妖妖丹入药,帮他增强修为,让他在族中扬眉吐气。 他们都道师尊坐享其成,道玄渊神君百年前分了一半修为给她。 可只有他知道她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想到这里,他眼中露出狠戾的,野兽似的光芒。 崔羽鳞劝了几句无果,只好道:“众目睽睽之下,别过头了。” 玉面天狐道:“师兄放心,只是小惩大戒,断他双腿,让他永诀道途便是。” 说罢他便断开了两人的秘音。 这年轻修士当然罪不至此,不过玉面天狐没有一丝愧疚,要怪只怪他出身比别人卑贱,修为比别人低下,还不知道缩着脖子做人。 弱肉强食,本就是天经地义。 就在这时,摄魂术的效力已经过去了。 那年轻修士忽然如梦初醒,往四下一张望,眼中满是迷茫。 下一刻,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惊恐道:“我怎么会在台上?” 玉面天狐笑了一声,笑得如赤子般单纯无辜,任谁听了这笑声都会觉得他是个很天真的人。 “道友自然是自己上来的,难道不记得了?”他和气地说道。 青溪看了看他,又看向旁边那和蔼持重的白须老者,目光中满是求助之意。 烛庸执事长老这会儿也看出了端倪,知道定是这年轻人因为什么缘故碍了玉面天狐的眼,但他如何会为了个无名小修士,得罪九大宗门之首的重玄? 他笑得和善:“这位小道友,的确是你自告奋勇上台问道的,在场诸位道友都是见证。” 青溪涨红了脸,嗫嚅道:“我……我……在下……在下不记得了,在下一定是昏了头。” 他一边说一边拱手作着揖:“在下不识礼数……请仙君和诸位见谅……在下这就下去……” 玉面天狐笑道:“谁都能上这太极台问道,有何失礼之说?”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上了太极台,还未问道便要下台,却是有些失礼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6节 青溪越发窘迫,垂着头支支吾吾,连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众人都看出是狐狸找茬,有的暗暗可怜这倒霉蛋,有的则事不关己地看戏,却没有一人出言为他解围。 “我看小道友结丹不过数年,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后生可畏,”玉面天狐道,“不知道友仙府何处?” 青溪道:“回禀仙君,在下是肇山派第四代弟子……” 玉面天狐点点头:“有此高徒,尊师必是隐士高人。” 青溪本来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溜下台,可被对方问出了门派,再要落荒而逃,他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师父。 大不了挨一顿打,他把心一横,咬咬牙,握着剑躬身一礼:“请仙君指教。” 玉面天狐却不急着拔剑:“我修道时日比小道友略长,若是全力相抗,未免胜之不武,这样吧……” 他若有所思道:“你若是能接住我三招,便算你得胜,那块紫阳金魄自然也归你,如何?” 青溪知道自己修为剑法如何,对方是炼虚期修士,别说三招,就是一招他也接不住。 他面无血色,浑身都在颤抖,勉强道:“多谢仙君。” 玉面天狐抽出配剑抖了抖,银白软剑如蛇般游动起来。 他笑道:“那我便出招了,道友小心。” 他身法如电,青溪压根来不及举剑格挡,剑锋已至身前,阴冷剑气如一道寒风钻入他的骨髓。 不等他回过神来,只觉双膝传来剧痛,他不由自主向前扑倒在地,方才知道自己的双腿经脉已被斩断。 玉面天狐收回剑,剑尖上一抹猩红,犹如吐信的毒蛇。 他一脸讶然:“小道友,剑来了你怎么不知道躲?” 青溪一张脸已成死人般的灰白,冷汗自额头滚落。 到这时,他终于意识到,或许是自己方才与师兄那句闲谈惹了祸。 他忙道:“在下输了,多谢……多谢仙君指教……” 玉面天狐摇头道:“道友手中还有剑,亦未离开太极台,胜负犹未分。” 他顿了顿道:“第二招,这回道友可要看仔细了。” 说着他便要出剑,就在这时,只听一人高喊:“住手!住手!”从云头上跌跌撞撞地扑到台上,挡在青溪面前,却是柏高。 玉面天狐见这青年修士也身着一样的黑白道袍,知道是同门,笑道:“这位道友,莫非也想与在下论道?” 柏高向天狐行了个礼,声音打颤,不知是怕还是怒:“师弟无知,出言不逊冲撞了仙君,是我做师兄的管教不严,仙君要杀要剐,由在下替师弟领受!” 玉面天狐笑道:“小道友言重了,方才是这位小道友主动上台,又无人逼迫,何来惩罚之说?” 柏高明知道是对方耍了什么手段,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悲愤几乎把胸腔涨破。 玉面天狐接着道:“刀剑无眼,一旦上了太极台,受些小伤也是难免,想必尊师弟上台前已懂得规矩,听道友的意思,倒是我出手太重了。” 柏高强忍着屈辱道:“在下口不择言,请仙君见谅。师弟修为浅薄,恐难继续承教,在下愿替师弟领教。” 玉面天狐点点头:“本来这不合规矩,不过两位手足情深,令人动容……不知朱长老如何说?” 不等那执事长老发话,青溪却挣扎着爬上前来,揪住师兄道袍后摆,拼命将他往后拽:“师兄,这是我惹出来的祸,我一个人背,你……你别管我……” 柏高头也没回,只轻声道:“你回去,替我好好向师父老人家尽孝,再也别出山了。” 说罢,忽然猛地回声,一把拎起师弟的胳膊,将他从太极台上甩了出去。 不知是哪个门派的弟子,悄悄伸手接住了他。 “现在台上只剩我了。”柏高挺直了胸膛,第一次直视面前强大、残酷,比妖魔还可怕的对手。 玉面天狐眼中恼意更甚,本来他的确是想“小惩大戒”,留下那小修士一命。 不过这寒酸落魄、相貌平平的修士,不知怎的特别碍眼,他不打算手下留情。 他提起剑道:“第二招。” 话音未落,软剑直取柏高下腹,第一剑竟然就要毁他丹田。 丹田是全身灵脉汇聚之处,丹田被毁,这辈子便再也无法修习道法,这么做,对修士来说比直接取其性命更残酷。 柏高瞥见一道炫目剑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可预料中的剧痛并未传来,耳边却传来一声痛呼。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只断手从他眼前飞过。 电光石火间,认出了这只断手,这只手前一瞬正要碎他丹田,这只手还握着一柄银蛇般的软剑,竟是玉面天狐的手。 第14章 玉面狐狸志在必得,送出这一剑时,他似乎已经看到那寒门修士丹田尽毁、金丹破裂的惨状,他也想好了,剩下的第三剑他要直取灵府,让他尝尝元神割裂的痛苦,让他们知道与他紫阁仙君作对的下场。 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剑会落空。 当看到自己执剑的右手斜飞过眼前时,他尚未回过神来,直到手腕剧痛传来,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对痛苦并不陌生,小时候被族中兄弟姊妹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 但是自从到了郗子兰身边,有了她的庇护,他便不曾受过一丁点伤害。 久违的疼痛因此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比起痛,更多的是震惊。 他甚至没看见有人出手,手已被人削落,这是多快的剑? “是谁?”他捂着伤臂落回地上。 没有人回答,只有青色剑光一闪,仿佛晴日的湖光从眼前晃过。 紧接着剧痛从双膝传来,玉面狐狸往前一仆,双腿经脉已被斩断,竟与方才他折磨那小修士的手段如出一辙。 这时他才看到那一片犹如春光般的剑光里,浮现出一个青青的人影。 来人身着青纱衣,梳着双鬟髻,青纱覆面,两鬓各簪着一朵银白中泛着微青的茶花,手腕上戴着银臂钏,看身形显然是个女子。 她的装束看着不像修士,倒像个富贵人家的婢女。 “你是谁?”玉面狐狸咬牙切齿道。 柏高几乎同时问出这句话:“你是谁?” 他方才看见那片熟悉的剑光,以为救他的是前几日在荒野客店中邂逅的那对男女,待看清来人的模样,却又拿不准了。 客店中遇到的黑衣女子身量单薄却颀长,华服少年比那女子还高大半个头,两条长腿引人注目。 而眼前这青衣女子却十分娇小。 也许另有哪位高人看玉面狐狸欺人太甚,忍不住拔剑相助? 正思忖着,忽觉身子一轻,竟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托举着他,把他送到了台下。 他转头一看,便看见师弟困惑的脸。 师兄弟两人劫后余生,恨不得抱头痛哭一场,碍于周围都是人,只是紧握双手。 台上青衣女子道:“他问我是谁,咱们要不要告诉他?”声音甜美,却空洞洞的,仿佛银铃在山谷中回荡。 不知从哪里传来另一个声音,却是个清泠泠的少年声音:“畜生不配知道。” 青衣女子笑道:“说得极是,畜生不配知道。” 柏高眼睛一亮,青溪已惊喜道:“果然是……” 他说到一半,赶紧捂住嘴。 众人方才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一时鸦雀无声,这时才开始窃窃议论起来。 “此人是从哪里来的,可有人看见?” “忽然就出现在台上,竟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 “也不知是哪门哪派……” “看这身衣裳,不像是大宗门……” “这人好大的胆量,连重玄的人也敢骂……” 有许多人把目光投向正北方的首座,只见崔羽鳞正襟危坐,沉着一张脸,嘴唇紧绷成一线,显然在强忍怒意。 凤凰一族性情天生急躁易怒,他的城府也不算深,不过好歹是天下第一大宗一峰之主的首徒,还算沉得住气。 他没有轻举妄动,玉面狐狸的修为虽然有些虚,也不全是灵药堆出来的,毕竟是炼虚期三重境,加上九尾的灵力,并没有那么不堪一击。 方才那青衣女子第二次出剑,他在座中看得清楚,她的修为至多不过炼虚期五六重境,方才能够得手,不过是仗着身法轻灵出手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而已。 玉面天狐这会儿也回过神来,冷笑道:“太极台上以武论道,这位道友若想比试,大可以堂堂正正自报家门,暗箭伤人未免下作。” 那漂渺无迹的少年声音道:“我们也是来看人论道的,哪知会看到畜生咬人,你说荒唐不荒唐?” 青衣女子道:“荒唐荒唐,真荒唐,也不知是哪家的畜生,怎不见主人出来管管。” 少年叹了口气:“畜生如此不像话,可见主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天狐勃然大怒:“敢辱我师门,自寻死路!” 他一边说着,催动灵力,割断的筋脉在涌动的灵力中接续恢复,断腕中生出新的血肉——和肇山派两个穷酸修士不同,对他这样血脉强大的天狐来说,接续经脉、断手重生也不过是浪费点灵力的事。 不过方才失了脸面,他眼下只求速战速决,当下捏诀念咒。 随着他嘴唇轻动,身后九条流光般的狐尾若隐若现。 每条狐尾足有丈余,随风轻动,犹如一把巨大的白色羽扇。 围观众人见此情景,不由大为振奋——天狐只有遭遇强敌时才现出狐尾,而九尾在天狐族中更是极为罕见,大部分人都不曾亲眼见过。 本以为他们来这论道会只是给重玄捧个人场,孰料有这等精彩绝伦的好戏看! 只有柏高和青溪捏了一把汗,现出九尾的天狐功力大增,那两位恩人虽厉害,看起来却只是常人,他们能应付得了么? 他们一时只恨自己不学无术,修为低下,只能袖手旁观。 青衣女子见了这九条华丽狐尾却没有半点惊惶,反而笑道:“这畜生的毛色不错,扒了皮与你做件狐裘如何?”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7节 少年傲然道:“不要,我嫌他又骚又臭。” 天狐一张玉面涨得通红:“大胆鼠辈!” 话音未落,已提剑拔地而起。 现出九尾的天狐与方才不可同日而语,汹涌的灵力自软剑上喷涌而出,犹如白练,又如蛟龙张开巨口,似要将那娇小的青衣身影一口吞入腹中。 那青衣少女轻笑一声,直到剑影离她不过寸许,方才悠然跃起,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只见一片青光落下,轻柔得好似二月春风拂过柳梢。 玉面天狐手中恶龙般张牙舞爪的软剑,在她青青的剑风中寸寸断裂,犹如三尺寒冰在春风中消融。 风继续拂过他的手腕,新生的手腕再次落下,仿佛吹落一朵桃花。 风依然未停,拂过他身后九尾,九条灵尾依次而断,轻巧得仿佛解落一件衣裳。 春风乍停,玉面天狐方才察觉狐尾断裂那撕心裂肺的痛。 天狐的灵脉与人不同,全身灵脉都汇聚到尾巴上,斩断灵尾,便是切断了他灵脉的源头。 青衣女子在半空中轻巧回身,方才收住的剑势再起。 剑身颤动,剑气顿生,犹如风起青萍之末。 玉面天狐似被这阵风攫住,竟无法动弹。 不但是他,连围观众人也在这温柔至极又残酷至极的剑意中屏住了呼吸。 春风吹入襟怀,所过之处,血肉似冰雪消融。 剑尖轻轻一条,一颗带着血的灵珠滚落下来,隐隐流溢着红光——这是天狐的妖丹。 从青衣女子出剑,到玉面天狐断手、断尾、剖丹,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 崔羽鳞本以为玉面天狐足以应付,等他发现自己大大低估了对手修为时已经来不及了。 等他察觉不对,玉面天狐已经蜕回了狐形——他灵尾被斩、妖丹被剖,灵力迅速流逝,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 狐狸蜷缩成一团,眼中满是惊恐。 女子这时才堪堪落回地上,青纱依旧纹丝不动地覆在脸上。 众人都看得怔住,谁也没见过那样温柔又那样残酷的剑。 柏高和青溪也说不出话来。 崔羽鳞腾地从座中站起,飞身跃上太极台。 青衣少女却似看不到他,向那地上的妖丹一指,带血的妖丹飞至半空中,上面的血污顷刻间消散。 她捏住妖丹看了看道:“这颗珠子看着能换几块灵石,替你买件香香的皮裘正好。” 少年道:“可惜狐狸只有一只,否则凑成一对,正好做对耳珰。” 玉面天狐已完全丧失了斗志,只知瑟缩在崔羽鳞的脚边。 崔羽鳞扫了他一眼,心中暗道没出息,恨不能将这废物一脚踢开。 他冷笑着向那青衣女子道:“论道会向来点到即止,这位道友出手如此狠毒,怕是不合规矩。” 青衣女子“扑哧”一笑:“畜生咬人时不讲规矩,挨打时倒同人讲起规矩来。” 少年声音道:“谁同畜生讲规矩,恐怕自己也是畜生。” 那声音仿佛近在耳畔,又似自天外传来,以崔羽鳞的修为,竟也无法判断出声音的来源。 崔羽鳞知道来者不善,却不知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重玄仇家不多,却也不少,不过敢在明面上给重玄没脸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实在猜不出这人来历,沉吟道:“不知我重玄哪里得罪了道友?” 少年道:“重玄是什么东西?” 青衣女子道:“听说是天下第一名门大宗。” “咦,”少年奇道,“这天下第一名门大宗派出来的人,不是飞禽便是走兽,难道是个禽兽宗门?” 这话实在太大胆,台下众人连笑都不敢笑。 崔羽鳞毕竟比玉面天狐沉得住气一些,面沉似水道:“我们以礼相待,步步退让,你却百般挑衅,非但重伤我重玄门下弟子,还出言羞辱,是可忍熟不可忍!” 少年打了个呵欠:“这些禽兽出手前都要讲一大段话的么?” 青衣女子道:“要不怎么叫衣冠禽兽呢。” 饶是崔羽鳞涵养功夫再好,也半刻都忍不下去。 只听“锵”一声响,他背后的赤剑已经出鞘。 第15章 与三百年来娇生惯养的玉面天狐不同,崔羽鳞的修为都是自己几百年来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他身负强悍的凤凰血脉,又比常人刻苦,是实打实的炼虚期七重境,再过两道劫就能登上化神之境。 他还有丰富的对敌经验,数百年来死在他剑下的妖魔与魔修不计其数,清微界中与冥妖交过手而能活下来的不过三十来人,他便是其中之一。 玉面天狐惨遭毒手,正好省了他试探的功夫。 崔羽鳞一出手便没有留下任何余地,他必须当着各门各派的面一招制胜,方能挽回重玄的声誉。 况且他必须赢下此役才能保住紫阳金魄——他师父把小师叔郗子兰看得比性命更重,若是耽误了她铸元神剑,纵然能从对手剑下全身而退,师父也不会放过他。 赤剑一出鞘,众人刹那间感觉到了不同于玉面天狐的剑气——这是把杀过人、饮过血的剑,赤红的剑气如血雾弥漫,充斥着杀机。 凤凰的身法也快得难以置信,竟似不在方才青衣女子之下,如此一来,她靠着身法如电占得的先机便不复存在了。 一剑递出,剑势如电如虹,偏偏距那青衣女子咫尺时又生奇变,只见他手中长剑忽然分作两道剑影,一道赤红欲燃,另一道寒凉透骨。 两道剑影一水一火,一阴一阳,相辅相成,封死了青衣女子的退路,无论她往哪边闪避,往哪边格挡,都难免要命丧另一道剑影之下。 围观者中有行家里手,识得这是崔羽鳞最引以为傲的绝技“坎离”双剑。 凤凰血脉天生属火,练离火剑法、道法事半功倍,反之修习坎水剑法却是事倍功半。可崔羽鳞偏偏在重玄八门六十四卦剑法中选择了坎水剑,还修成了绝技。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这一只水火双绝的凤凰。 崔羽鳞嘴角微勾,眼中露出得意之色。 青衣女子的剑法再好,毕竟也只有炼虚期的修为,这一剑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可下一瞬,他的笑容便僵在了嘴角。 只见女子不闪不避,只是提剑一格,手中长剑竟分作两把,与他如出一辙的一水一火,一阴一阳,恰巧与之相反,水迎击火,火迎击水。 围观者中有人摇头:“凤凰血脉天生拥有三昧真火,普通离朱之火根本无法伤他分毫,若这女修全力用水剑攻他,说不定还有些希望。” 话音未落,却见青衣女子手中双剑剑光大盛,火剑如烈火燎原,如岩浆从地缝中喷涌而出,转眼将崔羽鳞的坎水剑影化作白烟,那水剑如百尺飞泉,如江河倒灌,凤凰的三昧真火犹如孤灯残烛,瞬间就被扑灭。 崔羽鳞脸色骤变,堪堪来得及化作凤形——凤凰自烈火中涅槃,化作凤形之后,至少世间一切火焰都无法伤及他。 可出乎他的意料,青衣女子的水火双剑轻而易举地吞没了他。 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身体灼烧的痛苦,而另外半边身体却仿佛突然浸入了冰寒刺骨的寒潭中。 火灼烧着他的身体,他感到丹田灵府黄庭都烧成了一团焦糊,与此同时,刺骨的阴寒气却渗入他的灵脉,令他一时灼痛,一时又冷得直打哆嗦。 凤凰神志恍惚,忍不住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鸣。 凤凰的啼声本来祥和清雅如韶乐,这时听来却像地狱深处传来的不祥之音。 只听这哀鸣,众人就知道他在遭受怎样生不如死的痛苦。 偏偏在这种时候,那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有些饿了。” 青衣女子道:“晚膳不如就吃烤鸡翅。” 少年道:“甚好,你注意火候,闻着味已□□成熟了,仔细些别烤糊了。” 他未说这话时,众人听那凤凰惨叫,只觉毛骨悚然,叫他这么一说,那禽肉炙烤的香气挡也挡不住地往鼻孔里钻。 有辟谷未久,嘴巴又馋的年轻修士,已偷偷咽起了口水。 青衣女子道:“幸亏你提醒得及时,差点就糊了。” 话音甫落,水火两道剑气瞬间消弭,太极台上只剩下化为原形、奄奄一息的崔羽鳞。 凤凰半边身子焦黑一片,另半边身子却结着层厚厚白霜,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烛庸门的执事长老本退至太极台边观战,见崔羽鳞重伤,忙飞身上台,向那青衣女子道:“还请阁下手下留情,敝门论道会,旨在以道会友,切磋道法,向来点到即止,阁下出手如此重,未免有伤天和。” 青衣女子笑道:“禽兽咬人时死伤不论,人打禽兽时就变成点到即止了,话全被他说了。” 少年道:“他老祖白仙卿倒有几分骨气,若看到这些徒子徒孙好好的人不当,宁愿给人当狗,怕是要气得掀棺材板。” 朱长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听那少年提起祖师时直呼名讳,不像在说作古的大能,倒像是说起一个小辈,心里暗暗吃惊。 他当下不敢再多言,只张罗着让门下弟子帮着重玄门人把那断尾的狐狸和烤得半熟的凤凰抬回重玄的飞阁上 ,又安排医者替他们敷药疗伤。 崔羽鳞躺在软榻上,由一群面色凝重的重玄弟子簇拥着回飞舟上去。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作痛。 不过他比玉面天狐走运一些,起码妖丹还在丹田中,未被剖出。 躯体和灵脉伤得再重,假以时日总能恢复。 他勉强试着运转灵力,不出所料,灵脉伤得颇重,有如撒了千万根针,灵力运行至哪里,哪里便传来刺痛。 他将气海中的灵气运转了一个小周天,感觉伤势略有缓解,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再接再厉,灵气运行至两周半,他忽然察觉出不对劲来——每运转一个小周天,他的灵气都在外泄。 他无法引气入体了。 烛庸门有八大宗的法阵庇护,周遭山川草木的灵气皆汇集一处,灵气十分充溢,引气入体理当不费吹灰之力。 他不信这个邪,又试了一次,仍然无法引气入体,而他的灵脉仿佛被扎了无数个小孔,只要一运转周天,灵气便一点点外泄。 这样只出不进,用不了百次,他的气海便要枯竭。 他不敢再妄动,可刚停下,剧痛又卷土重来,方才通过运转灵气修复的伤痛再次袭来,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8节 就在这时,一道冷如寒泉的声音忽然响起,既不是那青衣女子也不是那少年,是个女子的声音,却莫名有些熟悉,更离奇的是,这道声音不远不近,竟似从他自己脑海中响起。 “没用的。”那声音冷冷道。 崔羽鳞打了个激灵:“你是谁?” 那个声音并不理会他,自顾自说道:“只要你一运转周天疗伤,你的灵气就会流走,可若是你不疗伤,伤口会溃烂,不出七日就会死,世上没有任何灵药、任何功法可以医治。” 那声音接着道:“治好伤,你会变成废人。不治,你会死。” 崔羽鳞几乎疑心是自己疯了:“不可能!我从没听过这种事……” 可他心底知道,这个鬼魅般的声音说的是真的,那便是他的命运,或者死,或者成为气海枯竭、无法修炼的废人,那对他来说比死更痛苦。 最残忍的是,他必须从中作出选择。 那声音消失半晌,冷酷道:“你可以去转生台。” 崔羽鳞惊恐道:“不行!我绝不能去转生台!” 一入转生台,此生便成隔世,什么也不记得,只是保留原来的神魂,他还是原来那个他么?若他已成了另一个人,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那冰冷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讥诮:“望你去一趟转生台,能学个乖。” 崔羽鳞自然早已不记得两百多年前一句闲话,他只觉这句话有些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曾在哪里听见过。 他摇着头:“我不信!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你说!你给我说出来!” 那声音却就此消失无踪,再也没有回应他。 重玄两个伤患离去后,青衣女子若无其事问道:“还有人上台问道么?” 台下鸦雀无声,连喘气声都听不见。 青衣女子便对朱长老道:“既如此,便是我胜了。” 朱长老不禁左右为难,紫阳金魄只有一块,谁都知道那是琼华仙子先看上的——她看上的东西,几乎就等于她的东西。 当今放眼清微界,还没人敢从琼华仙子手里抢东西。 然而重玄他固然开罪不起,眼前这位煞神他更开罪不起。 左思右想,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得罪重玄以后日子或许难过,但得罪这煞神,他这把老骨头或许就折在当场了。 横竖太极台的规矩便是如此,谁站到最后,紫阳金魄和一甲子一度的铸剑炼器机会便属于谁。 重玄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自家弟子不争气。 他抹抹额头上的冷汗道:“贺喜道君拔得头筹。” 说罢击掌三下,便有一只广翼赤鸟摩空而下,背上驮着一座三尺来高、精巧绝伦的水晶莲花塔,塔中一物熠熠生辉,宝光与水晶的虹彩交射,令人目眩神迷——正是那块价值连城的紫阳金魄。 众人都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宝物。 紫阳金魄是稀世罕有的铸剑炼器之材,放眼整个清微界,紫阳金魄铸成的法器、兵刃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件。 朱长老眼中亦闪过一抹得意之色。 赤鸟飞到他跟前停下,水晶莲花塔忽然层层散开,如莲花绽放,露出里面拳头大小的紫阳金魄来。 朱长老向青衣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阁下道法高妙,剑艺卓绝,这块紫阳金魄,阁下当之无愧。” 青衣女子走过去,不甚在意地拿起紫阳金魄,在手中掂了掂,似乎那价值连城的至宝在她眼里不过是块寻常石头。 她又将宝物放回原处,向朱长老道:“这块石头铸不成什么好剑。” 少年接口道:“就用来热热炉子吧。” 第16章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举凡名兵,开炉铸造时都要投入所谓的“炉引”,令火焰更精纯。一般用金,讲究些的用上好玉石,再讲究些的用稀有炼器之材,但谁也没听说过用紫阳金魄热炉子的。 什么样的宝物配让紫阳金魄当炉引? 若是换个人说出这等狂妄之言,别人只会当他疯子。不过这青衣女子功法妖异,剑术邪门,重伤重玄两位炼虚期修士就像砍瓜切菜,那少年的声音又如鬼魅无迹可寻,再狂妄的话由他说出来,都显得顺理成章。因此众人不敢说话,凝神屏息听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那少年声音接着道:“材料我们自己带了,这块什么魄石头用来热炉,请你们徐掌门打把剑。” 朱长老忙道:“阁下或许有所不知,敝门现任掌门是陆掌门,道号青阳真人,徐掌门早在四百多年前便已熄火封炉,卸任掌门之位。” 青衣女子道:“说的就是徐掌门,陆子期火候还不够。” 众人一听这话,简直不知道哪件事更狂妄,是把紫阳金魄当炉引还是逼迫闭关不出的老掌门破例为他们铸剑。 烛庸门九宫真人徐老掌门是个出了名的剑痴,他四百年前封炉,正是因为铸成玄渊神君的元神剑“可追”后,自觉已倾尽毕生之绝学,这辈子再也铸不出胜过“可追”的兵刃。 有人摇头:“听说这回琼华元君要铸元神剑,非但重玄掌门与四大长老出面,连长年闭关不出的玄渊神君也亲自写了书信,仍然请不动徐老掌门出山。” 另一人也点头附和:“徐老掌门颇有他祖师的风骨,他不肯出手,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没用。”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为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破例? 朱长老面露为难之色:“徐老掌门如今避世而居,早已不问门中事务,恐怕……恐怕……” 青衣女子从袖中取出一物道:“无妨,他见了此物自会愿意的。” 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东西往朱长老怀里一掷:“接着。” 朱长老手忙脚乱地接住,却是一块小儿拳头大小的石头,通体漆黑,乍一看像块焦炭,但多看两眼,便有一股诡异可怖的感觉油然而生。 那黑色并非炭和墨的黑,仿佛有人把一千个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压成这么一小块,透着股不祥的气息,似乎把周遭的光明与生机都尽数吸干了。 众人盯着那物看了一会儿,都觉心驰神荡,仿佛神魂都要被它吸进去。 朱长老皱着眉头,看着掌心的怪石,纳罕道:“恕老夫眼拙,竟辨认不出此宝。” 那少年声音笑道:“交给你们徐掌门看看便是。” 朱长老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请阁下稍待片刻,容老夫前去禀告掌门。” 说着向周围团团一揖,道声“失陪”,便驾着云向徐掌门避居的高塔飞去。 青衣女子好整以暇地等着,众人也都翘首以盼,心中暗自揣测这块奇异的石头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执事长老折返回来,他的脸色煞白,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向青衣女子道:“掌门让老朽问阁下一句话。” 青衣女子道:“你问。” 朱长老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说出下面的话需要莫大的勇气:“这可是羲和心?” 不等青衣女子作答,少年的声音又响起:“徐望仙还有几分眼力。” 朱长老早有所料,闻言依旧悚然,颤声道:“既如此,阁下的要求,徐老掌门全答应。” 这番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太极台边一片哗然。 在场每个人都是听着羲和的传说长大的。 传说天地未分时,自混沌中诞生一对双生姐妹神祇,姐姐阳神羲和,妹妹冥神夕暝,两人起初如胶投漆、形影不离,可慢慢生出嫌隙,最后反目成仇。 在开天辟地的乾坤一战中,姐姐羲和杀死了妹妹,割下她的头颅、切开她的身体,夕暝的头颅化作月亮,皮肉化作大地,骨骼化作山脉,血化作河流,独独留下一颗心脏没有变化,深埋在幽冥下。 姐姐羲和也已力竭,割下自己的头颅当作太阳,剖出自己的心脏与妹妹的心脏埋在一起。 这段故事在清微界家喻户晓,连三岁小儿也能讲得头头是道,但是并没有成人把这种邃古的传说当真,按照正统的说法,乾坤之战的传说只是象征着天地初分时阴阳二气相生相克。 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们,传说中的东西真实存在于世间,何其荒唐! 然而又由不得他们不信,除非整个烛庸门都被收买了,连隐世避居的徐老掌门都陪他们演戏,否则他们只能相信。即便不是“羲和心”,这也是一块足以打动徐老掌门的宝物,比紫阳金魄珍稀百倍,因此连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也只能给它当炉引。 有人疑惑:“羲和是至明至阳之神,为何这所谓的‘羲和心’看着却有股阴邪气?看着心里发寒……” 便有更熟知典故的人解释:“羲和虽是至阳之神,心脏却是至暗至阴之物,妹妹夕暝与之恰好相反,这便是阴阳相生、阴中有阳、阳中生阴的道理。” 又有人危言耸听道:“传说羲和心是阴煞大凶之物,此不祥之物现世,恐怕天下要大乱。” 一人笑道:“眼下还不够乱?听说连九大宗门的地界都有冥妖出现……” “乱上加乱……” 众人议论了一阵,声音渐弱,朱长老方道:“神兵不比凡器,耗费的时日也久一些,开炉、引火、熔铸、锻打、淬炼各需七七四十九日,不知阁下可等得?” 这一等便是大半年时间。 少年的声音里似有些不满,勉强道:“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先将就着。” 朱长老又道:“不知阁下仙府何处?徐老掌门说待剑铸成,他要亲自送到府上。” 青衣女子道:“倒不用劳他大驾,剑成之日,我家主人自会亲自来取。”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他们见那青衣女子剑法出神入化,以为这剑便是她替自己铸的,没料到在她之上还有个“主人”。 再一看她装束,分明是个青衣小鬟的模样。 一个婢女都这样厉害,那主人不得高到天上去? 朱长老沉吟道:“尊主人将重宝托付于敝门,敝门荣幸之至,不过毕竟兹事体大……” 少年笑道:“啧,你怕担不起这个责任么?不用怕,若是有人敢来偷抢,我们不来寻你烛庸门的麻烦,只去找重玄算账。” 青衣女子道:“没错,横竖我们也不认识其它门派的禽兽。” 这话乍一听没有道理,可仔细一想,似乎又有那么一点道理。他们这么一说,便是有人觊觎这羲和心,也得掂量掂量,不但惹了这些高深莫测的神秘人,还得罪重玄,这把剑便是到手,又能不能留住? 众人都以为来人藏头露尾,必是要将身份隐瞒到底,谁知那少年话锋一转:“既然他们这么好奇,不如你把脸给他们瞧瞧。” 青衣女子轻笑一声:“我怕吓着他们。” 一边说,一边抬手摘下敷面的青纱。 ? 众人都好奇什么样的脸会吓着他们,伸长了脖子看着,可当他们看清那青衣女子面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张脸白得像纸,脸上什么也没有——竟是个纸糊的傀儡。 傀儡术早已失传,且被视为旁门左道,只有一些路数不正的散修,会做些傀儡帮自己做杂活,但是这样的纸傀儡,即使在傀儡中也是最低等的一类,充其量只能拉拉车。 要操纵这样粗制滥造的纸傀儡运剑,不啻为异想天开。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9节 然而如此荒谬的事情就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不得众人不信。 场中余下的重玄弟子脸色都已白了。 若说方才青衣女子接连重伤玉面天狐和崔羽鳞,让他们重玄颜面扫地,现在则是将重玄的脸面放在地上狠狠地踩——堂堂重玄两位仙君,竟然被一个低等纸傀儡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其他人也回过神来,都带着看好戏的心情看向重玄弟子。 重玄弟子如坐针毡,只觉每一道目光都似一根针芒,刺得他们脸皮生疼。 朱长老不由自主退后了两步:“这……这……” 此事的诡异远超他的想象。 已是日薄西山的时辰,纸傀儡平平的白脸在黄昏的光线里显得越发瘆人。 少女的声音自傀儡身体里发出来,令人毛骨悚然:“看吧,我就说会吓着他们。” 少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纸傀儡道了声“好”,话音未落,傀儡身体忽然化作千万只白蝶,涌泉喷溅般地向四周飞去。 青衣失去支撑落在地上,接着是“扑通”一声,它方才握着的配剑也落在地上。 众人只觉那剑身落地的声音不对劲,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把孩童玩的木剑。 远处的高塔中,老掌门徐望仙看着这一幕,面色如死人般灰白,他喃喃道:“化蝶……偃师宗……” 第17章 白蝶四散而飞,转眼之间不见踪影。 纸傀儡已是出人意料,最后化为蝴蝶纷飞更是奇上加奇,众人从未见过这样的术法,久久回不过神来。 柏高与青溪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一男一女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 青溪怅然地望着最后一只白蝶消散的方向:“他们救了我们师兄弟两次,我们却连声谢都没机会说。” 柏高这次回过神来:“你的腿怎么样了?” 青溪苦笑:“等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腿废了就废了吧。” 顿了顿道:“师父和你总说我口无遮拦,总有一天要吃大亏,我总是不当回事,这回总算得了个教训。” 柏高心中酸涩不已,勉强故作轻松地笑笑:“你先别急,经脉断了又不是不能接续,我们先回肇山,师父他老人家交游广阔,认识的名医不少,一定会有办法。” 青溪摇摇头:“师兄不必安慰我,我的伤势怎么样自己知道。” 玉面狐狸那一剑无比狠辣,他双腿的经脉已彻底断了,现在他膝头以下已经全无感觉,如果是名门大宗,或许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接续,但他们肇山穷家小户的,用什么给他治腿?何况他们这次得罪了重玄,即便找到能治的人,对方敢给他治吗? 柏高心里也一清二楚,方才那么说只是想安慰师弟而已,他只能喃喃道:“你别这么说,一定有办法的……” 青溪道:“我们早些回肇山吧,我想师父和小师妹他们了。” 柏高看着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师弟,心中越发酸楚:“都怪师兄不好,没照顾好你。” 青溪道:“师兄别这么说,是我自己惹的祸,倒是差点连累师兄。” 顿了顿道:“师兄,我们赶紧回肇山吧,我想师父和小师妹了。” 柏高有些哽咽:“好,师兄这就带你回去。” 论道会上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烛庸门的门人也已无心再与各门各派的客人周旋,朱长老草草宣布论道会结束,太极台边的客人便陆续离开。 大宗门有飞阁飞舟,差一些的也御剑骑鹤,只有像肇山这样的贫寒小门派,连灵鹤也养不起。师兄弟两人中只有柏高能御剑乘云,却无法多带一个人。 ’ 他站起身道:“我先背你出这烛庸门,到了外头再说,想必烛庸这么大的门派附近总有雇车马的地方。” 青溪也没有办法,只得由师兄背着往外走。 到得烛庸门外,天色已彻底黑了。 柏高正愁黑灯瞎火的去哪里雇车马,忽觉衣襟里有什么东西扑棱。 他唬了一跳,忙将师弟放在道旁,解开衣襟查看。 这一看,师兄弟两人大吃一惊。 柏高衣襟里竟然飞出一只白色的蝴蝶。 白蝶在黑夜里闪着微微的莹光,只是绕着他们飞舞,并不离开。 柏高似是察觉到什么,伸出手来,那白蝶便落在他的手心。 他只觉手心一沉,白蝶已经变成了一颗蕴着红光的丹丸。 柏高不由失声惊呼:“这是……” 青溪也愕然地瞪大眼睛:“师兄,这难道是……” 柏高四下张望,见四野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应当是方才那玉面狐狸的妖丹。” 他难以抑制心里的激动:“师弟,你的腿有救了!” 这是炼虚期玉面天狐的妖丹,不知蕴藏了多少灵丹妙药的效力,何止能治好他的腿,只要将妖丹慢慢化入丹田,纵然无法一下子到达炼虚期,也能大幅提升修为。 柏高二话不说,便即卷起师弟的裤腿,将妖丹放在他左膝,青溪只觉一股暖意流进经脉中,僵硬的左腿很快慢慢恢复知觉。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腿还有机会恢复,方才故作平静,不过是怕师兄更难过,此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抱着师兄号啕大哭起来。 …… 百里外,小琼楼。 月升起在云海上,楼也在云海上。 楼中两人相对而坐,从半支的窗牖望出去,一弯新月漂浮在云海上,仿佛伸手就能够到。 两人之间摆着一张大食案,总有一丈来方,上面摆了不计其数的金盘玉盏,大部分已空了。 若木意兴阑珊地用玉箸拨了拨金盘上的烤鸡翼。鸡翼已有些冷了,油脂开始凝结,风味不比刚烤完时,若木嫌弃地把它拨到一边。 旁边翠绿的高脚琉璃盏上站着个巴掌大小的小银人,这是若木用自家树上的叶子化成的分身,方才若木便是同祂一唱一和。 小银人很有眼色,吭哧吭哧地爬上旁边琉璃酒壶,骑在弯弯的壶口上,替主人斟了酒,又跳到旁边的银盘上替主人剥葡萄皮,忙得不亦乐乎。 若木向冷嫣道:“你不是不爱管闲事么?怎么又去救肇山派那两个呆子?” 冷嫣抿了口琉璃杯中的琥珀酒,淡淡道:“顺手。” 这两百年来她每一日都行走在刀尖上,见惯了弱肉强食,早已心冷如铁,也没什么行侠仗义的兴趣。 或许只是因为肇山派那个年轻人挺身而出挡在师弟前面,让她想起了一个遥远模糊的身影。 若木显然不相信她的话:“玉面狐狸好大一颗妖丹就给了他们,也是顺手么?” 冷嫣瞥了他一眼:“毕竟第一次有人夸我的剑好看。” 若木一怔,随即意识到她是在揶揄自己,不由耳根一红:“哼。” 这凡人话极少,能不说话绝不开口,能说一个字绝不用两个字,她不说话的时候,若木闷得慌,可她偶尔说一两句话,祂又恨不得她没生嘴。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冷嫣的话比平日多了些,她接着道:“放心,买皮裘的钱我还有。” 若木恼羞成怒:“谁说本座要皮裘……你这凡人不许再同本座说话!” 冷嫣无所谓地点点头。 她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这三百年来更不需要说话,困在重玄的一百多年,她一句话也没说过。 一年半载不说话,对她来说压根不算什么事。 若木很快便发现自己这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祂忘了冷嫣是个死人,祂自己却是棵活树,赌气不说话,先憋死的一定是祂这棵树。 就在这时,一只白蝶从月中飞来,翩翩穿过窗棂,仿佛一片剪下的月光扑入楼中。 白蝶尾端牵着一根极细的银丝,比头发丝还要细上千万倍,连目力过人的修士也看不清 银丝的另一端系在冷嫣的手指间。 白蝶落到她手背上,她将手一翻,握拢五指,白蝶在她手中碎成无数细碎光点,银丝也消失不见了。 若木拉不下脸来说话,便对那小银人道:“真稀奇,第一次看见傀儡人操纵傀儡人。” 小银人一脸谄媚:“神尊见多识广,连神尊都没见过,果真稀奇。” 冷嫣充耳不闻。 若木撂下筷子:“不吃了。” 小银人忧心忡忡:“神尊今日吃得这样少,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冷嫣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堆得小山似的空盘碗。 若木越发来气,冷哼了一声,对小银人道:“有人承诺本座的玉车和神宫,到现在半个影子也没瞧见,还叫我吃这些粗茶淡饭!” 冷嫣仍旧只当听不见。 小银人把剥好的葡萄推到主人面前的玉碟里:“神尊吃个葡萄消消气。” 若木哼了一声,用白玉似的指尖捻起葡萄送进嘴里:“哼,连葡萄也酸得很。” 冷嫣依旧只当听不见。 若木自觉没趣,瞪了小银人一眼:“再剥,慢死了。” 祂吩咐完便抱着臂不说话。 便有别人的声音隔着屏风飘过来。 这里是距烛庸门最近的市镇,小琼楼的酒菜名闻遐迩,历来论道会结束,许多宗门子弟都会顺道来此酬酢会友,顺道打打牙祭。 此时在楼里饮酒用膳的,多是无缘围观的散修,或者三教九流闲杂人等。 他们蹲守在这里,只为打探消息,瞻仰一下宗门子弟的仙容,以便当作谈资。 “论道会早该结束了,怎么还不见有人来?”一个粗嗓门的男人道。 “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另一个细嗓门道。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0节 粗嗓门道:“这论道会办了那么多回,哪回出过岔子?何况这次还是重玄指明要给琼华元君铸剑。” “听说那琼华元君是清微界第一美人,不知能美成什么样,”细嗓门道,“我不信能比凌州城里金相阁的小醉仙还美。” “怎么能把琼华元君和那等庸脂俗粉比,”粗嗓门颇不屑,“人家金尊玉贵,又有羲和血脉,是你那小醉仙能比的么?” 细嗓门不服气:“他们都说什么羲和血脉,那血脉到底有什么用,也就是修为高,可玄渊神君修为不是更高?” 粗嗓门道:“你不知道那首谶歌么?” 他说着便荒腔走板地哼唱起来:“羲和神脉出昆仑,扫荡六合开天路,魑魅魍魉皆匿迹,河图洛书乘黄出。” 细嗓门哼了一声:“这歌我当然听过,可他们唱得那么好听,这几年冥妖也不见少呐。” 他顿了顿道:“非但不见少,还越来越多。” 粗嗓门道:“这话倒也不假,不过空穴来风,这羲和血脉是从昆仑族传下来的,只传女不传男,她母亲就是上一个传人,这些总不是凭空捏造的吧。” 细嗓门道:“不是捏造的就好,咱们不指望那些尊贵的仙君元君扫荡六合,开天路也同我们没什么干系,只求他们多杀几个冥妖,把这阴煞雾治理治理,我那批货再不运到凌州城,可要砸在手上了。” 粗嗓门呷了一口酒:“是为了货还是为了你那小醉仙,当我不知道你?” 两人说起那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便没完没了起来。 若木不耐烦听这些,捻起两颗葡萄籽朝屏风外一弹,只听那粗嗓门和细嗓门相继发出“哎哟”、“哎哟”两声,不知怎的就不吭声了。 冷嫣拿起放在榻边的铁剑道:“走吧。” 若木还记得自己铁了心不和她说话,推了推小银人道:“你去问她,要去哪里。” 冷嫣道:“凌州城。” 若木又推了推小银人:“你再去问问她,去凌州城做什么。” 冷嫣眼中有了些笑影子:“凌州城是整个清微界最繁华的都城,客商云集,自然也有很多皮货。” 她顿了顿道:“不但有狐皮,还有水貂皮、银鼠皮、玉兔皮……” 若木冷哼了一声:“她别以为我不知道,凌州城是凌虚派地界,凌虚派是重玄的走狗,自己又没什么本事。他们那儿闹冥妖,一定会找重玄帮忙。” 他顿了顿道:“谢爻的神魂连着重玄上古大阵,她要找谢爻报仇,须得先破坏大阵,那阵从外面攻不破,只有从内部破坏。你是想找机会混进重玄。” ” 冷嫣并不否认,只问:“你去不去?” 若木冷哼一声,把小银人变回叶子揣进袖子里,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第18章 重玄乾峰新洛宫。 重玄各峰的峰主,除了中峰峰主谢爻之外全都齐聚一堂,正殿中高悬着一面一丈多高的回溯镜,镜子里正快速重演着烛庸门太极台上发生的事。 那回溯镜是郗子兰让玉面狐狸带下身上的——这是她灵宠三百年来第一次下山历练,她要他记下他在论道会上的飒爽英姿回去给她看,没想到却是无心插柳,让他们得以亲眼目睹天狐和凤凰的悲惨遭遇。 从青衣蒙面女子上场开始,郗子兰的脸色便越来越差,当青衣女子一剑斩下玉面天狐九条灵尾,她终于忍不住别开头,低低地啜泣起来。 长老许青文忙将她搂在怀里,拍抚着:“别看了,别看了。” 郗子兰摇着头,忿然道:“我要看清楚是谁把我的阿玉害成这样!” 镜中玉面天狐蜕回原型,凤凰崔羽鳞上场,夏侯掌门和几位长老都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水镜,见那青衣女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天狐还罢了,凤凰已算重玄这一辈中的佼佼者,在这神秘的女子面前竟然全无招架之力。 夏侯掌门道:“几位师伯师叔,可认得出这剑法是哪门哪派的路数?” 凌长老皱着眉默然不语。 章长老看了看他道:“师兄想必也看出来了,这剑法似乎有点八风剑的意思。” 许长老愕然:“八风剑不是在七百年前就已失传了么?” 郗子兰道:“这是哪门哪派的剑法?怎么连听都不曾听说过?” 几个长老对视一眼,章长老道:“许是我们看走眼了。” 许长老道:“也只是略有相似罢了。这剑法路数奇诡,似乎融合了许多驳杂的剑法,有几招似乎还化用了刀法。” 凌长老道:“说驳杂也驳杂,但驳杂的剑法中又蕴藏着纯粹的道。” 郗子兰还有些不明所以,其他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这剑法中唯一的“道”,便是最快、最直接地杀人——千变万化的剑招只有一个单纯的目的,那便是至人于死地,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不拘用什么招式,不拘从哪里出剑,正因如此,才有了那看似无穷无尽的变化。 镜中凤凰被烈火灼烧,伸着脖颈,浑身痉挛,发出凄惨的哀鸣,郗子兰不忍卒睹,终于闭上了眼睛,许长老心疼地捂住她的耳朵,可水镜中的惨叫仍像利箭一样刺入她的耳中,令她毛骨悚然。 镜中奄奄一息的凤凰和天狐终于被抬了下去。 青衣女子摘下面纱,化作白蝶纷飞,青衣委地,接着是长剑落下,发出“扑通”一声响。 三个长老看到这一幕,脸色骤然一变。 夏侯掌门神情恍惚,直到木剑堕地,方才如梦初醒。 他眉宇间尽是疲惫之色,揉了揉眉心,向长老等人道:“此事要不要告诉阿爻?” 凌长老道:“子兰铸不成元神剑,阿爻早晚会知道,依我看不必瞒着他。” 夏侯掌门点点头,抬手一拂,回溯镜变成一方巴掌大小的铜镜。 他唤来一个道僮,将回溯镜和一块令牌一齐交给他:“把这送去清涵崖,就说烛庸论道会出了点岔子,请神君定夺。” 道僮走后,夏侯掌门看向脸色煞白的小师妹:“子兰,你脸色不好,让阿汋先送你回去吧?” 郗子兰闻言站起身,她仍旧惊魂未定,不仅面色苍白,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许长老忙扶住她:“子兰别怕,我们会替你做主的。” 郗子兰嘴唇哆嗦了两下,眼泪夺眶而出:“那些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对羽鳞和我的阿玉下毒手?” 方才在水镜中看到的可怕情景仿佛烙在了她脑海中,她想忘都忘不了。 “阿玉离开时还好好的,回来就变成这模样,我实在是受不了……”她哽咽道。 天狐被斩断九尾便断绝了修炼之途,以后恐怕都不能再化人形,连只普通的山野灵狐都不如。 郗子兰一开始养这天狐虽只是为了解闷,但三百年来倾注了许多心血,渐渐已成她的慰藉和寄托,看到来路不明的人用这般残忍的手段伤害她,就如用刀割她的心脏。 凌长老却皱着眉,数落谢汋道:“天狐一族性情偏狭易激,我们就是不放心,这才叫羽鳞陪他同去。” 谢汋低下头:“是师侄管教无方。” 夏侯掌门打圆场道:“此事不能怪师弟,是我提议让羽鳞去的,要怪也该怪我。” 顿了顿道:“那孩子也伤得不轻,请诸位长老宽限几日,待他伤势痊愈再行发落。” 凌长老叹了口气,缓颊道:“那是自然,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 他摇了摇头:“本以为这次烛庸门论道会万无一失,就算派个外门弟子去都不会出岔子,这才放心交给那天狐,没想到会惹出这些事端,现在亏得他没得手,若真叫他杀了那两个寒门修士,置我们重玄颜面于何地?” 郗子兰听凌长老话里话外对她的天狐不仅有责怪之意,还颇有几分轻视鄙夷,不禁有些委屈。 许长老在她耳边小声道:“你凌师伯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 郗子兰点点头:“都怪我没把他教好……只是我每每想到他幼时吃了许多苦,就舍不得严加管教……” 凌长老道:“子兰别多心,师伯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重玄门下弟子欺凌弱小,我们总得给天下一个交代。” 郗子兰颤声道:“师伯的意思是……” 章长老向来与世无争,性情也最是和软,劝解道:“那孩子也受了教训,依我拙见,不如就网开一面,别再追究了。” 凌长老断然道:“若不严惩,叫人怎么议论我们重玄?这几年宗门略有起色,更要严加约束弟子,绝不能让他们胡作非为,败坏我重玄门风。” 他瞥了眼鼻尖泛红的郗子兰,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不过还是狠狠心道:“必须将他逐出宗门以儆效尤!” 郗子兰原本只是心疼自己养的狐狸被人欺负,听凌长老痛陈利害,才明白天狐闯的祸有多大,当下不敢再为灵宠求情,只紧紧咬着嘴唇。 章长老道:“他如今这样子,逐出师门能去哪里呢?” 凌长老想了想,指着谢汋道:“当初是这小子把他带回来的,如今惹出祸事,理当由他送回去。” 谢汋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随性:“师伯教训的是。” 章长老却还是不落忍:“听说那孩子在族中常受欺负,如今他这样回去,恐怕只会变本加厉。” 他顿了顿,看向掌门夏侯俨:“阿俨意下如何?” 夏侯掌门沉吟道:“无论如何此事天狐有错在先,不过他如今道途已绝,连化人形都难,若是将他逐出门去,恐怕倒让人说我重玄太过绝情。若是送回族中……” 他看了看章长老:“一来就如章师叔所言,这么做与任他自生自灭差不多,二来,在天狐族看来,难免有兴师问罪之嫌。” 凌长老冷冷道:“如此说来,倒是老朽思虑不周了。” 夏侯掌门忙道:“小侄不是这个意思。” 许长老连忙打圆场:“阿俨说的也有道理,听说是那两个寒门弟子出言不逊在先,天狐也是维护子兰心切,说到底是维护我们重玄颜面,若是做得太绝,倒寒了其他弟子的心。” 凌长老道:“不过那天狐行事如此冲动偏激,不能再让他留在子兰身边。” 许长老也道:“没错,这天狐留在子兰身边,只会损害她的清誉,还是趁早打发走,以后别再提这灵宠的事,时间一长,别人自然淡忘了。” 郗子兰已止住了泪,红着眼睛道:“天狐做错了事,他受罚我没话说。可那些人显是冲着我们重玄来的,当着各大宗门的面重伤我们弟子,由抢我的紫阳金魄当炉引,我重玄威严何在?难道就这样算了么?” 凌长老冷哼了一声道:“放心,我们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 郗子兰点了点头,又迟疑道:“那块黑石当真是……” 她自晓事起便知自己继承了母亲一族的羲和神脉,乍然听见回溯镜中那执事长老说出“羲和心”几个字,自比别人又多了一重惊愕。 夏侯掌门觑了凌长老一眼。 凌长老道:“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宵小,所谓羲和剖心只是无稽之谈,你的羲和神脉传自昆仑正统,所谓‘羲和’只是一种说法,是上古至阳至纯之神脉的意思,和那些传说不是一回事。” 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道:“子兰也累了,这些事自有我们几个老家伙操心,你早点回招摇宫歇息吧。” 郗子兰垂头丧气道:“都怪我不争气,身负羲和血脉却发挥不出十之一二,非但不能替几位师伯师叔、掌门师兄还有……阿爻哥哥分忧,还给你们添麻烦。” 许长老道:“这事怪不得你,那些人来者不善,无论如何都会找借口挑衅。” 凌长老也道:“羲和神脉深微难测,不仅关乎神魂,与躯壳的奇经八脉也息息相关,你毕竟……总而言之怪不得你,你休要自责,只安心修炼,总有一天能恢复的。” 正因如此,当初要替她找具合适的凡人躯壳也难于登天。 即便是他们千挑万选这具躯壳,也不能与她的神魂很好地融合,这却是几个长老都始料未及的。 凌长老向谢汋道:“阿汋,你先送子兰回去。”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1节 谢汋知道他们这是有更重要的事商量,有意把他们支开——支开郗子兰,是保护之意,支开他,却是因为他还不配分享他的秘密——即便他已是一峰之主。 同样姓谢,他们待他和堂兄有如霄壤,若是今日在这里的是谢爻,恐怕他们只会唯唯诺诺、言听计从。 谢汋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天然微微翘起的唇角仍旧含着笑意,藏于袖中的手却捏得指节发白。 “小师妹,我送你回去。”他若无其事道。 话音未落,方才去清涵崖传话的道僮回来了,手中还捧着一只狭长的乌木匣。 夏侯俨道:“神君怎么说?” 道僮道:“神君只说他知道了。” 夏侯俨又问:“没有别的吩咐?” 道僮摇摇头:“神君只让我把这个匣子交给琼华元君。” 郗子兰听说是谢爻给她的,脸上戚容一扫而空,仿佛从内里透出光来。 她打开匣子一看,却是一把乌鞘宝剑。 郗子兰发出一声欢喜的惊呼——这把剑她再熟悉不过了,正是谢爻的元神剑“可追”。 道僮道:“神君说这把剑让元君先用着,待下一个甲子铸成自己的元神剑再还他。” 第19章 待郗子兰和谢汋离去后,章长老望着两人背影,沉沉叹了口气:“子兰总有一天要独当一面,我们什么事都瞒着她,将她养得不谙世事,真的好么?” 许长老黯然道:“都怪我们不小心,五百年前让子兰遭了那场横祸,否则凭羲和神脉,她的修为也该与阿爻不相上下了。” 凌长老揉了揉眉心道:“过去的事别再提了。她的神脉最近可有恢复些?” 夏侯掌门道:“仍旧只有三成左右,子兰毕竟换了具凡人的躯壳,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复原了,能找到合适躯壳已属万幸。” 凌长老叹道:“眼下冥妖四处作乱,各大宗门都盯着重玄,盯着子兰这个羲和神脉传人,若是迟迟不能恢复,恐怕有人要拿这做文章了。” 章长老道:“可是急也急不来。” 许长老问夏侯俨道:“子兰的身体还是在由阿爻亲自调理?” 夏侯掌门道:“小师妹的事,阿爻从来不放心假手于人。师叔放心,阿爻天资过人,这数百年来潜心钻研医道,医术已不下于当世名医。” 许青文叹了口气:“阿爻连自己的元神剑都肯借出来,他对子兰如何我不知道?” 元神剑连着神魂,若是剑断了,神魂也要受重创,几乎没有人愿意借出元神剑,即使亲如师徒、道侣,也少有借给彼此的。谢爻二话不说便将元神剑借给郗子兰,意味着他对她毫无保留,全心信任。 许青文接着道:“我不是不放心,只是可怜那两个孩子命途多舛,好不容易苦尽甘来,阿爻又……” 章长老道:“谁也料不到,两百年前他刚分了三成修为给子兰,便遇到冥妖潮。” 凌长老道:“此事却是阿爻冒失了,子兰再要紧,也不能做出这么冒险的事。” 夏侯俨道:“好在师弟伤得不重,再闭关一段时日自可无虞。只是委屈子兰。” 许长老伤感道:“子兰这孩子看着没心没肺,其实心里什么都知道,懂事得让人心疼。” “烛庸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她受的委屈最大,”章长老道,“原本还有只灵宠解解闷,如今……” 凌长老道:“子兰要什么样的灵宠没有,凤凰、麒麟、蛟龙……她要什么我叫人去寻一只便是,就是天狐,也能找出十只八只天赋更好、灵力更强、模样更漂亮的。只是个解闷逗乐的玩意儿罢了,你劝劝子兰,不必为这冥顽不灵的东西伤心。” 许长老道:“最要紧是性情温驯,别再给子兰惹祸。” 夏侯俨道:“回头我问问子兰想养什么,叫人去寻一只来。” 无关紧要的小事议完,几人都不发一言,最后掌门夏侯俨率先打破沉默:“敢问师伯师叔们,方才那个……难道是偃师宗的化蝶?” 章长老用双手抚了抚脸:“是化蝶。” 他顿了顿道:“还有那一手神乎其技的傀儡术,除了偃师宗不做他想。” 夏侯俨沉吟道:“我只知偃师宗与我重玄同出昆仑一脉,当初两派祖师于道法略有分歧,这才一分为二。后来他们误入旁门左道,钻研傀儡邪术,夺造化之功,最终引来天雷,整个宗门一夕之间被天雷夷为平地。” 他顿了顿道:“这是自取灭亡,与我重玄有何瓜葛?按理说同宗同源,即便不是亲如手足,也不该反目成仇。莫非其中有何缘故?” 凌长老将手肘撑在膝上,弯下脊背,仿佛当年的真相重逾千金,足以将他脊背压垮。 “五百年前偃师宗灭门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重玄以外的八大宗门大能联手做下的,”他缓缓道,“可要说始作俑者,却是重玄。” 他顿了顿,看向夏侯俨:“确切说来,是我师弟,你师父,郗老掌门。” 夏侯俨一向老成持重,闻听此言也是满脸惊愕:“师伯所言可是真的?师尊他……” 凌长老道:“你师父当然不是有意为之。” 他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偃师宗与我们重玄同出昆仑宗,两千多年前冥妖作乱,妖后第一次现世,昆仑宗第十九代宗主以身祭阵,化解了那场旷日持久的危机。” 夏侯俨颔首:“这段往事,小侄曾听师尊提起过。” 凌长老接着道:“冥妖虽除,昆仑地脉却已尽毁,长年阴煞雾笼罩,不宜修炼。因此昆仑宗向西南迁徙。后来因为道法之争,昆仑宗分为东西两派,我重玄继承了东昆仑,而西昆仑的继承者就是偃师宗。” 他顿了顿道:“昆仑宗本就是天下道法、剑法的正宗,自上古传承的道法秘术今人绝无法想象,东昆仑继承了上古大阵与六十四卦剑,而偃师宗则继承了八风剑和源自上古巫术的傀儡术。 “本是因为道法分歧才一分为二,东西两宗之间并无仇怨,千百年来顾念着同宗同源的情谊,两宗在彼此遭遇危难时常出手相助。到你师父郗掌门那一代,与偃师宗的楚宗主更是君子之交,虽然偃师门避居西方沙碛中,远离中土,两人数十年见不了一面,但每每重逢,总是秉烛夜游,促膝长谈。” 他叹了口气道:“就在五百多年前,偃师宗覆灭之前不久,楚宗主曾来过重玄。” 夏侯俨惊讶道:“小侄从未听师尊提起过。” 凌长老道:“楚宗主性情孤僻、行踪诡秘,每次到访中土都不愿让人知道,别说你们这些小辈,连我们都未必知道。” 夏侯俨道:“五百多年前,难道是……” 凌长老道:“宗主是来贺你师父喜得千金,那时候你师娘刚诞下子兰。” 夏侯俨点点头:“原来如此。” 既是至交好友,对方有大喜事,前来道贺是人之常情。 “可是那招致灭门的祸事又是怎么惹出来的?”夏侯俨道。 凌长老看了一眼师弟,章长老接着道:“楚宗主与郗师弟照例彻夜对酌,许是多饮了几杯酒,他便吐露了一个秘密,原来昆仑宗宗主临终前将宗门宝藏的秘密告诉了心爱的小弟子,即西宗宗主,这个秘密便一代代传到了偃师宗。” 夏侯俨道:“那宝藏究竟是什么?” 章长老道:“听说那宝藏中非但囊括了昆仑一脉自上古以来的所有道法秘术,还有许多价值连城的上古秘宝,更重要的是昆仑下两个矿脉的地点和打开矿脉禁制的‘钥匙’。” 夏侯俨心头一跳:“难道是……” 章长老道:“便是羲和心和夕暝心。所谓的羲和心与夕暝心其实是两座宝矿。” 夏侯俨道“这么说,那操纵傀儡之人,真的找到了宝矿?” 凌长老道:“那块羲和心不知是真是假,但那人会八风剑,又有独门傀儡秘术‘化蝶’,一定是偃师宗的传人。” 夏侯俨若有所思道:“那偃师宗主是因这秘密引来杀身之祸的?” 凌长老点点头:“你师父后来不慎将这秘密透露了出去,这才为偃师宗招致灭门之祸。” 他顿了顿道:“即便没有秘宝,各大宗门也对行事诡秘的偃师门多有忌惮,他们不止能操纵傀儡,还能操纵真人当作自己的傀儡,虽然门规森严,但各大宗门都怕这秘术若是滥用,清微界必将人人自危。” 偃师宗覆灭,说到底逃不出一个“怀璧其罪”。 夏侯俨沉吟半晌,师尊那样的人,真的会不慎将偃师门的秘密透露出去么? 他不禁又想起自己当年在清涵崖看到的那一幕,一向温和宽厚的师父手执棘鞭,跪在地上的少年,血肉模糊的后背,纵横交错的鞭痕…… 他捏了捏眉心,跟随师父百年,他从未有一日看清楚过他。 几个长老都默然无语。 良久,许长老叹了口气:“最近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冥妖已闹得不可开交,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偃师宗传人。” 夏侯俨道:“对了,还有一事小侄正打算与诸位商议。” 他顿了顿道:“前日凌州城有冥妖现世,凌虚派夏掌门致书求援,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坐视不理。本来小侄想等羽鳞从烛庸门回来,便让他去一趟凌州,谁知出了这档子事……师伯师叔们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凌长老想了想道:“我倒有个人选。” 许长老道:“谁?” 凌长老道:“姬少殷。” 章长老担忧道:“少殷毕竟去过转生台,神魂未稳,且修行不过两百年,让他去对付冥妖……妥当么?” 凌长老却道:“少殷在同辈中出类拔萃,修为不下崔羽鳞,只是欠缺些磨炼。凌州城的冥妖不足为惧,正好给他磨剑。” 夏侯俨颔首道:“就依凌师伯说的办。” 第20章 谢汋陪郗子兰坐着玉轮风舆回招摇宫, 他们师兄妹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修道之人也不像凡夫俗子那般讲究男女大防,同车共舆没有人会见怪。 郗子兰一上车, 便不复长辈面前的娇憨天真。她默不作声, 紧紧抱着谢爻的“可追”剑, 神色有些低落。 谢汋瞥了眼她通红的双眼和鼻尖、几乎咬出血的嘴唇, 欲言又止道:“小师妹,你近来过得还好么?” 他不问还好, 一说这话,她的委屈都化成了眼泪,像决堤一样淌下来。 她把脸埋在衣袖中,半晌才抬起头来,嘴里却说:“小师兄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过得很好。” “师兄他……” 郗子兰打断他:“阿爻哥哥当然待我再好不过了。” 她轻轻摩挲着“可追”, 仿佛这便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他二话不说分了我三成修为,如今更连元神剑都借给我,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甜甜笑着,可笑得越甜, 越显得可怜。只有她自己知道谢爻分她三成修为的原因。 谢汋道:“要不我去和师兄说说。” 郗子兰慌忙扯住他的衣袖:“千万别去!” 不等谢汋说什么, 她抢着道:“小师兄你别多说了,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何况很快又是月圆, 到时候我就能见到他了。”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放在心口, 眉头微微蹙起, 每当月圆前后,她的心疾都会发作, 只能由谢爻替她运功缓解。 谢爻两百年前在冥妖潮中受了伤, 阴煞入体, 险些入魔,这两百年来只能闭关不出。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2节 说来也怪,他见别人还不打紧,唯独一见到郗子兰,体内的阴煞邪气便压不住,有一次甚至不慎用剑气伤到了她。 因此这两百年来,两人总是聚少离多,只有每月望日前后,郗子兰心口的血菩提发作,只能由他来运功清毒,即便是这种时候,两人之间也隔着鲛绡屏风。 不过即便如此,郗子兰似乎也已知足了。她的神情明媚起来,仿佛只要能隔着屏风看一眼她的阿爻哥哥,连痛楚都能甘之如饴。 谢汋摸摸她的头道:“傻姑娘。” 两人一时无话,凤舆停在招摇宫前,谢汋正要扶她下车,郗子兰忽然欲言又止道:“小师兄,你还记得阿爻哥哥当年那个徒弟么?” 不等谢汋回答,她先自嘲地笑了笑:“你们当然记得,每天对着这张脸,想忘记也难吧……” 谢汋皱了皱眉:“几百年前的事了,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郗子兰不自觉地把手放在隐隐做痛的心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时常想起她。” 她顿了顿,抬起眼,望着谢汋:“小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阿爻哥哥和那弟子相处时是什么样的?” 谢汋唇角玩世不恭的笑容褪去,他的眉眼中有股邪气,不笑时就显得阴沉。 “你别乱想,师兄向来冷情,他看我们这些人也就像木石一般,在他看来那凡人不过是个器皿,”他顿了顿,目光里忽然饱含了柔情,“在师兄眼里,只有你是不一样的。” 郗子兰仍然感到不安,不过还是点点头。 两人到得她所居的芳芷殿前,刚迈入庭中,便有一道白影蹿出来。 两个道僮着急慌忙地在后面追着,口中喊着:“紫阁仙君,紫阁仙君请留步……” 郗子兰一惊:“阿玉,你怎么跑出来了……” 白狐一道闪电似地奔到郗子兰跟前,伏倒在地:“师尊救我,他们要将徒儿带走……” 它的后腿筋脉被斩断,虽已用灵药续接上,伤势仍然很重,方才不管不顾地奔逃出来,渗出的血已将白纱染红。 郗子兰一阵鼻酸,蹲下身,抚了抚天狐头顶:“阿玉,你可知你这回犯了大错?” 天狐道:“徒儿知错了,徒儿只是容不得那些人诋毁师尊……师尊就饶恕徒儿这一次吧……” “不是我不愿饶恕你……你做错了事,损害了宗门声誉,依例该逐出师门的,掌门师兄和长老们让你留下,已是网开一面,”郗子兰红着眼眶道,“我替你求情也没用……” 天狐用前爪抓住郗子兰的裙摆,哀声恳求:“徒儿甘愿受罚,师尊怎么罚我都成,徒儿这条命是师尊的,要打要杀都行,只有一个,求求师尊,让我留在师尊身边……” 郗子兰目光有些躲闪:“你好好思过,待长老们消气,我……我会去看你的……” 天狐道:“师尊可是觉得徒儿失去九尾没了用处?徒儿还能再修炼,我一定日夜苦修,不会再躲懒了……” 他急于证明自己还有用,强行催动灵力,想要变化成人形,奈何伤势太重,勉强化形,只变化了一半,四肢仍是狐腿,脸上白毛未褪干净,还长着张狐狸的尖嘴,非人非兽,锦袍上满是血污。 若说兽形的断尾天狐还有几分惹人怜惜,他这不伦不类的样子便只剩下狰狞可怖了。 偏偏他还不自知,勉强用伤腿支撑着自己,踉踉跄跄地上前拉郗子兰的手:“师尊你看,徒儿还能化形,还能修炼……” 郗子兰像见了怪物一样缩回手,连连后退:“阿玉,你听我的话……” 天狐看到主人眼中的陌生和嫌恶,不由愣在原地:“师尊,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啊!” 他在主人面前向来乖巧,郗子兰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纠缠不休,连对灵宠的心疼怜悯都消磨去不少,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我何尝要你做过这些?你自作主张,败坏宗门声誉,叫别人怎么说我这个主人?” 天狐难以置信:“连你也怪我……” 他冷笑数声:“师尊,这三百年来,孤衾寒枕,是谁陪在你身边?你伤心抹泪时,又是谁安慰你?” 他上前一步,眼中隐现幽蓝兽瞳:“子兰,你眼里只有谢爻,可他可曾有一日尽过道侣的责任?这世上只有我真正心疼你,只有我真正懂你……” 他口中生出獠牙,忽然兽性大发,朝着郗子兰扑过去。 可不等他的兽爪碰触到郗子兰的衣襟,一道剑风自旁横扫过来,天狐瞬间被弹出数丈,后背重重撞在正殿廊柱上,又砸落到地上。 天狐吐出一口鲜血,再次退回狐形。 他吃力地抬起头,只见谢汋一手揽着郗子兰羸弱的肩头,斜睨着他,唇角带着讥诮的微笑,眼中尽是鄙夷。 “畜生就是畜生,”他轻描淡写道,“全无自知之明,这死缠烂打的样子真难看。” 他顿了顿,向那两个道僮道:“还不把他绑起来。” 两个道僮都是玄季宫的仙侍,往日玉面天狐是峰主琼华元君的爱宠,他们都尊他为“仙君”,方才“请”他走也是恭恭敬敬的,听谢汋这么说,不由有些迟疑,都看向郗子兰。 郗子兰却别过头去,并不看那天狐,也不出言阻止。 谢汋道:“还愣着干嘛?” 两个道僮忙上前将天狐的四肢用玄铁链缚住。 天狐绝望地盯着主人,狐嘴翕张,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鲜血汩汩地涌出来。 谢汋道:“把这畜生送到西华苑去,链子锁好,别让他再逃出来。” 天狐难以置信地看着郗子兰:“师尊……” 西华苑是重玄门中豢养灵禽灵兽的地方,这些灵禽灵兽与天狐、凤凰这些灵力强大的族裔不同,大多是些连灵智都未开启的低等族裔,只能作骑乘之用。 郗子兰用手捂着嘴,显是在哭,却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谢汋讥诮地一笑:“畜生就该呆在畜生呆的地方。敢再对子兰不敬,我便扒了你的皮。” …… 狐裘铺展在灯下,闪耀着缎子般的光泽。 “两位客人真有眼光,这件是上好的狐腋裘,你看这油光水滑的,整个凌州城都休想找到第二件!”皮货店主人是个有几百年道行的牡丹精,长相颇得牡丹花的神韵。 他脸上冒着见到大主顾时特有的红光,“小郎君摸摸看,随便摸,别客气。” 若木抽了抽鼻子,确定那狐裘上只有上好香料的淡雅香气,没有一丝一缕狐臊味,这才纡尊降贵地伸出冰肌玉骨的手,用一根手指轻轻抚了抚,指尖传来令人愉悦的触感。 “小郎君,这皮子怎么样?”店主人期待地搓着手。 若木微抬下颌,淡淡地“嗯”了一声。 店主人道:“小郎君可是不满意?敝店还有别的好货……” 不等他说完,冷嫣已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枚玉简:“就这件。” 若木瞟了她一眼:“本座又没说要这件。” 冷嫣“哦”了一声,把玉简又收了回去。 若木皱眉:“本座也没说不要。” 冷嫣撂下玉简,干脆把钱袋子往他怀里一扔:“看上什么自己买。” 若木嫌钱袋脏,用一根指头勾住带子,向那店主人道:“有没有天狐皮?” 店主人一惊,店里零星几个锦衣华服到客人也将视线投向他们。 店主人随即抚着心口笑道:“哎哟,小郎君说起笑话来一本正经的,小的差点当真了。” 只有冷嫣知道他不是在说笑话。 若木失望道:“没有啊。” 指了指方才那件翠色宝相花织锦面的白狐裘:“就这件吧。” 店主人两眼放光:“小郎君真是豪爽,是包起来还是直接披上?我看小郎君身上衣衫单薄,水边风凉,倒不如直接披在身上。” 若木“嗯”了一声,却不动手去接。 店主人瞥了眼他身边的黑衣女子,这女子打扮素净,甚至可称潦草,腰间还挂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与那华服少年截然不同,但她容貌昳丽,神色淡漠,自有一股不可小觑的气势,显然不是那少年的奴仆。 待看到她掏出乾坤袋付账,见多识广的店主人便对两人的关系有了大致的猜测。 店主人道:“小的斗胆替小郎君披上?” 话音未落,少年袖中飞出一个巴掌大的小人,通体粲若白银。 小银人飞到半空中,从店主人手里拉起沉重的皮裘,吭哧吭哧地飞到主人背后,替他披上狐裘。 店主人纳罕道:“这是什么灵宠,小的活了那么久还从没见过。” 小银人瞪了他一眼:“大胆!” 店主人忙作揖道“得罪”,小银人又飞到他面前,替若木系上带子。 雪白的出锋衬得少年越发唇红齿白,目若晨星。 小银人道:“尊上的美貌果真举世无双……” 若木耳根子一红,把小银人一把抓住塞回袖子里:“要你多嘴。” 冷嫣道:“还要什么?一并买了。” 店主人一听,喜出望外,又抱了许多珍藏的尖货出来。 若木挑挑拣拣,指了一件妃色簇金面的锦貂裘,向冷嫣道:“这件给你。” 祂的口吻仿佛恩赐,全然听不出付钱的是冷嫣自己。 店主人见黑衣女子兴致缺缺,忙道:“小郎君真是体贴入微,生怕小娘子冻着。” 冷嫣道:“我不冷。” 若木道:“你穿得太丑,和本座走在一起不相称。” 冷嫣便不再多话,接过貂裘披在肩上。横竖她不讲究这些,穿什么都无所谓。 她身量颀长,眉眼锋利,偏偏左眼下生着颗胭脂色的泪痣,冷中带艳,妃色锦裘换个人穿难免俗气,由她穿来却自有一种高华,犹如傲雪凌霜的寒梅。 店主人赞叹道:“小郎君好眼光。”不要钱的恭维话滔滔不绝。 冷嫣叫店主人包起几件若木看过一眼以上的皮裘,塞进乾坤袋里,状似无意地环顾四周道:“我前年来过凌州城,差不多的时节,今年似乎比那时冷清了些。” 店主人无奈道:“两位贵客想必也知道,近来有些传闻……” 冷嫣点头道:“我也听说城里有冥妖出没,不是说冥妖总与阴煞雾相伴而生么?我看凌州城里天朗气清,怎么会有冥妖出没?” 店主人神情越发愁苦:“谁知道呢,如今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冷嫣道:“这里有凌虚派坐镇,他们难道不管管?” 店主人苦笑道:“闹了大半个月了,凌虚那些仙君道长只说会想办法,可人都死了几十个了。” 他似乎对凌虚派颇有微词:“当初花了大价钱盘下这间铺子,不就是看上这里有大宗门坐镇,比别处太平些么?四时八节该上贡的一次不漏,也不见得那些仙君们嫌钱烫手,可遇着事了,却是两手一摊让我们自个儿想办法。” 冷嫣道:“我听说凌虚派掌门和重玄掌门是知交,这里闹冥妖,想必重玄会出手吧?” 店主人点点头:“听说是去请了,现在也就指望着重玄的救兵快点来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3节 冷嫣道:“阁下生意做得这般大,想必消息灵通,可知重玄来的是哪位仙君?” 店主人道:“听说这回来的是重玄门夏侯掌门亲传弟子。” 冷嫣回忆了一下,她离开重玄时,夏侯俨有五六个亲传弟子,其中有三个元婴,经过两百多年修行想必也都跨入了炼虚之境。 重玄派弟子前来对付冥妖,领头的必然是炼虚以上,想必人选就在那几人之中——这两百年内夏侯俨也许会有新弟子,但重玄选拔内门弟子向来要求金丹以下,两百年时间能从金丹跨越到炼虚,已算得上天纵奇才。 她在重玄时,同辈弟子中只有小师兄姬玉京有望达成。 夏侯俨那几个弟子她都了解,只需想办法接近他们,趁着他们与冥妖交手时在其中一人身上中下傀儡丝,即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神识混入重玄,伺机而动。 最好的人选自然是那领头之人,重玄门中等级森严,尊卑分明,一般弟子很难接触到上层峰主。此人是夏侯俨亲传弟子,能接触到重玄上层,行事自然方便许多。 打定了主意,冷嫣又问:“不知冥妖前几次都在哪一带出没?我们今夜要在城中投宿,也好避开些。” 店主人凑近冷嫣耳边,压低声音道:“凌虚的道长们怕城中骚乱,禁止我们多加议论,不过小的见两位贵客为人豪爽,就冒险透露一二,换了别人小的才不理会。” 他顿了顿道:“听说就在前日,金相阁死了个姑娘,尸身发现的时候,肚子里都被掏空了……” 冷嫣道:“这么说在城中作乱的是只雄妖。” 店主人道:“雄妖已经闹得满城人心惶惶,如果是雌的,小的这铺子也不开了,连夜卷了铺盖逃命要紧。我看两位年纪应该不大,大约不知道五百年前雌妖出世那场乱子,那才真的吓人,一整个村子、乃至一整个城的人,一夜之间全没了,不但尸首找不到,连一丝半缕的魂魄也招不回来……小的还从未听过有人能从雌妖手底下活下来的……” 冷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却知道曾有人幸存下来,那便是琼华元君郗子兰。 很少有人知道郗子兰曾葬身雌冥妖腹中,侥幸留下残魂,连重玄的弟子也不知道,谢爻他们对外只说她受了重伤,在禁地中闭关修养两百年才复元,除了那几个人,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复元”其实是借尸还魂。 或许是因她身负所谓的羲和神脉。 店主人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金相阁背后有人,所以出了那么大的事,消息还是压住了没传出来,两位切记离那金相阁远远的……两位自己知道便是,可千万别说是小的传出来的话……” 冷嫣颔首:“我知道,多谢。” 她正想离去,忽然又想起什么:“这市坊中卖花草种子的铺子在何处?” 店主人道:“敢问小娘子是要买什么奇花异草的种子?” 冷嫣道:“离朱草。” 店主人皱眉道:“离朱草倒是很少有人种……两位可以去常五郎家的花木铺子瞧瞧,他那儿最多奇花异草,出门左拐,到岔路右拐,穿过五条东西横街,再左拐走到倒数第二家铺子,再右拐,往前走到头就到了……小娘子记住了么?” 冷嫣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嗯。” 若木打了个呵欠:“累了。” 冷嫣道:“我背你?” 若木瞥了一眼她腰间戳出的一截铁剑轮廓,嫌弃道:“不了。” 店主人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轻轻摇头叹息:“生得这么好看,难怪软饭硬吃。” 两人一出店堂,若木便冷哼了一声。 冷嫣不理会他,他隔了一会儿,又哼了一声。 冷嫣这才道:“怎么了?” 若木道:“你同那奸商倒有很多话说。” 冷嫣“嗯”了一声。 相处有日,若木知道同这凡人置气就是自讨没趣,他抬手摸了摸狐裘柔软的出锋,自己将气消去一些,硬梆梆地问道:“你要离朱草的种子做什么?” 冷嫣道:“种。” 若木道:“你种不出来的。” 他瞥了她一眼,抿了抿唇接着道:“你体内全是死气,那离朱草本就难活,沾一丝死气就会枯萎。” 冷嫣道:“我知道。” 若木道:“明知道种不活还种,那草又没什么好看。” 冷嫣道:“我想试试。” 明知做不到的事非要去做,或许这就是人。 人的许多想法,树是无法理解的。若木道:“本座懒得管你。”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花灯映得水面波光粼粼,犹如星子摇落在河中。 凌州城位于清微界东部洲的西端,坐拥东西部洲最大的港口。这里的市坊不但是整个清微界最繁华的市集,而且是远离陆地,完全漂浮在水上,数千艘大大小小的楼船首尾相连,便成了一行行店肆。 船与船之间有的以铁锁相系,有的以虹桥相连,常常是走着走着,就从这一艘的甲板走到了另一艘的飞庐上。 冷嫣站在皮货店外的甲板上放眼望去,只见舳舻千里,桥灯点点,哪里分得清横街竖街。 她冷峭如刀锋的眼睛里难得露出些许茫然无措,几乎像一个刚刚离开家乡,初次见识到繁华世界的深山少女。 若木无意间瞥见,微微一怔,随即想起她生前十年在重玄山中,死后便去了归墟,这的确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 祂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抿了抿唇道:“不认得路了吧?” 冷嫣的脸上似乎有羞赧一闪而过,不过只是一瞬间,几乎让人疑心自己看错了。 她狐疑地看着若木:“你认得?” “这是自然,这世上没有本座不知道的事,”他骄傲地挑了挑下颌,“你跟着本座走就是。” 冷嫣自小不擅长分辨东西南北,初到重玄时在招摇宫都时常迷路,虽然对若木将信将疑,也只能跟着他走。 两人在无数船只、铁锁和虹桥间穿行了近一个时辰,仍然没有找到那家卖种子的店。 冷嫣道:“时候不早了,找家客馆歇息吧。” 若木挑眉道:“你以为本座迷路了?本座只是……想逛逛。” 冷嫣点点头:“哦。” 两人几乎把整个凌州市坊转了几遍,才找到那家店的招牌。 千年来一次次的冥妖潮不断侵蚀地脉,阴煞雾遍布东西部洲,除了九大宗门和依附它们的小门派之外,灵花灵草已无法生长,有这闲情逸致的人也越来越少。 店中门可罗雀,除了他们以外,只有零星几个客人。 若木瞧不上自己以外的一切草木,又见那店堂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暗淡,便懒得进去,催促冷嫣道:“你快去快回。” 冷嫣点点头,一个人走进店堂里。 店主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见客人进来也不殷勤招呼。 冷嫣道:“可有离朱草种子?” 店主人懒懒地抬抬手:“敝店有的都在架子上,要什么劳驾自己找,架子上没有的老夫也拿不出来。” 不算宽敞的店铺几乎被货架占满,各种匣子、布袋横七竖八地堆在货架上。 冷嫣找了好一会儿,方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一只积满尘土的木匣子,象牙签子上的字迹已模糊,依稀能分辨出“离朱草”三个字。 冷嫣正要伸手去拿,却有一只手从旁伸过来。 与此同时,一个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师妹,你要的离朱草找到了。” 冷嫣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人一边说一边已将匣子打开,火浣布制成的垫子上放着七颗种子,在昏暗的角落里像是几点烛光。 冷嫣回过头,看见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庞,那人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尾很深很长,微微上翘,那本是一双有些骄矜的眼睛,可他神态中却毫无骄矜之意,坦然而端方,眉宇间有股清雅的书卷气,若非他身后背着剑,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个读书人。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似乎直到这时才注意到这尘灰弥漫的角落里还有另一个人。 随即他歉然地向她一笑:“抱歉,姑娘也想要这离朱草种子么?” 不等她回答,一个身着月白道袍的年轻女子向那年轻修士走来,笑道:“小师兄,还是你会找东西。” 冷嫣见到这女子,心中莫名生出股熟悉的感觉,怔了怔,方才想起是因为那双眼睛。她的眼睛和她曾经那具躯壳生得有几分相似,加上左眼下的泪痣就更像了。 那女子也注意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消失不见。 她温婉地向冷嫣一笑,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转过头去,看着匣中似欲燃烧的种子,欣然道:“原来这就是离朱草,我找了好久,多亏小师兄你。一会儿去吃好吃的,我来作东。” 男子道了声“稍等”,向冷嫣道:“这位姑娘是不是也想买离朱草种子?” 冷嫣摇了摇头。 却听一个清泠泠的声音道:“陪你兜了那么大个圈子,又在门外吹着冷风等你半日,这会儿又不要了?你不要我还要呢。” 冷嫣抬起头,便看见若木虎视眈眈地盯着那陌生剑修手中的匣子,仿佛下一刻便要劈手去夺。 那剑修不等他来抢,已歉然道:“既是姑娘先来,理当由姑娘先得。” 他瞥了一眼同伴,只见师妹脸上满是失落,迟疑了一下道:“只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在下师妹找离朱草的种子找了很久,不知姑娘能否割爱,出让一颗给在下?” 若木一把将匣子抢过来塞进冷嫣怀里:“她找了三百年,你师妹能有她久?” 他顺口胡诌了一个数字,但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由不得人不信。 那剑修显是个正人君子,立即就信了他的话,惭愧道:“抱歉,是在下失礼。” 他转头对同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师妹,我替你去别处找找。” 那女子难掩低落之情,不过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小师兄说的对。” 那剑修温声道:“这里还有许多奇花异草的种子,你再挑挑,喜欢什么,师兄替你买。” 女子开玩笑:“是小师兄你说的,可别怪我不客气。” 男子笑道:“只怕没有你看得上的。” 那剑修向冷嫣和若木拱拱手,道了声“失陪”,便与同伴说说笑笑走开了。 冷嫣捧着盒子看着两人的背影,直到他们走出店门,背影消失在远处的虹桥上。 “人都走了还盯着看,”若木凉凉地道,“就这么好看?” “没你好看。”冷嫣淡淡道。 若木轻哼了一声。 方才他在这凡人女子眼中看到一种陌生的东西,一种树难以理解的东西,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莫名感到不舒服。 好在随着那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她眼中的东西也消失了,她又变回了他熟悉的样子,虽然很气人,但让人安心。 店主人把匣子上的灰揩抹干净,眼中浮现出淡淡的怀恋:“真稀奇,几百年也没有人来买,一下子又有两个人来抢。” 他自言自语道:“这东西娇贵,比一般的灵花灵草更难伺候,费心费力地种出来,也只能开一夜,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愿意花这心思啦。统共十四颗,上回卖出去一半,还是……”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4节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两三百年前了。” 冷嫣道:“是什么人买的?” 店主人抱歉地笑笑:“那么久以前的事,老朽哪里还记得。” 冷嫣点点头,那么久以前的事,的确已很少有人记得了。 她将木匣收进乾坤袋中,对若木道:“我们去金相阁。” …… 姬少殷和师妹沈留夷并肩走在虹桥上,另有一男一女两个重玄同门在桥的另一端等候。 他们是奉师门之命前来凌州城捉妖的。 四人都是差不多时候入门,其中师姐沈留夷师从琼华元君郗子兰,师妹冯真真和姬少殷则是掌门夏侯俨的亲传弟子,最年长的李道恒则是凌长老的再传弟子。除了姬少殷已迈入炼虚之境外,其余三人都是元婴修士。 他们本来与凌虚派掌门约定明日抵达,特意提前一日潜入城中,便是为了在市坊中探查冥妖作乱的消息——凌州城受大宗门庇护,清气充沛,本不该有冥妖这种伴随邪秽与阴煞而生的妖物。 姬少殷直觉凌虚派隐瞒了什么。 小师妹冯真真道:“小师兄,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又问沈留夷:“沈师姐找到想要的种子了么?” 沈留夷眼中流露出遗憾之色:“晚了一步,被别人先买去了。” 姬少殷道:“怪我不好。” 沈留夷忙道:“小师兄千万别这么说,不过几颗种子罢了。” 冯真真俏皮道:“可惜我们是‘微服出行’,若是穿着重玄道袍,任谁都要礼让我们三分。” 姬少殷脸色沉下来:“真真,慎言。”他和冯真真同为掌门弟子,两人的关系较其他人更近,他对她比旁人更严厉些。 冯真真吐了吐舌头:“小师兄别念啦,我知道错了还不成么?” 她躲到沈留夷后面:“沈师姐快帮我求求情,小师兄只听得进你劝。” 姬少殷无可奈何:“回去将三易与门规各抄十遍。” 冯真真一听抄书便如霜打的茄子:“能不能罚我练剑?”她天资过人,却生性活泼,最静不下心来读经书。 姬少殷道:“就是要磨磨你的性子。” 冯真真道:“小师兄,我将功补过还不行么?” 姬少殷道:“你有什么功?” 冯真真道:“小师兄不是要打探消息么?我这不就打探出来了。李道恒,你说。” 她推了推师兄李道恒。 李道恒生得浓眉大眼,一脸正气,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他拖长了声音道:“小师妹要请咱们去金相阁喝花酒。” 冯真真气得捶了他两拳:“李道恒你!” 她涨红了脸道:“小师兄你别听这败家子胡说,我打听出来那金相阁有蹊跷。” 姬少殷看了两位师妹一眼,有些迟疑,他们重玄门规森严,即便是李道恒这种世家纨绔,入了门也得遵守清规戒律,金相阁那种名闻遐迩的烟花之地,他们平日是绝不能进的。 何况还有两个师妹,尤其是沈留夷,性子娴静脸皮薄,听见“金相阁”三个字,双颊已经似要燃烧。 沈留夷却道:“小师兄不必顾忌我们,我们此次来凌州是为了除冥妖,只要能祛除邪祟,还一方安宁,去什么地方都无妨。” 姬少殷听她这么一说,便道:“好,我们一起去金相阁探一探,若是你感到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沈留夷点点头,红霞满面,目光盈盈地看着姬少殷:“多谢小师兄。” 冯真真看在眼里,冲她挤了挤眼:“沈师姐,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呀?” 姬少殷的心思全在除妖上,只是颔首:“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第21章 更深夜半, 凌州城水市中灯火渐渐寥落,金相阁这个闻名清微界的销金窟却似刚从睡梦中醒来。 金相阁离港湾十数里,由九艘宝船连缀而成,船上建楼, 最高的玲珑七宝楼足有十层, 玉砌雕阑, 美轮美奂。 楼内锦绣满目, 宝光交射,容貌姝丽的歌姬舞伎轻歌曼舞, 欢声笑语,置身其间便似从人间入了天宫,忘记了一切烦扰。 冥妖闹得凌州城人心惶惶,市坊冷清不少,唯独这里依旧繁盛。 重玄一行四人都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一步入金相阁,只觉仿佛坠入了光怪陆离的梦乡,只觉头晕目眩、眼花缭乱。沈留夷和冯真真虽同为女子,但见到那些穿着清凉的狐女兔妖摇着尾巴从旁经过, 也不由得羞红了脸, 尤其是沈留夷,恨不得把头埋到胸口。 师兄李道恒小声对女扮男装的沈留夷道:“沈师妹, 你别低着头, 装得自然些, 别叫他们看出端倪。” 沈留夷点点头,鼓起勇气抬起头, 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姬少殷, 只见他即便到了这烟花之地, 依旧目不斜视,仿佛眼前不过是些红粉枯骨,全然看不进他眼里,与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的李道恒天差地别。 她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一个徐娘半老的狸妖款款走来,一双细长媚眼将几人飞快地打量了一遍,露出个邻家大姐般亲切的微笑:“几位这边请。”径直将他们带到九层的雅间——楼船共有十层,自然是越高越尊贵。 他们没穿重玄的道袍,衣饰也是寻常物事,力求不打眼,可鸨母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客人,一看他们行止气度,就知道他们不是普通客人。 “四位都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狐妖笑着为几人斟酒。 李道恒自诩风流,奈何门规森严,他的风流暂且还没有用武之地。 他以为自己装得天衣无缝,没想到一眼就被看穿,干笑两声道:“娘子好眼光,我们兄弟几个出来长长见识。” 狸妖一眼便看出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郎君其实是小娘子,不过这种生意人自然是看穿不说穿,只是笑道:“既是第一次来,奴家便擅作主张,给几位安排一桌水酒小菜,再叫两个唱清曲的姐妹服侍着,如何?” 李道恒虚张声势地点点头:“你看着办便是。” 姬少殷看了眼琉璃杯中色如琥珀的醇酒,微微蹙了蹙眉:“可有清茶?” 狸妖笑道:“小郎君难得来这种地方,只喝茶不喝酒,有什么趣味?”此时的笑不再是邻家大姐的笑,妩媚可人,像是带着钩子。 她的眼睛在他俊秀的脸庞上打着转,在这红粉的沼泽中,此人就像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这样不染凡尘的人总是格外惹人注目,何况还生得这样俊秀,连她这见惯了各色人等的狐狸精都忍不住多看两眼,恨不得亲手给他那清白干净的眼神涂抹上欲色。 这男子却仿佛浑然看不见,只是坚持道:“劳驾。” 李道恒道:“我这位小兄弟家教严,清规戒律一大堆,姊姊随他去吧。” 狸妖不再坚持,继续替其余几人斟酒。 转到沈留夷时,她看了看姬少殷,小声说道:“我也饮茶。” 李道恒不等狸妖说什么,解释道:“他们两人一家的,兄弟。” 狸妖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如此。” 又问冯真真:“这位小公子也饮茶?” 冯真真却道:“好不容易下山一次,当然要饮酒。” 狸妖听见“下山”两字,眼中闪过一抹了然之色,随即吃吃笑着道:“小公子豪迈。” 不一会儿,茶酒都到了。 姬少殷抿了一口茶便将杯子撂下,此处的茶没有一般茶的清苦气,由百花熏制而成,芬芳扑鼻,也似有股脂粉气,他喝不惯。 他向阑干外扫了一眼,向狸妖道:“凌州城里有冥妖出没,这里生意倒好。” 狸妖欠欠身道:“托公子的福,小店倒是一切如常,客人还比平日多了些。” 她顿了顿,莞尔一笑:“世道已经这样乱,有今朝没明日的,更要趁活着时及时行乐、纵情欢歌,是不是?” 李道恒道:“是这个道理,能醉死在温柔乡里倒也是一桩乐事。” 狸妖道:“公子豁达通透,当浮一大白。”说着替李道恒斟了杯酒,给自己也斟了一杯。 李道恒呷了口酒,话锋一转:“不过醉死在温柔乡里是桩美事,被冥妖掏空肚腹可就不美了。不妨同姊姊说句实话,我们想在阁中宿上几日,只不知这里干净不干净?” 所谓“干净”,便是有没有冥妖出没过的意思——冥妖不比别的妖物,喜欢杀个人换个地方,许是因为生自土中,牠们喜欢故地重游,同一个地方一旦有冥妖出现过,便会接二连三地死人,直到冥妖被除。 这妖物不但喜欢将活人开膛破肚,啃吃内脏,还能吃掉那人的神魂,伪装成那人的模样混迹在人群中,真假难辨,便是修为高深的修士也辨别不出,因此要诛杀冥妖,只有等待他们主动对人下手之时。 狸妖笑而不答,反而道:“奴家看几位气度不凡,目含神光,想必是哪个大宗门的仙君吧?” 冯真真立即传秘音给其余几人:“她一定是在诈咱们,咱们也没穿道服,也没背剑,哪里看得出来……” 李道恒无可奈何,也用秘音道:“小师妹,你方才自己都说漏嘴了。” 冯真真:“胡说!沈师姐你评评理。” 不等沈留夷说什么,狸妖媚笑着道:“奴家只是个苦命女子,只知安安生生做生意,什么冥妖冥鬼的,自有仙人们操心,这凌州城是凌虚派地界,有什么妖魔鬼怪,只问他们便是,几位在城中走动,若是要办事方便,也知会凌虚派的道君一声为好。” 这便是无可奉告的意思。 冯真真道:“可是……” 姬少殷传秘音道:“她不愿说,想必是有难处,不必再难为她。”一个卖笑为生的低等妖精,当然不敢也不能得罪凌虚派的地头蛇。 沈留夷也道:“反正我们本来也没指望能问出什么。” 姬少殷道:“她并未矢口否认,反而顾左右而言他,冥妖之事多半为真。” 冯真真道:“不愧是小师兄,真聪明!” 姬少殷无奈道:“你少说话,少惹麻烦。” 就在这时,忽听楼下传来一个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你们阁主去哪儿了?宛秋那婆娘呢?是有什么贵客驾到,连我们也不稀罕伺候了?” 狸妖脸色微微一变,忙行礼道失陪:“是奴家的老客人,奴家去招呼一二。” 说罢,这名唤宛秋的狸妖便翻过阑干,轻飘飘地飞到新来的客人面前。 重玄一行人向阑干下望去,只见那是四五个身着身着锦衣、腰佩弯刀的修士,他们个个趾高气扬、盛气凌人,其余客人见了那几人,都停了说笑,低下头去,似乎生怕被他们注意到。 李道恒道:“是凌虚派的人。” 他指了个细眼尖脸,长相阴柔的修士道:“打头这人我认识,是凌虚掌门的三徒弟葛长生。” 冯真真道:“那人怎么样?” 李道恒鄙夷道:“说他渣滓都是抬举他。” 说着转头向沈留夷道:“沈师妹,你别去看他,多看一眼都污了你的眼睛。” 冯真真撅嘴:“你只说沈师姐,我呢?”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5节 李道恒笑而不答。 冯真真抄起个酒杯便摔了过去。 正打闹间,楼下又生出别的风波,这回却是个清澈的少年声音,那声音说不出的好听,从耳朵里灌进去,只觉从身体到神魂都被洗了一遍。 可那好听的声音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好听:“凭什么我们只能去九楼?” 姬少殷只觉这道声音十分耳熟,循声望去,果然是方才买种子时见到的那两个人。 沈留夷讶然道:“小师兄,这不是方才买走离朱草种子的两个人么?” 不等姬少殷回答,冯真真道:“就是他们抢了沈师姐的种子呀,我去同他们说道说道,叫他们让几枚出来。”说着站起身。 姬少殷脸色微微一沉:“回来。” 冯真真只得撇撇嘴坐了回去。 只听楼下那少年又道:“连这种货色都能上十楼,凭什么我们要被压一头?” 几个凌虚派弟子闻言都是火冒三丈,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已经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小白脸,什么这种货色,嘴给我放干净些!” 那少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白狐毛的出锋围着他的脸,把他精致的眉眼衬得越发矜贵。 他身边的女子一身黑色劲装,手肘上搭着件妃色锦貂裘,腰间挂着一把全不相称的无鞘铁剑,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似乎对他们的剑拔弩张全无所觉。 凌虚派一行中为首的葛长生打量了两人几眼,按住同伴的手,用秘音道:“明日重玄的人就到了,这种时候别节外生枝惹出祸端来。” 就在这时,阁主及时赶到,将两拨人马都安抚一番,对少年道:“下面人不懂事,两位贵客要去十楼用膳当然是一句话的事,有请有请。” 一场纷争消弭于无形,狸妖宛秋已将凌虚派几个修士带到十层的雅间坐下。 姬少殷不动声色地捏了个诀,便有一点萤火似的白光从他掌心飞出,飘到十层,黏在屏风上。 那些人的谈笑声便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 冯真真笑道:“原来光风霁月的小师兄也会听人壁角。” 沈留夷道:“我们在这凌州城里势单力孤,为了除暴安良用些手段无可厚非的。” 冯真真挤挤眼道:“我故意这么说,就看沈师姐是不是又急着帮小师兄说话。” 沈留夷红着脸道:“你这丫头总拿我取笑,我不理你了。” 姬少殷却丝毫没留意他们这边,只微微蹙着眉,听着十楼的动静。 那几个凌虚派修士显是常客,一落座便与几个花娘熟稔地调笑,言辞露骨,连李道恒都有些听不下去。 姬少殷强忍着不适,却只能皱着眉头听下去。 只听一人道:“重玄的人明日就要到了,不知这次来的是谁?” 另一人道:“本来是崔凤凰,但他在太极台上成了烧鸡,所以换了个人来。” “是哪峰弟子?” “听说掌门夏侯俨的亲传弟子。” “是穆影月、苍柏还是吴屏山?” “不是那几个老熟人,”一人道,“是姬少殷。” “姬家人啊……”另一人意味深长道。 “不是长留姬家,是括苍山姬家的旁支,”第一人道,“家世只是平常,听说他父母只是元婴期的医修,儿子倒是天赋异禀,才两百年就跨过了炼虚期的门槛。” “他们重玄一代不如一代,竟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另一人纳罕,“我先前都不曾听说过呢。” “听他们重玄的人说他虚名淡利,与世无争,行事不像崔凤凰他们那般张扬,又时常外出游历,连门派中的人都不常见到他。” “这么一说,我倒越发想见见这位正人君子了。” 有人“噗嗤”一笑:“什么正人君子,重玄那些人个个道貌岸然的,谁知道肚子里藏了多少男盗女娼。” 一个娇媚的声音道:“阿郎这么说,奴家可不乐意了。” 先前那人道:“对对,是我的错,不该把你这小娼妇与他们相提并论。他们还不如你,你凭本事趁钱,可比那些伪君子磊落多了。” 重玄一行人的脸都黑了,恨不得立时拔剑将那几个大放厥词的凌虚弟子劈了,只有姬少殷沉稳依旧,传秘音道:“别轻举妄动。” 不一会儿,宛秋领着几个花容月貌的妓子到了十楼,显是给那几个人挑选。 却听那领头之人冷冷道:“我们百忙之中抽空来给你们除妖,你们就拿这种货色来糊弄我们?” 阁主道:“道君见谅,非是小人不识礼,只是最近风声紧,又有冥妖这档子事,旧货已经出清,新货尚未送到,还请仙君们静候几日……” 只听“砰”一声响,却是那五大三粗的修士掀了桌案:“你这老龟公尽会糊弄我们,废话少说,把‘药膳’端上来,否则冥妖这事我们也不替你兜着……” 阁主低声下气地连连赔罪,踌躇片刻,终于还是道:“不瞒几位道君,前日倒是有批货到,不过还在小火慢煨,尚未煨熟。” 那魁梧修士道:“那就对付着吃吧。” 阁主附着狸妖的耳朵吩咐了两句,狸妖默默退下,不多时,便拎了个绸布袋到那些修士的雅间。 只听绸布袋里传出嘤嘤的哭声。 姬少殷脸色一变,捏了个诀,屏风里的情形便映在几人眼前。 大方案中间掏了个洞,下面燃着幽蓝的真火,上面架着口雕龙刻凤的大汤锅,锅中的泉水即将煮沸,冒着白色的热气。 狸妖惨白着一张脸,将绸布袋束口的绳子解开。 绸布袋里露出个手脚被红绸缚着的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恐之色。 第22章 重玄一行人见了这一幕, 都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留夷颤声道:“他们这是在……” 不等她说完,冯真真忍不住腾地站起身,向姬少殷道:“小师兄,我们快去救那女孩儿。” 沈留夷拉住她:“小师妹等等, 我们正是怀疑冥妖的事有蹊跷, 这才悄悄打探消息, 眼下着急出手, 会不会打草惊蛇?” 李道恒也点点头:“沈师妹言之有理,不如先按兵不动。” 冯真真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女孩被他们……被他们……”她急得都快哭了。 沈留夷道:“先别慌, 或许会有别的法子……” 她忽然想到非要上十楼的那对古怪男女,那黑衣女子腰间也佩着剑,想必也是个剑修,看她神色气度不似一般人,说不定是什么世外高人, 没准会路见不平行侠仗义呢? 凌虚派一行五人,其中四人显然已司空见惯,另一人似乎是第一次经历,吓得几乎跌坐在地上:“这……这药膳……吃的是……” “不是人, 只是看着似人而非人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多的是。”为首的葛长生若无其事地道。 那弟子仍旧面如金纸:“可是……可是怎么看那都是……” 先前那腰圆膀粗的弟子道:“那就是药膳,不是人, 是趁着凡人死胎还未变冷时, 往经脉中注入灵气, 然后浸在百种灵药制成的药汤中养大,每旬换一次药, 一般人可吃不到。” 他拍了拍那弟子的肩膀:“是葛师兄看你识趣, 这才带你来见见世面, 你可别不识抬举,扫了葛师兄的兴致。” “你真以为我们会吃人?把你师兄当什么人了,”只听葛长生嗤笑道,“这药膳本就是死的,又没有开灵智,算不得人,就和两只脚的猪羊无异,只是徒有人形罢了,你别把它当人看,便如人形的参、人形的首乌一样,只是药。” 他顿了顿,笑指着一个弟子道:“你丘师弟第一次来的时候比你还怕,如今已是欲罢不能了。” 那姓丘的弟子笑道:“只要尝过这神仙肉的滋味,他说不定比我还上瘾。” 沈留夷听了这话,虽几欲作呕,却暗暗松了一口气,至少没有真的活人受害。 冯真真咬着嘴唇:“可是……可是……” 她总觉得这事不对,可又说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对。 “可是……”那弟子也已有些动摇,可还有几分迟疑,“它好像知道害怕……” 葛长生脸一落:“待宰的猪羊不也会害怕,不也知道哀嚎几声?一会儿开始吃你就知道了,它的身体里只有灵液,没有血。” 重玄几人也注意到那少女果然没有一点血色,肤色近乎透明。 冯真真看向姬少殷:“小师兄,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救救她吧……” 沈留夷道:“小师妹……” 话未说完,姬少殷点点头:“好。” 沈留夷有些讶异:“可是那……那胎儿本已死了,出手相救,救下的又是什么呢?”为了救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不但全盘计划可能被打乱,还与凌虚派撕破脸,凌虚派中虽然大多是平庸之辈,但凌州城毕竟是别人的地界,他们只有四个人,势单力孤…… 还有一个想法,她不敢宣之于口,凌虚最早依附重玄,且在重玄式微时也没有离弃,他们这回奉命除妖,却节外生枝与凌虚派起了纷争,回去掌门和师尊他们该怎么说? 但她知道小师兄是端方正直的君子,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些话他一定不爱听,于是她便不说。 姬少殷沉吟道:“人之所以为人,有些事是不能做的,有些东西是不能吃的,否则与禽兽何异?” 他拿起剑,站起身,眼神坚定:“若是看着这样的兽行发生在眼前而无动于衷,我们又与禽兽何异?” 这话当然不是针对沈留夷,但这番话犹如一巴掌掴在她脸上,她双颊涨得通红:“小师兄教训的是。” 姬少殷道:“师妹别多心,我不是责怪你。” 他无暇多安抚,对几人道:“你们在此等着,轻易别动。” 十楼的雅间中,几个凌虚弟子不耐烦再与那没出息的师弟多言。 葛长生向狸妖挥挥手示意:“宛娘善使鸾刀,切得一手好脍,这药膳须得她来料理才是至味。” 另一个弟子也插口道:“这道药膳最是滋补,每月朔日来上一锅,保你用不了几年就突破元婴。” 那膀大腰圆的弟子道:“葛师兄好心带你来吃,你既来了,至少得吃一口才够意思。” 说话间,那锅里的水已经翻起了鱼眼泡,两个侍女将那少女绑在一个铜架子上,再把架子放到锅子上方。 狸妖从腰间取出把窄而薄的小鸾刀,刀环上银铃叮叮作响,她的眼神空洞,脸色更白了,几乎和那药膳少女仿佛。 葛长生道:“还等什么?” 话音未落,忽见一人飞身跃入包间,清朗如皓月的剑士朗声道:“住手!” 几乎是同时,一旁琉璃屏风忽然碎裂,“哗啦”一声,琉璃碎了一地,一个弹丸似的东西落在桌案上。 一个凌虚弟子定睛一看,惊讶道:“是颗葡萄!” 葛长生拈起葡萄一看,也暗暗心惊,这颗葡萄击穿了足有半指厚的琉璃,却连皮都没破。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6节 破碎的屏风对面,身披狐裘的少年慵懒地靠在榻上,身边站着个巴掌大的小银人,正麻利地剥着葡萄。 少年懒懒地捻起颗剥好的葡萄送进嘴里,小银人适时递上薄如蝉翼的鲛绡帕子,少年轻轻擦了擦指尖,然后将那价值 不菲的帕子扔进火盆里。 与他同行那个黑衣女子仍旧坐在原地自斟自饮,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葛长生抬手示意狸妖先停下,看了眼那来路不明的男女,又看了眼那手提长剑的青年,见他脸上闪过讶异,便知他们不是一伙的。 他看不出那少年的深浅,观他言行举止,显然不是名门大宗弟子,或许是什么方外来的邪修也未可知。 而那剑修的修为在元婴七重境之上,身份呼之欲出。 他犹豫片刻,决定先应付更棘手的这个。 他对剑修一揖:“阁下是什么人?我等在这里用膳,与阁下何干?” 姬少殷知道自己一旦出手,身份必定瞒不住,便如实道:“在下重玄门下,姬少殷。” 几个凌虚弟子面面相觑,眼中流露出心虚慌乱之色。 而屏风另一边的冷嫣,抬起眼看了眼那姬姓少年。 先前买种子时,她对这一行人的身份便有了猜测——重玄派弟子下山除妖,大多时候都是四个人,修为有高有低,如此一来即便入门不久的弟子也能得到充分历练。 不过那时她并不知道店中邂逅的青年也是姬家人,直到方才听那几个凌虚弟子闲谈。 姬氏是个古老世家,除了长留山的嫡支,还有许多旁支散布在东西部洲的各处。 重玄与长留姬氏是世交,当年重玄的姬姓弟子就不止姬玉京一人。 姬氏把旁支出类拔萃的子弟送到重玄来学剑,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然而她听到他自报家门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或许同为姬家人,这修士的眼睛和小师兄生得有些像,都是眼尾上挑的猫儿眼。 可小师兄的眼神孤傲又自矜,此人却温润谦和,彬彬有礼,因此尽管容貌有几分相似,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冷嫣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葛长生一早料到来人身份,并不惊讶,只是起身作揖:“原来是姬道君,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顿了顿道:“在下听家师说,道君一行明日才到凌州城,家师还令在下出城相迎,没想到道君到得这样早。” 他向楼下张望了一眼:“与道君同行的三位,想必也是贵门弟子?” 姬少殷点点头:“听说凌州城繁华,家中师妹贪玩,便提前一日到了。” 葛长生道:“姬道君也太见外,早些知会一声,敝派也好尽地主之宜。” 姬少殷瞥了眼仍旧吊在架子上的少女,冷冷道:“不必劳烦阁下。” 葛长生道:“不过既然在此地相遇,便是有缘,几位想必还未用膳,不如一起用点粗茶淡饭?” 姬少殷是个谦谦君子,万万想不到世上有这等卑劣之人。 他面沉似水:“阁下要用人肉待客?贵派自诩正道,敢问是哪种正道?” 葛长生不慌不忙,理直气壮:“道君误会了,此物非人,是死胎用灵气药物催熟的,只是物尽其用罢了。” 姬少殷掩饰不住脸上嫌恶:“此事有违天理。” 葛长生道:“阁下待要如何?” 姬少殷道:“在下自要将此事禀明尊长,请贵派掌门处置。” 葛长生冷笑道:“阁下来凌州襄助除妖,在下感激不尽,别的事是敝派自己的事,奉劝阁下手还是不要伸得太长为好。” 姬少殷看了眼架子上的少女,热气熏蒸了许久,她裸露在外的肌肤还是白得透明,不见一点血色,只是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嘴里发出婴儿般咿咿呀呀的声音。 他不忍再看,冷声道:“无论如何,请阁下先将那女孩放下来。” 葛长生道:“姬道君有什么吩咐,早说便是。” 话音未落,他的弯刀已“锵”一声出鞘,一股刀气直冲而出,划断了把少女缚在架子上的红绸带。 少女犹不知发生了什么,眼看着就要掉进沸腾的汤锅里。 姬少殷是正派人,还想着先礼后兵,却不知葛长生被撞破丑事时已打定了主意要撕破脸。 他要飞身去救那少女,去路却被葛长生和另几个凌虚弟子拦住,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他几乎已听见了那少女落入沸腾汤锅里的声音,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一道黑色的影子,风一样地掠过,不等众人看清,那少女已不见了。 葛长生等人定睛一看,只见方才那古怪的黑衣女子已将那“药膳”抱在了怀里。 姬少殷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知道与葛长生这样的败类说什么都没用,长剑从背后剑鞘中飞出,他一跃而起,握住剑柄,顺着利剑出鞘之势便向葛长生刺去。 他为人谦和,剑锋却凌厉难当,出剑的瞬间,人剑仿佛合二为一,那个瞬间,他的眼神变得凌厉,仿佛有个昔日的影子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冷嫣微微一怔,随即收回目光,把怀中少女轻轻放到地上,拿起锦貂裘给她裹上。 少女不知人事,用一双婴儿般无知而纯净的眼睛看着她,忽然绽开一个灿烂的微笑,嘴里咿咿作声,用手指去勾冷嫣的衣带,一边朝她身上靠过去,冷嫣将她手拿开,她又抬起胳膊去勾她脖子。 冷嫣把她胳膊扯下来:“不可以。” 少女忽闪着大眼睛,口中咿咿作声,似乎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拒绝她。 冷嫣叹了口气,那些人费了无数灵气和药材把这些孩子养大,当然不会只让他们当食物。 她什么也不会,却知道怎么取悦人。 冷嫣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后脑勺,正色道:“不可以。” 若木一直在旁看着,这时候却皱了皱眉:“本座给你买的貂裘,你为什么给别人?” 小银人小声提醒:“神尊,出钱的好像是冷姑娘……” 若木一怔,随即耳朵尖一红:“那也是本座挑的。” 祂屈指朝那吃里扒外的小银人额头上轻轻一弹,小银人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变回了叶子。 冷嫣道:“下回你再买一件给我。” 若木气顺了些,抬了抬下颌:“下回你不准给别人。” 冷嫣点点头:“好。” 说话间,旁边的包厢里已战成了一团,姬少殷修为剑法都远胜于凌虚派一行人,不过他不欲取他们性命,处处留手,便处处掣肘,葛长生却是一不做二不休,招招都冲着姬少殷的要害。 这些凌虚弟子修为和刀法稀松平常,却有层出不穷的下作伎俩,故此双方竟战成了平手。 重玄其余三人见姬少殷以一敌多,生怕他吃亏,也飞身上了十楼,拔剑出鞘,加入了混战。 场面变得更乱。 若木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说风凉话:“重玄的剑法都是这么黏黏糊糊的么?” 那叶子见机行事,又化成了小银人,与主人唱和:“剑法黏糊,人也呆,别人都要取他性命了,他还手软。” 若木道:“依我看也别耍剑了,干脆换把铁锹,给自己挖坟去吧。” 凌虚派有个弟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银人睨了那人一眼,倨傲的神情与主人如出一辙:“废物还有脸笑。” 那凌虚弟子道:“你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说谁废物?” 若木恼羞成怒,腾地从榻上坐起,随即忽然一笑:“本座寻常饭菜吃腻了,倒想尝尝药膳的滋味。” 小银人道:“听说凌虚派那些废物修为低下,天材地宝倒吃了不少,想必十分滋补。” 若木挑挑拣拣地打量着凌虚派几人:“这个太胖,怕是有些肥腻。那个一身腱子肉,脸皮也厚,怕是嚼不动。” 小银人道:“不如从那尖嘴猴腮的开始吃。” 若木点点头:“那便将就着从那只开始吧。” 他向冷嫣抬了抬眼皮:“本座想吃却不想动手,怎么办?” 冷嫣淡淡地向葛长生瞥了一眼:“让他自己动手便是。” 葛长生正与姬少殷刀来剑往,闻言身子蓦地一僵,灵台里像是突然起了雾,整个人浑浑噩噩。 不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纵身一跃跳上了锅子上方的铜架。 他的神魂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清醒,一半昏沉,清醒的那半明知发生了什么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躯体,昏沉的那一半却仿佛听令于什么人,乖乖地捋起衣袖,举起弯刀。 清醒的那半神魂,只听自己口中发出平板的声音,似是自言自语:“佳宾远道而来,没什么可以待客,只有切几两肉给客人下酒。” 他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阻止,手脚却不听自己使唤,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只听自己口中喃喃,一边手起刀落,从胳膊上削下一片肉来。 即便是修士,生割自己的血肉也是疼痛难忍。 他痛得冷汗直下,可身体却仍然动弹不得。 紧接着刀又落下,第二片肉落进汤锅里。 弯刀在他手中飞舞不停,一片片肉旋割旋落,胳膊上血流不止。 重玄和凌虚弟子都被这荒谬的情景震慑,忘了两方人马还在交战。 片刻之间,葛长生的一条胳膊已被自己削成了白骨。 “太慢了,太慢了。”他喃喃自语着,忽然纵身一跃,“扑通”一声跳进了沸腾的汤锅里。 清醒的一半神魂清楚地感受到皮开肉绽的剧痛,却连挣扎都不能够。 这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待凌虚弟子们回过神来,赶紧熄了火,向那锅中投入冰符,再将他们的葛师兄捞出来,发现他已经一命呜呼。 只有他们方才救出的少女,歪着头好奇地看着烫得浑身通红的葛长生,口中咿咿作声。 不用说,一定是屏风对面那黑衣女子使了什么手段。 姬少殷看向黑衣女子,只见她神色如常,似乎那惨绝人寰的一幕与她毫无干系。 他一时不知那两人究竟是正是邪、是敌是友。 冯真真颤抖着道:“他……他活该……” 沈留夷吓得脸色煞白,瞥了屏风对面那对男女一眼,传秘音道:“葛长生虽是恶人,这手段也太残忍了……这两人一定不是正道中人,大家小心。” 话音未落,人丛中忽然发出一声惨叫,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凌虚弟子弯着腰捂着肚子,血从他指缝里往外涌。 他身边的狸妖举起手中沾满鲜血的鸾刀,伸出舌头舔了舔。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7节 一个空洞的声音从她胸腔里发出来,却是个男子的声音:“好饿,我好饿……” 姬少殷眼神一变,下意识地将身旁的沈留夷一把拉到身后:“是冥妖!” 话音刚落,狸妖腹中的声音越来越响,她的肚腹随之鼓起,只听“嘶啦”一声响,一只尖利的指抓从里面划破了她的肚皮。 第23章 狸妖肚腹从里剖开, 血流如注,一只有着尖利弯钩的爪子从血肉中探出来,接着是覆盖着漆黑鳞片的手臂,遍布黑色赘瘤的头颅和身躯。 重玄一行中, 只有李道恒曾随崔羽鳞除冥妖, 其余三人都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面。 尽管他们听师长和同门说过, 甚至在回溯镜里看过, 但隔着镜子与身临其境无异于天壤之别。 冥妖和他们见过的一切妖物、邪物、魔物都不同,它来自幽冥深处, 从头到脚每一寸都透出邪恶,仿佛是邪恶本身。 几个凌虚弟子吓得几乎瘫软在地,那高大魁梧的弟子胆子最小,忍不住吱哇乱叫。 冥妖抬起头,肉瘤般的头颅上没有其它五官, 只有一张凸起的,章鱼吸盘似的嘴,嘴里发出男子的声音:“饿……好饿……” 它一边喊饿,覆满鳞片的胳膊忽然伸长, 利爪攫住一个凌虚弟子的脖子, 轻轻一扭,那弟子连哀嚎都没发出一声, 就被扭断了脖子, 轻易得仿佛杀死一只家禽。 冥妖把尸首丢在地上, 弯曲尖利的指甲划开那弟子的肚皮,掏出一把血肉模糊的东西, 囫囵塞进那吸盘似的嘴里。 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冯真真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 忍不住干呕两声:“好……好恶心……” 沈留夷更是吓得几乎傻了, 握着剑柄的手不住颤抖,忽然“锵啷”一声把剑掉在了地上。 冥妖没有眼睛无法视物,却能凭借头颅两边的耳孔分辨声音。 听见长剑落地之声,它将“脸”转向沈留夷,几乎是同时,那沾着血肉的爪子已闪电般向沈留夷伸过来。 凭沈留夷的身法本来可以躲开这一击,但她只觉双脚仿佛钉在地上,双腿发软,一时间无法动弹。 利爪已至身前,她只来得及横臂格挡,只听“嘶啦”一声,利爪划开了她细嫩的皮肉。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弯月般的弧光一闪,冥妖的长臂断成了两截。 断口中涌出浓稠如墨的阴煞雾柱,瞬间弥漫开来。转眼之间又有一只新手从断口里生出来。 姬少殷将沈留夷用力往后一扯,将她推到冯真真怀里:“看顾好你沈师姐。” 手中长剑出手,发出一声龙吟般的长啸,剑尖飞速在半空中画出个复杂的灵符。 星星点点的红光如火种般落下,燃成一圈火墙,将冥妖包围起来,阻隔了阴煞雾。 这是少阳之火,专克阴邪之物,阴煞雾刹那间被真纯的火焰燃尽。 姬少殷耸身而起,长剑飞回他手中,他立即又向那冥妖刺去。 若木将啃完的瓜皮放在金盘上,觑了觑眼,对冷嫣道:“那小修士有少阳莲火护魂,要种傀儡丝最好趁现在下手。” 冷嫣点点头。道心越坚定,心智越纯粹,灵台越清明,要种下傀儡丝也越难。葛长生心智早已被邪欲侵蚀,冷嫣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在他神魂中种下傀儡丝,控制住他的身体和神魂。 可平时要对姬少殷这样的人下手却难于登天,因他灵台清净,又有护魂火,几乎无懈可击。 不过遭遇冥妖,即便是道心再坚定的人也难免心神巨震,加上阴煞雾的影响,她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种下傀儡丝。 她抬起手,数根极细的银丝从她五指间涌出,向火墙内那道清朗的身影飞去。 姬少殷正与冥妖鏖战,哪里能注意到这些比蛛丝更细百倍的傀儡丝。 冷嫣闭上双目,薄唇微动,触须般的傀儡丝穿透姬少殷的身体,避开护魂莲火,突入灵府,眼看就要勾缠上他的神魂。 就在这时,她却忽然睁开眼睛,飞快地收回傀儡丝。 若木见她神色有异,挑了挑眉:“怎么了?” 冷嫣凝望着姬少殷,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方才她的神识附着在傀儡丝上探入那修士的灵府,在他的神魂上看到一个莲花印记——那是去过转生台的人独有的印记。 最重要的是,上面刻着他的神魂进入转生台的日子。 若木道:“错失了这次机会,再要下手可难了。” 冷嫣点点头:“换个别的法子。” 她为了复仇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在重玄任何一个无辜的弟子神魂里种入傀儡丝,唯独这个人不行。只因这清风朗月般的谦谦君子,曾是她的小师兄。 若木道:“莫非你看那小白脸生得有几分姿色,不忍心下手了?” 冷嫣似乎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心不在焉地敷衍道:“是。” 若木一噎,不肯再搭理她,又拿起一片甜瓜啃起来。 屏风对面却是乱作一团。 冯真真把受伤的师姐扶到一旁,让她靠着屏风架坐下,检查了一下她受伤的手臂,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皮外伤。”一边说,一边用灵力替她去除伤口中的阴煞雾,止住血,又结了个护身印,把她笼罩其间:“师姐别怕,有我呢!” 她自己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可怕的场面,要说心里不害怕是假的,但身边有个柔弱的师姐,不知不觉就坚强起来。 沈留夷的修为剑法在几人中最弱,加之性情柔弱,其余几人都习惯对她照拂有加。 剩下几个凌虚弟子已作鸟兽散,姬少殷和李道恒无暇理会,与妖物战成一团,一时间只见无数剑影在黑雾和火光中飞旋。 忽然火墙中传出一声痛呼,冯真真听出是李道恒的声音,急道:“李道恒你真没用!我来救你!”说着便冲了过去。 沈留夷手足无措,向四下里一张望,只见破碎的琉璃屏风对面,那两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尤其是那漂亮少年,袖手旁观便罢了,竟还一边吃着甜瓜,好整以暇地看着修士和冥妖缠斗,活似在看戏。 看他们方才对付凌虚派的手段,那两人的修为显然不低,还颇有些诡谲的手段。 沈留夷心中愤慨,但出于名门世家的教养,还是彬彬有礼道:“在下等是重玄门下弟子,奉师门之命除妖,两位义士可否相助?” 若木道:“不可。” 沈留夷道:“可若是冥妖不除,不知要死多少人。” 若木无所谓道:“死便死了,与我们何干。” 沈留夷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不知怎的,她有些害怕这过分冶艳的少年,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有种高高在上又天真无邪的残酷,好像人命在他眼里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与物件无异。 相较而言,那神色冷峻的黑衣女子还稍稍多些人味。 沈留夷转向冷嫣,眼里又燃起希望,方才她不是还出手救了那药人么? 她满怀期待地向她道:“姑娘……” 冷嫣看都没看她,只是从榻边拿起那柄其貌不扬的铁剑。 沈留夷以为她要出手相助,心中不由一喜,不想那黑衣女子却只是对着少年侧了侧头:“走吧。” 又向那药人招招手:“过来。” 咿呀作声的药人温顺地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整个人几乎是挂在了她身上。 少年扔了啃到一半的瓜,狠狠地乜了那药人一眼。 药人虽不晓事,却和任何生灵一样凭本能害怕这危险的少年,一见他靠近,她便本能地缩回手,远远退到一边。 若木气顺了些,用冰蚕丝帕揩着如玉的指尖,一边和冷嫣并肩向楼下走去。 那药人不敢靠太近,缩手缩脚地缀在他们身后。 沈留夷难以置信,难道在这两个人眼里,数条人命竟然还不如一个灵智未开的死胎? 若木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回过头扫了眼重玄一行人:“她还能吃,你们有什么用?” 沈留夷涨红了脸:“你们……” 姬少殷一边与师兄、师妹围攻冥妖,一边分了些心神注意沈留夷的安危,听她苦劝那对男女,皱着眉道:“师妹,不可强人所难。” 话音未落,他剑锋上火光忽然大盛。 他跃至半空,挥剑向冥妖斩落,冥妖被从头至脚劈成两半,阴邪的妖物残骸在莲火中挣扎扭动,终于轰然坍塌,不再动弹了。 冷嫣停住脚步,转过身去,恰好对上姬少殷清澈的双眼。 他身上已被冥妖的利爪划开数道血口子,形容十分狼狈,却依旧让人感觉洁净明澈,犹如皎月。 四目相接的刹那,姬少殷不禁一怔,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子,看他的眼神中有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她在看他,可看的似乎又不是他。 他虽然不认识她,却觉得她的目光碎了,心也碎了。 姬少殷对这种眼神并不陌生,因为他也经历过亲人的离世。他的养父母一生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养母先一步辞世时,养父整个人就像是碎了。 她一定刚刚失去了很重要的人,他心想。 他心地善良,见到别人难过时,总是忍不住感到有些抱歉,仿佛是他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几乎向那女子说一声“节哀”,随即意识到不妥当,于是只是朝她点点头,露出个歉然的微笑。 那女子怔了怔,眼中那些复杂的东西沉淀了下去,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里再没有一丝情绪。 她也向他点了点头,便即转过身,与那穿翠色狐裘的少年一起下了朱楼。 姬少殷还剑入鞘,向李道恒和冯真真道:“你们还好吧?” 两人也都负了伤,好在都不严重。 冯真真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长出了一口气:“真是一场恶战。” 李道恒道:“小师妹如今也是诛杀过冥妖的人了,回去得好好炫耀一番。” 冯真真白了他一眼:“你还有脸说,我们几个里就你和冥妖交过手,最后什么忙也帮不上,全靠小师兄。” 沈留夷赧然道:“我才是什么忙都没帮上。” 冯真真道:“沈师姐受了伤嘛。” 沈留夷看向姬少殷:“小师兄,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姬少殷看了眼瘫软在一旁的金相阁阁主:“这里一定还有别的肮脏勾当,我们先把无辜的人救出来。” 第24章 沈留夷向雅间外瞥了一眼, 只见金相阁内空无一人,四周一片狼藉,客人们显是在冥妖现身时就作鸟兽散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8节 她忧心忡忡道:“小师兄,方才那几个凌虚弟子不知踪影, 想必已经回门派通风报信。救人虽要紧, 我们也得想好如何应对。” 李道恒点头附和:“沈师妹说得也有道理。” 姬少殷蹙了蹙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凌虚阁若要兵刃相见, 也只有奉陪了。” 他顿了顿道:“不过沈师妹提醒了我,此事毕竟事关两派关系, 该请世尊示下。” 他一边说一边凌空画符,施了个传音咒,重玄掌门夏侯俨端严但和蔼的声音很快从半空中传来:“少殷,你们凌州一行可还顺利?” 姬少殷道:“启禀师尊,弟子等方才去凌州城市坊追查线索, 在金相阁遭遇了冥妖。” 夏侯俨诧异道:“你们师兄妹几个可都无虞?” 姬少殷道:“师尊放心,只是受了些皮外伤,那冥妖已被弟子等杀死了。” “那就好,”夏侯俨道, “你们可有知会孟掌门等人?” 孟掌门便是凌虚派掌门。 李道恒在一旁心虚地清了清嗓子。 姬少殷三言两语将他们在金相阁意外撞破葛长生等人恶行的事说了一遍:“是弟子擅作主张, 与李师兄、沈师妹他们无涉,请师尊责罚。” 夏侯俨道:“你们做得对, 为何要责罚你们?除暴安良本就是我重玄的责任, 见到这种事若是置之不理, 为师才要重重罚你。” 他顿了顿道:“孟掌门那边不用担心,本就是他们自己管教弟子无方, 何况葛长生等人又不是死在你们剑下, 料他孟长亭也说不出什么来。不过你们毕竟在他们的地界, 凡事多加小心。” 李、沈等人闻言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姬少殷心中涌起股暖意:“多谢师尊,弟子明白。” 夏侯俨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真真那小丫头呢?怎么一声不吭?” 冯真真回过头,远远道:“师尊,徒儿正忙着除暴安良呢!你老人家可要保重身体,回头徒儿给你带凌州土产回来!” 夏侯俨笑道:“这孩子。” 又嘱咐姬少殷和李道恒好好照顾两位师妹,姬少殷一一答应,然后断开了传音咒。 冯真真在这当儿已飞身跃到金相阁阁主身旁,只见他瘫软在地人事不省,身下一滩污迹,竟是吓得失禁了。冯真真捏着鼻子,嫌恶地用脚尖踹踹阁主的肩膀:“喂,给我醒醒!” 阁主猛然惊醒,吓得连滚带爬:“冥妖吃人了!冥妖吃人了!” 冯真真鄙夷道:“你们不也吃人?” 顿了顿道:“别乱叫,我问你,你们这里还有什么龌龊勾当?那些无辜女孩儿都在哪里?” 阁主目光躲闪,一双绿豆眼滴溜溜地四处张望,见那些凌虚弟子不见踪影,这才道:“仙子恕罪,小人也是不得已,小人是被逼的,都是灵墟派那些没人伦的败类逼小人做的,小人只是本本分分、安安生生地做买卖……” 他不说还好,一说冯真真更来气,用力踢了他两脚:“少废话,快说,那些女孩儿是哪里弄来的?还有多少?都藏在哪里?” 阁主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姬少殷向来最见不得这些污秽之事,冷冷道:“不说实话,看来也不必活着了。” 话音未落,冯真真的长剑已经架到了那阁主肥肉层层的脖颈上。 阁主颤抖着道:“回禀道君,药膳就这一个,凡间正乱着,阴煞雾又重,往来不易,这种稀罕货满清微界也找不出几个,就这个……” 他本想说就这个还是因为得知重玄几位道君莅临,特地寻摸来有备无患的,见那温文尔雅的青年面覆寒霜,哪里还敢说出口。 李道恒听出端倪:“这种药……药什么只有一个,听你话里的意思,还有别的腌臜事?” 阁主不敢觑姬少殷脸色,缩头缩脑道:“药膳真没了,就是前日来了一批……一批那个药……药鼎……” 冯真真好奇道:“什么是药鼎?” 沈留夷也没听说过这种肮脏的勾当,但大致猜到了不是什么好东西,红着脸扯了扯师妹的袖子:“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姬少殷和李道恒却是听说过的,有些修士不愿脚踏实地修炼,好些的寻些天才地宝、灵丹妙药服用,提升修为,还有一些连服药也觉麻烦,或是嫌药物中的灵力不够精纯,服药作用太慢,便找一些有灵根灵脉的贫苦少年少女,短时间内喂以大量灵药,做成“药鼎”,以□□的方式来汲取药力,药物中的灵气经过“药鼎”的灵脉“炼化”,比直接服□□纯许多,还不会在经脉中积聚药毒。 姬少殷厌恶道:“那些人是哪里来的?” 阁主道:“大多是从凡间买来的,都是下家送来的,小人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小人本分做生意,只知银货两讫便罢了。” 饶是姬少殷生性宽厚,也忍不住冷笑:“好一个银货两讫!” 阁主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姬少殷道:“人在哪里?” 阁主支支吾吾,冯真真又在他肥脑袋上踹了一脚:“带路!” …… 冷嫣一行出了金相阁,正打算找个客店落脚,那乖乖缀在他们身后的药人少女却突然跑上前来,扯扯冷嫣的袖子,嘴里发出“咿咿”的声音。 若木没好气道:“大好的机会错过,又捡了这么个累赘。” 祂瞪了“药膳”一眼:“你有什么事?” 冷嫣睨了祂一眼,向那少女道:“怎么了?”她的声音依旧冷冷淡淡,却比同其他人说话时都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柔。 少女“咿咿呀呀”地叫着,扯着冷嫣往船舷边拖。 冷嫣猜到了什么:“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少女听不懂她的话,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只是继续把她往船尾拖。 若木不耐烦道:“再敢拉拉扯扯,把你扔到水里去。” 少女仍旧见这少年有些怕,畏畏缩缩连头也不敢抬,不过她似乎知道有冷嫣给她撑腰,这少年不能拿她怎么样,还是牢牢地抓住冷嫣的袖子。 冷嫣对若木道:“别吓唬她。” 她向船尾看了眼:“那里应该有什么东西,去看看。” 若木无可无不可,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药人到了船尾,忽然向甲板上一趴,用手拍打甲板,嘴里的咿呀声更急促了。 冷嫣把她拉起来,往甲板上看了看,只见两块木板的缝隙比旁边的木板略大一些,将剑插进缝隙中一撬,一扇暗门应声打开,露出一条黑黢黢的狭窄木梯。 药人越发激动,指指那道木梯,又指自己。 冷嫣道:“里面还有别人?” 若木气不打一处来:“救了她一个累赘还不够,全家都赖上我们了。” 冷嫣道:“先看看。” 她放出一缕神识下了那道窄梯,梯子比想象中的更长,穿过底舱,一直往下通到船底。四周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到处弥漫着海水的咸腥气味。 冷嫣的神识四处一探,发现巨大的楼船底下竟然附着着一个个水泡似的鲛皮囊,鲛皮囊呈现半透明,隐约可以看见里面蜷曲的人形——每个鲛皮囊中都装着一个只着单衣、蜷缩成一团的少年或少女。 这些鲛皮囊几乎遍布整个船底,密密麻麻仿若鱼卵,一眼望不到边,乍然探到这样的景象,连冷嫣也有些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她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隐约听见姬少殷那个小师妹叽叽喳喳的声音。 她立即收回神识,睁开眼睛,向若木道:“有人来了,到剑里去。” 若木十分看不上那把寒酸的铁剑,更嫌弃里面那个破落的农家小院,不过还是不情不愿地回了剑里。 冷嫣又把药人少女塞进一枚形制古朴的纳戒里,少女只觉四周天地忽然一变,自己不知怎么就在一间漂亮华丽的屋子里,陷在一张又香又软又滑的大床里,床边的小狮子香炉里喷吐出好闻的香气。 她舒服地翻了个身,像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很快困意上来,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 冷嫣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梯,把暗门按原样封好。 她很快穿过窄梯,来到船底,钻进一个空鲛皮囊里。 若木的声音自剑里传出,听起来瓮声瓮气的:“你要做什么?” 冷嫣道:“混进他们中间。” 她说着从乾坤袋中拿出一张符纸和一把银色的小剪刀,三下两下剪出个人形轮廓。她一向不擅长这些,剪出来的小人歪歪扭扭,连双腿都是长短不一,左腿长,右腿短。 冷嫣修剪了一下左腿,这下又变成左腿短,右腿长。 她自暴自弃地把剪刀塞回乾坤袋中,手指在无鞘的铁剑上一割,挤出一点血按在纸人眉心。 纸人一沾上她的血,很快化作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任谁用神识去探查,都会以为这只是个有着劣等灵根灵脉的凡人少女。 冷嫣的神魂从原来的傀儡身中脱出,钻进刚制好的身体里,傀儡身立时化作一个巴掌大的玉雕像,通体莹澈洁白,只有眉心有一点嫣红的血迹,她把雕像和剑一起藏进乾坤袋中,再将乾坤袋贴身藏好,便抱膝蜷身,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头顶传来脚步声,重玄一行人很快沿着梯子下到水底。 夜明珠照亮水底,沈留夷惊呼了一声:“这……这是……” 重玄一行人望着密密麻麻的鲛皮囊,一时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姬少殷先发话:“先把他们救上来再说。” 一个接一个凡人少年少女被他们解救出来,带到甲板上。 姬少殷解开最后一个鲛皮囊,只见里面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身形单薄,眉眼淡淡,却不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 他向她伸出手,和善道:“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把手放到他手里:“苏剑翘。” 第25章 姬少殷带着那名唤苏剑翘的少女爬上窄梯子, 甲板上已站了几十个人,大多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最大的不过二十来岁,最小的只有十来岁, 此外还有几具皮肤青紫的尸首, 有个女孩蹲在其中一具尸首旁痛哭。 这些少年少女身上大多只穿了单衣, 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冯真真和沈留夷一边清点人数, 查问姓名和来历,一边给他们发避寒符。 苏剑翘一上甲板就开始四下张望, 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姬少殷道:“你在找谁?” 苏剑翘道:“我妹妹。她和我一起被卖来的。” 姬少殷道:“她叫什么名字?” 少女道:“阿嫣。” 姬少殷问冯真真:“这里可有一位叫阿嫣的姑娘?” 冯真真摇摇头:“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少女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冯真真同情道:“八成是被带走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29节 姬少殷道:“你先别急,就算她不在这里,也可能还在这船上,或者被人带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冯真真脸上现出自豪之色:“对对,我们是重玄门下, 只要你妹妹还在这清微界,我们一定能找到。” 冷嫣点点头。 冯真真道:“伸手。” 她说着拉起冷嫣的手,在她手背上贴了张小小的符纸:“这是避寒符,贴上暖和些。” “多谢, ”冷嫣道, “暖多了。” 冯真真眉花眼笑:“对吧对吧。” 朝姬少殷扬了扬手:“小师兄,你还说我画符功夫不到家, 这些可都是我画的呢!” 李道恒远远道:“多亏三天两头罚画符, 也算有了一技之能。” 冯真真气得跺脚:“李道恒!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姬少殷眼里浮现出温柔的笑意:“不许这么和李师兄说话。” 李道恒道:“对对, 不然仔细你小师兄再罚你画符!” 姬少殷不经意回头,看见少女孤零零地站在一旁, 失神地望着他们, 说不出的孤单可怜, 不由有些歉然:“苏姑娘,你去旁边歇一歇,我们这里还有些扫尾的事。” 少女点点头,走到一边抱膝坐下。 沈留夷也走过来,她一眼便注意到那形单影只的少女,身形单薄羸弱,薄得像纸片一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她的脸色也白得像纸,眉眼生得很平淡,可身上有种无法言喻的东西,莫名就让人一眼就能从人群中看见她,却忍不住多看两眼。 沈留夷想了想,或许是因她格外安静吧,其他被就上来的少年男女,或是惊慌失措,或是低声啜泣,只有她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收回视线,走到姬少殷身边:“小师兄。”一边抬手将鬓边凌乱的发丝掠到耳后。 姬少殷点点头打了声招呼,冷不防瞥见她胳膊上的伤,忙关切道:“师妹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 沈留夷忙放下手:“无碍的。” 姬少殷道:“伤口沾了阴煞雾,还是小心些好,晚些让真真替你看看……罢了,她粗枝大叶的,待这边的事了结,我们找个今晚落脚的地方安顿下来,我替你再看一下伤口。” 沈留夷双颊晕红:“这……太麻烦小师兄了……” 姬少殷道:“出门在外本就该互相照拂,不必同我客气。” 沈留夷低低道:“那就多谢小师兄了。” 姬少殷转头问冯真真:“所有人都救上来了?” 冯真真道:“我用神识又探过一遍,放心。” 姬少殷似乎有些不放心,正要说什么,李道恒先笑道:“小师妹一说放心,不知怎么我就提心吊胆的。” 冯真真翻了个白眼:“不放心你自己下去看。” 李道恒道:“人命关天,以防万一我再下去检查一遍。” 姬少殷点点头:“有劳李师兄。” 李道恒连道“无妨”,便重又返回舱底。 姬少殷道:“总共多少人?” 沈留夷道:“方才清点了一下,总共二十七个人。” 她指了指苏剑翘:“加上那位姑娘,一共二十八人,还有三具尸首,没有外伤,大约是鲛皮囊里的避寒符失了效力闷死的。” 姬少殷道:“知道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么?” 沈留夷道:“我们大略问了问,大多是从凡间买来或骗来的,也有出生在清微界的,资质不好或是家境贫苦,便被送到了这里。有的是三两个一起被卖来的,彼此认识,也有单独来的,到了这里便被关在鲛皮囊里,谁也不认识。” 她顿了顿,瞥了眼那远离人群的少女:“那位姑娘也是凡间来的?” 冯真真接口道:“她和她妹妹一起来的,她妹妹不见了,沈师姐,我们帮她找找吧。” 沈留夷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自然。”说着便收回了视线。 就在这时,李道恒从暗门里钻了出来,声音发颤:“少殷,这里还有具尸体!” 冯真真道:“又不是没见过尸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李道恒把尸首拖出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睁着死灰的双眼,与另外几具完好无损的尸身不同,这具尸体白色的中衣上都是早已干涸的血污。 姬少殷蹲下身,掀开那少女的中衣下摆一看,只见他肚子凹陷,中间一道长长的口子,显然是被冥妖吃空的。 他眼中闪过不忍,将尸身的眼睑合上:“不知金相阁这只冥妖是她从凡间带过来的,还是到了这里后才遭了毒手。” 几人一听这话,都有些不寒而栗,若是后者还好些,若凡人界也开始有冥妖出没,死伤可就不是几十几百了——凡人不比修士,遇上冥妖还能抵挡一二,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就算长千上万的兵马也没有一战之力。 因此凡人有另一套应付冥妖的法子,那便是逆来顺受。他们将冥妖奉为神明,定期供奉童男童女,指望满足冥妖的食欲,避免它们大开杀戒为祸一方。 然而冥妖的胃口是越养越大的,起初也许只是一两个月吃一人,渐渐的十天半个月就要吃人,到后来一天一个都吃不够,吃的人越多,妖力便越强,不及时除掉祸患只会越来越大。 三百多年前凡间出过一个冥妖,便闹得十分厉害,为患数州,不知吃了多少孩子,当时还是他师叔谢爻亲自去人间斩杀的。 冯真真一想便不寒而栗:“小师兄,我们怎么办呐?” 姬少殷脸色也不好,沉吟道:“但愿是虚惊一场。无论如何,先向师尊和长老他们禀告一声。” 众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就在这时,一个白影掠过他眼前,那名唤苏剑翘的少女在尸体旁跪坐下来:“阿嫣……” 姬少殷心头仿佛被揪了一下:“苏姑娘……” 少女仿佛听不到他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尸体,好像整个神魂都被抽走了。 姬少殷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道:“苏姑娘,节哀。” 就在这时,远处的水面上忽然传来哗然水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艘大船正破开水面,飞速向他们驶来,船头桅杆上一面蓝白的旗帜迎风招展,旗上绣着两条水蛇相互缠绕的图案,是凌虚派的纹章。 旗下是几个身着蓝白道袍的凌虚门人,当先一个白发飘飘的尊者,衣襟上绣着八条水蛇。 凌虚派以此区分尊卑,掌门道袍上绣九条水蛇,此人在门派中显然也是个位高权重的人物。 李道恒在外走动多,从那老者的衣着容貌上便猜出了他的身份,传秘音给同门道:“应当是左长老宋峰寒。” 冯真真不自觉地握住剑柄,皱着眉道:“那些人来得还真早,这么急着来寻仇。”说着便要拔剑。 姬少殷道:“别轻举妄动。” 沈留夷也道:“小师妹别冲动,先听听他们有什么话说。” 说话间大船已到了他们眼前,两船之间不过相隔数尺。 那白发尊者向着重玄一行作了个长揖:“几位仙君仙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姬少殷上前道:“宋长老言重。” 白发尊者打量了姬少殷一眼,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夏侯掌门高足姬仙君,听闻姬仙君年少有为,惊才绝艳,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锐。” 姬少殷淡淡地与他说了几句场面话,那尊者道:“几个逆徒胡作非为,冲撞仙君仙子,是在下等管教无方,请容在下替这些逆徒向诸位仙君仙子赔罪。” 说着长揖至地。 姬少殷道:“在下越俎代庖,宋长老切勿见怪。” 宋峰寒道:“仙君不必介怀。这些孽畜罔顾人伦,百死不能谢罪。” 他一边说着,转头向身边人使了个眼色,片刻后,便有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凌虚弟子被押上前来。 重玄一行一时不知他们是什么意思,正纳闷,宋峰寒道:“请诸位认一认,是否是这几个孽畜?” 姬少殷扫了他们一眼,点点头:“是几位高足。” 宋峰寒点点头:“那便好。” 话音未落,他已拔出了佩刀,只见夜色中寒光一闪,“扑通”、“扑通”数声,那几个凌虚弟子的头颅已经落了下来。 重玄一行人万万没想到那凌虚长老对自家弟子如此狠,都是一怔。 宋峰寒慢慢擦着刀上血迹,笑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今日叫几位见笑了。” 他细细地擦完,还刀入鞘:“几位想必还未决定下榻之地,若是不介意,敢请几位去敝派稍歇。” 姬少殷微一迟疑,便作个揖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宋峰寒命人将大船靠到金相阁楼船旁,伸手:“请。” 姬少殷回头扫了一眼解救上来的少年少女。 不等他发话,宋峰寒道:“诸位仙君仙子高义,这些凡人,敝派自会遣专人送返乡里,仙君放心。” 姬少殷道:“叨扰。” 他向师兄妹们点了点头,安排那些少年少女登上凌虚派的大船。 就在他要跟着凌虚派的门人上飞阁时,忽然感觉有人牵了牵他的大氅后摆。 他转过头一看,是那苏姓凡人少女。 他道:“怎么了?他们会送你和……令妹回家。” 那少女道:“我没有家。” 第26章 姬少殷正直善良, 却也不是会把什么事都揽上身的人,在他看来,把那些凡人解救出来,送回家乡, 这件事便结束了。 不等他发话, 在旁侍奉的凌虚派道僮便一个箭步冲过去:“你是什么身份, 敢同仙君说话?” 姬少殷蹙了蹙眉, 向凌虚派一行人拱拱手道:“在下这里有些私事,请诸位先行一步。” 众人先是诧异, 随即脸上闪过一丝了然,都纳罕地看着那姿色平平的少女,只觉这位姬仙君的口味好生奇怪。 宋峰寒打量了那少女一眼,想法倒是与旁人不太一样,这少女长相虽清淡, 那双眼睛却像会说话,淡淡地看过来时煞是勾人,看久了好像会被吸进去。 若非有要紧事在身,他倒不介意尝一尝这少女的滋味。 他笑着道:“在下在楼上略备了些粗茶薄酒, 仙君可携这位姑娘同来。” 姬少殷知道他误会了, 但他没明说,他也不好解释, 只是对李道恒等人道:“你们先上楼, 我片刻就来。”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0节 冯真真道:“我得先换身衣裳。”高高兴兴地上了楼。 李道恒紧随其后。 冯真真转过头, 见沈留夷落在后头,唤她道:“沈师姐, 你怎么不来?” 沈留夷踌躇道:“你们先走, 我留下等等小师兄。” 冯真真了然地一笑:“哦!”拉着李道恒走了。 甲板上只剩下三个人。 姬少殷看了眼少女, 她的眼睛很黑,衬得脸色越发苍白,想到她刚失去亲人,还亲眼见到亲人惨状,不由心生怜惜:“苏姑娘是没有别的亲人了么?” 少女抿了抿唇:“不是。” 沈留夷道:“令尊和令堂可还健在?” 少女垂下眼帘,长睫似羽翼覆下:“在。” 沈留夷道:“那苏姑娘为何不愿回去?又怎么说没有家?” 她莫名有些急躁,虽然只是个被卖到烟花之地做药鼎的凡人少女,却莫名让她感到有些不安。 姬少殷温声向沈留夷道:“别急,让苏姑娘慢慢说。” 少女道:“我和妹妹是被爹娘卖到这里来的。” 沈留夷出身清微界的世家大族,族中明争暗斗、互相倾轧的事情不少,但是父母将亲生骨肉卖掉却是闻所未闻。她想了想道:“想必是家里有难处,可是遇上灾荒了?” 她隐约想起来曾听师父提过,听说凡间闹起灾殃来,穷苦人家是要卖儿鬻女的。 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流光溢彩的灵石:“你把这带回去给你父母,他们有了钱便不用再卖女儿了。” 那少女却摇摇头:“回去他们还会卖我。” 沈留夷无法理解:“这是为何?” 少女抬起眼:“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的。” 她没有哭,眼里甚至没有多少悲伤委屈,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却比多少眼泪都更让人难过。 姬少殷感到心口发堵:“苏姑娘有什么打算?” 少女道:“买我们的人说,这里可以拜师学道法,学剑。” 姬少殷有些吃惊:“你想修道学剑?” 少女点点头,目光变得坚定:“是。” 沈留夷秀眉微蹙:“苏姑娘若是不想回父母家,也可用这块灵石置办些田产铺子,自给自足……” 少女只是浅浅地笑了笑。 沈留夷脸一红,这少女的笑没什么恶意,但显是在笑她异想天开,她很不喜欢。 她解释道:“修道学剑都很苦,而且能修到什么地步,天赋也至关重要。” 少女道:“我不怕苦。我想学剑,不再受人欺负。” 姬少殷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神清明而坚定,无端让他有些动容。 少女又问:“有收凡人的地方么?” 姬少殷道:“苏姑娘可否让在下探一探灵脉?” 少女伸出手,捋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 姬少殷道一声“冒犯”,并指搭在她手腕经脉上,闭上眼睛,放出一缕神识探入她经脉。 与他想的一样,凡人少女的灵根驳杂,灵脉也细弱,好在那些人似乎还没来得及给她灌药,没将灵脉毁了。 沈留夷看姬少殷的神色,便知这凡人少女天赋不佳,暗暗松了一口气道:“大部分宗门都不曾明文规定不收凡人,只要能通过试炼,便能入门。” 顿了顿道:“我知道几个不错的剑修门派,与门中尊长也有些交情,若是苏姑娘想参加入门试炼,我可以替苏姑娘引荐。” 少女道了声“多谢”,看向姬少殷:“两位的宗门,是叫重玄?” 重玄威震清微界,不管谁提起“重玄”二字,都是肃然起敬,沈留夷还是第一次听人用这样的口吻提起重玄。 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面上不显,和善道:“苏姑娘初来乍到也许没听过,重玄是清微界九大宗门之一。” 她没说“九大宗门之首”,是谦逊的意思。 少女道:“那你们宗门收人么?” 沈留夷道:“苏姑娘,任何人要进重玄都得通过入门试炼,即便我们认识你,也不能破例的。” 少女点点头:“我明白。” 沈留夷有些累,这凡人少女性情执拗,也不太聪明,无论她怎么暗示,她似乎就是不明白。她只得道:“重玄弟子大多来自修仙世家,即使是寒门子弟,也都是天赋出众之辈。” 姬少殷也不认为这凡人少女有可能进重玄,但沈留夷这样以出身下定论,他也无法苟同,蹙了蹙眉道:“修道确实看天分,不过家师常说,天分不仅在灵根灵脉,道心与意志更重要。” 他顿了顿道:“不过敝派的入门试炼不简单,历来能通过的百中无一。” 少女皱着眉想了想:“试试要钱么?” 她贴身藏着的乾坤袋里传出“扑哧”一声笑。 好在姬少殷和沈留夷修为分别只有炼虚和元婴,听不见若木的声音。 “亏你想得出来,”神木翘着腿躺在那冷硬的木板床上,凉凉道,“还挺会演。” 冷嫣趁姬、沈两人不注意,往腰间轻拍了一下。 剑里的小天地顿时山摇地动,震得小破院子差点没坍塌。 若木落了一脸灰,坐起身冷笑道:“凡人,你死定了。” 冷嫣只当没听见。 姬少殷和沈留夷也是一怔,他们从未缺过钱,当然也想不到这一节。 姬少殷道:“不用。” 少女眉头一舒:“那就好。” 沈留夷道:“重玄的宗门试炼每三年一度,下一次就在十日后,苏姑娘现在才开始准备,恐怕有些晚了……” 少女似乎完全听不懂她言外之意,只道:“不要钱我就去试试。” 姬少殷颔首:“可以。我们不日也要回宗门,既然苏姑娘想参加入门试炼,不如就与我们同行吧。” 少女也没有多少惊喜之色,更不见感恩戴德,只是淡淡道:“多谢。” …… 重玄一行人在楼船飞阁上用了点酒菜,船便靠了岸。 凌虚派建在离凌州城两百里的岛屿上,整个门派由蓬莱、方丈、瀛洲三座小岛组成,每座岛上有一位岛主,左长老宋峰寒执掌方丈岛,这也是船只靠岸、重玄一行今夜下榻的地方。 从金相阁解救出的少年男女已登上凌虚派的飞舟,连夜就要送回凡间去,冷嫣要去重玄,便跟着姬少殷一行住在方丈岛。 宋峰寒将他们一行送到一座富丽堂皇堪比宫殿的院落前,拱手道:“寒舍简陋,只能委屈几位将就一晚。” 姬少殷道:“宋长老过谦。今夜晚了,明日再去叨扰掌门。” 宋峰寒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冯真真和李道恒环顾四周,只见玉砌雕栏、连廊重阁,连廊庑下点缀的草木都是名贵稀罕的奇花异草,不由暗暗咋舌。 冯真真感叹道:“都说九大宗门里就属凌虚派最富,果不其然,连个客院都像天宫似的。” 李道恒道:“凌州地处东西部洲交汇处,名商巨贾云集,油水自然丰足。” 沈留夷道:“听说凌虚派对往来的商贾一律抽取货值的十分之一。” “真黑心。”冯真真道。 李道恒道:“这还是明面上的,还不算私下里的供奉。” 众人感叹了一番,便分配屋子。 这里最不缺的便是屋子,修仙之人没有那么多避忌,师兄妹几人都住在一个院落里。 沈留夷向那凡人少女道:“苏姑娘就住我和师妹隔壁的厢房可好?” 少女点点头:“好。” 姬少殷道:“沈师妹,苏姑娘人生地不熟,劳你多照看一下。” 沈留夷一脚已跨进门槛,回身笑道:“小师兄放心。” 说着抬手掠了掠鬓发。 姬少殷注意到她胳膊,忙道:“差点忘了,方才说要替师妹查看下伤口。” 沈留夷脸一红:“不必了吧……小师兄也累了……” 冯真真冲她挤挤眼:“小师兄不累,小师兄是铁打的。” 说着向姬少殷道:“小师兄快去给沈师姐看看,若是阴煞雾入了经脉里可就麻烦了。” 姬少殷不疑有他:“以防万一,还是看一下放心。” 又向另两人道:“李师兄和真真也别忘了敷药。” 说着便跟着沈留夷进了屋。 姬少殷心无旁骛地替师妹检查了伤口,又撒上自己调制的药粉,仔细用施了净咒的鲛纱包扎起来,方才道:“应当无碍了。师妹这两日尽量别碰阴物,运转灵力时也要多加小心……” 他忽然注意到沈留夷已经满面通红,知她是世家闺秀,规矩比一般人家严苛,便宽慰道:“师兄妹之间,不必介怀。” 沈留夷眼波柔柔:“小师兄也好好歇息。” 姬少殷向师妹道了别,走出厢房,掩上房门,走进庭中,只见霜华满地,远处传来浪涛拍岸的声音。 重玄在崇山峻岭中,极少能见到海上月明的景致,他忽然起了兴致,推开院门,沿着花木扶疏的小径,循着浪涛的声响往海边走去。 岸边却已有人在了。 一个单薄纤弱的人影坐在礁石上,一动不动,几乎成了礁石的一部分。 他很快认出是那个凡人少女。 他不知该不该打扰她,踟蹰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轻轻唤了一声:“苏姑娘。”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1节 少女闻声转过头来:“姬仙君。” 姬少殷见她神色黯然,料她是因妹妹的事伤心,这才彻夜难眠,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问道:“苏姑娘怎么在这里?” 冷嫣道:“睡不着,出来走走。” 姬少殷在她身边坐下:“苏姑娘,令妹的事……请节哀顺便。” 冷嫣点点头:“多谢仙君。” 姬少殷道:“苏姑娘,在下笨口拙舌,也不知如何安慰人,但无论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他望了望温柔拍抚银白沙滩的海浪:“光阴便如这海浪,终会抚平伤痛。” 冷嫣没有回答。 姬少殷道:“苏姑娘或许以为在下不能感同身受,不过在下也曾失去过至亲,苏姑娘的痛,在下或许能体会一二。” 冷嫣抬起眼:“是……” 姬少殷道:“是家慈和家严格,三年前相继离世,都是寿终正寝的。” 他解释道:“不知苏姑娘是否听说过,修仙之人的寿命虽比凡人长,但若是止步于元婴以下,寿元也不过三五百年。” 冷嫣沉默了一会儿道:“姬仙君的爹娘,一定都是很好的人。” 姬少殷点点头:“再没有比家严家慈更温良宽厚的人了。” 他迟疑了一下道:“其实在下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 他赧然一笑:“在下突然向苏姑娘说这些事,实在唐突,不知为何一见苏姑娘便觉得很亲切。还望苏姑娘别介意。” 冷嫣摇摇头:“不要紧,我想听。” 姬少殷道:“在下去过一次转生台。苏姑娘知道什么是转生台么?” 冷嫣点点头:“听说过一点。” 姬少殷还是解释道:“转生台在少阳山上,红莲池中,修士死了之后若是即时收起魂魄送到转生台,便能从红莲中结出婴孩,神魂仍旧是那个,前尘往事却都一并忘却了,与入轮回仿佛,不过能保住修为。” 他顿了顿道:“在下上一世便是重玄门下弟子,死后门中尊长便送在下去了转生台。苏姑娘不知有没有听说过玄渊神君?” 冷嫣垂下眼帘,手不自觉地捏紧:“听过。” 姬少殷脸上满是景仰之情:“在下从红莲中转生后,神君便亲自将在下交给家严家慈抚养。” 冷嫣道:“上一世……为什么?” 她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问出这句话。 姬少殷未料她会问他死因,虽觉有些失礼,他却不见怪,坦率答道:“出了点意外。” 他自嘲地一笑:“其实在下也听到过一些传言,听说是与门中一个师妹,一起误入禁地,这才出了意外。” 冷嫣道:“是她害了你。” 姬少殷眼中闪过诧异,不过随即便温和地笑笑:“是有些流言蜚语,不过在下不信。” 他顿了顿道:“在下上一世的眼光想必也不会太差。那师妹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 身旁的少女良久不发一言,他转过头去,只见她眼中似有泪光。 姬少殷忙道歉:“抱歉苏姑娘,你已很伤心了,在下还说这些,勾起你的伤心事。” 冷嫣摇摇头:“仙君这一世过得好么?” 姬少殷听她问得突兀,不禁一怔,思索片刻才道:“在下过得很好。虽不是家严家慈亲生,他们待我却视若己出,回到重玄后,尊长慈蔼,同门和睦,道途也算顺利,要说有什么缺憾……” 他想了想道:“唯一算得上缺憾的,大约就是,这一世比起剑道,其实在下更想修医道,总觉得学剑,其实是了却上一世那个自己的夙愿。 “多谢苏姑娘关心,在下过得很好。家严家慈是姬氏的旁支,在下上一世出身长留姬氏的嫡□□一世的父亲是姬氏家主,不过因为与父亲命数相克,在下那时很不得他的喜欢,因此八九岁上母亲亡故后,便被送到了宗门,大约因为离家早,性情难免有些孤僻,也没什么亲近的同门……” 他抬起头向冷嫣笑了笑:“在下过得很好。不瞒你说,有时候在下甚至会想,若是上一世的我有知,说不定也会羡慕这一世的……”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苏姑娘,你怎么哭了?” 冷嫣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有泪,她抬手擦去:“我没事。” 姬少殷不知自己哪句话触到了她的伤心事,但她的样子半点也不像没事。 看着她的眼睛,他似乎能感觉到那种心如刀割的痛楚和绝望,好像她的世界已陷入黑暗,再也没有光能照亮。 他说自己的经历是想安慰她,可似乎反而让她更伤心了。 “苏姑娘……”他欲言又止。 冷嫣道:“我想一个人坐会儿。” 姬少殷忙道:“好,在下便告辞了。” 转身走出几步,他又走回来,凌空画了一道避寒符,一股暖意瞬间笼罩下来。 “苏姑娘小心夜里风凉。”他道。 姬少殷终于离开了。 冷嫣坐在岸边,久久地凝望着漆黑如墨的海水。 姬少殷是很好的人,真的很好,温润如玉,光风霁月,他在养父母的关怀呵护下长大,一路上得到的都是善意,因此也不吝于向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付出善意。 他很好,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人,没有人不想要这样的人生。 他说得没错,若是姬玉京有知,或许也会羡慕他。 他很好,然而他是姬少殷,再不是姬玉京,再不是那个别扭的,总是用刺把心意层层包裹的少年。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潮水渐渐涨上来,漫上冷嫣的脚背,然后浸没她的脚踝。 他说光阴如海浪,会带走一切。 沙滩上的足迹已看不到了。 可是有一个念头牢牢长在她心里,如这亘古伫立海边的礁石,无论海浪冲刷多少次,都带不走。 她的小师兄再也回不来了。 身后有水声哗然,有人涉水而来。 冷嫣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若木走到她身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赤足拍打着海水:“为什么不告诉他?” 冷嫣答非所问:“你知道了?” 若木“嗯”了一声:“只要是本座想知道的事,都能知道。” 冷嫣没看他,只是伸出手。 若木也不问她要什么,把那把锈迹斑斑的剑放到她手上,然后嫌弃地掏出微霜绡的帕子使劲擦手。 冷嫣捏个诀布下结界,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叠纸人往海面上一撒。 纸人散开,化作八个炼虚期的修士,提剑从四面八方向她攻来,一招一式都来自重玄门的六十四卦剑法。 冷嫣将自己修为压到元婴,提起剑,踏着海水,凌着风,如鹏鸟振翅,掀起滔天巨浪。 傀儡的修为都来自冷嫣自己,六十四卦剑法已入化境,冷嫣的修为却被她刻意压到元婴。 剑气从四面八方袭来,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很快,她身上添了第一道伤,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伤口不断增多,又不断愈合,她始终握着剑,直到海天相接处出现一道白光,无数道剑气交织成的罗网终于被她的剑光撕开一道口子,八个傀儡人被她削成无数碎片,化成白蝶四散在海浪中。 冷嫣在晨曦中拄着剑面海而立,她也已成了个血人。 若木始终坐在礁石上,托着腮静静看着。冷嫣每晚都会练剑到天明,但他是第一次看。 他以前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两百年间她能从一个残魂成为归墟主宰,甚至敢向神明挑衅。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第27章 翌日, 重玄一行去凌虚三岛中最大的蓬莱会见凌虚派掌门孟长亭,掌门大设筵席款待贵客,凌虚派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一堂,除了左右两位长老还有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重玄四人被奉为上宾, 凌虚派众人对金相阁中那场不愉快只字不提, 似乎随着那几个弟子的人头一落地, 这件事便算了结了。 姬少殷只提了一个话头,孟长亭便忙不迭地敬酒赔罪:“那些孽障胆大包天, 竟在老夫眼皮子底下勾结奸商搞起这种勾当,还冲撞了几位仙君仙子,实在是死有余辜。” 他瞥了一眼宋峰寒,嘴边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也就是峰寒心软,给了他们一个痛快, 要是落在老夫手里,非扒了那些孽畜的皮不可!姬仙君,不提这些败兴的孽畜,饮酒, 饮酒。” 姬少殷却不肯就此罢休, 坚持道:“金相阁在贵派管辖之下,私自做出罔顾人伦、令人发指的恶事, 不知孟掌门打算如何处置?” 孟长亭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干笑了两声道:“一早听说夏侯掌门高足年少有为, 侠义心肠,今日一见, 果真名不虚传。仙君放心, 金相阁的所作所为, 敝派绝不姑息。” 他向宋长老道:“峰寒,金相阁之事你派信得过的弟子去彻查,务必将那些暗线连根拔除,别的地方我孟长亭管不着,凌州地界绝不容许再出这样的事。” 宋峰寒立即起身道“遵命”。 孟长亭向姬少殷笑道:“姬仙君放心,敝派一定会给诸位和夏侯掌门一个交代。” 姬少殷自不会天真到不知金相阁受凌虚派庇护,他明白金相阁敢公然违背九大宗门的约定,草菅凡人性命,做药人、药鼎的买卖,凌虚派不会一无所知,看葛长生等人的做派,说不定凌虚派在这些买卖里也掺了一脚。 但既然孟掌门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他不能再不依不饶,至少接下去一段时间内,他们的行事会有所收敛,不敢再明目张胆地碰这些东西。否则只要重玄能抓到切实的把柄,便能名正言顺地发难。 从凡间诱拐或买卖贫苦少男少女,做成药鼎供修士取乐或修炼,这种勾当不止凌州一地有。虽说维护凡界安宁是所有正道宗门的共识,但在许多修士眼里,孱弱短寿的凡人与蝼蚁无异,这种想法根深蒂固,加上有利可图,自然就会滋生出许多邪恶罪孽。 姬少殷义愤填膺,但也知道仅凭一己之力、一宗一派之力,压根无法禁绝根除。何况九大宗门各自为政,凌虚派名为依附,重玄也不能对凌州事务横加干涉,他师父也只能时不时敲打一二,让他们别做得太过。 他只能将此事揭过,举起酒盏,向孟长亭和左右两位长老敬了敬:“晚辈行事鲁莽,还请几位尊长见谅。” 重玄一行中,除了李道恒还算长袖善舞,其余几人都不善酬酢。冯真真是小孩子心性,解救了几十个凡人少男少女后心情畅快,又有美酒佳肴在前,便没心没肺地喝起酒看起歌舞,有些乐不思蜀,好在有沈留夷在一旁照看着,没让她喝醉。 筵席从晌午一直持续到日暮,姬少殷生怕留在凌虚夜长梦多,几次想告辞,奈何孟掌门为人豪爽,盛情留客:“几位昨日襄助敝派斩除冥妖,救凌州百姓于危难,敝派无以为报,只能略尽地主之谊,还请诸位多留几日。” 宋峰寒也道:“几位仙君仙子与冥妖交手时都受了伤,敝派水土尚算洁净,几位可在此稍些几日,调息养伤。” 姬少殷本就不善拒绝别人的好意,又见沈留夷与李道恒脸色发白,而小师妹冯真真喝得星眼迷离,恐怕不宜着急赶路,便应允道:“那便再叨扰诸位尊长一日。” 筵席直到深夜才散,孟长亭本想邀几人留宿蓬莱岛,宋峰寒却道:“几位仙君昨夜下榻方丈,已在院中布下护阵,今日若是换地方下榻,又要耗费许多灵力和功夫。” 重玄弟子出门在外一向谨慎,即便是在关系亲善的凌虚派下榻,也要依照惯例布下护阵,孟长亭自然知道他们的做派,也不强求:“但凭几位仙君仙子做主。” 重玄一行辞别孟长亭等人,乘坐飞舟回到方丈岛,已是更深夜半。 姬少殷不经意地向那凡人少女下榻的厢房瞥了一眼,见里面灯已熄灭,只道她已经就寝——凡人不比修士,即使彻夜不眠,只要打坐运转一个小周天便能恢复精力。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2节 想起她昨夜孤零零坐在海边的背影,他心里不知怎么有些闷闷的难受。 沈留夷一直留意着姬少殷的一举一动,自然也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咬了咬下嘴唇。 偏偏冯真真大着舌头道:“对了小师兄,昨天半夜你跑哪里去了?我半夜口渴,敲你门讨茶喝,见你房里灯亮着,人却不在。” 姬少殷道:“我去海边走了走。” 冯真真道:“噫,苏小妹昨夜也说睡不着去海边走走,你们在海边可碰到了?” 姬少殷点点头,笑道:“人家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小妹?” 冯真真道:“就昨日呀,我还答应教她引气入体呢,可惜今天晚了。” 李道恒火上浇油:“苏姑娘可怜得很,生得又柔弱,我们家小师妹侠骨柔肠,惯会怜香惜玉的。” 冯真真道:“李道恒你又说怪话,看我醉剑!” 说着便往腰间摸索佩剑,两人绕着院子追追打打。 姬少殷无可奈何,只能眼不见为净。 转过头,却见沈留夷脸色有些不好。 “沈师妹,怎么了?”他关切道,“可是胳膊上的伤发作了?” 沈留夷道:“只是有些乏了,小师兄若是无事,我先回房歇息了。” 姬少殷道:“以防万一,我还是再替你换次药吧。” 沈留夷道:“不必了,我自己可以换,多谢小师兄关心。” 说罢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奔上台阶进了屋子。 姬少殷不明就里,他隐隐感到自己哪里得罪了沈师妹,却不知为何,原地站了片刻,便回了自己房间。 回到房中,他检查了一下自己胳膊和腹部的几道伤口,他自己的伤势在几人中最严重,不过瞒着几个同门,以免他们担心。他换了药,包扎好伤口,又打坐调息,刚运转了一个小周天,便听见有人“砰砰”地拍门。 “小师弟,小师弟,快出来看!”是李道恒的声音。 姬少殷立即起身推门出去:“怎么了?” 李道恒道:“金相阁烧起来了。” 姬少殷闻言跃上墙垣,向凌州水市的方向望去。 修士目力过人,百里之外的情形如在眼前,他果然看见市坊中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金相阁那几艘楼船已燃成一片火海,周围的船肆纷纷解开锁链,起锚向四周散开,免得被大火殃及。 冯真真和沈留夷也跑了出来。 冯真真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出什么事了?” 循着两个师兄的目光看见金相阁的火海,她惊得酒彻底醒了,向姬少殷道:“小师兄,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话音未落,忽听另一边传来“砰”一声巨响。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墨蓝的天空中出现一道银光,迅速画出两条水蛇缠绕的图案,在夜空中闪闪发光,经久不散。 姬少殷心往下一沉,这是九大宗门通行的求救信号,只有宗门出了大事才会以此召集门派弟子,并向毗邻的宗门求救。 冯真真反应过来:“蓬莱岛出事了!” 沈留夷道:“我们怎么办……毕竟是别人宗门里的事,我们要不要管?” 姬少殷想了想道:“先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李道恒点点头:“也只能这样。” 几人便即御剑凭风,向蓬莱岛的方向飞去。 到得岛上,他们发现有不少凌虚弟子在慌忙奔逃。 冯真真扯住一个小修士:“出什么事了?” 那小修士冷不丁被人抓住,吓得六神无主,差点从剑上跌下来,待看清来人是重玄的小仙子,方才结结巴巴道:“冥……冥妖,冥妖吃人……吃了好多人……” 冯真真道:“冥妖在哪里?” 小修士指着一座灯火煌煌的富丽庭院,正是掌门的居处,今日设宴款待他们的地方。 冯真真松开他:“小心点,别跌下来。” 小修士头也不回地朝岛外飞去。 重玄几人脸色都不好看,昨日他们刚同冥妖交过手,知道这妖物有多难对付,眼下身上带着伤,灵力也尚未恢复,又有冥妖出现,他们恐怕没什么胜算。 冯真真气恼道:“当初他们说凌州城内只有一只冥妖作乱,怎么这会儿又来一只?早知道不止一只,小师叔一定会同我们一起来的。” 几人深以为然,死在小师叔谢汋剑下的冥妖不计其数,若是有他在,区区两三只冥妖根本不算什么。 沈留夷道:“要不先禀报掌门他们,请宗门支援?” 姬少殷道:“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奉命除妖,总不能袖手旁观。” 他看了眼沈留夷,温柔道:“你们留在这里,传音给师尊他们商量对策,我先去看看。” 冯真真道:“我们是一起来的,怎么能让小师兄你一人冒险。” 李道恒道:“我这做师兄的怎么有脸躲着。” 沈留夷看着姬少殷:“我也陪小师兄一起去。” 姬少殷只得道:“多加小心,若是发现不敌,立即撤退,切勿恋战。” 众人都点头答应,然后御剑向孟掌门的居处飞去。 不等他们降到庭中,只见一股浓重的黑雾冲天而起,雾气笼罩之处,亭中的名花异草尽皆凋零枯萎,整个庭院中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是阴煞雾,”李道恒道,“看样子这只冥妖比我们在金相阁遇到的那只更厉害。” 不过既然已经来了,便没有隔岸观火的道理。 几人屏息敛气,御剑冲进了煞雾最浓重处。 只听一声哀嚎,显是又有人被那冥妖所害,姬少殷提剑循声飞去,果见一只浑身赘瘤的妖物正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往口中塞。 他立即祭出莲火阵,向那冥妖飞掠而去,一剑斩下它一条布满黑鳞的臂膀,臂膀立时化为黑雾,又有一条臂膀从断处生出。 冯真真等人也围拢上来,都用重玄的离火剑法围攻冥妖。 又有人加入,却是凌虚派长老宋峰寒。 几人围攻之下,那冥妖似乎知道自己不敌,忽然他们脚下大地一阵震颤,裂开一道数尺宽的大口,那冥妖往裂缝中一跃,瞬间不见踪影,又是一阵颤动,那裂口已重新合上。 冯真真气得跺脚:“叫它跑了!” 宋峰寒却是长出了一口气,苦笑道:“还好它跑了,不然我们几人联手,未必能诛除它。” 姬少殷道:“宋长老,这里的情况怎么样?孟掌门等人可无虞?” 宋峰寒脸色白里发青,他目光有些躲闪:“孟掌门他……唉……诸位请随我来。” 几人对视一眼,跟着宋峰寒往内室中走去。 室内并没有孟掌门的踪影,只有几具仙侍被开膛破肚的尸身。 宋峰寒带着众人走到一面墙壁前,只见墙上一个大洞,砖石狼藉,不知是被什么撞开的。洞内有一道石梯。 宋峰寒道:“老夫也是今日才知道,孟掌门这院子下面还藏着个密室。诸位请随我来。” 重玄一行跟着宋长老拾级而下,越往下走,血腥气越浓重。 宋峰寒从袖中取出颗夜明珠,明珠的光华一下子将周遭照得如同雪洞。 只见石梯下是一个密室,密室里横七竖八躺满了少年男女的尸体,有的用铁链拴在墙上,有的被截去双腿。中央一张铺满锦绣的大眠床上,躺着赤身露体的孟掌门和两个少女的尸体,所有人的肚子都被挖空了。 看到这副人间炼狱般的场景,重玄几人都是目瞪口呆,冯真真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吐起来。 第28章 姬少殷递了条帕子给冯真真, 向宋峰寒沉声道:“宋长老,这是怎么回事?” 宋峰寒赧然道:“孟掌门一向为人豪爽正派,老夫万万没想到,他私下里竟有这样的癖好……都说家丑不可外扬, 不过敝派掌门做出此等令人发指之事, 老夫不敢隐瞒, 也无从隐瞒, 只能污了诸位仙君仙子的耳目。” 他顿了顿道:“方才酒阑席散,孟掌门先行离席, 在下与魏长老正在宴厅安排后续事宜,忽听后院中传来惨叫声,便一同赶到,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房中也不见孟掌门的影子。 “我们四处探查, 发现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用神识探查,却发现这屋子下了层层禁制。就在这时,墙壁忽然破开一个大洞, 一只冥妖从墙内钻了出来。 “老魏当即拔刀与冥妖缠斗, 老夫往墙内一看,见有到石梯通往地下, 才发现孟掌门竟在卧房下面设了一个密室。” 他叹了口气:“老夫放出神识往下探了探, 便发现了这副惨状。” 姬少殷道:“所以冥妖是从这密室中逃出来的?” 宋峰寒颔首:“老夫亲眼所见。” 冯真真道:“昨日金相阁那冥妖也是从舱底钻出来的, 这只想必也是从凡间带出来的。” 姬少殷点点头,又问宋峰寒:“魏长老何在?” 宋峰寒声音发颤, 眼中隐约可见泪光:“老魏他……惨遭冥妖毒手了……” “还请宋长老节哀顺便, ”姬少殷道, “如今门中事务,还仰赖宋长老一人。” 他顿了顿道:“若宋长老不介意,在下想尽快将此事禀告家师。” 宋峰寒道:“自然,即便姬仙君不说,老夫也要请夏侯掌门的示下。” 姬少殷朝石室中狼藉的尸体看了一眼:“宋长老是否介意在下查看一下孟掌门尸身?” 宋峰寒忙道:“仙君请便。” 姬少殷走上前去,查看了一下孟长亭的尸身,只见肚皮上一道长长的口子,是利爪划开所致。 他皱着眉点点头:“与金相阁里那些尸身无异。” 宋峰寒道:“老夫可否将他收殓?毕竟……他还是敝派掌门……” 姬少殷道:“宋长老请自便。” 他扫了一眼那些无辜少女们的尸身,露出不忍之色:“其余尸身,也有劳宋长老一并收殓。” 宋峰寒连忙道:“这是自然,请仙君放心,这些孩子都是可怜人,是敝派造的孽。”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3节 姬少殷向几个同门道:“那冥妖不知会否去而复返,今夜我们便留在这里。” 几人都没有异议。 宋峰寒道:“此处由老夫守着,几位可在毗邻的闻浪居小憩,若那妖物复返,老夫立即传音禀告。” 姬少殷见沈留夷面如金纸,知她被这景象吓得不轻,便颔首道:“有劳宋长老安排。” 宋峰寒将几人送出院外,吩咐弟子带他们去闻浪居下榻,自己折回孟掌门房中,命弟子们将石室中和房中的尸身收殓,抬到前厅中停灵。 做完这一切,他屏退了所有人,关上门,在四周设了密阵,这才传音给心腹弟子:“你那里如何了?” 对面传来火烧木柴的“噼啪”声,那弟子声音慌乱:“启禀师尊,八艘船弟子都找遍了,不曾找到吴阁主的人或尸首。” 宋峰寒皱着眉道:“再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将他……” 话音未落,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片衣角,一片白色的衣角——这里本该只有他一人的。 他心头一跳,随即怀疑自己是眼花了,他在这里设了密阵,化神期修士设的密阵,凭重玄那几个毛孩子根本破不了。 可他一抬头,便发现那不是他的错觉。 就在他的眼前,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白衣的少女,眉目平淡的一张脸,看起来有几分面善。 “在找东西?”少女问道。 听见她寒泉似的声音,宋峰寒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看见过她。 这不就是昨夜与姬少殷在一起的凡人少女么? 单薄的身形,清淡的眉眼,却莫名让人想多看两眼。 宋峰寒看着那双仿佛能把人神魂吸进去的眼睛,不禁有些心痒难耐,随即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想起这少女出现得蹊跷。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沉下脸道。 少女道:“走进来的。” 宋峰寒心不住地往下沉,从房门到他打坐的地方少说也有五六步,他压根没发觉她走进来,什么人可以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破他的密阵,刹那间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忽然抽出腰间的佩刀向那白衣少女斩去。 他的刀快如疾风,即便同为化神期修士也未必能躲开。 那少女只是偏了偏头,也不见她怎么躲闪,刀刃却斩了个空。 宋峰寒几乎疑心她是鬼:“你到底是谁?” 少女并不回答他的问话,指了指门外:“你要找的东西来了。” 话音甫落,一个臃肿肥胖的身影凭空出现在门口。 宋峰寒定睛一看,不由吓了一跳,正是那遍寻不见的金相阁阁主,他低垂着头,四肢扭成奇怪的角度,像是有人把几根拗断的筷子随意插在他肥胖的身躯上。 “吴水龙!”宋峰寒失声叫道。 吴阁主抬起头,冲他咧嘴笑了笑:“宋长老,小的尽心尽力替你办事,你烧我的船就罢了,怎么还要杀我灭口?”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你要我从凡间弄一只冥妖混进孟长亭要的这批货里,连这种事我都替你办妥了,你怎么还恩将仇报?你当你的掌门,我做我的买卖,相安无事有什么不好?你非要赶尽杀绝?” 宋峰寒眼中闪过惊惧:“你别胡说,这些肮脏事都是孟长亭做的,他不是人,石室里那些都是他累累恶行的证据,他虐杀的药鼎、吃掉的药人不计其数,我杀了他不过是惩奸除恶……” 吴水龙又道:“宋长老,你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孟长亭不是人,你的修为又是怎么来的?你比他好的,也就是没使劲折腾那些药鼎,榨干了就一刀杀死罢了。” 宋峰寒道:“他们本来也是要死的,我一刀结果了他们,不过是让他们死得好受些。” 吴水龙“吃吃”笑道:“宋长老,你可真是个大善人。” 他停顿了一下道:“趁着城中闹冥妖,把孟长亭的死装成冥妖作祟可真容易,方才院子里那只,不过是你用阴煞雾捏出的赝品吧?故意叫重玄那些傻子来见证,是看准了他们好骗。 “不过宋长老就不怕与虎谋皮,把真老虎引来?” 宋峰寒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那张脸分明是吴水龙,可眼神空洞,像是个被抽去神魂的空壳,语气也不是他认得的吴水龙,冷漠中有种残忍的天真。 宋峰寒不寒而栗,转向那古怪的少女:“你究竟是谁?想做什么?” 那少女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并不答话,只是抬起手,纤细五指灵巧又优美地动了动。 吴水龙的手脚也随之扭动起来,仿佛是被她提在手里的偶人。 宋峰寒脸上现出货真价实的恐惧,即便看见恶鬼从地狱里爬出来,他也不会比此刻更害怕。 “偃师……你是楚念远什么人……”他颤声道。 少女道:“替他报仇的人。” 宋峰寒脸上泛出青灰色:“当年是孟长亭,是孟长亭要我去的……我不想……” 少女道:“孟长亭已死了,当年你去过那里,这就够了。” 宋峰寒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要杀便……” 话未说完,他手中长刀忽然挥出,这一击用了全力,刀光如弯月,刀锋锐不可当,少女靠着的那根两人合抱的朱柱应声而断。 宋峰寒感觉刀上传来肢体割断的触感,心中一喜,可待他定睛一看,眼前哪里有残肢,只有一群白蝶从断柱处翩然飞起。 少女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犹如鬼魅:“这便是凌虚派的待客之道?” 宋峰寒惊恐转身,那少女依旧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你到底想做什么么?”宋峰寒道,“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少女道:“我几时说过要杀你?” 宋峰寒本来已经放弃挣扎,万万没想到还有活路,顿时燃起希望:“那你想要什么……” 少女动了动手指,吴阁主又抬起头:“客人远道而来,先置办一席上好酒菜,边吃边谈。” 宋峰寒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诧异地看向那少女,只见她眼底有无可奈何的笑意一闪而过。 “去办吧,”她淡淡道,“不能比招待重玄那席差。” 宋峰寒不明就里,不过他心知自己的命捏在别人手心里,无论对方提出多么古怪荒唐的要求,他都只能照办。 他传音给心腹弟子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便有一群仙侍鱼贯而入,端盘的端盘,捧碗的捧碗,就在孟掌门的房中摆出一席丰盛的酒筵,单各地的名酒便有上百种。 女子在案前坐下,只见一道青光一闪,她对面多了个少年。 那少年一身珠光宝气,着一身银朱色蹙金缠枝牡丹锦衣,胸前辟寒金打成的璎珞上镶着十来颗熠熠生辉的蓝宝石,最小的也有指甲盖大小,鸦羽般乌黑泛着幽蓝的长发披落肩头,发尾用缀着明珠的月光纱束起。 然而这一身华服也被他的容色衬得黯然失色。容貌艳丽还罢了,最少见的是那股矜贵气,几乎叫人感到能受他驱使是种荣耀。 少年抬起眼睫冷冷地乜了宋峰寒一眼,宋峰寒便鬼使神差地跪了下来,膝行上前,捧起酒壶,替他往玉杯里斟酒,就像个最卑贱的侍僮,他甚至还由衷地担心自己侍奉不周。 少年执起玉杯看了一眼:“这酒的颜色和杯子不配。” 对面少女冷冷道:“将就喝吧。” 少年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宋峰寒一边感觉此情此景荒谬绝伦,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替那两人殷勤斟酒。 少年用起膳来姿态优雅,动作赏心悦目,也不见他吃得多快多急,不知不觉中盘碗已一只接一只见底,简直神乎其技。 他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半晌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命运还悬而未决。 他“腾”地站起身,向那少女道:“要杀便杀,何必这样折辱人!” 少女放下酒杯,掀了掀眼皮:“杀你做什么。” 顿了顿道:“你蛰伏上百年,好不容易做出这么大个局,除掉孟长亭和魏东归,前功尽弃岂不可惜。” 宋峰寒听她话里的意思,竟似要放过他,不禁狐疑道:“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少女言简意赅:“钱。” 宋峰寒有些讶异,不过他也算见惯了大风浪,不动声色道:“这容易。待老夫升任掌门,岁入的三成便供奉给……元君。” 少女斩钉截铁道:“不够。” 宋峰寒愕然道:“便是重玄,也只有两成。” 少女道:“从今往后,重玄的不必给了。” 宋峰寒心头一凛,不禁在心中掂量,这两人虽可怕,终究势单力孤,比不得重玄偌大个宗门,不过人在矮檐下,先渡过这一劫要紧。 他暗暗打定了主意,咬咬牙道:“好,那加上重玄的两成,五成都供奉给元君。” 少女却道:“不够。” 宋峰寒难以置信:“元君可知敝派一年岁入有多少?” 少女点点头:“略有所知。” 她瞟了眼对面美丽的少年,微露愁容:“养剑太费钱了。” 宋峰寒看了看她搁在榻边那块锈迹斑斑的铁片,心中火冒三丈,几乎想破口大骂,却敢怒而不敢言,屈辱道:“六成……” 少女不理会他,看向对面的少年:“吃饱了?” 少年点点头,撂下玉箸,取出水心罗帕,优雅地擦了擦嘴。 少女这才道:“那就走吧。” 说着拿起剑。 宋峰寒道:“六成……成交了?” 少女道:“不够。” 宋峰寒已有些咬牙切齿:“到底多少才够?偌大个门派,上下数千人要养,总不能全让你刮去!” 少女淡淡道:“我全要。” 宋峰寒几乎笑出来:“什么?” 少女道:“不止以后的岁入,还有以前的岁入,整个凌虚派。” 宋峰寒道:“你……” 话未说完,他忽然惊恐地睁大眼睛,因为他看见少女抬起了那只柔弱而可怕的左手。 他终于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与他谈条件,她只打算将他变成她的傀儡,这样一来,以后的岁入,以前的岁入,整个凌虚派上下数千人,就都是她的。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4节 “你不能……”他惊恐道,“偃师宗有祖训,有规矩,不能将活人做傀儡,否则会受万虫噬心之苦……” “你知道的不少,”少女浅浅一笑,“不过祖训和规矩都是用来约束好人的,噬心咒是用来约束活人的。” 她张开五指:“可惜我都不是。” 宋峰寒只觉神魂中传来撕裂般的痛苦,仿佛有人从无数个方向撕扯他的神魂。 可他却连一声惨呼都发不出来。 他感到自己恭谨地弯下腰,耳边传来自己温驯谦卑的声音:“奴恭送主人。” 冷嫣和若木并肩向外走去。 跨过屋槛时,若木忽然偏过头:“本座开始有点喜欢你这凡人了。” 冷嫣面无表情,拍拍腰间的铁片:“吃饱了就回剑里去。” 第29章 重玄一行本打算翌日离开凌虚派,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冥妖再次出现,他们又无法一走了之了。 姬少殷当夜便传音给师父,将冥妖再现、凌虚掌门孟长亭和右长老身死的消息禀明, 请尊长定夺。 夏侯俨问清楚他们和冥妖交手的情形, 沉吟道:“告诉宋峰寒, 务必对冥妖袭击时在场的所有人仔细排查。” 他顿了顿道:“你们在凌州再多留七日, 若是七日内冥妖不再现身,便先回宗门再说。” 姬少殷应是, 又问候起师门中各位长辈。 夏侯俨道:“几位长老和你小师叔正好都在这里。” 姬少殷忙向几人请安,又特别问候谢汋:“小师叔赤地之行可顺利?” 谢汋佻达地一笑:“赤地那种穷酸地方哪有凌州好,风沙又大,气候又炎热。” 姬少殷道:“赤地的魔修叛乱无事吧?” 谢汋轻哼了一声:“都是些乌合之众,见东西部州到处有冥妖为祸, 这些秋后蚂蚱也开始蠢蠢欲动了。都是不成气候的小打小闹,敲打过一回,想必能消停几日。” 他话锋一转:“你师父偏心,让你们去富庶繁华的好地方, 把我派到赤地去吃沙子。” 姬少殷笑道:“若是有小师叔坐镇就好了, 我们不至于这么焦头烂额。” 夏侯俨道:“赤地那群妖魔鬼怪个个老奸巨猾,几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哪里镇得住。” 谢汋道:“你们对付冥妖没有经验, 切勿硬碰硬, 打不过便跑吧, 横竖是凌虚派自家惹出来的事,也让他们长长教训。” 姬少殷眼中流淌着笑意:“师侄省得。” 或许因为上一世是师徒, 他与这小师叔格外亲近, 只可惜凌长老算出他们的师徒缘分只有一世, 因此他在转生后重归重玄拜了掌门夏侯俨为师,前世的师徒这一世倒成了叔侄。 两人聊了一会儿,谢汋笑道:“先不说了,再聊下去你师父又要怕我抢他徒弟。” 夏侯俨断开传音咒,方才那慈蔼的神情荡然无存,几个长老也沉下脸。 凌长老冷冷道:“那姓宋的胆子不小,敢拿我们重玄弟子做筏子。” 夏侯俨看了眼谢汋:“上回阿汋去凌州,回来便说宋峰寒野心勃勃,不是甘愿久居人下之人。” 谢汋也道:“我看那老东西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过没想到他连冥妖这种东西都敢碰,就不怕沾上身甩不掉?” 章长老皱着眉道:“难怪凌州地界会出现冥妖,原来是有人引狼入室。可怜那些遭了毒手的百姓,真是造孽……” 许长老:“若不是以冥妖为幌子,他怎么能名正言顺地除掉掌门和右长老?” 章长老道:“不过这回凌虚派出事,数他获益最大,恐怕不止我们会怀疑他。难保不会有人拿这事做筏子,趁机向凌州发难。” 凌长老一哂:“这是自然,凌虚派这么大一块肥肉,谁不想咬一口,不过也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谢汋道:“无论如何,宋峰寒这回拿我们做筏子,总要对我们有个交代,岁贡加一成不为过吧?” 几人眼神都是一亮,九大宗门中,凌虚派或许不是最大,修为功法只能算中下游,可若论财富,绝对是九大宗门之冠。 章长老道:“冥妖为祸,我们几条商路都受了影响,赤地叛乱,五城的岁贡断绝不说,平叛也费了不少钱,好在凌州今年的岁贡快送来了,能解燃眉之急。若能多加一成,来年也好宽裕一些。” 许长老蹙眉:“怎么,已到了这么捉襟见肘的地步了?近来除了赤地叛乱,宗门中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啊?” 章长老有些为难。 夏侯俨捏了捏眉心,疲惫道:“玄季宫的花销不少,都是不起眼的地方,子兰什么都不愿将就,出手又大方,积少成多便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此外,她调养经脉的灵药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章长老无可奈何:“这阵子玄季宫便兴了几次土木。前几日子兰突发奇想要做珠树圃,从东海买了几千斛珍珠,几百株珊瑚,和着黄金和青玉做成几十棵珠树,与几个闺中密友赏玩了两日,也就丢开手了。” 随即他话锋一转:“不过宗门那两条灵石矿脉本就是师妹留下的,子兰是她唯一血脉,这些钱本就是她的,她想怎么花我们也无由置喙。” 提到师妹,他眼中满是眷恋与沉痛。 在座诸人都知道他曾对郗子兰母亲情根深种,即便心上人与别人结为道侣,生下女儿,又溘然长逝,他依旧不能忘情,对郗子兰更是爱屋及乌,视若掌珠。 凌长老皱着眉道:“我们都心疼子兰这孩子,但这些事也不能一味纵容。改日我同她说说。” 许长老叹了口气道:“阿爻眼下是这种状况,好不容易养大的天狐又废了,子兰心里难受,不免要寻些事情排遣排遣,钱财是小事,不必拿这种事情徒增烦扰。” 她顿了顿道:“我这老太婆吃穿用度都不必太过靡费,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侍奉,把我仓果宫的用度拨七成给玄季宫吧。” 凌长老叹道:“你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许青文道:“小姐当年待我恩重如山,我这条命是她救的。”说着眼眶便红起来。 凌长老皱眉道:“这些陈年旧事,你也不必太过介怀了。” 夏侯俨也道:“许长老节哀,师母若是在天有灵,也不希望见你这样伤怀。” 许青文道:“小姐是最温柔宽厚的,在世时待我也如亲姊妹一般,但我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我永远都是小姐的侍婢。可惜还没来得及还报恩情,小姐已经仙游,如今我也只能虔心侍奉小姐在世唯一的骨肉,只当侍奉小姐了。” 在座这些人都受过郗子兰母亲妘素心或她外祖妘老掌门的深恩,提及她都有些黯然神伤,连谢汋都一扫眉宇间的轻佻,神情变得沉郁起来。 沉默有时,章长老对许青文道:“也没有到这步田地,何况靠你俭省也只是杯水车薪。” 夏侯俨道:“几位长老不必忧心,凌虚派的贡船下个月便要起航,端看宋峰寒是不是识趣了。” 凌长老又道:“少殷还是太单纯了,对宋峰寒的伎俩一无所觉。” 夏侯俨沉吟道:“少殷到底欠缺些历练。” 谢汋哂笑道:“前世他倒是机灵,可惜机灵的容易坏事,那回真是吓了我一跳,他竟然仅凭一味药和几本药材账簿,便猜到我们要做什么,想带着嫣儿出逃,不但机敏,胆量也大,可惜。” 他突然提起当年那个凡人女孩,便似将他们合谋杀死掩埋的尸体翻出来,几人都有些尴尬。 谢汋却不以为意,接着道:“机灵的不好拿捏,老实的又太过天真,世间难有两全之法。” 许长老道:“当初若非阿爻坚持,我是想将他抱回宗门养大的。” 章长老道:“阿爻有他自己的考量。” 凌长老向夏侯俨道:“毕竟是下一代昆仑君的人选,须得好好培养,论天分论心性论胸襟,小辈中都没有人能与他匹敌的,只是欠些城府,好在还有时间,再琢磨琢磨,假以时日,当能肩负起职责。” 顿了顿又道:“凌虚派那边,你还得盯紧一些。” 夏侯俨颔首:“且看他有没有表示。” 凌长老道:“加一成已算便宜他了,要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单凭他这次擅作主张,这位子也不能让他坐稳。若是识趣便罢了,若是不识趣……” 他冷哼了一声:“我们重玄也不是好欺负的。” …… 姬少殷一行遵照掌门的吩咐,在凌虚派多留了七日,那冥妖始终不曾现身。 最后一夜,师兄妹几人照旧守在蓬莱岛以防万一,冷嫣则留在方丈岛他们先前布下的护阵中。 是夜中宵,冷嫣照例在院中布好了护阵练剑,若木则无所事事地坐在庭院中央一株灵槐的枝桠上看她练剑——从那晚在海边第一次看她练剑起,树神似乎发现了其中不为人知的乐趣,从此夜夜都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她被八个高两重境界的傀儡人围攻。 冷嫣练剑时浑然忘我,只当他不存在,偏偏他百无聊赖时还要同她扯闲篇。 灵槐经东不凋,挂了满树雪白的槐花。若木摘了一朵抿在唇间品尝它淡淡的芬芳:“吩咐你那傀儡一声,明日早晨让厨子加一道槐花饼。” 他说着摘了一把槐花向剑阵中抛下,莹白花朵顿时被剑气割成千万片,如漫天飞雪纷然落下。身为一棵树,他对别的草木实在没什么怜惜之心,吃还罢了,还要糟蹋。 冷嫣在刀光剑影中穿花蝴蝶似地飞舞,竟然还能分出心神来刺他:“你是不是嫉妒别的树会开花?” 若木只长叶子不开花,冷嫣早就怀疑他艳羡别的草木能开花,故此喜欢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连衣裳都只挑带花的。 若木冷哼了一声:“谁说本座不会开花?” 冷嫣道:“难道你开过?” 若木道:“是本座不想开,又不是不能开。” 冷嫣道:“什么颜色的?” 若木一噎,随即揪了一把槐花碾碎在长指间:“与你何干,横竖不会开给你这种凡夫俗子看。总之不是这些庸俗妖艳,格调全无的东西能比的。” 冷嫣轻嗤了一声。 若木道:“你不信?上穷碧落下黄泉,就没有任何一种花能和本座媲美,可惜你永远也看不到。” 冷嫣“哦”了一声:“那可真是遗憾。” 可从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遗憾。 若木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望着远处的海面。 冷嫣也不理会他,专心应付傀儡们凌厉的攻势。 过了许久,若木凉凉道:“有人快死了。” 冷嫣掀了掀眼皮:“谁?” 若木向东方一指:“重玄那姓姬的小修士,你那旧相识。” 冷嫣瞳孔一缩,神魂凝出一把利刃,瞬间斩断傀儡丝,八个傀儡人顿时化作纸人燃烧起来,转眼之间成了飞灰。 “出什么事了?”冷嫣擦擦面颊上的血,她浑身上下的血口子在迅速愈合。 她虽然修为深厚,目力过人,到底是人非神,不像若木那样时时对方圆千里万里内的一切无所不知、洞若观火。 若木道:“冥妖,啧,还是只雌的。难为那小修士三脚猫功夫,还能苦撑一刻钟。” 冷嫣声音寒如碎冰:“为何不早说。” 若木道:“你又没问,本座为什么要说。”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5节 他眯了眯眼睛:“他的死活与本座何干,你倒是很在意那小修士。” 不等他说完,冷嫣已一阵风似地向蓬莱岛飞去。 第30章 冷嫣在蓬莱岛的沙滩上找到了姬少殷。 他双目紧阖, 一半身体没入海水中,衣袍和长发散乱,清俊的脸庞上都沾了沙土,可依旧显得干净出尘。 冷嫣找到他的时候, 那只雌冥妖正趴在他身上, 将蜘蛛脚般的苍白手指插进他心口。 这是冷嫣第一次见到雌冥妖, 出人意料, 雌妖的外表与丑陋乌黑布满赘瘤的雄冥妖毫无相似之处。 它通体莹润如玉,周身笼着层月华似的朦胧光晕, 宛如一个姣好曼妙的女子,只是双腿上布满琉璃般半透明的鳞片,脊椎上一排冰凌似的棘刺有些许危险的意味。 越美丽的东西越危险,雌冥妖莹澈如美玉琉璃的身躯下涌动着无穷无尽的邪气,能勾起一个人灵魂深处最隐秘的欲望。若说雄冥妖是凝固的恶, 那么雌妖便是欲的化身。 雌妖察觉有不速之客,抬起头望向冷嫣,露出一张异常美丽的脸庞。 冷嫣不由怔了怔,她当然记得这张脸。这张脸与曾经的她很相似, 三百年前她曾见过一眼, 当时这张脸被禁锢在玄冰里,犹如封冻的神女。 她忽然明白过来, 面前这只便是当初吞噬郗子兰的冥妖——它曾被重玄前任掌门郗云山重伤封印, 不久后又从阵中逃脱, 吞噬了掌门独女,然后销声匿迹。 它吞噬并融合了郗子兰的躯体, 因此才有了郗子兰的形貌。 冥妖道:“你是谁?” 它的眼神纯洁无辜, 几乎让人怀疑自己打扰她是犯了天大的错。这妖物不但危险, 还能迷惑人的心智。 冷嫣不发一言抬起手,手心红光流淌,慢慢浮现出一个血色的符文。 “放开他。”她冷声道。 雌妖凝睇着剑上古老的文字,眼中流露出深深戒备和及不可察的恐惧:“归墟主。” 它眯缝起眼睛:“我幽冥和归墟井水不犯河水,尊上为何要多管闲事?” 冷嫣用带着血印的左手握住剑柄,一个个古老的符文似一滴滴血水,从她掌心流出,沿着剑柄淌下来,铁剑犹如被残阳印红,隐约可以听见亡魂的悲泣与哭号。 大海似乎也被这凄厉的鬼哭感染,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刮起寒风,翻起浪涛。 少女在凄厉鬼哭中静静伫立,任由呼啸的寒风拂动她的长发与白衣,她的双眼漆黑无光,比任何厉鬼都让人毛骨悚然。 “放了他,”她横剑身前,犹如在海天之间铺开一道如血残阳,“我留你一条命。” 冥妖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娇笑:“你杀得了我么?” 它一边说一边将指爪又往姬少殷胸膛中陷入半寸,握拢五指,将他提起来,姬少殷长眉蹙起,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但双眼仍然金紧阖。 冥妖“咯咯”笑着,抽出没入姬少殷胸膛的尖利指爪,凑到嘴边,舔了舔指尖的鲜血,陶醉地眯起眼:“干净的血。” 它一边说,一边俯下身,沾着血的饱满樱唇几乎碰触到姬少殷苍白的嘴唇,它湿润的长发落下来,一簇簇像一条条黑色的水蛇,盘绕在姬少殷敞开的衣襟上。 冥妖抬起脸,一边轻抚着姬少殷的脸庞,一边挑衅地望向冷嫣:“他的味道真好。” 冷嫣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并指向剑身上一抹,剑刃在她手指上割开一道血口,剑身沾上了她的血,骤然红光大盛,归墟下无数亡灵的仇恨、痛苦和怨念仿佛一条血河喷涌而出。 冥妖放开姬少殷,樱桃小口忽然咧到耳根,露出黑洞洞的喉咙。冲天的阴煞气从它口中涌出。黑雾与血河犹如两条同样凶残的恶龙死死绞缠、啮咬,急欲吞噬对方。 黑龙渐渐不敌,被血龙啃咬出无数缺口,断成数十段,慢慢被血光吞噬。 冥妖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嘶吼,它冰清玉洁的身体像是被酸水腐蚀,一片片剥落,露出焦黑腐烂的内里。 不过片刻,它已经变得与任何一只雄冥妖一样狰狞丑陋。 它的声音变得嘶哑低沉,带着地底深处硫磺与炎火的气息:“我伴欲而生,有人便有欲,只要世间有欲在,我便永不会消亡。归墟之主又如何,连神明也杀不死我。” 话音未落,最后一片洁白无暇的肌肤剥落,牠发出一串讥诮的笑声,忽然消失在夜色里。 冷嫣知道冥妖的话并非虚张声势,雄冥妖有无数,雌冥妖却只有一只,但没有人能将之杀死。历任昆仑君借上古大阵之力,以神魂祭阵,也只能将它暂时困在地底,换来人世数百年的宁静。 若非这雌冥妖曾为郗云山重创,至今也未恢复一半实力,她今日也没把握救下姬少殷。 潮水漫上沙滩,姬少殷整个人已浸没在海水中,冷嫣将他从水中抱起,轻轻地放在沙滩上。 若木仍旧坐在灵槐的枝桠上。 蓬莱岛海岸边的情景清楚地映在他干净剔透的眼瞳里。 祂托着腮,面无表情地看着冷嫣把人事不省的姬少殷从水中抱起,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他平放在沙滩上,仿佛他是块一碰就碎的豆腐。 祂看见她的眼神和表情,是祂从未见过的温柔,温柔里藏着淡淡的哀伤。 祂看见她小心地掀开他的衣襟,男子的胸膛上沾着沙泥,又染了血,看着十分狼狈,她掬起一捧捧海水替他洗干净沙子和血污。洗干净伤口后,祂能看到那小修士的心口有五个黑窟窿,是那冥妖五指插入他血肉中留下的伤口。 窟窿上黑气弥漫,若木清楚地看见一缕缕阴煞气像蛇一样缠绕虬结,已经遍及整条心脉,并快速地向全身扩散。 没救了,祂心想。雌冥妖的阴煞气与雄妖的不可同日而语,又已遍及心脉,便是祂出手也未必能救活——当然祂也没兴趣救就是了。 可下一刻,祂便看见冷嫣的神魂从傀儡身中钻了出来。她用剑割开自己的掌心,接着将伤口放在姬少殷的心口。 姬少殷心脉中的阴煞气像蛇一样疯狂地扭动,向着伤口处游动,一缕缕地顺着伤口钻进冷嫣身体里。 强行将雌冥妖的阴煞气引入自己神魂里,这无异于拿刀不停地捅自己,即使是她那么能忍痛的人,也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若木心底生出股邪火,随即又觉这火发得没道理,她愿意为那没用的小修士伤害自己,与祂有何干系?那傻子早点把自己折腾死,祂连三年之约都不必履行,岂不是更好? 祂这样想着,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懒懒地靠在枝桠上,打算舒舒服服睡一觉。 然而平日里召之即来的睡意今日却像溪水中滑不溜手的小鱼,怎么也捉不住。祂愤而坐起,从袖子里掏出银白色的叶子一扔,叶子化作小银人。 小银人谄媚地作个长揖:“神尊有何吩咐?” 若木道:“你看看那凡人死了没有。” 小银人跳上最高的枝桠,踮起脚尖,手搭凉棚,张望了一会儿,答道:“回禀神尊,万幸冷姑娘活得好好的。” 若木道:“万幸什么,死了才好。” 小银人只得道:“可惜冷姑娘祸害遗千年,还活得好好的。” 若木摘下一片叶子冲他扔过去,小银人被打得一个踉跄从树枝上跌落下来,又化作叶片飘飘悠悠回到树神掌心。 若木把叶子塞回袖子里,抱着胳膊闭上眼睛,无论能不能睡着,祂是不关心那凡人死活的。 …… 冷嫣眼看着就要将姬少殷心脉中的阴煞气尽数逼出,哪知最后一刻,远处忽然传来女子带着哭腔的呼喊:“小师兄——小师兄你在哪里啊——” 这一叫不打紧,姬少殷似有所感,眉心微蹙,长睫颤动,眼看着就要醒了。 冷嫣见他心脉中只剩下淡淡一缕残留的阴煞气,想着留待以后找机会再除去也没什么大碍,便回到傀儡身中,快速捏个诀,将自己的身形隐藏了起来。 片刻后,沈留夷放出的神识发现了姬少殷的位置,她立即向他飞去。 看见姬少殷人事不省,胸前爪印狰狞,她不禁吓了一跳,忙放出一缕神识探查他的经脉,发现他只是昏迷,并无性命之忧,这才后知后觉地哭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推着姬少殷:“小师兄,你醒醒……” 姬少殷仍旧纹丝不动。 沈留夷这才注意到他伤口上缭绕着一缕黑气。 她迟疑了一下,从灵府中取出一个紫玉玲珑——这是她的本命法器,由上千种属阳的灵药蕴养数百年,可以祛邪除秽,对阴煞气也有些作用。 她将紫玉玲珑放在姬少殷的伤口上,玉玲珑微微闪着光,一缕缕黑烟从伤口中逸出,尽数吸入玉玲珑里。 沈留夷修为平平,法器的灵力也有限,将姬少殷体内残存的阴煞气吸入和,原本莹润透光的紫玉变得暗淡无光,像是青紫色的石头。 沈留夷也已力竭,推了推姬少殷,声音虚弱:“小师兄……” 体内阴煞气除尽,姬少殷的眉心终于动了动,长睫轻轻一颤,睁开眼睛,茫然道:“沈师妹,这是哪里……” 沈留夷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身上泪如雨下:“小师兄,你吓死我了……” 姬少殷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别哭,别哭,我没事……” 他渐渐想起先前发生了什么,骤然紧张起来:“那冥妖呢?” 沈留夷摇摇头:“我没看见呀。先前隔壁院子里有动静,你让我们呆在护阵里,自己一个人去查看,半晌没有声息,也不见你回来,我们实在忍不住,便去那院子里找你,却见里面空无一人……” 她抽噎着道:“我们不知你出了什么事,便分头在岛上找你。方才我只看见你一个人躺在沙滩上,受了伤,昏迷着……是上次那只冥妖又出现了么?” 姬少殷这才感到心口有剧痛传来,低头看见胸前的伤,依稀记得他不敌那冥妖,被它带到沙滩上,后来便失去了知觉。 他摇摇头:“不是上回那只,是……” 他想起雌妖的面容,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是雌冥妖。” 沈留夷失声道:“什么?” 姬少殷神色凝重:“雌妖又现世了,须得立即禀报宗门长辈们。” 沈留夷虽未见过雌妖,但雌妖的恐怖清微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雌妖手下生还的,数千年来只有小师叔郗子兰一人,眼下又多了个小师兄。 她越想越后怕,脸上血色褪尽:“小师兄,它怎么放过你的?” 姬少殷也无法理解,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在它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它把我带到这里,似乎是打算在这里杀死我,可是我活着,它却不见了。” 两人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沈留夷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小师兄你心脉中可还有阴煞气?” 姬少殷试着运转了一下灵力,发现心脉中干干净净:“没有。” 沈留夷露出个虚弱的笑容,抚着心口道:“那就好。” 姬少殷这才注意到她脸色极差,整个人摇摇欲坠,似乎不只因为惊吓。 “沈师妹,你怎么了?”他关切道。 沈留夷目光躲闪:“我没什么,小师兄平安无事就好。” 姬少殷道:“不对,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沈留夷道:“我真的没事……” 姬少殷一把拉过她的手,道一句“冒犯”,将一缕神识打进她的经脉中,迅速游走了一圈。 他皱眉道:“你体内怎么会有阴煞气?” 他随即明白过来:“你是不是用紫玉玲珑替我除煞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6节 沈留夷低下头不说话。 姬少殷叹了口气:“你勉强替我除煞,若是被阴煞气反噬,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沈留夷咬了咬唇道:“情急之下只想着救你,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姬少殷道:“我们先回去与真真他们会和,免得节外生枝。” 沈留夷点点头:“好。” 她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却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还好姬少殷扶住了她。 “小心。”姬少殷道。 沈留夷低声道:“小师兄也小心……” 两人便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回走去。 冷嫣待他们走远,解除了禁制,悄无声息地御剑向方丈岛飞去。 若木听见动静,立即睁开眼睛坐起身,却见冷嫣只是快步穿过庭院,推门走进房中,全程连头都没抬一下。 “冷姑娘好像没发现神尊一晚上不睡觉,一直在树上等她。”小银人不知什么时候从袖子里爬了出来,在祂袖口探头探脑道。 若木将他一指头按扁:“谁说本座在等她!” 第31章 冷嫣回到房中便开始打坐调息, 那点阴煞气虽不至于伤到根本,但若是不及早运功克化,难免留下后患。 接连运转了三个小周天,阴煞气渐渐平伏, 她长舒了一口气, 想起方才剑练到一半被打断, 今日的功课尚未完成, 便即剪了八个歪瓜裂枣的傀儡人,捏诀布下秘阵, 把差的两个时辰补上。 待她练完剑,清理了身上伤口,不经意向窗外一望,才发觉已是破晓时分。 冷嫣隐隐感到四周少了点什么,冥思苦想半晌, 突然一个激灵想起自己把若木忘了。她赶紧推开门,往庭中的灵槐上一看,那根最粗壮舒服的枝桠上并没有若木的身影,但昨夜这棵无辜的树显然糟了祂的荼毒, 枝桠周围的槐花几乎全被揪没了, 地上铺了一层白色花瓣,仿佛落雪。 冷嫣四下里找了找, 用秘音道:“若木?” 没有人回答。 冷嫣知道祂不是听不见, 两人结了灵契, 连传音咒都不需要,哪怕相隔万里都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莫非是生气了?她挠了挠手肘忖道, 树神一日里有半日在生闷气, 不知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不过她昨夜与冥妖交手, 又练了一回剑,眼下一身疲惫,自然也懒得惯着祂——横竖到了用早膳的时候不用请自己就会回来了。 不一会儿,院外传来敲门声,是凌虚派的弟子来送早膳了。 冷嫣道了谢,把两提十八只沉甸甸的食盒拿进屋子里,放在案上,刚揭开盒盖,一转身,便看见树神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靠在榻上。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艳羡别的树会开花,若木今日破天荒地没穿带花的衣裳,不过仍旧华丽非常,硬是把凌虚派并不简陋的客房衬出了蓬荜生辉的效果。 不知为何,祂比平日更骄矜,扫了一眼铺满整张大案的盘碗,抬了抬下颌道:“没有本座要的槐花饼。” 冷嫣这才想起祂昨夜在树上说过早膳要加道槐花饼,便道:“昨夜事多忘了。我这就传音给宋峰寒,让他着人去做,你还有什么要吃的?一并叫他们预备了。” 若木道;“是忘了?我看是因为你对本座心有怨怼,有意怠慢。” 冷嫣不明所以:“我为何要怨怼?” 若木冷哼了一声:“别以为本座不知道,你定是气本座昨夜看到你那旧相识性命攸关,不及早出言提醒。” 冷嫣这才恍然大悟,知道祂是借着槐花饼做幌子,和她掰扯昨夜的事情。 她心平气和道:“神尊多心了。你说的没错,姬少殷的死活都与你无关,你最后出言提醒,救了他性命,对我有大恩,我只有感激不尽,怎么会心生怨怼?” 她顿了顿道:“昨夜我关心则乱,语气不善,是我的错。” 她说着夹了一个荷花形状的糕点放到他面前的金盘里:“来,吃点甜的消消气。” 若木一向嗜甜,尤其喜欢各种精致漂亮的甜口点心,这回却没动筷子。 祂乜了冷嫣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傀儡本就比活人少些血色,现下更是白得像纸一样,眼下还有淡淡的青影,显得十分憔悴。 祂不知怎的越发生气,拿起个玉汤匙,将那巧夺天工的糕点使劲一摁,清甜的莲蓉馅挤得到处都是,祂撂下汤匙:“本座不吃了。” 说罢“嗖”一声回了剑里。 冷嫣本来没多少耐心。只是自觉昨夜语气不好,有些对祂不住,这才好声好气地哄祂,见祂回剑里去了,也就不再理会祂。 若木躺在木板床上,虽铺了十来件皮裘,仍觉硬得硌人。 小银人又在袖口探头探脑,祂干脆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揪了出来。 小银人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又是谁惹神尊生气了?” 若木道:“谁说本座生气了。” 小银人忙道:“小人失言,神尊只是胃口欠佳。” 他小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又小心翼翼道:“冷姑娘并未为昨夜的事记恨神尊,神尊为何反而……胃口不佳?” 若木也不知道原因,冷嫣若是为了那姓姬的小修士怪祂,祂固然会生气,可冷嫣不怪祂,反而谢祂,祂似乎更生气了。 小银人见主人蹙着眉不发话,试探着道:“冷姑娘替那姓姬的丑修士感谢神尊,好像他俩更亲近,倒显得神尊是外人……” 若木狠狠剜了他一眼:“谁稀罕当她内人!” 祂说出口才发觉不像话,恼羞成怒道:“本座是神,不稀罕当人。” 祂说着抬起手,正想将小银人摁扁,忽然改了主意,收回手:“本座也不必理她,本座又不是没人可以说话。” 小银人怯生生地道:“可是神尊……这三百年来你都孑然一身呐……” 若木又想摁扁他,强行按捺住了,笑道:“本座不是还有你么?” 小银人叫祂笑得心里发毛:“可是……可是神尊……奴……奴奴是神尊的分身呐……” 若木冷冷道:“从今往后你就是个人了,本座就管你叫若米。” 小银人诚惶诚恐道:“多谢神尊赐名,奴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 若米道:“神尊神尊,有人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姓姬的丑修士。” 若木忍无可忍,终于一指头将那碎嘴的小银人摁回叶子。 来人果然是姬少殷。 冷嫣打开门,姬少殷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苏姑娘,你的脸色不太好,是这几日没睡好么?” 冷嫣点点头:“陌生地方睡得不太安稳。” 姬少殷道:“抱歉,这几日我们遇到些麻烦,一直宿在蓬莱岛,把苏姑娘一人留在此处,也不曾问一声。” 冷嫣道:“你们有事忙,不必管我。” 她顿了顿道:“仙君脸色也不太好,麻烦解决了么?” 姬少殷点点头:“没什么大碍。对了,姬某过来是想告诉苏姑娘,今日我们就要启程回重玄了。临行前再问苏姑娘一声,是否要随我们同行。” 他想了想道:“若是苏姑娘想留在凌虚派,姬某可以和宋长老商量一下,凌虚派的下次选拔还有两年,苏姑娘可以先留在外门,打打基础,两年后参加试炼,入内门的机会便大多了。” 冷嫣道:“多谢姬仙君好意,不过我还是想学剑。” 姬少殷若有所思地颔首:“苏姑娘名字中也有个‘剑’字,想是和剑有缘。” 他从腰间的乾坤袋里取出一个狭长的匣子,边角磨损陈旧,显然已有些年头。 冷嫣道:“这是……” 姬少殷道:“苏姑娘还没有佩剑吧?” 他顿了顿,打开匣子,从匣中取出剑囊。 剑囊也是旧的,昔年华丽的织锦早已黯淡无光。 冷嫣已猜到了这是什么,只觉从门里照进来的晨曦晃得她眼睛生疼,她抬手揉了揉。 姬少殷褪下织锦剑囊,露出镶金嵌玉的蛟蛇皮鞘,三百年过去,乌黑的蛟蛇皮依然光泽温润,剑鞘和剑柄上镶嵌的宝石明珠也依旧熠熠生辉。 剑的主人一定很爱惜它,冷嫣几乎能回想起当初那少年,是如何在每一次练完剑之后用鲛绡蘸着昆仑玉液,仔细又专注地从剑身拂拭到剑身。 姬少殷将剑拔出一尺来长,熟悉的剑铭映入冷嫣眼帘:断春。 这是姬玉京的剑。 姬少殷道:“这是姬某用过的第一把剑……其实不能算是姬某的,是入转生台之前用的剑。不是什么很好的剑,那时候姬某才入剑道,这是少年人习剑用的,只是凡品。” 他顿了顿:“转生后入重玄,玄渊神君赐了新剑,这把剑便一直收在匣中,放着也是可惜,苏姑娘正好缺一把剑,便拿去用吧。” 冷嫣垂下眼帘:“我不能要,这太贵重了。” 姬少殷道:“这把剑虽没有灵,但曾经颇得主人珍爱,一直收在匣中没有用武之地,也有些可惜。” 他将剑往冷嫣跟前推了推:“听说转生前姬某醉心剑道,也同苏姑娘一样自小一心想要学剑,这把剑在苏姑娘手中,比尘封剑匣中有用得多。” 冷嫣嗓子眼里像是堵了块石头,艰难道:“我不能收。” 姬少殷道:“苏姑娘若是不想收,权当是借你用。你参加重玄入门试炼无论如何都需要一把剑。因为在下的缘故,害苏姑娘在凌州耽搁多日,回宗门后准备入门试炼的时间只有两日,要在两日内寻一把合适的剑并不容易。” 他不由分说地把剑塞到她手里:“请苏姑娘收下此剑,否则姬某实在过意不去。” 冷嫣不再推辞,握住冰凉的剑鞘,却仿佛握着一段烧红的烙铁。 姬少殷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不知为何,姬某总觉得这把剑和苏姑娘有缘。许是因为这把剑的旧主与苏姑娘都是爱剑之人。” 冷嫣点点头。 姬少殷道:“苏姑娘可以整理下行装,姬某便先失陪了。” 说罢一揖,便要转身离去,经过庭中,他不经意看见满地槐花,不自觉地蹙了蹙眉,怜惜道:“昨夜风大,可惜这些槐花。” 冷嫣忽道:“姬仙君请留步。” 姬少殷转过身,温煦地一笑:“苏姑娘有何指教?” 冷嫣道:“若是我能通过入门试炼,可以拜仙君为师么?” 姬少殷有些意外,他其实压根没想过这个资质平平的凡人少女能通过重玄试炼,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即便是名门世家子弟,能进重玄也是千百里挑一,只有师父挑他们,没有他们挑师父的。 不过他对上少女那双执着又坚定的眼睛,忽然不知怎么拒绝,他想了想道:“按照重玄的惯例,炼虚期以上的弟子有资格收徒授业,虽然师尊那一辈几乎已不收徒,但重玄有很多修为比姬某高,剑法比姬某精的师兄师姐,苏姑娘无论拜谁为师,师父都会倾囊相授,与拜姬某为师是一样的。”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7节 冷嫣却道:“我只想拜仙君为师。” 姬少殷道:“为何?姬某何德何能,能得苏姑娘另眼相待?” 冷嫣道:“因为仙君是好人。” 姬少殷不禁微笑:“你到了重玄便知道,长辈和同门师兄弟、师姐妹都很好。” 冷嫣道:“仙君可是不愿收凡人当徒弟?” 姬少殷闻言正色道:“苏姑娘切不可因出身而妄自菲薄,无论出身凡界还是出身清微界,要在道途上走得远,靠的只有道心与意志。” 冷嫣道:“所以仙君不介意我是凡人。” 姬少殷发觉这凡人少女格外执拗,无可奈何道:“姬某自然不介意。姬某答应苏姑娘,若是苏姑娘能通过入门试炼进入重玄内门,姬某便收苏姑娘为徒。” 冷嫣点点头:“好,一言为定。” 姬少殷无可奈何:“一言为定。” …… 冷嫣回到房中,生锈的铁剑里传出若木瓮声瓮气的声音:“那小修士凭什么做你师父?” 冷嫣道:“除了他没什么别的人选。”她倒是不介意拜冯真真为师,可惜冯真真的修为够不上收徒的资格。 若木一噎,他知道以她现在的身份混进门派,横竖都要拜个师父,与其叫仇人师尊,还不如拜这个前世帮过她的小修士为师。可即便心知肚明,祂心里还是不舒服。 冷嫣拔出手中剑,长剑出鞘,剑光柔和,映着朝阳,宛如一截桃花溪水。 她用剑尖在锈铁剑上轻轻一磕:“有新屋子住了。” 若木在硬板床上颠了个身,差点没扭了腰,但他还是硬气道:“不要。” 冷嫣不解:“为何?” 若木道:“嫌臭。” 这纯粹是无理取闹,冷嫣道:“难道你情愿住破屋子?” 若木讥诮道:“原来你也知道这是破屋子。” 冷嫣道:“真的不住?” 若木冷哼了一声。 冷嫣便将“断春”小心翼翼地收回剑囊中,安放在剑匣里,动作轻柔,仿佛生怕惊扰一个清浅的美梦。 若木道:“回了重玄你打算怎么办?” 冷嫣道:“报仇。” 若木道:“那本座呢?” 冷嫣道:“你呆剑里。” 若木环顾了一圈破落的小院:“呵。” 冷嫣道:“要不给你找个像样些的住处。” 若木道:“你千方百计把本座骗来,就是让本座整日一个神呆在你口袋里?” 若是她身边有人,他便只能憋着不出来,且重玄不比凌虚,漫山遍野都是禁制,耳目又多,出来吃顿饭恐怕都要顾忌这个提防那个。 冷嫣想了想道:“不如让宋峰寒替你安排个身份,一起进重玄。” 若木道:“呵呵,让本座拜那些人为师,痴心妄想。” 冷嫣的耐心几乎耗尽,挑眉道:“那就只能委屈你呆剑里。” 若木道:“不用你管,本座自己想办法。” 冷嫣道了声“好”,只见铁剑上飞出一道青光,转眼就不见了。 冷嫣向窗外瞥了一眼:“记得早点回来。” 天际传来一声冷哼,算是回答。 第32章 翌日清晨, 姬少殷一行从凌州启程。 飞舟一日可行两千里,半日便能抵达重玄。 冯真真是静不下的性子,沈留夷强行替姬少殷除煞,大伤元气, 一登上飞舟便回房中打坐, 姬少殷在旁护法照看, 冯真真插不上手, 又不想搭理李道恒,便拉着冷嫣道:“左右无事, 我来教苏小妹引气入体,明日便是入门试炼了,清微界出生的孩子五六岁开蒙便学引气入体,你不会这个可就吃大亏了。” 李道恒在一旁说风凉话:“苏姑娘,你可小心些, 小师妹不教还好,一教没准把你带沟里去。” 冯真真瞪了他一眼:“我可是三岁就学会引气入体了。” 李道恒道:“小师妹过谦了,依我看小师妹在娘胎里就会引气入体。” 他一边说,一边传秘音给冯真真:“小师妹, 你这纯粹是白费功夫, 有这空闲作无用功,倒不如同我拆几招。” 冯真真没用秘音回他, 直截了当道:“李道恒, 君子不在人后道人是非, 不用给我传音,有话当面讲。” 李道恒脸一红:“懒得管你, 我去练剑, 你落下功课回去被师伯教训,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说完转身跑了。 冷嫣道:“耽误仙子练剑。” 冯真真哼了一声,拉着冷嫣下了飞庐:“李道恒这人阴阳怪气又小肚鸡肠,我就看不上他这种做派,你别理会他那些酸话,若是能通过试炼,千万别分给他做徒弟才好。” 冷嫣道:“我想拜姬仙君为师。” 冯真真点头:“有眼光!小师兄修为高,剑法好,又有耐心,而且他还不曾收过徒弟,你若拜他为师,就是他第一批亲传弟子,他一定有更多时间教导你。” 冷嫣不禁有些诧异,她知道连姬少殷都不相信她有一丝一毫的机会通过入门试炼,赠剑也只是因为他人好,自觉耽搁了她几天时间,想要弥补。反倒是这不谙世事的世家千金,相信她有一线希望。 冯真真仿佛看出她困惑,拍拍她的胳膊道:“本来我也不会多管闲事来帮你,是昨日听小师兄说,他提出让你留在凌虚派,你放着捷径不走,坚持选一条难于登天的路,我才愿意帮你的,若是你选择进凌虚派,我只会看不起你。” 她顿了顿道:“师尊常教导我们,‘自立者人恒立之,自助者天助之’,我就喜欢自立自强的人,你很对我的脾胃。即便你出身凡界,单这一点便胜过许多名门之后了。” 冷嫣目光动了动:“多谢。” 冯真真道:“我不能提前向你透露入门试炼的考题,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们重玄选人看的不是原有的修为和剑法好坏。”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冷嫣在甲板上转悠,找了块开阔空旷的地方让她坐下,仔细教她将手脚摆好,郑重其事道:“别小看坐姿,刚进重玄时师尊便教导我们,人居天地间,行止坐立都要端正,体正心正,才能沟通天地,让浩然正气流布运行于起筋八脉之间。” 冷嫣不禁想起自己刚入重玄时,谢爻教她的第一课也是引气入体,他的说辞与冯真真如出一辙,但随后他便教了她动过手脚的心法,他不愧是个修道的奇才,只是稍作改动,便能让浩然正气逆行,令她经脉阻滞,十年间每次运功行气都苦不堪言。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他是否也曾和冯真真、姬少殷一样深信不疑?他又是什么时候不再相信的? 冷嫣陷入了沉思,即便时隔三百多年,一想起谢爻,她的心头依旧仿佛笼罩了一层厚厚的阴云。 但她必须去思考,去剖析,谢爻是她的仇人,更是可怕的对手,她必须知己知彼,不能放过一点一滴了解他的机会,更不能被仇恨蒙蔽双眼。 冯真真滔滔不绝、旁征博引地将引气入体的法门讲了一遍,见她若有所思,问道:“你听懂了么?” 她自己天赋强,性子又跳脱,讲起课来又快又飘忽,离题万里又扯回来,若冷嫣是个货真价实的凡人,便是听十遍也未必能理解。 但冷嫣身为一个“灵根不佳、经脉贫弱”的凡人,要在入门试炼中脱颖而出,她必定要有些过人之处弥补灵根灵脉的不足,坚忍是其一,悟性是其二。 于是她点点头:“听懂了一大半,还有一些不太明白。” 冯真真不由眉飞色舞:“当真?小师兄还说我不会教人,明明是那些人太笨!你按照我说的法子试试看,切记要放空灵台,将灵气从经脉运转到丹田。” 冷嫣试了两次,失败了两次,到第三次,终于将一丝微弱的灵气引入经脉,然后缓缓推入丹田。 她没有止歇,继续反复尝试,冯真真也没有让她停下,只是不断纠正和提点要领,一个时辰不到,她已经能顺利将天地间的清气引入丹田,流转于全身经脉中,虽还有些许生疏,但引气入体这一关算是过了。 冯真真大喜,拊掌道:“真是名师出高徒!” 听她这样自吹自擂,冷嫣也忍不住微露笑意。 冯真真回过神来,也有些不好意思,捋了捋腮边的绒发:“你的根骨虽然差些,悟性倒强过许多人,引气入体讲究的是心无旁骛,小孩子学这个反而比大人容易,正是因为心无杂念,灵台清明。” 她赞许地看着冷嫣:“看来你有赤子之心,是个修道的材料。只可惜灵根灵脉局限,要比旁人吃力一些。” 冷嫣道:“没事,我不怕累。” 冯真真道:“苏小妹,你一定要好好练,争口气,给李道恒那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看看。” 冷嫣浅浅地一笑:“好。” 冯真真一惊一乍道:“啊呀,你笑起来真好看,你该多笑笑才。” 她把冷嫣拉起来:“坐了这么久,腿麻了吧?” 冷嫣摇摇头:“还好。” 冯真真道:“你比我强,我最不耐烦打坐,要我一坐一整夜,不如要我的命,我情愿练剑。” 她有些遗憾:“可惜我们重玄的剑法和本门心法是不能外传的,我只能教会你引气入体,再多的便只能靠你自己了。” 冷嫣道:“不要紧,仙子已帮了我很多。” 冷嫣歇息了一会儿,又练了半个时辰,已经能熟练地引气入体,两人便趴在船舷的阑干上往下看。 飞舟时而行在云海上,时而降到云下。 在云下飞行时,他们能看见大地被泾渭分明地分割成一块块——阴煞雾笼罩的地方沙尘飞扬,寸草不生,未被阴煞雾侵蚀的地方则是草木葱茏,清气萦绕,即便现在是隆冬时节。 阴煞雾侵蚀的地方就像大地上的一块块丑陋的疥疮,被周围的青山绿水衬托得越发触目惊心。 面对这样的景象,连冯真真这样不识愁滋味的千金大小姐,也免不了悒郁:“苏小妹,你是第一次在天上俯瞰这清微界吧?” 冷嫣点点头:“他们带我们来的时候走的是水路。” 冯真真指着那一块块疮痍似的土地:“那些是被阴煞雾侵蚀的地方。” 又指那些草木蓊郁、灵气充溢的地方:“那些都是大门派的地界。” 她解释道:“大一些的宗派都有净化土地,驱赶煞雾的手段,或是法器,或是阵法,占据的又都是名山大川,暂且还能独善其身。 “不过每回闹冥妖潮,阴煞雾都会越来越重,冥妖被打退回幽冥之下,它们留下的煞雾却不会消失。我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乘飞舟,煞雾侵蚀的地方还没有这么多,这么大。” 她叹了口气:“如今各大宗门每年都要花大量人力和物力除煞,像我们重玄这样的门派还能应付得过来,有些小门派无法承担代价,只好不断迁徙,或者干脆依附于大宗门。” 冯真真不知道的是,包括重玄在内的九大宗门乐见其成,阴煞雾已成了各大宗门用来壮大宗门势力的手段。 冷嫣自不会告诉她真相,但她终有一日会发现真相,发现自己尊敬景仰的长辈恩师,心中有的不是道义,而是无穷无尽的权衡和算计。 到时候她如何自处?姬少殷又如何自处?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8节 重玄上下数千弟子,有多少个冯真真,多少个姬少殷? 她不会去想,也不能去想。 飞舟渐渐下沉,下方是一团灵气氤氲的白雾,即便隔着雾气也能感觉到那片山水的钟灵毓秀。 冯真真扯了扯冷嫣的袖子:“你看,下面就是重玄九山了。我们重玄外门有八座山峰,内门有九座山峰,内门九峰刚好构成一幅太乙九宫图。” 说话间,飞舟忽然一个俯冲,穿过云雾,明秀空濛的山水在斜阳中闪着微光。 冯真真指着一座座山峰道:“小师兄和我师从夏侯掌门,随师尊一起住在艮峰天留宫;沈师姐是琼华元君座下弟子,住在坤峰玄委宫。” 飞舟每掠过一地,她便向冷嫣介绍一番。 冷嫣死后在重玄游荡百年,对这里的每一座山峰,每一道溪流都了如指掌。那八座山峰便是上古护宗大阵的八根神柱所在,原本每座山峰都有一个宫主,神柱的“钥匙”便嵌宫主的神魂里,人在柱在,人亡柱亡。 要破坏护宗大阵,先要将各大宫主一一杀死,或剥夺仙格。 五百年前那场冥妖潮,重玄受到重创,当时的八大宫主大多随郗掌门死在阵中,宗门元气大伤,数百年青黄不接,直到谢爻这一代长成,方才略有起色。如今有两位宫主仍旧空缺,由弟子代行宫主之职,神柱的“钥匙”便封存在阵底。 冷嫣要解决的便只有六人:凌、许、章三个长老、掌门夏侯俨、谢汋,以及不久前初登化神境,取得坤峰玄委宫宫主的琼华元君郗子兰。 飞舟掠过太一台,云开雾散,正中的高峰露出峥嵘面貌,重玄内外门十六峰大多草木繁茂,苍翠如碧,只有中峰招摇宫白石嶙峋,自半山腰以上寸草不生。环绕山腰的云台上建着琼楼玉宇,曲桥连廊,宛如一条玉带,山巅却浓雾弥漫,只隐约看得见皑皑白雪。 那便是重玄的中心,护宗大阵的阵眼,也是谢爻闭关的禁地。 冯真真面对利剑般劈开苍穹的山峰,不由得肃然起敬,甚至不敢用手指点,只是满怀崇敬与景仰道:“中间那座最高的山峰,便是我们神君的居处。” 冷嫣抬起眼,望向那座突兀的孤峰。 清涵崖,玄冰窟,就是在那里,谢爻夺去她的生命,剥夺她的躯壳,将她的神魂千刀万剐,当作蕴养他人魂魄的养料。 她平静地凝视着巍峨而缄默的山峰,一如山峰般缄默。 我回来了,她在心中道。 第33章 回到重玄, 姬少殷嘱咐冯真真安顿同来的凡人少女,先把虚弱的沈留夷送回玄委宫,顺道向琼华仙子郗子兰请了安,便和冯真真一起回天留宫拜见师父。 夏侯俨正在煮茶, 冯真真一进屋便抽着鼻子道:“师尊又藏了什么好茶, 趁着徒儿不在吃独食呢!” 姬少殷道:“又和师尊这样没大没小。” 夏侯俨一向疼爱这小徒弟, 视之如亲女, 摆摆手笑道:“无妨。” 又对冯真真道:“为师算准了你们这时候该回来了,特地把茶煮上, 好心倒被你当成驴肝肺。” 一边说一边执起茶壶,冯真真连忙抢过来:“师尊你老人家歇歇,这种事就让徒儿来吧。” 说着麻利地斟好茶,三人坐下,冯真真仰起脖子猛灌一口, 茶碗便空了。 她用袖子抹抹嘴:“还挺好喝,这是什么茶?” 夏侯俨笑道:“这是你章师伯园子里那棵六千年的古树,今年统共就收了几斤茶,能不好喝?” 姬少殷道:“千万别让章师伯知道你这样暴殄天物。” 冯真真又把茶满上:“我们这回在凌州出生入死, 好不容易活着回来, 章师伯才不会同我计较几两灵茶呢。” 夏侯俨有些歉然:“没想到你们凌州之行会遇到这么多波折,若是早知你们会遇上雌冥妖, 为师说什么也不会派你们去。” 冯真真道:“徒儿和李道恒还好, 小师兄直接对上雌冥妖, 那才是真的九死一生。还有沈师姐用本命法器替小师兄除煞,自己也伤了元气。” 夏侯俨虎着脸道:“道恒是你师兄, 不可直呼其名。” 冯真真撅了撅嘴:“知道了。” 夏侯俨又叫来个道僮吩咐道:“开我的私库, 取一柄五色灵芝并一块九龙血玉佩, 送到玄委宫给沈仙子。” 他对姬少殷道:“留夷舍身救你,当好好答谢。” 冯真真道:“小师兄已将自己的钧天尺给了沈师姐。” 夏侯俨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姬少殷,颔首道:“此物虽珍贵,比不上同门情谊,你们师兄妹理当相互看顾,相互扶持。” 三人又叙了会儿话,冯真真打了个呵欠。 夏侯俨道:“真真也乏了,早点回去歇息。我还有些事要问问你师兄。” 冯真真道:“又有什么我听不得的事。” 她眼珠子一转:“要把我支开,师尊就没点表示?” 夏侯俨苦笑着对道僮道:“把章长老前日送来的灵茶分一半给冯仙子。” 冯真真喜滋滋地道了谢,毫不见外地揣着茶离开了。 夏侯俨摇头道:“这鬼丫头,每回都要从我这儿搜刮些东西去。” 姬少殷道:“师尊疼她。” 夏侯俨笑道:“也是这孩子可人,为师若是有个女儿,也望她这般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他望着冯真真的背影出了会儿神,这才收回视线,对姬少殷道:“你与那雌妖交手的经过如何?为何它最后一刻却放了你?” 姬少殷将遭遇雌妖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蹙眉道:“弟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弟子当时已经人事不省,而那雌妖不曾伤得分毫,它没理由放过弟子。” 夏侯俨沉吟道:“留夷找到你的时候,那雌妖已经不在了?” 姬少殷点点头:“幸而那雌妖已遁走,否则沈师妹凶多吉少。还有一事弟子十分不解,弟子昏迷是因那雌妖的阴煞气入了心肺和经脉,可沈师妹施救后弟子即刻便醒了,但即便沈师妹借了紫玉玲珑的灵力,依然是杯水车薪。” 他顿了顿:“弟子体内那么多的阴煞气忽然消失无踪,不知究竟去了哪里?” 夏侯俨一早便想到了此节,也皱紧了眉头:“从你昏迷到留夷找到你,这段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摩挲了一下灵璧石雕凿而成的茶杯:“你们在凌虚派中可曾见到什么高人逸士?” 姬少殷仔细回想了一番,摇摇头:“弟子不记得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随即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两个人的影子:“在凌虚城中,弟子倒是见过一对男女,功法离奇,行事亦不拘一格。” 夏侯俨微微倾身:“哦?是什么样的人?” 姬少殷便把金相阁中如何遇见那对男女,他们又如何整治那吃人肉的凌虚弟子葛长生,从头至尾向师父细述了一遍。 夏侯俨听到葛长生忽然跳到大铜锅上片下手臂上的血肉时,露出沉吟之色:“你是说,那葛长生忽然像是换了个人,做出种种荒唐之举?” 姬少殷忖道:“与其说是换了个人,倒不如说像是失魂落魄,一举一动都像是受了别人的操控。” 夏侯俨眼中闪现出一种奇异的神采,缓缓地点头:“据你估计,那两人的修为大约是何境界?” 姬少殷如实道:“说来惭愧,弟子估计不出来。” 夏侯俨似乎并不惊讶,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连你一个炼虚期七重境也看不出来,那两人大约已界大乘。” 若只是跨一个境界的化神期,姬少殷凭炼虚七重境的修为应当能看出来,既然连他都堪不破,那两人至少跨了两个境界以上,达到了大乘。 姬少殷点点头,不过他心里却隐隐有种直觉,这两人的修为似乎还在大乘之上,能给他那种高深莫测感觉的人,在此之前只有一人,那便是他的三师叔,玄渊神君谢爻。 不过这些只是他私下里的臆测,因此没向师父道明。 夏侯俨道:“有没有可能是那两个人救了你?若有大乘以上境界,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凌虚派的禁制也不足为怪。不过即便两人都有大乘修为,对上雌冥妖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若真是这两人出手,他们的修为也许不止大乘。” 姬少殷思忖片刻道:“弟子不知。那两人行止怪异,不知是敌是友,在金相阁中,那黑衣女子救了药人少女,但弟子等遭遇冥妖时他们却并未出手。” 夏侯俨道:“有些能人异士行事全凭自己喜欢,倒也不奇怪。” 他捏了捏眉心道:“无论是不是那两人出手相救,你这回死里逃生,实在是万幸,为师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深悔自己大意,让你们以身涉险。” 姬少殷道:“师尊切莫自责,没人料到雌妖会突然出现在凌虚派。” 他紧蹙双眉,欲言又止道:“弟子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向师尊禀报……” 夏侯俨道:“你尽管如实说。” 姬少殷为难道:“与那雌冥妖交手时,弟子看到了它的脸,不知为何,它的容貌竟然与小师叔有七八成相似。” 夏侯俨目光动了动:“五百年前你小师叔遭遇雌妖之事,想必你有所耳闻。” 姬少殷点点头:“弟子听人提起过,小师叔险些葬身雌妖腹中,侥幸逃脱,不过也大伤元气,昏睡两百年之久方才恢复过来。” 夏侯俨自不会将郗子兰借尸还魂的事告诉徒弟,宗门上下只有他们六个宫主知道真相。 “当是那冥妖见过子兰的形貌,这才幻化成与她相似的形貌。”他道。 姬少殷本来心头笼罩着层淡淡疑云,听师父这么一解释,顿时释然:“原来如此。” 夏侯俨道:“雌妖之事为师会与你师叔和长老们商量,你安心将养便是。” 姬少殷应是,随即道:“师尊若没有别的吩咐,弟子便先告退了。” 夏侯俨道:“对了,听说你带了个凡人女子回来?” 姬少殷道:“弟子见那位苏姑娘虔心学道,一心想入我重玄修习剑道,便擅作主张带了她一程,请师尊责罚。” 夏侯俨笑道:“这是善举,为师为何要责罚你。” 他话锋一转:“为师知你天性仁义,乐善好施,但这样一个一个地救助,穷其一生也救不了多少人。身为下一任昆仑君,你有你自己的职责,不妨将眼光放长远些,舍小善,取大义。” 姬少殷虽景仰师父,却无法苟同,在他看来,他救下一人,便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这对他来说或许只是小善,只是举手之劳,对苏剑翘来说却是翻天覆地的改变。 不过他只是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并不出言反驳,谦恭道:“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姬少殷离开后,有人撩起内室的珠帘走出来,却是谢汋。 他轻佻地一笑:“看来师兄替他安排好的姻缘,并不合他心意。” 夏侯俨的神情与方才截然不同,慈蔼笑容荡然无存:“此话怎讲?钧天尺是少殷身上除了剑以外最贵重的一样法器,还是他从宗门百年大比中赢来的,这样的宝物都舍得送出去,还不够有心?” 谢汋笑道:“师兄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把尺子虽是贵重法器,却难看得很,谁定情会送人一把黑黢黢的尺子?若他真对那沈氏女有心,送的就不是尺子,他一直随身带着的那管玉竹箫就很合适。” 夏侯俨道:“由不得他喜不喜欢,他是下一任昆仑君,注定要和羲和传人结为道侣。” 谢汋道:“那沈家小师侄的神脉比泡了十次的茶还要稀薄寡淡,算什么羲和传人。” 夏侯俨道:“你小师妹毕竟换了具凡人躯壳,若是将来不能诞下传人,下一代的传人也只有这沈氏女,再稀薄也比彻底断绝强些。” 他揉了揉眉心道:“现下说这些为时尚早,我另外有件事要你去办。” 谢汋道:“师兄又要我去哪里跑腿?” 夏侯俨道:“凌州。昨日我们在凌州的眼线传音过来,说贡船的影子都没看到,往年这时候岁贡都该装船启航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39节 他冷笑了一声:“宋峰寒那老贼野心大,不过量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凌虚派一定有什么蹊跷。你这次去凌州,无论如何要把岁贡的事解决,否则损失些钱财事小,万一别的门派也有样学样,我们重玄的脸面何在。” 他顿了顿道:“还有你方才也听少殷说了,我怀疑他们在凌州城花楼里遇到的那对男女,就是在烛庸门打伤玉面天狐和凤凰的人。” 谢汋忖道:“那所谓的偃师宗传人?” 夏侯俨颔首:“偃师宗与我们重玄有仇,烛庸门之事便初露端倪。我怀疑凌虚派的事背后有他们的手笔。这件事我不放心别人去,只有交给你。” 谢汋道:“这事不告诉几位长老?” 夏侯俨道:“他们年事已高,这种小事就不必去打扰他们了。” 谢汋勾唇一笑:“师兄说的是,几位长老年事已高,见了昆仑墟的宝藏,难免心潮起伏,若是一个不慎喘不上气可就罪过了。” 夏侯俨冷下脸道:“听少殷的说法,那对男女不是等闲之辈,你切莫掉以轻心。” 谢汋轻蔑道:“师兄就是太谨慎,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宵小罢了,都怪玉面天狐和凤凰太傻,才着了他们的道。” 夏侯俨道:“你打算何时启程?” 谢汋道:“明日便是入门试炼,师兄不如宽限三日,让我看完这场热闹。” 他兴味盎然地抚了抚天然有些上翘的薄唇:“姬少殷带回来那药鼎不知长什么样,我倒想看看。他前世折在凡人身上,这一世又带个凡人回来,这孩子怎么总跟凡人过不去呢,实在有趣。” 第34章 重玄入门试炼三年一度, 所有投考者都被安顿在外门的客馆。 冷嫣到得晚,客馆只剩下最后一个空房间,在她之后来的就只能住芥子房,芥子世界中的天地是假天地, 无法汲取天地间的清气, 自然不利于修炼。 每个院子有六间房, 其中两间住着一对出身清微界二流世家罗浮山杨氏的兄弟, 年长的名唤杨林东,约莫二十五六岁, 年少的名唤杨林西,年方及冠,两人都是筑基期修——重玄与别的大宗门不同,只从金丹期以下的弟子中搜寻“璞玉”,从头开始雕琢。 来参加重玄选拔的少有不自量力来碰运气的, 一来世家大族丢不起这个人,按惯例都会从族中子弟中挑选出类拔萃者来参加入门试炼;二来重玄的入门试炼十分严苛,虽无性命之虞,伤筋动骨乃至损伤经脉神魂都是常事。 另外三间房中住的人却出乎冷嫣的意料之外。 她抵达时正是日薄西山之时, 暮山青紫, 雾霭缭绕。一推门,一股茴香炖肉的香气扑鼻而来, 恍惚让人觉得来到了尘世。 冷嫣往热气蒸腾处一瞧, 只见一个身穿黑白道服的老者, 正没形没状地蹲在廊庑下,用一把破蒲扇着炉火——炉子是只炼丹炉, 上面却搁着个满是凹坑的旧铜锅, 肉香便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引路的外门弟子皱了皱眉, 压低声音向冷嫣道:“这院子里除了杨氏两位小道长外,还住着三位其它门派的客人。” 冷嫣听他口吻像是谈论打秋风的穷亲戚,便知这些人必不是什么贵客。 果然,那弟子紧接着便解释道:“这些道友的山门受阴煞雾侵扰,便来投靠敝派,敝派一向不吝向八方道友施以援手的。不知是不是他们家乡的习俗,日日都在院中炊饭。” 修士筑基后便能辟谷,虽有不少人时不时打打牙祭,却鲜有自己动手下厨的,冷嫣不由多看了那老道一眼,只见他形销骨立、鸡皮鹤发,若非身着道袍,简直像个凡间的田舍翁。 修道之人大多是年轻人或中年人的模样,若是显出老态,便是寿元将尽的征兆,这老道乍一看只是元婴修为,但打眼一瞧,冷嫣却发现他原本至少有大乘期三重境的修为,不知为何忽然跌落下来的——放眼整个清微界,大乘期修士也不多见,九大宗门中有几个掌门的修为还多有不及。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免留了个心眼。 正思忖着,西厢房的门扇“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一个同样穿着身黑白道袍,桃木簪束发的年轻修士从房中走出来,一手拿着个粗陶碗,碗沿上搁着一双竹筷,朝廊下的老头唤道:“师父,肉炖好了么?” 冷嫣只觉那张脸和那把声音都有些熟悉,想了想,原来是烛庸门论道会上差点被玉面狐狸杀死的那个小门派的修士,眼前这人是师弟,名字她已忘了,只依稀记得有个“青”字。 青溪也看到了这初来乍到的少女,她穿一身不起眼的素布衣裳,整个人淡得似要化入暮烟中,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瞳,无端让他想起歌谣里的山鬼。 他不由看得一愣,竹筷“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冷嫣冲他点了一下头,青溪回过神来,搔了搔后脑勺,连筷子也顾不上捡,把陶碗搁在栏杆上,向她作个揖:“在下肇山派弟子穆青溪,姑娘是来参加入门试炼的么?” 冷嫣点点头:“是。” 青溪道:“敢问姑娘芳名?” 冷嫣道:“苏剑翘。” 青溪道:“好特别的名字。” 冷嫣没搭腔,淡淡地看着这没话找话的小修士。 青溪不禁有些尴尬,正搜肠刮肚地找几句像样的话,东厢靠南的房间有人推门出来,却是他师兄。 柏高礼貌地冲冷嫣点点头,然后狠狠地瞪了师弟一眼:“还不来帮忙,一天到晚就知道等吃。” 青溪这才想起掉在地上的筷子还未捡,赶紧弯腰捡起来,再抬起头时,那素衣少女已随着知客弟子径直向仅剩的一间空房走去。 青溪快步跑到廊下,在师父身边蹲下。 老头用蒲扇在他头顶上拍了一下:“傻小子,人都走掉啦,还傻看,我怎么捞了你这么个傻子,就该任你飘到赤焰河里去。” 青溪道:“师父,你看到刚才那姑娘了么?” 老头道:“怎么没看到,你师父又没瞎。” 柏高道:“做什么盯着人家姑娘瞧,多冒犯人。” 青溪赧然地挠挠头:“我就这毛病,一见到大美人就忘形。” 柏高有些诧异,他方才没仔细看那少女的脸,但一瞥之间,也能看出那少女样貌平平,顶多算清秀,与大美人相去甚远。 青溪似乎猜到师兄所想,老神在在道:“师兄,你的眼光太俗,美人在神不在形,那姑娘乍一看貌不惊人,但你看她的神韵,看她那双眼睛,看她的姿态,真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 柏高显然不太服气:“就你歪理多,说起来一套套的。” 他转向老头:“师父,你说是也不是?” 老头将看炉扇火的活计交给了徒弟,敞着衣襟躺在竹榻上,打了呵欠:“美人不美人的我是不知道,不过你们惹谁也别去惹她。” 柏高越发诧异:“我看那姑娘没什么修为,师父可是看出什么了?” 老头道:“用眼睛看当然看不出什么。” 青溪道:“还能用哪里看?” 老头撩起袖子,扯着松弛的皮肤:“用这身鸡皮疙瘩。刚才她打这里走过,你们没觉得后背上发寒?什么叫杀气,什么叫剑意?”他一边说,一边还打了个哆嗦。 青溪摇了摇头。 柏高捋了捋胳膊:“师父你老人家说得太玄乎了。” “玄乎不玄乎,你们等着瞧便是了,”老头摇头晃脑道,“我老头就把话撂在这里,杨家这个东那个西,捆一块儿也抵不上人家一根小指头。” 话音未落,坐北朝南的正房中走出两个锦衣玉带腰佩长剑的年轻男子,两人身形差不多高,面貌不怎么相似,却是如出一辙的昂首阔步,气宇轩昂,正是杨家的这个东那个西——杨林东和杨林西兄弟。 弟弟杨林西乜了肇山派三人一眼,皱着眉道:“明日便是试炼之期,烦请将几位的宝炉收一收,日日弄得这院子乌烟瘴气的,妨碍我们打坐炼气,若是因此不能通过试炼,三位承担得起这损失么?” 杨林东拉住弟弟,笑得儒雅敦厚:“林西,快别这么说,几位肇山道友山门尽毁,流离失所,只能寄人篱下,家中长辈常教导我们要乐善好施,便是见到路旁乞丐也要施舍几块碎灵石,看见丧家之犬不扔块肉就罢了,怎么能去落井下石踹两脚呢?” 杨林西拊掌:“哥哥说的对,我不该同几条丧家之犬计较。” 青溪腾地站起身,将破蒲扇一扔,涨红了脸道:“你们说谁?” 杨林西轻蔑道:“我们在说几条丧家之犬,几位道友也认识那几条狗儿么?” 一向老成持重的柏高也忍无可忍:“你们别欺人太甚,烹肉的气味根本不影响炼气,我们师徒几人也日日打坐炼气……” 师兄弟两人不会与人吵架,只会论理,打嘴架压根不是别人的对手。 青溪忍不住握住了剑柄——他意外得了炼虚期天狐的妖丹,虽未完全克化,要教训两个筑基修士一顿还不在话下,只是他一直因这修为并非自己苦修得来,自觉惭愧,不愿使出来。 可这杨氏兄弟自从住进这院子里便时常挑衅,他已忍无可忍。 就在这时,那头发花白的老头却忽然将锅盖一揭,白气蒸腾,带出阵阵和着香料的肉味。 老头乐呵呵道:“吃肉吃肉,让人家说两句又不会少块肉。人家也没说错,咱们可不就是寄人篱下么。” 他朝杨氏兄弟挥挥大汤勺:“两位小道友要不要来碗肉汤?” 杨氏兄弟不曾见过这样没脸没皮的混不吝,反倒觉得索然无味,杨林东向弟弟道:“走,我们去庭中练剑。” …… 冷嫣放下行李——她的行李着实简单,除了冯真真给她的两身换洗衣裳,便只有剑匣中的“断春”。 她将院中的口角听得一清二楚,越发觉得那肇山派的老头不是常人。受阴煞雾困扰多半只是借口,他们八成是得罪了重玄,在当地呆不下去,这才不得不离开故土。常人不说恨毒了重玄,至少也躲得远远的,这老头却反其道而行,索性带着两个徒弟找上重玄的门——玉面狐狸仗势欺人本就是重玄理亏,他们公然找上门来,重玄为了自己的名声不能打不能杀不能赶,只能留下他们,好吃好喝地款待着。 肇山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能在九大宗门的夹缝中生存下来,这掌门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起码脸皮就不是常人能及。 知客弟子道:“苏姑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冷嫣摇摇头:“有劳。” 知客弟子作揖道:“应该的,应该的,若是方便时,还请苏姑娘在姬仙君面前美言几句。” 冷嫣便知姬少殷带她回来的事已传到了有心人耳中,她没有多加解释,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那知客弟子道了谢,退出了山房。他自然看不上一个凡人,曲意逢迎,不过是因为这少女是姬仙君带回来,又是冯仙子亲自送到客馆的。 打庭中经过时,杨林西叫住他,向东厢那间紧闭的房门指了指:“新来的是什么人?” 杨氏虽是二流世家,到底也是高门华族,且那杨氏兄弟是族中几十年才出一次的翘楚,那知客弟子回话时便多了些发自内心的恭敬:“回禀道长,这位苏姑娘也是来参加明日入门试炼的。” 杨林西道:“是洞庭苏家的人么?” 知客弟子道:“并非那个苏家,这位苏姑娘是从凡界来的。” 杨氏兄弟对视了一眼,杨林东道:“凡人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敢来参加贵派的试炼,想必是身负绝技了?” 那弟子面露难色:“这是那姑娘的私隐……” 杨林西一笑,从百宝囊中取出一枚上品灵石给他:“我们并非打探别人的私隐,只是好奇罢了。” 那弟子熟练地接过,揣进袖中,压低声音道:“不瞒两位,这位姑娘是我们掌门座下姬仙君去凌州时搭救的。” 杨林东道:“搭救?是从哪里搭救的?” 那弟子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金相阁。” 金相阁名闻遐迩,整个清微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杨氏兄弟对视一眼,眼中尽是轻蔑之色。 他们的声音很低,可惜冷嫣并非真的凡人,听得一清二楚。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冷嫣打开门,却是肇山派那名唤青溪的小修士,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站在门口:“苏姑娘还未辟谷吧?要不要用点晚膳?” 不等她拒绝,他又笑着道:“不是在下自吹,家师的炖肉是一绝,酒楼里吃不到这样的家常风味,苏姑娘你一定要尝尝看。” 他眼尾微垂,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仿佛这碗肉汤送不出去他便要当场哭给她看。 冷嫣这具身体是个未曾辟谷的凡人,没有理由拒绝一顿现成的晚膳,点点头道:“多谢。”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0节 青溪的双眼倏地一亮,把碗放在案上,一边道:“我来我来,碗上烫手。苏姑娘记得趁热吃,在下便不打扰了……” 他正要退出门外,忽听庭中传来杨氏兄弟的说话声,他们没用秘音,甚至都未刻意压低声音,全然不在乎被人听见。 “重玄真是越来越不挑了,”只听杨林西鄙夷道,“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能来碰运气。” 杨林东道:“话不能这么说,谁也没规定凡人不能追求大道。” 杨林西嗤笑了一声:“也看是哪种凡人,这世上的凡人原就有两种。” 杨林东道:“哦?此话怎讲?” 杨林西道:“一种是似主持试炼事宜的冷仙君那样的凡人,凭着过人天赋和刻苦修行脱颖而出,能以外门弟子出身拜琼华仙子为师,是实至名归。” 杨林东道:“另一种呢?” 杨林西道:“另一种自然是金相阁里出来的凡人。” 杨林东笑道:“焉知这种凡人不是天赋异禀?” 杨林西:“自然也是天赋异禀,药鼎也不是找个凡人就做得成的。凭那种姿色能把掌门亲传弟子迷住,那是天赋异禀中的天赋异禀。” 杨林东笑道:“你这张嘴也太不饶人,人家不过一个可怜的弱女子。” 杨林西道:“她若是本分些,我倒不介意怜惜怜惜她。” …… 青溪气得差点把筷子捏断,大力推开门,指着两人道:“你们号称出身名门,这样议论一个姑娘,难道不觉羞耻么?” 杨林西道:“我就说有的人天赋异禀,这才多久,裙下已多了一条狗。” 青溪便要拔剑,冷嫣抬手拦住他:“不用。” 青溪道:“但是他们……”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少女沉静的眼眸,不由想起方才师父说过的话,忽然觉得她并非故作镇定,而是压根没把那杨氏兄弟放在眼里。 一个晃神,杨氏兄弟已收起剑回房中打坐去了。 青溪再看那凡人少女,只觉自己是被神神叨叨的师父影响了,这苏姑娘分明就是个无依无靠的柔弱少女,他忙安慰道:“苏姑娘,那种人的话弄千万别放在心上。” 冷嫣点点头:“好。” 青溪还想找些话安慰她,冷嫣指了指案上的陶碗:“汤要冷了。” 青溪这才回过神来:“在下就不打扰苏姑娘用膳了。” 冷嫣“嗯”了一声,在案前坐下,夹了一块肉送进嘴里,那老道的手艺果然极好。 她三百年没怎么吃过东西,近来却跟着那刁嘴的树神尝了不少誉满天下的名菜,没有哪家的炖肉这样酥而不烂,馨香可口。 她瞥了眼榻上的旧铁剑,不由自主放下筷子——如果叫若木知道她背着他吃独食,八成又有许多话等着她。 说也奇怪,她独来独往三百多年不曾感到缺了什么,若木当她剑灵才多少时日,甫一离开,就觉耳边安静得出奇。 她从匣中拿出“断春”,布好秘阵练了一回剑,细细地拂拭干净。 练完剑已是拂晓,不一会儿外头便响起钟声,一百零八遍钟声敲过后,半空中有个声音道:“请诸位参与敝派试炼的道友前往太一台。” 冷嫣拿起断春推开门,杨氏兄弟恰好从房中走出来。 杨林西轻佻地冲她一挑下颌:“苏剑翘是吧?” 冷嫣只顾往前走,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杨林西等她走过,向兄长道:“一个药鼎还蹬鼻子上脸了。我非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杨林东传秘音道:“毕竟有姬少殷当靠山,别节外生枝。” 杨林西道:“又不是长留姬氏,少室山的旁支我还不放在眼里。一个玩意也敢给我脸色看,我就不信他姬少殷能为个炉鼎得罪我杨氏。” 他顿了顿道:“一会儿对局她最好别落在我手里。” 第35章 缭绕晨雾中, 太一台犹如一座漂浮半空的岛屿,正中央一个高耸的云台,台上设须弥座并金丝纱罗宝帐,帐中坐着个身着白衣、戴青玉莲花冠的男子。 冷嫣穿过人群时, 听见不少人传秘音悄悄议论。 “那白衣的道君可真是天人之姿, 不知是内门哪位仙君, 难不成是玄渊神君?”有人道。 另一人“扑哧”笑出声来:“入门试炼这样的小事, 神君怎么可能纡尊亲临?那位多半是掌管外门事务的冷筠冷仙君。” 先前那人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宗门,连个外门执事都那么大派头。” 另一人道:“话可不能这么说, 这位可是琼华元君的入室弟子。” “冷这个姓氏倒不常见,清微界有姓冷的世族么?” “在下不记得有,莫非是在下孤陋寡闻?” …… 冷嫣抬头看向高踞云台之上的男子,他的面貌生得有些女相,不过神色清冷, 行止不似尘世中人,乍一看倒有几分神似谢爻。 不过仔细看来却能觉出刻意来。那一身道服不知用多少层薄如蝉翼的云雾纱叠成,行止间无风自动,衣袂翩然, 因此才有了飘然若仙的效果。 上次她见到此人是两百多年前, 那时他穿一身寒酸的青布道袍,木簪绾发, 只是个凡间的小道士。他的名字也不叫冷筠, 而叫冷耀祖。 他改了名字, 作派比九天下凡的真仙还仙,显是卯足了劲要和自己的凡人血脉划清界限、势不两立。 至于他为何要将谢爻的举止模仿得惟妙惟肖, 就不得而知了。 冷筠也看向那凡人少女——满目的绮罗锦绣中, 这布衣素服的凡人反倒格外引人注目。 他眼中闪过一丝怨忿。 他费尽心机、步步为营, 花了一百年才进入内门,拜了尊贵的琼华元君为师,求她赐名,甩脱了那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又费了不少力气将他在外门领差事的父母打发得远远的,这才让别人忽略淡忘了他的凡人出身。 下一步,他打算求师父赐姓郗,如此过个百来年,谁还记得他出身低微?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却因为眼前这人落空了——一个凡人出现在入门试炼上,不是提醒所有人重玄另有一个凡人门徒么? 就因为那多管闲事的姬少殷带了这凡人回来,宗门上下不知多少人看他的笑话,昨日去玄委宫请安,连师父都不似平日那般言笑晏晏,从言语到神情都透着敷衍和尴尬。 冷嫣与眼前之人曾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不过她的躯壳都已不在了,血脉更无从谈起,且她被父母卖掉时,冷耀祖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他们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她收回目光,走到闪烁着“癸亥”两字的地方站定——这是她昨夜所居客院的序号。与她同院的杨氏兄弟见她走近,立即向旁边避了避,仿佛她身上有什么瘟疫。 有人与杨氏兄弟相熟,便悄悄传音打探:“两位同院那女修是何来历?” 杨林东笑得意味深长:“事关人家姑娘的名声,请恕在下难以奉告。” 对方本来不过是随口一问,一听他话里有话,倒来了兴致,非要问个清楚明白不可,杨氏兄弟半推半就,便将她的来历和盘托出。这些参选者大多来自各大修仙世家,彼此之间沾亲带故,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在场的人中大部分都知道夏侯掌门高足姬仙君从凌州城金相阁带了个凡人女子回来,而这女子竟然自不量力妄想进重玄。 有人当笑话看,也有人自觉受了莫大侮辱,仿佛与个凡人药鼎同站在一块土地上会脏了他们的脚。 “听说那位姬仙君是个修道奇才,又是光风霁月的君子,怎么也在美色上栽跟头……” “一个凡人药鼎若是也能进重玄,我们的家学传承和几十年修行岂不是成了笑话……” “就是,还修什么道学什么剑,倒不如修鼎道来得快……” “你们有所不知,重玄并非没有这个先例。” “哦?是哪位?我怎么没听说过……”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先头那人压低声音道,“就是那位冷仙君……” “真的假的?”有人难以置信,“看他的模样做派,比世家公子还像世家公子,怎么竟会是凡人出身?再说重玄怎么会收凡人当内门弟子?” “这还有假,听说这位冷仙君到清微界时已二十多岁,尚未筑基辟谷,先入了重玄外门,因为天分上佳,修了不到百年便升入内门,还得了琼华元君的青睐。” “我听说这位冷仙君与琼华元君生得颇为相似,若非知道他俩出身一个地一个天,简直以为他们是亲兄妹……” “说不定是因为这个才得了大好机缘呢……” 冷筠一张冷脸喜怒不辨,满天飞的窃窃私语却像一根根针扎进他的耳朵里。 他看向凡人少女,她寒酸的衣着、平淡的容貌都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与那些出身华族的男女修士如隔天渊,这一切都是那么刺目,每看她一眼,他便会想起初来乍到的自己,也是这样寒酸这样落魄,时至今日他还能回想起那些人高高在上的神情和讥诮的笑意。 冷耀祖心里生出股寒意,他好不容易才爬到高处,像脱去那件粗布道袍一样脱去贫贱的出身,他绝不能再跌回去。 他小心地放出一缕神识,悄悄钻进那少女身体中,在她奇经八脉和灵府中游走了一遍,发现她天赋不佳,修为更约等于无,这才放下心来。 这样的资质不出意外第一场便会淘汰。不过重玄试炼的规则有些特别,冷耀祖又是个谨慎的人,绝不容许意外的发生。 他心思灵活,思忖片刻便有了主意。 不一会儿,一百八十六名参选者都到齐了。冷耀祖站起身,缓缓地将众人扫视了一遍,太一台上的窃窃私语顿时停了下来,场上鸦雀无声。 冷耀祖自掌管外门事务以来,第一次主持这样重大的场合,不免心潮澎湃,不过他面上丝毫不显,只是微微颔首向众人致意:“在下重玄第三十七代内门弟子,法号道林,谨代表敝派师长与数千同门主持这场盛会,迎接诸位有志之士。” 他语气庄重,语速迟缓,说一句便稍停片刻,仿佛为众人留出肃然起敬的时间。 “看到那么多俊彦前来敝派参加入门试炼,在下深感荣幸,同时又不免遗憾,因为有缘加入敝派者,注定只有寥寥数人。” 他顿了顿道:“不过无论结果如何,在下都希望诸位能在这场入门试炼中获得些许裨益,即便只是帮助诸位在道途上向前迈进一小步。” 台下已有人显出不耐之色。 冷耀祖道:“想必诸位已迫不及待,请容在下介绍第一场试炼的规则。” 众人都伸长了耳朵,凝神屏息。重玄每一年的入门试炼都不一样,按照惯例,第一场试炼多是对局,一轮轮地淘汰后剩下三五十人,再参加第二场的终选。不过每次对局的内容和规则都不尽相同。 冷耀祖道:“敝派入门试炼旨在选拔道心坚定、悟性超群的俊彦,其余一切都无关紧要。诸位来到这太一台,便请抛却原有的修为,忘记曾经修习过的剑法,纯然如赤子,方能有所进益。” 大多数人还不明就里,有个别心思敏锐的,已经闻弦歌而知雅意。 冷耀祖接着道:“第一轮试炼是两两成对,切磋剑艺。” 许多人松了一口气,同时有些失望,有人忍不住向同伴传秘音:“兜了那么大个圈子,到头来只是比剑而已。” 冷耀祖笑道:“不过诸位修道的时日不尽相同,家学传承也各有千秋,灵根修为也各有禀赋差异,若是直接切磋,未免有失公平,因此敝派指定了一套规则,弥补诸位之间的差异。” 他顿了顿;“诸位请仔细看。” 话音甫落,冷耀祖的身影连同宝帐与须弥座一起骤然消失不见,接着明亮的晨曦被黑暗吞没,仿佛一个黑口袋兜头照下,太一台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众人正诧异时,云台上出现一道山电般的光芒,一个由白光勾勒成的人形轮廓,手执剑影,慢慢比划出一招剑式,与此同时,半空中响起冷耀祖的声音:“□□屯第一式。” 大部分人尚未回过神来,那人影手中的剑势忽然一变,冷耀祖道:“火天大有,第二式。”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1节 这时众人才回过神来,人影演示的招式都来自重玄的六十四卦剑法,后知后觉地观摩起来,谁知那人影手中的剑舞得越来越快,到第六第七招时,已叫人眼花缭乱。 “地风升,第八式。”冷耀祖道。 话音未落,那剑影已经消失不见,黑暗仿佛破了个洞,天光乍然泻入。 冷耀祖嘴角微勾:“诸位想必已经看清楚了。” 人群中响起嗡嗡的声音,许多人都在抱怨剑招太快,压根没看清楚。 冷耀祖道:“世间机缘大多转瞬即逝,诸位不必抱憾。” 他顿了顿道:“接下去诸位将两两成对进入芥子天地中切磋剑艺,不过请诸位注意,芥子天地中不可动用灵力,而且比试中只可用方才学到的八招剑法,若是用出其它剑招,便算输。” 众人大吃一惊,这样一来,他们的修为和家传的剑法都无法使出,更不能动用法器符咒。 “这么样岂不是把我们都削成了凡人?”有人埋怨道。 “真是蠢材,”杨林西讥诮道,“就算只能用这八招剑法,几十年的苦功难道就白费了?”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凡人少女,像这样从未学过剑的人,恐怕连那些招式都看不明白,更别说用出来了。 正思忖着,太一台上出现了一道道门,门上用金字写着对局双方的名字。 冷耀祖道:“请诸位尽快进入写有自己名字的芥子天地中。” 冷嫣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门,杨林西冲她露出个讥诮的微笑:“苏剑翘,可真巧。” 冷耀祖在云台上望着那布衣少女,这些芥子天地本来会将实力相近的人匹配到一起,不过他为人谨慎,容不得一点差池,因此动了个小小的手脚,让那凡人第一轮便对上杨林西——此人心胸狭隘,剑法高强,而且特别厌恶凡人药鼎,因为他那早死的生母出身成谜,坊间传说是个药鼎。 冷耀祖知道,越是有这样的身世,越是会对凡人药鼎下狠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撇清自己。 第36章 冷嫣连眼皮也未掀一下, 径直跨入门中。 杨林西眼中闪过阴鸷之色,他将一只脚跨入门中,忽又收了回来,向冷耀祖道:“仙君, 学生有一事不明, 还望赐教。” 冷耀祖道:“小道友请问。” 杨林西道:“刀剑无眼, 若是比试中不慎伤着对手该当如何?” 冷耀祖笑道:“小道友多虑了, 这些芥子天地是敝派弟子平日切磋剑道所用,便如幻境一般, 即使在其中受伤或是殒命也无妨,出了芥子世界便会恢复如常。” 杨林西道:“那学生便放心了。” 冷耀祖说的是实话,只不过没把全部真相说出来,躯壳在芥子天地中受的伤不会带到真实世界中,但神魂受的影响却不容小觑, 因此平日重玄弟子即便是在芥子天地中过招也大多点到即止。修士的神魂本就远远强于凡人,何况经过几十年修行的反复锤炼,若是凡人在芥子天地中重伤致死,神魂多半也会受到重创, 能不能恢复还是两说。 杨林西自是心知肚明, 他故意问出来不过是探探冷耀祖的口风,知道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便无需顾忌。 他毫不犹豫地跨入门中, 门扇在他背后倏然消失。 门内是一方小天地, 两人面对面站在一块十来丈见方的石台上,头顶是满天星斗, 夜风吹拂在脸上, 带来丝丝凉意。 杨林西从腰间拔出佩剑挽了个剑花, 剑芒在夜色中闪动,显然是把不错的剑。 “我与人比试向来不遗余力,”他轻蔑地睨了冷嫣一眼,“不过你是个凡人,若是讨个饶,我倒可以手下留情。” 冷嫣道:“不必。”说着从背后拔出“断春”,水色剑光中带着一抹隐隐的绯色,犹如溪水中映出点点桃花,又似少女的笑靥。 杨林西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这是把好剑,不是她这样的凡人能拥有的。 他的惊诧转为更深的鄙夷:“你那位恩客,出手还真阔绰。” 冷嫣道:“出剑。” 杨林西冷笑了一声:“正有此意!” 话音未落,他手中剑已刺出,剑锋直取冷嫣左胁,用的是方才那八招里的山风蛊,这一招剑路奇诡,却不是一招克敌的招式,他并不想那么快致那凡人于死地,就如猫逮住了耗子要慢慢折磨。 他自小便是族里同辈的佼佼者,且博闻强记,任何剑招只要见过一两回便能记住,这八招都是六十四卦剑中的入门剑式,并不比他们杨氏家传的剑法难出多少,他方才在心中演练了几遍,眼下使出来已经游刃有余。 …… 参选者都进了芥子天地,门一扇接一扇化为一颗颗芥子漂浮在空中,太一台片刻间冷清下来。 冷耀祖随手一指,便有一颗芥子慢悠悠地飘到他面前,他正要抬手捏住,忽有一只手伸过来,抢先将那颗芥子捏在手里。 那只手白皙通透,手背发青,指尖比一般人尖细些,透着股阴柔气,加上那绣着云水纹的衣袖,他不用看脸也知道来人是谁。 冷耀祖心头一跳,赶紧俯身行礼:“小侄拜见四师叔。” 谢汋道:“不必多礼,抬起头来。” 冷耀祖道了声“遵命”抬起头,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打飘,众人都道这位四师叔佻达不羁,像个顽童,冷耀祖却有些怕他,他善于揣摩人心,可这四师叔阴晴不定,捉摸不透,让他心里没底。 谢汋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噫,你的额头怎么冒汗了,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冷耀祖越发心虚,他在配对时动了手脚,此事可大可小,只看有没有人追究。历年入门试炼的第一场,内门的道君们都不会出席,因此他才有恃无恐,万万没想到谢汋会突然现身。 他强自镇定:“四师叔又同小侄说笑。” 谢汋抬起手,对着指尖捏着的芥子看了看,兴致勃勃道:“让我来看看这里面有什么好戏。” 不等冷耀祖想借口阻止,他将芥子放在冷耀祖面前的玉石盘上,芥子顺着盘上的符文凹槽滴溜溜地滚到中间的小圆洞里,盘上便显出了芥子中的情景。 谢汋抚了抚下巴:“这小子是杨家人?那吊梢眼一看就是杨家人……噫,这女孩没有修为,莫非就是少殷带回来那个凡人小姑娘?” 冷耀祖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谢汋拍了拍他的后背:“怕什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这样的好戏竟然也不知道请师叔来看,好生刁滑!” 冷耀祖听他口风不像是要追究自己,七上八下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谢汋似乎把他忘了,只是兴味盎然地看着芥子天地中的两人。 那少女一拔剑,他的两眼便放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啧,这不是玉京的‘断春’么?少殷竟然将‘断春’送给了她。” 冷耀祖一听这话,又吓出一身冷汗,他知道“玉京”是姬少殷转生前的名字,若是早知姬少殷将前生佩剑都送了这凡人,他是断断不敢在芥子上动手脚的——姬少殷和他虽然同为内门弟子,但地位不知差了多少,宗门中很多人在悄悄传,说玄渊神君属意他为下任昆仑君,若他真的继任昆仑君,便是重玄下一位神君,与他结怨有百害而无一利。 谢汋全然不知他担惊受怕,看得津津有味:“这是杨家哪个小子,那个东还是那个西?” 冷耀祖道:“是弟弟杨林西。” 谢汋道:“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个东西。” 冷耀祖干笑了两声算是附和。 谢汋道:“还嫩了些,不过有点意思。” 冷耀祖道:“杨林西算是杨家这一辈中的翘楚……” 谢汋打断他:“我说的不是他。” 说着用尖细的指尖点了点少女的虚影:“我说的是这个。” 话音未落,杨林西一招山风蛊使出,少女像是吓傻了一般钉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躲。 冷耀祖心中暗道你谢汋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可眼看着杨林西的剑刃割向少女左胁,却见她忽然转身躲过了这一剑,虽然有些慌张笨拙,却险之又险地避过了一剑。 杨林西一剑落空,气急败坏,紧接着又挥出一剑,这次用的是火风鼎,剑势陡然刚猛,剑锋直取咽喉,似乎是懒得与对手虚与委蛇,只想一剑封喉。 他出第二剑时,那凡人少女堪堪站稳脚跟,旋身一剑刺出,正是杨林西刚才用来对付她的山风蛊。 她的手臂细弱无力,似乎连剑都握不稳,那把“断春”在她手中轻轻抖动,犹如春水潺潺。杨林西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冷耀祖也觉好笑:“这是什么山风蛊,颤巍巍的,不跌倒已算好了,这样的剑怎么能伤敌……” 话音未落,芥子中传来“哧”一声响,是剑刃划过皮肉的声音。 冷耀祖定睛一看,不由怔住——杨林西满脸的难以置信,他颈侧的伤口中正渗出血来。 冷耀祖也难以置信,这么笨拙的一剑竟真的能伤人,虽然看样子伤口不深,但毕竟是实实在在地在杨林西身上割开了道血口子。 “这是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道。 谢汋道:“山风蛊的卦象是什么?” 冷耀祖不明就里:“山下有风,蛊……” 话未说完,他忽然恍然大悟,山在上,风在下,风动山摇,势危易倾,那凡人颤巍巍的剑法,恰恰暗合了剑意。 杨林西回过神来,差点气得跳脚,当即又使出一招□□屯,那少女不紧不慢地将手腕一转,似乎终于将剑握稳,潺潺春水忽然化为喷薄的烈火,直取杨林西面门,却是他方才使出的第二招“火风鼎”。 这一剑带了上一剑的风势,风助火势,如熊熊野火,瞬间蔓延。 杨林西本来是能躲过的,但他一招□□屯使到一半,不舍得收势,对那凡人少女又满心轻视鄙夷,料定她方才那一剑只是侥幸,便只是下意识地抬手挡住刺过来的剑锋。 可惜他忘了芥子天地中无法动用灵力,待想起时已经晚了,他只觉手掌一阵剧痛,利刃已径直穿过他的手掌。 剑势却未停,就如燎原之火,那火舌似的剑锋竟然生生穿透他手掌,又贯入他的左眼。 芥子天地中的伤不会带出去,但痛楚却是实打实的,杨林西娇生惯养,何尝受过这样的痛,顿时浑身脱力,“锵啷”一声,剑已掉落在地。 冷耀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可那少女恍若未闻,握着剑柄使劲往后拽,可不知是她力气小还是剑插得太深,怎么也拔不出来,她便紧握剑柄转动手腕,杨林西只觉自己眼珠连同手掌都要被绞碎了,痛得几乎灵魂出窍,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连连惨叫:“你赢了,你赢了,快松手!” 少女环顾四周,神情有些迷茫:“谁说我赢了?怎么才算分出胜负?” 她摇了摇头,喃喃道:“还是再扎两下以防万一……” 杨林西听她念叨,吓得脸色煞白:“别扎了,我认负了,不能再扎了!” 冷嫣一脸狐疑地打量他:“认负有用?” 杨林西道:“当然有用!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那少女似乎更铁了心要扎他两剑,一脚抵住杨林西的胸膛,双手握住剑柄使劲往后一拽,似乎是用了吃奶的力气,总算将剑拔了出来。 杨林西痛得直抽冷气,几乎说不出话来。 少女却呼出一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头:“方才那位仙君说了,芥子里死了也不要紧。” 杨林西不由默默淌下泪来,他哪里想得到自己会是挨扎的那个,多那句嘴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冷耀祖总算回过神来,杨林西已扔了剑,按理说胜负已分,芥子会自动将两人送出来,可不知为何芥子却毫无反应。 眼看着那少女又举起带血的剑,他“腾”地站起身,向芥子中传音:“胜负已分。” 可那少女却似什么也听不见,又是一剑劈过去,正是杨林西方才使出的第三招“□□屯”。 杨林西当胸又中一剑,只觉浑身上下都在疼,几乎疼晕过去,恍惚间听那少女道:“我只会这三招,全使完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2节 杨林西松了一口气,便听那少女接着道:“只能再来一次了。” 杨林西吐出一口血,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直到这时,半空中方才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胜负已分,苏剑翘胜。” 话音未落,星空消失,两人又回到了太一台上。 出了芥子天地,杨林西毫发无伤,神智也立刻恢复了清醒,但他的双腿没有一丝力气,在芥子天地中伤到的地方仍在一抽一抽地作痛,他一会儿捂着左眼,一会儿又捂住胸膛,发出声声哀嚎,仿佛得了失心疯。 冷嫣状似不经意地向前走了一步。 杨林西看清楚来人模样,如同见到索命的恶鬼,一屁股跌倒在地,涕泗横流:“你别过来!” 冷耀祖一看他这模样,便知是在芥子天地中受的伤太重,影响了神魂,少说也要调养数月,还不知能不能完全恢复。 谢汋道:“杨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一对东西,都是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冷耀祖吩咐仙侍送杨林西去医馆,皱着眉道:“这芥子不知怎么回事……” 谢汋笑道:“你不知道么?那芥子被人动过手脚,原本那两人实力相差悬殊,是不该分到一处的。” 冷耀祖如坠冰窟。 谢汋接着道:“方才那杨家小子虽然被捅穿一只手一只眼,但都不算要害,按照芥子规则,他的实力仍在那凡人之上,自然不会就此判断胜负。” 他嘴角轻佻的笑容忽然消失,脸色突然一沉:“冷筠,你奉命主持入门试炼,却假公济私暗动手脚,是为渎职。” 冷耀祖本以为这件事两人心照不宣已经揭过不提,哪知他看完好戏又突然义正言辞地追究,吓得不知所措:“师叔恕罪,求师叔看在师尊分上……” 谢汋拍拍他的背,笑得没心没肺:“没本事还学人家使手段。” 冷耀祖以为有转机,一颗心刚吊起来,谢汋又道:“这么笨的人还是离子兰远些,省得拖累了她。” 他顿了顿,阴沉下脸来:“赶紧收拾收拾,滚回外门去吧。” 冷耀祖待要说什么,谢汋不耐烦地将衣袖一拂,冷耀祖只觉心口仿佛被铁杵猛地一撞,喉头一甜,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忙用衣袖遮住,好在这时大部分参选者还在芥子内,自己又身处云端,没多少人注意到他狼狈的模样。 谢汋不再理会他,理了理衣袖,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凡人少女用绢帕仔细擦着纤尘不染的“断春”剑。 他眯缝起眼睛,尖细的指尖抚过薄唇,拉出一条血痕:“有意思。” 第37章 第一场比试结束, 输家饮恨退场,胜者立刻又两两配对,走进门中的芥子天地,进行下一场比试, 中间竟连喘息的时间都未留出来。 冷嫣这次遇到的对手实力还在杨林西之下, 她只将上一场的三招用了一遍, 对手慌忙招架, 不小心使出了家传的剑法,瞬间被芥子判定为落败。 两轮结束, 大部分参选者被淘汰,太一台上只剩下四五十人。 冷嫣向云台上望去,谢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冷耀祖一人,只见他脸色僵白里透着青灰, 神情张皇,周身的飘渺仙气成了沉沉的死气。 冷嫣自然听见了方才谢汋说的话,冷耀祖此时还能站在云台上继续主持入门试炼,不过是为了重玄的颜面, 今日试炼结束, 恐怕他就要去执法堂领罚了。 她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便看见杨林东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 杨林东连胜了两场, 趾高气扬地出了芥子天地, 本以为弟弟也已毫无悬念地胜出, 哪知看来看去不见弟弟身影,正纳闷时, 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道素白的影子, 定睛一看, 正是同院那凡人女子。 他眼皮一跳,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弟弟第一场的对手便是这凡人,如今她在台上,弟弟却遍寻不见,难道弟弟竟输给了他? 尽管是亲眼所见,杨林东仍不愿相信,这结果实在是太荒谬了。 他叫来个仙侍问道:“第一场比试都结束了?人都出来了?” 那仙侍道:“都出来了。” 杨林东道:“我弟弟杨林西在哪里?” 仙侍从袖中取出个卷轴拉开扫了一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是那位杨道长啊,他在第一场比试中受了点……冲击,服了安神的丹药,眼下正在医馆中修养。” 杨林东道:“什么受了冲击?你说说清楚!” 仙侍道:“仆有事失陪,道长若是不放心,不妨去医馆看看。” 杨林东便即御剑赶到医馆,却见弟弟躺在床上,眼神呆滞,满脸的涕泪痕迹,看见兄长,咧了咧嘴,也不知是哭还是笑。 杨林东大吃一惊:“三弟,你这是怎么了?” 杨林西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捂住左眼:“大哥,我的眼睛疼……” 杨林东道:“比试时究竟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输给那药鼎?” “我不知道,”杨林西捂着头道,“我的头好疼,大哥,我的眼睛也疼,心口也疼……” 杨林东问了半天,弟弟浑浑噩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一味地喊疼,他不由生出疑窦,杨林西虽然娇生惯养,但芥子里受点外伤还不至于吓成这样,出了芥子后服点安神的丹药休息一会儿也就该好了。 他这模样看起来倒像是神魂受了重创。杨林东随即打消了这荒诞不经的念头——别说那药鼎只是个凡人,就算是化神期的修士也没办法在重玄的芥子天地里伤人神魂而不被觉察。 不过他们杨家人在重玄的试炼中变成这样,重玄难辞其咎,他忿然道:“林西你安心修养,大哥这就替你去要个说法。” 说罢他拂袖出了医馆,御剑回到太一台,向冷耀祖道:“仙君,芥子中的比试可有留影?” 冷耀祖如今自身难保,哪里耐烦理会他们,冷冷道:“自是有的,道友缘何有此一问?” 杨林东道:“学生怀疑杨林西与苏剑翘那场比试有问题。” 冷耀祖沉下脸来:“胜负由芥子中的阵法自行判定,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纰漏,道友是信不过敝派的道术还是信不过在下?” 杨林东道:“学生不敢质疑仙君,更不敢质疑贵派道法,但舍弟勤学苦修多年,苏剑翘只是一介凡人,这结果实在不能服众。” 他扫了眼众人:“相信不止在下一人心存疑窦,为了贵派清誉考虑,恳请仙君让学生看一眼留影。” 冷耀祖捏了捏眉心:“敝派三年一度入门试炼,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若是为道友破例,人人都来质疑,成何体统?” 杨林东咬咬牙道:“若是留影没有问题,学生愿退出明日的试炼。” 冷耀祖想了想道:“兹事体大,在下需请掌门定夺。”说罢叫来个仙侍,命他将此事禀告夏侯掌门。 仙侍御剑离开,不多时折返回来,向冷耀祖道:“回禀仙君,掌门说让杨道友生出疑虑,必是敝派行事不周,为了打消诸位道友疑虑,不妨将芥子中的留影公之于众。” 冷耀祖点点头,命仙侍取来芥子,放在玉盘中。 太一台再次陷入黑暗,众人恍惚感到有一阵凉风拂面,便发觉自己仿佛身处那芥子天地中,比试的两人仿佛近在咫尺。 那凡人少女如何避过杨林西的剑,如何出招反击,如何捅穿他一掌一眼,众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有人忍不住说起风凉话:“输就输了,胡搅蛮缠的不是更难看。” “就是,自家弟弟已经输给个凡人姑娘了,还不依不饶的不嫌丢人……” “杨氏子弟平时架子大得很,见天地拿鼻孔看人,看他们还怎么嚣张……” 见到弟弟的影子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涕泗横流地哀嚎告饶,杨林东只觉脸都被人扇肿了。 “够了!”他叫道。 有人讥诮道:“杨兄既然请我们欣赏令弟的风姿,我们自然要看完。” 很多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杨林东哪里受过这样的揶揄,只觉一刻也呆不下去,忍无可忍地一拂袍摆转过身,在窃窃的笑声中逃也似地离开了太一台。 杨林东走后,冷耀祖宣布第一场试炼结束。 终选在翌日举行,被淘汰者可以自行离去,也可留下观摩。 冷嫣回到客院又是黄昏,院中传出食物的香气,她驻足分辨了一下,这回是烤鸡。 跨进院子,她果然看见庭中架着果木,肇山派师徒三人围着火堆,火堆里还埋着几只甘薯,烤鸡滋滋冒油,滴落到果木上兹拉作响,旁边一口炼丹炉上架着铜锅,里面煮着杂菌野菜汤。 青溪看到冷嫣,招呼道:“苏姑娘,正好一起用膳。” 冷嫣迟疑了一下,冷不防一碗粳米饭已经塞到了她手里,柏高一笑露出一排白牙:“苏姑娘也饿了吧?” 那老头用破蒲扇掸了掸竹榻上的灰,虽未发一言,可长者扫榻,拒绝便失礼了。 冷嫣已吃过他们一回肉汤,也不在乎多吃一回,道了声谢坐下来。 青溪扯下一只鸡腿放到她碗里,装作不经意似地问:“苏姑娘有什么打算?” 冷嫣一时没反应过来,困惑道:“打算什么?” 柏高拼命向师弟使眼色,青溪道:“师兄怎么了?眼睛抽筋了么?” 柏高无奈地直揉额角。 青溪继续道:“听说重玄入门试炼的终选才叫难挨,苏姑娘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去正好,苏姑娘若是没有安排好去处,不妨加入我们肇山派,往后你就是我们的小师妹了。我们门派不比重玄家大业大,如今还流离失所只能仰人鼻息,不过……” 他搜肠刮肚半天也想不出自己门派有什么卖点,看着鸡腿忽然灵机一动:“不过我们家师父做饭好吃啊!” 老头用破蒲扇拍他后脑勺:“臭小子胡说八道什么。” 青溪:“我这不是替师父你老人家招揽人才么?” 冷嫣道:“多谢抬爱,若是明日试炼通不过再叨扰几位。” 青溪啃了一半的鸡翅膀掉在地上:“什么?” 老头心疼地捡起鸡翅膀,施了个净尘咒,塞回徒弟嘴里:“别糟蹋吃的。” 青溪把鸡翅膀吐出来:“苏姑娘你说什么?” 冷嫣道:“明日还有一场试炼。” 青溪目瞪口呆:“苏姑娘你赢了?” 老头用破蒲扇遮住自己的脸:“出门别说我是你师父。” 冷嫣神色淡淡,仿佛一个连剑没摸过几回的凡人能进重玄是稀松平常的事:“嗯。” 青溪道:“你遇到的对手是谁?” 冷嫣道:“第一轮是杨林西,第二轮那个姓褚,名字不记得了。” 柏高道:“轩辕丘褚氏的子弟?” 冷嫣就着陶碗喝了口鲜美的菌汤:“大概吧。” 老头在两个徒弟头顶上各拍了一记:“让人姑娘好好吃口饭,问东问西的做什么。” 青溪忙道:“对对,苏姑娘吃饭,你若是进了重玄,想必很快便能筑基辟谷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3节 老头哼了一声。 青溪道:“不过按我们肇山派的规矩,就算辟了谷,每日一家人也要一起用晚膳。” 正说着,正房的门扇“砰”一声向外打开,两个仙侍抬着个软兜走出来,杨林西无精打采地坐在兜子里,经过庭中时,他瞥见冷嫣,立即缩成一团。 杨林东仗剑走在兜子旁,虽然仍然昂首阔步,但神情活似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全然没了昨日的气势。 青溪道:“咦,明日不是还有终选么?两位怎么急着回去了?” 杨林东涨红了脸,剜了冷嫣一眼:“看你能得意多久!” 冷嫣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是抿了一口辛辣的竹叶青。 青溪道:“苏姑娘能得意多久不得而知,有的人倒是已经成了丧家之犬。” 柏高为人厚道,扯扯师弟的袖子:“阿溪,别落井下石。” 青溪道:“也是,那样岂不是跟他们一样了。” 杨林东握着剑柄,踌躇半晌终究不敢□□,只愤愤道:“走着瞧!” 青溪抬了抬酒碗:“好走不送。” 杨林东待要说什么,听兜子里传出弟弟的呻吟声,抬手向僮仆道:“我们走!” 出了重玄外门,杨家一行沿着蜿蜒曲折的山径往山下行。 杨林东安慰他道:“别怕,重玄欺人太甚,我们杨家也不是没根基的人家,待我们回去将此事禀告祖父,祖父最是疼你,一定不会帮你讨个公道。” 杨林西仍旧浑浑噩噩的:“苏剑翘……苏剑翘……好疼……” 杨林东道:“你放心,大哥绝饶不了那药鼎!就算侥幸通过第一场试炼又如何,凭她这样的灵根灵脉绝通不过终选,只要她出了重玄,还不是落到我们手里?到时候先扒了她的皮给你出口恶气。”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得外山一处石梁附近,远处传来清脆悠扬的鸾铃声,在飞瀑隆隆的水声中依然清晰可辨,这铃铛显然不是凡品。 杨林东循声望去,不一会儿,一队人马簇拥着一辆硕大的玉车穿过茂密山林迎面向他们走来。 当先开道的是两头雪麒麟,接着是十来个骑着翼马、腰佩宝剑的护卫,这些护卫戴着白玉冠,穿着海泽青锦道袍,衣襟袖口都绣着银色回纹,腰间系着白玉银带,不但衣饰比一般世家子弟还侈丽,连派头也大得多。 那辆玉车之富丽堂皇,更是杨林东生平仅见,车以碧玉为轮,白玉做轼,顶覆凤凰羽盖,垂下重重鲛销帐幔。拉车的不是寻常的翼马、鸾凤或是麒麟,却是一头白虎,老虎通体雪白,背上生着一双雪白的羽翼,从头到脚没有一根杂毛,碧蓝的眼睛如昆仑山颠的湖水般澄澈又高贵。 白虎颈项上系着一串九只血玉鸾铃,杨林东一见那铃铛,眼睛红得简直要滴血——一只这样的血玉鸾铃都稀世罕见,何况是九只!而这人竟将价值连城的法器系在拉车畜生的脖子上。 杨林东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一头畜生面前产生自惭形秽的错觉,气恼之余,不由好奇这白虎拉的玉车里坐的是什么人。他扫了一眼来人,不见旗帜族徽,玉车上不见纹记,这奢靡张扬的做派也不像世家子弟。 杨林西也听到了鸾铃声,悄悄探出头来张望。 杨林东从乾坤袋里取出家传的应灵石探了探,放下心来,对弟弟道:“放心,车中之人没什么修为,大约是商贾之流。”凌州等地有些名商巨贾富得流油,不过终究不入流,自家子弟不能入道途,只能花重金雇些修为不错的散修当护卫来撑撑场面。 他讥诮道:“前阵子就听说重玄凌州的岁贡出了岔子,大约是缺钱缺狠了,连这种下九流也请到门上来坐客。” 正说着,对面一行已向石梁走来。 那石梁本来还算宽阔,奈何那辆车着实阔大,他们一走,杨氏兄弟一行便不能通过了,那队人又走得极慢,仿佛车里载的不是人,而是一碰就碎的豆腐,偏生那道石梁特别长,如一道长桥横驾在两山之间,以那群人的速度,少说也要一炷香的时间才能通过。 杨林东横行霸道惯了,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转头向个僮仆使了个眼色。 那护卫快步上前,向来人道:“我们家公子急着赶路,劳驾让一让。” 对面打头的护卫抬手示意同伴停车驻马,挑着下颌道:“我们家公子也急着赶路。” 杨氏家仆道:“我们家公子身体不适受不住,你们为何不飞过去?” 那护卫也道:“我们家公子心情不佳,偏不飞。” 正说着,车里传出道慵懒的声音,竟比那鸾铃还清越,又飘渺又空灵,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前面是什么东西挡道?” 因了姓名的缘故,杨氏兄弟平生最恨“东西”两字,那杨氏家仆是他们亲信,自然也同仇敌忾,气愤道:“你可知道我们家公子是什么人?” 那护卫嗤笑了一声:“什么人?” 杨氏家仆昂起头道:“罗浮山杨氏的大名你们可听过?威震东西部州的平海剑伏波真君便是我们杨氏家主,这两位正是杨老家主嫡亲的孙子。” 说起家世,杨林东也露出自矜之色,孰料那护卫并未露出惊惶之色,反而笑道:“区区杨氏也敢拦我们家公子的车,你们可知道我们公子是谁?” 杨林东心头一突,随即传秘音安慰弟弟:“那些人一定是在虚张声势。” 话音未落,便听玉车中的人又道:“我道是什么东西,原来不是东西,是两条丧家犬。” 杨林东冷笑道:“这位朋友,在下不曾得罪于你,为何出言不逊?” 车中人轻笑了一声,那护卫道:“我们公子的意思你们听明白了?” 杨林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那护卫道:“我家公子的意思是,看见你这张丑脸就嫌碍眼,听见你喘气就觉刺耳。” 车中人道:“与他废什么话,杀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语调仍旧懒洋洋的,仿佛杀人只是件乏味的琐事。 杨林东简直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下一刻他便知不是说笑,因为那护卫已拔出佩剑,锃亮剑身在日光下放出慑人剑芒。 杨林东知道自己遇上了恶人,不由脊背发寒:“只是狭路相逢就要杀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车中人道:“本公子就发发慈悲,让你做个明白鬼。” 那护卫接口道:“我家公子出身长留姬氏。” 杨林东顿时松了一口气:“不知阁下是姬氏哪位公子?长留姬氏与杨氏是世家,姬氏家主严陵道君与家翁更是知交……” 车中人有些不耐烦:“怎么还不动手?” 那护卫道了声“遵命”,便即手执长剑飞身而下。 不等杨林东回过神来,冰冷的剑锋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你……” 杨林西在兜子里缩成一团。 杨氏家仆道:“你们杀我家小主人,不怕姬、杨两家结怨么?” 车中人懒懒道:“不怕。” 杨氏家仆打了个哆嗦,这山里寂无人迹,只要这些人将他们灭口,有谁知道人是姬家人杀的? 杨氏众仆都以为自己在劫难逃,像鹌鹑似地挤作一团瑟瑟发抖,谁知那侍卫却不来取他们的性命,只问主人道:“那个傻子要不要杀?” 车中人道:“不必,送回去给杨伏威逗逗闷子。” 那侍从道声“遵命”抖了抖剑上血珠便还剑入鞘。 为首的杨氏家仆道:“你们……你们不杀我们?” 那护卫一笑:“杀了你们,谁回杨家通风报信?” 他顿了顿道:“回去告诉杨伏威,杀他孙子的是我们家公子,长留姬氏的天枢道君。” 第38章 夜幕低垂, 玄委宫在夜明珠的照耀下犹如白昼。 谢汋走到郗子兰的寝殿凝香殿前,夜风送来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他深深吸了一口,让这股特有的馥郁香气充满肺腑。 郗子兰爱香, 尤其是珍稀的香草, 无论她住哪里, 四周总是芷兰环绕, 这股香气也如影随形。 不过今日这熟悉的香气中夹杂了一丝血腥气,给醉人花香添上了一点罪恶的腥甜, 让谢汋格外喜欢。 血腥气是从玉阶下跪着的人身上发出的。 谢汋瞟了眼那人的背影,不用看脸也知道是冷耀祖。 试炼结束后他去执法堂自领了一顿鞭刑,谢汋一算时辰便知他是受完刑便马不停蹄地赶来玄委宫请罪。 谢汋悠然走上前去,俯下身拍了拍冷耀祖的肩:“去过执法堂了?啧,怎么连血衣也不换一换?” 冷耀祖对此人又恨又怕, 但不敢显露分毫,低眉道:“三师叔……” “怎么跪在这里?”谢汋明知故问,“你师父呢?” 冷耀祖咬了咬腮帮子:“师尊她不肯见小侄……三师叔一会儿见了师尊,能否为小侄美言几句?” 谢汋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你还是继续跪着吧, 苦肉计使到一半不好收场, 说不定你跪上一夜师妹就心软了呢?” 他一边说一边扬长而去。 冷耀祖怨毒地盯着他风度翩翩的背影,心道你别落在我手上。 正想着, 谢汋忽然转身, 在高高的台阶顶上俯视他, 冷耀祖来不及掩饰,怨恨的神情尽收他眼底。 谢汋啧声道:“本来师叔还想替你求个情的, 不过看来你对我意见不小么。” 冷耀祖待要说什么, 谢汋已三步并作两步向殿内走去。 除了郗子兰外, 殿中还有夏侯俨和几位长老。 夏侯俨瞟了眼满面春风的师弟,皱起眉头:“怎么到得这样晚?” 谢汋道:“路上见到只小耗子,忍不住逗了逗。” 夏侯俨轻斥:“又说怪话,成天没个正形。” 谢汋看向郗子兰,只见她眼眶微红,嘴唇却发白,看着十分憔悴,便上前温声道:“小师妹,谁惹你了?” 许青文道:“还不是冷筠那个逆徒,阿汋来时也看见了吧?” 谢汋点点头:“小师妹不必为这种人伤心,琼华元君还怕收不到徒弟?明日试炼终选,你拣看得顺眼的收上十个八个。” 郗子兰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三师兄又逗我,哪里教得了那么多。” 许青文道:“还是阿汋有办法,我们劝了半日也不能叫子兰展颜,你一来就逗得她破涕为笑。” 谢汋向夏侯俨道:“师兄叫我来是何事?” 夏侯俨道:“一来商量一下如何处置冷筠。” 凌长老沉下脸:“我们重玄入门试炼举行了几百次,还从未出过这种纰漏。这种人心术不正又气局狭小,当初就不该将他收入内门。” 郗子兰垂下头:“都怪我识人不明。” 章长老道:“话不能这么说,他在宗门大比中脱颖而出,子兰见他是可造之才,这才着力栽培他。”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4节 许青文也拍拍郗子兰的手背:“知人知面不知心,要怪只能怪他藏得太深。你也是心善,想要补偿冷家人,谁知这家人这么不堪?要我说是就是根气不佳,那对夫妇也不是本分人,儿子入了内门后更是得意忘形,我当初就是怕他们影响孩子,这才将他们打发去了东海。” 她顿了顿:“还以为冷筠是个好的,没想到……真是歹竹出不了好笋。” 谢汋目光动了动,细细端详着师妹的面容:“倒也未必,嫣儿是根好竹子。” 几个长老脸上都闪过尴尬之色,夏侯俨暗暗瞪了师弟一眼。 许青文低下头,自言自语似地低声道:“也未必,许是年纪小看不出什么……” 郗子兰:“冷筠的爹娘也不是好人么?许长老怎么不告诉我。” 许青文爱怜地拍拍她的背:“你身子不好,这些事怎么能让你操心,若非冷筠这回犯事,我也不会说出来。你别为这种人费神,不值当。” 郗子兰轻轻地点点头。 夏侯俨道:“此事没有先例,诸位长老以为该当如何处罚?” 章长老一向与人为善:“他事发后已去执法堂领了八十鞭,伤得不轻,依我看,念在初犯,还有他姊姊毕竟……不如从轻发落吧?” 许长老道:“无论如何,子兰亲传弟子的身份必须革除。” 这一点众人都没有异议,这等于革除了他内门弟子的身份,琼华元君的弃徒由谁接手都不合适。 章长老道:“玄委宫不能留了,总得给他安排个去处。” 谢汋抚了抚下颌,眼中忽然闪烁起狡黠的光芒:“我倒有个主意。” 顿了顿道:“西华苑不是缺人手么?让他去管那些灵兽不是正好,正好园子里清净,可以好好思过。何况他爹原先就是看园子的,正好子承父业。” 众人其实压根关心一个凡人弟子的去处,不过是投鼠忌器,生怕伤了郗子兰的心,见她没什么异议,便都点了头。 许青文看她神色憔悴,扶起她道:“我先扶你回去歇息。” 郗子兰点点头,起身向众人告辞,由许长老扶着进了内殿。 待他们离去后,凌长老道:“明日的终选怎么办?这逆徒擅作主张在芥子上动手脚,虽未造成什么恶果,但有心人一定已察觉不对。” 章长老也道:“明日终选他不宜再出面,得换个人。” 谢汋无所谓:“这种小事,让少殷顶上不就是了。” 夏侯俨道:“少殷另有别的事在身。” 谢汋来了兴致:“什么事?” 夏侯俨捏了捏眉心:“姬家那位提早到了。” 谢汋恍然大悟:“哦,是姬重宇那个堂弟,叫什么……姬若耶?按前世的辈分算,少殷该叫他一声小叔叔呢。” 夏侯俨颔首:“虽说我们都知他在姬家是什么处境,但毕竟身份和辈分摆在那里,不能失礼,少殷与他有过亲缘,如今虽属旁支,毕竟都姓姬,是同宗同源,想来想去还是由他出面为好。” 谢汋道:“我还从未见过这位,听说是个多走两步路都喘不上气的病秧子,若是在我们重玄出点岔子可怎么是好。” 凌长老冷笑了一声:“姬重宇倒是想,他姑母当年死得蹊跷,外间已有不少风言风语,他不敢轻易动这堂弟,又想借刀杀人呢。” 章长老道:“姬若耶十几岁上便经脉尽毁、修为尽失,听说身子骨比凡人还弱,姬重宇又何必赶尽杀绝。” 谢汋嗤笑了一声:“他有什么下不去手?连自己嫡亲的儿子都想弄死,何况是堂弟。” 许青文道:“他姑母当年在族中颇有人望,姬若耶虽已成了废人,但毕竟曾是昆仑君的人选,姬家主提防也不足为怪。” 谢汋道:“竟然还有这回事,我倒不曾听说过。” 许青文道:“当年郗老掌门最先属意的是姬若耶,一来他天赋绝佳,二来血脉纯粹,不过还未最终决定便传来姬若耶阴毒入体、灵脉尽毁的消息。阿汋或许不知道,昆仑五姓中,姬氏出的昆仑君最多,比郗氏、谢氏都多。” “无论如何,姬重宇忽然找借口将他送来,我们不得不防。”夏侯俨道。 章长老道:“许是我们想多了,说不定真的只是借我们的重黎阳池养病。” 凌长老道:“但愿如此,若是姬重宇还有别的念头,就是打错了算盘。他这几年一边同我们虚与委蛇,一边又和太宁宗眉来眼去,道我不知道他阴持两端呢。” 谢汋笑道:“也不是不能帮他这个忙,就看他能出什么价了。” 夏侯俨正色道:“师弟!” 谢汋惫懒地一笑:“师兄别紧张,我只是说玩笑话罢了,我们是名门正派,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 他顿了顿,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我只是替少殷抱不平罢了,按说他只是去了趟转生台,玉京母亲留给他的两条商道一座灵石矿,都该是少殷的,他就这么只字不提占为己有了。” 夏侯俨沉吟:“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们姬家的家事,我们管不着。” “我知道,所以愤愤不平呢,”谢汋道,“说回那位姬若耶兄,从云端跌入深渊,不知他作何感想。” 夏侯俨道:“他常年在姬氏的阳泉下养伤,平日深居简出,姬氏族中也很少有人见过他,不过听说是个克己复礼、温文敦厚的君子。” 话音未落,忽有一个仙侍快步走入殿中,向夏侯俨道:“启禀掌门,外山出了点事。” 夏侯俨一听是外山的事,没怎么放在心上,镇定道:“何事如此慌张?” 仙侍道:“是姬氏那位天枢道君。” 夏侯俨心头一凛:“他已到了?出什么事了?” 仙侍道:“那位道君无恙,不过姬氏车驾在石梁处遇到了杨氏两位小道长,不知怎的起了口角……” 谢汋兴致勃勃道:“是来参加入门试炼的杨氏子弟,怎么克己复礼、温文敦厚的君子也会与人起争执?” 仙侍哪里有心听他说笑,哭丧着脸道:“双方都要先过石梁,也不肯飞过去,僵持了一会儿,那姬道君就命侍从将杨家那位大公子……杀了。” 众人闻言都是大吃一惊。 夏侯俨道:“杀了?不是以讹传讹吧?” 仙侍道:“回禀掌门,此事千真万确,仆绝不敢胡言乱语。” 夏侯俨道:“杨家其余人呢?” 仙侍道:“听说那位道君非但杀了人,还催促杨氏的家仆回去报信,那位小公子本来就有些迷糊,听说直接吓傻了。” 在座几人闻言都皱起了眉,这不止是姬家的事,杨氏子弟是来参加重玄入门试炼的,死在重玄外山,重玄虽不将杨氏这种二流世家放在眼里,但明面上总得有个交代。 夏侯俨揉了揉额角,苦笑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只有谢汋依旧没心没肺:“那位君子怕不是懒得装下去了。” …… 玉车外表富丽堂皇,里面更是美轮美奂,不但宽绰得似一间小屋子,且几榻屏风一应俱全。 昳丽的少年斜靠在丝缎软枕上,半个人埋在绿熊皮的褥子里,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拈起一颗红玛瑙般的樱桃。 他对着光看了看樱桃,将它往旁边一个仙侍装束的年轻男子怀中一掷,冷冷道:“有伤,下回挑仔细些。” 男子接到手中看了半晌,才发现果蒂旁有个针尖大的点瘢点。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俯首道:“神尊恕罪。” 少年懒懒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男子欲言又止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神尊方才真的杀了那杨位杨家小公子?” 少年乜他一眼:“杀人有什么好作假的。” 男子道:“神尊为何要杀此人?” 少年理所当然道:“本座看他不顺眼。” 男子再也忍不住,皱起眉道:“这么做……不会挑起姬、杨两家的争端么?” 少年冷下脸来,忽然绽开个笑容,语带讥诮:“这不是姬重宇的麻烦么,人都要杀你了,你替他操什么闲心。” 男子道:“可仆毕竟也是姬家人……” 少年打量了他一眼:“你是哪里来的菩萨?” 男子道:“可是……仆于心不安……” 少年坐起身,将手中樱桃一扔,拿起条天山绡的帕子细细揩着修长的手指,鸦羽似的眼睫投下浓重的阴影。 “姬若耶,你要弄清楚一点,”他冷冷道,“本座应你亡母的祈愿,是帮你争权夺位,不是让你心安。” 说罢他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明白了?” 那男子只觉一股凉意像蛇虫一样沿着脊背蠕动,便是自小种下的阴毒蛊虫发作也没有这么可怖。 他不由自主地跪下:“仆明白了,请神尊恕罪。” 第39章 掌门和几位长老定下翌日终选由冯真真主持, 便陆续离开了玄委宫。 夏侯俨和谢汋御剑落在最后,到得谢汋的叶蛰宫附近,两人本该分道扬镳,谢汋忽道:“师兄何不来我宫中坐坐?” 夏侯俨狐疑道:“又有什么事?” 谢汋道:“我有好东西给师兄看。” 夏侯俨将信将疑随他去了叶蛰宫, 两人在他寝殿中坐定, 仙侍奉茶毕, 谢汋从乾坤袋中取出一物放在眼前的黑檀茶盘上。 夏侯俨一看, 却是一颗芥子,他道:“这不是入门试炼的芥子么?” 谢汋道:“这便是我方才说的好东西。” 他边说边命仙侍取了玉盘来, 将芥子放进凹槽里,芥子中对局的留影便出现在两人面前。 对局双方是一男一女。 夏侯俨道:“这两人是……” 谢汋道:“这是杨林西,那个便是少殷带回来的凡人药鼎。” 夏侯俨看完两人的对战,看着少女的虚影点点头:“有股狠劲,也颇有点习剑的天分, 只不过能赢还是取巧了,若是杨林西没那么自大,再警觉些,她这两剑一定会落空, 又露出那么大的空门, 不死也要重伤。” 他顿了顿道:“杨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小子天分不错, 可惜被他祖父宠坏了, 心性还不如一个凡人坚韧。” 谢汋一笑:“我不是让师兄看这个, 师兄没觉得她像一个人么?” 夏侯俨:“谁?” 谢汋答道:“嫣儿” 夏侯俨横眉:“别胡说八道!”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5节 谢汋抬手一拂,留影飞速地倒退, 然后定住不动, 停在了少女刺出第一剑时, 谢汋指着她的眼睛:“你看这眼神。” 夏侯俨身为掌门事务繁忙,当初与冷嫣来往不多,哪里还记得她的神情,只依稀记得那孩子看人时总是怯怯的,带着点羞赧的笑意,仿佛总是抱着歉意。 他摇摇头:“看不出哪里像。” 谢汋道:“我曾教过她一招剑法。” 夏侯俨轻斥:“胡闹!” 谢汋不理会他,接着说下去:“那时候师兄不让她学剑,我有一次练剑时发现她悄悄躲在树后偷看,像只兔子似的,我觉着好玩,便问她要不要试试。她那时候刚来不久,面黄肌瘦的,手脚细得像麻秆,连剑都拿不动,只能两只手握着,不过一拿起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那副畏缩的样子就不见了,挥起剑来还有模有样的,我觉着有趣,大发慈悲教了她一招,正是这招山风蛊。” 他顿了顿,眼中闪动着欣然的光,半真半假道:“难道是嫣儿想我们,转世投胎又回来找我们了?” 夏侯俨拍案而起:“再满口胡言乱语,自去执法堂领戒鞭!” 谢汋向后闲闲地一靠,笑道:“我说笑罢了,师兄怎么也和那些老家伙一样,一提起嫣儿就一惊一乍的。” 夏侯俨叫他笑得心头一阵微颤。 当初谢氏满门被魔修屠戮,师娘把谢爻和谢汋救下带回宗门时,谢汋只有六岁,满身的血,是他母亲的血——听说他母亲身中八十多刀,始终牢牢将他护在阵中。 可那孩子却挽着堂兄谢爻的手,靠在他身上冲他们笑,他甚至还看见他偷偷舔嘴边干涸的血迹。那时他便无端感到这孩子身上有某种叫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后来谢爻显露出众天赋,被指为下一任昆仑君,郗掌门将他带去清涵崖着重培养,照顾谢汋便成了他这师兄的责任,谢汋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他可以放心地用他,但他能感觉到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像一团黑影,在他体内越长越大,若非他多次探查他经脉灵府,反复确认他体内没有一丝魔气,简直以为那些魔修在他身体里种下了什么。 或许有人天生就长了一颗没有良知、没有人性的魔心吧,夏侯俨时常这么想。 他捏了捏眉心:“明知道提起这些事令人不快,为什么还总是故意提起?” 谢汋道:“我就是喜欢看他们那做贼心虚的模样,怎么都看不腻。” 夏侯俨一脸疲惫:“便是不在乎那几个老的,你总是旧事重提,不是徒增小师妹的烦扰?” 谢汋却满不在乎:“师兄,你们都把小师妹看得太柔弱了,她的心肠可比你们想的强韧多了。” 夏侯俨有些闹不明白他对郗子兰的态度,他一度暗暗以为谢汋心属郗子兰,可有时候又觉他待郗子兰也只是面上的温柔,骨子里对她与对旁人没什么两样。 正思忖着,谢汋又道:“无论如何,这药鼎若是能通过明日的终选,我便收她做徒弟玩玩。那时候看堂兄有嫣儿,我可眼馋了。” 夏侯俨知道他不听劝,只得道:“你玩心别太重,别忘记正事。” 谢汋道:“师兄放心,我有分寸,凌虚派那姓宋的还没给师兄说法么?” 夏侯俨冷笑了一声:“先前一味推脱、拖延,昨日我叫人传信过去,干脆石沉大海了。” 谢汋道:“果然蹊跷,我去凌州走一趟便是,正好这几日闲来无事,去领略一下凌州海市的富庶繁华。” …… 冷耀祖得知自己被革去郗子兰入室弟子的身份,顿时如坠冰窟,虽然名义上还是内门弟子,但没人会接手个弃徒,与逐出内门没多大区别。 他对那传信的仙侍道:“我要见师尊,除非师尊面对面亲口告诉我,否则我不信!” 仙侍道:“仙君还是离去吧,元君玉体不适,服了药已经歇下了。” 冷耀祖道:“我不信,让我进去见师尊!” 说着便起身往台阶上跑,仙侍想拦他,被他一拂袖便甩在一旁。 冷耀祖忍着痛爬上玉阶,忽有一股劲风吹来,将他整个人掀下台阶。 他来不及反应,顺着玉阶滚落下去,跌倒在地,只觉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他顾不上规矩,施了个传音咒,向郗子兰恳求道:“师尊,徒儿只求能见师尊一面。” 郗子兰沉默不语,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你犯了这么大的错,按说逐出宗门也不算重,如今仍旧留你在内门,已经是从轻发落了。” 冷耀祖道:“求求师尊别打发徒儿去西华苑。” 看园子是道仆做的事,这已不是惩罚,更像是羞辱。 郗子兰道:“西华苑清净,你好好思过。” 冷耀祖哪里放弃,带着哭腔语无伦次道:“求师尊念在我姊姊有功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不提他姊姊还好,一提,郗子兰便是一阵心悸和反胃,捧着心口直皱眉。 郗子兰的侍女忙手忙脚乱扶她躺下,斟茶的斟茶,取药的取药。 一个侍女快步跑出去,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指着冷耀祖的鼻子骂道:“你们这家人好生贪得无厌!我们元君这些年给了你们多少恩惠,你父母靠着我们元君所赐的灵丹妙药延寿,如今在东海颐养天年,你靠着我们元君破格入内门,你姊姊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仙子?你便是有十个姊姊,这些年的恩德也抵了。” 郗子兰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梧桐,别同他多说了。在殿前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又对冷耀祖道:“冷筠你走吧,我不会见你的。”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筠字是我赐你的名字,从今往后你不是我徒弟,这名字也别用了,你仍旧用你爹娘取的名,还叫冷耀祖吧。” 侍女梧桐昂起头,向墙根处的两个道僮道:“还不快把冷耀祖带走!” 两个道僮有过玉面狐狸的经验,轻车熟路地将他架起:“冷仙君,请吧,如今你好歹还算个内门仙君,再闹下去,元君把这些年的恩典都收回去,别说重玄,你连清微界都呆不下去。” 另一个也劝道:“我们元君心善,仙君且去园子里思过几日,说不定过几日元君挂念你,又将你召回来呢?” 一行说,一行软硬兼施地将他半扶半拖地弄出了宫门。 不等冷耀祖说什么,沉重的宫门已在他眼前阖上,又下了不知什么禁制,他想捶门,手还未碰到门,就被一股大力弹了出去。 他缓缓爬起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执法堂的戒鞭不只伤躯体,还打在神魂上,他不能御剑,来时乘的雪灵鹤不知去了哪里,一想这珍稀的雪鹤也是郗子兰赐给他的,大约是被那些拜高踩低的势力奴仆牵回去了。 他只能拖着脚慢慢下山,天亮才走到西华苑。 他亲爹原先就是西华苑的管事,如今的管事原本是他副手,两人向来不对付,得知他儿子如今落到这步田地,自然要讥刺他几句。 那老头兜着手一摇一晃地上前作了个揖,一脸大惊小怪:“唉哟,这不是冷仙君么,怎么贵足蹋贱地,到这园子里来了?” 冷耀祖知他是明知故问,心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有朝一日翻身后,定要让这老头不得好死。 他心里想着,但人在矮檐下,只能暂且忍着:“奉掌门和师尊之命,来西华苑巡视几日,叨扰老伯。” 管事笑道:“仙君客气了,这几日正好有只畜生闹脾气,咬伤了几个小僮,老朽正不知如何是好,仙君光降得及时。” 冷耀祖道:“我去看看,你带路吧。” 管事拿起一把扫帚递给他:“老朽这里走不开,劳驾仙君自己去,就在从北数第一排最西头的那间,有劳顺便将那畜生的棚屋扫一扫。” 冷耀祖忍无可忍:“你……” 管事不等他说完,截断他话头:“仙君既然到了园子里,自然该按园子里的规矩行事,园子里人手不够时老朽和令尊也是自己打扫畜棚的,怎么令尊都扫得,只你扫不得?” 他冷笑道:“若是仙君觉着委屈,不妨去禀报掌门和琼华元君,让他们替你另外安排个高贵去处。” 提到郗子兰,冷耀祖顿时哑口无言,只得忿忿地接过扫帚,向畜棚走去。 西华苑虽称“园子”,其实占了整整一个山头,山上有林,林中有湖,各种珍禽异兽栖息在山林中。 此外,苑囿西北角设了一排畜棚畜厩,那些从化外甚至赤地魔域搜罗来的猛禽凶兽野性难驯,只能用玄铁链锁在玄铁笼里,待彻底驯服后再放出去。 冷耀祖提着扫帚走在畜棚间,只觉恶臭难闻,越往里走,那些畜生便越是狰狞丑陋,有的遍身钢刺,有的青面獠牙,见他走过,纷纷抓住玄铁栅栏用力摇撼,一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或尖啸。 畜棚间的通道十分狭窄,冷耀祖感到腥臭的热气喷吐在他脸上,猛禽的尖喙和凶兽的利爪几乎挨到了他的皮肉上,吓得他不知往哪边缩好。 胆战心惊地走到通道尽头,他终于找到了管事说的那个畜棚。 隔着玄铁栅栏往里一看,他不由吃惊地后退了两步。 只见肮脏潮湿、臭气熏天的畜棚中,一只几乎看不出毛色的狐狸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角落,眼睛半阖着,看着几乎像是死了。 若非那断掉的九尾,他简直认不出来这便是当初鲜花着锦、风光无限的紫阁仙君玉面天狐。 玉面天狐听到动静,灰蒙蒙的眼睛动了动,有了些许神采。 他认出来人,坐起身抖了抖毛,露出獠牙,恶狠狠道:“冷耀祖,你是来落井下石看我好戏的么?” 他们当初一个是郗子兰日日相伴的灵宠,一个是郗子兰破格拔擢的亲传弟子,平日没少明争暗斗。 不等冷耀祖回答,玉面天狐忽然注意到他发髻凌乱、衣衫褴褛,上面还有许多干涸的血迹,平日仙气飘飘的气派荡然无存。 他眼珠子一转,便猜到冷耀祖也倒了大霉,不禁笑起来:“冷师弟是犯了什么事,也叫他们发配到这里来了?” 冷耀祖恼羞成怒:“我只是一时糊涂犯了点小过,过不了几日便能回玄委宫,你这只秃尾狐狸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玉面狐狸眯缝着眼道:“我刚来时也像你这么想,一天天眼巴巴地等着郗子兰回心转意,结果你也看到了。” 他顿了顿:“师兄弟一场,如今同是天涯沦落人,还争这些闲气做什么。” 冷耀祖讽刺道:“你的胸襟倒是开阔了不少,看来在这西华苑思过颇有成效。” 玉面狐狸道:“你不必酸我,我是灵宠,你这凡人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对郗子兰来说,你我都不过是解闷的玩物,喜欢时逗一逗,给她添麻烦了便弃如敝屣。” 冷耀祖道:“师尊不会这么对我……” 可这话说出来他却没什么底气。 玉面狐狸:“你说这话,自己相信么?” 他轻蔑地一笑:“你在她身边时日不长,我却陪了她三百年,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我是为了替她出气才断了九尾又受罚,但凡她顾念一丁点情分,哪怕是派个奴婢来吩咐管事一声,我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狐狸吃力地往前挪动了几寸,玄铁链哗啦啦作响,冷耀祖这才发现狐狸一条后腿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 狐狸道:“别以为你比我好多少,起初那管事见我是玄委宫过来的,也不敢慢待我,后来见郗子兰对我不闻不问,就以折磨我为乐了。” 冷耀祖虽然没有多少恻隐之心,却也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寒意。 他皱紧眉头道:“你挑拨离间又有什么用,就算我听信你的话记恨师尊,又有什么用?” 狐狸又往前挪动些许:“你靠我近些。” 冷耀祖踌躇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 玉面狐狸道:“再近些,俯下身来,别叫那老头听了去。” 冷耀祖眼中露出戒备之色。 狐狸大笑:“我修为尽失,还被玄铁链锁着,你还怕我?” 冷耀祖这才走过去,俯下身:“想说什么快点说。” 玉面狐狸将声音压得极低:“你放了我,我知道郗子兰很多事,出了这园子便是十巫的领地,只要我逃到那边,重玄就管不着我,只要我能活下来,一定不让她安生,到时连你的仇一起报了,岂不痛快?” 冷耀祖大惊失色:“师尊待我恩重如山,哪里来的仇……” 说罢站起身退后两步:“你别想用妖术蛊惑我。” 玉面狐狸道:“我哪里还有什么妖术,我方才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6节 冷耀祖斩钉截铁道:“休要再提,我绝不会背叛师尊!” 说罢他退出门外,飞快地锁了门,头也不回地拔腿便逃。 天狐尖细的声音追着他:“你好好想想……” …… 将冷耀祖赶走后,郗子兰服了安神的丹药,在榻上躺了好一会儿,仍觉心有余悸。 赶走教了那么久的徒弟自然不好受,何况许是因了相貌相似的缘故,她第一次见到冷耀祖便觉有眼缘,后来顺理成章地收他为徒,没想到他竟胆大包天地在入门试炼中动手脚。 有了玉面狐狸的教训,郗子兰下定了决心不给冷耀祖当面纠缠的机会,不过一时没忍住应了他的传音咒,还是生了一场闲气。 她抚着心口躺了会儿,莫名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似乎心脏先于她感觉到了危险的靠近,心悸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心脏反而越跳越快,最后开始一阵阵地抽痛起来。 侍女看出她异样,忙将她扶起来:“元君怎么了?” 郗子兰捂着心口,紧蹙着双眉:“不知怎的,心口好疼……” 那侍女也担心道:“这才月初,元君的心疾怎么就犯了……要不要去医馆请馆主来看看?” 郗子兰摇摇头:“我的心疾一向是阿爻哥哥帮我医治的。” 那侍女道:“那奴婢叫人去清涵崖传信,禀告神君。” 郗子兰蹙眉:“阿爻哥哥正闭关,为这点小事去打扰他不好,我忍忍就过了。” 那侍女道:“元君别说这种话,谁都知道神君最在乎的就是元君你,若是有什么事不及时禀告,神君一定会怪奴婢们。” 郗子兰咬着唇不说话,那侍女惯会察言观色,知道她允了,便吩咐道僮即刻去清涵馆传信。 谢爻长年避居清寒崖,只每个月望日前后郗子兰心疾发作,会出关亲自替她疗伤。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郗子兰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龙吟,不觉露出笑意,那是谢爻的坐骑。 果然,不多时便听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郗子兰坐起身:“阿爻哥哥!” 来人在屏风前驻足,却没再向前走。 沉如宫弦又冷如寒泉的声音响起:“怎么了?” 郗子兰知道谢爻还是不想见她,一阵委屈,只觉心口的抽疼越发厉害了。 她捧着心口用帕子捂着嘴,忽觉喉头一甜,冷不丁地吐出一口血来。 侍女吓了一跳,忙接过帕子绕过屏风呈给谢爻:“神君,元君她……” 谢爻接过染血的帕子,冰雕玉琢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表情。 “难受多久了?”他问。 郗子兰吸了吸鼻子:“阿爻哥哥别担心,只是这两日有些胸闷气短,夜里无端觉得心悸不安……” 谢爻从袖中取出一条冰丝帕子,折起来蒙住眼睛,然后绕过屏风走到床前,温声道:“我替你探查一下经脉。” 郗子兰伸出手腕,笑得凄凉:“阿爻哥哥还是不愿看见我么……” 谢爻将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她手腕上:“别乱想,我只是旧伤未愈,免得再像上次那般伤着你。” 他让神识在郗子兰全身经脉中游走了一回,收回手:“没什么大碍,仍是旧疾,我替你行两回气便会舒服些。” 郗子兰“嗯”了一声,屏退了侍女,褪下外衫,接着是中衣,然后平躺下来。 谢爻将手轻轻搁到她丹田处,眉宇间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痛苦之色。 劲飒的灵力在郗子兰体内运转了两个周天,他收回手:“舒服些了么?” 郗子兰道:“多谢阿爻哥哥,好多了。” “那就好。”谢爻说着站起身。 郗子兰顾不得合上衣襟,坐起身抓住他的手:“阿爻哥哥……” 谢爻顿住脚步:“怎么了?”一边说一边抽出手,仿佛她的肌肤上生着刺,触到便痛苦。 郗子兰道:“明日的试炼终选,阿爻哥哥能陪我去么?” 不等他拒绝,她又道:“阿爻哥哥一直在清涵崖闭关,已经很久没陪我了……” 他们名为道侣,但宗门上下都知道他长年在清涵崖闭关,琼华元君也是在玄委宫住得多,招摇宫为了他们合籍新建的宫殿空置着。时间一长,自然有很多猜测。 谢爻薄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拒绝的话,点点头:“好。” 第40章 按照重玄立宗两千多年来的惯例, 入门试炼终选在内门的照机镜举行。 照机镜名为镜,形似一泓深潭,位于中峰招摇山腹的大岩洞中。 终选历来是宗门大事,不比初选在外门举行, 内门的道君们也很少亲临。 终选及随后的拜师礼, 阖宗上下都会到场观摩, 连几位峰主都会亲临, 历来只有玄渊神君例外——谢爻受伤后离群索居,两百年来只在终选中露过一次脸, 就是琼华元君第一次选亲传弟子的时候。 岩洞中不分昼夜,万盏鲛灯照得洞内煌煌赫赫,雪白岩柱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冷嫣生前并未参加试炼,因此从未来过这里。今日她到得早安安静静地坐在镜池畔的石座上环顾四周,只见岩壁上几乎绘满壁画, 这些壁画显然出自不同年代、不同画师之手。 岩洞最深处的壁画线条古拙,色彩质朴。冷嫣扫了一眼,分辨出画的是乾坤大战的传说。从羲和与夕夜自混沌中诞生开始,终止于双神身化日月与山川河流, 羲和的灵识孕育出昆仑一族。不过年深日久, 一些地方斑驳脱落,羲和的面容已看不清楚了。 越靠近洞口, 画的笔法更臻于纯熟, 设色更接近当世, 保存得也越完好。画的是昆仑族和重玄门的历史,从昆仑宗创立, 到冥妖现世, 再到昆仑宗被迫迁徙、分宗, 最后是其中一脉来到西南,在重玄九山中创立重玄门。 不等她看完壁画,重玄的弟子也陆陆续续到了。 距试炼还有半个时辰,众人无所事事,便观赏壁画消遣。 一个重玄弟子向同伴道:“上回我终选时太紧张,都没仔细看这些壁画,今天仔细一瞧,怎么觉得那夕冥有些像我们小师叔祖?” 他同伴道:“被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有点像。” 另一人道:“琼华元君有羲和血脉,怎么生得像夕冥?” 前一人道:“羲和与夕冥本就是双生姊妹,自然也生得相似,羲和后人像夕冥,有何奇怪?” 又有一人道“天地初开时的事谁亲眼见过?还不是随便画画,说不定就是按着咱们宗门中哪位身具羲和血脉的元君画的。” 顿了顿:“我看这画师大约是偷懒,你们看,连那冥妖后也是差不多的脸。” 其余几人仔细一瞧,纷纷点头:“先时不觉得,仔细一瞧,还真的有点像。” 不知是不是受了那些弟子的影响,冷嫣也觉画中的夕冥和冥妖后的确与郗子兰有几分相似,比起她现在这具躯壳,其实更像她当年在玄冰中看到的那张脸。 那些壁画仿佛蕴藏着一股力量,她盯着羲和斑驳难辨的面容看了一会儿,便觉有些头晕目眩。 她收回视线,那眩晕的感觉不久便消失了。 参选者和内外门的弟子到齐后不久,几位峰主也陆续驾鹤、乘凤或御剑到来。 峰主们的座席在正北,高高的石壁上突起新月形的石台,上设九张玉石莲花座,覆以七星宝帐。 九个宝座对应九位峰主,两位峰主空缺,七星宝帐便换成了白幔。 剩下六位峰主中,掌门、三位长老和玄镜仙君谢汋都已到场,只剩琼华元君郗子兰与玄渊神君的座位还空着。 与往年不同,九个莲花座旁还另外设了一个黑玉北斗座,与其余座席隔着段距离,座上用宝石明珠镶嵌二十八宿,上张羽盖,竟比峰主的神座还华丽。 有重玄弟子好奇道:“那座位是留给谁的?好生侈丽。” 同伴中有人知情,答道:“听我师父说那是给长留姬氏一位道君的。” 另一人问:“是哪位道君这么尊贵,能和九大峰主平起平坐?” 先头那人答道:“是姬家主的堂弟,前任家主的独子。” 众人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他。” 许多人都知道长留姬氏有个身份尊贵的病秧子,母亲是前任姬氏家主,小时候天分不俗,但是十几岁上就身中奇毒修为尽失。 “他怎么会到我们重玄来?”一人问道。 “听我师父说,是那位道君阴毒发得狠,他堂兄姬家主便将他送到我们重玄来,说是借我们的重黎泉蕴养。那泉水阳气重,能缓解阴毒。” “啧,姬氏不是以医道见长么,怎么自己家里人中毒反而要送到我们宗门来养?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话音未落,那弟子只觉后背上被一物重重一抽,差点一个趔趄从石台上栽倒下去,他正想骂人,转头却看到冯真真御剑站在半空中,右手拿着把戒尺,拍打着左手手心。 那弟子心虚不已:“小师叔……” 冯真真道:“再乱嚼舌根小心我送你去执法堂吃鞭子!” 那弟子忙哭丧着脸告饶:“小师叔饶命,小侄再也不敢了。” 冯真真待要说什么,那弟子朝远处一指:“小师叔你看,姬师叔和沈师叔来了。” 冯真真顺他所指方向一望,果见姬少殷和沈留夷并肩走来。 她挑挑眉道:“且饶你这一回,不许再胡说八道。” 说罢将戒尺往腰带里一插,踏着剑山电似地向两人飞去,一边挥着手:“小师兄,沈师姐,你们来啦!” 问候沈留夷:“沈师姐的身子可好些了?昨日夜里练完剑想去玄委宫看你,哪知道临时被师父逮住,要我主持今日的试炼终选。” 沈留夷道:“回宗门后好多了。恭喜小师妹。” 冯真真摆摆手:“这种事又烦又累,我情愿练剑。” 顿了顿道:“对了,苏剑翘也进终选了你们听说了么?” 姬少殷颔首:“自然。” 沈留夷抿唇一笑:“我们都替苏姑娘高兴。” 冯真真道:“我就说她很厉害,引气入体一教就会。” 她往池畔的人群中扫了一眼,恰巧对上冷嫣的目光,笑着向她挥挥手,冷嫣也报以微笑。 冯真真回过头,目光不经意落在姬少殷脸上,诧异地睁大眼:“咦,小师兄,你的脸色怎么不太好?” 姬少殷目光闪了闪:“没什么,许是灯火的缘故。” 冯真真凑近了些,指指他眼眶:“才不是,眼下都发青了,嘴唇也很干,是没歇息好么?”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7节 沈留夷蹙了蹙眉,一脸欲言又止。 姬少殷从不在背后道人是非,含糊其辞道:“有点事。” 沈留夷忍无可忍:“小师兄昨日接待那位长留姬氏的贵客,在重黎殿忙到半夜。” 冯真真粗枝大叶,没听出她话里的抱怨之意,反而饶有兴味道:“对啊,我都忙忘了,小师兄你那位前世的小堂叔怎么样?” 姬少殷去过转生台的事不是秘密,不过也只有冯真真这样大大咧咧的性子会毫不避忌地说出来。 姬少殷自不会同她计较,反而有些感激,别人一提到转生的事便小心翼翼,他反倒不自在。 不过提到这位小堂叔,他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这一世活了三百来岁,从未见过那么挑剔的人。 姬若耶下榻之地是离峰峰顶上的重黎殿,宫殿建在飞岩上,苑囿环绕,有山有水,殿前便是重黎阳泉。重黎宫飞阁流丹、玉砌雕栏,比之招摇宫为谢爻和郗子兰大婚新建的芳芷殿也不差什么。为了迎接客人,阖殿洒扫装饰一新,便是讲究如郗子兰,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那位小堂叔从玉车上下来便开始挑剔,从柱础的花样、平阴的颜色花纹,梁上的雕花,一直挑到几榻的款式,一会儿嫌帷幔的配色材质不合乎季节,一会儿又嫌屏风的图案太过俗气,甚至连茶杯上雕的蕙兰他都看不顺眼,宁愿渴着也要换成别的杯子才肯喝第一口茶。 饶是姬少殷这么好性子的人,也几乎发起脾气来。 姬少殷一整天都来往于重黎殿和库房之间来回跑,换了这个换那个,一直忙到天色擦黑,那位小堂叔方才纡尊降贵地抬抬下颌:“再找下去耽搁用膳了,先就这样吧。” 姬少殷以为到这里终于完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待晚膳送来,他才知道这口气松早了,姬若耶又开始吹毛求疵,从菜色挑剔到酒,甚至连食具和菜的色泽不相配也要拿出来说事。 重玄大部分弟子早已辟谷,不过还是按照大宗门的规格配了膳房和膳夫,饮馔不能说多好,却也绝不算差,可到了姬若耶这里,简直到了难以下咽的程度。 姬少殷几乎怀疑他上辈子是不是哪里得罪过这位小师叔——从传闻看,他上辈子的性情也着实说不上好,不过他不到十岁便离开长留到了重玄,而那位小堂叔一直深居简出,两人没什么交集。 或许这就是长留姬氏的做派吧,姬少殷思忖,他上一世的吃穿用度也是非同一般的讲究,单看那些遗物便可见一斑。 冯真真从未在小师兄这谦谦君子的脸上看到过这么古怪的表情,越发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姬少殷思来想去,只能道:“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一会儿你自己看吧。” 话音未落,便听远处传来清脆的鸾铃声,姬少殷一听那声音便觉脑袋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不住抬手摁了摁。 众人不自觉地停下交谈,池畔鸦雀无声。 姬家公子这次没乘车,换成了一架黑玉辇,抬辇的不是一般灵禽灵兽,却是八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山魈。 山魈极聪明,因此很难驯服,驯服的山魈一只难求,他却一下子弄了八只来当辇夫,且这些山魈每只都有两人高,少说也活了千年。 那黑玉辇也配得上八只价值连城的灵兽,辇车十分阔大,在上面舞剑都使得,辇上支起四根黑琉璃柱,垂下层层纱幔,纱幔由贯月蛛丝织就,轻若无物,流淌着水一样的光泽,却将日光和旁人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冯真真看得目瞪口呆,用手肘捅捅姬少殷:“小师兄,你这小堂叔排场可真够大,长留姬氏这么有钱的么?” 饶是姬少殷这样的君子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替人开脱,长留姬氏有没有钱他不知道,这位小堂叔的奢靡确实叫人瞠目结舌。 山魈沿着新月石台东侧的石阶拾级而上,将玉辇停在北斗座前。 玉辇刚停稳,便有一个清俊的侍从快步走到辇旁,弯下腰,伸出一只手——那人虽是侍从,风度气韵却不下于世家公子。 与此同时,一只山魈在辇旁躬身弯下腰。 蛛丝纱幔如水波动,一只纤瘦修长的手从幔子中伸出来。 众人恍惚觉得洞窟中的灯火仿佛都汇聚到了那只手上,因此它才会呈现出那种温润又近乎透明的色泽。 来人将手搭在侍从的胳膊上,分开帷幔探出身,踩着山魈的背下了辇。 众人伸长了脖子,只盼着一睹这位姬氏公子的真容,冯真真近水楼台先得月,谁知待他探出身来,却发现他戴着帷帽,黑纱一直垂到平直的肩头。 虽然看不到脸,单那身衣裳也十分可观。只见层层叠叠幽紫暗蓝墨黑的轻纱仿佛浓得化不开,又不断变幻着色彩的夜空,衣缘和袖口上点缀着银丝绣成的优昙婆罗花。 冯真真懊恼道:“可惜看不到脸。” 她悄悄问姬少殷:“小师兄,姬氏出美人,你那位小堂叔好看么?” 姬少殷正色道:“不可对长辈评头论足。” 冯真真皱了皱鼻子:“知道了知道了。” 肇山派三人也不请自来地前来观礼。 “姬若耶”一下辇,青溪便用秘音向师兄道:“那位姬公子定是个大美人。” 柏高揉了揉额角:“带你来是为了观摩重玄新弟子的实力,你怎么只知道看脸。再说人家脸都遮着,你看什么?” 青溪道:“谁说我只看脸,我还看躯干,看四肢,看骨相,看神韵……你看这位姬公子,身形虽然很消瘦,但是骨相身架却生得极周正,因此他的瘦只显得脆弱,却不阴柔……我活这么大,这样标致的男子身架,先前只见过一次。” 他顿了顿道:“对了,那时候师兄你也在,就是在烛庸门附近那家客店,我们差点被妖魔吃掉那回……咦……” 柏高道:“怎么了?” 青溪道:“那位小郎君虽不像这位姬仙君那么消瘦,但两人的骨相出奇相似呢,也是平肩窄腰,腿又长又直……” 柏高简直难以理解:“人家穿着宽袍你怎么看出腿长什么样?!” 青溪搔了搔头:“我也说不上来,非要说的话,大概就像师父的厨艺一样,是一点灵犀……” 话说到一半,一把破蒲扇隔着柏高的脑袋重重拍在他头顶:“少说话,不然回去没饭吃。” 青溪赶紧闭上嘴。 姬家公子确乎病得不轻,从停辇处到宝座区区几步路也要由人搀扶着。 甫一落座,他便听见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清清冷冷,听不出什么情绪,也没什么起伏:“回来了?” 北斗座上的人正襟危坐,面纱后的一张脸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传音。 冷嫣:“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若木自认隐藏得天衣无缝,不想才刚碰面,就叫那凡人戳穿了身份,不由恼羞成怒:“你怎么知道是本座?” 冷嫣道:“猜的。” 若木:“……你诈本座!” 冷嫣低下头,嘴角忍不住微微弯起,昨日她听说姬若耶到重玄疗伤的事便猜到可能是若木假借的身份——以他的性子是绝不可能拜入重玄门下被人压一头的,要平起平坐便只能是客。姬若耶在姬氏处境尴尬,但身份高,辈分也不低,还是当年的昆仑君第一人选,各方面都是合适的人选。 何况这些统统不考虑,单看祂那身衣裳便能认出来。 “真的姬若耶呢?”冷嫣问道。 若木道:“被本座杀了夺舍。” 冷嫣笃定道:“你才不会。” 若木一挑眉:“谁说本座不会?” 冷嫣道:“你身边那个侍从是姬若耶?” 若木:“你竟敢监视本座?” 冷嫣淡淡道:“我没那么闲。” 若木:“……” 冷嫣道:“除了你自己,谁的躯壳你不嫌弃?” 若木哑口无言。 冷嫣问道:“你答应姬若耶什么条件?” 若木冷哼了一声:“猜错了。” 冷嫣道:“对,亡魂才能向你许愿,所以你答应他母亲什么条件?是抢回家主之位么?”她在归墟底下对清微界的大宗门和大世家巨细靡遗地调查过,对姬若耶母亲也有所了解,因此不难推测她会向神木许什么愿望。 若木:“……” 分开几日,祂忍着不传音给她,便是想看看她什么时候才会主动找祂,没想到祂不吭声,她也就不闻不问。 祂憋了几天,憋了一肚子的气,只等着混进重玄趁其不备吓她一跳,谁知一眼被看穿不说,连来龙去脉都猜得八九不离十。 祂不想同她说话,别过脸去,那没良心的女人竟然也就稳如磐石地坐着。 若木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挑起下颌冷哼了一声:“这种争权夺利的无聊事,本座本来是从来不屑于管的。还要浪费本座神力治那蠢东西的蛊毒,亏死了。” 冷嫣“嗯”了一声。 若木:“嗯?”就一个嗯? 冷嫣道:“多谢。” 这两个字就如一泓山泉泼在祂心上,瞬间浇熄了怒火。 祂冷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扬起,祂又压下:“又不是因为你。” 正说着,忽然自洞口处传来訇然声响,天光自洞口泻入,勾勒出一对男女的剪影。 冷嫣循声望去,立即断开和若木的传音,眼里的笑意瞬间荡然无存。 随即,重玄弟子中间传来一阵骚动。 “神君来了……” 无数窃窃私语似水波一般荡漾开。 谢爻和郗子兰并肩走进岩洞中,石门在两人身后缓缓阖上,两人的身形面容在鲛灯清冷的光芒中清晰可辨。 谢爻戴着紫金冠,一身墨色道袍,背后用金丝绣成重玄九峰的纹章,袍摆和衣袖绣着流云纹,端重肃穆,比记忆中总是一袭素色家常衣裳的模样多了几分威严。 不过连这身华服也掩盖不住他眉宇间深深的疲惫和萧索。 郗子兰却格外光彩照人,眼中的欢悦像小溪一样奔腾流淌。 两人沿着石阶向上走,郗子兰不小心踩到裙摆趔趄了一下,谢爻立即轻轻托住她的手肘,温声道:“小心。” 话音甫落,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石台下一个单薄的人影,蓦地一怔。 “怎么了?”郗子兰转过头,循着谢爻的视线向台下望去,只见一群身着白色道袍的参选者或笃定或忐忑地等待终选试炼开始。 她觑了眼谢爻的脸色,关切道:“阿爻哥哥在看什么?” 谢爻收回视线,眉间倦意更深,他捏了捏眉心,摇头道:“只是灯火晃眼。” 第41章 玄渊神君忽然到场, 非但一众弟子大吃一惊,几位峰主也露出诧异之色,连他们都不知情。 谢爻虽贵为昆仑君,在三位长辈面前仍执弟子礼, 三人却不敢领受, 纷纷起身避座还礼。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8节 许青文看了眼容光焕发的郗子兰, 不由欣慰地点头, 拉着郗子兰的手,对两人道:“快入座吧。” 两人是道侣, 座席自然彼此相邻,他们落了座,场中的骚动渐渐平息。 郗子兰不时瞥一眼身旁的道侣,但见他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既不看她也不看台上参加终选的修士。 玄渊神君多年来避世而居, 这两百多年来不止从未离开过宗门,连门中弟子也很少见到他,很多新近入门的弟子甚至无缘一睹他真容,外间甚至有他已经陨落的传言。 场中虽然鸦雀无声, 但众人的视线依旧聚集在大名鼎鼎的玄渊神君身上。 冷嫣也在看他, 他的面容没什么变化,神情也和从前一样冷肃, 不笑的时候像座冷玉琢成的神像, 不过当年他还在她面前伪装好师父时, 那张冷酷的脸上偶尔会闪现笑容,甚至给人温暖的错觉。 对当初不遗余力、想方设法复活的师妹, 钟爱一生的道侣, 他似乎也是一样的沉默寡言, 只在郗子兰凑过来低声同他说话时,他才会微微偏过头,露出温柔的笑意。 正思忖着,他忽然低下头来,两道冷冰冰的目光落到她脸上,那目光如有实质,仿佛寒冰凝成,仿佛将她神魂千刀万剐的名剑可追。 冷嫣对上他的目光,她的神色平静,曾经如师如父的恩情、朦胧的情愫,早在仇恨的烈火中烧成黑灰,在她荒芜的心底落了厚厚一层。 如今她点漆般的黑瞳里看不出丝毫怨恨,只有适度的好奇,她甚至还冲他露出个朝露般转瞬即逝的浅淡笑容。 任谁都不会怀疑她与他有着血海深仇,准备一点点剥夺他在乎的一切,磨灭他的希望,践踏他的尊严,将他的神魂千刀万剐。 谢爻只瞥了那少女一眼,便即收回目光,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宏亮悠远的钟声响起,在巨大的洞窟中回荡,预示着入门试炼终选即将开始。 钟声的余韵中,一身天青色绣银道袍、头戴青玉如意冠的冯真真风风火火地走到台上,向众人团团一揖,向台上的候选者道:“恭喜诸位道友通过第一场试炼,进入终选。” 她说着,依次介绍内门的尊长。 除了七位峰主之外,够资格收徒的门人有七十二位,座席分布在东西两侧,按照这些人的修为境界高低分成数层。 姬少殷入门虽然比较晚,却是同辈中的翘楚,甚至比几个长老的直系弟子位次更高。 若木懒懒地扫了一眼,传音道:“你们人真无趣,无论在哪里都要分个三六九等出来。” 冷嫣不予置评,只是轻笑了一声。 身为世上最后一个神明,在树神眼里修士和凡 人、人和鸟兽、鸟兽和蝼蚁自然没什么区别,只有祂一个神俯瞰众生。 冯真真三言两语地介绍完几位峰主,便道:“敝派试炼终选每一届都是大同小异,诸位想必已经有所耳闻,规则在下就不赘述了。” 她向着面前明镜般的水潭大剌剌地一挥手:“一言以蔽之,就是请诸位依次步入照机镜中,以一炷香时间为限,能坚持到香燃尽,就算通过了试炼。” 她说着一拂袍袖,面前的几案上立时出现一只金博山炉,香炉中插着支未点燃的香。 再一挥手,几案上又多了只绿玉莲花漏壶,她接着道:“当然,坚持得越久,便说明你们的道心越纯粹,道缘也更深。” 她没把话说尽,但言下之意所有人都明白,道君们就在一旁看着,他们的表现自然决定了道君们的取舍——同样是鲤鱼跃龙门,成为上层道君们的亲传弟子和再传、三传弟子,自是天渊之别。 有人甚至暗暗揣测,玄渊神君时隔多年亲自到场,说不定是动了收徒的念头。 若是能得他青睐,平步青云自不必说,单是玄渊神君第一且唯一的徒弟这个身份,也足以让任何人在清微界横着走了。 众人都卯足了劲要好好表现,却听冯真真道:“诸位面前的案上有一颗琉璃珠,眼下是透明的,一炷香后会变成蓝色,一刻钟后变成红色,半个时辰后变成金色,时间再长……没有这个先例,在下也不知会变成什么颜色。诸位若是感到无法忍受,请立即捏碎琉璃珠,便能从镜中脱身。” 她大大咧咧地一甩头:“闲话少叙,那便开始吧。” 姬少殷握住嘴,轻轻咳嗽了两声。 冯真真经他提醒方才想起来:“对了,开始之前还请诸位签份生死状。” 不少人是第一次听说试炼终选还要签生死状,不由哗然。 冯真真道:“无论修为境界高低,进入照机镜都可能有损神魂,不过只要即时捏碎琉璃珠便没有大碍,诸位切记不可勉强,生死状只是以防万一。” 众人听她如此解释,心下稍安。 冯真真道:“诸位道友可有什么疑问?” 有人问道:“有这么多人,每人都要花一炷香的时间,一天时间够么?” 此言一出,重玄弟子的座席中传出轻轻的笑声,虽没什么恶意,那提问的修士也红了脸。 冯真真微笑道:“道友多虑了,历来能撑过一炷香时间的,不过十来人而已,大部分人片刻就会捏碎琉璃珠。” 她正色道:“诸位道友切记,为免伤及神魂,万万不可强撑。” 说罢,她向东起第一人道:“这位道友,请吧。” 那修士气宇轩昂,虽穿着一样的白衣,只看腰带和佩剑便知是名门子弟。他拿起琉璃珠,昂首阔步地走到镜池前,沿着玉石台阶一步步走到水中。 那池水平静无波,犹如一面青碧色的镜子,但是人一走进去,水面顿时生起白雾,瞬间就把那修士的身形吞没,众人只能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许多重玄弟子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个不知能撑多久……” “我赌他撑不到半炷香时间……” “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不定旗开得胜呢……” “那是他没尝过照机镜的滋味……” “别提了,我想起当初还会做噩梦呢……” 众人正暗自揣测第一人能在镜中撑多久,刚平静下来的池水忽然传出“哗然”一声响,那修士已手足并用地从池中爬了出来。 那弟子上了岸仍旧瑟瑟发抖,不知在镜中遭遇了什么。 两名仙侍轻车熟路地扶他去一边青锦帐中歇息,又喂了他安神的灵丹和汤药。 重玄弟子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不以为怪,而待选修士大多对重玄的终选有所耳闻,亲眼看见这样的场面却是第一回 ,不禁面面相觑。 第二个人入镜时显然忐忑了许多,他比第一个人呆得稍久些,不过出来时的狼狈模样与第一人如出一辙。 紧接着十来人,进水池的时间有长有短,不过都没满一炷香的时间。 十几个人中竟然没有一个能通过终选,几个灵根灵脉优越的世家弟子本来成竹在胸,眼看着前面十多人折戟沉沙,渐渐没那么笃定了。 直到第十四人,总算首度撑过了一炷香,不过那修士从池中爬出来时,浑身抖得好似筛糠,隔着很远也能看见她脸色铁青,几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两个仙侍赶紧将安神丹药塞进她口中,几乎是一左一右将她架到了青庐里。 若木传音:“这些人可真没用,一块小小的破镜子碎片罢了。” 冷嫣道:“里面会遇到什么?” 若木冷冷道:“苏剑翘,本座是不会帮你舞弊的。” 冷嫣:“……” 若木话锋一转:“不过你可以多问几次试试,说不定本座心情好就告诉你了。” 冷嫣掀起眼皮往北斗座上瞟了一眼,隔着面纱都能看出他的得意之色:“不必了。” 若木:“你想清楚,本座可不是每次都那么好心的。” 冷嫣:“……你要是实在想说我不拦着你。” 两人正说着,池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场上的寂静。 那叫声让人毛骨悚然,冯真真当机立断,掷出佩剑,剑化白绫,把那修士从雾气腾腾的池子里捞出来,刚捞出来时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转眼之间,他身上的水滴水银珠般泄下,重又回到池子里,像是活物一般。 那修士在池边打着滚,一会儿战栗着嚎啕大哭,一会儿又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笑声。 冯真真飞身下去,将大量灵力灌注到那修士经脉中,从他经脉中又逼出许多水珠,蹦蹦跳跳地跳回池子里,那修士大喘了一口气,方才捂着脸哭出来。 姬少殷关切道:“小师妹你还好吧?”他想救那修士,但离得远,想要出手时冯真真已经抢了上去。 冯真真用手背掖掖额头:“我没事。” 夏侯俨也传音过来,轻斥道:“已签了生死状,生死应当自己一力承担,你救了这一个,后面的人心怀侥幸,个个都等你来救,你的气海能救几个?救不回来时又当如何?” 冯真真心里有些不服气,但没有出言反驳,只是道:“弟子知道错了。” 她一下子消耗了大量灵气,嘴唇发白,她扫了眼剩下的参选者:“在下并非危言耸听,挨不住时千万要立即捏碎琉璃珠,再有下一个,在下不会再出手相救,试炼通不过还有下次,神魂却只有一个。” 有人怯怯道:“敢问仙子,学生可以退出试炼么?” 冯真真蹙了蹙眉:“可以。” 她扫了眼众人:“还有谁要退出,可以一并提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又有一个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退出了试炼。 台上剩下的三十多个修士依次进入照机镜试炼,又有六人撑过一炷香的时间。 最终台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一个单薄瘦弱的白衣少女,面容和神情都淡得似二月的冷雨。 谢汋饶有兴味地觑了觑眼,向邻座的堂兄投去一瞥,只见面沉似水地望着那渺小的白衣身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汋倾身过去:“师兄,你一直在闭关恐怕没听说吧,这少女是少殷从凌州救回来的凡人。” 谢爻古井深潭般的双眼看不出一丝波动:“嗯。” 郗子兰听见“凡人”二字,脸色便是微微一变,担心地觑了觑谢爻,见他无动于衷,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对谢汋歪了歪头,含着薄嗔道:“三师兄,好好看少说话。” 谢汋欠了欠身,一脸惶恐:“谨遵元君教诲。” 郗子兰叫他逗得一笑,向谢爻身边靠了靠:“阿爻哥哥,三师兄总是这样。” 谢爻“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谢汋道:“师兄,你说我收个徒弟玩玩怎么样?” 谢爻淡淡道:“你自己做主便是。” 郗子兰道:“三师兄,你不是已经有四个入室弟子了么?怎么还要收徒弟。” 谢汋道:“我爱才如命。”说着指指那白衣少女,她已经站起身,不紧不慢地向镜池走去。 他顿了顿,话锋忽然一转:“不过小师妹说得对,我已有四个入室弟子,师兄却是室中空虚,我看这个是可造之才,师兄不妨考虑一下。” 郗子兰直到这时才用正眼打量那凡人少女。 端详了一会儿,她不解道:“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况且凡人能通过终选的机会微乎其微。” 见谢爻沉默不语,她问道:“阿爻哥哥以为如何?” 谢爻面无表情道:“没什么出众之处。” 郗子兰露出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谢汋弯眉笑眼:“我们不妨打个赌。” 郗子兰一向好玩,顿时来了兴致:“赌什么?赌那女子能否通过终选么?”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49节 谢汋摇摇头:“非也,我们赌她能否撑满半个时辰。” 郗子兰先是诧异,随即粲然笑开:“三师兄又想输什么好东西给我?” 谢汋道:“若是我输了,我的阿雪送给你。” 郗子兰双眼一亮,阿雪是谢汋的坐骑雪麒麟,稀世罕有,她寻觅了很久也找不到同样漂亮的。 她立即道:“我同你赌。” 谢汋道:“小师妹怎么不问,若是我赢了怎么处置?” 郗子兰道:“这还用问。你我都知道那凡人女子不可能撑过半个时辰。” 谢汋道:“凡事皆有万一,就算你赢定了,也要将赌注说好。” 郗子兰道:“小师兄想要什么?” 谢汋道:“这赌注我不同你要,让你阿爻哥哥替你出。” 郗子兰有些不安地觑了谢爻一眼:“你先说说看。” 谢汋道:“若是你赌输了,便说服你阿爻哥哥,收那凡人为徒,如何?你敢不敢赌?” 他问的是郗子兰,盯着的却是谢爻。 第42章 郗子兰偷觑谢爻, 发现他眉头微微一动,却没有出言反驳,她忽然有点不安。 再仔细看那白衣少女的背影时,她忽然无端感到一阵心悸, 不由皱起眉头, 捂住心口。 谢爻发现她异样, 问道:“怎么了?” 谢汋道:“小师妹的心疾可是又犯了?别激动, 你还不一定输呢。” 谢爻冷冷地睨了师弟一眼,握住郗子兰的手腕, 温热的灵力顿时似一阵暖风进入她的经脉,在她体内游走了一个小周天。 她顿时感到身体一轻,心悸缓解不少。 谢爻问:“好点了么?” 郗子兰道:“谢谢阿爻哥哥,我感觉好多了。” 谢汋啧啧称奇:“小师妹,你怎么同师兄这么见外, 一口一个谢,拿了我这么多好东西,怎么没见你谢我。” 谢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谢汋道:“开玩笑,开玩笑, 我一见小师妹就想逗逗她, 小时候的习惯改不过来……我一定改,这就改。” 假模假式地压低声音:“小师妹, 一碰到你的事, 师兄就特别开不起玩笑, 自小就这样。” 郗子兰虎着脸道:“分明是你欺人太甚。” 谢汋道:“那方才的赌约怎么说?” 郗子兰道:“自然作罢了,我怎么能拿阿爻哥哥的事情同你赌。” 谢汋道:“没准师兄正好想收徒呢。” 郗子兰谢乜他一眼:“阿爻哥哥若是想收徒, 自己会送鲤鱼佩, 不必你操心。” 谢汋装出如释重负的神色:“还好小师妹不敢赌, 我的阿雪保住了。” 郗子兰挑挑眉:“三师兄原来是骗我!” 谢汋抱着臂道:“当然是骗你,一个凡人不折在里面已是万幸,怎么可能通过试炼,除非……” 他话锋忽然一转,郗子兰的心又提了起来。 谢汋道:“除非她是我徒弟。” 谢爻的眉头微微一蹙,郗子兰始终留意着他,连这么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没逃过她的眼睛。 她忙道:“那姑娘这么合三师叔的眼缘倒是她的造化,说不定你们有师徒缘分。” 谢汋颔首:“正是,正是,起初我还担心师兄同我抢,好在师兄不想收徒,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他顿了顿:“当然,先得看她能不能挨过照机镜。” 若木嗤笑了一声,向冷嫣传音:“那尖嘴猴腮的东西长得丑,想得倒挺多,丑人多作怪。” 冷嫣正沿着玉阶往池中走去,弥漫的白雾很快将她包裹住。 她知若木说的是谢汋,他生得清瘦,姿容虽不及堂兄谢爻,但与丑相隔十万八千里,不过在若木眼里众生皆丑,除了祂自己之外大约都是丑八怪。 但凡名门大宗,都有一些独门秘术、阵法或法器确保上位道君之间传音不会被人听去,有的冷嫣能破,如凌虚派的防护阵法,重玄的她生怕打草惊蛇,没有尝试。 但若木是神,这么近的距离自然有办法听个一清二楚。 冷嫣道:“谢汋说什么?” 若木道:“他在和那个丑女人商量谁当你师父。” 冷嫣:“……”虽说被人夺了去,但那躯壳原本是她的,被人当面说丑,总有些不是滋味。 她决定当作没听到:“他们讨论出什么结果?” 此时池水已经到了她的胸口。 若木道:“谢汋要收你为徒。” 冷嫣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当初她将那些人视为至亲家人,很多事都看不分明,一旦跳出窠臼,便知那群人面上和睦,私下里各怀心思,相互忌惮的有之,暗中嫉恨的有之。 譬如谢汋,自视甚高,却事事被谢爻压一头。无论出身、修为还是际遇,他都远远不如谢爻,只要是谢爻有的东西,他都想拥有,即便只是个待宰的凡人少女,因为占了谢爻入室弟子的名头,他便要时不时地来逗一逗。 却不知他自诩聪明,其实是个沐猴而冠的跳梁小丑。 她闭上双眼,将整个人浸没在池水中。 刹那间,无数支离破碎的光影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一股脑地钻进她神识中,仿佛要将她的神魂撑破,无数尖啸声撞击着她的耳膜,忽明忽暗的光影在她眼前飞速变幻,仿佛无数魑魅魍魉。 她像是坠入一条声与光汇聚而成的,奔腾不息的大河,在山峦似的浪涛中颠簸,时而被挤压,时而被撕扯。 别说凡人,就算是修士的神魂也很难承受这样的痛苦,因而才有人一进这照机镜便忍不住捏碎了琉璃珠。 不过经受过神魂的凌迟,世间没有什么痛苦是冷嫣无法承受的。照机镜仿佛也看出这样的手段对她不起作用,那些混乱的光影和声音瞬间消失,她的周围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虚空。 接着黑暗中闪烁起粼粼的光点,她感到刺骨的寒意从后背钻入四肢百骸中。 她认出这里是清涵崖上玄冰窟,她的死地。 此刻她卧在冰上,手脚被缚,像一头待宰的牲畜,谢爻站在她身旁,手里握着寒光闪闪的“可追”。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解开获她的衣襟,毫不犹豫地举起剑,剑锋割开她的灵府,发出裂帛般的声响,他将左手探入,搅动着,搜寻着,仿佛想将她的神魂生拽出来受极刑。 然而什么都没有,她的灵府中空空如也。 紧接着,“谢爻”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他奋力将左手抽出来,仿若冰雕玉琢的手像是被烈火烧灼过,焦黑的皮肉一片片脱落,露出血肉和白骨。 冷嫣坐起身,冷冷道:“你以为这点伎俩能骗到我?” 话音未落,无数黑蝶如血般从她伤口中喷涌而出,朝“谢爻”飞去,密密麻麻地包裹住他全身,张开嘴,露出尖锐的口器,啮咬他的肌肤,吸食他的血肉。 片刻,照机镜中的谢爻在一声声惨呼中被啃食殆尽。 白骨“喀拉拉”倒下,幻象消失,冷嫣再一次坠入虚空。 冷嫣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琉璃珠,玲珑剔透的珠子已经变成了红色,她已通过了试炼。 她正思忖着要不要立即捏碎琉璃珠,虚空中却飘起了雪。 灰白的雪慢慢飘落,在她周围积聚,不一会儿,她便感觉凉意从她的脚底直往她身体里钻,一股久违的困意侵袭着她的神智,她渐渐恍惚,慢慢记不起自己是在照机镜中参加重玄的终选。 雪越积越多,世界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她站在雪地里,紧紧握着姬玉京的“断春”。 雪中浮现出一道道黑影,眼神空洞,神情呆滞,其中有她的爹娘,也有重玄的同门,更有归墟中无数死在她剑下的亡魂,黑影越来越多,站在雪地上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道颀长的人影从风雪中浮现出来。 他的手里握着把乌鞘宝剑,冷嫣一眼便认出那是谢爻的可追。 男人不发一言,脸隐藏在暗影中。 他轻轻抬了抬手,那些神情麻木的围观者忽然向她蜂拥而来。 “锵”一声,冷嫣手中的断春出鞘,微青的剑光有如连绵不绝的春水,又如斩不断的愁绪。 剑光缠绵,剑意温柔,却在悄然不觉间便带走了生命,剑锋所至,头颅像落花坠落,鲜血如花瓣纷飞,春意断尽,骄阳烈日熔金烁石。 冷嫣不知自己杀了多少人,她丝毫感觉不到疲惫,她的身体麻木,心也麻木,砍下的头颅神情麻木,倒下的身躯也麻木。 飞溅的鲜血像仲夏的暴雨打在她脸上,她在血中前行,一茬茬的活人和亡魂无一例外地倒在她剑下。 最后,所有人都倒了下来,只剩下无言的男人,渊渟岳峙。 浴血的少女举起剑,剑锋直指他的咽喉。 男人终于开口,声音飘忽而疲惫:“你当真要杀我?”他的脸仍旧隐藏在阴影中。 冷嫣不发一言,手中断春送出,干净利落地刺穿了男人的咽喉。 她拔出剑,男人向前踉跄了两步,他终于离开了阴影。 冷嫣看清楚他的脸,那是一张清朗如皓月的脸。 “锵啷”一声,断春落在地上,断成两截,冷嫣后退两步:“怎么是你……” 姬少殷看着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的眼睛里满是愕然和谴责。 “小师妹,”他吃力地说道,“你手上……手上怎么会……” 冷嫣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她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她的手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血? 她又抬起头,却发觉姬少殷不见了,眼前是个仅存在于她记忆中的少年,一张稚气未脱的脸。 少年的眼神空洞茫然:“小师妹,你怎么……变成这样……”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50节 话音未落,几点火光从他手中落下,是他好不容易替她寻来的离朱草种子。 冷嫣只觉耳边轰然一声巨响,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是小师兄,她杀了小师兄。 姬玉京向前仆倒,她茫然地扶住他。 她跪倒下来,让他躺在自己怀里,用手捂住他喉间的伤口,可温热的鲜血从她手指间流下。他的双眼慢慢黯淡下来,不一会儿便像一切死人,蒙上了一层白翳。 她的身上也沾满了鲜血,血融化了冰雪,四周成了一片血海。 她感到姬玉京的身体从她怀里滑下去,她用双臂箍住他,想方设法阻止,可他还是从她怀里滑了出去,缓缓沉入血海。 …… 金博山炉里的香早已燃尽,冯真真面上镇定自若,心里早已焦急万分。 她不该偏袒任何一位待选者,但平心而论,她希望苏剑翘能进入终选——尽管这希望微乎其微。 若是实在通不过,她至少希望她能全身而退,照机镜会挖出一个人心底最深的恐惧,即便是修为高深的道君进去也有危险,何况是凡人。 她在台上踱着步,时不时抬头看看姬少殷和几位峰主。 长老和师伯、师叔们都泰然自若,时不时聊上一两句,冯真真忍不住传音给姬少殷:“小师兄,苏剑翘进去那么久都没动静,会不会出什么事呀?” 姬少殷也忧心忡忡,答道:“先别自己吓自己,苏姑娘吉人天相。” 不过他脸色白里透着青,这话显然连他自己都不信。 他与苏剑翘虽是萍水相逢,但他每回见到她都无端感到亲切,仿佛他们已认识很久似的,若是她在照机镜中出事,他不知该如何自责。 冯真真咬咬牙:“不管了!” 话音未落,她手中长剑已经出手,剑身化作长长的白绫飞入镜池中。 不一会儿,白绫飞出水面,却不见那凡人少女被卷上来。 冯真真不信这个邪,再次将剑化成的白绫抛入池中,可苏剑翘就像消失在了池底,怎么也捞不到。 连几位峰主也不曾见过这种怪事,弟子们忍不住交头接耳。 “难道是那凡人太弱,神魂连同躯壳都叫镜池吞噬了?” “都快小半个时辰了,就算捞出来恐怕也不中用了……” 姬少殷坐立不安,忍不住向夏侯俨传音:“师尊,镜池中不知出了何事,弟子能否下去查探一下?” 夏侯俨语气有些严厉:“少殷,我知你与那姑娘有点交情,不过这是我们重玄千百年来的规矩,贸然进入照机镜,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姬少殷:“可是……” 夏侯俨厉声道:“可是什么,少殷,难道你连师父的话都不停了?” 姬少殷道了声“遵命”,断开了传音。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莲花更漏嘀嗒作响,一声一声像是敲在人心上。 姬少殷再也忍不住,腾地站起身,向夏侯俨行礼:“师尊,弟子不能见死不救。” 说话间已飞下石台,便要跳入池中。 说时迟那时快,数道白光闪过,将姬少殷团团围住。 姬少殷不明就里,定睛一看,却是八只雪白的山魈,每只都有两人高。 他抬头望向山魈们的主人:“道君这是何意?” 北斗座上的华服男子慵懒道:“姬仙君好生小器,眼见这位苏姑娘在照机镜中呆的时间要比你久了,可是面子过不去?” 饶是姬少殷好性子,也快被他这颠倒是非的话气笑了。 “道君误会,在下是要救苏姑娘,”他冷下脸道,“还请道君让这些灵宠让一让。” 那些山魈非但不让,还手拉手围着他跳舞。 姬若耶道:“你怎么知道她用的着你救?” 姬少殷正欲说什么,忽听“哗啦”一声巨响,一道水柱从池底喷涌而出,在半空中盘绕一圈,竟化作了一条银光熠熠的巨蛇。 巨蛇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声,声如龙吟。 有人惊呼:“快看!是那个凡人!” 众人定睛一看,果见巨大的银蛇背上站着一个白衣少女。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那少女身形忽然晃了晃,然后如一片秋叶从半空中栽倒下来。 第43章 众人都张口结舌, 别说普通弟子没见过这等事,便是三位长老中年事最高的凌长老也不曾见过,他甚至从未听说过镜池水会化作银蛇。 这凡人少女在照机镜中究竟遭遇了什么? 正思忖着,少女身形忽然一晃, 如秋叶自半空坠落, 池水化成的银蛇在空中盘旋数匝, 忽然解体, “哗啦”一声落回了池中。 姬少殷立时耸身向少女飞去,然而却有两只山魈一跃而起, 一左一右,好巧不巧地将他的去路封得死死的。 眼看着少女就要跌落在地,说时迟那时快,伴随着一阵清越细碎的鸾灵声,一道白影如闪电飞下高台, 几乎擦着地面掠过,堪堪在少女堕地之前将她掠在了背上。 白色身影划出一道弯月半般的弧线,随即稳稳地落到地上。 众人定睛一看,方才发现那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灵虎。 姬少殷一眼认出这是天枢道君姬若耶的坐骑。 他举首向北斗座望去, 只见姬若耶正摩梭着左手食指上的一枚宝石纳戒——那白虎大约就是从纳戒里放出来的。 众人先时心被吊到了嗓子眼, 此时又啧啧称奇,心道长留姬氏这病秧子, 别的本事没有, 驯灵兽倒是有一套。 白虎像是能猜到人们的想法似的, 高高昂着头,不紧不慢地驮着少女向青帐中走去。 姬少殷总算摆脱了山魈的纠缠, 快步走进青帐中。 仙侍们已将苏剑翘放到软榻上, 那头灵虎温顺地趴在榻边, 时不时用尾巴轻轻拍打一下地面。 姬少殷问仙侍道:“苏姑娘怎么样了?” 一名仙侍答道:“方才喂了药,不知怎的还未苏醒。” 姬少殷走近榻边,灵虎忽然警觉地站起身,弓起背,将尾巴高高竖起,冲着他露出尖牙,喉间发出“哈哈”的气声。 就在这时,帐外响起一道慵懒的声音:“小猫,不许失礼。” 足有一头小象般大的“小猫”呜咽一声,乖顺地趴了回去。 与此同时,姬若耶已款款走进帐中。 他瞥了眼榻上不省人事的少女:“哟。” 他的口吻听起来像是幸灾乐祸,姬少殷心中反感,蹙了蹙眉,作了个揖道:“多谢道君及时出手相救。” 姬若耶指指人事不省的少女:“我救的是她,何须你道谢。” 姬少殷不明白姬若耶为何平白无故出手救一个陌生的凡人少女,但转念一想,这位小堂叔性情乖戾,做事随心所欲,为了争道能杀死同为世家子弟的杨林东,因为某些古怪的理由救下苏剑翘也不足为怪。 姬少殷温和却坚决:“苏姑娘既已通过试炼终选,便是敝派弟子,道君救了敝派弟子,晚辈理当道谢。” 他说着便要伸出手查探苏剑翘的经脉,不想却有一把黑色麈尾横插过来,挡住了他的手。 姬若耶凉凉道:“她几时拜师的,我怎么不记得。” 姬少殷一时无言以对,未行拜师礼,苏剑翘的确还不能算重玄弟子。 他想了想道:“晚辈粗通医理,庶几可以替苏姑娘看一看。” 姬若耶挑了挑眉:“我正好精通医理,庶几比你这粗通的可靠。”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将少女的左手翻转过来。 姬少殷正想说什么,冷不防看见一道伤口横贯整个手掌,几乎深可见骨。 姬若耶又将她袖子轻轻卷到手肘,只见胳膊内侧布满了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伤口,翻卷的皮肉被池水浸得发白,殷红鲜血正从伤口中慢慢渗出来。 姬少殷不由骇然:“这是……” 姬若耶淡淡道:“为了在照机镜中保持神智清明,自己割的。” 姬少殷感到心头像是被尖针刺了一下,喃喃道:“何至于如此……” 姬若耶从纳戒中取出伤药,驾轻就熟地替冷嫣敷上,然后掀起眼皮瞥了姬少殷一眼:“听闻姬仙君在照机镜中逗留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出来时毫发无伤。” 姬少殷颔首:“说来惭愧,晚辈是比同门顺利一些。” 姬若耶道:“敢问姬仙君在照机镜中经历了什么?” 姬少殷道:“不瞒道君,晚辈什么也没见到,唯有澄澈池水。” 姬若耶又问:“你可知照机镜照的是什么?” 姬少殷点点头:“晚辈知道。” 照机镜照出的是一个人心底最深的恐惧,也是道途上最大的阻碍。 姬若耶收回视线:“因为你无忧亦无怖,自然不懂别人的执念。” 姬少殷蹙眉:“可是晚辈并非不能想象……” 姬若耶道:“最烦的就是你这种人,明明不懂还要假装善解人意。” 他顿了顿,不耐烦道:“她看来要醒了,你赶紧出去,省得她认错救命恩人。” 姬少殷:“……” 姬少殷刚走出青帐,若木便挥手布了个秘阵,无论谁设法窥探,都只会看见祂想让他们看到的景象。 冷嫣睁开双眼:“多谢。” 若木没好气道:“谢什么,横竖也摔不死你。倒是把本座一瓶上好伤药浪费在你的傀儡身上。” 冷嫣道:“我买了还你。” 若木冷笑道:“本座的药,是你想买就能买的?”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51节 “那用这东西抵偿怎么样?”冷嫣挑挑眉,摊开掌心,里面是一块只有婴儿手心大小的八卦镜,青光熠熠,星芒闪耀,似玉非玉,似金非金,光华流转,叫人挪不开眼。 冷嫣只给他瞧了一眼,便即合拢掌心:“待剑铸成,给你挂在剑上。” 若木扯了扯嘴角,瞥了眼她伤痕累累的胳膊:“谁要你这破镜子。” 顿了顿,沉下脸道:“知道难缠还强行收伏,真的折在里面看你怎么哭。” 虽然傀儡身的皮外伤无关大碍,但是祂知道强行收伏重玄的镇派宝镜,又强行挖出镜魂,绝没有她说的那么轻巧,为了保持清明,她一定对自己用上了远比刀割更酷烈的手段。 冷嫣道:“本来我也不想赶尽杀绝,谁叫它动了杀心。” 她话锋一转:“既然你不要,那我就把它炼化了,雕个傀儡倒不错。” 若木“啧”了一声:“就你那手艺,剪纸都算暴殄天物。” 身为偃师宗唯一的传人,冷嫣鬼斧神工的手艺大约能将祖师爷气活,她也闹不明白,当年自己的女红差强人意,为什么做的傀儡个个歪瓜裂枣。 但是叫人直接了当地指出来,总是令人泄气,冷嫣道:“你也未必比我强。” 若木轻嗤一声:“本座只是不稀罕雕罢了,但凡肯做,必定是巧夺天工。” 两人聊了几句,若木便即起身离开,虽说姬若耶的喜怒无常、性情乖张已深入人心,但若是对一个凡人的兴趣超乎常理,还是难免惹人怀疑。 他刚走,冯真真便来到帐中:“剑翘,你好些了么?” 冷嫣点点头:“服了天枢道君的药,好多了。” 冯真真还是不放心,坚持替她探查了经脉,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刚才你在池子里半天没动静,可真是吓死我了。” 她顿了顿道:“对了,师尊让我问问你,在镜池里究竟碰到了什么,那池水怎么会变成银蛇?” 冷嫣皱起眉头作冥思苦想状,半晌只是不确定地摇摇头:“抱歉,我也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 冯真真点点头:“大部分人从照机镜里出来都觉像是做了场噩梦。” 冷嫣又道:“我只记得池水突然涌出来,把我整个人托上了天,浑浑噩噩的,也不记得有蛇。” 她说着揉了揉太阳穴。 冯真真道:“我想也是,连神君、师尊和几位长老都不明就里,你当然更不知道了。” 冷嫣脸上闪过忧虑:“仙子,这样会不会算终选没通过?” 冯真真立即道:“当然通过了!你知道你在照机镜里呆了多久么?” 她兴奋道:“刚好半个时辰,比小师兄还厉害!你放心,进不了内门我把头拧下来给你。” …… 若木走出青帐,向照机镜投去一瞥,池水依旧明澈如镜子,看着与先前并无不同,三年后若是重玄还有机会举办入门试炼的话,他们便会发觉这镜池已失了镜魂,成了一潭死水。 想到此节,他不由扬起嘴角,转过身,勾勾手召来个重玄执事弟子,递给他轻飘飘一张纸:“人我已经治好了,这是给你们夏侯掌门的药帐。” 那执事弟子一看账目,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这……这……”就是让他不吃不喝三百年,薪俸也付不起这瓶药钱。 姬若耶叹了口气:“本来我自救我的人,但你们姬仙君非说这是贵派的人,那只有算算清楚了。” 那弟子不知所措,只觉薄薄一张纸有千斤重。 待姬若耶扬长而去,他才压低声音对同伴道:“那位天枢道君是不是和我们的姬仙君不对付啊?” 他同伴道:“我看十有八九是这样,听说这位一来便对着我们姬仙君横挑鼻子竖挑眼,方才拦着姬仙君,又抢着救人,这会儿还巧立名目讹仙君的钱财,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针对姬仙君呐!” 冷嫣隔着几重帷幔,将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禁哑然失笑,也只有祂能想出这么损的法子,既打消了别人的怀疑,还讹了重玄一笔钱。 不过片时,账目到了夏侯俨手中,饶是他城府深,也叫那数字吓了一跳。不过他随即便明白过来,这姬若耶八成是因为什么缘故看姬少殷不顺眼,因此事事与他作对,拿着那凡人少女做筏子,找姬少殷的麻烦。 他讥诮地撇了撇嘴角,这笔钱虽然不小,不过早晚都能从他身上连本带利地收回来——只看他愿不愿意收下他堂兄姬重宇的买命钱。 原本他是不想将麻烦揽到自己身上的,但姬若耶实在太能折腾,才几日,这上蹿下跳的劲就让他有些忍无可忍了,若是按原定计划住上一年…… 夏侯俨揉了揉额角,打定了主意,待谢汋从凌州回来,也该与姬家主叙叙旧了。 …… 候选者在青帐中歇息时,其他人也没闲着。 历来试炼终选不仅选拔新弟子,还是老弟子切磋道法与剑术的好机会,尤其是外门弟子,这是为数不多能在内门道君们面前露脸的机会,若是得了谁的青眼,直接登堂入室也不无可能。 上场比试的弟子都卯足了劲,约莫一个时辰的连环打擂之后,有一名外门弟子得到了晋升内门的机会,可以与新弟子一起拜入内门。 酉时的钟声响起,众人不由精神一振。 钟声中,通过照机镜考验的八名新弟子加上方才脱颖而出的外门弟子,都换上了天青色绣银色蟠虬纹的道袍,依次走到台前。 冯真真扫了众人一眼,冲冷嫣飞快地挤了挤眼睛,随即道:“恭喜诸位道友通过照机镜的严苛考验,顺利通过敝派终选试炼。” 接着她解释了遴选弟子的规则——每位有资格收徒的道君面前的案上都放着个金匣,匣中各有数块鲤鱼佩,最少的一块,最多的三块,视他们可收的弟子数而定,按照师父的辈分和修为差别,这些鲤鱼佩的材质也不尽相同。 三位长老辈分最高,用紫玉,夏侯掌门和郗子兰次一等,用墨玉,谢汋又次一等,用白玉,再下一辈便只能用青玉。 每个待选的弟子将依次上前,属意的师长便可施诀赠出鲤鱼佩,这一环节是师长选徒弟,师长们所赠鲤鱼佩会从金匣转移至那位弟子的木匣中,待赠佩完毕,便由弟子打开木匣,从得到的鲤鱼佩中选择想追随的师父——这时候又成了徒弟选师父。 冯真真宣布完规则,便道:“有请第一位新同门,苏剑翘。” 冷嫣向前跨出一步。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这个貌不惊人的凡人少女身上,若说终选之前大部分的目光还是轻视,这时候已有不少变成了钦羡。 历来排名第一的新弟子都会拜入名师门下,而修为辈分都低一些的师父心知投了也不会被选中,便会直接放弃。 众人都暗暗揣测这少女的机缘会落在哪一宫——三位长老已经数百年不曾收过新弟子,应当不会破例,玄渊神君更是从未收过徒弟。 掌门和玄镜仙君谢汋都有不少弟子,大约不会再收徒弟,峰主中只剩下琼华元君。 郗子兰本来有四个弟子,但玉面狐狸和冷耀祖接连被逐,她手上便多了两个缺额。 众人暗自揣测,这一鸣惊人的凡人少女多半要花落玄委宫了。 莲花更漏嘀嗒作响,姬少殷正要赠出青玉鲤鱼佩,却收到了谢汋的传音。 “少殷,”谢汋道,“我想收苏剑翘为徒,你意下如何?” 姬少殷一怔:“三师叔是当真的?” 谢汋笑道:“这是自然,你这次是不是只有两块鲤鱼佩?若是投了她不选你,白白浪费一块。” 姬少殷蹙了蹙眉,他并不在乎浪费一块鲤鱼佩,但是苏剑翘看到他的青玉佩,会不会为了践诺而勉为其难地选他呢?何况三师叔好心提前知会他,他执意而为,未免伤感情。 他想了想,眉头舒展开,心道这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先前答应苏剑翘收她为徒时,他们都不知道她会在终选中一鸣惊人,如今她高居榜首,又得三师叔青睐,论辈分论修为,三师叔都远胜于他,她没有任何理由选他,何必让她为难呢? 姬少殷道:“侄儿明白了,多谢三师叔告知。” 谢汋勾起嘴角:“你又要多个小师妹了。” 姬少殷想起当初赠剑时少女坚定的眼神,心中莫名有些怅惘,但他旋即便真心实意地替她感到高兴。 师叔侄两人传音时,郗子兰忐忑不安地觑着道侣。 谢爻面前也有一只金匣,里面也躺着一块鲤鱼佩,由独一无二的赤玉雕成。 这样的鲤鱼佩他只赠出过一块,那唯一的一块在一个寒夜里碎成了两半,是一个少女在剧痛中生生捏碎的。 郗子兰明知谢爻不可能收眼前这凡人为徒,但还是莫名坐立不安。 她终于忍不住传音道:“阿爻哥哥,你说我要不要收下这苏剑翘?” 谢爻沉默片刻,淡淡道:“可以。” 郗子兰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既然阿爻哥哥这么说,我就听你的。” 她生怕他后悔似的,立即捏诀投出了鲤鱼佩。 “她的心性很不错,”郗子兰愉快地道,“我一定倾尽全力教她,法器灵丹我也不会吝啬的。” 谢爻“嗯”了一声,向台下的少女瞥了一眼,她的身量要比记忆中的人略高一些,没有那么羸弱,但同样单薄纤瘦。 他忽然感到眼底一阵刺痛,忍不住移开视线。 铃声响起,冯真真道:“苏道友,你可以打开匣子了。” 众人都盯着少女的手。 冷嫣揭开盖子,天青色锦缎上卧着两块玉佩,一块是墨玉的,鱼尾别具匠心地雕成一株兰花,显然属于郗子兰,另一块是白玉的,属于谢汋。 没有青玉佩。 冷嫣诧异地看向姬少殷。 姬少殷也在看她,眼中满是欣慰的笑意。 他的笑意渐渐凝固,因为他看清了少女的眼神,里面没有丝毫惊喜,只有深深的失望。 冯真真道:“苏道友,琼华元君与玄镜仙君都愿收你为徒,你想拜哪位道君为师?不必有所顾虑,说出你真实心意便是。” 冷嫣道:“请恕在下不能拜这两位道君为师。” 众人不禁哗然,有人不可置信:“她连这两位都看不上,还想拜谁为师?三大长老?掌门?总不见得是玄渊神君吧?” 郗子兰脸色微微一变,谢汋却不以为忤,眼中的兴味越来越浓。 冯真真大吃一惊,她是知道苏剑翘多渴望学剑的。 她着急道:“为什么呀?” 冷嫣淡淡地望了眼姬少殷:“因为在下与人已有约定,既已承诺过,便不能拜别人为师。” 冯真真这才想起苏剑翘是想拜小师兄为师的,她知道这位苏姑娘执拗,却不知她这样认死理。 她只得道:“苏道友,按敝派门规,拜师以鲤鱼佩为准,小……你的匣子里没有那位道君的鲤鱼佩,恐怕是缺一点师徒缘分……” 姬少殷知道自己不该置身事外,站起身向冷嫣一揖:“抱歉苏道友,是在下毁诺,在下难辞其咎,但门规不可更改,两位道君无论道心、德行还是修为都远在在下之上,还请苏道友为了自己的前程与道途斟酌一二。” 夏侯俨想不到拜师礼又出岔子,不觉心力交瘁,思忖着该如何不失体面地打发了那凡人——虽说她在试炼中表现优异,但毕竟灵根灵脉先天不足,能有多大造化还是两说。 凌长老更是气急败坏地传音给他:“素来只有别人求着进重玄,她以为她是谁?” 夏侯俨捏了捏眉心,正想说什么,忽听“当啷”一声响,那凡人少女手中的木匣里忽然多了一块莹润可爱的玉佩,雕的不是龙不是凤,却是只憨态可掬的猫儿。 夏侯俨自然知道这是谁搞的鬼,忍无可忍地看向北斗座,冷声道:“天枢道君,这是何意?” “姬若耶”一手托腮:“拜师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这姑娘既不想收那两条鱼,说不定喜欢会吃鱼的猫儿,左右你们不想要她,我又缺个徒弟,倒不如拜我为师。” 夏侯俨几乎气笑了:“天枢道君,拜师式是敝派大事,不是儿戏。”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52节 姬若耶瞟了眼姬少殷,若有所思道:“承诺别人的事一声不吭就毁约,可真是不儿戏。” 姬少殷羞愧难当,几乎无地自容。 姬若耶火上浇油:“还不如拜我为师。” 谢汋笑道:“姬兄打算传授给徒弟什么绝学?” 他这话几乎是明着讽刺对方是个修为尽毁的废人,但凡要点脸面的都会如鲠在喉,然而这病秧子却泰然自若:“除了教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还能教她雕猫儿狗儿,兰花草儿。” 夏侯俨本来只想着如何打发这凡人少女,眼下忽然冒出个混不吝抢人,为了宗门的颜面反而不能放手了——若真叫他把人抢去,重玄岂不是成了清微界的笑柄? 他沉声道:“苏道友已经通过敝派入门试炼终选,便是敝派弟子。” 他转向姬少殷:“少殷,你与苏道友确实有约定在先?” 姬少殷答道:“回禀师尊,弟子的确答应过苏道友,只要苏道友能通过入门试炼,便收她为徒。” 夏侯俨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为师明白了。此事是敝派弟子有错在先,无论有何误会,承诺就是承诺。” 他向冷嫣道:“苏道友,你果真非少殷不拜?” 冷嫣点点头:“是。” 姬若耶适时道:“倒不如跟我学雕猫儿。” 冷嫣强压下上扬的嘴角。 夏侯俨叹了口气:“少殷是在下的亲传弟子,他有过,是在下管教不力,这次在下便做主,让苏道友破格拜少殷为师,下不为例。” 他顿了顿,向姬少殷道:“将鲤鱼佩赠与苏道友吧。” 姬少殷捏诀施咒,刹那之间,冷嫣手中的匣子里便多了一块青玉鲤鱼佩。 她从匣中拿起鲤鱼佩系在腰间,再拜道:“弟子拜见师尊。” 第44章 拜师礼后, 众人依序离开,若木刚乘上他那驾华丽的墨玉辇,便听帷幔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请天枢道君留步。” 若木在车里坐着,既不撩开帷幔应答, 也不吩咐侍从们起驾, 半晌, 方才撩开帷幔, 没好气地乜了眼辇旁的少女:“何事?” 冷嫣将一块玉佩递过去,凝脂般的白玉雕成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 猫儿蜷成一团,懒懒眯着眼睛似在打盹,雕得栩栩如生,连那毛茸茸蓬松松的尾巴都惟妙惟肖,尾巴尖还有一点墨色。 冷嫣道:“道君的玉佩方才留在匣子里了。” 若木道:“你留着吧。” 冷嫣看了一眼懒洋洋卧在掌心的小猫, 越发觉得它灵动可爱,仿佛活的一般,可越是如此,她越是不想收下, 坚决道:“此物太贵重, 晚辈不敢受,请物归原主。” 若木轻哼了一声, 接过来, 随即向玉辇另一侧一抛, 猫儿玉佩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悬崖底下的深涧中, 刹那间不见了踪影。 不等冷嫣开口, 若木冷声道:“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不会收回, 既然你用不着,那就扔了吧。” 冷嫣眼睁睁看着那惹人爱怜的小猫坠下山崖,连傀儡心脏都忍不住一抽。 她不知哪里又惹了这位,想传音给祂,却不知该说什么,恰好这时,姬少殷、冯真真和沈留夷向她走来。 姬少殷道:“方才是姬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惭愧,望苏姑娘别放在心上。” 冯真真没大没小地拍了一下师兄的后背:“小师兄真是的,剑翘师侄已经是你徒弟啦,还苏姑娘苏姑娘的。” 姬少殷赧然一笑。 冷嫣道:“是弟子任意妄为,请师尊见谅。” 若木等了会儿不见她有反应,用麈尾挑起帷幔一看,只见那没良心的女子正和姬少殷聊得起劲,不由气结,忿忿向侍从打扮的姬若耶道:“走!” 姬若耶不知哪里又惹了这神明的不悦,惴惴不安道:“主上是回重黎殿还是去招摇旧宫?” 若木这才想起拜师礼后还有夜宴,祂气都气饱了,哪里有什么兴致赴宴,正欲吩咐回重黎殿,不经意向冷嫣和姬玄殷一瞥,改了主意道:“去招摇旧宫。” 八只雪白山魈抬着玉辇缓缓向前走,若木袖中“噗”地冒出一股青烟,随即小银人若米从袖口爬出来,探头探脑地瞟着主人。 若木剜了他一眼,若米吓地缩了回去。 若木捏着他的后脖领把他拽了出来。 小银人讪讪道:“神君一早知道冷姑娘要拜那姓姬的丑修士为师,为何不高兴呐?” 若木也说不清楚,祂方才出手也不是当真要冷嫣拜祂为师,只是顺手把水搅浑,逼重玄那些老东西一把。 按理说,事情进行得顺利,祂该满意才是。 可当冷嫣越过祂的猫儿佩,拿起姬少殷的青玉佩时,祂胸中莫名堵得慌。 若米继续道:“神尊息怒,冷姑娘也是不得已,神尊如今顶着姬若耶的名头,平日在重玄中走动究竟不如内门弟子那般方便,何况长留那边随时可能有变,到时候还要劳神尊的大驾前去处置,这边便顾不上了。” 若木冷哼了一声,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不妨碍祂生闷气。 若米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神尊难道是因为特地亲手雕的玉佩被冷姑娘退回来,这才格外的不高兴?” 若木冷哼了一声:“本座只是闲着无聊雕着玩的,谁说是为她雕的。” 小银人小声咕哝:“毕竟花了不少心血呢,神尊也真舍得,就这么扔了。” 若木道:“区区一枚玉佩罢了,不费吹灰之力,扔了就扔了。” 小银人皱眉:“不对啊,虽说外人看来只有片刻,但神尊可是用了凝时之术,在梦域中雕了整整三日,雕废了十多块美玉才得了这一块送得出手的……” 若木瞪了它一眼:“那是本座精益求精,与那姓冷的无关。本座只是重然诺,答应了当她剑灵便尽心尽责,不像有的人轻诺寡信,出尔反尔。” 若米不知道雕玉佩与当剑灵有什么关联,但他不敢吭气,只会连声附和:“自然自然,那姓姬的丑修士连神尊树梢上一片叶子都比不上,也就是沾了上辈子的光,才叫冷姑娘对他刮目相看。” 若木将头往旁边一扭:“从此她的事本座再不插手,由她去。” 若米“噫”了一声:“可是神尊为什么还要跟去招摇旧宫……” 话音未落,他已被若木一根手指摁回了叶子。 …… 按重玄的惯例,拜师礼结束后当晚,掌门连同几位峰主将大设筵席,招待远道而来的宾客,庆贺新弟子入门。 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各大峰主在各自宫殿中轮流设宴,这一届轮到的是郗子兰设宴,她没有选自己的玄委宫,却选了招摇旧宫——旧宫位于山麓,是谢爻与她成婚前独居之所。 与谢爻合籍之前,她已是招摇宫的半个主人,如今更是当仁不让,无论新殿还是旧宫,只需她吩咐下去,自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谢爻直到玉车停在旧宫的云坪前,方才意识到入门宴是在招摇旧宫举行。 郗子兰瞥见他微露诧异之色,嗔道:“上个月十四阿爻哥哥来替我疗伤,我特地说了这事,你不记得了?” 谢爻一回想,方才发觉隐约有些印象:“我记得。” 郗子兰解释道:“旧宫空置许多年,陈设都过时了,梁柱的漆画,墙上的椒泥也都旧了,正好趁此机会修葺一下,我自作主张,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 谢爻心不在焉道:“你选的自不会有错。” 郗子兰向纱帷外望去:“这里虽在山麓,却胜在清幽,景致倒比半山腰的新殿更好。” 她转过头看向谢爻:“阿爻哥哥,待你彻底养好伤,我们回旧宫来住几日可好?” 谢爻淡淡道:“你喜欢就好。” 两人一边走,郗子兰一边絮絮地说着家常,时不时说起两人年少时的趣事,谢爻一向沉默寡言,并不插什么话。 到得殿庭,郗子兰不时指一株草木或一座亭台,告诉谢爻她改动了什么,有何巧思,她指到哪里,谢爻便望向哪里,目光却是虚虚的,仿佛什么也没看进眼里。 他的确什么也没看进眼里,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离开玄冰窟太久,经脉中被他强行压制住的邪气又蠢蠢欲动,他一边暗自运气压制,一边分神听郗子兰闲话家常,只觉她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隔着层时缓时疾的流水。 郗子兰天性喜欢热闹,每逢盛时佳节都要广开筵席,平日也三不五时地找些赏花、赏月、赏雨、赏雪、赏宝的由头,邀上十数亲朋好友一同赏景宴饮,有入门宴这样的机会自然要大显身手。 为了这场盛会,她特地提前命人将前殿连同花园修葺一新,庭前原本就栽着许多奇花异树,她又命人从各地名山中移栽了许多更稀有的名品来。 珍花异草争奇斗艳,瑞香兰芷馥郁芬芳,灵禽在花树间穿梭飞舞,婉转啁啾,和着护花玉铃的细碎清音,比世间的一切丝竹管弦都动听。 众人通过回廊穿过花园,已觉移步易景目不暇接,入得殿中,陈设之奢靡更是令人咋舌。 凌长老一走进正殿脸色便沉了下来,他自然知道招摇宫旧殿以前是什么模样,如今却是天翻地覆。 他向章长老传音,声音里已有些愤懑:“这场宴会花费不少吧?” 章长老苦笑:“修葺旧宫便费了许多人力物力,殿中几帷屏风帐幔全换了新的,我叫人将库里的物件拿去给子兰挑,原本她已答应了从库里挑一半,可是……” 他顿了顿道:“偏偏姬家那位这几天到了……对比之下再一看库里那些东西,自然看不上眼了。” 他指着从梁间垂下的纱帷道:“殿中所用的纱帷全是从凌州城最好的铺子里订的上等轻云纱,只这一项便是不菲,还是临时定的,又加了一笔钱。” 凌长老瞥了一眼那些造价高昂的纱幔,只见纱幔在龙脑灯的璀璨光芒中轻轻飘动,宛如朝云。 章长老又道:“屏风全都换成了信州云母,灯树全是整枝的珊瑚。” 凌长老道:“你怎么也不拦着她。我原本就不赞同在招摇旧宫设宴……” 章长老无可奈何地摇头:“我将账目给子兰看,子兰大约以为我同她哭穷,说这场筵席的费用全由她私库里出,总之不能叫宗门丢脸……你叫我怎么说,这是宗门的事,总不能真的让她来出。” 凌长老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得有人同她说说。我去同她说!” 许长老一直在旁静静听着,此时方才拉住凌长老道:“今日就算了,难得阿爻陪了她一天,我已很久不曾看见子兰这样高兴,今日还是别扫她的兴吧。” 凌长老环顾四周,又看了看主位上的一对璧人,终是不情愿地点了头。 许青文刚松了一口气,便看见谢爻转头向郗子兰说了句什么,然后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第45章 玄渊神君不等开宴便匆匆离席,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暗自揣测他和郗子兰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爻当然明白,但此刻他感到阴邪气在他的经脉中左冲右突,像洪水一般肆虐着汹涌着, 急于寻找一个出口——若是没有这个出口, 它一定会冲毁他的神智, 就像他上回走火入魔, 差点杀死郗子兰。 因此他一刻都不能停留,甚至来不及解释一句, 甚至不敢回头看郗子兰,他不看也知道她的眼中必定噙着泪,眼角眉梢必定满是委屈和不解。 他只想尽快逃离这里,逃离刺目的灯火,逃离喧嚣的人群, 离开郗子兰——尽管他不愿承认。 他听见身后郗子兰的声音,她在向许青文他们解释:“阿爻哥哥旧伤发作,要先回清涵崖。都怪我不好,明知他旧伤未愈, 不能来人多的地方, 还拖着他来……这一天下来,想必他忍得很辛苦……” 她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他们结为道侣两百多年, 从成婚那夜起他便对不起她, 但她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一直竭力替他在所有人面前遮掩。 他听见许青文安慰她:“别担心, 待阿爻驱除邪气, 将伤养好, 你们就会否极泰来,很快就没事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53节 谢爻走得更快,像是身后有鬼魂在追着。他原本也以为只要除尽经脉中的邪气,治好旧伤,他便能装作无事发生回到从前。 近来他将邪气压制得很好,有时甚至生出了已经痊愈的错觉,因此他才答应郗子兰陪她观礼。 然而见到那凡人少女第一眼,他便恍然明白过来,他已不可能痊愈了。 即便能驱除经脉中的邪气,他也拔除不了心里野草般生生不灭的邪妄念头,即便能治好所谓旧伤,他的神魂也早已经千疮百孔,费尽心力也只能勉强维持表面的正常。 他快步走出殿门,穿过回廊,轻柔的夜风吹拂他的脸庞,掀动他的衣袂。重玄九峰四季长青,但风还是会带来季节的讯息。 冬天尚未过去,风里已初露春的暖意,可他却感到这温柔的春风如尖针利刃,只有终年积雪的清涵崖、亘古酷寒的玄冰窟才能叫他平静下来。 谢爻想立即回清涵崖,可当他驾着云飞入茫茫夜色中,却忽然想起自己似乎遗落了什么东西,他感到头脑发胀,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却莫名感到是很重要的东西,必须立刻将它找回来。 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向着灯火辉煌处飞去。 谢爻没有回前殿。 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有那股要找回什么的冲动驱使着他向前飞,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他。 直到双脚落到坚实的岩石上,他才发现自己已到了旧居前。 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踟蹰着不敢推门。 訇然一声响,质朴无华的木门缓缓向两旁打开。 庭院中寂然无声,没有珍花异草扑鼻的芬芳袭来,只有一些无名山花山草的淡淡清香,还有清茶微苦气息。 这是尘封在记忆中的气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它灌满肺腑,他感到自己像是饮了酒一般,有些醺醺然。 他举足穿过庭院,走进竹林,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向前走,他走得越来越快,行走间翻飞的衣袂惹动枝叶,叶尖清露濡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裳。 他忽然想起有人说过他身上总是有股竹子的清香,其实她身上也有,因为他们的居处隔着竹林,而她每次都走得很急,总是沾了一身露水。 她长大以后,身上除了竹露气息,又多了一股淡淡的女儿香,不似香花也不似脂粉,难以言喻却撩拨心弦。 那两年他很讨厌那股气息,甚至她一靠近便不由自主恐慌。 他已经多年不曾去想,但此时此地,那股气息却清晰可辨一如昔日。这股气息像是一柄利刃,将紧闭的闸门撬开一道缝,记忆如洪水倾泻,昨日的一幕幕好似恶鬼争先恐后地扑向他,要将他的神智扯碎。 他浑浑噩噩地穿过竹径,小小院落出现在他面前,一如往昔。 东轩中一灯如豆,一个纤瘦单薄的人影席地而座,侧影投在薄薄的窗纸上。 谢爻屏住呼吸,缓缓走上台阶,穿过廊庑,在门上轻叩两下。 没有人回答。 他推门走了进去,室中空无一人,只有一盏小小的铜雀灯在扑入的夜风中摇曳。 他却并未感到如何诧异,似乎早知此地无人。 他走到墙边,一个个打开檀木小橱的抽屉,抽屉里都是些琐碎的东西,半截发带、旧香囊、缺了角的小玉件,一些针头线脑,几颗摔碎的棋子,空了的药瓶子…… 过过穷苦日子的人总是格外惜物,什么都不舍得扔。 他找遍了所有的抽屉,又打开窗下的藤箱,里面有夏天的竹簟薄褥和天青色的薄罗弟子服,洗得很干净,叠得也整齐,仍然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谢爻环顾四周,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只剩下妆台前的奁盒。 他没有迟疑,理所当然地打开小巧的白檀奁盒——她整个人都是属于他的,她的一切自然也是属于他的。 奁盒里空空如也,只有几颗火焰似的种子。 那些东西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赶紧移开视线。 就在抬头的刹那,他不经意瞥见妆镜里有一道淡淡的影子。 他蓦地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无法动弹。 那道影子越来越鲜明,渐渐从背后向他靠近。 镜子里,少女将小巧的下颌轻轻搁在他肩头,若有似无的馨香一缕缕地钻入他的灵府,像一根根纤细柔韧的藤曼,将他的神魂层层缠绕,越缠越紧。 她的双臂也像藤曼,从背后缠绕住他。 她望着镜中的他,目光含羞带怯,却藏着飞蛾扑火般的孤勇和绝望,她澄澈的眼眸中只有他,好像她的心里神魂里也都只有他。 她眼下的胭脂色泪痣像宝石一样闪着奇异的光,又像一滴小小的血泪。 镜中的少女抬起手,将一物在他眼前晃了晃:“师尊,你是在找这个么?” 谢爻看见镜中的赤玉鲤鱼佩,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安定与宁谧,便要伸手去接。 镜中的少女笑着松手,血色的玉佩直直落下,穿过他的掌心落在金砖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裂成了两半。 似有一道白光划过谢爻的识海,他骤然清醒过来,将趴在他背上的少女重重摔在地上,抽出佩剑便要向她斩去。 少女躺在地上,笑着看他,眼中却含着泪:“师尊,难道你要再杀我一次么?” 谢爻执剑的手一顿。 少女像是受着莫大的折磨,蜷缩起身体:“师尊,我好冷,好疼啊……” 她呢喃似地道:“师尊,我好疼,你抱抱我可好?” 谢爻乍然清醒过来,面沉似水:“你不是她,她不会说这种话。” 少女缓缓坐起身,痛苦的神色消失,眼中也再没有了羞怯和眷恋,只有讥诮:“谢爻,杀了我你后悔么?” 谢爻举起剑:“不后悔。” 即使时光倒流,无论让他选择多少次,他都会作出同样的选择,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少女慢慢向他靠近,压低声音,像是毒蛇的嘶声:“你骗人,你这伪君子,你这禽兽,你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徒弟生出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谢爻眼中闪过戾色,举剑便向她砍去。 锋利的剑刃轻而易举劈开少女的肌肤血肉和骨骼,将她拦腰切成两截。 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她浸没在血泊中,眼中仍然满是讥诮。 她“咯咯”笑起来,那笑声有些像郗子兰:“你杀我也没用,我就住在你心里,我是你的孽,你的债,你的心魔。不管你杀我多少次,我永远在这里……” 谢爻听不下去,一剑削断了她的脖颈。 可少女仍不罢休:“师尊,你好狠,你知道神魂凌迟有多痛么?” 谢爻不停地挥剑,凌乱的剑气在房中横冲直撞、纵横交错,变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冷不丁一道剑气割伤了他的左臂,他浑然不觉,又一道剑气割伤他的脸侧,血顺着他脸颊淌下来,他犹自挥着剑。 他只想将这邪物千刀万剐,让它再也不能出现在他眼前。 忽然,一声女子的痛呼像一道闪电划破他混沌的识海。 他挥剑的手一顿,交错的剑气骤然收回。 身后响起带着哭腔的声音:“阿爻哥哥……你怎么了?” “锵啷”一声响,长剑掉落在地。 谢爻无力地垂下手,声音疲惫,微微颤抖:“我旧伤发作,你别过来……” 郗子兰道:“你不是回清涵崖了么?为什么会在库房里?” 谢爻一怔,眼前少女的闺房融化在灯光里,像是泥塑的房子慢慢融化在水中,那股淡淡的女儿香消失得无影无踪,鼻端是郗子兰身上的兰麝香气,和着一股尘土味。 借着明亮的星光,他发现自己果然身在一间库房中,墙角堆着些沾满灰尘难辨色泽的旧织物。 可是这分明是她的院子,即便在梦中也不会认错。 “谁让你动这院子的?”他上前一步,冷冷地看着郗子兰。 郗子兰吓得直往后退,颤声道:“阿爻哥哥……当初我问过你的,是你说这院子已经没用了,我说改成库房,你也答应了……” 她忍不住委屈地哭起来:“都已经三百多年了啊!” 谢爻心头一震,停住脚步。 已经三百多年了。 第46章 谢爻仿佛做了一个长到没有尽头的噩梦, 但他醒来时才发现只过了半个时辰不到。 他躺在修葺一新的招摇旧宫寝殿中,床边张挂着织银云雷纹鲛绡帐幔。 床前是十二牒云母屏风,灰白云母的纹理犹如雾霭重重的峰峦,无端让他想起小时候师父第一次带他去昆仑墟的情景。 那是五百年前, 阴煞雾已侵蚀了昆仑墟地脉, 但尚未笼罩重峦叠嶂的山峰, 他们沿着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天阶爬到昆仑峰顶, 越往上走,稀薄的寒气刺得鼻腔肺腑都隐隐作痛。 最终站到峰顶时, 他几乎已透不过气来。 但他好奇地向四周望去,刹那间便被雄奇壮丽的景象震慑,一座座山峰仿佛漂浮在云海上。 这便是天上的白玉京。 当他久久说不出话时,师父脸上露出淡淡的悲伤,他似乎想说什么, 但终究没说出口,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轻轻说了声“抱歉”。 谢爻疲惫捏了捏眉心,修道之人经历的岁月远比凡人漫长, 很多人会将许多事淡忘, 他却习惯把什么都记得很清楚,数百年的记忆像沉甸甸的包袱, 日复一日压得他喘不过气, 可他还是什么都不舍得丢。 师父那声“抱歉”, 他当时不解其意,后来已完全明白。 屏风后有人影晃过, 他一看那吊儿郎当的姿态便知是谁。 谢汋绕过屏风走到床前, 手中托盘上放了碗汤药, 只闻气味便知苦涩。 谢爻坐起身,接过药碗,不快不慢地饮尽。 谢汋接过碗去,笑道:“师兄可把小师妹吓坏了。” 谢爻道:“子兰如何?” 他想起方才的事便觉头痛欲裂,依稀记得四周弥漫着血腥气,但他自己也流了不少血,不知可曾伤到她。 谢汋道:“收了点惊吓,胳膊上有道两寸来长的皮外伤,许长老看她吓得不轻,先送她回了玄委宫。” 外头隐隐约约飘来灵凤的歌声,谢汋笑道:“好不容易办个入门宴,结果你们两个主人都提前离席,凌长老气得不轻,一张脸像是刷了浆,我都不敢看他。” 谢爻疲惫道:“别编排长辈。” 谢汋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师兄今日是怎么了?不是已将邪气压制住了么?” 谢爻道:“大约是在照机镜旁待得久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54节 谢汋点点头:“大师兄他们也这么说。” 他顿了顿道:“我强行用丹药和行气将你经脉中的邪气压了下去,不过不知能顶多久,还得师兄自己慢慢调息运气。”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谢爻知道以谢汋的修为要强行替他运功行气,一不小心便会反噬自身。 “多谢。”他道。 谢汋道:“师兄同我客气什么。师父让我兼修医道,便是为了辅佐你。” 他轻笑了一声:“哪知你半路出家自己摸索钻研,医术也比我高明。好在医者不自医,我这门手艺还算有点用武之地。” 谢爻抿了抿唇道:“是我耽误了你。” 以谢汋的天分,若是专攻剑道,修为剑术恐怕远不止如今这样。 谢汋轻嗤了一声:“堂兄同我见外什么,谢家就剩我们这两点血脉,若是你出什么事,我便是真的举目无亲了。” 他收拾起榻边的瓶瓶罐罐:“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去凌州,师兄眼下状况不稳,最近还是闭关为好。” 谢爻点点头:“此去多加小心。” 谢汋一挑嘴角:“一个宋峰寒,我还不放在眼里。” …… 玄委宫中灯火通明,香雾缭绕。 许青文扶着郗子兰进了寝殿,屏退了仙侍,将她外衣除下,发现她的半条衣袖已几乎染红了。 许青文试着挽起她衣袖,郗子兰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许青文连忙罢手,施咒用温水将粘连的衣袖和伤口分开,这才替她敷药包扎。 “还好阿爻将‘可追’给了你,身上只有一把凡剑。”许青文心有余悸。 郗子兰疼得直冒冷汗,若谢爻手里的是“可追”,方才那一剑恐怕会将她胳膊削下来。 许青文道:“阿爻今日怎么突然这样……他不是提前离席回清涵崖了么?怎么会去了那个地方……” 郗子兰那时急着传音叫人,也顾不得遮掩,于是许青文等人都知道谢爻是在他徒弟的旧居中突然压制不住邪气,差点走火入魔。 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他怎么回到那里去了。阿爻哥哥走后,我放心不下他,便传音给他,想问问他是否已回了清涵崖,谁知他却不回答,我便知事情不好,急急追出去,听仙侍说神君是往旧居去了,便急忙赶了过去。” 她握住许青文的手:“许长老,你同我说实话,阿爻哥哥他……对那徒弟是不是很看重?” 许青文忙道:“别胡思乱想,阿爻自小心重,小时候又随你父亲住在清涵崖,没什么亲近之人,第一回 收徒弟,又……心里多少有些芥蒂的。何况今日他在镜池边待了半日,难免受些影响。” 她顿了顿道:“你父亲当日特地嘱咐过,不可让阿爻进照机镜。” 郗子兰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解道:“为何?” 许青文叹了口气:“大约是因他幼时的遭遇。谢家灭门惨案,他父母在他眼前被魔修生生折磨死,还特地开了他的天眼,逼他全程看着…… “他和阿汋不一样,阿汋有些没心没肺的,这孩子却格外心重,那时虽还年幼,已经很晓事了。” 郗子兰垂眸:“都怪我任性,若是早知道阿爻哥哥不能靠近照机镜,今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他来的。” 许青文道:“说的什么话,就算要怪,也该怪我没告诉你才是。何况阿爻以前也出席过试炼终选,没人能料到会出这样的事。” 郗子兰摇摇头:“说到底都是为了我,若不是为了我,他也不必亏欠那位冷师侄……” 许青文道:“谁能想得到呢?当初我们也犹豫,修道之人都怕沾染因果,滋生心魔,是阿爻主动将这事揽在身上。为了你,他即便赴汤蹈火都会去做的。 郗子兰涩然一笑:“其实阿爻哥哥离开清涵崖之前,我们很少见面,后来他离开清涵崖,和我们师兄妹几个一起修行,也只有短短几年……” 顿了顿:“满打满算,我和他相处不过五六年,还不如那位冷师侄长,他真的是因为我么?还是为了报答我爹娘的恩情?” 许青文道:“别胡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带那女孩回来是为了谁,亲疏远近岂是凭相处时日分的? “何况你是羲和传人,他是这一代的昆仑君,你们命中注定要结为道侣,相辅相成。本来昆仑君人选是姬若耶,为何偏偏他经脉损毁,又为何小姐偏偏将阿爻救了回来?这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郗子兰双颊升起红晕,这是自古以来昆仑一脉的传统,每代羲和神脉传人与昆仑君都是道侣,她从晓事起便知那清隽出尘又沉默寡言的少年是自己将来的夫婿。 许青文将她一缕碎发掠到她耳后:“我明白你女儿家的心思,但阿爻这样克己的人,绝不会有别的念头,即便他放不下那女孩,也是因他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她顿了顿:“阿爻小时候其实是个心肠很软的孩子。” 郗子兰不觉诧异,谢爻一向是萧疏冰冷、高高在上的神君,从未有人用“心肠软”形容过他。 许青文道:“郗掌门那时候带着阿爻在清涵崖住了十年,究竟如何教养他,我们也不知内情,但是……” 她欲言又止道:“是与待阿俨、阿汋他们截然不同的……昆仑君自古以来都有一套代代相传的教养方式。” 郗子兰疑惑:“那为何少殷例外?” 许青文道:“按规矩也该由阿爻带到清涵崖教养,不过他执意要将少殷送去给姬氏夫妇养大。只有昆仑君能决定如何培养继承者,我们是不能干涉的。” 她顿了顿:“总之当初小姐为了阿爻的事与你爹大吵了一架,他们两人琴瑟和鸣,合籍多年从未红过脸,这还是第一次起争执。” “小姐那时生怀六甲,即将临盆,可还是将那孩子接到玄委宫,亲自带在身边,不久后她生下你,还是将那孩子护在身边,刚到玄委宫时,阿爻从来不笑也不理人,渐渐有了笑容,一年之后已和一般孩童没什么两样,只是安静腼腆些,只可惜……” 许青文哽咽着说不下去,不过后面的事郗子兰都知道了,母亲在生她时不知为何伤了经脉,到她周岁时便陨落了,父亲将她交给许青文抚养,自己则将谢爻带回了清涵崖。 她从记事起便很少见到父亲,且见了面,父女也不亲近,许是因为母亲是为了生下她才损伤了经脉,父亲对她心有芥蒂。 她父母缘薄,但几个长老都待她视若己出,宠爱有加,她并不觉得少了什么。 尤其是母亲,她周岁时便不在了,她父亲为此对她心怀芥蒂,几个长老和师兄们又时常念起母亲的温雅宽宏与精彩绝艳,虽未拿她与母亲比较,但她也明白他们对她好多半是因为受了母亲的恩情,便不怎么爱听他们说起母亲。 她递了一方帕子给许青文,敷衍着安慰道:“许长老,阿娘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你如此。” 许青文揩干泪:“看我,又提起你的伤心事。” 顿了顿,弯下腰:“我替你铺被。” 郗子兰忙道:“这些琐事让下人做便是,怎么能让许长老操持。” 许青文道:“我本就是你阿娘的奴婢,让我替你做些事,便似小姐还活着时一般。” 郗子兰听她三句话不离自己母亲,心中有些烦厌,却不能显露出来,许青文一边絮絮叨叨一边事无巨细地替她安排好起居,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第47章 冷嫣以一介凡人之身在试炼终选中一鸣惊人, 又放着琼华元君和玄镜仙君两位道法高深的前辈不选,执意要拜姬少殷为师,自然成了入门宴上的焦点。 觥筹交错间,她始终注意着几位峰主的动向。 谢爻还未开宴便离去, 不久后郗子兰、谢汋和许青文也接二连三地离席, 四人去而不复返, 留下夏侯俨主持夜宴, 看凌霄恒的脸色便知定是出了什么事。 能一次惊动四位峰主的,会是什么事呢? 她不由想到外间关于谢爻的传言, 他似乎是在百年前受过一次伤,之后便闭关不出——今日在镜池旁看见他,外表看来倒是一切如常,但以他对郗子兰的重视,若非不得已, 他绝不会在开宴时便抛下道侣,甚至连一句解释、一句场面话都来不及留下。 若当真是心病作祟,是因为什么诱因呢? 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照机镜。 冷嫣忽然想起当初曾听谁提过一句, 谢爻从未进过照机镜。 有在乎的人和事, 才会有忧有惧,他怕的是什么呢? 冷嫣发现自己一叶障目了。因为谢爻当初杀她时毫不迟疑, 她便一直当他是个冷酷无情、无懈可击的人, 但对一个当牲畜养的凡人冷酷, 未必对同类无情。 他年幼时惨遭灭门,这件事必定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谢氏满门一夕之间几乎死绝, 只剩下他和堂弟谢汋。 谢汋, 他在这世上仅剩的血脉至亲。 冷嫣一早算到谢汋早晚会去凌州——夏侯俨表面对凌霄恒俯首帖耳, 其实早对这倚老卖老、指手画脚的师伯心怀怨怼,凌虚派的岁贡出事,他一定会派个修为强,手段高,又绝对信得过的人前去,除了谢汋不作他想。 她本打算操纵宋峰寒,直接杀了谢汋。 但今天的事让她改了主意——留着谢汋一命或许更有用。 “剑翘,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坐在她右手边的姬少殷问道。 冷嫣回过神来:“大约是多喝了几杯酒,头有些晕。”说着拿起酒杯。 姬少殷从她手中接过杯盏,不动声色地将酒液倾在身前的玉碗中,从自己食案上拿起个青玉兽面纹的酒壶,压低声音道,“这壶里灌的其实是茶,我酒量不好,每次宴饮都会预备一壶茶。” 他顿了顿,半开玩笑道:“这事我从未告诉过别人,你可要替我保守秘密。” 冷嫣怔怔地点点头。 姬少殷虽然带了壶茶,但也实实在在地喝了不少酒,如玉的脸庞变成了酡红,人也比平常活泛不少。 “你已入了重玄,宗门中的便都是你家人,不必那么拘谨,”姬少殷道,“你很快就会知道,长辈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 冷嫣不知怎么回答,只能拿起斟着茶的酒杯。 姬少殷站起身,倒了一杯真酒,对冷嫣道:“三师叔明日要启程去凌州,我去祝他一杯酒,去去便回。” 冷嫣点点头,抿了一口茶,茶汤早已冷了,入口冰凉又苦涩。 …… 入门宴一直进行到中宵。 新入门的弟子是夜仍下榻外门客馆,只待翌日搬去师父所居的山峰。 翌日天明,冷嫣将带来的几件简单行李收拾停当,推门出去,却见肇山派师兄弟二人正将一堆被褥铺盖、锅碗瓢盆从房中搬到廊庑上。 青溪听到动静立即抬起头,笑容可掬:“苏姑娘,恭喜恭喜!” 饶是冷嫣这样的人,看见这般没心没肺、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也觉透过薄雾的晨曦更明亮了些。 她点点头道了声多谢。 她不是多事的人,但这两日吃了他们不少东西,见他们整理行装,总不能不闻不问,便道:“你们要走?” 青溪兴冲冲竹筒倒豆子般道:“是呀苏姑娘,不过不是离开重玄,只是从外门搬到内门重黎殿去。” 冷嫣诧异道:“重黎殿?” 重黎殿在内门重黎阳泉旁,如今正是若木的居处。 果然,青溪接着道:“是那位天枢道君让我们过去住的。” 冷嫣挑了挑眉。 青溪赧然摸摸鼻子:“是这样,昨夜我们师徒三人提前离席……苏姑娘也知道,我们是俗人,脾胃也俗气,入门宴那些仙花做的菜肴好看是好看,实在是吃不惯,便想早些回外门弄些饭食吃。”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55节 他顿了顿道:“说来也巧,刚走到外头,便看见那位姬道君也出来了,我不小心听见他吩咐侍从去找些……落胃的饭食……” 冷嫣一听便知若木绝不可能说得这么委婉。 青溪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我就斗胆请那位道君来我们这儿用膳了。” 冷嫣不由对这碎嘴的小修士有些刮目相看,他这胆子不可谓不大,大约是天生缺心眼。 青溪兴高采烈道:“我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姬道君竟真的答应了。” 柏高一直在旁听着,此时方才道:“你也真是胆大包天,那位姬道君刚到那日,一言不合就杀了杨林东,你忘了?” 青溪道:“我看那姬道君并非凶残之人,八成是那杨林东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柏高道:“你怎么看出来的?”虽说他也觉得姬若耶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凶神恶煞,但还是希望师弟能改改这性子。 青溪理所当然道:“相由心生,姬道君生得那么美,当然坏不到哪里去。” 冷嫣有些哭笑不得,后面的事他不说她也能猜到了,老道的厨艺的确了得,便是若木那条刁钻的舌头也挑不出毛病来,只不知祂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一派掌门跑去替祂掌勺。 青溪道:“本来师父是绝不肯答应,哪怕咱们肇山派再穷再落魄,替人当膳夫总是说不过去……不过姬道君没有以势压人,也没用钱砸人,只将师父每一道菜肴的精彩之处简单点了点,师父就像是伯牙见了子期……姬道君话又说得客气,当然出手也是真大方……” 冷嫣这下真有些惊讶,她认识若木以来,从不知道祂和“客气”两字有什么关系。 以祂的性子,直接砸钱,颐指气使地命令那老道替祂办事才对。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那块惟妙惟肖的猫儿玉佩,一个念头随之浮现出来,难道是因为肇山派师徒几人与她有过几顿饭的交情? 随即她自己都感到荒谬绝伦,不禁笑了。 大约是那老道的厨艺实在太高明吧。 青溪还在喋喋不休,忽听“砰”一声响,便见那老道气咻咻地从房里冲出来,破蒲扇重重拍打着徒弟的脑袋:“我是做了什么孽,捡了你这种憨东西,我就该让你淹死在赤水河里!” 青溪仗着腿脚利索,绕着院子跑了一圈,回到冷嫣面前:“对了苏姑娘,左右你还未辟谷,天留宫离重黎殿也不远,不如一起每晚过来用顿便饭吧。” 冷嫣道:“恐怕不方便吧。” 这回却是柏高先开口:“无妨的,是天枢道君主动开口,说划个独院给我们,有什么友人到访也不必知会他。” 肇山派在重玄的“友人”除了她还有谁。 冷嫣不由失笑,这别扭精扔了玉佩,发了脾气,却拐弯抹角地搭了台阶,若她不顺着台阶下,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她想了想道:“多谢几位好意,我去问问师父,若是他应允,往后便叨扰了。” 老道笑道:“苏姑娘不必见外,人多热闹,你不嫌弃青溪那孩子碎嘴就好。” 聊了两句,冷嫣便背起行囊走出了院子,天留宫的仙侍已牵着鹤等候在门外。 到得天留宫含嘉殿前,姬少殷已迎了出来,身旁还有个熟人。 冷嫣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师尊,沈师叔。” 沈留夷淡淡道了声“免礼”,嘴角虽挂着微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似乎比以前更显疏离。 姬少殷笑道:“我是第一回 收徒,准备不周,又不知女儿家需要什么,难免有遗漏,真真也是粗枝大叶的性子,好在你沈师叔出手相救。” 冷嫣道了谢,随着两人向殿中走去。 姬少殷边走边道:“按照宗门惯例,弟子的院落都在师父居处左近,方便随时传道授业,还望你不要介怀。” 冷嫣点点头:“弟子明白。” 说话间,他们已穿过一片松林,来到一处清幽的庭院前。 守门的道僮忙打开门扉,冷嫣向内一望,只见房舍俨然,庭院深深,虽质朴无华,看着却很舒适。 姬少殷道:“这本是我一时兴起辟出的药庐,陈设简素清寒了些,我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样的摆设,你有什么想要的便告诉你沈师叔,让她带你去库房里挑。” 冷嫣道:“已很好了。” 姬少殷带着她穿过三进院落,走到后园中。 房舍依山傍水,园子便是后山,园中草木丰茂,流水潺潺,颇有野趣。 “平日这里也没什么人打理,”姬少殷指着一方园圃道,“这地方原本打算栽些灵药,一直也没什么空闲,你可以在这里栽些花草。” 他顿了顿:“剑翘喜欢莳花弄草么?” 冷嫣对着他温和的笑脸,忽觉嗓子眼里有些发堵,她摇摇头:“弟子不擅长这些,什么都种不活。” 姬少殷自言自语似地道:“奇怪,莫名觉得你该喜欢这些才是。” 他笑着道:“这是可以学的,若是你想学,可以请教你沈师叔,她最擅长这个。” 沈留夷弯了弯嘴角:“小师兄过奖了,苏师侄一心修道学剑,怎会像我这般不务正业。” 姬少殷向冷嫣道:“为师有些急事,便不带你逛了,需要什么同沈师叔说。” 冷嫣点点头:“师父和师叔去忙吧,我自己回院中便是。” 姬少殷又向沈留夷关照道:“剑翘便有劳沈师妹。” 沈留夷道:“小师兄放心。” 姬少殷向她感激地笑了笑,便即御剑向北方飞去。 沈留夷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方才转过头来,她脸上客套的笑容不复存在,她看了一眼冷嫣:“你知道小师兄是去哪里?” 冷嫣摇摇头:“不知。” 沈留夷咬了咬唇,眼底泪光闪烁:“小师兄要我瞒着不说,我却忍不住。” 她顿了顿:“就因为你在拜师礼上闹了一场,小师兄被掌门罚了一百戒鞭,他是急着去执法堂领鞭刑!” 第48章 沈留夷忍无可忍说出真相, 以为苏剑翘必定会露出愧悔之色,没想到她只是神情淡淡地点了点头。 她义愤填膺道:“你师父为你受这么重的罚,你什么话都没有?” 冷嫣道:“沈师叔要是觉得师侄有错,可以请师父罚师侄。要是觉得掌门罚错了或者罚重了, 也该找掌门, 理论也好说情也好, 师侄只是个新入门的弟子, 什么都不懂,也帮不上什么忙。” 沈留夷不由一噎, 她是世家闺秀,长这么大从未与人起过争执,方才实在是心疼小师兄,忍不住才说了那番话,被苏剑翘一反驳, 便不知如何应对了。 她半晌才道:“看不出来,你倒是能说会道。” 冷嫣道:“师侄没读过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更不会拐弯抹角, 怎么想便怎么说, 要是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沈师叔请直说。” 沈留夷不由语塞, 她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小师兄受罚是因为身为重玄弟子言而无信, 有损宗门声誉,有负师长教诲, 的确算不得苏剑翘的不是。 本来这样的事罚个四五十鞭也就差不多了, 但掌门自责教徒无方, 门风不振,难辞其咎,执意要去执法堂受五十鞭,姬少殷如何能让恩师因他受鞭笞?又如何能看着一派掌门受刑?于是又将师父的五十鞭揽了下来。 于是原本的五十鞭翻了倍。 足足一百下打神鞭,即便姬少殷有炼虚期修为也要大伤元气,没有两三个月调理不过来。 沈留夷不能责怪长辈,便只能迁怒苏剑翘这个始作俑者。 沈留夷不是冷心冷情的人,若是这凡人少女惭愧些,惶恐些,她心一软,也就不怪她了。 可对方偏偏这么理直气壮,即便当真占理,也太不近人情。 她越发为小师兄感到不值:“你师父待你这么好,将你从凌州带回来,事事以你为先……他这么正直的人,难道不知道一诺千金?他毁诺到底是为了谁着想,难道你不知道?你……” 她从未一下子说这么长一通话,涨红了脸:“你怎么能这么无动于衷?” 可这凡人少女仍旧是一副冷淡的神情,沈留夷有一刹那简直怀疑那不是她的脸,而是一张面具。 她没有丝毫惭愧之色,不闪不避地迎着她谴责的目光。 两人沉默地对峙了一会儿,沈留夷心底没来由地一阵发虚,这凡人少女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连她这个身具羲和神脉的世家贵女也不知不觉没了气势。 就在这时,苏剑翘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沈师叔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师侄便告退了。” 沈留夷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去,在原地站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自己本是找她问责的,怎么最后反倒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 冷嫣回到房中。 这里本是姬少殷的药庐,虽然药罐和药柜已收拾走了,屋子里仍旧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药香,就和当年小师兄的居处一样。 他家学渊源又有天分,虽然更喜欢剑道,医道也没丢下,冷嫣有时候去找谢汋,时常看见他捧着卷医书坐在药庐前的台阶上,像个门神似地挡着她去路。 她那时候总以为自己惹他嫌恶,见了他心里便有些发怵,硬着头皮叫一声“小师兄”,他便放下书,抬抬眼皮,不情不愿地“嗯”一声,却仍旧坐在原地,并不给她让出去路。 她羞涩木讷,不好意思开口请他让道,便呆愣愣地站在阶下等着,待他看完一卷医书,站起身,轻快地从她身边走过,她才低着头快步走上台阶。 擦肩而过时,风便会送来他身上的药香。 那时候山中的日子总是很悠长,风也很长,很轻,很慢,让人直想打瞌睡。 那时候的阳光也很明亮,她还记得叶蛰宫的药庐前有株几人合抱的大茶树,亭亭如盖地遮住了台阶,阳光透过枝叶洒落下来,少年修长清瘦的手指拂过书页,斑驳的光影便在他指尖跳跃。 冷嫣推开房门,走到阶前静静坐了会儿,耳畔忽然传来欢快的声音,是肇山派那缺心眼的小修士。 “苏姑娘,”青溪道,“师父让我问你一声,今日来不来重黎殿用晚膳?苏姑娘我告诉你,那重黎宫可真漂亮,还特别大,不知有多少亭台楼阁,回廊绕来绕去的简直像座迷宫,我每次出门都要迷路,最后姬道君都看不下去,给了我厚厚一叠引路符……” 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姬道君可真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 冷嫣不禁哑然失笑,那小树精要是知道有人这么夸祂,不知会作何感想。 青溪还在喋喋不休:“一会儿你一定要看看我们住的院子,哗,简直像天宫一样!对了苏姑娘,你来不来用晚膳?” 冷嫣直到这时才有机会插上嘴:“多谢,今日有些累,就不过来了。” 她的傀儡身还未辟谷,是具食五谷杂粮的凡躯,但她今日实在没什么胃口,也不想去重黎殿跑一趟。 青溪立刻道:“明白明白,入门第一日么,肯定有很多事,苏姑娘你忙……师父喊我去淘米了,有空来找我们玩啊……” 冷嫣道了声“好”,便断开了传音咒。 她拿起放在榻边的断春,设了秘阵,便从乾坤袋中抓出一把口歪眼斜、长短不一的纸人向空中一撒,她随手一抓,也不知是几个,只觉剑光织成的网比平日更密,那些傀儡人的攻势也更迅猛。 剑芒如疾雨如流星从四面八方向她射来,渐渐汇聚成了洪流。 不多时,她便只是凭着直觉劈、刺、斫、挑,带起一道道肃杀的剑风。 她的身上不时多一道伤口,伤口叠着伤口,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最后一个纸傀儡自半空坠落,化为飞灰时,她瞥见自己执剑的手,蓦地发现胳膊上的伤重重交叠,犹如蛛网,此时方才渗出血来。 她收起剑,在榻边坐下,等待身躯复原。 血很快凝结,断裂的骨骼重新愈合,伤口中长出新肉。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56节 等待时,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个巴掌大的小匣子,怔怔地看了许久,方才打开盖子。 锦垫上卧着七颗种子,火色的种子发出暖融融的光,微弱得好似远方寒夜里一点烛火,却似能驱散人心底的寒意。 她忍不住伸出手触碰其中一颗种子,可就在触及的刹那,她的指尖尚未感觉到温暖,火光已经熄灭,离朱草的种子迅速枯萎。 冷嫣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背上的几道伤口已将愈合,粉色的新肉填满伤口,即便看过不知几次,她还是有些反胃。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清瘦的手从旁伸过来,拈起匣中那颗枯萎的种子。 种子重获生命,在祂指尖倏然亮起,紧接着抽出两片火红的嫩叶,茎叶迅速生长,抽条,变成一根赤红的藤曼缠绕在祂清瘦的手腕上。 藤曼轻颤,一点点花蕾探出头来,第一朵火焰似的花朵绽放,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冷嫣挑挑眉:“你的灵力是多得没处用?” 说话间,花已纷纷而谢,火星似的花瓣点点坠落,蒂上结出一颗颗朱红色形似灯笼的小果实,果实旋即干裂,一颗颗火苗般的种子“噼噼啪啪”落了满榻。 若木从乾坤袋里取出个足有一尺见方、描金画彩的大匣子,揭开盖子,衣袖一拂,满榻的离朱草种子便争先恐后地飞进了匣子里,不一会儿便装满了一匣子。 木神将盖子一合,把沉甸甸的匣子往冷嫣怀里一塞,抬了抬下颌,不屑一顾道:“什么稀罕东西,拿去玩吧。” 冷嫣:“……” 她把匣子搁在榻上:“你怎么来了?” 若木见她脸上全无惊喜之意,反倒有些警觉戒备,不由气闷,恨不得拂袖离去,但一想这没良心的女子定然毫无反应,到头来还是来回折腾自己,遂生生憋了回去。 祂忍辱负重道:“你放心,本座设的阵,没有人能窥探。” 冷嫣道:“你的灵力还是省着点用吧。” 若木脸色微微一变:“本座的灵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冷嫣弯了弯嘴角,她要让世上最后的神明当剑灵,当然不能贸贸然就去挑战,在找到出归墟的方法后,她便开始调查神木的习性,非但知道祂极爱惜那身漂亮的银叶子,也知道神木本体是祂力量的源泉,离开归墟后,灵力便只有消耗而得不到补充。 不过祂是神,非一般凡人的气海可比。 若木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恼羞成怒道;“你这胆大包天的凡人,原来早就觊觎本座!” 冷嫣丝毫没有辩解的意思,点点头:“我还知道你并没有自己吹嘘的那么高寿,生灵不过两百多年。” 若木:“……” 冷嫣浅浅一笑:“还未用晚膳吧?练了一回剑,倒有些饿了。” 若木冷哼了一声:“你倒是不见外,肇山派的师徒如今是本座雇的,本座请你去了么?” 冷嫣道:“那算了,正好我也懒得动。” 若木:“……” 冷嫣从乾坤袋中取出锈铁剑,敲敲剑身:“进去吧,省得被人看见。” …… 酒足饭饱,肇山派师徒收碗的收碗,刷锅的刷锅,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这小门派似乎有套不同于修仙门派的行事准则,许多明明用法术只需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事,他们却执意用人力去做,似乎是怎么俗气怎么来,怎么入世怎么办。 不过看着他们忙前忙后,冷嫣莫名感到一种久违的安逸。 若木懒懒地靠在榻上,听着火炉里的柴禾“噼啪作响”,脸上映着火光,竟也添了些许烟火气。 小银人若米站在食案上,扛着一把手指长,对他来说却很大的小金锤,卖力地替主人砸着核桃。 “谢汋该到凌州了,”若木瞥了一眼冷嫣,传音道,“你打算怎么收拾他?” 冷嫣随手拈起若叶刚砸出的核桃肉,啃了一口:“这人看着玩世不恭,其实为人谨慎又狡狯,到了凌州一定会先试探虚实。但他也最自大,一旦认定自己是猎人,别人是野兔,便会不管不顾地追上去……” 她忽然一顿,纳罕道:“你不是说不管这些事么?” 若木坐起身:“谁说要管你,本座闲着无聊问问罢了。” 祂一边说一边劈手夺过她手里的核桃肉塞进自己嘴里:“本座的核桃,谁准你吃的。” 若米看得目瞪口呆,举到头顶的锤子一个没拿稳,直直砸在自己脑袋上,“哐”一声把自己砸回了叶子。 第49章 残阳将凌州龙口渡染得一片金红。 夜市尚未开张, 船肆的主人们洒扫的洒扫,理货的理货,等待着迎接八方来客。 一个白皙俊秀的男子在渡口下马。 他穿一身绛红色小花瑞锦衣袍,金簪束发, 手中一把牙骨折扇, 乘的是银勒雕鞍的枣红龙马, 马上挂着行囊, 马后跟着个小僮,是凌州市坊中常见的客商打扮。 加上他那副未语三分笑的神气, 那双精明外露的眼睛,任谁见了都以为他只是个远道而来的买卖人,哪里想得到他竟是当世大能之一,天下第一大宗重玄门的玄镜仙君。 谢汋将马缰递给小僮,让他把马系在岸边的柳树上, 吩咐道:“你在此处看着行李。” 说罢便沿着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排向坊中走去。 这些木排彼此勾连,构成一条条四通八达的水上小路。 他往市坊中心走了一段,只见坊中行人熙来攘往,虽没有冥妖作乱前那般摩肩接踵, 却也十分热闹。 冥妖之祸已平, 可以想见用不了多久,凌州城便能恢复原先的繁华。 谢汋向一个正在摆货的脂粉铺子主人问道:“敢问老丈, 金相阁怎么去?” 店主人脸上闪过讶异, 打量着他道:“贵客是从远方来的吧?怕是还未听说, 前阵子金相阁一场大火,几艘船都烧没了。” 谢汋也露出吃惊之色:“怎么突然失火的?” 店主人道:“听逃出来的人说, 那夜金相阁里先是闹冥妖, 好在重玄门几个道君恰在楼中, 将冥妖除了,不知怎么的当天半夜就起了火,几条大船全烧毁了。” 谢汋道:“是意外还是有人放火?” 店主人道;“谁知道呢,那天夜里风也大,船上又都是木板,那火烧得特别快。不过倒是有个传言……” 谢汋好奇道:“什么传言?” 店主人欲言又止。 谢汋露出了然之色,走进船中,一双灵活的眼睛在层层货架上来回打量着。 店主人道:“郎君想找什么?不是老朽夸口,整个凌州水市,要论脂粉,就属敝店的货色最齐全。” 谢汋从货架上取下一只精美的碧玉小盒,打开盖子轻嗅了一下,放回去,又换了一盒,再仔细嗅闻,如是反复了几次,方才将一个白玉小盒拿在手里:“这盒兰花香甚是清雅。” 店主人道:“郎君真有眼光,这几盒都是小店里的货头,不再挑几盒么?” 谢汋摇摇头:“家中那位甚是挑剔,只爱兰花香。” 他顿了顿:“再拣最上等的口脂面脂拿个十来盒,一起包起来。” 店主人眉开眼笑:“郎君放心,敝店的面脂口脂在整个清微界都是首屈一指的,连清微界第一美人,重玄门的琼华元君都是用的敝店的脂粉。” 谢汋闻言轻轻一哂。 店主人接着道:“郎君这样一表人才又这样体贴,尊夫人一定很欢喜。” 谢汋接过包好的脂粉,轻佻地一笑:“夫人倒是夫人,不过是别人的夫人。” 店主人一愣。 谢汋笑道:“是舍妹。” 店主人露出恍然大悟:“郎君真是吓了小的一跳。” 谢汋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将那堆脂粉装进檀木盒里,再包上锦缎,系上丝绳,仿佛那是世上最有趣的事情。 他从百宝囊中取出数枚上等灵石会了帐:“老丈方才话说了一半,倒弄得我心痒。” 店主人讪笑道:“郎君莫怪,小的在这水市上做买卖,实是不敢乱说话。” 谢汋抚着匣子道:“做买卖便是交朋友,如今我们也是朋友了,朋友之间闲聊两句谁管得着。” 店主人忙点头:“郎君说的是,小的也是听旁人说的,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郎君听过一笑就算了。” 谢汋道:“这是当然,老丈别担心,我不是多嘴的人。” 店主人这才道:“听说金相阁失火那夜,有人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古怪的修士和阁主一起从火里走出来。” 谢汋目光闪动:“哦?许是阁中的客人呢?” 店主人道:“郎君有所不知,那天夜里金相阁里闹冥妖时,人就逃空了。” 谢汋道:“这倒是万幸。” 店主人接口:“谁说不是呢。按理说起火时金相阁里不该有人,而且……” 谢汋道:“怎么了?” 店主人道:“而且好几个围观的人都说那阁主出来时模样古怪,脖子耷拉在胸前,像是被人扭断了似的,手脚关节也是僵硬的,不像活人,倒像死尸。” 谢汋奇道:“哦?死尸怎么会走路?” 店主人道:“有人说那对男女有古怪,许是控尸的魔修。” 谢汋道:“怎么凌州城里如今还有魔修么?” 店主人摇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按理说是没有的,当年重玄的妘道君和郗道君联合九大宗门将魔修驱逐到赤地,九大宗门联手立下格杀令,至少凌州已有几百年不曾听说有魔修出没。” 谢汋道:“许是吓呆了呢?” 店主人道:“有相熟的人喊他,他也不应,只跟着那对男女往前走,失魂落魄似的,然后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谢汋抚了抚下颌:“有意思。” 他顿了顿道:“不瞒老丈,我是从西部洲来的,好不容易来凌州一趟,久闻金相阁大名,正想来开开眼界,哪知出了这等事……” 店主人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那郎君来得真是不巧。” 谢汋道:“金相阁虽烧了,人不是还在么?那些人总得有地方去吧?这么大个水市,难道只有金相阁一家?还望老丈指个路。” 店主人苦笑:“郎君想必知道咱们凌州城是凌虚派的道君们管着吧?” 谢汋点头:“在下虽然孤陋寡闻,这还是知道的。” 店主人道:“宋掌门前日下了禁令,整个凌州水市都不许再做这些买卖。” 谢汋道:“凌虚派的掌门不是姓孟么?怎么是宋掌门?”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57节 店主人道:“郎君有所不知,孟掌门对上冥妖,不幸身陨,如今的宋掌门是原先的左长老。” 谢汋道:“原来如此。” 他顿了顿,又问道:“听老丈的意思,那位宋掌门上任不久,门派中应当有许多事务,怎么倒管起这凌州市坊里的微末小事来了?” 店主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小的只是个生意人,哪里知道那些事……只是有回听两个光临敝店的凌虚小道君议论,说是宋掌门忽然性情大变,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对了,还有一件怪事……” 谢汋道:“哦?” 店主人道:“听说凌虚派的几位道君一下子修为大增,前日有归元宗一位长老来找宋掌门切磋道法,听说宋掌门都未亲自出手,只派了座下弟子应战,便将这位长老打败了。” 谢汋若有所思,抬头看了看天,暮云已经渐渐退成了淡粉灰紫。 “那老丈可知这水市中有什么驰名的酒楼茶肆客店?”他问道,“时候不早了,虽然开不成眼界,也得找个地方落脚。” 店主人道:“要说名气大,还得是九天画堂,那里原来做的也是金相阁一样的买卖,茶酒菜色都是一等一的,如今虽然旧业被禁了,歌舞丝竹还是能悦人耳目的,还有几艘大楼船可以下榻。” 谢汋道了谢,拿起沉甸甸的锦盒向外走去。 走出十几步,到一个无人的转角,他便将手中锦盒往水里一抛。 郗子兰只用宝相斋出的胭脂香粉,何况他方才拿的那盒香粉压根不是兰花香的。 那店主开着胭脂水粉铺子,却连兰花香和莲花香都分不清楚,他包货物时很是小心,不让他看见他手上的薄茧,但这份小心翼翼反而更显得他心里有鬼。 谢汋勾了勾嘴角,慢慢向那店主所指的方向踱去。 …… 夜幕低垂,九天画堂中灯火熠熠,宾客盈门。 金相阁一夕化为灰烬,九天画堂一家独大,虽皮肉买卖被明令禁止,但凭着美酒佳肴和丝竹笙歌,生意倒比以前还兴隆。 此地的店伙都是人精,只一眼便将来客的衣饰气度尽收眼底,可惜他们碰到谢汋也难免走了眼,将他当成个远来的富贾。 一个店伙笑容可掬地将他引上三楼:“贵客请上雅座。” 这九天画堂也同金相阁一样,一艘楼船分出三六九等,一共七层,上四层不是有钱便能上的,再有钱的商贾也只能在下三层。 不过店伙并未稍有怠慢,这些富商一掷千金,出手比许多九大宗门的修士都阔绰许多,这位客人一看便是出手豪阔的一类。 谢汋环顾四周,只见这雅间珠帘翠帷,屏几雅致。 他入了座,拣最好的酒菜要了一席,便听木画屏风对面传来一个客人粗声粗气的声音。 “你们别想诓骗我,”那客人语气不善,“我就不信你们好大一间花楼,连个婊子都找不出来。定是看不起老子是个买卖人,换作是大宗门的道君,怕是根本不用费这些口舌。” 另一个声音道:“瞧公子说的,小店开门做生意,要是能做这买卖,小店怎么会放着钱不赚……是真的没有,凌虚派宋掌门的名令就贴在门口,公子想必进来时也……” 那客人冷笑道:“这种东西不就是拿来唬人的,哪个当真了,少废话,速速把人给我找来,不拘俊还是丑,肥还是瘦……” 店伙听起来都快哭了:“小的不敢哄骗公子,是真的没有,莫说敝店没有,整个凌州城没有哪家店敢违禁的。” 客人道:“不敢明目张胆做,还不敢偷偷摸摸地做?凌虚派的道君再厉害,难道还钻床底下偷听?没有也无妨,你现去给我们买两个来也行,实在没有就你用你家婆娘凑数……” 店伙无可奈何:“公子……小的还未娶妻呐……” 客人道:“那就把你老娘拉来……” 这胡搅蛮缠的劲连谢汋也叹为观止,忍不住勾起嘴角。 陪侍的店伙摇摇头,苦笑道:“公子见笑,几乎天天都有客人为这个闹,这位还好,楼上闹起来动刀动剑的,有两次差点出人命。” 谢汋道:“我也是慕名来凌州城,到了才知道金相阁烧了,想着来这里碰碰运气,连你们这里也没有么?” 店伙一副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的模样:“真没有,小的要是敢骗公子,就让小的天打五雷轰!” 谢汋道:“可是凌州城里原本那么多做这行的姑娘,总得有地方去吧?” 店伙道:“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小的只知道前几日忽然来了群凌虚派的道君,往门口张贴宋掌门的禁令,然后把敝店那些姑娘尽数带走了。” 谢汋道:“带到哪里去了?” 店伙道:“说是送他们返乡,那些姑娘许多是凡间买来的,大约送回去了吧。” 谢汋一哂:“这么好心。” 店伙暧昧地一笑:“公子说的是。” 他顿了顿道:“不止是小店,听说那几个大人牙子都被连根拔了,连人带货全被凌虚派带走了。” 话音未落,便听隔壁那粗鲁的客人放声大笑:“凌虚派的都是佛祖菩萨不成?我看是抓去自己享用了……” 谢汋目光动了动,心里有了数。 恰好这时酒菜上来,店伙低声道:“若是公子嫌这里吵闹,小的给公子换一间。” 谢汋道:“不必了,我就喜欢热闹。” 他一边悠然欣赏丝竹歌舞,一边自斟自饮,月上中天时,叫来店伙道:“有些乏了,带我去客房。” 店伙将他带到另一艘楼船上,比起方才那艘,这里便清净多了。 房中陈设用具无一不精洁。 谢汋待那店伙退出去,合衣在榻上躺下,闭上眼睛。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房中的莲花铜灯忽然一黯,整间屋子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仿佛灯灭的同时,连星月都一齐灭了。 “砰”一声响,房门忽然洞开,月光霎时从门里漏入,只见寒光一闪,森冷的剑锋已经到了他脸侧。 谢汋抬手以两指夹住剑锋,轻轻一拗,只听一声脆响,剑身便断成了两半。 他灵巧地坐起身,顺手捞起榻边的佩剑,看也没看便是一剑平削,那刺客的身子便被拦腰斩断。 紧接着又有数道剑光在黑暗中闪过,谢汋撇了撇嘴角,运剑如风,剑锋所至,血肉与断肢横飞,没有一剑落空。 不过片刻,黑暗的屋子里便没了声息。 他向壁角的油灯一弹指,火苗倏地窜起,照亮了卧房。 谢汋往四下里一环顾,周围却没有横七竖八的尸首,只有一些白色的碎纸片。 他并不惊讶,捡起一片端详了一下,是半个纸人的形状。 方才他一剑将一人拦腰截成两段,原来就是这纸人。 谢汋忽然轻笑一声,将手中纸片一样,然后疾风般掠出门外,飞身跃上对面楼船顶层,从一扇亮着灯火的窗户里穿了进去。 房中一个黑衣蒙面之人抽出长刀迎击,只听叮叮两声,玄铁长刀已断于剑下。 谢汋一剑挑开黑衣人的面纱,却赫然是那脂粉铺的东家。 “是宋峰寒派你来的?”谢汋一边笑,一边捏了个诀,掌心一道火光直冲那黑衣人的眉心。 对方闪避不及,却毫发无伤,只是额头上显现出一道黑色的兽面纹,那是魔修被逐出东西部洲,赶到赤地魔域时,由九大宗门打上的印记。 那人露出惊惧之色:“你怎么知道……” 谢汋一哂:“宋峰寒把孟长亭的死嫁祸给冥妖,如今又想故技重施,知道偃师门与我们有怨,便扯偃师门当幌子,找了个会些傀儡术的魔修来充数,就这破绽百出的招数,也指望能蒙混过关,祸水东引么?” 他顿了顿道:“宋峰寒那老东西野心不小,可惜总是把人当傻子,难免有弄巧成拙的时候。” 话音未落,他的剑已刺入那魔修的咽喉。 他抖了抖剑上鲜血,转身从窗户掠出,御剑乘风向凌虚三岛的方向飞去。 待他离去,那一剑封喉的魔修尸身忽然从地上站起,化作一群白蝶飞入夜色中。 第50章 凌虚派, 蓬莱岛,浓云压着海面,海风裹着潮湿水汽吹向岸边,预示着暴风雨将至。 谢汋在海面上盘桓了一会儿——凌虚派的护派阵法设在海上, 将三岛包围其中, 身为九大宗门之一又是最富庶的宗门, 凌虚派的护阵并不容易突破。 他在阵法上又发现一道额外的新阵法, 显然是宋峰寒上任之后又地加了一重。 这层画蛇添足的新阵,更是宋峰寒做贼心虚的明证——若是当真有偃师宗那两个神秘人的庇护, 他何至于担惊受怕至此。 谢汋长于剑法,兼修医道,但真正擅长的却是阵法术数、奇门遁甲,因他心思灵活而缜密,又有无穷无尽的耐心。 宋峰寒新加的阵法于他而言就像在天罗地网上又加了一层纸, 他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破阵的关键。 他轻蔑地扯了扯嘴角,开始不急不躁地试探,慢慢找出阵法的破绽,这个过程本身的乐趣并不比狩猎小, 他用了半个时辰, 终于找出了阵法微小的破绽。 随着海涛中一声裂帛般的声响,阵破了, 谢汋感到一股微麻的快意窜上脊背。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 有点惋惜——没有别人欣赏他的聪明才智便如衣锦夜行, 总是个缺憾。 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如飞鸟般掠到岸边, 轻轻落在岸上, 向凌虚掌门所居的正殿走去。 护派阵一破, 里面那些零星的小阵法便如孩童的玩具一般脆弱儿戏。 如他所料,宋峰寒在殿外也布了好几层阵法,用了不少法器宝物,谢汋一边破阵,一边不见外地将这些法器收入囊中——换了别的峰主中任何一位都不好意思如此肆无忌惮,但谢汋却满不在乎。 宋峰寒看完弟子送来的账簿,正打算回卧房中打坐,从案上一抬头,看见个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 他脸上闪过惊惧之色,这转瞬即逝的神色没逃过谢汋的眼睛,他越发笃定起来。 宋峰寒还算沉得住气,立刻换了副笑脸,站起身正正衣冠,向来人作揖:“不知玄镜仙君突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老夫之过。” 谢汋倚在门边,用佩剑挑起珠帘,笑得满面春风:“宋兄荣登掌门之位,早该来恭贺的,奈何门中冗务缠身,直至今日才得闲,这不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么。” 若是旁人看见他这副笑容,听见他亲昵口吻,或许会误以为宋峰寒是他至交好友。 然而宋峰寒本人绝不会有这样的误解,他知道眼前这位仙君是个如假包换的笑面虎,他知道眼前这位仙君笑得多灿烂,下手便有多狠辣。 他沉吟道:“早该去贵派拜见诸位道君的,只是老夫初担大任,战战兢兢,敝派又是百废待兴,实在脱不开身。还要劳仙君大驾,真是过意不去。” 谢汋走到一张绳床前坐下,那闲适的姿态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 他笑着道:“宋掌门见外了。宋掌门甫一上任便廓清寰宇,扫除积弊,令在下好生钦佩。” 宋峰寒道:“仙君过奖。” 谢汋道;“是宋掌门过谦了,在下才到凌州城半日,便听了不知多少对宋掌门歌功颂德的话,听说宋掌门明察秋毫,连秦楼楚馆都没落下,解救那些可怜的姑娘于水火,这可是天大的功德。” 宋峰寒讪讪道:“叫仙君见笑了。” 谢汋轻拍了一下脑门:“啊对了,说是来恭贺宋掌门上任,却没带什么贺礼……”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耸,同时剑已出鞘,只见寒芒一闪,剑锋已至宋峰寒眼前,身法快得叫人难以置信。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58节 眼看着宋峰寒一条右臂将要不保,但他也早有防备,暗暗捏了一道遁隐咒在手中,不等剑刃削断他臂膀,他的身形便就地消失,出现在五步之外。 他拔出宝刀挡在身前:“玄镜仙君这是何意?” 谢汋笑道:“贵派贡船迟迟不至,在下囊中羞涩,买不起贺礼,便只有就地取材,腊一只风腿当贺礼。” 他顿了顿道:“宋掌门继任掌门短短数日,修为倒是大有长进,一日千里也不过如此了,真叫在下大开眼界。” 宋峰寒道:“岁贡之事,老夫也是不得已……” 谢汋“扑哧”笑出声来:“宋峰寒,你是不是想说,如今凌虚派已落入偃师宗手中,你不过是他们的傀儡?” 不等宋峰寒说什么,他接着道:“你当唬三岁孩童呢。” 宋峰寒目光闪了闪:“你也说了,我数日之内修为突飞猛进,除了偃师宗神秘莫测的傀儡术,还有什么能够解释?” 谢汋道:“短时间内提升功力可不一定要靠那玄之又玄的偃师之术,还能靠药补。” 宋峰寒道:“若有这种灵丹妙药,老夫也用不着苦苦修炼了。” 谢汋道:“食补药补是贵派所长,宋掌门不必在我面前装糊涂,那些药膳、药鼎都去了哪里,你自己心里清楚。” 宋峰寒道:“老夫都是奉命办事,那些姑娘都去了该去的地方,有家愿意回的便送回家乡,无家可归的便住在敝派新修的善堂里,善堂就在方丈岛上,若是仙君不信,老夫可以带你去看。” 谢汋冷笑了一声:“宋峰寒,到这时候还不承认,便没意思了。你从赤地弄了个会傀儡术的魔修来,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我?” 他顿了顿道:“想必你是道听途说,只知偃师宗用的是傀儡术,只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反而弄巧成拙。” 夏侯俨同他说过,源自上古昆仑正统,偃师宗的独门傀儡术与那些魔修邪修的傀儡术不同,很容易辨认,因此那偃师传人在烛庸门一露面,长老们便知不是赝品。 谢汋勾了勾嘴角:“记住下回别弄错了,偃师宗的傀儡术有个独一无二的特点,那便是‘化蝶’。” 偃师宗的傀儡术如一场无迹可寻的空幻梦境,怎么会留下那些笨拙的纸片。 话音未落,他一剑刺出,比方才那剑又快了数倍,宋峰寒压根来不及闪避或格挡,蛇信般的剑尖已经刺入他咽喉。 宋峰寒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 谢汋鄙夷地一笑:“自作聪明的蠢物,便是这样的下场。” 他说着拔出剑,可嘴角轻佻的笑容随即僵住。 宋峰寒喉头的伤口并没有鲜血喷涌而出,剑尖上也没有丁点鲜血。 就在他预感到大事不妙时,宋峰寒忽然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一个女子的声音自他身体中发出:“你说的化蝶,是这样么?” 话音甫落,眼前诡异的笑容骤然消失,“宋峰寒”已化成无数白蝶在房中四散飞舞。 谢汋脸色一沉,他已明白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但他此时感觉到的更多是耻辱而非惊惶。 从小到大,从来只有他愚弄别人,没有别人愚弄他的。 他冷笑了一声:“装神弄鬼的宵小,也敢打我的主意。” 那些白蝶绕着梁柱四散飞舞了一会儿,重又聚到一起,化成一个黑衣女子。 她的面容艳若桃李,眼神却冷得像三尺冰,眼角一颗胭脂痣平添了几分妖冶,又衬得她神态越发冷漠。 谢汋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这张脸,却无端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剑上,那柄剑几乎不能算剑,没有剑镗,没有剑鞘,没有剑灵,甚至还有些生锈了。 可身为当世剑修大能,谢汋知道这把不像剑的剑,却是杀人剑,它杀过的人、饮过的血,或许比他的“含影”更多。 谢汋天生不知恐惧为何物,但那女子身上有种难以名状的东西,让他感到自己被压制,变得藐小,他厌恶这种感觉,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心里没底。 “你以为凭这种鬼鬼祟祟的手段,能对付得了谁?”谢汋冷笑道。 女子淡淡道:“对付聪明人不行,对付你这样的蠢物,够了。” 谢汋平生从未和“蠢”字沾过边,但这回的确是他轻举妄动,落入了对方的圈套,这句话便如一记重重的巴掌掴在他脸上。 女子接着道:“只可惜你蠢又蠢得不彻底,若是再蠢一些,信了宋峰寒变成傀儡的传闻,回去找援兵,倾重玄之力来攻凌州,倒是有些棘手。” 她顿了顿:“自作聪明的蠢物,便是这样的下场。” 谢汋脸色发青,紧紧咬着牙。 半晌,他冷笑道:“你以为我会束手待毙?” 话未说完,他的长剑已送出,他见过烛庸门那个青衣傀儡的身手,知道眼前之人是平生仅见的难缠对手,故此没有留余力,一出手便是他最擅长的“坎为水”。 这一招是重玄六十四卦中水剑的极致,似水一般至柔至善,又无孔不入,能穿透至坚至刚的岩石与寒铁。 微蓝的剑光如水色交织成一张光幕,剑气如潮水,山呼海啸排沓而来,将女子身形牢牢罩住。 这一招攻中带守,几乎无坚不摧又无懈可击,他不信有人逃得掉,更不信有人能攻进来。 然而他看见那女子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个讥诮的笑容,与此同时,她手上铁剑如游龙般飞出,后发而先至,剑招却并非烛庸门论道会上那诡异妖邪、杂糅各路功夫的招式,而是谢汋无比熟悉的重玄六十四卦。 且是六十四卦中最简单的入门招式——山风蛊。 这一招是虚虚实实的诱敌招数,论威力远不如坎为水。 这是谢汋极擅长的一招。他轻蔑地一笑,心道班门弄斧——这一招他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也能轻易化解。 他飘然跃起,逆着对方剑势,反手向女子手腕一撩,这便是对付山风蛊最巧妙的方法。 再高明的剑招也有薄弱之处,何况是这种入门招式,然而令他难以置信的是,他这一剑却撩了个空。 不等他反应过来,对方反手又是一招使出,竟然又是山风蛊,只不过逆势而为。 谢汋只觉左脸上一痛,对方竟用剑身重重拍打在他脸上。 这一下虽未留下伤口,对他来说却是奇耻大辱。 谢汋再也扼制不住心头的怒火,不拘招式,将六十四卦中的狠招杀招都用了个遍,一时剑气如网,那女子却不再进攻,身法轻捷如燕子穿梭在纷乱柳丝之间,看着是一攻一守,然而攻的越来越急躁,守的却始终游刃有余。 谢汋心头一突,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竟然被这女子轻而易举地激怒了。 他并不是个易怒的人,相反,他常于算计,大多时候比谁都冷静,因他从不感情用事。 但是自从到了凌州起,他一步步走进别人设下的圈套,事情渐渐超出他的掌控,连他得意的剑也辜负背叛于他。 一切都失去控制,溜出他的掌心。 必须镇定下来,不可自乱阵脚,谢汋一边告诫自己,一边暗暗调息。 随着他慢慢冷静,他手里的剑也重拾章法。 那女子察觉他的变化,嘴角一挑,也转守为攻。 她用的仍然是山风蛊。 谢汋不敢再用方才的破解之法,向右闪避,可那女子的剑不知怎的到了左手中,剑光将他退路封得严严实实。 眼看剑刃已到了他的脖颈剑,森寒的剑气令他打起了鸡皮疙瘩,然而就在剑刃挨近他皮肤的刹那,剑势忽然一收,又一提,剑刃只在他脸上割出一道细小的伤口。 谢汋压下的怒火陡然冒起三丈。 他当然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明明以一招杀了他,却只在他脸上割道浅浅的口子,自然不是因为仁慈。 他之所以喜欢山风蛊,将这式练得炉火纯青,便是因为这飘忽不羁的招式正合他的性子,且能逗引敌人,就如猫儿逗弄耗子。 他碾压敌手时,常将这招使出来,把对方当成耗子般逗弄,便是羞辱之意。 如今他成了那只被逗弄的耗子,这滋味自然不好受。 那女子一剑剑攻来,仍然是山风蛊,每一剑都从不同方向攻来,就像山间的风,在岩崖树林间回转,飘渺无迹,难辨来向,仿佛从四面八方吹来。 谢汋从不知道有人能将如此简单的一个招式变化出那么多花样。 饶是他再傲慢也不得不暗自承认,原来他从未真正领悟到这一式的奥妙。 很快他的脸上、身上便多了许多细小的伤口,并不怎么疼,只是带来针刺般的凉意,就像肃杀秋风拂过脸庞,钻入衣襟,然而却让他避无可避,难以抵挡。 这一剑剑的戏弄真比一剑杀了他还难受。 不知挨了几百剑,他终于忍不住嘶声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女子手中的剑招忽然一变,仍旧是重玄六十四卦中的剑招,这回是“天地否”,这一剑结结实实地刺入他下腹,但仍然没有要他的命。 女子冷冷地睨他一眼,将剑抽出,又换了一招“天雷无妄”,谢汋以剑格挡,那剑锋却似鬼魅一般从他背后窜出,他只觉脸侧一凉,耳根传来一阵刺痛,抬手一摸,左耳已被削落。 那女子不断变换招式,每一招都在谢汋身上留下一道新伤,但没有一道足以致命。 谢汋从未如此狼狈,仅仅招架闪避已令他左右支绌,遑论反守为攻。 女子使的招式越多,谢汋便越是惊疑,这些招式和山风蛊等入门招式不同,都是重玄秘不外传的绝招,且即便是天赋极佳的重玄弟子,能学会其中半数的也是寥寥无几,大部分人只是潜心钻研数式数十招。 而这女子几乎将六十四式都用了一遍,且对每一招每一式的领悟,都让他惊诧不已,他自以为高明的剑法对比之下便如五岁小儿挥舞木剑般稚嫩可笑。 他数百年来倚仗的才智、道法、剑术,都像流沙一样从他指缝间溜走。 女子收起剑时,他已数不清身上挨了多少剑,但更折磨的是那种无力感——他不曾体会过的,只有命不由己的凡人和弱者才有的深深无力感。 谢汋躺在地上,已成了个血葫芦:“你……到底是谁?” 偃师宗的传人再厉害,也不可能无师自通地学会重玄六十四卦剑法,此人必定与重玄有着很深的渊源,甚至可能就是重玄的人…… 想到此处,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宗门中的确有几人的修为比他深厚,剑法造诣也在他之上,凌、章、许三个长老和谢爻,还有一人…… 掌门夏侯俨。 他由夏侯俨亲手带大,这大师兄几乎是他的半个父亲,但他并未将他的嫌疑排除在外。 女子却只是浅浅一笑。 谢汋道:“反正我也要死了,你不必藏着掖着。” 女子道:“谁说你会死?” 谢汋一怔,随即笑起来:“你不杀我?难不成还会放了我?” 女子点点头:“没错。” 谢汋道:“你大费周章把我引来这里,怎么会这么好心?” 女子答非所问:“你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最怕什么?” 谢汋冷笑了一声:“我从未怕过什么。” 这话并非他夸大其词,他天生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即便将他千刀万剐,他也只会觉得痛而已,痛便是痛,不是怕。 女子淡淡地睨了他一眼:“那就从现在开始学吧。”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59节 话音未落,她抬手捏诀,眨眼之间,谢汋只觉自己腾空而起,身旁凉风习习,耳边有风声呼啸,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风声停了,他的眼前亮起来。 他打眼一瞧,自己竟回到了重玄门叶蛰宫,他自己的寝殿。 寝殿中灯火通明,他就那么浑身是血地凭空出现在自己的卧榻上。 他费劲全身力气抬起手,颤抖着撩开床帷。 有仙侍在房中执守,忽见主人床帷中间伸出一只血手,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顾不得规矩,大声惊呼起来。 第51章 谢汋消失后, 蓬莱岛的正殿中留下一地触目惊心的鲜血。 掌门宋峰寒从内殿走出来,眼角余光瞥见那正在细细擦拭剑刃的黑衣女子,不由一阵心惊肉跳,忙趋步上前, 躬身行礼:“奴拜见主人……” 冷嫣点了点头, 在榻上坐下, 把剑搁在榻边。 宋峰寒不知她为何还留在这里不走, 试探道:“主人的吩咐,奴都照办了, 不知可有什么纰漏?” 冷嫣道:“你办得很好。” 宋峰寒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落回肚子里,顿时松弛不少:“奴有一事不明,主人为何不干脆将那谢汋杀了?” 冷嫣瞥了他一眼:“有的人活着比死了有用。” 宋峰寒道:“主人可是想将他也做成傀儡?” 冷嫣道:“用不着。” 宋峰寒不解:“谢汋在重玄门中举足轻重,若是将他制成傀儡,岂不是于主人的大业大有助益?” 冷嫣她抬眸看了看宋峰寒:“你替我办事是因为受制于傀儡丝么?” 宋峰寒不禁一愣, 随即他忽然意识到,除了第一次被控制的那晚,种在他体内的傀儡丝便一直没什么动静。 可或许是那晚的遭遇太过可怖,或许是他已不知不觉被眼前这人的狠辣手段震慑, 他已发自心底听令臣服, 即便傀儡丝没有发作,只要她传个音下个令, 他就战战兢兢地去办妥, 短短几日就把凌虚派全年的岁入运送到她指定的地点, 又拔除了几条从凡间贩运人口的暗线。 若非她点出来,宋峰寒还未发觉自己已心甘情愿地当了傀儡, 对她卑躬屈膝、俯首帖耳。 想到此节, 他越发感到眼前人的恐怖。 冷嫣抬起左手, 五指间有银光微微闪动,仔细看是许多细如蛛丝的银线,银线的另一端系在他身上。 这些傀儡丝平日根本看不见,宋峰寒知道这是她故意让他看的,不知她究竟是何意。 正纳闷时,冷嫣抬起右手,并指如刀,轻轻一划,那些细丝便断成两截,转眼消失不见了。 宋峰寒愈发困惑:“主人这是……” 冷嫣道:“已用不着了。” 宋峰寒心中大喜:“多谢主人开恩,主人放心,即便没有秘术制约,奴也会尽忠职守,唯主人马首是瞻。” 不说傀儡丝她想种回去就种回去,单看她如何对付谢汋,他也不敢有别的心思。 冷嫣不知可否,手搭在身侧凭几上,秀美但又有力的手指一下又一下轻敲着。 “宋峰寒,人肉是什么味道?”她忽然问道。 宋峰寒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主人,奴……奴不知……” 冷嫣一笑:“孟长亭难道没有分一杯羹给你?” 宋峰寒不敢骗她,但又不能承认自己吃人,支支吾吾道:“回禀主人,那些是用灵药催养的死胎……” 冷嫣道:“好吃么?” 宋峰寒脸色煞白:“有点似羊肉而不膻……” 冷嫣又道:“你的修为是怎么到化神期的?” 宋峰寒嘴唇有些哆嗦:“回禀主人,是……是奴用了些非常手段……” 冷嫣一哂:“在用上非常手段前,你的修为原本是什么境界?” 宋峰寒答道:“炼虚期三重境……” 冷嫣点点头:“从炼虚期三重境到化神期四重境,你用的非常手段,少说也有一两百吧?” 宋峰寒面如死灰,已猜到这是秋后算账的意思,但他还是挣扎着道:“奴若是不与孟长亭同流合污,必遭他猜忌……奴已奉主人之命改过自新,近来解救下来安置在善堂的药……少年男女有四五百人,庶可将功赎罪……” 冷嫣打断他道:“吃下去的人你吐得出来么?” 宋峰寒低下头。 冷嫣话锋一转:“不过近来你救了这些人,也不算无功。” 宋峰寒本以为大祸临头,听她这么一说,顿觉柳暗花明,欣喜道:“主人的意思是……” 冷嫣道:“我的意思是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宋峰寒顿时如坠冰窟:“奴……奴对主人忠心耿耿,有奴执掌凌虚派,每年的岁贡必定准时奉上……” 冷嫣道:“你能做的事,别人也可以替我做。” 她顿了顿:“我为何要忍着恶心继续用你?” 宋峰寒汗如出浆,却顾不上擦:“可是主人先前并未要奴的命……” 冷嫣接着道:“先前留你一命是因为你活着更有用。” 话音未落,榻边的长剑已到了她手中。 宋峰寒一直防备着,打算作困兽之斗,然而他还未碰到腰间刀柄,冰冷的剑锋已经穿透了他的咽喉。 冷嫣道:“现在你死了比活着有用。” 她收回剑,宋峰寒喉间鲜血喷涌,栽倒在地。 宋峰寒刚倒地,尚未失去意识,便听女子向门外道:“进来吧。” 宋峰寒看到来人的鞋,从质地和绣纹上轻易认出那是他座下首席弟子萧逢君。 那总是对他谦恭顺从的大徒弟,却径直从他身上跨了过去:“仆拜见尊上。” 冷嫣道:“宋掌门遭刺杀,你可看见凶手是谁?” 萧逢君道:“回禀尊上,仆亲眼见到重玄门的玄镜谢仙君前来质问掌门为何不按时输送岁贡,掌门竭力辩解,谢仙君不相信,认为宋掌门投靠归元派,两人争执之间谢仙君突然拔剑行凶,杀害了宋掌门。” 冷嫣颔首:“很好,我喜欢和不吃人肉的聪明人打交道。” 萧逢君再拜:“能为尊上效力,是仆的荣幸。” 顿了顿又道:“仆打算将整个方丈岛扩成善堂,接纳凌州以外孤贫无依之人。” 冷嫣笑了笑,起身跨过宋峰寒向外走去,宋峰寒大睁着双眼,喉间发出“咯咯”两声响,终于不动了。 …… 谢汋浑身是血出现在自己寝殿的卧床上,这荒谬离奇的事立即惊动了几大峰主。 夏侯俨、凌、许、章三位长老相继赶到。 一见谢汋的模样,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以谢汋的修为和剑法,能将他伤成这样又是用剑的,整个清微界也不过五人。 谢汋去凌州的事,其他人都只知道个大概,只有夏侯俨清楚底细。 他蹙眉道:“三师弟,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凌长老目光闪了闪:“阿汋,你不是去凌虚派找宋峰寒质问岁贡之事么?怎么贸然动武?” 谢汋气若游丝,吐出三个字:“偃师宗……” 凌长老道:“偃师宗的人在凌州?” 谢汋点点头:“宋峰寒……已被操纵了……” 凌长老又道:“你可见到那偃师宗传人的真面目?” 谢汋道:“是个女子……” 他顿了顿:“不知是不是真面目。” 凌长老若有所思:“偃师宗行事诡秘,的确很难说。” 夏侯俨道:“对方用的是什么剑法?” 谢汋看看他,又扫了眼几位长老,迟疑了一下,缓缓道:“是我们重玄的六十四卦剑法……” 众人不由骇然,甚至比得知谢汋一身是血出现在自己床上时更惊骇。 “你会不会看错了?”许长老问道,“或者只是其中几招?” 谢汋摇摇头:“不会有错,她把六十四卦式都用了个遍,总有几百招。” 几人闻言,越发感到不可思议,但望向彼此的眼神都隐隐带上了些戒备之意。 夏侯俨若有所思道:“偃师宗与我重玄门颇有渊源,且师尊与那宗主当年又有来往,许是伺机偷学了去也未可知。” 章长老道:“那人故意在三师弟面前施展六十四卦剑法,就是为了故布疑阵,扰乱我们,让我们彼此猜忌。” 许青文点点头:“章长老说得对,我们切不可上了她的当。” 凌长老道:“可是郗老掌门无论如何也不会将本门剑法传于外人,重玄剑法与偃师宗的八风剑虽是同源,差别也不小,要将阿汋伤成这样,没有几百年的苦修如何能做到?那偃师宗传人若是能做到,岂不是成神人了。” 他说出的也正是在场众人的心声,夏侯俨那套说辞根本站不住脚,章、许二人也只是安慰自己罢了。 谢汋“吃吃”笑着:“许长老是怀疑我胡说么?” 话音未落,一丝血从嘴角渗出来。 夏侯俨忙道:“三师弟,凌师伯不是这个意思,你小心别牵动了伤口。” 凌长老皱着眉道:“阿汋,不是师伯怀疑你,但你在凌虚派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你自己清楚。” 他顿了顿,扫了眼众人继续道:“偃师宗的傀儡术出神入化,我们都知道。” 他看向谢汋:“你毕竟正面遭遇了偃师宗传人,万一她暗暗对你动了手脚……” 谢汋微微一怔,随即笑起来,笑得咳出一口血,他抬袖擦了:“凌师伯是怀疑我成了傀儡?”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60节 凌长老脸上有些讪讪的,不过还是坚持道:“阿汋,你别怪师伯,此事关系重大,多谨慎都不为过,说不定对方神不知鬼不觉种下了傀儡丝,连你自己都未察觉。” 顿了顿:“若是易地而处,我是一定要再三确认,不留丝毫隐患的。” 谢汋恬然一笑:“凌师伯想如何不留隐患?把我杀了?” 凌长老立刻涨红了脸:“休要胡说!” 许长老道:“阿汋,你这么说就太寒长辈的心了,我们看着你长大,真把你当自家子侄看待。” 章长老也劝道:“凌师兄也别同晚辈计较,阿汋受了伤,正难受,一时失言无可厚非。” 凌长老冷哼了一声:“我自不会同他计较。但他体内有没有傀儡丝,却是一定要查清的。” 章长老不忍道:“阿汋伤得这样重,要将奇经八脉彻底探查,恐怕于他伤势不利……不如缓上几日待他把伤养好……” 凌长老道:“章师弟就是心软,但若缓的这几日有什么变化,谁来担这个责任?” 他一横眉:“我做这个坏人,难道是为了我自己?” 章长老性情温和,很少坚持己见,一向是顺从别人的那个,当下不说话了。 谢汋看向大师兄,夏侯俨脸色凝重,但什么话也没说。 他并不惊讶,因为他从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情分。 他只是轻嗤了一声:“你们谁来?还是一个一个来?” 夏侯俨看向凌长老:“凌师伯修为高且见多识广,请凌师伯检查吧。” 凌长老道:“此事干系太大,老夫一人担不起这责任,万一看走眼又是一场宗门大祸,还是去清涵崖请阿爻吧。” 夏侯俨点点头,叫来自己的道僮,将掌门令牌递给他:“去玄冰洞请神君来一趟叶蛰宫。”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阵急促但轻盈的脚步声。 郗子兰与仙侍说话的声音隔着珠帘传来:“三师兄没事吧?” 她一边说一边走进殿中,带来阵阵如来似麝的香风。 许青文站起身:“子兰怎么来了?” 郗子兰已到了屏风前:“我方才已睡下了,忽然听说三师兄出事,便急忙赶来了。” 谢汋的消息是差不多时间传到各峰的,郗子兰的玄委宫离叶蛰宫近,甚至还比别处先收到消息,但她起床梳妆总要花上一些时间,便比其他人来得都晚。 她边说便绕过屏风。 许青文忙将床前帷幔放下,可郗子兰还是瞥见了谢汋的惨状,忍不住“呀”一声惊呼:“三师兄,你怎么伤得这样重?” 许青文扶她在旁边坐下:“别担心,你三师兄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将养一阵子便能复原了。” 她边说边向众人使了个眼色,对郗子兰道:“你有心疾,先要顾惜好自己,切不可多思多虑,不然阿汋也不能安心养伤,阿汋是不是?” 帐中,谢汋扯了扯嘴角:“许师叔说得极是。” 几人将郗子兰一番劝,郗子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隔着床帷对谢汋道:“三师兄好好养伤……” 话未说完,便听门外有仙侍道:“启禀掌门,玄渊神君到了。” 郗子兰刚起身,闻言又坐了回去。 谢汋看见她映在帷幔上的身影起了又坐回去,越发觉得好笑。 谢爻快步走到谢汋的床前,郗子兰站起身,眼中闪过欣喜:“阿爻哥哥,你总算来了。” 谢爻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点点头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玄委宫歇息。” 郗子兰不想他一来便要她走,双眸中顿时泪光盈盈,他竟是连和她共处一室都不愿意了。 许青文明白她心思,悄悄抚了抚她胳膊:“你身子不好,早些回去歇息吧。” 郗子兰深深望了谢爻一眼,转头对着许青文一笑:“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正待转身,忽然想起谢汋来,顿住脚步向帐中道:“三师兄,我明日再来看你。” 谢汋道:“小师妹照顾好自己。” 待郗子兰走出屏风,谢汋方才撩开床帷幔。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见到谢汋的惨状,连谢爻都微微蹙了蹙眉:“怎么弄成这样?” 夏侯俨将谢汋在凌虚派的遭遇简要说了一遍。 当说到那偃师宗传人用的是重玄正统六十四卦剑法时,他眉心的褶皱更深了些。 不等夏侯俨说完,谢爻已猜到他们叫他前来的意思,不过他只是看着堂弟没了耳朵、糊满血污的半边脸,对夏侯俨的话不置一词。 静默有时,凌长老终于沉不住气:“老夫的意思是,那偃师宗传人神出鬼没,手段诡谲,为以防万一……还请神君定夺。” 谢爻平日按辈分尊称他一声“师伯”,但昆仑君地位超然,遇上重要事务,长老和掌门也要听令于他。 谢爻点点头,淡漠地看了眼堂弟:“伸手。” 谢汋伸出伤痕累累的左臂。 谢爻将两指搭在他腕上,闭上双眼。 谢汋感到一股强大的灵力注入他经脉中,像是有人用一把被火烧得通红的利刃一寸寸割过他的经脉,翻开他的每一丝血肉。 不一会儿,他便疼得额头上冷汗直冒。 待谢爻将他经脉刮过两遍,他浑身已被冷汗浸透,汗水和着血水流下来,令他越发狼狈。 谢爻皱了皱眉,眼中似有怜悯一闪而过,给他施了个净尘咒,然后向身旁的道僮道:“去清涵崖取我的伤药。”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他们一直在担心偃师宗的人对谢汋动了手脚,竟无一人想到先替他疗伤,脸上有些尴尬。 谢爻并未流露出丝毫谴责之意,只是向凌长老淡淡道:“堂弟的每寸经脉我都已检查过,并未发现傀儡丝,凌长老若是不放心,可以再查一遍。” 众人脸色微微一变,自谢氏兄弟入重玄后,向来都是师兄弟相称,谢爻这会儿故意说出“堂弟”两字,便是在提醒他们谢汋是他血脉亲人。 凌长讪讪道:“神君已经查过,自然没有疑问了。” 谢爻不发一言,只是静静看着喘着粗气、奄奄一息的堂弟。 不多时,药僮将伤药取来,谢爻亲手替堂弟上了药,包扎好,问他道:“能自己运气疗伤么?” 谢汋方才已试过行气,点点头:“可以。” 谢爻道:“明日这个时辰我来替你换药。”说罢站起身,默不作声地向殿外走去。 夏侯俨和几个长老留下来坐了会儿,说了些嘘寒问暖的话,也陆续离开。 谢汋本来已受了重伤,谢爻灵力强悍,方才检查经脉时一丝不苟,可谓雪上加霜,他再试着运气,便觉像是有无数细针在经脉中游走。 好不容易运转完一个小周天,他正要汲取山间的清气补充气海,可谁知气海中没有熟悉的充盈感。 他便即停止,谁知方才停滞不动的气海竟开始慢慢下沉,灵气从他受伤的经脉中汩汩向外流。 除了灵气,一同流逝的还有他的修为。 那速度十分缓慢,几乎难以察觉,但同时又明白无误。 而在谢爻探查他经脉之前,他试着行过气,当时气海灵脉并无丝毫问题,可就在谢爻探查过他的经脉之后,他的灵力修为却开始流逝…… 在重玄所有人中,他唯一不会怀疑的便是谢爻,不是因为他们都姓谢,而是因为他实在太了解他这堂兄了。 何况他地位超然,更没有必要来害他。 他蓦地想起那黑衣女子将他送回来前说的话。 “你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最怕什么?” 殿中的莲花更漏发出“嘀嗒嘀嗒”的轻响,这声音一直存在,但他却是第一次留意,因为点滴光阴对他这样的修士来说毫无意义,只有生命如朝露般短暂的凡人才会感觉到光阴流逝。 而现在他听到了,随着更漏声声,他的灵力和修为也在一点点流逝,他正在一点点变成凡人,庸碌、渺小、卑贱,朝生夕死,他们的恩怨爱恨都因渺小而可悲可笑。 或许比冷嫣和苏剑翘那样的凡人还不如,至少他们还能修炼,跻身修士之列。 一种陌生的感觉慢慢从他心底滋生出来,是恐惧。 他不能这样,他不能就这样束手待毙。 他可以死,但不可以无用。 有些事谢爻看不分明,他却从小就看得一清二楚。 若是他对宗门毫无用处,早在他修为失尽之前,他们便会对他弃如敝屣。 他们会像对待一条再不能看家护院的老狗一样,他们会看在谢爻的份上,偶尔扔一根骨头给他,此外再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还有谢爻,他高高在上的好堂兄,会用那悲悯的眼神看着他。 他绝受不了这种眼神。 一定会有办法的,谢汋逼自己镇定下来,不管那偃师传人究竟和宗门中的人有没有瓜葛,他都不能让自己灵力修为流失的秘密走漏出去。 最好的办法便是像谢爻一样闭关不出,只有这样才能不露破绽。 但是有些事必须有人替他做,必须有人在外间为他奔走。 这个人必然会知道他的秘密。 他需要一个心腹为他办事。 但他并没有心腹,他有几个亲传弟子,但他这样的人如何会全心信赖任何人? 就在这时,有仙侍入内通禀:“仙君,石仙子还在殿外等着,要不要奴将她劝回去?” 谢汋双眼一亮,石红药,崔羽鳞的弟子,也是他的再传弟子中最平庸、最不起眼的一个,他之所以留意到她,只是因为她那怯生生的样子有点像当初的冷嫣,让他忍不住想逗一逗。 但他逗完又觉索然无味,便抛到了脑后,然而这傻姑娘却生出了妄想,虽然她竭力掩饰,但谢汋一看她的眼神便知她对自己情根深种。 一个痴情的傻姑娘,比什么心腹都可靠,只要心上人有所回应,他们无论什么事都会去做,什么刀山火海都会去闯,就像当初冷嫣冒着性命的危险去禁地为谢爻摘血菩提。 只要她存着希望,便会坚决替他保守秘密。等到她没用时解决了便是。 谢汋弯了弯嘴角,向仙侍道:“请她进来。” 第52章 石红药一靠近谢汋榻前, 尚未看清他模样,眼泪便直往下流。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61节 她在殿外显然已哭过了,眼皮肿得像一对小桃子,让她不甚秀美的眼睛越发显钝, 她的两片厚嘴唇哆嗦着, 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整个人都是钝钝的, 修士的体格体态与容貌大多不差, 石红药也不例外,按理说她算得骨肉匀亭、无官端正, 但偏生哪里都欠了一点秀和清,便显得粗笨,放在一堆女弟子中,她总是格格不入,仿佛别人是细瓷做的, 她是用陶土捏的,还捏得不太经心。 谢汋不禁想起冷嫣,那姑娘也钝,不过钝的是性子和头脑, 人虽笨, 容貌可生得一点也不含糊,毕竟她肖似郗子兰, 是个十足十的美人。 谢汋望着她哭得微微咧开翻起的厚唇, 简直要发笑, 这样的真情流露在他看来只不过是眼前这女子天生蠢钝的明证——既然蠢,便活该受他利用。 “红药……”他气若游丝道, “你哭了?” 石红药似乎猛然察觉自己失态, 忙避过脸去, 仓皇间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揩去涕泪,越发显得笨拙。 她俯身一丝不苟地拜道:“拜见师祖。” 谢汋微微一笑:“几日不见,和我便如此见外了?” 他本就生得轻眉俊眼,语气未见得多轻佻,但只是一个眼神便让石红药涨红了脸,慌忙垂下头,脖颈都似要折断了。 谢汋又道:“我受伤的事只告诉了几位峰主,连你师父师叔们都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知的?” 石红药的脸色顿时由红转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谢汋佯装不悦,脸上笑意消失:“莫非你是归元宗派来的奸细?” 归元宗是九大宗门中的翘楚,也和重玄一般修的是剑道,两宗数千年来都隐隐有针锋相对之意,重玄落魄时归元暗中没少做落井下石之事。 石红药一听这话,不由大惊失色,忙摇头辩解:“不是……不是的……弟子只是远远望见师祖殿中灯火通明……感到奇怪……弟子真不是奸细……” 她颠来倒去地辩解,却怎么也说不清楚。 谢汋“扑哧”一笑:“逗你玩的,看你,急得都快哭了。” 石红药瞪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弟子逾矩了,请师祖责罚。” 窥探师长的行踪是件可大可小的事,虽然门规并未明令禁止,但总有些僭越。 谢汋却干脆避而不谈,反而惆怅道:“一口一个师祖,都把我叫老了。” 石红药忙道:“师……仙……仙君芳华正茂……” 谢汋道:“说起来我比你也大不了几岁。” 石红药天资也驽钝,是以勤补拙的那一类,来重玄之前已苦修了两三百年,考了十多回才通过入门试炼,她若不是钜鹿泽石家的嫡系,崔羽鳞绝不会收她为徒。 石红药讷讷道:“那弟子……还是称仙君吧……” 谢汋道:“这么称呼又太生分了。” 他说罢便笑吟吟地望着她,似乎要她来解决这难题。 石红药哪里说得出半个字来,窘迫得恨不能挖个地洞钻下去。 谢汋看着她的双颊红得好似熟透的虾子,方才道:“不逗你了,称什么都无妨。” 他顿了顿道:“你能来看我,真是让我意外又欣喜。” 石红药一颗心都快扑腾到了嗓子眼。 谢汋却道:“你比你师父师叔他们都有良心,都住在一座山峰上,就你察觉我受了伤。” 暧昧难言的气氛瞬间消解,石红药一颗心如同风筝,谢汋的话语便是风,一会儿将她送上云霄,一会儿又让她落到地下。 虽然失望,她还是道:“仙君莫要责怪师父,师父他自论道会上受了伤,便一直在闭关养伤。” 谢汋目光微微一动,他自然是故意提起这个话头,崔羽鳞也是被那偃师宗传人重伤的,自那以后便以养伤为名闭关不出,按理说那些外伤将养几日辅以灵药便该痊愈了,他却躲着不见人,连入门试炼都未露脸。 谢汋派人去询问他伤势,他也是躲躲闪闪的似乎有什么隐情。 如今谢汋自己的经脉出了问题,便很难不怀疑崔羽鳞与他同病相怜。 他若有所思道:“你师父闭关这阵子,你都没有去洞府探望么?” 石红药忙道:“师父闭关的洞府不让弟子们进去的……上回卢师兄在洞口探问了几句,师尊便将他狠狠斥了一顿。” 她随即意识到自己这么说像是在替自己开脱,赧然低下头。 谢汋目光闪动,几乎可以确定崔羽鳞的经脉一定也出了问题,既如此,他便不能留下这个隐患了,否则只要崔羽鳞一听说他也被偃师宗传人所伤,就会想到他的经脉也出了问题。 他当然可以让徒弟替他保守秘密,但是他明白,活人远没有死人擅长保守秘密。 他微微一勾嘴角:“红药是个孝顺孩子,我怎会不知道?” 石红药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谢汋逗弄了她一会儿,心中笃定这女子对自己痴心一片,恰好这时有仙侍端了汤药进来:“仙君,该喝药了。” 石红药连忙起身:“弟子就不打扰仙君歇息了。” 谢汋点点头:“你稍等。” 他一边说,一边从枕边的乾坤袋里取出一个药瓶:“你师父许久不曾来我这里,我也不知他如今伤势如何,这瓶红泉丹是我前日刚炼的,可以益气补神,你拿去给他吧。 “不必担心他责怪你,我会传音给他。” 说罢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你明日还会再来陪我说话么?” 石红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谢汋眉宇间忽然流露出些许脆弱之色:“你别看我平日那样,其实身边没个真正能说话的人。” 石红药闻言,惶恐不安多过了惊喜,连看都不敢看他:“听凭师祖……仙君差遣……” 谢汋轻轻一笑:“不必那么拘谨,我又不会吃人。” 石红药双颊红得似要滴血,将嘴唇抿了又抿,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汋轻叹了一声:“红药,如今像你这样的女孩儿真是越来越少了,尤其在这清微界,越发难能可贵。” 石红药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仙侍在旁轻声提醒道:“仙君,药汤快凉了。” 石红药如蒙大赦,笨拙地行礼:“弟……弟子告退……” 谢汋一点头,她几乎像是落荒而逃。 退到门外,她提着袍摆往下跑,整个人仿佛要飞起来,即便是御剑乘风时,她也从未感到过自己如此轻盈。 身后传来谢汋的声音:“明日别忘了。” 石红药越发慌张,一口气跑下台阶,连御剑都忘了,竟一路奔回了自己的居处。 …… 谢汋待石红药出了门,便施了个传音咒。 过了一会儿,崔羽鳞的声音传来:“师尊有何吩咐?” 谢汋即便看不见他的人,也能从他戒备紧张的声音中猜出他的神色必定是如临大敌。 他无声地一笑:“有段时日不曾见你,问问你如何了。” 崔羽鳞道:“徒儿不孝,久缺定省。” 谢汋道:“还在闭关么?伤势怎么样?” 崔羽鳞一听别人打听他伤势便浑身僵硬,当初他面临修为和性命二选一的绝境,最终还是求生之志占了上风,他散尽修为还是将伤治好了,如今闭关不出,不过是害怕自己修为尽失的真相被同门知晓。 他知道不可能一直拖延下去,但还是一天天地拖下去,只盼着忽然有应对之法从天而降。 他仍旧像以前那般搪塞道:“多谢师尊垂问,弟子的伤势并无大碍,师尊不必担心。”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断开传音,但师父不发话,做徒弟的当然不能这样无礼。 谢汋不说话,崔羽鳞心如擂鼓,在空旷的山洞中清晰可闻。 半晌,谢汋轻轻叹了口气:“羽鳞,你还是把师父当外人。” 崔羽鳞心头一凛:“弟子不敢,师尊……” 谢汋打断他:“你不必解释,这事得怪我,平日太没个正形,也难怪你遇事不来找我。” 崔羽鳞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谢汋道:“羽鳞,你实话告诉师父,在烛庸门受伤后,你的经脉是不是出了问题?” 崔羽鳞如坠冰窟:“师尊怎的……” 谢汋道:“你一定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 他顿了顿,自嘲地一笑:“因为你师父也不慎栽在偃师宗的手上,我在凌州和那人交过手了,也被他们的怪异功夫所伤,经脉受损,一运气,灵气便往外泄出,就像经脉上开了孔一样。” 崔羽鳞骇然道:“怎么连师尊也……” 谢汋道:“怪我太掉以轻心了。” 他顿了顿道:“成事不说,吃一堑长一智便是,好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崔羽鳞听了这句话,就如瞎子突然重见光明,难以置信道:“师尊难道有破解之法?” 谢汋似乎比他还惊讶:“这是当然,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你师父好歹是半个医修。” 他轻笑一声:“莫非你这阵子都在为此担惊受怕?也怪我,早该猜出你闭关不出必定有什么蹊跷。” 顿了顿道:“方才红药来探望我,我让她带了一瓶丹药给你,你每日晨昏各服一丸,然后按我等会儿教你的方法行气三个小周天,不出一个月,你的经脉就能恢复。” 崔羽鳞本已绝望,没想到柳暗花明,几乎涌出泪来。平心而论,他对这位师父一向不算满意,谢汋在宗门中的地位说低不低,但说高也不高,性子跳脱又有些喜怒无常,与他性情不相合,师徒二人的关系不能说多亲密。 尤其是姬少殷从转生台回来后转拜掌门夏侯俨为师,隐隐压了他一头,令他非常不悦。 直至今日,他才发现关键时刻还是自家师父可靠。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些感激的话,谢汋笑道:“自家师父不是应当的么?接下去我说的心法……咳咳……并非本门正统,此事切不可向旁人透露半点,明白么?” 崔羽鳞当即领会他的意思:“徒儿明白,非常之时用些非常手段罢了。” 谢汋道:“不愧是我的徒弟,就是一点就透。” 他顿了顿道:“接下去我传你心法口诀,你听好……” 第53章 冷嫣收回傀儡丝, 神魂便也从凌州回到了身体中。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62节 偃师宗的悬丝传魂术她还用得不太熟练,每回用都要消耗许多灵力,何况今日还和谢汋打了一场,又杀了人。 算上归墟下的亡魂, 她杀的人不计其数, 都说新任归墟主残忍嗜杀, 可每回杀人, 留给她的只有疲惫。 但每日的功课必须完成,冷嫣打坐行气, 运转了两个周天,便从纳戒中取出照机镜。 试炼终选中她第一次与镜魂交手,虽然最后收伏了它,但过程十分凶险。 她明白自己的弱点在哪里。 既然有弱点,便要及时补上。 她捏诀布阵, 然后在八卦镜中心敲了敲。 镜子纹丝不动。 冷嫣道:“别装死。” 镜子仍旧不动。 冷嫣自言自语似地道:“看来没用了,还是炼化了雕只狗玩玩吧。” 说着作势便要捏诀。 照机镜颤了颤,缓缓飞出她的掌心,镜中涌出水雾。 雾气越来越浓, 冷嫣闭上眼, 不一会儿便被浓雾吞没。 若木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管那白眼狼的闲事,赌气把一盘核桃全吃光便拂袖而去。 可回到富丽堂皇的寝殿中, 窝在软如云絮的被褥里, 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到半夜, 祂估摸着冷嫣的事已办完了,从枕下扯出银叶子, 屈指弹了一下。 叶子在半空中颠了个身, “噗”地变成小银人。 若米砸了一晚上核桃, 浑身酸痛,半夜睡得正酣又被吵醒,颇有些起床气,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呵欠,语气不善:“谁半夜三更的不睡觉……” 话未说完,他对上主人的眼神,一个激灵睡意全消:“神尊饶命,神尊恕罪,神尊龙精虎猛,一百年不睡觉都不打紧……” 若木后悔当时匆匆离开归墟随手摘了片叶子,没好好挑一挑。 祂忍着一指头摁扁他的冲动,打算他道:“你猜那姓冷的现在是死是活?” 若米绞动着小小的手指,一边偷觑着主人脸色,揣摩着祂的想法,小心翼翼道:“冷姑娘吉人天相,解决个把尖嘴猴腮的丑东西,应当不在话下吧?” 若木沉着脸,显然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 小银人忽然福至心灵:“当然凡事都有万一嘛,神尊若是担心,还是传个音给冷姑娘问一问。” 若木挑眉:“谁说本座担心?” 小银人累得一脑门汗,只觉自己比窦娥还冤,心说一棵树上的叶子数也数不清,怎么偏偏就他倒霉被主人摘下带走了呢。 他无可奈何:“小的失言。” 若木道:“她要是死了,本座倒能早些回归墟。” 若米道:“是了是了,神尊英明,神尊还是传个音给冷姑娘,看看她是死是活,也好早做打算。” 小银人环顾四周:“这么多东西整理行装都要好几天呢。” 若木矜持地颔首,但为了不显得太急切,在心里数到四十九,方才传音给冷嫣:“还活着么?” 没有回应。 若米兜着袖子缩在床角,只当自己不存在。 若木再暗暗数到四十九,又问:“死了也吭一声。” 小银人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仍旧没有回答。 若米正搜肠刮肚想着说辞,只见眼前银光一闪,主人已不见了。 小银人长吁一口气,拉开被角,钻进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睡起回笼觉来。 若木刹那间便凭空出现在了天留宫冷嫣的住处。 一进卧房,祂便感觉到了冷嫣布下的秘阵。 既然布了阵,那么人自然是没事了。 祂的心放回肚子里,随即气恼起来,既然人没事,那就是故意不理祂了,即便是练剑时她也能听到祂的传音。 这姓冷的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祂二话不说进了她阵中,正打算找她算账,不想阵中既没有人也没有傀儡,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白雾,雾气中间有什么隐隐闪着光。 若木定睛一看,认出那是照机镜。 祂旋即明白过来冷嫣在做什么,心头像是被谁掐了一下,随即一股真正的怒意从心底窜了上来。 就在这时,照机镜银光大盛,阵中雾气尽数吸入镜中。 照机镜“锵”一下落在地上,便摊着不动了,莹亮的镜面变得灰扑扑的,闪着黯淡微光,仿佛在喘气,若是镜子也会生病,它一定是生了一场大病。 若木莫名从那镜子上看出一点生无可恋的意思。 紧接着,一个人影从镜中钻了出来。 冷嫣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濡湿的长发贴在身上,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 她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白得发青,急促地喘着气。 她目光有些涣散,嘴角却含着笑,诡异的神情看起来像个刚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她失神的双眼在若木脸上逡巡了一会儿,方才认出祂来,微微一怔:“你怎么在这里?” 若木没好气:“我来看看你什么时候把自己弄死。” 顿了顿,冷笑道:“看来快了。” 冷嫣道:“我没事。” 她的声音疲惫,仿佛说几个字费了全身的力气。 若木见她这半死不活的模样,越发来气,祂扫了眼照机镜:“你当这是普通秘境?” 冷嫣道:“普通秘境没有性命之忧,没用。” 若木道:“你疯了。” 冷嫣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嘴角。她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她施了个灵火咒将自己身上的水蒸干:“你给我传音了?在镜子里听不见。” 若木只是冷哼了一声。 可祂不搭理她,却也不离开,还往她床上一坐,脸扭向一边不看她。 冷嫣大部分时候都不睡觉,打坐行气两三个周天就算休息。 但从照机镜中出来,她疲惫已极,靠在短榻上便打起了瞌睡。 若木等了一会儿不见冷嫣有反应,却听她呼吸变慢变沉,一转头,发现她竟已经倒在短榻上睡着了。 这是若木第一次见到她睡着,即使在睡梦中,她似乎也不能放松,紧紧蜷缩成一团,身体和眉目都不能舒展。 不知怎的,祂的一肚子气忽然烟消云散。 祂走到她跟前:“去床上睡。” 说着伸手轻轻推她。 祂的指尖刚触及她胳膊,睡梦中的冷嫣忽然坐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榻边的“断春”。 剑在手中,她方才睁开眼睛,看到若木呆了一呆,皱了皱眉,握剑的手松了些,嘴里不知嘟囔了句什么,便要倒回去继续睡。 若木眼明手快将她扶住,她像是没有骨头似的靠在祂怀里。 若木只得认命地抱起她,把她放到床上,正打算离开,见她又缩成了一团。 若木碰了碰她手指,发现她的手凉得像鬼,便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条被褥,抖开往她身上兜头一罩:“竟敢让本座伺候你,等你醒了再算账。” 冷嫣的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含糊地“嗯”了一声。 若木莫名听出一股有恃无恐的味道,脸倏地一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石红药依照谢汋的吩咐将丹药送去给了师父崔羽鳞。 接下去的几天于她而言就像美梦一般,玄镜仙君每日都会召她过去说话,本来朝思暮想费尽心力才能见到的人,如今非但朝夕得见,而且离得那样近,她心底那个隐秘的愿望,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及。她常常蓦地一惊,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在幻境之中。 十日后,一个消息给她当头一击,砸碎了她的梦境——崔羽鳞死了。 石红药是第一个发现崔羽鳞尸体的人,因为谢汋前一日让她去送第二瓶药,否则他一人独自闭关,若是死在洞窟里,不知尸体何时才能被发现。 石红药发现师父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身旁放着她拿给他的那瓶丹药。 她虽然木讷,但并不蠢,一转念便猜那药有蹊跷。 她心乱如麻,站在石室中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地颤抖。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传音给谢汋——只有亲传弟子才能向尊长传音,这是谢汋赋予她的特权,她曾因此欣喜陶醉了许久。 谢汋的声音很快传来,仍旧像往常一样带着笑意:“红药,怎么了?” 石红药捂住嘴免得自己哭出来:“师父……师父他……坐化了……” 谢汋没有丝毫惊讶:“你在周围找一找,把你带去的药瓶取回来收好。” 石红药愣了愣,随即意识到这句话的涵义,只觉当头一个晴天霹雳,脑海中一片空白。 谢汋温和道:“红药,你别怕,有我在。” 他顿了顿道:“照我的吩咐做便是。” 这句话给了石红药一些慰藉,她恍惚地“嗯”了一声。 他道:“你先出去,传音给你几个师兄弟妹,把此时告知他们,然后找两个道僮,把羽鳞的死讯分别传来给我和掌门师兄。” 他接着道:“你可以哭,可以害怕,但是千万别让人看出来此事与你有关。” 石红药抖得像是筛糠。 谢汋温柔地安抚道:“别怕,红药,没有人会怪你,你只是按照我的吩咐行事,你有什么错呢?”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63节 他顿了顿,用哄孩子似的口吻道:“现在我要断开传音了,红药,你会照我说的做的,对不对?” 石红药流着泪道:“对。” 谢汋赞许道:“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石红药宛如行尸走肉,按照谢汋的吩咐将崔羽鳞的死讯告诉同门,又遣人去叶蛰宫和天留宫报信,待安排好一切,她回到自己叶蛰宫小小的卧房中,掩上房门,方才瘫软在地。 “红药,你回去了么?”耳边传来谢汋的声音。 石红药抽噎着“嗯”了一声。 “一切都很顺利。”谢汋道。 石红药泪眼婆娑:“到底为什么?” 谢汋道:“你歇息一会儿,晚点来叶蛰宫,我告诉你详情。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受伤害的。” 石红药哭得更凶。 谢汋耐着性子哄了她几句,断开了传音。 石红药愣愣地坐在房中,直到夕阳西下,暮色渐渐笼罩住她。 她终于回过神来,掏出帕子施了个水诀,擦去脸上的泪痕,便要起身去找谢汋。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屋子角落里有道暗影。 她心头一突,抓住腰间剑柄:“你是谁?怎么会在我房里?” 那暗影动了动,走到窗前,借着黯淡的暮光,石红药看清那是个女子,一身黑衣,容貌昳丽,眼角一颗嫣红泪痣尤其引人注目。 石红药一时看得怔住了,竟忘了拔剑。 那女子薄唇轻启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做了什么,这就够了。” 石红药浑身战栗,差点两腿一软坐倒下来。 那女子的声音冷如寒涧,却莫名有种蛊惑人心的东西。 “放下剑,我们聊聊。”她道。 第54章 半个时辰后, 石红药从卧房中走了出去。 她的眼睛已肿得几乎睁不开,双腿仿佛灌了铅,但还是颤抖着手,捏了个诀, 御剑向谢汋的寝殿飞去。 谢汋一听说她到了, 便即请她入内, 屏退了侍从。 他从床上坐起身, 对石红药道:“红药,替我拿个软枕来可好?” 石红药咬了咬嘴唇, 起身从床尾取了个软枕,像往日一样替谢汋垫在背后。 动作间谢汋几乎靠在了她怀里,修为深厚、高高在上的尊长忽然宛如稚子般脆弱,单是这种感觉便足以让石红药这样的女子陷得更深,何况还有若有似无的暧昧触碰、萦绕鼻端的心上人的气息, 透过衣衫的温度…… 尽管心境已与先前完全不同,石红药还是红了脸。 她低垂着头,轻声道:“仙君为何要……” 谢汋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红药, 我知道你觉得我心狠手辣, 可我……实在是不得已。” 石红药将头垂得更低,黑衣女子方才的话宛在耳边。 【一开始, 他会竭力辩解自己是情非得已……】 谢汋解释了自己经脉的状况, 自嘲地一笑:“本来我已认命, 准备等死,左右没有人在乎我, 这次受了伤我才知道没人在乎我, 你知道我自幼失怙, 只有堂兄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可是在堂兄眼里,我可有可无,本以为替宗门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直到这回受伤才知道,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安危,宗门的颜面,我躺在血泊中听他们争论,甚至没有一个人想起替我止一下血……” 他顿了顿,“嗤笑”了一声:“还有小师妹,你或许曾听过些流言蜚语,那些都是谣传,但我对她好是真的,自小我便将她当作亲妹妹,可是她呢,连我伤势如何都没问一句,露了个脸便急着回去了……” 他的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那时候我躺在血泊中,心里想着,我谢汋活了几百年,究竟落得个什么?我便这样死了,又有谁会伤心?有谁为我一哭?” 【他会说自己如何孤单寂寥,如何无人在意,说不定还会将幼年失怙的经历翻出来说,引得你怜悯同情,对他越发死心塌地……】 石红药心肠本就不硬,尽管谢汋的说辞和那黑衣女子猜的半分不差,她听了谢汋这些话鼻子免不了微微一酸。 旋即她便想起那女子的话:【你可怜他,谁来可怜你?】 谢汋见她出神,眼中闪过一抹讥诮之色,继续道:“但那个晚上偏偏你来了,在我浑身是伤,躺在床上满心死志的时候,你来了……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他轻轻将手放在她手背上,既不握住也不放开,感觉她的瑟缩平息后,方才缓缓握住:“就像萧瑟晦暗的寒冬忽然看见庭前的芍药忽然开了一朵,意外又不合时宜,但却那么美,让我知道这人世原来还值得留恋……” 他顿了顿,凝望她的双眼:“也是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的在乎我,不在乎我有没有用,不在乎我够不够强,只在乎我这个人。” 【接下去他一定把你说成普天之下唯一对他好的人,黑暗里的光,让你感到只有你才懂他,才能拯救他……】 【可若是他真在乎你,又怎么会借你的手杀人,让你的手沾上师父的血?你救了他,谁来救你?】 石红药发了一会儿怔,讷讷道:“我当真有那么好?” 谢汋一扫平日的佻达,郑重又严肃地点点头:“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石红药自嘲地一笑:“我生得不好看,性子也不讨人喜欢。” 谢汋诧异道:“你竟是这么看自己的?傻瓜……” 【他会将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当你飘飘然时,他便会说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们的将来。】 石红药数着更漏,静静等待着,四五声“嘀嗒”过后,果听谢汋道:“我知道不能就这样放弃,我非但要活下去,还要好好地、体面地活着,我自己苟延残喘也无妨,但我不能委屈你……” 石红药抽噎了一声:“可是为什么要害师父……” 谢汋沉沉叹息:“因为我不能冒险,若是让几位长老知道我将要变成废人,不等我修为尽费他们便会弃我如敝屣。我对不起羽鳞,但是我与他同病相怜,太明白他的感受,与其这样同病相怜,还不如快刀斩乱麻,送他去转生台,于他而言是解脱。” 【他还会说杀了崔羽鳞送他去转生台是为了他好。】 石红药噙着泪点点头。 【他看差不多已将你说服了,便会继续哄你替他办事。】 谢汋面露痛苦之色:“我实在不愿意把你牵扯进来,可是这世上对我好只有你一个。红药,你永远不会背叛我,对不对?” 【他会说他谁也不信只信你,只有你不会背叛他。】 石红药轻轻地点点头,眼泪不住地往外涌,她用双手捂着脸,泪水还是从指缝中流出来。 连谢汋也微感诧异,他知道崔羽鳞收下这弟子只是为了石家这层关系,平日对这木讷驽钝的弟子也不甚上心,还明里暗里的嫌她蠢,如今他死了,这蠢物倒哭得如丧考妣,着实有趣。 他面上不显,倾身过去,摸了摸石红药的头顶:“傻孩子,别难过,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有什么罪业我一个人背。” 石红药拿出帕子拭泪,谢汋耐心等着,待她平复下来,方才道:“我已修书送往崔氏,羽鳞多半是要送去转生台的,到时候我打算派你二师兄和你同去,你一路上切记守着聚魂瓶,千万别出纰漏。” 石红药点点头:“好。” 谢汋露出赞许的笑容,又摸摸她头顶,仿佛那是一种奖赏:“真乖。” “还有一件事,我也信不过旁人,只能着你去办。”谢汋说着从枕边拿起一只玉函:“这封信,你替我带到赤地连旱城,交给一个叫蒲达钦的人。” 石红药微露惊恐之色:“赤地……” 谢汋道:“我也舍不得你去赤地那腌臜地方,但是我信不过别人。” 石红药道:“那人是什么人?” 谢汋道:“他是整个清微界医术最高明的人,造诣远在姬氏家主之上,只是犯了点过错,被驱逐到了赤地,他欠我一条命,你带我的信去找他,若是他也没办法治,我也只能死心了。” 他顿了顿:“红药,这些事你若是不愿意做,我不会勉强你。” 【最后他一定会说若你不愿意,他不会勉强。可是你不愿意弑师,他让你选了么?】 石红药抿唇一笑,若是谢汋真的在意她一颦一笑,便会察觉那笑容自嘲又凄凉,可谢汋怎么会留意。 “为了仙君,我什么都愿意做。”她轻声道。 谢汋一双含情桃花眼中春波流转,温柔得要把人溺死:“我就知道你最好。” 【他会夸你好,当然是真心实意的,因为谁也没有你那么趁手,那么好用,用的时候无所顾忌,用完了随手一剑,还要背负弑师的骂名。】 【你可以不信我,你可以去赌他一颗真心。】 【若是他的伤治不好,他沦为凡人,只能倚靠你,你便要照顾他一辈子,你见过垂暮的凡人么?】 石红药是见过的,冷师兄的父母便是垂暮的凡人,虽然灵药将他们的暮年延长了许多年,但是她记得他们花白的头发、满是沟壑的脸、牙齿落光干瘪的嘴…… 【你现在为了一腔痴情,连命都可以不要,但是他从天之骄子沦落至此,脾气当然不会很好,也不会感激你,你的一切付出都是徒劳,夜深人静,你看着他苍老丑陋的脸庞,会想什么?】 【当然,他治不好已是你最好的结局,若是他治好了,你也就失去了一切价值,到时候他除掉你,就像甩去鞋底的一片泥……】 石红药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退出谢汋寝殿的,不知是不是在谢汋床边跪得久了,她的双腿像是失去了知觉。 她感到心里有什么已枯萎死去,就像一株死去的花树,再也开不出热烈又单纯的赤色芍药来。 但是或许她已经不需要再开出花来,等着温暖人、取悦人,等着识得她美丽的人来采撷,她可以长成一棵苍松翠柏。 …… 崔羽鳞的死并未激起多少波澜,夏侯俨和许长老到场确定了死因是修炼时急于求成,灵气逆行,冲毁了灵府。 他们在他经脉上发现了损伤,一直未能痊愈,修为大不如前,这大约便是他不惜铤而走险的原因。 谢汋、掌门和三位长老修书连夜送往崔氏,表达哀恸悼念,也给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偃师宗传人添了笔新债。 崔家很快便有了回音,崔羽鳞的父母不疑有他,托重玄将爱子魂魄送去转生台,崔氏将派人在转生台外守候,待他转世成婴儿,便即抱回父母身边重新抚养长大——转生台在昆仑山巅,只有昆仑一脉才能使用转生台,崔氏不在昆仑五姓之列,要让儿子转生还得托人。 崔家父母虽伤心欲绝,还是在信中向重玄一干尊长道了谢。 收到崔氏回书当日,谢汋座下两位弟子便即收拾行装,准备翌日一早启程去昆仑。 出发前夜,石红药从夏侯俨手中接过装着师父三魂七魄的小琉璃瓶,小心翼翼地收在乾坤袋中,然后回到住处,掩上房门,从袖中取出一丸香,放在辟邪香炉中点燃。 缭绕烟雾中,一个女子的身影慢慢浮现:“你想好了?” 石红药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将聚魂瓶和谢汋让她带去赤地的玉函都交给她。 黑衣女子只是点了点头,淡淡道:“你会知道自己没选错。” 石红药道:“我其实没有那么傻……我也不是轻信人的人。我信你,是因为你说的那些话,我其实心里也明白……” 女子道:“我知道。”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青烟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64节 冷嫣回到自己房中,布下秘阵,然后从袖中取出聚魂瓶,用指尖敲了三下:“醒醒。” 崔羽鳞像是从一场浑浑噩噩的梦中陡然苏醒过来:“我在哪里?” “你死了。”冷嫣道。 崔羽鳞一阵毛骨悚然,随即死前的记忆慢慢回潮,若是他还有眼睛,他的眼睛此时一定红得出血。 “谢汋……”他咬牙切齿道,“他送来的药根本是毒药……他给我的心法也是错的……谢汋,我崔羽鳞与你不共戴天……” 冷嫣打断他:“行了,你知道谁是你仇人就行。” 崔羽鳞突然意识到这女子的嗓音说不出的熟悉,使劲一回想,乍然想到是在烛庸门受了重伤之后耳边响起的那道声音。 他不寒而栗:“你……你是偃师宗那个……” 冷嫣道:“对,我也是你仇人。” 崔羽鳞道:“我怎么会落到你手里……你想做什么?我死了你还不放过我?” 冷嫣道:“我放你出重玄大阵,你找得到回家的路么?” 崔羽鳞一愣:“你要放了我?你不怕我崔氏找你寻仇?” 冷嫣道:“崔氏本来就要找我寻仇。” 毕竟全世界都知道他崔羽鳞是偃师宗的人害的。 冷嫣揉了揉额角,不知是不是死前吃了假药,这姓崔的死后头脑似乎更不灵光了。 崔羽鳞呆了半晌,方才明白过来,他冷笑道:“你想借刀杀人让我崔氏对付重玄,你把我害成这样,我为什么要让你得逞?” 冷嫣道:“随你,你不想找谢汋报仇,我没意见。” 崔羽鳞一噎,他当然要找谢汋报仇,比起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当然更恨谢汋。 半晌,他冷冷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即便我爹娘想替我报仇,族长未必会为了一个小辈得罪重玄。” 冷嫣道:“无妨,你只要让你家人知道谁是仇人便是,自有他们落井下石的机会。” 崔羽鳞吼道:“别忘了你也是我仇人!” 冷嫣往聚魂瓶上轻敲三下,崔羽鳞的冤魂只觉一阵困意袭来,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55章 冷嫣回到房中, 发现若木斜倚在榻上,鸦羽般黑中泛着青蓝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身上,紫衣上绣着夜合花,珠蕊是点点黄宝石。 小银人若米正卖力地替祂捶腿。 她并不意外, 这几日天天这个时候若木都会出现在她房中, 虽嘴上不说, 她也明白祂是怕她进了照机镜出意外, 因此在旁盯着她。 她独来独往三百年,从未有人关心过她死活, 这样简单纯粹不带任何目的的牵挂,便是在她活着时也只有过一次,那一次成了她永远的隐痛。 她心中生出一股惶然,当初她只当祂是强大无畏的神明,却没想到祂生灵才两百年, 从未真正与人打过交道,很多事情上比大部分人都简单。 她几乎有些后悔将祂带出归墟了,但事已至此,只有尽快了却此间事, 早日让祂回去。 “把她做成傀儡便是, 何必浪费这么多功夫,”若木懒懒道, “一不小心还给自己惹出麻烦。” 冷嫣换回苏剑翘的身体:“她要是执迷不悟, 我也不会手软。” 若木没再揪着这事不放, 相处这段时日,祂已有些了解这女子, 她狠起来是真狠, 但也时不时做些多余的事, 比如在金相阁救下那药人,在纳戒里好吃好喝地养着,甚至还捏了两个泥巴傀儡人陪她玩教她说话。 再比如石红药的事,直接种下傀儡丝简单又省事,可她却偏偏舍易就难,绕这一个圈子。 可若是她当真一味心狠手辣,她便也不是她了。 冷嫣从乾坤袋中取出照机镜,镜子灰扑扑的,一副病入膏肓的死样。 她正要戳醒它,忽然改了主意,向若木道:“今晚我不入镜,你先回去吧。” 镜子顿时一亮。 若木挑了挑眉:“你入不入镜与本座有何相干,本座又不是你护法,本座爱来就来,爱走就走。” 冷嫣无可奈何:“我要沐浴。” 这院子本来是药庐,没有单独的净房,只在卧房里用屏风隔了一块放上浴盆,那屏风非石非木,是丝罗彩画的,实在也遮不住什么。 若木一怔,张了张嘴,双颊慢慢烧起来,别过头去:“哦。” 小银人碎嘴道:“冷姑娘,其实不打紧,别看我们神尊外表是个人形,说到底还是木头,就和这屋子里的几榻、橱柜、浴桶一般无二的……” 话音未落,他已被一指头摁扁。 若木把叶子揣进袖子里,站起身:“本座走了。” 话音未落,忽听叩门声响起,轻轻的两下,一听便知那敲门之人的知礼和小心。 随即一个清雅的嗓音道:“剑翘,歇下了么?” 是姬少殷。 若木立刻又坐了回去,结结实实地盘踞在榻上,一副要呆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冷嫣哭笑不得,用秘音道:“我开门了。” 若木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隐去身形。 冷嫣应道:“师尊,弟子在。” 一边说一边起身打开门。 姬少殷并不入内,只是站在门外廊庑下,斜照的月华落在他青衫上,像是青松覆了层霜。 冷嫣看得出他眉宇间有掩盖不住的疲惫之色。 一向亲善的三师叔受重伤、师兄崔羽鳞暴毙,以姬少殷的为人一定会担心和哀恸,冷嫣心里明白,却无能为力。 “师尊有何吩咐?”她道。 姬少殷道:“我是来同你说一声,明日去西华苑挑灵兽,一早便要出发。” 冷嫣点点头:“好。” 姬少殷交代完了事情却不离开,冷嫣道:“师尊还有什么吩咐?” 姬少殷似乎有些赧然,淡淡地笑了笑:“抱歉,你拜我为师多日,我也未曾教你什么。” 冷嫣道:“没事,师尊养伤要紧。” 姬少殷道:“在这里还住得惯么?” 冷嫣点点头:“这里很好。” 姬少殷道:“东轩有一些医书和道法书,若是你有兴趣可以翻翻……” 冷嫣道:“师尊,弟子不认识字。” 姬少殷一怔,脸上闪过尴尬之色:“抱歉……是为师没有考虑周全。” 冷嫣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弟子可以学。” 姬少殷点点头:“我让素问教你,你这么聪敏,一定很快就能学会了。” 他顿了顿,解释道:“素问是我道僮。” 冷嫣道:“多谢师尊。” 姬少殷温和地笑了笑:“我是你师父,你需要什么便同我说,不必见外。” 两人说了几句,一时无话,姬少殷抬头望望天空,只见明月被乌云遮蔽了一半,庭中起风了。 他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冷嫣道:“师尊也请保重身体。” 她目送姬少殷走出院子,这才折回屋里。 一进屋便看见若木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冷嫣道:“怎么了?” 若木乜了她一眼,酸溜溜道:“聊什么聊得那么开心,杵在外面不进来,院子里的树都没你呆得住。” 冷嫣哭笑不得:“他来告诉我明日去西华苑挑灵兽的事。” 若木冷哼了一声:“多大点事,传个音不行,非要大半夜地巴巴地跑过来。” 若米在他袖子里瓮声瓮气道:“可是神尊你老人家也天天往冷姑娘房里跑呀……” 若木把小银人从袖子里提留出来,小银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惊恐地捂住嘴,“噗”地变回叶子,任由祂晃动叶柄,坚决装死。 若木只能忿忿地把叶片塞回袖中,站起身:“本座走了。” 冷嫣道:“慢走。” 说着便往浴桶里施咒注热水。 若木走到门边:“明日本座不来了。” 冷嫣头也没回,只是“嗯”了一声。 若木无计可施,只好拂袖而去。 …… 翌日一早,冷嫣随姬少殷前往西华苑。 凡人苏剑翘从未学过御剑,姬少殷便将自己的坐骑玉麒麟借给她,自己御剑。 到得西华苑门外,恰好遇见带着两个新弟子的沈留夷,骑着灵鹤落到地上。 姬少殷忙向她打招呼:“沈师妹,你怎么来了?” 沈留夷叫了声“小师兄”,解释道:“师尊昨夜心疾犯了,今日不能前来,便让我带新师弟和新师妹来挑坐骑。” 沈留夷瞥了乘着玉麒麟的冷嫣一眼,微微蹙了蹙眉:“小师兄你伤势还未愈,怎么御剑前来?” 姬少殷温和地笑了笑:“你知我不喜欢坐车,还是御剑方便。” 他向苏剑翘伸出手:“你扶着我的手下来。”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65节 冷嫣在他胳膊上轻轻借了一下力,翻身下了麒麟背,向沈留夷一礼:“拜见沈师叔。” 沈留夷淡淡道了声“免礼”,又转向姬少殷:“怎么是小师兄亲自前来?真真呢?” 姬少殷笑道:“真真哪有耐心带着剑翘慢慢挑。” 沈留夷道:“早知道小师兄亲自来,倒不如让苏师侄跟着我们,省得你带着伤跑一趟。” 姬少殷道:“总是为剑翘的事麻烦你,怎么好意思。” 他顿了顿道:“闷在院子里久了,来山间走走,伤反而好得快。”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不一会儿便把牵着玉麒麟的冷嫣落在了后面。 就在这时,半空中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清脆铃声,姬少殷的太阳穴不自觉地突突跳起来,抬头一望,果见一只雪白的碧眼老虎拉着一辆穷奢极侈的紫玉车从天而降。 沈留夷皱着眉,传音给姬少殷:“他怎么也来了……” 姬少殷摇摇头,用眼神告诫沈留夷别多说话,虽然姬若耶修为几乎全失,但他身边的侍从个个是高手,说不定能听到他们的秘音,何况在背后议论人本就失礼。 冷嫣望了眼那眩目的车驾,无奈地传音:“你怎么也来了?” 若木用折扇挑开车上锦帷,乜了她一眼:“本座也缺灵兽,怎么不能来。” 冷嫣看了看那头威风凛凛的白虎:“哦。” 说话间祂的车驾已落在几人眼前。 姬少殷避无可避,只得带着师妹和徒弟上前行礼问安:“晚辈拜见天枢道君。” 若木矜持地点了点头:“这几日不见你来重黎殿,是有要务缠身?” 沈留夷知道眼前这位倚老卖老,惯爱刁难她小师兄,姬少殷的性子和为人显然要吃亏,便抢着道:“回禀道君,小师兄近来在养伤。” 若木的目光落到她脸上,仿佛这时才发现眼前有这么个大活人。 “我几时问你了?” 他又转向姬少殷:“莫非这是贵派的规矩?” 沈留夷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姬少殷揖道:“师妹无状,冲撞道君,请道君恕罪。” 若木蹙着眉,偏过脸,握着嘴咳嗽起来,咳得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双颊透出病态的潮红,这才道:“也对,我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病秧子废人,冲撞了也就冲撞了。” 姬少殷向沈留夷道:“师妹,还不向道君赔罪。” 沈留夷心中有万般不情愿,不情不愿地一揖:“晚辈无状,请道君见谅。” 若木似笑非笑:“还挺委屈。” 沈留夷只得规规矩矩行个大礼:“晚辈知错。” 若木这才挑了挑下颌:“长长记性,下回未必能遇上我这么好性子的人。” 沈留夷:“……” 若木道乜了姬少殷一眼,从侍从手中接过白虎脖子上的缰绳递给他:“带路吧。” 竟是要与他们同行的意思。 第56章 姬少殷性子好, 也是先前叫姬若耶支使惯了,未曾多想便逆来顺受地接过缰绳。 沈留夷却是义愤填膺,把姬少殷先前的告诫抛在脑后,忍无可忍地传音给师兄:“小师兄, 他怎么可以这么折辱你, 真是欺人太甚!” 姬少殷道:“他本来就是我长辈, 小辈为长辈执辔并无不妥。” 不等沈留夷说什么, 车中姬若耶忽道:“慢着。” 白虎令行禁止,立即停下脚步。 姬若耶以折扇拨开帷幔, 睨了沈留夷一眼。 沈留夷对上他冷冰冰的目光,心中悚然一惊,便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只听那病秧子道:“心疼你师兄,觉得他受委屈了?” 沈留夷脸色一白, 知道定是方才传秘音叫他侍从听了去,又报告给他。 姬少殷正想替师妹解围,却听姬若耶道:“那你替他吧。” 此言一出,非但沈留夷傻了眼, 在场诸人都是面面相觑。 一般人见了沈留夷这样美貌又柔弱的女子, 多少都会手软一些,何况她还出身名门沈氏, 且身负羲和神脉——就算再稀薄那也是神脉呐! 只有冷嫣了解若木, 树神可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情, 看不顺眼时更哪管你男女老幼。 沈留夷自小到大也算是众星捧月地长大,哪里受过这等委屈, 当即红了眼眶, 哆嗦着嘴唇, 不去接那根缰绳。 姬少殷看在眼里,哪里忍心让师妹受委屈,忙向姬若耶道:“道君恕罪,师妹体弱,这样的事还是由小侄来吧。” 若木打量了沈留夷一眼,忽然用折扇向冷嫣一指:“我看你徒弟也不比你师妹壮,怎么她就牵得?” 冷嫣这才明白祂这一番做作是为了什么,有些哭笑不得,传音道:“差不多就行了,都快把人弄哭了。那玉麒麟是我骑来的,顺手就牵着了。” 若木道:“你以为本座是替你出头?呵,你想得可真多。” 冷嫣:“……”行吧。 若木又向沈留夷道:“你是我一样的病秧子么?连只小小灵虎都牵不动?” 众人不由看了一眼那小山似的“小小灵虎”。 姬少殷领教过此人胡搅蛮缠的劲头,无奈地看了沈留夷一眼。不是他怕事,实在是那位远房堂叔看自己不顺眼,又占着长辈的身份,他越替沈留夷说话,他便会变本加厉地折腾她。 沈留夷也明白这道理,噙着泪花接过缰绳。 哪知那灵虎方才在姬少殷手中没作妖,一到沈留夷手里,便扯着嗓门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吓得沈留夷“呀”一声惊呼,差点把手里缰绳扔了。 若木皱着眉道:“我的小猫胆子小,你轻些,别吓着它。” 众人:“……” 冷嫣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若木用折扇指指她:“你到车上来。” 他顿了顿道:“替我剥核桃。” 姬少殷想说什么,但既然沈留夷都已牵了缰绳,没道理阻止徒弟剥核桃。 冷嫣哭笑不得,向欲言又止的姬少殷镇定地点点头,便即登上了若木的大车。 帷幔放下,冷嫣向榻上一坐:“这么好心,请我坐车。” 若木冷着脸,指指面前金盘里满满一盘核桃:“叫你来是剥核桃的。” 这回他吃的不是大核桃,而是小小的山核桃。 小银人若米松了一口气,把小银锤递给冷嫣:“冷姑娘,这核桃小,不好敲,你仔细些,神尊只吃整块的。” 自己则退至一边,兜着袖子,伸长了脖子看好戏。 若木道:“谁叫你停的?” 他手中凭空变出把大些的银锤给冷嫣,对小银人道:“她剥的给本座吃,你剥的给她吃。” 若米银色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冷嫣道:“……这么麻烦,不如我自己剥自己的。” 若木乜了她一眼:“叫你来剥核桃,你当本座是开玩笑的?” 冷嫣只得拿起小银锤开始敲。 谁知这活计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山核桃比大核桃易碎得多,力道轻了敲不开,稍重一点核桃肉便碎了,冷嫣一连敲了五六个,没有一片达到若木“能吃”的标准。 敲到十来颗,若木忍无可忍:“难怪剪个纸人都那么丑,原来是手笨。” 一边说一边劈手夺过她手里的小银锤:“你看好本座怎么敲的。” 祂的手指修长清瘦,骨节分明却不突出,一手扶着核桃,一手握着银锤轻轻敲击,端的是赏心悦目。 “要找准位置果断地敲下去。” “喀”一声,核桃四分五裂,壳肉分开,每一瓣都是完整的。 小银人立即放下小锤,鼓掌喝彩:“神尊真是神乎奇技!世上再没有哪个神仙像神尊剥核桃剥得这样好的了!” 若木总觉这话听着怪怪的,矜持地抬了抬下颌:“太容易了。” 祂看向冷嫣:“学会了?” 冷嫣灵巧地把核桃肉拣出来放进嘴里,摇摇头:“太快了没看清楚。” 若木“啧”了一声:“真笨。本座再敲一个……敲一个料你也学不会,再敲两个,你看好。” 奈何冷嫣怎么都看不会,两个又两个,若木一连敲了二十来个,冷嫣拈起最后一瓣:“吃多了有些腻,够了。” 若木这才蓦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给她敲起了核桃,一盘核桃已经见了底——这核桃是老道从肇山带来的,总共剩了这么一点,竟叫她给吃完了。 若木不由恼羞成怒,见她要将最后一瓣核桃送入口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上去,本来是想叼走核桃肉,却不料气咻咻的失了准头,竟一口咬住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冷嫣只觉温热微湿的东西包裹住她的指尖。 两人都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一个松开嘴,一个收回手。 冷嫣低头看看指尖上浅浅的牙印,把手里的最后一瓣核桃肉轻轻放到盘子上,往祂跟前推了推。 若木扭过头去,但露出的后脖颈一直红到了耳朵尖。 小银人本想安慰冷姑娘,这就跟被门夹了一下没什么两样,但他这回长了记性,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脸:“奴什么都没看到!奴什么都没看到!” 一边把自己的小手绢向冷嫣递过去:“冷姑娘你擦擦手。” 好在这时车驾行至灵川前,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虎啸,随即玉车停了下来。 若米不知自己刚死里逃生,还扒着车帷的缝隙向外张望:“有人拦住了咱们的车,噫,这不是那姓冷的丑八怪么……” 若木拎起他后脖领塞进袖子里,用扇子挑开帷幔向外一望,果见冷耀祖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66节 他显然是落魄了,尽管看得出他已尽力将自己收拾体面,但那份竭尽全力恰恰显出了狼狈和凄凉。 他向众人团团作揖,挨个问候,最后看向沈留夷:“沈师妹,别来无恙?” 沈留夷与这出身卑贱的师兄本来也只是面子情,如今越发不想理会,但他虽被郗子兰逐出了玄委宫,名义上还是她的师兄,她只能敷衍地欠欠身:“冷师兄。” 冷耀祖道:“怎么不见师尊她老人家?” 沈留夷蹙了蹙眉,先前风光得意时还知道装个清高,如今一落魄,他身上的伧俗味道隔着十里都能熏死人。 她淡淡道:“师尊玉体不适,我便替她来了。” 冷耀祖知道新弟子入门,按照惯例师父要亲自带着来西花苑挑灵兽,因此他早早便数着日子开始等,只盼着能见郗子兰一面,说两句好话,说不定她心肠一软,就让他回玄委宫去了。 哪知熬油似地盼了这么久,师父却连脸都不肯露。 他心里说不出的失望,只能寄望于沈留夷。 “沈师妹,可否借一步说话?”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眼角眉梢不知不觉中带上了谄媚之色。 沈留夷越发瞧他不上,冷冷道:“抱歉我奉命带长辈游园,恐怕不能和师兄叙旧。” 话音甫落,车中长辈突然变得无比好说话:“无妨,我可以等,你们师兄妹尽管叙旧。” 沈留夷再无借口可寻,只得随冷耀祖去僻静处说话。 冷耀祖关切道:“师尊可是心疾又犯了?一会儿我随师妹去探望探望……” 沈留夷打断他道:“不劳冷师兄,师尊无碍,只是需要静养。” 冷耀祖仍不肯放弃:“不见师尊一面,委实不能安心,还请沈师妹成全师兄一片孝心。” 沈留夷越发不耐烦:“师尊喜静,又在养病,冷师兄还是安心当差,等师尊召见时再去问安吧。” 她说着欠了欠身便要离开。 冷耀祖情急之下拉住她衣袖:“沈师妹留步。” 沈留夷柳眉一竖,将衣袖用力一拂:“冷师兄自重!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冷耀祖忙不迭地道歉:“沈师妹,师兄也是关心则乱。” 他顿了顿道:“师兄也不同你兜圈子,师妹你在师尊面前说得上话,能不能替师兄美言几句?若是师尊能回心转意,师兄一定结草衔环来报……” 沈留夷本可搪塞他两句,但她今日被姬若耶折腾得不轻,心绪本就不佳,哪里还肯敷衍,当即道:“我也同师兄实话实说,师尊已将你从玄委宫的名册上除了名,你还是好好在此地当差吧,若是再犯一条玩忽职守,更连累师尊颜面无光。” 冷耀祖如遭雷劈,仿佛丢了魂魄。 沈留夷见他这般模样,生出些许恻隐之心,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个锦囊递给他:“师兄妹一场,这些灵石你拿着吧。” 说罢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姬少殷等人处跑去。 冷耀祖愣愣地看着手中钱袋,忍不住大笑起来,接着他忽然发足狂奔,追到车前,将钱袋重重掼在沈留夷脚前:“我是你师兄,你当我是要饭的?我是堂堂琼华元君亲传弟子……” 姬少殷见昔日同门师兄成了这癫狂模样,心中不落忍,劝冷耀祖道:“冷师兄,你稍安勿躁。” 冷耀祖却冷笑了一声:“你小子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仗着姓姬……” 话未说完,一个老叟带着两个精壮的仆役从旁横穿出来。 管事把冷耀祖扯到一边,把手中竹帚塞进他手里:“叫你去打扫兽栏,你在这里做什么……冲撞了几位道君你担待得起么?” 那两个精壮园役推推搡搡地将冷耀祖赶到一边。 管事对着玉车作揖赔礼。 若木道:“无碍,这种好戏倒是难得看见。” 管事知道这位贵客性情乖张,极不好伺候,讪笑着道:“道君喜欢什么林禽林兽?奴替道君挑只好的。” 若木道:“方才那拦路的狗儿不错,我听他叫得挺精神。” 管事把腰弯得更低:“道君说笑了,那不是灵兽,是人。” 冷耀祖听在耳朵里,目眦欲裂,便想同那车中人拼命,却被那两个壮仆拦住。 若木轻嗤一声,放下帷幔。 清悦的鸾铃声渐渐远去,两个园役也不再理会他,扔下他自顾自干活去了。 冷耀祖坐在地上发着怔,一直坐到天黑,这才站起身,拾起竹帚,拖着腿慢慢向畜棚深处走去。 肮脏恶臭的角落里,辨不清毛色的断尾狐狸蜷缩成一团,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一双兽目在黑夜里闪着精光。 玉面天狐讥诮地一笑:“咦,冷仙君怎么还在这里,没跟着琼华元君的车驾回玄委宫么?” 冷耀祖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又比我好多少。” 狐狸道:“你还幻想着她会回心转意呢?” 冷耀祖不发一言,阴沉的脸色便是最好的答案。 良久,他终于道:“我放你走,但是你要是被人逮住了,别扯上我。” 狐狸道:“放心,我还不至于这么卑鄙。” 冷耀祖点点头,默默打开铁栅栏,用手抓住玄铁链,气沉丹田,猛地一拗,只听“喀拉”一声,铁链应声而断。 狐狸后足有些跛,原地走了两圈,对冷耀祖道:“我要是能活下去,一定让郗子兰悔不当初。” 他又看了看冷耀祖:“你留在这里没什么用,倒不如和我一起走。” 冷耀祖踌躇道:“我可以一走了之,但我爹娘在东海。” 狐狸“扑哧”一笑:“飞黄腾达时恨不得把爹娘埋了,这会儿倒成了大孝子,没胆就直说。” 冷耀祖叫他戳穿心事,恼羞成怒:“你要走便快走,别给人捉住扒皮抽筋。” 狐狸冷笑了一声,纵身一跃,越过铁栅栏,向着山坡上蹿去。 冷耀祖叫住他:“等等。” 玉面狐狸驻足回身:“何事?” 冷耀祖犹豫半晌,方才鼓起勇气道:“郗子兰身上有个秘密,我受秘咒约束不能说,你可以往三百年前去查,查查看郗子兰为什么把我们全家接到清微界来。” 他顿了顿道:“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顶多于她名声有损,伤不到她根本。” 不过是杀了个凡人少女,多大的事呢?九大宗门都有不得杀害凡人的门规,可是真的“情非得已”杀上几个凡人,谁会较真? 狐狸点点头:“我知道了,后会有期。” 话音甫落,他便化作一道灰白的影子,飞快地窜上山岗,消失在了西北的密林里。 第57章 冷耀祖平白闹了一回, 姬若耶看了一场好戏,心情似乎颇佳。 西华苑管事本来奉了上峰之命接待姬、沈两位仙君仙子,听说姬若耶突然大驾光临,正不知如何是好, 见两拨人马已然同行, 着实松了一口气, 跟着车驾, 在旁小心翼翼地奉承着。 “道君有所不知,这西华苑从正南门往内, 由南至北分了获陶唐、叔得、孟盈、昆吾四区,道君见多识广,寻常的灵禽灵兽想来不能入道君的法眼……不如咱们就从孟盈逛起? 竟是将“陶唐”、“叔得”两区径直跳过了。 沈留夷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多说话,只是委屈地看了眼姬少殷。 姬少殷明白师妹的意思, 新入门的弟子挑坐骑,一般只能在最靠外的陶唐区选,选完最多带着他们逛一逛叔得区的山林,教他们辨认几样常见的灵禽灵兽, 便可打道回府了。 随着姬若耶这么逛, 耽误正事不说,还得绕个大圈子。 但他深谙这位远房堂叔的秉性, 若是顺着他点, 他折腾完也就罢了, 若是与他对着干,他能想出无数花样来折腾你, 还没有地方说理。 思及此, 姬少殷向沈留夷轻轻摇了摇头, 眼中满含告诫之意。 沈留夷瘪了瘪嘴,只好按捺住不悦。 一行人往林苑深处走去,山势越来越陡峭,林木也越来越密集,山道也越来越狭窄。 行至“孟盈”区,山道只能堪堪日容得姬若耶的大车通过。 姬若耶在车中道:“停下。” 白虎仿佛能听懂人话似的,立即停住脚步。 姬若耶命侍从撩开车帷,从袖中取出一枚样式古朴的小巧金铃,递给冷嫣:“摇。” 冷嫣一接到手里便知这铃铛并非什么法器,只是装饰用的铃铛。 不过她还是摇了摇,铃铛发出泠泠的声响。 车外诸人都不明就里,然而片刻之后,林杪“扑棱棱”的振翅声此起彼伏,一时之间,灵鸾、灵凤、灵鹤、灵雉等各种灵禽纷纷从林飞起来,清啸着、啼鸣着,绕着玉车盘旋,接着一只接一只敛翮落下,在车前慢慢踱过,像是在供人检阅挑选。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奇景,都看得呆了。 西华苑的老管事更是两眼发直地盯着少女手中金光闪闪的小铃铛,一生与禽兽打交道,也没见过这种摇一摇便能令百鸟翔集的宝物。 要知道即便是尚未开启灵智的灵禽灵兽也是有气性的,不像凡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冷嫣哭笑不得,她当然知道奥秘不在铃铛里,对树神来说,号令百鸟不过是心念一动的事,铃铛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果然,若木用秘音道:“本座是个病秧子,走不动路。” 冷嫣:“……” 一只只灵禽从车前踱过,若木胳膊支在窗框上,一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什么也不说。 管事堆着笑道:“这只灵凤是从阳洲送来的上品,道君以为如何?” 若木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置一词。 管事便知这是瞧不上的意思。 灵禽一一看遍,冷嫣摇了摇手里铃铛,灵禽们便即展翅,“呼啦啦”飞回山林中。 紧接着,白虎忽然仰天咆哮一声,不多时,树林处传来隆隆的蹄声,震得山摇地动。 若木又将走兽一一看过,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显是一只也不满意。 管事躬身道:“‘孟盈’的灵禽灵兽不能入道君法眼,‘昆吾’区有几只差强人意的,庶几能得道君青睐。” 若木矜持地点了点头:“去看看吧。” 再往前林木森然,山道狭窄,若木的玉车不能通行,若木便向白虎道了声“起”。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67节 白虎展开背上双翼,只听风声飒然,玉车便稳稳地飞了起来。 沈留夷总算暂时摆脱了苦役,低头一看,掌心已被缰绳磨破了皮,想到今日这一场无妄之灾,鼻根一酸,便红了眼眶。 姬少殷在一旁瞥见,赶紧从乾坤袋中取出常备的药粉帮她敷上,包扎妥当。 沈留夷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只是磨破一点皮,小师兄也太仔细了。” 姬少殷替她上药包扎,本有安慰之意,见她展颜,也松了一口气:“道君就是这性子,其实人不坏,只是不喜欢别人顶撞他,下回遇上他小心些便是。” 沈留夷道:“真是难为小师兄。”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密林深处走去,两个新弟子入门时日虽短,却也听说沈师姐钟情姬师兄,两人一个身负羲和神脉,一个极有可能继任昆仑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 此时见两人言笑晏晏,对视了一眼,便识趣地落在了后面。 西华苑几个仆役更是远远地跟在后头,不敢打扰他们。 越往密林深处走,枝叶间洒落的阳光便越细碎,姬少殷走出十来步,抬头望了望,眼中闪过一抹忧色:“剑翘初来乍到,又有些木讷,不太会说话,不知能否应付得来。” 沈留夷道:“依我看苏师侄颇会讨那位天枢道君的喜欢。” 方才她透过车窗隐隐看见姬若耶看苏剑翘的眼神,虽也是冷冷淡淡的,但却与看别人时不同,有种难以言说的东西。 姬少殷自然没有这种直觉,蹙了蹙眉道:“师妹别这么说,剑翘不是那种人。不然也不会放着三师叔和小师叔不选,非要拜我为师。” 沈留夷忙道:“小师兄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天枢道君对苏师侄颇为眷顾,许是有缘吧。” 姬少殷诧异道:“何出此言?” 沈留夷道:“终选试炼时,这位道君不是还赠了玉佩给苏师侄么?” 姬少殷不能直言姬若耶赠佩是为了讥刺他,因为那样便是在背后议论长辈,他只是说:“那是有缘故的。” 沈留夷道:“不说这些了,难得浮生半日闲,在这山林中走走多惬意……” 话音未落,只听“噗”一声,一团灰灰白白的东西好巧不巧落在沈留夷头顶上。 一只灵鸦在她头顶盘旋,一边发出“嘎嘎”的叫声。 一时间满林的灵鸦都叫起来,“嘎嘎”声响彻云霄,仿佛无数人同时粗野地放声大笑,美好的氛围荡然无存,这时机实在太巧,简直像是故意的。 沈留夷羞愤欲绝,姬少殷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不知如何安慰,一脸尴尬,仿佛出丑的是他。 他拿出帕子,施了个净咒递过去:“师妹擦一擦……” 赠帕本是旖旎之事,一赠一还之间便有无限可能,可眼下这种情形哪有半分旖旎可言。 沈留夷擦干净头发,又连着向自己头顶施了十来道净咒,仍隐隐觉得头发上有难闻气味飘来,恨不得立即回去哭一场,哪里还有心思享受这浮生半日。 姬若耶一行却已到了“昆吾”区,白虎敛起双翼,落到林间一片空地上。 若木故技重施,将那些灵禽灵兽看了个遍,仍旧没有点一下头。 最后一只灵兽隐没在树丛间,管事心里咯噔一下,这位难缠的主一只都没挑中,还不知要怎么折腾他。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姬若耶循声望去,饶有兴致道:“那是什么?” 那管事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若木掀了掀眼皮,便有一个侍从取出一个锦囊塞了过去,比沈留夷给冷耀祖的那袋鼓了许多。 冷嫣总算知道小树精脾气那么差,为什么在重玄还能这么横行无忌。 若木像是猜到她所想:“反正是姬重宇那老东西出钱,不花白不花。” 管事收了好处,便遮遮掩掩道:“不瞒道君,是头昆仑雪狼,这小畜生本是刚从昆仑觅来给琼华元君做灵宠兼坐骑的,谁知野性难驯,竟张口咬伤了元君,又连着伤了元君身边几个仙侍,于是便送回来了。” 若木道:“哦?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它?” 管事笑着搓搓手:“按理说这种咬伤主人的畜生是不能留的……” 若木道:“杀了?” 管事道:“玄镜仙君是这么吩咐的。“ 若木道:“有他什么事?” 管事道:“道君有所不知,这雪狼便是谢仙君遣人大费周章从昆仑捕来的,自要由他定夺。” 饶是冷嫣深谙谢汋为人,也觉难以置信。昆仑雪狼不比寻常灵兽,因为传说中羲和神女的坐骑便是一匹昆仑雪狼。 雪狼非但极聪明勇悍、灵力高强,而且对源出昆仑的重玄来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连雪狼都杀,几乎可以说是不肖子孙数典忘祖了。 管事也有些尴尬:“后来是掌门发话,暂且留这畜生一命。” 若木笑道:“有意思,羲和神脉的传人被昆仑雪狼咬伤。” 小银人在祂袖管中捏着嗓子阴阳怪气道:“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若木道:“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它?” 管事道:“先关到凶兽区,打上一顿,熬它几日,若是再不驯服,就只能一刀结果了。” 他无奈道:“昆仑雪狼最是记仇,若是留着或放归,怕是有后患。” 若木颔首道:“那便折价卖与我吧。” 第58章 冷嫣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灵兽, 尽管眼前的昆仑雪狼四爪被玄铁链紧缚,一只眼睛被打得睁不开,原本雪白的皮毛上沾满了血污。 可它睁着的那只眼睛依旧明亮如烈日熔金,闪耀着桀骜的光芒。 它高昂着头, 让人一看便知即使打断它的脊梁也不能让它臣服。 冷嫣看到它第一眼, 便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她在打量它时, 雪狼也在审视这个陌生人, 眼中满是戒备。 片刻后,它的目光忽然一变, 变得柔和温驯,冷嫣也不知是否是错觉,甚至读出了一丝委屈的意味。 随即那雪狼便伏下身子,摇动着尾巴,发出“呜呜”的声音。 西华苑管事吃了一惊, 他知道这姑娘是姬少殷新收的徒弟,一个未筑基的凡人。雪狼见了一个凡人为何是这副模样?这哪像凶残暴戾的昆仑雪狼,简直像只摇尾的狗儿。 莫非以为这凡人是它的晚膳? 随即他瞥见少女手中的小金铃,不由恍然大悟, 原来是法器的缘故, 要是早知有这样的好东西,让那些仙尊们替琼华元君寻一个来, 也不至于捅出这个篓子, 连带他们这些下人也遭殃——雪狼是谢仙君找的, 从头到尾与他们西华苑无关,但今早出了这档子事, 他们多半会一起遭殃, 罚俸是一定的, 只望能逃过皮肉之苦。 好在今日碰上这位出手阔绰的天枢道君,一袋灵石解了他燃眉之急。 冷嫣也是一头雾水,她看了看手里的小铃铛,几乎以为它真有什么法力。 “你做了什么?”冷嫣传音给若木。 若木摇摇头:“许是你身上杀气重,狗儿不都害怕比自己凶的。” 祂一边说,一边顺手摸了摸脚边白虎毛茸茸的大脑袋。 白虎本来警觉地盯着那头满身是血的雪狼,闻言眯缝起眼睛,喉间“咕噜”作响,仿佛在附和主人,看那头落魄坐骑的眼神也多了点居高临下的怜悯。 若木道:“既然它认你为主,便买下来吧。” 说罢向侍从微微一点头,传音道:“两千上品灵石,不能再多了。” 那侍从领了命,与那管事在一边磨起了价。 昆仑雪狼只存于昆仑峰顶,本就极其罕有,昆仑地脉被阴煞雾笼罩后更是只剩下一两个族群,加上天性警觉极难捕获,谢汋派去的人用了些非常手段才追踪到它。 这样的珍稀灵兽有钱都买不到,一只驯服的雪狼不知多少人抢,少说也要几万上品灵石。 若木却尊口一开就砍成了零头。 冷嫣纳罕道:“你买东西还知道讲价?” 若木冷哼了一声:“你以为本座是傻子?” 这管事背着头顶的仙尊们私卖了雪狼,过几日报个“难以驯服,只得打杀”,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不管卖多少价都是进自己私囊,最要紧是找到安全可靠的买主尽快销赃脱手。 冷嫣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她想不到若木也懂这些。 不得不说这小树精有时好骗,有时还挺精明。 果然,那管事磨了半日,最终还是以两千上品灵石成交。 侍从取出玉简会了账。 若木向管事道:“除去铁链。” 管事吞了口唾沫,抖抖索索地取出钥匙:“这样漂亮的昆仑雪狼要是驯服了,十万灵石也无处去寻……” 若木冷哼了一声,侍从立即道:“你驯服它试试。” 管事立即不说话了,铁锁“喀哒”一声打开,雪狼猛地向管事扑将过去,瞬间将他扑倒在地,两只前爪死死摁住他肩头,狼吻几乎贴到了他脖颈上。 管事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在这时,只听那貌不惊人的凡人少女道:“过来。” 雪狼顿时收起獠牙,闭上血盆大口,转身向那凡人跑去,边跑还边摇尾巴。 跑到冷嫣跟前,在她腿上蹭了蹭,又用脑袋去顶她的手心。 若木嫌弃地扔了一道极品净尘符过去,雪狼顿时焕然一新,雪白皮毛笼着层月晕般的光芒。 雪狼灵力惊人,除去了束缚灵力的玄铁链后,它身上的伤口便开始愈合。 冷嫣抬手摸了摸它头顶,不由有些失望:“摸起来不如老虎舒服。” 白虎站起身,抖了抖毛,踱到冷嫣跟前,把大脑袋凑过去,冷嫣顺手摸了一把。 方才还俯首帖耳的雪狼忽然四肢挺立,弓起背,针毛直立犹如一排排密密的钢针,向着白虎龇牙咧嘴。 白虎也不甘示弱,压低身子虎视眈眈地盯着雪狼。 冷嫣连忙收回手,拽住雪狼脖颈上的绳索,安抚地摸摸它脖颈上的毛:“行了。” 若木也向白虎道:“小猫,回来。” 白虎乜了雪狼一眼,悠然转过身,还不忘用毛茸茸的长尾巴在冷嫣身上轻扫了一下。 雪狼尽管只有一只眼睛完好,还是凶狠地瞪了回去。 冷嫣忍着扎手,摸了摸它的背毛。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68节 雪狼渐渐平静下来。 管事这会儿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离那凶兽远远的,向若木一揖,吞吞吐吐地道:“这头雪狼毕竟咬伤了琼华元君,要是叫敝派的人瞧见,难免给道君添麻烦……” 若木道:“不用你说。” 冷嫣一个刚入门的凡人,将昆仑雪狼当坐骑难免惹人起疑。 祂想了想,向侍从吩咐了两句。 那侍从便对管事道:“方才多亏了苏仙子,否则你这条命恐怕就葬送在狼口中了。” 管事道:“是极是极,小的这条贱命,多亏苏仙子搭救。” 侍从又道:“只是嘴上谢谢?” 管事福至心灵:“苏仙子为救老朽耽搁了功夫,到现在连只可意的坐骑还未挑到,是老朽之过。” 他道:“请让小的将功补过,替仙子挑一只。” 冷嫣看了眼正暗暗对白虎龇牙,一边不动声色把她往相反方向挤的雪狼,揉了揉眉心:“要只会飞的吧。”省得被咬死。 管事忍着肉疼挑了只上好的苍鹰,虽是珍禽,却不算惹眼,最重要是飞得高。 若木有些不满意,传音道:“也太寒酸了。” 冷嫣道:“太招摇不好。” 若木只得让步;“将就骑一阵吧。” 挑完了坐骑,管事用法术将苍鹰和雪狼都缩成婴儿手掌大小。 什么东西一缩小都分外可爱。 冷嫣一手提着鹰,一手抱着狼,坐回车里:“真是满载而归。” 刚一松手,雪狼便冲着苍鹰露出了獠牙,苍鹰振翅高飞,贴着车顶盘旋,伺机要俯冲下来啄瞎雪狼剩下的一只眼。 冷嫣不胜其扰,捏诀布了个小阵,把一禽一兽扔了进去:“要斗去里面斗个够。” 若木道:“你打算给它们取什么名字?” 冷嫣不擅取名,搜肠刮肚半晌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索性推给若木:“是你买的,你取吧。” 若木讥诮道:“呵,连个名字都想不出来。” 祂思索片刻,尊唇轻启:“雪狼就叫小狗吧。” 冷嫣:“……” 若木接着道:“至于另一只,可以唤作小鸡。” 冷嫣:“……行吧。”寒碜是寒碜了些,总比自己费脑筋好。 小银人鼓掌道:“高,真高,大俗即是大雅,贱名好养活,与我们小猫还是配套的,神尊真是才思敏捷,独出心裁,天上地下再没有比神尊更会取名的了。” 说罢背过身去,悄悄擦了擦额上的汗,还好跟着主人姓若,不然按祂取名字这路数,还不知要叫成什么。 …… 被姬若耶一搅局,沈留夷带着一双师弟师妹,直到黄昏才将坐骑挑完。 正想赶紧回住处把头发彻彻底底洗濯一番,谁知刚回到玄委宫便听说师父今早不慎被一头癫狂的灵兽咬伤。 她顾不得沐浴更衣,施了两道净咒,便匆匆赶到郗子兰的寝殿。 刚走到台阶下,便看到有仙侍打起帘栊,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走出来,赫然竟是玄渊神君。 沈留夷忙避到一边。 谢爻不疾不徐地走下台阶,脚步并不重,也没释放威压,但沈留夷还是感到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袭来,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 她拜入玄委宫两百年,还是第一次离玄渊神君这么近——一来她的住处离师父不算近,二来谢爻除了望日前后,极少出现在玄委宫,一个月一次的道侣团聚,他们这些当弟子的都很识趣,不会去打扰师父。 随着谢爻越走越近,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沈留夷忽然想起来自己应该行礼,忙躬身道:“弟子拜见神君。” 谢爻脚步一顿,看向她,似乎直到这时才发现一旁站着个活人。 “我好像从未见过你,你是子兰的弟子?”他问道,声音温和却冰冷,像是隆冬的一缕微风,也能叫水立刻结成冰。 沈留夷答道:“回禀神君,弟子是元君亲传弟子沈氏留夷,行三。” 谢爻微微颔首,这才想起郗子兰确实收过一个出身沈氏的徒弟,因为两人沾亲带故,算起来沈氏女还是郗子兰的外甥女。 他还记得她似乎是小辈中羲和神脉较为明显的一个,因为她与妘素心一脉很近。 谢爻的眉眼柔和了些,声音也不再那么冷得彻骨:“我不时常来此走动,一时忘了。” 沈留夷未曾想到如隔云端的玄渊神君竟如此平易近人,一时没认出她来竟还耐心解释。 她心中不禁一暖,方才的畏惧消散了大半,好奇占了上风,不觉抬头觑他。 谢爻不经意对上她的双眼,不由一怔,眼前的眼睛与如今的郗子兰、当初的嫣儿,竟有七八分形似,连眼下那颗细痣的位置也如出一辙。 他的目光在那颗细痣上逡巡着,忽然头痛欲裂,仿佛有人用一把利斧一下下地劈砍着,好像要把什么从他脑海中挖出来。 他知道不能再逗留下去,向沈留夷点了点头,便即快步走过中庭,捏诀御剑,向着清涵崖飞去。 到得玄冰窟中,阖上门,他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他背靠着冰冷的石门,紧闭双眼,竭力用清气压制住经脉中涌动的邪气。 强行运转了数个周天,他感到邪气终于慢慢平息,几近虚脱地睁开眼睛,却赫然发现眼前的玄冰床上躺着一个人。 少女只着一身雪白的中衣,手脚被绳索紧紧缚住,含泪痴痴地望着他,嘴角却凝着恶毒的笑:“师尊,你怎么才回来?” 青光一闪,谢汋已长剑在手,他一剑向那少女斩去,鲜血如红绸飞溅,瞬间染红了少女的白衣。 少女脆声笑着,笑得令人头皮发麻:“师尊,你看我,像不像穿上了一身嫁衣?我嫁给你可好?” 谢爻虽紧闭双目,她的模样还是不停地往他脑海里、心底里钻。 血红的一片,像大婚夜里郗子兰的嫁衣那么红,像她唇上的胭脂那么红,像她眼角那滴胭脂泪。 鲜血在她身下洇开,顺着冰床两侧滴落下来,“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折磨得人快要发疯。 不是真的,一切都是幻象,是心魔。谢爻凝聚精神,摒除杂念,口中默诵经文,耳边重重叠叠的笑声渐渐消失,“嘀嗒”声却逐渐清晰,他蓦地想起,这不过是更漏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冰床上的少女和鲜血都消失了。 然而冰床并没有空,上面趴着一只昆仑雪狼,这还只是一只幼崽,只有他胳膊长。 他的胳膊也很短,因为他才九岁,且比清微界一般的九岁男童还要瘦小些。 雪狼一看到他,便摇动起松软的大尾巴,“呜呜”地叫起来,一双天真又好奇的眼睛仿佛昆仑山巅的晨曦。 这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再环顾四周时,他便认出了这不是清寒崖的玄冰窟,而是昆仑山上的洞窟。 不变的只有那张冰床。 他向小雪狼走去,心里莫名有些慌张,又有些害怕,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 他把小嘴凑到雪狼耳朵边,轻轻道:“月亮,别怕。” 雪狼月亮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慌张和害怕,不等他伸出手,便把脑袋凑了过来。 谢爻轻轻摸了摸狼崽的脑袋,狼崽偏过头,开始舔他的手心。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有点刺有点痒,湿湿黏黏的,但是很暖,能让人打从心底里暖和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谢爻立刻把雪狼紧紧抱在怀里,这才转过身。 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男人并不苍老,但是眉心有两道深深的褶皱。他在笑,但即使笑时也似在皱眉头。 “师尊……”谢爻小心翼翼地叫了声,不由自主地把雪狼抱得更紧。 狼崽懵懵懂懂,但感觉到了小主人的恐惧,一下下舔着他的手背。 师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眉心的褶皱更深,看起来更疲惫了,好像跋涉了千山万水,一刻也不曾停歇。 寒光一闪,他的手上不知怎么多了把短刀。 “师尊,月亮不行,就月亮不行……求求师尊……”他摇着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打在雪狼身上,打在他自己的手背上。 师父沉沉地叹了口气,温声道:“阿爻,你还是太软弱,我说过,不管面对谁,都不能哀求。” 他拉起他的手,把刀放进他手中:“来,把它杀了。” 第59章 谢爻大汗淋漓地从幻象中清醒过来, 已将近辰时。 他在冰窟深处的不冻寒潭中洗净身体,换上单薄的中衣,正要继续打坐,便听石门外传来道僮的声音:“启禀神君, 掌门有请神君前往天留宫。” 谢爻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并未立即回答, 几息之后才道:“何事?” 道僮道:“掌门说有要事请神君定夺。” “知道了, ”谢爻道,“你去复命, 我稍后便到。” 他穿上玄色道袍,一丝不苟地绾好发髻,戴上玄玉冠,开启石门。 晨曦穿过山间飘渺薄雾照进来,洞口的冰凌闪烁着绚丽奇异的光芒, 他对这美丽的景象视若无睹,径直走到门外。 春已悄然而至,远处的青山染上一抹娇粉,那是山麓的桃花开了, 而清涵崖终年冰封, 草木不生,一年四季都见不到丁点绿意。 谢爻瞥了春山一眼, 春意却丝毫没有映入那双寒冰似的眼眸里, 他无动于衷地捏了个诀, 御剑向天留宫飞去。 到得正殿东侧的议事堂时,三位长老都已到了。 几人的脸色都有些凝重。 谢爻向几个长辈行了礼, 夏侯俨清了清嗓子, 率先道:“阿爻, 今日请你来,是为赤地魔域的事。” 谢爻淡淡地瞥了一眼北面一张空着的座榻——那里往常是谢汋的位置。 许青文有些尴尬,解释道:“子兰和阿汋都在养伤,便没叫他们来。” 说出这话,她自己也有些心虚。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69节 郗子兰一向很少参与宗门事务,谢汋却不然,方方面面他都有涉及,尤其是赤地魔域,这几十年来一直由他管着。 谢爻却似浑然不觉,只是微微颔首,淡淡道:“赤地出了什么事?” 夏侯俨正欲解释,凌长老抢先道:“是偃师宗,偃师宗昨夜攻入赤地,到今早已拔下了燃丘城。” 谢爻目光微微一动,燃丘城在魔域十一城中规模不算大,但是一夜之间拿下魔域一城,便是重玄也不是轻而易举能办到的,毁灭一城容易,攻取一城却要难许多,至少要出动两位大能并上百名元婴境界以上的内门弟子。 他道:“偃师宗出动了多少人?” 夏侯俨揉了揉额角:“正道修士三十多,单炼虚期以上便有十多人……” 他顿了顿,解释道:“烛庸门论道会之后,归元、太虚等几大宗门都暗中派了门下高手前去偃师宗的宗门旧址查访,但整座城池在一夕之间化为焦炭,几百年来遗迹也早已淹没在风沙中,但那些派出去的修士无一例外都去而不返……” 谢爻道:“都成了傀儡?” 夏侯俨面沉似水地点点头:“各大宗门本以为那些人都被那神秘莫测的偃师传人杀了,昨夜才知道是被制成了傀儡。” 章长老蹙眉道:“据老夫所知,偃师宗有一则极严格的门规,门下弟子都立下了毒誓,绝不可将活人制成傀儡,否则便要受噬心之苦。” 他顿了顿,接着道:“除非那人并非偃师宗传人,可是化蝶是偃师宗不传之秘术,只有宗主传人才能学……” 许长老也道:“我们实在猜不透其中的关窍,不过这是当初九大宗门最担心的情况——当初便有人说,偃师宗的傀儡术夺造化之功,若是有一个人想办法摆脱门规束缚,肆无忌惮地将活人制成傀儡,必然会威胁到各大宗门的存续,甚至颠覆整个清微界也未可知。” 谢爻脸上仍旧波澜不惊,甚至并无多少惊异之色,他点了点头:“仅凭这些修士傀儡恐怕难以攻破燃丘城的防务。” 夏侯俨脸上闪过尴尬之色:“还有七八十个魔修,赤炼以上的也有十来人。” 魔修的赤炼便相当于正道修士的炼虚期。 不等谢爻说什么,凌长老抢先道:“烛庸门论道会之后我们商议是否遣人去探访偃师宗旧城,掌门坚持按兵不动,谁知谢汋那小子,私下里却先后派了几批赤地魔修去查访,倒给偃师宗送去不少助力。” 他顿了顿,冷笑道:“我们这三个昏聩老东西不中用也罢了,他擅作主张,置掌门师兄于何地?” 夏侯俨不发一言,脸色越来越难看。派魔修私下探访偃师宗遗迹,他当然知情,因为谢汋便是奉他之命行事,他明白,在场的三位长老也明白,但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凌长老明面上说的是谢汋,但谁都知道他是指桑骂槐。 谢爻不说话,眉心微微蹙起,许青文瞥见,心中微微一惊,恍惚觉得他眉宇间的神色竟有些像他师父郗老掌门。 章长老向来充当和事佬之职,见凌长老咄咄逼人,惟恐伤了和气,劝道:“师兄,阿汋毕竟年轻,性子浮躁激进了些,办事不够深思熟虑,说到底他也是为了宗门筹谋效力……” 凌长老嗤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瞟了眼夏侯俨:“谁知道是为宗门效力还是暗中谋私利,归元和太虚为什么派了门下那么多高手去那不毛之地,难道是为了一堆废墟?” 他只差将“宝藏”两字说出口了。 许长老道:“凌师兄,算了,事已至此,还是先商议应对之策要紧。” 章长老颔首:“如今多事之秋,东北数洲相继出现冥妖食人,要派遣人手去除妖,赤地之乱方平息不久,如今又出了这等事,燃丘城虽然小,但地处险隘,落入偃师宗手里,对我们在赤地的领地威胁不可谓不大。” 凌长老皱了皱眉:“章师弟,这些我们都知道,不必再赘述了。丑话总得有人说,你们都藏着掖着,老夫便来做这得罪人的一个罢了。” 他顿了顿道:“谢汋去凌州办事不力姑且不提,赤地的事他难辞其咎,依老夫之见,这么重要的事务不宜再由他管,还是另择贤能,担起赤地之责。” 他觑了觑谢爻的神色,叹了口气:“阿爻,你别怪师伯不顾忌你们的关系,老夫实话同你说,失去凌州岁入,宗门已是捉襟见肘,要是赤地七城再出纰漏,不等明年宗门上下几千口人都要喝西北风去。” 几人都有些尴尬,许青文清了清嗓子:“阿爻,你在清涵崖闭关,我们也不想用这些俗务来烦你,不过阿汋与你毕竟多一层关系,还是要由你来定夺。” 谢爻一直面无表情沉默不语,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直到这时,他方才道:“由掌门师兄和几位长老处置便是,不必顾及我。” 凌长老闻言大喜,章、许二人也松了一口气,只有夏侯俨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难掩眼角眉梢的失望,谢汋一直是他左膀右臂,赤地本来是凌长老的首徒管着,他步步为营,筹谋了许久,才夺过权柄交到谢汋手里,这回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许长老道:“依诸位之见,赤地的事该派谁去处置?” 章长老提了两个名字,分别是凌、许二人的得意弟子,凌长老却都摇头否决:“往大了说,赤地之事关乎宗门千年基业,处置不当甚至关乎存亡,且偃师宗传认阴险狡诈,行踪诡秘,他们恐怕难以应付。” 许长老道:“凌师兄说得对,还是得有个老成持重之人坐镇,依我看,还是要劳凌师兄的大驾。” 凌长老连连摆手:“老夫归隐多年,乐得逍遥,赤地之事那么棘手,做好了是理所当然,做错了倒是宗门的千古罪人,徒惹恋栈之讥。’” 章、许二人再三劝他,连夏侯俨都发了话,凌长老方这才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既然如此,老夫便舍了这把老骨头,再为宗门奔忙这最后一次。” 众人都赞他高义,自然又有一番追捧。 谢爻在旁默默听了会儿,站起身道:“我去看看师弟。” …… 谢爻到叶蛰宫时,谢汋已接到了夏侯俨传来的消息,知道自己在赤地的权柄已被师伯夺了去,多年苦心经营全是替他人做嫁衣裳,他心中郁愤,经脉中气息更乱,冲得他吐了半碗血。 谢爻一走进他寝殿便闻到一股夹杂着药味的血腥气,不由蹙了蹙眉。 他绕过屏风,只见师弟靠在床头,脸色白得像纸,嘴角还残留着一些未擦净的鲜血。 见他进来,谢汋露出个讥嘲的微笑:“师兄怎么突然光降,真是稀客。” 谢爻仿佛听不出他的不满,淡淡道:“近来伤势好些了么?” 谢汋道:“劳师兄垂问,暂且死不了。” 谢爻伸出手:“我替你诊诊脉。” 谢汋却将搁在床边的手腕一收:“不必劳驾师兄,我的医术虽不及师兄半分,治我这种无用之人已够了。” 谢爻抿了抿唇道:“我知道你怪我不帮你说话。” 他顿了顿:“但是与魔域牵扯过多,于你有害无益。” 谢汋像是第一天认识谢爻,打量他半晌,忽然“扑哧”笑出声来,自嘲地摇摇头:“师兄啊师兄,你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真神仙。” 就在这时,有仙侍从殿外传音进来:“启禀仙君,石仙子回来了,正在殿外等候着。” 谢汋双眼一亮:“快请她进来。” 谢爻自堂弟受伤后便对叶蛰宫有所留意,知道他近来有个姓石的徒孙常在他殿中陪侍,闻言蹙了蹙眉。 谢汋将他神色尽收眼底,笑道:“怎么,师兄羡慕我有徒孙孝顺?” 谢爻道:“你自己知道分寸便是。” 谢汋笑道:“师兄不必担心,我还不至于对徒子徒孙起什么别样心思。” 他眯了眯眼:“对了,差点忘了,我有一样有趣的东西,一直想给师兄看看。” 他说着从枕边拿出一只小玉匣,递给谢爻。 谢爻接过,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是两颗小小的芥子,是入门试炼初选中用的那种。 谢汋道:“师兄可还记得终选里在照机镜里呆了半个时辰的凡人女孩?这是她初选时比剑的芥子。” 谢爻眼前闪过一双冷淡的眼睛,皱了皱眉:“为何给我这个?” 谢汋双眼中闪动着愉悦的光:“不知道,只是直觉师兄会喜欢。” 第60章 石红药低着头, 快步走过谢汋的寝殿,绕过屏风,站在他床前。 谢汋早已屏退了仙侍,一见到她, 桃花眼中灼然放光:“红药, 我嘱托你的事可有眉目?” 他本该注意到她的疲态, 她眼下的青黑, 满面的风尘,还有干涸的嘴唇, 他也该想到昨夜偃师宗的傀儡军攻破燃丘城时,她所在的连旱城就在数十里外,极有可能受到波及。但他此刻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想不到,他满心满眼只有自己。 石红药抿了抿唇, 迟迟不说话,谢汋道:“出什么事了?找到那医修了么?” “回禀仙君,找到了,”石红药道, “不过他不在连旱城, 在燃丘城。” 谢汋本该问她一声可曾受波及,但他却刻意忽略了, 既然人已活着回来, 还有什么可问的? 他迫不及待地问道:“他怎么说?” 石红药抓着腰间的乾坤袋, 手微微颤抖,乾坤袋里有个匣子, 里面装着一页泛黄的纸和一瓶丹药, 是那生着胭脂泪痣的黑衣女子给她的。 直到这时候她还未下定决心, 她可以告诉他实话,她在燃丘城找到那魔医修的时候,他已死了,她也可以将那匣子交给她,她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有什么作用,但一定会让他遭遇比修为尽失更悲惨的下场。 “怎么了?他到底怎么说?”谢汋问道。 虽竭力掩饰,石红药还是听出了一丝不耐烦。 就是这一丝不耐烦,最终促使她从乾坤袋里取出了匣子,双手呈上:“找到了,不过他不在连旱城,在燃丘城,这是他让弟子交给仙君的。” 谢汋难掩欣喜,接过匣子,迫不及待地打开,取出那张泛黄的纸,上面写得满满当当,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心法口诀,他认得上面的字迹的确出自魔医修蒲达钦之手,他又拿起药瓶,打开瓶塞往手心里一倒,里面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药丸,色泽鲜红,犹如鲜血凝结而成。 石红药道:“他说服下这丸丹药,再日夜按着纸上的心法运功调息十个小周天,一年半载后经脉应当能恢复,不过能不能全恢复就看造化了。” 谢汋一哂:“这姓蒲的说话总是八分满,他说能治,八成是准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最后吩咐你的事,你可做了?” 石红药低下头道:“嗯……” 魔医修掌握了他的秘密,他当然不能留他活在世上。 谢汋发现石红药被赤地的烈阳晒脱了皮的脸颊泛着灰气,不疑有他,只是嘉许地抚了抚石红药的肩头:“别为这种渣滓内疚,他医术虽高明,杀人放火、□□掳掠的事可没少做。” 他顿了顿道:“你也算是为清微界除了一害。” 石红药道:“这种恶人给的心法和丹药,仙君要不要找人验一验?” 谢汋嗤笑了一声:“便是给那老东西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糊弄我。” 何况他是不可能将这两样物事给别人过目的。 他之所以如此放心,多半还是笃定石红药不可能骗他。不过他天性谨慎,为免那魔医修动手脚,还是叫了个仙侍来,从那枚药丸上刮取些许粉末,令她服下,直到翌日见她无恙,这才将丹药服下。 他起初运功时也极谨慎,一有不能确定的地方便停顿下来,但小心翼翼地运转了一个小周天后,感到经脉中灵气散逸的速度有所减缓,这才渐渐放下疑虑,便即闭关,日夜打坐,只盼着能早日恢复修为。 只剩下石红药这一个隐患——他固然相信这样蠢钝的女子不会轻易变心,但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没有什么人比死人更可靠的了。 只是前不久他刚对崔羽鳞下手,若是石红药又紧接着出事,难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说不定崔羽鳞的死已经有人起疑,只是抓不到他的把柄罢了。 这种事当然难不倒谢汋,他心念如电转,很快便有了个主意。 他将石红药召到闭关的石室内,温言软语地安抚了会儿,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便道:“红药,我有一件事,不知该派谁去办,不如你替我想想。” 石红药道:“仙君有何难事?” 谢汋道:“你该知道,赤地的事务原本是我在管着,因我在凌州办事不力,如今移交给了凌长老。” 石红药点点头:“弟子有所耳闻。” 谢汋道:“这阵子凌长老与归元、太虚两派的大能商议,要联手去镇压赤地叛乱,我想找个信得过的弟子同行,苦于没有适合的人选。” 他苦笑了一下道:“夏侯掌门与凌长老其实有些龃龉,我是掌门师兄亲手带大的,凌长老自然也视我为眼中钉,我担心他借着出征赤地的机会找些莫须有的所谓‘把柄’对付我,因此想找个自己人同去,一来盯着些上天宫的弟子,二来也让他们有所顾忌。” 他顿了顿:“几个亲传弟子不是太浮躁,便是不可信赖,竟没有一个合适的。”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70节 石红药道:“可惜弟子修为不够高,辈分又低,不能为仙君分忧。” 谢汋双眼一亮:“对了,我怎么倒把你忘了,还有谁比你可靠?你不必妄自菲薄,辈分低不惹眼,许多事反倒方便。” 他话锋一转:“但是这一去不知多少时日,我又想把你留在身边……” 石红药低头道:“红药也想留下陪仙君,但是更想替仙君办事,只要对仙君有用,我就心满意足了……” 谢汋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若是没有你,我该怎么是好?” 石红药出了密室,回到自己院中,掩上房门,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剩下的半支香,插进香炉中点燃。 不一会儿,那黑衣女子再次出现在她房中。 石红药一回生二回熟,已比前两次镇定了许多,向黑衣女子道:“他要我随凌长老去赤地。” 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他是不是打算在魔域伺机杀了我?” 黑衣女子点点头:“你还不算太笨。” 石红药嘴唇打颤:“我不想死……你交代我做的事我已做到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黑衣女子轻轻一哂:“我要是说不能呢?” 石红药哑口无言,对方要她做的事她已做到,对方已用不着她了,就算见死不救她也毫无办法。 黑衣女子道:“要我救你可以,不过你要帮我办件事。” 石红药面露迟疑,她听谢汋描述过打伤他的偃师宗传人是何形貌,隐约猜到眼前的女子是什么人,她想报复谢汋,但若是再牵扯下去,恐怕就要和宗门为敌了。 黑衣女子似乎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可以不要我救,甚至可以将这些事告诉掌门,不过你从替我做事开始便已经背叛了宗门,况且将此事说出去,你便看不到谢汋的下场了,你甘心么?” 石红药当然不甘心。她心里也明白,不管她有多少理由,背叛宗门已是事实,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黑衣女子道:“你可以考虑清楚再给我答复。” 石红药想了想,摇摇头道:“不必了。你要我做什么?” 黑衣女子浅浅一笑:“很好。” …… 谢爻的目光不知第几次落到那只玉盒上,它静静地躺在玄冰窟的角落里,卡在一道石缝中,闪着莹润如月华的微光,像是在引诱他,诱他拾起它,打开它,放出里面的怪物。 里面当然没有怪物,只有两颗细小的芥子,不仔细看几乎会以为盒子是空的。 十日前,谢汋给了他这两颗入门试炼用的芥子,两颗都属于那个名为苏剑翘的凡人少女。 谢爻想到那副冷淡的眉眼,那张淡得如烟似雾的脸,便觉他那颗麻木的心脏一下下的抽紧,仿佛有只秃鹫在啄食他胸腔里那团腐肉。 他厌恶这种感觉,也厌恶那凡人少女。 谢爻本该毫不犹豫地将玉盒捏成齑粉,然而他却没有,最后一刻他迟疑了,鬼使神差地将盒子纳入袖中。 那日回到玄冰窟,他从袖中取出玉盒,揭开盖子看了一眼,便即合上盖子,将玉盒用力掷向洞窟深处。 玉盒敲击冰面和岩石,发出几声空洞的声响,滚到岩穴深处,卡在石缝中不动了。 可他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落在那盒子上。 他知道自己不该看,看见那少女第一眼,他便想起另一个少女,他们的眉眼五官都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可他还是无端想起他用光阴的黄土层层掩埋的少女。 现在玉盒又在引诱他。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盘膝坐于玄冰床上,阖目凝神,轻轻吐纳间,让冰冷的清气进入经脉,压制蠢蠢欲动的邪气。 他的脖颈后传来一阵暖风,风中有股淡淡香气,似花非花却令人陶醉,好像有人从春风里摘取了最温柔的一缕。 风忽然停了,有什么柔软得难以置信的东西移到他耳后,贴在他耳垂上:“师尊,既然那么想看,就别负隅顽抗了……” 谢爻抽出长剑,飞快地转过身去,身后却空无一物,只有白玉盒在石缝中微微闪着光。 他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抬起手,就在他抬手的刹那,玉盒便握在了他掌心。 他打开玉盒,取出一枚芥子,指尖轻轻一捻,留存在芥子里的影像便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苏剑翘的第一场比试,对手是杨氏的某个小辈。 她的身法很笨拙,只会反复地用几个简单招式,且用得还很稚拙,但显然很有习剑的天分,她似乎跳过了一般人入门时的不得要领,一下子就抓住了剑的本质。 她是为剑而生的。 这样的天分,这样的执着,他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他从未教过冷嫣剑法,因为没必要——她注定只有十年可以活,练剑不过是白费功夫,还徒增麻烦,留下的伤疤虽能用灵药抹去,但药用多了,说不定会获与她日日服用的药物相冲。 第一次得知她背着自己学剑,是她来到重玄半年后。 那天早晨他穿过竹林去她的院子,走到一半时,忽然透过枝叶看见庭中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在舞剑——她手中的并不是剑,只是一根竹枝,梢上还有一片竹叶未摘干净,她的招式也很稚拙。 但任谁见了都不能说那不是剑,他的师父曾说过,在真正的剑士手中,哪怕一根竹枝也是剑。 出剑的刹那,平日里那个面黄肌瘦、安静卑怯的小女童不见了,她漆黑的双瞳中闪现着奇异的光芒,专注执着,热切又快乐,仿佛她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 在那个刹那,他几乎有些羡慕这个七岁的小女童,这个一无所觉的容器,人人都说他天资卓绝,为剑而生,但他从未享受过剑,对他来说剑从来都意味着杀戮和鞭打。 他在竹林中驻足良久,她足足练了半个时辰,直到累得直喘粗气,这才将竹枝小心翼翼地扔到花丛中,然后坐在台阶上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汗,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向竹林中打量,似乎害怕被人瞧见,但是凡人的目力怎么能与大能相比,她压根看不清她敬畏的师尊已获悉她的小秘密,就藏身在竹林小径中。 每日清晨的秘密持续了三四年,在那以后,她的身体因为服药每况愈下,挥舞几下竹枝便头晕目眩、力不能支,剑再也不能带给她快乐,只有无尽的遗憾。 不知不觉中,芥子中少女的影子来到了他面前,一剑刺出,那双平淡的眼睛里忽然放出炽热的光芒,与他记忆中那小女孩的双眼重合在一起。 那天清晨,她翻来覆去练的便是这招山风蛊。 剑锋的影子堪堪落在他咽喉,他几乎能感觉到那股萧然的剑意。 少女的眼睛微微一弯,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她仿佛在问他:“师尊,我的剑法好不好?” 谢爻蓦地清醒过来,用力一碾,将手中的玉盒连同芥子一起碾成齑粉。 幻影消失了,那对眼睛却似烙在了他脑海中。 三日后,所有新入门的弟子由各自的师父领着,大清早聚集在天留宫前的云坪上,按照惯例,入门第一年,每个月朔日都会由宗门中的某位峰主或大能亲自指点道法或剑术。 等待时,弟子们满心期待,议论纷纷:“不知今天是哪位尊长授课?” “应该轮到玄镜仙君了吧?” “不是说玄镜仙君还在闭关疗伤么?” “莫非是琼华元君?” “只有这两位还未授过课,想必是元君了……” 就在这时,天留宫的大门訇然打开,走出的既不是谢汋也不是郗子兰,却是一个身着玄衣,头戴墨玉冠的男子。 弟子们尚未认出来人是谁,便慑于他的威严,不自觉地闭上了嘴,云坪上鸦雀无声,只有山风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 冷嫣微微觑了觑眼,是谢爻。 第61章 玄渊神君忽然出现, 非但一众新弟子喜出望外,连他们的师长也大感意外。 弟子们震惊之余,忍不住低声议论。 有新弟子道:“竟然是玄渊神君,神君亲自指点我们剑法么?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师父笑道:“做梦也梦不到这样的好事, 神君剑法超绝, 已入化境, 能得他指点一招, 说不定能抵你十年修行。” “神君深居简出,听说这些年宗门事务都不大管, 怎么会来给新弟子授课?” “对了,想必是因为琼华元君新收了两个徒弟,神君看在道侣的份上,纡尊来指点一二……” “可是元君自己也没来啊,听说他们入门至今一直是沈仙子代师授业呢。” “许是元君私下托了神君呢?” 众弟子想破了头也想不出堂堂玄渊神君为何纡尊降贵来给新弟子授课, 只能归功于琼华元君,遂都艳羡地看着她的两位新弟子,玄渊神君自己没有徒弟,拜琼华元君为师就是近水楼台, 偶尔得他指点一招半式, 不比别人苦苦摸索强多了? 沈留夷听着他们议论,也险些信了, 但新弟子不知底细, 他们这些玄委宫的老人却知道, 连元君自己要见神君一面都不容易,他们这些弟子更是从未得到过半点提点。 况且她早上去向师父请安, 她只字未提神君要来授课之事, 显然事先并未与她商量过。 沈留夷迟疑了一下, 还是捏诀给师父传了音:“师尊,今日神君来给新弟子授课,师尊可知道?” 郗子兰闻言一怔,随即蹙眉道:“我自然知道。”话音甫落便断开了传音。 她原本正倚在床上就着仙侍的手喝药,得知谢爻在天留宫给新弟子授课,立即摆摆手示意仙侍放下药碗:“伺候我更衣梳妆。” 仙侍看了眼她缠着纱布、隐隐渗出血迹的胳膊,惊诧道:“元君的伤还未好,神君说要静养半个月,元君要去哪里?” 郗子兰道:“留夷方才给我传音,说阿爻哥哥在天留宫教授新弟子剑法,我去看看。” “沈仙子是个体贴恭顺的……”仙侍一脸欲言又止。 郗子兰听出她话里有话,柳眉微蹙:“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仙侍道:“有件事奴婢不知该不该说,说了倒像是搬弄是非。” 郗子兰笑道:“你姑且一说,我姑且一听,难道不会自己判断?” 那仙侍便道:“那日元君被那孽畜咬伤,神君来替元君医治,离去时刚好在殿外遇见了前来探望的沈仙子……” 郗子兰目光闪了闪:“我道是什么大事,偶然遇见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仙侍道:“许是奴婢多心了,不过神君见了沈仙子便停下脚步,问她名姓,还与她聊了几句,似乎相谈甚欢。” 郗子兰嘴角的笑容一凝,随即轻描淡写道:“留夷算起来是我外甥女,又是阿爻哥哥的师侄,寒暄两句也不足为怪。” 仙侍忙道:“元君说得对,是奴婢一惊一乍。” 说罢搀扶着主人走到妆镜前坐下,替她描眉梳发。 郗子兰看着铜镜中的面容,三百年来她竭尽全力适应这具□□凡胎,可仍然无法将它当作自己的躯壳,谢爻的每一个眼神都提醒着她,连昆仑雪狼都因为这具躯壳不愿认主,甚至将她咬伤…… 她怔怔地望着镜子,问那仙侍道:“都说留夷生得像我,你觉着呢?” 仙侍斟酌着道:“奴婢倒不觉得沈仙子与元君有多相似,不过是眉眼略有几分形似罢了。” 郗子兰盯着镜中的眼睛,她死而复生后玄委宫的仙侍全换了,这些人都不知她死过一回,也不知她换了具躯壳,更是从未见过她原本的模样。 其实她自己的眼睛与这具凡躯不算十分相似,因此沈留夷与其说像她,毋宁说更像这具凡躯。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71节 她抬手触了触左眼眼角,这里原本有颗细痣,与沈留夷如出一辙。 一个念头从她心底浮了出来,从第一次看见沈留夷以来,这个荒诞不经的念头便时不时地浮出水面,因此她与沈留夷虽比旁人多了层血脉联系,却并不亲近。 仙侍正替她画眉,不明所以:“元君怎么了?” 郗子兰放下手:“无事,快些梳妆,我要去天留宫。” 她照例将那念头摁了回去,暗笑自己关心则乱,胡思乱想。 …… 谢爻走到众弟子面前,在距人群五步之外停住脚步,负手而立,向人丛中扫了一眼,目光在冷嫣的脸上蜻蜓点水似地停留了一瞬,随即便不动声色地移开。 “今日的课由我来为诸位教授。”他淡淡道,仿佛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众弟子都露出雀跃而紧张的神情,冷嫣也露出恰到好处的兴奋和好奇。 谢爻接着道:“诸位入门已有段时日,剑法一道,我自忖不能比诸位的师长教得更好,今日我不传招式,只与诸位分别过两招。” 众人闻言既喜出望外,之前两位长老来为他们授课,都只是讲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再演示一两招,便让他们自行领悟,互相切磋,收获实在有限。 这也难怪,重玄九峰虽为一体,但各峰都有擅长的剑路和招式,几位长老也各有自己的嫡系徒子徒孙,自不会在这样的课上倾囊相授。 没想到玄渊神君虚怀若谷,毫不藏私,不吝一一指导点拨,不管是一招还是半招,都是天大的运气,不过他们也有些忐忑,担心自己剑法稚嫩,在大能面前出乖露丑。 谢爻走到一旁,折下一根细弱的桃枝,向排在第一位的弟子点点头。 弟子们是按各自师长在宗门中的地位、资历排序占位的,排在最前列的是郗子兰的两位亲传弟子。 被点到的弟子深吸了一口气走到谢爻面前,长揖至地:“弟子拜见神君,多谢神君赐教。” 谢爻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拔剑。” 那弟子鼓起勇气,拔出佩剑,飞身向谢爻左侧刺去。 姬少殷轻声向冷嫣道:“这招是‘泽山咸’,我们过段时日便要学,你可以先观摩观摩别人如何出招,再看看神君如何化解。” 话音未落,只见谢爻不闪不避,整个人不动如山,双脚如同钉在地上,他只是轻轻一扬手腕,手中桃枝在那弟子手腕上轻轻一点,看起来几乎没有用什么力道,却听“锵啷”一声,那弟子的剑已落在了地上。 那弟子一招只使出一半,几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手腕一麻,剑已脱手。 他弯腰捡起剑,羞得抬不起头来,输给玄渊神君自不丢脸,但神君连一招都未让他使完,意味着后半招都不必看了。 谢爻微微蹙眉道:“你是哪位师长门下?” 那弟子瞥了眼沈留夷,迟疑着道:“回禀神君,弟子是琼华元君门下。” 谢爻知道郗子兰很少亲自指点弟子剑法,又问:“你的剑法是随谁学的?” 那弟子越发紧张:“回……回禀神君,弟子的剑法是沈……沈师姐教授的。” 谢爻向人群中扫了一眼,这时才注意到沈留夷,向她点点头,温和道:“你将‘泽山咸’使出来我看一看。” 沈留夷不解其意,心中忐忑,不过还是顺从地走上前去,拔出佩剑向谢爻攻去。 她的剑法自然要比新入门的师弟老道精湛不少,谢爻由她将一招使老,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他手中桃枝在她剑身上轻点数下,沈留夷只觉一股劲力犹如涟漪般沿着剑身传到她手上,震得她虎口连同手腕都是一麻。 她轻呼一声,剑已脱手。 那股劲力却仍然未消,继续沿着她的胳膊往上走,一直到她肩头,眨眼之间她的整条胳膊又酸又软,连抬也抬不起来。 谢爻收回桃枝,只见枝头一朵将开未开的花蕾仍旧完好无损。 沈留夷捂着右臂,脸色惨白,行礼道:“多谢神君指教。” 谢爻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泽山咸’,咸为感,柔上而刚下,柔刚互为表里,你方才出招时柔有余而刚不足,只得其形而弃其神。” 他顿了顿道:“剑招是用来克敌制胜的,切勿本末倒置。”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就差直言她徒有其表、花拳绣腿了。 沈留夷涨红了脸,不禁有些委屈,她虽有些娇气,但在剑道上从来吃得起苦,师父如何教,她便一丝不苟地练,或许少些灵活变通,但绝无半点懈怠。 但她总不能在玄渊神君面前说是师父教得不对,只能道:“谨遵神君教诲。” 谢爻道:“我将这招责‘泽山咸’演示一遍。” 话音甫落,手中桃枝已刺出。 为了让弟子们看清,他演示招式速度极慢,初时比沈留夷的出手更柔,似乎全未用力,随即剑势陡然一变,才知柔弱中包藏着刚强,凌厉的剑气让在场众人心神一凛。 冷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手中的桃枝,柔细的枝条到了他手中仿佛成了至刚之物,在他出招收招之间,竟不见一丝震颤。 她的心微微往下一沉,两百年过去,他的剑法越发炉火纯青,已经完全脱去了形骸,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谢爻收回桃枝,良久众人方才回过神来,他们虽然说不出其中的门道,但仅凭直觉便能看出,同样的招式,在玄渊神君和神仙子手中不啻天渊。 谢爻依次与弟子们过招,一一点出他们的不足,再将同样的招式仔细演示一遍。 无论是哪一门剑法,哪一招哪一式,他使来都是得心应手,毫无破绽,众人只看他与弟子过招,便已获益匪浅。 姬少殷笑着向冷嫣道:“幸而你一入门便能得神君指点。” 他自嘲道:“否则由我这样的庸师领入门,不知要走多少弯路。” 冷嫣道:“师父教得很好。” 不多时,轮到冷嫣上去过招。 姬少殷见她脸色沉肃,以为她心中忐忑不安,小声安慰道:“别担心,只要尽力就是,与平日与我过招并无不同。” 顿了顿道:“就用你最擅长的那招‘山风蛊’。” 冷嫣点了点头:“好。” 说着走上前去,在谢爻面前站定。 谢爻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断春上,眼神骤然一冷,仿佛寒泉凝冰:“好剑。” 冷嫣不置一词,只是抖了抖手腕,剑身震颤,剑光如春水蜿蜒。 “请神君赐教。”她说着提剑飞身而起,人与剑合二为一,拧成一股萧飒的剑气,犹如一阵诡异难辨的山风向着谢爻拂去。 第62章 见这凡人少女出招的模样, 众人心中都是暗暗一惊。 她的剑招自然很稚嫩,在玄渊神君面前便如三岁孩童一般,但看她那出剑的架势中却自有一种凌厉孤勇,明知自己蚍蜉撼树, 仍旧一往无前。 姬少殷也不免诧异, 他近来教苏剑翘练剑, 也时常与她过招, 知道她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却不知她面对当世第一大能也这样无所畏惧, 或许因为她出身凡界,反而不像修士那般敬畏神君。 且这少女单纯而执拗,似乎天生不懂得弯弯绕绕。 谢爻身形不动如山,桃枝拈在手中,亦是纤毫不动, 就如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淡淡地凝注着少女执拗又专注的眼睛。 剑锋已至他胸前,他仿佛忽然从梦中惊醒,抬起手中桃枝一挥, 一股劲风向冷嫣的剑刃横切过来。 冷嫣瞳孔一缩, 他要断她的剑。 断春虽是好剑,但毕竟只是姬玉京甫入道门的第一把剑, 以谢爻深不可测的修为, 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折断它, 就如折断当初那个少年年轻的生命。 森冷的剑气就如那个寒夜的风,刺得冷嫣的眼睛生疼。 他在试探她?难道有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脚? 她当然可以变招, 但是凡人少女苏剑翘不行, 贸然变招一定会让他发现端倪。 最稳妥的选择便是按兵不动, 任由他将剑折断。 然而最稳妥的选择却不在冷嫣的选择之中,她当机立断,佯装承受不住剑气,突然将手一松,断春“锵”一声落在地上。 剑虽脱手,她的去势却收不住,人还在往前冲。 谢爻早已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可以毫不费力地收回剑气,但他忽然改了主意。 少女投剑的时机太巧,难免令人起疑。 他的眼神一黯,手腕一沉,剑势一收再一放,森寒剑气突然大盛,犹如摧枯拉朽的疾风暴雪,向着冷嫣席卷而来。 冷嫣凝视着谢爻的双眼,他眼中杀机已现,只要她作出任何有悖常理的细微反应,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杀死。 点到即止的剑术课,瞬间成了杀戮场。 谢爻手中的桃枝仿佛也感觉到了杀意,青绿枝条寸寸枯萎,寒霜凝结,犹如冷铁,半开的桃花从枝头坠落,不及坠地,便被狂肆剑风卷得不见踪影。 冷嫣什么也没做,单薄身影被抛到半空中,仿佛一片身不由己的枯叶在狂风中打旋,她感到一股冷入骨髓的剑气逼近她的脖颈,几乎划破她的肌肤。 就在这时,磅礴剑气刹那间消失,她向后一仰,自半空中向地面坠落。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睫之间,姬少殷第一个反应过来,飞身过去,堪堪接住了她,把她放到地上,但仍然扶着她的胳膊:“剑翘,没事吧?” 少女一脸茫然地摇摇头,仿佛压根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她看了一眼谢爻,眼中中满是惊慌失措。 谢爻冷冷地看着两人,眼前的景象渐渐与记忆重叠,寒夜中,少年男女挟着手奔跑,一起奔赴光明的白昼,她跑得那样快,那样果决,把他远远地抛在了永恒的黑夜里。 一个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发出毒蛇般的嘶声:“你看,你谁都留不住,连她也要走了,那个少年多干净,不像你肮脏又卑鄙……” 够了,他打断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并未消失,反而钻进他的耳朵,驻扎在了他脑海中。 “杀了他们,”那声音像是淬了毒的刀子,“杀了他们,杀了她,让她再也逃不掉……” 邪气像一股股浓烟,从他腐烂的心脏里逸出来,沿着奇经八脉流向他四肢百骸。 他眼前一片黑暗,只有月光下的少年男女,像月光一样洁净。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一道声音:“阿爻哥哥……” 有人在叫他,这是他的小师妹,这是他师娘的女儿。 有什么驱散了眼前的黑暗。 温暖的晨曦照在他的头脸上,把庭中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色,他已经很困倦了,却还是坐在台阶上,怀中紧紧抱着一把刻满符咒的小剑,他相信只要自己守在门口,就能帮房中的两个人挡住所有邪祟。 一声清脆的啼哭划破寂静的黎明。 他站起身,手足无措地在廊下来回踱着步,仙侍们在他身边匆匆走过,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少年。 过了很久,四下里安静下来,房中传来女人疲惫而温柔的声音:“阿爻,进来吧。”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房中,妘素心躺在床上,披散着长发,面容憔悴,看起来有些陌生。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72节 她怀里有个小小的襁褓,襁褓中露出一张红彤彤的小脸,几绺柔软微卷,稻草色的头发贴在小小的饱满的额头上。 妘素心望着他笑:“阿爻,你有小师妹了。” 谢爻怔怔地看着这忽然多出来的小人,心尖像是有绒毛拂过。 妘素心温柔地摸摸他的发顶,然后用食指轻轻戳了戳婴儿的小脸:“这是阿爻哥哥……” “你抱抱她。”妘素心又看向他。 他笨拙地伸出手,襁褓落到他怀里,小小的一团,却沉甸甸的,软得不可思议,隔着层层鲛纱也能感觉到阵阵暖意。 这是他的小师妹,是师娘的女儿,从第一次将她抱在怀中,不,从她还未降生时,他便暗暗立誓护她一世平安,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即便这代价他难以承受,他也丝毫不后悔。 “阿爻哥哥,你怎么了?”郗子兰的声音有些急切,旁人不知底细,在他们眼里玄渊神君只是微怔片刻,郗子兰却太熟悉这神情了。 她不禁不寒而栗,若是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走火入魔,这事该如何收场? 正焦躁着,却见谢爻抬手捏了捏眉心,眼神恢复了清明。 他走到她身边,隔着衣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我没事。” 郗子兰暗暗长出一口气,随即意识到,这是两百年来他第一次有亲昵的举动,虽然隔着衣袖,但他主动握了她的手。 郗子兰几乎喜极而泣,向他靠了靠,嗔道:“阿爻哥哥,你不怕我了?” 谢爻摸了摸她的头顶,目光柔和:“别说傻话。” 他走向和姬少殷并肩而立的凡人少女,问道:“可有受伤?” 少女面色苍白,显然受了惊吓,但她只是摇了摇头。 谢爻又看了一眼姬少殷,解释道:“方才一时失神,未将剑气即时收回,抱歉。” “神君言重了,习剑本就免不了这些,”姬少殷瞥了眼面无血色的徒弟,向谢爻一礼,“弟子先送剑翘回去,先告退了。” 谢爻点点头:“好。” 姬少殷向冷嫣道:“我扶你。” 冷嫣紧紧握着“断春”剑,仿佛那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多谢师尊,弟子自己能走。” 谢爻正欲转身,听见这一声“师尊”,不由蓦地一僵。这声师尊说不出的熟悉,仿佛一根针直直扎进他心底。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望着那少女的背影远去,这才转过身向弟子们走去。 …… 姬少殷将徒弟送回住处,他发现少女比平日更沉默,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到得房中,姬少殷道:“我替你诊一诊脉。” 冷嫣摇摇头:“多谢师尊,我没受伤,只是吓了一跳。” 她目光闪动了一下:“师尊,神君那么厉害的人,也有控制不住剑气的时候么?” 姬少殷心中也有怀疑,凭谢爻的修为,就算剩下半条命也不可能收不住剑气,方才那一出与其说是控制不住,倒更像是故意试探。 许是因为苏剑翘身为凡人天分奇高,又在终选试炼上脱颖而出,让神君起了疑心——他虽替徒弟感到委屈,却也不能谴责尊长——神君肩负守护宗门之责,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但这些事他不便告诉徒弟,只得道:“神君的剑法早已收放自如,今日许是累了。” 冷嫣露出困惑之色:“容易累是因为受伤的缘故?” 姬少殷道:“神君以前受过伤,至今尚未痊愈。” 冷嫣道:“可是看神君的样子身上不像有伤。” 姬少殷道:“对修士来说外伤是小事,严重的伤一般都是伤及经脉或神魂。” 冷嫣道:“原来如此,那神君伤的是经脉还是神魂?” 姬少殷目光有一瞬的飘忽,随即正色道:“神君身份非同一般,这些事身为晚辈不可多过问。” 姬少殷是正人君子,不擅长掩饰,也不擅长撒谎,看他目光躲闪,再联系今日谢爻的反应,冷嫣便猜到他的伤多半对神智有影响——她记忆中的谢爻从来冷静自持,但方才过招时,有一瞬谢爻真的起了杀机,不是试探,至少那个瞬间他是动了杀心。 冷嫣道:“对不住,弟子不知道这些事不该问。” 姬少殷的目光重又变得柔和:“不知者不罪,是我没告诉你。你初来乍到,自有很多事不懂,我会慢慢教你。” 冷嫣道:“多谢师尊。” 姬少殷瞥了眼她手中的断春剑,蹙了蹙眉道:“剑翘,方才你是不是故意的?” 冷嫣一早料到自己瞒不过姬少殷,她与谢爻是第一次过招,但姬少殷却是日日盯着她功课的,自然知道她从来不会弃剑。 她毫不犹豫地承认:“叫师尊看出来了,弟子是故意丢开剑的。” 姬少殷道:“为什么?” 冷嫣道:“神君的剑气太强,我怕折了剑,便是不折断,留个豁口也心疼。” 姬少殷不禁哑然失笑,随即敛容道:“那种情况下有剑在手还能抵挡一二,弃了剑,伤到的也许就是你的血肉之躯。为师早同你说过,这剑不过是凡品,便是真的宝剑也不过是死物,怎么能跟活人比?” 他顿了顿道:“折断了大不了我再替你寻一把更好的。” 冷嫣轻轻摩梭了下乌皮剑鞘:“断春就是最好的。” 姬少殷知道这少女性子执拗,大约因为出身贫苦,又格外惜物,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就在这时,忽有“笃笃”的敲门声传来,紧接着有人道:“苏仙子在么?” 冷嫣听出那是青溪的声音,走过去打开门,果然见青溪站在外头,一脸为难:“你怎么来了?” 青溪道:“听说苏仙子在剑法课上出了点意外,在下来看看你。” 冷嫣道:“我没事,你们的消息倒灵通。” 青溪搔了搔后脑勺:“不是我们消息灵通,是听天枢道君说的……不瞒苏姑娘,其实是天枢道君让在下来的……” 冷嫣这才想起方才她小心应付谢爻,生怕若木突然给她传音分神,便设了个屏障拦住了他的传音,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事。 青溪道:“道君让在下看看苏仙子是否安然无恙,若是无恙便请冷姑娘去重黎殿用晚膳……” 其实原话是“看看她是死是活,还能不能吃饭”。 冷嫣有些心虚,便要答应,便听身后姬少殷道:“劳驾这位小道长同道君说一声,剑翘要静养,今日便不去重黎殿叨扰了。” 冷嫣道:“师尊,弟子真的不打紧。” 姬少殷想到那位远房堂叔的性子,想必徒弟去了还要受差遣被折腾,断然道:“别来回走动了,你就在这里歇息,我吩咐膳房送过来。” 人家师父都说了不让去,青溪也不好再坚持,只得怏怏地告辞。 待青溪走后,姬少殷掩上门,向冷嫣正色道:“剑翘,你若是不愿去重黎殿,不必勉强自己,只推说师父不让你去便是。” 料想姬若耶再无理取闹,也不至于为难一个姑娘家。 第63章 冷嫣解释了半天自己在重黎殿并未受什么刁难, 姬少殷仍旧将信将疑,生怕她因为顾及他而委曲求全。 好说歹说,姬少殷总算揭过此事不提,却并未离开, 而是询问起了她的功课和日常起居, 冷嫣一一应答, 又分出神来向若木传音。 她料定小树精这回气得不轻, 果不其然,她的传音还未送到便被屏障挡了回来——祂来了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冷嫣试了两回无果, 便也作罢了。她已摸透了若木的性子,祂的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待明日去重黎殿用晚膳时估摸着就该消气了,搭个台阶让祂下来便是。 姬少殷将今日剑法课上谢爻指点弟子们的剑招又给冷嫣演示讲解了一遍,不觉天色向晚, 道僮送了晚膳来,却有两副食具。 姬少殷笑道:“你入门至今,还未一同用过晚膳,择日不如撞日。” 他已辟谷多年, 一向清心寡欲, 虽说陪冷嫣用膳,也只是用些茶酒和几筷清淡菜蔬, 辛香肥腴之物一概不碰。 用罢酒肴, 姬少殷令道僮从他院中取了茶炉茶具, 他挽起袖子亲手烹茶,两人就着清茶谈天。 大部分时候都是姬少殷说, 冷嫣听着, 他为人正直却并不迂阔, 早年跟着医修养父母走南闯北、悬壶济世,踏遍了名山大川,见闻颇广,话匣子一打开,便将许多趣闻轶事娓娓道来。 冷嫣这三百年来有一百年在重玄做冤魂,剩下两百年在归墟下刀光剑影日日厮杀。她在归墟下悉心调查,能拼凑出九大宗门盘根错节的势力关系,却拼凑不出一个寻常人生活的世界。 姬少殷口中那个平淡而有趣的世界反倒显得光怪陆离,宛如海市蜃楼。 她不知不觉想起姬玉京,小师兄虽然出身世家大族,其实见识的世界并不比她广阔多少。 他十岁前在长留姬氏,父亲不喜,母亲早亡,成日困在院子里,由家仆养大。 十岁到了重玄便一直呆在宗门中,唯一一次出远门也只是跟着师兄师姐去了一趟凌州城而已。 她还依稀怔记得他刚从凌州城回来时眼睛里的光彩,便知他对外面的世界有多向往。 她后来时常想起那一夜,若是他们当真逃出重玄,又能逃去哪里呢?无依无靠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躲得过重玄这种大宗门的追捕? 她能想明白的事,那么聪明的小师兄当然也明白,可他还是拉起了她的手,竭尽全力要将她拉出命运的泥沼。 他本有机会看遍千山万水的。 姬少殷见她发怔,想了想道:“我也曾随家慈家严去过凡界,剑翘的家乡在江南什么地方?” 冷嫣随口说了个地名,那地方离她真正的家乡不远,这些年时不时遭冥妖和各路妖魔的侵袭,渐至烟户稀落,人口流散。苏是当地的大姓,像苏剑翘这样的凡人女孩不知有多少,就算重玄派人去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姬少殷道:“我恰好去过你的家乡,山清水秀,岩壑奇胜,因此才能养出剑翘这样的人物。” 冷嫣淡淡道:“小时候不是在打仗就是在闹妖灾,山水怎么样倒忘了。” 姬少殷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抱歉,没想到你过得如此艰难。” 冷嫣道:“都是很平常的事。” 她越是这样轻描淡写,他便越感觉内疚,仿佛出生在清微界便是一种罪过。 两人一时无话,迥然不同的经历像座高山横亘在两人之间。 姬少殷谈性荡然全无,又饮了半杯茶,便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今日受了惊,早点歇息吧。” 说着从乾坤袋中取出个药瓶递给她:“这是我自己炼制的宁神丹,服两丸好好睡上一夜,到明日便没事了。” 冷嫣接过来道了谢,将姬少殷送到门外,回来时见弦月已升到了树梢。 她握着青瓷小药瓶推开房门,一只脚刚踏进去,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榻上一个人影,披金戴银珠光宝气,与素雅的屋子格格不入,不是那小树精却是谁? 若木不知在这里等了她多久,已经靠在榻上睡着了,榻边地上掉着一把刻刀和一块雕了一半的黄玉佩。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73节 冷嫣拾起来一看,却是只小黄狗,只有个大致轮廓,尚未精雕细琢,但已看得出栩栩如生的雏形,狗鼻子上落着只白蝴蝶,小家伙抬起两条前爪,似乎要去捉鼻子上的蝴蝶。 只可惜落地时磕了一下,小狗缺了一只耳朵。 冷嫣摸了摸那缺口,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遗憾。 她转过头去看若木,只见祂睡梦中还时不时蹙一蹙眉头、撇一撇嘴,大约是带着委屈入睡,做的梦也不太愉快。 冷嫣把玉佩轻轻放到案上,玉石磕在檀木上发出一声轻响,若木皱了皱眉,随即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 树神脾气不好,刚睡醒时尤甚,祂皱着眉瞪了冷嫣一会儿,活似她欠了她几百块灵石。 冷嫣不知怎么叫祂看得有些心虚,清了清嗓子:“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吭一声。”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若木立时坐起身,冷哼了一声:“你们师徒相谈甚欢,本座何必来打扰。” 他顿了顿,从袖子里扯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再说本座本不想来的,是你的狗吵着要来找你。” 巴掌大小的昆仑雪狼矫健的四肢落到地上,抖了抖毛,摇着尾巴便扑进了冷嫣的怀里。 若木鄙夷地睨了它一眼:“呵。没点骨气,你念着人家,人家早把你抛在脑后了。” 小银人若米从祂衣领里探出头来:“神尊是在说自己么?” 若木把他拎起来扔在案上,一巴掌拍成了叶子。 冷嫣用手指扒着雪狼的皮毛,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今日谢爻突然出现,没来得及和你说一声便设了屏障。”冷嫣道。 若木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没心肝的女人竟然在向祂解释? 冷嫣又道:“我一个人惯了,有什么事总想不起来要向人交代一声,对不住。” 若木别过脸去,冷哼了一声,耳朵却红了。 祂觑了眼她放在案头的青瓷小药瓶:“那是什么?” 冷嫣道:“安神丹药。” 若木一想便知是哪里来的,挑了挑眉:“本座看看。” 冷嫣将瓶子递给祂。 若木拔开塞子嗅了嗅,冷冷道:“吃不死人,也没什么用,三脚猫。” 冷嫣:“……” 若木起身踱了两步,忽然没头没脑地道:“你知道北方大荒漠外有个无眼国么?那里的人和禽兽都不生眼睛。” 冷嫣不明就里地摇摇头:“不曾听说过。” 若木又道:“还有东海之外的海域底下长着一种草,晒干了做成灯芯,可以让人咯咯笑个不停,有意思吧?” 冷嫣猛然明白过来,祂大约是听见姬少殷方才讲述自己游历四方的见闻,不愿叫人比下去,因此讲些常人无法踏足之地的异闻。 她哭笑不得:“方才听见我们说话了?” 若木脸一红:“本座难道稀罕听他胡诌?谁叫他嚷得那么响,本座想听不见都难。井底之蛙丁点见识恨不得显摆得全世界都知道。” 小银人道:“神尊方才明明听得很入神,神尊虽是神明,自诞生便寸步不离归墟,见闻都是那些亡魂的……” 祂虽将亡魂的记忆尽数收下,且不说别人的见闻和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差着十万八千里,何况那些亡魂个个执念深重,什么见闻一染上贪嗔痴恨,都很难有趣起来。 不等若米说完,若木一个凌厉的眼刀子扔过去。 若米一缩脖子,蹦到冷嫣脚边,紧紧挨着她的鞋子。 冷嫣把他提起来放在雪狼背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小银人骑着雪狼满屋子跑。 半晌,她直起身,转头向若木道:“若是你愿意,也可以去游历四方。” 若木瞥了她一眼:“你呢?” 冷嫣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我?” 若木道:“报完仇,你打算去哪里?” 冷嫣垂下眼帘:“到时候再说吧。” 若木道:“本座也不稀罕去,有什么意思。” 小银人骑着雪狼溜达到他们跟前:“冷姑娘,神尊的意思是,你不去祂也不去,你同去就有意思了……” 若木忍无可忍,屈指将他从狼背上弹了下来,小银人化作叶片飘落下来。 冷嫣接住叶片,递还给树神。 若木佯装不经意地觑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不知为何忽然冷淡下来,心口一闷,像是突然塞了一团湿绵。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陌生的声音:“请问苏仙子歇下了么?” 冷嫣如蒙大赦:“时候不早了,神尊早些回去歇息吧。” 若木冷哼了一声,衣袖一拂,将昆仑雪狼一卷,刹那间一神一狼凭空消失,卧房中顿时一片冷寂。 冷嫣快步穿过庭院,打开院门,外面站着个身穿广袖罗衣,梳着双鬟髻的仙侍,那装束一看便是玄委宫的人。 冷嫣道:“何事?” 那仙侍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琼华元君听闻仙子在剑法课上受了惊吓,十分过意不去,特命奴婢来给仙子送药。” 说着捧起金盘,上面放着只两寸来方的绿玉小盒。 冷嫣却没接:“多谢好意,我没受伤,已服过师父给的安神丹。” 仙侍扯了扯嘴角:“是元君所赐,仙子执意不肯收下,奴回去不好交代。” 冷嫣道:“那你自己吃了吧。” 说罢点了点头,将门扇一关,留下那仙侍瞪着紧闭的门扇半晌,方才忿忿地跺跺脚,踩着云履回玄委宫复命去了。 …… 白天在天留宫发生的事傍晚便传到了叶蛰宫。 谢汋虽在石室中闭关,却将来龙去脉都查问得一清二楚。 他只觉格外神清气爽,运功行气时似乎也比平日顺利,他一鼓作气连着运转了三个小周天,将经脉中阻滞的地方尽数冲破,感到一种久违的力量重新灌注到四肢百骸。 谢汋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魔医修虽不是个东西,但医术之高稀世罕有。 正得意着,他的丹田中忽然生出燥热之感,起初他以为只是运功久了有些不适,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调了调息,便要继续打坐。 谁知这股燥热非但没有消失,却渐渐变成炽热,仿佛有人在他丹田中点了一把火。 他察觉事情有异,忙运功压制,可那股莫名的热意却在他体内沿着灵脉蔓延、分岔,如藤曼在他体内生长。 谢汋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那些藤曼般的东西像是感觉到他的不安,越发肆意疯长,绞缠住他的灵脉。 很快,他便不能再自欺欺人,他的身体中,沿着灵脉的脉络,生出了另一套相似的东西——只不过那不是应该出现在正道修士体内的东西。 是魔脉。 第64章 谢汋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不寒而栗。 石红药带回来的药和功法有问题。 难道她……他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石红药对他死心塌地, 而且她这样的女人哪里来的这等心机,这等手段? 那么便是蒲达钦那老魔物了,也许是石红药露出了破绽,让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这才在药和功法里动了手脚。 用蠢人办事便是这点不好, 但是聪明人又不可靠, 世事总是如此, 无法两全。 事已至此,去追究这些已无济于事, 蒲达钦已魂飞魄散,石红药他早已打算除掉。当务之急是处理眼下这棘手的问题。 他经历过魔修鼎盛的时期,那时候正魔两道虽暗流汹涌、剑拔弩张,但正邪善恶并没有那么分明,魔修只是修习的功法不那么体面而已, 甚至因为清微冥妖横行,凡间烽烟四起,邪气煞气比清气更易汲取,修魔反而事半功倍。 那些年魔修们裂地据城, 结教立派, 广纳信众,俨然要与正道分庭抗礼, 直到他们得意忘形, 做下一桩惊天血案, 这才给了九大宗门充分的理由,联手攻打五教魔修, 歼灭教众数万人, 将余下上万不成气候的老弱残兵放逐到赤地。 那桩惊天血案便是谢氏灭门案——谢氏本是昆仑五姓中与姬氏不相上下的世族, 阖族上下上千人一夕之间被屠戮殆尽,只剩下谢爻和他这两个孤儿。 谢爻是长房嫡孙,被救是因为他父母为了保护他殊死搏斗,而他却另有缘故——生他的男人只是庶房的庶子,修为不济,懦弱无能,而生他的女人在被赎买前是凌州城金相阁最出名的花娘。 那男人几乎不记得有他这个儿子,那女人受的白眼都变成了落在他身上的戒尺和笞杖。那女人哭着嚎着,在他眼前被那些魔修开膛破肚,他看着她抽动了几下,然后像死鱼一样直挺挺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知道自己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可他还是爬到他身边,把脸贴在她敞开的胸膛上,让温热的血沾了他满脸。 魔修们把他拽起来,扯出她的肚肠挂在他脖子上,笑得前仰后合,他便和他们一起笑。 他一笑,他们的笑声骤然一停,随即笑得更响。 “这婊子养的小杂种别是个天生魔种吧?” 他听见他们商量着要把他带回魔域去,他不知道魔域在哪里,但他很愿意去。他从出生起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老家主的正堂,逢年过节请个安,看看众人僵硬的冷脸或者讥嘲的笑脸,余下的时间便与那女人一起困在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 只要离开那院子,去哪里都可以。 然而素心带着谢爻赶到了,她和那些魔修厮杀的时候,谢爻把他拉到角落里,捂住他的眼睛,颤抖着声音说“别怕”,其实他根本不害怕,他喜欢剑锋割破皮肤的声音,喜欢看血飞溅。 妘素心杀了那几个魔修,把他们带到了重玄。一路上,谢爻始终紧紧握着他的手。 事后他才知道,是谢爻记得那无人问津的小院子里还住着他一个堂弟。 他们有了师父和师娘,有了师伯和师叔,这些人教他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这个□□养的小杂种,摇身一变成了比龙驹凤雏还稀罕的谢氏遗孤。 他和谢爻不一样,他没心没肺,很快便将那些事抛在脑后。 直到今天,那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来,他才知道自己原来并未忘记那些事。 “这婊子养的小杂种别是个天生魔种。” 也许他真的是天生魔种,不然怎么会生出魔脉呢? 他一个激灵,蓦然清醒过来。 魔修早已不成气候,魔道高手几乎被赶尽杀绝,被赶到赤地的都是些窝囊废,他看着他们像牲口一样打上烙印,排成长长一串,用玄铁链牵着,赤着脚走在滚烫的沙子上。 他是重玄门的玄镜仙君,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怎么能自甘堕落当个卑贱的魔修? 谢汋阖上双目,让神识潜入经脉,开启内观。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74节 情况比他想的更糟,新生的魔脉攀附在原有的灵脉上,像藤蔓一样绞缠着灵脉,钩子般的倒刺深深扎进灵脉中,汲取灵气当作养料,还不到半个时辰,灵脉已被缠得衰弱了不少,那魔脉却像是吸饱了血的鬼枯藤,显出邪恶的生机来。 谢汋试着操纵灵力,想将魔脉拔除,然而他一动,那些倒刺便扎得越紧,要是强行拔除,免不了会将灵脉一起牵扯出来,没了灵脉,他立刻就会变成凡人。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他暗暗安慰自己,可后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谢汋一发狠,将灵力凝聚成刀,向着一根魔脉割去,那魔脉被割成两段,可非但没死,反而从断口分作两条,从两边将灵脉缠裹起来,非但没有用,还雪上加霜。 前所未有的绝望攫住了他,没有用,他越是挣扎,那魔脉只会发作得越快,世上唯一一个可能有办法的人就是那魔医修,可他已经死了。 不对,也许还有一个人…… 谢汋的眼睛里忽然燃起了希望,谢爻的医术在他之上,且他得到了昆仑君的传承和半神之体,他或许会有办法。 现在坦白或许还来得及,他只是利用石红药,杀了个魔医修罢了,他们是谢氏仅存的两个人,难道他会见死不救? 谢汋便要捏诀传音,刚抬起手,却又放了下来。 他不止杀了个魔医修,还有崔羽鳞,他的亲传弟子。一旦谢爻知道他经脉异常,必定立刻猜到崔羽鳞的死因,他会替他隐瞒么? 还有,若是他也没办法单单拔除魔脉,他会怎么做? 谢汋了解堂兄,几乎可以肯定谢爻会毫不犹豫地将他的魔脉连同灵脉一起拔除——他对魔修深恶痛绝,一定宁愿让他沦为凡人。 他还会居高临下、悲天悯人地告诉他,当个凡人也无妨,说不定他还会耗费修为和灵药帮他苟延残喘,有他这个堂兄在,他可以安心做个废物。 可是他不甘心,凭什么他要沦为废物?与其做个摇尾乞怜的废物,倒不如修魔。 此念一生,他体内的魔脉似有所感,越发疯狂地绞缠起灵脉来,谢汋只觉灵脉烧灼,痛得直抽冷气。 正在挣扎之际,外头忽然传来仙侍的声音:“启禀仙君……” 谢汋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滚!” 那仙侍却踌躇着不走,小心翼翼道:“可是仙君,玄渊神君来了……” 谢汋一怔,在他身体中肆虐的魔脉也暂时平静下来。 “请他在殿中稍等片刻,”他缓缓道,“我就出来。” 他调匀呼吸,给自己施了个净诀,然后换了身干净的中衣,披上道袍,走出石室。 殿中未点油灯,夜明珠的冷光映得谢爻一张脸越发端凝冷肃,宛若高踞云端的神祗,他身前案上的茶一动未动,早已冷了。 谢汋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脸上挂着素日那种轻佻的笑容:“师兄怎么这时候大驾光临?” 谢爻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你故意将那两枚芥子给我,究竟是何用意?” 谢汋一愣,随即笑起来:“师兄原来不是找愚弟叙旧,是来兴师问罪的啊?” 他一边说一边从师兄身前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冷茶:“愚弟能有什么用意,不过是看见那凡人少女觉得有意思,请师兄同乐罢了。师兄若是觉得无趣,只当愚弟多此一举。” 他顿了顿道:“不过听说今日师兄特地去教授新弟子剑法,看来也是得了些趣味的……” 谢爻脸色一沉,打断他:“谢汋,你别得寸进尺。” 谢汋一哂:“我不过是担心师兄将什么都压在心里,压抑得太过,憋出个心魔来便不好了。” 他压低声音道:“我是为师兄着想,与其这样勉强压着,倒不如找个途径纾解释放出来……嫣儿是你徒弟,苏剑翘又不是……” 话音未落,他忽觉胸口一阵钝痛,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向后飞了出去。 他的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旧伤上又添新伤,当即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谢爻站起身向他走去,眉心微微一动,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随即又恢复了冷厉,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堂弟,冷然道:“再提她,休怪我不顾手足之情。” 谢汋的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只是嗤笑了一声:“好,我不提她。我不提她,难道堂兄就能释然了?你要是不在意,为什么连郗子兰的脸都不敢看?” 谢爻一言不发,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方才一拂袍摆,转身向殿外走去。 谢汋趴在地上,静静地听着堂兄的脚步声远去。 后背传来阵阵剧痛,方才谢爻那一下出手又快又狠,他左边的肩胛骨撞裂了,更重的伤在腑脏上。 有仙侍上前搀扶他,被他一道掌风甩了出去。 他慢慢地扶着柱子站起身,又慢慢地走回石室中。 没了他的刻意压制,魔脉肆意在他体内生长、扎根,毫无顾忌地绞杀着灵脉。 灵脉迅速枯萎,灵力成了魔脉的养料,被迅速吸收殆尽,转化为邪气灌注到他全身。 谢汋顿时赶到自己方才的挣扎有多可笑,对他这个修士和凡人生出的杂种来说,新生的魔脉远比他那根不争气的灵脉强大。 碎裂的肩胛骨、破损的内脏,在邪气中快速修复,若是像以前一样运功调息,至少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复原,但是眼下只不过片刻,骨头便将愈合了。 几百年的苦修就像是个笑话。 他闭上眼睛,引导着邪气在经脉中运行,感受着陌生而强大的力量涌向全身。 那些魔修说的没错,他真的是天生魔种。 第65章 将灵脉换成魔脉之后, 谢汋便以闭关为名,在石室内日夜不休地练功。 他的旧伤很快痊愈,损伤的经脉完好如初,不到一个月, 先前流失的功力已经恢复大半, 按照这样的速度, 最多一年半载, 他便有望突破境界。 他越发感到这些年来入错了道门,若是从一开始便修魔, 他的修为早就可以突飞猛进,何至于被重玄哪几个尸位素餐的老东西压一头? 不过他的沾沾自喜并未持续多久,他深知自己如临深渊,在重玄这样的正道大宗暗自修魔,若是被人知晓, 必定会被废除经脉逐出师门。 他羽翼未丰,不能自立门户,只能暂且蛰伏,但是纸包不住火, 他修习魔道的秘密总有一天会被发现, 他势必会叛出重玄,在那之前他必须未雨绸缪。 仅凭一人, 修为再高也是势单力孤, 他必须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好在他在赤地经营多年,埋了几条暗线, 随时可以动用起来。 只是那些魔修唯利是图, 这些年他虽掌管赤地, 奈何夏侯俨盯得紧,指头缝里漏出的几块灵石只是杯水车薪。 他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而且得在短时间内弄到大笔钱。 他冥思苦想了一番,忽然脑海中闪过姬氏那个病秧子的脸。 他与姬重宇打过两次交道,私下也有些来往,先前他便话里话外地暗示过,只是那时候他碍于夏侯俨,一味地装傻充愣不接茬。 夏侯俨此人谨小慎微,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作决定的,凌霄恒即将出征赤地,在这个罐头他就更不会节外生枝了。 他举棋不定的时候,便是他的机会。 谢汋思忖片刻,起身打开嵌在石室内壁中的暗盒,从里面取出一片黑色的玉简并一支黑玉笔——这是一次筵席上姬重宇命侍从趁人不注意交到他手上的,用这种玉简联络,便是神鬼也不能觉察。 他迟疑了一下,提起了笔管。 …… 长留山山麓的姬氏大宅由上千座宅院组成,连绵排布于山坳之间,从空中俯瞰犹如一条巨龙。 夜已深,灯火一盏盏熄灭,巨龙的一只眼睛仍却仍然亮着——那是姬氏家主姬重宇所居的正院。 姬重宇背着手,心烦意乱地在房中踱着步,他的案上堆满了卷轴、玉简和账册,其中大部分都是姬若耶上个月在清微界各大洲各个市坊各家店肆欠的帐。 他从未想到自己这“克己复礼”的君子堂弟竟是个花钱的奇才,若非看到这些帐目,他简直不知道这清微界还有那么多能花钱的地方。 而且那病秧子在重玄骄奢淫逸得令人发指,吃穿用度都只挑最贵的,上个月单是买衣裳一项,便超过了他这个姬氏家主一整年的花销。 姬重宇万万没想到,得了道侣留下的两条灵石矿脉之后,他还会为了钱发愁。 可是那病秧子虽是个废物,却是族中几个老家伙和他作对的幌子,当初他为表大度,说了一句堂弟在重玄的一应花销都由他私库中支取,如今再反悔,倒落个出尔反尔的口实,不知那些老东西能做出多少文章。 姬重宇送姬若耶去重玄,是为了借刀杀人拔除这颗眼中钉,没想到夏侯俨成天与他虚与委蛇,就是不肯给个准话。 正焦头烂额之时,书斋中忽然响起一阵轻轻的玉铃声。 他快步走进书斋,打开墙上暗门,走进密室。 密室中的一排架子上放慢了各色用于秘密联络的玉简,发出声响的是一支黑色的玉简。 他一看标签,竟是他三年前在归元派掌门生辰宴上暗中交给谢汋的那支。 他拿起来一看玉简上的文字,不由喜出望外。 ……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片刻后,大雨倾盆而下。 冷嫣提着“断春”走到廊下,只见庭中树木在风雨中无助地摇晃着,刚开放的樱桃花尽数被暴雨打落,折断的花枝仿佛残肢断臂。 庭中很快积起了水,残花落叶飘在水上,不知要往何处去。 斜风卷着雨丝打在廊庑上,很快打湿了冷嫣的半边身子,她没有理会,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姬少殷传音过来:“剑翘,你回房了么?” 冷嫣叫了声“师尊”:“正准备练剑。” 姬少殷的声音中闪过一丝意外:“这么大的风雨,今日不练也无妨,明日补上便是。” 冷嫣道:“一日不练就生疏了。” 姬少殷道:“我到宗门两百年,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风雨。” 话音未落,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映得长空一片雪亮。 姬少殷打趣道:“简直像是有大能在渡飞升劫。” 冷嫣“嗯”了一声,她知道这是重玄的劫难。 “你练完剑早些歇息,”姬少殷道,“不要在雨里呆太久,及时将湿衣换下。我前日教你的驱寒咒还记得么?” 冷嫣道:“记得的,师尊放心。” 姬少殷一时似乎想不到说什么,却并未立即断开传音。 冷嫣道:“师尊还有什么吩咐?” 姬少殷这才回过神来,温和道:“没什么,你去练剑吧,有事给我传音。” 断开传音,他揉了揉眉心,方才见外头电闪雷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施了传音诀,他似乎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听见雷声、看见闪电会害怕。 可是认识她以来,她一直是个出奇镇定又勇敢的姑娘,他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印象呢? 姬少殷的传音刚断开,若木的声音便在她耳畔响起:“在做什么?” 冷嫣道:“打算练剑。”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75节 若木道:“在哪里?” 冷嫣:“院子里。” 若木“哦”了一声:“小心别被雷劈了。” 冷嫣无声地一笑:“知道了。” 话交代完了,传音却没断。 冷嫣道:“还有什么事?” “你的狗不放心你。”若木说着从袖子里拽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正是那缩成巴掌大的昆仑雪狼。 雪狼睡得正酣甜,冷不丁被人揪出来,两只金灿灿的眼睛里满是迷茫。 若木面无表情地掐了下雪狼蓬蓬的尾巴毛,雪狼“嗷呜”一声叫起来。 若木道:“听见没?” 冷嫣哑然失笑:“我练剑了。” 若木道:“你练,让它听着。” 雪狼打了个呵欠,趴在案上打了个比雷声还响的鼾。 若木:“……” 冷嫣弯了弯嘴角:“我练剑了,小狗要是想来,你就带它来吧。” 说罢提着剑走进雨中。 不一会儿,她向廊上一瞥,果见栏杆前多了道颀长的身影。 寒冷的夜雨忽然就带上了一股淡淡的暖意。 她小时候其实很怕打雷,三四岁的时候她帮着母亲烙饼,盛着面糊的碗太重,她不小心落在了地上,被罚在门外站了一夜。 爹娘都去睡了,半夜突然打起雷下起暴雨,一个个滚地雷从她眼前滚过,她吓得直哭却无处可躲,自那以后她便很害怕打雷。 到了重玄之后,风和日丽的时候巨多,但山中偶尔也会有雷雨。 有一回雷声特别响,她缩在卧榻一角不敢睡,又不敢去打扰师父,姬玉京却忽然传音过来说自己的一卷《无上心经》丢了,怀疑白天的心法课上混进了她的书里,无论她怎么解释他就是不信,非要亲自来看看。 到了之后当然找不到丢失的经书,他便借她的经书来抄,薄薄的一卷经,他在屏风外抄了整整一夜。 冷嫣在狂风骤雨中挥舞着断春,宝剑被雨水洗濯,越发寒光摄人。 重玄九峰缄默地矗立在暴风雨中,九峰之间的护宗大阵隐隐流淌着金光,依旧忠诚地守护着传承数千年的古老宗门。 长剑劈开风雨,一招“地天否”画出重玄的命数,盛极而衰,泰极否来,剑锋划过叶蛰宫,最后停留在上天宫的方向。 上天宫中,凌霄恒正在房中打坐,忽有一人敲他门扇。 他打开一看,来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活像个老渔翁。 这样不讲究的放眼整个宗门,只有章明远一人。 他皱了皱眉:“这么大风雨,你怎么来了?” 章明远提了提手中酒壶:“凌师兄明日出征,愚弟来践行。” 凌霄恒一哂:“你这人就是黏黏糊糊,不过是去赤地讨伐几个宵小,又不是一去不复返。”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将人引到东轩,命道僮取了火炉来温酒。 章明远端起杯盏:“预祝师兄旗开得胜。” 凌霄恒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多谢。” 两人守着火炉默默对酌,师兄弟多年,有时候什么话也不必多说。 酒过三巡,章明远望了望窗外的瓢泼大雨:“重玄多少年未曾下过这么大的雨了?上回见到这么大的雨,还是七八百年前,我们师兄妹几个去凡间除蛇妖的时候吧……” 他顿了顿:“师兄还记得么?那些村民听说你好酒,几乎将满村的酒窖都搬空了,满船的酒坛子,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那酒真烈,我们几个全都醉倒了,七倒八歪地躺在酒坛子上,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船都差点翻了……” 凌霄恒的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仿佛陈年的酒渣泛起,随即又沉了下去,他不耐烦地打断他:“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章明远赧然低下头:“许是年纪大了,总是容易想起从前。” 凌霄恒道:“总是往身后看,人还未老,心也老了。” 他浓眉一竖:“宗门上下谁有我老?可你看我可曾服过老?” 章明远道:“这便是我最佩服师兄的。” 他低下头,看着酒杯中的倒影:“可我不行,最近我一闭眼便看到妘师妹的影子,我唤她,她也不应,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好似很失望。我醒来便心慌,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他顿了顿,踟蹰道:“冥妖越闹越凶,赤地又动荡,还添了个偃师宗……这么多事挤到一起,总觉得有什么缘故,师兄,你这回出征还是以稳妥为上,切勿冒进。” 凌霄恒不屑一顾:“你胆小怕事,自然看什么都是龙潭虎穴,你眼中只看得见危险,在我却是良机。你来替我践行,我感激不尽,但作此不祥语便大可不必。” 章明远本不是强硬之人,见他固执己见,只得道:“总之师兄一切小心。” 他不再多劝,只默默饮酒,待风雨小些便起身告辞回了自己的仓果宫。 凌霄恒让道僮收了杯盘,走进内室。 他的卧房中间摆着一张巨大的石台,黑曜石的台面上漂浮着无数细小的星屑,一一对应着天上的星辰。 在同门师兄弟中就属他最擅长星相卜筮,他当然看得出此行凶险,但修道从来都是与天命相搏。 黑曜石上映出他的面容,他的脸上没有皱纹,头上没有白发,乍一看正当壮年,但眼神中已经显出了疲态和老态。 他打开榻边的黑檀小橱,从里面拿出一堆瓶瓶罐罐,一一打开,依次将十几种丹药、灵液服下,然后盘腿坐下,运功调息。 没有人知道他的修为已经两百多年没有寸进,修道一途不进则退,单只维持现状便要服食大量丹药,丹毒在经脉中累积,经脉越发滞涩,又需要更多的灵药才能维持,而上好的灵药价值不菲,他一个没有权柄在手的长老,哪里能负担得起?若非如此,他又何必与两个小辈撕破脸皮争权夺利? 凌霄恒将瓶罐收回橱中,深深地叹了口气。 翌日早晨,碧空如洗,凌霄恒带着三十名重玄弟子登上飞舟,向西南赤地出发。 第66章 月光下的沙碛如海, 连绵沙丘犹如银色的波涛。 凌霄恒站在飞舟的船舷上往下望,赤地魔城就像露出海面的一块块嶙峋礁石。 短短一个月不到,赤地又有两座城池落入偃师宗之手,最可怖的是, 他们每攻下一城, 傀儡军便壮大不少, 其中不乏血炼和赤炼境界的魔修, 相当于元婴和炼虚修士。 正思忖着,不远处的沙丘上方出现了两条大鱼似的暗影, 归元和太虚的飞舟也到了。 这次出征,凌霄恒不敢掉以轻心,联合了归元与太虚两宗,两派在九大宗门中分别排名第三与第四,在赤地都有自己的势力, 自然不甘心被偃师宗分一杯羹。 凌霄恒有别的合作对象,特地选了这两派结盟,是因为归元、太虚两宗毗邻而居,素来不和, 不怕他们暗中勾结对重玄放冷箭。 正思忖着, 对面一艘较大的飞舟缓缓驶来,舟上一个面容清癯的老者遥遥向他一揖, 洪亮的声音传来, 震得飞舟一颤:“凌兄别来无恙?” 凌霄恒目光闪动, 这是归元派的左护法卢钧,归元派以内家功法与符箓见长, 他甫一见面便施展这一□□音功, 颇有显威之意。 凌霄恒回以一礼:“阔别经年, 卢贤弟大吕雷音的功夫越发炉火纯青。” 卢钧笑道:“凌兄过奖,在凌兄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 说着看向另一艘飞舟:“小弟备了点粗茶薄酒,有请凌兄挟高足赏光。” 凌霄恒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这次是重玄出面召集的联盟,卢钧如此行事未免有点喧宾夺主了。 他想了想道:“大战在即,宜养精蓄锐,不如留待大捷之后,庆功宴上,再来品鉴卢贤弟的美酒仙酿。” 恰在此时,另一艘飞舟也驶近过来,船头一人笑道:“卢兄摆的可是鸿门宴?” 来人生得腰圆膀粗,方面阔嘴,不像修士而像屠夫,偏偏衣着甚是风雅,腰间插着一管碧玉箫,声音尖细,说话阴阳怪气,与外貌极不相称。 此人正是位列太虚四长老之一的玄武长老白宣平,太虚派发端自西周宫廷大司乐,白宣平也是个乐修。 卢钧朗声笑道:“白贤弟真会说笑,你信不过我,难道信不过凌兄?有凌长老坐镇,难道还怕我在你酒里下毒?” 白宣平“嘿嘿”一笑:“岂敢岂敢。” 凌霄恒本来有所顾虑,但见两人一见面便争锋相对,反倒放下心来,卢钧和白宣平都是化神初境的修为,而他自己已是化神期七重境,足足差了七个小境界,且这两人素来不和,无论哪一个图谋不轨都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他便即向卢钧拱手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卢钧向白宣平道:“白贤弟,你待如何?” 白宣平道:“既然有凌兄在,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同赴,何况区区一场鸿门宴。” 寒暄了几句,凌霄恒和白宣平便带着弟子御剑登上了归元宗的飞舟。 卢钧与随行弟子将客人延入飞舟二层的飞庐。 船舱内彩槛雕楹,鲛珠凝光,俨然是一座移动的宫阙,比起重玄那艘也不遑多让。凌霄恒对这些奢靡浮华的做派一向看不惯,沉着脸一撩袍摆,入了上座。 众人依次入座,仙侍鱼贯而入摆上酒肴。 卢钧作为主人,起身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向凌霄恒举杯:“此番共讨叛逆,凌兄身先士卒,愚弟钦佩之至,这第一杯酒先敬凌兄。” 凌长老托起酒杯:“卢贤弟言重,此番托赖诸位群策群力,老朽不过略尽绵力。” 说罢并不饮尽,只是沾了沾唇便放下酒杯,向席间扫了一眼,对卢钧和白宣平道:“老朽有个不情之请,诸多冒犯还请见谅。” 卢、白两人都道:“凌兄但说无妨。” 凌霄恒向众人道:“诸位共举义旗,讨伐奸贼,老朽本不该相疑,然而那偃师贼人神出鬼没、妖邪之术防不胜防,有身中傀儡邪术而不自知者,以防万一,还是相互验一验稳妥。” 卢钧和白宣平两人各自沉吟片刻,卢钧颔首道:“凌长老所言极是,三派千百年来亲如手足,若是因妖人邪术离间而生出嫌隙反而不美。” 白宣平也道:“敝宗弟子登舟前尽数验过经脉,两位若是不放心,再验一遍也无妨,不过如何验,还请凌兄定个章程。” 凌霄恒沉吟道:“依老朽之见,老朽与敝派弟子由两位来验,卢贤弟与贵派弟子由老朽和白贤弟来验,白贤弟高足便由老朽与卢贤弟来验,如此方能万无一失。” 白宣平沉吟道:“如此一来,每个弟子都要验两回,对经脉难免有损。” 凌霄恒立即反驳道:“虽有少许损伤,一夜运功调息便可恢复大半,若是阵中混入一个偃师傀儡,必定酿成大祸,两害相权,白贤弟想必知道该如何抉择。” 卢钧干脆道:“在下以为凌兄所言甚是。” 白宣平也只得答应。 三人依次将在场所有弟子的经脉轮流验过,并无一人有异,凌霄恒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白宣平笑道:“凌兄谨慎,愚弟佩服。”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76节 卢钧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凌兄能有如此高深的修为造诣,不谨慎如何可得?” 众人一边饮酒一边赏乐聊天,卢、白二人不管说什么都要明里暗里的针锋相对一番。 酒过三巡,白宣平起身道:“卢兄有美酒佳肴,愚弟无以相酬,幸而略通音律,庶几可以娱宾。” 凌霄恒知道他自负琴艺超绝,有事没事总要显露几手,也不以为怪,向弟子们道:“今日你们的耳朵有福,可以一聆白世叔仙音。” 白宣平道:“卢兄过奖。” 说着命侍僮将琴取来,放在膝头,向众人笑道:“献丑了。” 白宣平的琴艺果然非同凡响,凌霄恒也不知不觉听得入了神,一边饮茶,一边赏乐,只觉惬意非常。 正当陶然之时,原本平缓如流水的琴音陡然变得铿锵高亢,隐隐带上了金戈之声,杀伐之气。 凌霄恒的心忽然一沉,微阖的双眼骤然圆睁:“白宣平,你这是……” 话音未落,只见白宣平勾了勾嘴角,右手挥出,铮然一声,琴音带着劲力,如涟漪般迅速扩散。 凌霄恒向众弟子大喝一声:“赶紧关闭五识!” 然而他出言警告时已经晚了一步,说话间白宣平挥弦不停,那琴音仿佛穿耳的魔音,如箭矢般刺破耳膜,直入腑脏。 纵然凌霄恒修为深厚,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震得喉头一甜,几个元婴弟子已七窍流血。 凌霄恒拔剑耸身而起,一剑挥出,刚猛剑气突破重重水波般的琴音,将五根琴弦削断了两根。 白宣平吐出一口鲜血,喷溅在琴上,担仍然挥弦不止。 凌霄恒大喝一声:“卢钧!还不快来助我诛杀这叛逆!” 卢钧道“好”,话音未落,凌霄恒只觉后心一震,猛然回过神来,竟是他一掌穿云打在了他后背上。 几名炼虚期的重玄弟子执剑挺身,想上前襄助,却被归元和太虚的弟子团团围住。 凌霄恒这才发现在场众人中,只有重玄弟子被那琴音所伤,卢钧和归元弟子尽皆安然无恙,显是从一开始便串谋好的。 白宣平说得没错,这果然是场鸿门宴,只不过这场鸿门宴从一开始便是为了对付他。 凌霄恒虽被卢钧偷袭,身中一掌,但他修为毕竟比两人高了七重小境界,一把重剑挥舞得如同霹雳,带起阵阵罡风。 卢、白两人夹击他一个也占不得半分便宜。 “为什么,”凌霄恒目眦欲裂,“难道你们任由赤地的地盘落入偃师宗之手?还是说你们中了偃师宗的傀儡术?” 卢钧笑道:“方才凌兄不是已经验过我等的经脉了么?” 白宣平的琴已被凌霄恒一剑斩成两段,他飞身而起,抽出腰间玉箫放在唇边,边吹着杀人的乐曲,边用腹音道:“凌兄若是将偃师宗宝藏的所在说出来,念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我们还能饶你一命。” 凌霄恒一愣,随即道:“什么宝藏?” 卢钧冷笑道:“凌兄不必装傻充愣,当年你们重玄借刀杀人,借我们八大宗门之手灭了偃师宗满门,宝藏却无影无踪。” 凌霄恒道:“难道你们以为宝藏在我们重玄手上?” 白宣平道:“当初八大宗门高手几乎全折在沙碛里,自然是你们重玄坐享渔翁之利。” 卢钧道:“奈何你们私吞了偃师宗的秘宝还不满足,先占赤地七城,又将手伸到凌州,每年分去凌虚派两成岁入尚不知足,竟要一口全吞下,也不看看你们重玄有没有这么大胃口!” 凌霄恒道:“凌虚派已在偃师宗掌握之中。” 卢钧和白宣平相视大笑,卢钧道:“凌兄不必狡辩,当我们是傻子呢。” 白宣平也道:“偃师宗要是有这通天彻地的本事,也不必同我们合作了。” 凌霄恒闻言大惊:“你们……你们这是与虎谋皮,灭门之祸是八大宗门联手造成,你们都是偃师宗的仇人,难道不怕他们转头来对付你们?” 卢钧道:“那也得他们有这个本事才行,彼弱我强,它便是我们手里的刀,先用这把刀杀了你这老东西再说。” 凌霄恒冷笑一声,不再多言,只是全力应战。 第67章 重玄众人的修为道法虽胜出对手一筹, 然而一开始毫无防备被白宣平的琴音所伤,又遭归元、太虚两派弟子围攻,寡不敌众,剑声渐渐稀落。 两派弟子亦在鏖战中伤亡惨重, 余下的弟子围拢起来, 结起法阵, 为各自的长老助阵。 凌霄恒知道带来的弟子已近全军覆没, 心中悚然一惊,被卢钧瞅准一个空门, 一道震山掌斜劈过来,掌力中带着风雷,凌霄恒一个踉跄,左边身子几乎麻痹,周身护魂阵顿时裂开一道缝隙。 白宣平阴森凄厉的箫声无孔不入, 立即钻入护魂阵的裂缝中,犹如鬼哭声声,又如毒蛇条条,缠绕凌霄恒的神魂, 侵蚀他的心智。 他急忙凝神屏息, 用灵力将那音毒逼出,一时无暇他顾。 卢钧回身又是一掌推出, 打在凌霄恒后心上, 叠着先前的掌印, 震得他肝胆俱裂。 凌霄恒吐出一口鲜血,困兽般嘶吼一声, 长剑忽然向后刺出, 正中卢钧下腹。卢钧便要后撤, 凌霄恒却似脑后长眼,向后疾行,剑反而刺得甚深,卢钧情急之下双手结五雷印,向着凌霄恒双耳重重拍去。 这是卢钧鲜少施展的保命招式,几乎竭尽全身灵力,真如五雷轰顶,几乎无人能抵挡得住。 然而凌霄恒却并未如他料想的那样颅骨尽碎,反而有两道劲力自他头颅两侧传出,竟将他双掌牢牢吸住,绵绵不断的力量从他掌心灌注进身体,只听“喀拉”声不断,从掌骨蔓延到手腕,再到双肩、躯干、四肢,骨骼竟然寸寸断裂。 与此同时,凌霄恒的长剑拔出再刺入,转瞬之间反复十余次,卢钧的丹田成了个血窟窿。 凌霄恒最后一剑收回,头颅两侧的劲力随之消失,卢钧软软地倒了下去,瘫倒在地上不动了。 白宣平未料凌霄恒以一敌多仍然如此悍勇,见卢钧身死,心中大骇,箫声顿时凌乱起来。 凌霄恒感到毒蛇似地绞缠着他经脉的绵绵音毒骤然一松,他立即抓住机会,飞身上前,重剑高举,自上而下猛然下劈,竟一剑将白宣平竖劈成了两半。 鲜血飞溅,将凌霄恒染成了个血人,血人圆睁着精光四射的一对怒目,向着周围扫视,助阵的两派弟子吓得魂飞魄散,正欲奔逃,凌霄恒哪里给他们这个机会,一把重剑舞动如风,左劈又砍,只见血雾漫天,不过片刻之间,几十个弟子尽数倒地。 凌霄恒浑身是伤,经脉中灵力耗尽,早已是强弩之末,随着最后一个敌人倒下,他再也支撑不住,两眼一黑,便即一头栽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凌霄恒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看帷幔的花纹,竟然是在本门的飞舟上,他低头一看,身上的伤口已经简单处理过,撒了伤药用纱布草草地包扎了一下,虽然经脉腑脏仍旧疼得厉害,但已经没有性命之忧。 他不禁大吃一惊,方才他以为自己断无生理,作了同归于尽的准备,谁知却被人救了。只不知是被何人所救? 正暗自思忖着,舱房外传来脚步声,凌霄恒心头一凛,便要起身寻剑,来人已推门入内,她手里端着个药碗,一股药香扑鼻而来:“凌长老醒了?” 却是个年轻女子,声音沙哑,眼皮红肿,显然刚刚哭过一场,那张脸有些眼熟,凌霄恒只记得似乎是门下弟子,一时想不起来她姓甚名谁。 “弟子姓石,贱字红药,凌长老也许不认得弟子。”女子道。 凌霄恒略一思索,便想起来这是叶蛰宫的人,他微微颔首:“我记得,你是阿汋的弟子?” 女子道:“回禀长老,弟子是玄镜仙君的徒孙。” 凌霄恒“哦”了一声,眼中流露出警觉:“是你救了我?” 石红药点点头。 凌霄恒道:“其他人呢?” 石红药抿了抿唇,眼神黯然:“他们都罹难了……” 凌霄恒皱了皱眉:“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石红药苦涩地一笑:“弟子修为低下,那琴音响起时便觉心神一震,立时失去了知觉,昏睡了不知多久,醒来时只见满地的尸首和鲜血……” 她哽咽了一下:“弟子见凌长老倒在血泊中,探了探长老的经脉,发现只是昏迷,便将长老背回了自己的飞舟上疗伤。” 凌霄恒仔细打量她,见她一身血污,眼角和鼻下隐约可见未擦净的血迹,显是中了琴音之袭后七窍流血所致,便不再疑心——若是有心要害他,大可趁他人事不省时杀了他,更不必大费周章地救他。 他点点头:“这次你立了大功,待我们回到宗门,我一定告知掌门,让他好好嘉赏你。” 石红药摇摇头:“是弟子的分内事,凌长老服了安神汤药便安心歇息,弟子掌舵,明日一早便能回到宗门。” 凌霄恒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也好,待回了宗门从长计议,定不放过归元和太虚。” 还有偃师宗,他心中冷笑,以为收买了卢钧和白宣平那两个宵小之辈便能置他于死地么?也太小看他凌霄恒了。 顿了顿道:“你且去吧。” 石红药道了声“弟子告退”,便即离开舱房。 凌霄恒饮了药,盘腿打坐,运功调息几个小周天,感到困意袭来,便躺下闭目养神,不知是不是安神汤药的效力,他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凌霄恒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即便蜡烛燃尽,舱房中也不会没有一丝光亮。 他连忙坐起身,右手拿起榻边重剑,左手摸向乾坤袋,心下不由稍安,至少剑和乾坤袋都还在。 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夜明珠,清光顿时将四周照亮,凌霄恒蓦地一僵,因他直到此时才发觉床边竟站着个陌生的黑衣女子,那张脸冷清而昳丽,乍然自黑暗中浮现却越发显得诡异。 她距他不过咫尺之遥,显然方才就在这里,可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气息,若她不是鬼魅,那么修为就必定比他还高出一大截。 “你是谁?为何在我房中?”凌霄恒话音未落,重剑“锵”一声出鞘,一剑平削而出,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快的出手,几乎无人能够躲过。 然而他的剑却削了个空,那女子轻若无物,鬼影般向后飘出五六步远,连一片衣角都没沾到。 她轻笑了一声:“你看看这究竟是哪里。” 凌霄恒向四下一张望,这才发现自己并不在船舱中,却身处一个微光闪烁的石窟中。 “这是哪里?”他怒喝一声,挺剑而上,同时左手捏诀,一道□□击出,紫电直向那女子飞去,“装神弄鬼究竟有何目的?” 女子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他的攻击,电光击在崖壁上,轰然一声,岩石迸裂,那女子依旧毫发无伤。 凌霄恒身负重伤,连出几招后便体力不支,用剑支撑着自己才能勉强站立,气喘吁吁道:“你究竟为何带我来这里?” “当然是帮你一尝夙愿。”女子淡淡道。 她话音甫落,四周忽然亮如白昼,夜明珠的一点清光犹如日光下的萤火,瞬间消失不见。 凌霄恒不由自主地觑了觑眼,等眼睛适应强光,这才看清楚,那女子只是打开了一口箱子。 他往箱子里一看,情不自禁地睁大双眼,那竟是满满当当的一大箱明珠宝石,颗颗都有龙眼大,闪着月华般的光芒。 女子又打开另一口箱子,这箱子里的东西更让凌霄恒瞠目结舌,里面装满了刀剑和法器,金色的符文隐隐流淌着,只消看一眼便知蕴藏着精纯的灵力,任何一件都是价值连城,与之相比,他那把紫阳金魄铸成的元神重剑立时黯淡无光。 女子又接连打开几口箱子,里面不是明珠金玉、便是神兵法器和许多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珍宝。 “这是……”凌霄恒看得两眼发直,喃喃道。 “这便是你梦寐以求的偃师宗宝藏。”女子淡淡笑道,“这些还不算什么。” 她走向微光闪烁的石壁,拔出腰间长剑——她坐拥无上秘宝,手中的却只是把平平无奇的铁剑,甚至连剑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块残旧的铁片,上面甚至还有斑斑锈迹。 女子用剑在岩壁上轻轻一撬,一块岩石脱落下来,她轻巧地接在手中,向凌霄恒一抛。 凌霄恒下意识地接住,方才发现这“岩石”嵌在石壁中时闪着微光,此时却漆黑无光,比玄铁还沉,触手生寒,一股阴寒之气从石中溢出,渗入他体内,令他心胆一寒,整个神魂都似结了冰。 他猛然意识到这是什么,颤声道:“这,这是……”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77节 “羲和心,”女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在羲和心的矿脉中央。” 凌霄恒环顾四周,四壁岩石闪着点点星芒,如果这些都是羲和心……他简直不敢想象这是多大的财富,不只是财富,还有源源不断的力量,即便只是手上这么一小块,也不知蕴藏着多少力量。 他快步走到最近的石壁前,用重剑撬下一块岩石,果然与女子扔给他的那块一模一样,他望向远处,穷极目力也望不见尽头,只见微芒闪烁,这整条矿脉都是羲和心。 梦想中的宝藏就在眼前,他什么也看不见,几乎喜极而泣,浑然忘了眼前还有另一个人在。 “喜欢么?”女子的声音像一道冷泉向他泼来,“那就在这里守着吧。” 凌霄恒滚烫的心脏顿时冷却下来,却仍旧紧抱着怀里的羲和心:“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这辈子再也出不去了。”女子道。 凌霄恒终于将价值连城的矿石放下来,重新握紧重剑:“你是那偃师宗传人。” 女子不回答,只嘴角一抹淡淡的微笑,似乎是默认了。 “石红药……”凌霄恒心头一跳。 “她是我的人,”女子道,“是我安排她救你,我也知道卢、白两人联手也不能致你于死地。” 凌霄恒一颗心不断往下沉:“你明明可以设计杀了我,为什么多此一举。” 女子一哂:“盟友背叛,浴血奋战,以身殉宗,死得其所……不,你不配这么死。” 她顿了顿道:“何况我不想杀你。” “你要把我制成傀儡?”他道。 女子摇摇头:“我不需要你这种废物。” 她一边说着一边摊开手,原本空无一物的掌心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 乍一看像朵枯萎皱缩的花,婴儿拳头大小,布满了微微凸起的脉络。 凌霄恒一时没认出这是何物,端详了一会儿,方才一个激灵回想起来,数百年前他曾见过一回。 “血菩提,”女子淡淡道,“可以让躯壳永生不朽,此物的功效凌长老想必比我更清楚。” 凌霄恒定定地看着她:“你究竟是什么人……” 女子平静地看着他,眼中有淡淡的讥诮:“凌长老不记得我了?” 凌霄恒仔细打量她的脸,她左眼下那颗胭脂泪痣在夜明珠清冷的光晕中愈显妖异,凝视久了,他竟真的觉得那副眉眼后藏着一道熟悉的影子。 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从他心底深处浮了起来。 他张了张嘴:“你……” 女子笑道:“凌长老贵人多忘事,当然不记得三百年前你们碾死的一只蝼蚁。” 她顿了顿:“不过蝼蚁却记得清清楚楚,现在她从地底爬出来了。” 凌霄恒一张脸成了铁灰色,嗫嚅道:“不可能,不可能……你绝不可能是她……” 女子直视着他的双眼:“我是冷嫣。” 话音未落,血菩提忽然自她掌心飞起,枯萎的花瓣绽开,露出里面碧绿的蛇眼。 凌霄恒仿佛被毒蛇盯住,他想挥剑,但双手没有丝毫力气,连剑也举不起来。 蛇眼猛地飞过来,钻入他衣襟,不等他抬手阻挡已经钻入了他的血肉中。 凌霄恒只觉一阵万蚁啮心般的痛楚自心脏传来,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抓挠心口,要将那邪物挖出来,可哪里挖得出来,心脏被啃啮的感觉清晰地传来,他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一时只求速死。 “杀了我……”他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给我个痛快……嫣儿,嫣儿……” 冷嫣只是抱着臂静静地看着他:“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们让我过了十年好日子,无以为报,便还你一个永生不死吧。” 她说出“永生不死”四个字时语气并不见得多么阴狠,但凌霄恒却止不住浑身战栗,他活了一千多岁,从未感到过这样的恐惧。 “你不用想着自寻短见,”她接着道,“血菩提不会让你死,不过会让你长长教训。” 她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抛在他身上:“凌长老精于卜筮,在这里左右无事,你就算算重玄何时灭亡吧。” 说罢她将剑挂回腰间,转身向洞外走去。 凌霄恒忍着啮心之痛跟着向洞外爬,然而不等他爬出几尺,一道足有几尺厚的石墙重重落下切断了他的去路。 他在地上躺着,不知躺了多久,不知外面天晓天黑,不知是什么时辰,但是时辰对他已失去了意义,他将永远困在一堆梦寐以求的奇珍异宝中,永世不能再见天日。 种下血菩提之后,他先前受的伤便不再愈合,受损的经脉和腑脏时时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最讽刺的是,不久以前他还那么怕死,如今却愿意用一切代价换个速死,他试着将重剑插进胸膛,试着将心口的血菩提剜出来,然而搅得胸膛里血肉模糊,血菩提仍旧好端端地在他胸膛里搏动着,排山倒海的痛楚一阵阵席卷而来,他痛得在地上抽搐打滚,昔日高高在上的第一大宗长老,如今比条被打得半死的狗还不如。 血菩提给足了他教训,痛楚略微减轻。 凌霄恒趁着剧痛发作的间隙缓缓爬回洞中,满室宝光眩得他眼花缭乱,他在一口口宝箱中摸索着,半晌终于摸出一块金光锃亮的宝镜。 镜中映出他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他的头发依旧乌黑,脸上没有皱纹,与年轻时并无多大不同,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面目全非。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杀死那个无辜的凡人女孩开始的么?不是,比那还要早得多。 他忽然想起七八百年前他们师兄妹几人去凡间除蛇妖。 那时候他们几个不过元婴修为,应付那条赤练蛇妖都有些勉强,最后拼着左臂被咬出两个血洞,他还是将剑插进那蛇妖七寸中。 他还记得自己站在蛇背上一剑削落蛇头时村民们的欢呼声。 妇人们抱着自己的孩子,排着队求他摸一摸孩子的头顶赐福,因为他们是仙人,代表着吉祥安康与幸福。 耆老们为他们立下长生牌位,日夕诵祝,青壮们将一坛坛自酿的浊酒抬到他们船上,搬空了全村的酒窖。 他记得他们放舟湖中,一边流着血一边用大陶碗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酒,喝醉了便扣舷而歌,最后躺在酒坛上酣然入眠,连大雨倾盆都未察觉。 他记得自己曾发下豪言壮语:“若是能一辈子这样行侠仗义、惩妖救民,便是只能再活几十年又有何憾!” “这便是我的道!”他依稀听见昔日那个轻狂的修士向天喊道。 然而他早已忘了。 修为一点一点累积,境界一层一层突破,他早已将曾经的道弃如敝屣。 在毫不犹豫向那无辜的凡人少女下手时,他便彻底地背叛了他的道,这便是他的报应。 第68章 姬少殷站在苏剑翘的院门前, 抬手敲了敲,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剑翘,你在么?”他扬声道。 没有人回答。 他从小半个时辰前便开始传音找她,一直没得到回音, 于是他又遣道僮去重黎殿询问, 方知她今夜并未去用晚膳。 联络不到她, 姬少殷担心她练功时出了岔子, 踌躇一番,还是不请自来——心法和内功若是练过了头, 轻则损伤经脉,重则走火入魔,苏剑翘这样执拗到有些偏执的性子最易生出魔障。 “剑翘,我进来了。”他又对着空落落的院子说了一声。 房中没有点灯,只有庭中花树间一盏长明不熄的小灯笼发出溶溶的清光, 像一轮小小的月亮照着一地落花,给这小院落平添一种说不出的寂寥。 姬少殷穿过庭院走到苏剑翘的房前,扣了扣门:“剑翘你在里面么?” 话音甫落,门扇朝里打开, 一身白衣的少女忽然从里打开门, 中衣外披着一件道袍,腰带也未系, 她用手掩着衣襟, 蹙了蹙眉:“弟子在。” 姬少殷直觉她今晚有哪里不太一样, 或许是眉宇间的神色,或许是口吻中的一丝不耐烦, 都有些不像她。 然而他并未多想, 只是关心道:“我方才传音给你, 一直没回音,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少女摇了摇头:“练了会儿心法有点累,睡着了。” 姬少殷赧然道:“抱歉打扰你休息。” 苏剑翘冷淡地“嗯”了一声,顿了顿才道:“无妨。师尊找我何事?” 那“师尊”两字她说得又快又含糊,烫嘴似的。 姬少殷微觉异样,却并未介怀:“倒把正事忘了。” 他收起伞靠在墙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卷半旧的书:“明日我和你冯师叔、沈师叔他们要去趟白州,这几日不能教你功课,这卷功法你先看起来,若有不明白的就去问素问。” 苏剑翘接过书卷:“让素问带来就是了,师尊何必专程跑一趟。” 姬少殷微微一怔,随即道:“此去不知要几日,也是来和你道个别。” 苏剑翘听了这话依旧面无表情:“去白州做什么?” 姬少殷微一迟疑,还是如实道:“凡间西南有冥妖为祸,我们奉命去除妖。” 苏剑翘点了点头,过了会儿似乎才想起什么,补上一句:“师尊多加小心,打不过切莫逞强。” 姬少殷不由莞尔:“为师知道,剑翘也保重,修炼要紧,但切勿过度,修行是一辈子的事,不用操之过急。” 见她眉宇间又浮现出隐隐的不耐烦,微觉诧异,不过还是温声道:“你回去歇息吧。” 苏剑翘道:“师尊慢走,不送了。”说罢便关上门回到屋里。 姬少殷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心中越发困惑,平日徒弟虽冷淡,但待他这个师父还是很恭敬的,今日却处处透着敷衍。 他思来想去没什么头绪,只得拿起伞走下台阶。 “苏剑翘”回到房中不过片刻,昏暗的卧房内突然凭空出现一只白色蝴蝶,微微发亮,像一片月光,紧接着更多白蝶飞来,聚集在一处,忽然变作一个白衣少女,却赫然又是一个苏剑翘,不过脸色更苍白,神情也憔悴得多。 先前就在房中的“苏剑翘”摇身一变,成了俊美无俦的翩翩少年,墨发披散在肩头,一身水绿色锦衣上缀满了樱桃花,祂往榻上斜斜一靠,便似卧在繁花间。 “怎么去了这么久?方才姬少殷找不到你人,都找到重黎殿来了,”若木凉凉道,“若非本座替你遮掩,看你怎么收场。” “多谢,”冷嫣道,“去收拾了一下残局,耽搁了一会儿。” 她一边说一边坐到床上,显是疲惫至极。 若木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绿琉璃小瓶朝她掷去:“喝。” 冷嫣抬手接住,拔开瓶塞,一股草木的清香顿时弥漫开来,但是嗅一嗅便觉神清气爽。 她一仰头将整瓶灵液灌了下去,灵力自她丹田迅速涌向奇经八脉,弥补了悬丝传魂术的大量消耗,但她眉宇间依旧充满挥之不去的倦意。 她这次并未出手,只是借刀杀人,最后出面收拾残局,做些毁尸灭迹的扫尾活,但却比上回去凌州对付谢汋更疲惫,因为这次死在归元宗飞舟上的一百多人并不都是该死之人。 若木眉心微微一动,想说点什么,但此时说什么都显得无力,于是祂只是道:“累了便睡,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78节 “多谢。”冷嫣向祂浅浅一笑,把瓶子抛了回去。 若木接住瓶子塞回袖子里,嘟囔道:“你要谢本座的多了去了。” 顿了顿道:“害我被人白赚去四声‘师尊’。” 冷嫣不觉一笑:“他不也叫你堂叔。” 若木冷哼一声:“本座还不想要这便宜侄子。” 冷嫣道:“大不了我替他还你四声。” 若木嘴角往下一撇:“你是你,他是他,凭什么要你替他还。” 冷嫣弯了弯嘴角:“姬少殷有什么事?” 若木朝案上的书一挑下颌:“来给你送书。” 冷嫣拿起书卷看了看,是重玄入门心法的第二卷 :“他还说了什么?” 她知道姬少殷亲自跑一趟总不会是为了送卷书。 若木道:“他明日启程去白州除妖,让你自己看书。” 冷嫣翻书的手一顿,抬起头:“冥妖?” 若木“嗯”了一声。 冷嫣放下书站起身。 若木道:“去哪里?” 冷嫣道:“去找姬少殷。” 若木挑了挑眉,不自觉地挡在她身前:“三更半夜的,找他什么事?” 冷嫣言简意赅:“送点东西。” 不等他再问东问西,她已闪身出了门。 她走到庭中,瞥见阶边香草长得茂盛,停下脚步,选又长又韧的草茎掐了一根,又从指尖抽出一根细得看不见的傀儡丝缠在草茎上,一边走一边胡乱编了个结,翻出个锦囊装起来。 做完这些,她已到了姬少殷门前。 姬少殷正准备回卧房打坐,冷不丁收到苏剑翘传音,得知她已在门口,心下诧异,忙快步走出去打开门:“剑翘,出什么事了?” 冷嫣道:“方才忘了一件事。”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锦囊,抽开丝绳,拿出草编的绳结给他看了看:“弟子家乡有个习俗,长辈出远门时,家中小辈要用宅旁草编个吉祥结给长辈随身带着,寓意平安归来。” 这风俗自然是她信口胡诌的,只不过为了找个理由将这枚缠着傀儡丝的草扣给他带在身上,如此一来,若是他落入生死攸关的险境,她便能及时察觉,用悬丝传魂之术前去相救。 姬少殷接过那歪歪扭扭看不出形状的草结端详了一会儿,昧着良心夸道:“编得很好,剑翘有心了。” 冷嫣道:“师尊若是不嫌弃,就请随身带着吧,当然多半没什么用,只是图个好意头。” 姬少殷本来没放在心上,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将锦囊小心翼翼地系在腰间:“怎么会无用,我一定随身佩戴。” 他顿了顿,露出了清风朗月般的微笑:“若是我能平安归来,一定是剑翘这枚平安扣的功劳。” 冷嫣知道他的性子,一定不会轻易将那平安扣丢弃,便即行礼告辞。 姬少殷站在门口目送她离开,冷嫣走出两步,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方才师尊来找弟子时,弟子刚睡醒,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师尊见谅。” 姬少殷恍然大悟,心里的一点疑窦顿时消散无踪,笑道:“无妨,这是人之常情,我被人吵醒时亦会心绪不佳。” 冷嫣回到房中,若木仍旧坐在榻上,撩了撩眼皮:“宝贝送到了?” 冷嫣道:“一个草结,不是什么宝贝。” 若木道:“能保命的东西,还不是宝贝。” 若米从祂袖口探出头来,一手捂着嘴,用气声向冷嫣道:“冷姑娘,其实神尊也想要……” 若木二话不说将他塞回袖子里:“再多说一句,让她把你剪成傀儡。” 这威胁果然奏效,若米立即噤若寒蝉。 冷嫣无可奈何:“上回在凌州那雌冥妖无端抓走姬少殷,我怀疑其中有蹊跷。” 姬少殷虽可能是下一任昆仑君,但毕竟还未正式选为继任者,且昆仑君与羲和传人不同,只要出身昆仑五姓,天资、性情合适即可,并非不可替代。 而撇开这重身份,姬少殷也只是个天资高一些的普通修士罢了,他身上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让受伤的雌冥妖铤而走险重新现身? 正思忖着,便听若木不咸不淡地道:“或许那母妖精看上了姓姬的小白脸,想掳回去当压寨夫人呢,你何必坏人家姻缘讨人嫌。” 冷嫣哑然失笑:“你就那么讨厌少殷?” 她知道这小树精谁也看不上,但也只是当别人不存在,从不见他格外针对谁,只有一个姬少殷,不知哪里惹了他。 若木道:“本座为何讨厌他?他是谁,也配本座讨厌。倒是你,姬玉京拼死救你一次,你在凌州救救他转世一次也还清了,难道要保他一辈子?” 冷嫣嘴角的笑意淡下来,渐渐消失不见。 “时候不早了,”她淡淡道,“神尊请回吧。” 若木站起身:“本座本来就要回去。”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刚跨过门槛,祂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从袖子里一把拽出个毛团子,往她怀里一扔:“你的狗你自己养。” 冷嫣忙接在怀中,在若木手上养了几天,雪狼长了点肉,皮毛油润了不少。 它睁开朦胧的睡眼,伸长脖子,朝着门外的身影“呜呜”叫了两声。 冷嫣用手指梳了梳雪狼背上的毛,把它放在榻上,然后走到庭中,掐了一把草茎,坐在台阶上慢慢编起来,编着编着,心绪慢慢平复下来。 翌日清晨,若木醒来,发现床边榻上趴了个雪白的大家伙,竟是祂昨夜送回去的昆仑雪狼。 祂抬手戳了戳雪狼的大脑门:“她嫌你吃得多,又把你踢给本座,你自己反省一下。” 雪狼立起前肢,昂起头,“嗷呜嗷呜”嗥了两声,若木方才发现狼脖子上挂了个草环,草环上挂了十七八个草茎编成的丑玩意,每个都一样丑,却丑得千奇百怪各有千秋。 小银人道:“那姓姬的丑修士才一个,神尊有十八个,可见神尊在冷姑娘心里能抵十八个丑修士。” 若木抬了抬下颌:“谁稀罕。” 若米道:“神君不想要就赏赐给奴吧。” 若木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把摘下狼脖子上的草环塞进怀里。 …… 夏侯俨和许青文等人一夜心神不宁,因为从昨夜中宵开始,凌长老一行便忽然杳无音信,他们向飞舟上传音,亦没有丝毫回应。 东方既明,几人聚集在天留宫的议事堂中,一齐等待凌霄恒的消息,可所有人的传音都如石沉大海。 “莫非是赤地有变?”章长老忧心忡忡,在场诸人就属他与凌霄恒最亲近。 夏侯俨道:“若是到辰时还没有回音,我们便派几个人去西部洲看看情况。” 谢汋眼底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凌师伯当世大能,区区几个赤地叛贼,闭着眼睛也收拾了,能有什么变化?” 他顿了顿道:“说不定昨夜凌师伯已将赤地叛贼与偃师宗的妖人一网打尽,已经在凯旋途中了。” 话音甫落,只听一个仙侍快步行来,匆忙禀道:“诸位长老,夏侯掌门,石红药仙子求见,要向诸位禀报赤地之事。” 谢汋脸色微微一沉,他打算让他在赤地的暗线趁着混战时将石红药除掉,没想到这女子如此命大,竟活着回来了。 夏侯俨向他道:“这姓石的弟子是不是你叶蛰宫的人?” 谢汋道:“是我徒孙。” 夏侯俨向道僮道:“请她进来。” 片刻后,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走进堂中,跪下行礼。 众人都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夏侯俨骇然道:“究竟出什么事了?其他人呢?” 石红药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谢汋,双眼中蓄满了泪。 谢汋道:“别怕,你如实道来便是。” 石红药似乎安心不少,哽咽了一声道:“启禀诸位尊长,飞舟行至赤地外的大沙碛,凌长老突然与归元宗的卢长老、太虚宗的白长老动起手来,三派弟子跟着混战,最后凌长老驾着飞舟跑了。” 众人闻言都大惊失色:“为何起争执?是谁先动的手?” 石红药又觑了谢汋一眼,迟疑道:“弟子离得远,听得并不十分清楚,只隐约听他们提到了偃师宗,又说有什么宝藏……然后凌长老突然之间拔出剑来,刺了归元宗卢长老一剑……后来太虚宗的白长老也拿了法器出来弹奏,场面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血……” 章长老站起身:“你当真看清楚了,是凌长老先动手的?” 石红药用力咬着嘴唇,点点头。 许青文道:“同门都已殒身,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石红药道:“回禀长老,弟子修为低下,不久便被太虚宗的琴音震伤,晕了过去,醒来时便看见遍地鲜血和尸首。” 她顿了顿道:“弟子醒来时,正好看到凌长老御剑向本门的飞舟飞去。弟子想叫住他,奈何伤重,没发出声音便吐起血来,又晕过去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弟子发现自己已在山门外,也不知是谁送弟子回来的。” 夏侯俨皱着眉头沉吟道:“所以你并不知道凌长老的去向?” 石红药摇摇头:“弟子以为凌长老一定驾着飞舟回宗门了,回来一问才知道只有弟子一个人回来。” 许青文道:“你当时为何不传音回来?” 石红药委屈道:“弟子一直在试着向师祖传音,但一直传不出去。” 章长老道:“那周围想必设了阵法。” 夏侯俨又问:“归元、太虚两派可有弟子活下来?” 石红药蹙着眉冥思苦想了半晌,摇摇头:“弟子也不知道,弟子晕过去很久,也不曾想起清点尸首……也许有人侥幸逃走了也未可知……” 几人翻来覆去又问了些问题,然而这弟子看着便不太机灵,不会见机行事,许多事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末了夏侯俨见再也问不出什么,只得道:“你先回去疗伤歇息吧,此事切不可宣扬。” 石红药道“是”,行罢礼正要退出殿外,忽有一个道僮手执一支白玉名刺快步跑来:“启禀掌门,归元宗王宗主与太虚宗魏宗主求见。” 众人闻言脸色都是一沉,只有谢汋饶有兴味地瞥了眼师兄:“那两个老东西急吼吼地登门讨债,看来昨夜是有活口逃回去了。” 第69章 两大宗门掌门一同登门造访, 便是重玄也不能怠慢。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79节 夏侯俨亲自降阶相迎,揖道:“王宗主,魏宗主,一别经年, 两位越发神气清秀, 幸会幸会。” 王、魏两个宗主还以一揖, 口称“叨扰”:“夏侯掌门风采卓然。”然而脸色僵硬, 显然来者不善。 夏侯俨不动声色将两人延入堂中,命仙侍奉茶, 一边道:“两位突然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王、魏两人对视一眼,太虚魏宗主道:“夏侯贤弟,老夫一向心直口快,便不同你虚客套, 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夏侯俨道:“魏兄但说无妨。” 魏宗主道:“夏侯贤弟可知贵派凌霄恒凌长老所作所为?” 夏侯俨佯装诧异:“凌长老不是与贵派白宣平白长老、王兄门下卢长老一同讨伐赤地逆贼和偃师宗妖人,昨日才出发,怎么, 难道有什么变故?” 王宗主一直在旁听着, 此时方才嗤笑一声:“夏侯掌门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 夏侯俨脸色微沉:“王宗主此言何意?” 魏宗主抬手压了压:“王贤弟稍安勿躁,夏侯掌门的为人难道你我还不清楚?夏侯掌门日理万机, 不知赤地出事也情有可原。” 夏侯俨一脸困惑:“两位的话在下越发听不懂了, 凌长老是敝派耆宿, 出征赤地之事全权交给他后在下便不曾过问,莫非有什么变故?” 魏宗主叹了口气:“凌长老德高望重, 一呼百应, 在下与魏兄正是相信贵派, 相信凌长老,这才放心倾尽阖宗之力,共赴赤地讨逆,没想到还未到赤地就落个血溅黄沙的下场。” 不等夏侯俨说什么,王宗主冷笑着接口:“在下便直说了,凌霄恒昨夜杀了我们两宗六七十名门人,这血债,夏侯掌门打算怎么偿?” 夏侯俨一脸骇然:“两位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凌长老怎么会杀盟友?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王宗主道,“夏侯掌门不如看看这个,再说有什么误会。”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黯淡的铅灰色珠子,上面还沾着血迹。 夏侯俨一见那珠子,脸色越发沉得能滴下水来,重玄有观天镜,归元有留影珠,本来昨夜的事死无对证,但他们显然是握着证据有备而来。 王宗主道:“幸而敝宗有个弟子拼着一死将这枚留影珠送了回来,否则死无对证,真相便要永远湮灭在黄沙里了。” 王宗主抬袖在珠子上一拂,便有源源不断的影像出现在三人眼前,正是凌长老连杀卢、白二人,又连杀两宗几十名弟子的情景,凌霄恒最后杀红了眼,浑身鲜血、眼放精光的样子真如邪魔一般,即便是留影也叫人不寒而栗。 影像并不长,夏侯俨连着看了三遍,捏着茶杯沉吟不语。 王宗主道:“夏侯掌门还有什么话说?难道还疑心这枚留影珠有假不成?” 夏侯俨斟酌道:“这段留影只有后果没有前因,仅凭一小段留影,恐怕难以定论。不知王宗主那位高足伤势如何?能否让在下当面询问一二?” 王宗主冷笑:“可怜那位弟子身中数剑,只来得及将留影珠送回,没说几句话便一命呜呼了。” 夏侯俨道:“王宗主节哀。不知高足是否说出凌霄恒下落?” 王宗主颔首:“凌霄恒杀人之后便驾着贵派飞舟向西方急驶而去,不见了踪影。” 夏侯俨道:“毕竟口说无凭,这留影掐头去尾,也许有隐情也未可知。” 王宗主凛然道:“贵派凌长老走火入魔残杀同道,还能有何内情?卢钧与白宣平两人性情不合,这是清微界众所周知之事,难道你想说卢、白二人会联手向凌霄恒发难?” 他顿了顿:“这话说出去,有人会信么?且就算卢长老、白长老两人对凌长老有什么冒犯之处,凌长老痛下杀手,还杀害两派数十名弟子,事实俱在留影珠中,可谓铁证如山。贵派身为九大宗门之首,号令清微,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魏宗主道:“王贤弟放心,重玄是正道魁首,夏侯掌门大公无私,决计不会包庇门人,纵容恶徒逍遥法外。” 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你一言我一语,只逼着夏侯俨认下凌霄恒的罪过。 夏侯俨却始终不松口,只道:“此事干系重大,仅凭在下一人不能决断,且事实真相还需调查清楚,当务之急是找到凌霄恒当面问清事实经过,若真是因他而起,敝派自会严惩不贷,无论如何,敝派都会给天下一个交代。” 王宗主闻言拍案而起:“铁证如山夏侯掌门仍旧推诿塞责,在下也只好将这段留影公之于众,由全天下的正道来评说了。” 魏宗主忙道:“王贤弟别着急,有话慢慢说,我看夏侯掌门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凌霄恒不知所踪,总要给夏侯掌门几日调查清楚。” 王宗主道:“几日?” 魏宗主看向夏侯俨:“不知夏侯掌门需要几日?” 夏侯俨捏了捏眉心道:“敝派立即派人去西部洲搜寻,十日内无论能否找到人,都给两位一个交代。” 王宗主皱眉:“十日?” 魏宗主道:“王贤弟,罢了,夏侯掌门一诺千金,难道你十日都等不得?” 王宗主这才勉为其难道:“便听魏兄的,请夏侯掌门务必在十日内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三人商定了事宜,各自派人一同去西部洲沙碛中调查,先在赤地附近找到了出事的归元飞舟,只见舟上横尸遍地,宛如人间炼狱。 有的尸首已成了断肢残骸,那些还算完整的,大多都留有重玄六十四卦剑法的痕迹,甚至连重玄弟子身上也有本门剑法留下的伤口。 无论怎么看,都是凌霄恒犯下的罪行。 一日又一日过去,凌霄恒与那艘重玄飞舟无迹可寻,只有护宗大阵属于凌霄恒的那根“离”柱仍然岿然不动,昭示着镇柱之人仍旧活在世间。 十日之期很快到来,夏侯俨和章、许两名长老明知其中定有内情,但却无计可施,请了谢爻的示下,将凌霄恒从重玄除名,在宗门弟子间发布格杀令——昔日德高望重的一派长老,终于沦为人人得以诛之的邪魔外道。 …… 接到格杀令时,姬少殷和冯真真等一干弟子身在白州。 当地有三只雄妖为患,他们已诛杀一只,还有另外两只有了同伴的前车之鉴暂时蛰伏起来,他们便在白州继续逗留。 收到格杀令时,几人正在客馆中歇息,姬少殷将玉简上的短短几行字翻来覆去看了三遍,但觉头脑一片空白,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正发怔,门扇“砰”一声打开,满脸眼泪的冯真真跑了进来:“小师兄,你看到了么?” 姬少殷这才回过神来,眉宇间满是痛苦之色,他点点头:“刚收到。” “凌长老怎么会……”冯真真道,“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不信凌长老会做出这样的事!” 说话间沈留夷也到了,她来了白州之后一直心惊胆战,本就憔悴,此时更是面如金纸,茫然道:“小师兄,真真,我们怎么办?” 姬少殷道:“你们先别急,或许有什么缘故,我先传音问问师父。” 他边说边捏诀,耳边很快传来夏侯俨的声音:“少殷,你们在白州进展顺利么?” 姬少殷一听师父的声音便知他身心俱疲,心中不禁一阵酸涩,只恨不能在旁分忧,他压抑住自己的焦急,尽可能平静道:“这里一切都好,师尊不必担心。凌长老他……” 夏侯俨沉沉地叹了口气:“人还未找到,不管有什么内情,人的确是他杀的,我们重玄难辞其咎。” 他顿了顿道:“后来我们搜了上天宫,搜出一些……来路不太正的丹药……” 姬少殷闻言不由骇然。 夏侯俨道:“修行便如逆水行舟,越是到后来要突破境界便越难,若是长期停滞,便不可避免会衰退,只有用丹药维持,可是丹毒长期累积,便容易走火入魔。” 姬少殷眉头一动,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他并不是不谙世事之人,在凌虚派也曾见到过泯灭人性的事情,但看到从小景仰钦佩的长辈沉沦,就仿佛一座日日看着的高山在眼前轰然崩塌。 夏侯俨道:“但此事没那么简单,我和你师叔他们都觉得里面有偃师宗的手笔……等你回来再说吧。” 姬少殷回过神来,蹙了蹙眉:“又是偃师宗……” 夏侯俨道:“你们别多想,在白州专心对付冥妖,照顾好真真和留夷,尽量早些回来。” 姬少殷道:“师尊也多加保重。” 断开传音后,三人坐了许久,谁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姬少殷忽然警觉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冯真真道:“没有啊……” 话音未落,庭中的草木忽然无风颤动,仿佛在瑟瑟发抖。 现在三个人都听到了,一阵似曾相识的飘渺歌声自远处传来。 姬少殷骤然起身:“不好,是雌妖!” 他一边说一边抽出配剑,剑锋如游龙飞舞,顷刻之间便在冯、沈两人周围画了一道护阵,匆忙道:“不管发生什么,你们千万不要离开房中一步。” 冯真真二话不说便提剑跟上去,却被阵法的金芒挡了回去,急得直跺脚:“小师兄你怎么这样!” 沈留夷颤声道:“小师兄为何不和我们一起躲在阵中?” 姬少殷脸色苍白得可怕,但声音依旧镇定,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别担心,我去会会它。” 上回他便有一种直觉,这雌冥妖的目标似乎只有他,他若是留在这里,只会连累两个师妹。 不等他们再说什么,他已飞身向外跃去。 第70章 傀儡丝出现异动时冷嫣正在重黎殿。 青溪刚把煨好的鸡汤端上来:“苏仙子最近脸色不太好, 我家师父的灵芝鸡汤最养人的,多喝点补补身。” 话未说完,苏仙子已站起身来:“抱歉,我有点事。” 青溪道:“什么事这么紧急, 喝了汤再走不行么?” 冷嫣摇摇头:“来不及。” 说罢向肇山掌门和柏高点了点头, 又看了眼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若木, 便即向门外走去。 众目睽睽之下不便施悬丝传魂术, 她得找个无人之处,好在重黎殿最不缺的便是空屋子。 她随手推开一间, 掩上门,正要捏诀施术,手腕忽然被人捏住。 冷嫣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淡淡道:“放开。” 若木的声音比她还冷:“你这几日用了多少次传魂术?” 赤地的魔城不是单靠几个傀儡能打下的,关键时要她亲自出马, 谢汋的事也到了收网的时候,太多事需要部署,正好姬少殷和冯真真不在没人找她,她便趁机多用了几次悬丝传魂术。 冷嫣不去看他的眼睛, 抿了抿唇道:“不多。松开。” 许是黑暗助长了小树精的气焰, 祂非但没放手,反而将她握得更紧:“你这样还想去对付雌冥妖?” 悬在冷嫣心脉上的那根傀儡丝搏动得越来越剧烈, 意味着姬少殷越来越危险。 她用右手捏诀, 想要强行施术, 可若木掐住了她的脉门,行气行至一半便被阻断。若木意识到她在做什么的时候立即松开手, 反而晚了一瞬, 阻滞的煞气反噬, 直冲她心脉,一缕鲜血从她嘴角渗了出来。 “你疯了。”若木道。 冷嫣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便即捏诀施咒,闭上眼睛,等待着神魂瞬间变为碎片的剧痛传来。 眼看着她的身影渐渐虚淡,隐约可见一只只白蝶的影子,说时迟那时快,若木忽然伸手将她向墙角一推。 冷嫣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男子的身躯和一条手臂将她牢牢禁锢起来,不止是身躯和手臂,还有强大的灵力。 这是他们结下灵契之后第一次靠得那么近,近得能听到他急促的心跳,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有些炽热,淡淡的酒气萦绕在她鼻端,夹杂着熟悉的草木清香,还有另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息,靡丽又有些危险。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80节 冷嫣忽然有些不自在,向后缩了缩,后背完全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让我走,”她冷冷道,“再拖下去姬少殷会死。” 若木道:“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顿了顿,冷酷道:“死了更好。他活着就是你的软肋,早晚把你拖累死。” 冷嫣抿了抿唇:“我的死活又与你何干?” 男人眼神一黯,脸色仿佛暴雨将临的天空,在那一瞬间,冷嫣怀疑祂想掐死她。 若木确实想掐死她,不但想掐死她,还想撕开她,揉碎她,祂不明白这股心底突然涌出的暴戾源自哪里,身为神祗,祂或许冷酷,或许无情,但从不暴虐,与其说祂吞噬亡魂,毋宁说那些亡魂哭求着一偿夙愿,争相汇入祂的本体中,那不过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此刻祂却想把眼前这个女子的魂魄整个吞噬。 然而祂什么也没做,撑在她耳边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墙壁在祂的力量下犹如软泥凹陷下去。 空荡荡的宫室中阒然无声,只有祂胸膛里鲜明又急促的心跳。 冷嫣垂下眼帘,声音涩然:“我必须救他,因为他是小师兄。” 即便前尘往事尽忘,那是姬玉京的魂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即便是祂也不能抹去姬玉京留下的痕迹,神祗也有做不到的事。 若木收回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同时收回的还有祂的灵力。 就在祂灵力完全撤回的瞬间,女子已化为一群白蝶消散在祂眼前。昏暗的宫室内,只有空空荡荡的墙壁上几个指印,像一只只黑黢黢的眼睛,仿佛在讥笑祂多管闲事。 她说的没错,她的死活又与祂何干? …… 姬少殷已是强弩之末。 他明白自己对上雌冥妖毫无胜算,但还是竭尽全力迎战,三尺长剑横在身前,在星月下熠熠生辉,他不知受了多少道伤,身上的血腥味弥漫在夜色里,驱散了冥妖身上浓郁的香气。 失血过多,他眼前已开始发黑,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死,他清楚地明白这次一死就是永恒的长眠,再没有转生台可以去,因为他的魂魄本就不全。 可奇异的是,他并不害怕,他有对师长、同门和徒弟的牵挂,却并没有特别深的眷恋,他这一辈子似乎都是这样,什么都是淡淡的,蜻蜓点水、浅尝辄止,他无端想起姬若耶说过的话,无忧亦无怖,自然没有执念。 他忽然生出股淡淡的遗憾,没有执念真的是一种幸运么? 雌冥妖用天真无辜的美丽双眼打量着这个死到临头仍然负隅顽抗的小修士:“凌州一别,你的本事倒是长进不少,假以时日恐怕我也不能轻取,好在你已经是我囊中之物了。” 它一边夸赞着,抬手轻轻一划,一道金芒破空飞来,在姬少殷清俊的脸颊上划出一道伤口,鲜血顿时流了下来。 “我倒舍不得立刻杀你了。”它是一向以折磨猎物为乐的。 姬少殷看着那张肖似长辈的脸,心里说不出的嫌恶,平日的温和荡然无存,眉目冷峻:“你究竟想要什么?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雌冥妖笑得更甜:“你比我想的更聪明。” 她那长如蛛脚的手指点了点姬少殷的心口,他只觉一阵皮肉撕裂的痛楚袭来,血一下子涌出来,洇湿了浅色的道袍。 雌冥妖将长指放在唇上,轻轻道:“不过这是秘密,怎么能告诉你。” 话音未落,一只白蝶忽然出现在姬少殷眼前,他们身处庭院中,有蝴蝶飞舞不算什么稀罕事,但那白蝶出现得蹊跷,通体莹白,微微发光,仿佛一片月光忽然坠下。 那雌冥妖脸色骤变,悠然自得的笑容顿时无影无踪,她向白蝶挥出一道金芒,悠悠飞舞的白蝶忽然一偏,堪堪躲过了锋利无匹的金芒,仿佛有阵斜风忽然将它吹开。 姬少殷这时也回过神来,心不由一沉,他不曾亲眼见过偃师宗的化蝶,但曾听师父说起过。他也知道偃师宗是重玄的仇敌。 先是雌冥妖,又是偃师宗,难道他身上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引得他们都来争夺? 正思忖着,第二只白蝶凭空出现,紧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刹那间已聚集了几十上百只白蝶。 忽然之间,振翅飞舞的蝶群化作一个人,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苍白又冶艳的脸庞映着月光,犹如鬼魅。 姬少殷只觉这女子说不出的熟悉,及至看清她眼下那颗胭脂泪痣,顿时回想起来,她原来就是他们在凌州城金相阁除妖那夜见到的女子。 他记得当时有一男一女,那少年的面容他事后怎么也想不起来,但这女子的脸却鲜明地镌刻在他记忆中。 “是你……”他喃喃道。 雌冥妖几乎与他异口同声:“是你!又是你坏我的好事!” 说话间她已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张开的蛛指尖端长出根根七寸来长的刚刃,闪着慑人的寒光。 姬少殷刹那间明白过来,上次在蓬莱岛海边救下他的人也是这女子,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偃师宗分明是宗门仇敌,却不知为何屡次救他? 黑衣女子没看他一眼,只是淡淡道:“退后。” 话音未落,她已提着凡铁所铸的长剑,似蝴蝶般翩然向雌冥妖飞去,她似乎全未使力,只是任由风将她卷起,然而四下里并无一丝风。 接着起风了,三尺青锋骤然掀起狂风,罡猛剑气刹那间成了一场风暴,满庭草木动倒西斜,树枝折断的声音不绝于耳。 而那女子单薄的身影比风还快,融化在夜色中几乎难以分辨,只有她手中剑光如长蛇飞舞,只听“锵锵锵”令人牙酸的金铁撞击之声接连不断,转眼之间她与雌冥妖已经过了几十招。 她的剑法与重玄六十四卦剑不同,但依稀有相似之处,但比起她精湛又凌厉的剑招,更让人惊叹的是她的打法。 重玄剑法讲究攻中带守,每出一招都尽可能隐藏破绽,不露空门,但这女子的剑法却截然不同,她的每一招都是杀招,带着一去不复返的决然,仿佛只要杀死对方,全然不顾自己的死活,乍一看到处都是破绽,到处都是空门,但偏偏对手无法伤她分分毫。 一人一妖颤抖片刻,雌冥妖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呼,从半空中跌落地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随即分开,姬少殷定睛一看,只见雌妖胸膛中间多了个血窟窿,一只手五指齐根而断,另一只手也断了两指,黏稠的黑血从伤口中流出来,滴落在地上,渗入泥土中,周围的草木立即泛黄枯萎。 它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嘴角却还挂着笑:“上次我就说过你杀不死我。” 黑衣女子冷声道:“上次我也警告过你。” 雌冥妖瞥了眼姬少殷,眯了眯眼睛:“他身上的东西你又用不着,倒不如与了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冷嫣走上前去,长剑一挥,将她又一根蛛指削落:“就算杀不死你我也有一百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雌冥妖有恃无恐:“你以为凭这点手段就能逼我就范?” 冷嫣恍若未闻,继续问道:“他身上究竟有什么?” 姬少殷一怔,那黑衣女子问的正是他最想知道的。 雌冥妖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与郗子兰的笑声如出一辙,姬少殷不免想起小师叔,皱了皱眉头。 冷嫣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掌心血印忽明忽暗。 雌冥妖脸色微变,姬少殷只觉眼前一暗,随即一片猩红,仿佛天地间万物都蒙上了一层血光,随即一股阴寒之气笼罩了他周身,从他每寸肌肤中往里渗,钻入他骨头缝里,冻得他骨髓结冰,他本来用长剑支撑着自己勉强站着,此时身体不知不觉滑落下去。 冷嫣将手掌放在雌妖头顶,仿佛有千万阴魂自她它天灵盖中灌入,雌冥妖只觉有人拿着两把尖锥从她双耳中插入她头颅里,然后在里面不停地搅动。她发出惨厉的嘶叫:“你疯了,你这疯子……” 只有疯子才会将自己的神魂当作折磨人的刑具,它的痛苦会加倍反噬在她身上,然而她却面不改色,仿佛什么也没感觉道。 冷嫣并非没有感觉,她额上沁出了冷汗,嘴唇已完全脱了色。 终于,那雌冥妖忍不住求饶:“你停下来……我说……” 冷嫣收回掌中血印,姬少殷只觉眼前猩红瞬间消失,仿佛有人揭开了一层红纱,天地重又变得清明,但那冷彻心扉的感觉还停留在他身体中。 “说。”冷嫣将剑尖抵着雌妖的咽喉。 雌妖看了一眼姬少殷,满脸遗憾之色:“他的魂魄不全,是用净土千叶莲的莲子补全了魂魄,又在莲花中养了百年才得转生……” 冷嫣一怔,后面的话已听不到了,姬少殷的魂魄不全,那么缺的那部分魂魄去了哪里? 肯定不在归墟,也许入了轮回,也许像她当初那样在世间飘着…… 雌冥妖接着道:“转生台莲池中只有那一朵千叶莲,三万年才结一颗莲子,倒便宜了这小子……” 姬少殷也是第一回 听说,他只知道自己去转生台时魂魄不全,在莲花中蕴养了百年,却不知补全魂魄用了这样一件宝物。 “你要的是我魂魄中的那颗莲子?”他忍不住问道。 雌冥妖媚然一笑,不说是也不否认。 冷嫣回过神来:“你要千叶莲子有什么用?” 雌冥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忽然从断臂开始燃烧起来,转眼之间便化作了焦炭。 虚无缥缈的歌声自地底传来,曲调是冷嫣和姬少殷都无比熟悉的谶歌,歌词却截然不同:“羲和神脉出昆仑,劈山分海断天途,河图毁,洛书焚,昆仑峰下锁乘黄,千妖百鬼绝幽冥,新神降世旧神哭……新神降世旧神哭……” 歌声渐渐消失在地底深处,那不祥的余韵却如阴煞雾,沉沉笼罩在两人的心头。 良久,姬少殷用剑支撑着勉强站起身,走到那黑衣女子跟前:“多谢姑娘相救。” 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艳丽的眉眼衬得她眼神更加清冷,她的双颊苍白如雪,嘴唇也淡得仿佛春雨打落的桃花瓣,唯有那点胭脂痣殷红如血。 姬少殷心头无端微微一动,眉心也跟着一动:“敢问姑娘尊姓……” 黑衣女子道:“你不必知道我姓名,我是偃师宗传人。” 姬少殷没想到她会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身份,反倒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问道:“上次在凌虚派蓬莱岛,也是姑娘救了在下?” 女子点点头:“是。” 姬少殷道:“姑娘为何屡次出手相救?” 女子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没有原因,想救便救了。” 不等姬少殷再问下去,她又道:“雌冥妖虽受重创,但她想取你魂魄中的莲子,不会轻易放弃,你好自为之吧。” 话音未落,她已化作一群白蝶四散飞入夜色中,片刻之间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姬少殷在原地站了许久,怔怔地望着白蝶消失的夜空,直到身后传来冯真真和沈留夷的声音,他一转身,方才蓦地察觉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在作痛,缓缓地倒了下去。 沈留夷一见他浑身是血,眼泪便似断线的珠子滚滚而落。 冯真真飞身上前,从乾坤袋里掏出几瓶丹药灵液,也不管是止血的、益气的、安神的,统统往师兄嘴里灌。 姬少殷呛了一下,奄奄一息笑道:“我没被冥妖杀死,要被真真的药噎死了。” 沈留夷蹲下给他施咒疗伤,眼泪止也止不住:“小师兄还有心情说笑。” 冯真真道:“是雌妖么?” 姬少殷点点头。 两人都是一阵后怕,冯真真道:“那雌妖呢?” “逃走了,”姬少殷道,“有人救了我。” 沈留夷抿了抿唇:“是谁?” 姬少殷迟疑了一下,有生以来第一次没说实话:“那人蒙着脸,我没看清。” 冯、沈二人不疑有他,就地替他疗了伤,便即扶着他回了房中。 …… 冷嫣回到天留宫的卧房中,整个人已筋疲力尽。 近来她几乎每日都要用一两回悬丝传魂,方才与雌冥妖一战只求速决,自一开始便没有留任何余地,若那雌妖再胆大一分,多试探两次,或者再聪明一分,看出她已经力竭,说不定她就回不来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81节 不过这样命悬一线的情形对她来说只是家常便饭。 她不以为意,熟练地从腰间摸出一瓶灵药,咬开瓶塞仰头灌下,便即一头栽倒在床上,陷入昏迷前堪堪来得及凭着本能捏诀布个秘阵。 半梦半醒之间,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将眼皮撑开一条细缝,只见眼前烛影摇曳,什么也看不真切,她只觉头晕目眩,眼皮沉沉地落了下来。 若木静静站在床边,垂眸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女子。 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等祂回过神时,自己已经鬼使神差地出现在这里。 这女人都没来得及把傀儡身换下便倒头就睡,显然已累到了极点。 倒还记得捏诀布阵,祂讥诮地想着,把她耷拉在床边的两条腿搬到床上,顺势坐在床边,狠狠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惨白如纸的脸盯出两个窟窿。 盯了一会儿,祂意识到这不过是白费功夫,她两眼一闭浑然不知,就算祂把一双眼睛瞪出眼眶她也不知道。 这么一想,祂的目光便软了下来,忽然觉得这女人睡着后还顺眼些,起码不是那副拒人千里、冷若冰霜的模样。 祂从袖子里取出个琉璃瓶,拔开塞子,又抽出根银针来扎破了自己的手指,往里挤了两滴血,鲜红的血滴入灵液中瞬间变得透明无色。 祂放下针,俯身把冷嫣的头扶正,把瓶口贴在她发白的嘴唇上。 无论披的是哪具傀儡身在祂眼中并无不同,祂看到的从来都是她的魂魄,她的魂魄与郗子兰夺走的那具躯壳也不太一样,是她几百年来自己重新造就的魂魄,也许她自己都没见过 她的嘴唇偏薄,但形状很好看,唇珠微翘,下唇比上唇略微厚些,中间圆润地鼓起,若木不知怎么喉咙微微有些发紧,喉结不自觉地轻轻一动。 她的嘴唇抿得很紧,灵液从她唇缝间淌下来。 若木想了想,捏住她的鼻子,冷嫣在睡梦中蹙了蹙眉,不由自主张开嘴。 若木眼明手快地将瓶口塞进她嘴里灌了下去,他从未伺候过人,灌得太快,冷嫣皱着眉凭本能吞咽,还是有些从嘴角溢了出来。 若木来不及拿帕子,抬手替她擦去,指腹不经意触到她唇角,那温软的触感让祂心尖莫名一颤。 祂触电似地收回手,乜了她一眼,一瓶掺了祂精血的灵液灌下去,她的双颊和嘴唇已有了些许血色,被烛火一照,像是静夜里悄然绽放的蔷薇。 “本座走了。”祂轻声道,人却还是稳如磐石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冷嫣嘴唇微启:“姬玉京……” 若木眉头一跳,差点没忍住将这狼心狗肺的女人摇醒。 正生着气,又听她喃喃道:“封十一娘……阳平治……杜升……许琅玕……” 若木这才明白过来,那些都是因她而死或者死在她手上的人。 她慢吞吞地说出一个又一个名字,时不时停顿一下,有几次若木以为她终于消停了,可过了会儿她又继续念起名字来。 她念得颠三倒四,时不时重复,但若木知道她全记得,她手上的每一条命都是插进她心口的一把刀,每一滴血都是腐蚀她神魂的毒液,或许早在她开始复仇以前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冷……”她蜷缩起身子。 被褥在床里侧,若木倾身去够,身下的人却冷不防地伸出手,紧紧箍住祂的腰,把祂拽向自己。 若木只觉一股热气从心口直窜上脸颊,整个人都似要烧起来,祂身为一棵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成了一段木头,浑身僵硬,手脚都不知要往哪里放。 始作俑者却一无所知,冰凉的双手在祂腰上蹭来蹭去,仿佛祂是个手炉,与此同时她冰凉的脸埋在祂滚烫的胸膛上——祂本来已经就寝,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才来看看她死活,此时身上还穿着寝衣,两人之间只有薄薄的一层丝罗。 祂将手放在她耳侧用力一撑,冷嫣在睡梦中有所感觉,手臂收得更紧,若木本来已近虚脱,手臂一软,重重地压了下去。 冷嫣被祂这一压,终于皱起眉头,睫毛轻颤,眼皮慢慢撑开一条缝。 若木几乎神魂出窍,忽然急中生智,心念一动。 冷嫣睡梦中只觉浑身发冷,恍惚间有人塞了一截滚烫的木炭到她怀里,她好不容易暖和起来,那木炭却似成了精,挣扎着要跑,她哪里能放它跑,把她往怀里一拽,那木炭却直挺挺地压下来,压得她胸口一闷,便即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朦胧间隐隐绰绰看见个人影,心头一凛,睡意顿时全消,定睛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她怀里的哪里是人,分明是她的昆仑雪狼。 她隐约闻到空气中有若木的气息,转头一看,屋子里却没有若木的身影。 她坐起身,薅了把狼毛:“小树精来过了?怎么没把你一起带走?” 说罢挠了挠雪狼的下巴,又用双手捧住大脑袋,用鼻尖蹭蹭狼吻。 这本是她常做的动作,哪知那雪狼像是遭了雷击,浑身针毛都炸了起来,蹭地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71章 姬少殷回到卧房, 运功调息片刻,便即传音给师父。 夏侯俨一个晚上第二次接到弟子传音,便知白州定然有事发生,但听说雌冥妖再度出现, 还是吃了一惊:“你们几个可安然无恙?” 姬少殷浑身上下总有几十道伤口, 有的深及骨骼腑脏, 有的只是皮肉伤, 许多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但他生怕师父担心, 故作轻松道:“师尊放心,弟子们都平安无事。” 夏侯俨略微松了一口气,随即皱起眉:“你再度与雌妖交手,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姬少殷道:“是有高人出手相助。” “哦?”夏侯俨道,“是何人?” 姬少殷已想好了说辞, 但要欺骗恩师仍有些说不出口,不自觉地迟疑了一下方才道:“那位高人黑纱覆面,未露真容。” 夏侯俨道:“可分辨得出是男是女?” 姬少殷又停顿了一下,这才道:“弟子受了伤眼前模糊不清, 天色又暗, 并未看清那人身形。” 夏侯俨沉吟道:“你留在白州安心养伤,别的事不用理, 为师会加派人手过来, 你等伤势好些便回宗门。” 姬少殷道:“弟子无碍……” 夏侯俨笑着打断他:“你与雌妖交手, 怎会无碍?少殷,你不必骗为师。” 姬少殷赧然道:“弟子知错。” 夏侯俨温和道:“为师不是怪你, 为师也知你是怕我们担心。” 他又叮嘱了徒弟几句方才断开传音。 即便有姬玉京那段前尘, 夏侯俨其实很喜欢姬少殷这个徒弟, 正直温和又孝悌,而且心思澄澈犹如清泉,一眼望得到底。 他实在不擅长说谎。 …… 冷嫣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给若木传音,她想问一问小师兄残魂的下落,可当若木的声音传至耳畔,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攫紧,忽然又不敢问了。 “何事?”若木的声音没了平日的慵懒,更冷傲,像是一根绷紧的弓弦。 冷嫣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道:“昨夜你来过?” 若木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本座不能来?” 冷嫣道:“多谢。” 清晨醒来她感到经脉中灵气充溢,虽然还有些疲惫,但精力已恢复大半,显然是小树精半夜来给她喂过药,她醒来时唇角甚至还残留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清甜。 若木道:“有什么可谢,本座来看看你死了没有,死了趁早打点行装回归墟去。” 冷嫣弯了弯嘴角:“你给我喝的灵液是什么做的,为什么那么甜?” 若木的声音更紧,那根弦仿佛再一拉便要绷断了,他飞快道:“当然是本座的独门秘方,怎么能告诉你,不准再问。” 冷嫣道:“今日我过来用晚膳。” 若木道:“随你便。” 虽然祂已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冷漠,冷嫣还是从中听出一丝欢喜,就像那灵液里的一丝甜意。 她不自觉地舔了舔嘴角:“小狗昨夜什么时候回去的?” 若木道:“本座又不是专门替你照看狗的,怎么知道。” 原本趴在祂脚边打盹的雪狼听到一个“狗”字,立即站起身抖抖毛,摇着尾巴把脑袋凑到若木手边。 若木嫌弃地把它推开,还瞪了它一眼。 雪狼委屈地呜咽了一声,又趴了回去。 …… 下晌,小银人照例提前半个时辰把主人的几十口衣箱挨个打开:“神尊今夜穿什么衣裳?” 若木靠在榻上,扫了眼花花绿绿、珠光宝气的衣裳,蹙了蹙眉:“找身端庄稳重的。” 若米大骇:“神尊这是怎么了?” 若木当然不能说是因为那女人在背地里称祂“小树精”,只是挑挑眉道:“你也稳重些,成天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 小银人昨夜睡得早,不知半夜发生了许多事,不明就里地搔搔后脑勺,照着主人的吩咐挑衣裳,挑来挑去好不容易挑出一件暮烟紫的衣裳,奈何衣缘上还是缀满了明珠宝石。 若木道:“以后裁衣裳少加那些花里胡哨的累赘,看着心烦。” 若米:“……”不是你老人家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累赘吗?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神尊会有错吗?有错一定不是神尊的错。 小银人认了命,有气无力道:“是奴的错,神尊教训的是。”心里只盼着早日回树上,换片别的叶子来消受这要命的福气。 选好了端庄稳重的衣裳,若木又命小银人给祂梳发髻。 若米道:“神尊要个什么样的发髻?” 若木道:“端庄稳重的,比那姓姬的更稳重。” 平日祂总是披散着长发,有时将发尾束起,有时还要编些明珠宝玉进去。 若米忙活了一会儿,替祂用墨玉簪绾了个一本正经的发髻,再戴上个老气横秋的玉冠,拍着胸脯保证道:“神尊真是丰神俊秀,端重沉稳,别说比那姓姬的丑修士,就是比他爹,比他祖父,比他□□父……” 话音未落,他已被一个指头按扁。 黄昏,炊烟在重黎殿上空弥散开时,冷嫣到了。 她心不在焉地进了偏殿,与肇山派三人打了招呼,又逗了一会儿雪狼和白虎,丝毫没有注意到若木的变化。 仙侍将晚膳摆好,众人入了座,冷嫣饮了两杯酒,望着杯中残酒,神□□言又止。 她一向果断,只有遇上一个人的事时才会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若木心里一阵发堵,瞥见墨玉屏风上映出自己的模样,只觉可笑至极。 小银人正给主人剥龙眼,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唉,媚眼抛给瞎子看……”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82节 若木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若米忙道:“神尊恕罪,奴不是说苏姑娘瞎的意思……” 话未说完他已被拎了起来,若木掀开酒壶盖子把小银人扔了进去,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青溪和柏高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老道悠哉游哉地小口抿着酒,不时从杯沿上瞟一眼两人,眼中闪着过来人的幸灾乐祸。 只有冷嫣浑然不觉,既没有听见若米的话,也没有察觉气氛有异,指尖一下下地轻敲着桌案,半晌终于下定决心,抬起眼望向若木,用秘音道:“这世间的事,神尊都知道?” 若木一向喜欢别人对祂恭敬,但听到“神尊”两字从这张嘴里说出来,却半点不觉受用。 “未必,”祂也用秘音冷冷地回答,“也有本座不知道的事。” “譬如?”冷嫣道。 譬如什么时候被你气死,若木心道。 “你想问便问吧,”祂没好气道,“不必起个兴,如果是想问姬少殷缺了的魂魄在哪里……” 祂说到一半,冷不丁瞥见她的眼睛,忽然将后头半句话咽了下去。 这双眼眸从来都是冷静又镇定的,此刻却像琉璃,只要祂一句话就会破碎。 祂身侧的手攥紧又缓缓松开:“本座只知道祂没来归墟,也没入轮回,至于是不是还在世上飘着或者附到了什么东西上,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他对冷嫣的往事开始好奇时,他已经查过姬玉京残魂的下落,若是他的残魂侥幸逃脱,多半会来归墟,然而来到归墟的每个亡魂他都记得,其中并没有姬玉京其人。 他也没有入轮回,世上更没有他的踪影。冷嫣的残魂能在阳间逗留百年,只因玄冰窟阴寒至极,可放眼整个清微界也找不出第二个玄冰窟来,姬玉京的残魂即便能逃脱,三百年的阳火炙烤也早已令他消散无踪。 冷嫣的眼睛倏然亮起,闪烁着希冀的光芒,若木不忍看,别过头去。 神明也有不知道的事,此刻祂就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比起直接打碎她的希望,给她虚假的希望是否更残忍? 但话已出口,祂做不到亲手浇熄她眼里的光。其实她并非那么好骗的人,她轻易相信祂的话,也只是因为她愿意相信而已。 冷嫣的神色松弛了些:“对了,我在白州遭遇雌冥妖,它唱了一首关于羲和的谣谶,不知你听过没有?” 她将那冥妖所唱的谣谶一字不差地念了一遍,念到最后一句“新神降世旧神哭”时,她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像是笼罩了一层阴翳。 若木一哂:“这样的谣谶不知有多少,幽冥里那些脏东西唱了几千年了,也不见他们唱出个花来。” 冷嫣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她杀死楚宗主成为归墟主后,归墟里的亡魂也编排出不少所谓的征兆、谶言,大多只是牵强附会。 但许是自地底传来的歌声太过诡异,这首谣谶隐隐让她有些不安。 若木乜了她一眼:“旧神自是本座了,莫非你担心本座会死?” 祂嗤笑了一声:“本座又不是死木头,大限将至总会察觉。你大可不必杞人忧天,本座的命怎么都比你长。” 冷嫣:“……” 酒壶里的小银人捂住了脸。 若木又道:“这谶歌也不知是谁写的,真难听,文采全无。” 冷嫣瞥了眼叫做“小猫”的灵虎,又瞥了眼叫做“小狗”的雪狼,低下头默默喝酒。 用罢晚膳,冷嫣回天留宫的住处练剑修行,肇山派三人也回了自己的院子,小银人在酒壶里听着外头没什么动静,悄悄沿着壶壁爬上去,顶开壶盖往外张望,却正好对上主人凶巴巴的眼睛。 不等他缩回去,已被若木提溜了起来。 小银人讪讪地兜着袖子:“神尊……” 若木不搭理他,却也不将他一指头摁扁,他方才剥的龙眼还整整齐齐码在紫琉璃的碟子上,一颗也没少。 他命仙侍换了一壶酒来,酒肴和糕点一动不动,只是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 小银人偷觑着主人脸色,只见祂面无表情,似乎换了身装束连性子也跟着变了,不再似平日一般神采飞扬,而变得沉默寡言,眉宇间还有几分落寞。 这模样冷姑娘喜不喜欢他不知道,但他看着有些心酸,忍不住出言安慰道:“神尊,其实冷姑娘去救姬公子……” 话音未落,若木一个眼刀子飞过去,若米赶紧改口:“那姓姬的丑修士……冷姑娘救他只是道义,是恩情,神尊实在不必同他比。” 若木道:“我同他比什么,成天半死不活的要人去救。” 若米觑着主人脸色小心翼翼道:“奴说句实话……容易失去的东西,总是稀罕些的,就譬如开不了几天便凋谢的花,就比万古长青的那什么……咳咳……惹人怜爱些……” 若木握着酒杯冷笑:“你是嫌本座命长?” 若米:“……”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正搜肠刮肚地找话说,忽听门外有人道:“启禀道君,肇山掌门让奴来送宵夜。” 那声音他们并不陌生,是从他们第一天来就在重黎殿侍奉的仙侍。 若木道:“进来。” 仙侍提着食盒走进来,将几碟精巧的糕点和羹汤摆在食案上,肇山掌门每晚这个时候都会叫人送宵夜来,整个重黎宫的仙侍都知道。 仙侍摆好膳便退了出去,若木用玉箸夹起块桃花酥看了看,凉凉地一笑:“有人终于等不及了。”说罢将桃花酥送入口中。 未必只有那姓姬的会死。 …… 天留宫掌门院中,夏侯俨断开与归元宗王宗主的传音,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拿起半杯冷茶灌了下去,仍觉焦躁不安。 凌霄恒已从重玄除名,格杀令也发出去了,他留下的烂摊子却得由他收拾。他杀死归元、太虚两个大能外加几十个炼虚和元婴弟子,两宗自不会善罢甘休。这几日他天天传音、传书不断,与两宗宗主商讨赔款事宜,至今仍未谈出结果。 他想了想,传音给谢汋:“阿汋,到天留宫来一趟。” 谢汋很快便到了,他看了眼满脸倦容的夏侯俨,目光微动:“师兄,归元、太虚那两条老狐狸还未松口?” 夏侯俨冷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不是狐狸,是豺狼,这回让他们逮着了机会坐地起价,是铁了心要咬下我们两块肉来。” 谢汋沉吟道:“赤地那边还能再加一加税赋……” 夏侯俨摇摇头:“赤地已有三城落入偃师妖人手中,此时再加赋税,只会将剩下四城也逼反。我们得想别的办法。” 谢汋道:“师兄有什么主意?有用的着师弟的地方不必客气。” 夏侯俨拍拍他的肩膀:“阿汋,神君深居简出不理俗务,多亏有你替师兄分忧。” 谢汋一笑:“师兄同我说这种话就太见外了。” 夏侯俨亲自替他斟了一杯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拿起杯盏抿了一口,这才缓缓道:“过几日便是姬氏家主的五百岁华诞,我们该给他送份大礼了。” 谢汋道:“师兄的意思是……” 话未说完,忽听一道僮在外面道:“启禀掌门,重黎殿出事了!” 夏侯俨立即撂下手中茶杯:“出什么事了?” 那道僮道:“长留姬氏的天枢道君死了……” 第72章 夏侯俨脸色一沉, 问那道僮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道僮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说了,原来姬若耶用了肇山派掌门送来的糕点,不出一刻钟便七窍流血倒地而亡,显是那糕点中下了毒。 夏侯俨道:“肇山派师徒三人何在?” 道僮道:“回禀掌门, 事发后便不见了踪影, 天枢道君带来的侍卫和重黎殿的仙侍还在重黎峰上搜索。” 夏侯俨沉吟道:“看来肇山派师徒当是下毒之人, 这是畏罪潜逃了, 只不知是受何人指使。传我的命令,立即开启混元法阵, 封闭九峰,一只飞蚊也不许逃出去。” 他顿了顿接着道:“加派人手去搜山,务必将逃凶搜捕缉拿,再从外门抽调两百弟子,在各条通往山下的道路口守着, 本宗弟子只有凭峰主令才能出入。还有天枢道君的仙蜕,多派几个弟子看守着,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稍后便到。” 待道僮领命退了出去, 夏侯俨瞟了眼谢汋, 只见他依旧勾着嘴角,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他心中生出几分狐疑, 如果说宗门内有谁能做出这种事, 除了谢汋不作他想。 “此事师弟怎么看?”夏侯俨不动声色地试探。 谢汋莞尔一笑:“师兄问我怎么看, 我自然说是有人捷足先登,收受了姬重宇的钱财, 买通肇山派师徒替他毒杀堂弟, 顺便栽赃给我们重玄。不过……” 他顿了顿:“如果处在师兄你的位置上, 大约会怀疑是我这做师弟的私下勾结姬重宇,中饱私囊。” 他弯起眼睛:“师兄是不是这样怀疑我的?” 一丝尴尬从夏侯俨的眼底飞掠而过,他蹙了蹙眉道:“别拿这种事开玩笑,师兄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你。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难道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 说罢他自己也打消了大半疑虑,谢汋这人混账是混账了些,但佻达不羁,行事全凭喜欢,不是汲汲营营的人,而且一向对钱财看得很轻。 “依你之见,会是谁做的?”夏侯俨问道。 谢汋道:“谁都有可能,说不定肇山派那三人从一开始投奔我们重玄,就是有心人设计的。” 他顿了顿:“或者那师徒三人根本就是姬重宇的人。” 夏侯俨思索一番,摇了摇头:“肇山派三人是姬若耶自己带回重黎殿的,实属偶然,否则那三人如今还在外门,根本没有接近姬若耶的机会。” 谢汋道:“还是师兄想得周到。那便是他们到了重黎殿之后才被人买通的。” 夏侯俨皱着眉道:“还有一种可能,有人杀了姬若耶和肇山派师徒三人,再将那三人的尸首藏起来或处理掉,造成畏罪潜逃的假象,把姬若耶的死嫁祸给他们。” 谢汋颔首:“如此说来,肇山派师徒还真是冤得很。” 夏侯俨捏了捏眉心:“无论如何,我们先去重黎殿查验一下姬若耶的尸身,然后将此事告知姬重宇。” …… 半夜三更,重黎殿中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夏侯俨和谢汋御剑飞到殿前云坪,便即直奔偏殿而去。 殿门已被阵法封锁,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许多人,有姬若耶的侍从,也有重玄弟子和重黎殿的仙侍。 看到掌门驾到,众人纷纷让开,一个姬氏侍从打扮,相貌俊秀文弱的年轻人上前揖道:“仆拜见夏侯掌门,玄镜仙君,道君的仙蜕就在殿中,事发后仆一直在此地把守,没有人进去过。” 他又指了指一个仙侍道:“道君是吃了这位仙侍送来的糕点忽然七窍流血的。” 那仙侍一脸惊恐,拼命摇着头:“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夏侯俨认出他是姬若耶的贴身侍从,点了点头,便即走进殿内,里面的一应物事都没人动过,杯盘碗盏和残羹冷炙都原封不动地摆在案上,包括那碟少了一块的桃花酥——据侍从说,姬若耶正是吃完那块桃花酥后一命呜呼的。 姬若耶的尸首被人放在卧榻上,双目睁着,直勾勾地盯着帐顶,七窍中流出的血痕还在,看着十分瘆人,生动地诠释了何为死不瞑目。 不过夏侯俨和谢汋不约而同地认为他这副模样要比活着时顺眼得多。 夏侯俨转头向那姬氏的侍从道:“可否容我探查一下道君的经脉?”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83节 侍从道:“这里没有做主的人,小人就斗胆替道君做这个主吧。有劳掌门。” 夏侯俨将两指搭在尸首冰凉的手腕上,将一缕灵气注入他经脉中,那缕灵气未能行至心脉便已消外逸消散,显然他已死得透透的。 “如何?”谢汋道。 夏侯俨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太迟了,已经药石罔效。” 那清俊侍从长揖至地:“小人斗胆,敢请掌门为道君召魂聚魄。” 夏侯俨颔首:“原是我分内之事。” 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个聚魂瓶,便即捏诀施咒,不一会儿,便见一缕缕烟雾似的东西汇入瓶中灵液里。 这姬若耶的魂魄,自然是要随着尸首一起送回去给姬重宇的,至于他要怎么处置那瓶子里的东西,找什么样的借口,便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了。 夏侯俨将那瓶子塞入尸首的衣襟里,便即向姬氏家主姬重宇传音。 姬重宇自然要震惊悲恸一番,夏侯俨嘴上道着节哀,心里恨不能将姬重宇这老狐狸碎尸万段,人在重玄出事,好处却半分没有,真真是为人作嫁。 安慰完痛失亲人的姬氏家主,夏侯俨便吩咐弟子去准备棺柩和灵车,对那忠心耿耿的侍从道:“我已与你们姬家主商定好,明日一早便送天枢道君的仙蜕回长留山,你是道君的亲信,便由你扶灵,敝派亦会派人同行。” 那侍卫行了个礼:“多谢掌门。” 夏侯俨见他眼眶红红的,心中纳罕,就姬若耶这样的性子,身边竟还有人真心实意为他悲痛。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你也节哀,将道君的灵柩安安稳稳地送回长留,也全了你们一场主仆之情。” 话虽如此说,他心里明白姬若耶手下这些人八成是活不了的。 安排好诸般事宜,将姬若耶的尸身和装有聚魂瓶的玉匣放入棺柩中,主持搜山的弟子回来禀报,肇山派的三人依旧无影无踪。 夏侯俨皱眉:“三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继续搜,务必将这三人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怎么向姬家主交代?” 姬家主并不需要交代,但若是将那三人找到,或许有意外收获。 …… 谢汋陪着师兄忙活了一夜,回到叶蛰宫时天已微明。 他饮了杯酽茶润了润喉,放下茶杯,捏诀传音:“怎么样,办妥了么?” 回话的是个女子的声音,嗓子有些沙哑,还有点瓮声瓮气的:“回禀仙君,已办妥了。” 谢汋道:“你做得很好,别哭红药,肇山派那三人本来就是谋财害命的奸徒,死不足惜。明天你找个合适的时机,带那三人的魂瓶来见我。” 石红药低低应了声“是”,哽咽道:“仙君,这是最后一次了,对么?” 谢汋温声安抚道:“这是自然,我怎么会骗你?等灵石到手,我便带着你远走高飞,找个世外桃源住下来,从此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他叹了口气:“红药,为了我们的将来,有些事不得不做。” 对面的女子似乎被他说服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 肇山派谋财害命的奸徒之一——穆青溪,直到此时还有些恍惚。 他们师徒三人如往常一样准备好天枢道君当晚要用的宵夜小心地装在食盒里,正要各自回房打坐,不约而同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如清泉般干净的声音:“你们想留在这里死,还是活着跟本座走?” 这声音他们实在太熟悉,因为天天都在耳边响起——正是天枢道君姬若耶的声音。 青溪和柏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未回过神来,便听他们师父斩钉截铁道:“活。” 话音甫落,便有个网兜似的东西将三人一兜,随即他们便坐在了一驾金碧辉煌的大车上,拉车的正是姬若耶那八只雪白的山魈。 那些山魈三肢着地,凌空飞奔,便如腾云驾雾一般,他们只听耳边风声“嗖嗖”,两旁的山石树木迅疾后退,变成了一道道灰黑的残影。 车上却只有他们师徒三人。 “师父,咱们这是去……”话说到一半,青溪惊讶地发现师父手中还端着那口用来炊饭的炼丹炉。 老道怡然自得地把炼丹炉放在一旁,从背后抽出破蒲扇,在徒弟头顶上拍了一记:“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叫人看见,又笑话咱们是乡巴佬。” 青溪苦着脸道:“现在是担心这个的时候么?” 老道乜他一眼:“那该担心什么?小孩子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小心不长个。” 他悠然地摇了摇蒲扇:“既来之则安之,横竖我们山门都给人铲了,哪里不能为家?” 两个徒弟却没法像他那么豁达,柏高忍不住道:“师父,徒儿怎么觉得那姬道君有些古怪……” 老道嗤笑了一声,在大徒弟脑袋瓜上也拍了一下:“人家救咱们一命,你管人家怪不怪。” 柏高回过味来:“你老人家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了?” 老道眯缝着眼睛,摇晃着蒲扇,慢悠悠道:“知道你们师父为什么活那么长么?”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明就里。 老道跳起来在两人头顶上各扇了一记:“因为他从不多嘴!” …… 冷嫣一夜在房中练剑打坐,半夜得到石红药的消息,才知谢汋按捺不住,选在了这天夜里动手。 虽然明知若木不可能有事,但听到石红药禀报“姬若耶已死”,她心头还是莫名一颤。 翌日清晨,院外响起敲门声,她披衣起身,打开门一看,是姬少殷身边的道僮素问。 “怎么了?”冷嫣明知故问。 素问欲言又止道:“苏仙子,重黎殿的天枢道君昨夜突然羽化了……灵柩今日一早便要送回长留山去,仙子与道君素有来往,若是想送道君一程,得赶快过去。” 姬少殷身边的道僮也和他一样体贴温厚,冷嫣道了声“多谢”,便即乘上素问牵来的鹤向重黎殿飞去——许多人都知道她时常往重黎殿跑,也知道她的坐骑苍鹰是姬若耶送的,人死了于情于理都该露个面。 修道之人不太讲究丧仪,也没有灵堂,就只是一口上好的棺木停在正殿中,还未盖上棺盖。 “姬若耶”静静躺在棺木中,七窍中的血迹已经擦洗干净了,但双眼仍然睁着,原本粲若晓星的眼珠仿佛蒙上了一层擦不去的灰,变得黯淡无光。 俊美无俦的脸庞依旧像是用世间最无暇的美玉,由最灵巧的双手雕琢而成,然而从底下透出了一股死气。 冷嫣见过无数尸首,不乏死在她手上的,按理说再没有什么能让她害怕,何况她明知眼前的只是幻象,可她的傀儡心脏仍旧发冷,收缩,像是有只冰冷黏湿的手攫住了它。 眼前的脸和她记忆中的少年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别看了,”若木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懊悔“这是假的。” 冷嫣回过神来,淡淡道:“我知道,当然是假的。”声音里却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定了定神:“你打算杀了姬重宇?” 若木:“嗯,杀了省事。” 冷嫣道:“那你带上一样东西。” 若木道:“什么?” 冷嫣低头扫了眼腰间的佩剑,眼中似有寒芒闪烁:“断春。” 姬玉京出生时姬家照例找了高人批命,然而这一出生便贵为姬氏下一代继承人的婴孩,却有着不幸的命运——他的亲生父亲注定死在他的剑下。 是时候让谶言兑现了。 第73章 冷嫣从重黎殿回到天留宫, 若木已等候在她房中。 脱去了羸弱惨白的假躯壳,祂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虽还是那张脸,却是唇红齿白、光华夺目, 叫人无法逼视。 冷嫣将腰间的“断春”解下, 用鲛绡细细擦拭了一遍, 这才交到祂手上, 看那珍重的态度仿佛托付出去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个重要的人。 “小心。”她淡淡道。 若木嘴角不由往下一沉, 挑挑眉道:“放心,本座会将你这宝贝安然无恙带回来的。” 冷嫣目光动了动:“我的意思是,神尊此去小心。” 若木微微一怔,撇开视线:“哦。” 祂轻咳了一声:“本座走了。” 说罢手指一动,便即化作一道虚影, 就在彻底消散之前,祂又轻又快地说了一声:“以后不会再让你看那种东西了。” 冷嫣不明就里,想了想,方才意识到祂说的“那种东西”大约是指棺木中的尸身。 …… 长留山姬氏。 姬若耶的死讯传到不过两三个时辰, 北斗堂中已设好香案, 挂起了灵幡——族中每有重要人物仙逝,都会在此地停灵。 灵柩尚未抵达, 家主姬重宇一身白衣素冠, 指挥着家仆将一应丧礼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的容颜如三十许人,鬓边却夹杂着几缕银丝, 生得俊秀儒雅, 比起世家大族的族长, 更像个斯文的儒生,姬玉京的好相貌大半随了他。 听闻堂弟暴卒,他一夜未眠,形容有些憔悴,眼眶微微凹陷,鬓边银丝又添了几缕,不过行止间风流洒脱的态度不减,反倒添了几分特别的风仪。 亲自将一应丧具检查过,他回到内室,屏退了下人,不一会儿便收到了谢汋的传音。 “谢仙君无恙?”他的声音有些疲惫,透着股货真价实的黯然。 谢汋无声地一哂,不觉想起当年姬玉京死时姬重宇泣不成声的模样。 伤心是真的,如释重负也是真的。 姬重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庸人,庸人作恶大抵都是这般三心二意、半推半就,坏也坏不彻底。 谢汋最瞧不上的便是这种人,不过他的声音里丝毫听不出半点鄙夷:“姬道君托付之事,在下已经办妥。” 姬重宇知道他是在催促他兑现承诺,眉宇间的伤心之色淡去:“谢仙君放心,待舍弟的棺柩抵达长留,在下便立即遣人将东西送到约定的地方。” 谢汋一笑,半开玩笑道:“姬道君谨慎些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是第一次合作。姬道君一诺千金,在下绝不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姬重宇忙道:“仙君误会了,在下并无半点怀疑仙君的意思,只是这几日庶务繁忙。” 顿了顿:“往后还有许多托赖仙君之处,还请仙君不吝援手。” 谢汋:“这是自然。” 长留距重玄千里,灵车行得慢,抵达姬氏时夜色已暝。 姬若耶的棺柩停放在灵堂中。 族中七位长老和各房的嫡长围着棺柩而立,姬重宇扫了众人一眼,沉声道:“启棺。” 便有两个力大如牛的家仆将沉重的棺盖推开一小半,露出棺中的尸身。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84节 众人向里面一望,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尸身的头颅和双手肿得像是发过头的馒头,皮肤变成紫黑色,五官早已变了形,显是中了剧毒。 姬重宇也吃了一惊,不禁埋怨谢汋,姬若耶如此死状,他方才传音时竟一句未提。 好在他不乏机变,哀恸道:“若耶要离开长留,我当时便竭力反对,可他执意要去重玄借阳泉养伤,谁知伤没养好,却为奸徒所害。” 说罢他探身从棺中取出玉匣,打开盖子取出里面的聚魂瓶,捏诀施咒验明正身——尸身虽已面目难辨,魂魄却是做不得假的。 验过魂魄没有差池,姬重宇便将聚魂瓶小心翼翼地放回匣中,又将玉匣放回棺中。 长老们心知姬若耶的死有蹊跷,几个素来与姬重宇不对付的长老自然有话说,而姬重宇一派的人则针锋相对,明枪暗箭地争论了半日。 关于如何处置姬若耶的魂魄,又是一场唇枪舌战,最后终于商议好待小敛礼结束后由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一起送去转生台。 待众人散去已是中宵,姬重宇屏退了下人,设了秘阵,探身从棺中取出玉匣置于案上,接着从袖中取出另一个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聚魂瓶——里面装的是一只开了灵智的猕猴的魂魄,只要将姬若耶的一魂一魄抽出来换成猕猴的一魂一魄,转生台仍旧会认他,但转世后他便会变得愚笨不堪,姑母留下的唯一血脉便再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匣盖,刚取出聚魂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笑声,那声音空灵飘渺,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姬重宇悚然一惊,手中魂瓶差点脱手。 他霍然转身,身后却空无一人,外头夜枭冷不丁叫起,“桀桀”之声犹如怪笑,片刻之后叫声止歇,重归寂静。 姬重宇重又转过身,心道大约是自己疑神疑鬼,他毕竟还是个人,且是个本性有些懦弱的人,因此即便多年来视姬若耶这堂弟为眼中钉,也不敢背上亲手弑亲的罪孽。 对堂弟的魂魄动手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拔开聚魂瓶的塞子,双手止不住轻轻颤抖,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一声轻笑,比方才那声更响,在阒然无声的夜里无比鲜明,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姬重宇迅速收起魂瓶,抽出拂尘,转身一看,背后仍旧空无一人。 一声又一声的轻笑从四面八方传来回荡在空荡荡的灵堂中。 “是谁在装神弄鬼?”姬重宇沉着脸道,心里却越来越恐慌,以他的修为竟然听不出那笑声是从何处传来。 正游目四顾,忽听少年的声音从棺中传来:“我在这里。” 姬重宇向棺中探身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棺材中空无一人,姬若耶的尸身不知何时竟然已不翼而飞。 他方才取出玉匣的时候那尸首明明还好端端地躺在棺木里。 就在直起身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个人影,定睛一看,却见棺盖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少年。 那是个异常漂亮的少年,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孝服,鸦羽般黑中泛蓝的长发用白色发带束起,双眼中好似倒映着星河。 他手中把玩一把青光熠熠的长剑,懒懒转动着手腕,长剑在他手中轻巧得像春日河堤上折下的嫩柳,剑光如春光倒影在春水中。 有几次看起来剑柄似乎已从他手中脱出,几乎叫人有些提心吊胆,但剑却始终在他手上。 姬重宇只觉那少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狐疑道:“你是谁?是不是重玄派你来的?” 少年莞尔一笑,忽然将手中长剑向他抛去:“你不认识我不要紧,认识这把剑就行。” 姬重宇下意识地接住剑,低下头一看,剑铭“断春”二字映入眼帘。 他的脸色变得煞白,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睁大了眼睛细细打量那少年的眉眼,豆大的汗珠沿着面颊滚落。 他喃喃道:“玉京……你是玉京……” 少年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当真是玉京?”姬重宇两眼发直。 若木不觉一哂,这老东西连自己儿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不过也难怪,姬玉京十来岁就被送到重玄,后来姬重宇只见过这儿子一两面,甚至不敢靠近他五步之内,生怕那子克父的命格应验。 “看完便还给我。”少年冷冷道。 话音未落,姬重宇手中已经一空,再一看,断春剑不知怎么又回到了那少年的手中,姬重宇越发骇然,再快的身法、再高强的修为也没办法不着痕迹地做到这一点,除非他是鬼。 莫非他那不知所踪的一半魂魄当真成了恶鬼,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了? 刹那间,嫡子出生后那十几年担惊受怕的记忆卷土重来,姬重宇浑身血液仿佛结了冰。 从儿子被批下“弑父”命格开始,他便没有一日可以安寝。奇怪的是,当那不祥的儿子终于死去,他也未见得睡得比原先踏实。 姬玉京实在是每个做父亲的梦寐以求的儿子,不到周岁他便显示出了惊人的聪明和灵秀,三四岁便展露卓绝的修道天赋,他过目不忘,过耳成颂,无论剑道还是医道都是一点就透。 只可惜有那样的命格在,生命的延续成了威胁生命的存在,他越聪明越出类拔萃,做父亲的便越害怕,也越厌恶。 可及至他真的死了,他反而时不时地想起他,止不住黯然神伤——那是他的嫡长子,也是他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的孩子,那烈火般的女子已死了,他也再不会有这么出色的儿子。 他想起他在襁褓中多么可爱,想起他对着他笑的模样,想起他晓事后阴沉着一张小脸远远望着他怀里的庶弟,想起他桀骜不驯的眼神底下遮掩不住的孺慕之情。 他想起他有一次去重玄拜访,瞥见个少年远远地望他,他一注目,那少年立即闪身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 他连那少年的脸都没看清,却知道那是他的玉京,即便他已抛弃了他,他仍旧忍不住来看他这个爹。 虎毒不食子,谁能眼睛不眨一下地杀死自己的儿子?他鬓边的白发便是姬玉京死后一夜之间多出来的。 “玉京,”他眼中酸涩,“是爹对不起你。” 若木虽不是姬玉京,这一刹那却感同身受地犯起恶心,祂冷笑了一声,剑已出手。 姬重宇手中的拂尘几乎同时挥出,一时间尘云满室,与灵堂中的袅袅香烟混在一起。 长留姬氏擅长医道,也擅长用毒,这招“遥拂仙衣”是姬氏的独门秘术,若是一般人吸入这尘雾,轻则迷惑心智,重则疯癫发狂。 姬重宇手腕重重一甩,那柔软若云的拂尘瞬间变成了根根钢针,向着若木飞去。 若木一挑嘴角,长剑在祂手中如游龙宛转,眨眼间便将拂尘尽数绞断,祂平生从不用剑,只是平日常看冷嫣练剑,不知不觉便学了几招。 虽是第一次用剑,祂却丝毫不觉生疏,反而得心应手,饶是祂也不得不承认,断春的手感、分量都恰到好处,在祂手中如臂使指。 姬重宇连祂剑招都未看清,只觉喉尖一凉,剑锋已经刺入了祂的咽喉。 少年懒懒地抽出剑,鲜血“哧”地一声喷涌而出,姬重宇睁着眼睛仰面倒下,眼中依旧满是难以置信,他殚精竭虑了一辈子,竟然还是没有逃脱被儿子弑杀的命数。 “我不是姬玉京,”那少年冷冷道,“不过你的确是死在了他的剑下。” 姬重宇仰面倒下,他没有听见少年的话,因为他的耳边响起了久违的笑声,笑声清脆爽朗,他的眼前浮现起一个着红衣的身影,没有人能将红衣穿得那么好看,因为她本就像一团火。 她逗弄着襁褓中的婴孩,对那阴森可怕的预言不屑一顾,只当是个笑话。 “我们将他带在身边,好好爱护他,悉心教导他,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他是吃饱了撑的么,没事来杀你这亲爹?” 他也想像她那样一笑置之,可他不行,他是个不受宠的庶子,他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和她的姻缘,都是他汲汲营营、一点一滴地算计来的,而她是穷桑氏家主唯一的女儿,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她生来便有的底气,他一辈子也得不到。 眼前少年的脸庞渐渐模糊。 他忽然想起一年除夕,尚且情笃的两人依偎在一起,商量着将来若有了孩子该叫什么名字。 “他身上流着昆仑一族的血,就叫玉京吧。”她清脆的声音里夹杂着庭燎中“哔哔啵啵”的爆竹声,让他也难得地雀跃起来。 “我喜欢这个名字,”他将美丽明艳的女子圈在怀里,憧憬道,“我们的儿子一定会像昆仑一样峻拔高洁。”不像他的父亲。 “玉京,玉京……”姬重宇瞪着失神的眼睛,寻找少年的身影,少年只是抱着臂冷冷地望着他。 姬重宇忽然感到一种安心,他的所有东西都是偷来的,汲汲营营一辈子,也战战兢兢了一辈子,直到此时终于不用再算计,也不用再害怕,几百年来,他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第74章 若木看着姬重宇的眼神像蜡烛一样熄灭, 心里忽然一空,好像突然少了点什么东西。 这感觉很陌生,祂虽从未亲手杀过人,但对生死一向无动于衷, 取人性命于他而言也就和人掰断一根树枝没什么差别。 迄今为止能牵动祂情绪的也只有冷嫣一人。 想到冷嫣, 祂心念不由自主地一动, 不知不觉已传音出去, 耳边响起清淡如水的声音:“顺利么?” 若木回过神来:“当然。” 他停顿了一会儿:“他已经死了。” 冷嫣微微一怔,仍旧是骄傲矜持的口吻,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祂听起来有些恹恹的。 是因为厌恶杀人?可祂若是不想杀姬重宇,本不必亲自动手的,以祂的本事有一百种办法可以收拾姬重宇。 正思忖着,便听若木道:“本座长留还有些事要处理,剑先还你。” 话音甫落, 断春已出现在冷嫣房中几案上。 冷嫣拿起剑擦拭,一边道:“有事传音给我。” 若木立刻道:“本座能有什么事,倒是你,我不在的时候别碰那块破镜子, 出事都没人进去捞你。” 冷嫣答应道:“知道了。” 若木狐疑:“你不会是随口敷衍本座吧?” 冷嫣:“……”被看穿了。 若木不吭声也不断开传音, 冷嫣几乎能想见祂的神情,只得道:“我答应你就是, 你不在的时候不进照机镜。” 若木哼了一声算是网开一面。 断开传音, 祂恍然觉得那女子冷冷淡淡的一字一句, 不知不觉却将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填上了。 …… 叶蛰宫中,石红药趁着夜深人静时悄悄来到谢汋住处, 将三个聚魂瓶交给谢汋, 谢汋只扫了一眼便随意收进案边的银匣子里。 石红药咬了咬唇道:“仙君打算什么时候送他们去转生台?” 谢汋心不在焉:“过几日, 待此事过去。” 他按捺住不耐烦,温声道:“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 石红药未再多言,便即退了出去。 密室的石门一阖上,谢汋立即将手放在匣子上,轻轻一运劲,整个匣子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熔化成银水淌想来。 想起石红药的天真,他不由一哂,转生台莲池中总共只有十九朵莲花,机会有限,怎么会浪费在肇山派那几人身上,他们的确无辜,但被人踩死的蝼蚁何尝不无辜?又有谁去同情? 那三人错就错在他们太弱小,又太倒霉,在错误的时机出现在错误的地方。 谢汋等了一夜,等到翌日午时,没等来□□的报酬,却等到了姬重宇的死讯和七日后姬若耶继任家主典礼的请柬。 他立即赶到天留宫议事堂,夏侯俨不在,许、章两位长老和郗子兰却陆续到了。 几人都是一脸困惑,就在这时,夏侯俨终于到了。 “师兄,姬氏的消息是真的?”谢汋道。 夏侯俨揉了揉额角,颔首道:“方才终于联络上送棺柩前往长留的弟子,消息没错,姬重宇死了,姬若耶还活着。姬重宇昨日半夜死在灵堂里,紧接着姬氏遭到血洗,几个一向支持他的族老和一批族中亲信都被杀鸡儆猴。手段之雷厉风行,比起他亡母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85节 几人面面相觑,郗子兰蹙眉道:“可是姬若耶之死不是我们亲眼所见的么?这还有假?” 谢汋已经想通了其中关窍,沉着脸道:“难道那个姬若耶是假的?” 夏侯俨颔首:“我们这些时日见到的那个姬若耶是假的,真正的姬若耶在来重玄的途中便与侍从互换了身份。姬若耶在姬氏许多年深居简出,便是姬氏也有许多人从未见过他,别说外人了。” 郗子兰蹙起眉,贝齿咬着嘴唇,脸色难看,她这些日子一直在吃穿用度上和重黎殿较劲,不知多少次因为被那人明嘲暗讽眼光差而郁闷,到头来却是个赝品。 谢汋冷笑道:“没想到一个赝品将我们这些人耍得团团转。” 他的脸色比师妹还难看,以他的敏锐洞见,竟然丝毫没看出那姬若耶是下人假扮的。 即便是现在,他还是不能置信,那个赝品的风姿行止、样貌气度,怎么看都不像个侍从,若说有哪里不对劲,反倒是真正的姬若耶自小经脉尽毁、体弱多病,应该没那么嚣张矜贵才对。 章明远道:“既然他是假,那真的那位……” 谢汋和夏侯俨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姬若耶”出事当晚那个临危不乱、气度出众的俊秀侍卫。 两人都甚为懊恼,这样一个人在人群中出类拔萃,他们本该注意到的,奈何那赝品光芒万丈,真品成天跟在他身边,竟然也被衬得不起眼了。 谢汋抚了抚下颌:“姬若耶不是经脉尽毁了么?没有修为怎么坐得稳姬氏家主的位子?” 夏侯俨摇了摇头:“听说他的经脉已恢复,如今已有炼虚期五重境的修为,虽然不算高,但以他的天资假以时日化神不在话下。他母亲留下的势力不容小觑,只要他不是废人,不愁没有人追随。” 谢汋若有所思:“经脉离奇恢复实在难以索解,那个赝品也古怪,天生会演戏的人当然也有,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夏侯俨道:“另外还有一件事。” 他顿了顿:“七日后的继任大典,姬若耶广邀各大宗门和世家,听说还请了偃师宗的人,对方已经答复,确定会到场。” 这些消息当然不是送灵柩的弟子能打听出来的,重玄在各大宗门和世家都埋了暗线,在场诸人都不以为怪。 许青文忍不住拍案,横眉道:“又是偃师宗!” 郗子兰听到偃师宗便想起那青衣傀儡重伤玉面天狐和崔羽鳞的可怖情形,本就白皙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她心怀侥幸:“或许只是因为姬若耶在姬氏地位未稳,想多争取几个盟友?” 许青文温和道:” 谢汋“扑哧”一笑:“小师妹,偃师宗大还是我们重玄大?” 郗子兰不明就里地忽闪了一下楚楚动人的大眼睛:“当然是我们重玄大,这还用问么。” 谢汋道:“众所周知偃师宗与重玄有仇,别的宗门就算要与他们眉来眼去也不会放在台面上,姬若耶放着我们重玄这个现成的盟友不要,却冒着得罪我们的风险去拉拢偃师宗?” 郗子兰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还是三师兄聪明,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把我都绕晕了。” 许青文温和道:“子兰天资聪颖,只是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不上心罢了。” 谢汋笑道:“小师妹能一直这样天真可爱宛如赤子才是最难得的。” 郗子兰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又在讥笑我笨。” 谢汋道:“小师妹怎么会笨,懂得装笨的女子才是最聪明的。” 郗子兰佯怒,向许青文告状:“许长老,三师兄又在骂我。” 许青文无可奈何地摇头:“真拿你们师兄妹没办法,阿汋也是,这么大个人了还总是拿师妹打趣。” 谢汋道:“我明明是夸她聪明。” 章明远沉默地望着郗子兰,眼中有淡淡的忧色,凌师兄在时偶尔还会语重心长地教导郗子兰两句,他失踪后没人敢说一句重话,她修行练剑越发松懈,宗门中的事务也不爱理会,连玄委宫都是许青文帮着打理的。 而她母亲在她这个年纪早已独当一面,甚至出面号令九大宗门盟军攻打魔城,若非身负羲和传人之职,她一定是当仁不让的掌门人选。 想起梦中师妹妘素心冰冷又失望的眼神,他不禁愧疚难当,当年郗子兰出事他没能阻止,用了伤天害理的手段让她起死回生,事后却没有尽到长辈的教导之责,若是妘师妹泉下有知,她会怎么想? 他向来是师兄妹中最没有主意的一个,又一向与人为善,此刻却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勇气,向夏侯俨道:“姬氏继任大典,阿俨准备派谁出席?” 夏侯俨瞥了眼谢汋:“姬氏的事有蹊跷,我想亲自去一趟,三师弟与我同去。” 章长老向郗子兰道:“子兰还未去过长留吧?不如跟着两位师兄同去。” 郗子兰有些诧异,不等她回答,许青文便道:“方才说了偃师宗的人也会去,这么危险子兰还是留在宗门吧。” 换了平日,章明远一定立即顺着她的意思,可这回却格外坚持:“姬氏继任大典,大宗门都会派人道贺,想必偃师宗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难。” 许青文仍旧不赞同:“如今是多事之秋,依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章明远道:“子兰是羲和传人,早晚要将责任担在肩上,她一直在宗门中养伤没有机会,这回姬氏大典正是个良机,可以带她见见其它大宗门的大能。”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我们再担心也不能看顾她一辈子。” 许长老有些动摇,转头问郗子兰:“子兰想去么?” 郗子兰在宗门中成日百无聊赖,有出门的机会自然乐意,对她而言继任大典或是别的事不重要,她也不关心大宗门之间盘根错节的势力,只要能游山玩水,顺便在清微界举足轻重的一群人面前露个脸,对她来说便是何乐而不为。 她点点头:“听说长留山水秀美,风光与重玄大不相同,姬氏高门华族,想来也是气象万千,我也想去开开眼界。” 章明远听她一心只想着游玩,不由暗暗叹息,只盼着出去历练一回能有所长进。 夏侯俨不置可否,谢汋饶有兴味地看戏,许青文正踌躇着,忽听门外有道僮禀道:“玄渊神君驾到。” 话音甫落,谢爻便不疾不徐地走进议事堂。 他手中拿着一封银色的请柬,向夏侯俨道:“师兄留下来主持宗门事务,我去长留。”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却不容辩驳。 众人闻言甚是诧异,饶是郗子兰再怎么天真也不会以为谢爻去长留是为了陪她,讶然道:“阿爻哥哥一向不理会这种俗事的,怎么想起来要去?” 谢汋道:“师兄可是知道了偃师宗那人也会露面?” 谢爻点了点头:“我去会会那位偃师宗宗主。” 郗子兰担忧道:“阿爻哥哥离开玄冰窟……伤势不要紧么?” “无妨,”谢爻道,“不过一两日。” 郗子兰道:“那就好,千万别勉强,若是不舒服就早些回来。” 谢爻温柔道:“我知道。” 许青文如释重负:“有阿爻同去我就放心了。” 第75章 继任大典在长留姬氏的七星大殿中举行。 七星殿曲廊回环, 重檐飞阁,正殿尤其古朴雄浑,面阔十九间,进深九间, 殿内却没有一根柱子, 四角各镇一块七星石, 将整座大殿支撑起来, 上千宾客济济一堂也不见丝毫拥挤。 典礼戌正开始,此刻距戌正尚有小半个时辰, 宾客陆陆续续到来,有的御剑,有的腾云驾雾,有的乘坐凤驾麟车,一时间只闻鸾铃交响, 凤鸣马嘶,寒喧之声四起。 训练有素的家仆将宾客导引到座中,场面热闹却井然有序,也只有姬氏这样的世家大族才能安排得如此妥帖。 重玄一行人照例掐着典礼即将开始的时候到场, 赞者洪亮的声音响起:“恭迎重玄门玄渊神君、琼华元君、玄镜仙君并门下诸仙君、道长大驾。”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几乎无人知道谢爻竟会亲临长留出席新任家主继任大典,在场众人都大吃一惊。 郗子兰感到无数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 却没有丝毫不自在, 她身为羲和传人, 生来便受万人瞩目,早就习以为常。 她着了一身天宫锦的华服, 端庄中不失轻灵飘逸, 额前一颗月华珠价值连城, 将她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笼罩在如烟似雾的光华中,便如雾里看花,更具朦胧之美。 不过除了一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弟子,众人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即回到谢爻身上。 比起这个羲和传人兼清微第一美人,众人对当世第一大能玄渊神君显然更感兴趣,抛开那玄虚飘渺的“羲和神脉”,琼华元君唯一重要的身份只是玄渊神君的道侣罢了,她的美貌更只能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在场有见过她父母,尤其是领略过妘素心当年风采的,难免在心中比较,然后暗暗叹息,妘素心何尝需要外物装点,她自己便是最璀璨的明珠,她的剑便是最夺目的光华。 郗子兰却不知别人怎么想她,兀自暗暗得意。 谢汋传音道:“小师妹,所有人都在看你,不枉你花了一个时辰梳妆打扮。” 郗子兰双颊泛着兴奋的红光,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三师兄只会讥笑我。” 说罢便去觑谢爻,然而男人的侧脸犹如冷玉,仿佛压根听不见他们的传音。 谢汋一边和师妹说笑,却不耽误他眼观八路耳听四方。向殿中扫了几眼,已经到场的门派、世家有哪些,分别都派了哪些人来,他心里便已有了数。 令他吃惊的是,他们一行人已经姗姗来迟,但宾客席中仍空着的地方却有三块,一是首席,一是次席,一是末席。 他在殿中未曾见到凌虚派的人,那末席自然是留给他们的。偃师宗的人也不见踪影,那次席想必就是留给偃师宗的了。 其他宾客少有听说今日姬氏邀请了偃师宗到场,都在揣测那次席究竟是留给谁的,排名第二的无量宗自是最尴尬的,他们身为天下第二大宗,座次却在第三,那位左长老脸色已不太好看。 姬若耶连家主之位还未坐稳,先已将天下第二大宗得罪了,许多人在心中暗自盘算,不过姬氏向来与重玄走得更近些,而重玄与无量面和心不和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两个宗门都修剑道,无量自不愿被重玄压一头。 前些时日凌霄恒出事,重玄损失一位大能,那两日无量宗便似过年一般,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重玄当初罹遭冥妖之祸尚且能恢复元气,又怎会因为区区一个长老出事而式微,看众人的神色便知,只要有昆仑君镇守,有源远流长的昆仑传承,有羲和神脉这个象征,重玄便依然稳居第一宗门之位。 重玄一行理所当然地向首座走去,那引路的姬氏家仆却行了个礼,歉然道:“诸位贵客恕罪,那些座位是留给其他客人的。” 他的声音并不算响,但修道之人耳力过人,连最角落里的宾客都听得清清楚楚,场中不由哗然一片。 这姬若耶一场继任典礼接连得罪第一和第二大宗,他是嫌这家主的位子坐得太稳么? 谢爻不以为意,微一颔首,便即向次席走去。谢汋无所谓地跟了上去,心里却在冷静地盘算,还未到场的只有凌虚派和偃师宗,这尊位自然是留给偃师宗的了。想到重伤他的那个女子,他的心微微往下一沉,眼皮不知怎的跳起来。 郗子兰却不甘心地顿住脚步,笑着问那家仆:“不知还有哪位嘉宾未至?” 她的态度温和谦恭,但在这节骨眼上问出来已显得小家子气了——谁都知道是对座次安排不满。 又有不少人暗自摇头,这对道侣,一个超然物外,一个却锱铢必较,可以说高下立判。这数百年来郗子兰避世不出,众人都好奇妘素心与郗云阳生出的女儿是什么样,今日一见,却只能叹息一声。 那姬氏家仆正要答话,忽听门口的赞者又扬声道:“偃师宗宗主与护法驾到。” 众人闻言大惊,当下谁也顾不上郗子兰那点争位的小事,都伸长了脖子向门口张望——玄渊神君虽稀罕,至少有人见过真容,这位偃师宗宗主近来在清微界兴风作浪,却几乎没人见过其人,连她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正思忖着,神秘的宾客已经走进殿中,其它宗门都带着一大群门人弟子和随从,这偃师宗却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样貌约莫二十来岁,着玄色道袍,只在衣缘绣了一圈银色辟邪纹,男的看着还是少年模样,却是遍身珠宝绫罗,晃得人眼花。 众人方才听那赞者说一个是宗主,另一个是护法,他们只见两人并肩行来,但觉眼睛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般,只不知哪一个是宗主,哪一个是护法。 正揣测着,便听引路的姬氏家仆向那女子道:“宗主有请。” 又向那护法道:“护法请。” 众人方知这消瘦苍白的年轻女子便是传说中的偃师宗主。 她生得极美,但是几乎没人去注意她艳丽的容貌。从偃师宗在烛庸门初次露脸,到如今不过短短两个月,已经成为清微界不容小觑的一股势力,且行事之果决、手段之狠辣令人咋舌。 没有人敢对这样一个人评头论足。 谢汋在凌虚派见过那黑衣女子,此时见到她不觉惊讶,只觉“果然如此”,但他看清那华服少年的模样,脸色却是一变,那少年竟赫然就是那假冒的“姬若耶”。 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眨眼之间他心中已转过无数念头,却怎么也想不通真正的姬若耶是怎么在堂兄的眼皮子底下和偃师宗的人勾结到了一起,又是用了什么手段,竟在他和夏侯俨两人的查探下瞒天过海。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86节 那么他们知不知道是他受姬重宇之托下的手? 他们今日出现在这里,又有什么目的? 太多难以索解的疑团,他的手心里不禁有了汗意。他定了定神,无论如何,姬氏已投靠了偃师宗,今日恐怕来者不善。 不过若是他们想要在这里对他们下手,恐怕如意算盘会落空,且不说有谢爻在,其它宗门也不会允许有个异类坏了规矩——偃师宗若是想在正道立足,便不能任意妄为。 其余重玄弟子的脸色也不好看,都知道偃师宗的人与他们有仇,严防死守生怕有偃师宗的傀儡混入宗门,却不知偃师宗的人天天大剌剌地在宗门中晃来晃去,竟无一人察觉他的身份。 只有谢爻神色依旧淡淡的,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能让他惊讶,他的目光扫过那少年,落在黑衣女子的脸上,就像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他。 看见女子左眼下的那颗胭脂泪痣,他的心脏仿佛被什么灼烫了一下。 姬氏家仆将两人引到首席,冷嫣目不斜视径直从重玄众人身边走过,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若木却站住脚步,笑道:“诸位别来无恙?” 重玄众人都默不作声。 若木瞟了大惊失色的郗子兰一眼,笑得越发粲然,对那姬氏家仆道:“她想坐首席,便让她坐首席吧。” 说着向重玄众人道:“这尊座就和所谓天下第一大宗一样,不过虚名尔,我们不稀罕,谁稀罕谁拿去。” 郗子兰仿佛被人一巴掌掴在脸上,脸顿时涨得通红,再也说不出什么话,快步走到谢爻身边,与他一起入了座。 偃师宗两人也入了座。 方落座,外头雄浑的钟声响起,戌正眼看着就要到了。 姬若耶从内殿中走出来,向众宾客团团一揖:“多谢诸位拨冗光降寒舍,在下荣幸之至。” 说完一通场面话,他扫了眼席中,看着为凌虚派准备的坐席,问侍从道:“凌虚派的道友还未到?”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阵骚动,赞者的声音里有一丝慌张:“凌虚派诸位道友……这……这是何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群披麻戴孝的修士潮水一样涌入殿中,少说也有上百人,为首八人竟然抬着一口檀木棺材。 众人暗自纳罕,都猜凌虚派是不是与姬家有仇怨,抬着一口棺材来寻衅滋事。 姬若耶目光微动,从主位上站起身,快步迎上前去,向为首之人道:“这位道长,此举不知是何意?” 为首之人却长揖至地:“在下无意冒犯,实是无处伸冤,迫于无奈,只能借姬道君继任大典之机,请诸位道友为敝派主持公道!” 说罢竟然要向姬若耶下跪,姬若耶立即托住他手肘:“道长不必行此大礼,有什么冤情说出来便是,今日清微界正道宗门齐聚在此,一定能为道长主持公道。” 那人霍然起身,遥遥指着重玄的坐席:“在下要为家师,敝派宋掌门讨个公道,谢汋,你残忍杀害我恩师,我凌虚派与你不共戴天!” 第76章 谁也料不到姬氏家主的继任典礼上会出这样的幺蛾子, 殿中顿时一片哗然,所有人都看向谢汋。 郗子兰不知所措地望向谢汋:“三师兄,这不是真的吧?” 谢汋恍若未闻,嘴角仍然挂着那轻佻的笑容。 郗子兰又看向谢爻:“阿爻哥哥……” 谢爻什么也没说, 只是握了握她的手。 郗子兰顿觉心安, 谢爻就像一座山, 缄默但可靠, 只要有他在便什么都不用担心。 谢汋向那为首的凌虚弟子道:“我平白无故为何要杀贵派掌门?” 他心里却没有面上那么镇定自若,凌虚派的折戟是一切的开端, 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宋峰寒当然不是他杀的,但他的确去过凌虚派,也的确“杀”过宋峰寒,他的剑甚至已刺入了对方的咽喉,只不过那是个傀儡。 姬若耶也道:“这位道友稍安勿躁, 众所周知重玄是正道魁首,玄镜仙君德隆望尊,素来以除魔卫道为务,怎么会无缘无故戕害贵派掌门, 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 谢汋一听他口风便知这场大戏他也有份, 此人显然已经唯偃师宗马首是瞻,这继任典礼根本就是请君入瓮, 一丝寒意顺着他的脊背慢慢往上爬。 那凌虚弟子道:“在下姓萧, 贱字逢君, 是家师座下首徒。上个月十一,在下有事去向家师禀报。到得掌门院外, 僮仆道重玄门的谢仙君到访, 掌门正在正堂与贵客议事, 在下便在屋外廊下等候。 “不多时,院子里头传出争执之声,在下听见‘岁贡’云云,知道谢仙君是因为岁贡延误之事前来质问。” 他说着向众人一揖:“诸位想必都知道,凌州城前阵子冥妖为患,凌州百姓商贾饱受其苦,商道断绝,商号店肆不知关了多少,敝派亦是入不敷出。家师恳切陈情,求谢仙君宽限几日,谁知谢仙君竟毫不容情,斥责敝派阴持两端,私下将重玄的岁贡送去了归元……” 话音未落,归元宗到席的女长老看着谢汋道:“这是贵派与凌虚之间的事,与敝宗有何干系,为何无故攀扯?若是传出去,让诸位道友误会敝派也是那等唯利是图、横征暴敛的做派,敝派岂非百口莫辩?” 谢汋淡淡一笑:“重玄与归元一向亲如手足,戚长老想必不会听信小人之言,叫人挑拨离间。” 萧逢君立即道:“谢玄镜,你见利忘义,残害家师,直到现在还在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众人只见他脖颈上青筋凸起,显是愤怒已极。 戚长老冷笑了一声,袖手道:“左右此事与敝派全无瓜葛。” 萧逢君行个礼道:“长老见谅,在下并非想将贵派牵扯进来,只是一五一十将当日所见所闻说出来,为家师讨个公道。” 若木瞥了冷嫣一眼,传音道:“这姓萧的小子演得倒挺像。” 冷嫣淡淡地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萧逢君接着道:“家师和谢汋争执不休,最后谢汋威胁家师,令他三日内将三成岁入送到重玄,否则就……” 他哽咽了一下:“否则就杀了他,换个听话的。” 座中宾客一听“三成”都惊诧不已,谁都知道凌虚派富得流油,也知道凌虚派向重玄纳贡换取庇护,但万万没想到竟然要刮去岁入的三成之多。 萧逢君解释道:“往年一向是抽两成的,但谢汋说敝派延误岁贡,要多罚一成。” 若木抱着臂,向重玄乜了一眼:“天下第一大宗果然名副其实,起码胃口天下第一。” 这话说得刁钻促狭,有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重玄一众弟子脸上发烫,修道之人餐风饮露,但偌大个宗门数千口人自然有许多花销,九大宗门都有生财之道,可是大肆敛财放到台面上总不是光彩的事。 郗子兰一张粉脸已涨得通红,她花钱如流水,却最不愿与钱财扯上关系。 众人看向谢爻,只见他依旧神色如常,竟无一丝恼怒之意,不禁暗暗感叹,这玄渊神君果然是个人物,着实沉得住气。 萧逢君道:“凌州因冥妖之祸元气大伤,家师怎忍再加重税赋?三日之内上哪里去筹措那么多钱财?” 他顿了顿:“在下只当谢汋只是出言威胁,没想到片刻后屋内便响起了兵刃相击之声,在下也顾不得失礼,便即冲了进去,然而……” 他眼眶一红:“终究是晚了一步,在下进去一看家师已被他一剑穿喉……” 姬若耶同情道:“萧道友节哀顺变。” 谢汋正想说什么,郗子兰抢着道:“你说你亲眼见到谢仙君杀了你师父,若此事是真的,他怎么会留下你这活口?可见你根本就是含血喷人!” 她以为找出了那凌虚弟子话中的破绽,正暗自得意,谁知他却直勾勾地瞪着她,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烧,他指着谢汋,一字一顿道:“因为我佯装归顺于他,答应当他的傀儡,从此替他重玄卖命!因为我忍辱负重,曲意逢迎,只为有朝一日替家师雪冤!” 郗子兰无言以对,咬着嘴唇,无措地看向谢爻。 谢爻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向萧逢君道:“萧道友可有真凭实据?” 萧逢君道:“若是在下拿出真凭实据,神君能不能给在下一个公道?” 不等谢爻说什么,一直隔岸观火的无量宗长老忽然开口道:“这位道友放心,重玄是天下仙门的楷模,玄渊神君大公无私,若是门下弟子当真谋财害命,定会严惩不贷,怎会姑息养奸,包庇门徒?” 她顿了顿道:“退一万步说,就算神君当真徇私,我拼了这一身老骨头,也要替你讨个公道。” 谢爻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向偃师宗坐席上那黑衣女子投去淡淡的一瞥,她也在看他,一双翦水双瞳冰冷清透,好似琉璃。 她看着他,就像一个无情地猎人打量罗网中挣扎的猎物。 偃师宗坐席上突然传出一声轻笑。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那位护法。 少年懒懒地向无量宗长老道:“谢仙君是神君堂弟,谢氏只剩下这点血脉,神君剑法若神,若是有心庇护……在下无意冒犯这位长老,不过说实话,十个你加起来也不是他对手。” 无量宗长老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冷哼了一声道:“神君身为昆仑君,惩奸除恶义不容辞,想必不会被一点俗世血脉亲情羁绊,老朽相信,只要罪证确凿,神君定会清理门户,大义灭亲。” 本来还只是“严惩不贷”,怎么惩罚却有余地,一通话赶话,眼下已变成“大义灭亲”。 若米从主人袖口中探出头来,瞧这大拇指奉承道:“论煽风点火,神君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谢爻如何不知那少年是有意为之,他无动于衷的眼神中终于多了一丝冷意,任谁被那样的目光看一眼都会不寒而栗。 但那少年没有半点惧色,微抬下颌,眼中满是讥诮。 谢爻看了眼堂弟,谢汋冲他满不在乎地一笑,但他看得出那笑容中已有了一丝勉强。 以他的聪明,当然知道他们已落入了对方的罗网中,偃师宗那两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不知还有什么后招等着他们。 “神君,你说是不是?”无量宗长老步步紧逼。 谢爻撇开视线,冷冷道:“自然。” 谢汋一早料到他会如何抉择,但这两个字还是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令他遍体生寒,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对这世上唯一的血亲,竟然还是有些许期待的。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郗子兰看看谢爻,又看看谢汋,隐隐感到有些不安,用秘音道:“三师兄,你是无辜的,分明是偃师宗那女人重伤了你又杀了宋峰寒嫁祸给你,阿爻哥哥一定有办法还你清白。” 谢汋一哂,随即叹了口气:“小师妹,我有没有真的杀死宋峰寒并不重要。” 不等郗子兰弄明白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又道:“不过你三师兄也不会束手待毙。” 他看向萧逢君:“你有什么证据便赶紧拿出来吧。” 萧逢君道:“证据便在家师的灵柩中。” 说着向姬若耶一揖:“给姬道君的继任大典添乱,在下委实过意不去。” 姬若耶正色道:“无妨,若有误会,能及时澄清也好。” 萧逢君跪下向棺柩叩了三个头,接着起身向门人道:“开棺!” 沉重的棺盖缓缓打开,一股白气从棺中冉冉升起,寒意弥漫开来。 萧逢君哽咽着道一声“冒犯师尊”,便即捏诀施咒,宋峰寒的尸身慢慢从棺中浮起,乍一看与活着时无异,只是失了血色。 萧逢君向上座一揖:“请诸位尊长验明师尊喉间的伤口是何路剑法。” 众人自有一番退让,最后推举出四位德高望重的大能上前验伤,验罢,无量长老面色凝重:“是重玄六十四卦剑法中的坎为水。” 宾客再度哗然,“坎为水”正是谢汋最得意的剑招之一。 无量宗长老看向谢爻:“若是神君信不过老朽,可以亲自验过。” 谢爻道:“方长老一言九鼎,既然长老验过为真,在下无需多此一举。” 方长老道:“既然神君已承认宋掌门命丧贵派独有的六十四卦剑法之下,想必已有决断。”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87节 谢汋冷笑了一声:“伤口只能证明宋掌门是被六十四卦剑法所杀,并不能证明是被在下所杀。” 归元的长老道:“阁下这便说不过去了,谁都知道贵派六十四卦剑法中除了几招之外概不外传,宋掌门即便不是阁下所杀,也是阁下同门所杀。” 谢汋道:“长老此言差矣,据在下所知,这里便有一人熟谙六十四卦剑法。” 归元长老道:“哦?是谁?” 谢汋向偃师宗坐席一指:“便是这位偃师宗宗主。” 归元长老也看向那玄衣女子:“宗主当真会使六十四卦剑法?” 女子言简意赅:“不会。” 她身旁的少年一哂,向谢汋道:“贵派未免有些敝帚自珍了,以为人人都稀罕你们那套剑法呢。” 冷嫣从未在众人面前使过六十四卦剑法,这种事情自然无法查证。 萧逢君道:“在下这里还有别的证据。”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菱形的水晶:“这凝影石中有谢汋当日来过敝派的证据。” 话音甫落,光影自他掌心中涌出,却是谢汋在蓬莱岛附近海域破坏凌虚派护阵的经过。 谢汋脸色微微一变,这才知道那层不堪一击的阵法并非叠加的护阵,而是用了什么法子与凝影石相连,将那段经过留了影。 归元长老道:“谢仙君去找宋掌门,不光明正大拜访,却突入别人家的护阵,莫非一开始便有别的目的?” 谢汋道:“我倒是想去拜访,奈何向宋掌门传信皆石沉大海,只能出此下策。” 萧逢君冷笑道:“贵派是天下第一大宗,随便哪位仙君都可对敝派一派之长呼来喝去,说家师敢对贵派的书信传音置之不理,有人信么?” 自然没有人相信宋峰寒有这个胆量,即便真的转投归元,他也不敢这样得罪重玄。 谢汋道:“凝影石不过证明我那日去过贵派,我若要杀你师父,怎么会那么傻用六十四卦剑法,留下证据给你? “再说我有什么必要杀宋峰寒?只是谋财何须害命?我看是有人知道我当天去过,故意栽赃嫁祸,萧道友在尊师死后顺理成章代行掌门之职,我看你的嫌疑也不小呢。” 他顿了顿:“倒不如将尊师魂魄唤出来问一问,不就水落石出了么?” 萧逢君咬牙切齿道:“你不但杀害家师,还毁他魂魄湮灭证据!” 谢汋一哂:“真相究竟如何,想必诸位心里都有计较,在下便不多言了。若是这样的所谓‘证据’也能将人定罪,未免太过儿戏了。” 话音未落,宾客席间传出一道声音:“宋峰寒没有留下魂魄,这里却有吾儿的魂魄!” 众人循声望去,有人认出那是凤凰一族崔氏的坐席。 一男一女两人站起身,女子怀中竟抱着一颗火红的蛋。 谢汋看清两人模样,脸色终于一变,那是崔羽鳞的父母。 众人都不知那对道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听蛋中传出瓮瓮的声音:“弟子崔羽鳞给师尊请安。” 那声音像是淬了毒,满满都是恨意:“弟子只想问一句,师尊为何杀我?” 第77章 听见崔羽鳞熟悉的声音, 谢汋嘴角那抹微笑终于消失不见。 凌虚派会勾结偃师宗,但崔羽鳞的父母绝不会,因为重伤崔羽鳞的始作俑者便是偃师宗,他们真的是来寻仇的, 崔羽鳞的魂魄也不会有假。 石红药, 崔羽鳞的魂瓶是石红药送去转生台的, 那蠢物出了纰漏。 这回来姬氏他也带上了石红药, 眼下她就在他身后,同别的弟子坐在一起, 他一转头就能看见那张蠢钝的脸。 他当然没有回头,他生怕自己看她一眼会忍不住当场杀了她。 他早该想到她妇人之仁,又是崔羽鳞的徒弟,或许会于心不忍——直到此刻他也没有怀疑石红药会背叛他,这女子太简单, 太愚蠢,还在憧憬着与他同赴桃源、长相思守。这样一个人是不会背叛他的。 不过蠢人容易惹祸,却也比聪明人更好摆布,以她对他的痴心, 一定不会将他供出来。 谢汋心念如电转, 崔羽鳞只是凭那瓶灵药和那段功法推断出是他杀了他,但只要石红药三缄其口, 他一径否认, 谁也拿不出真凭实据来。 正思忖着, 他不经意瞥见谢爻在看他,便抬起眼向他一笑, 堂兄的目光立即冷了下来, 冷得像寒刃上的霜花。 宋峰寒不是他杀的, 即便真是他杀的,也和戕害同门、残杀弟子完全不同。 想到残杀弟子,谢汋眼中浮现出讥诮的笑意。这抹笑意没逃过谢爻的眼睛,他的脸色微变,眼里的寒冰碎了,露出空洞,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窿。 谢汋转向崔氏夫妇:“羽鳞是被偃师宗所伤,其后急于恢复功力,误入歧途,这才不幸殒命。” 他叹了口气:“在下身为师长,有失察之责,其咎难辞,两位迁怒亦是人之常情。” 崔母怀中那枚红彤彤的凤凰蛋里又传出声音:“阿娘休听他狡辩,儿子千真万确是叫他害死的!千真万确!若是有一个字作假,便让儿子再也见不到阿娘……” 说着嘤嘤地哭起来。 宾客们面面相觑,心道扁毛畜生果然不太聪明,头小。 若木听得直起鸡皮疙瘩,传音给冷嫣:“这烧鸡怎么回事?” 冷嫣道:“大约吃错了药。” 崔母一手抱着蛋,一手指着谢汋,恨声道:“直到此刻你还在砌词狡辩!吾儿在离火珠里强撑着不去转生台,便是要当着众道友的面说出谁是杀人凶手!你这脏心烂肺、人面兽心的凶手!” 众人:“……”原来那玩意是珠子不是蛋。 崔父抚了抚道侣的背,向谢汋道:“羽鳞所服丹药,所练功法都是谢仙君所授,仙君打算如何解释?” 谢汋一哂:“羽鳞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们师徒情如父子,关系一向融洽,我有何理由害他?” 崔父道:“这理由难道不该问仙君自己?” 崔羽鳞止住了哭,离火珠红光闪耀,仿佛他的怒火:“功法是谢汋传音告诉我的,丹药是谢汋让石红药送来的,我死后她悄悄将剩下的药藏了起来,你们不信就把石红药拿来问问!” 谢汋冷声道:“我知你经脉受损,故此命人送益气的丹药给你,没想到你自己行差踏错,却一味推卸责任,说到底是我教导无方。” 崔父冷笑了一声:“既然谢仙君不肯承认,那便唤那送药的弟子来问一问。” 说着看向重玄坐席:“敢问座中可有一位姓石的弟子?” 众弟子都看向一个着天青色绣银道袍的女弟子,她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头几乎垂到了胸前。 良久,她终于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但仍然低着头,似乎很害怕。 谢汋心头掠过一抹疑云,石红药虽有些驽钝,但平日并不是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他感到一切又在慢慢脱离他的掌控,这种感觉犹如一群蚁虫啃啮着他满是孔洞的心脏。 他瞥了一眼堂兄,谢爻始终冷冷地看着他被众人围攻,带着股事不关己的漠然,仿佛在云端俯瞰苍生的真神。 不过一个用阵法和人力造就的半神罢了,谢汋一哂。从他心脏的空洞里,丝丝缕缕的黑暗慢慢渗出来,涌入他的魔脉中,吸血藤一般的魔脉贪婪地汲取着从他心底深处涌出的黑暗,迅速充盈、蔓延,仿佛要撑破他的骨骼和皮肤。魔脉在他体内疯狂蔓延,几乎让他生出一股无所不能的错觉。 “红药,”他看着怯懦不安的女子,心中满是轻蔑,语气却格外温柔,“我可曾让你送毒药给你师父,事后又支使你毁灭证据?” 他仍旧十分笃定,石红药这样的女子,也许会因为良心不安而拖泥带水,但绝不会忍心背叛自己倾慕之人。 正思忖着,却见石红药缓缓抬起头来,眼含热泪地望着他,随即跪倒在地:“师祖,请恕弟子不能再替师祖遮掩下去……” 谢汋刹那间如坠冰窟,直到此刻,他方才想到另一种可能。 石红药背叛了他。 石红药接着向崔母手中的离火珠叩首:“弟子送药时一无所知,无意间害死师尊,弟子最该万死。” 崔羽鳞厉声数落道:“逆徒,你这逆徒!我就不该因为石氏收下你……” 崔父打断他,盯着石红药道:“你一开始不知道就算了,事后为何不说出真相,却助纣为虐帮他湮灭证据?” 石红药泪如泉涌:“师祖要挟弟子,说弟子已背上了弑师的罪业,若是不帮他,便将事情揭发,说是我恋慕师尊,求而不得,这才因爱生恨,痛下杀手……师祖还说他是一峰之主,要碾死弟子易如反掌,就算掌门和长老们知晓也不会追究他……” 郗子兰道:“你休要胡说,重玄门风谨严,绝不容许这等事发生。” 石红药抹着眼泪道:“师祖杀死座下首徒眼睛也不眨一下,何况是我这不名一文的小弟子?” 郗子兰一时叫她驳得哑口无言。 殿中响起窃窃私语,郗子兰越发感到无地自容,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谢汋几乎对石红药有些刮目相看了,若是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一定感到十分有趣,但发生在自己身上便不那么有趣了。 怒火几乎将他的五脏六腑烧起来,世间最令人愤怒之事,莫过于被一个蠢人背叛,被一个蠢人愚弄。他并不介意任何一个人背叛他,唯独石红药的背叛让他火冒三丈——这个他鄙薄蔑视,连一根头发丝都瞧不上的驽钝女子,迷恋他成狂的蠢物,竟然耍得他团团转! 他恨的不是背叛,是沦为蠢物和废物。 此时再辩驳已失去了意义,他太相信石红药,她掌握着他所有的秘密,纵使其它事都可以抵赖,但他身上的魔脉却是藏不住的。 他瞥了眼偃师宗的坐席,只见那玄衣女子一张脸冷若冰霜,简直叫人怀疑她的血也是冷的,连嘴唇都冻得失了血色,只有眼下的胭脂痣在灯火下红如泣血。 她究竟是什么人?究竟和他有什么仇?他不信是因为偃师宗灭门之事,偃师宗覆灭是上一代的事,他和谢爻这些小辈甚至连听都不曾听说过,他也是最近才从夏侯俨口中得知的。 她这样处心积虑,一定和他们有血海深仇,而且从她的手段来看,她似乎很了解他们每个人…… 他抚了抚额角,转向石红药:“你是什么时候投靠偃师宗的?” 石红药茫然道:“弟子不知道师祖在说什么。” 若木懒懒地托着腮,乜着重玄诸人:“在下算是看出来了,贵派里但凡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必定是敝宗搞的鬼,在下都不知敝宗竟有如此神通,真是多谢重玄道友抬爱了。” 冷嫣几不可察地挑了挑嘴角。 若木又看向石红药:“不过敝宗穷家小户的可不敢当,这位石仙子,你说说,你们家师祖为何要杀自家亲徒弟?敝宗人丁稀少,实在想不明白,莫非是徒弟多了不稀罕,没事杀着玩?” 又有不少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石红药怯怯地看了眼谢汋:“弟子……弟子不敢说……” 沉默多时的无量宗长老又出来主持公道:“你但说无妨,我们自会衡量。” 石红药深吸了一口气道:“因为师祖怀疑师尊看破了他的秘密……” 无量长老道:“是何秘密?竟至于杀人灭口?”竟是不知不觉间已给谢汋定了罪。 石红药道:“师祖他……师祖他偷偷修魔道……” 谢汋本人都几乎为她拍案叫绝,这真真假假一通下来,还真是合情合理。 这句话便如一道晴天霹雳,殿中顿时炸开了锅。 连无量长老的神色都凝重起来,眼中的戏谑一扫而空。 正道中像凌霄恒那样走火入魔突然滥杀的惨祸偶有发生,但神智清醒却自甘堕落偷偷修魔道,性质截然不同。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88节 一直缄默不语的谢爻到此时方才开口:“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短短一句话似挟着万钧之力,石红药只觉有一座大山当头压下,几乎将她的脊背压碎。 她跪倒在地,喉头一甜便吐出一口血。 若木凉凉道:“哟,神君收收你的威压吧,可别一不小心把证人灭了口。” 谢爻转头看向那少年,他一根手指都未动,却有一道森然剑光直冲少年而去。 众人见谢爻出手都大吃一惊,玄渊神君竟然已到了以神化剑、人剑合一的境界。 然而就在剑光离那少年咽喉只有寸许时,一道玄影一闪,一只边缘绣着银纹的衣袖在少年身前轻轻一拂,剑光瞬间消散。 冷嫣传音道:“你怎么不动?” 若木懒懒道:“你不是会帮我挡么?”他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愉悦。 冷嫣道:“要是我不出手呢?” 若木:“你不是出手了?” 冷嫣:“……” 她自然知道那道剑光他根本没用几分力,只是小小的试探加警告,以他的身份和重玄的地位,是绝不能在姬氏家主继任典礼上与她大打出手的。 她实在很了解他。 冷嫣坐回自己坐榻上,淡淡道:“玄渊神君的剑不该对付魔道败类么?” 她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也没挟什么真力威压,但众人都自心底感到一股冷意。 谢爻凝视着她的双眼,似乎想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然而那双眼眸波澜不惊,什么情绪都没有,就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石红药这时终于缓过劲来,擦了擦嘴角的血:“弟子绝不敢毁谤师祖,师祖的确在修魔道。” 无量长老狐疑地看了眼谢汋,只见他面沉似水,既不承认,也不为自己辩解,仿佛成了个活死人。 她不解道:“玄镜仙君年轻有为,为何突然修起魔道?不怕纸包不住火,被同门诛杀么?” 众人也都不明白,正道修得好好的,为何要自甘堕落去当个人人得以诛之的魔修。 石红药摇摇头:“这恐怕只有师祖自己知晓。” 她顿了顿道:“不过师祖告诉过弟子,他欲自立门户,为此悄悄敛财,收了姬重宇的钱财,命弟子向姬道君的饭食中下毒,嫁祸给肇山派师徒三人,再杀那三人灭口。” 众宾客只觉一个惊雷接着一个惊雷,刚听说重玄大能修魔道,又闻见姬氏手足相残的机密,竟不知哪个消息更震撼。 石红药道:“弟子不敢一错再错,便提前偷偷告诉了姬道君……” 无量长老惊异地看着姬若耶:“竟然还有此事?她说的可是真的?” 姬若耶苦笑道:“家丑不可外扬,让诸位见笑了。” 郗子兰忍无可忍,指着姬若耶道:“他说谎,分明是他勾结偃师宗在先,与那妖人调换身份,潜入我重玄图谋不轨……” 她又指向若木:“敝派弟子都认得此人!就是他假扮姬若耶。” 姬若耶正色道:“偃师宗两位道君是在下座上贵宾,请元君慎言!” 若木大度地挥挥手:“在下方才就说,贵派一有事便要攀扯敝宗,果然又来了。” 他顿了顿道:“这位元君莫非也随你师兄练了什么功,练得魔怔了?” 郗子兰第一次尝到百口莫辩的滋味,面红耳赤:“你们含血喷人……” 冷嫣道:“多说无益,谢仙君是否入了魔道,一验便知。” 她掀起眼皮,扫了眼谢爻:“这是贵派家务事,我等不便插手,神君请自便。” 根本不需要查验,她话音甫落,谢汋七窍中忽然涌出一股股黑气,蛛网般的黑色纹路顺着他的脖颈往脸上爬,这是长出体外的魔脉——只有天赋异禀的魔修才能达到这种真魔的境界。 若是不及时扼杀,待他修成天魔之身,遗患堪比冥妖后。 殿中宾客都是大惊失色,只有若木悠然道:“啧,这魔气十里外都能闻见了。到底手足情深,替自家兄弟省了一道麻烦。” 冷嫣望向谢爻,只见他眼中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漠然。 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的痛苦和仇恨沉渣泛起,这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终于成了他最痛恨的魔修。 冷嫣平静地望着他,此刻他就像一尊用碎瓷片勉强拼合起来的神像,只要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推,他就会碎成无数片。 于是冷嫣轻轻一推:“神君可以大义灭亲了。” 第78章 谢爻注视着谢汋, 顷刻之间,魔脉已经爬满了他整张脸,原本清俊的脸庞变得仿若皴裂的焦土,燥热的魔气令他双目充血,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桃花眼里尽是疯狂和戾气。 他看起来已不太像个人。 郗子兰只看了一眼便发出一声惊呼, 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她紧紧抓住谢爻的衣袖, 口中喃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谢爻听不见她说话,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他杀过的第一个魔物,那魔物不到百岁,外表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他的心智也只相当于七八岁的孩子,望向他的眼神天真又好奇。 师父照例将剑交到他手上, 令他把那孩子的心剖出来。 这时候他已杀过恶妖,杀过凶兽,但对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的手还是轻轻地颤抖起来。 “那是天生魔种, ”师父并不催促, 只是负手而立,静静地解释, 仿佛一位耐心的夫子, “生来便是为祸人间的, 你不忍心杀它……” 话音未落,那孩子忽然像兽一般跃起, 尖利的手指插进师父的胸膛。 那孩子趴在师父的肩头, 枝蔓一般的魔脉在他皮肤上蔓延。 师父静静道:“便看着它杀我吧。” …… 魔脉急速生长时, 巨大的力量灌入谢汋的身体,同时他也在承受巨大的痛楚,他不知不觉已跪在了地上。 迅速生长的魔脉令他修为暴涨,也像一张网束缚着他,令他一时无法动弹。 无量宗长老道:“真魔出世是清微之祸,若是修成天魔后果更不堪设想,趁着他魔脉尚未长成……” 她躬身向谢爻一礼:“请神君早做决断。” 众人也跟着行礼,纷纷道:“请神君早做决断。” 他们的声音像浪潮一样涌来,推着他,就像浪涛推着一叶扁舟。 谢爻轻柔地将郗子兰的手拿开,站起身走到谢汋面前,低下头。 “为什么?”他冷冷道。 “为什么?”谢汋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偏了偏头,“因为我乐意啊。” 他的眼角眉梢依稀可见平日的轻佻戏谑:“玄渊神君难道不知道你堂弟天生魔种?” 谢爻的手已按在剑柄上,却并未即刻拔剑。 谢汋觑了觑眼:“堂兄是不是很后悔当初救了我这个下贱胚子?” 谢爻道:“我从未后悔救你。” 他望着他笑:“你是不是在想,若是当初救的是别的兄弟姊妹就好了?不管哪一个都行。” 即便在温暖辉煌的灯火中,谢爻的脸色也白得骇人,冷得骇人,似青白冷玉琢成。 谢汋轻笑了一声:“其实你一直知道我是个什么货色。” 谢爻的薄唇紧抿,几乎绷成一线。 谢汋道:“正好,我也恨你。” 谢爻的眼中有茫然一闪而过。 这细微的变化也没有逃过谢汋的眼睛:“怎么,难道你真当自己是神,世人都该敬你爱你?” 他的声音陡然一冷:“我从见你第一眼时就恨上你了。” 他们虽然是堂兄弟,却是云泥之别,他是长房嫡孙,而他只是个娼妇肚子里爬出来的孽种。谢汋一直长到四岁才第一次见到这位高贵的堂兄,还是因为下人的疏忽——因为他这样的贱种,是不该出现在谢爻面前污他耳目的。 “还记得么?那天你赏了我一块福糕。”谢汋道。 谢爻早已不记得几百年前的一件微末小事,谢氏还在时,族中兄弟姊妹多得数不清,他连人都认不全,哪里记得什么时候曾给过一个堂弟一块糕。 谢汋道:“我当着你的面咬了一口,等你背过身去,便扔在地上踩得稀烂。因为我一见你那悲天悯人的嘴脸就犯恶心。” 他顿了顿道:“后来你赏给我的所有东西,都是那块福糕。” 他用血红的双眼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昆仑君原本应该是我。” 谢爻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刹那凝结。 “你知道。”他的嗓子眼发干,声音涩然。 谢汋道:“我听见郗云阳和你说话。他说要在你我二人中选一人继任昆仑君之位,他还说我的心性也许比你更适合,可最后他选中的是你。” 谢爻没有辩驳,他说的没错,师父最开始属意的的确是谢汋,因为堂弟一直都比他更坚决,更无情,无情便不会受掣肘。 “昆仑君原本的名字不叫昆仑君,”师父言犹在耳,“叫负山者,选了这条路,你注定只能一生孤独,因为你背负的是昆仑和清微,再也背不了别的东西。” 他还记得师父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他稚嫩羸弱的肩头,仿佛要让他感觉到山的重量:“你愿意把山背在身上么?你天性温良,又太重情,注定要比别人吃更多的苦。” 谢爻点了点头,因为师父要在他和阿汋之间选一个,一生孤独未免太可怜,他答应过保护堂弟,便要护他一世平安喜乐。 他愿意代替阿汋背起本该属于他的命运。 然而那时候他还太小,不明白他眼中的负累与不幸,在别人眼中却是无上尊荣。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谢汋重又笑开:“不过如今我已不稀罕什么昆仑君了,说到底,那不过是给重玄当狗罢了。” 他瞥了一眼郗子兰,眼中现出不加掩饰的恶意:“不但要看家护院,还要用来配种。” 谢爻按在剑柄上的手慢慢握紧。 谢汋一哂:“怎么,恼羞成怒了?终于狠下心来杀我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一跃而起,身法快得让人难以置信,几乎连残影都看不见。 众人只觉有一股阴寒刺骨的狂风从大殿中吹过,数千盏灯烛同时一晃。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89节 谢爻发现他的目标是重玄的坐席,瞳孔骤然一缩,终于拔剑出鞘,剑光如游龙追着谢汋而去。 所有人都凝神屏息,只听得裂帛之声响起,众人定睛一看,只见谢汋腹部多了道长长的伤口,鲜血如泉般涌出来,将谢汋那身月白织银的道服染得一片殷红。 他大口喘着粗气,不过脸上却满是得意的笑容,因为他虽然被谢爻一剑破开肚腹,右手却牢牢地卡住了郗子兰纤细的脖颈。 郗子兰用双手扒着他的手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惨白,珠泪如雨。 脖子被卡住,她只能用微弱的气声道:“三师兄,你快松手,我是子兰啊……” 谢汋笑道:“小师妹,你别乱动,师兄也舍不得扭断你这根漂亮的脖子,再说……” 他像条毒蛇一样盯着谢爻,在郗子兰耳边轻声道:“若是这具躯壳也坏了,你让我堂兄上哪儿再去给你找一个?”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场的大能仍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他话里的意思暧昧不明,众人一时间不明就里。 但是郗子兰当然明白,蓦地僵住,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 另一个人也明白,谢爻的脸色骤然一变。 第79章 郗子兰不知为何一向疼爱她的三师兄忽然变得如此陌生, 方才她还笃定他不会伤害自己,但当他说出借尸还魂之事时,灭顶的恐惧终于淹没了她。 若是此事大白于天下,那么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这羲和传人如今只是凡人之躯, 若说先前她还盼着三师兄能快点清醒过来, 盼着谢爻能找出个万全之策保下他性命, 那么此刻她只盼着这场噩梦立即结束。 噩梦要怎么结束?梦中的邪魔伏诛, 噩梦自然就醒了。 她喉咙被卡着发不出声音,也不敢当着谢汋的面给谢爻传音——谢汋入魔后修为似乎比从前更高了, 境界多半在她之上,传音也许会被他听见。 但她的眼睛也能说话,她痛苦地望着谢爻,无声地哀求他快来救她。 谢爻冷冷道:“放了她。” 谢汋嗤笑了一声:“横竖我也活不了,能带走一个算一个。带走她, 也算临死前替你做件好事。”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我到底还是顾念血脉亲情,盼着你能好的。” 郗子兰不明白他的意思,正发怔,却被扼住脖颈提了起来, 她忙催动灵力想让自己好受些, 却发现谢汋不知用了什么邪术,扼住她咽喉的同时也阻断了她的经脉。 眼下她就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无异,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攫住了她, 即便被雌冥妖吞噬也没有这般可怖。 她的脸因为窒息而涨得通红, 她从嗓子眼里憋出细若游丝的声音:“阿爻哥哥……” 谢爻道:“立即放开她,我放你走。” 众人闻言大骇, 这真魔魔脉未成便已这样厉害, 若是今日放跑了, 不知会怎么兴风作浪。 无量宗长老道:“放走真魔祸乱人间非同小可,请神君三思。” 众人跟着道:“请神君三思。” 谢爻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浪涛中的礁石。 你听听,当年妘素心在世时,提到羲和两字,哪个不是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一声,谁会想到她拼尽全力生下的女儿却是这么个……” 他忽然松开手,郗子兰立刻软倒,跪坐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口喘着气。 谢汋掰过她的脸,令她仰起头,正对着谢爻。 “你看着这张脸的时候,”他对谢爻道,“有没有后悔过?” 谢爻没有避开视线,但眼神空洞,仿佛穿过了她看向远方。 谢汋道:“夜深人静时,你有没有偷偷想过,妘素心为什么会生下这么个东西,若早知她是这么个东西,你当初还会用嫣儿……” 谢爻冷声打断他:“够了!” 无量长老道:“神君切莫与他多言,真魔泯灭人性,极善蛊惑人心,还请神君当机立断将其正法!” 谢汋笑着歪了歪头:“老太婆,你说我祸乱人间,我祸乱谁了?” 无量长老恼羞成怒,忿忿道:“你残害凌虚派宋掌门与亲传弟子,证据确凿,难道还想抵赖?” 谢汋一脸忍俊不禁,扫了眼众人:“宋峰寒是什么货色你们心里难道不清楚,他手上的人命可比我这真魔多得多……哦对了,药人和炉鼎在诸位道友眼里当然不能算人。” 殿中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不少,许多人脸上都有尴尬和心虚一闪而过,各门各派多少都有些糟污事,用炉鼎助长修为也是公开的秘密,清高些的看不上这种手段,但也并不当回事。 谢汋又道:“至于残杀亲传弟子……” 谢爻道:“你别逼我。” 他的声音喑哑,沉如宫弦,但冷嫣却从里面听出了一丝绝望的意味。 她细细品尝着他的绝望,就像品尝一杯陈年佳酿。 谢汋眼中闪着讥诮的光,接着道:“残杀亲传弟子在敝派可不算什么新鲜事,比起师兄……” 话音未落,只听裂帛般一声响,一根冰凌似的尖锥从谢汋胸前穿了出来。 众人不觉大惊,没有人看清玄渊神君出手,也没有人看清楚这尖锥从何而来。 冷嫣轻轻挑了挑嘴角,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用上了这招。 郗云阳当初收谢氏兄弟为徒,选了谢爻继任昆仑君,让谢汋辅佐他,但他知道谢汋喜怒无常又薄情寡义,担心谢爻控制不住他,因此他便在谢汋身上中下一种恶咒,一旦谢汋威胁到堂兄,只要催动咒术便可致他于死地。 这咒术无人可解,催动咒术的方法只有谢爻一人知道,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时他绝不会动用,因为这种法术残忍至极,一旦发动,便会令人形神俱灭。 为了维护重玄和羲和传人的颜面,他终于还是用了。 第二根尖锥从谢汋咽喉处刺出,第三根从他丹田中刺出,众人这才发现这些尖锥并非从外面刺入,而是从他身体内部刺穿血肉肌肤。 从他身体中刺出的尖锥越来越多,密密匝匝地交织在一起。 谢汋握住郗子兰下颌的手慢慢滑落下来,郗子兰死里逃生,也顾不得仪态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扑进谢爻怀里,埋首在他温暖的胸膛中,抽泣着:“阿爻哥哥……阿爻哥哥……” 她不敢看谢汋的死状,更不敢看众人的目光。 谢爻僵立着,他的脸色已变成惨白,在灯下也透着股灰气,不再通透似玉琢,却像灰白的瓷胎。 谢汋脸上、脖颈上的魔脉越来越淡,终至完全褪去,他看起来又是那个俊秀又爱笑,玩世不恭的师弟。 谢汋眯缝着眼睛看着堂兄,抽着冷气道:“你……终于还是……” 话未说完,鲜血汩汩地从他口中涌出来,接着是血块——他的内脏已被身体里纵横交错的利刃割成了一片片,他的神魂也是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终于把什么都吐干净了,眼中的血色也褪去,一双桃花眼又像小时候一样清澈,他笑起来,笑容也和小时候一样乖巧:“堂兄……” 他轻声道:“福糕……很甜……谢谢你……” 谢爻僵立在原地,神情一片空白,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唤堂弟一声,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郗子兰搂着他的腰,在他怀中瑟缩颤抖,他木然地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玄渊神君,他那空洞的神情比悲恸、愤怒更令人不安,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无量宗长老心中惧意暗生,虽然最开始逼他动手弑亲的是偃师宗宗主,但后来推波助澜却是她挑的头。 就在这时,“啪啪”的鼓掌声打破了寂静。 众人循声望去,果然又是偃师宗那位貌若少年的护法。 “不愧是玄渊神君,”少年满脸讥诮,“为了宗门的颜面,自己唯一的血脉至亲也能毫不犹豫杀死,一出手便让堂弟魂飞魄散,当真大公无私,佩服佩服。” 谢爻缓缓抬起头,却不看那少年,而是望着他身旁的玄衣女子。 他凝视着她的双眼,仿佛想要透过重重迷障窥探深渊下的秘密。 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她迎着他冰冷的目光,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仿佛逼一个人杀死唯一的血亲只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她的眼中看不到恨,但是他已明白她恨他,只是要谢汋死,没必要大费周章布这么一个局。 这种恨意如此之深,也许已经刻进了神魂里,因此看起来才会如此平静。 谁会这么恨他?恨他的人很多,然而这么恨他的人并不多。 一个名字慢慢自他心底浮起。 那一刻甚至有希冀一闪而过,然而他立刻将那个名字毫不犹豫地抹去,就像抹去厚厚积尘上一个模糊难辨的印记。 有什么东西又在他经脉里蠢蠢欲动,他强压了下去。 不管她是谁,他都要杀了她。 郗子兰哭了很久,心里的委屈怎么也倒不完,眼泪却好像流干了,她缓过劲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狼狈,不知如何了局。 正无措时,谢汋拉开她圈着自己的胳膊。 郗子兰抬起头,发现他神情陌生又骇人,甚至比他走火入魔打伤她时更可怕。 她不自觉地退开两步。 谢爻没有看她,径直走到谢汋的血肉模糊的尸身面前,弯腰将他抱起,径直向殿外走去。 郗子兰低低地唤了声“阿爻哥哥”,谢爻全无反应,她只得提了提溅了一身血污的衣裙跟了上去,重玄弟子也纷纷起身离席,跟着神君和元君向外走去。 殿中的宾主注视着他们离去,俱都不发一言。 …… 谢汋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他的眼前已经一片模糊,看不清堂兄的神情,但他不用看也想得到谢爻如丧考妣的模样,要摆布他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死前能在他心上狠狠地扎上一刀倒也有趣,他讥诮地想。 不过这魂飞魄散的过程似乎比他想的漫长,他的眼前已是一片漆黑,但他却始终残留着一丝清醒,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响起个声音:“怎么样?” 谢汋立即认出那个声音,正是在凌虚派重伤他的黑衣女子,偃师宗宗主。 他冷笑道:“你用不着得意,我早就说过了,我这样的人什么也不害怕,你就算杀了我,让我魂飞魄散也没用。你处心积虑地对付我,根本没有用。” 那声音笑起来:“真可怜。” 谢汋一怔:“什么?” 那声音道:“你真可怜,生而下贱,父亲无视你,母亲拿你出气,族人鄙夷你,好不容易成了谢氏遗孤,还有个出色的堂兄事事压着你。” 她顿了顿道:“活着时活在谢爻的阴影里,在任何人的眼里你都只是玄渊神君那个资质平平的堂弟,什么好事都轮不上你,师父让你替他卖命,不惜在你身体里中下毒咒。你恨谢爻,嫉妒得眼睛出血,心里流脓,却又事事倚仗他,靠他庇护,靠他施舍,占着‘玄渊神君堂弟’的身份喝点剩汤。若他是重玄的狗,那你便连狗都不如。” “你生时卑贱无能,死时亦轻如鸿毛。你以为我处心积虑对付的是你?”她轻笑了一声,“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当初留下你一命,只是为了今□□谢爻杀了你。你活着时唯一的作用是辅佐他,你死了,唯一的作用是伤害他。” 她叹息道:“真可怜啊,这样庸碌又渺小,可怜巴巴地活了一辈子,到头来与你瞧不起的蝼蚁又什么两样。”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90节 谢汋只剩下一缕残魂,可还是感到怒意直冲头顶:“你到底是谁?” 女子轻轻一笑,声音忽然变得稚嫩清脆:“小师叔,好久不见。” 谢汋如遭雷击,称他为“小师叔”的女孩子只有冷嫣一个。 “你是……我早该想到的……”谢汋道。 还有谁会有这么深的仇恨,还有谁这么了解他们每个人? 当初羔羊般柔弱无助的少女,如今竟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一时间羞愤、恼怒将他淹没,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你打算把我怎么样?”他问道。 就在这时,周遭忽然亮起来,谢汋忽然发现自己眼中的世界变了。 眼前有个庞然大物,他仔细辨认,方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只人的手。 冷嫣用手指叩了叩琉璃瓶,对着里面漆黑的蚁虫道:“你一辈子都想出人头地,可惜到头来只能做只蝼蚁,不过我喂了你一点灵药,够你活上七八百年。” 她将琉璃瓶放在案头:“好好享受吧,小师叔。” 第80章 谢爻抱着堂弟的尸身, 一级一级地爬上重玄山门前的台阶。 山门很高,台阶很长,一如五百年多年前他们第一次来到重玄时。 那时候妘素心走在前面,他牵着谢汋的手。这个小堂弟于他而言几乎是个陌生人, 但那只小小的手还是给了他莫大的慰藉和勇气, 那是他和“家”仅存的联系。 爬到台阶顶端, 正是破晓之时, 晨曦穿过云海,万道金光洒落在“重玄”两个金字上, 字迹苍劲有力。 他们停下脚步,仰望着庄严肃穆的古老山门,他把谢汋的手握得更紧:“别怕,有堂兄在,不会有事的。” 现在他非但食言, 还亲手杀了他,让世间唯一的亲人魂飞魄散。 他径直朝山门走去,守门的弟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对视一眼, 躬身行礼, 他压根就看不见他们。 随行的弟子都知道谢汋已入魔道,本不能再进宗门, 但没有人敢出声。 谢爻向前走着, 就在即将跨过山门的刹那, 一道身影挡住了他。 他仍然径直往前走,郗子兰却已向那人跑了过去, 刹那间泪如泉涌:“掌门师兄……” 夏侯俨温声安慰她:“小师妹, 没事了, 你先回玄委宫歇息。” 郗子兰摇摇头:“我要陪着阿爻哥哥。” 夏侯俨未再坚持,却走到谢爻面前,伸臂挡住他:“神君留步。” 谢爻顿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仿佛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 夏侯俨面色憔悴,沉痛地看了一眼谢爻怀中血肉模糊的尸首,便即撇开眼去:“谢汋他……不宜再入宗门……”声音到最后已有些哽咽。 谢爻困惑地看着他的嘴,这一个个字组合在一起,他却怎么也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他问道:“师兄何意?” 夏侯俨沉沉地叹了口气:“师弟,我知你难过,阿汋是我亲手带大,我心里又何尝好受?可是……规矩便是规矩,他误入歧途,不能入宗门的坟茔。” 谢爻似乎终于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低头看着堂弟。 夏侯俨道:“谢氏的冢墓距此不过两百里,不如……” 谢爻淡淡地一笑,谢氏从来没有接纳过谢汋,如今谢氏的列祖列宗又怎会接纳入了魔道、令家族蒙羞的他? 何况谢汋一定也不想葬在谢氏冢墓中。 他望了望茫茫晨雾中的群山,天下之大,活着时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死了依旧找不到一个长眠之地。 他将谢汋放在地上,捏诀施咒,尸身很快被火焰包裹、吞噬,化为灰烬,被山风吹散。 他沉默地伫立着,直到飒然灵风把灰烬全都带走——重玄的风仿佛也有知觉,没有一粒灰过了山门。 谢汋转过身向山门中走去。 春渐深,风渐暖,春涧潺潺,灵禽在草木间啁啾,山道两侧的落花纷纷如雨,拂过他的衣襟和肩头,山间好一派融融春景,但他却像走在冬日的雪原中,只觉冰寒彻骨。 郗子兰一直跟着他,他步行她也步行,他御剑,她便也御剑。 谢爻并未阻止她,他仿佛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到得清涵崖,这里依旧天寒地冻,郗子兰春衫单薄,不禁打了个寒颤,可还是跟着谢爻走进了玄冰窟。 自她死而复生以来,便没有走进过这地方,一走进这里,她便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谢爻自顾自走进洞窟深处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在寒冷的冰床上盘膝而坐。 郗子兰走过去,跪在他身旁,慢慢伏倒,将面颊贴在他置于膝头的手背上。 谢爻身子一僵,但没有阻止她靠近,他实在太冷,这一丝暖意让他无法推拒。 郗子兰大着胆子扶着他的膝头站起身,将他轻轻搂在怀中,在他耳边呢喃:“阿爻哥哥,你还有我……” 谢爻抬起手将她搂在怀里,是啊,他现在只有她了。 她单薄的身体抖得像只鸽子,然而很暖,隔着层层染血的绮罗,他几乎能听见温暖的血液在她的身体里流动,就像潺潺的春溪。 郗子兰退开些许距离,缓缓地抚上他的脸颊,她的手心也很温暖,仿佛春风吹拂在他脸上。 她慢慢地凑上来,轻启的朱唇间有香甜的气息,似花非花。从他们合籍那一夜直到现在,她还从未这么靠近过谢爻,她的心脏剧烈地搏动,简直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然而谢爻的默许鼓舞了她。 他在合籍当夜浇灭了她的希望,冷了她两百年,伤了她两次,第一次他的剑只差寸许便会刺穿她的心脏。 可她还是那么喜欢他,痴迷他,她的阿爻哥哥可真好看啊,她心想。 就在她的唇即将碰到他的瞬间,谢爻忽然像是从梦中惊醒,虚假的温暖消失了,他比方才更冷,冷得齿关打颤,连骨髓都似结了冰。 愤怒从他心底窜起,像青蓝的,寒冷的火焰。 他忍不住重重地将她推开。 郗子兰冷不防叫他猛地一推,仰面跌倒在地,一时又惊又痛,夹杂着委屈,眼眶顿时红了起来。 谢爻回过神来,见她红着鼻尖和眼眶,一身罗衫沾上了血污,雪白脖颈上被谢汋掐出的指印触目惊心,真是说不出的狼狈和可怜。 他起身将她从地上扶起,低声道:“抱歉。” 郗子兰摇摇头。 谢爻道:“你先回去。” 郗子兰道:“我在这里陪你。” 谢爻冷冷道:“不必。” 郗子兰仍然踌躇着不愿走。 谢爻道:“我想一个人。”语气温和,但隐隐透着股不容置疑。 郗子兰只得依依不舍地走了出去。 她一走,谢爻立即将数尺厚的石门紧紧关上。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终于又能呼吸了。玄冰窟里又剩下一个人,天地间终于也只剩下他一人。 一个人在这玄冰窟里固然孤独寒冷,但郗子兰在时,加倍的孤独寒冷让他难以忍受。 堂弟的话回荡在他耳边。 夜深人静时,他可曾后悔过? 若早知救回来的是这样一个人,他还舍得用嫣儿去换么? 他当然不后悔,邪气又在他经脉中作祟,他从未后悔过,无论郗子兰是什么样的人,他都非救她不可,因为她是妘素心的女儿,是他的小师妹。 他始终记得妘素心把他从清涵崖带走的那一日,她与郗云阳结为道侣数百年,唯有那天拔剑相向,她将他护在身后,剑锋指着道侣:“我不管什么大义,什么责任,我只知道你不能这么对一个孩子!错的就是错的!” 她把他带离了清涵崖,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不久后她诞下了小师妹,他们便成了三个人。 那一年多的时光在他数百年的生命中只有一瞬,却像瓦砾堆里的一颗珍珠,流光溢彩。 即便谢家尚未倾覆时,他也从未有过这样宁谧满足的时光,他出生后的那几年正是正道与魔道频繁交战的时期,从记事起他的父母便总是忙着到处降魔斩妖,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 他甚至记不起那个在魔修屠刀下将他护在怀中的女子长什么模样,但他却在记忆里将她与妘素心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 郗子兰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她是妘素心的女儿,这便够了。 第81章 姬氏家主继任典礼上出了这么大的事, 典礼只能草草结束。 送走宾客,姬若耶将冷嫣和若木延至后院书斋,屏退了下人,向两人行稽首之礼。 若木当之无愧地受了, 冷嫣却避而不受:“阁下不必行此大礼。” 姬若耶道:“两位对姬某有再造之恩。” 冷嫣道:“此事在下并未出什么力, 倒是搅扰了阁下的继任大典, 实在过意不去。” 姬若耶道:“不过是些虚文俗礼, 宗主不必介怀。” 若木道:“你起来吧,如今你亡母夙愿已了, 本座也只能帮到你这里,往后能不能撑起姬氏门楣全靠你自己。” 姬若耶恭谨再拜:“谨遵神君教诲,神君深恩,姬某粉骨碎身难报。” 他欲言又止:“敢问神君,亡母她……” 若木漠然道:“她自有归处, 你不必再问。” 姬若耶自然明白要神祗帮自己修复经脉、争权夺位,母亲必定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知道自己不可太贪心,可还是红了眼眶。 他定了定神, 转身捧起个玉匣, 双手呈给若木。 若木挑了挑眉:“这是什么?” 姬若耶道:“只是仆的一点心意,还请神君笑纳。” 若木袖着手并不去接:“本座与你亡母的交易已经了结, 你不必额外酬谢。”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91节 冷嫣纳罕地瞟了祂一眼, 没想到小树精也知道拿人手短的道理。 姬若耶却道:“说来惭愧, 这些本来不是我姬氏之物,说来仆也不过是借花献佛。” 他说着打开匣子, 只见绛红色的锦缎上卧着两枚小小的玉印, 一枚黑一枚白, 印钮是盘起的应龙,玉质温润澄净,光华内蕴,不用触碰也能感到其中蕴含的充沛灵力。 若木不知那是何物,但莫名感到那两条张牙舞爪的小应龙有些亲切,甚至想摸一摸。 姬若耶道:“这是穷桑氏两条矿脉的印信,本是堂嫂之物,堂嫂和侄儿玉京相继亡故后便由堂兄掌管,如今仆也不知如何处置,思来想去,不如交给神君处置。” 若木瞥了一眼冷嫣,见她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转过头,撇撇嘴角;“本座不稀罕别人的东西,你送去给姬少殷吧。” 姬若耶道了声遵命,又另外命家仆搬了几箱子珍稀华美的的锦缎绮罗、珠宝器玩来,若木这回没客气,尽数收下。 姬若耶将两人送至院外,若木忽然道:“姬氏的冢墓在哪里?” 姬若耶有些诧异,不过这树神一向想一出是一出,突发奇想要参观别人家的墓地似乎是祂能做出来的事。 他没有多问,只道:“就在山阴,离这里不过十数里山路,仆命人安排车驾。” 若木道:“有劳。” 冷嫣心头却是微微一暖:“多谢。” 小师兄亡故后遗体归葬在长留山,冷嫣到了长留自然想去祭拜,但她一个偃师宗宗主无缘无故提出去祭拜姬玉京,姬若耶即便不多过问也会起疑,为避免节外生枝,她也只能作罢。 没想到若木却主动提了出来。 若木挑了挑下颌:“有什么好谢。” 姬若耶很快便备好了车驾,两人上了车,姬若耶骑着翼马亲自在前引路。 姬氏煊赫数千年,陵墓广袤而恢弘,堪比凡间的帝陵。姬若耶在下马碑前驻马,向两人揖道:“仆便在此恭候,请两位自便。” 冷嫣和若木沿着神道往前,经过享殿,进入陵墓。 墓道两旁嵌在石壁中的长明灯发出幽冷的光芒,按着辈分,两人很快找到了姬玉京的墓室。 若木在门口停住脚步,向墓室中望了一眼,姬重宇那老东西大约是自知愧对母子俩,无颜与亡妻同穴,母子俩的墓室紧紧相连,他自己的墓室却离得远远的。 姬玉京的墓室不大,布置得却很用心,四周摆放着墓主生前常用的器物。 经过三百多年光阴器物上的彩画已有些褪色了,但依稀可见当初的奢侈繁丽,与那柄断春剑格调相类。四壁上画着彩绘,画中的人物都是同一个俊朗少年。 若木只粗略扫了一眼,只觉比那清汤寡水的姬少殷略微顺眼一些,不过也只是好上那么一丁点。 他收回目光,往门边一倚,抱着臂道:“本座就不陪你进去了。” 顿了顿又道:“你快去快回。” 冷嫣点点头,默默地向墓室中走去。 只要用个简单的术法,她便可以透过棺椁看见里面的小师兄,可她刚抬起手便又垂了下来。 他死后谢汋将他的躯壳扔进迷谷中让毒虫啃噬,被其他同门发现时已经面目全非,经过三百年多年光阴,那个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郎早成了一具白骨。 “小师兄。”冷嫣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 墓室中阒然无声,自然没有人会回答她。 “谢汋已经死了,”她左手握成拳,指甲不知不觉深深嵌进手心,“你放心,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 重玄执法堂门窗紧闭,虽是白昼,堂中却是昏黑一片,只有神龛前一盏微弱的鲛灯投下一小片凄冷光晕。 来到这里的都是犯了大错的弟子,轻则受打神鞭之刑,重则毁去修为、拔除灵根。 石红药跪在神龛前,双手戴上了玄铁铸成的枷锁,她的神色却很平静。 执法堂有专司的堂主,但今日审讯的却另有其人,夏侯俨坐在鲛灯投下的光晕里,执法堂主手执打神鞭侍立在他身边。 另有一人坐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中,石红药不知道那人是谁,她被押解进来时那人已在了。 夏侯俨看了她一眼,冷声道:“你是何时被偃师宗收买的?” 石红药平静道:“回禀掌门,没有人收买弟子。” 夏侯俨道:“你在姬氏继任典礼上构陷谢汋杀害宋峰寒,难道不是受偃师宗妖人指使?” 石红药道:“是弟子自己想这么做,没有人指使弟子,请掌门明鉴。” 夏侯俨冷笑了一声:“看你平日老实本分,没想到竟是个包藏祸心的叛徒。” 听到“叛徒”两字,石红药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夏侯俨缓颊道:“你若是将实情和盘托出,我还可以念在你受妖人蛊惑并非自愿,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若再冥顽不灵,只有按叛徒论处,毁去你一身修为,将你逐出师门。” 石红药仍旧道:“弟子不认识什么偃师宗妖人,弟子只是恨谢汋欺骗,故生出报复之心。” 夏侯俨道:“你再不承认,就只有动刑了。” 石红药抿了抿唇,下拜道:“弟子败坏师门清誉,甘愿受刑。” 夏侯俨转头向执法堂主使了个眼色,堂主上前一步,举起黑色的鞭子,重重地在石红药的脊背上抽了两鞭。 石红药只觉脊骨仿佛都被抽断了,那痛直抵神魂,与外伤截然不同。 堂主又连抽了三鞭,石红药腑脏震痛,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夏侯俨抬了抬手:“说,你是在哪里见到偃师宗妖人的?” 石红药仍旧一声不吭。 夏侯俨叹了口气,向执法堂主点点头。 执法堂主放下鞭子,从案上拿起一把形如弯月的钩子。 弯钩在鲛灯的光晕中闪着慑人的寒芒,令人心惊胆寒。 夏侯俨道:“这是灭灵钩,只要在你奇经八脉要关处轻轻一钩,你的一身修为便会烟消云散,几百年的修行毁于一旦。” 他顿了顿:“被重玄逐出师门,没有大宗门会明目张胆地收留你,你杀害师尊,构陷师祖,石家已决定将你从族中除名,任凭师门处置。修行不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不说?” 石红药道:“弟子愿受惩罚。” 夏侯俨捏了捏眉心,向执法堂主道:“行刑。” …… 石红药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阔大的床榻上,被褥绵软如云,四周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沉沉的帷幔挡住了光,只有缝隙里渗进一线晨曦,告诉她已经破晓。 她试着行气,但经脉犹如枯死一般,一丝灵力也调动不起来,四肢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她费尽全身的力气方才支撑着坐起来,撩开帷幔。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陌生而富丽堂皇的卧房中,房间轩敞高旷,高高的穹顶上描绘着异域纹样,陈设也与中土大相径庭,更像她去过的赤地魔城,但要华美精致得多。 正纳罕时,只听门外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有人走了进来,正是那一步步诱她报复谢汋的玄衣女子。 女子依旧一身玄衣,脸色苍白,目若点漆,身上唯一的艳色便是眼下那点胭脂痣,与这金碧辉煌的异域宫殿格格不入。 冷嫣道:“醒了?” 石红药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只记得自己受了刑罚,被钩断经脉,修为尽失,然后被赶出山门,沿着山道走了不到一里便即晕倒在地。 她明白过来:“是你救了我,多谢。” 冷嫣道:“你几百年的修行全毁,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只是为了报复谢汋,后悔么?” 石红药的眼眶渐渐变红,但她还是摇摇头,轻声道:“我不后悔。” 冷嫣道:“你本来可以保住修为的。” 她本不必跟着重玄众人回宗门,没离开姬氏的时候,她可以轻易保下她。 石红药摇摇头:“我背叛宗门,欺师灭祖,这是我该受的惩罚,这身修为是重玄给我的,如今我已不是重玄弟子,理当还给他们。” 冷嫣点点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无由干涉。 “你可以留在这里养伤,养好了再做打算。”冷嫣道。 石红药道:“这是哪里?” 冷嫣道:“偃师宗的旧城。” 石红药吃了一惊,她听谢汋提过,偃师宗的城池已在五百年前的大火中变成一片焦土,遗迹也已被黄沙掩埋,各大宗门悄悄派人搜寻一直无果,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将宫殿复原。 这偃师宗宗主周身笼罩着层层迷雾,真是叫人看不透。 石红药不敢多问,只是道了谢。 冷嫣道:“你想留多久都可以,药和餐食会由傀儡送来,我多半时候都不在这里。” 她顿了顿道:“肇山派三人也住在这里,你需要什么可以找他们。” 石红药又是一愣,肇山派师徒三人自“姬若耶”横死那晚便不知所踪,她以为三人凶多吉少,没想到也被她所救。 她一时间不知眼前这女子是正是邪,可转念一想,重玄身为当仁不让的正道大宗,里面又有多少阴暗的私隐? 正思忖着,那玄衣女子已经转身往外走去。 石红药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她:“宗主请留步。” 冷嫣停住脚步,转过身:“何事?” 石红药道:“宗主是不是与重玄有仇?” 冷嫣点点头,这事已称不上秘密。 石红药道:“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向宗主禀报。” 她咬了咬嘴唇道:“谢汋之前很信任我,同我说了不少宗门中的私隐。在他死前不久,曾同我说起,他怀疑郗子兰的身世有问题。” 第82章 冷嫣挑了挑眉:“郗子兰?” 对于这个占了她躯壳的羲和传人, 她并未怎么放在心上。在重玄游荡的百年已足以让她了解郗子兰的为人,她成日不是围着谢爻打转便是吟风弄月,明明有着绝佳的天赋却畏难又吃不得苦,即便身负玄虚飘渺的羲和神脉, 凭着这样的心性也难有大成。 时隔两百年再返重玄, 郗子兰仍是以前的做派, 甚至变本加厉, 那化神修为如何得来的都有些蹊跷,即便真是靠着卓绝天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修到了化神, 这样的人也不足为惧。 但她倒是从未怀疑过郗子兰的身世会有问题,若她不是郗云阳和妘素心的亲生女儿,谢爻师兄弟和几个长老又何必费尽心力,不惜动用邪术去复活她?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92节 不过谢汋生性敏锐,又和师妹亲密无间, 或许会发现什么秘密。 冷嫣道:“谢汋怎么会提到此事?” 石红药道:“他先前说离开重玄后要自立门户,姬重宇的酬劳只是杯水车薪,若是能找到偃师宗的宝藏便可高枕无忧,这样就说到了偃师宗的灭门之祸。” 她顿了顿:“他说以他师父郗云阳的心机手腕, 若是当真图谋偃师宗的宝藏, 绝不会贸贸然将消息透露出去引得八大宗门争夺,而是会伺机而动, 徐徐图之, 他放出这样的消息, 不像是谋财,更像是灭口。” 冷嫣不由对她乾坤袋里那只蚁虫有些刮目相看, 谢汋的推测与楚宗主不谋而合, 他也说过, 郗云阳若是要谋夺他宗门宝藏,宝藏早就已落到他手里了。 楚宗主是个人物,郗云阳与他多年知交,自然也不是鼠目寸光、唯利是图之辈。对这个曾经的挚友,后来的仇雠,他的评价只剩下三个字——看不透。 石红药接着道:“楚宗主最后一次来重玄,是贺挚友与道侣喜得麟儿,回去后不久便遭杀身灭门之祸,谢汋猜测两件事应有关联。” 冷嫣道:“仅凭这一点不至于怀疑郗子兰身世有疑,还有别的事么?” 石红药点点头:“这只是其一。另外玄渊神君到了重玄不久后被指为昆仑君传人,被郗掌门带到清涵崖教养,过了一段时间,不知为何被师母接回了玄委宫,元君那时候身怀六甲本无余力再照顾一个孩子,但听说还是亲历亲为照顾他一应起居,直至她临终。” 她顿了顿:“元君和郗掌门一直伉俪情深,但刚将谢爻接走那段时间,两人似有龃龉,郗掌门去玄委宫,元君几次叫他吃了闭门羹,甚至连郗掌门去探望女儿,元君也避而不见,只让父女相见,过了一两个月元君的态度方才软下来,道侣又恢复了原先的恩爱。” 冷嫣不禁又有些佩服谢汋,这些事在当时不算秘密,但是过了几百年再要挖出来就不容易了。 石红药继续道:“但是谢汋记得就在师母临终前不久的一天晚上,许长老忽然将谢爻带到他的住处,自己也歇宿在天留宫,谢汋问他为什么来,谢爻只答‘师尊和师娘有事商量’。谢汋那时候还小,并未深想,后来才觉奇怪。 “谢爻只是个孩子,许青文是她信任的侍女,只是有要事和道侣商量,设个秘音阵即可,何必将人远远支开?” 冷嫣道:“因为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比如刀剑相向。 石红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颔首道:“谢汋也是这么猜的。不过元君诞下女儿后身子每况愈下,修为与郗掌门已相差甚远,她这么做不啻于以卵击石。” 冷嫣若有所思,有什么事可以让一对原本琴瑟和鸣的道侣忽然反目成仇、刀剑相向? 只有女儿。 石红药道:“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谢汋记得事后郗掌门便回清涵崖闭关,就在他闭关期间,元君没了,等他从清涵崖赶到时,元君已仙逝了。” 冷嫣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她长在重玄,当然也听过许多妘素心的事迹,不止在重玄,在整个清微界她都是个传奇,比起沉默寡言的昆仑君郗云阳,这位风华绝代的元君更耀眼夺目。 “她的魂魄呢?”冷嫣道。 石红药摇摇头:“郗掌门和几位长老都施咒收魂,可是没能聚起魂魄。郗掌门在元君床前跪了七日七夜,不让人动她的仙蜕,那是谢汋唯一一次见到师父落泪。” 郗云阳的表现固然可能是装出来的,但他到得最晚,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在几个长老面前对道侣的魂魄动手脚,除非几个长老和他串通一气对付妘素心,但许青文和章明远等人与妘素心的关系更亲近,这么多年的缅怀也不似作假,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是妘素心自己在死前用了什么手段让自己身死魂消,连魂魄都不愿留下给道侣。 冷嫣从未见过妘素心,但想见她的决绝酷烈,心头还是轻轻一震,多么绝望才会让一个人自毁魂魄,生生世世都不愿再与曾经相爱绸缪的道侣相见? 一定是对方做了不可原谅的事,非但不能原谅,甚至无法面对,只能选择永生永世的逃避。 比如全心信赖的道侣伤害了他们共同的孩子。 冷嫣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发堵。 石红药也有些惆怅,她继续道:“元君临终前,谢汋也在床边,他还回忆起几件不同寻常的事。一是他记得小师妹从出生起左手腕上便系着串昆仑金铸的平安铃,是师娘家传的宝物,能抵挡邪祟灾殃,可师娘临终前,那婴孩手腕上的铃铛却不见了。” 她顿了顿:“另一件事就更奇怪了。元君弥留之际,与几位长老、他们几个师兄弟都有叮咛,却没有半句托孤之言,小师妹的襁褓就在榻边的小床上,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许长老将孩子抱到她枕边,她只是流泪,却扭过头去不愿看那孩子一眼。 “许青文让她同孩子说句话,她方才抚了抚孩子的脸颊,说了一句‘也愿你一世平安吧’。” 冷嫣道:“谢汋那时候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几百年前的事他竟然记得那么清楚。” 石红药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他说当时便感到师娘的语气有些奇怪,便留了个心眼,有的孩子格外早慧的。” 冷嫣点点头,若谢汋说的都是实话,那么妘素心临终前的种种表现的确很不寻常,若说不看孩子是因为不忍分离,不向亲近的师兄和侍女托孤却很不正常。 可是既然知道孩子已被调换,她又为什么不说出真相? 她思索片刻,心中隐隐有了答案,若是说出真相,以许青文等人对她的忠心和爱护,这婴孩恐怕会成为仇恨的出口,而孩子是无辜的。 何况许青文等人说不定会为了此事与郗云阳反目,其时魔域甫平,冥妖又开始为乱,外患之下,重玄内部若是再起纷争,重玄数千年积业或许会毁于一旦。 她临终前对那婴孩说的话也透着股无奈,冷漠得不像一个母亲对爱女说的话。 此外,当年郗云阳的修为应当不在今日的谢爻之下,他以昆仑上古大阵之力对抗冥妖潮,却仍旧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还搭上了三位峰主,宗门两百年一蹶不振,按理说以他的修为不应该受此重创,不知是因为被妘素心所伤还是有别的缘故? 还有郗子兰被雌冥妖吞噬的事仔细想想也有蹊跷,雌冥妖被郗云阳重伤,五百年都未复原,她为什么要冒险去重玄捉郗子兰? 如果郗子兰身上神脉是假,几个长老和谢爻没有辨别不出来的道理。 石红药道:“谢汋告诉我的就这些,不知能否帮到宗主。” 冷嫣颔首:“多谢你告诉我,帮了我很大的忙。” 石红药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她又道:“宗主救我时,没碰上什么麻烦吧?” 她不傻,知道重玄废了她的修为将她逐出师门,或许在她身上下了什么术法,等偃师宗出手救她时顺藤摸瓜,因此她宁愿靠双腿走,也不敢传信求她救她,连那支香也被她寻机会提前毁了。 冷嫣道:“放心,他们追不到这里。” 走出石红药的卧房,她穿过长长的回廊,雪白的石柱一直延伸到远方,殿庭中一片死寂,只有她和傀儡的脚步声发出空洞的回音。 如果城也有生死,那么这座城早就死了。 她穿过迷宫似的走廊和几道拱门,终于听见了人声,再转过一道垣墙,从碧绿的芭蕉叶中间,可以看到几个人影坐在廊下。 肇山派师徒三人照例在拉家常,说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药人少女坐在一旁,睁着紫葡萄似的大眼睛,怔怔地听他们吹牛——她已跟着傀儡人学了些简单的话,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做“依依”,但是要听懂他们聊天还是有些难为她,但她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连一只硕大的彩蝶落在她发辫上也没察觉。 小猫和小狗照例一见面就打架,打累了便一边一个趴着喘粗气。美丽的少年穿了件清凉的长袍,脖颈上挂着长长的宝石项链,躺在铺满织锦和毛皮的软榻上,由小银人把剥好的葡萄送到他嘴边。 冷嫣莫名生出一股岁月悠长之感。 听见她的脚步声,青溪和柏高立即噤声,他们不久前才得知天天与他们一起用晚膳的苏仙子就是偃师宗宗主,直到现在还觉得像在做梦,在她面前手脚都不知怎么摆。 只有那老道依旧老神在在地摇着蒲扇,见了她也只是颔首致意。 若木掀了掀眼皮,纡尊降贵地坐起身,腾出一个人的位子。 冷嫣不见外地走到祂身边坐下,榻上的垫子比她想象中更软,里面填的不知是羽毛还是云絮,一坐上去人便陷了下去。 她从骨头缝里渗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倦意,几乎就想闭上眼睛睡个懒觉。 “人救回来了?”若木问道,用眼神示意小银人。 “嗯。”冷嫣道。 若木便没再多问,祂从头至尾也没问过冷嫣为什么要救一个修为尽失,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废人。 小银人知趣地从琉璃壶里倒了一杯不知什么果子榨取的汁液,恭恭敬敬地端到冷嫣面前。 冷嫣喝了一口,只觉甘甜沁凉,五脏六腑中的燥热瞬间被洗去,像是整个人浸没在凉水中,她舒服地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论骄奢淫逸,没有人比小树精更在行。 青溪大着胆子道:“宗主……” 冷嫣莞尔一笑:“还是原来那样称呼即可。” 青溪从善如流:“冷姑娘今晚留下用膳吧?我和师兄找到一处酒窖,下面藏着许多西域美酒。” 冷嫣摇摇头:“下回再来喝。今日要早些回去,免得节外生枝。” 青溪有些失望,不过还是道:“冷姑娘先忙,往后有的是机会。” 冷嫣又道:“劳驾让傀儡人送一份晚膳给石姑娘。” 青溪忙道:“自然自然。” 冷嫣转向若木:“方才石红药告诉我一件事。” 她将谢汋的猜测简单讲了一遍,问道:“羲和神脉有可能作假么?” 若木摇摇头:“昆仑一脉有辨别之术,没有人能作假。” 冷嫣若有所思:“那么她身上的确有羲和血脉。” 若木道:“有羲和血脉未必是妘素心的女儿,不过几百年前的事了,有什么证据也早已湮灭,你打算怎么查?” 冷嫣道:“他们一定已经开始怀疑苏剑翘了,最近不便在门派中多走动。” 她顿了顿:“不过我可以让别人替我查。有个人若是怀疑郗子兰身份有假,一定比我查得更尽心。” 若木挑挑眉:“谁?” 冷嫣道:“许青文。” 第83章 天留宫掌门院的议事堂中, 坐榻又空了一张。 谢爻在清涵崖闭关,剩下四个峰主默默坐着,都是一脸疲惫和颓然。 夏侯俨指间捏着一只白蝶,审完石红药, 他们便在她身上下了追踪的术法, 其中有一种追魂术还是谢爻亲自下的, 然而偃师宗显然早有防备。 “我们下的三种术法都被破了, 最后追踪到凌州,却是个傀儡。”夏侯俨道。 他一松手, 白蝶扑棱着翅膀向外飞去,没等它飞出几步远,一道剑气划过,白蝶顿时四分五裂,瞬间化作无数光点渐渐消失。 几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重玄堂堂天下第一大宗,竟然被一个横空出世的“偃师宗传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不但短短几日折损两位峰主,还在整个清微界有头有脸的宗门世家面前颜面尽失, 偏偏他们连对方的行踪都追查不到。 郗子兰不解道:“石红药修为尽毁, 已没什么用处,那偃师宗的妖人为何要冒险救她?” 章长老不由皱了皱眉:“石红药投靠偃师宗, 便是他们的人, 救她也是理所当然。子兰, 你是羲和传人,当爱民恤物, 切勿以有无用处来决定如何待人。” 郗子兰看出他眉宇间的不赞许, 除了许长老以外, 章长老是最疼惜她的,但近来他却时常对她耳提面命,讲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走了一个凌长老,章长老却又如此,郗子兰心中烦厌,但面上不显,乖巧地点头:“子兰谨遵章长老教诲。” 许青文照例替她弥缝:“子兰说的是偃师宗的妖人,看他们那行事手段,岂是讲道义的人?” 夏侯俨若有所思道:“我想起一件事来,少殷和真真他们上回去凌州,在市坊中遇见过一对神秘男女,或许就是偃师宗那两人。” 郗子兰道:“我也听留夷说起过,她不记得那男子的形貌,却记得那女子眼下有一颗红痣。且他们对付凌虚派弟子的术法,我听着也像是傀儡术。” 这件事几人都听闻过,但不知为何夏侯俨重提此事,都看着他等待下文。 夏侯俨道:“少殷在凌虚派遭遇过雌冥妖,他当时已失去知觉,不知为何人所救。” 郗子兰道:“这事我知道,是留夷在海边找到他,还用本命法器替他祛除了阴煞雾。” 夏侯俨摇摇头:“凭留夷的修为,即便用上本命法器,也不可能将他体内的阴煞雾除尽,而且雌冥妖已经得手却突然退却也有悖常理。” 郗子兰默然,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雌冥妖的厉害,当年雌冥妖被她父亲用上古大阵重创,苟延残喘的状态下还能突袭重玄,将她吞噬,何况将养数百年后重新出世,那绝不是姬少殷的炼虚期修为可以对付的。 夏侯俨沉吟道:“其实,前日少殷在凌州,又遭遇了雌冥妖。”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93节 在座诸人都不知此事,只知姬少殷是与雄妖交手时受了伤,故而需人手支援,听他这么一说都是一惊。 许长老道:“一次可以说是巧合,两次都是少殷遇见雌冥妖,天下绝没有这么巧的事。” 章长老道:“这回少殷是如何逃脱的?” 夏侯俨答:“有人出手相救,不过据少殷说,没看清那人的形貌。” 章长老道:“少殷这孩子的为人我们都清楚,若是他知道那人是谁,定会如实相告的。” 夏侯俨沉吟不语。 许长老道:“莫非你怀疑两次救他的都是偃师宗的人?” 郗子兰诧异道:“可是偃师宗与重玄有仇,为何要救少殷?” 章长老道:“少殷曾游历四方,说不定因什么事相识了?” 他顿了顿,自己反驳道:“不对啊,若是如此,少殷不至于瞒着我们。” 夏侯俨目光动了动:“我也相信少殷的为人,不过有两件事亟待解决,一是雌冥妖为何两次袭击少殷,二是若出手的真是偃师宗,他们所图为何,或者与少殷究竟有何瓜葛?” 郗子兰道:“对了,少殷那个女弟子,就是从凌州带回来的吧?” 夏侯俨颔首:“对,苏剑翘,是少殷在凌州搭救的。” 章长老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那弟子我有印象,我给新弟子上过两堂课,她剑道上很有天分,又非常刻苦。” 她不由想起入门试炼终选上谢爻看那少女的眼神,还有天留宫的剑法课上,谢爻正是与她对剑时差点走火入魔。 她心中生出丝丝缕缕的不安:“我记得那假冒的姬若耶在重黎殿时,她似乎与那些人走得很近。” 本来以她的身份是不会留意一个新弟子的,但因为谢爻不寻常的反应,她便留了心。 许长老抬了抬眉毛:“哦?竟然还有这种事?” 郗子兰向夏侯俨一笑:“许是我杯弓蛇影,师兄别多心,我并未怀疑少殷收的徒弟有蹊跷,不过姬若耶与偃师宗的人关系匪浅,那弟子又常去重黎殿,万一被他们操纵的话贻害无穷,连带着少殷的名誉也受损。” 许长老欣慰道:“子兰如今虑事周到多了。” 郗子兰神色一黯:“以前我不懂事,又贪玩,如今宗门内忧外患,才知道自己荒殆修行,什么忙也帮不上。” 章长老颔首:“子兰有这份心再好不过。” 郗子兰瞥了眼夏侯俨:“师兄,少殷何时从白州回来?” 夏侯俨道:“我已传了音信过去,早上应当从白州启程了,他身上有伤,路上难免多花些时间,傍晚应该能回来。” 郗子兰忖道:“那苏剑翘的事是等少殷回来再处置?” 许青文道:“按说那是他的弟子,应该等他回来由他盘诘,不过这孩子一向心软,对那弟子又格外回护,若是那弟子无辜便罢了,若是她真与偃师宗的妖人有瓜葛,少殷在场反倒不便处置。” 这是担心姬少殷阻拦,要趁着他不在先斩后奏。 章明远踌躇道:“可是这么做,让师徒间生出嫌隙便不好了。” 许青文横眉:“事关宗门,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瞻前顾后反倒夜长梦多。” 她看着夏侯俨:“当然,此事还是由掌门定夺。” 夏侯俨沉吟片刻,颔首:“许长老言之有理。” 说着叫来一个道僮,吩咐道:“叫苏剑翘到掌门院来一趟。” 许青文道:“掌门院人来人往多有不便,不如将她带到执法堂去细细审问。” 章长老明白这是担心姬少殷中途回来——他回到宗门第一件事一定是来掌门院向师父请安,若是审问到一半他突然回来,不免有些尴尬。 而且执法堂气氛森严,一般弟子到了那里先得吓出一身冷汗,再让执法堂主威吓一二,竹筒倒豆子什么都交代了,石红药这样的硬茬几十年也遇不到一个。 章长老皱眉:“可是犯了大错的弟子才去执法堂受审,并没有切实证据证明苏剑翘与偃师宗有关联,恐怕多有不妥。” 许青文“啧”了一声:“又不是要对她动刑,不过是问话罢了。事急从权,偶尔变通一下有何不可?” 她看向夏侯俨:“阿俨,你怎么说?” 夏侯俨迟疑了一下,向那候命的道僮道:“把苏剑翘带到执法堂。” …… 冷嫣知道她的身份一定会惹人怀疑,不过当她发现道僮将她带到执法堂时还是有些诧异,随即觉得有些好笑,拿出这种阵仗来对付个新入门的弟子,看来这些人真的乱了阵脚。 道僮将她带到堂中便退了出去,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关闭,将光亮尽数关在外头——为了勾起内心的恐惧,整个执法堂没有一扇窗,只有神龛前的一盏鲛灯发出微弱光芒。 不知是不是因为顾虑姬少殷,夏侯俨没出面,审她的是许青文、章明远和执法堂主。 许青文坐在高榻上,借着清冷微弱的光晕打量眼前的少女,在她淡淡的眉眼中寻找着惊惶的痕迹,然而她的神色出奇平静,她一时倒有些拿不准了。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这里么?”许青文道。 冷嫣答到:“回禀许长老,弟子不知。” 许青文道:“既如此,为何不见慌张?” 冷嫣道:“弟子天天在院中练剑打坐,从来没有犯过门规,也没做过亏心事,所以不怕。” 许青文冷笑了一声:“有没有做过亏心事我们自有办法查明。” 章明远看了她一眼:“青文,别着急,别吓着孩子。” 比起许青文,他的态度和善得多:“别怕,我们叫你来,只是想问几句话。听说你和重黎殿的人过从甚密,不知是何缘故?” 冷嫣道:“弟子刚来重玄时住在外门,和肇山派师徒三人住同一个院子,就认识了。后来他们搬去重黎殿,邀我去用晚膳,我就去了。” 章明远道:“那你和那假冒的天枢道君熟稔么?” 冷嫣佯装惊讶:“天枢道君是假冒的?那他是什么人?” 章明远自然是故意试探她,那姬若耶是假冒之事只有前去姬氏的弟子和他们几个峰主知情,苏剑翘这样的小弟子当然不知道。 许青文道:“你不知道此事?” 冷嫣反问:“弟子为什么会知道此事?” 许青文冷声道:“回答章长老的问题,你和那人是什么关系?” 冷嫣道:“他有时与我们一起用晚膳,但他身份尊贵,脾气又怪,不太和我们说话,称不上熟稔。” 许青文冷笑了一声:“听说你那只稀世罕见的苍鹰便是他所赠,非亲非故他为何要送你这么珍贵的灵禽?” 冷嫣想了想道:“可能是有钱吧。” 许青文一噎,竟然无法反驳。 冷嫣又道:“那天他让弟子上车替他剥核桃,夸弟子核桃剥得好,便送了弟子一只苍鹰,弟子没什么见识,不知那灵禽珍贵,便收了下来。” 章明远道:“你与肇山派师徒三人以前可曾见过?” 冷嫣摇摇头:“不曾见过。” 两人盘问来盘问去,少女只是一口咬定不认识那假冒的姬若耶,和他交情泛泛,只是凭着核桃剥得好得了一只苍鹰。 许青文和章明远见问不出什么,对视了一眼,章明远道:“我们要探查一下你的经脉,可能有些不好受。” 冷嫣道:“两位长老怀疑我做了什么?” 章明远目光有些闪烁:“放心,只是例行查探,每个到执法堂的弟子都要探查经脉、搜索灵府,以防欺隐。” 许青文冷冷道:“我们做事自有原因,你无需过问,叫你做什么你照做。” 冷嫣当然知道这是要确认她是否是偃师宗操纵的傀儡,她敢披着傀儡身混进重玄,当然有应对之法,任凭他们怎么查探,都只会以为这是一具正常的凡人躯壳。 但是她也知道,他们特地将她带到这里来搜经脉和魂魄,必定会搜得非常彻底,这些术法对元婴、炼虚的修士可能没什么大碍,但对凡人苏剑翘来说却是要去掉半条命的。 她略作迟疑,便伸出手腕。 就在这时,两扇沉重的木门却轰然打开,天光如水般倾泄进堂中,众人都忍不住觑了觑眼。 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虽然逆着光,看不清脸,但冷嫣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是谢爻。 许、章两人都吃了一惊,起身道:“神君怎么来了?” 谢爻扫了跪在地上的少女一眼,淡淡道:“我已搜过她的经脉和魂魄。” 第84章 许、章两位长老面面相觑, 不明白审问一个刚入门的小弟子,为何会惊动玄渊神君大驾。 而那执法堂主已跪倒在地。 冷嫣全然猜不出谢爻此举何意。 她对自己用的傀儡丝并非寻常傀儡丝,不及头发丝的万分之一,除非承袭偃师宗傀儡术的奥秘, 否则修为再高也探查不出来。 其实要分辨是否傀儡身, 最简单的方法是一刀杀死, 普通傀儡会现出原型, 而偃师宗的傀儡则会化为蝴蝶纷飞。 另一种方法则是将极细的一脉剑气打入体内,试探躯壳的反应——傀儡的反应与真人有着微妙的差别, 要用这种方法,此人的修为必须极高。 谢爻在与她对剑时便用过这样的手段,然而冷嫣的傀儡丝系在神魂上,这点细微差别也被她抹去了,即便是他也分辨不出来。 但是即便他查过她的经脉, 也完全没必要将此事说出来,更没理由亲自赶来。 难道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正思忖着,谢爻已走进执法堂中,向两位长老一揖:“请教两位长老, 私设刑堂, 向无辜弟施搜魂术,按门规该当如何论处?” 冷嫣看着这个熟悉的男人, 他的大半个人隐藏在黑暗中, 鲛灯清冷的光晕照出他小半张脸, 依旧清隽出尘,宛如谪仙, 他说出的话又是如此大义凛然、义正言辞。 然而没有什么比这句话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更可笑。 冷嫣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勉强忍住, 笑意憋在心里,胸腔都有些隐隐作痛。 许、章两人却有些惴惴不安,昆仑君地位超然,凌驾于掌门与长老之上,只是不理俗务而已,谢爻平素在他们面前执弟子礼,不过敬他们是长辈,若较真起来,是可以按门规处罚他们的。 受罚事小,但这脸面往哪里搁? 章明远忐忑道:“按门规该受四十鞭。” 谢爻扫了眼跪在地上的执法堂主:“那便请吴堂主依律领罚。” 章明远略微松了一口气,他总算他顾全两人颜面,只是处罚一个堂主以儆效尤。 许青文的脸色却不好看,那吴堂主是她座下得意弟子,谢爻这样一句话便治了他的罪,不啻于一掌掴在她脸上。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94节 谢爻却不管他们怎么想,扫了眼挂在墙上的打神鞭,对许长老道:“吴堂主是许长老高足,便由许长老执法吧。” 许青文心一沉,若是让章明远行刑,他下手轻一点无可厚非,但由她惩罚自己弟子,轻了便有徇私包庇之嫌。 可神君既已发话,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从墙上摘下打神鞭,照着亲传弟子的脊背,结结实实地打了下去。 受完四十鞭,吴堂主衣衫尽湿,要维持跪姿已十分勉强,但还是得稽首称谢:“谢神君教诲,谢师尊降罚。” 许青文心疼不已,忙唤来道僮将他扶回住处,又传音命人送去上好伤药。 谢爻全程面无表情地看着,连眉头也未动一下。 观罢刑,他向章、许二人点了点头,便即转身出了执法堂。 回到玄冰窟中,谢爻看着沉重的石门降下,隔绝了他和外面的世界,方才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坐下来,他的中衣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打神鞭抽在皮肉上的声音仍然在他耳边回响,一个单薄纤秀的身影从不冻池中缓缓爬出来,双臂交叠,趴在池边上,精巧的下颌搁在手背上,幽深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望着他,湿发裹着肩头,像个精魅,眼下的胭脂痣宛如宝石。 谢爻已经无力与经脉中的阴邪之气对抗,任由那幻象占据他的心神,吞噬他残存的理智。 “师尊,你觉得巴巴地跑去救那凡人女孩就能补偿我么?就能让你的良心稍安么?”少女的声音在洞窟中回荡,像幽魂般空洞,“你可真会自欺欺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亲手杀了我,难道你忘了?” 她俏皮地一笑,露出一颗略微有些歪的小虎牙:“师尊,把全心全意相信你的无辜弟子剖灵府、割元神,依门规该当如何处置?” 谢爻颤抖起来,齿关咯咯作响。 少女发出一串没心没肺的轻笑,双臂轻轻一撑,只听水声哗然,她已从冰池中站起,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 谢爻用尽浑身的力气,将背紧紧抵在墙上,粗糙的冰岩很快便将他的后背磨出了血,但他毫无知觉。 少女却已走到他面前,掀开湿透的衣襟。 谢爻下意识地闭上双眼。 “没用的,师尊,”少女道,“我在你心里,闭上眼睛你就看不见了么?” 果然,闭上眼睛毫无用处,眼前是雪浪一般的白。 少女纤细的手指在腹上竖着划了一道,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还记得你怎么剖开我的灵府么?”少女把手伸进伤口,拽出一团似雾又似云的东西,捧到谢爻面前。 谢爻不想看,却不得不看,那团雾气般的东西是个抱着膝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少女,五官依稀可辨。 “这是我的元神。”少女说着,对着手中的东西轻轻一吹,那元神瞬间碎裂成了无数片,闪着微光,像云母碾成的碎屑。 谢爻行气将感官尽数封闭,但渴望的黑暗和寂静并未来临,她说的没错,她在他心里。 少女在他身边跪坐下来,轻轻地捧起他的脸,眼中满是疼惜和恋慕:“没关系,阿爻哥哥,你还有我啊……” 这句话仿佛一根尖锥刺进谢爻神魂中,将他捅了个对穿。 温软的唇已经覆了上来,馥郁的兰花香迅速弥漫,令他几欲窒息,谢爻想将她推开,他的手却穿过了那具温热柔软的身体,她黏在他身上,犹如跗骨之蛆,犹如洗刷不掉的罪孽。 …… 谢爻走后,许青文打量着苏剑翘,他直到此时仍不明白谢爻为何小题大做。 少女规规矩矩地跪着,身形单薄,在微弱的光线中辨不清面目,乍一看莫名有些熟悉。 当她终于想明白那股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时,心头不觉一震。 她本来与这凡人弟子并无私怨,审问她只是出自公心,搜查经脉魂魄固然会伤她根本,但为了宗门安危也是情非得已,她已打算好,若这弟子无辜,她便从自己私库中拨出上好灵药给她养伤。 可是此时想起另一个少女,她心里却涌出许多黏黏腻腻的东西来,像一团团污泥堵在她心口,既烦恶,又夹杂着些恐惧。 对勾起这些情绪的苏剑翘,她平白生出了许多恶感,一半来自她的良心,另一半则来自她对郗子兰的回护——这么多年来,她其实明白谢爻的心结在哪里。 但她不敢再去触谢爻的逆鳞,只是挥挥手,向苏剑翘道:“你退下吧。” 许青文回到仓果宫,去探望了一下受罚的吴堂主,然后去主殿中坐了一会儿。 仓果宫的宫殿按一峰之主的规格建造,但许青文起居都在偏殿中,主殿正堂中放了妘素心的排位,寝殿里放着妘素心的旧物——郗子兰长大后重新修葺了玄委宫的主殿,一应陈设都换了一遍。 许青文不忍见旧主用过的器物堆在库房中不见天日,索性令人搬到空置的正殿中,按照主人生前的样子布置起来。 只要得闲,她便会来这里坐坐,拂拭拂拭灰尘,有时候一个恍惚,她会生出种小姐还活着的错觉。 她将户牖打开,让山风和清气灌满寝殿,把瓶中略微有些萎蔫的桃花换成刚采摘的山花,又仔细地将一件件器物上的浮灰擦拭干净。 她擦得很慢,每当心乱时,这么做可以帮她静下心来。 做完这一切,外头已经响起鸟雀归巢的啁啾声,她重新阖上窗户,残阳透过窗纸照在寝殿中,在妘素心的妆台上流连不去。 日暮时分总是格外令人伤怀,许青文不忍再多看一眼,将灯台里的灯油倒空,换上新的,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铃声,蓦地一怔。 与寻常铃声不同,这串铃音高低起伏,断断续续地连缀成一首简单的曲子,清微界每个襁褓中的婴孩几乎都听母亲哼唱过这首《昆仑谣》。 昆仑金铸成的铃铛可以发出天然的乐音,有人将之谱成歌谣,据说乐音里带了羲和神的祝福,可除邪祟,避灾殃,保佑孩子一世平安。 但此种铃铛的铸造之法早已绝迹,传世的铃铛极少,只有一些古老的世家代代相传。 妘家就珍藏了一串,妘素心小时候戴过,女儿出生后又戴到了她手上…… 可是那串铃铛去哪里了呢? 许青文坐在榻上冥思苦想,她记得小主人刚出生时妘素心便亲手替她戴上了铃铛,可不知什么时候那串铃铛便不见了。 她一想起妘素心仙逝时的情形便觉心如刀绞,这些年来不愿仔细回想,此时竭力回忆,却发现记忆上仿佛蒙着一层雾,只依稀记得主人临终前的谆谆叮嘱,一旦深想,却像喝了酒似的头脑昏沉。 她的记性一向很好,可是主人逝世这么重要的事,这么多年来她却没有察觉不对劲,这显然不正常。 铃铛声由断续变得连贯,由缓慢变得急促,许青文只觉脑海中的迷雾慢慢散去,她终于想起妘素心临终前的种种不同寻常之举。 铃声戛然而止,随即“铛啷”一声,一串金铃从房梁上落下来,掉在她脚边。 许青文捡起一看,那铃铛由红绳串起,正适合婴儿手腕,但铃铛却只是普通的紫阳金铸成。 她晃了晃,铃声细碎,并不是《昆仑谣》。 那么方才她听到的昆仑遥又是哪里来的?这串铃铛又是从哪里来的? 她忽然想起曾听主人说起过,修为和阵法造诣极高的人可以通过布阵迷惑阵中人的心智,甚至通过唤起心底的情感,来模糊甚至篡改人的记忆。 她一直以为这只是传说,直到这串破邪的铃音拨开迷障,将记忆的封印撬开一角。 妘老掌门便是阵法大家,但连他也做不到,不过他有个青出于蓝的弟子,于阵法一道比师父钻研更深——郗云阳。 她知道自己应该将这种种古怪立即告诉夏侯俨和章明远,但她刚抬起手准备捏诀,又改了主意。 她太了解妘素心的一颦一笑,她临终前对女儿的态度实在太古怪,让她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单是想一想便叫她心惊胆寒。 如果……她必须先悄悄地查清楚真相。 天留宫中,冷嫣晃了晃手中的昆仑铃,铃铛发出悦耳的乐音。 昆仑金的铃铛传世极少,为数不多的几串都在世家手中,若非姬若耶供奉给若木的几箱珍宝中刚好有一串,她一时半会儿也不知上哪儿去找,只能想别的法子提醒许青文。 她将铃铛还给若木,心里有些不舍,这铃音莫名让她感到安心和温暖,不过昆仑金铃本就是吉祥之物,唤起宁谧温馨之感也是理所当然。 若木道:“喜欢便留着。” 冷嫣道:“我用不上,你可以留着当传家宝。” 若木将那绳子拆了,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条赤金丝编成的软绳换上,顺手便系到了雪狼的脖颈上。 祂撩了撩眼皮:“你不要就给狗。” 冷嫣:“……” 雪狼显然觉得这叮铃作响的东西有损它的威仪,千方百计要将它扒下来,奈何那绳子施了咒,它的爪子又不够灵便,挣扎了半晌,直把自己折腾得气喘吁吁,总算认命地趴了下来。 若木道:“你什么时候猜到许青文的记忆被动了手脚?” 冷嫣道:“听石红药说完我便开始怀疑。” 她揪了揪雪狼的耳朵:“许青文是妘素心最亲近的侍女,章明远对妘素心痴心一片,谢爻视师母为母,不管哪一个都比谢汋了解她,连谢汋一个小童都能看出来不对劲,他们怎么可能一无所觉?” 她顿了顿道:“偃师宗的术法中有一脉来自上古昆仑一族的巫蛊之术,其中便有惑人心智的术法,和偃师宗同源的重玄很可能也有类似的术法,但这种术法也不能平白起效,在人大悲大喜之际最能趁虚而入。 “谢汋生来薄情,受的影响反而微乎其微,才将那些事记得那么清楚。还有那串昆仑铃,摘走那串昆仑铃的未必是妘素心,察觉女儿被道侣调换,一定是灭顶的打击,这种情况下她未必有心思注意一串小小的铃铛。昆仑金的铃音有辟邪除祟、清心明志之效,若有铃铛在,施术便没那么顺利了。” 她忽然发觉自己竟说了那么多话,蓦地怔了怔。 她习惯了踽踽独行,可不知不觉中,身旁多了一个人,她开始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祂,渐至无话不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说不清楚,就像说不清楚封冻的河流什么时候开始融化,一眨眼春已将至。 她只知道这绝不是个好兆头,因为她这样的人是不会有春天的。 第85章 几百年前的事查起来并不容易。 许青文连夜将仓果宫里妘素心的遗物细细翻找了一遍, 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妘素心就留下这些遗物,她这几百年早就烂熟于心,若有异样早该发现了,翻检一遍果然一无所获。 妘素心留下的文字也不多, 从能走路起就和剑法、符箓、阵法打交道, 不像郗子兰那般在翰墨上下功夫, 几箱子手札全都是自创的剑谱、功法或是练剑心得。 搜寻无果, 正一筹莫展之时,许青文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记得当年整理主人遗物时, 曾经发现一只箧笥,里面装满了写给女儿的书信——因为主人极少舞文弄墨,她还纳闷了一下,不过她并未打开看,只在郗子兰学会识文断字后将那些书信交给了她。 这些书信没有搬到仓果宫, 那么应当还在玄委宫。 许青文立即御剑去了玄委宫。 已近午时,许青文走到殿门外,便有仙侍迎上来:“许长老请留步,元君还在房中安寝。” 许青文蹙了蹙眉:“元君可是有哪里不适?”她下意识地担心郗子兰的身体, 这么多年已成了习惯, 即便对她身份起疑,这份关心仍然做不得假。 仙侍道:“元君在长留受了惊, 昨夜心疾又犯了, 睡到中霄被噩梦惊醒, 服了一剂汤药,到早上方才又睡下去。许长老可有急事?要叫醒元君么?” 许青文想了想道:“不必, 老身去偏殿等候, 待元君醒后再通传。” 仙侍道:“有劳长老了。”便即吩咐人引路奉茶不提。 寝殿中, 郗子兰其实已醒了半个时辰,只是做了半夜的噩梦,精神萎靡,心绪烦闷,有气无力地倚靠在软榻上,和几个贴身侍女一起挑夏季的衣料和绣样。 出去阻拦许长老的侍女折返回来,郗子兰道:“许长老有什么事?”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95节 侍女道:“大约不是什么急事,去偏殿等着了。” 郗子兰“嗯”了一声:“让她等一会儿,待我把衣料和纹样挑好,今日还得送去凌州,再赶也要三日。” 侍女道:“元君做的这批衣裳是练剑用的劲装,长老知道了欣慰还来不及。” 郗子兰道:“她看到了难免要替我参详,还是不劳老人家费心了。” 侍女们都吃吃笑起来,他们都知道主人是嫌许长老眼光不好,偏偏还喜欢指手画脚,三句话不离“小姐当年”,还动不动抹泪,实在有些可笑。 待挑好了衣料,确定款式,定下绣样,将堆了满屋的衣料收起来,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郗子兰这才不紧不慢地吩咐侍女去请许长老。 许青文走进内室,只见郗子兰坐在妆台前,侍女正在往她脖颈上扑粉,遮掩谢汋掐出来的青紫痕迹。 看到那触目惊心的指印,许青文心头不由自主地一抽。 两人叙了几句寒温,郗子兰道:“许长老,我正有一件事要求你。” 许青文道:“同我还有什么客气的?” 郗子兰抚了抚脖子上的勒痕,叹了口气道:“许长老可不可以指点我练剑?我不想每回都拖累阿爻哥哥。” 若是换了以往,许青文听了这话怕是高兴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可她心头罩了层疑云,便只是笑了笑:“你有这份心可太好了,需要我陪你对练拆招,传个音便是。” 郗子兰本以为她会欣喜不已,没想到只是这样敷衍两句,不由暗暗失望:“那就谢过许长老了。” “同我还见外,”许青文笑道,“对了,昨夜我忽然想起件事,小姐当年是不是留下一批书信给你?” 郗子兰蹙眉:“什么书信?” 许青文道:“是小姐怀着身孕时写给你的信,装在一个玉竹箧笥里。” 郗子兰道:“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小时候似乎见过。” 许青文双眼一亮:“能否让老身看一看?” 郗子兰道:“许多年不曾见着了,大约是哪个下人收起来了,不知如今还在不在,那些信里有什么要紧东西么?” 许青文只觉心脏一阵闷痛,脸色微变:“小姐留给女儿的书信,难道还不算要紧东西?” 郗子兰听她语气生硬,这话说得又古怪,越发狐疑,不过面上不显,只道:“是子兰失言,许长老莫要生气。” 许青文也察觉自己失态,忙拉着她的手道:“不怪你,是我关心则乱。” 郗子兰道:“许长老找这些陈年旧书有什么用处?” 许青文早想好了托辞:“前日我整理小姐手札上自创的功法,有套法诀缺了一页,那份手札是小姐怀孕时写的,说不定是混在了书信里,便来这里找找。” 郗子兰只是随口一问,只要是妘素心的东西,哪怕是一根草,许青文也当个宝贝。 她便遣了仙侍和杂役去开库房寻找。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那仙侍终于捧着个暗淡无光的箧笥回到殿中复命。 那箧笥显然刚被人擦拭过,又用了除尘垢的术法,奈何积灰太久,已经失了玉竹光润的本色,有的地方甚至已开始腐朽。 重玄的库房大多贴了防尘防虫的符箓,但是有些堆杂物的库房下人照看不周,符箓脱落或失效了未能及时补上,便会悄然无息地慢慢朽坏。 许青文心疼不已,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尘灰顿时扬起,呛得郗子兰一阵咳嗽。 许青文往里一看,那些书信也已被食墨灵虫啃得残缺不全,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仿佛那些虫子啃的不是信而是她的血肉。 郗子兰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轻斥道:“是谁将母亲的遗物收进库房里的,造册的时候为何也没人禀报我?” 那仙侍忙告罪:“是奴等疏忽,请元君责罚。” 许青文拿起一封书信,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不觉热泪盈眶。 郗子兰最不耐烦看她这模样,便道:“我有一招剑式想请教许长老,这些书信可以带回去慢慢看。” 许青文巴不得带回去仔细看,当即收起书信,去庭中与她悉心讲解了剑招,又演练了一回,这才抱着箧笥回了自己的仓果宫。 她关上房门,设了秘阵,将所有书信倒在案上,清点了一下,足有四十九封,大部分信函上的封印还在,却已被虫子啃得支离破碎。 拆过的书信只有不到十封,郗子兰显然是看了几封没什么兴趣,连信封都懒得拆便让下人收了起来。 见主人的心意被这样糟蹋,许青文心中酸涩,噙着泪将书信上的虫卵、污迹擦拭干净,按照日期一封封仔细叠好,这才拿起第一封信读起来。 【……吾儿看到这封信的时候,阿娘大约已经不在了,故而写下这封书信,想给吾儿留下点什么,让吾儿知道为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呀舞文弄墨实在是要了汝娘的命,万事开头难,今日就先起个头,就此搁笔吧】 许青文不禁含泪而笑,一开始的字迹还算端正,写着写着便开始龙飞凤舞,单看这些字便知主人有多洒脱不羁。 她擦了擦眼泪,又拿出第二封。 【今日用神识内观,第一次看到腹中吾儿……吾儿果然生得眉清目秀、花容月貌……实话说你长得什么样为娘还看不出来,因你此时还只是一颗小豆子,自然,吾儿就算是颗豆子,亦是豆中翘楚,世间再找不出比吾儿更俊的豆子……望吾儿多加努力,博采汝娘与汝爹之长,耳朵随你爹,头形要似为娘一般圆润,其余地方任凭吾儿自行定夺,勉力勉力……】 许青文一封封拆开,读着读着,妘素心仿佛在字里行间向她微笑,她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 【……为娘辟谷多年,从未耽于口腹之欲,今日因你这小崽子一世英明毁于一旦……糖葫芦的滋味如何?若是没吃够,明日再打发你爹爹去凡间买,你这只馋嘴小猫……】 【……汝爹卒,勿念。】 许青文看了看这封书信的日期,依稀记得正是妘素心将谢爻带下清涵崖的日子,那天她和郗云阳大吵了一架。 那阵子妘素心与郗云阳不睦,大约没什么心情写信,再下一封便是两个多月后。 【……惊觉吾儿至今未有名字,为娘绞尽脑汁,得“香兰”二字,第一次探得汝脉息之日,屋外一株兰花忽然盛开,为娘一直以为是棵杂草,几度欲拔,终因惫懒作罢,询问老仆才知是汝外祖母昔年亲手所栽,千年一花,芬芳扑鼻。】 下一封接着这一封,是同一天所写。 【汝爹言香字太俗,莫如减去一字,更为“妘兰”,吾儿意下如何?】 许青文拿着信的手不由一颤。 妘、郗两家都是五姓世家,妘素心与郗云阳家世相当,又都是同辈中的翘楚,结为道侣不似凡世嫁娶,妘老掌门亦无世俗之见,孩子从父姓从母姓便由两人自己商量着定。 看这信里的意思,两人已定下“妘兰”这个名字,为何周岁宴上公布的姓名却成了郗子兰?不但加了一个字,连姓氏都改了。 子兰,子兰……有兰之名,无兰之实,许青文蓦地一惊,子兰的意思不正是似兰而非兰! 因此郗云阳不愿让她冠以母亲的姓氏,原来她身世的玄机已包含在名字里! 第86章 许长老如遭雷击, 浑身战栗不止。 这不过是捕风捉影,她安慰自己,单凭一个名字,怎么能断定郗子兰的身世有问题呢? 还有那曲《昆仑谣》, 那串铃铛, 背后是谁?显然有人知道了些什么, 故意诱她往下查, 查下去岂非落入那人的圈套? 但有的圈套,哪怕明知是圈套, 她也只能往里钻。背后那人也许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向她出手。 她怔怔地坐了许久,摩挲着被虫子啃得满是孔洞的书信,终是下定决心。 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是小姐用性命换来的孩子, 无论是真是假,她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是小姐将她从泥潭里拉出来,不嫌弃她的出身,待她如同姐妹, 发现她有修道天分后更是让她拜入重玄内门。 从泥潭到云端, 她这一生都是小姐给的。 若郗子兰是假,小姐真正的骨肉还活着么? 许青文不觉握紧拳头, 捏得指节发白, 无论妘素心的骨肉是否活着, 她都得找到她的下落,她欠她一个真相。 她一边整理书信一边思索, 郗云阳为什么要调换孩子? 妘素心与郗云阳是多年青梅竹马, 除了他跟随上一任昆仑君在昆仑封顶修炼那七年, 他们这一生几乎形影不离,可许青文却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人。 他对妘素心的好不似作伪,可他狠心调换了道侣用性命换来的孩子,他调换孩子也罢了,可偏偏不让假女儿用道侣取的名字,还以名字暗示她的身世有假。 处处都透着矛盾。 许青文揉了揉额角,郗云阳这条路走不通。 不管郗云阳为何调换孩子,以他的谨慎,都不能指望他那里留下什么线索,只有从孩子身上入手。 如果孩子当真被调换,郗子兰是从哪里来的? 从小到大,她的经脉许青文不知探过几次,羲和神脉是无法作假的,即便她不是妘素心的女儿,也必定出自昆仑一脉。 这里多出一个孩子,便有某个世家丢失了一个拥有羲和血脉的孩子,这是不难查到的,因为每个身具神脉的孩子都记录在案,无论这神脉有多细弱。 昆仑五姓都有名录石板,不管哪家刻了新名字,五块石板都会同时显现。 只是这块石板收在天留宫的藏书楼顶层,峰主可以凭令牌出入藏书阁顶层,但会留下记录。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冒这个险。她是宗门长老,即便被发现也只需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许青文便即御剑去了天留宫,直上藏书楼,用峰主令牌解开顶层禁制。 整个顶层只放了这么一块黑色岩板,上面刻着几十个金色的名字,由一条条细细的红线相连。羲和神脉极其稀有,从古至今也只有这么几十个人。 这些名字有的明亮,有的黯淡,依神脉强弱而定。 而神脉的强弱全无规律,神脉强悍的母亲也许会生下神脉细弱的孩子,反之亦然。 妘素心的神脉只能算中等,但女儿的神脉却是数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强大,正因如此,妘素心的经脉无法承受怀胎十月,生生熬得油尽灯枯。 探得孩子脉息的那一夜,郗云阳关起门来默默喝了一夜的酒,而他素来是滴酒不沾的——若是留下孩子,妘素心便注定散尽修为而死,恐怕都活不到孩子晓事。 可这样强大的血脉,也许就是谶谣中所唱的羲和神女,斩尽冥妖,驱散邪雾,还清微界一片清平。 这样的孩子留不留,已不是他们两人的事。 最后还是妘素心看得开,给道侣灌了一瓶醒酒丹,拉着他去院外看那株稀罕的兰花:“昨夜刚探到脉息,今早这株兰花便开了,这可是天大的吉兆,是说我女儿一定会像她阿娘这么漂亮聪明。” 她抚着平坦的小腹,笑得比朝霞还灿烂:“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都是修道之人,这点事都看不开?别叫女儿看笑话。” 言犹在耳,斯人却早已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许青文颤抖的手指顺着一个个金色的字滑动,落在妘素心的名字上,又顺着她滑到郗子兰的名字上,再横向滑动,看看有没有差不多日子出生的孩子。 只有一个姬氏的女孩,但她知道此女,几百年前已拜入归元门下,一定不是她。 她将时间放宽数年,可依旧找不到丢失的孩子。 也对,世家丢失身负羲和血脉的孩子一定是轰动整个清微界的大事,他们怎么可能一无所知。何况又要身负神脉,又要命格几乎相同,这样的孩子哪是说找就能找到的? 或许从头到尾都是她疑神疑鬼,压根没有调换孩子的事。 她正思忖着,目光不经意落到一个黯淡的名字上,那名字旁边的细线却不是红色,而是蓝色,旁边还有几个极小的字——沦入下界。 许青文心头一突,她身为妘氏的仆人,曾听人提起过妘氏祖上曾出过一件惊世骇俗的事,一个羲和传人与个在仙门求道的凡人私奔下界,被妘氏除名。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96节 这个落入凡间的妘氏女,有没有诞下后代呢? 她的后代中是否会有女孩身负羲和神脉? 要从世家换走有神脉的孩子难于登天,若换作凡人呢? 许青文被自己这大胆又荒唐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过她还是将此事记在心里,匆匆离开了藏书楼。 回到仓果宫,她将纷乱的思绪理了理,写了封密简给妘氏的家主,让她帮忙调查当年那位沦落凡尘的妘氏女子孙后代的下落,尤其是和郗子兰差不多时候出生的孩子。 许青文算半个妘家人,加上重玄长老这重尊贵的身份,她要查探点无伤大雅的事情可谓易如反掌。 妘氏家主很快便回书一口应承下来。 …… 冷嫣将线索抛了出去便按兵不动,只分出点心神留意许青文的动向。 虽然谢爻阻止了两个长老查探她的经脉神魂,他自己未必就不起疑,毕竟她身上的巧合和疑团太多了些。 故此她连日来除了去上心法和符箓课,便是在院中打坐练剑,若非不得已,连秘阵也不设——历代昆仑君都是阵法高手,若是叫他发现端倪便来不及收网了。 她的日子过得安生,却苦了若木。 当初假扮姬若耶,他在重黎殿锦衣玉食、作威作福,如今只能蜗居在铁剑中的农家小院中,真是由奢入俭难。 冷嫣有些过意不去,让他去断春里住着,可小树精不为所动,放着断春里的高楼广厦不住,宁愿住小破院,睡硬床板。肇山派掌门的手艺自是不必想了,连重玄膳房的粗茶淡饭也得由冷嫣悄悄送进去。 这日冷嫣进去送饭,若木正盘膝坐在硬板床上,手里拿着刻刀不知在捣鼓什么,小银人蹲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 若木一见她,便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攥在掌心里,往袖中一塞,然后放下刻刀,瞥了一眼她手上的食盒,哼了一声。 冷嫣从祂的眼神里品出了一点万念俱灰的意思。 想起祂在重黎殿的日子,冷嫣有些不忍看:“我再催一催烛庸门,等羲和心剑铸好,神尊就不用将就了。” 若木用银箸拨弄了两下蔫蔫的豆芽,这菜色实在叫人提不起兴致,他搁下银箸,撩起眼皮:“新打的剑,打算叫什么名字?” 冷嫣道:“就叫羲和心吧,羲和心打的,省得……” 话未说完,她忽然发现小银人正朝她使劲使眼色。 冷嫣福至心灵:“我不会取名字,不如神尊来取吧。” 谁知小树精并不领情,冷哼了一声:“是你的剑,凭什么让本座替你想?” 冷嫣顺着祂取名的思路想了想:“小刀?” 若木:“什么破名字。” 冷嫣比窦娥还冤:“大老虎叫小猫,大狼叫小狗,大鹰叫小鸡,大剑可不是该叫小刀么?”要破也是你先破,真是莫名其妙。 这话算是彻底得罪了若木,祂耳尖一红:“随你。” 小银人用力清了清嗓子,想方设法地提醒:“冷姑娘,这断春剑若是有剑灵,该叫什么名字?” 冷嫣认真思索:“断春虽是把不错的剑,但要生灵恐怕勉强了些。” 小银人累得一脑门汗,恨不得立即就回树上去,换他头顶那片又大又壮实的来,那么多叶子哪片不行,怎么就摘了他呢? “剑和剑灵是不是得用同一个名字?”小银人道。 冷嫣点点头:“一般而言是如此,但你家神尊总不能改名叫小刀。” 小银人几乎厥倒。 冷嫣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哦。” 小银人掖掖脑门上的汗,贴心道:“所以冷姑娘给新剑取了个什么名字?” 冷嫣瞟了眼若木:“不知可否借神尊宝字一用。” 若木在心里暗暗数到七,这才矜持地点点头:“可。” 若米偷偷长吁一口气,主人这口气算是顺过来了,最近祂吃又吃不好,睡又睡不香,脾气也格外大。 冷嫣同情地看了眼鞠躬尽瘁的小银人,向若木道:“其实这几日没什么事,你们可以回偃师宗去。” 若木道:“本座乐意呆在这里。” 小银人用气声道:“冷姑娘,神尊是担心冷姑娘……” 若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冷嫣道:“有什么可担心,我应付得来。” 话音未落,便听门外传来姬少殷的声音:“剑翘,你在屋里么?” 冷嫣纵身一跃出了小破院的篱笆墙,消失在半空中。 若米瞟了眼脸比锅底还黑的主人,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这不,担心的来了。 第87章 冷嫣打开门, 姬少殷站在门口,他瘦了不少,双颊微微凹陷,颧骨突出, 脸色苍白而眼下泛青, 显然没休息好。 自从姬少殷去白州前一别, 这还是冷嫣第一次见到他。 饶是她心里有准备, 还是被他憔悴的模样吓了一跳。 她知道他为何如此憔悴,被雌冥妖打伤、日夜兼程都只是其一, 真正令他心力交瘁的一定是谢汋的死,对姬少殷来说,谢汋不止是三师叔,还是上一世的恩师。 谢汋非但死了,还死得那样不光彩, 残杀亲传弟子、堕入魔道、被玄渊神君亲自正法,被宗门除名,遗臭万年。 除了谢爻之外,最不好受的大约就是这个真心实意信赖他的师侄了。 冷嫣定了定神, 行礼道:“师尊清减了, 白州之行还顺利么?” 姬少殷一开口仍旧温润如玉,叫人如沐春风:“遇到了些小风波, 已经无事了, 不必担心。” 冷嫣抿了抿唇道:“那就好。” 姬少殷遗憾道:“一定是临行前剑翘所赠吉祥符起了作用, 只可惜不慎遗失了。” 冷嫣道:“师尊能平安归来是吉人天相,小小草符只是个意头。” 姬少殷沉默片刻, 歉然道:“你被带去执法堂的事, 为师已知道了……你受委屈了。近来宗门中波澜频兴, 两位长老也有些急躁,你别介怀。” 把人带到执法堂审问,夏侯俨身为掌门一定也知情,但姬少殷还是不自觉地将他摘了出去,再正直的人毕竟也会有私心。 “无妨,”冷嫣淡淡道,“弟子和重黎殿走得近,两位长老和掌门怀疑弟子也是应该的,最后也没查成,反倒让吴堂主受过。” 她顿了顿道:“师尊要是不放心,可以再查一查以防万一。” 说着便伸出手腕。 要说完全没有怀疑是不可能的,毕竟姬少殷第一次遇到她是在凌州,被偃师宗主所救也是在凌州,还有那假姬若耶待她的态度也与旁人不同。 但他还是为这怀疑感到惭愧,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为师没有看顾好你已是失职,怎么能再疑你?”他道,“近来门中多事,你潜心修炼习剑,旁的事不用操心,有为师在。” 冷嫣:“师尊也好好调休养。” 姬少殷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过几日就是小师叔的生辰,到时候一起去赴宴,我替你备一份礼。” 冷嫣眼中闪过诧异,姬少殷看在眼里,解释道:“今年是小师叔五百二十岁寿辰,近来出了这么多事,宗门人心惶惶,也借此机会热闹热闹,提振一下弟子们的士气。” 冷嫣点点头:“原来如此。” 她这话没什么讥嘲的意思,姬少殷却有些赧颜,他私心里并不赞同这时候歌舞升平,但长辈们有自己的考量,不是他可以置喙的。 送走了姬少殷,冷嫣回到房中,便看到若木坐在她的榻上。 “怎么了?”冷嫣道。 “你打算瞒他到什么时候?”若木拉长着脸道,“你对付他师门,他早晚都会知道的。” 冷嫣蹙了蹙眉:“还不到时候。” 若木道:“要是有一天他挡你的路,你打算怎么办?” 冷嫣垂下眼帘,声音微冷:“我自有计较。神尊回剑里吧,省得耗费灵力。” 若木设的秘阵不怕被窥破,但耗费的灵力不少,离了原身祂的灵力用一点少一点,她说这话是好心提醒,但听在若木的耳朵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祂冷哼了一声:“本座正有此意。” 说着便嗖地一下钻回了剑里。 不进去还好,一进去,眼前是破败的小院,耳边是摇摇欲坠的门窗吱嘎作响,再想到那个白眼狼的行径,祂只觉心里堵了块石头不上不下。 若米早把头缩回了主人袖子里,没想到却被祂一把揪了出来:“给我磨刀。” 小银人只好挽起裤腿,抱起刻刀,把刀锋在腿上蹭来蹭去,随着“唰唰”的轻响,刻刀不一会儿 便磨得锃亮。 若木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青灰色的玉石开始雕刻起来。 祂的动作格外用力,显是拿石头撒气。 若米觑着主人神色:“冷……” 刚说了一个字,主人已一个眼刀子飞过来:“不准再提此人。” 小银人忙低下头来,兜着手连道“遵命”,一边用眼梢瞟着主人熟练的动作,心道不准人说,自己倒是雕得卖力。 …… 翌日,许青文收到了妘氏家主传来的信简。 那位与凡人私奔的妘氏女虽被家族除名,但像妘氏这样的世家,不会任由血脉流落凡尘而不加留意,因此他们虽对那妘氏女凡间后代的命运不插手、不干涉,却将这些人都记录在案。 传到许青文手上的正是这份记录,许青文用法术将玉简上的文字拓到纸上,有厚厚一叠名录,那位妘氏女的子孙后代在凡间繁衍生息数百年,还着实不少。 她先将其中的男子都划去——羲和神脉是传女不传男的,然后在剩下的人中寻找和郗子兰年岁相当的女孩。 然而没有,许青文不由皱起眉,连凡人这条线索也断了,难道真是她想错了? 她一边思索,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名录,忽然一个名字吸引了她的目光:冷嫣。 她的心脏狂跳不止,脑海中一片空白,双手止不住颤抖,将纸页散落一地,可那两个字仍旧牢牢攫住她的目光。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97节 这个梦魇般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这份名录上? 兴许只是同名同姓,她安慰自己,一边颤抖着手将那页纸拾起来,每个名字旁都标注出了生辰八字,女孩的名字旁还另外注明了有无神脉,神脉的强弱,由强至弱分成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总共九等。 一看生辰八字,许青文的希望彻底破灭,那的的确确就是她所认识的冷嫣,在宗门里养了十年,又被残忍杀死的凡人少女。 她定了定神,强忍着恐惧往下看,冷嫣的神脉标注为“下上”,这和郗子兰史无前例的强悍神脉对不上,但是也和她所认识的那个冷嫣对不上,他们自然检查过她的经脉和神魂,她是没有半点羲和神脉的。 许青文苦思冥想半晌,只觉难以索解,她传音给妘氏家主,问道:“不知这些孩子的神脉是什么时候测得的?” 妘氏家主不明白这位重玄的大能为何忽然对近千年前一支沦入凡间的血脉这么关心,不过还是知无不言地答道:“每个孩子出生三个月之内,族中都会派人暗中寻机会测脉,然后记录下来。” 许青文道了谢,断开了传音。 所以这个“冷嫣”刚出生时,有着“下上”的神脉,但是他们带回宗门的那个孩子却是没有神脉的,两个孩子是同一个人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慢慢浮起,命格相近,相貌相似,同为妘氏的后代……她连忙否认,不可能,两人年纪相差整整两百年,郗云阳就算有通天之能,跨越两百年光阴也是闻所未闻。 何况小姐的女儿有着得天独厚的神脉,若果真被换到冷家,她的神脉又是怎么回事? 可许青文无端有种感觉,冷嫣这个名字,似乎是解开一切疑团的关键。 她怔怔地坐了半晌,忽然有个念头霹雳般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冷家人。 冷嫣的父母在东海,还有个亲哥哥眼下就在重玄。 只要验一验郗子兰现在的躯壳与冷耀祖有没有血脉亲缘,就知道当年带回重玄的孩子是否是冷家的亲生女儿! 神魂上的亲缘联系要复杂一些,但也不是没有手段可以查验。 可是……她敢么? 许青文只觉心头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知道这个猜测荒谬无比,可万一,万一是真的…… 那被他们骗了十年,残忍杀死,把神魂千刀万剐的,就是小姐的亲生骨肉。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几乎瘫软在地上。 过了许久,她方才回过神来。 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她的胡思乱想,可一日不查证,她便一日不得安宁。 许青文哆哆嗦嗦地将名录整理好,仔细收进乾坤袋中,便即出了仓果宫。 她并未立即去找郗子兰,而是去寻章明远。 这件事她已经无法独自承受,必须找个人与她分担,章明远性情温和,对妘素心一片真心,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到得章明远所居的阴洛宫,一问道僮,却言章长老去了玄委宫。 许青文这才想起,再有三日便是郗子兰的生辰宴,章明远管着重玄的账目,这时候去玄委宫,大约是和郗子兰商量生辰宴的事宜。 她御剑到了玄委宫,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拖着麻木的双腿爬上台阶。 一走进寝殿,郗子兰便向她招呼,语气亲昵又娇憨:“许姨来得正好,帮我看看生辰宴上戴哪支步摇好?”她心情好,看许青文都顺眼不少,便同儿时一样称呼她。 她已换上了礼衣,两手各拿着一支步摇,笑吟吟地看着她。 许青文只觉那笑容刺得她眼睛酸疼,不由沁出泪来,她先前一心只想着将真相查清,却没想过查清之后该怎么办。 若郗子兰不是小姐的亲生骨肉,他们会如何处置她? 她本以为自己对这鸠占鹊巢的孩子只有恨,巴不得立时将她逐出重玄,可及至看见她,她才知道这并不容易。 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她一生未结道侣,也没有孩子,郗子兰就像她亲生的孩子一样。她看着她长大,从牙牙学语到姗姗学步,再到出落成俏丽的少女。 这孩子周岁便没了母亲,从那以后她便是她实际上的母亲。 无论她是否是妘素心的孩子,这几百年的心意,倾注其中的心血,都不是假的。 但她更不能辜负小姐的恩情,若郗子兰是假,她是一定要拨乱反正,为小姐的亲骨肉正名。 郗子兰看出她的怔忪,心下奇怪:“许姨?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可是出什么事了?” 许青文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事。” 郗子兰将两支步摇放在发髻边比了比:“哪支好看?” 许青文勉强笑道:“都好看。” 郗子兰放下步摇,上前拉住她的手:“许姨你的脸色不太好,过来坐坐。” 她又张罗着让侍女奉茶。 许青文道:“不必忙,我还有事,马上要走。你章师叔呢?” 郗子兰道:“章师叔方才过来问了问生辰宴的事,坐了片刻就走了。” 说到生辰宴,她的双眼便是一亮:“昨日我叫人去清涵崖问了一声,阿爻哥哥答应过来。” 许青文抿了抿唇,心道罢了,先让她安生过完这场期待已久的生辰宴吧。 她想了想道:“冷耀祖可是还在园子里受罚?” 郗子兰嘴角的笑容淡了点:“许姨怎么突然想起他?” 许青文道:“那孩子为人还算机敏,罚也罚过了,将他放在园子里不闻不问,也容易惹人非议。” 冷耀祖会奉承人,郗子兰本来也不讨厌这个徒弟,他掌管外门时还时常搜罗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和清微界的奇闻轶事给她解闷,如今玉面天狐不在身边,谢汋也死了,没人与她解闷,她还真有些想念冷耀祖。 听许青文这么说,便顺水推舟道:“既然许姨替他求情,我就饶了他这一回。” 许青文想的却是,若郗子兰当真是冷耀祖的亲姊,这时候将他召回玄委宫,日后相认手足间少些嫌隙。 姊弟两人在重玄多半呆不下去了,她少不得想办法替他们找个出路,也算全一场几百年的养育之恩。 她满腹心事,与郗子兰说了两句便告辞离去。 她打定了主意将此事留待生辰宴后再说,便没有再去找章明远。 第88章 招摇宫中灯烛荧煌, 凤歌鹤舞,筵席之盛更胜以往,可惜不出一月之内两位峰主被宗门除名,上席只剩下五人。 因为凌霄恒疑似走火入魔, 谢汋当着一众门派和世家的面化身成魔, 重玄的名声大受损害, 弟子们本来以天下第一宗门为傲, 近来却有些低落茫然,尤其是那些世家子, 收到亲朋好友的询问,更是抬不起头来。 提振士气之说倒也并非全是借口,许多弟子见此歌舞升平的景象,便觉既然连掌门等人都不当回事,那两桩丑事或许并没有那么严重。 也有心思敏锐的弟子依旧忧心忡忡。两种人都比平日更卖力地欢笑、交谈, 场面倒比往年更热闹。 郗子兰高踞九华云幄中,穿五重□□,灿若云霞,衣饰之华美, 容色之妍丽, 都叫人惊叹,谢爻与她连榻而坐, 道侣生辰, 他也难得换下了沉闷的玄衣, 穿了一身竹月蓝银丝宝相花纹道服,玉冠束发, 少了几分威严, 但却多了点世家公子的俊逸风流。 郗子兰悄悄觑了一眼便双颊生晕, 眼眸水光盈盈,越发动人。 连章明远都忍不住向身旁的许青文道:“两个孩子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换作往日,许青文见了这般小女儿情态,必是又怜惜又心酸,可这时看着花容月貌、巧笑倩兮的郗子兰,她便想到这具躯壳或许曾属于妘素心的亲骨肉,心中既恸又恨,夹杂着惊惶怖惧和内疚,还有对郗子兰的丝丝不忍,矛盾的感情几乎将她的心扯成碎片。 她只能咬紧牙关点点头,免得一开口便要露馅。 章明远察觉她神色有些不对劲,关切道:“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可是哪里不适?” 许青文摇摇头:“无碍,只是想起小姐。” 章明远眼中浮现出淡淡的哀伤:“听说子兰近来修炼习剑比从前上心了,妘师妹在天有灵,见她懂事想来也会欣慰的。” 他不提妘素心还好,一提许青文更是手脚冰凉,额上也沁出了冷汗,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说的是。” 她不敢再看郗子兰的脸,拿起酒杯掩饰,可握杯的手却止不住微微颤抖。 冷嫣的坐席离得远,却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一边饮酒一边留意着席间的动静,却不知高高的尊座上有人也在打量她。 谢爻向席间扫了一眼,目光不知不觉便落在了她身上。 那凡人少女眉目平淡又寡言少语,穿着和其他弟子一模一样的天青色银纹礼衣,按说混在人堆里应该很不起眼才对,可他不知怎么一眼便在人群里看见她。 试炼终选上如此,剑法课上亦是如此,似乎只要她出现在他视野中,便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的目光牵引到她身上。 明知道那凡人少女可疑,若不将她遣出去,便该将她放到眼皮底下监视着,可他将她从执法堂中救了出来,却什么也没做。 他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的他想把另一个少女曾经渴望又不曾得到的都给她,她热爱的剑道,真心实意爱护她的师长,一世顺遂平安;另一半的他却痛恨这样的自己,连带着也痛恨这少女——凭什么她可以轻而易举得到这一切? “阿爻哥哥,你在看什么?”郗子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谢爻回过神来,移开视线,捏了捏眉心:“没什么。” 郗子兰看着那纤瘦的少女,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怎么看那眉眼都寡淡得给人留不下什么印象,怎么看都只是个样貌普通的平凡少女。 可谢爻却为了她特地赶到执法堂,甚至破天荒地惩罚执法堂主,得罪两位长老,连她都明白那是杀鸡儆猴。 这凡人少女究竟有何特别?难道就因为凡人的身份,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 郗子兰心中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憋闷烦郁,嫌恶地别过来脸去。 谢爻不再朝那少女望去,却不由自主地分出一缕神识,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倾听她和同伴的谈话。 他听见姬少殷温声问她:“剑翘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少女道:“弟子也不知道,爹娘没说过。” 姬少殷道:“我可以替你掐算一下生辰八字。” 三百多年前似曾相识的对话像是钝器重重击打着他的心口。 “知道自己的生辰么?” “爹娘没告诉过我。” “为师替你掐算一下。” “生辰要做什么?” “亲友相聚,赠贺礼,食长寿面,饮长命酒……” “就是加了鸡子的面么?” “仙凡习俗略有不同,加不加都可。” 女童欲言又止,终究不敢求一碗加了鸡蛋的长寿面,但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期冀,可整整十年,她也没有等到一碗长寿面。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98节 每年生辰他都在玄冰窟里陪着郗子兰,哪怕她一直在沉睡。 苏剑翘淡淡的声音把他从回忆的泥沼中拽了出来:“多谢师尊,但不必了,弟子没有过生辰的习惯。” 姬少殷也不勉强:“若哪天想知道可以问我。” 冷嫣点点头:“好。” 小时候在冷家,父母当然不会想到给她过生辰,她第一次吃到生辰面还是在弟弟冷耀祖周岁时,爹的那碗里卧了个鸡子,娘从自己那碗光面里挑了几筷子给她,便算吃过了。 后来到了重玄,她暗暗盼着能吃上一碗属于自己的生辰面,最好能加个鸡子,但盼了十年终究没盼到。 几百年过去,生辰于她而言早已没了意义,姬少殷掐算出来的生辰也不会是她的生辰,是她随便为傀儡人捏造的命格。 姬少殷以为自己不小心触动了她的伤心事,替她斟了杯茶,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一曲《天保》奏罢,舞筵上的鸾凤与灵鹤退下,一群仙侍鱼贯而入,或端着金盘,或手捧玉匣,向郗子兰进献贺礼。 第一个仙侍手中捧着金盘,盘上放着一茎晶莹玉润的灵芝,隐隐有九色之气萦绕其上,阶下的赞者对着礼单念道:“玄渊神君赠千年玉涧琼芝一茎,祝琼华元君芳龄永继,隽华不离。” 众人本来只觉这灵芝光华内蕴,听赞者念出其名,才知这竟是早已绝迹的天材地宝,非但能蕴养经脉,服用后修为至少能上一到两重小境。 郗子兰眼波盈盈地望着道侣:“只是小小生辰,阿爻哥哥怎么送这么贵重的宝物。” 谢爻淡淡道:“你喜欢就好。” 郗子兰道:“当然喜欢,但你送我的东西,我可舍不得吃掉。” 第二个仙侍又走上前来,赞者道:“章长老赐流华宝爵一对,祝元君仙福永享。” 郗子兰向章长老道谢,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看,非玉非石的一对宝爵在匣中隐隐发着光。 郗子兰对谢爻道:“听说向爵中注入清水,须臾之间便会化作千日酒,阿爻哥哥,我们不如试一试?” 谢爻道“好”。 郗子兰便命侍从取来琉璃壶装的清水,亲手往两只宝爵中注入清水,片刻之后,爵中的水果然化作馥郁甘醇的美酒。 郗子兰将其中一只端给谢爻,两人相对举爵一饮而尽,那酒芳烈异常,郗子兰量浅,一杯饮罢便有些醺醺然,眼中蒙上了一层迷离的水光,越发娇妍。 接下去轮到许青文的贺礼,却是一把紫阳金魄铸造的匕首,上面刻满了高深的符咒,一看便是上古名兵。 这是许青文先前便准备好的贺礼,当时出了谢汋的事,她心有余悸,便挑了把趁手的兵刃与她防身,这匕首虽不如元神剑有灵性,但也是难得的法器,心念一动便可唤出,若是再像上回那样被谢汋制住不能动弹,便可用心念召唤出来刺敌人的要害。 生辰宴上收到兵刃当贺礼似乎不太吉利,但郗子兰如何不知此物珍异?自然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收在身上:“多谢许长老。” 第89章 夏侯俨送了郗子兰一棵洞光珠树, 亦是难得的珍宝。 接着内门其余诸人、小辈弟子都有贺礼相赠,各大宗门与世家也送来了贺礼——虽然凌霄恒和谢汋出事,重玄第一仙门的地位并未撼动,其它宗门看重玄的笑话, 却不会与重玄撕破脸。 郗子兰将每样礼物接过观览, 然后交给仙侍放到一旁, 不一会儿她座旁便堆得好似小山一般。 每年生辰她都会收到许多贺礼, 拣几样合心意的收入小库,其余的便登记造册送到大库房里, 偶尔拿两件出来赏人,其余的便放上几百年积灰。 眼看着最后几件贺礼陆续送到郗子兰眼前,接着就该由众人依次上前祝酒了。 姬少殷向冷嫣道:“一会儿我与你冯师叔他们一起祝酒,你跟着师兄师姐们。” 冷嫣点头应承,她自然不喜欢向郗子兰敬酒拜寿, 但为免惹人注意,也只能忍一时之不快。 就在这时,忽然有两个仙侍抬了一口巧夺天工的金银平脱黑檀木箱来。 郗子兰瞥了眼赞者,见他已将礼单卷起来收好, 不由诧异:“怎么还有贺礼, 这是谁送来的?” 那两个仙侍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开宴前这些生辰礼都存放在殿后, 只等着筵席上依次进献, 他们看见这口箱子, 便抬了过来。 其中一人如实答了,郗子兰看了看精巧的箱子, 不疑有他:“大约是造册时遗漏了, 抬上前来吧。” 仙侍将箱子放到几案上, 便要打开箱子上锁扣。 就在这时,谢爻忽然道:“慢着。” 郗子兰道:“怎么了,阿爻哥哥?” 不等谢爻说什么,忽听“喀喀”数声,那看起来坚固无比的檀木箱忽然四分五裂,“哗啦”一声,猩红液体泼了满案,众人随即闻到一股冲天的血腥气——那口箱子里竟装满了血。 鲜血中有什么黑黢黢的东西在蠕动,有人惊呼:“那是什么!” 话音未落,那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起,竟直直地照着郗子兰的面门扑去。 她哪里来得及反应,等抬手去抓,那东西已经贴在了她脸上。郗子兰只觉触手冰凉滑腻,蓦地意识到那是什么。 是蛇! 她尖叫了一声,立即松开手,几乎昏厥过去,蛇张开血口,露出毒牙,眼看着就要一口咬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闪过,那条蛇被斩为两半。 “啪”一声,蛇从她脸上掉落下来,半截掉在地上,半截掉进她面前的酒杯里,蛇尾挂在杯沿上,还在扭动。 郗子兰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吐了出来。 幸而她方才只顾着偷觑谢爻,只饮了那杯千日酒,吐完便只是抚着心口干呕。 冷嫣认出那蛇的来历,向若木传音:“是你做的?” 若木“嗯”了一声,痛快地承认了:“什么东西也配让人祝酒拜首。” 冷嫣心头蓦地涌出一股暖意。 连她都不在乎的事,却有人提前替她想到了。 或许是冷得久了,那暖意几乎让她觉得有些灼烫,不觉眼眶微酸。 良久,她轻轻道:“多谢。” 若木轻哼了一声:“本座只是看她不顺眼。” 祂顿了顿又道:“一点小事别总是谢来谢去,烦得很。” 谢爻看着那条蛇,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郗子兰不认识这蛇,他和夏侯俨、两位长老却都是认识的。 这是伴着血菩提而生的棘蛇,平日盘在树下宛如树根,有人采摘那邪物时便会暴起伤人,若是再迟刹那,郗子兰这张脸至少一两个月不能见人。 他本应及时拔剑的,但认出那蛇之后,他不由自主地瞥了苏剑翘一眼,便是因了这一眼,他的剑便晚了刹那。 不过也是因为这一眼,他从她眼中看到了货真价实的惊诧——所以她并不知情。 不知怎的,他释然之余,又有些淡淡的失望。 其余三人也都认出那是何物,其他两人尚能维持镇定,许青文已是脸色灰青,浑身战栗,简直已不似活人。 “那箱子里还有东西!”有个眼尖的弟子惊叫道。 箱子里的血已经淌干了,露出底下婴儿拳头大的一团。 谢爻目光一触及它便知这是什么。三百多年前他也曾看见过一颗,那个女孩为了他不顾危险潜入禁地,拼着被毒蛇咬伤,摘了来送给他。 他还记得她将血菩提捧在手心里,全然不知那是会给她带来噬心之痛的邪物。 谢爻的心口又开始抽痛起来,或许从那一夜开始,在他胸腔里跳动的也已不再是心脏。 他捏了个诀,真火燃起,很快将断蛇和血菩提烧成灰烬。 但一地的鲜血还在。 郗子兰终于止住了翻江倒海的恶心,谢爻轻揽她的肩头,她便趁势躲在谢爻怀里抽泣起来。 最初的哗然之后,弟子们都自觉地闭上了嘴,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鸦雀无声的大殿中只有郗子兰的啜泣声。 弟子们不知道那团东西是什么,也认不出那是什么品种的蛇,但生辰宴上见血,谁都知道有多不吉利。 更可怕的是堂堂羲和传人被一条蛇吓得失声痛哭,这或许比蛇和血更令弟子们悚然不安。 本来夏侯俨等人想借这场生辰宴稳定人心,没想到适得其反。 更难以索解的是这箱东西究竟是怎么混进来的——自从偃师宗寻衅开始,宗门上下戒备森严,护宗大阵之外又设了重重禁制,可以说连一只飞蝇都钻不进来。 夏侯俨皱着眉看了一眼郗子兰,向谢爻道:“元君受了惊,先回去歇息吧。” 谢爻颔首,扶起郗子兰:“我送你回玄委宫。” 就在这时,许青文却上前道:“此事蹊跷,还请神君留下来与掌门一起主持大局,元君由老身护送即可。” 郗子兰的身子一僵,她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情愿,但谢爻已接口道:“有劳许长老。” 许长老便即扶着她快步向外走去。 刚走出几步,身后有人跟了上来,许青文转过头一看,却是冷耀祖。 冷耀祖在西华苑这段日子显然过得不太好,形容惨悴了不少,他好不容易一朝翻身,当然要着意表现,师尊受惊这样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他快步跟上前去,如以前一样吩咐随从赶紧去备车驾,片刻便将一应细节安排得周详妥帖。 却不知此举正合许青文的意,本来她还得找个借口将冷耀祖召去玄委宫,正好省了这道麻烦。 郗子兰与许长老上了车,心下有些奇怪,换作平日,她遭了这么大的罪,许青文这会儿一定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可她却什么都没说,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许姨,你怎么了?”郗子兰试探着问道。 许长老这才回过神来:“无事。子兰还好吧?” 郗子兰道:“幸好阿爻哥哥那一剑及时,只是唬了一跳,许姨知我怕蛇的。” 许长老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便又陷入了沉默。 不一会儿,凤车停在了玄委宫前,许青文方才感觉这一路有一百年那么长,可到了殿中,她又惊觉图穷匕见之时来得这样早。 郗子兰想叫冷耀祖退下,许长老却道:“等一等。” 郗子兰纳闷道:“许姨,你找耀祖有什么事么?” 许长老拔出腰间短匕,对冷耀祖道:“借你三滴血一用。” 冷耀祖疑惑地看向郗子兰,郗子兰也莫名其妙:“许姨……” 许长老脸色已成了铁灰,在灯火中看起来犹如僵尸,她打断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照我说的做。” 郗子兰对冷耀祖使了个眼色,冷耀祖只得乖乖伸出手。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99节 许长老用匕首划破他指尖,取了三滴血在琉璃瓶中,然后道:“你去殿外等候,我不叫你不许进殿中一步。” 郗子兰道:“去吧。” 待冷耀祖退出殿外,郗子兰方才道:“许姨你怎么了?别吓子兰啊……” 许长老道:“冒犯小姐。” 话音甫落,她嘴唇轻动,默念口诀,琉璃瓶中的三滴血却只一动不动。 许青文一连试了数次,那三滴血依旧纹丝不动。 许青文叫来两个仙侍,问道:“你们两人是亲姊妹对不对?” 仙侍答是,许青文故技重施,割破姐姐的手指放了三滴血,施了同样的咒术,那三滴血立即向妹妹飞去,没入她的眉心不见了踪影。 许青文面如死灰,后退两步,跌坐在榻上。 郗子兰叫她这模样吓得不轻,连身干净衣裳都没顾上换:“许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青文挥手屏退了侍从,这才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声音嘶哑得好像用沙砾磨过:“你这具躯壳……和冷耀祖不是同一血脉。” 郗子兰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但不愿深想,勉强微笑:“许姨今日到底怎么了,你说的话子兰怎么听不明白?” 许青文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颤声道:“你的身世可能有问题。” 郗子兰骇然:“什么?” 她不知怎的想起沈留夷的眉眼,还有她眼角那颗细痣,曾经一闪即逝的那个可怕念头在心里杂草一样疯狂滋长。 不可能的,她安慰自己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许青文见她冷色惨白,心中又生出不忍,缓和了声气道:“子兰,你可能不是小姐的骨肉,而是冷家的女儿……其中可能有什么玄机。但究竟是不是,还要请神君用法阵提出你和耀祖的魂魄来验一验才能确知。” 荒诞的噩梦像头巨兽吞噬现实。 郗子兰只觉耳边轰地一声响,随着许青文的一句话,她琉璃天宫般光华璀璨的世界好像坍塌了。 第90章 郗子兰跌坐在床上, 脸上血色尽数褪去,口中喃喃:“不可能的,我明明就是阿娘的孩子啊……” 毕竟是亲手养大的孩子,许青文见她这失魂落魄的模样, 心里也不是滋味,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调换孩子的是郗云阳, 郗子兰虽然鸠占鹊巢,但她并非始作俑者, 甚至借尸还魂也不是她的主意。 当初她还为了弥补将冷家人接到重玄来,可见心地不坏。 许青文在她身边坐下,揽着她的肩道:“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许是虚惊一场。” 郗子兰抬眼看她,眼中泪光闪烁:“可是冷耀祖并不是……那人的亲弟弟, 不是么?” 她顿了顿:“如果我真是冷家人,许姨打算怎么处置我?” 许青文低下头不去看她:“这事我做不了主,还得由神君和掌门来定夺。不过你放心,不管你是不是小姐亲生, 念着几百年的情谊, 一定会有个妥善安排。” 郗子兰一听“神君”两字,便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阿爻哥哥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许青文道:“怎么会?神君最在乎的便是你, 几百年来一直对你爱护有加, 说到底就算真有此事也是郗老掌门的决定,你一直蒙在鼓里, 神君一向公正严明, 不会迁怒于你……” 郗子兰打断她:“那只是因为我是他师母的骨肉, 若他发现我是假的,还为了我杀了师母的亲女儿,他说不定……” 她想到谢爻可能做出的事,心脏剧烈地抽搐起来,疼得弯下腰直抽冷气。 “他不知道冷嫣的身份,尚且受阴邪气的影响两次伤我,若她真的是阿娘的亲女儿,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许青文道:“不会的,你们是道侣,结了神契的,他伤你一分,便会反噬两分。” 她不提这事还好,一提郗子兰哭得更凄惨:“许姨你不知道,阿爻哥哥和我……我们根本没有结神契!” 许青文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你们不是早就合籍了么?” 按照清微界的习俗,合籍当夜便该结神契,所谓神契便是用特殊的咒术取出一缕神魂,做成印契融入对方的神魂里,若是做出背叛伤害道侣之事,神魂便会受到反噬。 神契无法可解,惟有一方死去,那印契才会消失。 没有神契,两人压根不能算道侣。 郗子兰咬了咬唇,只能揭开隐秘的疮疤:“那天喜宴结束,我们回到寝殿,该结神契的时候,阿爻哥哥说不能和我结神契,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做不到,只能把我当成师妹守护一辈子……” 她抽噎了一下,抚着脸颊道:“我问他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他说他不会和别人合籍,但是不能和我当真道侣……” 许青文道:“可这么多年你们为何一直瞒着?” 郗子兰行将崩溃,捂着脸道:“因为哪怕是假的我也想当阿爻哥哥的道侣,陪在他身边,或许他哪天会回心转意呢?就算是块冰,误上一百年、两百年,也该捂化了吧?可是,可是……” 许青文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摸了摸她的发顶:“你这孩子,真是太傻了。” 郗子兰感觉到熟悉的疼爱与怜惜,伏在她膝上:“许姨,我后来知道了,阿爻哥哥不能接受我,就是因为这张脸,这具身体,他后来连多看我一眼都受不了……” 许青文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惊恐道:“阿爻不可能对嫣儿……那是他的徒弟……” 郗子兰苦笑:“无论是不是男女之情,我只知道阿爻哥哥这么多年一直没忘记她。” 她攥住许青文的手:“许姨,你救救我,我从小没有阿娘,在我心里你便是我的亲生母亲……” 这句话触动了许青文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她握住郗子兰的手:“嫣儿未必就是小姐的亲骨肉,你先别担心这些,一切等验完魂魄再说。” 她私心里也盼着自己猜错,错杀妘素心的亲骨肉,这念头单是想一想便令她不寒而栗。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在郗子兰身上。 许青文接着道:“你放心,退一万步,若真是最坏的结果,我一定竭尽全力保下你。还有你章师叔和掌门师兄一向疼爱你,就算阿爻真的一时想不开……他们也不会任由他伤你的…… 郗子兰道:“章师叔他们知道了么?” 许青文道:“我还未告诉他们。” 她想着先将冷耀祖和郗子兰躯壳的血脉验一验,若两人是血亲,便证明是虚惊一场,也就用不着惊动别人了。 郗子兰道:“我若不是阿娘的骨肉,还能在宗门中呆下去么?” 许青文早就盘算过:“我会替你们寻个妥善的去处,你有化神修为,又有羲和神脉,即便离开宗门做个散修,祸或是另找个宗门,都会过得很好。” 郗子兰浑身冰凉,这样的出路对冷家女儿来说的确是“过得很好”,可是对她来说,不啻从云端落入深渊。 几百年来,她一直是羲和传人,郗云阳和妘素心的女儿,金尊玉贵,众星捧月,她根本不了解别的活法,也不想了解。 她又道:“那这具躯壳呢?阿爻哥哥一定不会让我带走的。” 许青文道:“当时出此下策,也是因为你神魂受损,在玄冰中蕴养,要找命格相符的凡躯才能还魂,眼下蕴养了几百年,或许可以用天材地宝重塑一具躯壳……总会有办法的……” 用天才地宝重塑的躯壳比起真人当然有诸多缺点,否则郗子兰也用不着忍耐这具凡躯了。 郗子兰站起身,然后突然“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许青文面前,带着哭腔唤了声“许姨”。 许青文愕然:“你这是做什么?” 郗子兰道:“许姨,你也说了此事尚无明证,不如就到此为止吧……” 许青文立即抽出手:“怎么可以到此为止?” 郗子兰道:“即便冷嫣真是阿娘亲骨肉,她也已经魂飞魄散了,许姨莫要忘了,还是阿爻哥哥动的手,除了让所有人伤心痛苦、追悔莫及,还能做什么?将错就错对所有人都好。” 许青文冷下脸来:“那小姐和小小姐呢?若嫣儿真是小姐亲骨肉,当然不能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郗子兰膝行上前,抱住许青文的小腿:“许姨,我是你亲手养大的,我知道你最心疼我了,你难道忍心看着我……” 不等她把话说完,许青文霍然起身,郗子兰不小心跌坐在地上。 许青文道:“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小姐的血脉不容混淆,将错就错绝无可能!” 她似乎生怕自己会动摇,便即去拉郗子兰的胳膊:“事不宜迟,这就和我去招摇宫验神魂。” 郗子兰哪里肯依,不停地哭求。 两个修为高深的元君,竟似村妇搬拉扯起来。 郗子兰哭着道:“许姨心里只有阿娘和阿娘的亲骨肉,从小养大的情分也敌不过一个身份……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留给我,真是绝情……” 却是一不小心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许青文也急了:“我若不顾念多年情分,也不会先来劝你,直接验明正身,公事公办。” 她顿了顿:“我对不起的是小姐和小小姐,可没有对不起你,你鸠占鹊巢享了这么多年的福,难道还不知足?” 郗子兰道:“许姨当真不肯给我留条活路么?” 许青文却没听出她声音里的绝望,冷声道:“怎么就不留活路了?” 郗子兰道:“夺去我的一切,和逼死我又有何异?” 许青文几乎气笑了:“你若不是小姐,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你的,你知道冷家女儿过的什么日子?” 她顿了顿:“你不愿走,我传音给阿爻便是。”说着便要捏诀。 郗子兰蓦地想起第一次见到冷耀祖父母时的情形。 那对夫妻不过四十来岁,可已经满鬓苍白,脊背佝偻,脸上满是沟壑,双手因为常年劳作骨节粗大扭曲,手指家里嵌着洗不去的污泥。还有他们接过赏赐时那谄媚讨好的嘴脸,贪婪的眼神——那些金珠仙丹,可都是用他们女儿的性命和躯壳换来的,他们接得心安理得,恐怕还觉得女儿卖了个好价钱。 他们是别人的爹娘时与她无关,可一想到那对粗鄙卑劣的夫妇也许是她亲生父母,她便止不住浑身发抖。 那对夫妻靠着她赐下的丹药还活着,眼下就在东海,如果她真是他们的女儿,他们一定会像烂泥一样贴上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自然,她未必就是那家人的孩子,或许这只是许青文的臆测,但想到这具躯壳和沈留夷相似的眉眼和泪痣,她不敢赌。 一旦赌输了,等待她的便是一败涂地、万丈深渊。 许青文见郗子兰发怔,以为她总算想通了,正想说两句软话安慰她,忽觉喉间一凉,随即剧痛伴着风声传来。 她不明就里地低下头,看到了郗子兰手里的匕首。 匕首上鲜红一片,符咒隐隐流淌着金光,那正是她当作生辰礼送给她的匕首,用来防身的匕首。 这也是小姐当年送给她,贺她拜入内门的珍贵礼物。 许青文震惊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脸,喉间“嗬嗬”作响,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郗子兰——她亲手养大、疼爱了一辈子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怎么可能是小姐的骨肉呢?凤凰怎么生得出这样的毒蛇来?可惜她直到临死前一刻才认清她的真面目。 小姐……小姐…… 许青文慢慢滑倒下去,生命逐渐流逝,她想起的不是小姐,却是三百年前那个安静瘦弱的孩子。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00节 谢爻将她带回来时,她一身单薄褴褛的衣裳已被血和污泥浸得看不出颜色,是她把她抱进浴桶里。 她那么轻,那么小,在浴汤里哆嗦着,就像一只受伤的雏鸟。 许青文从没见过那么瘦弱的孩子,骨头上覆着一层皮,肋骨根根分明,身上除了绳索勒出的痕迹,还有一些瘀伤,显然是被人打过。 她伸出手想拨开遮着她脸的头发,她却惊惧地躲开,发现她的意图时,她讷讷道:“长老不是要打我?” 许青文不由生出恻隐之心:“你爹娘打你么?” 女孩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是我太笨,活干不好……” 那天夜里许青文把她抱在怀里,哼着《昆仑谣》哄她入睡。 女孩的眼皮慢慢耷拉下来,眼看着要睡着时,那小小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她惊醒过来,使劲揉眼睛。 因为太瘦,她的眼睛便显得特别大,大眼睛里满是不安。 “困了怎么不睡?”许青文问她。 她小声道:“我怕睡着再醒过来,梦就没了。” 当时她是怎么说的?许青文冥思苦想。 对了,她记得自己拍着她的背说:“不会的,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打你,欺负你,这不是梦。” 她骗了她,这还是一场梦,一场长达十年的梦。 许青文不觉泪流满面,即便那女孩不是小姐的骨肉,难道她就该死? 妘素心要是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会怎么说? “我不是人,”她的嘴唇无声翕张,“我罪有应得,我对不起小姐,也对不起嫣儿……” 死在小姐所赐的匕首下,这是她罪有应得。 可惜真相没来得及公之于众她就死了,而这全是因为她的私心,是她要成全那虚假的“亲情”。 郗子兰似乎也和她一样震惊,许青文的血溅了她满身满脸,出手的时候她一心想着要阻止她传音给谢爻。 念头一起,那匕首已到了她手中。 等她意识到做了什么时,许青文喉间已经鲜血飞溅。 她扔了匕首,呆呆地看着许青文捂着脖子慢慢倒下去。 “是你逼我的,”郗子兰一边哭一边喃喃道,“是你逼我走上绝路的……我不想杀你……” 她呆呆地看着一地的鲜血,不知该如何是好,许青文死在她的寝殿里,这事要如何隐瞒? 仙侍们虽然都退到了殿外,殿中有谢爻亲自设下的音障,隔绝一切窥伺,但是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过去? 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真相,发现她不但是个赝品,还杀了从小视她为亲女的长老。 就在这时,屏风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郗子兰握紧匕首从地上爬起来,颤声道:“是谁?” 来人在屏风前停下脚步:“师尊,一切还好么?” 是冷耀祖的声音,郗子兰垂下手,把匕首藏到背后。 “殿中许久没有动静,弟子又不能传音给师尊,方才在门口唤了几声没回音,弟子担心师尊出事,便逾矩了……”他一边说一边偷过屏风上凤凰刺绣翎羽间的缝隙朝房中窥探,隐隐约约看见地上似乎躺着个人。 他心头一突:“许长老呢?” 郗子兰迟疑道:“许长老她……有些不适,今夜歇在此处。” 冷耀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心脏一阵狂跳,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多了一些担忧和体贴:“师尊真的无碍么?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有弟子替师尊分忧。” 郗子兰本来迫不及待想打发他走,闻言忽然改了主意,此人甚是机灵乖觉,以前便常提她排忧解难,此事她一人无法应付,说不定冷耀祖能想出主意来。 先将许青文的事隐瞒过去,冷家的事可以从长计议,他们在清微界无亲无故,总能找到机会解决。 打定了主意,她便道:“耀祖,你进来。” 第91章 冷耀祖虽然隐隐猜到了什么, 但绕过屏风看到那一榻鲜血和倒在血泊中的许长老还是吃了一惊。 郗子兰衣襟上满是鲜血,脸上泪水和着血水往下淌,宛如噬人的恶魔,哪里还有半分光彩夺目的仙子模样。 冷耀祖低下头, 注意到郗子兰藏在背后的手, 再看她衣襟上血迹的样子, 便知杀人者不作他想。 她怎么会无端杀死向来对她关爱有加的许青文?冷耀祖只觉难以索解, 但此刻当务之急是决定该怎么做。 是帮她遮掩还是向掌门等人揭发? 他心念如电转,揭发她固然能摘清自己, 但无论掌门等人是否对郗子兰秉公论处,他都没有好处。假如他们秉公处置郗子兰,他在内门便失去了依靠,毫不犹豫揭发自己师父的徒弟,又能落得着什么好?说不定又被打发去西华苑, 他好不容易重回内门,可不想再回去了。 若是他们帮郗子兰遮掩过去,他两面不是人,闹不好还要被灭口——这并非不可能, 毕竟郗子兰是羲和传人, 还是玄渊神君的道侣,重玄最近已出了两桩丑事, 若是再传出这种事, 重玄的声誉恐怕要扫地。 他对夏侯俨等人了解不深, 谢爻更是没见过几面,他还真预测不出他们会怎么做。 反之, 如果他能帮郗子兰掩盖此事, 那么他就掌握了她的把柄, 从此青云直上指日可待。不过许青文毕竟不是一般门人,她的死掌门等人一定会仔细调查,要掩盖真相着实不易。 他并未犹豫太久,便咬咬牙下了决定。 富贵险中求,他这样的出身,即便刻苦修行数百年,成为内门弟子,犯个小错立即打回原形失去一切,这样的日子他实在是过够了。 冷耀祖没有问郗子兰发生了什么,只是一脸关切道:“师尊可有受伤?” 郗子兰既然将他叫进来,便没想着瞒他,捂着脸抽噎道:“阿筠,为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已经多久没有人用“冷筠”这个名字称呼他了?冷耀祖冒险是值得的,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避开血迹:“当务之急,是赶紧将师尊摘出去。” 他没有问她为何行凶,让郗子兰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徒弟一向是很贴心的。 她茫然又脆弱,好像下一刻就会崩溃:“我心里好乱,什么主意也没有……” 冷耀祖再上前一步,低声道:“师尊放心,一切有弟子在。好在今夜生辰宴上有人闹事,正好可以祸水东引。” 他皱起眉道:“此事颇为棘手,许长老送师尊回来,许多人都知道,师尊很难完全撇清。不知许长老是何兵刃所伤?” 郗子兰将手中的匕首给他看。 冷耀祖道:“可是生辰宴上那把?” 郗子兰点点头,想起匕首来历,有些害怕。 冷耀祖接过匕首看了看:“这就难办了,这是名兵,又刻了特殊的符咒,只要一查伤口便知是这把匕首所伤。” 郗子兰收了泪,忖道:“可不可以用火……” 冷耀祖摇摇头:“外来的潜入者用不着毁尸灭迹,这么做反而把嫌疑引到自己身上来。” 郗子兰看了一眼尸身,像是被烫了似地转过脸去:“那可不可以将她搬到别的地方去?用易容咒,你可以扮成她的模样,将……装进乾坤袋中,悄悄送到什么地方……” 冷耀祖若有所思:“比如迷谷。” 郗子兰双眼一亮。 冷耀祖却摇摇头:“ 不妥当,迷谷是十巫居处,谁也不知道尸身什么时候会被发现,一看便知是有人抛尸,且迷谷外如今设了层层禁制,很容易查出有谁去过那里。” 郗子兰道:“那仓果宫呢?” 冷耀祖看了眼尸身,仍是摇头:“有经验者从血迹便可看出那里不是事发地,一查就会查到师尊这里。” 郗子兰不禁有些焦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该怎么办?” 冷耀祖道:“弟子有个法子,不过不知师尊愿意不愿意……” 郗子兰:“你快说,这种时候就别卖关子了。” 冷耀祖道:“这个法子得损伤师尊玉体……” 郗子兰听他一说也明白过来,这方法说破了很简单,就是伪装成有人潜入,将许青文杀死,将她刺伤。 冷耀祖道:“师尊不能伤得太轻,否则容易惹人起疑。” 他顿了顿:“要撇清干系,伤越重越好,最好危及性命。” 郗子兰听一句,脸色便白一分。 冷耀祖道:“弟子只是出个主意,究竟怎么做全凭师尊定夺。” 郗子兰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就照你说的办。” 冷耀祖:“师尊别忘了还有神魂。” 郗子兰经他一提醒,方才想起来:“我去找个魂瓶。” 冷耀祖道:“师尊想将许长老的魂魄藏在哪里?” 郗子兰:“乾坤袋里或者随便找个地方……总有地方能藏的……或者由你带走……” 冷耀祖目光微微一动:“弟子也要留在这里,贼人潜入,刺死许长老,刺伤师尊,弟子在殿外听见动静进来相助,仍是不敌,身负重伤,乘隙传音出去,贼人知道援兵将至,落荒而逃。” 他顿了顿:“神君和掌门等人未必不会怀疑,一定会检查我们的乾坤袋和整个寝殿。” 郗子兰道:“藏到别处呢?” 冷耀祖:“没有时间,来回还可能被人撞见。” 郗子兰心头一跳,已然明白他的意思,却不说破,低下头嗫嚅道:“那怎么办……” 冷耀祖道:“事已至此,倒不如做得干净些……” 郗子兰咬着嘴唇不作声,冷耀祖便知她是默许了。 他道:“也是情非得已弟子才出此下策,师尊去换身干净衣裳,将身上的衣裳烧了,灰也别留下,其它的事有弟子处理。” 郗子兰巴不得他代劳,一时冲动杀死许青文就罢了,再要亲手毁她魂魄她却没这勇气。 冷耀祖又道:“对了,还有桩事。殿外等候的几个仙侍也得处置了,他们虽不知情,却知弟子是什么时候进殿的。” 郗子兰脸色煞白:“可他们都是服侍了我很久的人……” 冷耀祖道:“弟子明白,弟子不会让他们太痛苦的。” 郗子兰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找了件衣裳出来去后殿换了——好在她有一回寝殿便更衣的习惯,身上穿的并非生辰宴的礼衣。 换好衣裳,又将血衣烧毁,冷耀祖已将事情办妥,郗子兰没敢看仙侍们横七竖八的尸身,这些人修为低位,灵根只比凡人稍好一些,死后魂魄聚不到魂瓶中,也不用担心他们泄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01节 郗子兰瞥了眼冷耀祖,见他脸色有些苍白,心头闪过一丝困惑,但事情紧急不容多想,她冲着冷耀祖点点头:“我准备好了。” 冷耀祖道:“冒犯师尊。” 话音甫落,郗子兰便觉心口传来剧痛,几乎疼晕过去。 冷耀祖拔出匕首,用灵力催动匕首直刺自己脖间,离喉管只差纤毫,然后他捏诀传音到掌门院——他是不能直接传音给夏侯俨的,只有由他亲传弟子转达,这样反而不易露出破绽。 对方很快回应:“冷师弟何事?” 冷耀祖抽着冷气道:“告诉掌门,玄委宫元君寝殿……有刺客……” …… 夏侯俨得到消息时,还在招摇宫排查那箱别具一格的“贺礼”是怎么送进来的,听说玄委宫出事,立即和谢爻一起赶了过去。 还未走到殿中,他们已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借着廊下摇曳的琉璃莲花灯,他们看见台阶上两个青衣仙侍倒在血泊中。 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殿中一看,殿中的情形更为骇人,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仙侍的尸身。 绕过屏风,他们终于看见了许青文,德高望重的长老躺在地上,圆睁着双眼,微张着嘴,半边衣襟被染得殷红。 郗子兰倒在她身边不省人事,一柄短匕插在她心口。 还有个着天青色绣银道袍的弟子靠墙坐着,喉间的伤口汩汩地留着血。 犹如噩梦重临,谢爻一时几乎分不清幻觉与现实,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木然跨过几具尸身走到郗子兰面前,轻轻将手搭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冻成了冰,直到一缕微弱的脉息传到他指尖。 冰消雪融,血液又开始奔流。 他小心翼翼地拔出她心口的短匕,同时左手作诀,轻按她伤口,一股强大的灵力从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入她心脉中,血很快便止住了。 郗子兰的眉头轻轻一动:“好痛……” 谢爻小心翼翼地将她搂在怀里,仿佛她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抚着她瘦弱的肩头,极尽温柔:“没事了,嫣儿,没事了,师父在这里。” 第92章 郗子兰蓦地一僵。 那一声“嫣儿”, 在场诸人一定都听见了,郗子兰气苦憋闷自不必说,颜面更是无光,她只能佯装刚刚醒转过来, 轻轻唤了一声“阿爻哥哥”。 这一声唤回了谢爻的神智, 他松开手臂, 蹙了蹙眉:“出什么事了?” 郗子兰气若游丝道:“许姨送我回来, 我们说了会儿话,然后突然有个黑衣人凭空出现在房里, 许姨……” 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身,痛嘶了一声,捂着心口道:“许姨,许姨怎么样了?” 章明远走过来, 沉痛地摇摇头,哽咽道:“青文她已经……” 郗子兰挣扎着要爬起来,被谢爻按住:“你有伤,不可乱动。” 郗子兰的泪珠一串串滚落, 伤口剧痛, 她不需要伪装,眼泪应有尽有, 看在诸人眼里, 便是如假包换的伤心。 “许姨是为了救我才……”郗子兰捂着脸恸哭, “都怪我太没用,连累了许姨……” 章明远眼中泪光闪烁, 但还是安慰她:“谁也料不到会出这种事。” 他一边说一边取出魂瓶开始捏诀聚魂, 然而半晌也聚不起一丝魂魄。 诸人见他反复捏诀, 脸色越来越难看,便知凶多吉少。 郗子兰惶然道:“章师叔,许姨的魂魄……” 章明远摇了摇头,谢爻亲自试了试,仍旧一无所获。 郗子兰泪如雨下,痛哭了一场,方才道:“还有阿筠……阿筠怎么样了?” 夏侯俨道:“你放心,性命无虞,我已替他度了灵气止了血。” 谢爻小心翼翼地将郗子兰抱起,走到偏殿中,将她放在床榻上,温声道:“你在此处歇息,我去看看许长老。” 郗子兰的呼吸陡然一紧,忐忑地看着谢爻的背影渐远。 这时她才有暇思索整件事的经过。 许青文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身世有问题的?她手中又掌握了什么线索? 郗子兰思索一番,忽然想起那日许青文莫名跑来索要妘素心的书信,似乎就是从那时起,她的态度便有些怪怪的…… 莫非是在那些书信里发现了什么端倪? 她越想越怕,一时担心他们发现许青文是她所杀,一时又担心他们勘破她身世有蹊跷,简直如坐针毡,煎熬了约莫半个时辰,谢爻、夏侯俨和章明远来到偏殿,问了她几句话,她只按照和冷耀祖对好的口供回答,旁的一个字也不多说,见三人神色并无异样,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郗子兰正踌躇着怎么不着痕迹地将许青文那里的书信拿回来,章明远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箧笥:“这是方才在青文乾坤袋里找到的,我看了看,是妘师妹写给你的书信。” 听到妘素心,谢爻看向章明远手中的东西。 郗子兰生怕他起疑,忙道:“是许姨前日从我这里借去的,她带在身上,大约本来是想还给我。” 章明远看了看那朽坏的箧笥,里面被虫啃过的书信,皱了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叮嘱道:“你收好。”说罢放在她榻边。 夏侯俨对谢爻道:“那刺客神出鬼没,如今子兰一人住在玄委宫不安全,不如让她去清涵崖暂住几日。” 若是换了从前,郗子兰定然求之不得,但今时不同往日,去了清涵崖一举一动都在谢爻眼皮底下,她要和冷耀祖通个气都不方便。 于是她垂下眼帘,一脸黯然:“阿爻哥哥要清修,我还是留在这里养伤吧。” 她顿了顿:“而且我总觉得许姨还在这里……我想陪陪她……” 谢爻的目光柔和下来。 郗子兰又道:“你们不用管我,当务之急是早些找到那刺客,替许姨报仇。” 说到最后,她红肿的眼睛里射出仇恨的光,几乎是咬牙切齿。 章明远道:“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将凶手千刀万剐,你仔细别牵动伤口。” 郗子兰目光微动:“生辰宴上送那箱子的人,和刺客会是一伙人么?” 夏侯俨道:“有这可能,或许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玄委宫,那口箱子是声东击西。” 郗子兰见他们往这方向猜测,心中不由大定:“会是偃师宗的人么?” 三人想起棘蛇和血菩提,脸色都是一沉。 郗子兰对血菩提之事一无所知,他们却都明白,暗中之人偏偏在郗子兰生辰时送来血菩提,一定不是无的放矢。 夏侯俨沉吟道:“很难说,你安心养伤,这些事不必操心,我们自会查明。” 几人又叮嘱了几句,谢爻又在她所住的偏殿四周布了九重赤明退幽护阵,这才离开了玄委宫。 他们一走,郗子兰立刻屏退了侍女,挣扎着坐起身,打开箧笥,将书信取出来一封封检阅。 说来好笑,当初她对自己身世毫不怀疑时,这些信她一目十行,甚至没耐心看完,可如今发现妘素心也许是别人的阿娘,她却仔仔细细、一字不漏地将那么多信从头看到尾。 字里行间的殷殷舐犊之情,犹如一根根芒刺扎进她的心里。 看到关于取名那封信,她不由手脚冰凉,许青文大约就是从“妘兰”的名字里发现了蛛丝马迹。 她捏了个真火诀,片刻之间,一个母亲在生命将尽时留给女儿的爱意便在青蓝色的火焰中化作了灰烬。 她绷紧的心弦一松,心底涌出快意——本来她只要毁去可疑的那一封,但她必须将这些书信全部烧毁才能略微疏解心头之恨。 …… 若木的一口箱子将好好的生辰宴搅成了一锅粥。 冷嫣安安静静坐在席间,看着夏侯俨等人忙里忙外地排查。 无论他们怎么查,也查不到真正的始作俑者,他们永远都解不开这桩悬案。 就在这时,夏侯俨接了个弟子的传音,神色忽然一变,把姬少殷叫去吩咐了几句,便即与谢爻、章明远匆匆离开了宴厅。 冷嫣修为高,将那弟子的传音听得一清二楚,玄委宫有刺客,传音到掌门院的是冷耀祖。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自从多了偃师宗这个仇人,重玄阖宗内外便加了重重禁制,连只外来的虫子都飞不进来,哪里来的刺客?除非世间还有第二个若木。 那么便是有人拿刺客做幌子,用来掩盖什么真相。 许青文在查郗子兰的身世,生辰宴上许青文神色有异,许青文送郗子兰回宫,传信说有刺客的是冷耀祖…… 零散的事实渐渐连缀成一条线。 若真是她猜的那样,郗子兰倒是比她想的更有魄力。她大致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并不以为她有那份急智,冷耀祖想来出力不少。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冷家人,冷耀祖不比狐狸,对郗子兰怕是不会有多少忠心,鞍前马后都是为了自己飞黄腾达而已。 他铤而走险帮郗子兰,但同时也会提防郗子兰过河拆桥杀他灭口,所以他一定给自己留了后手。 …… 冷耀祖被抬回自己的卧房,他的脖颈上缠了厚厚的纱布,只要轻轻一动,伤口中便会渗出血来——他对自己下了狠手,匕尖再偏些许,或者他们来晚片刻,他便会一命呜呼,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取信于人。 然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几百年来,他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他静静地躺到中宵,待夜深人静,方才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屏退了守在床边的道僮,然后布了个秘阵。 接着他捏了个复杂的法诀,聚灵于指尖,然后将手探入自己的灵府。 这感觉就像是有人把刀伸进他腹中搅动,他忍不住颤抖,又牵动了喉间伤口,痛得冷汗直流。 半晌,他终于找对了地方,从自己的三魂六魄中撕扯出一缕银色丝线似的东西,装入准备好的魂瓶中。 这过程就像是一种酷刑,每抽出一缕,他都要休息一阵,用了大半个时辰,他才将嵌在自己神魂里的东西分离出来,琉璃瓶中的东西如雾如烟,隐隐能看出许青文的模样。 大功告成,他捏着魂瓶靠在床头,奄奄一息、面如金纸,闭着眼睛喘着粗气,但嘴角却微微勾起。有了手里这东西,郗子兰从今以后便是供他驱使的傀儡。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的想法不错,可惜对魂术一知半解。” 冷耀祖猛地睁开眼,只见一个玄衣女子站在他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里有一抹淡淡的讥诮。 他的目光落在她眼角的胭脂痣上,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虽然他从未见过此人,但已从衣着相貌猜到了她的身份。 “你是……”他竭力镇定,但还是止不住颤抖。 女子莞尔一笑:“你们栽赃嫁祸的时候就没想过正主会找来么?”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02节 冷耀祖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 女子向他伸手:“拿来。” 冷耀祖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东西,尽管他可能小命难保,但还是不甘心将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东西交出去,他还没弄清楚郗子兰杀害许青文的原因呢! 女子道:“你留着这东西也没用。” 她顿了顿:“你能想到把许青文的魂魄塞进自己灵府,镶在自己的神魂里,心思倒是挺巧,只可惜你不知道,活人的魂火太盛,阴魂在里面炙烤了两个时辰,恐怕损伤严重,不知留下几分神智。” 冷耀祖并未轻信,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冷嫣道:“不信将她召出来问问看,正好我也想知道郗子兰为何杀她灭口。” 冷耀祖一向识时务,打量她似乎没有立刻取他性命的意思,便将魂瓶交到了她手里——横竖她要是动手抢,他也是毫无办法。 冷嫣接过魂瓶轻轻晃了晃,拔开瓶塞,也不见她捏诀,只用指尖在瓶身上轻轻一叩,便有一缕青烟悠悠地从瓶子里钻了出来,缓缓凝聚成许青文的模样。 只见这位重玄长老神情木然,眼神呆滞,微微张着嘴,喉间嗬嗬作响。 “许长老。”冷嫣道。 许青文的魂魄慢慢把头转向她,双眼直愣愣地冲着前方,视线怎么也聚不到她脸上。 “知道我是谁么?”冷嫣又问。 许青文张了张嘴,喃喃道:“小姐,小姐……” “是谁杀了你?” 许青文:“杀,杀……” 冷嫣道:“杀你的是郗子兰么?” 许青文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小姐,青文要去找小姐……” 冷嫣用手一指许青文的魂魄,她立即又化作青烟钻回魂瓶里。 她将瓶塞塞了回去,对冷耀祖道:“看到了?” 冷耀祖没想到自己忍了这么大的痛苦,到头来白忙活一场,恨不得啐自己两口。 冷嫣将许青文的魂瓶塞回乾坤袋中:“你也不用太失望,至少你有你师父的把柄,如何给自己谋好处,我想用不着别人教你。” 冷耀祖有些意外,他以为她知道了郗子兰杀人的事实,会立即公之于众,但听她的意思似乎并非如此。他心念一转:“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冷嫣扯了扯嘴角:“不是谁都有资格替我做事的。” 话音甫落,她已化作一群白蝶消失在他眼前。 冷耀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捡回了一条命,心头一阵狂跳,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衣裳尽湿,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那偃师宗主并未放出一丝一毫的威压,但她单是站在那里,他便几乎喘不过气来,就像兔子遇到了猎鹰,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惧。 她掌握着他的把柄,根本不怕他将此事透露给谢爻和夏侯俨,而告诉郗子兰——他那废物师父连杀了人都要靠他帮忙遮掩,告诉她有什么用。 他其实已经没有选择,唯一的出路就是投靠偃师宗主——但是别人却未必要用他,他首先得证明自己有用才行。 …… 冷嫣回到天留宫的住处,正欲回房取断春出来练剑,一推门,却发现卧房正中央放着张大案。 案上摆着一座两尺见方巧夺天工的小宫殿,亭台楼阁、廊庑花槛一应俱全,是用各色玉石雕琢而成。透过半开的窗牖,殿内几案床榻、帷幔帐幄历历可见。 殿后还有一座大花园,园子中央有一方澄澈的海池,池上水气氤氲,池中叠石构山,临水台榭,园中覆了土,栽满奇花异树,最大的树也只有小儿手指长,可上面的叶子都片片分明。 冷嫣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拨了拨树干,树叶发出沙沙声,竟然是真树。 她叩了叩腰间铁剑,问若木:“这是什么?” 若木出现在她面前,抱着臂懒洋洋地靠在柱子上,轻描淡写:“没什么。” 若米从他袖口探出头来,兴奋得小脸都快变成了金色:“冷姑娘,这是我们家神君亲手雕的哟!” 若木抬了抬下颌:“闲来无事雕着玩。” 冷嫣又拨了拨檐角的玉铃,又摸摸琉璃风灯,发现里面点的竟然是真火:“没事雕个冥器做什么?”还这么浮夸。 话音未落,房中的灯火忽然熄灭,她忽然眼前一花,凉风拂面,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方庭院中。 她游目四顾,立即认出这就是若木雕的院落,只是一木一石都和现实中无异,头顶一轮皎月高悬在半空中。 “若木?”她唤道。 没有人回答。 看来气得不轻,冷嫣忖道。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庭院深处飘来,她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饭菜的香气。 自从肇山派师徒三人离开后,她便没有好好吃过一顿落胃的饭食,此时闻到那满蕴着尘世温暖的香气,竟然可耻地馋了。 她往风来的方向走去,香气越来越浓,还夹杂着一丝醇酒的芳烈气息。 走到一处半掩的宫门前,她伸手轻轻一推,黑暗的殿庭中忽然冲出一团雪白的庞然大物,照着她扑过来。 冷嫣差点没拔剑,紧接着一条湿乎乎暖烘烘的舌头舔上了她的脸颊。 “小狗?” 雪狼“嗷”一声在她脚前趴下,熟练地打了个滚,翻起肚皮。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条白影从旁横蹿出来,硬是挤到雪狼和冷嫣中间。 冷嫣哑然失笑:“小猫也在。” 她正不知该先摸哪只肚皮,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软乎乎香喷喷的少女灵巧地跳过雪狼和白虎,扑进她怀里,柔软的手臂挂在她脖子上,踮起脚,用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嫣,嫣……” 冷嫣无可奈何,把她从身上扒拉下来:“伊伊,不可以。” 药人少女忽闪着大眼睛,一脸困惑。 冷嫣道:“我知道你能听懂。” 话音甫落,周遭骤然亮起,檐下、廊前、树上……到处都挂满了琉璃灯,不知有几千几万盏灯同时点亮,映得四周宛如白昼。 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肇山派掌门从门帘里探出身子:“冷姑娘,快进来,饭菜都要凉了。” 又一个人从他旁边挤出来,眼角眉梢都是没心没肺的笑意,是青溪:“冷姑娘,芳辰吉祥。” 然后是柏高,还有石红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温暖的笑意。 冷嫣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门边那道颀长的影子上。 祂依旧如平日一般矜贵又冷傲:“这么慢,你的面糊了。” 小银人从祂衣襟里探出头:“其实不能赖冷姑娘,从锅里捞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糊了,我们神尊第一次没经验,冷姑娘多担待点……” 冷嫣忍不住弯起嘴角,眼中的一切却模糊起来。 第93章 冷嫣走进门中, 发现灯火通明、美轮美奂的大殿里黑压压的坐满了人,她定睛一看,方才认出那些都是她放在偃师宗旧宫里的傀儡人,有的是她用纸剪的、土捏的、木石雕刻的, 也有各大宗门派来的修士、赤地的魔修。 无人操纵时, 傀儡人个个动作僵硬, 神情呆滞, 坐在食案后,直愣愣地盯着舞筵上翩翩起舞的九色灵凤和头顶花环的白鹿。 傀儡人没有灵识, 不会相互交谈,因此虽然殿中坐满了人却鸦雀无声,冷嫣仔细一瞧,发现他们嘴角都挂着喜气的微笑,随着乐曲的音律整齐划一地摇头晃脑, 也不知被若木动了什么手脚,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本来以为只是个冥器,原来是她见识浅薄,祂是把整座陵墓带陪葬的俑人都搬来了。 冷嫣瞥了一眼若木, 只见祂挑着下颌, 微垂眼帘,眼角眉梢有隐隐的得意之色。 青溪摸了摸鼻子:“神尊的意思是, 我们几个人太少, 不够热闹……” 小银人插嘴:“冷姑娘生辰宴的排场怎么能输给那姓郗的丑东西。” 他搅动着银色小手指, 有些羞赧:“不瞒冷姑娘,仆也略略出了点主意。” 冷嫣:“……” 柏高和石红药眼观鼻鼻观心, 只有药人伊伊和老道若无其事面带微笑, 还随着乐曲摇头晃脑, 仿佛他们也是傀儡中的一员。 “坐,坐。”老道招呼道。 因着人少,他们围着一张大方几案而坐,冷嫣一入座,便有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傀儡人端了长寿面上来。 金盘玉碗侈丽非常,冷嫣低头一看,面条果然糊成了一团。 她执起玉箸拿在手上,抬眼看了看众人,见他们都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只有小树精依旧一脸骄矜,对上他佯装不以为意的眼神,她竟然久违地感到一阵心慌,从来都稳定干燥的执剑手,难得有些颤抖,手心也微微出汗。 她夹起一根面条正要送到嘴里,青溪多嘴道:“咦,这长寿面里没有鸡子的么?” 若木脸色微微一变,挑眉道:“为何要放鸡子?” 青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毅然决然将师父推出来当挡箭牌:“在下也不知道,反正师父给在下和师兄煮长寿面总是加鸡子的。” 若木:“……”人真是种麻烦的东西,过个生辰怎么有那么多臭讲究。 冷嫣道:“有长寿面便很好了,放不放鸡子都无妨。”说着便要将面条往嘴里送。 她不说这话还罢了,一说若木便不乐意了,祂就不知道“将就”两字怎么写。 “慢着。”若木劈手夺过冷嫣手里的玉箸,到了嘴边的面条又落回了碗里。 若木抬手画了个圈,圆圈金光流淌,圈内雾气迷蒙,祂将手伸进去掏了掏,掏出一颗红色的蛋来放在盘子上,赤红蛋壳上还有一丝丝金色的火焰状纹路。 冷嫣道:“这是什么?” 若木:“鸡子。” 众人:“……”以为别人没见过鸡子么? 若木拿起蛋便往玉碗上磕,没想到蛋壳十分坚硬,竟然连一丝裂缝也无。 老道捋了捋稀疏的花白胡须,若有所思:“若是贫道没看走眼,这应该是九天火凤一族的蛋吧?” 众人:“?!”九天火凤不就是崔氏一族么? 冷嫣心里生出股不祥的预感:“这蛋是从哪里来的?” 若木淡淡道:“转生台。” 一时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03节 青溪咽了咽口水:“这难道是……” 冷嫣捏了捏眉心:“崔羽鳞。” 她一直以为烛庸门论道会上若木说要吃烤凤凰是开玩笑,没想到他是当真觉得崔家的凤凰可以吃。 别人还好,石红药一脸惊恐,失声道:“师……师……” 她忽然想起自己已被重玄逐出师门,将后面的“尊”生生咽了下去,但一张脸已脱了色。 只有小银人给主人捧场:“寻常鸡子怎么配得上冷姑娘的生辰面呢?” 说话间,若木又举起了手里的凤凰蛋。 偃师宗主虽然心狠手辣,却也没有当着别人吃掉她前师尊的癖好,忙拦住若木:“真的不用,加了蛋反而腥气。” 若木听她这么说方才作罢,悻悻地将凤凰蛋扔在一旁的金盘里。 凤凰蛋打了几个滚停下来,然后开始打颤。 青溪总觉得这蛋是在瑟瑟发抖。 冷嫣重新拿起玉箸,将面条送入口中,那玉碗不知有什么玄机,面条仍似刚出锅一般滚烫,碗上白气氤氲——可惜里面夹生外面糊,堪称鬼斧神工。 冷嫣又拈起汤匙喝了一口汤,面汤盐加多了不说,还有一股浓重的药味,喝起来就像一碗加了盐的汤药。 冷嫣愣是眉头都没皱一下,将面一小口小口地仔细吃完,又把汤尽数喝了下去。 这有生以来第一碗生辰面咸、腥、苦、酸、涩俱全,还没有鸡子,吃上的时候她甚至已经死了三百多年。 可她觉得好香好甜。 “如何?”若木一手支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冷嫣认真地点了点头:“很好吃,神尊好厨艺。” 若木只是眉头嘴角略微动了动,小银人高兴道:“冷姑娘果然喜欢么?神尊可是用了七七四十九种天材地宝熬出的这碗面汤,有螣蛇七寸骨、玄龟血、千年封喉花、万年嗜魂草……” 若米掰着手指数,每数一样,众人看向冷嫣的眼神便多一分敬畏。 待他数到最后一样,那碗面的药效也上来了,冷嫣只觉经脉里似有岩浆奔流,神魂更是仿佛要燃烧起来——小树精大约是怕她神魂太虚,熬汤的药材大多对神魂大有裨益。 但是这么多大补的天材地宝扔进去,连冷嫣也承受不住。 她身体里一会儿燥热一会儿冰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后背上一层冷汗叠着一层热汗。 若木终于看出她不对劲:“怎么了?” 冷嫣摇摇头,正要说“没什么”,一股霸道的灵气直往头顶上冲,她只觉白光一闪,眼前五光十色一片。 冷嫣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案上。 若木忙探她经脉,一探便明白这是虚不受补,一下子补太过,经脉神魂受了灵药冲击,暂时昏迷而已,没什么大碍。 但这不妨碍祂一直从脖子根红到耳朵尖。 寿星被神尊一碗精心烹调的长寿面药倒,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老道淡定地指了指冷嫣面前的琉璃酒杯道:“冷姑娘不胜酒力,神尊不如先送冷姑娘回房,我等继续为冷姑娘把酒祝寿。” 众人都在心中暗暗赞叹,不愧是一派掌门,就是老成持重,一看便是见过大风大浪,硬是把不胜面力说成不胜酒力,这颠倒黑白的本事堪称一绝。 若木矜持地点点头:“本座先送她回房,诸位请自便。” 说着将冷嫣打横抱起,向着寝殿走去。 第94章 若木抱着冷嫣穿过曲折回环的廊庑。 晕倒的人身子沉, 祂不好使力,便将她的右臂环在自己脖颈上,平日倔强又冷淡的一个人,此时软软地窝在祂怀里, 滚烫的呼吸透过祂的衣襟熨在祂的胸膛上, 祂的心房随着她的呼吸一时缩紧, 一时又胀满。 晚风里有了初夏的暖意, 送来庭院中繁花的香气,祂瞪了一眼东墙架子, 不知名的花朵开得热闹,沉甸甸坠弯了枝条,从未开过花的树神好像突然间体会到开花是什么滋味,因祂心里也似有花一蓬蓬地开。 祂快步走到内殿门口,一抬手, 珠帘便向两旁分开,祂抱着冷嫣径直走到床前,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 借着榻边灯火的光芒,祂看到冷嫣的双颊嫣红一片, 一直红到眼梢, 大约是药力发作有些难受,她秀气的长眉微微蹙起, 玉白的鼻尖上微微起了层薄汗, 原本浅淡的唇色被她咬出了一道绯红血痕。 红痕映在眼中, 好像有人用指尖在祂的心里也画上了浅浅一道艳色。 若木嗓子眼没来由地一紧,喉结轻轻动了动。 祂清了清嗓子, 从袖中取出鲛绡巾帕, 替她掖了掖鼻尖上的汗, 本来用过的帕子祂不是扔掉或烧掉,这回却鬼使神差地收回了袖子里。 已将人送到,似乎没什么理由留在这里,但祂却坐在床边没动,好像有条无形的绳索捆住了祂的手脚,将祂绑在原地。 冷嫣的睫毛颤了颤,喃喃道:“热……” 若木道:“哪里热?” 她抬起手,指尖点在修长的脖颈上,慢慢划到心口,点了点:“这里。”她的手指修长有力,莹润的指甲修得很干净,因为长年习剑的缘故,比一般女子要大一些,少了几分柔美,却让祂感觉恰到好处。 若木恍惚觉得那指尖像是点在了祂的心尖上,犹如蜻蜓点水,荡开一圈圈涟漪。 “是灵药引起的,”祂道,“克化就好了。” 冷嫣似乎完全没听见祂的话,指尖继续往下滑,停在丹田:“还有这里……难受……” 若木想了想,拉起她的手腕,将一缕灵息探入她经脉中,一直游走到丹田。 她的丹田此刻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炉,炽热的气息顺着祂的灵息传入祂体内,祂也感觉口干舌燥起来,仿佛对她的煎熬感同身受——但这是没道理的事,这点灵药的阳火对祂的身体来说压根不算什么。 “好点没有?”祂问道。 冷嫣紧阖着双眼,忽然抓起祂搭在自己腕上的手,往自己丹田处重重一按,不满道:“是这里……” 若木冷不防触到一片柔软,滚烫的热力从手掌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内外交攻,祂自己的丹田仿佛也要烧起来了,祂想将手拿开,可冷嫣昏迷中只觉有丝丝凉意沁入她燥热的丹田,别提有多舒服,哪里肯放祂走,反而将祂的手按得更紧,还按着祂的手揉了揉,舒服地闷哼了一声。 若木浑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道声音自天际传来:“剑翘,你还好么?” 冷嫣似有所感,按着若木的手微微一松。 若木终于找到机会将手抽了出去,不知是不是吸了太多燥热之气,祂双颊发烫,额头上也沁出了薄汗。 随即他反应过来那是姬少殷的声音,蹙了蹙眉,对冷嫣道:“你躺着,我去应付他。” 说罢心念一动,祂已变成了苏剑翘傀儡人的模样。 祂打开门,看着门外的姬少殷:“你……师尊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 姬少殷莫名感到徒弟眼中似有戒备之意,眉头微动:“方才传音给你,一直没有回应,今日门中有人闯入,我不放心,故此来看看。” 若木扶着门道:“多谢,有劳,弟子无事,师尊慢走。” 姬少殷总觉得徒弟眼角眉梢都是不耐烦,几乎怀疑下一刻她就要把门拍在他脸上。 饶是他待人坦诚,很少怀疑别人,也不免生出几分疑虑。 “剑翘,你没事吧?”他仔细打量着她,她的神情语气与平日判若两人,但又有股说不出的熟悉,可无论他怎么冥思苦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若木也察觉自己演得太敷衍,亡羊补牢地扯出个假笑:“弟子在房中睡觉,能有什么事?” 姬少殷道:“你小心门户,今夜玄委宫刚出事……” 若木佯装惊讶:“哦?出什么事了?” 姬少殷略一迟疑,想到玄委宫的事明日大约就会传遍整个宗门,便如实道:“有外人潜入玄委宫行刺许长老和小师叔。” 若木眼中有讥诮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做出关切的样子:“怎会如此?他们无事吧?” 姬少殷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哽咽:“许长老已仙逝,小师叔身负重伤。” 若木道:“伤在何处?” 姬少殷道:“距离心脉只有毫厘。” 若木道:“那可真是走运。” 姬少殷皱起眉:“剑翘?” 若木道:“弟子是说,琼华元君大难不死,真是……”时候未到。 姬少殷打量了徒弟两眼:“为师回去了,你好生歇息。” 若木求之不得:“师尊慢走。” 姬少殷向前走出没几步,便听身后传来门扇的声音——徒弟已经迫不及待地将房门掩上了。 他皱了皱眉,平日来徒弟住处寻她,她总是会将他送至院门外,虽然沉默寡言,对他这师父也说不上多亲热,但礼数一向周到,态度也恭谨。 唯独这一回和上一回,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上一回是什么时候?姬少殷一边往自己所居的院落走一边回想,没费多大力气便想起来,上次苏剑翘这么反常,是他出发去白州前夜。 当夜她还来找过他,特地送给他一枚草编的平安符。 那夜偏巧还是凌长老出事的日子。 姬少殷心头微微一突,再算了算时辰,凌长老在归元的飞舟上大开杀戒,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时辰。 一定只是巧合罢了,他推开门走进书斋,在柏木短榻上盘膝而坐,闭上眼睛调匀呼吸,然而灵气在经脉中运转不到一个小周天,便被纷乱的心绪打断。 这在他是前所未有之事——许是因为魂魄中有千叶莲子的缘故,他胸无杂念,心无滞碍,很少有什么事能影响到他。 可近来宗门中接二连三地出事,景仰的长辈一个个或入魔,或身死,这一切似乎都给他澄明的心境蒙上了一层阴翳。 还有两次从雌冥妖手下救下他的玄衣女子。 她月下执剑而立的身影、冷淡的脸庞,都鲜明地镌刻在他的脑海中,他想起月光下血一般的胭脂痣,像是有什么他心尖上轻轻刺了一下,不疼,只是带起一阵莫名的悸动,这感觉有些陌生。 他已经知道她的身份,近来宗门这一系列的事情,背后都有偃师宗主的翻云覆雨手,这一切他都一清二楚。 可他依旧无法将救他的那个人与长辈们口中无恶不作的“妖人”联系在一起。 她是宗门的仇人,却是他的恩人。她为何与重玄为敌,为何屡次救他?他不相信她对他有什么图谋,若是她想夺他神魂里的千叶莲子或是将他制成傀儡对付宗门,凭她的修为可以轻而易举地得手。 而且从她身上,他感觉不到丝毫恶意,反而有淡淡的关切,他能感觉到,她只是单纯想救他。 若是有一天走到图穷匕见的一步,他该怎么做?他自然不会背叛宗门,也不能在大敌当前时选择逃避,真的要与她刀剑相向么? 她的修为深不可测,剑法神秘诡谲,但在玄渊神君面前是否有胜算,他也说不上来,神君隐世不出数百年,谁也不知他的修为造诣到了什么境界。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04节 一边是救命恩人,一边是宗门,无论哪边得胜,他都是一败涂地。 姬少殷的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深深的恐惧。 他疲惫地揉了揉额角,逼自己冷静下来。 对了,还有苏剑翘的事,他每一次都将心头的疑云驱散,他是她的师父,本不该疑她,可是蛛丝马迹总是将他引向这个凡人徒弟。 姬少殷静不下心来打坐,起身踱到庭中,他不喜香花,庭中栽的多是灵草。 他坐在台阶上,心不在焉地摘了段草茎,一边思索一边随手摆弄,不知不觉编成个草结,与白州之行前苏剑翘所赠的平安符差不多样子,只是要精巧规整不少。 说起来,装着平安符的锦囊是牢牢系在腰带上的,因为怕将徒弟的一片心意丢失,他还特地加了个小符咒以免绳结脱落。 可是遭遇雌冥妖之后,好端端系在腰带上的锦囊却不翼而飞。 当时一片混乱,他又受了伤,发现平安符丢失已是第二日清晨,他特地让侍从去寻找,但没有找到,他以为是被人捡了去,便没有放在心上,可如今一想才觉不对劲,雌冥妖现身后,冯真真便设阵封锁了客店,一整夜都没有外人进来。 那枚平安符究竟去了哪里呢? 他叫来个道僮,将草结递给他:“你去一趟凡间,替我查问一件事。” …… 若木等姬少殷一走,便即回到自己雕刻的宫殿中,绕过屏风一看,冷嫣已经苏醒过来,非但醒了,而且已经坐起身,修长的双腿垂在榻边,身子软软地靠在床柱上,一见祂便咧开嘴笑:“小树精。” 长眼睛的都知道她这模样很不正常,若木心里咯噔一下:“你怎么了?” 冷嫣侧了侧头,双颊仍旧泛着可疑的酡红,总是淡漠的眼眸此刻温柔似水,简直能把人溺毙。 “没怎么,我高兴。”她说完又笑起来。 若木这才发现她笑起来还有一对酒窝。 祂清了清嗓子:“高兴什么?” 冷嫣傻笑了一阵,晃了晃腿:“因为今日是我生辰,还有生辰面吃,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若木心尖上像被人掐了一把。 小银人若米一直识趣地躺在主人袖子里,直到此时方才忍不住探出头来,小声道:“神尊,冷姑娘这模样,该不会是吃错了药吧?” 若木一见她这模样,便知道是面汤里一味叫做忘忧土精的药材坏了事,这味药能叫人忘却烦忧、笑口常开,祂觉着是好东西,便多加了几两。 然而被小银人拆穿,祂还是恼羞成怒:“什么药,她吃的是面。” 若米将脑袋缩了回去,小心翼翼道:“这药性看来一时半会儿散不掉呢。” 话音未落,冷嫣拍了拍床榻:“小树精,过来。” 若木一挑眉:“怎么和本座说话的?” 冷嫣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叫你过来就过来。” 若木不想惯着她,但两条腿不听祂使唤,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她跟前。 “小树精,坐。”冷嫣又拍拍床榻。 若木道:“不许这么称呼本座。” 冷嫣掀了掀眼皮:“不许称呼你什么?” 若木哪里说得出口。 冷嫣捏捏祂涨红的脸颊:“小树精,你怎么那么好?” 若木将她的手扒拉下来:“本座暂且不与你计较,明日再治你冒犯之罪。” 冷嫣不知从中得了什么乐趣,笑得直不起腰来。 树神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当成乐子,但是对着她连脾气都没法发,毕竟她变成这副模样全拜祂那碗面所赐。 冷嫣笑了会儿终于停下来,直勾勾地盯着若木的脸,盯得久了,眼神渐渐迷离涣散。 “小树精,”她嘟囔道,“你长得可真好看。我再冒犯一下,明日一起治罪。” 不等若木反应过来,她猛地掰过祂的脸,在祂润泽的嘴唇上啄了一下,然后露出得逞的微笑。 她轻轻咂了下嘴,趁着祂浑身僵硬不能动弹,凑到祂耳边,贴着祂耳廓,得意洋洋:“啵。” 第95章 随着那轻轻的一声“啵”, 若木脑海中好像有根弦绷断了。 冷嫣却得寸进尺,伸手环住祂的腰,用鼻尖蹭祂鼻尖,低低道:“小树精,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不知是哪味药的缘故, 她说话不太利索, 有些大舌头, 但越发显得亲昵,仿佛在撒娇。 “小树精, 你怎么在发抖?”冷嫣又道,“是冷吗?我给你盖被子。” 说着便要把祂往床上摁。 若木骤然回过神来,握住她双肩,将她从自己身上扒拉开去,凛然道:“你醉了。” 冷嫣“呵呵”一笑:“我又没喝酒, 我只吃了小树精做的面。” 若木:“……总之你清醒一点。” 冷嫣道:“我清醒得很。” 一边说着一边又往祂身边挨,伸手就去摸祂腿:“小树精,我早就想看看你的腿有多长。” 若木腾地站起身,活像只炸毛的猫:“不许动手动脚。” 冷嫣也跟着站起身, 冲他伸长脖子:“不动手脚, 我只动嘴,啵, 啵啵。” 若木:“……” 若米在主人袖子里听得心惊胆战, 把自己摊平成叶子紧紧贴在袖口上。听了这些他还见得着明日的太阳吗?主人会不会撕了他灭口? 外面不知发生了什么, 若米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只见神尊被扑倒在地, 骁勇善战的冷姑娘死死地压着祂, “嘻嘻”笑道:“小树精,看你哪里逃。” 神尊被她压着,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渐渐狠厉:“你再这样,休怪本座不客气。” 冷嫣有恃无恐:“小树精能拿我怎么样?” 话音未落,若木猛地翻了个身,将她反过来压在地上,狠狠道:“这样。” 若米心如擂鼓,捂住眼睛,从手指缝里往外偷看。 冷姑娘眼中水光潋滟:“这样是哪样?” 若木右手抓住她双手手腕,腾出左手捏了个诀,只见银光一闪,祂手上多了一条长长的银色藤蔓。 祂二话不说将冷嫣的双手捆了起来。 冷嫣双脚乱蹬:“小树精,你打不过就赖皮。” 若木又把她的双脚也捆了起来。 冷姑娘不愧是不世出的高手,即便被绑住了手脚,还是尺蠖一样扭动着,那藤蔓本来十分柔软,经她这么一折腾也勒出了红痕。 若木只得一不做二不休,把她从头到脚缠得严严实实,然后扛起来扔在如云般柔软的床褥上,挑了挑嘴角:“叫你别惹本座,偏不信。” 若米痛苦地捂住脸。 冷嫣道:“小树精,你怕什么?莫非本姑娘会吃了你?你又不是小青菜,老木头,咯吱咯吱咬不动,你不喜欢本姑娘叫你小树精,那就叫你老树精……” 若木差点拂袖而去,但乜了眼咯咯傻笑个不停的偃师宗主,又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 祂想了想,干脆用一条柔软的云纱帕子把她的嘴也绑了起来,抱着臂坐在她旁边,黑着脸盯着她。 冷嫣折腾了半个时辰,总算消停下来,打了个呵欠,眼皮耷拉下来。 若木便即替她松绑,哪知一松开,她立即生龙活虎地一跃而起。 若木只得又把她绑起来,这回不敢贸然松绑,直到听她呼吸平缓微沉,这才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藤蔓。 翌日,冷嫣醒来已是满室朝晖,将帐幔里映得金红一片——看帐幔素净的纹样便知她已回了自己在天留宫的卧房。 丹田里的燥热已经散去,那碗生辰面的药力也克化了大半,但她仍旧感觉头脑昏沉,身体乏力。 昨夜发生了什么她已记不清了,依稀记得做了场很开心的梦,但梦见了什么却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笑,直到现在腮帮子和腰腹还有些酸,不止这两处,浑身似乎都有点僵硬酸疼。 她并未深想,坐起身松了松肩膀脖颈,然后撩开帐幔,只见小银人蜷缩在榻边巴掌大的小褥子上睡觉,到处不见若木的踪影。 冷嫣戳了戳若米,小银人睁开惺忪睡眼:“冷姑娘,你醒了?” 冷嫣道:“你怎么在这里?你家神尊呢?” 若米眼神飘忽:“神尊……昨夜有点累,去歇息了。” 何止是有点累,简直是心力交瘁。 冷嫣想到小树精,丹田处便传来股暖融融的感觉,心里像被根羽毛轻轻撩动了下,忍不住想笑。 于是她就弯起了嘴角。 没想到她这一笑,若米如临大敌:“冷姑娘可有哪里不适?” 冷嫣不明就里:“我很好。就是那碗生辰面的后劲有点大。” 若米暗暗松了口气。 冷嫣揉了揉额角:“昨夜我是不是得罪你们神尊了?” 若米的心又提了起来:“哪里哪里,冷姑娘可记得昨夜的事?” 冷嫣道:“吃完面好像就晕了,后来醒过来就在个陌生房间里,和你家神尊说了两句话……” 她竭力回想,可脑海中五色氤氲,只有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也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记得祂又生气了,说要治我的罪。”冷嫣道。 若米:“……”该记得的不记得,不该记得的偏偏记得清楚。 正说着,若木的传音来了:“醒了?” 那声音不似平日清亮,有些喑哑,沉了几分。 冷嫣心头莫名微微一颤:“嗯。” 若木道:“昨晚姬少殷来找你,我替你应付了一下。”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05节 冷嫣道:“有什么事?” 若木冷声道:“没什么事,本座也不知他没事怎么总往你这里跑。” 冷嫣淡淡道:“我知道了,多谢。” 一提到姬少殷,她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淡疏离,仿佛昨夜那个笑着叫祂“小树精”的人与她全不相干。 也许那些亲昵,那些眼角眉梢的喜悦,都只是几两忘忧土精的作用。 若木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断开传音,把若米召了回去。 冷嫣起来洗漱一番,结了个密阵,从乾坤袋中取出许青文的魂瓶放在案上,又取出另一个黑琉璃的小药瓶,拔出塞子,将里面的灵液往许青文的魂瓶里滴了三滴。 她没有骗冷耀祖,但也没有把话说全。 许青文的阴魂的确被他阳火所伤受损严重,要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了,但用灵药蕴养上一段时日,再用上恰当的手段,让她恢复一时半刻的清明却不难。 她并不打算立即揭露郗子兰的秘密,妘素心几百年前便已去世,她的亲女儿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被调换,多半也早已夭亡,重玄难保不会为了“羲和传人”的名声,将此事隐瞒下来——何况郗子兰还有谢爻这个道侣。 谢爻对郗子兰的感情多少出自对妘素心的感念,多少是因郗子兰自身的缘故,冷嫣并不清楚,也不知他会不会替道侣隐瞒下来,但她不会去赌谢爻的良知——根本没有的东西,怎么押注? 只有像谢汋入魔一样,大庭广众之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无法否认,无法遮掩。 …… 郗子兰一场生辰宴在宗门中掀起轩然大波。 宴会上满箱的血和蛇是哪里来的还未查清,玄委宫的血案又传遍了宗门,两位峰主一死一重伤,掌门坐镇,主持门徒搜寻了一夜,几乎把整个宗门翻了个底朝天,凶手依旧逍遥法外,连个影子都没找到。 外头晴光明媚,阖宗上下却似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弟子们人人自危,不知那暗处的敌人何时对着下一个目标出击。 掌门院议事堂中,七张座榻已空了大半,而此时距那偃师宗传人横空出世,不过只有寥寥数月。 夏侯俨和章长老眉宇间都有了焦躁之色,只有谢爻依然冷峻端严,宛如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只是昨夜玄委宫中那一声“嫣儿”,终究是泄露了他心底深处的秘密。 章明远率先开口:“若是早几个月有人说我们重玄有灭门之祸,我一定觉得只是无稽之谈,没想到……” 他摇着头:“这都是气数,都是业障。偃师宗因一言之祸毁宗灭族,因果报应,重玄究竟无法独善其身。” 夏侯俨皱了皱眉:“章师叔切莫作此沮丧之言,宗门上下数千弟子都仰赖我们几人,我们不可自乱阵脚。” 章明远点点头:“阿俨说得对,是我失言。” 他又叹了口气:“只是这些都是上一代的恩怨,子兰、阿汋这些小辈何辜?” 夏侯俨道:“阿汋是自己走岔了路,至于子兰……那刺客应当是冲着许长老来的,子兰许是受了牵连。” 他忧心忡忡地看向章明远:“如果凶手果然是那偃师宗传人,她来寻仇是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许师叔最近多加小心。” 章明远苦涩地一笑:“我这把老骨头死不足惜,只是怕宗门数千年基业毁于一旦。” 夏侯俨道:“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过如今九大峰主只剩四人,其中子兰又身受重伤,峰主与护宗大阵息息相关,还当尽快另选贤能。” 章明远道:“峰主一职责任重大,即便选出合适人选,到血脉与大阵融合也需两三年时间,这期间还不知有多少变数。” 他看向谢爻:“神君以为如何?” 谢爻沉吟片刻:“姬少殷可。” 夏侯俨和章明远闻言都是一怔,夏侯俨先道:“少殷虽然天资不错,心性出众,但毕竟修为尚浅,恐怕难以服众。” 谢爻道:“他是继任昆仑君便无妨,只要得到昆仑传承,上古大阵会立即承认他的血脉。” 他顿了顿,眼中一片寒凉:“这是最快补上阵法空缺的办法。” 章明远有些不寒而栗,蓦地想起他当年因为姬玉京妨碍他们夺舍冷嫣,谢爻毫不犹豫地将他杀死,如今为了填补大阵的空缺,又让姬少殷承担起本来不应属于他的重负。 这样的谢爻,不由让他想起郗云阳,他们实在是太像了。 应该说,每一代的昆仑君都太像了。 夏侯俨皱着眉沉吟许久,方才道:“神君所言甚是,便这么办吧。” 谢爻不知道的是,姬少殷两度遭遇雌冥妖,都是被偃师宗主所救,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那位宗主似乎待姬少殷格外不同。 让姬少殷担任峰主,或许不止多一重保障。 夏侯俨忖道:“不过还得问一问子兰的意见。” 谢爻的决定,郗子兰当然不会反对,但是按照门规,新峰主人选须得征得所有现任峰主一致同意,夏侯俨便向郗子兰传音说了此事,郗子兰果然没有异议。 郗子兰转头便将此事告诉了冷耀祖,她几百年来习惯了事事依赖别人,凡事都要找个人商量,冷耀祖帮她解决了燃眉之急,她便不知不觉的将他当成新的依靠。 冷耀祖盘算了半日,终是从床上坐起身,小心翼翼地搬开床前矮榻,掀开地衣,撬开一块铺地的金砖,从暗格里取出个乾坤袋,用一套复杂到连谢汋都要由衷赞叹的符咒打开,取出一支三寸来长的香。 这是偃师宗主离开后他在地上发现的,用途并不难猜,但是他要证明自己有用,必须能给出有分量的消息,还得给得及时——姬少殷如果正式选为新峰主,那么他的消息便一文不值了。 他捏着香,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他并不相信那偃师宗主,也知道自己是与虎谋皮,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冷耀祖咬咬牙点上了香。 第96章 冷耀祖点上香不过片刻, 一道黑影出现在他眼前。 虽然早有所料,他的心还是跳到了嗓子眼。 他定了定神,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仆拜见宗主。” 冷嫣俯视着匍匐在地的人,三百年前她或许还会为这所谓的家人感到悲哀, 如今心里却没有丝毫波澜。 “何事?”她淡淡道。 冷耀祖道:“仆得到一个消息, 事关重玄机要, 故此不敢耽搁片刻, 立即禀报宗主。” 冷嫣兴致寥寥:“说来听听。” 冷耀祖心知成败就在此一举,咽了口唾沫道:“启禀宗主, 夏侯俨等人欲将姬少殷立为昆仑君传人,同时选为峰主。” 冷嫣目光动了动,面上不显:“就这些?” 冷耀祖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对他的投名状不满意? 他忙道:“这消息是刚从天留宫传出来的,琼华元君如今对仆颇为信赖, 一得到消息便即传音相商,若有机会充当宗主耳目,为宗主效力,仆必定不遗余力。” 冷嫣沉吟半晌, 直到见冷耀祖衣衫后背被冷汗洇湿一块, 这才道:“那就看你有多大本事了。” 冷耀祖结结实实松了一口气:“仆叩谢宗主大恩大德。” 他说完这句话,半晌没有人回答, 他小心翼翼慢慢抬起头, 那玄衣女子已不在了。 冷嫣回到天留宫的卧房中, 抱着膝坐在榻上,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提早到来。 继任昆仑君, 一峰之主, 重玄这些人当真好算计,杀了小师兄一次不够,将他送到转生台复生,还要继续让他为重玄鞠躬尽瘁。 若真的让他们得逞,以姬少殷的性子绝不会背叛宗门,那么为了摧毁上古大阵,她只有杀了他。 那么告诉他上辈子的事? 一边是他景仰孺慕的长辈,一边是宗门敌人,他会信谁?即便对师长起疑,他也只会自己想方设法去查证,甚至当面去向那些人问清楚,以免其中有什么“误会”——当初小师兄告诉她谢爻要害她时,她就是这样打算的。 即便那些人没能杀死他,他也会在上辈子的仇恨与这辈子的恩情之间彷徨挣扎,然而这辈子是他一天一天经历的,上辈子却是另一个人的一生——姬少殷终究已不是小师兄。 房中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来,似寒夜的雪光,一片冷寂,冷嫣心底亦是一片冷寂。 就在这时,她收到了姬少殷的传音。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平静,但却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滞重:“剑翘,睡了么?” 冷嫣道:“弟子还未就寝,师尊有什么事?” 姬少殷道:“能不能到我院中来一下,我有事同你说。” 冷嫣:“好,师父稍等,弟子换身衣裳。” “不急,”姬少殷道,“我等你。” 断开传音,冷嫣拿出苏剑翘的傀儡穿上,正欲出门,她脚步一顿,折回房中拿起那把生锈的铁剑。 姬少殷不是个擅长隐藏想法和情绪的人,虽然他在传音中竭力掩饰,但冷嫣还是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他已发现苏剑翘身份有问题。 冷嫣穿过松林中的小径,姬少殷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院门虚掩着,不见守门的道僮。 冷嫣推开门走了进去,院子里静悄悄,廊下风灯幽暗,明月洒下一地银霜。 姬玉京与生而富贵的姬玉京不同,一应生活起居都质朴简单,院子只有两进,也没有人伺候起居,只有几个道僮做些洒扫庭除、整理书籍药谱之类的杂事,然而一个人影也见不到还是不同寻常。 冷嫣走进庭院,便能感到四周阴阳之气有些细微的波动,这是有人布下阵法的痕迹,阵法布得很巧妙,院中的每一棵草木,每一块砖石,都被纳入阵法之中,若非冷嫣这样死里逃生当作家常便饭的人,或许压根察觉不出来。 姬少殷只修行了两百年,已有这样的阵法造诣,可见天赋卓越,只是要用这样的阵法对付偃师宗主,还是太过异想天开。 冷嫣穿过第一进院落,只见堂中亮着灯,火光将房中人的影子投在稀疏的竹帘上。 姬少殷正在弹琴,他的腰背挺得笔直,姿态端雅,琴音却不似平日那般行云流水,变得芜杂纷乱,从中足以窥见抚琴者的心绪。 听见脚步声,抚琴的手一顿,琴声戛然而止。 帘中人站起身,打起帘栊,走下台阶。 冷嫣在阶前行礼:“弟子拜见师尊。” 姬少殷正要说什么,目光不经意落在她腰间那把无鞘的铁剑上,目光一凝,顿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当然认得这把剑,偃师宗主正是用这把剑将他从雌冥妖手中救了出来。 他猜到了苏剑翘与偃师宗有关,甚至是偃师宗的人,却没猜到她就是偃师宗主本人。 他的脸在月光下变得惨白:“你是……”其实已不必问了。 冷嫣毫不犹豫地承认:“我骗了你。” 说话间她的神色不知不觉变了,从一个内敛害羞的凡人孤女,他的徒弟,变成了冷峭孤寒、手段狠辣的一宗之主。 姬少殷已知道真相,但亲耳听她说出口,胸口还是闷闷一痛。 冷嫣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姬少殷从腰间取出一枚草茎编成的平安符,要比她送他的那枚精巧规整得多。 “我派人去凡间打听,你家乡并没有那种习俗。”他的声音有些苦涩。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06节 冷嫣道:“那也不是我的家乡。” 姬少殷自嘲地笑了笑:“你给我那枚平安符……” 冷嫣道:“里面编进了一根傀儡丝。” 姬少殷道:“所以我能保住一命并非巧合,真的是这枚平安符起了作用。” 他顿了顿:“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冷嫣道:“我与重玄有仇。” 姬少殷道:“是因为偃师宗灭门之祸?” 冷嫣并未否认。 姬少殷望着女子淡漠的眼眸,其实他早该认出他们是同一个人的,眉眼虽不相似,但其中的冷淡孤独却如出一辙。 他的嗓子眼有些发堵:“你既与重玄有仇,又为何两度救我?” 冷嫣仍是同样的答案:“想救便救了。” 她顿了顿,抬眸直视他双眼:“如今你已知道真相,打算怎么办?” 姬少殷不答反问:“你不打算停手?” 冷嫣道:“是,你打算怎么对付我?” 姬少殷默然,手不自觉地动了动,随即握紧拳头。 冷嫣道:“你不能背叛宗门,又不想与我为敌,于是想用阵法困住我,阻止我继续报复重玄,是不是?” 姬少殷露出些许羞惭之色,暗中布阵不是光明磊落的手段,不是君子所为,即便她一直在骗他,毕竟也救过他两次,他还是会为暗算她而内疚。 冷嫣心中涩然:“可是我与重玄已是势不两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当真被你的阵法困住,落到夏侯俨等人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姬少殷道:“我不会让师父……” 冷嫣只是淡淡一笑:“你瞒得住夏侯俨和谢爻?还是觉得我救了夏侯俨的爱徒两次可以将功抵过?” 姬少殷无言以对。 冷嫣道:“无妨,因为凭你们根本困不住我。” 姬少殷听到“你们”两字,悚然一惊。 冷嫣看到他的神情,便知他并不知情。 她转头向黑黢黢的书斋道:“出来吧。” 良久,紧闭的门扇“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袅娜的身影从门后走出来,却是沈留夷。 她本就纤瘦,此时浑身颤抖,更显得弱不禁风。 姬少殷与她目光一触,明白过来,她大约是在他布阵时过来的,他当时在阵中,看不到外面的情形,道僮被他提前遣走,无人通禀,她便自己走进书斋等他——以他们师兄妹的关系,这也不是什么失礼的事。 后来发现他在院中布了阵,又见苏剑翘进来,就不便现身了。 姬少殷想通其中关节,果断挡在她身前:“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全是姬某一个人的主意,与他人无涉。沈师妹只是受姬某之托前来护法。” 冷嫣扫了两人一眼,淡淡道:“她已知道此事,便不能置身事外。” 不等姬少殷说什么,沈留夷上前一步,挽住姬少殷得胳膊,忽然生出莫大的勇气:“苏剑翘,枉我们这么相信你,小师兄待你更是仁至义尽,你却欺骗他,还陷他于不义!你要杀便将我们一起杀了吧!” 她瞥了眼姬少殷,垂下眼眸轻声道:“小师兄,你不用内疚,留夷只要能陪着你,死亦无憾。” 姬少殷抽出手,向冷嫣一揖:“求宗主放过沈师妹,此事由姬某一力承担,引颈就戮亦毫无怨言。” 冷嫣不发一言,只是抬手捏了个法诀,院中的几块石头,几株草木开始变换位置,姬少殷不一会儿便看出了端倪,她是在更改他设的法阵,只是略作改动,法阵的效果便有天壤之别。 与之相比,他先前布设的法阵粗陋得犹如孩童的习作。他和沈留夷甚至来不及拔剑破阵,已经身陷阵中。 阴阳两气开始绕着阵眼飞旋,黑云遮蔽了月光,阵中飞沙走石,苏剑翘的身形骤然消失——她其实还在原地,站在澄净的月光下。只是两人困于阵中,根本看不见她。 两人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再睁开眼睛时,他们已经身在一处陌生的宫殿中。 这宫殿的制式与中土迥然相异,倒与赤地的一些城池有些相似,不过要恢弘得多也华丽得多,布满黑白纹理的石柱撑起高高的穹顶,繁复的花纹一直从石砌的墙壁延伸至穹顶,不过整座宫室没有门,也没有一扇窗,光来自遍布其间的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最大的一颗镶在穹顶中央,从下往上看好似一枚小太阳。 “小师兄,”沈留夷紧张地牵着姬少殷的袖子,“我们这是在哪里啊?” 姬少殷环顾四周,又捏诀施咒,片刻后沉重道:“这里距宗门数千里之遥,若是没弄错,大约在赤地附近。” 沈留夷脸色一白:“能传音回去么?” 姬少殷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施了个传音咒,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歉然道:“抱歉将你牵连进来。” 沈留夷道:“小师兄千万别这么说,我很庆幸能在这里陪着你。苏剑翘的事,你可曾告诉过掌门他们?” 姬少殷摇摇头:“不曾。” 沈留夷眼中闪过失望之色,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别担心,掌门他们发现我们失踪,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姬少殷“嗯”了一声,但他心里明白,师尊他们接下去恐怕自顾不暇。 他深恨自己优柔寡断,妄想两全,结果连消息都未及透露给师父便被囚禁在这里。 沈留夷大着胆子握住姬少殷的手,用力地握了一握:“小师兄别担心,我们两个人总能想到办法逃出去的。” 第97章 直到翌日清晨, 重玄众人才发现姬少殷和沈留夷不见了,夏侯俨派人去查找,又发现姬少殷那凡人徒弟也不见了。 夏侯俨派人将整个宗门翻了个底朝天,仍旧不见三人踪影, 他只能传音将谢爻和章长老请到议事堂。 待两人入座, 他环顾四周, 苦笑道:“师尊在世时, 这政事堂几年用不了一次,是我德不配位。” 章长老安慰他道:“怪不得你, 我在明,敌在暗,着实难缠。” 夏侯俨捏了捏眉心道:“两个孩子失踪之事,两位怎么看?” 章长老道:“留夷还罢了,姬少殷是谢爻钦定的昆仑君继任者, 而且即将就任峰主,偏偏在这之前失踪,时机实在太巧。” 谢爻沉吟道:“此事还有谁知晓?” 夏侯俨道:“只有我们几个峰主,连少殷本人我都没告诉, 生怕有什么变化。” 谢爻道:“子兰那边呢?” 夏侯俨道:“我已告诉她此事干系重大, 不可提前泄露机密。” 章明远颔首:“子兰应当知道轻重的,若是不放心, 再传音问一问她。” 郗子兰在玄委宫也得到了两人失踪的消息, 接到夏侯俨传音, 她心里有些着慌,不过一想到她只将此事告诉过冷耀祖一人, 而且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别说出去, 想来不是从这里漏出去的。 “我没同任何人说过啊, ”她佯装惊诧,“难道少殷和留夷失踪是因为这个缘故?” 夏侯俨道:“这不过是猜测,也可能只是巧合。” 郗子兰道:“对了,少殷那个徒弟也不见了,会不会是她做的?我总觉得此女有些怪怪的。” 苏剑翘当然有嫌疑,但无论她是始作俑者,抑或只是受牵连,都已无关大局。若她有本事公然在宗门内绑走两个人,他们顺着她这条线往下查多半也查不到什么东西。 夏侯俨道:“我们有计较,你好生养伤。”说罢断开了传音。 他向两人摇摇头:“子兰也不曾向别人透露。” 他转向谢爻:“神君可否推算一卦,看看少殷和留夷是生是死?” 谢爻取出三枚铜钱,占了一卦,淡淡道:“活着。” 章明远眉头一松:“那就好。” 夏侯俨却想得更深一些:“未必是好事,只怕两个孩子落到他们手里,倒成了对付我们的手段。” 章明远不能苟同,但并未多说什么,他与人为善,总是竭力避免同人争执。 夏侯俨接着道:“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正如章师叔所说,我在明,敌在暗,不能总是这样束手待毙。” 章明远道:“掌门有何打算?” 夏侯俨道:“偃师宗妖人藏头露尾,但赤地那些傀儡总有个来处,若是仔细追踪,说不定能发现敌人的巢穴。不过此事需要有人主持,派别人去我不太放心。” 他看了看两人:“我想亲自去一趟赤地,只是宗门事务要托赖章师叔与神君。” 章明远自知自己不如师侄精明强干,主持宗门日常事务倒是可以胜任,便即颔首同意。 谢爻却道:“不如师兄留守宗门,我去赤地。” 夏侯俨笑道:“重玄少了我这个掌门可以,却不能少了玄渊神君,你留在这里即便什么都不做,也能安定人心。” 他顿了顿:“放心吧,我有分寸,不会贸然以身犯险。” …… 姬少殷和沈留夷被软禁在铁通一般的异域宫殿中,不知晨昏,两人无所事事,只能打坐运功,靠着灵气运转几个小周天来计算时辰。 约莫过了三日,一个青衣婢女模样的傀儡忽然出现在房中,手里捧着个金盘,上面摆着两枚朱红色的药丸,语调平板地向两人道:“请两位服药。” 姬少殷道:“这是何药?” 傀儡道:“是宗主命奴送来的药,好药。” 说完将金盘往沈留夷面前送去。 沈留夷将金盘一掀,“锵啷”一声,金盘掉在地上,药丸不知滚到了哪里。 傀儡呆呆道:“是好药,宗主吩咐的。” 沈留夷向姬少殷道:“小师兄别信他们,这一定是害人的毒药。” 姬少殷道:“如果她要杀我们,不用多此一举下毒。” 沈留夷脸一红,随即道:“也许是为了将我们制成傀儡,或者迷惑我们的心智。” 姬少殷明知这种推测并不合理,却不再多言,将沈留夷牵扯进来他已无地自容,不愿再同她争辩。 傀儡道:“不吃,会中毒。” 沈留夷道:“我们来了这么久什么事都没有,哪里来的毒?回去告诉你们宗主,我们不会吃她的药。” 傀儡弯腰捡起地上的金盘,像来时一样倏然消失在原地。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07节 正是晚膳时分,四个活人、一个药人、一个死人外加一个树神围着食案而坐。 食案中间挖了个洞,下面燃着灵火,上面架着个大铜锅,锅子里炖着热气腾腾的大骨头和杂菌野菜,青溪拿着木勺盛了一碗汤,先放在冷嫣面前:“冷姑娘请。” 冷嫣理所当然地将碗推到若木面前。 若木又推了回去,冷冷道:“你自己吃。” 众人都看出两人之间有些不对劲,只有药人少女浑然不觉,用玉箸敲着空碗:“肉,肉,依依,肉。” 冷嫣干脆把碗放到药人少女面前:“乖,吃吧。” 青溪又盛了一碗,冷嫣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把碗放到若木面前。 这回若木没推辞,拿起玉匙喝了一小口汤。 就在这时,方才去送药的青衣婢女走到冷嫣身边,欠了欠身:“启禀宗主,他们不肯吃药。” 冷嫣正从青溪手里接过碗,闻言手一顿。 不等他说什么,若木挑挑眉:“不吃便罢了,不必惯着他们。” 冷嫣放下碗,问那傀儡道:“有没有告诉他们不吃药会中毒?” 偃师宗的旧城下面连着昆仑地脉,虽设了阵法隔绝阴煞雾,但每过七日阵眼都会打开一个时辰,他们在地面上影响不大,但姬少殷和沈留夷被软禁在地下,若是不提前服药,自会受到阴煞雾的侵染。 傀儡重重地点了点头:“奴说过了。” 冷嫣眸光动了动:“那便随他们去吧。” 石红药虽已叛出师门加入了偃师宗,但毕竟曾与两人有过同门之谊。尤其是姬少殷,更是宗门中人尽皆知的君子,她有些不落忍,向冷嫣道:“要不弟子去劝劝他们?” 冷嫣道:“不必,到时候再说。” 石红药只得道声“遵命”,低下头默默喝汤。 若木脸色稍霁,胃口也回来了,斯文又迅速地将一碗肉汤吃完,把空碗递给青溪。 青溪立刻会意,又给祂添了一碗。 …… 傀儡人走后,沈留夷冷静下来,也已想明白那药多半不是毒药,也不是用来迷惑他们的心智,说不定真是用来解毒的,但那两丸药不知滚到了哪里,她也实在拉不下脸去捡药,只能盘膝坐下,闭上眼睛继续打坐。 灵气在经脉中运转了不到三个小周天,她忽然感到一股寒意渗入经脉,等她回过神来,明白那是阴煞雾时,已有不少阴煞之气进入她的经脉中。 “闭气!”姬少殷道。 沈留夷连忙闭气,然而阴煞雾无孔不入,能从皮肤肌骨间源源不断地钻入经脉,闭气压根挡不住。 不一会儿,沈留夷已忍不住打起了摆子,支撑不住瘫软在地:“小师兄,好难受……” 姬少殷也苦不堪言,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阴煞雾入体有多痛苦,但他还是强忍着难受,在房中寻找着那两丸朱红的丹药。 就在他眼前开始模糊的时候,他终于在地衣的缝隙里找到了其中一颗丹丸。 他咬咬牙,奋力走到沈留夷身旁,颤抖着手将药丸喂到她嘴边:“沈师妹,快将药服下。” 生死攸关之时,沈留夷哪里还顾得上争那口闲气,立即将药服下。 苦涩的药丸瞬间在口中化开,一股暖流随之涌向她四肢百骸,不过片刻,经脉中的阴煞雾已经被驱散了七八成。 沈留夷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姬少殷脸色惨白,不由大骇:“小师兄,你没服药么?” 姬少殷张了张嘴,却已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又冷又痛,仿佛有无数的阴魂在啃噬他的身体。 沈留夷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是药丸已经融化在她身体里,她只能一边哭一边到处寻找另一颗药丸,泪水模糊了视线,四周到处都是煞雾,哪里找得到。 就在这时,浓重的煞雾中出现一道人影,却是那偃师宗主。 沈留夷此时也顾不得敌友之分:“快救救小师兄!” 玄衣女子连看都未看她一眼,将一枚药丸塞进人事不省的姬少殷口中。 不一会儿,姬少殷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睛。 冷嫣知道他性命无虞,便打算转身离开。 姬少殷坐起身:“宗主留步。” 冷嫣转身道:“何事?” 她顿了顿:“若是想劝我放下与贵派的仇怨,姬仙君还是省省这个力气。” 姬少殷挣扎着站起身,长揖至地:“在下没有理由干涉宗主,不过宗主将某等软禁于此,又赐药相救,可见并非草菅人命之人,在下恳请宗主三思,重玄上承昆仑,自上古以来便肩负守护清微界之责,关乎整个清微界的命运。” 冷嫣冷冷道:“清微界与我何干。” 姬少殷仍旧心平气和:“贵宗与敝派的深仇在下略有耳闻……贵宗罹祸,敝派难辞其咎,身为敝派弟子,某等血债血偿亦无怨言,但各州百姓何其无辜,若是重玄灭门,冥妖无人制约,不仅是清微界,凡间亦会生灵涂炭,宗主可曾想过,会是怎样的炼狱?” 冷嫣道:“这些又与我何干。” 沈留夷忍不住道:“那已是上一辈的恩怨,冤有头债有主,你已害了凌长老和谢师叔,杀了许长老,重伤我师尊……” 话音未落,又一道影子出现在殿中,沈留夷一眼便认出来,那正是当初在重玄中作威作福多时的“姬若耶”。 若木道:“许青文是你师父杀的,我们可不敢居功。” 沈留夷一愣,随即道:“你含血喷人!师尊怎么会杀许长老?” 若木嗤笑了一声:“这话你该去问你师尊,本座怎么知道。” 沈留夷向姬少殷道:“小师兄,他们一定是在挑拨离间。” 姬少殷显然也不相信这么耸人听闻的事情,蹙眉道:“还请阁下慎言。” 若木道:“不信就等着瞧。” 祂扫了两人一眼:“本座就问你们,若是有个无辜之人被你们那些道貌岸然的师长骗了十年,又剐碎神魂,夺舍还魂,他们该死不该死?那无辜之人该不该报仇?” 姬少殷隐约察觉到什么,瞥了眼冷嫣,又看向若木,蹙起眉:“阁下之言,姬某听不懂。” 沈留夷却道:“只是为了一己之仇便置万千无辜者于不顾,这复仇之人何其自私!” 若木冷笑道:“不愧是重玄弟子,可真会慷他人之慨。如果那被杀害的无辜之人是你自己,你能做到么?” 沈留夷毫不犹豫道:“自然。” 若木道:“好,你别忘了今日所言。” 冷嫣抬手拦住祂:“不必同他们多言。” 说罢便拉起若木,刹那间消失在两人眼前。 第98章 夜阑人静, 沙碛干燥的夜风穿过拱形窗户,送来庭院中蔷薇和晚香玉的香气。 其余人都已离开,只有冷嫣和若木仍旧坐在案前。 冷嫣一杯接一杯地饮酒,若木坐在她身旁, 阴沉着脸看着她, 直到她第十四次执起常满壶往琉璃杯中斟酒, 若木终于忍不住站起身, 劈手夺过她手中的酒杯。 祂将琉璃杯重重地往案上一撂,薄脆的琉璃顿时四分五裂, 声音在静夜里格外突兀。 冷嫣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捧起酒壶便往嘴里倒。 若木又夺过酒壶:“够了。” 冷嫣也不与祂争辩,只是怔怔地坐着。 若木气不打一处来。祂第一次见到她是两百多年前,他们也算认识了两百多年,祂还是第一次见她借酒浇愁。 那姓姬的就是她的软肋, 不管前世今生,只要一碰到,她就好似变成了另一个人。 若木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酸又涩, 仿佛吃了一筐没长熟的橘子。 祂怒其不争地瞪了冷嫣一眼:“既然那么难受, 就去告诉他真相。” 冷嫣缓缓地摇了摇头。 若木道:“你救了他两次,天大的恩情也还清了, 那是他自己的事, 不必你替他操心。” 冷嫣仍是摇头:“我不是为了他。” 若木挑眉:“那是为了什么?” 冷嫣抬起眼眸, 眼中是罕见的脆弱和迷惘,有雾气渐渐升起, 凝聚成水光, 眼看着便要满溢出来。 “我害怕。”她轻轻道。 若木一怔, 心里的怒火霎那间熄灭。 她哭了。 祂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和狐妖厮杀搏命,一缕残魂几乎被撕碎,但她没有哭。寄身傀儡中,神魂日日受着撕裂般的痛楚,她也没有哭,见到占据躯壳的人众星捧月庆祝生辰,而她孤苦三百年才等来一碗长寿面,她依旧没哭。 若木心口里像是灌满了凉雨:“你怕什么?” 冷嫣道:“他不知道真相,我还能骗自己。其实就算他知道真相,也是一样的。” 即便姬少殷知道真相,他就会觉得情有可原么?他的想法和沈留夷没什么不同,虽然他未置一词,但她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他也是那样想的。 若木道:“姬少殷不是姬玉京,他不是你的小师兄,去过转生台就是另一世,你管他怎么想。” 冷嫣扯了扯嘴角,两行眼泪忽然顺着脸颊淌下来,她抬袖抹去,眼中很快又蓄满了泪。 她干脆不管了,任由眼泪往下流,她瞥了眼银鎏金酒壶里映出的面容,傀儡的面容。 她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惨白没有血色的手,沾满了看不见的鲜血。 若木道:“你救了肇山派师徒,救了石红药,救了冷依依,还有凌州城里那么多人……” 冷嫣已哂:“我救了他们,把他们放在眼前,只是为了安慰自己——骗自己我还是个人,不是个怪物,自欺欺人罢了。” 她自嘲地一笑,轻声道:“如果小师兄活着,看见我如今这不人不鬼的模样,知道自己拼死护着的是个什么东西,也会后悔的吧……” 若木心脏骤然一缩,牵扯着整个胸腔都隐隐作痛。 祂握住她的肩头,打断她:“不会,他绝不会这么想。” 冷嫣抬眼望祂,眼眶和鼻尖发红,与平日判若两人:“你怎么知道?” 若木一噎,随即道:“本座就是知道。”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08节 祂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笃定,祂从未见过姬玉京,压根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祂就是莫名肯定。 “若是他也像姬少殷那样想,”若木道,“他也不值得你念念不忘几百年,你把他忘了也就是了。” 冷嫣吸了吸鼻子,苦笑道:“小树精,你不懂。” 若木恼羞成怒:“本座怎么不懂?” 冷嫣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又去摸祂的酒杯:“不懂好,如果有下辈子,我也做棵树,和你长在一起。” 可是她这样的怪物也配有下辈子么? 若木一拂袖,案上酒壶和酒杯眨眼间消失不见。 祂一把拉起她的胳膊:“走。” 冷嫣坐着时不觉着什么,一站起来便觉头晕目眩、浑身发软,往后一仰,不由自主往若木身上靠:“去哪里?” 若木扶她站稳,紧接着又将她往外拽:“去杀了那姓姬的,一了百了。” 冷嫣一个趔趄,撞在祂胸膛上:“别闹……” 若木道:“还有那姓沈的,他们不是说你恶么,那就做个恶鬼给他们瞧瞧,你是恶鬼,本座就是凶神,他们不是满嘴苍生么?我们成全他们,就杀他们祭旗。” 冷嫣的眼皮耷拉下来,不自觉地环住祂的腰:“小树精,送我回卧房吧,我有些头晕。” 小树精满心都是杀意,毅然决然把她软绵绵的胳膊扒拉下来,抱起她放到一边软榻上,拿起条云被盖在她身上,杀气腾腾地走了出去。 走到门外,夜风一吹,祂的怒气散去了些,转念一想,若是真的将那姓姬的和那姓沈的杀了,冷嫣醒来恐怕不会与祂干休。 祂站在原地思忖片刻,折回殿中,掀开冷嫣身上的云被。 女子感觉到凉意,蹙起眉,轻轻哼了一声。 她眼眶和鼻尖仍旧红红的,睫毛被泪水沾湿,变成湿润的一簇簇,脸上犹带泪痕,比平日多了几分孩子气的软和。 若木俯下身,闻到她呼吸间的淡淡酒气,感觉到她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祂的腹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心里也烦躁难当。 祂定了定神,探手到她腰间,摸索了一阵,解下了她系在腰带上的乾坤袋。 祂伸手进去翻了翻,很快找到了祂要找的东西——照机镜。 祂对冷嫣道:“本座借你样东西一用。” 冷嫣半梦半醒间“嗯”了一声。 若木只当她答应了,将镜子塞进袖子里,重新将乾坤袋系回她腰间,重新掖好被褥,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 沈留夷凭着一腔热血慷慨陈词,待那两人离去,方才感到后怕,加上身体里还残留着些许阴煞雾,她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姬少殷自己也摇摇欲坠,还是立即上前搀扶她:“沈师妹,你没事吧?” 沈留夷摇摇头:“我没有大碍,小师兄怎么样?” 姬少殷道:“服了药,已好多了。” 沈留夷觑了他一眼:“小师兄,你说他们会不会拿我们要挟掌门他们?” 姬少殷摇摇头:“我总觉得她不是这种人。” 沈留夷难以置信:“小师兄,你不会真的相信他们的话,以为许长老是师尊杀的吧?” 姬少殷道:“当然不信,但其中也许有什么误会。” 沈留夷见他神色并不十分坚决,心下着急:“小师兄,入宗门多年,难道你还不知道长老、掌门和师尊他们是什么人?” 她顿了顿道:“凌长老滥杀无辜、三师叔入魔,背后都有偃师宗的手笔,他们一定是不小心中了奸计。” 姬少殷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清,不知是不是经脉中的阴煞雾还未除尽的缘故,玄衣女子和苏剑翘的面容不断在他眼前交替闪现,那少年说的那番没头没尾却已有所指的话,莫名牵动着他的心神。 他实在没什么心力与沈留夷讨论,遂捏了捏眉心道:“阴煞雾入体非同小可,沈师妹尽快打坐行气,免得留下后患。” 沈留夷经他一提醒,连忙盘膝坐定,闭上眼睛运功行气,不再说什么。 就在这时,屋子中央忽然出现两个着青衣的傀儡,二话不说走到沈留夷跟前,架起她便走。 沈留夷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小师兄,小师兄……” 姬少殷自是立即起身上前阻拦,哪知那两个傀儡周身不知布了什么阵法,三尺之内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墙,他怎么也无法近身。 沈留夷吓得哭了出来:“你们要抓我去哪里?” 其中一个傀儡一字一顿地道:“姓沈的,多嘴,单独关起来。” 姬少殷略微松了一口气,沈留夷却道:“我要和小师兄呆在一起!” 另一个傀儡道:“由不得,姓沈的,呵呵。” 她声音平板,那声“呵呵”说不出的诡异又讨嫌。 沈留夷又怕又气,可毫无办法,那对傀儡看着风一吹就要散架,但双手却像铁钳一般,将她胳膊一捏,她只觉双臂酸软难当,使不上半分力气。 眨眼之间,一人两傀儡便消失在原地。 姬少殷眼睁睁地看着师妹从眼前消失却束手无策,一边担心师妹出事,一边又为那少年的话不安,哪里静得下心来打坐,只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墙壁上的花纹出神。 沈留夷被带到另一个房间,房间的格局陈设与先前那个并无二致,只不过有门有窗,窗子是拱形,镶着大块的雕花琉璃,能看到外头月光下的庭院,乌黑大门非木非金,看不出是什么材料所制。 门窗都上了锁,显然逃跑无门。 傀儡人将她往地上一扔便没了踪影,沈留夷原地坐了半晌,见没人来害她,心下稍安,想起本来还能与小师兄相依为命,如今只有孤零零一人,不禁悲从中来,又哭了一场,方才渐渐平复心绪,盘膝坐下,开始行气。 运转到第三个小周天,沈留夷忽然听见门口处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她悚然一惊,下意识地站起身,退到两人合抱的石柱背后。 门扇“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窄缝,一条人影从门缝中溜了进来。 看清来人模样,沈留夷差点惊呼出声,那竟是叛出师门的逆徒石红药。 “石红药”将一根手指置于嘴上,示意她别出声,沈留夷将那声惊呼吞了回去,狐疑地打量着她:“你来做什么?” “石红药”道:“小侄来救沈师叔出去。” 沈留夷将信将疑:“你叛出重玄,原来是投靠了偃师宗的妖人,如今你与他们沆瀣一气,哪会那么好心来救我?” “石红药”道:“小侄因一念之差铸成大错,被逐出师门是咎由自取,但重玄待我恩重如山,弟子也一向敬重姬师叔与沈师叔,实在不忍坐视你们落难。” 沈留夷道:“你来救我,难道不会被那些人发现?” “石红药”急切道:“小侄是趁宗主和护法喝醉偷了钥匙出来,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醒,且宫中的傀儡人只有子丑之交时有一刻钟时间不能动弹,再不逃就来不及了,是走是留,还请师叔快作决断。” 沈留夷见她说得恳切,已有些信了,咬了咬嘴唇:“小师兄呢?” “石红药”道:“姬师叔关押在地下,小侄无能为力。其实将沈师叔关在这里,也是小侄出的主意,就是为了寻机将师叔先救出去。” 她顿了顿:“只有师叔先逃出去,尽快回到宗门,才能让掌门他们前来解救姬师叔。” 沈留夷迟疑片刻,点点头:“好”。 “石红药”松了一口气,便即引着她出了门,在迷宫似的回廊中穿行,沿途他们果然见到许多傀儡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阶前廊下。 两人一口气跑出宫殿,沈留夷回望沙碛中恢弘的黑石城池:“这是哪里?” “石红药”道:“这是赤地附近的沙碛,那些人布了秘阵,将城池隐藏了起来。” 果然,片刻之后那城池便似海市蜃楼一般消失无踪,只余月光下银色沙海。 “石红药”欠了欠身:“小侄只能送沈师叔到这里,师叔小心。” 沈留夷道:“你冒险救我,我如何回报你?”她不信石红药真的是顾念旧情。 “石红药”露出赧然之色:“不瞒沈师叔,偃师宗主心狠手辣又多行不义,恐怕为计不久,重玄替天行道之日,还望沈师叔念在小侄微有苦劳,网开一面。” 沈留夷道:“好,我尽力替你转圜一二。” “石红药”道了谢,便急匆匆地往城门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留夷不敢耽搁,立即捏诀御剑,风驰电掣一般向重玄飞去。 回到宗门,她立即赶赴天留宫掌门院。 夏侯俨见她回来自是吃惊不小,一番细细询问,沈留夷无所保留,将苏剑翘的身份、他们的遭遇、偃师宗的大致方位,还有那两个妖人的话,都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夏侯俨道:“少殷我们会想办法去营救,你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 说着击掌两次,便有两个道僮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将她架起:“奴送沈仙子回房歇息。” 沈留夷一惊:“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那两个道僮却牢牢钳制着她。 沈留夷看向夏侯俨:“掌门师伯,这是要做什么?” 夏侯俨皱着眉,一脸愧疚:“留夷,实在对不住你,你师父被那偃师宗妖人伤及心脉,伤势不见好转,我们只好出此下策……” 沈留夷一时没反应过来:“师伯,留夷听不明白……” 夏侯俨叹了口气:“我们原本想慢慢替你师父寻觅一具合适的躯壳,谁知她的伤势突然加重,一时半刻哪里去找合适的躯壳。好在苍天有眼,这时候你恰巧回来了。你身负羲和神脉,与你师尊又生得相似,没有比你再合适的了。” 沈留夷只觉这一切都荒谬绝伦:“师伯,你是在同留夷开玩笑对么?” 夏侯俨悲天悯人地摇了摇头,转过脸不去看她,冲那两个道僮挥了挥手:“把她带去清涵崖玄冰窟。” 道僮应“是”,便架着沈留夷往外走。 沈留夷这才相信这一切并非玩笑,她死命扒住门框:“你们不能对我这样,我是沈家人,我要找我爹娘……” 夏侯俨道:“之前你师父遇袭,我们便与你爹娘和沈氏家主商议过此事,你师父无虞便罢了,若是情非得已时,只能委屈你。” 沈留夷摇着头,泪如雨下:“不可能的,我爹娘绝不可能答应的!” 夏侯俨道:“你放心,重玄永远会铭记你的功劳,也会善待沈氏和你家人,你的一双弟弟不用试炼,可以直入内门,资质更好的幼弟可以成为神君的入室弟子,你爹娘并无异议。” 沈留夷只是摇着头:“不可能,你们一定是骗我的,爹娘那么疼我,不会这样就把我卖了。” 夏侯俨道:“你当真这么想?” 沈留夷一怔,爹娘虽疼她,但和一双天资聪颖的弟弟比,这疼爱又有几分呢? 夏侯俨道:“不信你就传音给他们。” 沈留夷颤抖着手捏诀,一个简单的传音咒捏了五六次才成功。 耳畔传来母亲微微颤抖的声音:“留夷……”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09节 沈留夷道:“阿娘,你真的要用女儿的命换弟弟的前程么?” 沈母抽泣道:“留夷,爹娘是对不住你……” 话音未落,沈父道:“留夷,爹娘自小教你舍身取义的道理。你把爹娘当成什么人了?我们当然舍不得你,可是你师尊的神脉数千年来绝无仅有,若是不救她,还不知要再等多少年才能再出一个,羲和传人关系着清微界的气运,关系着不计其数的生灵,为了天下苍生,一己之身何足道也?” 沈留夷哭道:“爹,你救救女儿,女儿何辜……你说得大义凛然,若是换了弟弟……” 沈父冷声打断她:“留夷,别说这些负气话,记住爹娘教你的道理,为天下苍生殉道,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你当感到荣幸才是。” 说罢他便在沈母的哭泣声中断开了传音。 沈留夷像是被人抽去了全身的骨头,身子一软,再也扒不住门框。 夏侯俨对那两个道僮道:“快送去清涵崖,别耽误了时辰。” 第99章 沈留夷被带到清涵崖玄冰窟,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宗门禁地。 终年积雪的山峰上,沉重的石门在她眼前訇然开启,夜明珠流光璀璨,将布满冰凌的巨大洞窟映得宛如水晶琉璃世界, 俊美无俦的男子敛容阖目, 端坐在玄冰砌成的高座上, 他身旁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玄冰, 冰里“嵌”着个娇艳秀丽的女子,正是她的师尊郗子兰。 沈留夷曾暗暗好奇宗门圣地是什么模样, 上回在玄委宫偶遇玄渊神君,她虽然心属小师兄,但这样地位超然,宛如神祗一般的人与她温言款语,要说心里没有一丝悸动也是假的。 然而此时大祸临头, 她哪里有闲心欣赏美景美人,她不顾地上冰岩寒冷刺骨,跪倒在地:“求神君放过弟子……” 玄渊神君缓缓睁开双眼,冷冷地打量了她一眼, 接着用眼神示意那两个弟子退下。 沈留夷想逃, 但身子却似僵木了一般无法动弹,石门在她身后缓缓降下, 隔绝了洞外的日光, 她的眼泪立即滚落下来:“请神君开恩, 弟子不想被夺舍……” 谢爻脸上丝毫看不见上回的温柔,压根不同她说话, 只抬手一指, 便有一股力量将她整个人托起, 放到玄冰床上,她的手脚都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丝毫不能动弹。 沈留夷奋力扭头,向着玄冰里双目紧闭的女子叫道:“师尊,师尊,求求你放过弟子……” 玄冰中的郗子兰睁开双眼,用歉疚而无辜的眼神看着她:“留夷,为师也不想用这种手段延命,可是为师身为羲和传人,实在身不由己,你放心,为师会善待你的爹娘和兄弟。”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一只贪婪的手,从她身上抚过:“为师也会好好珍稀你这副躯壳。” 沈留夷浑身战栗,知道哭求无用,索性心一横道:“郗子兰,你算哪门子羲和传人,宗门上下谁不知道你尸位素餐、不学无术,别人敬你三分,不过因为你是玄渊神君的道侣……” 郗子兰打断她:“阿爻哥哥,我不想听这些。” 谢爻颔首:“本来念你有功,我们还想留你一条魂魄,既然你对子兰心怀怨怼、出言不逊,便不能留下后患了。” 沈留夷看着冰中之人天真宛媚犹如豆蔻少女一般的神情,只觉腹中翻涌,几欲作呕:“你们做出这种灭绝人性之事,不会有好下场的……” 郗子兰道:“这便不用你操心了。” 她看向谢爻:“阿爻哥哥,玄冰里好冷,我快支撑不住了……” 谢爻站起身,走到冰床前,从袖中取出血菩提,血菩提在半空中开放,露出里面狰狞可怖的蛇眼。 沈留夷对上荧碧的竖瞳,吓得三魂七魄丢了大半,她摇着头涕泗横流:“把它弄走,把它弄走,阿娘,阿娘救我……” 当然没人会来救她,血菩提钻进她衣襟里,穿透她心口的血肉,开始啃啮她的心脏。 沈留夷连想也想不到世上有这么痛苦的事,疼得汗流浃背,直抽冷气,连痛哭流涕和哀叫的力气都没有。 等心口处的邪物终于消停下来,沈留夷已是奄奄一息,只求速死。 她以为到这里便结束了,哪知这还只是开始。 沈留夷道:“接下去也许会疼一些,不过阿爻哥哥这回有了经验,下手应当会更快,你也能早些解脱。” 沈留夷犹如兜头被浇了一大桶冰水,噙着泪对着谢爻无力地摇头。 然而高高在上的神君眼里没有丝毫怜惜和不忍,他拔出元神剑,利落地剖开她的灵府,将她的神魂拽出来千刀万剐,动作行云流水。 沈留夷痛得只想求个立刻解脱,然而却连昏厥都做不到,只能清醒地感受着神魂被剐碎的剧痛。 这场凌迟不知持续了多久,沈留夷失去神智前,恰好看见玄冰融化,郗子兰的魂魄飞进她的躯壳中,然后眨动了几下眼睛,由谢爻搀扶着坐起身,叹口气道:“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呆在这种修为平平,容色平平的躯壳里。” 谢爻温柔地搂着她的肩头:“先将就几日,我再替你物色合适的。” 郗子兰靠在他胸膛上,抬手抚着他脸侧:“阿爻哥哥,你真好。” 沈留夷只剩一缕残魂,仍旧气得直打哆嗦,在滔天的恨意中,她失去了知觉。 她出乎意料并未魂飞魄散,而是成了一缕游魂,在重玄游荡。 事与愿违,杀人凶手并未遭到任何报应,凭着她带回的消息,谢爻出手灭了偃师宗,重玄保住了天下第一宗的地位,昆仑君声明更著,而郗子兰凭着羲和传人和神君道侣的双重身份,享尽尊荣。 谢爻还不知从哪里寻来一样特殊的法器,将郗子兰变成原来的模样,彻底抹除了沈留夷的痕迹。 而她爹娘和整个沈家靠着这桩“大功”飞黄腾达,她的一双弟弟在重玄亦是风生水起,尤其是幼弟,身为昆仑君的亲传弟子更是平步青云。 她爹娘如今万事称心如意,又开始假惺惺地怀念去女儿来,两人一合计,老蚌生珠,又添一女,此女竟然身负中上等羲和神脉,更是令沈氏一族喜出望外。 他们将对长女的愧疚全都弥补在幼女身上,沈留夷这幼妹从小到大受尽爹娘和两位兄长的宠爱,长到十六岁,便破格进入重玄内门,成为郗子兰亲传弟子兼下一代羲和传人。 对了,还有小师兄,她心心念念的小师兄,被谢爻解救出来,正式成为昆仑君传人,担任一峰之主。 他与沈留夷的幼妹一见如故,日久生情,数年后,在阖宗上下的祝福声中,顺理成章结为道侣。 而她沈留夷,不过数年时间,已被所有人遗忘。 姬少殷与幼妹大婚之夜,沈留夷的幽魂被吸入护宗大阵的缝隙,稀里糊涂逃出了宗门,她飘飘荡荡,不知不觉来到凡间,遇到了一个与她一样的修士游魂。 那修士告诉她,她这样的游魂不出几年便会烟消云散,若要继续“活”下去,只有修恶鬼道。 沈留夷起初还迟疑,但眼看着神魂一天比一天弱,又想到自己的遭遇,一咬牙投入了恶鬼道。 她与那修士的幽魂一起在凡间游荡,吸食活人的精气,过了数月,随着功力增长,仅仅吸□□气已是杯水车薪,他们便开始汲取活人的寿数和精魂,一开始吸食寿元将近的老人,渐渐变作壮年、青年,直至刚出生的婴儿。 他们用数年渐渐修出了魔身。魔身嗜欲,仅吸□□魂寿元也满足不了深不见底的欲壑,有那修士带头,她半推半就地开始吸食小儿的鲜血,渐至啖食婴儿,只为满足口腹之欲。 起先迈过一道坎,她往往要纠结数日,后来便似顺流而下,所剩无几的人性尽数泯灭,那些凡人婴儿在她眼中与猪羊无异。 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她如往常一般潜入一户农家院落,从床上抓起婴儿便迫不及待地啃了下去,温热腥甜的血液涌入她的口中,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响彻寂静的黑夜,这一切都让她畅快无比。 就在这时,两道白光闪电般划破长空,一对身穿雪白道袍的男女御剑乘风而来,犹如神仙降世一般。 她觑了觑眼,看清那男子的面容,不由怔住,那是姬少殷。 她的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手里握着婴儿的残肢,就这样与她魂牵梦萦的小师兄四目相对。 一个俏丽秀美的女子与他并肩而立,两人如同一对璧人,那自然就是她的幼妹了。 “沈留夷,我等奉宗门之命前来降魔,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姬少殷眼中冰凉,仿佛压根不认识她。 沈留夷心中凄凉:“小师兄,你知道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们将我夺舍,将我的神魂千刀万剐……” 姬少殷横眉道:“别找借口,就算有人对不起你,你害的这些婴儿又有何辜?” 沈留夷冷笑:“他们无辜,难道我就不无辜?谁比我更惨?这些凡人就是蝼蚁,他们活在世上也是煎熬,我不过是在渡他们!我有什么错?是这天下欠我的!” 姬少殷与道侣对视一眼,摇摇头:“真是不可理喻。” 少女道:“小师兄,别与她废话。” 沈留夷火冒三丈:“你有什么资格叫他小师兄!” 少女嗤笑了一声:“我没资格,难道你这种邪魔就有资格了?小师兄念着旧情不忍心杀你,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她一边说着,剑已出鞘。 剑光如虹,沈留夷全无招架之力,只觉喉间一凉,脖颈已被利剑削断,她的头颅落到地上,滚到一边,她竭力望向小师兄,只见他漠然地摇摇头:“自作孽,不可活。” 少女抖落剑上鲜血,还剑入鞘,勾起姬少殷的胳膊,靠在他肩上:“小师兄,难得来一次凡间,咱们去都城里逛逛吧,我想吃烤全羊和鲈鱼莼菜羹……” 姬少殷刮了刮道侣的鼻子,宠溺道:“都依你。” 沈留夷瞪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眼前逐渐模糊。 …… 沈留夷被两个傀儡人带走后,姬少殷坐立难安,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四周的明珠忽然同时一暗,殿内顿时一片黑暗。 紧接着,他面前的墙壁上出现一片亮光。 他定睛一看,却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留影,画面中是沈留夷被单独关押在某间宫室的画面。 看见师妹哭得两眼通红,他心里很不好受,沈留夷本来就是受了他的牵连,如今他却连在旁劝慰两句都做不到。 接着画面一转,“石红药”从门缝中溜进屋里,劝沈留夷逃走。 姬少殷皱了皱眉,只觉此事十分可疑,但沈留夷还是跟着石红药逃了出去。 留影略去了中间一大段,跳到沈留夷回宗门之后的遭遇,姬少殷一看夏侯俨等人的反应,已经明白过来,这恐怕是偃师宗的人用什么手段造出的幻境,幻境中的其他人都是假的,但看沈留夷的反应,便知她当了真。 他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也无法出言提醒,只能看着师妹在幻境中遭受酷刑,被信赖的师尊夺舍,被尊敬景仰的神君凌迟神魂。 他听见师妹的哀嚎哭泣,一颗心都要碎了,只能焦急地在房中踱步,向穹顶道:“够了!沈师妹出言不逊,得罪宗主,姬某愿代她受过!” 可是没有人搭理他,酷刑终于结束,沈留夷成了一缕游魂,而夺取她躯壳的罪人逍遥快活,出卖她的家人平步青云,而在她的噩梦里,他竟然与她的幼妹结为伉俪。 明知是幻境,姬少殷还是皱起了眉,他知道这一切对沈留夷来说何其残酷。 画面又是一转,沈留夷到了人间,遇到了那个修士的游魂,堕入邪道。姬少殷看着沈留夷一步步堕落,直至迷失心性,毫无愧疚地大开杀戒,甚至生啖婴孩,他难以置信,又心痛如绞。 他已隐约明白他们的意思,因为沈留夷说了那番话,他们便捏造一个幻境教训她,羞辱她,打折她的脊梁,击溃她的信念。 自然,也是为了嘲弄他。 幻境中的沈留夷被一剑斩落头颅,但噩梦依然没有结束,她的魂魄入了轮回,转世投胎成凡人,托生到一户贫苦人家。 她动辄得咎,从家人那里得到的不是温暖和关爱,而是奚落、冷漠和打骂。 …… 冷嫣一觉睡到中宵,醒来发现殿中空无一人,自己躺在榻上,身上盖着条被褥,若木却不知所踪。 她本想传音给祂,但一瞥更漏,想到这时候祂多半在睡觉,便没去打扰祂。 她走到庭中练了一个时辰剑,想起关押在地下的两人,捏诀一看,却发现殿内黑黢黢的一片,夜明珠不知怎的全熄灭了。 她放出一缕神识潜入地下,只见殿中黑黢黢一片,只有墙面有光影。沈留夷不知所踪,姬少殷直愣愣地盯着墙面。 冷嫣不一会儿便看出了端倪,毫无疑问这是若木的手笔,但里面的一些场景和经历,显然来自她的记忆,她略一思索,便想到了照机镜——她每次用照机镜磨炼心智,镜子里都会留下这些片段,若木一定是从中截取了一些,又加上自己的发挥,给沈留夷造出个身临其境的噩梦。 她在乾坤袋中翻了翻,镜子果然不见了。 小树精睚眦必报又护短,下手还不知轻重,在祂看来将沈留夷投入照机镜中或许只是小惩大戒,但沈留夷一个从未经历过什么磨难的世家千金,经历这些事神魂或许会留下永久伤害。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10节 她叹了口气,传音给若木:“照机镜你拿走了?” 若木“唔”了一声,虚张声势道:“是你亲口答应借给我的。” 冷嫣懒得同祂计较这些,只问:“沈留夷在镜子里呆了多久?” 若木声音里满是戒备:“怎么了?姓姬的跟你要人了?” 冷嫣道:“沈留夷神魂弱,在里面呆久了会出事。” 若木无所谓道:“大不了变成痴呆,再不济也就是一死,” 冷嫣捏了捏眉心:“不过几句话的事,不用取人性命。” 她顿了顿:“就当帮我个忙。” 若木这才惋惜道:“亏本座准备了许多好戏。” 片刻后,祂出现在冷嫣面前,把照机镜递还给她。 冷嫣一头扎进照机镜中,将人事不省的沈留夷提了出来,将她带到关押两人的地下宫室中。 墙上光影消失,殿中夜明珠骤然亮起,沈留夷经过照机镜中几世摧残已经神智不清,她浑身都在颤抖,身上衣衫被冷汗浸透,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姬少殷眼中满是压抑的怒火:“是你做的?” 冷嫣点点头:“是。”若木是替她出气,断然没有把祂推出来的道理。 她把沈留夷放在榻上,正想探一探她的脉息,姬少殷一个箭步冲过来,将她的手挡开,冷声道:“别碰她,你还害得她不够?” 第100章 话一出口, 姬少殷不禁有些诧异,他有生以来从未这样失态,也从未对谁这般恶语相向。 固然是因为师妹在幻境中的遭遇太过残酷,但似乎又不仅仅是因为师妹, 不知为何, 他的心乱了。 从白州城那夜, 亲眼见到救他的人是宗门仇敌, 他的冷静自持似乎开始渐渐崩塌瓦解,他开始尝到痛苦与挣扎的滋味。 及至发现一见如故的凡人徒弟竟然就是偃师宗主, 而他一直蒙在鼓里,受着她的愚弄,他的苦闷与酸涩无法向人言说,可他还是愿意相信她,相信她情有可原, 相信她本性善良,甚至在同门师妹苛责她时,仍千方百计替她寻找理由。 直到刚刚她亲口承认是她做的,他方才感到难以言喻的失望。自己在情与义之间的彷徨挣扎, 都像个笑话。 或许始作俑者不是她, 而是那行事乖张的少年,但她毫不犹豫地认下, 足见她并不反对, 也并不以为伤害一个无辜的人有何不妥。 纵然宗门前辈与偃师宗有血海深仇, 沈留夷是无辜的,她或许有些小性子, 或许说话冒犯了她, 可只是因为失言, 她就该受到这样非人的折磨么?虽然是在幻境中,但她受到的伤害却是实打实的。 其中或许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嫉妒,但姬少殷无暇细究自己乱麻一般的心绪,也不去看那女子的反应,他还有师妹需要安抚和救治。 “别怕,留夷,别怕,”他轻声宽慰着惊恐的女子,慢慢靠近,“你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沈留夷瑟缩成一团,抱着膝,将信将疑地看着姬少殷,嘴唇轻轻哆嗦,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对上那双眼睛,姬少殷心脏无端一缩。 沈留夷抱着头:“好痛,神魂被割碎,真的好痛……” 她忽然又掐住自己的脖子开始干呕。 姬少殷当然知道这是因为想起在幻境中喝人血、吃人肉。 “是假的,留夷,都是假的,”他哄着她,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都是小师兄的错,是我没保护好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脉灵力注入她经脉中。 他的灵力也和他的人一样如三月和煦的暖阳,沈留夷阴冷虚弱的身体逐渐恢复了暖意,她混乱的神智也恢复了些许,盯着姬少殷看了半晌,忽然“哇”地一声,扑进他怀里痛哭起来。 冷嫣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她一早便该离去的,但是看见姬少殷护着师妹的样子,她的双脚像是在原地生了根。 她的心底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夜寒凉的月色,凄冷的寒风,她一伸手,仿佛还能捡起那散落一地的温暖火种。 可是数百年的光阴如同一条河流,那不爱笑的少年永远留在了河的对岸。 沈留夷的哭声蓦地将她从回忆中惊醒,她回过神来,转过身便要离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姬少殷的声音:“宗主留步。” 冷嫣没有回头:“何事?” 姬少殷起身追上几步:“即便是逢场作戏,姬某与宗主一场师徒,还须作个了断。” 冷嫣转过身,颔首:“应当的。” 她从乾坤袋中取出拜师礼时姬少殷给她的鲤鱼佩。 姬少殷扫了眼鲤鱼佩,冷冷道:“另有一物,还请宗主一并归还。” 冷嫣一怔,眼中闪过微不可察的痛苦之色。 但她还是从乾坤袋中取出那柄断春,和玉佩一起递还给他,那是小师兄的剑,却是姬少殷所赠,她没有任何理由留下它。 姬少殷接过玉佩和宝剑,将玉佩置于案上,然后抽出断春。 剑锋锃亮,剑光如水,剑在她手上养得很好,可见她平日十分爱惜。 姬少殷已不愿深究其中缘由,他挥剑将案上的鲤鱼佩斩为两截:“你我师徒缘尽。” 冷嫣颔首:“好。” 她不舍地望了一眼断春,只等姬少殷还剑入鞘便能离开。 姬少殷却并未将剑收回鞘中,左手食指与中指夹住剑身,灵力凝聚指尖。 等到冷嫣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时已来不及了。他的两指轻轻一拗,只听一声脆响,那声音好似河冰开裂,但带来的并不是春的讯息,而是永远的寒冬。 春水般的长剑断成两半,她心中的一线春光也随之永远断绝。 “锵啷”一声,断下的半截剑身落到地上。 冷嫣怔然地站在原地,春已断,寒冷的冬夜从她千疮百孔的心里涌出来,笼罩了她,笼罩了整个世界。 杀了他,杀了他们,把他们全都杀干净。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叫嚣着,尖啸着,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此时才知道自己有多恨姬少殷,其实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师兄的转世时,恨意已经在她心底野草般滋长。 凭什么她的小师兄一生如此短暂,连活过的痕迹都被抹除干净,凭什么他能拥有宽和慈爱的养父母,拥有顺心如意的人生,凭什么他能代替小师兄活着? 不知不觉,地上的半截断剑已握在她手中,顷刻之间,剑尖已抵在了姬少殷的心口。 “把我的小师兄还给我!”她的声音嘶哑而苍凉,像是从长满荒草、堆满瓦砾的废墟里挤出来的一般。 姬少殷听不懂她的话,但心底却涌起一股悲伤。 冷嫣紧紧握着断剑,锋利的剑刃潜入她的手掌,鲜血顺着剑尖淌下来,她一点也不觉得疼。 杀意像奔腾的洪水,不断地冲刷着最后一线理智筑起的堤坝,随着堤坝一点点溃散,剑尖一点点深入。 姬少殷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到过如此刻骨铭心的恨意,也从未见过那样深重的悲凉,他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也不知道那把断春对她有何意义,但他知道此刻她想杀他。 剑尖刺破皮肉,心口传来痛楚,再过片刻,剑尖就会刺入他的心脏,他竟感觉到一丝释然。 他没有躲,也没有反抗,将手负在背后,缓缓闭上眼睛:“姬某的性命是宗主所救,理当还给宗主,只求宗主留沈师妹一条性命。” 剑尖眼看着就要刺破心脏,却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撤了回去。 冷嫣无力地垂下手,却仍旧握着那半截断剑,血染红了她苍白的手指,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她抬起左手,向墙壁一指,墙壁如脂膏般逐渐融化,露出幽深昏暗的通道。 “走。”她冷冷地向姬少殷道,仅仅说出这个字,就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她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压抑住怒涛般的杀意。 姬少殷看着她的手,微微蹙眉:“你受伤了……” 冷嫣不等他说完,厉声道:“别逼我杀你。” 沈留夷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挽住姬少殷的胳膊:“小师兄,我们赶紧走吧。” 姬少殷的确想用自己一条性命还清她的救命之恩,但想到自己死后,师妹一个人留在这里无依无靠,终究不是个办法。 他只能深深地看了冷嫣一眼:“宗主保重。” 冷嫣漠然道:“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姬少殷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与沈留夷向那黑黢黢的通道中走去。 通道长得看不见尽头,两人只能摸索着前进。 沈留夷四肢发软,幻境里的一幕幕在眼前挥之不去,走了一段路,她便没了力气,只能由姬少殷搀扶着走。 到后来,连这样也支撑不住,只能由姬少殷背着她走。 沈留夷伏在姬少殷并不算太宽阔却坚实可靠的后背上,心中说不出的安定和满足,又心疼他受了伤还负重而行,又盼着这段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小师兄,刚才我真的好怕,就怕她真的会杀了你。”沈留夷道。 姬少殷木然道:“是我不好,连累了你,又没照顾好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沈留夷摇摇头,声音里满是柔情:“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再多的苦留夷也不怕。” 姬少殷沉默不语。 沈留夷等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问:“小师兄,你说她故意放了我们,会不会是什么计谋?” 姬少殷依旧不吭声。 沈留夷见他不再替那妖人辩解,心下稍安,也不再说话,只悄悄将脸贴在他肩上。 不知走了多久,地势逐渐升高,前方出现一片小小的亮光。 “那是月光!”沈留夷惊喜道。 姬少殷加快了脚步,不过还是走了将近小半个时辰才来到出口。 他们走出通道一看,外头是连绵起伏的沙海,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沈留夷忽然想起自己听信“石红药”的鬼话,以为逃出生天却误入幻境的惨痛教训,踌躇道:“小师兄,我们真的逃出去了么?这个世界会不会是假的?” 姬少殷蓦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路上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那女子没头没脑的话和流血的手,脑海中隐隐有什么念头呼之欲出,故此全然忘了师妹。 她在幻境中受了那么大的苦,他却连几句安慰的话都没有,一时又内疚又自责。 “不会的。”他道。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11节 他心里明白,他们已经毫无瓜葛,她也没有必要用幻境惩罚他,或向他证明什么,下次兵戎相见,她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他沉默着把师妹放到地上,让她靠在他身上。 沈留夷嗅到他心口的血腥气,抬手一摸,发现他的衣襟已经被血洇湿了一片。 她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小师兄,你怎么伤得这样重?” 不等姬少殷说什么,远处响起清泠泠的笑声:“真是好一对相依为命的苦鸳鸯。” 姬少殷抬起头,只见那昳丽的少年从远处向他们慢慢走来。 他走到两人面前站定,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讥诮之色。 姬少殷握住腰间剑柄,蹙眉道:“阁下还有什么赐教?” 若木瞥了一眼沈留夷,沈留夷对上祂冷漠又不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往师兄身后缩了缩。 若木一哂:“看来沈仙子在幻境里玩得挺开心。” 祂转头看向姬少殷,微微觑了觑眼,漂亮的眼眸中闪动着恶意的促狭:“姬仙君全程观赏,可还满意?” 沈留夷如遭雷劈,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她以为自己在幻境中的不堪经历只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却不知小师兄从头到尾都看着,那么她堕落成邪魔,吸人血、吃婴孩,他也都看见了? 小师兄会怎么想她?她从今往后怎么面对他? 姬少殷对她的想法一清二楚,扶着她的肩头,坚定又温柔地宽慰道:“留夷,你只是受了幻境的欺骗蛊惑,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沈留夷心下稍安,谁知那少年却嗤笑一声道:“姬仙君抬举,本座的幻境可没这本事蛊惑沈仙子。” 祂看向沈留夷,字字如刀:“她吸食凡人元魂,因为嘴馋喝人血、吃婴孩,可都是她自己做出来的,本座可没拿刀逼着她吃小孩。” 沈留夷努力逼自己忘记幻境中的可怕遭遇,经祂一提,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弯着腰不停地干呕,涕泪淌了满脸。 若木“啧”了一声:“沈仙子,你不是大义凛然地要为天下苍生放下个人恩怨么?你倒是没去找仇人算账,把帐都算在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身上,有你这样的人可真是正道之福。” 沈留夷叫祂说得无地自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姬少殷皱眉道:“沈师妹出言冒犯有过在先,但毕竟不是大过,阁下的手段未免太狠。” 若木乜了沈留夷一眼,冷笑道:“比起她在幻境中承受的痛楚,真正的痛楚不啻百倍,本座要是真狠,她现在不死也疯了。” 姬少殷道:“一言之失便让无辜之人身陷惨绝人寰的幻境,难道我等还应该感谢阁下手下留情?” 若木道:“你也知道惨绝人寰?若本座告诉你,幻境中她遭遇的一切全都是真的,全都是一个无辜之人的真实遭遇,不知姬仙君怎么看?” 祂又补上了一句:“得除去堕入邪道吃人那段,那是令师妹自己心性低劣。对了,她也没有令师妹的高贵出身,只是个受尽白眼和打骂,最后又被所谓的爹娘卖给别人当妖怪血食的凡人孩子。” 有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她与重玄有血海深仇,却救了他两次,在凌州海边她身为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问他这一世过得怎么样,断春剑被毁,她动了杀心。 她说“把我的小师兄还给我”…… 姬少殷想起关于他上一世的传言,他们说他与一个凡人师妹私奔,误入迷谷而死……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幻境中那些面目狰狞的师长,与对他关爱有加的长辈联系在一起。 他默然良久,轻轻道:“她到底是谁?” 若木道:“她是谁已经与你无关了。” 姬少殷嘴里发苦:“这些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若木哂笑:“早告诉你,你会信么?再说本座不是没提醒过你。” 姬少殷无话可说,这少年的确暗示过他,可他却没有探究下去,究竟是猜不到,还是不愿深究? 若木道;“滚吧。” 姬少殷道:“你不杀我们?” 若木道:“她不杀你们,本座也懒得杀你们。你大可以将这些事都告诉你那些师尊、神君、元君们,帮他们来对付她。” 祂坚决道:“但是这一次,本座不会再让人伤害她。” 祂抬了抬下颌:“你们可以滚了。” 话音甫落,祂的身影已消失在了茫茫的沙海中。 若木刚回到旧宫中,突然收到石红药的传音,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神尊,宗主出事了。” 若木一怔:“何事?” 石红药道:“我们到处找不到宗主,发现她晕倒在地下宫室里,怎么也叫不醒,李掌门探了经脉,探到了……” 话音未落,若木已经出现在冷嫣的床前。 祂拉起她的手,只见手掌和指根处两道深深的伤口,他甚至用不着探她经脉,浓黑的阴煞气正在源源不断地从她伤口中涌出来。 第101章 从冷嫣体内涌出的阴煞气已经在宫室中弥漫开来, 殿中灰雾迷蒙。 若木向围在床边的肇山派师徒几人和石红药道:“你们回去吧,记得服药。” 石红药踌躇道:“神尊,宗主没事吧?” 若木道:“有本座在,就不会有事。”一边说一边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冷嫣经脉中。 石红药听祂这么一说, 顿时放下心来:“若是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神尊随时传召弟子。” 说着将趴在床边不安地叫着“嫣嫣嫣”的药人少女拉起来:“依依, 我们先回去, 让宗主好好歇息,听话, 等宗主醒了才会夸你是个好姑娘。” 依依有些不情愿,但眨巴了两下眼睛,还是点了点头,跟着石红药走了。 肇山派师徒三人也一同离开了冷嫣的卧房。走到回廊上,青溪悄悄问师父:“师尊, 宗主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阴煞气?” 李掌门神色难得有点凝重:“也许是什么时候不慎吸入的。” 青溪一向没心没肺,听师父这么一说,也便释然了。 可石红药在一旁听着,却不太相信这个说法, 她本来是重玄弟子, 数千年来不断与冥妖、阴煞雾打交道,对于这些, 她比肇山师兄弟两人了解得多得多。 偃师宗主是傀儡身, 就算平日吸入一些也十分有限, 怎么会源源不断地释放阴煞气呢?这情形倒更像是冥妖……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冷宗主行事手段虽与正道宗门多有不同, 但相处至今, 她从未见她为非作歹、滥杀无辜, 相反还救了不少沦为药鼎、药人的少男少女。连姬少殷和沈留夷这两个阶下囚也只是被软禁在地下宫室中。 而冥妖生自混沌,是纯粹恶念的化身,这样的人和冥妖能有什么关系呢? 她深觉自己只是杞人忧天,或许是她一知半解,无论如何,若木身为神祗一定知道缘故,也一定能找到解决之法。 …… 没有人比若木更惊讶。 冷嫣体内的阴煞气汹涌磅礴,显然不正常。以她的修为,当初在凌州替姬少殷除煞吸入的那点阴煞气根本不可能残留到现在,何况姬少殷一个□□凡胎,体内能积蓄多少阴煞气?若这些阴煞气都来自他体内,他都不知死了几回了。 若木探她的经脉,没探出个所以然来,便放出一缕神识进入她的灵府,她的灵府也已被浓重的阴煞气充塞,而这阴煞气的源头正是她的神魂。 她的神魂一边释放阴煞气,一边却在竭力挣扎反抗,也许这就是她昏迷不醒的原因。 冷嫣的神魂经过归墟两百年的锤炼,与当初的一缕残魂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她的神魂如今多么强大,“种子”还是那一缕凡人的残魂,凡人的神魂怎么会释放出阴煞气呢? 这样的怪事连祂都是闻所未闻。 不过眼下不是探究原因的时候,阴煞气虽然源自她的神魂,但显然对她的神智有影响,她眼下已有了入魔的迹象,若再不想办法,用不了多久便会迷失本性。 祂将诸多困惑暂且搁置,定了定神,将灵力注入她体内。 就在这时,不省人事的女子忽然睁开双眼,那双眼眸冷酷、残忍,再没有一丝平日的影子。 若木一怔,原本已将被祂压制住的阴煞气猛地反扑,来势汹汹更胜方才。 冷嫣忽然反手抓住祂,一翻身将祂压倒在地,她用的正是那只受了伤的手,可她似乎感觉不到疼,任由鲜血从伤口中淌出来,染红了若木白皙的手腕和袖口。 “小树精,你在做什么?”她笑着道,白皙的脖颈上蛛网般的纹路若隐若现,渐渐爬到脸侧,不过与谢汋入魔时不同,她的纹路是银色的,她的半边脸就像碎裂的白瓷。 她的笑容甜美、妖邪而惑人,与平日大相径庭,她的呼吸萦绕在祂鼻端,她的双唇离祂的那么近,只要她一低头就能触碰到,可她只是那样看着祂,像是狡黠的猎人逗弄志在必得的猎物。 若木知道她受到阴煞气的影响,神智不复清醒,可呼吸还是急促起来。 祂凝了凝神,左手反扣住她手腕,右手结印,猛地扣在她后心处,将灵力注入她心脉中。 冷嫣受伤的右手被禁锢住,便抬起左手抚上祂的脸侧:“小树精,你喜欢我是不是?” 若木心跳漏了一拍,她体内的阴煞气像条伺机而动的恶龙,一发现与自己缠斗的那股强大灵力有所动摇,立即扑上来撕咬。 冷嫣眼中的邪气更浓,她松开手,摸索到地上的半截断春,然而刚握住断剑,便被若木察觉,祂腾出一只手来,聚灵于指尖,在她手腕上一点,冷嫣手腕一麻,断剑脱了手。 “被你发现了。”她无所谓地一笑。 她的左手也被割伤,伤口不深,但血也流了满手,她抬起手在眼前转了转,满不在乎地看了看殷红一片的手掌,然后将血抹在若木白皙的脸上:“好看。” 说着又去轻抚祂的喉结,冰凉的指尖带着血,若即若离地慢慢划过,一会儿用指腹摩挲打转,一会儿又用指甲轻轻刮擦。 “我方才不是想偷袭你,”她朝着祂的耳垂轻轻吐着气,微哑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蹭着祂的耳朵,“我只是好奇小树精的血是什么颜色……” 若木一边往她体内倾注灵力,一边还得分神忍受她的折磨,腹中燥热难当,丹田像是要胀裂开。 祂脾气上来,猛地带着她翻了个身,将她压倒在身下,一手扣住她那只犯上作乱的手,另一只手抓起一旁的断春,手掌一用力,锋利剑刃割破肌肤,血液顿时流了出来。 冷嫣被祂死死压在身下,气息紊乱,心口急促地起伏着,可依旧气定神闲:“原来是透明的。” 若木一挑眉,捏住她的下颌,将伤口贴在她唇上:“喝。” 祂的血里蕴含着强大的灵力,祂一边喂她血液,一边继续将灵力注入她体内。 沁凉微甜的血液涌入冷嫣的咽喉,她的嘴被堵着犹不老实,时不时地伸出舌头轻舔祂的伤口。 一股过电般的麻痒在祂的脊椎里上蹿下跳,祂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 伤口中再也没有血液流淌出来,祂移开手,女子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嫣然一笑:“真甜。” 若木明知她神智不清,脸还是红到了耳朵尖。 冷嫣忽然抬手握着祂的后脑勺往下一扣,抵着祂的鼻尖道:“给你也尝尝。”说罢二话不说吻住了祂。 若木耳边轰地一声响,脑海中一片空白,长久以来的渴望占据了祂的整个心神,祂凭着本能追逐、索求,两人凌乱的鼻息交缠在一起,妖邪的阴煞气与圣洁的灵气也交缠在一起。 直到她微凉的手划开祂的衣襟,祂蓦地回过神来,握住她的手腕,继续注入灵力压制她的阴煞气。 冷嫣看着祂,原本浅淡的嘴唇微张着,水光盈盈,嫣红得好似五月清晨初绽的红蔷薇,她的眼眸也似饱含着露水:“你不喜欢我?”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12节 当然喜欢,喜欢得要死,可是祂也知道现在的她并不是真正的她。 祂避开视线,哑着嗓子虚张声势:“等你醒了本座再和你算账。” 冷嫣垂下眼帘,自嘲地一笑:“你也觉得我不好?” 若木明知她此时说什么都是装模作样,但还是感觉心尖被针刺了一下,心神便是一乱。 冷嫣体内的阴煞气立即卷土重来,这些阴煞气对祂来说不算难缠,可她这个人实在是太难缠了。 若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她体内的阴煞气压制住,让灵力重新再她经脉中运转起来。 冷嫣眼中的邪气渐渐散去,她看着祂,眼里满是迷茫,接着像是困倦已极,慢慢地阖上了双眼。 若木松了一口气,将冷嫣从地上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替她洗掉手上血迹,将双手上了药包扎好。 待一切收拾停当,祂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中衣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按祂平日的讲究做派,是一时半刻也忍不住,必须立即沐浴的,但祂看了眼床榻上女子恬静的睡颜,鬼使神差地挪不动脚,只是给自己施了个几个净诀。 在床边守到天明,冷嫣平日这时辰早该起床练剑了,却半点没有醒来的迹象。 若木察觉不对,立即探她经脉和灵府,却发现一切如常,昨夜那莫名其妙的阴煞气已被完全压制住,眼下她经脉中一丝残存的阴煞气都没有。 祂又等了半个时辰,然后唤她:“冷嫣,醒醒。” 女子呼吸平稳,双颊带着浅浅的桃花色,可怎么也叫不醒。 她的神魂并未受创,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她被困在了什么梦魇中。 要将她唤醒,唯有分魂进入她的灵府,与她神魂连接,潜入她的梦境。 但是一旦入梦,她便是梦的主宰,祂是什么身份完全取决于梦的主人,成为一棵草、一块石头都是有可能的,如果成为梦中人,祂还能发挥出一部分神力,若是真的变成普通木石,连祂也无能为力。 然而没有别的选择留给祂,若木丝毫没有迟疑,心念一动,一魂一魄便即离体,潜入冷嫣的灵府中与她的神魂连接在一起。 刹那间天旋地转,祂只觉脚下一重,站在了地面上。 祂抬手摸了摸脸,松了一口气,万幸是个人,从双手的模样和脸颊的触感可以判断是个少年人。 祂正要环顾四周看一看自己身在何方,不经意一低头,腰间的剑鞘吸引了祂的注意。 这剑柄剑鞘都十分眼熟,祂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便即拔出剑一看,果见剑身上刻着“断春”两字。 若木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祂竟然在她的梦里变成了姬玉京! 就在这时,祂胳膊上传来一阵痒意,小银人从劲装的窄袖中爬出来,一看主人的模样,吃惊地捂住嘴:“啊呀,这可怎么是好,还不如变块石头呢!” 第102章 若非处境尴尬, 若木大约真会忍不住把这没眼色的叶子撕了,但眼下身在冷嫣梦中,多片叶子当法器用也是聊胜于无,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现在的处境。 能屈能伸的神尊生生把这口气憋了下去。祂环顾四周, 只见自己身处一间灯火通明的卧房中, 屋子不算大, 但几榻屏风无一不是珍品, 书案上摆着文房和摊开的医书,看样子是姬玉京在重玄的弟子房。 案边的炭盆里有一页烧了一半的竹简, 若木抽出来扫了一眼,是关于血菩提的记载,祂顿时明白过来,这正是姬玉京发现谢爻等人的意图,试图带走冷嫣的那夜,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祂一清二楚,因为祂早已在照机镜中看过。 若木扫了眼更漏,眼下是人定之时,而姬玉京带走冷嫣是夜半, 祂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可以筹划。 祂烧掉了剩下半支竹简, 随手从案边的青瓷画缸中抽出一卷画展开,画上一片空白, 但祂感觉到绢帛上有咒法的痕迹, 姬玉京设的秘咒在祂眼里当然就和纸糊的一般, 但祂几乎没有思考解法,心念一动, 雪白的绢帛上慢慢显出一个淡墨勾勒出的少女。 少女半个身子隐藏在疏疏落落的丛竹中, 笑容恬静而羞怯。作画之人显然并不工于此道, 笔法有些稚拙,竹子画得好似甘蔗,但画中人的眉眼却传神,像是丛心里直接落于纸端。即便没有左眼下那颗泪痣,也能一眼看出画中人是谁。 小银人蹦到案头,伸长脖子一瞧:“噫,这不是冷姑娘么。” 若木心里无端涌起一股酸意,冷哼了一声道:“画得真难看,难怪藏起来不敢见人。” 小银人知道主人又打翻了醋缸,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字都不敢说。 若木抬手便要将那些画全烧了,临到头又改了主意,快速将画卷起来扔回瓷缸中。不过一场梦罢了,何必和个死人较劲。 祂忽然察觉不对,这段往事祂在照机镜里看过数回,不过镜子里只有冷嫣的记忆,而眼下这房间、这竹简、尤其是这些话,显然是只有姬玉京才知道的事,怎么会出现在冷嫣的梦里?莫非是梦境自己将空白的地方补全了? 不过眼下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 若木试着运转了一下灵力,果然情况与祂料想的一样糟,姬玉京虽然天赋绝佳,但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气海和经脉强不到哪里去,受到这些限制,祂能发挥出的神力有限,对上谢爻几乎毫无胜算。 不过祂入梦只是为了叫醒冷嫣,冷嫣被困梦境,是因为某个执念。 若木一边思忖着,向小银人道:“你说,她的执念是什么?” 若米道:“是姬玉京之死吧?” 若木颔首:“所以只要‘姬玉京’活下来,成功带着她逃走不就行了。” 若米:“……”说得倒容易,这是在梦里,谢爻的修为可比他们高着一大截。 “这恐怕……有点难办吧……”若米尽可能委婉地提醒主人。 若木思索片刻,目光落在小银人脸上,若米莫名打了个哆嗦。 若木问道:“你的灵力能用出几成?” 若米忙道:“神尊,奴的灵力在这里最多只能用出两三成,不是谢爻……” 若木剜了他一眼,小银人忙改口:“不是姓谢那丑东西的对手……” 若木道:“不用你对付谢爻,只要在我们逃跑时将他引开就行。” 若米:“……”这有什么分别! 当初姬玉京用的也是这个办法,只不过他是假冒师父谢汋传信给谢爻,想把他引到叶蛰宫去,给自己和冷嫣争取片刻时间。 但谢爻显然并未中计,因此两人连院门都没出就被他逮了个正着。 若木道:“一会儿本座去找冷嫣,你偷偷潜入玄冰窟……” 祂这样那样地吩咐了一番,若米的银色小脸越来越暗淡,等祂说完,整个人像是放了几十年的银器一样。 若木屈指一弹:“去吧。” 若米来不及叫屈,变成一道银光向窗外飞去,眨眼间便融化在了夜色中。 小银人离开后,若木继续在房中翻找用得上的法器,这过程比祂预料的还要简单,祂仿佛天然知道想要的东西收在哪里,没费什么功夫便找到了一堆符箓、法器和应龙幡。 姬氏财大气粗,姬重宇忌惮这儿子,钱财上却从不苛待他,姬玉京手头的符箓法器都是上品或极品,堆在一起简直能开个铺子。 不过最珍贵的还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保命法器应龙幡。 根据冷嫣的回忆,这件穷桑氏的保命法器在谢爻面前不堪一击,但此刻祂却能感觉到其中蕴藏着强大的灵力。 莫非是因为当初姬玉京修为太低,没能将应龙幡的威力完全发挥出来? 祂疑惑地抚了抚非绫非锦的龙幡,只觉触手凉滑而坚韧,犹如抚摸龙蛇的鳞片。祂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仿佛在与一位故友叙旧。 黑幡上暗金色的龙纹隐隐闪过,这是幡中龙影并不排斥祂这个新主人的意思。 若木闭上双眼,将一缕神识探入龙幡中,幡中的世界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浓墨般的云团中一条赤金色应龙半隐半现。 祂的神识一进入,应龙立刻飞了过来,绕着祂转了两圈,在祂面前停住,低下硕大的龙头。 若木抬起手,应龙便乖顺地将头抵在祂手心蹭来蹭。 若木摸了摸祂的龙角,又捋了捋龙须,下意识地道:“小蛇。” 随即祂忽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祂的龙,莫非因为是梦中人,所以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了? 祂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淡淡的影子,此情此景莫名似曾相识。 祂闭上眼睛,眼前仿佛出现个少年,爱怜地拍拍应龙的大脑袋,轻声道:“小蛇,保护好阿嫣,知道么?” 若木心头一动,神识转瞬之间脱出了龙幡。 一切迎刃而解,为什么穷桑氏的上古法器在谢爻面前不堪一击?因为它奉主人之命守护着另一个人;为什么冷嫣在谢爻的元神剑下能留下一缕残魂?因为有上古龙影守护着她直至彻底消散。 若木心中一时百味杂陈,祂可以厌恶姬少殷,但对姬玉京,祂连讨厌的资格都没有——如果没有那少年炽烈孤勇的心意,祂和冷嫣甚至连邂逅的机会都没有。 若是可以,祂一定毫不犹豫地替冷嫣将欠他的情还了,可是祂做不到,于是只能堵在心里不上不下。 祂定了定神,将应龙幡塞进袖子里,又将找到的其它符箓、法器、细软,一股脑地倒进乾坤袋里,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即闪身出了门。 三更半夜,宗门上下都已回房歇息或打坐,祂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便来到了中峰招摇宫。 冷嫣这具躯壳至关重要,她的住处周围自然有谢爻布的阵法,以“姬玉京”的修为,别说破解,连探查都探查不到。 若木也没想着破解,一来耗费灵力太多,二来徒劳无益,无论如何谢爻都会立即赶到堵住他们的去路。 祂大剌剌地闯进阵中,捏了个诀,窗户“吱嘎”一声打开,祂一耸身便灵巧地跃入房中。 冷嫣的卧房里没有熏香也没有脂粉,早春时节,庭中她亲手所植的杂花也尚未开放,但她的卧房中却萦绕着股淡淡的女儿香,安静恬然,让人不知不觉想沉溺其间。 若木的心跳不知不觉快起来,祂撩开她床前辨不清花纹颜色的帐幔,如水月光洒进帐中,照出少女的睡颜,她肩头被棘蛇咬伤,睡得并不安稳,脸颊苍白,双眉微蹙,额头上蒙了层细细的汗珠。 若木推了推她:“醒醒。” 少女茫然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认出他来:“小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若木一听“小师兄”三个字,胸口便是一闷,好似被人用大槌敲了一记。 “我来救你,”若木道,“谢爻要杀你夺舍。” 冷嫣只觉小师兄怪怪的,他平日最尊敬的便是玄渊仙君,可眼下不但直呼其名,还满是鄙夷,实在太反常了。 难道是在做梦么?她悄悄转动了一下肩膀,伤口传来锥心刺骨的疼痛。 不是梦,那便是小师兄有问题。 她戒备地看着他:“你不是小师兄。” 若木:“……” 祂一挑眉:“不信算了,你等死吧。” 谁知冷嫣一见祂这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反倒松了一口气:“对不住,方才我真以为小师兄被夺舍了。” 若木:“……总之我先带你逃出去。” 冷嫣道:“师尊为什么要杀我?什么夺舍?” 若木尽可能言简意赅:“谢爻有个师妹两百年前被冥妖吃了,留下个残魂不能转世投胎,他把你带来重玄就是为了把你这副躯壳给他师妹。” 祂没指望三言两语就说服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若是她反抗便将她弄晕了带走,没想到少女发了一会儿怔,点点头轻声道:“原来如此。” 她只穿了一件寝衣,柔软的长发披散在单薄的肩头,苍白的脸上只有眼眶微红,眼眸中蓄了泪,像是月光下闪着微光的湖面。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13节 不等若木说什么,她已回过神来,抬袖揩了揩眼睛,跳下床,趿上鞋,披上外袍,拿起根素簪迅速地把长发一绾,环顾一眼四周,自言自语似地道:“这里没什么东西是我的。” 这下轮到若木意外,因为在冷嫣的记忆中,姬玉京解释了半天,冷嫣也不相信谢爻当真要害她,直到亲眼目睹谢爻杀死姬玉京。 而在梦里,她却很快接受了现实。 虽是梦回三百多年前,终究有一些东西变了,梦里的冷嫣不记得梦外的经历,心底深处却更相信姬玉京,而不是谢爻。 若木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冷嫣已握住了他的手:“小师兄,我们走吧。” 她体虚气弱,即使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手指也是冰凉的,若木一边想攥紧,一边想起这是姬玉京的手,又想将她甩开,终究是任由她牵着往屋外跑去。 两人刚走到门外,廊柱后的暗影中走出一个人来。 谢爻一身白衫,清隽无双,周身散发着强大而危险的气息。 他的目光扫过少年男女交握的手上,再抬头时冷得好似霜刃。 冷嫣心头一跳,却没有松开手,反而将小师兄的手握得更紧,不知怎的,她心中隐隐有个声音提醒着她,让她无论如何都不要松开这只手。 若木不知这骨瘦如柴的少女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这架势简直像是要将祂的手指捏碎才罢休。 “松松手。”若木轻声道。 冷嫣攥得更紧。 若木知道她死心眼:“别担心,我死不了。” 祂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答应你。” 冷嫣这才缓缓松开祂的手。 谢爻的眼睛微微一觑,像是被针芒刺了一下。 “嫣儿,你在做什么?”他的语调温和,但却带着股能将人骨髓冻成冰的寒意。 冷嫣的身子轻轻颤抖,却挺直了胸膛道:“弟子要离开重玄。”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便是一惊,平日在谢爻面前,她总是自惭形秽、卑微羞怯,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她不知这勇气和底气是从哪里来的。 谢爻也难以置信,微微蹙了蹙眉:“你打算不告而别?” 若木一哂:“姓谢的,你这脸皮怕不是比拐弯城墙还厚,你都打算杀人夺舍了,还有脸倒打一耙怪她不告而别?” 谢爻仿佛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这小弟子的存在,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将视线移回徒弟脸上:“嫣儿,你相信他的话?” 冷嫣看了看小师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到了这时候,师尊还要继续骗我?” 谢爻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便是答案了,冷嫣行个礼道:“多谢师尊十年养育之恩,请恕弟子无以为报。” “这有何难,”若木接口道,“大不了等他老态龙钟苟延残喘时,你养他十年尽孝。这十年花了他们多少钱,我替你一并还了。” 一边说着,一边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把玉简晃了晃:“这些够不够?” 话音未落,那把玉简已从祂手中飞出,化作根根白芒照着谢爻身上射去。 谢爻不曾料到这小弟子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竟然敢直接向他发难,他挥袖一挡,那些白芒却未被挥落,利箭一般穿透了灵力筑城的屏障,直取他的面门。 这不是一个金丹期小弟子该有的修为,谢爻的元神剑“可追”锵一声出鞘,将白芒斩落。 他冷声道:“你是谁?” 说话间已放出排山倒海的威压,若木只觉心口像是被“小猫”重重地跺了两脚,喉间一甜,几乎吐出血来。 他生生把这口血憋了回去,嚣张地笑道:“你祖宗。” 谢爻平静的眼眸终于起了波澜,杀意似暗流汹涌,他握住剑柄,向冷嫣道:“嫣儿,过来。” 冷嫣迟疑片刻,抿了抿唇,向前走出两步。 谢爻眼中的阴云散去些许,谁知冷嫣却停住脚步,挡在“姬玉京”身前,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匕抵在自己咽喉上:“师尊要是伤害小师兄,弟子就是死也先毁了这具躯壳。” 谢爻一怔,随即脸色一沉:“那为师就成全你们。” 话音甫落,山呼海啸一般的剑气从“可追”中涌出。 冷嫣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挡在姬玉京面前,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虽然她还有很多事想不明白,但她已没有遗憾,也丝毫不觉害怕。 然而立刻有只手握住她的胳膊将她往身后一揽,只听少年气恼道:“我还不至于拿你挡剑。” 祂一边说着,应龙幡已自袖中飞出,黑色龙幡在夜空中招展,风云平地而起,浓云遮蔽月亮,漆黑如墨的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一条赤金色巨龙自云端俯冲直下,向着谢爻张开巨口,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 谢爻一剑斩在它坚硬的金色鳞甲上,带起一串迸溅的电花。 谢爻没想到这少年如此难缠,花样层出不穷,他不想再与他周旋,只欲立即取他性命,左手并指在剑身上一抹,剑光立即大盛。 他飞至半空,正要挥剑向龙身斩落,忽然脸色一变,剑气也随之陡然一收。 他落到地上,看着眼前的少年,原来他的气定神闲并不是虚张声势。方才他收到了谢汋的传音,郗子兰蕴养魂魄的那块玄冰不知被谁打破了。 “是你做的?”他盯着“姬玉京”,冰冷的声音里充满了杀意。 就在这时,一道银光流星似地向他们飞来,没命往若木衣襟里钻。 若木拍了拍劳苦功高的小叶子,向谢爻道:“你不去救你的心肝宝贝,她可就要被阳火烤干了,到时候再有十个八个徒弟给她夺舍,她也没这福气。” 谢爻冷冷地盯着冷嫣,片刻后,他转身御剑向清涵崖飞去。 他可以留待日后再取他们的性命,但郗子兰却是拖延一刻就可能魂飞魄散的。 若木拉起不明就里的冷嫣,跳上滑溜溜的龙背,扶她坐在自己身前:“坐稳,要走了。” 话音甫落,应龙长啸一声向着夜空扶摇直上,冷嫣整个人往后一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小心。”少年灼热的气息拂着她的耳畔,这料峭寒夜也带上了一丝暖意。 应龙飞到云海中,终于平稳下来。 龙飞得很快,夜风“呼呼”地掠过,两人的衣袍灌满了风,猎猎作响。 冷嫣望着近在咫尺的月轮,仿佛平生第一次看见月亮,怔怔道:“真好看。” 她不知道他们要逃往哪里去,心里并不真的以为他们能逃出谢爻的手掌心,但在这美得令人窒息的夜晚,她从心底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拘无束的畅快。 于是她笑了起来,越笑越开怀,清脆的笑声像星星似地洒在夜空中。 第103章 梦境并未随着他们乘着飞龙翱翔天际而消散。 若木不禁困惑, 难道冷嫣还有别的执念? 但是祂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祂留了后手。 冷嫣笑了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 自由的假象只持续了片刻, 现实的重量又沉沉地落回她心上。 她隐约知道重玄在清微界的地位, 虽然自前任掌门殉道后有些式微,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碾死他们两个小弟子可太容易了。 她就不用说了, 体虚气弱还受了伤,连剑都拿不稳,小师兄也只有金丹修为,这条大金龙虽威武,但若是遭到重玄众高手的围攻, 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何况他们现在还在山门之内,能不能逃出护宗大阵之外还是两说。 她只觉前路茫茫,自己野草似的一条命,死了就死了, 只当十年前没人救她, 可小师兄却是平白无故受了她牵连。 身后的人像是能从后脑勺看出她的心思:“怎么没声了?” 冷嫣道:“小师兄,我们逃得出去么?” 若木道:“放心, 我有计较。” 说话间应龙一个甩尾开始向下俯冲, 冷嫣险些从龙背上滑下去, 好在若木眼明手快,环住她的腰。 少年还在抽条的年纪, 胸膛不算宽阔, 胳膊细长, 但稳稳当当地将她圈在怀里,莫名让人安心他说他有计较,她便信了。 应龙穿过云层,冷嫣借着月光观察山势地形,他们已来到重玄外山的东南方,再往前就是山门了,就在他们即将越过最后一个山头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鹤唳,在静夜里听起来凄厉无比。 冷嫣心头一跳:“有人追来了。” 若木将箍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别怕。” 一道鹤影从他们身旁掠过,绕到他们面前停驻在半空中,鹤背上站着个身着浅色道袍,面容清俊、神态佻达的男子,是谢汋。 他若无其事地笑道:“玉京,嫣儿,大半夜的,你们这是到哪儿去?” 冷嫣看着平日对她关爱有加的小师叔,抿了抿唇不说话,原来他们都知道。 若木却是冷笑一声:“好狗不挡道。” 冷嫣叫他吓了一跳。小师兄平日虽骄矜,但在长辈面前从不放肆,今夜不管对着师伯还是自己师父,都没有半点恭敬和尊重,虽说已是图穷匕见之时,但她自己是无法将十年来根深蒂固的感情一下子连根拔除的。 谢汋脸上也闪过讶然之色,随即又笑开:“玉京,你真以为凭你能带着嫣儿逃走么?你们能逃到哪里去?你在姬家和穷桑氏是什么情况,有没有依靠,嫣儿不清楚,你自己还不清楚么?” 冷嫣有些诧异,她只知道小师兄是姬氏家主唯一的嫡子,却不知道他在姬家的处境究竟如何,此时听谢汋一说,才隐约猜到其中可能有她不知道的内情。 小师兄在她眼里一直是矜贵冷傲的世家弟子,怎么也会和她一样无依无靠呢?他的父亲难道也不管他么?尽管她自己像根野草般卑微渺小,仍然自心底为小师兄感到难过,她不知不觉地把手轻轻覆在环在她腰间的手上,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所剩无几的温暖和力量分一些给他。 其实她的手比他还凉,若木反手将她的手握住,在她耳边轻声道:“放心。” 谢汋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似乎被他们的小儿女情态逗乐了。 他接着道:“你这般负隅顽抗,只会害嫣儿吃更多苦头,乖乖束手就擒,念在师徒一场,为师还能替你向师兄说说情。” 若木轻嗤了一声:“念在师徒一场,我给你个机会跪下来求我。” 谢汋微微觑了觑桃花眼,他直觉这少年不似虚张声势,一时弄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若木继续道:“不信的话你现在就传音给谢爻。” 谢汋迟疑了一下,捏诀施了个传音咒,耳畔立即传来谢爻的声音:“找到他们了?” 谢汋道:“在外山,师兄放心,他们逃不出去。” 他顿了顿:“小师妹情况如何?” 谢爻道:“暂且无碍……” 话未说完,耳边传来一声痛苦的尖叫:“好疼,阿爻哥哥,好疼好疼……” 谢汋看向龙背上的少年,只见他手指轻动,笑容恣意又嚣张。 “你对小师妹做了什么?”他微微眯起眼,目光像毒蛇般阴冷。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14节 若木笑道:“没什么,只是在她魂魄里动了点小小的手脚。” 祂手指的动作一听,郗子兰的叫声消停下来,片刻后,若木故技重施,谢汋耳边又传来痛苦的哭叫。 不等谢汋说什么,对面的谢爻已听出端倪,沉声道:“让他停下。” 谢汋向若木道:“停下。” 若木一哂:“先叫谢爻打开护宗大阵,等我们出了重玄地界,她自然就不疼了。” 谢汋能屈能伸:“你先停下,一切都可以商量,你们两个孩子出了重玄又能去哪里?” 若木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与其操这份闲心,倒不如关心关心你的小师妹。” 谢汋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把他们放走,还在试图拖住他们,一边盘算着两全之策,谢爻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师妹的魂魄受折磨,毫不犹豫地关闭了护宗大阵。 夜色中,山峦间千丝万缕的金线和符文轻轻一闪, 若木道:“你们别想耍什么花样,也别想着在背后偷袭,若是我们死了,郗子兰第一个魂飞魄散,不信你大可以试试。” 说罢,他抬脚在龙身上轻轻一踢:“小蛇,走了。” 谢汋站在鹤上,死死地盯着两人的背影,直至应龙变成夜空中一个金色的小点,终究是没敢轻举妄动。 将重玄群峰远远抛在身后,应龙的速度渐渐平稳下来。 冷嫣仍旧有些难以置信:“小师兄,我们真的逃出来了?” 若木道:“郗子兰的命捏在我们手上,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 冷嫣由衷佩服:“小师兄会的东西可真多。” 若木先是忍不住得意,随即又觉心口一闷,对郗子兰的魂魄动手脚,用到的咒术何其高深,姬玉京一个十八岁少年哪里会这些,但祂也只能任由她将功劳记在小师兄头上。 祂含糊地“嗯”了一声:“不算什么。” 冷嫣又问:“小师兄,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若木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能去的地方,两个大活人又不能回归墟,何况她梦里有没有归墟还是两说。 冷嫣见小师兄不吭声,以为自己不小心戳到了他的痛处,忙道:“小师兄要是没有想去的地方,我们先去凡间好不好?” 若木还从未去过凡间:“你想去?” 冷嫣轻轻地“嗯”了一声。 若木本来就是无可无不可:“你想去凡间哪里?” 冷嫣在凡间只认得一个地方,便是她的家乡,但那个家乡留给她的记忆多是阴冷晦暗的,她并不想去。 若木见她不答,便拍拍应龙的脖颈:“去中州都城。” 凡间虽常被修士们称作下界,其实这个“下”字与其说代表方位,毋宁说是代表地位。人间十八州和清微九州本来是嵌合在一起的,只是彼此之间由阵法屏障相隔,清微界的修士可以穿过屏障进入人间,凡人若是没有修士引领,根本无法穿过屏障进入清微界,大多数凡人终其一生也看不到清微界的存在。 应龙日行数千里,天未亮便到了凡间。 不似三百年后冥妖之祸蜂起,这时候的人间还算清平,中原国度尤其富庶繁华。 天方破晓,城门尚未打开,两人趁着天色昏朦降落在郭城外的山中。 若木将龙影收回幡中,在袖中藏好,然后并肩向城门走去。 晨曦破开灰蒙蒙的云层洒落在宏伟高耸的城楼上,随着一声声雷鸣般的晨鼓,城门訇然打开,等候在城门口的车马、行人潮水一般涌了进去。 若木和冷嫣本来好好地排着队,一瞬间就被人潮冲散。他们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场面,被推挤着往前走,恍恍惚惚地进了城。 待拥挤的人群渐渐散入横平竖直的街道,两人才发现彼此已经被冲得彼此相隔数丈。 冷嫣一看小师兄,只见他衣带松了,衣襟大敞着,道服挤得皱巴巴的,哪里有半点世家公子的模样。 她何曾见过小师兄这么不修边幅的狼狈模样,不知为何觉得十分有趣,“扑哧”笑出声来。 若木恼羞成怒:“看什么看,你以为自己比我好多少?” 冷嫣低头一看,自己的道服也皱得像咸菜干,衣襟斜敞着,露出里面薄薄的细绢中衣。 她不由红了脸,忙将衣襟掩好,抚了抚散乱的鬓发,抬头望了望宽阔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车马行人,茫然道:“小师兄,我们现在去哪里啊?” 若木跟着冷嫣几个月,去过的地方也有限,不过总算比这凡人少女多点见识,胸有成竹道:“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替你把药换了。” 冷嫣连夜出逃,又亢奋又紧张,几乎把肩头的伤忘了,经他一提才后知后觉地觉出痛来。 两人一路上问人,终于打听到最近的客店在哪里,进门一打听,整家店里只剩下一间空房。两人想另寻住处,店主人道:“明日上巳,又逢进士探花宴,这城里到处都是附近州县赶来瞧热闹的,两位上别处去也没有空房,不信两位可以去问问,不过回来这间房可就不一定有了。” 一听这话,两人迟疑起来。 店主人目光如炬打量了两人一眼,只见这少年眉宇间一股贵气,不是王孙公子也是高门子弟,而那少女柔弱秀美,却没有那少年一般的通身贵气,心下便对两人的身份有了猜测。 他也见过不少头脑一热私奔的少年男女,住店时因为脸嫩非要赁两间房,其实看在别人眼里只是欲盖弥彰。 他笑吟吟道:“两位是刚成婚不久结伴来游春的吧?” 谁知那少年立时黑了脸,而那少女则羞得满面彤云,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是师兄妹。” 她忙不迭地解释,那少年的脸色却也不见好,冷哼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块灵石扔在店主人面前:“这间房我们要了。” 店主人眉头一皱,随即笑开:“贵人莫拿小的取乐,这石头虽漂亮,却是不能当银子用的。” 若木眉峰一动,冷嫣知道小师兄一开口绝没有好话,连忙向店主人解释道:“阿伯,我们出门走得急,身上没带银两铜钱,只带了些灵石,这是上品。” 店主人“扑哧”一乐:“姑娘,看你年纪轻轻,生得漂亮,怎么也学人家消遣人呢?上品灵石价值千金,整个京城也找不出几块,全收在陛下和娘娘们的宝库里呢。” 冷嫣这才知道灵石在凡间太过罕见,一般人从未见过,自然也分辨不出真假。 他这里不收灵石,别处多半也不收,她想了想,从发间拔下玉簪递过去:“阿伯看看这簪子的成色,能抵几日房钱?” 店主人接过来一看,那簪子莹碧翠绿,像是汪着一泓泉水,虽辨认不出材质,却也看得出是好东西,他搓搓手,做出勉强的样子:“罢了,小的看两位也确实是遇上了难处……” 话音未落,若木伸手拦住他的手,从自己发髻上拔下白玉簪往案上一扔:“我这支给你。” 店主人一看那白玉的成色便知自己捡了大便宜,嘴上说着恭维话,将两人领到了房中。 两人走进房间一看,顿时傻了眼,这卧房看着倒还算干净整洁,但是只有巴掌大,两个人呆在里面,一转身都要撞在一起,那卧榻更是狭窄。 冷嫣歉然地看着黑脸的少年,她在仙门十年也没忘记自己小时候在凡间过的苦日子,这对她来说压根不算什么,但小师兄是金贵人,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呢? 她想了想道:“小师兄,要不我睡外面廊下吧……” 若木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冷嫣叫他一凶,便兔子似地一缩,怯生生道:“我去向店家要个铺盖卷子来,铺在榻边……” 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她硬着头皮解释:“被褥铺厚些,比睡在榻上还自在呢……” 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简直像是蚊子叫。 若木没好气道:“让你睡地上自己睡床,你当我是什么人?” 冷嫣垂下眼帘:“小师兄是为了我才受这些苦的。” 若木懒得搭理她:“把衣裳脱了。” 冷嫣一惊:“啊?” 若木“啧”了一声:“替你上药!” 三百年后明明挺聪明一个人,小时候怎么这么呆,祂忍不住腹诽。 冷嫣红着脸将衣带解开,脱下道袍,褪下中衣领子,露出左边的肩头,经过一夜奔逃,伤口中渗出的血已经洇红了纱布。 祂小心翼翼地解开纱布,正打算给她重新上药,指尖不经意划过她柔滑如缎的肌肤,一颗心顿时在胸腔里乱跳起来,手一抖,药瓶“铛”一声掉在地上。 少女回过头来:“小师兄,怎么了?” 她这一回头不打紧,一大片雪白的肌肤毫无预兆地闯进祂的视野中,若木的脸顿时红得像西天的火烧云,冷嫣回过神来,连忙转过身去,但雪白的脖颈瞬间成了桃花色。 好不容易上完药,两人就像一对煮熟的虾子,偏偏房间狭小,只能傻愣愣地面对面坐着,更添了几分尴尬。 良久,冷嫣没话找话、没事找事道:“小师兄,你的发髻散了,我替你梳梳吧。” 说出这话时,她只想着小师兄这样的世家子起居都有人伺候,大约不会自己梳头,这才任由头发披散着,可话一出口,似乎又不太妥当。 她生怕唐突冒犯了小师兄,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少年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冷嫣还愣怔着,小师兄已经背对她坐下。 她回过神来,往腰间一摸,却发现平日收在腰带中的犀角梳不见了,一回想,大约是入城的时候被人潮一挤,不小心遗落了。 她料想小师兄这么讲究的人不愿意用客店的梳子,便用手指代替梳子在他发间耙梳,少年的头发黑亮得好似鸦羽,触手凉滑,如丝缎又似流瀑,让人梳着梳着便有些上瘾。 若木感到少女纤细的手指在他发间轻轻穿梭,一会儿轻扯一下,一会儿指尖轻轻蹭过他的头皮,带来一股酥麻的痒意,简直像是一种温柔的酷刑。 祂的身体越崩越紧,脊背也越挺越直。 就在祂烦躁得像一把抓住那只手时,她终于不再折磨祂,将祂长发拢成一束,仔细地盘成发髻,再用自己的水琉璃簪子绾住。 谁知她一松手,那簪子立时滑脱,绾起的长发又散落下来,忙了半晌全是无用功。 若木叹了口气:“我自己来吧。”原来从小就手笨。 祂只用了片刻便将发髻绾好,冷嫣这才知道原来小师兄是会自己绾发的,而且又快又整齐,手可比她巧多了。 绾好了头发,若木道:“你睡会儿。” 冷嫣道:“小师兄呢?” 若木道:“我去外面打坐。” 冷嫣还想说什么,若木一挑眉道:“叫你睡你就睡。” 少女立即露出兔子似的神情,乖乖地合衣躺到了床榻上。 若木若非见过她后来胆大包天的样子,恐怕真要以为她像看起来一样胆小又乖巧。 祂挑开竹帘走出屋子,从袖子里摸出若米。 小银人不敢在冷嫣面前吭声,生怕惹她怀疑,憋了一路,直到这时才长出一口气:“神尊,奴孤军深入玄冰窟可真是九死一生,幸而不辱使命……” 若木打断喋喋不休的小银人:“你做得很好。” 小银人正想谦虚几句,却被祂一巴掌拍扁,然后左一抻又一拉,将他抻成一张银色的席子铺在地上,盘腿坐下,在乾坤袋里翻翻找找,摸出一支紫玉判官笔和一把短匕,将那匕首当作刻刀,削下一段玉石开始雕刻起来。 冷嫣躺了一会儿,却没有睡着。她恍惚感到昨夜以来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一样,景仰倾慕的师尊养大她只是图谋她的躯壳,亲近的小师叔也有两副面孔,其他那些长辈、同门,或许也知情。 想到这些,她却出奇平静,痛是钝钝的,并不尖锐鲜明,好像很多年以前伤口已经长住,只是并未痊愈,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静静溃烂。她以为自己会哭,可是双眼干涩,流不出一滴泪来,好像眼泪早在什么时候已经流干了。 她坐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趴在窗沿上往外望,只见庭中杏花开得正盛,一阵风吹过,便如雪片般纷然落下,有一些飘落到木廊上,有几片落在少年的发上、肩头。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15节 从窗户里望出去,她只能看到他的小半个侧脸,在斑驳的花影中忽明忽暗。少年低着头,神情专注,手里不知在忙什么。 冷嫣出神地望着他,时而看见他抬手拂去落在他肩头的花瓣,时而看见他鼓起腮帮子对着什么吹气,晴光如水,一切都像是映在水中,俊秀的少年也像是水中的倒影,仿佛一触就会破碎。 她心里宁谧又安详,好像浸泡在热泉中,浑身慵懒又惬意。 少年在廊下一直坐到黄昏,少女也在窗前趴了一整日。 若木将雕好的玉簪收进袖子里,把短匕和剩下半截判官笔塞进乾坤袋,然后站起身。他一动,冷嫣便像受惊的小鹿一般蹦回了床上,仍旧合衣躺下,心虚地闭上眼睛。 小师兄却没有回房间,他只是在庭中走了几步活动活动手脚,然后又坐回廊下开始打坐。 …… 翌日清晨,冷嫣在睡梦中听见有人敲窗,睁眼一看,窗纸才蒙蒙亮。 她一骨碌坐起身,推开窗户,便看见小师兄站在窗外,头发和睫毛上还挂着露水:“睡饱了么?” 冷嫣点点头。 “梳洗一下,带你出去看热闹。”少年道。 冷嫣正要穿上皱巴巴的道袍,冷不丁一个包裹从窗外飞进屋里。 “这是什么?”她纳闷道。 少年道:“打开看看。” 冷嫣解开包裹一看,里面是一套水红色的衣裙,还有簪子、钗子、步摇、花钿、环佩、金钏、缎带、绣鞋,总之凡间女儿家的装束,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一应俱全,也不知他大半夜从哪里弄来的。 冷嫣面对这一堆琳琅满目的东西,眼花缭乱又手足无措,费了许多功夫才穿戴整齐,轮到绾发时却一筹莫展起来,她十年来绾的都是道髻,哪里会别的式样。 好在若木也没指望她,估摸着她已将衣裳换好,便推门进来,往她手里塞了一面菱花镜:“我来。” 冷嫣拿镜子对着他,只见镜中少年神态专注,十指翻飞,往这里一扭,往那边一拧,片刻之间便将她的青丝绾作了一对漂亮的双鬟髻,他将金钗、步摇在她发上比了比,很是不满意。 这些东西买来时觉得差强人意,可被那清丽的脸庞一衬,只觉粗陋不堪,没有一样配得上她。若木想了想,走到庭中折了一支杏花,摘下两簇插在她发鬟上。 冷嫣看着镜中盛装打扮的少女,只觉熟悉又陌生,不由红了脸。 若木从她手里拿过菱花镜放在案上:“走吧。” 两人走出客店,街上已经人流如织,冷嫣找人一问,原来他们都是往城南杏林园去,今日上巳有曲水流觞,还有进士游春探花宴。 若木看了眼少女:“想去看么?” 冷嫣红着脸,老实地点点头。 两人便随着人潮,沿着栽满垂杨柳的河堤往南走。 冷嫣见许多人折柳条编柳圈,也去折了一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成一个不会散开的圈,她乜眼偷偷瞧身边的一个姑娘,只见她也是胡乱地缠一缠、绞一绞,那柳圈就是规整又好看,可自己的呢,柳叶全掉了不说,看着还乱糟糟的。 她拿着柳圈,实在不好意思送出手,正踌躇着,却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将柳圈拿了去。 若木嫌弃地看了一眼,“真丑”两字已到了嘴边,一抬眼对上少女不安的眼神,生生咽了下去,往手腕上一套,昧着良心道:“还行。” 冷嫣知道他是安慰她,但双眼还是倏然亮起。 两人走走停停,走了快两个时辰才到了杏林园,一条曲水穿园而过,水边已经满是游人,帷幔连着画障,将杏园装点得如锦似绣。 男女老少无论贫富,都穿上了最好的衣裳,在水边流觞、浮卵,和煦春风中满是欢声笑语。 忽然一阵鼓吹夹杂着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高呼一声“探花郎来了”,众人纷纷扔下酒觞、鸡子,向着声音的来处一拥而上。 冷嫣和若木差点又一次被人潮冲散,好在这回有了经验,若木悄悄施了个护咒,人到了他们周围便不知不觉地绕开。 然而人丛太密,冷嫣生得娇小,踮着脚也只能看到前面人的后脑勺,连那探花郎的影子都看不到。 若木乜着她道:“不就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冷嫣赧然道:“来都来了,看不到总觉吃了亏。” 若木简直拿她没办法,一矮身,将她饱了起来。 冷嫣一声惊呼没来得及出口,已经被他扛在了肩上。 意识到她脚底下踩着的是小师兄金贵的肩膀,顿时吓得差点摔下来,连探花郎也顾不上看了。 待双脚重新落到地上,她只觉两条腿软得好像面条。 若木没好气道:“看见了?那探花郎脸上可有花?” 冷嫣其实什么都没看清,但还是摇摇头:“不好看。” 若木冷哼了一声,嘟哝道:“早说了没什么好看。” 旁边一个大婶斜乜了他一眼,扯着嗓门道:“探花郎有什么好看,还不如看这小郎君,啊呀,这小媳妇也俊,天底下竟然有这么俊的一双人儿,莫不是天上金童玉女下凡吧?” 这一嗓子喊出来,众人纷纷朝他俩看来,都道:“果然比那探花郎俊得多。” 冷嫣闹了个大红脸,扯着若木的袖子,低着头一径地往前走。 若木也不喜欢被人当珍禽异兽似地围观,施了个咒,两人凭空消失在原地,引得人群又是一阵惊呼。 两人来到一处僻静的水边,这里草木幽深,河岸又泥泞,便没有什么人光顾。 他们两个却是不怕的,往身上施了个净尘咒,便在松软的河滩旁坐了下来,望着远处的人们踏歌游春。 不知过了多久,冷嫣蓦地看见水中夕阳的倒影,方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已经是日暮时分。 她托着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水中的涟漪,转过头向若木道:“该回去了么?” 若木“嗯”了一声,将手伸进袖管中,想将雕好的那枚玉簪拿出来,却不经意碰到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个锦囊,他解开看过,里面装着七颗火一样的种子,那是一个少年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心意。 祂正要将那玉簪拿出来,忽然瞥见水中倒影,隐隐看见另一个人的面容。 祂忽然改了主意,转而拿出那只锦囊,递给身旁的少女:“给你的。” 是他给你的。 冷嫣没有问里面是什么,只是静静地接过锦囊,抽开袋口的丝绳,将火种丝的种子倒在手心,一颗挨一颗地拨弄了一遍,接着又将种子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 “小师兄,”她轻声道,“这是一场梦对么?” 若木心头微微一动:“什么?” 冷嫣垂下眼帘,弯了弯嘴角,自言自语似地道:“小师兄最远只去过凌州,所以我一直想,若是当初能逃出去,能一起去人间看看就好了。其实我只是想和他好好道个别。” 她顿了顿:“现在有这场梦就够了。” 她眨了下眼睛,一颗泪珠落下来,渗进湿润的河泥里,大地开始融化。 第104章 冷嫣醒过来时也是黄昏, 满室余晖将纱帐映成了赤金色。 她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脸上冰凉一片,是未干的泪痕。她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又好像被黄昏金色的暖阳填满了, 感觉既怅惘又圆满。 她怔怔地躺了会儿, 随即坐起身, 揩去泪痕, 撩开纱帐,一眼便看见了趴在她床边的少年。 若木双眸紧阖, 呼吸平稳,像是陷入了酣甜的梦乡。 片刻后,祂的长睫如蝴蝶振翅般轻轻一动,眼睛缓缓睁开。 祂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茫然,定定地看了冷嫣一会儿, 方才彻底清醒过来:“什么时候醒的?” 冷嫣道:“刚醒不久。” 她回想之前的事,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将姬少殷和沈留夷两人赶走,之后的事便全无印象了。 “我睡了多久?”她问道。 若木心念微动,一推算时日, 他们一场梦竟然做了整整三天。 “三天前你在地下宫室里晕倒了, ”若木道,“是石红药他们先发现的。” 祂觑了觑她神情, 见她不似记得梦中事, 便也只字不提。 冷嫣点了点头, 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然后试着行气。 她感到丹田和经脉中充盈着干净精纯的灵力, 与她亡魂加傀儡躯凶戾阴寒的气息大不相同, 却并不相冲, 她立即明白过来,一定是小树精又输了许多灵力给她。 祂不会平白无故地输那么多灵力给她,冷嫣略一思索,便猜出端倪,她问道:“我走火入魔了?” 若木答道:“差不多。” 冷嫣道:“多谢。” 若木挑了挑眉:“本座缺你这声谢?” 冷嫣点点头,注视着祂的眼睛,忽然浅浅一笑:“那以后便不说了。” 这一笑就如春风吹动花蕊,拂过春水,让人心里也荡起了涟漪。 若木还从未见她清醒时这样毫无保留毫无阴霾地笑过,不由微怔,半晌才想起正事:“对了,你近来可曾碰过阴煞雾?” 冷嫣不明所以:“我为什么无缘无故去碰阴煞雾?” 若木若有所思道:“救姬少殷那两回呢?” 冷嫣道:“那点煞雾不久就除尽了。怎么了?” 若木想了想,还是将她走火入魔时神魂中大量涌出阴煞雾的事告诉了她。 冷嫣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若木忖道:“我想回趟归墟。” 冷嫣道:“灵力不够了?” 若木恼羞成怒:“当然不是,本座的灵力多得用不完。” 祂的灵力没有自己宣称的那样多,但也绝对够用了,只是祂心中的疑云越来越多,冷嫣神魂中莫名涌出的阴煞气、梦里那太过真实的姬玉京的记忆……有太多难以索解之事。 身为神树之灵,祂与本体一直存在着某种联系,方才自梦中醒来,祂心底便有个声音在召唤祂回去。 祂隐隐有种感觉,好像所有的答案都在那里等着祂,所以祂必须尽快回去一趟。 “是别的事。你一个人应付得来么?”祂抬了抬下颌道。 冷嫣眼中浮现出笑意,故作严肃道:“应付不大来。”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16节 若木一噎。 冷嫣笑道:“不过神尊的事要紧,我会小心的。” 她向床柱上一靠,侧头望着祂,目光柔软,声音也柔软:“你也小心,我等你回来。” 若木心头重重地一跳,一场梦之后,她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不等祂想明白,冷嫣拿起枕边的乾坤袋,伸手进去掏了掏,掏出一张金箔和一把银剪刀。 她大刀阔斧地一通剪,不一会儿手里便出现一条金色的东西,像蚯蚓又像泥鳅,头上顶着一长一短两只脚,嘴边还有两条细细的须须。 若木见她剪过无数丑东西,这么丑绝人寰的也是第一次见。 冷嫣放下剪刀,捏着那丑东西,歪着头端详了会儿,似乎还挺欣赏。 她捏了个诀,又朝那纸剪的东西吹了口气,只听“轰”一声雷鸣般的震响,那东西竟化作一条赤金色的小龙,绕着殿中的石柱游来游去,时不时吐出一团圆球形的闪电,竟和梦中的赤金色应龙有几分相似,不过要幼小得多,充其量只能算条小奶龙。 若木心头一突:“这是什么?” 冷嫣道:“小猫小狗是活物,去不了归墟,堂堂神尊总不能连个坐骑都没有。” 若木道:“为什么是龙?” 冷嫣理所当然:“看起来威风,而且金灿灿的显富贵,衬你。” 神尊看了眼身子肥短,满殿撒欢的小金龙,显然对威风和富贵有不同的见解。 冷嫣向傀儡龙招了招手,金龙立即飞到她床边,她捏了捏长短不一的肉角:“乖乖听神尊的话,早点把祂带回来。” 小龙奶声奶气地啸叫了一声。 冷嫣捏了个诀,小龙立即变回金箔飘回她手中。她将傀儡龙递给若木:“早点回来。” 若木接过看了看,竟莫名其妙地看出两分顺眼来。 祂将傀儡龙仔细地收进袖子里,站起身:“本座走了。” 若木走后,冷嫣起床沐浴更衣,刚收拾停当,石红药便带着依依来了,见她已醒转过来且一切如常,方才松了一口气。 冷嫣宽慰了她几句,好不容易把依依从她身上扒拉开,青溪也提了食盒来了。 冷嫣一边用早膳,一边查看她部署在各大宗门和赤地魔域的傀儡人传来的消息——她在重玄的身份已瞒不下去,好在有了不是傀儡胜似傀儡的冷耀祖,省了她不少力气。 她拿起冷耀祖传来的信笺扫了一眼,重玄近日的大事小情一桩桩一件件地罗列在信上,简直是巨细靡遗,其中最大的一件事要属夏侯俨亲自率领一干弟子、联合几大宗门高手,共同攻打魔域之事。 掌门亲征,声势自然浩大,这回他拉拢了一向与重玄亲善的三个大宗门,总共集结了十艘战船,三四百名修士,单化神期的高手便有二十多人,看来是志在必得。 赤地贫瘠荒凉,不过几座魔城,税赋有限,还三不五时要闹一场叛乱,冷嫣看他们这阵势便知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定是冲着偃师宗神宫和她来的。 她放下信函,用指尖一下一下地点着几案,一边思考着。 她其实并不太了解夏侯俨,重玄几个峰主中,别人的性情、弱点她都摸得一清二楚,只有夏侯俨面目模糊。 他的修为、才干,在历任掌门中都属平平,数百年来身为掌门没什么建树,但要说他哪里做得不好,似乎也说不出来。他不贪婪,没有太大权欲,长年被凌霄恒压着、活在师弟的阴影下也不见他如何怨恨。 他虽然暗中派谢汋做了许多事,但也不见他中饱私囊。但要说他如何大公无私,为了宗门披肝沥胆,也是完全没有的事。 他就像一头拉磨的驴,蒙着眼睛,拉着重玄这块大磨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打转。若非要给他下个判断,大约只有“平庸”两字。 但这样的人往往是最危险的。 冷嫣将其它几大宗门的傀儡人或内奸传来的信息汇总起来,发现这次夏侯俨集结的大能中有不少阵法高手。 她从未听说夏侯俨在阵法上有什么突出的造诣。 她捏了捏眉心,将信笺一封封收到箧笥中,然后开始部署赤地的傀儡兵力。 …… 逃出偃师宗后,姬少殷带着沈留夷在茫茫沙碛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没有向宗门传信,也没有御剑赶回宗门,原本理所当然的一切都成了沙漠中的海市蜃楼,而前尘往事却像梦魇中爬出的巨兽,盘踞在他全新的人生中,令他再也无法忽视。 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不愿意怀疑师父和其他长辈,但无法自欺欺人,对那狰狞黑暗的巨兽视而不见。 他不自觉地想逃避,逃避真相,逃避痛苦,但他不能逃,这是他欠姬玉京的。 何况他身边还有沈留夷。 沈留夷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着,没有怨言,也不说一句话。在他面前,她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不敢与他交谈,不敢与他对视,他偶尔回头对上她的眼睛,都会看见里面充满了惊恐、畏怯和不安。 姬少殷知道原因,任谁被别人看见自己最不堪最丑恶的一面,都无法再面对那人。 他想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她的错,但心里明白,无论怎么劝慰,他们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而师妹是受他牵连才落到这种境地的,这是最让姬少殷愧疚的事。 他们就这样沉默无言地在沙碛中游荡到天明。 晨光将白色沙海映得明亮耀眼好似雪原。 直到这时,姬少殷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沈师妹,你想回宗门么?”他的声音嘶哑,好像被沙砾磨了千万次。 沈留夷两行眼泪顿时落了下来,点点头:“小师兄,我想回去的。” 仿佛生怕他拒绝,她慌忙又补上一句:“你放心,我不会把她的事说出去的,不管谁来问,我只说从头到尾被关着,一个人也没见着。” 这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姬少殷的心脏一阵揪紧。 “好,我这就给师父传音。”他一边说一边施了个传音咒。 夏侯俨得知两人脱困,自是惊喜交加:“你们两人可曾受伤?” 姬少殷道:“只是些皮外伤,师尊无须挂怀。” 夏侯俨又问了他们的方位,欣然道:“为师正好快到赤地附近,你们在原地歇息,等为师来接应,余事见面再说。” 那语气中熟悉的殷切此刻却像针一样刺痛了他。 姬少殷嘴唇动了动,终究只是道了一声“师尊保重”,断开了传音。 不出一个时辰,重玄的飞舟便出现在天际。 姬少殷扶着沈留夷登上飞舟,夏侯俨亲自下到甲板上。 姬少殷一见那飞舟的制式,便知这是造价不菲的战船,舱底蕴藏着大量灵力,无论是布阵还是交战都威力无穷。 他暗暗一惊,问夏侯俨道:“师尊此次前来赤地所为何事?” 夏侯俨道:“赤地叛乱久未平息,再拖下去人心乱离,为师这次是带兵亲征。” 他顿了顿,笑道:“这只是其中一艘,其余九艘还在途中。” 姬少殷听了越发心惊,他也知道攻打赤地几个魔城根本用不着这样的阵仗,他们的目标当然是偃师宗。 脑海中有个身影浮现出来,他强自镇定:“预祝师尊旗开得胜。” 夏侯俨笑着将他们迎入舱房中,嘘寒问暖一番,又替两人探了脉息,见并不大碍,便放下心来。 他见沈留夷神思不属,形容憔悴,料想她胆子小不经事受了惊吓,便即吩咐仙侍伺候她回房沐浴歇息。 待沈留夷离去,夏侯俨屏退了侍从,掩上舱门,又设了个隔音阵,这才向徒弟道:“少殷,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这几日被关押在何处?又是怎么逃脱的?” 姬少殷眉头微微一蹙:“弟子觉察苏剑翘身份可疑,便将她叫到院中问话,谁知她修为远在弟子之上,不知用了什么阵法,将弟子和沈师妹传到一处地下囚室中关押。昨夜又不知为何将我等扔在沙碛中。” 夏侯俨沉吟道:“这么说来,你们对自己身处何地一无所知?” 姬少殷道:“那囚室伸手不见五指,苏剑翘将弟子两人投入囚室中后便再未露过脸。不过弟子探查过方位,应当在赤地附近的沙碛中。” 夏侯俨目光微动:“你发现苏剑翘可疑,为何不先告诉为师?” 姬少殷垂下眼帘:“是弟子优柔寡断,想着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夏侯俨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头,宽和道:“少殷,你就是太善良了,不过也不能怪你,那些人的鬼蜮伎俩确实防不胜防。” 姬少殷道:“弟子受教。” 夏侯俨又道:“其实你们被掳走那日,为师本来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他顿了顿道:“神君打算正式任命你为继任昆仑君,此外我们几人商量了一下,打算让你担任一峰之主。” 姬少殷大感意外:“弟子修为浅薄,怎能当此大任?” 夏侯俨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为师知道你道心坚定远胜众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能为都是磨炼出来的,何况这是我们几个峰主一起商议后定下的,你不必担心不能服众。” 他顿了顿:“你在飞舟上歇息半日,然后尽快回宗门赴任吧。” 姬少殷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他还未将当年的事情调查清楚,怎能不明不白地当了继任昆仑君和峰主? 他心里还有一重隐秘的担忧,若是成为峰主,他和那玄衣女子便无可避免要兵戈相向。 但是抵死不从一定会惹来怀疑,他只有先行缓兵之计。 打定了主意,姬少殷行个礼道:“师尊出征赤地,弟子不能袖手旁观,恳请师尊允准弟子留在此地助师尊一臂之力。” 夏侯俨打量着徒弟年轻俊朗的脸庞,沉吟半晌,颔首道:“也好,不瞒你说,为师此次出征名义上是去赤地平叛,其实是要寻找偃师宗老巢,将那些妖人一网打尽。你正欠缺些经验,跟着为师历练历练也好。” 姬少殷虽已猜到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但听他亲口说出仍旧免不了脸色一白。 夏侯俨锐利的目光从他脸上滑过:“你脸色不太好,为师叫人送些安神的汤药来,你服下安心睡一觉。” 姬少殷道了谢,恭恭敬敬将夏侯俨送到门外,忽然想起沈留夷,于是道:“师尊,沈师妹这次受了惊吓,能否恳请师尊遣人送她先回宗门休养?” 夏侯俨点点头:“应当的,你放心,为师去安排。” …… 沈留夷服了一剂凝神汤,一觉安睡到黄昏,幻境里那些恐怖的记忆总算淡去了些。 就在这时,忽听“吱嘎”一声,她的舱门从外打开,一个仙侍走进来:“沈仙子醒了?” 沈留夷认出她是掌门院的人,时常在夏侯俨左右侍奉,遂问道:“可是掌门师伯有何吩咐?” 仙侍道:“掌门有请仙子。” 沈留夷不疑有他,跟着她出了门。 夏侯俨的舱房在顶上,那仙侍却带着她往下走。 一直下到甲板上,沈留夷有些纳闷:“师伯在哪里接见我?” 话音未落,她脚下忽然一空,原来她所站的地方竟然有一道暗门,不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掉了下去。 那甲板转眼之间恢复如初,任谁也看不出来这里有道门。 沈留夷跌坐在坚硬的地面上,脚踝传来钻心的痛楚,疼得她直抽冷气。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17节 她一边揉着脚踝一边想弄清楚自己的处境,然而周遭一片漆黑,鼻端萦绕着一股阴冷潮湿的水腥气。 她心里害怕,朝着头顶喊道:“来人——救救我——” 就在这时,黑暗中出现了一点鲛珠的冷光,光晕里慢慢显现出一张人脸,光晕很小,只照出那人的头脸,因此那张脸就像漂浮在半空中。 那是夏侯俨,可与平日端严又亲切的掌门师伯判若两人,一张脸上空洞洞的全无表情,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沈留夷只觉噩梦重临,忍不住尖叫起来。 夏侯俨冷冷道:“想活命的话,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第105章 沈留夷吓得几乎元神出窍, 哪里还记得自己承诺过姬少殷保守秘密,将姬少殷和苏剑翘对峙开始,到他们在偃师宗的遭遇一起和盘托出。 夏侯俨似乎对她在幻境中的遭遇格外有兴趣,翻来覆去地问了好几遍, 等到实在问不出什么别的来, 方才颔首:“好。” 沈留夷跪坐在阴冷潮湿的地面上, 抽噎着道:“掌门师伯, 弟子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以放弟子离开了么?” 夏侯俨干干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也和神情一样空洞:“我只说留你一条性命,从未说过会放你出去。” 说罢捏了个诀,沈留夷只听一阵“喀拉喀拉”的声响,几条玄铁链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她的手脚。 沈留夷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浑身的骨头,恐慌道:“师伯为何如此……” 夏侯俨答非所问:“你是下一代羲和传人的人选?” 这件事阖宗上下都一清二楚, 沈留夷不知他为何明知故问,她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夏侯俨闻言不置一词,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瞧,那空洞洞的眼睛里似乎藏着无限的失望和苍凉。 沈留夷被他看得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 她忽然收到了姬少殷的传音咒。 她不敢便接,颤抖着道:“是……是小师兄传音……” 夏侯俨道:“说你在回宗门的路上。” 他虽然没说若是露馅会如何, 但沈留夷从他的语气中也听得出来, 若是让姬少殷发现, 她就可以不用活了。 她咽了口唾沫,接通了传音, 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道:“小师兄, 你的伤势好些了么?” 姬少殷道:“我没事, 你怎么样?” 沈留夷道:“我也没事,师伯派人送我回宗门,已经快出沙碛了。” 姬少殷对她的不告而别有些意外,转念一想,经过幻境之事,她此时最不想见的大约就是自己,便没有深究,只道:“你一路小心。” 沈留夷道:“小师兄也保重。” 断开传音,她不禁有些担心姬少殷,鼓起勇气想问一问,但对上夏侯俨冰冷的眼神,便把什么话都咽了下去。 夏侯俨道:“以后再接到姬少殷的传音,知道该怎么回答?” 沈留夷顺从地点点头。 夏侯俨道了声“很好”,鲛珠的冷光随即熄灭,沈留夷只听头顶上的暗门“吱嘎”打开,片刻后,又“砰”一声合上,周遭复归寂静。 黑暗如有实质,包裹着她,挤压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轻轻动了下手脚,玄铁链便哗啦啦作响,铁链另一端固定在墙上,链子很短,她连腿脚都伸不直,也不能打坐运功,说不出的难受。 忽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她脚背上爬过去,她吓地尖叫了一声,瑟缩到墙根,筛糠似地颤抖。 她几乎有些后悔从偃师宗逃出来,至少那间地下宫室宽敞明亮,有软榻,有被褥,只要不去招惹那些妖人便可确保无虞,她为什么要去招惹那些妖人呢? 可是眼下悔不当初已经来不及了,她抱着膝盖埋头痛哭起来。 …… 随着十艘战船陆陆续续飞到赤地附近的沙碛中,魔域的战事仿佛火里添了沸油,愈烧愈烈,战火一直蔓延了大半个魔域。 短短十来日,夏侯俨带来的战船折损了三艘,修士伤亡惨重,有不少人被看不见的傀儡丝缠上,忽然对着自己的同伴刀剑相向。 不过傀儡军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与傀儡人相比,活人灵活机变,修士们的阵法变化多端,这些都不是傀儡人可以比的。 双方僵持不下,修士们少则三五人,多则十几人,结成战阵,阵中或火光冲天,或冰凌四射,或飞沙走石,时不时有鲜血飞溅,将滚烫白沙染成赤色,一群群白蝶在鲜血间飞舞,被火舌卷入成为黑灰四散。 几座被战火波及的魔城几乎被夷为平地,魔修们有的投靠了偃师宗,有的则仍归属于重玄等正道宗门,无论从属于哪一方,他们都是死伤最多的一群。 赤地的白沙被白沙染得鲜红,又被蔓延的灵火与鬼火烧成焦黑。 然而那神秘莫测的偃师宗主始终不曾在战场上露面。 又过了一旬,大半的魔域已成焦土,争夺已失去了意义,夏侯俨和其余几大宗门的话事人一商议,将余下的弟子撤回了剩余四艘飞舟中。 但他们并未鸣金收兵,只是悬停在赤地上空。 夜幕降临,无星无月的夜晚,一道白影从其中一艘飞舟的甲板上缓缓升起,闪了闪,便消融在浓墨般的夜色中。 这是一艘叠加了隐形阵的轻舟,舟上一共四十九人,都是几个宗门的精锐弟子,姬少殷同门二十来人亦在其中。 姬少殷因为身上有伤,这两旬来夏侯俨一直让他在飞舟上调养,并不让他投入赤地的战役,不但是他,同门中炼虚以上的修士也都在飞舟上待命,打坐调息、养精蓄锐,直到今日才奉了掌门之命,夤夜登上这艘隐形轻舟,深入沙海。 姬少殷与其他弟子一同站在甲板上,他一看轻舟飞行的方向,便知目的地是偃师宗的宫城。 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他的心里也越来越乱,同门师兄和师姐们的小声议论听在他耳中就像虫子的嗡嗡声。 他整个身心都被一个念头占据,他们竟然这么快就走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他还能坚定不移地站在宗门这边么? 可是即便长辈们残害无辜的事都是真的,那么那些同门师兄师姐呢?他瞥了眼身旁的同门弟子,一个不太熟悉的圆脸师姐冲他微微一笑,从乾坤袋里取出张黑底朱文的太和消劫符递给他:“姬师弟,一会儿若是遇到危险,记得把这张符贴在身上。” 姬少殷怔怔地接过来,低低道:“多谢师姐。” 那师姐爽朗地一笑:“一张符而已,值当什么。” 另一个师兄低声道:“小师弟一会儿往后挨,你林师姐艺高人胆大,让她冲在前面。” 那姓林的师姐抬脚便朝他一踹:“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两人便笑着打闹起来,都是年轻人,甲板上一时欢声笑语,姬少殷在一旁静静看着,嘴里一阵阵的发苦。 …… 船舱里的气氛凝重得多。 舱中坐着八人,以夏侯俨为首,个个都是各大宗门的大能。 一名身着深紫色道袍、头戴七星冠的老者手持罗盘,他额头上有一条刀疤斜贯到眼角,将左眉断成两半。 他凝神屏息地注视着比头发丝还细的金针,那金针却纹丝不动。 另一个青袍道人向夏侯俨道:“夏侯掌门,阁下能肯定偃师宗旧址是在这附近么?” 夏侯俨淡然道:“若无确实证据,在下也不敢叨扰诸位。”舟上这八人都是清微界数得上的大能,夏侯俨的修为在其中只能算中下,他能召集这些人,一来是因为他重玄掌门的身份,但最重要的还是偃师宗宝藏的巨大吸引力。 赤地魔域只是个幌子,何况已成废墟,就是抢下来也没有多大用处。几个宗派为了这场战事都折损了不少弟子,若是无功而返,这些帐都得记在重玄的头上。 夏侯俨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就在这时,那断眉老者目光一动,沉声道:“来了。”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围拢上来,紧紧盯着他手里的罗盘,只见那金针缓缓转动起来,渐渐越转越快,几乎只剩下残影,然后突然间停住不动,指向正北方。 断眉老者顺着针尖的方向一指:“那偃师旧城当在方圆百里之内,阵法可以将城藏起来,地脉中灵气的走向却是改不了的。” 他顿了顿:“当年老朽随先师前来,先师便是用此金针罗盘之法探得地脉中纤毫的灵气动向,找到了偃师宗的宫城,只可惜老朽学艺不精,只学得一些皮毛。” 夏侯俨揖道:“有劳韩长老。” 那老者道:“夏侯掌门多礼,老朽只能帮到诸位这里,余下的事,请恕老朽和敝派无能为力。” 说罢他收起罗盘,屈膝盘腿,紧阖双目,再也不去理会旁人。 众人都知七星宗这位长老恃才傲物、为人耿介,并不贪图偃师宗的财宝,只是为了还郗云阳当年的一个人情,这才答应夏侯俨来帮忙,遂不指望他再出什么力。 夏侯俨命侍将轻舟悬停在半空中,扫了众人一眼:“诸位开始布阵吧。” 几人鱼贯走出船舱,按照先前议定的计划,召集门下弟子,御剑或驾云飞至空中,按照神机鬼藏阵的方位站定。 弟子们直到这时才明白他们前来是为了结一个大阵,然而他们并不知道那是什么阵,只觉玄奥高妙,远超他们平生所学,只是按照师长的吩咐各司其职。 四十九名弟子散在方圆近百里的夜空中,七名大能在阵内按北斗七星的位置站好,夏侯俨一声令下,众人一齐凝聚精神,催动灵力。 随着灵力涌动,一个个阵位像星火般点燃,片刻之间,漆黑的夜空已被这点点“繁星”映亮。 其中一点血红的光芒最为引人注目,却是荧惑星的位置,整个大阵形成“荧惑取心”之象。 紧接着阵中的七个大能各自祭出法器,七道光芒直冲霄汉,原本宁谧的沙海一时间风云涌动,惊雷滚滚,雪亮的电光一道接一道地划破长空,沙尘被狂风扬起,吹得众人袍袖翻飞。 姬少殷被风沙扑了满脸,但他顾不上拂去,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阵法,但能敏锐地感觉到这阵中的汹涌灵力和暗藏的杀机。 但他不敢阳奉阴违在阵法上动手脚,他自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阵法的反噬很可能会伤害到身旁的同门,于是他只能慢慢地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漫天的沙暴中渐渐有什么浮现出来,起初只是个倒影般模糊的轮廓,渐渐显出城墙、城门、街道和楼宇。 待风沙彻底平息,一座缄默的黑城出现在大阵下方的沙漠中。 姬少殷在偃师宗的宫城里关押了几日,但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座城池的全貌。 若说城也有生死,那么这座城一定早就死了。 城中的一切都由黑石砌成,坚硬而无光,就像恶龙漆黑的鳞甲。 众弟子大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都被这无比恢弘又无比悲凉的景象震撼,久久说不出话来。 远处的轻舟上,断眉老者走出船舱,遥望着这座死城,眼中涌出泪水。五百年前他曾随师父来到这片沙海,曾经站在同样的地方俯瞰同一座城池。 那时候这座城是白色的,白得像冰雪,像最上好的白玉,清澈的流水穿城而过,城中到处都是鲜花和绿树,身穿浅金色长袍的活人和身穿水蓝色长袍的傀儡在城中穿行,傀儡马拉着车,驮着大袋大袋的货物照顾在平直的大路上奔走。 直到一切都消失在一场大火中,只留下这些坚实冷硬的石头。 五百年前他还是个孩子,他没有亲手杀一个人,只是站在差不多的地方看着,但他知道从此以后再多的眼泪也洗不干净这双眼睛里的罪恶。 最后一缕风也停了下来。 漆黑的城池就如凝固的海浪中一艘废弃的巨船。 良久,一个人影从黑黢黢的门洞中不紧不慢地走出来。 女子身形颀长而单薄,穿了一身浅杏色的衣裳,从鬼域一样的死城中走出来,走进干燥微凉的沙漠之夜里,无端让人想起江南的杏花春雨。 离得太远,姬少殷甚至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他却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冷嫣抬头扫了眼点点“繁星”,目光落在荧惑星的位置上,一张平庸的脸,一个平庸的人。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18节 她凌虚踏空,飞到阵前,向夏侯俨点点头:“夏侯掌门,别来无恙。” 第106章 阵中几个大能不曾料到偃师宗主竟会孤身赴战, 他们以为城门中会涌出一支傀儡大军,如临大敌地等待了一会儿,也没有看见半个影子,的的确确只有她一人。 他们不禁面面相觑, 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这是不自量力还是成竹在胸? 夏侯俨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没想到真的是你。” 他的神情口吻都与冷嫣记忆中的夏侯掌门并无二致。 她淡淡道:“是, 我回来了。”到了这个时候, 她隐瞒身份已没有什么意义,当初掳走姬少殷也只是为了让他置身事外而已。 姬少殷闻言却是一怔, 随即猜到大约是沈留夷违背了对他的承诺,他不禁有些失望,却又不能苛责师妹。他望着那个孑立于阵前的身影,可女子的目光扫过人丛,不曾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仿佛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冷嫣扫了一眼眼前的法阵,认出那是灵宝派的神机鬼藏阵,灵宝派在九大宗门中以阵法见长,神机鬼藏阵中的“荧惑守心”是威力最大的一种变化。 此阵对付一般人绰绰有余, 但对付偃师宗传人却有些不够瞧, 偃师宗的阵法有一万零八百种变化,承袭了上古昆仑的法阵精髓, 即便她参透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但一通百通, 拆解一个神机鬼藏阵不在话下。 夏侯俨又道:“总算伯侄一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 我也不忍再杀你一次, 若你能弃暗投明, 我可以在各大宗门的长辈面前替你求个情,饶你一条性命。”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灵宝派的长老道:“夏侯掌门,闹了半天原来是贵派的家务事。” 夏侯俨道:“惭愧惭愧,叫诸位看笑话了,此人与敝派曾经有些渊源,不知怎的竟投入了偃师邪宗,诸位仗义襄助,在下感激不尽。” 那长老冷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冷嫣看着夏侯俨那张平庸的脸,丛他眉宇间看出了一丝自大和贪婪,莫非是她想得太多了?此人真的就是个志大才疏的庸人?只不过是图谋偃师宗的宝藏? 但她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一边思忖,一边摘下腰间那把不太像剑的剑:“想要什么,自己来取吧。” 话音未落,她的人已如风中飞花般掠起,轻若无物地飘向阵中央。 几个大能都是悚然一惊,谁也没想到她竟如此胆大包天,竟然不加试探便敢孤身投入阵中。 不过这些人都身经百战,刹那间回过神来,沉着冷静地传秘音给各自的弟子,令其死守阵位,自己则凝神屏息,催动灵力,一时间阵中灵光交织、旋转,化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冷嫣身处阵中,顷刻之间云层、沙海、半空中的修士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片广袤无边的黑暗和不断从她眼前、身旁飞掠而过的灰白色鬼影,鬼影张开空洞的大嘴,一声声的凄号、啸叫直刺她的耳膜。 冷嫣在黑暗中轻盈地游弋着,寻找着阵法的破绽——所有阵法都有破绽,就连重玄的上古大阵也并非天衣无缝,何况是靠着几十个人布出的杀阵。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阵中的灵力波动,这就像是在千万条丝线中寻找一个小小的线头,她在鬼影中穿梭着,寻觅着,终于,她察觉到了严丝合缝的阵法中一条极细的裂纹。 她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向那道比头发丝还细的裂纹,黑暗被她撬开了一条缝隙。 鬼影无处遁形,在光里显现出真容来。 然而就在这时,有一道鬼影悄然无息地飞到她身后,迅疾如电地探出鬼爪。 在阵外人的眼中,却是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姬少殷守在自己的阵位上,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道如风一般的浅色残影。 他看到她在交错纠缠、飞快旋转的灵光之间穿梭,就像燕子穿梭在斜风细柳之间,不过速度要快上成百上千倍,几乎让人眼花缭乱。 突然间,一个青衣大能踏着天罡步,飞快闪到女子身后,五指成爪,向着她的后心抓去,姬少殷大骇,忍不住高声喊道:“小心!” 话音未落,只听“哧”一声,剑尖已从那大能的后心口刺了出来。 那青衣大能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至死都不明白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而那鬼魅般的女子已经干脆利落地拔出了刺穿他胸膛的长剑,紧接着在半空中一个回身,一剑快似一剑,不等他回过神来,他的丹田气海和咽喉已被刺穿,鲜血和灵气同时涌出,他一个字也来不及说出口,便瞪着眼睛仰天栽倒下去。 这青衣大能死得实在太快太轻易,众人都是一愣,夏侯俨第一个回过神来,大喝一声:“变阵!” 众人回过神来,便即变换阵位,想将那阵法的缺口补上,然而已经迟了一步,那女子手中剑光如龙蛇游走,那阵法的缺口越撕越大。 她在空中虚踏两步,忽然飞身穿过细密交织的光网,直取阵眼所在。 不等众人来救,她手中铁剑已经刺入了阵眼中,刹那之间,血红的符咒从她掌心的归墟印中获喷薄而出,沿着剑身蜿蜒流淌,鲜血般涌入阵眼中。 大阵中如星云般飞快旋转的灵力漩涡忽然一停,随即变成那些阴符般的血红色,一时血光冲天漩涡飞快逆转,一道道鬼影从阵中飞出,反扑向结阵的修士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缠着人撕咬。 阵法的反噬让结阵众人神魂巨震,鬼影的反扑更是雪上加霜,内阵的大能尚能应付,外围的弟子们却是措手不及,有人腑脏破裂,口吐鲜血,还有人被鬼影追得四散奔逃,外围大阵转眼之间已经溃散。 内阵中的大能们见继续结阵反倒给那逆行的阵法提供灵力,当机立断地收回灵力,然而血色的漩涡并未立即停下,仍然不断有鬼影不断飞出,扑向外围的弟子们。 那些大能却顾不上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徒子徒孙们,各自拔出兵刃、祭出法器,将那杏色的身影团团围在中间。 冷嫣将剑从阵眼中拔出,血色的符文仍旧在剑身上蜿蜒,带着阴森不祥的气息,众人都不敢贸然上前,只等着别人先出手试探,自己伺机而动。 冷嫣却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她抬起左手,指尖几缕银色丝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一个金衣大能的身体中。 他眼神一空,脸上表情瞬间消失,手中戒刀原本指着冷嫣,却忽然掉转方向,照着身旁灵宝宗长老的头颅斜劈下去。 那灵宝宗长老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包围圈中的女子,哪里想到防备同伴,等意识到那女子施展了傀儡术时,他的半边头颅已经被刀气削落。 众人对偃师宗傀儡术有所耳闻,但众所周知,修为越高的人越难受制于傀儡术,连同夏侯俨在内,都想不到冷嫣能在转眼之间就将一个渡劫期初境的大能变作傀儡。 金衣大能身旁的同伴生怕他下一个就要朝自己发难,先下手为强地挥起龙筋鞭向他打去。 冷嫣骤然收回傀儡丝,那金衣大能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见同伴忽然朝自己挥鞭,大惊之下立即挺刀相抗,两人战成一团。 其余人以为那金衣大能仍旧受偃师宗主的控制,又有一人提剑加入,与那执鞭的大能联手,终于将他脖颈削断——要让傀儡人彻底无法动弹,只有将之枭首。 那金衣大能至死不知同伴为何突然向自己发难,眼中满是震惊和不解。那执剑之人对上他的眼神,心中隐隐察觉不对,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条柔韧细长的鞭子已经卷住了他的脖颈。 他一转头,只见那执鞭的同伴眼神空洞,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微笑,方才明白过来,原来他襄助的这位才是傀儡。 可等到他想明白已经晚了,那傀儡人手上一紧,只听“喀拉拉”一声响,细而韧的鞭子已将他的脖颈勒断。 不过片刻,已经折损了两位大能,众人直到此时方才真正体会到这偃师宗主的可怕之处——他们根本不知道她的下一个目标是谁,会不会是自己,随时可能有同伴突然对自己痛下杀手。 同伴不再可以信赖,反而成了威胁,他们彼此提防着,戒备着,僵持着。 那执鞭的大能见其他人都盯着自己,忙道:“我不是傀儡。” 另一人道:“你怎么证明?” 话音未落,一道鞭影像毒蛇攻击猎物一般直扑他的面门,执鞭之人道:“我看你才像傀儡!” 那人一直暗暗防备,当即以九节玄铁杖抵挡,两人缠斗起来。 有人喊道:“别中了妖人的奸计!先联手取她性命!” 然而别人何尝不知这是离间之计?可是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都怕腹背受敌,谁也不敢轻动。 冷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待那执鞭的大能将那执杖的拦腰勒断,方才提着剑飞掠上前。 那执鞭的大能也受了重伤,接不住她数招,便被她一剑捅穿了丹田。 鲜血已将她的杏色衣衫染出大片大片的鲜红,她不以为意,又抬手向另一个着绿袍的大能一指。 她只是抬了抬手,压根没有施傀儡术——频繁地操纵渡劫期大能十分耗费灵力,时间长了神魂也难以支撑,何况她还要保留实力,应付可能的变化。 然而那些人被她神乎其技的傀儡术震慑,已经乱了方寸,见她抬手指向谁,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她已施了傀儡术,当即向那绿袍大能发难。 绿袍大能情急之下无法自证清白,只能勉力迎战,冷嫣待他们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没费什么力气便又拿下两人的性命。 不过片时,七个大能只剩下夏侯俨一人还活着,他看着满身鲜血,嘴角含笑,提着剑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向他走来的女子,眼中终于露出惊恐之色。 …… 大能们混战之时,外围的弟子被鬼影纠缠,亦是苦不堪言。 姬少殷一颗心几乎被两股矛盾的力量扯成两半,已经无暇分辨自己此时的心绪。他接住身旁从云头跌落的师兄,那师兄却将他的手挥开,厉声喝道:“叛徒!” 话音甫落,他已跌落在沙地上,追至的鬼影蜂拥而上,顷刻之间便将他啃得血肉模糊,他挣扎了几下,渐渐不再动弹了。 姬少殷什么也没说,只是挥剑将扑向另一个同门的鬼影拦腰斩成两半,那同门转过头,正是不久前赠他符箓的林师姐,她眼中满是谴责,虽然没说话,但他已明白过来,因为那声“小心”,他在所有同门眼里都已成了不折不扣的叛徒。 阵中飞出的鬼影源源不断,姬少殷斩落一个,又扑过来一群,不一会儿,他的胳膊和肩膀都负了伤,不断有同门从半空中跌落下去,鲜血四溅,像是某种妖异的花朵,他却无力搭救,只能麻木地一下下挥着剑。 血光一般的红光笼罩大地,白沙上鲜血肆流,宁谧沙海变成了人间炼狱。 忽然之间,他感到身后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向后吸去。 等他回过神来,他的肩头已经被一只铁爪似的大手抓住,他回头一看,对上夏侯俨扭曲的脸庞。 姬少殷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师尊”,方才明白过来师父竟抓他当了自己的盾牌。 夏侯俨不看他也不理会他,只是将他肩膀抓得更紧,几乎将他的骨头捏碎。 “别忘了,”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变了调,显得有些尖锐,“别忘了这是谁,要是不想让姬玉京魂飞魄散,就别轻举妄动。” 姬少殷心中一瞬间涌出的与其说是悲伤,毋宁说是茫然。 即便知道师父对无辜之人犯下的罪行,但他的心里还是残留着一丝幻想,直到这一刻,直到真相露出狰狞面目,直到真相对着他的耳朵大叫,幻想终于完全破灭。 曾经那么堂皇那么伟岸的尊长,像泥塑的偶人一样坍塌崩裂,变成一堆泥瓦灰土。 他看着那浴血的女子,想说“别管我”,但他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这简单的三个字也说不出来。 女子寒凉的目光水一般从他脸上滑过,她漂亮的双眼没有一丝波澜,她平静道:“小师兄已经死了。” 姬少殷的心脏抽痛了一下,他蓦然意识到他们曾经有过的恩怨,都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了,也许她一直以来只是在他身上寻找姬玉京的影子。 或许从他折断“断春”开始,她已经停止了寻找。 不等姬玉京辨清心里的滋味,女子手中长剑已经出手。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手中剑招没有丝毫的凝滞。 眼看着剑锋已到了他心口,姬少殷平静地闭上双眼。 然而预料中的剧痛并没有来到,千钧一发之际,捏住他肩头的那只大手忽然将他向旁边大力一甩,他被甩下云头,重重跌落在沙地上,肩背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但是他还活着。 在最后一刻,夏侯俨推开了他。 姬少殷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能告诉他,因为在他跌落下来的时候,夏侯俨的咽喉已经被一剑捅穿。 冷嫣面无表情地将剑从夏侯俨喉间慢慢抽出,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门半张着嘴,慢慢仰跌下去。 就在这时,一缕缕白烟似的东西从他七窍中涌出来,渐渐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那是个陌生的男人,即便只是一缕残魂,也能依稀分辨出清俊出尘的模样,可以想见活着时是如何风华无双。 只是眉间一道褶痕给那张脸添上了一些苍凉。 鬼魂注视她良久,叹了口气道:“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他的声音疲惫,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悲哀,好像一个旅人背负着沉重的行囊跋涉了千山万水,走到终点却发现眼前只有一片荒漠,甚至连荒漠都没有,只是虚无。 冷嫣不解其意。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19节 鬼魂又道:“你看到我并不惊讶。” 冷嫣点点头:“是。” 鬼魂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冷嫣握紧手中剑:“郗云阳郗掌门。” 鬼魂轻笑了一声,脸上露出由衷的赞赏之色:“你很聪明,方才一直借力打力,尽可能地保留自己的实力。” 他看了眼她紧握剑柄的手,温和道:“你不妨收起剑,如你所见,我只是一缕残魂,伤害不了你。” 他顿了顿又道:“能伤害你的东西,不是剑能抵挡的。” 冷嫣心头莫名一跳,一股不安的感觉自心底升起,逐渐弥漫开。 就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隆隆的声响,似雷声,又似什么轰然倒塌。 郗云阳的残魂道:“是留在赤地的那几艘战船。” 他抬起手,五指并拢,随即张开,淡淡道:“刚刚炸毁了。” 那些战船中充满了灵力,同时炸毁,非但船上的修士都会死,几座魔城估计也难保。 随着爆炸声的余韵渐渐消失,不远处的偃师宗旧宫忽然缓缓移动起来,不止是旧宫,连远近的沙丘都开始移动。 冷嫣忽然意识到,原来是他们脚下的大地在移动。 不一会儿,她便明白过来,这是阵法,一种超乎常人想象的,无与伦比的阵法,天地、山川、日月星辰和无数鲜血、人命、阴魂、灵气……都成了他手中布阵的工具。 这才是真正的杀阵。 冷嫣道:“你布这么大个局,只是为了杀我?” 郗云阳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复杂而深沉:“你知道我是谁,但是你知道自己是谁么?” 第107章 冷嫣眼中有困惑一闪而过, 这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郗云阳敏锐的眼睛。 鬼魂直截了当道:“你原本的名字叫妘兰,是素心和我的女儿。” 冷嫣从未听过如此荒唐的事,她知道郗子兰身世有问题,但从未将自己和那被调换的婴孩联系到一起, 因为他们的生辰整整差了两百年。 郗云阳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 淡淡道:“我没有骗你。你出生前我们探得你天生拥有强大的羲和神脉, 这对整个清微界来说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许多人都认为素心腹中的孩子正是传唱了数千年的那首谶歌里所唱的那位扫荡六合、廓清寰宇的救世主。” 他顿了顿:“我和你母亲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你的神脉太强大,你母亲怀胎十月, 经脉枯竭,可以说为了生下你耗得自己油尽灯枯。可是……” 他笑着摇了摇头,笑容里满是苦涩和自嘲:“你诞生时的确身负强大的羲和神脉,可是随着你一天天长大,脉象却渐渐开始变化, 到你满月时,至阳的羲和神脉已转变为至阴至邪的夕瞑神脉。你母亲这时候修为几乎尽失,探不出你神脉有异,我只能将真相瞒着她, 反复推算你的命格。” 冷嫣无动于衷, 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郗云阳道:“无论我用什么手段推算,卜筮、星象、易数……结果都是大凶。但我还是存着一点希望, 但愿是我学艺不精, 占卜出了错——素心不惜牺牲自己生下的女儿, 怎么会是带来灾殃和不祥的凶邪? “于是我瞒着你母亲去了迷谷。” 冷嫣的目光终于动了动,她对迷谷并不陌生, 三百年前她曾为了采摘血菩提孤身潜入迷谷, 但她对这块不属于重玄的境地所知甚少, 只知道迷谷的主人十巫早在重玄来到此地之前就是这里的主人。 郗云阳道:“十巫也是上古昆仑的一支,不过早在数千年前便离开昆仑,避居西南的群山之中,重玄在此地立宗,与十巫约定井水不犯河水,将迷谷列为禁地,若有门人擅入,则死亦无怨。十巫一族自古擅卜筮,他们生来眼盲,但能让人看见过去和未来。” 他顿了顿:“我在那里看见了你的命运,不但是你的,还有重玄的,整个清微界的。” 冷嫣抬了抬眼皮。 郗云阳接着道:“我看见百年后山川崩裂,海水倒灌,岩浆肆流,阴煞雾从地缝中涌出来,一起钻出来的还有不计其数、密密麻麻的冥妖,重玄上下在冥妖潮中全军覆灭,然后是生灵涂炭,整个清微界、凡间,全都不复存在。” 他淡淡地一笑:“我不是为自己开脱,不过如果你是我,看到这一切,你会怎么做?” 冷嫣不知不觉已手脚冰凉:“我和郗子兰差了两百岁。” 郗云阳颔首:“昆仑君的传承中有一些禁术,只要有足够的力量,移山填海、偷天换日也能做到,只是到两百年后换个孩子并不难,有不止一种阵法可以做到。” 他轻轻叹了口气:“毕竟去往将来比回到过去容易得多。” 他说得轻巧,但冷嫣知道其中用到的阵法之精深玄奥,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她先前听楚宗主说过,郗云阳的阵法造诣远在他之上,冷嫣一直以为是谦辞,直到现在她才知道此言不虚。 “你大可以趁女儿还是个婴儿时杀了她,何必大费周章换孩子?”她问。 郗云阳道:“你还是不愿承认我是你父亲,但你其实已经信了,对么?” 冷嫣抿了抿唇,她无法否认,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听起来虽然荒诞不经,但心底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切是真的。 郗云阳继续道:“我最后悔的便是没有直接杀了你。我本打算这么做,但是……” 他瞥了眼远处不省人事躺在沙地上的姬少殷:“就连夏侯俨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弟子尚且存着一分真心和善念,何况是父亲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而且你不仅是我的女儿,更是素心竭尽全力生下的孩子,所以最后一刻我心软了。我拔除了你的灵根和神脉,将你留在两百年后,希望你能无知无觉地做个凡人了却一生,然而事与愿违。” 冷嫣道:“你没算到她会被你的徒弟带回重玄当作容器?” 郗云阳摇摇头:“我是人,不是神。天道注定的命运尚且可以卜算窥探,可逆天而行,命线早已乱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冷嫣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的心好像被一层冰封了起来,只有麻木:“你大可以把真相说出去,别人只会称颂郗掌门大义灭亲,为何要从别处偷个孩子来充数?” 郗云阳的神情忽然变得固执:“因为妘素心的女儿不能是妖邪。” 冷嫣默然。 郗云阳重又变得漠然,仿佛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干:“抱来的那个孩子身上流着妘氏的血,不过毕竟父辈世代都是凡人,灵根和神脉都很弱,我用自己的半条灵根和半身灵力捏了一条假的,又将她的面容略作改变,你们本来就有亲缘关系,长得有些许相似。” 他顿了顿:“我一直拖到你周岁时才将孩子调换,再晚你的神脉长成,便无法拔除了。且那时候素心已经时日无多,卧床静养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以为她没有心力照看孩子,更容易瞒天过海。谁知我还是低估了一个母亲的直觉。” 冷嫣听见“母亲”两字,心底涌起一股陌生的感觉,长久以来,她对母亲的认识完全来自冷家那个女人,她不像她丈夫那样动辄打女儿,但她的冷漠有时比棍棒和耳光更令人难捱。 她知道世上还有另一种母亲,温柔、慈爱,对孩子无微不至,但那是冷耀祖的母亲,不是她的。 妘素心大约也是这样的母亲吧,所以她能看出襁褓中的婴孩不是自己的女儿。 郗云阳接着道:“素心立即就发现孩子被调换了。那天夜里她屏退了所有下人,将我叫到玄委宫与我对质,她毁了自己的本命法器打伤了我。她本来想杀死那婴孩,但最终没忍心下手。” 他看着冷嫣道:“如果你的母亲心肠再硬一些,说不定就没有后来那些事了。” 冷嫣道:“她……知道她的孩子活着么?” 郗云阳摇摇头:“我告诉她那不祥的孩子已被我亲手杀了。若是让她知道你还活着,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找回来,那便是你的母亲。” 冷嫣心口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钝钝地一痛。 郗云阳道:“她本来想把真相公之于众,但最终她选择了沉默,因为这个孩子不仅是她的孩子,也是清微界的希望。越来越频繁的冥妖潮让所有人身心俱疲,所有人都盼着谶歌里的羲和传人降世,结束这一切灾祸和苦厄。” 冷嫣道:“你少了半条灵脉半身修为,所以对上雌冥妖只能以身殉阵。” 郗云阳道:“我逆天而行,遭天谴是早晚的事。” 冷嫣道:“偃师宗是怎么回事?” 郗云阳抬头向那座黑色的死城望了一眼:“要更改天命,单凭我一己之力是不够的。” 他又扫了白沙上斑驳的鲜血:“和这些人一样,他们是祭品。” 冷嫣不寒而栗,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也许早就疯了。 郗云阳接着道:“虽然我拔除了你的邪脉和灵根,但是天地亦有气数,气数将近,必定妖邪横行,要为天地续命,自然需要非同寻常的牺牲。” 他顿了顿:“偃师宗传承自昆仑,血脉甚至比昆仑五姓更纯净,用他们的血去祭祀大阵,清微界的气数才得以延续下去。我虽然将你的邪脉拔除,但我也不知道这邪脉之根是否除净,会不会在我身死道消之后出什么意外,所以我提前分出一片残魂,蛰伏在夏侯俨的神魂中,便是防着这一天。” 冷嫣道:“这几百年来,你一直把夏侯俨当作傀儡操纵着?” 郗云阳闻言摇摇头:“你太高估我了,我不会偃师宗的傀儡术,一片残魂数百年受着活人灵府中魂火的炙烤,能保全自己已是不易,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沉睡,对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不过我也曾醒来过几次,趁他不备时借他的躯壳做些事。” 冷嫣忽然想起自己刚到重玄不久时,有天半夜醒来,看到掌门师伯站在她床前定定地看着她,她揉了揉眼睛,他立即就消失不见了。后来她一直以为是她睡糊涂了,错把梦境当成了现实。 现在想来,或许那并不是梦吧。 但真相已经毫无意义。 “这次彻底醒来,是因为你神魂中的邪脉醒了,”郗云阳望着冷嫣,轻声道:“你实在不该回来的。” 冷嫣也一瞬不瞬地直视着他,忽然一哂:“你以为你是谁?” 郗云阳不发一言地看着她。 冷嫣道:“你借着大义当幌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随心所欲地决定别人的生死和命运,你以为自己是神么?还是天道?” 郗云阳自嘲地一笑:“你的父亲只是个受尽天道愚弄,却无能为力的懦夫。” “我心爱的女子付出了性命的代价,我亲手拔去了女儿的灵根灵脉,让她在凡间受尽苦楚,又被剐碎神魂,现在我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再死一次。” 他顿了顿道:“昆仑君从来不是一种荣耀,而是一个诅咒,负山前行的人怎么能妄想拥有那些美好的东西?” 冷嫣忽然觉得面对这样一个人,说什么都是多余。 她握紧手中剑:“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没有父亲,没人有资格决定我的生死。” 大地停止了震颤,城池和沙丘消失了,满地的鲜血和尸首也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天地间仿佛只有一个傀儡和一缕残魂。 放眼望去,大地平坦、荒芜、苍凉,在这个地方,甚至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 然后眼前的地面缓缓出现一条细缝,一道清冷的光从裂隙中渗出来,如同从地心伸出的一把巨剑,缓缓地移动,将大地割出一道道凹槽。 冷嫣握着剑飞至半空,从空中俯瞰,那些弯曲的凹槽像是符咒,又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阵法,更不知如何破解,但她还是紧握着手中剑,凭着方才记下的沙丘、星辰的方位,在心里推算着生门的所在。 大地上很快便布满了符文,清光消失的时候,大阵中央忽然出现一个人,那人坐在一张银光织就的席垫,漂浮在半空中。 那是个鸡皮鹤发的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老得连眉眼的模样都看不出,只能从衣袍勉强辨别是个女人。 她的眼睛无神而浑浊,直直地望着前方。 冷嫣对上那双空洞的眼睛,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酸楚。 她的目光落在她搁在膝头的苍老的手上,她的手里握着一串铃铛,很小的一串,只有襁褓中的婴儿才戴得上,而串起铃铛的红绳已经褪得看不清颜色。 老人抬起手,木木地晃了晃铃铛,断断续续的昆仑谣响起来。 冷嫣忽然明白过来那是谁。 第108章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20节 归墟上一片沉寂, 树神不在时,上古神木好像也失去了生机,满树白银似的叶片纹丝不动,只有缓缓流淌的弱水将一叶叶载着亡灵的小舟送到树下, 依旧有无数亡灵匍匐在树下, 祈求神树眷顾。 若木一靠近神树, 便感到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涌入四肢百骸中, 枝叶无风而动,树叶发出泠泠淙淙的声响, 像是在欢迎祂的到来。 祂收起傀儡小龙,落在巨树前。 自诞生之日起,祂与神树之间便有一种自然而玄妙的联系,古老的神木不能言语,却能以另一种方式与祂“交谈”, 比最古老的语言更古老,甚至超越了语言。祂诞生之初,树便用这种方式将自己数万年的记忆交给了祂。 若木闭上双眼,将手按在神木粗糙的树干上, 原本冰凉的树干慢慢温热起来, 像是有什么在慢慢苏醒。 不过离开数月,祂感到神木似乎苍老了一些, 祂不禁有些诧异。祂明白世间万物都无一例外地走向衰朽, 可是两百年来祂从未感觉到树的老去, 因为两百年在神树数万年的生命中不过如弹指一瞬。 这是祂第一次感到树的生机在流逝,在祂想明白这件事以前, 心里便涌出了一股淡淡的惆怅。 神木好像感觉到了祂的心绪, 温厚的灵力丝丝缕缕地涌入祂的掌心, 仿佛在宽慰祂。 “你老了。”若木在心里道。 树也用自己的语言回答祂:“我已时日无多。” 若木道:“为什么?” 神树像是笑了:“日升月落,草木荣枯,都是理所当然的事。生死交谢,便如寒暑之递迁,天地亦有终极,何况一棵树。” 若木心头微微一动:“是因为那首‘新神降世旧神哭’的谶歌?” 神树道:“这世上有许多谶歌和预言,无论人还是鬼神都想探知天机,然而就如管中窥豹,谁能窥得全貌?” 若木道:“连神也不能够?” 神树道:“连神也不能够。” 祂顿了顿:“谁为新?谁为旧?何为生?何为死?生者以生为生,而死者将生为死。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与死又有何异。” 若木蹙了蹙眉:“你又在和我打机锋。” 神树宽和地笑起来:“你心里有很多疑问。” 若木:“是。” 神树沉吟:“我能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可是知道这些事也许只是徒增痛苦,你还想知道么?” 若木迟疑片刻,坚决道:“是。” 神树沉默下来,树叶也停止了轻唱。 良久,祂沉沉地叹了口气:“那我便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来吧,我的孩子。” 话音未落,一片白光将少年整个笼罩住,片刻后,祂消失在了白光里。 …… 冷嫣看着眼前神情麻木的老妪,感到一阵阵发冷,冷得骨髓都似结了冰,她紧紧地握着剑柄,握得指节发白。 郗云阳的残魂不紧不慢地飘到那风烛残年的老人身旁,将半透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肩头,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老妪似乎完全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只是一下一下地摇着手中的昆仑金铃。 郗云阳抬眸看向冷嫣:“这是你的母亲。” 他顿了顿:“准确说来,是你母亲的躯壳。她死前立下与我死生不复相见的誓言,然后毁了自己的魂魄,我赶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说起这些往事,他的眼神空洞,好像在说旁人的事,只有目光落到老人身上时,眼底才泛起温柔的眷恋。 “我把她的尸骸留了下来,用灵药保存至今,”他接着道,“让她死后亦不得安宁,便是为了这一天。” 冷嫣感到一阵恶心反胃。 郗云阳道:“尽管你不愿承认,可你终究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因此无论如何你都逃不出用生父的魂魄加上生母的血布下的诛邪阵。” 话音甫落,那老妪那斑纹弥补的苍老脸庞裂开无数道口子,不仅是脸庞,她的手、胳膊,浑身的肌肤都像被割了无数道血口子,千万缕红丝线般的血丝涌向冷嫣。 冷嫣挥起长剑想要斩断那些细如蛛丝的血线,然而就像亲缘血脉无法斩断,这些血丝也难以斩断,青锋扫过,血线断而复连,绵绵不绝地涌向她,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她的傀儡身躯,刺穿她的灵府,缠绕住她的神魂,然后毫不留情地勒紧、绞杀。 冷嫣仿佛又回到了神魂被凌迟的那个夜晚,只是现在凶器成了她生身母亲的鲜血。血线如利刃将她的神魂割裂。 只因为她生而不祥,所以这样就应该承受这样残酷的惩罚么? 她不认。 如果所谓的大义容不下一个无辜的婴儿,如果清微界的存续要用无辜者的鲜血来献祭,那就让一切毁灭吧。 神魂的裂缝中,浓黑的阴煞气喷薄而出,迅速弥漫至她奇经八脉和四肢百骸中。 昆仑谣的曲调依旧在耳边断断续续地回响,就像古老的呓语,而她的邪脉一经显形,那原本温柔的曲调陡然变成了尖锐的嘶喊,利箭一般刺入她的耳膜,直达她的神魂。 郗云阳在一旁静静看着,眼中像是笼着浓雾,他的声音亦无悲无喜:“你的邪脉已经复苏,这是上古昆仑诛邪阵,专克夕暝邪脉,这回你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他顿了顿:“妘兰,你放弃吧。” 即便冷嫣早已习惯忍受疼痛,但还是疼得沁出了冷汗。冷汗淌进她眼中,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仍然死死地盯着郗云阳的脸。 她的喉头一甜,腑脏似乎也已破裂,她强行将血腥气压下,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带血的字:“绝不。” 郗云阳叹了口气,随即残魂化作了点点银芒,飘散在黑暗的虚空中,犹如星光点点。 紧接着星光沉入大地,符文闪着银光,化成二十八道剑影,一齐向冷嫣攻去。历代昆仑君用的大多是传承自昆仑的六十四卦剑法,然而同一套剑法却被他们各自衍生出无穷的变化。 即便只是剑影,威力也远胜一般渡劫期的高手。 何况冷嫣一边忍受着神魂的剧痛,一边还要抵挡着阴煞气的反噬。 她执起手中长剑飞身而起,向着逼近的一道剑影斩去,又回身格开另一道剑影的袭击。 郗云阳的声音自虚空中传来,也和周遭的黑暗一般空洞:“别再作无谓的抗争了,这昆仑诛邪阵中蕴藏着历任昆仑君的剑意,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说话间,冷嫣身上已多了几道伤口,脸颊也被剑硬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可她只是抬手抹了抹脸颊上渗出的血,便继续与剑影缠斗在一起。 “这又是何苦?”郗云阳叹了口气,“凭你一己之力绝无可能活着出去。” 冷嫣无声地一笑,重重地咬了一下嘴唇让自己清醒,然后如疾风迅电一般将一道剑影斩成了两半,那剑影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啸声,重归黑暗之中。 然而这一击也让她付出了惨痛代价,同时有两道剑影趁她斩杀时攻她空门,一道刺入她左胁,一道扎进她后心。 郗云阳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忍:“放弃吧,这样下去也只是多受些痛苦而已。” 女子杏色的衣裙已经被自己的血染得殷红,然而她还是一下一下地挥着手中剑。 郗云阳终于沉默下来,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一次次被剑影刺入身体,又一次次地挺剑迎上去。 阵眼中的老人已经阖上双眼倒了下来,现在她以仰卧的姿势漂浮在半空中,无数血线从她遍布全身的无数细小伤口中渗出来,绞杀她女儿的神魂,她的血脉,她的爱意,连同那寄寓着深深祝福的昆仑谣,都被他当成了杀戮的工具。 这漫长的过程对他又何尝不是一次凌迟? 阵中的剑影渐渐减少,但还有数十道。冷嫣不知自己受了多少道伤,伤口中一股股阴煞雾如黑云般将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她在浓雾中抬起头,看着无星无月的苍穹,眼中似有冰冷的火在燃烧。 一柄剑影逼至她喉间,她提了一口气想躲开,然而力不从心,眼看着剑尖就要刺穿她咽喉。 这大约就是结束了,她想着,心里涌出一股空空茫茫的遗憾。 在濒临死亡的时候,她想到的不是未报的大仇,却是那嘴硬心软的漂亮少年。 祂去归墟的时候,她只当不久就会见面,谁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呢? 就在冰凉的剑锋刺破她肌肤的时候,忽然一道白影从她眼前闪过,只听“锵”一声响,一道金光将那致命的剑影格挡开。 冷嫣定睛一看,出现在阵中的是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那肇山派的老道。 郗云阳的声音在阵中响起:“是你。” 老道仍旧一身半旧的黑白道袍,花白头发用桃木簪胡乱一束,手里拿着一把破蒲扇,与平日一样落魄,但神情却严肃得像是换了个人。 他沉声道:“是我。” 冷嫣猜到老道身世不简单,但万万想不到平常这么怕死又怕事的一个人,竟会出现在阵中。何况要闯进郗云阳布的阵中,他的阵法造诣必定不在他之下。 老道像是猜到她的疑惑,简明扼要地解释道:“老朽的真名是勾龙生,曾是偃师宗左护法。” 不等她说什么,郗云阳道:“你早就叛出了偃师宗入了魔道,何必淌这趟浑水。” 老道一哂:“勾某叛出宗门是我和楚江客的私怨,偃师宗上下几百口人的帐勾某却要同你算一算。” 他顿了顿:“何况这姑娘救过我两个不肖弟子,是勾某的恩人。勾某是吃粮米的俗人,可不懂什么大义大道,只知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冷嫣伤得再重也没流过一滴泪,此时眼眶却有些酸胀起来。 郗云阳道:“你全盛时或许还有一战之力,但你修为几乎散尽,自身难保,入阵也只是平白多折一条性命罢了。现在翻悔,郗某还能送你出阵。” 老道爽朗一笑:“勾某这辈子快意恩仇,活得够本了,就算死在这里也问心无愧。不像有的人害了妻儿害朋友,忙活了一辈子,连个人样都没有,全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郗云阳不以为忤,丝毫不见恼羞成怒,只是淡淡道:“郗某言尽于此。” 话音甫落,悬停在半空中的剑影又齐齐向两人攻去。 勾龙生左手提剑,右手执扇,一边对付一道剑影,一边对冷嫣道:“这种冥顽不灵的东西,跟他多说一句都是白费口舌,你别认他这个爹。” 冷嫣本来已如强弩之末,但身边多了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她不知怎么忽然又有了力气,她得活着将这老头带出去。 勾龙生虽然只剩下元婴修为,但他的剑法身法都不是一般元婴修士可比,而剑影毕竟只是大能残存的剑意,不如活人灵活机变。 凭着左手剑右手蒲扇的自创功法,他竟然也能与那道剑影战个平手。 老道一边帮着冷嫣应付剑影,一边琢磨破阵之法,只要是阵法必定有破绽,再残酷的杀阵也必留有一线生机,这是连郗云阳也无法违逆的。 他迈着禹步,在阵中游走着。 郗云阳似乎察觉到他正在寻找破阵之法,立时有三道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攻去。 冷嫣被另外四道剑影缠住,一时来不及回身去救,老道格开一道,另外两道却是闪避不及,扎透了他的身体,一道刺入他肩头,另一道没入他丹田。 就在这时,忽有一道极细弱的灵光从他眼前闪过。 他高声喊道:“这是鬼遁之局上叠蛇妖娇,乙奇合九地杜门……” 冷嫣的阵法造诣也不差,被他一点,很快便推算出生门所在。 勾龙生道:“别管我,此阵一直在变化,生门顷刻就会关上。” 剑影往他丹田刺得更深,他痛嘶了一声:“告诉青……青溪……他……他其实是……楚江客的遗腹子……” 冷嫣斩开一道剑影,飞身跃入剑阵中,将老道提溜了起来:“你亲口告诉他!” 说罢,她一剑劈开生门,将老道从阵中扔了出去。 多谢你舍身来救我,看着生门在眼前合上,她在心里道。 可是她知道自己逃不出去,她低头看了一眼将她钉在阵中的无数血线,这是只有她自己才能了结的命运。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21节 第109章 二十八道剑影都被冷嫣斩断, 散落的星芒汇聚成最后一道剑影,悬停在她五步之外,在黑暗中闪着寒冰似的微光。 冷嫣忽然意识到那是谁的剑。 郗云阳,她血脉上的生父, 传说历代昆仑君无出其右, 只有现在的谢爻或许能与之一较高下。 “让我看看你的剑。”郗云阳道, 他云淡风轻地道, 仿佛只是父女之间的切磋。 若是没有造化弄人,说不定这便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事。 话音甫落, 剑气已如疾风席卷而来,金戈相击之声不绝,转眼间他们已过了上百招,冷嫣的右臂添了一道新伤,伤口叠着伤口, 鲜血汩汩地流出来,衣衫已经被血浸透,血从衣袖上滴落下来。 冷嫣满不在乎地甩了甩,将剑换到左手, 双眼灼灼地凝视着剑影。 郗云阳赞叹道:“没想到短短两三百年你能修到这个程度, 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可惜。” 冷嫣淡淡道:“多谢你们给我的天分。” 郗云阳道:“这不是凭天分就能做到的。” 冷嫣道:“那就多谢你们给我的一切。” 郗云阳叹了口气:“你可以怨我, 但不该怨你母亲。” 他一边说着, 剑影的攻势却一次比一次凌厉, 冷嫣的剑也越来越快,任谁也想不到她的神魂正被血线撕扯着、切割着, 连她自己似乎也感觉不到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遭遇过这样势均力敌的对手, 也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交锋, 为了对付谢爻,她将重玄六十四卦剑法翻来覆去地研究了三百年,方才那二十八道剑影的万端变化不离其宗,然而郗云阳的每一招剑法都是奇峰突起。 渐渐的,她忘记了灭绝人伦的血阵,忘记了来自至亲的诅咒,她的心沉静下来,一切杂念像泥沙沉入湖底,她的手中只有剑,心中也只有剑。 她又想起小时候第一次拿起剑时心头的悸动,当剑锋带起飒飒凉风时那畅快的感觉,当执剑起舞时那犹如翱翔天际般的畅快和自由。 她的剑越来越快,身法越来越轻灵,她的魂魄仿佛变成了一只飞鸟,扑腾着双翼,挣脱了血脉亲缘织就的罗网,挣脱了命运的泥淖。 剑是托举她凌风翱翔的羽翼,也是支撑她站立的脊梁。 她的招式越来越简单,剑意也越来越纯粹,大道至简,再繁复诡谲的招式和变化都比不上一颗剑心。 在这样质朴无华又光芒万丈的剑意面前,连郗云阳也不禁肃然。 他想起小时候和妘素心一起学剑,那时候他还不是昆仑君,她是他的小师妹,师父告诉他们,人不负剑,剑不负人。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这犹如展翅欲飞的鹏鸟般的身影忽然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在那一瞬间,他感到自惭形秽。 有没有可能是他……错了? 这念头一起,他的剑影蓦地一滞。 绝顶高手从来不会错过这样转瞬即逝的良机,剑风带着万钧之力狂啸而来,犹如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光辉耀目的剑光刺得郗云阳无法逼视。 她高高跃起,一剑将郗云阳的剑影从中间劈成两半。 郗云阳的残魂也仿佛被斩成了两半,他重新在阵中显出半透明的人形,只是魂影比方才更淡得多,仿佛风一吹就要消散。 他确实已将消散,这缕残魂与杀阵相连,阵会随着女儿的死消散,他也将不复存在。 他再也做不了什么,也不需要再做什么,只是悲哀的望着浑身是血的女儿。 冷嫣落到地上,也已筋疲力竭,她的眼前猩红一片,几乎无法视物,但她还是拄着剑支撑着自己,挺直脊背,直视鬼魂的双眼:“我很清楚我是谁。” 她平静道:“我不是凶邪,也不是怪物。” 有人为了给她一线生机不惜牺牲自己,有人雪中送炭舍身闯入杀阵来救她,她救过人也帮过人,有人在乎她,她也有在乎的人。 她被伤害过,被辜负过,被欺骗过,亲人视她为仇雠,但她在死后却有了新的家人。 她的一生或许比别人多些坎坷,但是也曾有人给过她赤诚心意和脉脉温情。 她有牵挂,所以她永远不会变成怪物。 “可是你永远逃不出去。”郗云阳道。 冷嫣笑起来,双眼中一片澄明:“即便死在这里又如何?我是作为一个人死的,不是一个怪物。错的是你。” 阵中的天地开始震颤,狂风骤起,大地发出隆隆的声响,天穹出现道道裂纹,诛邪阵快要破裂了,而冷嫣的神魂将会与之同归于尽,永远埋葬在阵中。 纠缠着她神魂的血线一根根绷断,丝弦崩裂般的声响不绝于耳,每绷断一根,冷嫣便觉神魂被扯去了一小片,她的意识已渐渐涣散,但她已不在乎。 直到最后她都没有低头,她对得起自己,亦无愧于天地。 最后一根血线绷断,老人的躯壳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起来,她身体里的血已几乎流光了,整个人缩得更小,但她无神的双眼仍旧凝望着天空。 昆仑金铃从她干枯的手中脱了出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弯月般的金色弧线,洒出星星点点的乐音。 冷嫣心中忽然若有所失,下意识地伸出手,那串铃铛便落到了她手中。 紧接着她便倒了下去。 一股暖意从铃铛流入她的身体中,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不断缩小,变轻,被一团云雾般轻软又温暖的东西包裹着,落入一个温暖又馨香的怀抱中。 有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一首简单的曲子,她认得那曲调,因为她不知听过多少遍。她忽然感到困倦又安心,但她还是竭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抱着她的人。 然而她什么也看不清,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光晕。 妘素心抱着女儿小小的魂魄,就像许多年前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她淡得只有一道模糊的虚影。 但她的目光就像一支利箭,把郗云阳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他想唤一声“素心”,可喉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妘素心看向他的目光里其实什么也没有,没有爱,甚至也没有恨,只是漠然。 良久,郗云阳终于找到了他的声音:“你一直在……” 妘素心淡淡道:“兰儿出生的时候我在昆仑铃里留了一点神识,本来只是想再看看她。” 她顿了顿:“我做不了什么,但我一直在,你对她做的一切,他们对她做的一切,我都看到了。” 郗云阳好像一下子被抽去了浑身的骨头,他用来说服自己的一切,就像沙子堆起的楼阁,瞬间崩溃瓦解。 妘素心不再多看他一眼,说完这句话,她便抱着女儿转过身向茫茫的原野中走去。 轰然一声,碎裂的苍穹片片砸落,大阵瞬间崩塌。 …… 若木再次回到神木之前,恍惚觉得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弹指。 小银人若米却是急得团团转,看见祂顿时如释重负:“神尊总算回来了!” 若木道:“我进去了多久?” 若米道:“神尊足足消失了二十一天!” 若木点点头。 若米又问:“神尊这次闭关入定还顺利么?” 若木“嗯”了一声。 若米道:“想知道的事也都问清楚了么?”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管得太宽有僭越之嫌,连忙捂住嘴,小心翼翼地觑着主人的脸色,可神尊却没什么表示,既没有瞪他也没有斥责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小银人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主人去而复返,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但他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模样没什么变化,可看着就是像换了个人似的。 不知是因为眉眼变得沉静了?还是目光变得深沉了?还是因为不再自称“本座”了?总之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小银人摸着下巴琢磨着,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已经被主人一把塞进了袖子里。 若米本想鼓起勇气向主人提议这次出归墟换片叶子当差,然而他刚从袖口探出头来,又被摁着头塞了回去。 若木从腰间锦囊里取出一张剪得坑坑洼洼的金箔,嘴角微微挑了挑,轻轻吹了一口气,金箔立即化作一条赤金色的小应龙。 祂摸了摸龙角:“小蛇,带我去找她。” 话音甫落,祂已骑在了龙背上,金龙甩了甩粗短的尾巴,昂首向着天穹飞去。 出了归墟便是阳世,应龙在云海上翱翔,若木坐在龙背上给冷嫣传音。 没有人回答。 祂等待了一会儿,又给肇山派掌门传音,可一直无所事事的老道竟然也没有任何声息。 若米在祂袖管中瓮声瓮气道:“不知道离开这么多天,冷姑娘那边怎么样,可惜归墟与阳间不能互通音信,冷姑娘这么久没见到若米,怕是要挂心呢……” 若木没理会这自作多情的叶子,转而给石红药传音,这回总算有人回答了。 石红药急得都快哭了:“神尊你总算回来了!宗主她出事了!” 令她意外的是,树神没有她料想的那般焦急,祂只是道:“怎么回事?” 石红药也顾不上深究,便将几大宗门如何联兵如何进攻赤地,夏侯俨等大能如何破偃师宗密阵,冷嫣又如何独自迎战的事说了一遍。 “宗主设了护阵,将我们封在正殿中,我们也看不到外头的情形,宗主离开了大半个时辰,忽然地动山摇,李掌门听见动静脸色大变,说宗主有危险要去帮忙,便即出了护阵。” 她顿了顿:“我们想跟着出去却被阵墙挡了回来。” 若木安静地听她说完,也只是波澜不惊地说一声“知道了”,便即断开了传音。 石红药的声音不小,若木也没避着小银人,若米从头到尾听得一清二楚,大骇道:“神尊,冷姑娘和李掌门不会出事吧?我们能赶得及回去救他们么?” 若木道:“无事。” 若米越发感到主人与平日判若两人,一定是入定那段时日发生了什么事,可他不敢多问。 傀儡龙其貌不扬却身强体壮,一路神行,不到一个时辰便赶到了沙碛中。 云翳散去,惨白的月光照亮了一片狼藉的沙碛。 阵法的痕迹消弭于无形,沙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十具尸首,鲜血将白沙染得斑驳一片。 若木一眼就看到了一动不动躺在沙地上的冷嫣,她的傀儡躯壳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伤口,血将她的衣衫浸透,在月光下乍一看好像穿了一身玄衣,只有一小片衣摆还能看出原来的浅色。 那一小片浅色灼得祂的双眼一痛。 她的身旁坐着两个人,也都受了伤,一身狼狈,一个是肇山派掌门,另一个则是姬少殷。 听到龙吟声,两人抬起头来,老道看见祂,好似忽然卸下了一副重担,姬少殷的神情则复杂得多。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22节 若木收了傀儡龙,落到地面,跪坐在冷嫣身旁,轻轻将她被血粘在脸颊上的发丝拨开。 老道欲言又止:“神尊,宗主落入郗云阳布下的杀阵中,又遭阴煞气反噬,神魂损伤太重,老朽医术不经,无计可施……” 姬少殷道:“在下魂魄中的千叶莲子能不能用来……” 若木打断他:“千叶莲子能补人的魂魄,补不了神的魂魄。” 祂顿了顿道:“她也不会再欠别人什么。” 他说着从乾坤袋里取出瓶灵药扔给老道,迟疑了一下,又取出一瓶抛向姬少殷。 姬少殷接了药道了谢,却没有服用。 若木小心翼翼地将冷嫣抱起来,傀儡龙从祂袖中飘了出来,转眼间变作一条小龙。 若木抱着冷嫣乘上飞龙,让她枕在自己膝头。 姬少殷追上几步:“你要带她去哪里?” 若木没有回答他,只是拍了拍龙背:“走吧。” 应龙长啸一声,向着归墟的方向飞去。 第110章 回归墟的路上, 应龙飞得比来时慢得多,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冷嫣一身的伤口在晨光中显得触目惊心,小银人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地移开视线, 而若木却只是轻轻握着她的手腕, 耐心地将一缕缕细若游丝的灵力输入她经脉中。 祂必须万分小心, 因为她的经脉千疮百孔, 神魂支离破碎,注入的灵力稍强一些就承受不住。 好在始终有一股温柔的灵力守护着她的神魂和心脉, 就像一点微弱的火光替她驱散逼近的黑暗,正是有这缕灵力的保护,冷嫣才能活着等到若木归来。 到得归墟,一直守着她灵魂的那股灵力方才缓缓散去,一个虚淡的影子出现在若木面前。 若木立即明白这影子是谁, 因为她的眉眼和冷嫣很像。 妘素心那缕微弱的灵力已几乎耗尽,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默默地望着人事不省的女儿,眼中满是不舍和担忧。 若木道:“放心。” 影子抬头看了祂一会儿, 接着郑重地一礼, 慢慢化作点点微光散去。 若木将冷嫣带回树中的神宫,将她放在床榻上, 小心翼翼地探入她的灵府, 把她的神魂取出来。 她的神魂受到诛邪阵和阴煞气的损害, 早已支离破碎,比祂第一次在归墟见到她时还虚弱, 已经无法凝聚成人形, 只有稀薄的一团白影。 若是没有妘素心的灵力守着, 这片魂影早就在大阵崩塌时消散了。 祂抱着这团魂影走进神宫深处的灵池中,将她轻轻放在池水中,氤氲着草木清香的精纯灵气顿时将她整个包裹起来。 若木在池边坐了许久,然后回到卧榻前,用弱水把冷嫣的傀儡躯仔细清洗干净,用灵力补上伤口,很快傀儡躯恢复了原状,但体内没了冷嫣的神魂,这具躯壳便失了神采,仿佛从珍珠变成了鱼目。 这实在不是一副很好的躯壳。 虽然明知傀儡躯不会冷,祂还是下意识地拉过锦衾替她盖上,接着祂走出卧房,施术将整座寝殿封了起来。 祂走出宫殿,回到归墟上,拣了根枝桠坐下,然后指尖虚虚地一点,一缕灰白黯淡的雾气出现在半空中,雾气慢慢凝聚成人形,清俊眉眼依稀可辨,然而神情却是说不出的痛苦和颓败。 郗云阳看了若木一会儿,缓缓道:“阁下为何要救郗某?” 诛邪阵破,他一缕残魂作为镇魂之灵,自然也该消散在天地间,可就在最后一刻,却有人出手将他重又凝聚起来。 若木一哂:“我不是救你,只是见不得你死得那么容易。” 郗云阳不以为意:“阁下想怎么折磨郗某,悉听尊便。” 他并不惧怕酷刑,再残酷的刑法也比不上妘素心的一个眼神。 若木道:“你可曾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 郗云阳沉默片刻,仍是颔首:“郗某并不后悔,只恨自己当初当断不断,未能防患于未然。” 若木并无愠色,像是一早便料到他会这么说,祂只是点点头:“那我就让你看看,你一辈子奉行的大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祂说着一拂衣袖,郗云阳只觉眼前一黑,随即又亮了起来,转眼间,他们已身处一个巨大的冰窟中。 这冰窟与重玄山中的玄冰窟有些相似,不过要高广得多,也深邃得多。 “这是何地?”郗云阳问道。 若木道:“昆仑山下,不过你所见到的只是个残影,如今这洞窟中已经充满了阴煞雾。” 郗云阳道:“这是昆仑的故地?” 若木道:“昆仑立宗不过六千年,你看到的残影是一万多年前的景象。” 祂说着往洞窟深处走去,郗云阳的残魂不再多问,默默跟了上去。 越往深处走,洞窟便越高广,光线也越幽暗,郗云阳有种他们正在走向世界尽头的错觉。 又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周遭变成了漆黑一片,即便以修士的目力也是伸手不见五指。 若木取出颗鲛珠,微微泛青的冷光照亮了他们周围方寸之地。 他们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郗云阳看到眼前出现一道石阶。 两人沉默地沿着石阶往下走,周遭阒然无声,只有若木的脚步声在空空的洞窟中回想。 不知沿着石阶走了多久,脚下隐隐传来声响,听不真切,似有人在哭号,又似野兽的嘶吼,那声音似乎能穿透人心,让人不由自主感同身受地悲戚起来。 郗云阳没有多问,只是继续跟着若木往地底深处走。 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渐渐的好似就在耳畔。 若木终于停下脚步,抬了抬手,黑暗中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起,起初犹如萤火,渐渐的越来越亮,竟是无数青白的魂火,那些魂火扭曲着,伸缩着,变换着,隐隐能看出兽类的形状,却不同于郗云阳见过的任何一种灵兽。 魂火逐渐将周遭映亮,郗云阳这才发现他们身处的地方是个高广的圆形洞窟,抬头几乎望不见窟顶,九根数十人合抱的岩柱矗立在洞窟中,一根在中间,其余八根环绕在周围,每根岩柱四周都萦绕着充沛的灵气。 岩柱中间是一个刻满符咒的圆形祭坛。 而每根岩柱顶上则用玄铁链锁着一种巨大的异兽,玄铁链穿过牠们的四肢、躯干,将其牢牢绑缚在柱身上,莹蓝的血液从牠们的伤口里流出来,顺着岩柱上的凹槽淌下来,沿着回环盘绕的符咒汇聚到中间,化作冲天的灵气升腾起来。 这些异兽面容犹如美丽的女子,头上生角,身躯如马,银白的鳞片从后背一直蔓延到龙一般的长尾上,那种哀婉悲戚又绝望的哭声便是他们口中发出来的。 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从他们美丽的眼睛里滚落下来,落到地上,变成一缕缕不祥的黑雾,顷刻间便渗入地下不见了。 郗云阳认出了这种不祥的雾气,也隐隐猜到了这些异兽是什么,他以为世间不会有什么动摇他心神的东西,但眼前的景象还是令他阵阵发寒。 “昆仑峰下锁乘黄,”若木道,“这些便是世间仅有的九只乘黄雌兽,所谓的阴煞雾,只是这些瑞兽年复一年的眼泪和怨气罢了。” “是谁?”郗云阳问道。 若木掀了掀眼皮:“你已经猜到了,不是么?” 郗云阳默然。 若木道:“将乘黄兽锁在这里的人便是昆仑宗的祖师,他不是昆仑君,不过第一任昆仑君便是他亲手培养的。” 郗云阳不寒而栗:“为什么?” 若木平静道:“这方天地中原本没有清微界和凡界之分,数万年前上古神明纷纷陨落,灵气复归天地,泽布苍生,渐渐生出了飞禽走兽、人、妖、魔和山精水魅,苍生各凭天分灵根修炼。渐渐的,有人发现天地间的灵气太稀薄太分散,如此修炼太过缓慢,便有一位不世出的大能联合各族族长、妖王与魔君,在昆仑峰下布下这大阵,用上古留下的九头神兽乘□□阵,以昆仑峰为枢轴,将天地间的灵气汇聚到一起,生生造出了一个清微界来,从此才有了仙凡之分。 “那些大能和妖魔妄图用这大阵为他们汲取天地间的灵气,助他们得道飞升,却不知自己弄巧成拙,他们逆天而行,致使阴阳失衡,上古神兽的怨气渗入地脉,化身为冥妖,一次次地为祸人间。” 祂顿了顿道:“这便是你不惜负妻杀女守护一生的东西,你的大义。” 祂的声音平静冷淡,并没有什么讥嘲得意味,但郗云阳只觉这一切荒谬得像个笑话。 他为之奉献一切、牺牲至亲的大义,原来是一个邪恶的阵法,一个虚假拙劣的“仙界”,一群人不知餍足的贪欲。 他一直平静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就像一块坚冰出现了道裂痕。 “不可能,”他喃喃道,“这只是幻象……” 若木道:“是真还是假,你心里明白。她从来不是什么不祥的凶邪,你们才是。” 郗云阳 可是这怎么会是真的?他的素心为了诞下羲和传人不惜耗尽自己的生命,从那天起他便注定了无法回头,他本来还能用大义和负山者的使命来麻痹自己,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所谓的负山前行,只是个笑话。 郗云阳忍不住笑起来,笑出了眼泪,滚烫的泪灼烧着他的残魂,他就好像在沸油里慢慢煎熬,但这些痛楚已不算什么。 他跪在地上似哭似笑,在乘黄兽凄惨悲切的哀鸣中,他这荒唐可笑的一生,终于走到了尽头。 若木冷眼看着他最后一缕魂魄化为乌有,一代大能终于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 应龙在天际变成一个金色的小点,姬少殷仍旧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 老道叹了口气:“姬仙君如今有何打算?” 姬少殷先前一直在担心冷嫣的安危,直到此时才想到自己,心里一片茫然。 他忽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他还是重玄弟子,但知道了前世的一切,又亲眼看到师父和正道道友们的所作所为,他怎么还能回去? 可是背叛宗门,他又能去哪里? 他望着连绵起伏的沙海,发现这茫茫天地间竟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老道同情地看着他:“姬仙君不如先跟老朽回旧城里,待伤养好再做打算。” 姬少殷迟疑了一下,摇摇头:“多谢道长好意,在下还是不去叨扰了。” 老道知道他处境尴尬,并不强求,只将若木给自己的那瓶灵药也塞进姬少殷手中:“仙君带点药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姬少殷道:“在下惭愧。” 老道爽朗地一笑:“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天大地大,找个容身之处总是不难的。姬仙君保重,后会有期。” 他说着向他一揖,便即转过身摇着蒲扇往黑石城中走去。 姬少殷看着那衣衫褴褛的老道的身影消失在城门中,随即那座空寂的黑石大城也随之消失不见。 他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向着沙碛深处走去。 不远处的飞舟上,一个须眉皆白的紫衣老者盘膝而坐,不知何时已悄然坐化。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23节 第111章 重玄中峰清涵崖, 玄冰窟。 谢爻正在打坐,忽然心中一悸,睁开双眼。 他先传音给郗子兰,得知她安然无恙, 又传音给夏侯俨, 这回却是无人回答。 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又向同去赤地的几个同门传音, 然而都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到了这个地步, 显然是赤地出事了。 可是不久之前夏侯俨还与他传过音,将赤地的战况告知于他,虽然双方相持不下,但战事一直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两人传音时, 夏侯俨等人刚撤回战船上,难道半夜忽然起了什么变故? 谢爻捏了捏眉心,将神识与护宗大阵相连,片刻后, 他发现夏侯俨的护阵印消失了, 这意味着获他多半已经死了。 谢爻心里蓦地一空,他与这掌门师兄其实一直不算亲近, 他和谢汋入门时夏侯俨已经三十多岁, 与其说是师兄, 更像半个长辈,师父殉道后, 夏侯俨身为掌门威信远不及先辈, 能撑起重玄门楣实属不易。 相处了几百年的人忽然不在了, 饶是谢爻冷情,也觉心里像是忽然缺了一块。 但此时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夏侯俨等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爻直到此时才发现自己多年来甚少过问门派中事,这次夏侯俨联合各大宗门出兵赤地,他也只了解大致情形,宗门去了哪些人,别的宗门又去了多少人,他甚至都没有留意。 他便即御剑去了章长老的仓果宫。 章明远暂代掌门一职,赤地的战报全都传到他这里。听闻夏侯俨出事,他亦是大吃一惊:“今日戌正前后还有战报传来,说夏侯掌门等人已撤至飞舟上,等待明日再一鼓作气攻城,怎么半夜会出事?” 谢爻道:“章师叔这里可有名录?” 章明远忙道有,立即找了出来。 两人按着名单上的顺序传音给那些弟子,然而从头到位都没有一个人回应。 他们又联络了一起征赤地的宗门,对方一查证,果然那些人也是音信全无。 章明远道:“其中定然有什么蹊跷,派几个弟子前去看看吧,那么多人总不可能在顷刻之间全军覆没。” 谢爻道:“我打算去趟赤地。” 章明远迟疑道:“神君坐镇宗门,不容有失,不如还是老朽带几个人走一趟吧。” 两人尚未商讨出结果,谢爻忽然收到了郗子兰的传音。 他蹙了蹙眉,温声道:“子兰,你那里可好?” 郗子兰声音打颤:“阿爻哥哥,掌门师兄那边是不是出事了?” 谢爻未曾料到她是为了这事:“是听谁说的?” 郗子兰道:“阿爻哥哥可记得我那个沈氏的弟子?和少殷在一起的那个?” 谢爻道:“记得。” 郗子兰道:“方才她给我传音了。” “她说了什么?”谢爻问。 郗子兰迟疑了一下,方才道:“她说偃师宗的人将她和少殷捉走后,过了几天便放了,他们在赤地与掌门师兄会和,然后……” 谢爻听她欲言又止,猜到其中有内情,便安抚道:“你如实说,不必担心。” 郗子兰“嗯”了一声:“她说掌门师兄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把她带到底仓里问话,然后就一直将她囚禁在那里,她一直在设法向外传音,但是始终传不出去,直至不久前,她说感到囚禁她的那间小舱室忽然动起来,似乎是飞离了飞舟,然后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便听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声接着一声。” 她顿了顿道:“她被震晕了过去,醒转过来试着给我传音,发现这回能传出去了。” 堂堂掌门竟然将门下一个小弟子囚禁在暗室中,这事说出去恐怕没人会相信,谢爻初听也觉荒谬,但略一思忖,便想到大约是为了偃师宗的消息。 但是夏侯俨身为掌门问弟子几句话,何必要将她囚禁起来?除非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要做,不能让这弟子将偃师宗的消息泄露给别人。 这别人自然也包括他。 谢爻只一刹那便想通了其中关窍,一颗心不断往下沉,像是永远沉不到底。 先是凌霄恒,然后是谢汋,如今是夏侯俨,这些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露出另一副面孔,一种窒息的感觉渐渐包裹住他,就像慢慢溺水。 他定了定神:“她眼下在哪里?” 郗子兰道:“她将方位传给了我,在赤地西北方向的沙碛里,离琅玕城不远……阿爻哥哥,她听到的那些巨响会是什么?掌门师兄他们没事吧?” 那样大的动静若非天劫,便只有大量灵力瞬间用九天真火引燃,而灵力的来源也不难猜——夏侯俨这次出征出动了好几艘战船,每一艘的底仓里都装载着大量灵力。 他迟疑了一下,决定先将夏侯俨的死讯隐瞒,郗子兰伤势未愈,这时候再添哀恸只会雪上加霜。 “你安心养伤,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在。”谢爻安抚道。 郗子兰轻轻“嗯”了一声,听起来安心不少:“我好好养伤,不给阿爻哥哥添乱。” 断开传音,谢爻便向章明远道:“我即刻动身去赤地,宗门之事有劳章师叔。” 章明远见他主意已定,也不再多劝,只道:“应当的,神君保重。” 谢爻用缩地术,御剑大半天的路程只用了半个多时辰,眼前的景象比他预料的更惨烈。 赤地魔域原本就是蛮荒之地,只有几座城池还算热闹,如今几乎尽数夷为平地,到处都是未熄灭的烈火,冒着黑烟的残垣断壁,相枕籍的尸骸,有城中魔修的,也有修士的,有失去双亲的稚子坐在路边嚎啕大哭。 战船的残骸散落四处,有的还在“噼噼啪啪”地继续燃烧。 谢爻御剑在空中缓缓飞行,俯瞰着这炼狱般的景象,目光并未在任何地方停留,寒潭般的眼眸深不见底。 他最终在琅玕城西百里处找到了囚禁沈留夷的东西。 那并不是个舱房,而是个形似方盒的法器。 他解开了上面附着的阵法,将沈留夷解救了出来。 沈留夷坐在沙碛中的一块岩石上,一双眼睛已经肿成了胡桃,满面都是泪痕,见了谢爻,先是一怔,随即又哭了起来。 谢爻给了她一瓶灵药,沈留夷小心接过喝下,感到舒畅了些,连忙拭去眼泪,便要行大礼:“弟子多谢神君相救。” 谢爻拦住了她:“你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一遍。” 沈留夷对这位神君一向又敬又畏,不过有了幻境中那段遭遇,畏惧显然占了上风。 讲到她被囚偃师宗的经过时,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将幻境的事说出来,这一丝犹疑没有逃过谢爻的眼睛。 他淡淡道:“把一切如实道来,别遗漏什么。” 沈留夷对上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心头顿时一凛,他的神情语气分明都很温和,但她却莫名感到后背发冷,手心也沁出汗来。 她不敢隐瞒被投入幻境之事,便提了一嘴,暗暗盼着玄渊神君别深究。 哪知怕什么来什么,谢爻抬手打断她:“你在幻境中遭遇了什么?” 沈留夷只得照实说,在讲到梦境中她被夺躯壳、割神魂时,谢爻的脸色越来越冷,眼中却闪着一种似冰冷又似灼热的光彩。 沈留夷将梦境中的几世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谢爻沉默良久,从袖中取出一只枣核大小的小舟,小舟见风就长,很快便长成一艘飞舟。 他向沈留夷道:“你自行回宗门。” 说罢便转身向沙碛中走去。 沈留夷下意识地追出两步,踌躇着道:“神君不回去么?” 谢爻停住脚步,转身道:“我有别的事。” 沈留夷不敢多问,行礼恭送他走远,这才乘上飞舟往重玄的方向飞去。 正是日落时分,余晖将沙碛染成一片金红的海洋,沙砾在阳光里闪着光,犹如粼粼波光。 谢爻御剑在广袤无垠的沙海上飞行,茫然地搜寻着什么,听完沈留夷的话,他的神魂便似抽离了躯壳,他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嫣儿还活着,她回来了。 她曾经离他那么近,简直触手可及,他本该认出她来的,第一次见到那凡人少女,第一次见到偃师宗主,他都莫名感到熟悉,但他不敢相信。 心魔慢慢攀上他的后背,纤细的手指慢慢勒住他的脖颈,在他耳畔发出满是恶意的呢喃:“找到我以后,你打算怎么办?你敢面对我么?还是再杀我一次?” 她的十指越收越紧,那种缓慢窒息的感觉又攫住了他,他感到自己身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中,不断地往下沉。 他不知道自己找到了嫣儿之后该怎么办,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找到她。 就在这时,他看到远处似有什么在闪着光,他催动灵力,如一阵风般飞到近前。 那是一艘银白的飞舟,比重玄的战船要小得多,只能容纳百人左右。他认出这是夏侯俨的法器,甲板上有个须发皓白的紫袍道人,他双目紧阖盘膝二座,膝上放着一只金色罗盘。 谢爻认出那是七星宗的韩长老,他这方罗盘号称清微界首屈一指,据说没有他寻不到的迷阵。 飞舟附近的沙地斑驳一片,他定睛一看,是散落一地的尸骸,大部分尸骸都被什么啃咬过,有的几乎只剩下一具白骨,他依稀辨认出几个宗门的弟子道服,其中当然也有重玄。 有几具尸骸明显要完整得多,衣饰也不同于一般修士,谢爻扫了一眼,好几个都是熟面孔。 夏侯俨亦在其中。他仰面躺在沙地上,双眼圆睁,喉间一道干净利落的剑伤。 他一飞近便感觉到了阵法残余的灵力,从灵力的波动上,他判断出那是神机鬼藏阵,几大宗门的阵法高手联手布下这样的杀阵,用来对付谁不言而喻。 谢爻举目四望,这里没有冷嫣,没有她的尸首。 她还活着,这念头像是一粒小石子投入水中,在他心里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谢爻定了定神,落到师兄身旁,收了剑,用手将他的眼睛合上,然后从乾坤袋中取出聚魂瓶,开始搜魂。 然而夏侯俨的魂魄已消散得无影无踪,非但是夏侯俨的,谢爻试了又试,聚不起任何一个魂魄,这片沙地上四五十人,无一留下魂魄。 所有人的魂魄同时消失,这很不寻常。 他闭上眼睛,放出神识将这片区域搜寻了一遍,终于在捕捉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波动,也是阵法的残余,不过不同于神机鬼藏阵,这种阵法却要高明得多,也隐秘得多。 能布出这种阵法的人,他所知道的只有一人,但不可能是那个人,因为他早在五百年前便已死了。 谢爻静静地感受着这缕细微的灵力,想要说服自己,然而却从中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 这缕灵力很快也消散在天地间,仿佛从未存在过。 可是他骗不了自己,郗云阳昨夜就在此地,布下了一个诛邪阵。 师父临死前不久将这种阵法传给了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诛邪阵的威力,没有人能逃脱,无论活人还是死人。 阵中的一切都会随着阵法消散,就如一阵风逝去,留下的唯一痕迹便是这缕灵力。 他诛的是谁? 谢爻感到有只冰冷湿黏的手慢慢攫住他的心脏,他低下头,看见一只苍白纤瘦的手插进他的胸膛。 心魔在他耳边嘻嘻笑着:“真不巧,看来你又一次失去她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24节 第112章 若木在灵池边守着, 七七四十九日后,冷嫣破碎的神魂逐渐凝聚,显出人形,女子的眉眼渐渐清晰。 她还未醒来, 也没有恢复知觉的迹象, 只是双目紧阖悬浮在池水中, 就像陷入了梦乡, 但那一定不是什么好梦,因为她的眉心始终微蹙着。 再有一夜她就会醒来, 今晚是祂最后的机会。 若木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许久,祂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起身走进池水中。 祂伸手轻抚她的眉心,像是要将她的眉头展平, 然而只是徒劳,要让一个人忘记忧愁,得用别的方法。 祂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冷嫣的魂魄开始缩小凝聚, 逐渐变成小小的一团光, 卧在祂的手心好似一颗明珠。 紧接着,明珠渐渐融化, 没入祂的掌心, 沿着灵脉进入祂的灵府。 若木闭上眼睛, 感受着他们的神魂彼此交融——祂曾用这种方法进入她的梦境,现在却是反其道而行, 将她的魂魄引入祂编织的桃源梦境, 乌有之乡。 …… 阿嫣姓妘, 不过所有人都叫她阿嫣。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出生在归墟的生灵,没有人说得清楚为什么只有亡灵的归墟里会生出个生灵来。 归墟里最多的就是亡灵,除了亡灵就只有一棵树,不过这棵树不是寻常的树,而是棵神木,树中有一座美轮美奂的神宫,她便是在这座神宫中长大的。 神树从外边看自是很粗壮,但单从外边看没人能想到树干里竟能装得下那么大一座宫殿,重楼连阁一眼望不到头,与其说是一座宫殿,更像是一座大城,宫舍不知有几千间,宫城后面还有一座有山有水的大园子,里面栽着无数奇花异草,养着许多珍禽异兽。 不过偌大一座神宫,却只住着不到十个人——其中货真价实的人除了她只有四个,有肇山派师徒三人,师父是个神神叨叨的老道士,成天摇着一把破蒲扇,徒弟两个都愣头愣脑的,师兄叫做柏高,端庄稳重,挺有师兄的模样,师弟穆青溪就有些碎嘴,不过他常常变着花样夸她好看,阿嫣便原谅了他的碎嘴。 他们师徒三人加起来就是一个门派,据说还是练剑的,但是他们拿剑的时候好像还没拿锅铲的时候多,他们神宫里所有人都指着他们师徒三人做饭,尤其是老道李掌门,一手厨艺简直出神入化。 青溪说他们得罪了厉害的人,因为做得一手好菜,这才有幸来了这神宫。 剩下一个活人是个姓石的圆脸姊姊,话不多但很和气,她从来不说自己是从哪儿来的,有回青溪说漏嘴,阿嫣才知道她是从一个什么正道大宗门里叛出来的,阿嫣对此嗤之以鼻,石姊姊是好人,那所谓的正道大宗定然不怎么样。 不过石姊姊的剑法比青溪高明多了,阿嫣时常缠着她教。石姊姊别的都好,就是容易害羞,动不动就脸红,有一次阿嫣开玩笑要拜她为师,她一张脸涨得比林檎果还红,急得都快哭出来了,阿嫣虽然调皮,但知道石姊姊不经逗,便不去惹她了。 除了这几个活人之外,还有个叫做依依的姑娘,只能算半个活人,据说在娘胎里时就死了,是用灵力养大的——阿嫣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做这种事,不过她并没有因此就觉得依依有什么不一样。 依依是她最主要的玩伴,她虽然是个成人的模样,说话行事却像个孩子,青溪说她魂魄不太全,心智相当于七八岁的孩童,也就是说和阿嫣差不多大,但阿嫣觉得依依比青溪那二愣子聪明多了,她有时候甚至怀疑她是故意装傻。 比如他们一块儿分糖,若是多分给依依两块,她是不识数的,若是少分给她一块,她立马就识数了。 依依唱歌也很好听,没事嘴里就哼着什么调子,每天都不重样,她说是每天早上跟着亡灵鸟的叫声学的,阿嫣十分佩服,亡灵鸟每天也停在她床前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可她就什么也没学会。她学着鸟儿唱歌,学着蝴蝶跳舞,每时每刻都很快乐,别人看着她也打从心眼里感到快乐。 剩下两个便完全不能算人了。 一个是神木之灵,以树为名,也叫做若木,是这座神宫的主人,她管他叫神尊,另一个则是个叫做若米的小银人。 说来有些离奇,这小银人原本是树上的一片叶子,不知怎么得了神尊的青眼,得了一口灵气,便能够化身成人,足以睥睨所有别的叶子。 若米是神尊身边唯一的侍从,若米自称神宫大总管,不过神宫里其他人都是客,只有他这一个侍从,所以他这大总管只能自己管自己,他除了日常给神尊当牛做马,偶尔还要奉神尊之命来照顾她。 阿嫣很纳闷,神树上有这么多的叶子,为什么神尊不多提拔几片,也好让若米大总管手下有几个人管管。 她问若米,若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说着说着就开始唉声叹气,他不敢说神尊的不是,但阿嫣很是同情他,因为神尊是个很难伺候的神。 归墟里每个人和非人阿嫣都喜欢得紧,唯独不太喜欢这位神尊。 这么说或许显得她有些没良心,因为她是在襁褓中随着弱水飘来的,若不是神尊正好看见她将她捞起来,她已经被归墟下的群鬼和凶兽们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活到七岁,她每天吃祂的穿祂的,住祂的大宫殿,可以说全靠祂养活,她也不是不知道感激,可若是要她和祂相处上半日,她心里就像有一百只猴子上蹿下跳、抓耳挠腮。 这个神实在是太难伺候了,祂的规矩加起来大概有一万条,有些规矩简直没道理,比如核桃只吃完整的一瓣瓣,剥葡萄不能淌下汁水,饭菜酒肴的色泽要和食器搭配,衣裳的颜色纹样怎么搭配都要按规矩来,不能胡乱穿,天气再热也不能卷起裤腿和袖子,当着祂的面不能翘二郎腿,吃饭更不能吧唧嘴。 而且祂的性子也不好,有话不直说,喜欢一个神生闷气。 好在祂平日几乎闭门不出,整日窝在自己的凝光宫里,只有每天傍晚雷打不动和他们一起用晚膳。 其它时候祂要是露面,多半是因为阿嫣闯了什么祸,比如偷偷跳进归墟玩,给小狗喂了醉仙丹,薅了小鸡的尾巴毛做毽子,在小猫脚掌上涂胶糖…… 每次她犯了事,神尊便会罚她禁足,禁足不算,还要罚她画符,一天要画一百张,画得她直打瞌睡。 这天她又犯了事,说起来有些冤,她只是往神尊的饭里加了两滴她用忘忧土精提炼的灵液,谁知道被青溪误吃了,结果青溪对着石姊姊傻笑个不停,石姊姊连汤都没喝完就低着头跑了。 阿嫣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左顾右盼,好似不经意地瞟一眼神尊的脸色,恰好神尊也在看她。 她年纪虽小,却很机灵,可以从神尊的眼神表情里飞快地判断出她犯的事有多大。这回她一对上神尊的眼睛,就知道要完——禁足画符是跑不掉了,只看是三天、七天还是十天。 神尊撂下玉箸,看了阿嫣一眼,没好气道:“跟我来。” 阿嫣知道躲不掉,反而镇定了,说到底还是她有恃无恐,一早便摸清楚这位神尊外强中干,除了罚她画符也没什么别的手段。 反正每次禁足依依偷偷爬窗进来找她玩,神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嫣不慌不忙地跟着祂,穿过长长的回廊和许多扇门,来到祂的凝光宫——这里并不是整个宫城的主宫,位置有些偏,再往里便是大园子了,因此也比别处更冷清幽静些,连灯火似乎都要黯淡一些。 神尊把她带到书斋,指了一张凤栖木雕成,铺着凤羽丝垫的座榻:“坐。” 阿嫣尽她所能规规矩矩地坐下,手摆在膝盖上,但手指还是忍不住动来动去。 神尊皱了皱眉,撇开视线,终究是忍不住:“把手放好。” 阿嫣“哦”了一声,手指总算不动了,人又歪向了一边。 神尊揉了揉额角:“为何又捉弄青溪?” 阿嫣道:“我没想捉弄青溪。” 神尊挑了挑眉:“你别告诉我他饭碗里的忘忧土精不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阿嫣忽闪着大眼睛,“但我不是故意的。” 神尊嗤笑了一声:“不是故意的,难道还是不小心洒进去的?” 阿嫣道:“是故意放进饭里的,可是那碗饭本来不是给他的。” 若木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那是给谁的?” 阿嫣歪了歪头,双鬟髻上缀的小铃铛“叮铃铃”作响:“是给神尊你的呀。” 若木:“……” 祂捏了捏眉心,尽可能心平气和:“为何要往我的饭里下药?” 阿嫣道:“我听若米说只要吃了忘忧土精就会变得高兴,笑口常开。我想让神尊也高兴高兴。” 若木道:“本座什么时候不高兴了?” 阿嫣看着祂的眼睛:“神尊从来没高兴过呀,你从来都不笑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完这句话,神尊皱起的眉头忽然展平,但祂整个人看起来更不高兴了,好像永远都不会高兴起来似的,阿嫣甚至怀疑忘忧土精能不能让祂笑出来。 祂沉默了好一会儿,挥挥手道:“你回去吧。” 祂说这话的时候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阿嫣试探着道:“神尊没有别的吩咐了?” 神尊只是“嗯”了一声,从袖里拽出若米:“送小姐回去。” 阿嫣越发狐疑:“神尊没有忘记什么吧?” 神尊摇了摇头:“没有。” 竟然一句也不提禁足罚画符的事! 阿嫣生怕祂反悔,赶紧拎起若米的后脖领,头也不回地溜了出去。 若木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向幽暗的庭院望了很久,方才收回视线。 第113章 若米把阿嫣送回她的灵虚殿, 又飞回凝光宫。 主人还是坐在书斋中,不过手上多了一块石头和一把刻刀,有一搭没一搭地雕着什么。 这手艺本来只是主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手比冷姑娘巧才学的,现在倒似成了一种习惯, 想事情的时候, 有心事的时候, 祂就会摸出刻刀, 随意找块石头或木头雕点什么。 祂听见珠帘微动,没停下手里的活计, 也没抬眼,只是平平淡淡地问了一声:“送到了?” 若米道:“回禀神尊,奴已将小姐送回去了。” 若木道:“你退下吧,这里不用伺候。” 小银人却没听祂的话退下,若木掀起眼皮, 见他一脸欲言又止,挑挑眉道:“还有什么事?” 若米期期艾艾:“那……那个……神尊是……呃……不打算让冷……” 话音未落,主人的脸便是一落,若米立即会意, 如今哪里还有冷姑娘, 只有小姐,小姐姓妘, 他立即改口:“神尊不打算让小姐……出梦么?” 小银人缩着脖子, 小心翼翼地偷觑主人的脸色, 他知道自己说的可是要掉脑袋的话,可他已经憋了太久了, 虽说梦外也许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 但他可是陪着主人在梦里过了七年, 梦里的时间才是他真正度过的时间,也就是说这句问话他足足憋了七年!再憋下去他这片叶子就得枯了。 没想到主人脸上没有半点怒容,只是低下头继续捣鼓那雕件:“这样不好么?” 与其说祂在问若米,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她在梦里过得很开心,”若木道,“若是没有遭遇那些事,她本该如此长大,我只是把她应得得还给她。她可以永生永世都这么开心。”祂也可以永远陪着她,只要这场梦永远不醒。 若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冷……小姐还有仇没报呢……” 若木道:“谢爻本座可以帮她杀,灭了重玄又有何难。” 只要祂乐意,就算把清微界毁了又如何,梦里的世界不会改变,他们可以永远住在这里。 若米咽了口唾沫,扶了扶还在脖子上的脑袋,鼓起勇气道:“可是忘了一切的阿嫣姑娘,还是原来的阿嫣姑娘么?就譬如那个姓姬的丑东西……” 若木目光微微一动,不过随即恢复了平静:“姬少殷不一样,他本就不是姬玉京,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曾经共用一具躯壳罢了。” 若米瞟了一眼主人,见祂提起姬少殷和姬玉京时神色如常,全没了以前的酸味,越发纳罕起来,不知道祂消失在神木中的那二十一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还能把醋癖给治好。 “她的魂魄没有变,她还是她。”若木道。 话虽如此说,但若米总觉得神尊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再想说什么,若木已不耐烦,抬手一指,一道银光闪过,若米变回了叶子,飘悠悠地落在地上,若木也懒得去捡,继续刻祂的石头,祂身后整面墙的架子几乎已经摆满了各种玉石玛瑙和木头的雕件,大大小小成百上千个,简直能开间铺子,这都是祂七年来雕的。 …… 阿嫣是什么时候发现若木好看的?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不过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是在她十五岁春天的一个早晨。 归墟没有四季,不分昼夜,但他们住的神宫里却有。 这个早晨,照例有亡灵鸟飞到她窗前的杏树上叽叽喳喳把她吵醒,她掀开云衾,赤着脚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发现杏树打起了花骨朵,已经有蜂蝶绕着枝头飞舞。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25节 春光乍然泻入窗棂,她怔了怔,莫名想起凝光宫里的那个人。 从她七岁侥幸逃脱了一次惩罚后,若木就没再罚过她,她一般淘气时,众人都睁只眼闭只眼,若是她淘气得过了度,李老道便来念叨一通。见不到那树精气急败坏,淘气似乎也少了很多趣味,她渐渐的也就改掉了找猫逗狗的毛病。 若木呆在凝光宫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她能见到祂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她记得小时候祂每天都会同他们一起用晚膳,不过这些年已经变成只有初一和十五露个脸。天天能见到若木时,阿嫣觉得祂难伺候又挑剔,可祂当真不出现,她又无端有些失落。 即使是初一、十五见面时,祂的话一年比一年少,和李老道还能聊上几句,见了其他人便只是微微点个头便算招呼过了。 祂对着她也没有太多话,总是问一句“近来可好”,最多加一句“缺什么告诉若米”,本来她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近来祂每每这样问时,她便莫名有些不开心。 她总觉得祂不该是这样沉默寡言的,祂应该活泼得多,生机盎然得多,他们也不该是这么疏离的,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明明这些年她连祂的面都见得很少,遑论有什么了解。 阿嫣自觉是个很容易开心的人,大约仅次于青溪和依依这两个缺心眼,偶尔有什么烦恼,总是片刻就烟消云散。 可是这回却不一样,好像有一种苦恼在她的心里扎了根,断断续续的,总是在她傻乐的时候突然冒个头出来,让她一下子感到一切都没劲起来。 她变得比以前沉静了些,连石姊姊也说她像个大姑娘了,然而她连自己在苦恼什么都弄不明白,直到这个春日的早晨站在窗前,望着满庭春光,她又一次想起若木,忽然意识到,祂可真好看啊。 当然,她一直都知道祂特别好看,不过以前于她而言,那和一朵好看的花,一幅好看的画,一块无暇的美玉没什么区别,可现在不一样了,祂的好看截然不同,那是男子的好看。 若木是个活生生的男子,这念头忽然随着一片春光撞进了她心里,撞得她心头一悸。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紧接着珠帘哗啦啦一阵响,依依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好几年过去,她说话比以前利索多了,不过脾性还是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以前他们是玩伴,现在阿嫣觉得自己更像姊姊。 依依不见外地往榻边一坐,托着腮看她洗漱更衣,然后拿起梳子替她梳头编发髻,依依手巧,能编出很多花样。阿嫣望着镜子里略带稚气的脸,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只不过给她梳发髻的是另一个人。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是在梦里么? 一定是梦里了,她长这么大也没出过神宫,宫里就这么几个人,除了依依和石姊姊,还有谁会给她梳头呢。 依依往镜子里一瞧,发现少女呆呆的,纳闷道:“阿嫣怎么了?” 阿嫣摇了摇头:“没事。” 她垂下眼帘,拨弄着奁盒里的钗钿,半晌,又抬起眼皮看看镜子里自己眼角的胭脂痣:“依依,你觉得神尊好不好看?” 依依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不过还是点点头:“当然好看啊。” 阿嫣道:“我不是说那种好看,是……那种好看……” 依依眨巴眨巴眼睛:“那种是哪种?” 阿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是花花草草的好看,就是那种说不出来的……看了还想再看的那种……” 依依不解:“可是神尊是棵树啊。” 阿嫣揉了揉额角,在镜子里和依依大眼瞪小眼,半晌,叹了口气:“算了,你不懂这些。” 依依却道:“我懂,阿嫣好看,和神尊一样好看。” 阿嫣从小被夸好相貌,青溪更是变着法子地夸,她早就无动于衷了,不过听她把自己和若木相提并论,莫名有些雀跃,又有些不好意思,双颊生起红晕,双眼像是被清泉洗过一般水汪汪的。 她用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颊:“梳个简单的发髻,我要去练剑。”不能再想这些了。 梳好了发髻,换上一身浅杏色的劲装,她便带着依依和小狗出门了——小狗是她的坐骑昆仑雪狼,传说中这是一种危险又神秘的灵兽,可这只完全不是那回事,性子活像只狗,一见阿嫣便摇着尾巴蹭她腿。 阿嫣喜欢在园子里练剑,尤其是松林间的那片空地,有点点碎金似的阳光洒下来,还萦绕着松柏的清香。 石姊姊教了她几年剑法,她十来岁时就能和她打个平手了,接着教她剑法的就换成了李掌门,老道看着不着调,剑法造诣竟然很是了得,只可惜老胳膊老腿,和她切磋几下子便要停下喘气。 若木听说后,让小银人送了十个傀儡人来供她练剑用,这些傀儡人修为高强,剑法精湛,阿嫣起初应付一个都有些勉强,慢慢变成两个、三个……如今她已经可以同时应付五个傀儡人的进攻而游刃有余。 她今天打算挑战一下自己,一次撒出六个纸傀儡,傀儡在空中化作剑客,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 阿嫣感到血液在身体里沸腾,双眼亮如寒星,提着剑便飞身跃起,与傀儡们战在了一起,霎时剑风呼啸,剑影凌乱。 依依和小狗一个坐一个蹲,乖巧地看她练剑。 阿嫣正觉酣畅淋漓之时,眼角余光忽然扫到茂密的枝叶间似有人影闪过,心觉有异,突然收了傀儡,耸身向着树丛中跃去,却发现树丛中空无一人。 她转头看向依依和雪狼:“方才这里好像有人,你们有没有看见?” 依依摇摇头,小狗甩着尾巴跑过去,绕着她所在的地方转了一圈,找了棵树蹭起背来。 阿嫣蹙着眉自言自语:“我分明看见有人的……” 凝光宫的廊庑下,小银人若米上窜小跳,忙着清理神尊身上粘到的枯叶。 这活计他隔三岔五做,已经娴熟无比,他一边摘一边叹气:“神尊想看小姐练剑,去看就是了,为什么要躲着她呢?” 若木乜他一眼:“多事。” 若米又道:“过几日就是十五了,神尊还是去灵虚殿用晚膳么?” 若木“嗯”了一声。 若米不经意道:“小姐这阵子可越来越有大姑娘的模样了,也不似小时候那么闹腾,上回奴去给她送东西,她还跟奴打听神尊的喜好呢,姑娘大了,也知道疼人了。” 没想到他一说这话,若木却改了主意:“你去告诉李掌门一声,十五不用备我的晚膳。” 若米一愣,随即暗暗叹了口气,把人家留在梦里的是祂,可躲着她的也是祂,果然还是别扭吧。 阿嫣从早到晚练剑,却再也没瞥见过可疑的人,如是过了四五日,又到了十五,若木去灵虚殿和他们一起用晚膳的日子。 因为神尊大驾光临,肇山派师徒总是在初一、十五这两天准备丰盛的酒肴,这天他们照例备好了美酒佳肴,可到了黄昏,若木却没出现,只有小银人若米来了。 其余人脸上没有丝毫诧异之色,显然早就知道祂不会来,只有阿嫣不知道,也没有人提前告诉她。 她感到失望像潮水一样向她倾下来,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自己一直暗暗期待着见祂的日子。 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接下去的半个月,她数着日子一天天地等,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盼到初一,可来的还是只有若米一个。 阿嫣这回终于忍不住了,不甘心地盯着若米:“神尊有什么事啊?” 若米一愣,随即赔笑:“神尊日理万机,总是有很多事的。” 阿嫣直截了当:“你别想骗我,祂闲着呢。”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青溪差点把脸埋进碗里,也只有这位小祖宗敢对神尊这么不敬了。 若米支支吾吾道:“神尊大概有点不舒服。” 阿嫣挑眉:“不舒服?那我得去看看祂。”说着便要起身。 若米无奈道:“容奴向神尊通禀一声。” 阿嫣抱着胳膊:“你禀。” 若米硬着头皮传音给若木,若木听完,也不怪他办事不力,心平气和道:“她不必来,本座过来同她说。” 阿嫣的无名火又莫名地熄灭,只剩下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 她坐回自己榻上,用力捏着玉箸:“好,我等祂来。” 若木断了传音,却没有立即起身。 此时祂正在梦外,同样一座神宫,这里冷清得多,没有肇山派师徒等人,没有生于斯长于斯的少女,只有祂和一具冰冷的傀儡躯壳。 梦里已过去十五年,而现实中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 若木望着眼前的傀儡躯,呆在里面,每一次呼吸都会给她带来巨大的痛苦,但是祂明白,若是让她自己选,她一定宁愿醒来,清醒地承受痛苦,完成自己未尽的愿望。 祂站起身走出神宫,来到树下,将手放在粗糙的树干上。 “我错了吗?”祂哑声问道。 神木静默无声,因为祂已将所有真相给了祂,却无法告诉祂答案。 妄想改变命运的人被命运愚弄,那么妄想让命运静止的神呢? 日升月落,寒暑交错,他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个残酷的轮回,他们的交会原来只有刹那,在祂以为这是开端的时候,原来已经走到了结局。 祂可以把她永远困在乌有乡里,骗自己说这是她想要的,骗自己这就是她,可是这怎么会是真正的她呢? 那个与同门格格不入,卑怯又倔强,渴望学剑的凡人少女,才是他的阿嫣。 那缕受尽苦难与磋磨,有着孤狼一样的眼神的残魂,才是他的阿嫣。 若木收回手,踏入梦乡。 阿嫣觉得自己好像等了一百年才把那树精等来。 可没等她高兴多久,祂入座以后第一句话,便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阿嫣道:“一段时间是多久?” 若木道:“两三年。” 众人闻言都觉诧异,但谁也没有阿嫣那样受打击,她怔了怔,眼眶随即红起来:“为什么这么久?” 若木言简意赅道:“有点事。” 阿嫣道:“去哪里?” 若木笼统道:“外面。” 阿嫣道:“我也要去。” 若木斩钉截铁:“你不能去。” 阿嫣用清白分明的眼睛瞪着祂:“为什么不行?” 若木道:“本座不想带你去。” 阿嫣说不出话来,她再没心没肺,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连自己的心思还没分辨清楚,她只能紧抿着唇,低着头,尽力不让眼泪从眼眶里落下来。 可她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啪嗒”一声打在案上。 没有人说话,因此那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她站起身道:“我饱了,你们慢用。” 说罢便转身跑了出去。 片刻后,有脚步声追上来,阿嫣转头一看,是石红药,她就像一脚踏空,心往下一落。 …… 翌日,阿嫣醒来时眼睛仍有些痛,起身一照镜子,双眼肿得好像两枚桃子。 她洗漱完毕,便坐在窗前发呆,就在这时,帘子外头忽有银光一闪。 若米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小姐,奴方便进来么?” 阿嫣腾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门口,撩起珠帘,只见小银人飘在半空,头上顶着个托盘,上面摆着只小巧玲珑的玉碗,里面是半碗不知什么灵液,看着像清水,但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一股清甜的香气从碗上弥漫开来。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26节 阿嫣顾不上好奇这是什么,先问道:“你们没走?” 若米目光躲闪:“神尊昨夜已经离开归墟了,奴是奉命留下照顾小姐的。” 阿嫣一下子泄了气,蔫蔫地道:“我不用人照顾,你去照顾你家神尊吧。” 她看了一眼碗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若米道:“这是神尊吩咐奴给小姐送的药。” 阿嫣奇道:“我又没生病,为何要喝药?” 若米道:“小姐出生时神魂受了归墟阴气的侵害,有些不稳。有神尊在这里镇着还好,如今祂一走,归墟阴气侵扰,难免于小姐的神魂有所伤害。因此神尊离去前备下了药材,命奴定期替小姐熬药,每七日一服。” 阿嫣“哦”了一声:“你放着吧。” 若米道:“神尊让奴务必看着小姐把药喝了。” 他苦着脸道:“不然奴不好交差。” 阿嫣没心情喝什么药,不过她不想为难这劳心劳力的小叶子,便端起药碗一口气灌下。 一股浓郁而清甜的香气滑入她喉间,顷刻间弥散至四肢百骸,神魂就像从内到外被清气洗涤了一遍,只觉体内灵气充溢、神清气爽。 她神魂不稳的毛病从小到大一直有,也喝了不少灵药,不过没有哪种药的效果如此立竿见影,她不由奇道:“这是什么药?” 小银人报了几样药材,大部分都是阿嫣闻所未闻的天材地宝,她本来就不怎么通晓医道,便不再多问。 若米小心翼翼地顶着空碗,拱了拱手:“小姐服了药好好歇息,七日后奴再来送药。” 第114章 若木这一走几乎是音信全无, 因为归墟里的人和外边不能相互传音,只有若米例外,因为他本就是神木的一部分。 起初阿嫣还悄悄盼着祂能提前回来,可日子一天天过去, 她才明白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十五岁的冬天, 她度过了第一个没有若木在的生辰宴。 许是怕她伤心, 神宫中的众人将生辰宴置办得比平日还热闹隆重, 甚至向归墟主借了乐部和鼓吹来,阿嫣不忍心让他们失望, 一晚上不停地笑,酒阑席散时,她只觉双颊都已僵硬了。 若木虽未到场,不过也没忘了她的生辰,一早便备好了生辰礼——从她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开始, 每年生辰祂都会送她一份精挑细选的大礼,加上平日从各处搜罗来送给她的天材地宝、名剑法器、摆设器皿、乃至衣裳首饰,足足堆了几间屋子。 今年的生辰礼却有些特别,这是一件叫做“清都镜”的稀罕法器。 虽名为镜, 它看起来却像一架屏风, 只要注入一缕灵力,心中存想人世间的某个地方, 那地方便会出现在屏风上。 阿嫣从未出过归墟, 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全都来自道听途说——一开始是缠着肇山派师徒和石红药问, 到后来她胆子更大剑法更高明了,便偷偷溜到归墟底下玩, 归墟里除了妖魔鬼怪, 还有不少亡魂, 他们大多来自清微界,知道不少掌故。 不过百闻终究不如一见,有了这面清都镜,她不但能看到清微界东西部洲里任何一个地方,甚至还能看到凡间。 收到这件礼物之后,她在练剑之余,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房中守着镜子寻找若木的身影,然而直到她对清微界和凡界的每个地方都了若指掌,也没找到若木的身影。 她好几次旁敲侧击地找若米打探神尊的行踪,但小银人每次都语焉不详,只说神尊不在清微界也不在凡间,却不说祂究竟在什么地方。 过了两个月,阿嫣将清都镜收回了库房里——无论清微界还是凡界,若是没有她牵挂的人,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渐渐的,她似乎习惯了没有若木的日子,又没心没肺起来,看见笑容回到她脸上,众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躺在床上,会感到心脏好像被一根细细的丝线牵着,一扯一扯微微作痛。 春去秋来,转眼两年过去,阿嫣和若木唯一的联系只剩下每年生辰的大礼,还有七日一碗灵药。 每次服完药,她都会立竿见影地感到经脉中灵气充溢,灵府中暖意融融,神魂好似泡在温水中,这种舒坦的感觉会持续四五日,直到她的神魂将药力尽数吸收,然后下一剂药便到了。 不过服药有个坏处,那便是夜里会做乱梦——每回服完药,她当晚必定会睡不安稳,做一夜乱梦,翌日醒来梦里发生了什么全都不记得,但心里莫名会感到发堵,偶尔醒来还会摸到脸上有未干的泪痕。 若米说这是因为她神魂不全,一时不能将药中的灵力克化,因此才会做些怪梦。 阿嫣向来心大,听他解释得合情合理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只不过近来这些怪梦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原来她一觉醒来便会将梦境忘得一干二净,可渐渐的,会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残留在她脑海中。 再到后来,梦境甚至会在白昼忽然侵袭,有时她只是发个呆走个神,便会毫无预兆地坠入梦境,梦里的事也变得连续而清晰起来。 在梦里,她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有时候她是个贫弱的凡人女孩,缺衣少食,被父母责打辱骂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她又成了个不人不鬼的残魂,只能躲在傀儡躯壳中免受阳火炙烤,有时候她在杀人,有时候又在被别人残杀、围剿——杀她的有时是她的师父,有时是她的生父。 阿嫣想象不出一个人在经历这么多苦难后,怎么还能倔强地活下去,可身在梦中时,她却能对那人的一切感同身受,仿佛她就是那梦中人。 每次醒转过来,她都会如劫后余生一般,庆幸那些只是一场梦,可同时她又会隐隐感到有些失落,偶尔一个恍惚,她甚至会觉得那些腥风血雨的梦境反而更真实,而自己无忧无虑的日子更似一场镜花水月。 这一日,若米照例来给她送药。 阿嫣端起药碗,正要如往常一样一饮而尽,眼角余光瞥见探头探脑、一脸紧张的小银人,她的手忽然一顿。 她晃了晃玉碗,端详着碗中灵药,灵液比水稠一些,挂在碗壁上微微泛着光,就像一碗光酿成的醇酒,比醇酒更香甜。 若米心头一凛,面上不显:“怎么了?小姐为何不喝药?” 阿嫣道:“你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 小银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自然是稳固神魂的灵药,小姐服了药后难道没感觉灵力充沛、神完气足么?” 阿嫣狐疑地看着他:“可是服了药就做怪梦,近来怪梦做得越来越多了。” 若米道:“小姐有这些症状,便是因为神魂尚未补全,还不够稳固。” 她顿了顿:“按理说不是神魂越稳固,越不容易受噩梦侵扰么?为何我这病越治越严重?” 若米自然早已准备好说辞:“这正是小姐好转的迹象,连躯壳有病都有个反复,何况是神魂呢?越是接近痊愈时,这反复越是厉害,待拔除病根,自然就会好的。” 他愁了眼药碗:“小姐还是赶紧服药吧,放久了药效散失,便不灵了。” 阿嫣仍旧将信将疑。 若米只能搬出主人来:“这药是神尊吩咐奴熬的,难道神尊还会害小姐?” 阿嫣听了这话,方才端起碗,碗中的灵药尚带余温,她仰起脖子几口将药饮尽,把碗放回托盘上:“好了。” 若米看了一眼空空的碗底,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心道多亏这姑娘从小活得无忧无虑没什么心眼,要是换了当初的冷姑娘,恐怕瞒不了她几天就会被识破。 他对阿嫣道:“小姐服了药安安稳稳睡一觉,奴先告退。” 说着端着空药碗往殿外走去。 阿嫣等小银人的身影消失在帘外,从袖子里取出前几日打双陆从李掌门那儿赢来的极品隐身符往胸前一贴,便一阵风似地跟了出去。 她不远不近地跟在若米身后,随着祂穿过几重宫门和无数回廊来到凝光宫。 若米没有回若木所居的寝殿,却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隐蔽的偏殿。 这地方庭院深深,青玉地砖上铺了层落叶,看着说不出的寂寥。 一走进这里,阿嫣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简直要蹦到嗓子眼。 小银人一蹦一蹦地上了台阶,走到一扇锁着的漆黑木门前,从怀里取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锁门锁,然后推开沉重的木门。 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阿嫣跟着溜进去一看,失望地发现这里不过是一间丹房,屋子中间放着一座足有一人多高的紫金炼丹炉,炉下还燃着离朱真火,周围墙壁上安着一排排的架子和柜子,放着一瓶瓶灵丹灵液和一盒盒的药材。 若米从水缸里舀了灵泉水将药碗洗净,然后便在各个架子之间飘来飘去,取了二十几样药材放在几案上,然后开始用小金秤称量起来。 阿嫣扫了眼那些药材,大部分她都不认得,有几味她认得的,正是若米告诉过她的那些天材地宝。 没有什么秘密,原来他真的是在这里炼药。 阿嫣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站在一旁看着若米将药材称量、切细、拌匀,投入丹炉中,然后守在丹炉前念咒护法。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又找不出什么证据,看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也没看出什么名堂,终于转身离开。 刚走出凝光宫,她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 四周虽然一片漆黑,但她的意识却无比清醒,她知道方才服下那碗药差不多到了起效的时候。 梦境如潮水涌入她脑海中,不过这一次却和以前不同,这是她第一次清醒入梦,也是她第一次完整清晰地看到梦的前因后果。 过了许久,她终于意识到那些并不是梦,而是记忆。 …… 待阿嫣走后,若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起身出了炼丹房,悄悄回到若木的寝殿,绕过主人床前的屏风,撩开帐幔。 床上自然是空空如也。 他在床角的小玉铃上轻轻敲了三下,随着最后一声轻响,床后的墙壁像冰一样渐渐融化,里面别有洞天,竟然是一间一模一样的寝殿。 若米从窟窿里飘了进去,他身后的墙壁立即恢复原样。 两座寝殿犹如镜像,几榻陈设都一模一样,只不过这里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听见动静,祂睁开双眼:“送到了?” 若米叹了口气:“小姐已经起疑了,还好奴早就提防着,没叫她戳穿。” 若木道:“再服最后一次,她的魂魄就能补全了,到时候自然会醒过来。” 话音甫落,屏风后面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声音:“醒过来以后呢?” 若木脸色一变,小银人更是惊得滚到了地上。 少女绕过屏风走到祂床前,眉眼还是那副略带稚气的眉眼,可神色却已判若两人。 若米呆呆地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猛然回过神来,磕磕巴巴道:“冷……冷姑娘……” 冷嫣扫了一眼床上的男子,祂只穿了件白色中衣,脸色比衣裳还要白,没有半点血色,白得近乎透明,变化最大的要属祂的一双眼睛,原本灿若晓星的漆黑眼眸如今已变成黯淡的灰绿色,就像寒冬里的枯枝。 冷嫣盯着这双眼睛,冷声道:“你先出去。” 若米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对他说的,立即如蒙大赦:“奴这就告退……” 说罢不等主人发话,一道风似地从窗缝里溜了出去,顺手还将窗户也关死了。 殿中一片死寂,冷嫣冷冷地望着男人,半晌不说话。 最后还是若木打破沉默:“我没事。” 冷嫣冷笑了一声:“你说的没事就是连个简单的隐身咒都看不破?” 若木一时无言以对,想了想道:“只是暂时的,不久就能恢复。” 冷嫣道:“你还要骗我到几时?” 若木避开她的视线:“我没有骗你。” “那我问你,”冷嫣上前一步,“这两年来你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 若木道:“只是蕴养神魂的药罢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27节 冷嫣冷不丁地揪住祂的衣襟,用力往旁边一扯。 她的眼睛里像是燃着两团火,将她的眼眶都烧红了:“直到这时候你还在骗我!” 男人的心口赫然是一道尚未来得及愈合的伤口。 第115章 伤口已经有愈合的迹象, 并不狰狞,可冷嫣只觉心上好像也被刀子划了一道。 她早就听说过神树若木的灵液是疗愈神魂的圣药,又以树心灵液最为珍贵,她恢复记忆后便猜到了这两年来的药是怎么回事, 可真的看到这道伤口时, 她还是感到有人在她心上也割了一道。 不是一刀, 是一百多刀, 两年来祂在自己心上割的每一刀,此时好像都原原本本地还给了她。 冷嫣疼得心脏骤缩成一团, 疼得几乎无法呼吸,这种疼甚至超过了神魂被凌迟,超过了郗云阳的诛邪阵。 “你怎么能这样?”她气得直发抖,恨不能把这男人掐死。 若木趁她气得双手使不上力,坐起身把衣襟掩好, 小心翼翼地把她拢在怀里:“你的神魂伤得太重,只有补全后才能彻底苏醒,继续报仇。” 冷嫣道:“三百年前我也伤得只剩一缕残魂,不也挺过来了?哪怕再花三百年, 我也不要你伤害自己来救我。” 若木心中微涩, 祂想说这次不一样,因为她的夕暝神脉已经复苏, 不等她修复魂魄, 神脉的反噬就能让她灰飞烟灭, 唯一的办法便是用祂的树心灵液帮她克制住神脉中的阴煞气。 这便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的死局。 可祂无法将自己在神木中窥见的天机告诉她。 “不疼,养两天就好了。”祂道。 祂不说这话还好, 一说这话更是火上浇油。树心灵液就是祂的神力和修为, 怎么可能养两天就能长好? 冷嫣用力扯开他的衣襟, 连带整个肩头都露了出来。 祂显然比她记忆中瘦了,平直的肩膀,锁骨的凹陷,如玉山嶙峋。 冷嫣冰凉的指尖从祂伤口划过,伤口旁的皮肤比旁边略微凸起一些,这是反复割开又反复结痂愈合的结果。 她撩起眼皮乜祂:“你再说一遍不疼。”说着指腹轻轻一按。 若木额上沁出了冷汗,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用那双黯淡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她,因为颜色浅淡又有些失神,眼里有些雾蒙蒙的,像冬日起雾的湖面。 “不疼。”祂尽可能地稳住呼吸。 冷嫣收回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很好。” 她愤怒到了极点,反而感到无力,这样一个嘴硬又不知悔改的男人,连罚都不知该怎么罚。 她从心底生出一种原始的冲动,恨不得狠狠地咬祂一口。 这念头一起,甚至没来得及从心里过一遍,她已经低下了头。 若木一怔,随即便觉肩头一痛,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冷嫣抬起头:“这下知道疼了?” 若木转头瞥了一眼肩上整齐的牙印,心里莫名生出股甜意。 祂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后脑勺,继续嘴硬:“也不疼,像被小猫咬一口。” 她更用力地咬下去,这回咬得更狠,好像要咬下祂一块肉来。 接着她忽然松开嘴,伏在祂胸膛上。 祂渐渐感觉到胸口传来温暖的湿意。 若木一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拍着她的背:“别哭。” 冷嫣仰起脸,双眼通红:“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若木用指腹末去她的眼泪,谁知越抹越多。 “是我不好。”祂低声道。 冷嫣越发来气,她认识的小树精从来都是无理搅三分,什么时候这么逆来顺受了? 她心里又酸又涩,一抬手勾住祂的脖颈,将祂往下一拉,一口咬住了祂微微泛白的双唇。 起先她只是想堵住祂的嘴,让祂不能再说出气人的话,可慢慢的就变了味,变得轻柔绵密湿润温暖。 两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几乎有些喘不过气,等到他们分开时,冷嫣绯红的脸颊上依旧挂着泪痕,但眼中已氤氲出另一种湿意。 她用那湿漉漉的眼睛望了男人一眼,若木便觉喉间一紧,喉结轻轻一动,祂竭尽全力克制自己:“不行。” 话音未落,冷嫣已低下头,下一刻,她湿润微肿的双唇已轻轻落到了祂的心口的刀伤上,若即若离地轻蹭碾磨。 细微的疼痛渐渐变成一种更折磨人的东西。 正当祂努力聚集残存的理智时,伤口处忽然传来一阵温软微湿的感觉,祂心里好像有根弦忽然绷断了。 祂一把将她托起,细细勾勒她微湿的双眼,胭脂色的泪痣,接着是微隙的双唇,精巧的耳垂,秀美的下颌,修长的脖颈…… 什么新神旧神,什么造化弄人,在汹涌滔天的洪水中,理智瞬间被冲垮,碎成了齑粉。 他们十指紧扣,青丝纠缠,一如他们的神魂在祂的灵府中难分难舍,像是要融化在彼此之中。 天地间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场绮丽幻梦,漫长得像是亘古的等待,又短暂得如同昼夜交错的瞬间。 在那绚烂又绝望的瞬间,冷嫣听见祂低低地在她耳边唤了声“阿嫣”,低沉得像一声叹息。 “嗯?”她过了许久才回答,声音微哑,带着股慵懒的倦意。 若木紧紧抱着她,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挤碎。 就这样留在梦中可好?祂想这么问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有的话根本不必问出口,祂太了解她。 “没什么。”祂道。 她似乎察觉了什么,用手指卷着祂的发丝,望着祂的眼睛:“小树精,我是不是在梦里出不去了?” 不等若木回答,她便是一笑:“这样也很好,谁不想永远活在美梦里呢。” 可是她低垂的长睫却掩不住她眼底的不甘和失落。 怎么会甘心呢?她这三百年来为了复仇拼尽全力,而仇人还未得到应有的报应。 再抬起眼时,她眼里只剩下温柔的笑意,她抬手抚了抚祂的喉结:“小树精,我总觉得好像认识你很久了。” 若木低头轻吻她,慢慢撬开她的齿关,含糊地呢喃:“很久很久。” 话音甫落,一股熟悉的清甜香气在冷嫣口中弥漫开,等她意识到那是什么时,一道白光充斥了她的脑海。 “对不起。”意识渐渐模糊,她听见若木在她耳边轻声道。 第116章 冷嫣醒来时, 感到自己似乎泡在冰凉的泉水中,眼前雾气迷蒙,脑海中则是一片混沌。 她费力地想了很久,方才记起自己被郗云阳的诛邪阵所困, 可记忆中只有大阵崩毁的一瞬间, 再后来便失去了知觉。 记忆如潮汐漫入, 她蓦地想起那个失去了魂魄的老妪, 随着大阵崩塌,她的躯壳当然也已灰飞烟灭。 还有郗云阳, 她的生父,也是她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他的残魂,想必也已随着大阵湮灭再天地间。 想到此处,她的心里仿佛很空, 又仿佛被什么堵住。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个熟悉的声音:“终于醒了?” 还是那清泠泠的声音,还是那熟悉的语调。 冷嫣心头一暖,连带着四周的泉水都似乎暖和了不少。 “小树精。”她唤了一声, 语气中自然而然的亲昵让她自己都有些诧异。 她有些不自在, 清了清嗓子道:“你救了我?” 她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有多狼狈,神魂残破不堪, 阴煞气蚕食着她的神智, 但是现在她的神魂已经恢复了大半, 而阴煞气也已经平息下来——她还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就像一条已经驯服的恶龙, 不再张牙舞爪想着吞噬自己的主人, 假以时日甚至能为她驱使。 若木冷哼了一声:“不然呢?本座不过离开几天, 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若非我及时赶到,想给你收尸都不行。” 祂抬起手一拂衣袖,冷嫣眼前的雾气渐渐散去,白雾中慢慢现出男子俊美无俦的脸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段时日未见,同样的眉眼,如出一辙的神情,却无端让她感到有些许陌生,祂的眉宇间好像多了点不近人情和冷淡,更像个云端上的神祗了。 冷嫣道:“是我轻敌了。” 若木缓颊道:“也不能全怪你,谁能猜到郗云阳那种疯子的心思。” 冷嫣试着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漂浮在一方白玉砌成的灵池里,四周到处是银色的藤蔓,一抬头,便能看到被枝叶切割成一块块的夜空,依稀可见点点星辰。 冷嫣曾听归墟下的亡魂传说神木中有一座虚宫,是神树之灵的住处,想必就是此处了。 “我睡了多久?”她问道。 若木道:“七日。” 冷嫣闻言皱起眉:“才七日?我的神魂是怎么恢复的?” 她这次受的伤不比三百年前轻,上一回她修炼了近三百年才得以补全,祂用了什么办法,让她在短短七日内恢复到这种程度? 若木挑了挑眉:“这灵池是整棵树中灵气最充溢的地方,本座便是从这里诞生的,拿来给你泡了七日,什么伤泡不好。” 冷嫣知道没有祂说的这般轻描淡写,她又不是真的凡人魂魄,要压制住邪脉便要损耗大量的灵力。 她没有道谢,这样的大恩面前,一个轻飘飘的谢字又有什么用。 若木又道:“郗云阳已经死了。” 冷嫣一早料到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也没有多少情绪,对这个将她带到人世又不遗余力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他的死并没有让她感到多少快意,只是有种尘埃落定的空茫。他的一切努力,只是茫茫雪地上的一行渺小足迹,终将被雪掩埋,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在意。 她沉默了片刻,想起在场的其他人:“李掌门还好么?” 若木道:“受了点伤,大约要养上几个月。” 冷嫣又道:“姬少殷还活着么?” 平常若木一听这名字便似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这回却是平静得出奇:“死不了,本座给了他一瓶灵药,能掩盖他身上千叶莲子的气息,雌冥妖轻易找不到他。” 冷嫣点点头:“多谢。”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28节 她没问姬少殷去了哪里,他并非愚钝之人,经此一事,想必已看清了重玄那些人的面目,此后何去何从,终究要他自己决定。 若木道:“不必替他道谢,本座帮他也不是因为你。” 冷嫣抬眼看祂,见祂心平气和,并没有赌气的意思,心中的困惑越发强烈,只是分开不到一个月,他们之间确乎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曾经的默契和亲密好像都成了错觉。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像四周薄纱般的雾气,在两人之间升腾、缭绕,让她犹如雾里看花,她忽然看不清小树精的心思了,这念头忽然让她有些失落。 若木率先打破了沉默:“傀儡躯壳已经补好了,你在灵池里再养两日就能用。” 冷嫣道了声谢,问道:“神尊当初有事回归墟,现在事情办妥了么?” 若木注意到她的称呼变了,心头像是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 “差不多了,”祂微垂眼帘,不动声色道:“对了,既然提到此事,本座便提前与你道个别。” 冷嫣闻言一怔,抬起眼望向祂:“神尊要去哪里?” “前些日子回归墟,本座取回了本体中的记忆,才知道原来我初生之时有个同伴,”若木道,“只是祂很早以前就离开了这方天地,我必须找到祂。” 祂说起那位“同伴”时眉眼温柔,与方才的疏离判若两人。孰轻孰重,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冷嫣想说点什么,可是舌头好像变成了石头,半晌才扯出个浅笑:“神尊还会回来么?” 若木道:“多半不会回来了。” 祂顿了顿:“不过你放心,本座与你约定好的事一定会做到。” 冷嫣来回咀嚼这几句话,分明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可她好像就是无法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良久,她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多谢。” 若木接着道:“离开归墟和你一起游历人间这段日子,本座觉得很有意思,我该多谢你才是。” 冷嫣听祂这么一说,方才意识到除了三百多年前归墟上那匆匆一眼,他们相识其实还不到半年。 祂只是受到灵契的约束,给她当一段时间剑灵,借她神格杀昆仑君罢了。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得寸进尺,越来越贪心的呢?大约是因为祂对她太好,才让她生出一种他们会一直相伴下去的错觉。 如今她知道这只是错觉了,他们只不过是机缘巧合下同行一段路而已。 他们的亲密无间,或许只是因为祂失去了记忆,让她得以趁虚而入,成为祂在这世间最熟悉的人。 她没有任何理由开口挽留,甚至没有立场挽留,她凭什么不让祂去找自己真正的同伴呢? 冷嫣垂眸沉默了一会儿,再抬眼时,眼底已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那就预祝神尊一帆风顺,早日找到同伴,”她笑了笑,“当初许诺神尊金楼玉阁,却让神尊在寒舍里委屈了这么久,实在过意不去。” 若木通情达理得出奇:“无妨,本座当初答应帮你,也是因为想去归墟外的世界看看。” 祂顿了顿:“说起来,烛庸门的剑也快铸好了,你可以筹划之后的事,若有什么要帮忙,告诉本座或者吩咐若米都可。” 冷嫣道好。 若木道:“你在池中歇息两日,回头让若米把你的傀儡送来,本座先回寝殿去了,有事传音给我。” 说罢,祂站起身朝外走去。 冷嫣望着祂的背影消失在重重枝叶间,闭上眼睛,再次沉入池水中。 若木并没有回寝殿,而是出了树宫,坐在神木下。 不一会儿,祂用法力维持的黑瞳慢慢褪成了灰绿,比先前更浅更黯淡。 小银人从祂袖中钻出来,欲言又止地觑着主人。 若木道:“又想说什么?” 小银人道:“梦里的事,冷姑娘好像全都不记得了……” 若木的目光虚虚地落在远处:“这样不是很好?” 若米也不知究竟好不好,他只知道现在主人难受,冷姑娘也不见得好受。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冷姑娘知道真相,说不定会为了神尊放弃复仇的。” 若木道:“新旧更迭本是常理,我已试过逆天而为,可是你也看到了,梦里的她还是她么?” 祂扯了扯嘴角:“放弃手刃仇人的机会,换我多苟延残喘几十年,不过是在分别时徒增伤感罢了。” 倒不如早点准备好离别。 若米叹了口气,这样的死局,似乎怎么选都是错,他一片小叶子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只能默默地陪在主人身边。 …… 谢爻在赤地附近的沙碛中不眠不休地找了三天三夜,直到收到郗子兰的传音。 “阿爻哥哥,”郗子兰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你为何还不回来?” 那声音就像尖针从他双耳直刺进心里,在那一瞬间,他心里几乎滋生出一种近乎怨恨的东西。 “有事耽搁了。”他淡淡道。 郗子兰不说话,良久,谢爻耳边传来抽泣声。 谢爻道:“怎么了?” 郗子兰道:“留夷已经告诉我了。” 她的声音轻轻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伤心:“那个人,真的是她么?” 谢爻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别胡思乱想。” 郗子兰凄然一笑:“阿爻哥哥,你别骗我,你一直不回宗门,就是在找她吧?” 谢爻沉默不语,郗子兰道:“如今掌门师兄不在了,我还在养伤,章长老一人恐怕独木难支,还有掌门师兄的丧礼……为了宗门上下数千弟子着想,阿爻哥哥还是早些回来主持大局吧。” “知道了,”谢爻沉声道,“我尽快回去。” 断开传音,谢爻在沙碛中默默地坐了很久,直到风沙刺得他眼睛干涩生疼,方才站起身,驾着夏侯俨留下的飞舟回到了重玄。 纸包不住火,夏侯俨出征赤地全军覆没的传言早已不胫而走,章长老既要安抚忧心忡忡的弟子们,又要应付其它一同出征的宗门的质问,几日下来已经捉襟见肘。 好在这时候谢爻终于回到宗门,带回了沙碛中那几十人的尸骸。 仙门轻生死,但一宗之长“殉道”,丧礼自然不可太过简慢。 丧礼当日,设在天留宫正殿的灵堂外竖起了灵幡,数千弟子素服银簪,跪了满堂,清微界各大宗门纷纷派了人来吊唁,灵堂里人头攒动,几乎有点门庭若市的意思。 谢爻一身素服端坐在灵柩前,接受宾客的吊唁。郗子兰虽然还在养伤,但还是强撑着在灵堂里坐了一个多时辰。 谢爻见她脸色苍白,额上沁出了冷汗,便要命人送她去后殿歇息,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不紧不慢地向灵堂中走来。 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素服的宾主中间,就像一朵红梅落在雪地里,突兀得让人无法不注意她。 众人纷纷看向她,都在猜测此人的身份,在天大第一大宗掌门的丧礼上穿得这样喜兴,怎么看都像是来砸场子的。 守门的弟子不明就里,面面相觑,竟都不知这么惹眼一个人,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他们连忙上前拦阻,那少女只是将衣袖一拂,两名弟子只觉眼前似有彤云飘过,再回过神来时,那少女已经蹦蹦跳跳地进了灵堂。 丧礼正进行到一半,弟子们诵经的声音停下来。 郗子兰心头莫名一突,连忙看向身旁道侣,谢爻仍旧端坐着,仿佛压根没看到有人来挑衅,可眸光却是微微一动,犹如古井泛起微澜。 章长老起身迎上前去,一边揣测她的身份,一边道:“这位道友想必是方外之人,不知中土丧仪以素服为礼。” 那少女脆生生道:“我不是来吊唁贵派掌门的,自然不穿素服。” 章明远道:“不知姑娘有何贵干?” 少女从怀中取出一叠纸片:“我是来替我家主人送帖子的。” 章明远道:“不知尊主人仙山何处?” 少女笑而不答,扫了众人一眼:“我家主人的宝剑即将铸成,特邀诸位正道道友开炉之日前去昆仑山下品鉴。” 此言一出,已有人猜到了少女的身份,谢爻仍旧不动如山,但端放于膝头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住了衣摆。 章明远皱起眉:“姑娘所说的宝剑……” 少女咯咯笑道:“章长老好生健忘,我说的自然是我家主人前几个月在烛庸门定的那柄宝剑,我家主人,自然就是偃师宗宗主了。” 她顿了顿:“夏侯掌门去得巧,将各大宗门齐聚一堂,倒是省了我们一家家地送帖子。” 众人见她态度如此校嚣张,不禁讶然,纷纷交头接耳,满堂都是嗡嗡之声。 少女也不理会他们,将手一扬,雪片般的请柬顿时漫天飞舞。 那些纸片似乎生了眼睛,一张张都飞到了九大宗门前来吊唁的弟子怀中,他们接住一看,每张请柬上都写着他们师长的尊姓大名,每一位都是清微界赫赫有名的大能,大多是长老、护法,甚至还有两位掌门。 有人冷笑道:“偃师宗好大的架子,不过是铸把剑,兴师动众地将整个清微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去瞧,只可惜那些大能日理万机,怕是没有闲情雅致奉陪。” 此言一出,许多人纷纷附和。 少女莞尔一笑:“主人吩咐我务必将人请到,若是当真来不了也无妨,我家主人亲自将剑送去给他老人家看看。” 她说这话时弯眉笑眼的,但所有人都听出了其中的威胁之意,只觉背上凉飕飕的。 少女环顾四周道:“帖子送到了,话也带到了,下个月初七,静候光临。” 话音甫落,那少女已化作一群白蝶翩然而逝,地上只留下一袭火红的衣裳,乍一看就像一滩血迹,那不祥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半晌,郗子兰低头看着手里捏着的请柬,上面赫然写着她的大名——非但是她,谢爻和章明远也都收到了。 “阿爻哥哥,怎么办啊?”郗子兰嘴唇泛白,低声问谢爻。 谢爻却只是盯着手中薄薄的纸片,仿佛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他认得这纸片上的字迹,那字迹做不得假,他的嫣儿还活着,她真的回来了。 第117章 九大宗门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收到了偃师宗“赏剑”会的请柬。 有人如临大敌, 也有人不屑一顾,后一派以归元宗王宗主为首。 收到弟子带回的请柬后,他连看都未看完便冷笑着将纸片撕成了两半,并立即传信给各大宗门的盟友摆明立场:“偃师宗是什么东西, 老夫岂能由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老夫把话放在这里, 我归元宗绝不会有一人前去, 老夫倒要看看, 那些宵小能拿老夫如何!” 归元宗在九大宗门中地位不低,王宗主也颇有人望, 有他带头,便有不少人附和。 王宗主发出豪言壮语,却不是鲁莽之人,他撕了请柬后便入洞府闭关,在山峰四周布下重重禁制, 又命门下得力的徒子徒孙护法。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29节 哪知他自以为严防死守、万无一失,当晚打坐时便被座下一名亲传弟子一剑穿喉,那弟子刺杀成功后便即化蝶散去,众人方才知道他不知何时已成了偃师宗的傀儡。 经此一事, 清微界风声鹤唳, 各大宗门纷纷排查内奸,一时人人自危。 可偃师宗的傀儡术诡谲非常, 几乎无迹可寻, 靠探查经脉也并非万无一失, 就在众人焦头烂额排查傀儡之时,洞神宗又有一位扬言绝不向偃师妖人低头的长老, 死在自己的卧房中。 重玄和偃师宗仇怨最深, 与偃师宗打的交道也最多, 深知他们的傀儡术的无孔不入,即便是重玄,也只有玄渊神君亲自查探才能确保没有漏网之鱼,可是谢爻怎么可能亲自将内外门数千弟子一一查过去? 章明远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不是喜欢担事的人,但如今他代行掌门之职,也只有扛起重任。 与谢爻略作商议后,他便传信给各大宗门,号召九大宗门结成联盟,同仇敌忾,戮力同心,利用此次的机会一举将偃师宗的妖人歼灭,从此永绝后患。 然而他苦口婆心地劝说,九大宗门却是一盘散沙,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响应,凌虚派已归附偃师宗不提,另有几个宗门私底下与偃师宗也有往来,更有等着重玄与偃师宗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的。 饶是章明远痛陈利害,除了归元宗外,其它宗门多半只是虚应故事,口头上答应,却不肯实际出力。 不觉十几日过去,赏剑会的日子到了。 章明远本想劝谢爻镇守宗门,只他一人出面,但谢爻却执意前往,章明远苦劝不得,知他心结所在,只得由着他。 谢爻前去赴会,郗子兰一人留在宗门中当然不安全,于是只能将她也带上,除他们之外还有十几名内门弟子,冷耀祖也在其中——他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但郗子兰因为许青文之事将他视为心腹,自然要他随侍在侧。 这回郗子兰提心吊胆,自然没什么心思讲究排场,惴惴不安地跟着谢爻上了飞舟。 原本只要有谢爻在,她便一无所惧,可是自从知道自己的血脉也许有问题,她对谢爻的依赖中便夹杂了畏惧。 得知冷嫣未死,还化身偃师宗主回来报仇时,她就更加坐立难安,几乎没有一夜能安寝,只要一闭上眼她就会做噩梦,有时梦见玄冰窟里那具少女的尸体忽然站起来掐住她喉咙索命,有时又梦见自己的身世被拆穿,重玄对她其如敝屣,所有人都耻笑她出身卑贱。 每每满身冷汗地惊醒,她都只能安慰自己,好在许青文尚未来得及将这秘密泄露出去已经魂飞魄散,冷嫣和她相差两百岁,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会有什么关联,只要她一天还是羲和传人,还是妘素心的女儿,重玄和谢爻便会不遗余力地保护她。 上了飞舟,谢爻将郗子兰送到安静精洁的舱房中,便要起身离去,郗子兰追出几步,牵住他的衣袖:“阿爻哥哥……” 谢爻已知道她要说什么,目光动了动:“好好歇息,不用担心。” 郗子兰却还是拽着他的袖子不放,谢爻只得停下脚步。 “阿爻哥哥,你见到她到底打算怎么样?”郗子兰不安地问道。 这问题像一把刀,刺破了谢爻连日来的自欺欺人。 见到她以后他该怎么办?他一直回避的问题,被郗子兰送到了他面前。 郗子兰眼中泪光闪烁:“阿爻哥哥,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欠她一条命,便将这条命还给她吧,免得再连累别人,也让你左右为难……” 她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抽噎起来。 谢爻沉默地看着她,幽邃的眼眸不辨悲喜。 良久,他握了握她的手,一字一顿地道:“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无比,像是从肺腑中挤出来的一般。 郗子兰仰起脸,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可是……我不死,她不会放过重玄的……” 谢爻的目光渐渐涣散,这令他的神情空洞得好似傀儡一般,他面无表情道:“那我就杀了她。” 郗子兰闻言哭得更凶,羸弱的肩头轻轻颤抖,一边哭一边道歉。 谢爻无言地摸了摸她的头顶,转身走出舱房。 …… “赏剑大会”定在戌正,金乌西坠时分,各大宗门的飞舟和飞阁陆陆续续开始抵达昆仑山麓的烛庸门。 山门外迎客的不仅有烛庸门的执事长老和弟子,还多了几个身着水蓝色长袍的傀儡,他们的衣裳式样与中土宗门的道袍多有不同,颇有异域之风。 赏剑会仍旧设在当初举行论道会的太极台上,只不过因为是夜里,太极台旁竖起了八十八棵灯树,将周遭照得煌煌如昼。 太极台正中矗立着一座三丈来高的琉璃宝塔,在灯光里五色氤氲,光耀夺目,隐隐可见悬在塔中央的剑影,那显然就是羲和心铸成的旷世宝剑了。 众人心中都有些忐忑,生怕偃师宗有什么阴谋,布了什么阵法,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但到得烛庸门一看,除了抵挡阴煞雾的护派阵法以外丝毫看不出其它阵法的痕迹,不由暗暗困惑起来。 难道偃师宗兴师动众地把他们请来,真的是为了炫耀那把羲和心铸成的宝剑? 重玄一行人乘坐飞舟抵达时,其它宗门的客人差不多都已到了,烛庸门的现任掌门和已经退隐的老掌门都已入座,不过两个主位仍旧空着。 郗子兰朝那两个空坐席扫了一眼,不觉想起上回在姬氏家主就任典礼上的经历,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们把这么多人聚到一处,究竟是要做什么?” 谢爻不答,章明远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子兰放心,有章师叔和神君在。” 郗子兰点点头,跟着两人入了座。 片刻后,远方黑沉沉的天际中忽然亮起一线白光,众人抬头望去,那白光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众人发现那道白光原来竟是一头通体莹白的狼,背上驮着个白衣女子,凌空履虚向太极台行来。 离得太远,女子的面目在黑暗中尚且分辨不清,但谢爻却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 那当然是阿嫣,这是多么明显的事,就像日月一样昭彰,可他竟然直到此刻才发现。 白狼的皮毛在黑夜里宛如银月,走到灯下,越发白得晶莹剔透,它昂着首,不紧不慢地迈着步,透着股旁若无人的孤高气息。 有人认出那是什么,惊呼道:“昆仑雪狼!” “莫不是看错了?”有人反驳。 “绝不会看走眼,”先头那人道,“老夫当年亲眼见过妘元君的坐骑,那皮毛的色泽和眼睛的颜色,除了昆仑雪狼还有什么灵兽长这模样?” “可是传说中昆仑雪狼不是只认羲和传人为主么?” “偃师宗本就传承自昆仑一派,现任宗主与羲和有什么关联也未必……” 谢爻自是一眼便认出了昆仑雪狼,心中升起疑云,冷嫣是他亲自从凡间带回来的,她的经脉对于一个凡人来说很不寻常,但他从未在她体内探到过一丝一缕羲和神脉。 但昆仑雪狼不会平白无故认一个凡人为主,其中肯定有什么缘故。 章明远亦是不明就里,但郗子兰却已吓得花容失色,原本她还心存侥幸,但愿是许青文的猜测错了,如今亲眼见到那女子骑在狼背上,连那丝侥幸也烟消云散。 众人一边议论纷纷,一边将目光投向狼背上的女子,只见她身着偃师宗的白袍,长发绾了个简单的发髻,通身上下没有任何饰物,素净到了极点,却衬得她那副眉眼越发艳丽。 在场大部分人都从未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偃师宗主,想不到传闻中凶神恶煞的偃师宗妖人是个纤瘦单薄的美貌女子,但越是如此,越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冷嫣走到主位落座,片刻后,她身边的座榻上凭空出现个同样身着白袍的人,此人模样介于少年和男子之间,神色张扬,容貌昳丽,尤其是一双眼眸灿若晨星,让人见了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息。 谢爻一眼认出他便是与偃师宗主形影不离的“护法”,脸色不由微微一沉。 就在这时,冷嫣向众人扫了一眼,点了点头,淡淡道:“多谢诸位道友拨冗前来,今日借烛庸门宝地,以赏剑为名,邀请诸位道友前来,却是为了了却在下与重玄门的一桩恩怨,请诸位德高望重的道友在此做个见证。” 众人万万不曾料到她如此单刀直入,愣了愣,随即一片哗然。 谢爻紧抿着薄唇,手不自觉地握紧。 冷嫣的目光从他身上滑过,一刻也没有停留。 “公案太多,从那桩开始算起?”她用指尖敲了敲凭几,似在自言自语。 “对了,”她的目光落在郗子兰脸上,“就从琼华元君的小秘密开始吧。” 郗子兰的脸颊一下子脱了色,她紧紧攥着衣摆,勉强笑道:“宗主在说笑么?本君与你素昧平生,你何出此言?” 冷嫣道:“在下与元君的恩怨容后再叙。” 她顿了顿,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琉璃瓶,在郗子兰面前晃了晃:“贵派的许青文许长老对元君有抚育之恩,你们也有段时日未见了,她对你甚是想念,不如你们先来叙叙旧。” 第118章 看见冷嫣手中的聚魂瓶, 郗子兰心神一震,许青文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么?为何她的魂魄会在冷嫣手里,她一定是在虚张声势,魂魄一定是假的, 除非…… 除非冷耀祖背着她动了手脚, 非但没有将许青文的魂魄毁去, 还偷偷将她的魂魄藏了起来, 再与冷嫣暗中勾结,或者他早已经成了她的走狗。 郗子兰心寒齿冷, 气得浑身微微打颤,她望向不远处的弟子席,努力寻找冷耀祖的身影,方才她还看着他与重玄其他弟子一起入席,现在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她一生中从未有一刻如此孤立无援, 她就像一株藤蔓,总是有什么给她依附,杀死许青文后,最不知所措的时候, 也有个冷耀祖挺身而出替她处理麻烦。 可现在她只有靠自己了, 郗子兰感到自己仿佛身处悬崖边,随时都可能一头栽下去, 急着想抓住点什么, 情急之下, 她握住了谢爻的手。 平日温暖干燥的手,现在却一片冰凉, 男人没有回握她。 郗子兰觑了一眼他的神情, 只见他直直地望着那白衣女子, 仿佛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没有人可以依靠了,这次只能自己想办法,郗子兰满心惊惶,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竭尽全力逼自己镇定下来,既然冷耀祖背叛她,那么对方手里的魂魄多半是真的了,这时候切不可自乱阵脚,切不可先露怯,否则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正思忖着,冷嫣已揭开魂瓶,一缕轻烟从瓶口飘了出来,慢慢凝聚成半透明的人形,赫然是许青文的模样。 许青文在清微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座众人中有不少认得她,但见那魂魄目光空洞,神情呆滞,与许青文平日那神采奕奕的模样判若两人,都不知那偃师宗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幽魂慢慢地飘到郗子兰面前,直勾勾地打量着她,那张呆滞的脸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郗子兰吓得几乎拔腿就逃,使劲浑身解数才稳住心神。 许青文却只是贴在她脸上看了又看,半晌也不吭声。郗子兰看出她魂魄有异,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即先发制人道:“你对许长老的魂魄动了什么手脚?” 顿了顿:“你们偃师宗潜入我宗门杀害许长老,此事我重玄阖宗上下一清二楚,难怪我们搜魂无果,原来你不但杀人,还拘走她的魂魄,这等行径与邪魔何异?” 众人一阵哗然,除了重玄弟子之外,别人都不清楚许长老的死因。 郗子兰扫了一眼归元宗的长老:“偃师宗妖人出入他人宗门,如入无人之境,想杀人便杀人,长此以往,清微界恐怕永无宁日。” 这话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偃师宗能潜入归元杀宗主,能潜入重玄杀长老,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当初他们灭偃师满门,觊觎传说中的宝藏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偃师宗的傀儡术神乎其技,太过恐怖。 如今这局面,正是他们最担心的。 众人看向偃师宗主,目光已悄然有了变化,方才是事不关己的看戏,眼下却有不少人在考虑章明远的提议——有玄渊神君和各宗大能在场,趁此机会同心协力将她杀了,倒是能永诀后患。 冷嫣仿佛察觉不到众人态度的变化,神色依旧淡淡的。 她从未想过要任何人替她“主持公道”,在这些人眼里,真相、黑白、道义,哪里及得上一己之利害?偃师宗是“邪魔外道”,傀儡术威胁他们的安全,党同伐异是人的天性。 不过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待形势变化,利益变化时,他们的立场自然又变了。 就在这时,主座上传来一声嗤笑。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偃师宗主身边那俊美非常的男子。 祂膝头上卧着只缩成猫儿大小的雪白灵虎,祂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长指抚着灵虎的皮毛,一边看猴戏的神色看着郗子兰,悠悠道:“但凡琼华元君这位羲和传人的剑法有嘴皮子一半厉害,修为有颠倒黑白功力的一半,诸位也不必担心清微界的安危了。” 即便是危急关头,郗子兰还是涨红了脸:“在下所言句句实情,诸位道友明鉴。” 章明远不知对方意图,一直默不作声,此时终于站出来维护师侄:“舍侄所言本就是事实,此事阖宗上下都知道。” 冷嫣淡淡道:“阖宗上下都知道?未见得。不过倒是有个人清楚来龙去脉。” 话音甫落,一个男子低着头缓缓从暗处走到灯火辉煌的太极台上。 只见那人身着重玄内门弟子服,容貌清俊,与琼华元君竟颇有几分相似,正纳闷此人是谁,便听琼华元君道:“冷耀祖,难道你也成了偃师宗的傀儡?”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30节 冷耀祖不敢看郗子兰,只向谢爻和章明远行了个礼:“弟子绝非傀儡,神君和长老明鉴,若是两位不信,可以亲自探查弟子的经脉。” 郗子兰看了眼谢爻,见他眉头微蹙,心头一跳,慌忙辩解道:“神君只查得出你体内有无傀儡丝,可若是你有意背叛师门,心甘情愿为虎作伥,构陷自己师父呢?险恶人心又岂是法术能探查出来的?” 冷耀祖道:“师尊所言极是,人心之险恶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弟子也没未曾料到,有人能毫不犹豫地杀了抚育自己长大的长辈,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此言一出,太极台上一片哗然。 郗子兰如坠冰窟,不过不等她为自己辩解,谢爻已寒声道:“既然你是重玄弟子,我问你,欺师灭祖、构陷恩师,依照门规该当如何处置?” 他没有释放威压,但冷耀祖仍有一种泰山压顶的感觉,膝盖一弯,不由自主地跪倒下来:“回禀神君,依照门规,构陷师长是死罪。但弟子所言句句属实,绝非构陷。” 章明远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许长老与你师父情同母女,元君为何要杀她?” 冷耀祖道:“弟子不知,弟子只能将亲眼所见的真相和盘托出,还枉死的许长老一个公道,也免得诸位被一个道貌岸然的所谓‘羲和传人’蒙骗。” 郗子兰颤声道:“冷耀祖,为师见你天赋差可,生出惜才之心,即便你出身微贱,为师对你与其他弟子一视同仁,何尝亏待你半分?没想到你急功近利,不辨是非,竟为了出人头地背叛师门……怪只怪我识人不明,没看出你是这等口蜜腹剑的卑鄙小人……” 不等她说完,若木不耐烦地打断她:“谁在乎你们师徒间的恩怨纠葛。” 向冷耀祖一挑下颌:“你,有事说事。” “慢着。”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冷嫣抬起眼皮,循声望去,毫不意外地对上谢爻的眼睛。 谢爻凝视着女子的眼眸,却看不到一丝情绪,没有留恋,甚至连仇恨也看不见,比起姬氏继任典礼那次,她的神色更淡然了,这双眼睛里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他了。 他浑身冰冷,神魂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慢慢往下沉,沉入无底深渊,另一半却出奇冷静,控制着他的躯壳缓缓站起。 他平静地看着冷嫣道:“这是敝派的家务事,在下回到宗门后自会查清真相秉公处置,不劳宗主与诸位道友费心。” 郗子兰如蒙大赦,心弦一松,几乎软倒下来,只要回到宗门便有转圜的余地。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若木干笑一声,讥诮道:“神君这是公然包庇道侣的意思了?” 谢爻冷冷地看着祂:“与阁下无关。” 若木瞥了眼郗子兰:“神君恐怕忘记了,这位元君不止是贵派门人,还是与整个清微界命运息息相关的羲和传人。” 祂扫了众人一眼:“难道在座诸位,不配向贵派要个交代么?” 要论伶牙俐齿,一百个谢爻捆起来也没法跟祂比。 围观众人中也开始有人附和,多半是和重玄面和心不和的。一个身着黄袍、中年模样的修士道:“这位阁下言之有理,羲和传人理当是我辈表率,若是德不配位,我等绝不能坐视不理。” 他看向玉清门的长老:“萧长老以为如何?” 玉清门在九大宗门中只排第七,这位萧长老的修为在一众大能中不算多高,但在场诸人中他年岁最长,辈分最高,与妘老掌门的父亲是同辈。 众人纷纷道:“萧长老年高德馨,还请萧长老发个话。” 玉清门一向对大宗之间的明争暗斗置身事外,萧长老两边都不想得罪,但既然被推到台前,便不能不表态。 他沉吟片刻,向谢爻一揖,慈蔼道:“老朽昏聩老迈,人微言轻,承蒙诸位道友抬举,便在这里啰嗦几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神君莫要见怪。” 身为正道中人,无论私下里如何,明面上都得讲规矩,萧长老是和妘老掌门同辈的大能,谢爻修为虽远在他之上,也不能拂了他的面子。 他只得道:“晚辈承训。” “不敢当,不敢当,”萧长老诚惶诚恐,“老朽姑且一说,神君姑且一听,老朽以为,此事骇人听闻,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倒不如当着诸位道友的面及时澄清,免得让贵派和琼华元君,甚至神君的清誉蒙尘。神君以为如何?” 谢爻迟疑了一下,向他一揖:“是晚辈虑事不周。” 郗子兰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牵了牵谢爻的袖子,传音道:“阿爻哥哥……”声音里满是委屈。 谢爻握了握她的手:“别担心。” 若木向冷耀祖道:“继续说。” 冷耀祖道了声“是”:“那是家师生辰宴当夜的事,生辰宴上有人闹事,家师受了惊吓,许长老便陪家师一道回宫,在下随行。到得家师寝宫,许长老宽慰家师,在下则在殿外等候。” 他顿了顿:“等了许久,殿中没有丝毫动静,也不见许长老出来,在下怀疑殿中有异,便进去查看,走进去一看,却见满地鲜血,许长老倒在血泊中,已经没了生机。在下吓了一跳,便要将此事立即禀告掌门等人,家师却竭力阻止,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严禁在下将此事透露出去……” 有个面貌清癯的老者道:“你师父不让你说,你便不说了?” 冷耀祖苦笑了一下:“在下凡人出身,人微言轻,即便将真相说出去,又有几个人会相信呢?何况家师身份尊贵,是郗老掌门的独女,又是羲和传人,玄渊神君的道侣,即便说出来,以宗门中这些尊长的做派,为了包庇她拿在下顶罪也未必……” 章明远腾地站起身:“你休要含血喷人,子兰无端端为何要杀青文?” 他又转向冷嫣:“冷宗主,要栽赃嫁祸也该编个可信些的故事。”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竟不小心将她身份道破。 整个清微界几乎没有人知道偃师宗主的姓氏,听到章明远如此称呼,有心人便暗自揣测起来。 “这偃师宗主姓冷,琼华元君这弟子也姓冷,莫非两人有什么关系?” 冷耀祖吃了一惊,心如电转,隐隐猜到了偃师宗主的真实身份,不由窃喜,若他猜得没错,这位便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姊姊!恐惧不安一扫而空,他本来还担心自己没了利用价值,会被弃如敝屣,但既然他是偃师宗主唯一的亲弟弟,日后扶摇直上自不必说,连他那卑微可耻的出生,往后也成了一种荣耀。 他不禁心潮汹涌,几乎有些飘飘然。 章明远不小心说漏嘴,索性不再遮掩,冷嫣既然回来报仇,郗子兰借尸还魂的事肯定是瞒不住的,既然早晚都会公之于众,倒不如由他说出来,占个先机。 想到此处,他便道:“以前的事是重玄亏欠于你,你怨恨我等也是理所当然,当初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决定出此下策,与几个孩子无关,尤其是子兰并不知情,你不必将她牵扯进来。你要复仇,老身愿引颈受戮,以平你怨愤。” 说罢他款步走上前,拔出腰间佩剑,捏着剑身将剑柄递向冷嫣:“请吧。” 冷嫣却不去接,浅浅一笑:“章长老说的话在下一句都听不懂,在下也不姓冷。我无父无母,没有来处,也不认识你们所说的那人。” 谢爻的目光微微一动,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冷嫣抬起手一拂袖,章明远只觉一股劲风袭来,手中长剑脱手,“锵啷”一声掉在地上,人也向后飞了出去吗,他在空中翻了个身,勉强稳住身形。 冷嫣不再理会他,睨了冷耀祖一眼:“你接着说。” 冷耀祖道:“在下也不知为何家师要对自小疼爱她的长辈痛下杀手,若非亲眼所见,在下是绝不敢相信的。一番胁迫之后,在下无计可施,只得屈从。家师命在下毁去许长老的魂魄,在下实在不忍心下手,便趁她去净室更换血衣时,将许长老的魂魄收聚起来。” 他顿了顿:“为免被家师察觉,在下只能将许长老的魂魄暂且藏在自己灵府中,待家师出来,便将在下和她自己刺伤,又将是夜当值的侍从全都杀了灭口,伪装出有外人行刺的假象。” 他每说一句,郗子兰的脸色便白一分,到后来已完全脱了色,明明毁去神魂、杀人灭口、伪装成外人行刺,都是他冷耀祖的主意,但她却不能反驳——一说出实情,便只能承认许青文的确是她杀的。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谢爻,只见他仍旧出神地望着冷嫣,眉目冷峻,眼神幽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心中慌乱,抓住谢爻的袖子,噙着泪恳求道:“阿爻哥哥,他说的都是假的,你千万要相信我……” 谢爻这才收回视线,看向郗子兰,他蹙了蹙眉,目光微冷,没了平日的温柔呵护之意。 郗子兰心头一跳,他也开始怀疑她了。 她向冷嫣:“这从一开始便是你设的局,你恨我,所以杀了许长老嫁祸于我。说到底你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只有一个所谓人证。” 她说着又转向冷耀祖:“我问你,假如你说的都是实情,那么许长老的魂魄又是怎么到了她的手上?” 她赌的便是死无对证,许青文的魂魄虽然留了下来,但看模样痴痴呆呆的,连人都不认得,显然是被冷耀祖的魂火炙烤受了损伤,留下魂魄又如何,还不是无法指认她。 不想冷嫣却道:“既如此,那便让许青文本人来说吧。” 她向座中扫了一眼,目光落在玉清门的萧长老身上。 萧长老就像被毒蛇盯上,头皮一麻,果然听她说道:“可否请萧长老帮个忙?” 萧长老道:“宗主有何吩咐?” 冷嫣道:“这段时日以来,许青文长老的魂魄一直蕴养在玄虫血渍玉精中,到如今已过七七四十九日,只需施个最简单的凝魂咒便能恢复神智。” 她顿了顿,看了眼郗子兰,眼底掠过一丝讥嘲的笑意:“也请萧长老替在下作个证,看看在下可曾对许长老的神魂施过任何术法。” 郗子兰如坠冰窟,她这时才明白过来,对方一直将最致命的证据握在手上,却让她误以为自己还有脱身的机会,不过是像猫逗耗子一样在愚弄她罢了。 只要许青文恢复神智,将真相大白于天下,那么她就全完了。 绝不能让她得逞!郗子兰用哀恳的眼神望着谢爻,不管不顾地传音:“阿爻哥哥,你来时答应过我的……” 不等谢爻回答,一道寒泉似的声音道:“玄渊神君若是怀疑在下对贵派许长老的魂魄动了手脚,大可以亲自验一验。” “不必了,”谢爻淡淡道,“萧长老年高德劭,由他施法,在下没什么不放心。” 这句话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了郗子兰仅剩的一点希望。 萧长老抖了抖袖子,站起身道:“承蒙神君和宗主抬爱,老朽只有勉力为之。” 他向许青文的魂魄一指,那白雾似的冤魂便向他飘来。 萧长老捏诀施咒,片刻间掌心便凝出一团浅金色的灵光,他将灵光推入许青文的魂魄中,不一会儿,那冤魂的神色便起了变化。 只听魂魄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忽然蜷缩成一团,随即又慢慢展开,待她再一次飘到郗子兰面前时,涣散的目光已恢复了清明和往日的威严。 郗子兰不由自主地往后缩:“许姨,你也被他们骗了……” “我是被你骗了!”许青文厉声道,她眼中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深深的失望和痛苦。 “这些年我将你当作自己的女儿来疼爱,没想到最后却死在你手上。”她止不住老泪纵横,眼泪还未流到腮边便化作烟雾消散。 太极四周顿时一片哗然。 郗子兰慌忙看向谢爻,对上他难以置信的眼神,她忙辩解:“这不是真的,阿爻哥哥,你一定要信我,许姨的魂魄被她拘走那么久,一定被动了什么手脚……她那么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当初怎么构陷三师兄的,现在又来害我,阿爻哥哥……” 谢爻感到心脏一下下地抽疼,是啊,偃师宗主的确心狠手辣,智计百出,他的阿嫣原本多么单纯善良,是谁把她变成如今这样的? 是他们,是他自己,是这个她全心信赖的师父,亲手粉碎了她的希望。 郗子兰揪着谢爻的衣袖不停地抽泣,谢爻却拿起她的手放到一边,问许青文道:“她为何要杀你?” 许青文道:“因为我怀疑她的身世有问题。” 这比郗子兰杀人还荒谬,还令人难以置信,众人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许青文的魂魄莫不是受损太重,疯癫了? 许青文道:“我很清醒,几百年来我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清醒。” 她指着郗子兰:“我怀疑这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不是妘元君和郗老掌门的亲生女儿!” 郗子兰大骇,随即道:“许姨你一定是疯了,难道连我都不认识了?” 退至一边的冷耀祖忽然福至心灵:“对了!那晚许长老取弟子的血,便是要验弟子和师尊这副躯壳是否有亲缘关系!” 众人都听得一头雾水,又有这弟子什么事? 冷耀祖被下了禁言咒,不能将郗子兰夺人躯壳的事说出来,许青文却是能说的,然而要她将宗门中那些肮脏罪恶的私隐说出来,仍然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她看了眼冷嫣,突然跪倒在地:“嫣儿,我对不起你……” 冷嫣道:“我不是你们说的嫣儿,你认错人了。” 许青文抽噎了一声,直起身,向众人道:“郗子兰这副躯壳根本不是她自己的,五百年前,她被雌冥妖吞入腹中,躯壳尽毁,神魂也受到重创,在玄冰中养了两百年。”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31节 她顿了顿,掩面恸哭一阵,接着道:“三百多年前,我们为了让她复生,从凡间找了个命格相近的女孩回来,养了十年,然后夺了她的躯壳给郗子兰换魂。” 若木冷笑道:“只是夺了躯壳而已么?” 许青文木然道:“不止……我们用邪物血菩提换了她的心脏,然后剐碎她的神魂用来蕴养郗子兰的魂魄。” 若木一哂:“既然元神都被你们剐碎了当成了养料,那女孩自然已经死绝了,你们怎么一个两个还在胡乱攀亲呢。” 许青文无言以对,只能匍匐在地上抽泣。 若木道:“你接着说说,你们羲和传人的身世是怎么回事。” 许青文便将自己如何起疑,又如何从妘素心的书信以及妘氏遗落凡间的羲和血脉中发现蛛丝马迹,再到查出郗子兰的躯壳与冷耀祖没有血缘的整个经过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 郗子兰的脸色越来越灰败,想为自己辩解,嗓子眼像是堵了块石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不住地摇头。 谢爻整个人好像沉入了冰冷的水底,许青文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忽远忽近,怎么都听不真切,怎么都无法明白那些话的意思。 “我念着几百年相处的情谊,将此事告诉你,”许青文愤然道,“没想到却被你狠心灭口,怪只怪我心盲眼瞎!” 她顿了顿:“我怀疑她才是冷家女,是郗云阳用了什么手段横跨两百年光阴,将两个孩子掉包。” 众人都难以置信,萧长老道:“许长老,这等事闻所未闻,说到底只是你的猜测罢了,会不会是捕风捉影弄错了?” 不等许青文回答,若木凉凉道:“要验证许长老的猜测却也不难。” 他抬手点了点冷耀祖和郗子兰:“许长老不是怀疑他们是亲兄妹么?验一验神魂不就行了。” 他顿了顿,嘴角一勾:“今天是个良辰吉日,正是认亲的好日子。” 第119章 若木继续道:“魂魄不比血脉, 验起来麻烦些。” 祂捋了捋膝头灵虎丝缎般的毛皮,好整以暇地看着谢爻,幸灾乐祸道:“好在玄渊神君法术高强,布个阵法将两人的魂魄提出来验一验, 对神君来说不在话下。” 谢爻瞥了眼郗子兰, 她目光躲闪, 眼皮已哭肿了, 红红的好不可怜。 这是他呵护了五百年的小师妹,她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时, 他时常抱着她轻轻摇晃,怎么会出错?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他那缄默而深沉的师父,为了正道和大义奉献一生,最后毅然殉道的师父,又怎么会将亲生骨肉换走? 这一定是假的, 一定是阴谋。 一定是嫣儿太恨他,因此捏造出最残酷的谎言来折磨他。 这是他欠她的,也该由他来结束这一切,在对郗子兰说出“杀了她”时, 他便已打定主意, 结束这一切,将自己这条性命也还给她。 若木见他沉默不语, 步步紧逼:“玄渊神君不发话, 莫非是不敢?若是神君不肯亲自查验, 那就只有由在下代劳了。” 谢爻缓缓站起身:“我来。” 若木欣然道:“昆仑君不愧是清微界的楷模,上回堂弟入魔, 神君毅然大义灭亲, 令在下感佩至今。” 谢爻目露寒光, 目光犹如冰箭,仿佛要将祂扎个对穿,若木却不以为意,只是露出个慵懒又讥诮的笑容,祂膝头的灵虎物似主人形,打了个呵欠,眯缝着眼睛看着那满脸寒霜的男子,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谢爻眉宇间闪现杀机,几乎没忍住放出威压,而冷嫣几乎立即握住腰间剑柄,向前一步挡在若木身前,脸上满是戒备之色:“神君请吧。” 她下意识的举动落在谢爻眼里是如此刺眼,她看向那男子的眼神那么温柔,充满了信赖和回护,那些曾经都是属于他的。 她一直是这样的,哪怕是在她最弱小的时候,她也总是想展开脆弱单薄的羽翼,笨拙替所爱之人遮风挡雨,哪怕那人比她强大得多,根本不用她保护,还准备伤害她。 以前她会在他除妖负伤时偷偷地哭,会在他疗伤时寝食难安,一守便是一夜。她会不顾安危悄悄溜去禁地摘血菩提,因为担心他缺了一味药材,炼不出所需的丹药。 那些曾经属于他的,现在都属于另一个人了。 他回头看了眼瑟瑟发抖的郗子兰:“走吧。” 郗子兰不敢不从,但浑身发软,竟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谢爻向她伸出手。 郗子兰战战兢兢地握住他冰凉的手,借了力才勉强站起来,跟着走到太极台中央。 冷耀祖已经识趣地跟了过来。 他万万没料到自己平步青云的美梦只做了片刻便砸得粉碎,眼下他只求偃师宗主念在他劳苦功高,放他一条生路了。 四周鸦雀无声,众人都凝神屏息,伸长了脖子,等待着最后的答案。 谢爻正要捏诀布阵,先前那黄袍道人忽然道:“慢着。” 谢爻扬眉:“阁下有何高见?” 黄袍道人:“并非在下怀疑神君,不过神君身为重玄门人,由神君来施法,为免有点瓜田李下。” 话音未落,方才还与谢爻针锋相对的偃师宗护法却笑着替他解围:“方掌门不必担心,在座诸君中,没有人比玄渊神君更想查清道侣的身世。” 那黄袍道人闻言亦是莞尔:“阁下言之有理,倒是老夫小人之心了。” 这句话就像一把刀,割得谢爻体无完肤。 他不发一言,捏诀布阵,然后向郗子兰和冷耀祖分别施了一道离魂咒,从两人的躯壳中暂时提取出魂魄,置于阵中。 刚提出的魂魄犹如白雾,一入阵中,便渐渐凝聚成两个弹丸大小的光球。郗子兰的神魂较之冷耀祖更强大,光华也更盛,因为羲和血脉的缘故,魂魄闪着隐隐的金光。 众人一见那光华耀眼的魂魄,心中都纳罕起来,这样的神魂显然不是凡人所能拥有的,莫非是许青文猜错了? 章明远在一边看着,微微松了一口气,凝固的血液仿佛终于开始流动了,冰凉的手脚也慢慢回温。 怎么可能会有那么荒唐的事,这一切不是许青文弄错了,就是偃师宗的阴谋。 正思忖着,却见八方阵位一个个符文逐一亮起,那两团魂魄缓缓靠拢,渐至融合在一起。 相融的魂魄微光闪烁,仿佛在为寻找到至亲而欣喜。 可惜郗子兰和冷耀祖此刻的心情毫无欣喜可言,他们都在挣扎着,竭力抵抗将两人拉到一起的力量,然而这又岂是他们能挣脱的。 真相昭彰如日月,就这样摆在所有人的面前。 众人一片哗然,羲和传人竟然真是假的! 那屡次发难的黄袍道人又挑头道:“玄渊神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贵派几百年来就把一个赝品当作羲和传人供着,将整个清微界骗得团团转,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 立即有不少人附和:“重玄必须给诸位道友一个交代。” 所有人都盯着谢爻,但谢爻只是怔怔地注视着阵中两个难舍难分的魂魄。 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钻了一个洞,那洞口越来越大,大得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 那令人嫌恶的声音又响起来:“神君怎么了?生魂离体太久可是会死的。几百年的道侣,就算是个掉了包的赝品,未免也太凉薄了。” 谢爻回过神来,倏然收回法阵。符文似烟花般消失,两团魂魄霎时分开,逃也似地飞回了各自的躯壳中。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幻境,是邪术,他对自己道。 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最擅制造幻境,他曾用这种手段对付沈留夷不是么?现在他又用同样的伎俩迷惑他的心智。 可惜要迷惑他没那么容易。 黄袍道人不依不饶道:“贵派混淆羲和神脉,愚弄其它宗门,神君打算怎么给我等一个交代?” 话音未落,忽有一道劲风向他胸膛袭来,他只觉五脏六腑一震,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向后跌去,多亏他身后的道友眼明手快将他接住,才没有跌下太极台去。 有人想要打抱不平,见那黄袍道人奄奄一息,显是伤及肺腑,而他们连谢爻出手都未看清,都将话咽了下去。 一时间没有人敢吭声,太极台边落针可闻,只有郗子兰的啜泣声。 许青文的魂魄飘到她面前,低着头冷冷地看着她。 尽管猜到了结果,血淋淋的真相摆到她面前,她最后的一丝侥幸和幻想也破灭了——他们欺骗了十年又亲手杀死的,千真万确是妘素心的女儿。 换来的就是这么一头白眼狼。 她的神魂本就残破不堪,凝魂咒也只能让她勉强维持清醒,她感到神智正在渐渐模糊,跪倒在冷嫣面前:“奴婢愧对主人在天之灵,奴婢罪该万死……请少主赐奴婢一个魂飞魄散,以慰元君在天之灵。” 冷嫣淡淡道:“你不必对我说这些,我也不是你的少主。” 若木冷笑道:“怎么,只有你家少主的命贵重?若她当真是个凡人,你们便心安理得杀她了?” 许青文无言以对,张了张嘴,低下头来,悔恨的眼泪不断从眼眶中流出,化作阵阵烟雾消散,她的魂魄也慢慢变得越来越虚淡,她的目光重又变得空洞呆滞起来,口中喃喃地唤着“小姐”,在太极台周围飘来荡去。 没有人将她的魂魄收起,因为没有人顾得上她。 章明远犹如五雷轰顶,脑海中一片空白。 温雅文士般的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年。 郗子兰是冷家的女儿,那么谢爻从凡间带回来的那个女孩,才是小师妹真正的女儿。 他们为了救一个赝品,杀了妘素心真正的女儿,非但杀了她,还凌迟了她的神魂,用剐碎的神魂来蕴养一个赝品。 谢爻动手的时候,他们都在,他们都在洞外护法,他们都听到了那女孩的哭声。 那是小师妹的女儿啊! 难怪他总是梦见小师妹冷冷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失望,那真的是梦么?还是她在天有灵,所以入梦来谴责他…… “小师妹,小师妹……”他一闭上眼睛,眼前清楚地映出那道熟悉的倩影,他暗暗念了她几百年,默默将她在心里藏了几百年,爱屋及乌地护着郗子兰,纵容她,为了复活她伤天害理、坏事做尽也没有后悔过。 章明远哭着哭着,便笑起来:“报应,这是老夫的报应……” 话音未落,他忽然拔出佩剑,毫不犹豫地在眼前一抹,鲜血飞溅,他的眼前一片猩红,紧接着便是永远的黑暗。 众人纷纷发出惊呼。 章明远温和儒雅,为人谦退,在各大宗门中人缘不错,玉清门的萧长老摇头惋惜道:“章道友,这又是何苦……” 弟子席中有章明远的两名亲传弟子,飞身上前,一左一右地搀扶住他:“师尊为何如此……” 章明远苦笑:“老夫心盲眼瞎,这对眼睛留着何用。” 另一名劝道:“师尊便是为了阖宗上下数千弟子,也该顾惜自己,弟子扶师尊回飞舟疗伤……” 话音未落,章明远忽然双手齐动,分别抓住两名弟子的手腕,紧扣住他们的脉门。 两个弟子惊呼出声:“师尊这是……” 很快他们便发不出声音了,因为章明远的修为正化作汹涌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经脉中。 两人只觉浑身滚烫,经脉几乎要被大量灵力撑破。他们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意识也涣散起来。 章明远一边将毕生修为传给弟子,一边叮嘱:“你们两人切记,人这一辈子,心中可以没有大义,但要有起码的良知。你们修的是大道,但首先是人。”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32节 他顿了顿,涩然道:“老夫为人师表,不能以身作则,枉为人师,亦枉为人,尔等以我为鉴。” 这番话说罢,他的经脉也已枯竭,随着修为的丧失,他的形貌也开始衰朽,原本他看起来像个而立之年的儒雅文士,眼下却俨然是个齿摇发落的垂暮老人,眼窝里还不断淌出鲜血。 章明远叹息一声,向着冷嫣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接着他站起身,回头向谢爻道:“神君保重。” 说罢拄着剑当作拐杖,慢慢走到太极台边,沿着台阶往下走去。 关于宗门,他没有一句交代。 他这漫长的大半辈子,没有什么权欲,也没有什么远大志向,但也算为了宗门鞠躬尽瘁,他前半生唯一的心愿是看见小师妹平安喜乐,小师妹死后,便是守护她的宗门,守护她留下的血脉。 他这一生中很少做违背良心的事,明知道丧尽天良,为了救小师妹的血脉,他也闭着眼睛做了。这么多年来,他时常在午夜梦回时满身冷汗地惊醒,心底常有个声音问他,小师妹当真希望你们用这种手段救活她的女儿么? 血和着泪,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他多想一死了之,可是死太轻松了,他不配。 谢爻默不作声地望着章明远消失在太极台边,他没有问他去哪里。 他的眼神空洞木然,仿佛被抽去神魂的是他。 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幻境,是心魔,他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 郗子兰瘫坐在地上,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即便只是片刻,生魂离体的滋味也不好受。 冷耀祖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灭,一时也顾不得脸面,跪倒在地,向冷嫣叩首:“弟子从头到尾并不知情,求宗主念在弟子鞍前马后,给弟子一条生路。” 他回头看了一眼郗子兰,仿佛看到什么洪水猛兽,忙又膝行几步躲得更远:“弟子没有那样蛇蝎心肠的姊姊……” 郗子兰一听这话,不由火冒三丈,反倒有了力气。 她直起身道:“冷耀祖,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毁尸灭迹的是你,杀死玄委宫那么多侍从的也是你,你受了我多少恩惠,如今见我失势了,倒先忙着撇清自己,谁要认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弟弟……” 冷耀祖冷笑道:“是谁杀了抚育自己长大的长辈?要论忘恩负义,谁能及得上你?” 若木嗤笑了一声:“你们姐弟这么吵下去永远吵不出个结果,不如找两个人来评评理。” 话音未落,便有两个傀儡人带着一对头发斑白的男女上来。 两人这些年靠着上好灵药的蕴养,身子骨算得上硬朗,只不过因为在凡间时常年劳作,脊背有些佝偻,远不如修士们挺拔矍铄。 冷家老夫妇俩刚被带来此地,对之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两人畏畏缩缩地看了眼四周乌泱泱的人群,还有尊座上那些仪表堂堂、金尊玉贵的道君仙子们,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冷耀祖失声道:“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第120章 众人顿时开始窃窃私语。 冷母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冷父道:“前日有两位仙君乘着飞舟去东海接我们,穿着重玄道服,说是奉了琼华元君之命召我们来的……” 他脸上兴奋的红光还未褪去,但也察觉出这里的情况不对, 儿子蔫蔫的好似霜打了的茄子, 琼华元君也是一脸的泪, 全然没了往日的高贵从容。 冷父心里发慌, 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这是怎么了?” 郗子兰打量着这对老夫妇,背上一阵阵的发寒。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两个人, 上一回还是三百多年前,她得了人家“女儿”的躯壳后为了补偿,派人将他们带回清微界。 上次见面时,她是高高在上的仙子,而他们匍匐在她脚下, 只是几只无关紧要的蝼蚁,她乐意发发善心,他们便白得几百年寿命。她丝毫未将两只蝼蚁放在眼里,自然也没将他们看仔细。 如今她才发现两人是那样卑琐, 他们的笑容是那样惹人嫌恶, 他们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下等人的穷酸和恶臭,当他们是冷嫣的父母时, 她对他们这副模样很是满意, 可当他们是她的生身父母时, 她只觉得不寒而栗。 冷父对上郗子兰打量他们的眼神,越发局促不安, 搓着手, 茫然地左顾右盼, 而冷母则像只鹌鹑似地瑟缩在丈夫身后。 “仙君,”冷父用讨好的口吻低声对儿子道,几乎像是在恳求,“这到底怎么了?” 不等冷耀祖回答,一道声音从主座上传来:“请二位来,是有个好消息。” 那声音说不出的干净好听,如同天籁一般,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个身着华服的男子,俊秀得难描难画且不说,那股懒懒的矜贵气就叫人自惭形秽,不敢再瞧第二眼。 冷父一听是好消息,心中窃喜,也不管对方什么身份,是哪门哪派的,当即扯了扯妻子的袖子,跪倒下来磕了两个响头:“还请尊上明示,小的感激不尽。”他在重玄外门当过几年差,也学了些礼数和套话,心中不无得意。 这谄媚又鄙俗的做派落在郗子兰眼里,就如一个巴掌掴在她脸上,这些人竟是她的父母!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这种人的女儿了,整个重玄,整个清微界…… 她不敢去看别人的表情,但她仿佛看到了众人的讥诮和不耻,她引以为傲的高贵出身就像一身华丽的衣裳,如今被扒得一干二净,比起被人当众揭穿杀害宗门长老,剥夺这一切才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被一脚一脚地踩进了泥潭里。 若木扫了眼冷家父母:“恭喜两位,琼华元君是两位的女儿,你们养到七岁卖掉的那个女孩,才是郗老掌门和妘元君的亲生女儿,两个孩子周岁时被调换了。” 冷父张着嘴发了好一会儿呆,方才回过神来:“琼华元君……尊上莫不是在逗小的玩吧?” 若木偏了偏头,眼中闪着冷酷的笑意:“不信你们可以问令嫒本人,或者问玄渊神君,说起来,神君是元君的道侣,该当称二老岳父岳母呢。” 冷父吓得浑身发软,诚惶诚恐道:“使不得,使不得,怎么敢当……” 他隐隐感到琼华元君像是惹上什么是非了,但是转念一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不济还有玄渊神君这个女婿,怎么也得提携提携他们一家。 他心中稍定,大着胆子偷觑谢爻的脸色,却见神君面沉似水,一双眼睛里寒气森森,看一眼浑身的血都似结了冰。 他也不敢去问琼华元君,只能悄悄问儿子:“仙君,这到底是真是假啊?” 冷耀祖全然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垂头丧气,对老父的话置若罔闻。 冷母却不似冷父那样震惊,只是一味地低着头。 冷嫣此前一直在旁无动于衷地看着,此时注意到妇人的神色有异,目光方才动了动:“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冷母一抬头,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眼睛,那仙人生得极标致,眉眼是陌生的,可那眼神莫名透着股熟悉。 她心虚地低下头,迟疑地摇了摇头:“小人……小人不知……” 若木眼神一冷:“说不说实话?” 他的声音还是懒洋洋的,并不凶狠,但冷母仍旧吓得浑身发抖:“小人说……小人偷偷怀疑过,孩子变了个人……” 冷父转过头,将眼睛一瞪:“这死婆娘,说什么?” 冷母咽了口唾沫,怯生生地道:“自己的孩子,当娘的总是认得的,哪怕模样没变,就是老觉着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那时暗暗疑心女儿被什么孤魂野鬼夺了舍,却不敢实话告诉丈夫,只暗暗讨了符水灌她喝,用针扎婴孩的脚底心和手指头,甚至想过干脆将她掐死,但又担心是自己疑神疑鬼,终究作罢了。 养到七岁上刚好遇上家乡闹妖灾和饥荒,她便顺理成章地撺掇着丈夫将孩子卖了,亲手养大的孩子,要说没有一点感情也是假的,何况这么俯首帖耳、任打任骂的孩子,世上都难找出第二个来。因此真的将孩子送走后,她反而半真半假地伤心了一阵。 冷嫣平静地望着这头发斑白,双眼浑浊的妇人。 早在三百多年前,她已经斩断了对这所谓母亲的眷恋,不过此时听她这么一说,多年来的困惑总算迎刃而解。 小时候她不明白亲生母亲为何对自己如此冷漠,还总是用各种难听的话来辱骂她,她总以为是自己不够听话,不够勤快,不够乖,如今才知道,原来她从未把自己当成女儿看待过。 冷父抬手照着妻子脸上甩了一巴掌:“做什么瞒着我?” 冷母捂着脸抽噎:“告诉你,还不是挨你一顿打……” 冷父作势又要打,冷耀祖拦住他,低声斥道:“够了,不嫌丢人!” 冷父悻悻地住了嘴。 冷母却是半张着嘴,痴痴地望着郗子兰,喃喃道:“阿娘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郗子兰立即往后退了两步,仿佛那妇人身上带着瘟疫:“你别胡说,你不是我阿娘,我只有一个阿娘,我娘是妘素心!” 谢爻只是行尸走肉般地站在一旁,对这场闹剧视而不见,直到听见“妘素心”三个字,他的眉心终于微微一动。 冷父本以为攀上了高枝,却不想亲生女儿嫌他们上不得台面不肯相认,他憋了一肚子的气,左看右看无处给他发泄,只能又往自家妻子脸上甩了一巴掌:“人嫌你寒酸,不肯认你,自作多情什么!” 清微界的道君仙子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四周又响起嗡嗡声,夹杂着隐隐的笑声。 有人道:“自己的亲爹亲娘就在眼前不肯相认,却死乞白赖地要当别人的女儿……” 另一人道:“也不想想,妘元君要是在天有灵,知道自己亲生女儿被个鸠占鹊巢的赝品夺了躯壳,剐了神魂,恐怕都要气活过来……” 那人话说到一半,忽然一道劲风袭来,便觉心口一闷,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咔嚓咔嚓”两声,紧接着一阵剧痛袭来,这才意识到是自己骨头断了,痛苦地呻吟出声。 谢爻冷冷地盯着他:“谁再提她,便是这个下场。” 那人不过是洪源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谢爻这样数一数二的大能,本不该为难这么个小人物,众人俱都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仗义执言。 若木轻笑了一声:“堂堂玄渊神君,怎么以势压人,连体面都不要了?” 祂扫了眼冷家人,幽幽道:“也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愧是琼华元君的道侣,两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祂顿了顿:“不过方才那位道友说的有理,若是妘元君知道自己亲手救回来的师侄,把个鸠占鹊巢的赝品当宝,把自己亲生女儿千刀万剐,不知会作何感想。若我是她,一定后悔救了这白眼狼。” 这不是真的,谢爻在心里道,这都是妖术,是他们用来蒙蔽他的伎俩。 他不能让他们扰乱心神,不能让他们得逞,只要稳住心神,一定能找出破绽,只要从幻境中出去,一切又能恢复正常。 郗子兰是妘素心的女儿,他没有杀错人,他不会后悔…… 就在这时,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你还在自欺欺人么?”一个字一个字,就像冰凌刺进他的心里。 他茫然地抬起头,对上女子沉静的眉眼,她左眼下的细痣在灯光里殷红如血。他不由想起当初嫣儿也有一颗这样的痣,后来没有了,血从伤口沁出来,就像一颗血泪。 是他亲手用剑尖挑去的,因为郗子兰不喜欢。 他的心又开始往下沉,有人在往他的耳边吹气,冰凉湿润,像是雪片在肌肤上融化,让他想起三百多年前那个夜晚,他第一次看到那个羸弱瘦小的女孩,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被缚住手脚,躺在雪地里,身上满是雪水泥浆。 原来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他,原来她出生的那一天,他就曾将她抱在怀里,就像抱着整个世界的珍宝,她是那样轻,轻得像一团光。 “没有什么幻境,”心魔在他耳边嘶声道,“是你亲手杀了妘素心的女儿,你的嫣儿才是妘素心的女儿,可是你杀了她,为了一个赝品……” 她在他耳边笑起来,笑声尖锐,好像夜枭:“谢爻,你可真是个笑话。” 够了!他按住腰间的剑柄,在心里怒斥。 那心魔却丝毫不怕他,她像蛇一样从他背上滑到他肩上:“对了,你还把你的元神剑也给了她,可追,可追,你亲手毁灭的,要往哪里去追?” 就在这时,他听见郗子兰的声音:“我是羲和传人,是妘素心的女儿……” 经脉中的邪气再也压制不住,他忽然飞身上前,一把掐住郗子兰的咽喉。 郗子兰瞬间喘不上气来,脸涨得通红,眼泪扑簌簌地直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嘴唇不停地嚅动。 这口形谢爻再熟悉不过,她在叫他“阿爻哥哥”,原本充满着亲密和温情的几个字,如今却让他几欲作呕,他手下更重,郗子兰的脸很快变成酱紫,眼看就要一命呜呼。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 玉清门的萧长老看着情形不对,站起身劝道:“神君息怒,有话慢慢说。” 话音未落,郗子兰腰间佩着的可追剑“锵”一声出鞘,闪电一般插进老者的咽喉。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33节 第121章 萧长老吃惊地瞪大眼睛, 不等他想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喉间的剑锋已退了出去,鲜血喷涌而出,他捂着喉咙, 竭尽全力催动灵力, 想要堵住血流不止的伤口, 然而只是徒劳——玄渊神君的元神剑, 又岂是一般手段可以疗愈的。 垂死挣扎也只是将他的性命拖延片刻而已。 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正道第一大宗的剑修大能, 天下修士的楷模表率,堂堂玄渊神君,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滥杀无辜! 此事太过荒谬,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连谢爻自己也是一怔,掐着郗子兰脖颈的手一松, 郗子兰顺势滑落下来,瘫倒在地,捂着脖颈大口喘着粗气。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不解地望着自己的手, 他杀了人, 一个无故牵扯进来的老人,按理说他该感到愧疚悔恨, 可是并没有。 相反,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快意和自由, 空空如也的心底,似乎传来什么断裂的声音, 是枷锁在断裂, 有什么呼之欲出。 再也不用顾忌道义, 再也没有强加给他的责任,再也不用在乎任何人的目光。 若是早些挣脱枷锁,随心所欲,他的嫣儿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谢爻扫了一眼那些所谓正道,他在这一张张脸山,看到的都是他自己,一样的道貌岸然,一样的虚伪。 有人大着胆子站出来,质问他:“谢爻,你身为正道魁首,怎可如此不问青红皂白草菅人命?” 谢爻充耳不闻,手指轻动,那沾满鲜血的元神剑倏地飞起,电光似地一闪,只听“刷”一声响,众人定睛一看,那人的头颅已飞至半空中。 “可追”转眼回到他手中,谢爻的双眼和剑上的血一样赤红。 他冷冷道:“还有谁想死?” 众人面面相觑,俱都噤若寒蝉。 所有人心里都闪过一个念头,玄渊神君疯了。 看这架势,围观看戏的随时都可能成为被殃及的池鱼,便有那心思活络的开始坐不住了。 景丹门的罗掌门试探着站起身,向冷嫣行个礼:“宗主恕罪,门中还有些琐事要处置,老身先失陪了。”说着便起身离座。 冷嫣待她走出两步,不紧不慢道:“罗掌门留步。” 罗掌门一惊:“宗主有何见教?” 冷嫣笑道:“在下请了罗掌门来赏剑,炉门还未开,剑还未赏,罗掌门就急着走,莫非是怪在下招待不周?” 说话间,两个身着蓝衣的傀儡人已将罗掌门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 冷嫣道:“请罗掌门回座中去。” 罗掌门来了脾气,脖子一梗道:“若老身一定要走,难道宗主还要强留老身?” 冷嫣不以为忤,淡淡道:“罗掌门大可一试,不过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在下就爱莫能助了。” 罗掌门冷哼一声,一拂袍袖,便即捏诀腾云向着停在远处的飞舟飞去。 可不等她飞出十丈,只见夜空中闪过一道青紫电光,只听“哧啦”一声,罗掌门的身躯已拦腰断为两截,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众人大惊失色:“宗主这是何意?” 冷嫣道:“在下已好心提醒过罗掌门,奈何她一意孤行,真是可惜。” 她似乎心情颇佳,还顺手捋了把护法膝头的白老虎,纤细白皙的手指从它脊背一直捋到尾巴,又摸了摸毛茸茸的尾巴尖。 “在座诸位掌门、长老,都是敝宗的贵客,”她声音悦耳,如潺潺流水,“五百年前诸位光降敝宗,可惜那时在下尚未入门,未能好好招待诸位。” 在场大能脸色都是一变,他们这才明白原来收到请帖的都是当年参与了偃师宗灭门案的人,或是直接动手的,或是在宗门中拿主意的,连同那位“德高望重”的萧长老在内,手上都沾着偃师宗门人的血。 惶惶灯火中,白袍女子美艳动人,可众人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冷嫣又道:“若是当真有什么急事,诸位可以先派高足先回去处置。” 众人都知道留下来是凶多吉少,有那爱护弟子的,便吩咐他们赶紧离开这是非地,而更多人将弟子也一起留了下来,以便图穷匕见之时能多些人手供自己差遣。 上百名弟子奉了师长之命离开飞离太极台,大半的人留了下来,冷嫣扫了他们一眼,看向谢爻。 谢爻也在看她,他在那双漂亮又冰冷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绪,或许有那么一点戏谑和讥嘲,仿佛无论他做些什么,都无法让她有丝毫动容。 这是他的嫣儿么?他的嫣儿不是这样的。 曾经,他的一个无心之举都能牵动她的全部心神,他的一个微笑能将她送到云端,一个冷淡的眼神又能让她跌入深渊。曾经她的全副身心都属于她,她是完全属于他的。 即便玄冰窟那夜,她也是完完整整属于他的,她的躯壳,她的神魂,她的眼泪,她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也都属于他。 为什么变了?变成这样的她,还是他的嫣儿么? 谢爻垂下眼帘,神情木然地看着沾满鲜血的剑锋,他抖了抖剑尖上的血珠,缓缓向郗子兰走去。 郗子兰吓得手脚并用连连后退:“求求你……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个敦实的身影扑上前来,护在她身前,却是那头发斑白的老妇。 她像护崽的老母鸡一般展开双臂挡在郗子兰面前,语无伦次地恳求:“求求神君放过我女儿,一夜夫妻百日恩,她伺候你几百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郗子兰却恼怒道:“滚开!我不是你女儿!” 话音未落,谢爻一抬手,一道剑气穿透了老妇的胸膛,她低下头呆呆地看着汩汩往外冒的鲜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爻冷冷道:“你那样对嫣儿,让你死得这么痛快,倒是便宜你了。” 郗子兰在老妇背后,看着她的血肉之躯豁开一个血洞,后知后觉地哭起来,她始终不肯认这凡人老妇为母,可生死关头挡在她前面的还是只有这个凡人。 老妇缓缓倒下来,谢爻跨过她的尸骸,走到郗子兰面前。 正要提起剑,他蓦地想起这副躯壳是嫣儿的,立即将剑收回,转而捏了个诀,五指一勾,郗子兰的魂魄便即脱出躯壳,被他捏在了手上。 郗子兰对上男人空洞而陌生的眼神,万念俱灰之间,不知从哪里生出股破罐子破摔的勇气:“谢爻,你有什么脸怪我?” 谢爻盯着她的眼睛,或许是在嫣儿的躯壳里呆久了,她的魂魄与嫣儿也有几分相似,正因如此,他的厌恶更甚,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尖叫着,嘶吼着:“把她千刀万剐,让她也尝尝神魂被凌迟的滋味。” 他木然地举起剑,郗子兰惊恐万状,尖声道:“谢爻,骗她的杀她的都是你,欠她的是你不是我!你要帮她报仇,就该把自己千刀万剐,最卑鄙最无耻的难道不是你自己?” 心魔在他耳边发出尖利的笑声:“她说得对,她说得对呀……” “闭嘴!”谢爻厉声道。 “谢爻你这懦夫,你怕我把你的卑鄙无耻不堪都说出来么?”郗子兰知道自己没有活路,反而豁了出去,“别以为没人知道你的龌龊心思,什么人能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弟生出□□?只有你这禽兽!” 她越骂越痛快:“哈,有什么用?你还不是亲手杀了她?为了妘素心的女儿,杀了妘素心的女儿,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你杀她的时候犹豫了么?后悔了么?现在倒来假惺惺地装痴情,真是个笑话!” “够了。”谢爻沉声道,举剑割下她的第一片神魂,郗子兰疼得直抽冷气,可还是不愿闭嘴:“妘素心知道你为了我杀了她亲女儿么?说不定你把她女儿零刀碎剐的时候,她就在天上看着呢,她会不会后悔当初没有亲手杀了你这禽兽?” 谢爻手中的剑越来越快,郗子兰渐渐痛得说出话来,只能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在夜空中回荡着,令人头皮发麻。 身为羲和传人,郗子兰的神魂要比当初的冷嫣强得多。 随着神魂一片片剐碎,剥离,藏在灵魂深处的灵脉露了出来。 谢爻停下手中剑,一手捏诀,将那条金色的灵脉缓缓抽了出来。 郗子兰仿佛被扒皮抽筋,疼得抽搐翻滚。 谢爻捏着她的灵脉,感觉到熟悉又强大的气息,那是他师父郗云阳的气息。 假的,都是假的,从一开始便是假的。 所谓的羲和传人,只是他师父用自己半条灵脉捏造出来的假神,就如寺庙里那些木胎泥塑的神仙,供人观瞻,给人慰藉。 他不知道郗云阳为何这么做,师父总是有他的理由,总是有很多不得已,为了大义,为了苍生,为了整个清微界。 郗云阳也这样训他,要将他训成个奴隶,训成一条狗。 可是奴隶挣脱了枷锁,狗咬断了绳索。 他将郗子兰奄奄一息的魂魄一掷,走到静静躺在地上的躯壳前,那是嫣儿的身躯,上面却还残留着脂粉香气,是郗子兰喜欢的兰花香。 他向着那具躯壳伸出手,可指尖还未来得及触到她的肌肤,那具躯壳便飘了起来。 若木瞥了眼冷嫣:“还想要么?” 冷嫣摇摇头,淡淡道:“脏了。” 若木颔首,轻描淡写道:“好,那便烧了吧。” 话音甫落,一簇青蓝色的火苗倏地从那躯壳的心口燃起,顷刻之间,整具躯壳都笼罩在火光之中。 谢爻浑身的骨髓仿佛都在那一瞬间结了冰,他毫不犹豫地扑进火中,想要将那具躯壳抢出来。 这是嫣儿留下的唯一一点东西,这是他仅剩的嫣儿。 他将灵力倾倒进火焰中,然而火势没有减弱半点,这不是凡火,不是离朱火,不是三昧真火,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种火焰。 他怎么也无法扑灭,只能徒劳地抱着她,用血肉之躯去抵挡将她包围起来的火焰。 嫣儿,嫣儿……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唤着,师父在,这次师父会护着你,再也不会抛下你。 火舌舔舐着他的身躯,他浑然不觉。不一会儿,他的双臂和胸膛已烧得皮开肉绽,刺鼻的气味传出来,可他丝毫感觉不到痛,只是一次次徒劳地想去扑灭那具躯壳上的火焰。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慢慢地看着怀里的人化成焦炭,一块块地脱落,掉到地上。 谢爻隔着青蓝的火焰看着冷嫣,双眼好像已被火烤干,布满了血丝,血从他眼角渗出来:“为什么?” 冷嫣瞥了眼化作焦炭的躯壳:“她也问过为什么,可惜没人回答她。” 谢爻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那声音好似从深渊发出来的一般,空洞绝望,似要将人的心脏撕成两半。 与此同时,经脉中的邪气奔涌肆虐,心底的黑暗冲破了最后的桎梏,将他彻底吞噬。 有人惊呼:“不好!他要成魔了!” 话未说完,金色魔纹已遍布谢爻整张脸,烧焦的手臂和胸膛以惊人的速度脱去腐肉,露出白骨,又长出新的血肉和肌肤,金色的魔纹随之褪去,凝聚至他双瞳中。 “是天魔,是天魔……”人群骚动起来。 谢爻站起身,金色双瞳中像是燃着两簇疯狂的火焰。 他冷冷地扫视众人:“你们都要给她陪葬。” 第122章 话音甫落, 两道剑气同时飞出,分别刺入冷耀祖和他父亲的咽喉,两人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已经一命呜呼。 冷父从未修过仙,这些年来靠着灵药吊命, 寿元早已耗尽, 魂魄刚离体便随风散去。冷耀祖的三魂七魄散在太极台上, 自然也没人替他收取。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34节 黑色魔气从谢爻周身喷涌而出, 刹那间太极台上的灯火尽数熄灭,魔气犹如飓风缓缓升起, 太极台上空的云层在风中旋转涌动,遮蔽了星月。 冷嫣凝视着那对冷酷的金瞳,心中涌出一股无比荒谬的感觉。 她三百年来卧薪尝胆,一心想要杀死谢爻报仇,却从未料到他会入魔。 谢氏满门都死在魔修手中, 没有人比谢爻更痛恨魔道。且天魔出世也需天时地利,数千年来也不过寥寥几个,无不是仙界阴阳失衡、冥妖横行,凡间灾祸频仍、流血漂杵的大乱之世, 如今世道虽乱, 却远没到生灵涂炭的地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心里的魔种又是什么时候种下的? 谢爻身处风暴的中心, 感受着汹涌的魔气从他经脉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天地星月在这一瞬间都似不复存在, 没有天道,没有大义, 唯余混沌, 永恒的的混沌。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他的族人被魔修屠戮殆尽,唯一的血脉亲人入魔道,是他亲手结果了他的性命。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岂止是现在?其实早在他将嫣儿从凡间带回宗门的那天,他已经变成了自己最唾弃的东西,从那天起,他已经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可是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只想杀死所有人,毁灭一切,包括他自己。 还有她,谢爻用冰冷又炽烈的金瞳打量着那仍旧镇定自若的白袍女子,那个吞噬了嫣儿,替代了嫣儿的人,那个与她如影随形的男人,他们统统都得死,一个也逃不掉。 谢爻忽地抬起手,五指微微一屈,手中一道黑色魔影如箭矢般飞出,阵扑向一个身着青色道服的中年修士。 那修士措手不及,正要拔出腰间长刀抵挡,刚摸到刀柄,忽然发出一声惨叫,只见那魔影如同一条蟒蛇缠住他的脖颈,然后从他左眼中钻进头颅,在一阵令人胆寒的啮咬吞噬声后,魔影又从他右眼中钻了出来。 众人瞠目结舌的当儿,黑蛇般的魔影张开大口,将那浑身鲜血的修士一口吞噬,魔影消散之时,只余一堆白骨。 没有什么比这可怖的死状更能诠释“天魔”两字。 众人无不心惊胆寒,顾不得偃师宗主先前的威胁,纷纷起身向四面奔逃。 太极台边一片骚乱,有人喊道:“诸位别自乱阵脚,天魔出世需以血祭,他此时魔体未成,我等齐心协力……” 不等他把话说完,又一道魔影已如一阵黑色疾风袭来,从他大张的口中钻进去,片刻便将他的五脏六腑啃啮得千疮百孔,然后从他腹中钻了出来。 有几个大能不愿坐以待毙,想联手结阵,可他们刚摆开阵势,便有几道魔影从谢爻掌心飞出,他们连忙祭出法器抵挡,可好不容易杀灭一条,数条又至。 谢爻一边放出魔影,一边捏诀破阵,他本就精通阵法,这仓促之间结成的七星镇岳阵如同儿戏,只见阵中七星灵光随着他的心意游移,生门变作死门,阵法逆行,邪魔没有镇住,阵法的反噬却令布阵之人经脉逆行。 有人及时脱阵暂且捡回一条命,更多人没来得及反应,被逆行的灵力冲破经脉,口吐鲜血,魔影趁虚而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绞杀。 剩下几人溃不成军,魔影一拥而上,大能们一个接一个被残杀,惨叫着从半空中跌落下来,残肢、鲜血和内脏撒了一地。 太极台上犹如阿鼻地狱,不过片刻,当初偃师宗灭门案的凶手已经所剩无几,而谢爻从头到尾连剑都未出鞘。 大能们一死,同来的弟子没了主心骨,御剑的御剑,踏云的踏云,争相奔逃。 谢爻却没打算放过他们,他的心中像是有个巨大的空洞,不知用多少鲜血和杀戮才能将它填满。 一个年轻弟子慌不择路,竟踏着拂尘直直地向冷嫣飞去,眼看一条魔影将要缠上他的脖颈。 冷嫣瞥见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还很年轻,甚至还带着些许稚气,里面不仅有恐惧,还有困惑不解和失望,那双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在崩塌,曾经的信仰和骄傲崩塌成废墟。 她心头一动,下意识地抬手,掌心血印骤现,那魔影被归墟印中的血气吸引,转而向她扑来,她指尖飞出几根细如蛛丝的银线,眨眼之间缠上魔影,然后瞬间勒紧。魔影挣扎扭动着,却无法挣脱束缚,被柔韧的傀儡丝勒成数段,化作魔气消散。 谢爻冷冷地瞥了眼死里逃生的小修士,又看向冷嫣,微微觑了觑眼。 本该惩恶锄奸,救人于水火的正道魁首在滥杀无辜,设下鸿门宴的“妖人”却出手救人,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 冷嫣从未想过出手救人,她布下这个局是为了复仇,是为了杀人,她已给过那些无辜弟子一次离开的机会,留下的人都是师命难违,是他们的师长不顾他们死活,为了多几个卒子护身将他们留了下来。 她完全可以袖手旁观任由他们去死,她大可以安慰自己,是他们的师长草菅人命要他们陪葬,他们是那些所谓正道宗门的爪牙,未必有多无辜。 可当那小弟子飞向她时,她还是下意识地出手救了他。 她杀了许多人,毁了许多亡魂,可是杀人并未变得轻松,即便她已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有了生杀予夺的力量,可她仍然只能将那些人看作自己的同类,而无法视之为蝼蚁。 耳边传来清澈的声音:“要救他们?” 冷嫣“嗯”了一声。 若木无可奈何地挑了挑嘴角:“那便救吧。” 祂瞥了眼高悬在太极台上方的琉璃小塔,小塔缓缓旋转着,五色灵光在魔气中若隐若现,只需再等片刻便能开炉取剑。 祂收回目光,向冷嫣道:“我替你护法。” 冷嫣点点头,手指轻动,一个个血色的符文从她指间飞出,各归其位,在黑暗中闪烁着红光,犹如一只只凶兽通红的眼瞳,阵眼中涌出一阵阵阴森气息,和着亡灵的哀嚎痛哭,叫人脊背发寒。 那种阴寒彻骨的气息,清微界的修士们并不陌生。 “阴煞雾!”有人惊恐地大喊,“那是阴煞雾!” “快逃!” 冲天魔气和致命的魔影尚且应付不过来,又无端涌出这么多阴煞雾,修士们欲哭无泪,都觉死期将至。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他们尽数拖入阵中,阵眼中涌出的阴煞雾瞬间将他们包围,正当他们以为自己性命不保的时候,却发现阴煞雾并未进入他们的身体和经脉,也未伤害他们分毫,却将他们团团护住,替他们抵挡住魔影一次次致命的攻击。 修士们向来视阴煞雾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万万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阴煞雾所救,而一心要置他们于死地的却是许多人尊崇景仰的玄渊神君。 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茫然。 谢爻盯着阵中汹涌的阴煞雾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向冷嫣。 她的发簪已在狂风中不知所踪,青丝与雪白的衣袍在风暴中飞扬,袍袖被风鼓起,犹如饱满的风帆。 “你能操纵阴煞雾。”他道。 冷嫣道:“是。” 谢爻目光微动:“原来如此。” 他终于明白了师父为何要将亲生女儿调换,为何他们屡次探查她的经脉都看不出神脉的痕迹,如果她与生俱来的是与冥妖同源的夕暝邪脉,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他又笼罩在巨大的荒谬感中,弥天盖地,天地成了一只大张着的笑口,无声地笑着。 就在这时,浓云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乐音,飘渺又空灵,似琴似萧,又似银铃,渐成曲调。 这是清微界每个孩子从襁褓中便已熟识的旋律,是他们的母亲在他们耳边哼唱的歌谣。 即便生死一线,他们仍从心底深处生出一股安心宁谧之感,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湿了眼眶。 谢爻将目光投向琉璃小塔,四散的魔影突然同时飞回,凝聚成一条足有数十丈长的黑色蛇影,在他身后盘曲着,头颅高高昂起,仿佛随时要将天地吞噬。 他托起双臂,玄色衣袍融化在魔气中,苍白的脸像是一张浮在半空中的鬼面,妖异的金瞳里满是杀机。 “破!”他沉声道。 黑色巨蛇人立而起,蓄势片刻,闪电般蹿向那琉璃小塔,张开黑洞似的巨口,眼看着就要将琉璃塔一口吞噬。 千钧一发之刻,若木袖中飞出一物,却是片歪歪扭扭的金纸。 金纸见风就长,转眼长成一条巨大的应龙,与那魔蛇旗鼓相当,金色龙鳞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应龙长啸一声,迅疾地挡在琉璃塔前,与黑蛇缠斗撕咬在一处。 就在这时,昆仑谣的乐声戛然而止,一道霹雳从天空中直直落下,“轰隆”一声震雷,撼得山摇地动。 冷嫣瞳孔一缩:“是劫雷!” 可是这时候为什么会落下劫雷,难道是谁的飞升劫? 正思忖着,便听若木道:“这是天地劫。天魔出世、阴煞雾加上斩神剑成,几重叠加,令阴阳勃蚀,乾坤气反,致使两千多年后的天地小劫提前而至。” 话音未落,又一道霹雳落下,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琉璃塔应声而碎。 清脆的碎裂声不绝于耳,晶莹剔透的宝塔自上而下层层碎裂,犹如千瓣莲花绽放,一柄寒光熠熠的宝剑出现在众人眼前。 又是一道天雷落下,直直地劈向刚铸成的神剑。 冷嫣神色一凛,斩神剑是不祥之兵,铸造此剑亦是逆天而为,为天道所不容。天降劫雷,首当其冲要毁去的便是这把剑。 没有兵刃可以承受天道的震怒,就在剑刃将要折断的刹那,一道银光闪电般飞入剑中,剑身上有如波光淌过,瞬间与剑光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一道微青的银光从剑尖喷薄而出,直冲霄汉,与劫雷相击,迸发出万钧之力,一条条青白电光龙蛇般游向四面八方。 电光消散,青锋完好无损。 若木剑径直飞到冷嫣身前,她握住剑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一股涓涓的暖意缓缓注入她的经脉,令她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春光中。 这是她第一次触碰这把剑,却无端感到熟稔。 “你还好么?” 冷嫣心念一动,剑立即有所感应,发出一声嗡鸣,就像在回答她一切安好。 又一道劫雷劈下,这次却是照着谢爻直劈下去。 劫雷本就有净化天地、清除邪魔之效,魔身未成的天魔正是最好的靶子。 谢爻双手擎天,澎湃的魔气在他双掌之间凝聚、旋转,犹如一场黑色的风暴。 天道似被这些不自量力的蝼蚁激怒,降下更多雷霆,雪亮的闪电从天空直贯大地,太极台訇然裂成两半倒塌下来,弟子们被抛到半空中,随即直直落下,冷嫣的护阵在几道劫雷的轰击下岌岌可危。 弟子们只能捏诀施法自救。 大地被劈开无数道口子,地脉破裂,阴煞雾从裂缝中喷涌而出,一团黑色的东西蠕动着从地底钻出来,伸展四肢,张开丑陋的大嘴。 “是冥妖!”有个弟子失声叫道。 话音甫落,又一只冥妖从地缝中钻出来,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越来越多,不计其数的冥妖从地缝中钻出来,密密麻麻地趴伏在地上,从半空中俯瞰就如无数虫蚁。 有的冥妖刚冒出头便被劫雷劈中,化作一股黑烟,但更多的冥妖躲过了天雷,向着生人扑去。 冷嫣瞥了眼谢爻,又看了一眼即将破裂的护阵,迟疑片刻,提剑飞身向那些修士们飞去。 她用剑尖在掌心归墟印之处割开一道伤口,就在护阵行将破裂的刹那,鲜血化作符文涌向阵中,护阵周围红光大盛,将扑上来的冥妖挡在外面。 冷嫣提剑回身,正要穿过密林般的电光向谢爻飞去,大地深处传来阵阵闷雷似的声响,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谢爻脚下的大地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一道道刺目的金芒从地底升起,九个金色的符文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金芒消失的时候,大地上的裂缝不见了,谢爻也不见了。 冷嫣对那些符文并不陌生,那些正是昆仑上古护宗大阵的符记。 护宗大阵救走了它的主人。 第123章 八十一道劫雷落下, 天地的震怒似乎渐渐平息,然而冥妖仍旧不断从地缝中蜂拥而出,如黑色的潮水向四周扩散。 冷嫣没有犹豫,手中长剑划过一道新月般的弧度, 银色剑芒如急雨洒落, 所到之处, 数十头冥妖顷刻化作阴煞雾四散。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35节 她跃至半空, 昆仑雪狼不等她召唤,便心有灵犀地踏虚奔来。 冷嫣跨上狼背, 纵身冲入汹涌的妖潮中。 雪白的昆仑狼载着一身白袍的女子,犹如一支银白色的利箭,所到之处剑光飞舞,黑潮退却,化作滚滚浓雾。 随着谢爻的消失, 黑色魔蛇从头部开始节节溃散,应龙发出一声长嘶,抖了抖身上被魔蛇啮咬出的血珠,便即俯身直冲而下, 冲入冥妖潮中, 大口一张将数只冥妖咬成两截,同时巨尾横扫, 一大片冥妖随着乱石尘土抛到半空, 被冷嫣一剑斩落。 随着冥妖一批批死去, 阴煞雾也越来越浓,冷嫣一手挥剑, 一手捏诀, 她的掌心像是有个漩涡, 四周的阴煞雾源源不断地涌入那漩涡中,夜空逐渐澄明。 就在这时,地底传来一阵如泣如诉的歌声,冥妖们若有所感,黑色潮水静止片刻,随即像来时一样迅速地退去,不过片刻,剩下的冥妖尽数钻回地缝中。 那歌声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大地震颤着,摇撼着,裂缝消失,皲裂般的大地重又弥合,只有裂缝处翻出新土,俯瞰犹如一道道尚未愈合的伤疤。 残余的阴煞雾被烛庸门的护山阵净化。不一会儿,天破云开,风清月明。 冷嫣将应龙收回袖中,抚了抚剑身,问若木道:“你没事吧?” 剑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能有什么事?” 冷嫣松了一口气:“出来么?” 若木道:“好不容易有个像样的住处,出来做什么?你现下如何打算?” 冷嫣想了想道:“谢爻被上古大阵带走,我们先回偃师城。” 她方才布阵和斩杀冥妖消耗了大量灵力,吸入的阴煞雾也需要运功来克化,为今之计只有先回去休整再作计较。 若木道“嗯”了一声:“等到了你叫我。” 冷嫣道好,从乾坤袋中抽出条绢帕,细细地擦起剑来。 剑中神宫漂浮于云雾之上,当真是琼楼玉宇天上宫阙,可若木此时却无心享受,硬扛下劫雷对现在的祂来说十分勉强,祂浑身的灵力几乎在一瞬间抽干,五脏六腑仿佛被雷霆震碎,此时回答她两句问话便已耗尽了祂的力气。 若米从祂袖管中钻出来,忧心忡忡地看着神尊,不在冷嫣面前没必要用法力维持假象,祂的眼瞳已经褪成了枯叶凝霜似的浅灰色,这意味着祂的灵力已经所剩无几。 看见小银人一脸欲言又止,若木屈指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做什么哭丧着脸。” 若米捂着额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神尊弹他额头都不如平时有力了。 若木阖上眼帘:“我打会儿坐,你替我守着,若是她唤我就推醒我。” 若米心中酸楚,还是道了声“遵命”。 冷嫣收回护阵,亡魂涌入阵眼,猩红的符文黯淡下来,渐至完全消失。 阵中修士们此时方才如梦初醒,方才的遭遇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只有断成两半的太极台告诉他们这不是梦。 他们惴惴不安地望着在危急时刻庇护他们的偃师宗“妖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冷嫣扫了眼一片狼藉的太极台,冷家老夫妻和冷耀祖的尸骸上已被落石和尘土掩埋大半,郗子兰的半条神魂也不知所踪,多半是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了。 那对养育她一场又抛弃她的夫妻死了,冷嫣说不上来心里的是什么滋味,既没有悲伤,也不觉快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空茫。 她收回目光,转过身跨上狼背,向着夜空飞去。 刚飞出不远,有几个修士乘云追上来:“宗主请留步。” 冷嫣让雪狼停下脚步,转过身:“何事?” 其中一人长揖道:“多谢宗主救命之恩。” 冷嫣认出他正是她最先出手救下的那个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举手之劳。” 那修士脸上闪过一丝迟疑,鼓起勇气道:“在下等有个不情之请。” 他顿了顿道:“请宗主允准在下等追随宗主。” 正说着话,又有一群人追上来,总有四五十人,纷纷跟着下拜。 冷嫣看了看这些形容狼狈的年轻人,淡淡道:“敝宗的旧怨与诸位无涉,我也不需要你们报恩,此事已了,你们可以回各自宗门去。” 为首的修士道:“在下等心意已诀,不会再回宗门。” 众人纷纷附和,经此一事,他们或是看清了师长的虚伪和冷酷,或是对所谓正道产生了怀疑,亲眼看着羲和传人被揭开真面目,玄渊神君堕入魔道,足以摧毁其中许多人的信念。 冷嫣道:“若我不应允呢?” 那修士一愣,随即道:“宗主仗义相救已是天大的恩德。若宗主不愿收留,在下等自不敢强求,但原先的宗门在下等是不会回去的,只能另寻山头散修。” 这些年轻人见事还是天真,到了这个地步仍然不会将人想得太坏,殊不知那些名门大宗为了颜面也会将这些“叛逆”一一捉回,严加惩处。 冷嫣淡淡道:“敝宗不收弟子。” 众人脸上都露出失望之色。 冷嫣话锋一转:“不过有个人说不定愿意收徒,你们可以随我回去,自去问他。” 李老道时常念叨着要将肇山派发扬光大,想来不会拒绝这群百里挑一、资质上乘的现成弟子。 众人已经不抱希望,没想到竟然峰回路转,当即喜出望外,纷纷下拜道谢。 见他们成事,剩下那几十个弟子中又有一部分鼓起勇气跟了上来,其中竟还有几个重玄弟子。 冷嫣不以为怪,带着他们回了偃师城。 …… 郗子兰万万没想到自己这片残魂再一次死里逃生。 劫雷落下时,她找了一条岩缝钻了进去,虽说躲开了天雷的直接袭击,但还是被霹雳震得失去了意识。 她醒来时,发现周遭漆黑一片,耳边传来“嘀嗒嘀嗒”水滴打在岩石上的响声,带着些空洞的回声,像是在空旷的岩洞里。 想起谢爻将她神魂零刀碎剐时的剧痛,郗子兰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的神魂残破不堪,比五百多年前比雌冥妖吞噬那次更虚弱,而且灵脉被拔除后,痛楚也格外难以忍受。 她忍不住哭起来,眼泪刚滚出眼眶便化作雾气散开。 “谁来救救我……”她在心里祈求着,就像当年被雌冥妖吞噬的瞬间。 但是那时候她是高贵的羲和传人,是重玄众星捧月的掌门千金,是谢爻青梅竹马的小师妹,是长老们最疼爱的掌珠,有无数人愿意奋不顾身地来救她。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她成了所有人唾弃的赝品,没有人会来救她。 绝望像黑暗一样蚕食着她,就在这时,黑暗中忽有两点荧绿的光芒亮起。 郗子兰觉得那光芒有些似曾相识,不等她细想,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师尊。” 郗子兰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玉?是阿玉么?” “是弟子。”话音未落,周遭渐渐亮了起来,一只皮毛干枯、骨瘦如柴,浑身上下到处瘢痕和脓疮的秃尾狐狸出现在她面前。 郗子兰将玉面天狐发配到西华苑之后就没去看过他,自然也没见过他如此狼狈落魄的样子,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玉面天狐露出黯然之色:“弟子的模样吓到师尊了吧?” 郗子兰忙道:“怎么会,为师只是吃惊,当初是为师对不住你……你一定怨为师狠心吧?为师后来想将你召回玄委宫,可派人前去西华苑一问,你已经不在了,为师若早知道……” 狐狸道:“师尊不必自责,是弟子当初一时鬼迷心窍,口不择言,冲撞了师尊,也不怪师尊责罚,要怪就怪那些下人公报私仇。” 郗子兰听他丝毫没有怨怼之意,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问道:“这是哪里?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狐狸道:“这是弟子容身的地窟,弟子逃出西华苑后放心不下师尊,一直留意着宗门中的消息,前日听闻偃师宗妖人在烛庸门设什么赏剑会,还将师尊也请了去,弟子担心他们对师尊不利,便伺机混了进去,趁乱将师尊救了出来。” 郗子兰不禁热泪盈眶:“没想到我这样对你,到头来还是只有你对我好……” 狐狸微微眯了眯眼睛:“师尊的恩情弟子没齿难忘,这点小事算什么。” 郗子兰蹙了蹙眉,叹息道:“可惜我如今自身难保,你舍身救我,我也没什么可以报答你。” 狐狸荧绿的双眼闪着光:“弟子岂是为了挟恩图报?能回到师尊身边,像以前一样侍奉师尊,弟子便心满意足了。” 他顿了顿又道:“师尊暂且忍耐一段时日,弟子一定替你寻一具合适的躯壳。” 郗子兰又一次找到可以依靠之人,顿时安心不少,尽管这天狐看起来自己也过得很是凄惨,但这种时候已轮不到她挑剔了,只要有一线生机,她便还有希望。 玉面天狐又道:“此处离地面不远,天明后恐怕阳火太重,损伤师尊神魂,弟子带师尊去一个安全的藏身处。” 郗子兰不疑有他:“你看着办便是。” 狐狸道:“师尊请随弟子来。” 说罢便引着郗子兰穿过蜿蜒曲折的地道,往洞窟深处行去。 郗子兰如今只是一缕魂魄,飘飘荡荡的倒也不费什么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郗子兰感到他们一直在往下走,似乎离地面已有几里远,她不禁有些疑惑起来:“已经离地面很远了,还要往哪里去?” 狐狸道:“那是弟子准备的另一个藏身处,就在前头了,请师尊再忍耐片刻。” 郗子兰只得继续跟着他往前飘。 忽然之间眼前豁然一亮,像是有千万支灯烛同时亮起。 郗子兰不自觉地觑了觑眼,定睛一看,方才发现那既不是灯火,也不是日光,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惧攫住了她。 光芒的中间是一只美丽的怪物。 她有女子的上半身和怪物的身躯,浑身散发着纯洁又耀眼的光芒,她还生着张与她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 那是五百多年前吞噬过她一次的怪物。 雌冥妖笑盈盈地端详着她:“别来无恙。” 郗子兰尖叫了一声,颤声道:“阿玉救我!” 她一边说一边向后退,却冷不丁被一只尖利的兽爪捏住。 玉面天狐舔了舔嘴唇,向雌冥妖道:“小人已将尊驾要的东西带来了,尊驾别忘了答应小人的事。” 雌冥妖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放心,本尊做买卖一向童叟无欺,等本尊将她的羲和神脉抽出来,便恢复你的修为。” 狐狸道:“她余下的残魂……” 雌冥妖道:“那东西于本尊毫无用处,当然也归你。” 郗子兰难以置信地看着玉面天狐:“你……你竟然骗我,出卖我……” 狐狸嗤笑道:“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羲和传人,琼华元君?” 他冷酷地勾起嘴角:“你只不过是个卑微下贱的赝品罢了,一想到侍奉过你这种贱人我就犯恶心。也就是那点稀薄的羲和神脉对神尊有点用处,才值得我费尽心机把你弄来。” 第124章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36节 郗子兰泪眼婆娑地看着玉面天狐:“原来你们都是一样的, 你们对我好,只是因为我的身份……” 玉面天狐冷笑:“没错,你除了身份还有什么?便是一条狗养了三百年也有点情分,你呢?把我扔进西华苑和那些畜牲为伍的时候, 你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郗子兰道:“我怎么说都养了你三百年, 你恩将仇报, 好狠的心……” 狐狸津津有味地欣赏着郗子兰的绝望:“这不全靠师尊言传身教么, 你连养大你的许青文都下得了手,弟子可不敢同师尊比。” 郗子兰哑口无言。 玉面天狐将她的魂魄恭恭敬敬地送到雌冥妖面前。 雌冥妖饶有兴味地打量了郗子兰一会儿, 抬起手,伸出细长如蛛腿的手指,在郗子兰的残魂上轻轻一划。 郗子兰只觉一阵剧痛,像是被扒皮抽筋一般,忍不住惨叫出声, 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地窟中,叫人毛骨悚然。 玉面天狐微微眯起眼,一脸陶醉,像是在细细品尝她的痛苦和绝望,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 雌冥妖小心翼翼地汲取着郗子兰的羲和神脉, 整个过程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到后来郗子兰疼得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 只是奄奄一息地抽着冷气。 孱弱的羲和神脉终于完全从郗子兰的魂魄中分离了出来, 雌冥妖如获至宝地端详着那细如发丝又流光溢彩的神脉, 眼中闪动着惑人的光彩。 接着,她将那来之不易的羲和神脉小心放入灵府中, 神脉渐渐融入她的神魂, 涤荡着她体内的阴煞之气, 犹如洗筋伐髓一般。 她周身光芒更盛,五色流光从丹田扩散至全身,脊椎上冰凌似的棘刺接二连三地脱落,双腿上覆盖的鳞片也剥落下来,露出如玉肌肤,尖利如钩的指爪变成圆润光莹如同粉色贝母般的指甲,蛛腿似的长指变作少女的纤纤玉指。 她已脱胎换骨,像个初生的婴儿一般焕然一新。 雌冥妖微微阖上眼,感受着自己神魂和躯壳的变化,从今往后,她再也不必躲藏在阴暗潮湿的地脉中苟且偷生,再也不必与那些肮脏卑贱愚昧的雄妖为伍,她已经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东西,只差一步,只差最后一步,她就是这世界上新的神祗。 玉面狐狸虔敬地躬身下拜:“恭贺神尊得偿所愿。” 雌冥妖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放心,答应你的报酬,本尊自会给你。”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手向着狐狸一指,狐狸斑驳肮脏的皮毛一点点脱落,溃烂的肌肤迅速愈合,又生出新的白毛,断尾处又长出新的尾巴,不多时,他已变成了昔日那洁白漂亮的模样,只不过九条尾巴只长出三条,修为也只恢复三成。 这是他们一开始便谈好的条件,即便只恢复三成,狐狸也已心满意足,不敢再奢求更多。 他向雌冥妖拜了拜,叼起郗子兰的残魂退了出去。 郗子兰气若游丝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狐狸不答,沿着蜿蜒的地道不停地奔跑,直跑到他最初藏身的地窟,这才停下脚步,化作人形。 他将郗子兰的残魂捏在手中晃了晃,然后往地上一掷。 郗子兰疼得缩成一团,已经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她道:“你给我个……痛快吧……” 狐狸一哂:“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他拿出一颗鲛珠,阴冷的光晕将周遭映亮了一小片,郗子兰听见身后传来“嘶嘶”的声响,她转过头一看,只见一条拇指长的黑色小蛇正朝她吐着信子。 狐狸轻轻捉住蛇,小黑蛇立即缠在他手腕上。 他笑着对郗子兰道:“弟子当了师尊这么多年小宠,受了师尊诸多恩惠。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是弟子替师尊寻的新躯壳,这种蛇生在地底,从未见过光亮,连眼睛也没生,是最可怜最下贱的东西,师尊可喜欢?” 郗子兰平生最怕的便是长虫,惊恐地摇着头:“求求你杀了我吧……” 狐狸笑道:“师尊不必同弟子这般客套。” 一边说,一边捏住郗子兰的残魂,二话不说将她塞进蛇躯内。 郗子兰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只能感觉到阴冷潮湿的地窟和自己滑腻的身躯,只觉毛骨悚然,活着每一刻都是折磨。 狐狸掰开蛇嘴,从袖中取出颗赤红的丹药塞了进去,然后轻轻抚了抚蛇头:“弟子会好好照顾你,可不会让你轻易死了。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玉面天狐离开后,沉重的石门立即在他身后缓缓阖上。 雌冥妖走到一方水潭边,欣赏了一下倒影中焕然一新的身躯,手指微屈施了个小小的法术,身上便多了一件衣袍,轻得像云,洁白得像月光,与冷嫣昨夜穿的那件几乎一模一样。 她露出满意之色,转过身不慌不忙地向着洞窟深处走去。 洞窟仿佛长得没有尽头,她走了很久,面前出现一面石壁,耳边传来熟悉的哭泣声。 她将手掌按在石壁上,石壁渐渐融化成岩浆淌下,一道深不见底的石阶露了出来。 雌冥妖拾级而下,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凉,而她置若罔闻,气定神闲,步子越来越轻快,简直像要翩然起舞。 走到台阶尽头,打开又一道石门,巨大的圆形洞窟出现在她眼前,上古灵兽的魂火与阴煞雾交融混合,犹如末日黄昏,又像是世界的尽头。 雌冥妖没有理会哀嚎哭泣的乘黄兽,径直走到石柱中央的圆形祭坛前。 乘黄莹蓝色的血液沿着巨柱上的凹槽流向祭台,原本空空如也的祭台上,此时多了个人。 男人的模样很是狼狈,玄色衣袍褴褛不堪,浑身上下血肉模糊,许多地方已经露出了白骨,俊美的脸只剩下小半张还算完好,他的骨头几乎尽数断裂,折断的胸骨扎入心脏,每一次呼吸都疼得他抽搐。 没有人伤成这样还能活着,然而他是天魔。 他的身躯正在迅速地修复着自己,乘黄兽的血液化成的充沛灵气更加快了血肉新生的速度。 雌冥妖俯下身,抬手轻抚男人完好的半张脸,掌心传来滚烫而强大的力量,令她忍不住轻轻颤栗。 就在这时,男人睫毛颤动了一下,双眼缓缓睁开,冰冷的金瞳有些涣散,慢慢聚到雌妖的脸上。 谢爻蹙了蹙眉,眼中露出困惑。他的薄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眼前一片昏暗,耳边则萦绕着凄厉的哭声,让他疑心自己是不是来到了地狱。 浑身上下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好像每片血肉、每块骨骼都在分崩离析。他忍着剧痛将手举到眼前,看见整条左臂连同手掌都只剩下白骨。 “别乱动。”雌冥妖温柔道,“你会伤到自己的。” 谢爻立即从她的神态举止中看出来,那不是郗子兰,尽管她生着和郗子兰一模一样的脸,但她的眼神要冷酷得多,也从容得多。 他猜到了她的身份,五百年正前随长老们一起营救郗子兰时,他曾与她打过照面,还短暂地交过手。 雌冥妖道:“许久不见,昆仑君。” 谢爻无声地笑了笑,他已经成魔,昆仑君这称号与他还有什么瓜葛。 雌冥妖似乎猜到他所思所想,倩然一笑:“你还是昆仑君,这不是我决定的。是上古大阵选择把你带到这里。” “为什么?”不过片刻,谢爻脖颈中的断骨已经愈合,他又能发出声音了,只是声音嘶哑,像是沙砾刮擦着铁器。 “因为这大阵想存续下去,”雌冥妖答道,“所以它会选择能帮它活着的人。” 她直起身,抬手一挥,四周的阴煞雾立即散开,谢爻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宏阔的圆形洞窟中,树根巨大的石柱矗立在周围,犹如参天的巨木,石柱上刻满古老的符咒,他只是扫一眼便能感觉到这阵法中蕴藏着的力量,隐秘又雄浑。 这阵法与重玄的护宗大阵同出一源,却更幽邃、玄奥,高深莫测。每根巨柱的顶上用玄铁链锁着一只灵兽,他们人脸马身,头上生角,龙尾上布满银白色鳞片,面容痛苦而哀戚,萦绕 “这是哪里?” 雌冥妖接着道:“这是昆仑山底下,也有人称之为幽冥,你们重玄的护宗大阵真是脱胎于此阵,将之看作母阵也可以。” 她顿了顿,仰头指了指柱顶的异兽:“看到了么?那些就是你们传说中的圣兽乘黄,世上最后的九只都在这里了。” 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哭声萦绕在耳边,乘黄们的眼泪滴落到岩石上,化作黑雾弥漫开来,再渗入岩石的缝隙,进入地脉。 谢爻太熟悉这黑雾,几百年来他一直在与它打交道。 那是阴煞雾,原来这才是阴煞雾真正的来源。 金色的瞳仁中似有薄雾升起,他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无法相信这个荒谬的事实。 雌冥妖道:“你想必已猜到了,乘黄的怨气化作阴煞雾,我便是从牠们的怨气中生出来的。” 她在他身边坐下,用洁白的赤足撩拨着莹蓝色的乘黄血,说笑似地将清微界的起源讲了一遍。 谢爻听罢,沉默了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 他本以为只有自己的一生是个笑话,却不知连他那看似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师父,也深陷在这长达万年的弥天大谎中,为了一个虚假的“大义”,牺牲所爱,牺牲女儿,就像他在凡间看见过的那种拉磨的驴,蒙着眼睛,绕着磨盘不停地转圈。 区别只在于,驴不懂得什么大义,所以驴拉磨会得到草料,而他们这些所谓的“负山者”,得到的只有虚无和一场笑话。 雌冥妖银铃般的笑声渐渐隐没在乘黄的哭泣中。 谢爻的笑容也消失无踪,他的金瞳像死去的星辰一样寒冷:“你想要什么?复仇?” 雌冥妖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抬头瞥了一眼悲惨的圣兽:“为牠们?牠们与我何干?” 她倾身过去,抚了抚他的脸颊,谢爻嫌恶地避开,她也不以为忤:“这一切没什么不好,只要这一切都属于我。” 说出这句话时,她纯真的面容一瞬间变得无比贪婪,就像贪欲本身,她不仅诞生自乘黄兽,还诞生自巨大的贪欲。 她又改口道:“不,不只属于我,还属于你。这世上最后一个旧神的气数将尽,祂陨落之日,便是新神诞生之时。” 谢爻冷冷地看着她:“你想成神?” 雌冥妖露出惑人的微笑,嗓音动听:“不是我,是我们。我已有了羲和神脉,我便是新的羲和神,而你是昆仑君,这方天地将由我们主宰。” 她顿了顿,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谢爻掀起眼皮。 雌冥妖道:“我曾见过那个男人用这大阵令光阴倒流。” 谢爻的目光终于微微一动,像是死水泛起涟漪:“那个男人?” 雌冥妖道:“就是布下这个大阵的人。” 谢爻道:“他如何了?” 雌冥妖露出惋惜之色:“他被阵法碾成了碎片,因为他只是人,不是神。人做不到的事,神一定可以。” 谢爻并不天真,雌冥妖与他费这些口舌,一定是要借助他的力量,她在五百多年前曾被他师父重创,近来又被冷嫣所伤,即便她竭力虚张声势,谢爻也猜得到她必定是元气大伤。 他沉吟道:“你要我做什么事?” 雌冥妖莞尔一笑:“我不用你为我做任何事,我们的目标本就是一致的,你与那女子已是不死不休,只要杀了她和她身边那个男人,你就能成神,就可以令时光倒转,让你的嫣儿回来。” 她顿了顿:“对了,你还不知道她身边的男人究竟是谁,对么?” 第125章 谢爻掀了掀眼皮:“谁?” 雌冥妖道:“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个亡灵才能抵达的地方?” 谢爻曾听郗云阳提过这个地方, 但对无法抵达的生者来说,那里的一切都只是笼罩在迷雾中的传说。 “归墟。”他道。 “没错,”雌冥妖道,“归墟上生着一棵神木, 是从上古留下的唯一一个神明。”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37节 谢爻的目光微动:“她身边的男人就是祂?” 雌冥妖莞尔一笑:“不止如此, 你猜一个神明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帮她, 当她的剑灵?” 她顿了顿, 自问自答:“因为祂还有另一个身份……”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谢爻蓦地一僵, 随即眼神一冷:“是他。” 雌冥妖道:“我知道你一定想杀了他。” 谢爻没说话,但任谁看见他的眼神,都能感觉到他的恨意和杀机。 雌冥妖眼中掠过得意的笑意:“所以与我联手,对你来说有百益而无一害。” 谢爻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两次偷袭姬少殷,是为了他魂魄中的千叶莲子?” 雌冥妖眼中笑意隐去, 若无其事道:“千叶莲子是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谁都想要,我也不能免俗。” 她需要千叶莲子补全神魂,但赤地一战后姬少殷不知所踪, 连她也探查不到他的丝毫气息, 显然是用了什么隐匿行踪的手段。 不过与千叶莲子相比,当务之急是除掉冷嫣和若木那两个心腹大患, 尤其是冷嫣, 只要将她这最大的威胁除去, 千叶莲子可以慢慢找。 谢爻道:“我若不答应和你联手呢?” 雌冥妖微微一怔,不解地偏了偏头:“你不想回溯光阴, 与你的嫣儿重新来过么?只有我可以帮你。”她生自人的贪欲, 也对人的贪嗔痴恨了如指掌, 自问不可能看错。 然而话音甫落,遍体鳞伤的男人忽然坐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元神剑,一道剑气直击雌冥妖的心口。 雌冥妖一惊,急忙向后飞去,瞬间退开几丈远,谢爻身负重伤,剑气远不如全盛时,但雌冥妖依旧被剑风割出一道三寸长的伤口。 “你疯了?”雌冥妖万万没想到他会动手,狠狠地盯着男人,少女般的葱指迅速变细变长,长出铁钩似的利爪,她双臂交叉,用利爪护住要害。 谢爻翻身下了祭台,他的形容依旧很狼狈,大半身体尚未愈合,仍旧血肉模糊,执剑的手还是白骨,可想而知有多痛,但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有如渊停岳峙,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痛苦。 雌冥妖这时才发现她看错了这个男人。 她几乎是看着他从一个失怙的孩童长成昆仑君,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的弱点,尽管郗云阳费尽心机,但始终没将他变成冷酷又坚定的人。在看似坚硬强大的外壳里,他依旧是那个抱着昆仑雪狼不肯下刀的孩子。 可她没算到当一个人的一切都被摧毁的时候,他会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成魔的一刻,他的软弱,他的挣扎都已不复存在。 雌冥妖咬牙切齿道,“你难道不想找回你的嫣儿?” 谢爻道:“我自会去找她,但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听命于你?” 说话间,他的剑又已出手,这一剑比方才快得多,也狠得多,雌冥妖闪避不及,只能用坚硬如铁的指爪抵挡。 “可追”剑的寒刃与利爪相击发出金石相击般的铿锵声,不等雌冥妖回过神来,谢爻又一剑横扫过来。 随着几声坚冰破裂的声响,雌冥妖左手三根手指已被削断。 谢爻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应该先去夺千叶莲子的。” 雌冥妖不但错估了他的心志,也错估了他的实力,她没想到在他硬扛下数道劫雷后,自己即便融合了羲和神脉也仍不是他的对手。 可此时懊悔已经晚了,她只能咬牙招架。 眨眼之间两人又过了数十招,谢爻以前的剑路罡猛凌厉,气势如虹,如今又多了先前没有的狠戾,雌冥妖只觉无数条剑影如同毒蛇,从四面八方向她攻来。 不多时,她已忍不住化出了原形,她如玉的身躯暴长数倍,变成漆黑,身后长出毒蛇般尖细的尾巴,寒光闪闪的棘刺从后颈一直延伸至尾椎。 除了那张和郗子兰一模一样的脸,她浑身上下已没有半点似人的地方,反而与她那些丑陋的雄性同类如出一辙。 谢爻一哂:“凭你这种东西也妄想成神。” 雌冥妖怒吼一声,口中一股阴煞雾如箭矢一般朝着谢爻射去。 阴煞雾顿时将他包裹,从七窍和伤口中涌入他的身体,侵蚀他的经脉和血肉。 谢爻愈合了一半的伤口开始腐蚀,血肉剥脱,半张脸几乎只剩白骨,但他似乎浑然不觉,金瞳里像是燃着两团疯狂的火焰,连雌冥妖这样实打实的妖物见了都禁不住不寒而栗。 谢爻将经脉中几近干涸的魔气凝聚到执剑的手上,魔气灌注到剑中,锃亮剑身变成永夜般的漆黑,他飞身而起,将这柄至晦至暗的魔剑刺入雌冥妖的丹田。 与此同时,雌冥妖的利爪深深扎进了谢爻的胸膛。 谢爻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挺身向前,将剑刺得更深,全然不顾利爪穿透他的心脏。 雌冥妖挣扎着,扭动着蛇尾,疼得直抽冷气:“你根本……杀不了本尊……” 谢爻一哂,双手握住剑柄,向祭台上用力一插,把雌冥妖钉在了祭台上。 乘黄血的灵力涌入她的身体,她的身躯缩回常人大小,黑色鳞片褪去,不一会儿又变回了少女的模样,但是漆黑的魔剑穿过她的丹田,将她牢牢地钉在祭台上。 雌冥妖奄奄一息,用纯洁无辜如少女般的双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师尊,你为何如此对我?” 说话间,她的面容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左眼下多了一颗泪痣,这情景与三百多年前玄冰窟中的那一幕几乎重叠在一起。 然而天魔冷酷的金瞳里没有丝毫波动,他只是将剑拔出尺许,再狠狠地捅了进去。 雌冥妖疼得直抽搐,障眼法失效,她又变回了原状:“谢爻,没有我帮你,你以为自己能解开阵法的玄机?” 谢爻一哂,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雌冥妖掌握着阵法的秘密,她不过是以此为饵,诱使他去帮她除掉强敌罢了。但他相信她曾亲眼目睹那位布阵的大能试图倒转光阴被大阵碾碎——郗云阳可以用重玄的子阵跨越两百年光阴调换孩子,这母阵能倒转时光也不足为怪。 他不再理会冥妖,擦干净剑身,还剑入鞘,然后盘膝坐下,阖上双眼,用自己的神识沟通上古大阵,他能感到大阵中存在一个“灵”,它由布阵之人和一代代昆仑君的意志凝聚而成,它异常强大,意志却是一片混沌,他能感觉到的只有一个简单直白而强烈无比的愿望:存续下去。 与这母阵比,重玄的护宗大阵充其量只是个拙劣的赝品,以谢爻如今的力量,驱使重玄的大阵为自己所用都有些勉强,更不用说眼前的母阵,若是再修炼上千年,或许他能解开大阵的玄机,从而真正驾驭它。 但他不能等,所以他要与阵中的“灵”做个交易。 不多时,阵中之灵回应了他,仿佛有个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曾经有人想做和你一样的事,但是失败了,你还要试?” “是。”谢爻道。 阵灵道:“没有人能逆转时光。” 谢爻道:“神呢?” 阵灵沉默了一会儿:“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谢爻道:“一切。” 阵灵道:“即便在那个世界里连你自己都不复存在?” 谢爻一缩,随即弯起嘴角,没有他的存在,对嫣儿来说何尝不是件好事。 阵灵沉吟道:“我只能把阵中千万年来的所有传承交给你,能不能成功取决于你自己。” 谢爻点了点头:“好。” 话音甫落,石柱的光芒骤然大盛,他的视野中一片莹白,很快便什么都看不见了,有什么像浪潮一样涌入他的意识中。 阵灵将千万年来见证的一切塞进他的意识中,杂乱无章的记忆和传承几乎将他的灵台冲垮。 谢爻只觉头痛欲裂,许久方才平复下来。 他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 大阵将倒转时光,而他将献祭一切,他的神魂,他的血肉,他的存在,最后一位神明,整个清微界的苍生…… 当然也包括那个取代了他的嫣儿的人。 时光倒流的同时,他的存在也将被一并抹去,那个世界将再无谢爻,他的嫣儿将带着强大的羲和神脉降生,她的生父不会将她调换,她会无忧无虑、众星捧月地长大。 但在那之前,他需要先试一试那个复杂的阵法。 那位布阵的大能是个不世出的奇才,即便得到了全部传承,谢爻仍然忍不住由衷地感叹这阵法的精妙绝伦。 他用神识将石柱上古老的符文依次点亮,符文之间渐渐有灵力的游丝涌动起来,谢爻凝神屏息,如同穿针引线一般将杂乱无章的细丝编织成绚烂的图景,只有造化之功可堪与之比拟。 布阵用了他整整三个日夜,大功告成时,他的经脉几乎已经完全枯竭。 九根石柱被一张精密的网勾连在一起,祭台缓缓旋转,钉在祭台中央的雌冥妖发出痛苦的呻吟,大阵贪婪地汲取着一切能够汲取的力量,她的后背被祭台牢牢吸住,就像爬满了蛭虫。 谢爻端坐于阵中,缓缓闭上双眼,心中少女的模样渐渐清晰——他第一次尝试这阵法,并不知道大阵会将他带回到哪一日。 他感到眼前一黑,巨大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压来,似要将他的骨头碾碎,压得他无法呼吸。 片刻后,痛苦窒息的感觉消失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熟悉的地方。 清涵崖,玄冰窟。 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感觉却怪异而陌生,因为那是他自己的脚步声。 他来不及躲藏,便看见另一个自己走进来,怀中抱着不省人事的少女。 他蓦地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哪一天。 三百多年前的谢爻对他视而不见,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将怀中的少女轻轻放在冰床上。 谢爻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他,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便即走到玄冰床边,注视着双目紧阖的少女。 少女在昏睡中发出一声低低的抽噎,他下意识地向她伸出手,想要抚平她蹙起的眉心,手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 谢爻明白过来,对于三百年前的他们来说,自己只是个看不见也摸不着,根本看不见的影子。 他蓦地意识到,那天夜里这玄冰窟里不止有他们两人,还有一个来自三百多年后的影子。 第126章 谢爻看着三百多年前的自己面无表情地端详了少女一会儿, 接着转身向门外走去,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阖上,脚步声渐远。 谢爻知道他是去召集几位长老和夏侯俨等人前来清涵崖为他护法,待阵布好, 他就会亲手杀了嫣儿。 他跪坐在玄冰床前, 明知只是徒劳, 仍旧一遍一遍地唤着少女的名字, 想要将她唤醒。 可是醒来又如何?她根本无路可逃,他也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 少女终于醒转过来,惊醒的刹那,她失声喊出的却是“小师兄”,谢爻的心往下一沉。 三百年多年前杀死姬玉京时,他并不明白自己的愤怒和杀意缘何而起, 后来他才渐渐明白,他是如此嫉妒那个少年,嫉妒得发狂,那少年的存在就像一面镜子, 照出他的懦弱无耻和不堪, 他只有杀了他,砸碎那面镜子。 那本该是他, 该带着嫣儿义无反顾逃离的应该是他。 他看见冷嫣站起身走向矗立在洞窟中央的巨大玄冰, 他下意识地挡在她身前, 害怕她看见冰里的东西,可她的目光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她看见了冰里郗子兰的魂魄, 她的眼神从茫然不解, 到惊恐, 再到恍然大悟,谢爻浑身僵硬,她绝望的目光把他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那个男人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后,可她仍旧怔怔地望着冰里的魂魄,连有人走近都未察觉到。 谢爻不想再看,却又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这是他的嫣儿,不是心魔,不是幻梦,是真正存在于三百多年前的嫣儿。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38节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不疾不徐地说出她即将到来的命运,那么淡漠,对她的恐惧和伤心全然无动于衷。 谢爻看着眼前这张如同镜像般的脸庞,竭力回想当时的感觉,却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一夜连记忆都是混沌模糊的,那一夜的她就像水中破碎的月影,她的话语和哭泣是一片凌乱嘈杂的水声,他仿佛身处一个无形的茧中,一切感觉都被隔绝,只是按部就班地做着他“该做”的事。 从他将嫣儿带到玄冰窟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内里其实已经死了,从那时起他只是一个傀儡,一具行尸走肉。 只有在她为姬玉京痛哭的时候,他那死气沉沉的眼睛里才泛起一点嫉妒的反照。 少女安静地接受了一切,她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他:“仙尊,我还会有来世么?” 谢爻的心脏骤然缩紧,寒意侵入肺腑,让他无法呼吸。 男人的声音更冷:“我不能让子兰沾上因果。” 谢爻望着男人空洞的双眼,他平生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恨得只想将他千刀万剐,他下意识地想拔剑,却发现腰间空空如也,可追不在。 即便剑在,他也杀不了眼前的男人,他只是一道来自三百年后的影子,他的“可追”追不回逝去的时光。 他颓然地垂下手,看着少女紧抿着唇,连啜泣都不敢发出声音。 他很想将她搂在怀里,拍拍她的后背,告诉她别害怕,师父会保护你,可是他做不到,那个刽子手正是他自己。 他看见自己取出沾着她鲜血的血菩提,平静地感谢她为他找来这用来夺她躯壳的邪物。 他看着血菩提钻进她的心口,她疼得直抽冷气,眼泪不断地淌下来,而那男人还像授课一般耐心地解释邪物的作用。 接着男人拔出了剑。 谢爻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下意识地扑上前去,想要用身躯挡住利刃。 然而可追剑径直穿过他,缓缓地剖开少女的灵府。 他感觉到熟悉的剑气在她灵府中肆虐,将她的神魂一点点剐碎,少女疼得抽搐,脸色惨白如纸,冷汗和着泪滚落。 她的神魂在遭受凌迟,而男人在意的只有她的躯壳。 玄冰破裂,他扔下少女,将郗子兰护在怀中,柔声安慰着他,因为那是他的小师妹,也是他未来的道侣,他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不去看那少女一眼。 而少女却始终望着他们,直到那一刻她的眼中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希冀。 也许她在等她全心全意信赖依靠的师尊回头看她一眼,也许她在等他哪怕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忍。 可是什么也没有,生机一点点从她身体里流逝。 她的嘴唇翕动着,不知在说什么。谢爻将耳朵凑近她唇边,终于听见极微弱的声音。 她说:“师尊,这条命我还给你了。” 谢爻心口像是被巨石猛地一撞,心中大恸,颓然无力地跪倒下来。 他想抱一抱她瘦弱的身体,他想拭去她眼角的眼泪,他想理一理她散乱的发丝,可是他的手一次又一次穿过她的身体。 那个男人向他们走来,他低下头漠然地查看死去的少女,就像在查看一件珍贵的器皿是否完好无损。 接着他俯下身将她抱起来。 “滚开!”谢爻向着三百年前的自己嘶吼,伸手想要将他推开,“别碰她!” 然而无论他做什么都只是徒劳,男人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来放到玄冰床上,接着将郗子兰的魂魄小心安放在她的灵府中,然后捏诀施了个让人安眠的小法术,温柔道:“睡吧小师妹,醒来后便无事了。” 说罢抱起沉沉睡去的少女向门外走去。 沉重的石门再一次阖上,夜明珠一颗一颗熄灭,周遭渐渐暗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大阵再一次缓缓转动起来,强大的灵力再次从四面八方向他压来。 片刻后,他又回到了地底的大阵中。 此种阵法消耗极大,他的灵力几乎耗尽,浑身上下被冷汗浸得湿透。 他跪倒在地,急促地喘着气,有什么从他额头和鼻尖滴落下来,不知是汗是血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然后他笑起来,喑哑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洞窟中经久不散。 每当他觉得造化弄人的时候,造化总是准备了更大的笑话给他。 原来在他杀死嫣儿的时候,有个来自三百多年后的影子从头到尾都在看着,他看着一切在他眼前发生,却什么也阻止不了。 …… 烛庸门一场浩劫已过去半个月,清微界的动荡却才刚刚开始。 九大宗门中死在清微界的大能有二三十人,还有上百精锐弟子不知所踪,各个宗门都损失惨重,有两个门派的掌门也折在了其中。 不过情势最危急的要属重玄,仅剩的三位峰主,章明远自毁修为不知所踪,羲和传人郗子兰被当中揭露罪行,命丧道侣之手,而昆仑君谢爻更是堕入魔道、大开杀戒。 昔日的正道第一大宗,一下子风雨飘摇,几乎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这还是各大宗门自顾不暇,没来得及上门兴师问罪。 可越是需要阖宗上下戮力同心共度难关的时刻,众人却如一盘散沙,这几个月来,门中尊长们一个个死的死,入魔的入魔,人心早就散了。 不过几日,重玄上下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个主要派系,一派以得到章明远传功的两个弟子为首,另一派则拥戴许青文的入室大弟子,两派人马从暗斗变成明争,闹得不可开交。今天这一派拿出了据说是掌门亲自传授的令牌,明天另一派又将沈留夷推举为新一任羲和传人,拿羲和当作幌子,声称自己这一派才是名正言顺的继任者。 还有一些人夹在两派中间两头不靠,偏偏有修为有实力,在一般弟子之间也颇有人望,便成了两派争相拉拢又暗暗提防的对象,冯真真便属这一类。 冯真真在这短短几个月内经历了一次次的失望,如今眼看着师叔师伯们为了名位和私利斗来斗去,甚至进展到对自己的同门拔剑相向,死伤十多人。 宗门闹得乌烟瘴气,却没有人站出来顶门立户,冯真真心中的痛苦和失落自不必说,她好几次想一走了之回家去,可想到还有很多门第普通的弟子没有出路,彷徨无措,又不肯追随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她便狠不下心来丢下他们。 渐渐的,她的身边也聚起了一群人,以天留宫为据点,隐隐成了第三股势力,只不过无论人数还是实力,都无法与师叔师伯们抗衡。 烛庸门浩劫后的第二十天,天留宫来了个不速之客。 冯真真上回见到沈留夷只是二十多天前,那时候她在玄委宫中养病,她去探望她,彼时他们还是交情甚笃的师姐妹,可如今想起已是恍如隔世,曾经亲密的两个人像是隔了一条天堑。 她看着一身绣金道袍,头戴赤金莲花冠、神采奕奕的沈留夷,几乎有些认不出她来。 沈留夷也在打量冯真真,那个无忧无虑、耿直率真的小师妹仿佛换了个人,双颊的圆润褪去了,眼中的天真也荡然无存,她变得稳重,也变得沉默了,憔悴的脸色显然是多思多虑的结果。 沈留夷正要开口,冯真真抬手阻止她:“沈师姐若是来找我叙旧,天留宫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若是你要替人做说客,还是别白费口舌了。” 沈留夷叹了口气,去握她的手,却被冯真真躲开,她脸上有点讪讪的:“真真你这又是何苦,你这样强撑下去也撑不了几日,早晚要选一边投靠……你放心,有我在,刘世伯绝不会亏待你的,他已悄悄向我透过口风,待宗门中内乱平息,便封你为一峰之主。” 冯真真看了沈留夷好一会儿,就在沈留夷以为她态度松动的时候,她却摇了摇头,站起身:“师姐不必再相劝,你我不是同路人,我惟有祝你前程似锦。” 她的言语中没什么讥诮之意,沈留夷却恼羞成怒地涨红了脸。 她抬起下颌,端起手,广袖几乎垂到地上,说不出的庄重威严。 “冯真真,我劝你三思而行,难不成你还能自立门户?”她沉下脸道,“给你最后三日,若是仍然冥顽不灵,便休怪我和刘师伯不顾同门情谊了。” 冯真真脸色不变,叫来道僮:“送客。” 沈留夷一走,冯真真双手掩面,忍不住哭起来,她不知道重玄怎么了,熟悉的长辈和同门们怎么,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她越哭越大声,渐渐变成嚎啕,像是要把几个月来积压在心里的难过和郁愤都倾倒出来。 哭了一会儿,她用袖子揩干眼泪,打算去练剑,忽然收到一个传音。 冯真真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揩干的眼睛里又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小师兄,你这些日子究竟到哪里去了啊?” 姬少殷沉默片刻:“抱歉。” 他顿了顿:“宗门中怎么样?” 冯真真道:“都乱成一锅粥了!” 她竹筒倒豆子似地将宗门这段时日来的乱象说了一遍。 姬少殷道:“对不住,让你一个人支撑这么久。” 冯真真脱口而出:“小师兄你快回来吧!” 她随即摇摇头:“不对,小师兄你还是别回来。” 他的剑法比她好,修为也比她高,但仍然不是那些师叔师伯的对手,他这个昆仑君继任者这时候回来就是个活靶子。 姬少殷想了想道:“你再撑两三日,我去想办法。” 冯真真不信:“小师兄你能有什么办法?” 姬少殷道:“借兵。” 冯真真仍是不信:“其它宗门也乱得很,而且神……谢爻杀了那么多人,谁肯借兵给我们。” 姬少殷只是道:“总要试一试。” 断开传音,他便即捏诀御剑,向赤地飞去——偃师宗的宫城被阵法隐蔽,但是赤地有几个城池有傀儡军驻守,通过那些傀儡人可以向偃师宗传递消息。 他递出书函后,在赤地等了整整一日,终于盼到了回音。 冷嫣答应见他。 第127章 姬少殷跟随引路的傀儡人来到偃师宫城。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却是他第一次见到宫城的全貌。 他穿过无数回廊与宫门、栽满异域树木和鲜花的庭院,登上白石铺就的台阶,穿过一道水蓝色的珠帘,最后来到一处美轮美奂的异域宫殿。 阳光透过巨大的琉璃窗照进殿中, 身着浅杏色丝袍的女子坐在软榻上, 比起上回见面, 她的脸色更苍白憔悴一些, 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像是要融化在光里。 上次见面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但姬少殷却生出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心里好像有什么要往外涌。 他定了定神,行个礼道:“在下见过宗主。” 冷嫣命傀儡人奉茶,用沉静的黑眸看了他一眼:“姬仙君有何见教?” 姬少殷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愿向宗主借五百傀儡军,以平重玄之乱。” 冷嫣淡淡道:“这是贵宗家务事, 在下恐怕不便插手。” 她顿了顿:“何况,仙君想必已知道在下与贵宗的渊源,为何还会以为在下肯借兵?” 姬少殷长揖道:“宗主在烛庸门不计前嫌救下九大宗门上百弟子,其中不乏重玄门下, 可见宗主心怀仁义……” 冷嫣抬了抬手:“仙君不必抬举在下, 请恕在下直言,重玄内乱对在下和敝宗有百利而无一害, 在下是乐见其成的。” 姬少殷道:“重玄亏欠宗主良多, 罪孽深重, 但宗门上下数千人中,无辜弟子亦有不少。” 冷嫣道:“贵宗弟子无辜与否, 在下并不关心。” 她浅浅一笑, 语气平和:“姬仙君, 找人商谈事情,不是这么谈的。”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39节 姬少殷抿了抿唇:“若宗主愿意救那些弟子于水火,在下向宗主保证,事成之后在下与重玄阖宗上下唯宗主马首是瞻。” 冷嫣瞥了眼纱帷后来来往往的傀儡人,淡淡道:“仙君想必也看到了,在下这里并不缺傀儡。” 姬少殷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宗主明知在下来意,仍愿意见在下,想必不是毫无转圜的余地,还请宗主示下,只要是在下能做到的,一定不遗余力。” 冷嫣颔首:“在下有两个条件。其一,待你取得掌门印后,在下要入贵派禁地,借护宗大阵一用。” 姬少殷有些诧异,不过只是迟疑了一下便点头应允:“听凭宗主调遣。” 冷嫣看了眼姬少殷,缓缓道:“第二个条件是,从今往后,再无重玄。” 姬少殷心神一震,曾经“重玄”两字对他来说意味着第二个家,也意味着正道、大义,近来发生的事,他亲眼见到的真相,让这两个字蒙上了尘土和脏污,可要让数千年的传承断送在他手中,他仍感到似有一座山沉沉地压在他肩头。 冷汗从他额头沁了出来。 冷嫣看出他迟疑,淡淡道:“姬仙君可以回去慢慢考虑。” 说罢便示意傀儡人送客。 姬少殷想起被困天留宫的冯真真等人,还有数千无端被卷入纷争的无辜弟子,他能等,他们却是多等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他咬咬牙道:“若能顺利平息争端,在下便改弦更张,另立门户。” …… 冯真真并不相信姬少殷真能搬来救兵,收到他的传音之后第二天,她便发现天留宫外多了一道天纲运关阵,将天留宫中的数百人封在其中,不但连只蚊虫都飞不出去,连向外界传音也不能够。 冯真真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又不敢贸然闯阵,就这样忐忑不安地度过一日夜,到第二天夜里,冯真真正站在整个天留宫最高的摘星塔中瞭望各峰,忽然听见玄委宫响起骚乱声,兵刃相击之声和呼喝声一阵阵潮水似地涌来。 冯真真心头一凛,一股寒意爬上脊背,两派人马剑拔弩张多日,终于还是走到了同室操戈的地步。 紧接着,她便看见玄委宫正殿的方向燃起了熊熊火光,她心中不由大骇,那正是沈留夷这新晋羲和传人现下的住处。 冯真真也顾不得违反门规,忙捏诀施了个高明术,便将那殿中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 出事的正是沈留夷的寝殿,冯真真的目光穿透墙壁,只见帷幔、几榻都燃烧起来,殿中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几十上百身穿天青色重玄弟子服的人手执长剑缠斗在一起,剑光交织,鲜血飞溅,冯真真看着那一张张脸庞,其中不乏她熟悉的人,不久前还亲如手足的人,如今面目狰狞,眼中满是仇恨与疯狂。 她也看到了为首之人,那是许青文的得意弟子秦炳瑞秦师叔,他的师父许青文在长老中地位不显,连带弟子们也是与世无争,这位秦师叔貌不惊人,因为服食金丹的缘故,脸色总是泛着蜡黄,令他看起来有些病容。 但他平日脸上总是带着三分谦和的笑意,在他们这些小辈面前也从不拿架子,可眼下他双目发赤,咬牙切齿,脖颈中青筋暴起,完全变了个人。 冯真真看见他一剑将沈留夷的“左护法”削成两截,把沈留夷从护阵中拖拽出来,将剑驾在她的脖颈上,冷笑着道:“羲和传人为奸人所惑,在下特来清理门户。” 冯真真已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师妹,可仍然感到难以置信和说不出的难过,难怪他们都说权势迷人眼,原来权势真的会把人变得面目全非。 沈留夷又何尝不是如此?刚被推上羲和传人之位时,她知道自己不过是被当作傀儡和幌子,也曾战战兢兢、夜不能寐,然而短短数日之后,她便醉心于众弟子的顶礼膜拜之中,沉迷在虚幻的尊荣中无法自拔。 然而当冰冷的剑锋贴上她脖颈的时候,她便知道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 沈留夷瘫软在地,流着泪祈求:“秦师叔恕罪,我是受奸人胁迫,不得不假意顺从……” 男人笑着将剑收起,用剑锋挑起沈留夷的下颌:“怎么说都是羲和传人,生得虽比前一任差得远了些,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沈留夷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吓得一张脸都脱了色,勉强道:“秦……秦师叔说笑……” 秦炳瑞冷笑道:“怎么,你能委身于程子仪那小子,到了我这里就拿乔起来了?” 沈留夷泪落如雨:“我不是……” 程子仪是章明远的弟子,正是得传功法的两人之中的一个,他推举沈留夷为羲和传人的同时,顺便也给自己封了个昆仑君。 他出身世家又生得一表人才,还有昆仑君的名头,沈留夷与他即便说不上多么情投意合,至少是心甘情愿的。 可眼前这个秦师叔面貌看起来有四五十,五官平平,脸色蜡黄,人品还这样猥琐,沈留夷如何愿意。 秦炳瑞哪里猜不到别人的想法,沉下脸道:“那小子能给自己封个昆仑君,难道我就不能?死了个昆仑君再来个昆仑君,你还是昆仑君的道侣,岂不便宜?” 他说罢向身边的小弟子使了个眼色:“沈仙子受惊了,还不赶紧带她去我寝殿。” 又用剑拍了拍沈留夷的脸颊,肆无忌惮地笑着道:“今夜便让师叔替你压压惊。” 周围爆发出一阵笑声,冯真真看见一张张脸在热气中扭曲,有男人也有女人,宛如地狱中的一个个恶鬼。 她浑身打起冷颤,浑身的血液都似结了冰。 这几日她看清了沈留夷的本性,知道此人不值得深交,想到过去的情分,心中难免有些失望,可是即便是个她不那么喜欢的人,也不该遭遇这样的事。 可是这样袖手旁观的她,又比他们好多少呢? 冯真真一拧眉,咬咬牙提起剑,嘬指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声,她的坐骑火麒麟应声奔来。 冯真真跨上麒麟背,便即向着阵法的外围冲去。 接近阵法边缘,一堵无形的墙将他们弹了回去,火麒麟驮着她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抖了抖火红的长毛,再次向阵外冲去。 冯真真手挥长剑,明亮的剑光犹如闪电,与火麒麟口中喷出烈焰交织成一股火的洪流,硬生生将阵法冲出一个窟窿。 火麒麟低下头,一鼓作气地朝着阵法的裂口猛冲过去,在阵法重新修复完整之前带着主人冲破了藩篱。 冯真真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便朝着玄委宫飞去。 秦炳瑞和手下们只见一团火红的东西如滚雷般冲进火场中,定睛一看,方才认出是冯真真孤身一人闯了进来。 秦炳瑞不由笑起来:“本打算明日再去料理天留宫,没想到有人迫不及待地送上门来。” 冯真真用剑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秦炳瑞,你这卑鄙无耻的老畜生,今日我便来替天行道,清理门户!” 秦炳瑞冷笑了一声,一手执剑迈着禹步:“早就听说夏侯俨最看重的弟子除了姬少殷就是你,今日便让师叔来领教领教。” 话音未落,他的剑已出手,如雷电般向着冯真真的丹田直刺过去。 冯真真丝毫不惧,挺剑迎了上去。 秦炳瑞是化神三重境的修为,并不把这只有元婴的晚辈放在眼里,但与她过了几招后,轻佻的神情却不由自主地收敛起来。 修为和剑法的天分差距与生俱来,即便他仗着早生几百年在修为上压了冯真真一头,但她凭着凌厉的剑风,灵活的应变和一腔义愤凝成的气势,竟然与他打了个旗鼓相当。 秦炳瑞顿时后悔自己一时轻敌,与她单打独斗,如今若是再找援手,追随他的那些弟子会怎么看他? 他一心想着赶紧将那小丫头拿下,可越是焦躁,越是适得其反,一不下心便露了个破绽,冯真真立即发现他左胁处有个空门,转身一扫,一道火红剑光向他腰间飞去。 秦炳瑞大骇,在半空中将身子一扭,剑光擦着他的腰划过,在他腰间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他痛嘶一声,同时长出一口气,好在躲闪及时,若是再晚刹那,他恐怕就要被削成两段了。 这一下子,本来在一旁袖手观战的亲信们站不住了,口中叫着“我等也来与师妹切磋切磋”,提着剑从四面八方向冯真真攻来。 冯真真虽有灵兽火麒麟相助,但是对方人多势众,她又如何应付得过来? 不多时,她身上已多了几道伤口,虽没有危及性命的伤口,可这样下去她的灵力很快便会耗尽,早晚会命丧于此。 秦炳瑞被冯真真伤了颜面,急着找回场子,高声道:“冯师侄年纪小不懂事,你们点到即止,切莫伤了她性命,为师会好好教导教导她。” 冯真真虽不十分明白他话里的内涵,但那语调便让她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忿忿地骂道:“没人伦的老畜生,阴沟里的蛆虫都比你干净!” 秦炳瑞脸一落:“敬酒不吃吃罚酒,想找死我便成全你。”说罢使出一招他最擅长的“山天大畜”。 冯真真左支右绌地应付着,冷不防一个弟子从她斜后方攻来,她眼角余光看见,却无法脱身,眼看着避无可避,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一道莹莹紫光划过,只听“叮”一声响,那柄向她刺来的利剑断成了两截。 只听“铛啷”一声,那救了她的东西落在地上,冯真真定睛一看,却是一只小巧的紫玉玲珑。 冯真真自然认得此物,这是沈留夷的本命法器。 她惊讶地向沈留夷望去,只见她满脸泪痕地坐在地上,鬓乱钗斜,金光灿灿的衣裳被熏黑了大半,说不出的狼狈。 她对上冯真真的眼睛,惭愧地垂下头来。 冯真真一剑格开秦炳瑞的兵刃,回身一剑刺入那偷袭她的弟子腹中。 她又出其不意地攻向另一个弟子,夺了他手中剑,抛向沈留夷:“沈师姐,接住!” 沈留夷下意识地接住向她飞来的长剑,怔了怔,眼中又蓄满了泪:“真真……” 冯真真道:“别哭了,快来帮忙!” 沈留夷忙用袖子揩了把泪,将累赘的华丽外袍一脱,便即冲进了剑阵。 冯真真和沈留夷两人时常一起练剑,两人不一会儿便找回了默契,背靠着背,抵挡着越来越密的剑光。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经脉中的灵力都已差不多耗尽,对方仍剩下好几十人,冯真真道:“沈师姐,我们恐怕要交代在这里了。” 沈留夷不是第一次直面生死,可唯独这一次,她竟然并不觉得多么害怕,她看了一眼冯真真,轻声道:“真真,多谢你来救我,还有……对不住……” 冯真真一甩发辫,笑容如三春暖阳:“这不是应当的么?” 沈留夷被她感染,也不禁笑起来。 秦炳瑞冷笑道;“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你们若是求求我,我说不定开恩留你们一条性命。” 冯真真啐了他一口唾沫,沈留夷本想依样画葫芦,到底做不出来,只能作罢。 秦炳瑞向弟子们使了个眼色,弟子们会意,霎时间十来柄剑一起向着两人袭来。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凤啸,紧接着“叮叮叮”密如急雨般的声音响起,众人手中长剑应声而断。 冯真真抬起头,看见一人乘着灵凤,身后乌泱泱跟着上百人马御风而来。 她又惊又喜:“小师兄!” 姬少殷手执长剑,从凤背上一跃而下:“对不住,我来迟了。” 说话间,他已向着秦炳瑞攻去,他带来的傀儡训练有素,纷纷抽出长剑摆开阵势,与秦炳瑞的人手交战起来。 秦炳瑞不过是个志大才疏的庸人,纠集了一群乌合之众,在傀儡军凌厉的攻势下,很快便溃不成军。 一夜过去,晨曦破开浓雾,照耀在烧得只剩一片断壁残垣的玄委宫上,一场为时两旬的动乱终于平息。 …… 三日后,姬少殷借去的傀儡军回到了偃师旧城。 为首的傀儡将一个雕着重玄九峰的玉匣呈给冷嫣。 冷嫣打开匣子,只见天青色的锦缎上卧着一块紫阳金魄铸成的印章——重玄的掌门印。 冷嫣取出印章托在掌心看了一眼,然后一股离朱火从她掌心燃起来,印章在火中慢慢变形,融化,重玄两字越来越模糊,渐至分辨不出来。 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从印章中逸出,那是重玄一代代掌门的遗志。随着掌门印的消融,一切灰飞烟灭,传承悠悠数千载的名门大宗从此不复存在。 冷嫣掌心的火焰熄灭,紫阳金魄冷却下来,她将半软的金魄团成一个球收进乾坤袋里。 除了印章外,匣子里还有一只青色的锦囊。 她拿起锦囊,抽开丝绳往掌心里一倒,却是一颗水晶般玲珑剔透、五色氤氲的莲子。 冷嫣一怔,沉默了一会儿,问那傀儡人道:“他可曾说过什么?” 傀儡人道:“姬仙君说,他折断了宗主珍爱的宝剑,自知无法弥补,奈何身无长物,只有魂魄中一颗千叶莲子,庶几还有几分用处,便以此向宗主赔罪。”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40节 第128章 冷嫣看着掌心的莲子, 轻轻叹了口气。 这颗莲子是用来补全姬少殷神魂的,强行挖出来恐怕要散去大半修为,而且神魂残缺是什么滋味,没有人比冷嫣更清楚了, 可她身具强大的夕暝灵脉, 姬少殷却只是个普通修士。 他余生大约都要承受神魂不全的痛苦, 修炼也将事倍功半。 其实她与姬少殷的因果恩怨都已了却, 这次借兵也是一场公平交易,姬少殷并不欠她什么,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当作补偿送了来,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这样的人总是对自己最苛刻的。 冷嫣问那傀儡人道:“姬仙君现下何在?” 傀儡人道:“姬仙君平定内乱之后便离开了宗门,听说是去云游了,至于去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冷嫣点了点头:“如今那边是谁主事?” 傀儡人道:“是冯仙子。” 冷嫣有些意外:“冯真真?” 冯真真虽是夏侯俨亲传弟子, 但毕竟年纪小入门晚,论资排辈的话有不少人压她一头。而且她认识的冯真真率直热忱,还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可以说胸无城府,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独当一面。 傀儡人道:“正是这位冯仙子, 这次重玄动荡,她挺身而出保全了内外门几百名弟子, 兼之先前两派人马斗得两败俱伤, 她算得是众望所归。当然也有一些不服她的, 带着从者另立山头,她也没有加以阻拦。” 他想了想:“除去死掉的、出走的, 大约还剩一千来人。” 冷嫣点点头, 遣退了傀儡人, 将莲子收入锦囊,放回匣子里,然后从榻边拿起她的若木剑。 若木并不在剑中,从烛庸门回来后便深居简出,除了每晚雷打不动和他们一起用晚膳,其余的时间都窝在自己的寝殿中。 冷嫣去找过祂两回,两回都碰到祂正在布阵,被护法的若米拦在阵外。据说祂布阵是为了寻找那位不知所踪的同伴,她便不再去打扰。 冷嫣走出殿门,在走廊上停住脚步,往左边穿过迷宫似的回廊和繁花盛开的庭园,来到一座直入云霄的高台前,顺着台阶爬到顶上。 这座高台是整个偃师宗旧城最高的地方,从这里能看到城池的全貌。 她近来很喜欢在这里练剑,因为此处既高旷又清净,既远离尘嚣,又能俯瞰城中烟火。 今日她登上这座高台却不是为了练剑,因为这是她在这座城中的最后一晚。 她在台边坐下,把剑放在手边,往东眺望,目光不经意便落到了若木寝宫上。 时近黄昏,斜阳将白色的屋顶洒上了一层金粉,她的目光在那里流连了一会儿,又移向别处。 宽广的街道两旁遍栽绿树,树干高直,巴掌似的绿叶投下一片片蓝色的阴影,街道上人来人往,有蓝袍的傀儡,奇装异服的魔修,也有衣袂翩然的大宗弟子。 如今偃师城中的人越来越多,有从赤地迁徙过来的魔域流民,傀儡修士,还有烛庸门一役后跟她回来的各宗弟子。 原本冷嫣只在旧城中央清理出一小片区域供肇山派师徒等人居住,人一多,那点地方便不够住了,要将石砌的房舍和街道上的陈年黑灰清理干净要耗费不少法力,好在如今不缺人手,李老道便带着肇山派新入门的弟子们一片片清理。 原本城中央的绿洲和白石宫殿远看只有巴掌大,点缀在黑黢黢的荒城中,显得格格不入,如今半座黑城已被洗濯一新,白石砌成的房屋在夕阳下微微闪着光,繁花与绿树一点点蚕食了荒凉。 许多屋顶上升起了炊烟——新弟子们早已辟谷,不过既入了李老道的门,自然要遵守肇山派的门规,门规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每天傍晚所有人都得一起用晚膳。 这些正道修士原本都是同辈中的翘楚,起初见到这神神叨叨的老道士心里都有些犯嘀咕,但最终被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厨艺折服,渐渐入乡随俗。 没过多久,每天傍晚和新结识的同门们聚在一起,一边用晚膳一边谈天说地倒成了最期待的事。 冷嫣看着落日沉入远方的沙丘背后,城中的灯火亮起,宫殿的花园中青溪、柏高和石红药等人正带着一群新弟子准备晚宴。 为了替她和若木践行,他们从昨天便开始忙活,那些大多是年轻人,一边挽着袖子干活,一边打打闹闹,远远看着便能感受到他们的热闹。 即便冷嫣从未将这里当作她的归宿,但她是亲眼看着这座城池渐渐苏醒,死而复生的,可惜还未看到它恢复昔日的荣光,她便要提前同它道别了。 思及此,她心中还是生出一股淡淡的惆怅。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 冷嫣回过头,身着黑白道袍的老道士拿着蒲扇走过来,搔了搔稀疏散乱的花白头发:“冷姑娘叫老朽好找。” 冷嫣道:“李掌门找我何事?” 虽然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冷嫣仍像以前一样称呼他,比起偃师宗左护法,老道显然也更喜欢当他的肇山派掌门。 李老道拎了拎袍子,不见外地在她身边坐下,两条伶仃的细腿在台边晃荡个不停。 他瞥了眼冷嫣,摇了摇蒲扇,开门见山道:“冷姑娘与谢爻一战,有几分把握?” 冷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淡淡道:“杀他的把握有七八分。” 李老道捋了捋胡须:“老朽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冷姑娘成全。” 冷嫣道;“掌门请说。” 李老道目光闪了闪:“老朽掐指一算,自己恐怕命不久矣,想将两个不肖弟子托付给宗主。” 不等冷嫣说什么,他接着道:“柏高还算省心,青溪那小子天生缺根弦,老朽还真不放心他。这其实也不能怪他,谁叫他亲娘是木头雕成的,自己是块木头,生的孩子也比木头强不了多少。” 冷嫣脸上闪过一丝惊异:“青溪……” 李老道眼底有黯然一闪而过,随即摇头笑了笑:“他阿娘是楚江客亲手雕的傀儡人……照着早逝的楚夫人的模样雕的……”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沉默下来,从腰间掏出个酒葫芦,拔开塞子仰脖子灌了一口:“楚江客不是个东西,他敢做不敢当,青溪他娘怀着他,楚江客要杀了他们母子,我看不过眼,便带着青溪他娘逃到了赤地。” 他摇了摇头:“我以为那姓楚的祸害遗千年,没想到他倒死得比我还早。” 他没有详细说,但冷嫣已经大致猜到了他叛出宗门、修为丧失的原因,也明白那句简单的“看不过眼”里藏着多少东西。 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青溪的母亲呢?” 李掌门道:“死了,傀儡哪会生孩子,孩子眼看着要闷死,她自己用刀把自己剖成了两半。那孩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有时候看他傻得讨嫌,就想告诉他让他长点心眼,可到头来还是说不出口。”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命不好,老朽想多照看他两年,不过眼看着没两年好活了……” 冷嫣瞟了他一眼:“我掐指一算,李掌门松龄鹤寿,少说也能再活几百岁。” 她顿了顿道:“李掌门绕了这么大个弯子,把青溪托付给我,是想试探我有几成把握活着回来么?” 李掌门脸色一僵,随即讪笑了一下。 冷嫣平静道:“一成也没有。若带走谢爻的是重玄那个护宗大阵,我还有五成把握生还,昆仑山下那个,一成也没有。” 李老道嘴里发苦:“神尊知道么?” 冷嫣摇了摇头:“若是我当真不能回来,李掌门能不能替我带句话给祂?” 李老道道:“冷姑娘请说。” 冷嫣想了想,忽然又改了主意:“不必了。” 她站起身,轻快地撩了下袍摆:“看样子晚膳快好了,走吧。” 第129章 晚宴开始时, 天边最后一缕残阳已经褪去,烟紫灰蓝的天空中挂着一钩淡月。 偃师宫城中央的大花园里挂满了夜明珠,犹如点点繁星落到了地上。众人将几榻、食案搬到花园和回廊里,支起纱帐, 轻若无物的白色纱幔在夜风里飘扬, 宛若轻云。 冷嫣走进花园, 一眼便看见了身着金色长袍的若木。 祂依旧好看得耀眼, 祂的衣饰甚至比往日更显华丽繁复,但不知为何透着股冷清, 或许是因为祂的脸色在灯下显得苍白,或许是祂的眼神变得沉静了,也或许这一切只是她的错觉,是她的心境起了变化。 冷嫣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若木的样子,祂坐在高高的枝桠上, 盛满星光的眼眸里半是骄矜,半是好奇,那时候祂通身上下没有饰物,只有一件无纹无绣的白袍, 却比她见过的一切事物都美丽绚烂。 取回记忆后小树精变了很多, 冷嫣蓦地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心里悄悄称祂为小树精了。 若木也看到了她,漆黑的眼眸微微一动, 像是月下的平湖微微泛起涟漪, 祂冲她点点头, 矜持地一笑。 冷嫣也笑了笑,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到祂身边坐下, 若木熟练地拿起她身前的杯盏, 执起酒壶, 替她斟了一杯。 冷嫣道了声谢,接过白水晶雕成的酒杯:“神尊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片刻,”若木道,“宗主方才又去练剑了?” 冷嫣摇摇头:“去城中走了走。” 两人寒暄两句便似将肚子里所有的话都倒空了,似是为了缓解尴尬,两人都拿起酒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冷嫣想起曾经无话不谈,默契无间的那段日子,只觉恍如隔世。 她抿了一口酒,忽然想起什么:“怎么不见若米?” 话音甫落,小银人从主人的袖管里探出脑袋:“冷姑娘,奴在这里呢。” 他一边说一边爬出袖管,跳到案上,作了个揖道:“奴这就来伺候冷姑娘用膳。” 冷嫣将祂轻轻拎起来放到自己面前,从乾坤袋中取出几样东西,却是小小的食案、坐榻,案上还有巧夺天工的金银盘碗和琉璃小酒盏。 若米看得两眼发直:“这……这是……” 冷嫣将东西一件件摆在自己案头:“前阵子叫人去凌州定做的,今日才送到。” 她用食指轻轻抚了抚若米的小脑袋:“今日不用你伺候,你也坐下同我们一起用膳。” 小银人一张脸立即变成了金色,拼命摇手:“使不得使不得……” 一边说一边偷觑主人的脸色。 若木微微颔首:“让你坐你就坐吧。” 若米这才战战兢兢地入了座。 冷嫣捏了个手诀,小酒壶里顿时注满了酒液,盘碗里也装满了缩小的菜肴糕饼。 若米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只见那些物件不但精巧非常,每件东西上还都刻上了他的名字。 他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道:“无功不受禄,奴何德何能……” 冷嫣莞尔一笑,端起酒杯:“这段日子多谢你,后会有期。” 若米赧然地捧起属于他的小酒杯,小小的眼睛里泪光闪烁,他忙装作喝酒用宽大的袖子遮挡住,趁着冷嫣不注意,飞快地揩了揩眼睛。 他偷偷瞟了主人一眼,只见他神色如常,漆黑的眼眸中看不出一丝离愁别绪,只在冷姑娘说出“后会有期”时,他垂下了眼帘。 不一会儿,其他人也入了座,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李老道端起酒杯道:“祝两位明日旗开得胜,诛除天魔。” 众弟子也跟着端起酒杯,齐声道:“旗开得胜,诛除天魔!”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41节 声音雷动,响彻云霄。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向众人道了谢,筵席便开始了。 从乐修门派太虚宗叛出的弟子们掏出笙、箫、琴、琵琶等十八般乐器开始合奏,魔修们不甘示弱,摇着手铃,吹起魔笛,扭动着腰肢,生生把正经仙乐变得妖冶无比。两拨人像是故意较劲,太虚弟子的乐音越来越快,魔修们舞得也越来越起劲,随着乐音飞旋,几乎成了一股股旋风,众人纷纷鼓掌喝彩。 升腾的灵气和魔气纠缠萦绕在一起,园中的珍花异草受到润泽,刹那间一齐盛放,栖息在花园中的灵凤、雀鸟、蜂蝶也纷纷翩然起舞。 苍鹰“小鸡”在廊下的架子上扑楞了两下,展翅向空中飞去,吓得其它禽鸟四散飞逃,一只火红的小凤凰险些一头栽进滚着汤羹的大铜锅里,好在灵虎“小猫”眼尖,猛地扑过去将小凤凰叼在嘴里救了它一命。 灵虎矫健地越过铜锅落到地上,把嘴里的扁毛畜生吐到地上,肥嘟嘟的凤凰连滚带爬,扑棱着翅膀想逃,离地不到三尺,被“小猫”一爪子拍翻在地。 小凤凰扯着嗓子冲石红药嚎叫:“阿娘!阿娘救我!” 石红药淡定地转过头,仿佛忽然之间对青溪的连篇鬼话大感兴趣。 说时迟那时快,一团银白色的东西如闪电一般飞来,将小凤凰扑倒在地,昂起头,眯缝着眼,冲着灵虎抖了抖脖颈上的长毛。 灵虎本来对那团红毛兴致缺缺,吃不吃还在两可之间,见雪狼挑衅,顿时“嗷”一声扑了过去,和雪狼扭打在一起,两只圆猫畜生从草丛扭打到花圃,遭它们殃及的奇花异草不计其数。 冷嫣忍无可忍,冲着雪狼道:“小狗,过来。” 若木几乎是异口同声:“小猫,过来。” 两只灵兽同时停下动作转过头望着主人,灵虎冷不丁地抬起爪子,趁着雪狼不备给了它一个耳光,雪狼勃然大怒,嗥了一声又和灵虎扭打在一起。 冷嫣和若木对视一眼,默契地撇开视线,来个眼不见为净。 小凤凰趁着两只灵兽打得不可开交,扑棱着翅膀摇摇晃晃地飞起来,“扑通”一声落在石红药的食案上,伸出肥短的翅膀,委屈地掉着眼泪:“阿娘,阿娘抱抱。” 石红药不能再假装看不见,拎起小凤凰放到一边,无可奈何道:“我不是你娘,你姓崔,名叫崔羽鳞。” 那小凤凰却不听她解释,一边落泪一边嚎叫:“你就是我阿娘,你就是!” 石红药苦恼地揉了揉额角,与青溪商量道:“要不还是把他送回崔家吧?” 话音未落,小凤凰团成一个火球,猛地蹿进青溪怀里,他的衣襟立即着起火来:“爹爹也不要阿宝了么?” 青溪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灭火,小凤凰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撒泼打滚。 石红药一手夹菜,一手捏诀,淡定地朝青溪身上扔了个水球扑灭了火焰。 青溪苦恼地看着自己衣襟上的大窟窿:“这个月都第几回了……” 石红药熟练地捏诀,掌心顿时升起一股暖风,朝青溪湿漉漉的衣裳吹去。 冷嫣看着两人,忍不住弯起嘴角,心道这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合籍。 这念头一起,她自己也是一怔,为什么她会觉得两人是一对呢?他们除了合力孵出崔羽鳞养着,似乎没有太多交集。 正思忖着,小银人打了个酒嗝,晃了晃身子,傻笑着对小凤凰道:“你爹娘什么时候成婚?” 青溪顿时涨红了脸,他一边摇着手:“不是不是……若米别乱说……这玩笑可开不得……” 石红药道:“等宗主回来替我们主持婚礼。” 青溪一时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傻乎乎地瞪着眼睛,微涨着嘴:“啊?” 弟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柏高在师弟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傻子!” 他赶紧往自己酒杯中斟满酒,站起身,郑重地向石红药道:“弟妹,我这师弟口无遮拦,性子跳脱,资质驽钝……” 他话未说完,青溪急起来:“师兄你别说了,再说人家就想明白了……” 众人哄笑起来。 柏高道:“好了好了,总之请弟妹多多担待。” 石红药干脆道:“多谢师兄,往后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师兄海涵。” 柏高道:“弟妹说的什么话,这小子要是敢欺负你,你尽管告师兄,师兄一定替你做主……” 青溪道:“我又打不过人家,哪能欺负她……” 话音未落,一把破芭蕉飞过来堵住了他的嘴。 冷嫣笑着恭喜两人,又叫来一个傀儡人吩咐道:“把我窖里那几瓮长乐未央搬出来大家一起喝。” 石红药忙道:“这么珍贵的酒,当等宗主和神尊凯旋之日一起痛饮。” 冷嫣的目光动了动,笑道:“不过是酒罢了,早晚都一样,趁着今日高兴,不醉不归。” 片刻后,几个傀儡人将酒抬了来,分给众人,一时间到处弥漫着甘醇醉人的芬芳。 众人饮着美酒,品着佳肴,载歌载舞,不知不觉夜已深,天河中的星子渐渐稀落,许多人醉了,互相搀扶着回住处歇息。 冷嫣一杯接着一杯,不知喝了多少,抬起头往四下里一环顾,不知什么时候人已经悄悄地走光了,蜂蝶躲进了草丛中,灵禽拣了枝头栖息下来,小猫和小狗趴在廊下打起了呼。 偌大个园子只剩下她和若木相对而坐。两人平时酒量都不算好,今晚却都没有醉意。 冷不丁地四目相接,若木移开视线,像是在观察叶尖上的露水:“不早了,回去吧。” 说罢站起身。 冷嫣却正拉住祂的袖子:“陪我再喝一杯。” 她抬眼望着祂,双颊晕红,眼眸像是被露润湿:“最后一杯。” 若木坐了回去,默默地将两人的酒杯注满。 这最后一杯酒两人都喝得很慢,小口小口地啜着,像是要喝到天荒地老。 然而喝得再慢,酒总有见底的时候,冷嫣低头看了看空空的杯底,打趣道:“早知道该拿一对常满杯出来。” 若木扯了扯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冷嫣道:“神尊找到同伴的踪迹了么?” 若木避着她的眼睛:“有眉目了。” 冷嫣道了声“恭喜”,举起酒杯,方才想起杯中已空了。 若木道:“待大仇得报,你有何打算?” 冷嫣微垂眼帘:“我也不知道……大约会回人间看看,清微界也有很多地方没走过看过……最后还是会回到这里落脚吧。” “真不错。”若木道。 冷嫣点点头:“是啊。” 两人相顾无言,花园中的夜明珠一颗接一颗地熄灭,近在咫尺的人,面容也模糊起来。 “回去吧。”冷嫣拿起榻边的若木剑,站起身向回廊走去。 若木也起身跟了上去。 走到小径分岔的地方,他们不约而同地顿住脚步,然后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往各自的寝殿走去。 两人都走得很慢,也都没有回头。 天河中最后几颗星辰也隐没了,星辰明夜还会出现,但一些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却再也没机会说出来了。 第130章 谢爻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大汗淋漓地回到阵中。 在幽深的地底, 时间仿佛消失了,记忆也在一次次倒转光阴时交错重叠,变得越来越模糊。 每次强行运转大阵,他都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里, 他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自己一定能见到嫣儿。 有时候他看着少年时的自己从妘素心手上接过那小小的襁褓;有时候他看着自己从天而降, 救下那躺在污浊雪地中的女童;有时候他和过去的自己一起隐藏在竹林中, 看着少女偷偷舞剑;有时候他看见嫣儿偷偷躲在被窝里哭,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受了伤师尊为何那么生气;更多时候,大阵将他带到玄冰窟, 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嫣儿死在他自己手下。 每回去一次,他的痛苦便加剧一分,可他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运转大阵,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见到嫣儿,即便是饮鸩止渴, 他也甘之如饴。 雌冥妖眯缝着眼睛看着又一次经脉枯竭,满身冷汗的谢爻:“你应该养精蓄锐。” 她依然被钉在阵中央的祭台上,谢爻将“可追”剑拔了出来,换成七根魔气凝成的尖锥, 穿过她的七处要害, 将她牢牢钉住。 每次他回溯时光,大阵都会抽取阵中一切灵力来源, 雌冥妖也免不了被殃及池鱼, 她如今已经奄奄一息了。 谢爻抬起眼皮, 用那双冷酷的金眸瞥了她一眼。 这是连日来他第一次用正眼看她,雌冥妖又道:“他们早晚会找来, 你这样消耗力量, 怎么能是他们的对手?” 谢爻冷冷道:“与你何干?” 雌冥妖勾了勾红唇:“是与我不相干, 不管你还是他们,都杀不了我。我不过看你顺眼些,好心提点你罢了。” 谢爻不再搭理她,站起身走到阵眼处,盘膝坐下,驾轻就熟地将乘黄鲜血化成的精纯灵力快速引入自己经脉中,全然不顾经脉已经脆弱不堪,几乎到了承受的极限——这是他连日来不停运转阵法的结果,经脉不断地枯竭,再撑满,再枯竭,即便天魔之体也受不了。 他贪婪地引气入体,不到半个时辰已将经脉和气海填满,没有丝毫停顿,他熟练地捏诀施法,正要再一次运转大阵时,他感觉到了一丝来自远方的异动——有人闯入了重玄护宗大阵。 谢爻的心一沉,来不及了。 如今还有谁会闯入重玄大阵?答案不言而喻。 上古大阵的本体深埋在昆仑峰下,几乎没有人能穿过迷宫般的地道抵达这里,但远在重玄的子阵与母阵是相连的,利用子阵,顷刻之间就能来到这里。 偃师宗与重玄的阵法同出昆仑,冷嫣身为偃师宗传人,破解重玄的护宗大阵对她来说不在话下。 他没有刻意在护宗大阵上动什么手脚,他们终有一战,这是谁都无法阻止的。 想到即将到来的一战,他出奇平静,甚至可谓心如止水。 只是终究来不及再看他的嫣儿一眼。 谢爻双手捏诀置于膝上,闭上双眼,嘴唇轻动,默默地念起了咒文。 一缕莹蓝细线从艮位的巨柱伸出来,穿入谢爻的灵府,他微微蹙了蹙眉,一滴冷汗沿着鬓角滑落下来,紧接着,一个金色的光点从他灵府中涌出来,沿着细线缓缓移动到另一端,没入艮柱中。 雌冥妖看出他在做什么,不由吃了一惊,这是要把自己的神魂割碎了放进大阵中,以自身为阵眼,彻底与大阵融为一体,如此一来,大阵中的上古神力为他所用,他便有了几乎是无穷无尽的灵力。 但这也意味着当他成功逆转时间,他会遭到巨大反噬,他的神魂将被大阵碾成齑粉。 雌冥妖身为妖邪,实在无法理解一个疯子的想法,明明只差一步就能飞升成神,他却要做这种万劫不复的事,简直不可理喻。 “你可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道。 谢爻显然是明白的,又一根细线从离位巨柱中飞出,探进谢爻灵府,第二片神魂沿着细线没入巨柱中。 雌冥妖道:“放着神明不当,为什么要拿自己神魂祭阵?就算真能倒转时间,你也见不到她了。”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42节 谢爻没有回答她,自贪欲和怨恨中生出的邪物,很多事是永远无法明白的。 他已与阵灵达成了交易,旧神陨落,新神诞生之时,嫣儿的夕暝血脉将被神格涤净,她的血脉将是纯净无暇的羲和血脉,她会长成新的神明,成为谶歌里被万世称颂的羲和神女。 越来越多的细丝穿进他的灵府,分离他的神魂,他痛得冷汗涔涔,嘴唇完全脱了色,嘴角一缕鲜血渗了出来,但他还是纹丝不动,只有嘴唇翕张,不停地默念咒文。 不知有几百几千根细丝穿透他的灵府,他的神魂被一片片蚕食,最终与大阵完全融为一体。 他的血肉之躯仍在,但意识已弥散在宏大的阵法中,一股冰雪般澄净、山石般沉重的灵力涌入他的经脉,他不觉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跟着郗云阳登上昆仑峰顶,干冷的寒风扑面而来,巍峨群山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那便是昆仑。 如今他与大阵融为一体,他的每一缕神魂都被那恢弘雄伟震撼,不由自主地轻轻震颤。早在那位有移山填海之能的大能布下阵法之前,昆仑便已存在了亿万年。 人怎么能妄想夺造化之功,据天地为己用?所谓的昆仑君自称负山者,不过是一群窃山之贼罢了。 不过这些都已不重要,他不在乎大义,不在乎正道,他只要他的嫣儿回来。 耳边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谢爻睁开双眼,缓缓转过身。 眼前忽有一道青光闪过,“轰隆”一声震响,他面前的厚重石门裂成无数块坍塌下来,露出野兽巨口般黑黢黢的洞口。 烟尘渐渐消散,一个浅色的轮廓慢慢显现出来。 身着浅杏色衣衫的女子手执寒光熠熠的三尺长剑向他走来,眼下的胭脂痣红如血滴。 谢爻负手而立,面容平静,一如从前清涵崖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尊,只有火焰般的金眸昭示他的天魔之身。 冷嫣平静地注视着他,他着了身纤尘不染的白袍,除了一双金瞳,他和三百多年前那个雪夜从天而降时几乎没什么不同。 在她被凌迟时,在她变成一缕残魂飘荡在他身边时,在她与归墟中的亡魂、妖魔厮杀时,她时常会想,他为什么会那样对她?他可曾后悔过? 她曾无数次想象自己来到他面前,问他一句为什么,可是真的到了此时此刻,这一切又都不重要了。 她只是握紧手中长剑,感受着剑柄传来的暖意。 她垂眸看了看若木,目光如水一般顺着剑身淌过,剑身几乎同时流溢出微青的光芒,仿佛在回应她。 冷嫣抬起眼,目光陡然变得坚定而冷漠,她举起剑指向谢爻的咽喉:“我回来了。” 谢爻轻声重复:“你回来了。” 他直直地望着冷嫣的双眼,竭力在里面寻找昔年那个少女的影子,然而只是徒劳。 曾经的倾慕依恋荡然无存,连恨也很淡,她和他之间只差最后一剑,她要用那一剑了结他的性命,也用最后一剑割断他们的所有恩怨。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长剑上,他能从剑上感觉到那个男子的气息,她每一次看向那柄剑,目光都会变得温柔,曾几何时,她不再用那种目光看他了。 谢爻的心又开始往下沉,他几百次逆着时光之河捡拾回来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他只觉头痛欲裂。 不要紧,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拔剑。”女子寒泉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爻拔出元神剑“可追”,剑身上萦绕的魔气褪去,又露出本来的面目,三尺寒剑犹如截冰。 冷嫣将灵力灌注到剑中,足尖轻轻一点,剑锋直指谢爻而去。 谢爻几乎同时出剑,双剑相击发出“锵”一声响。 大道至简,两人的剑法都已到了返璞归真的化境,没有繁复的剑招,也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道术,只见一青一白两道剑光如惊鸿,如游龙,飞舞交错,掀起的剑风在空旷的洞窟里呼啸着,哀号着,一时如山呼海啸,让人神摇,一时又如万鬼同哭,令人心悸。 连锁在石柱顶端的乘黄都停止了哭泣,睁大了美丽纯洁的眼睛,凝神屏息地望着这场旷世绝伦的较量。 这是冷嫣第一次见到谢爻的实力,她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比之三百多年前,他的剑法又精进了不少,臻于圆融,几乎已找不出破绽。 他用的还是重玄六十四卦剑法,只用那八个重卦,但气势磅礴,又变化多端,比起郗云阳又多了自己的创见,可谓青出于蓝。 谢爻也不禁暗暗惊叹,他知道她剑法高超,也曾见过她出手,但直至今日他才发现她已到了心剑合一的境界。 谢爻的眼前恍惚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当初折了竹枝当剑背着人苦练的孩童,当初躲在树后满脸艳羡地偷看师兄师姐们练剑的那个卑怯的少女,与眼前这个光芒万丈、意气昂扬的剑客重叠交织在一起。 谢爻看着那浅杏色的身影凌空飞跃,她手中的剑闪出耀目青芒,剑光像是她的双翼,要带着她展翅高飞、直上云霄。 忽有一股怒火自谢爻心底生出,将他荒芜的心底烧成一片火海。 他的嫣儿怎么可以凌风而去,他要折断她的羽翼,将她禁锢在地下,与他腐烂在一起。 烈火从他心底烧到他眼底,大阵磅礴的力量在他经脉中汹涌着,他手中的“可追”化作千万道剑影,交织成牢笼,想要将她永远囚禁其中。 冷嫣瞳孔一缩,飞身往后撤去,同时一剑横扫,青光如一道飞泉泼向谢爻,无数剑影支离破碎。 她用剑尖在石柱上一点,用柔韧的剑身借力,然后在半空中翻了个身,人与剑仿佛合二为一,凝成一道闪电,直指谢爻心口。 谢爻举起“可追”,两尖剑锋相对,发出“叮”一声脆响。 排山倒海的灵力扑面而来,将她撞得向后飞去,后背重重地撞在巨大的石柱上。 她神魂巨震,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 即便是天魔也不该有那样浩瀚的灵力。 冷嫣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刻满符文、闪着莹蓝光芒的石柱,蓦地省悟过来。 是上古大阵在源源不断地向他提供灵力。 如此一来他的灵力几乎是无穷无尽,而她的灵力却早晚会耗尽。 只能趁着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孤注一掷。 冷嫣将涌向喉头的腥甜气强压下去,左手捏诀催动灵力,她浑身的经脉刹那间抽空,所有灵力灌注到剑上。 “若木”剑瞬间迸发出耀眼的光芒,连谢爻都不由自主地觑了觑眼。 成败在此一剑。 冷嫣毫不犹豫地飞身跃起,一剑向谢爻刺去。 谢爻举起可追抵挡,冷嫣手腕飞转,剑光如潮吞噬了一切,只听“叮叮叮”几声,“可追”如冰凌寸断。 谢爻怔怔地望着手中的断剑。 他想起自己的第一把剑,那是妘素心给他的。 把他带回重玄的第一天,她将剑放到他手中,教他握紧,然后摸摸他的头顶:“‘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就叫‘可追’吧,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要往后看。” 后来他换过几把剑,一把比一把锋利,直到元神剑铸成,每一把剑的名字都叫“可追”。 来者犹可追,可若是已经没有未来可期,又当如何?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传来“哧”一声响,是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心脏传来剧痛,剑锋穿透了他的身体。 谢爻看着冷嫣,金瞳里忽然闪现一种奇异的神采,嘴角慢慢弯起。 与此同时,一股磅礴的灵力从他心脏中喷薄而出,注入冷嫣手中的长剑。 冷嫣感到手中的长剑开始轻轻震颤。 汹涌的灵力涌入剑中,仿佛万丈怒涛,要将若木脆弱的神魂冲垮。 祂的意识渐渐涣散,但还在勉力支撑,祂不能就这样离开,祂必须支撑到最后,在冷嫣报完仇以后,祂要好好同她道别,让她以为祂只是远行。 祂不能再一次伤她的心。 祂紧紧咬着牙关,承受着一浪又一浪的灵力冲击。 不能死在这里,要同她好好道别…… 可是好像来不及了。 “阿嫣……”祂轻轻地唤了一声,终究没来得及道别。 冷嫣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心脏先已缩紧。 “若木!”她失声喊道。 剑身上青光微微一闪,掌心传来一股凉意,剑柄忽然失去了温度。 耳畔传来清脆的断裂声,好像星辰破碎。 剑断了。 与此同时,九根巨柱闪起莹蓝光芒,缓缓移动起来。 第131章 冷嫣脑海中一片空白。 “若木, ”她唤道,“若木,回答我……” 没有回应,剑柄上的暖意荡然无存, 她和剑之间的联系断了。 谢爻的金眸中跳动着疯狂的火焰, 声音却似春风般温和。他用最温柔的语调说着最残酷的话:“祂已经死了, 魂飞魄散了。” 冷嫣当然不相信, 这是她听过最荒唐的话,小树精是神明, 祂怎么会死,祂一定是去找祂的同伴了,祂只是不告而别。 她反复告诉自己,却骗不了自己,她知道祂绝不会这样不告而别。 谢爻注视着她的眼睛, 看见绝望像水中的墨一样弥漫开来。 他品尝着她的绝望痛苦,就像畅饮鸩酒。她怎么能把他当成陌生人?她怎么能用那种无动于衷的眼神看他? 她是属于她的,她的悲她的喜,她的痛苦她的绝望, 只能是他造成的, 她永远属于他。假如恨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那就让她更恨他吧。 谢爻握住心口的断剑, 将它更深地插入心脏, 血从他指缝中流下来, 淌了一地。 “这样才对,”他笑着道, “你永远也别想摆脱我, 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他想把你带走, 我就杀了他……” 他将剑身在血肉中搅动着,疼痛越是剧烈,他便越感到畅快:“他又想抢走你,我就再杀他一次……” 冷嫣的瞳孔骤然一缩:“你说什么?” 谢爻大笑起来,沙哑的笑声在巨大的洞窟里回荡:“你不知道他是姬玉京?” 他看着冷嫣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笑得越发疯狂:“你竟然真的不知道,他是姬玉京,你的小师兄,他死了,灰飞烟灭了,再也不能把你抢走……” 冷嫣好像失去了知觉,眼前变得一片黑暗,谢爻的笑声就像淬了毒的尖针,刺穿她的耳膜,穿透了她的头颅,可他说的话,她好像一个字都听不懂。 她的神魂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揭开了,一些真假难辨的记忆涌入她的识海中,像是一场梦,又像是另一段人生。 她想起那一碗又一碗“灵药”,想起祂心口的伤痕。 也想起在那场幻梦终止之前,他们十指紧扣相拥而眠,在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祂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嫣”,他说他很早以前就想这么叫她,可总是不好意思叫出口,他说他因为性子别扭说了很多伤她心的话,其实在他心里,她一直都是最好的姑娘。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43节 “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祂紧紧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着,温暖的声音驱散了她数百年的生命中无数个孤独的寒夜。 冷嫣她紧紧地握住剑柄,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将它捂暖。 谢爻看见她双眼中的绝望像晨雾一般慢慢消散,痛苦沉淀下去,双眼像是明净的夜空,里面似有亘古的星光闪烁着,冰冷而漠然。 他的脸色一变,笑容戛然而止。 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痛不欲生,她是属于他的,她的喜怒哀乐都该由他来掌控。 不该是这样的。 “你恨我,”谢爻的金瞳似要燃烧,“我杀了姬玉京,你一定恨死我了,是不是?” 冷嫣看着他,平静道:“我不会再恨你,因为我不会去恨一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 她顿了顿:“即便祂离开了,我们曾经拥有过的东西,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我很好,我会好好活下去,为了祂也为我自己。” 谢爻颓然地跪坐在地上,缓缓拔出心口的断剑,鲜血汩汩地从伤口涌出来,将雪白的衣襟染得鲜红。 冷嫣轻柔地擦拭着断剑上的鲜血,淡淡道:“我不会恨你,我只会忘了你。” 谢爻微微一怔,随即瞥了眼缓缓移动的阵柱,扯了扯嘴角:“可惜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 冷嫣道:“你做了什么?” 谢爻看着她:“时光倒流,一切都会消失,一切错误都会纠正过来,重新开始……你,我,姬玉京,整个世界,都是祭品……” 他温柔地看着她,涣散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徒然地寻找着过去的影子:“嫣儿,重新开始,师父不会再让你受一点苦……” 话音未落,大地震颤起来,“轰隆隆”闷雷似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乘黄兽发出尖锐凄厉的哭声,大阵像个不知餍足的怪物,贪婪地汲取着他们的血液和灵力。 岩石从窟顶坍塌下来,像冰雹一样砸在地面上,中央的祭台飞快地旋转。 冷嫣不再理会谢爻,提着断剑快步走向中央的巨柱。 她将灵力凝聚在掌心,将断剑缓缓插入石柱中,用力涌入剑中,试图将石柱向反方向推。 “没用的,”谢爻道,“大阵一开始转动,谁也不能让它停下来。” 他感到自己弥散在阵中的神魂时而被推挤,时而被撕扯,然后随着大阵的转动被一点一点碾成齑粉。 疼痛难以想象,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可他没有失去意识,只能清醒地感受着,他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大口大口地抽着冷气。 “对不起……”他失神地望着冷嫣,他其实一直明白自己是错的。 “可是我没办法,嫣儿……”两行血泪从他眼眶中淌下来,“我没办法放手……” 他宁愿她恨他,恨到刻骨,只要她的眼里还有他。 谢爻的金瞳慢慢失去神采,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背影。 他的语声越来越低:“嫣儿,再让我看你一眼……” 那背影越来越暗,终于消融在永恒的黑夜里,直到他的意识陷入无边的黑暗,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冷嫣知道谢爻说的没错,她要以一己之力逆转大阵,无异于蚍蜉撼树,可明知如此,她还是不断地将灵力注入剑中,咬着牙将石柱往回推。 她不能死在这里,若木用自己的死换得她的生,她一定要活下去。 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她的双脚没入岩石中,喉头涌出血腥气,灵力枯竭了,阴煞雾从她神魂中涌出来,如一条漆黑的暗河在她四肢百骸中奔涌。 石柱的转动竟然渐渐慢了下来。 断剑刺入的地方出现一道裂纹,接着蛛网一般向四周蔓延,碎石骤雨般滚滚落下。 大阵似乎感觉到了威胁,巨柱上的符文一闪,一道道莹蓝色的光芒箭矢般向她射来。 冷嫣拔出断剑,手腕飞旋,千万道剑影在她身前如扇子一般展开,阵光打在剑身上,只听“叮叮”之声不绝。 她腾跃至半空中,灵力却已耗尽,又一阵密雨般的阵光向她飞来。 冷嫣一咬牙,孤注一掷地将神魂当作灵力倾入剑中,向着石柱的裂纹处猛劈过去。 她的不甘、屈辱、怨恨、悲愤,还有深藏的眷恋和遗憾,统统化作剑气,如白虹,如巨龙,摧枯拉朽地向着那参天巨柱席卷而去。 只听“喀拉拉”一阵响,紧接着震雷般轰然一声巨响,数人合围的阵心柱倒塌下来。 大地开始剧烈地颤动,阵中飞沙走石,狂风呼啸着将碎石卷到半空中,仿佛大阵本身在愤怒地咆哮,剩下八根阵柱飞快地旋转,石柱上的符文闪动着耀眼的光芒,就像无数只灼灼的眼睛,阵中光芒大盛,乘黄的哭声越来越尖利,越来越急促,灵兽们挣扎扭动着,玄铁链哗然作响。 莹蓝色的血液像瀑布一样从柱顶飞流直下,汇入中央的祭台中。 雌冥妖奄奄一息地趴在祭台上,随着谢爻的死去,将她钉在祭台上的魔锥也消失了,可大阵一直在抽取她的灵力,让她无法动弹,直到这一刻,大阵忽然松开了对她的桎梏,狂暴的灵力从四面八方涌入她的身体。 雌冥妖被狂喜吞没,继谢爻之后,大阵选中了她,它感觉到有人想摧毁它,为了存续下去,它造出了自己的神明。 不,现在的她还只是半神,就和昆仑君一样,飞升成神还差最后一步。 食欲而生的妖邪在灵力的洗濯下脱胎换骨,一切兽的特征都消失不见,她的面容宛如天神般庄严圣洁,眉心一点金色火焰,让她浑身上下笼罩着烈日般的光芒,令人无法逼视。 冷嫣正要出剑,被狂风抛到半空,连人带剑卷入了漩涡中。 耳边灵兽的哭泣声渐渐远去,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黑暗从四面八方向她压来,让她几乎窒息。 她还是没能阻止大阵,没能阻止时光倒转。 可是本该被阵法碾碎、吞噬的她却还活着,尽管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作痛。 她感觉有一股力量推挤着她,带她穿过一条没有尽头的黑暗甬道。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奇异的压迫感消失了,她被抛到一片灰色雾霭中,漂浮在半空中。 她环顾四周,目之所及之有无边无际的灰雾,没有四极,没有八方,没有日月星辰,甚至不知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就在这时,远处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女子轮廓。 那轮廓渐渐靠近,不等冷嫣看清楚她的面容,她已看见她眉心的金色火焰,那是羲和神的象征。 冷嫣忽然明白过来这是哪里。大阵没有将时光倒回三百多年前她出生的时候,时光倒流回了一切的原点。 其时天地未分,从混沌中生出一对双生姐妹神祗,阳神羲和,阴神夕暝…… 原来这才是双神传说的本来面目。 雌冥妖也回过神来,从后颈抽出一柄通体莹白的骨剑。 她志在必得地看着冷嫣,勾起红唇:“原来结局早就注定了,最后活下来的那个,是我呢。” 第132章 冷嫣无言地握紧手中断剑。 眨眼之间, 雌冥妖的骨剑已至身前,浑厚的灵力从她剑锋涌出,仿佛烈日穿过云层,绽放万丈金光。 冷嫣手中的断剑却已黯淡, 它失去了剑灵, 而她的灵力也已几乎耗尽。她挥剑招架格挡, 在致命的金芒中闪转腾挪, 单薄的身体仿佛怒涛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会撞碎。 雌冥妖享受着潮水般涌动的灵力, 沐浴在羲和的光芒下。她出生于不见天日的地底,数千年来难逃被追杀、被驱逐的命运,直到此刻。 如今她已夺得天地的眷顾,拥有了羲和之力,只要将眼前这女人杀死, 她便能夺得神格,理所当然成为羲和神。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用躲进阴暗潮湿的地底,众生将对她顶礼膜拜, 称颂她丰功伟绩的歌谣将万世传唱。她将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与天地同寿。 而她与这一切荣光之间的唯一障碍,便是那渺小而不自量力的蝼蚁。 她还在挣扎, 徒劳地闪躲着, 用她那把可笑的断剑抵挡着, 仿佛枯叶妄图抵挡秋风,仿佛脆弱的堤坝妄图抵挡洪流。 在不停的追杀中, 冷嫣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她的身法越来越慢, 动作越来越凝滞,每挥一下剑都似竭尽全力。 她的身形忽然一滞,一道金芒划过她的颈侧,鲜血顿时染红了衣领。 雌冥妖立刻抓住时机,她举起骨剑,身形如风,向着冷嫣刺去。 金色光芒从剑中喷涌而出,犹如万箭齐发,冷嫣避无可避,微阖双目,面容平静,仿佛已经认命。 千万支利箭又凝聚成一柄骨剑,穿透冷嫣的心脏。 雌冥妖举起剑,将冷嫣的身体挑起,她就像被尖针刺穿身体的蝴蝶。 雌冥妖看着她的双眼渐渐失去神采,变得黯淡,忍不住得意地弯起嘴角:“所谓的夕暝神,真是不堪一击。” 话音未落,她只觉剑上忽然一轻,眼角的余光瞥见一片莹白的光飞起。 雌冥妖定睛一看,那是一只白色的蝴蝶。 紧接着一群白色的蝴蝶如涌泉般喷涌而出四散飞去,那把断剑没了人握持,落入混沌之中。 雌冥妖这才想起,这女人的躯壳原本就是一具傀儡,死后自然也会化为白蝶。 可她心头隐隐生出一股不安的感觉,这和传说对不上。 羲和应该斩下夕暝的头颅,分解她的尸骸,将之化作日月山川…… 她转念一想,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多少故事都是以讹传讹,开天辟地的真相,那些凡夫俗子又怎么会知晓呢? 相较之下,她更在意另一件事——既然冷嫣已死,神格理当降临在她身上,为何她没有感到丝毫变化? 正思忖着,眼前的灰雾变换着,飘动着,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雌冥妖便即举剑刺去,那人形立刻化作烟雾散去,重归混沌。 不等她放下心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我杀不了你……” 雌冥妖心头一凛,一股寒意爬上她的后背,连骨剑上的金芒都黯淡了些许。 她眼角的余光又瞥见一个人影从混沌中浮现出来,她立刻挺剑刺去,那人影又立刻隐没在混沌中。 “你说你伴欲而生,有人便有欲,只要世间有欲在,便没有人能杀得死你,”那声音不紧不慢地道,“那么没有人存在的地方又如何?” 话音甫落,四周的雾霭迅速凝聚成一个人形,那人也似笼罩在雾气中,仿佛混沌本身。 那柄断剑,不知何时握在了那人影的手中。 她挽了个剑花,继续道:“你可曾想过,当真是羲和杀死夕暝么?或者说,你当真是羲和么?” 雌冥妖忽然想起自己五百多年前从重玄护宗大阵中逃脱,曾经过一个雾气氤氲的水池,池畔的壁画上绘着乾坤之战的情形。 画中的羲和面目模糊,而夕暝则生了与羲和传人相似的相貌。 她直到此刻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并不是壁画斑驳脱落的缘故,那模糊一片便是羲和神本来的面目! 她霎时间如坠冰窟,握着骨剑的手也轻轻颤抖起来,她双手握剑,冲上前去对着照顾那人形胡乱劈砍,可金芒只是微微一闪,立即被混沌吞噬。 雌冥妖绝望地挥舞着骨剑,恐惧和绝望如灰雾一般侵入她的心脏,占据她的四肢百骸。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44节 她定了定神,不可能,她明明已经得到了羲和神脉,她理所当然是羲和神,怎么会是被杀的那个。这一切不过是对方故弄玄虚的诡计罢了。 雌冥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催动身体中的羲和之力,她眉心的火焰纹流淌着金光,骨剑上光芒大盛。 就在这时,那人影忽然拔地而起,断剑指向虚空。 灰雾如飓风般旋转起来,混沌中风雷涌动,“哐”一声巨响,一道银白的闪电落在剑上,黯淡的断剑顿时寒光四溢。 冷嫣双手握紧剑柄,一剑向着雌冥妖斩去。 雌冥妖挺剑格挡,两剑相击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耀眼的光芒笼罩了一切。 冷嫣手中的剑不断往下压,雌冥妖手中骨剑滚烫,然后渐渐弯曲,融化,化作滚烫的铁水滴落下来,在她脸上和身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窟窿。 雌冥妖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冷嫣收回剑,再次高高跃起,又是一剑挥出。 这是开天辟地的一剑,剑气挟着风雷,夹杂着电光,如巨龙一般嘶吼着、咆哮着向雌冥妖飞去。 雌冥妖惊惧地睁大双眼,紧接着,她的头颅便飞了起来。 就在她身首分离的刹那,远方响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乐声,如箫声飘渺,如钟声雄浑,又如琴声清越,由远及近,在冷嫣周围盘旋。 乐声涤荡着她的神魂,她的灵台变得无比清明,这个世界的一切真相,一切秘密,顷刻之间涌入她的识海中。 神格降临到她身上,犹如一道光划过黑暗的天空。 她的双眼穿透时间的迷雾,过去和未来犹如一条首尾相衔的蛇,过去即是未来,新神便是旧神,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雌冥妖的头颅落下来,冷嫣接在掌中,在她眉心火焰纹上一点,整个头颅熊熊燃烧起来,羲和之力化作金芒喷薄而出,很快便化作一个金色的火球缓缓上升,最后悬挂在空中。 冷嫣手中断剑挥舞不止,雌冥妖的身体被一截截削落,血肉融化成泥,骨骼化为山脉。 做完这一切,冷嫣那混沌凝聚成的躯壳也分崩离析,头颅升至天空变成了月亮,身躯获如沙砾一般瓦解,散落在虚空中变成了群星。 初生的大地迅速生长,很亏变得广袤无垠,茫茫望不见边际。 断剑自空中坠落,一群白蝶忽然从四面八方飞来,汇聚成一个身着浅杏色衣衫的女子,将剑柄握在手中。 冷嫣提着剑,在初生的大地上慢慢走着,这个世界上没有别人,没有生灵,只有她和她的剑,土地是滚烫的,地下有岩浆缓缓流淌。 她不知疲倦地走着,不知经过多少个日升月落,翻过无数高山,穿过大片大片的荒漠,涉过无数条河流,来到一片宁谧的水域,这片水也是初生的,清明澄澈,不像千万年以后那般死气沉沉,弥漫着悲意。 水中自然也没有无数载着亡灵的小舟。 冷嫣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张纸,叠成一只小船抛进弱水中,纸船见风就长,很快便长成了能容纳一两人的真船。 她踏入舟中,将断剑横放在膝上,任由弱水带着她飘向远方。 荒草丛生的河岸渐渐消失,不知在水上飘了几日,小舟终于在茫茫的水面上停下来。 冷嫣低下头抚了抚断剑,轻声道:“小树精,我们回家了。” 她站起身,跨出舟外,将手中断剑缓缓地插入弱水中。 宁静无波的水面先是泛起一圈圈涟漪,接着渐渐旋转起来,水流旋转得越来越快,逐渐形成漩涡,漩涡逐渐向周围扩散,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墟。 水流最终平静下来,大墟却未消失,断剑悬在大墟中央,像棵光秃秃、孤零零的树。 冷嫣取出一把匕首,在自己手心割了一道口子,将血滴落在剑上。 透明的血顺着剑柄流淌到剑身,渐渐渗入剑中,第一条细嫩的银色根须从剑的断口处生了出来。 …… 归墟上不辨日夜,冷嫣起初还用更漏计时,渐渐的便也不在乎了。 她每隔几日便用神血来浇灌若木,越来越多的根须从断口处生长出来,没入归墟中,汲取着四周的灵力。 树长得很慢,她浇灌了上百次,也只长了尺许高,而且只长根不长枝叶,但冷嫣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和耐心。 闲来无事时,她便取出纸和剪刀剪东西解闷,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她想得到的生灵她都剪,熟能生巧,她剪纸的技艺渐渐高超,剪出的飞禽走兽惟妙惟肖,剪完了吹口气,纸片便有了生命,变作生灵飞着、跑着、蹦跳着离开了归墟。 她也剪了很多纸人,那些纸人出了归墟,在昆仑山下聚落为居,繁衍生息。 冷嫣将若木收在剑中的小应龙也取了出来。 金箔小龙一见风便化作金光闪闪的小应龙,它绕着若木盘旋,发出一声声困惑又悲伤的吟啸。 冷嫣摸了摸它的角:“小蛇,你也去阳间吧。” 小应龙甩着尾巴,晃着脑袋,仍旧绕着若木转圈,转累了就盘在树下歇息,冷嫣知道它不愿离开,也就由它去了。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少年,若木长得和寻常的树差不多高了,也生出了枝桠,只是仍旧不长叶子,不管她用多少血浇灌祂,祂还是一棵秃树。 可是分别的时刻却已经来临了。 她能感觉到祂身体中一片混沌的灵识在慢慢凝聚,即将生出新的神魂。 新神降世之时便是旧神离开之日。 而她也要回到原来的地方,那里还有她未完成的事。 …… 若木是什么时候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的?祂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祂知道自己是被一道霹雳惊醒的。 在那之前,祂的灵识浑浑噩噩、一片混沌,随着那一声惊雷,祂的灵台仿佛拨云见日,骤然清明起来。 睁开灵目的瞬间,祂看到一个笼罩在白光中的人。 这是祂第一次见到人,根本无从比较和判断,但祂却莫名觉得她是个很好看的人。 祂看见她怔怔地望着祂,嘴唇翕动:“若木。” 若木认出她的声音来,祂在昏睡中总是听见有个声音在祂耳边喋喋不休,虽然听不清那人说的是什么,但祂却记住了她的声音。 “是你,”祂道,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高兴,“我睡着的时候,是你一直在和我说话。我是你种的么?” 那人点点头:“我要走了。”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们还会见面的。” 话音甫落,她便渐渐融化在了耀眼的白光里。 若木没来得及挽留,也没来得及问她要去哪里,她就那么消失不见了,祂最后看见的,是她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的一滴泪。 眼泪“吧嗒”一下打在祂的树根上。 若木心头莫名像是被人揪了一下,祂怔怔地看着那一小点湿漉漉的痕迹,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问她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总不至于太久,祂心想。 归墟上的日子无聊又漫长,除了祂这棵树之外,只有一条金色的应龙,祂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小蛇。 祂以为种下祂的人很快就会回来,可谁知等了很久,等到祂已长得有两条小蛇那么粗,也不见那人回来。 这一天,祂正百无聊赖地打着瞌睡,忽然听见耳边传来流水的声音。 祂睁开灵目循声望去,只见雾气迷蒙的水面上飘来一叶小舟,舟上隐隐约约看得出一个人的轮廓。 若木以为是祂等的人回来了,精神不由一振,谁知待那小舟飘到眼前,祂却发现舟上坐着的是个陌生男人。 准确说来那不能说是人,他充其量只能算一缕残缺的幽魂。 他的模样狼狈而憔悴,一身白袍沾满鲜血,几乎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若木莫名看他很不顺眼。 “你是谁?”祂问道。 残魂道:“谢爻。”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他的喉咙里灌满了沙砾。 若木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谢爻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昆仑大阵将他的神魂碾碎时,他以为自己必定魂飞魄散,可不知为何大阵留下了他的一缕残魂。 他失去知觉,不知沉睡了多久,醒来便发现自己身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 他过了很久才弄清楚自己大约是回到了连昆仑派都还不存在的时候。 那么他的计划失败了,时光没有倒流回三百多年前冷嫣出生的那天,却回到了上古。 费尽心机,终究是一个空空荡荡的笑话。 谢爻在世间漫无目的地飘着,冥冥中像是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前往某一个地方。 看到那棵通体银白的大树时,他明白是自己的执念将他带到了这里。 “听说亡灵可以神木许愿,我是来许愿的。”他道。 若木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正要否认,可转念一想,横竖闲着无聊,倒也不必一口回绝,且听听他有什么话说。 “你要许什么愿?”若木问道。 谢爻嘴唇动了动,涩然道:“有个人……我想再看她一眼。” 若木打量着他:“倒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不会平白无故帮你,你打算用什么来换?” 谢爻道:“一切。” 若木嗤笑道:“你只是一缕残魂,有什么能给我?” 谢爻一言不发,低垂着眉眼。 若木道:“一千世。” 谢爻微怔。 若木道:“轮回千世,当牛做马,为奴为婢,每一世都受尽痛苦折磨,换那一眼,你换不换?” 谢爻缓缓跪倒下来:“换。” 若木想了想,微微一笑:“第一世,不如就从蚍蜉开始吧。” 话音未落,银光一闪,眼前的残魂不见了,一只黑黢黢的虫蚁沿着银白色的树干慢慢爬向小舟。 第133章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45节 那男人的残魂离开后, 又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渐渐有越来越多的亡魂来到归墟,可祂等待的人却始终没有回来。 若木想去找她,可祂是一棵树, 根牢牢地扎在了归墟里, 于是祂只能将应龙小蛇派了出去。过了这些年, 祂已经长成了参天巨树, 当年的小金龙也长成了一条叱咤风云的巨龙。 若木让它折下一段树枝带上当信物,若是找到那个女子, 便将树枝交给她。 小蛇一去便没了消息,也没有再回来,归墟只剩下祂和来来往往的亡魂,他们带着执念来到这里向祂祈愿,祂则从他们的故事和记忆中了解人世。 过了很久, 有亡魂带来了小蛇的消息,原来它长眠在了东海边,而它带去的树枝已经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大树虽没有神灵, 但却灵力充溢, 于是有人迁徙到那里,在树周围安家落户、繁衍生息, 他们将大树称作穷桑, 以树为氏, 于是便有了穷桑氏。 若木这时才知道世间万物都有终极,小蛇会死, 甚至连祂自己也不例外。 种下祂的那个人是死了么?祂有时会想, 可她分明说过他们还会见面的。 又等待了不知几千几万年, 在漫长的等待中,时间似乎已失去了意义。年复一年,祂听了无数的故事,接纳了无数的亡魂。 忽然有一天,祂发现自己已经从一个不谙世事的灵识,成了这个世间最古老的存在,祂看见沧海桑田的变换,看见人和别的生灵在贪欲的驱使下做出的惊人之举,看见冥妖出世、生灵涂炭,唯一不变的是祂的执念,就像树一样深深地扎根在祂的神魂深处。 然而祂依旧没有等到种下祂的那个人回来。 直到有一天,祂发现自己可以脱离本体而存在了。祂将记忆留在本体中,然后离开了归墟。 祂在世间寻找了许多年,却始终没有找到她的踪迹,她就像朝露一样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祂不知道自己在人世游荡了多少年,祂到过东海,那棵由祂的树枝长成的大树已经枯萎死去,小蛇的尸骸早已化为尘土,埋骨之地成了穷桑一族聚居的地方。 在阳间逗留多年,祂的灵力即将耗尽,可祂不想回到归墟继续那无尽的等待。就在祂的灵力行将枯竭的时候,祂见到了穷桑氏家主身怀六甲的女儿。 她腹中的孩子神魂有缺,慧根不全,生出来恐怕是个痴儿。若木心念莫名一动,一股力量将祂牵引过去,等祂回过神来,已化作一魂一魄融入了那婴孩的神魂里。 数月之后,婴孩呱呱坠地,若木失去了身为神明的记忆,祂成了姬玉京。 他终于找到了她。 …… 是日夜半,整个清微界都感觉到了天地的异动。 起初像是有含混的闷雷声从地底传来,声音越来越响,然后大地开始震颤、崩裂,晴朗的夜空忽然乌云密布,千百道闪电如利刃从天空劈向大地。 接着大地如龟甲般裂开,岩浆从地缝中喷涌出来,硫磺的气味四处弥漫,一同涌出的还有阴煞雾和密密麻麻的冥妖。 清微界大大小小数百仙门的钟鼓号角齐鸣,无数人奔走着,呼号着,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没有一个人能在这场天崩地裂的浩劫中置身事外。 修士们拿出了看家的本领和法器,结成护阵守住宗门,然而铺天盖地的阴煞雾侵蚀着修士们用灵力构筑的屏障,密密麻麻的冥妖布满大地,如潮水般一浪又一浪地冲击着护阵。 偃师城亦不能幸免,城池建造在与昆仑相连的地脉上,大股大股的阴煞雾穿透护阵,从地下宫殿涌上地面。 好在李老道沉着冷静,毫不犹豫地将城中上百肇山弟子加上数百赤地魔修召集起来,领着他们登上高台,指挥他们摆开阵势、祭出法器,一齐催动灵力,启动了偃师宗的护宗阵法。 随着轰隆隆的响声,城墙与城中的房舍、宫殿、街道开始移位,银色阵光将整座城池笼罩起来,如流水一般在空气中涌动着流淌着。 李老道站在高台边缘,沉着脸向四面八方望去,黑压压的冥妖正在从四面八方涌来,覆满了远近的沙丘,它们坚硬的甲壳在闪电中闪着光,远望犹如风暴中的黑色海面。 他手中仍旧握着那把破蒲扇,却垂在身侧,仿佛那蒲扇突然变得有千钧重。 青溪从未见过师父的神情如此凝重,他们被驱逐出自己的山门流离失所的时候,他是气定神闲的,在赤地受了重伤,他半个月下不来床,却还能笑着调侃自己。 他向来口无遮拦,到这时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只是紧紧握着手中剑。 可是以他的修为要一个人对付一只冥妖都有些勉强,这成千上万只的冥妖又有谁杀得完?他和师兄柏高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色。 倒是石红药打破了沉默,她远远地向昆仑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看向老道:“不知宗主那边出什么事了……” 李老道沉吟不语,脸色却更差了。 天地的异动一定和昆仑下的大阵脱不了干系,这场冥妖潮是不是因为破坏大阵引起的?冷嫣和若木此时又在哪里? 他试过向两人传音,却是石沉大海、音信全无。 不多时,冥妖潮漫到了城墙边,冲在最前面的冥妖撞向护阵,被阵光点燃,烧成一团团火球。 但冥妖不知恐惧,不会退却,前仆后继地踏着同类的尸骸继续往前冲,燃烧的冥妖在阵墙之外越堆越高,犹如火墙。 护宗大阵在一浪浪的冲击下岌岌可危,阵光越来越黯淡。 最薄弱的地方终于被冥妖撕开了一个口子,幸而众人早有准备,立即将灵力往裂口处灌注,挡住了汹涌而来的冥妖。 可整个大阵的灵力越来越弱,裂口越来越多,弟子们补了这里补那里,渐渐分身乏术。 有人惊呼一声:“阵破了!” 话音未落,冥妖高声嘶吼着冲进城中,黑水般漫过城门和街道,向着高台奔涌而来。 李老道死死地握住腰间剑柄,“锵”一声寒光出鞘,将第一个爬上高台的冥妖拦腰斩成两半。 众人紧跟着祭出刀剑与法器,迎着来势汹汹的冥妖杀了过去。 …… 冷嫣回到了昆仑山下的上古大阵中。 阵中一片狼藉,阵柱已断了六根,剩下三根也是岌岌可危,咆哮的狂风中夹杂着乘黄的哭泣,仿佛地狱中的鬼哭狼嚎。 阵中央的祭台却是完好无损,乘黄血在神秘的符文中闪着蓝莹莹的光芒,祭台上的雌冥妖已经不见踪影,一道巨大的光柱从祭台中央涌出。 光芒消失的时候,那里出现了一道莹白的台阶,台阶仿佛琉璃砌成,不知有几千几万阶,一眼望不到尽头。 但是台阶并不是空的,一个虚淡的人影蹲在台阶上,他梳着道髻,穿着道服,一把无锋剑随意插在背后,看不清眉眼,却无端让人感到他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他连残魂都算不上,只是留在阵中的一点灵识。 冷嫣瞥了他一眼,便猜到了他的身份:“你就是那布阵之人。” 影子轻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冷嫣道:“你为何会被自己布的阵法碾碎?” 影子捋了捋头发,满不在乎道:“失算了。” 冷嫣道:“你想成神?” 影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成神,但不是像你这样的神,是真正的神。” 冷嫣道:“真正的神是什么样的?” 影子笑着道:“真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没有弱点,没有忧怖,真正与天地同寿。” 他顿了顿:“当然不是你我所在的这方小天地,而是真神所在的地方。” 冷嫣道:“上清界?” 影子道:“叫什么名字都行,上清界也只不过是我随便取的名字罢了。但一定会有那样一个地方。” 他抬起头望了一眼没有尽头的台阶,指了指天空:“就在那上面。但是要抵达那里却不容易。” 他顿了顿:“在我之前有许多修士,却没有一个人能在寿元耗尽之前飞升上界,我以为那是天地之中灵气稀薄的缘故,于是便布下这个阵法,造出了一个清微界,让天地灵气凝聚到一起。 “然而这样还不够,无论我怎么修炼,离飞升总是差那一点。” 他用食指和拇指比划出寸许:“我修了上千年,忽然恍然大悟,那一点看似微不足道,却是无法逾越的鸿沟,那便是人和神的差别。” 他看向冷嫣:“但是只差最后一步,我怎么会轻易放弃呢?于是我想了一个办法。” 冷嫣若有所思道:“你要回到天地初开之时,杀了羲和神,夺取神格。” 影子笑道:“猜得没错,你很聪明。” 他遗憾地笑了笑:“可惜机关算尽,到头来白忙活一场,替你做了嫁衣裳。” 他瞥了一眼台阶:“不过我自己虽不能飞升,能亲眼看着有人飞升也算圆我一个夙愿,至少我没猜错,真的有通往上界的天路。” 冷嫣道:“那么这个世界呢?” 影子抬起手,慢慢握成拳:“就像榨干的果子一样,灵力已经挤了出来,又何必在乎那些渣滓。” 冷嫣看了看他,手腕一抖,手中出现一把银白微青的光凝成的剑。 她走向最近处的一头乘黄兽,挥剑斩断了将它束缚在断柱上的玄铁链。 乘黄的哭声戛然而止,灵兽美丽的眼睛里闪过惊异之色。 冷嫣将手放在乘黄的伤口上,温暖的灵力从她掌心涌向乘黄体内,它遍身的伤口逐渐愈合,乘黄望着她,眼中淌出眼泪。 在磅礴的灵力中,乘黄的伤口尽数愈合。 影子微微侧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这些灵兽是天地间至清至纯的灵气凝结而成,就这样放了它们,好不容易凝聚起的灵气又要消散在天地之间,实乃暴殄天物。” 冷嫣不理会他,依次将所有乘黄解救出来,医治好它们的伤口。 九只乘黄站在她面前,齐齐屈下前腿,俯低身子,像是在向拯救它们的人道谢。 接着它们直起身,向空中跃起,展开背后双翼,越飞越高,化作点点莹蓝色的星芒消失了。 冷嫣目送它们离开,然后跃至半空,向着天阶飞去,手中光剑暴长数丈。 影子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惊异道:“你难道不想飞升成神?” 他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等飞升上界,过去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粒尘埃。” 冷嫣道:“我一直是个凡人,也只会做个凡人。” 所以那粒尘埃,是她用困难孕育出的珍珠,也是她的整个世界。 影子言之凿凿:“你会后悔的。” “也许吧。” 话音甫落,一道青白剑光向着天阶飞去,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天阶断成了两半。 第134章 天梯断为两截, 然后化为无数琉璃般的碎片渐渐隐没。 影子抬头望向重又变得漆黑幽深的天穹,沉沉地叹了口气:“你本可以超脱俗世,得真自在,却囿于小仁小义, 困于万丈红尘。” 他摇了摇头:“你根本不明白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冷嫣看了看他:“你无法飞升不是因为缺少神格, 是因为你不懂得什么是真自在, 你用贪欲画地为牢, 连自己的牢笼都跳不出,怎能妄想跳出三界五行之外?” 话音甫落, 剩下三根参天阵柱轰然倒塌,那万年前的影子最后看了一眼废墟,化作一缕烟雾消散在尘灰中。 冷嫣与手中光剑合二为一,化作一道光向着地面飞去。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46节 顷刻之间,她已站在了昆仑山巅。 闪电如天神的巨斧将山峦和大地劈裂, 天空中风云涌动,整个世界在她脚下震颤、摇撼,仿佛一艘即将沉没的巨船,黑色的海浪覆盖了整个大地, 那是密密麻麻的冥妖。 在闪电的间隙, 可以看见大地上一个个光点,宛如微弱的萤火, 那是各大宗门结起的护阵, 在天地的怒意中显得那么渺小而不堪一击。 光点之间还有大片大片暗沉沉的土地, 那是更加渺小无助的凡人居住的地方,他们如野草般悄无声息地生长, 又悄无声息地死去, 在命运面前毫无抵抗之力, 灾祸来临时,他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便沉默着死去。 清微界、冥妖潮,这一切都始于一个人的野心和痴梦,如今将由她来终结。 那条首尾相衔、吞噬自己的蛇也该由她来斩断。 冷嫣举起手中光剑,闭上双眼,将剑尖刺入眉心,银白中泛着微青的光从她的眉心涌出来,凝成一颗璀璨耀眼的灵珠漂浮在她眼前,仿佛一颗刚刚诞生的星辰。 这小小的一颗珠子里凝聚着她的神力和神格。 电闪雷鸣戛然而止,连风也停了下来。 偃师城中,李老道正带着众人殊死抵抗冥妖的攻击,护阵已经千疮百孔,众人都到了强弩之末,几乎所有人都受了伤,更有伤势严重的已经奄奄一息,靠着同伴掩护和救治才勉强捡回一条命,可是这样又能支撑多久? 一波黑潮刚被打退,另一波又涌了上来,高台四周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妖物。 青溪只是望下瞅了一眼,头皮一阵阵发麻,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身后传来石红药惊恐的声音:“青溪小心!” 话音甫落,他感到左肩传来剧痛,却是一只冥妖用尖利的指爪撕下了他肩头一片肉来。 青溪忙巨举剑向那冥妖刺去,可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另一只冥妖从右侧向他扑来。 石红药想回身来救,可她自己也在与只冥妖缠斗,根本无暇分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第二只冥妖将青溪扑倒在地,一爪挥开那捷足先登的同伴,然后将指爪嵌进他的胸膛里。 青溪心口剧痛,自知绝无生理,高声喊道:“师父,师兄,我要死了!来世我还要入肇山派!” 不等他们回答,他又吼道:“石红药,我心悦你!” 石红药眼泪夺眶而出,又气又急:“你这傻子!” 青溪看着她傻笑,眼睛亮得惊人:“说出口我就死而无憾了。” 冥妖张开黑洞洞的巨口,眼看着就要将青溪的头颅一口咬下。 青溪吓得浑身颤抖,却始终望着石红药,没有舍得闭上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那意料之中的撕裂却没有到来。 青溪只觉攫住他的爪子一松,那冥妖不知为何放开了他,然后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止是那只冥妖如此,所有冥妖都停止攻击,老老实实地趴伏在地上。 青溪正要坐起身,石红药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扑倒在地,抽噎着哭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心底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战栗,似畏惧,又似虔敬,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天地间那不同寻常的静默,没有人敢打破这肃穆的寂静。 李老道举目向北方望去,昆仑遥远模糊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所有人都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非但是他们,大地上的所有修士、凡人和其它生灵,都在静静等待着。 此时万籁俱寂,天地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昆仑山巅,冷嫣抬起手握住灵珠。 暖意自掌心流入她的四肢百骸,这是若木留给她的神格,她知道祂想让她飞升成神,将一切前尘往事抛诸身后。 但比起做个无情无欲的神祗,她更愿意带着关于祂的回忆度过凡人的一生。 她在心里轻轻说了声对不起,接着收拢五指。 随着一声琉璃破碎般的脆响,银光喷薄而出,直冲云霄,驱散了浓墨般的乌云,然后化作点点灵光散落在紫蓝色的夜空,犹如漫天繁星同时闪耀。 天际传来飘渺清越的乐声,世间没有任何乐器可以演奏出那样的声音,它忽远忽近,远得好像来自没有人能抵达的天边,近得像是发自每个人、每个生灵的心底,令人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 “是昆仑谣,”青溪道,“这是昆仑谣的调子。” 话音甫落,有人指着城外沙碛中一条巨大的裂隙道:“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团银白色的东西缓缓地从地缝中升起。 许多人都是心头一凛,这些冥妖便是从地脉中钻出来的,难道还有什么更厉害的东西? 正思忖着,那团光雾似的东西已经整个从裂缝中跃了出来,众人定睛一看,发现那似是一头灵兽。 不待他们看清,那灵兽已经舒开四蹄,踏空向他们奔来。 众人这才看清灵兽的模样,它生着女子的面容,头上生角,身躯似马,还有一条布满银白鳞片,龙一般的长尾。 它一边奔腾一边和着乐声用古老的语言吟唱着昆仑谣,所过之处,冥妖一只接一只化为乌有,阴煞雾涌入那灵兽体内,越来越多的冥妖消失,灵兽身上的光芒越来越耀眼。 众人都被那灵兽的圣洁和美丽震慑,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李老道第一个回过神来,喃喃道:“是乘黄,那是乘黄……” 众人不由大惊。 “真的是乘黄?” “这就是传说中的圣兽乘黄……” 有人喃喃地念起那首所有人耳熟能详的谶语:“羲和神脉出昆仑,扫荡六合开天路,魑魅魍魉皆匿迹,河图洛书乘黄出……” 乘黄飞到他们面前,在高台上空盘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向远处奔去。 九只乘黄从各处的地脉中钻出来,脚步轻捷如风,在大地上空奔腾着,由它们的眼泪和怨气所化的冥妖化为乌有。 东方既明,第一缕晨曦照在龟裂的大地上,冥妖已化为乌有,乘黄兽盘旋着向天边飞去,吟唱声渐轻渐远, 灵光化作清气,被夜风带到世间每个角落,人为造就的仙凡藩篱在灵风中冰消瓦解,由阵法区隔出的清微界不复存在,与凡界融为一体。 从此世间不再有神明,但神明又无处不在,在每一朵花,每一滴雨,每一缕风中,也在每个生灵的神魂深处。 …… 神魂被傀儡丝牵扯的熟悉痛感再次传来,随着神格消散在天地间,她的夕暝神脉和阴煞气消失了,身体也恢复成了原本的傀儡躯。 冷嫣取出那柄陪伴她数百年的破铁剑,捏了个御剑诀,踏着剑向归墟飞去。 弱水仍旧平静无波,一叶叶小舟载着无数亡魂飘向弱水中央的大墟。 参天神木依旧矗立在归墟上,仿佛会亘古存在下去。 但是那周身的银光已经黯淡下来,银白的叶片纷纷从枝头飘落,有的落入归墟,有的随弱水飘向不知什么地方。 冷嫣收了剑,踏着水面缓缓向树走去。 树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气息,枝叶无风轻动,所剩无几的叶片发出“叮铃铃”的响声,只是那声音也不复从前的清越,带着几许喑哑和无力。 冷嫣走到树下,一片叶子飘落到她面前,她心中一动,伸手接住。 叶片在她手中变作一个银色的小人。 冷嫣心脏剧烈地一跳:“若米?” 小银人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冷姑娘……” 明知不可能,冷嫣心里还是陡然升起希望:“若木……” 小银人摇了摇头:“那日神尊遣奴回来的,所谓落叶归根……” 冷嫣高高悬起的一颗心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若米又道:“神尊还说,万一冷姑娘回到这里,让奴把一样东西交给冷姑娘……” 冷嫣见他吃力,忙将灵力输进他的身体,可输进去的灵力立即从他七窍中原封不动地涌了出来。 小银人摆摆手:“冷姑娘不用白费力气,奴已经没救了。” 冷嫣仿佛没听见,仍旧不断将灵力输进他细细的经脉中。 若米柔声安慰她道:“冷姑娘别难过,奴在叶子里已算得上高寿了,还跟着神尊去归墟外游历了一遭,开了眼界,还认识了这么多好人……这世上哪片叶子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顿了顿:“请冷姑娘跟奴来。” 冷嫣跟着若米向树中的虚宫走去。 宫殿依旧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可到处都空空荡荡,因为它唯一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若米慢慢飞着,将冷嫣带到一处寝殿。 庭院里的一草一木、房中的一几一榻都是那么熟悉,她曾在梦中到过这个地方。 冷嫣绕过屏风来到床前。 若米撩开帷幔,床上放着一个白玉匣子。 冷嫣打开匣子,里面是个小小的人像,不知是用什么雕成的,非金非玉非石非木,闪动着珍珠般的光泽。 那是一个身着杏色衣裙的女子,双手交叠放在身上,双目紧阖,神情恬静,双颊还带着些许红晕,就像睡着了一般,雕像的眼角有一颗细小的胭脂痣。 若米道:“这是神尊临走前用祂的树心木雕成的。” 他觑了眼冷嫣,看到她眼中有什么在闪烁,也难过地垂下头来:“神尊说希望冷姑娘用不到,但万一……万一冷姑娘还是回来了,就把这个交给你。换上这新躯壳,冷姑娘就不会再疼了。”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着冷嫣:“冷姑娘喜欢么?” 冷嫣点点头,想说一句“喜欢”,可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怎么也说不出来。 若米催促她将树心木雕成的新躯壳收起来。 四周的灯火开始一盏盏熄灭,小银人道:“神木的灵力快要耗尽了,冷姑娘早些离开吧。” 冷嫣道:“你呢?” 若米揉了揉眼睛:“奴有些困了……” 话音未落,他已变回了叶子,竟是连人形都维持不住了。 冷嫣将他接住,银色的叶片在她手心里渐渐黯淡。 “冷姑娘,”小叶子用最后的力气说道,“对不住,若米不能再陪你了……” 说罢微弱的银光闪了闪,叶子开始干枯、卷曲,很快变成了一枚灰褐色的枯叶。 冷嫣轻轻唤了一声“若米”,小叶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掌心,就像一片寻常的枯叶。 灯火已完全熄灭,冷嫣走出神宫,把枯叶轻轻放在神木的树根旁。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47节 神木的叶子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那原本仿若白银铸就的树干也黯淡下来,从银色变为银灰色,越来越深,逐渐变成黑铁的颜色。 就在这时,枝头出现一个个银白色的光点,冷嫣定睛一看,方才发现那竟是一个个小小的花蕾。 花蕾越来越多,渐渐布满了枝桠。 第一朵花绽放,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一簇簇,一团团,开了满树,无风轻动,送来阵阵熟悉的香气。 冷嫣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泪眼婆娑间,她仿佛看到一个少年坐在满树繁花间,得意地朝她微笑,仿佛在说:“我没骗你吧?” 祂的确没骗她,祂说过上穷碧落下黄泉,就没有哪种花能和祂媲美。 花瓣开始凋零飞坠,就像一场纷纷扬扬的雪,飘零的花瓣遮住了枯萎的树干,雪停的时候,乌黑的枝桠已消失了踪影,归墟上空空如也,仿佛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祂说过以后再也不会让她看见祂死去的模样,祂也做到了。 冷嫣久久地伫立着,一瞬不瞬地望着归墟。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乾坤袋里取出了若木留给她的玉匣。 她打开玉匣,取出树心木雕成的人像,催动心念让神魂离开傀儡躯。 一股力量牵引着她的神魂进入新躯壳,神树最后的灵力如暖阳一般包裹着她的神魂。 再也没有神魂被傀儡丝牵扯得快要撕裂的剧痛,她就像脱去了一副戴了数百年的刑拘,身体轻盈得好像随时会飞起来。 就在这时,她感到紧握的手心里有什么在微微发烫。 她低头一看,只见手心里卧着一颗火色的种子,在昏暗中闪着微光,如同一点遥远的烛火。 第135章 冥妖消失无踪, 朝霞将偃师城外的沙丘映成一片金红的海洋。 晨风带着充溢的灵气吹拂大地,城中的修士和魔修们搀扶着伤者回到住处。未受伤的人则留下修葺被冥妖潮破坏的城墙、街道和房舍。 李老道师徒几人都受了伤,其中伤势最重的要属青溪,冥妖的利爪刺破了他的胸膛, 只差一点就捅穿了心脏, 石红药替他就地上了药, 正要搀扶着他下高台, 却远远看见沙碛中有一人骑着白色的灵兽,向着城门走来。 石红药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 却认得那威风凛凛的昆仑雪狼,她又惊又喜:“是宗主!宗主回来了!” 说话间雪狼腾空而起,矫健地跳跃几下,便到了他们跟前。 众人惊讶地发现冷嫣的模样变了,只有眼下的胭脂痣与从前如出一辙, 不过虽是陌生的眉眼,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比起原先的傀儡身,这新躯壳似乎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众人立即围拢上去, 李老道向她一揖:“恭贺宗主大仇得报, 平安归来。” 冷嫣道了声“多谢”,看了众人一眼:“大家都平安无事吧?” 众人都道无碍。 青溪疑惑道:“神尊呢?” 冷嫣微微垂眸, 长睫掩住了一闪而过的黯然, 随即她抬起眼, 眼神又似平日般波澜不兴:“祂有事离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愕然, 只有李老道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青溪道:“神尊怎么走得那样突然。” 冷嫣道:“祂去远方寻祂的同伴, 来不及向诸位道别, 只好由我代劳。” 青溪道:“神尊可说何时回来?能赶回来喝红药和我的合籍酒么?” 石红药悄悄地踩了他一脚,青溪“啊呀”一声惨叫,待要再说什么,被石红药一个眼刀子堵了回去。 青溪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失言了,神尊和冷姑娘之间那点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在神尊撇下冷姑娘走了,他还说什么合籍酒,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戳人家痛处? 他懊悔不已,又抬起左脚往自己右脚上狠狠地跺了一下。 冷嫣却丝毫不介怀,只是握了握手心里微烫的种子,摇摇头道:“祂说这一去不知要多久,不必等祂。” 李老道咳嗽两声,对徒弟使了个眼色:“宗主想必很累了,赶紧回去歇息吧,有什么话等养足了精神再说不迟。” 冷嫣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牵着雪狼向宫城走去。 回到寝殿门外,只听“嗷呜”一声,一道白光在半空中一闪,眨眼间灵虎已跃到了她面前。 “小猫”摇动着尾巴,歪着大脑袋望着她,冰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它绕着她走了几圈,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冲着她“呜嗷呜嗷”地叫唤,像是在问她把若木藏到哪里去了。 冷嫣抬手摸了摸灵虎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道:“祂走了。” 灵虎听不懂她的话,却敏锐地感觉到她声音里快要溢出来的悲伤,它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呜咽起来。 雪狼平日一见着灵虎不是扑就是咬,这回却破天荒地没去挑衅,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半晌方才走到它跟前,迟疑了一下,低下头舔了舔它的毛。 冷嫣回到自己的寝殿中,将门阖上,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堆瓶瓶罐罐,大大小小总有二十来个,摆了满案。 可是没有一只满意的,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不是太素就是太花哨,不是花纹俗气就是颜色扎眼,要不就是材质不够特别不够贵重。 她挑了半天,最后挑了只巴掌大的青玉小盆,填上从昆仑山颠取来的净土,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开掌心。 种子上的火苗又微弱了一些,冷嫣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生怕不小心将它吹熄,她轻轻用指尖触碰了一下种子,火苗轻颤了一下,仿佛活的一般。 但是她感觉不到若木的神魂或灵力,种子里蕴藏的充其量只是一线生机——能不能种出什么来她全然不知。 然而她还是将种子小心地栽进灵土中,然后浇上七分元洲五芝玄涧水和三分昆仑玄玉精兑成的灵液。 最后,她拿出姬少殷留下的千叶莲子,催动灵力在掌心化成灵液,撒在土中。 做完这些,她又用绢帕将青玉花盆里里外外擦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然后抱着花盆走出卧房,穿过廊庑,走进花园。 园中寂静无人,她找了个阳光照得到的角落坐下,让花盆沐浴在阳光下。 怔怔地坐了许久,她方才想起这是若木最喜欢的角落,以前祂常常支使人搬一张卧榻来,懒懒地靠着晒太阳。 她的心好像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一个看不见的罩子碎了,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小树精是真的不在了。 这念头像汹涌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整个淹没。 不知不觉红日西斜,晚霞将她镀成了一尊金色的雕像,然后金色褪去,周遭渐渐暗下来,草木投下浓重的暗影,她仍旧似雕像一般坐在原地。 李老道在花园找到冷嫣时,她的头发和肩膀都已被露水打湿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故意弄出些动静。 石像般的影子动了动,冷嫣抬起头:“李掌门,伤势好些了么?” 李老道看了看吊在脖子上的胳膊,摇了摇蒲扇:“劳宗主垂问,没什么大碍,就是下厨费点劲。” 冷嫣点点头:“青溪和红药的婚期定了么?” 李老道本来就是受两个孩子之托来说这件事的,但他已猜到若木离开的真相,不知如何启齿,却不想冷嫣却主动提起。 “两个孩子商量了一下,想把婚期定在一年后。”他道。 冷嫣道:“怎么推迟了?” 她随即明白过来:“可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他们安心操办,不必顾忌我。” 她顿了顿,垂眸摩挲了一下手中的花盆:“看见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们只会觉得高兴。” 李老道自然明白她所说的“我们”指的究竟是谁,他默然点点头。 冷嫣又道:“还有一件事,我本打算来找李掌门商量,正巧你来了。” 老头道:“宗主请说。” 冷嫣道:“待喝完他们的合籍酒,我要离开偃师城,这一去不知要多久,再做这宗主恐怕不合适。” 她顿了顿道:“我想将宗主之位还给青溪。” 李老道不由愕然,正想说什么,冷嫣抬手阻止他,继续道:“我与偃师宗的渊源其实并不深,甚至不是楚江客的徒弟,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传承,青溪是楚江客的亲子,由他继承宗门比我合适。 她笑了笑:“我做这宗主原本只是为了报仇,如今大仇得报,该由你们将宗门发扬光大。” 李老道心下明白她去意已决,便不再多劝,只是道:“青溪这孩子没什么心机城府,而且年纪小没经过事,眼下继任宗主恐怕不能服众,传位之事,能否再等二十年?老夫也好慢慢培养督促他。” 冷嫣思索了一下,点点头道:“还是李掌门想得周到,二十年后我会回偃师城来。” 老头道:“宗主打算去哪里?” 冷嫣不自觉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花盆:“先到处走走看看吧。” 李老道:“宗主若是有空,就回偃师城来看看,无论何时回来,宗主都是这里的主人。” 冷嫣一笑:“有李掌门这句话便够了。” 三个月后,偃师城数百年来第一次办喜事,城中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婚礼当天八扇城门洞开,五湖四海的宾客将偌大个城池挤得水泄不通,各大宗门都派了弟子来道贺,其中不乏有人好奇偃师宗的庐山真面目,趁着贺婚的机会前来一探究竟,最后都被合籍宴上流水似的美酒佳肴震撼,偃师宗的傀儡术仍旧神秘莫测,肇山派的厨艺却是名声大噪。 喜宴整整办了三日三夜,第四日晚上,冷嫣辞别众人离开了偃师门。 她离开时轻装简行,骑着雪狼,带着灵虎和苍鹰,除此之外便只有怀中的一个花盆——花盆里依旧什么都没长出来。 …… 二十年后,昆仑。 昨夜刚下过一场雪,天空碧蓝如洗,明净的晨曦将山脚下的客店映得宛如冰壶世界。 店里的客人还未起床,门外的山道上响起了清越的鸾铃声。 两个店伙正在门前扫雪,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披着黑狐裘的女子骑着一头通体雪白、两眼金黄的大狼向门口走来,她身后还跟着只威风凛凛的白老虎。 且不说那女子的绝色容颜和一举手一投足间说不出的气派,单是那两头灵兽,便看得那两个店伙两眼发直。 两人连忙将笤帚倚在门边,迈着小碎步上前迎客。 其中一个笑容可掬道:“这位贵客,是住店还是用饭?” 冷嫣抬头看了看门楣招牌上“偃师客馆”几个龙飞凤舞的金字,不由浅浅一笑。 另一人见她抬头看招牌,忙信誓旦旦地道:“这昆仑山下挂着偃师宗招牌的客店不知多少,只有敝店才是正宗偃师宗开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前一个又道:“没错,敝店内堂还设有肇山会馆,掌勺大师傅是肇山李掌门亲传弟子,客人一定要尝尝肇山名菜:清炖重玄仙人脔,据说这道佳肴是偃师宗主最钟爱的一道菜。” 另一个附和:“对对,那位偃师宗主每天都要吃两大锅,不然夜里都睡不着觉。” 冷嫣嘴角笑容更深,却并不拆穿他们,翻身从狼背上跳下来,在狼头和虎头上各摸了一把,便带着两头灵兽往里走去。 两个店伙将她引到内堂,门楣上果然挂着“肇山会馆”的匾额。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48节 冷嫣把小猫和小狗留在廊下,走进堂中。 这时候住店的客人还没起来,整个“会馆”中只有她一个客人。 冷嫣找了张靠近窗户的几案,解下狐裘放在一边,露出一身浅杏色的道袍。 她从怀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花盆放在自己对面。 店伙看了眼花盆,那盆一看便是上好玉石琢成,他简直想不出来怎么会有人用那么漂亮的玉石雕花盆,不是暴殄天物么! 况且那盆里填着土,却连根草都没长。 不过客人的闲事他可不敢多管,这昆仑山是一方宝地,来往的人也是形形色色,有凡人也有修士,有魔修也有妖修,他们开店做买卖,自然是八面玲珑。 店伙正要报菜名,冷嫣道:“将你们店里拿手的菜肴每样各来一份,那清炖重玄仙人脔要三盆,其中两盆端到廊下给我的灵兽。再来一壶最好的酒,要两个酒杯。” 店伙越发纳闷,但不敢多问,很快便将酒和下酒小菜端了来。 冷嫣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放在花盆旁边,自己拿起另一杯,却只是沾了沾唇便放了下来。 菜肴一个接一个端上来,不一会儿便将宽敞的大方案都摆满了。 冷嫣也没怎么动筷。 店堂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有游历山川的凡人士子,也有戴着道冠的修士,甚至不乏奇装异服的赤地魔修。 自从二十年前清微界的界阵消失,仙凡两界融为一体,灵气分散在天地间,不再为仙门独占,钟灵毓秀的名山大川也只是灵气较为充沛而已。 腾云驾雾的仙人仍旧让人艳羡,但是仙门中人不再能任意汲取灵气为己所用,修仙注定成为一条漫长寂寞的路。 这二十年来各个仙门里多了不少凡人弟子,也有不少人出身仙门世家而缺乏天分、道心不坚的,转而去考科举、做买卖,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另谋出路的人越来越多,便也见怪不怪了。 这样的世界究竟好不好?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论断。 正思忖着,冷嫣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个身着青色道袍的身影,似有几分眼熟。 她抬起头,正巧对上那人疑惑的目光。 冷嫣向他举了举酒杯:“姬仙君。” 姬少殷诧异地看着女子,他没见过这副眉眼,但她眼角那颗胭脂痣却是那么熟悉,就和烙在他心上的那颗一样。 “你是……”他轻声道。 冷嫣笑了笑:“我是冷嫣。” 姬少殷嘴唇轻颤,良久道:“原来真的是冷姑娘……” 冷嫣看了眼他腰间的玉葫芦和身上背着的药囊:“许久不见,你怎么样?” 姬少殷眼中那些难以名状的东西沉淀了下去,他又恢复了谦和温良的模样:“在下这些年四处游历,将荒怠的医道捡了回来。这次来昆仑是想入山找几味药材。” 他顿了顿:“冷姑娘呢?来此地有何贵干?” 冷嫣看了一眼花盆道:“去北山采些玄玉精。” 姬少殷道:“在下正好也要去北山,不如结伴同行可好?” 不等冷嫣回答,案上突然传来“砰砰”的声音。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是那只翠玉花盆自己在桌上蹦跳起来。 紧接着那花盆忽然又不动了,“噗”地一声,一根银色的棍子顶开覆土钻出来。 棍子闪着霸道的银光,一个熟悉而久违的声音道:“你敢!” 冷嫣怔怔地看着花盆里的东西,周围的一切仿佛瞬间都不存在了,店堂里嘈杂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遥远。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伸出手,却又不敢去碰那根来之不易的枝条,生怕一碰它就会化成泡影。 最终她只是抱起花盆快步走到屋外。 姬少殷觉察到了什么,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匆匆离开,没有跟上去。 冷嫣站在明晃晃的太阳下,草木檐瓦上的雪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小心翼翼地唤道:“若木?” 银色棍子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 “若木?”冷嫣又唤了一声。 银色棍子跟着哼了一声。 冷嫣将花盆紧紧抱在怀里:“若木。” 棍子矜持道:“叫本座有何贵干?” 冷嫣低下头,微笑像涟漪一般在嘴角荡漾开。 她清了清嗓子:“在下想与神尊共度余生,不知神尊意下如何?” 棍子道:“本座只饮……” 冷嫣接口道:“元洲五芝玄涧的涧水,兑三分昆仑山北的玄玉精。出入得有凤凰麒麟开道,只坐琅舆碧辇,九色玄龙拉车,上覆十绝羽盖,车中焚九鹭之香,奏《九韶》、《太章》之乐,当然,还得修一座神宫。” 棍子轻哼了一声:“本座还得考虑……” 话音未落,又是“噗”一声响,光秃秃的棍子上部突然冒出个银色的小嫩芽。 嫩芽叫道;“答应的,他答应的!他就是醋了!” 棍子恼羞成怒:“本座没有!” 说话间,嫩芽已经抽成了一片小小的叶子,轻轻摆动着:“冷姑娘,你还认得奴么?” 第136章 倏忽十来天过去, 花盆里的棍子还是刚破土的模样,一寸未长,仍旧又细又短。 不知是不是强行破土伤了元气,若木无论白天晚上, 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 即便如此, 冷嫣也已心满意足。 她闲来无事就守着花盆, 明知道莳花弄草最忌管不住手, 却还是惹不住往花盆里灌灵液,把什么天才地宝都试了遍, 若木不见长,倒是小叶子吸饱了灵力越长越大,很快就长得比原先还大。 这天冷嫣正在赤地附近一家客馆里用晚膳,照例把花盆放在案上,小叶子竟从枝头上飞了下来, 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变成小银人落在冷嫣面前。 大约是灵液喝多了,若米比原来还胖了一圈,挺着个圆滚滚的小肚子, 一脸福相。 冷嫣既惊且喜, 忙放下银箸,将若米托在掌心, 取出他那套小食具, 给他摆上美酒佳肴, 恨不能亲自拿勺子喂他。 若米受宠若惊,觑着主人道:“冷姑娘, 这可使不得……神尊还没吃上饭, 奴怎么能……” 若木刚巧醒着, 冷哼了一声,瓮声瓮气道:“想吃便吃。” 冷嫣夹起一块色香味俱全的烧鹅递到棍子面前:“给你闻闻味。” 话音甫落,便听棍子里发出一声极轻极克制的“咕嘟”,但是修道之人耳聪目明,冷嫣自然听得分明。 她突然生出促狭的心思,故意咬了一口:“这家店的烧鹅做得好,外脆里嫩,肥而不腻,蘸料听说还是店主人祖传的秘方。” 若米抓起一只缩小的鹅腿啃了一大口,附和道:“果然香酥滑嫩,这蘸料比起李掌门的手艺也不差呢。” 两人一边吃一边品评,若木馋得烧心,干脆缩进土里来个眼不见为净。 冷嫣敲敲花盆:“不逗你了,今晚好好歇息,明日一早我带你去偃师城看热闹。” 花盆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有什么热闹好看,本座又不是没去过。” 冷嫣道:“那里今非昔比,听说繁华富庶不输凌州城。说起来李掌门他们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若木立即道:“不许告诉他们。” 冷嫣诧异道:“为何?他们很记挂你,每次来信和传音都会问有没有你的消息。” 若米用小帕子掖掖嘴,不等若木回答,插嘴道:“因为神尊觉得现在的模样太寒碜,怕被人笑话。” 若木闻言立即从土里伸出来:“闭嘴。” 冷嫣爱怜地掸了掸祂身上的土,不得不说,这本体的模样确实有些寒碜,不过她还是昧着良心夸道;“哪里寒碜,多好看啊,锃亮锃亮,笔直笔直,让我削都削不出这么直的一根……” 棍子越来越黑。 若米捏了捏眉心:“……冷姑娘,喝酒,喝酒。” …… 翌日一早,冷嫣袖子里装着小叶子,怀里揣着花盆,骑着雪狼,带着灵虎,拖家带口浩浩荡荡地向偃师城进发。 离偃师城还有一二十里,迎面飞来个穿黑白道袍、仗剑骑鹤的修士。 冷嫣一眼认出他来,欣然道:“柏高,好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不过比从前更沉稳,更有高士风范了。” 棍子在她怀里酸溜溜地道:“夸起别人来倒是头头是道。” 冷嫣道:“以后不夸别人只夸你。” 若木哼了一声:“巧言令色。” 两人用的是秘音,柏高一无所觉,上前行了个礼,赧然道:“宗主谬赞。倒是宗主,一别经年,风采越发出众了。” 他顿了顿:“家师在城中准备筵席脱不开身,只好派遣弟子出城相迎。师弟和弟妹本来也要来的,谁知今日一大早,弟妹忽然临盆,两人便走不开了。” 冷嫣喜出望外:“这是大喜事!” 柏高笑道:“弟妹也说这孩子会挑日子。” 两人一边寒暄一边往西飞去,不一会儿,偃师城便出现在视野中,白色的城池卧在沙海中,宛如一艘巨船。 冷嫣道:“这城池比二十年前我离开时又扩大了许多。” 柏高点点头:“这些年前来拜师的越来越多,一开始肇山和偃师宗弟子混居一处,渐渐的房舍不够了,家师便将旧城扩大,又在东边建了座新城,把肇山弟子迁到了新城里。” 他一边说一边指给冷嫣看:“那边是新建的学馆,内门弟子常年轮番授课,但凡是有志于修道的,无论仙凡,都可以来听讲。” 冷嫣看了眼学馆后头一排排整齐的房舍:“有看来有志者不少。” 柏高苦笑道:“哪里,十个里有八个都是慕名来品尝我们肇山食单的。” 冷嫣不禁莞尔:“包食宿么?” 柏高道:“原本包的,来蹭吃的实在太多了,便多少收些束脩,不过对真正有志修道却出不起钱的,也可酌情减免。”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49节 冷嫣望着城中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点点头:“你们把这里治理得很好。” 柏高摸了摸后脑勺:“托宗主的福。”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城中。 冷嫣将雪狼和灵虎放在花园中让它们撒欢,自己则马不停蹄地去了石红药的住处。 刚走进庭中,便听房中传出一声嘹亮有力的啼哭。 柏高喜道:“这孩子果然有福。” 话音未落,房中便传来青溪欣喜若狂的声音:“我当爹了!我当爹了!” 一只火红的秃尾凤凰在走廊上拍着翅膀:“爹,快给我瞅瞅妹妹长什么样!” 冷嫣瞥了眼凤凰,惊诧道:“怎么崔家一直没来找他?” 柏高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额角:“崔家人不知来了几趟,他死活不肯跟着回去,前阵子崔家父母忍无可忍将他抓了回去,没几天又送回来了。” 他指着那凤凰光秃秃的尾巴:“一回去就茶饭不思,连毛都快掉光了,崔家父母只得又把他送了回来,养了一阵才恢复些。他们也只能看开了。” 他顿了顿:“如今世家不比从前,崔氏也有小辈投入我们两家宗门,以前的事没人再提了。” 冷嫣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东西,轻咳了两声:“这事说到底是我们理亏……” 若木凉凉道:“早知这么麻烦,当初还不如吃了。” 祂从冷嫣衣襟里探出个尖,打量着崔羽鳞肥短的身子,若有所思道:“其实现在也不晚。” 火凤凰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连妹妹也顾不上看,扭着屁股一溜烟地跑进了花园。 冷嫣和柏高走到门外,柏高正要拍门,一个梳着辫子的少女推门走出来,看见冷嫣一愣,大眼睛忽闪了两下,立即扑上来:“嫣嫣……” 冷嫣摸了摸冷依依的脑袋:“我也想你。” 冷依依回头朝房中喊:“红药姊姊,猜猜谁来了?” 青溪一愣,石红药却已激动道:“是宗主到了?快请进。” 冷嫣给自己施了个净诀走进房中,只见石红药靠在床头,看着有些疲累,精神却很好,不知是不是和青溪呆久了,她不像从前那样腼腆了,开朗了许多。 冷嫣向两人道了恭喜,从只会傻笑的青溪怀里接过小小的襁褓。 刚出生的婴孩小脸红扑扑的,微卷的额发贴在饱满的额头上,她冷不丁地吐了个泡泡,冷嫣只觉心尖上像被羽毛拂了一下。 她眼角余光瞥见青溪巴巴地望着孩子,忙将襁褓交还给父亲,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串金色的小铃铛,小心翼翼地戴在婴孩嫩藕似的小胳膊上。 婴孩摇了摇手,铃铛发出断断续续的昆仑谣的曲调。 青溪和石红药认出那是昆仑金铸的宝物,都道太过贵重,冷嫣摸了摸孩子的小手:“她和我有缘。” 逗着孩子玩了一会儿,石红药对青溪和依依道:“你们去给师父他老人家报个喜,我和宗主说两句话。” 两人走后,冷嫣走到石红药床边坐下。 石红药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宗主,神尊可有消息了?” 冷嫣不自觉地低下头看了眼衣襟,迟疑了一下,摇摇头道;“还没有。” 石红药只当她低下头是因为黯然,轻轻叹了口气:“宗主不必瞒着我们,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多少也猜到了,神尊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冷嫣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石红药迟疑道:“宗主别怪我多事……神尊既已走了这么久……” 冷嫣生怕她说下去,连忙掩着嘴咳嗽起来。 石红药拍了拍脑门:“看我这记性,竟然连奉茶都忘了。” 说罢立即吩咐傀儡人上茶,一边自顾自接着道:“这些年我们肇山收了不少年轻俊彦,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拿得起锅铲放得下剑,而且入门时都是青溪掌过眼的,一个比一个俊……” 冷嫣万万没想到当初腼腆矜持的石红药经过二十年变成了这样,可见近墨者黑。 听她越说越离谱,她忙摆手道:“我暂且没有这个打算。” 若木咬牙切齿道;“暂且?” 冷嫣忙改口:“我真没有这个打算。” 石红药道;“那也不打紧,多认识些人又没坏处。巳时揽月阁有两派论道会,宗主千万要去看看。” 冷嫣道:“还是不了吧……” 石红药道:“有很多其它宗门的千里迢迢跑来花钱看呢。” 冷嫣:“……” 话音未落,青溪正好从外面走回来,闻言大大咧咧道:“宗主一定要去,我们两派才貌双绝的弟子全都在论道会上了。知道宗主回来,师父特地把日子推迟到今日。弟子们都知道宗主莅临,不知多踊跃,宗主若是不去,他们不知多失望呢……” 话没说完,忽听“噼啪”一声,一道白中泛青的电光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打在青溪脑袋上。 青溪只觉头皮一麻,随即一股焦味传来,他心里一凉,抬手一摸,脑袋上果然秃了鸽蛋大小的一块。 第137章 青溪哀嚎了一声, 石红药道:“怎么了?可有受伤?” 青溪把头凑过去,石红药一看,没有烧焦也没有见血,就是秃了一块, 石红药“啧”了一声:“怎么平白无故有雷劈你?” 青溪搔着后脑勺, 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破境劫提前了?” 石红药道:“把人劈秃一块破什么境?” 青溪哭丧着脸道:“难说, 破境劫是怕什么来什么, 天道也知道我比起死和残更怕丑吧。” 两道侣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最后青溪换了个巨大的通天冠, 把秃的那块盖住了,这件事奇事总算告一段落。 冷嫣心虚不已,没好气地传秘音给若木:“灵力恢复了?” 若木冷笑:“要是恢复了他还有头发剩下?” 冷嫣:“……”这是自己长不出头发,拿别人撒气呢。 最终冷嫣还是去了论道会——一来她尚未正式卸任,眼下还是偃师宗主, 既然已经回来,宗门中的大事于情于理都得露个脸,二来她嗜剑如命,有比剑看自然不舍得错过。 若木自知做了亏心事, 不好意思横加阻拦, 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青溪想留下陪石红药和女儿,石红药扔了颗留影珠给他:“快去, 帮我把整台论道会从头到尾摄下来, 尤其是霍林山, 给我怼近点摄。” 她冲冷嫣眨眨眼:“小霍是小辈弟子中的翘楚,宗主可以多多留意……” 冷嫣生怕再呆下去石红药也得秃, 赶紧拉起依依道:“事不宜迟, 那就走吧。” 一行人飞到揽月阁时, 阁前云台上已经人山人海,李老道和柏高等人正在忙着安排论道会事宜。 一别二十年,李老道的头发又白色些许,不过依旧精神矍铄,大约是宗门中有大事,他穿了身滚银边的黑白道袍子,不过手里还是拿着那把破蒲扇,时不时往哪个小弟子的脑袋上扇一下。 老头瞥见飞来的车辇,忙御剑迎上来,亲自将冷嫣迎入主座。 冷嫣四下里看了看,着白袍的偃师宗弟子坐在阁东,着黑白道袍的肇山派弟子则坐在阁西,慕名前来观战的客人坐在中间,服色五花八门,不过女修明显要比男修多了许多,每个客人面前都摆了一张小食案,有弟子驾着摆满鲜果干果灵茶糕饼的小车在看席中间飞来飞去,不时有客人将他们叫住,从袖子里摸出灵石或银锭会帐。 冷嫣不由佩服李老道,很多宗门都会办这样的论道会,也会邀请八方来客,但多是赔本赚吆喝,没想到他还能赚钱。 冷嫣一入座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在场弟子大部分都是这二十年间新入门的,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冷宗主真容,都暗暗惊奇,没想到当年将清微界搅得天翻地覆、灭了重玄宗门、单枪匹马诛杀天魔的传奇人物,却是个单薄纤瘦、漂亮文静的女子,全然不是想象中那杀气腾腾的凶神恶煞。 这一辈的弟子松散惯了,对尊长没有那么深的敬畏,免不了交头接耳。 “没想到我们宗主是个大美人……” “啊呀,她在看我!她对我笑了!” “做梦吧你……” “哎我说,咱们宗主是不是还没有道侣?” “谁跟你咱们,这是我们偃师宗的宗主,你肇山派的凑什么热闹?” “你们偃师宗的才没戏,差着辈分呢。别忘了你们代宗主还是我们李掌门的亲传弟子呢……算起来你小子得叫我声师叔。” “呵,我是你爷爷,等会儿到了台上看爷爷不把你打个满地找牙。” 棍子在冷嫣怀里听得清清楚楚,气得通体铁青,奈何恢复的灵力杯水车薪,没办法将那些大放厥词的小子全劈了,只好自己生闷气。 众人都已就坐,比试还未开始,两派人马正在互相叫阵,不过丝毫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喊号,人群中不时爆发出笑声。 冷嫣也不禁被他们的欢乐感染,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巳时的钟声敲响,场边的弟子擂起了战鼓,李老道站起身,手里的蒲扇倏地变成一面破锣,他拿着木锤重重一击,随着“锵”一声响,便有两人飞身跳到台上。 两个弟子一个穿着偃师宗的白袍,一个穿着肇山派的黑白道袍,不过两人显然都在衣裳上面动了点手脚,那袍子一个比一个紧窄称身,静立时还好,一开始打斗,那衣下健硕的筋肉便勾勒得清清楚楚。 若木从冷嫣衣襟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差点没气出个好歹:“这都是什么妖魔鬼怪,李老头怎么回事,也跟着穆青溪瞎胡闹,好好的宗门弄得乌烟瘴气。” 冷嫣弯了弯嘴角:“哪里乌烟瘴气,这不是挺好,人丁兴旺,弟子们个个都很精神,比以前到处都是傀儡人强多了。” 若木道:“傀儡人有什么不好,本座就喜欢傀儡人。” 冷嫣“嗯”了一声,目光却早就被台上的交锋吸引住了。 弟子们见宗主看得入神,看到精彩处还跟着众人一起鼓掌喝彩,越发卯足了劲地表现,台上剑光飞舞,叫人眼花缭乱。 冷嫣发现两派弟子看似不务正业,道法和剑术功底意外扎实,还在传承的剑法上多有发扬变化。 当然,她也免不得注意到,这些弟子的容貌也颇能体现青溪的好眼光,而且还不止一种好看,有周正端庄的,也有活泼明朗的,有清雅绝尘的,也有妖冶魅惑的,有斯文俊秀的,甚至还有阴郁羸弱、一脸病容的——自然那最后一种只是假象,一打起来便看出身板丝毫不弱。 几轮比试下来,擂台上最后剩下一个偃师宗弟子,非但剑法无双,而且容貌也是所有人中最出挑的,看模样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冲台下一笑,露出一对迷人的酒窝,简直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饶是冷嫣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李老道捋须感慨:“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青溪得意道:“那就是我的亲传弟子霍林山,入门才七年,剑法已经比我强了,哈哈哈……” 李老道一蒲扇朝他脑袋上拍去:“你还有脸说!” 青溪心安理得:“习剑这种事主要看天分,像我这种天分平常的,就算起早摸黑一天三顿地练,也练不出什么名堂。我的天分在别的地方,没办法。” 李老道嗤笑了一声。 青溪道:“我学傀儡术就得心应手,特别是剪纸人,一个赛一个漂亮。”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50节 冷嫣听他这么一提,方才想起一路上看见的傀儡人确实比从前她剪的那些漂亮多了。 第一场剑道比试分出了胜负,弟子们纷纷下场准备下一场道术比试。 青溪冲霍林山招招手:“小霍——” 少年立即快步走来。 青溪道:“来见见宗主。” 少年立刻规规矩矩地行礼:“弟子拜见冷宗主。” 冷嫣道:“不必多礼,你的剑法很不错。” 少年脸一红,双眼越发明亮:“宗主谬赞。” 他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道:“听闻宗主剑法绝世,可否请宗主赐教一招半式?” 他说话声音不大,但也没藏着掖着,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都吃了一惊,暗暗感叹那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 冷嫣却不以为忤,浅浅一笑:“可。” 她从怀里掏出一物放在案上,对青溪道:“替我照看一下,别摔了。” 青溪定睛一看,却是只翠玉小花盆,盆倒是漂亮,但不知为何里面不栽花不种草,却插着一根银筷子。 他很是纳闷,有心想要伸手摸摸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到底忍住了。 冷嫣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到台上。 少年向她一揖,见她两手空空,问道:“宗主的剑呢?” 冷嫣自若木剑断之后便不佩剑了,不过个中原因不足与外人道。 那少年却十分机灵,不等她回答,便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托着自己的剑道:“若宗主不嫌弃,就请用弟子的剑吧……” 话没说完,忽有一道银光闪电般飞到台上。 冷宗主手上已多了一根璀璨夺目的……银筷子。 若木冷飕飕地道:“谁说你没有剑。” 冷嫣默默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剑”,这小树精也不知怎么长的,非但不长叶子,连根须也没有,从头到脚光溜溜的一根,怎么看都是一根筷子。 众人都不明就里地看着手捏筷子的剑道第一高手,冷嫣无可奈何,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心中有剑,万物都可化剑。” 少年恍然大悟,若有所思道:“听宗主一席话,真如醍醐灌顶。” 冷嫣:“……” 若木不屑:“马屁精。” 冷嫣骗了小孩有些亏心,又见他颇有剑道天分,有心指点他一二,便认认真真地与他拆了百来招,方才轻指他要害,然后将若木收进袖中。 少年剑法造诣不俗,当然看得出对手剑法已入化境,这一番切磋下来获益匪浅,忙行礼道:“多谢宗主赐教,弟子学艺不精,实在贻笑大方。” 冷嫣道:“你学剑未久,有此造诣已是万中选一。” 她说着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本剑谱:“这本剑谱是我这二十年来四处游历整理出的手札,你可以拿去看看,庶几有些收获。” 少年如获至宝地接过来紧紧抱在怀中,用宝石般的眼睛望着她:“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弟子可以来向宗主讨教么?” 冷嫣点点头:“当然可以。” 回到座中,冷嫣将若木插回花盆里,若无其事地揣进怀里。 青溪欲言又止,到底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神尊走了二十年,冷姑娘一直独来独往的,养成一些怪癖也不足为怪。 他突然想起道侣的叮嘱,定了定神,对冷嫣道:“宗主觉得小霍怎么样?” 冷嫣道:“很不错,过个三五百年可以跻身一流高手之列。” 青溪继续旁敲侧击:“宗主觉不觉得,他长得有点像一个人?” 冷嫣茫然道:“像谁?” 青溪清了清嗓子:“我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有些面善,仔细一想,竟有三分像神尊呢……” 冷嫣仔细一打量,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经他这么一说,那眉眼和身形似乎还真有那么一点相似,尤其是那窄腰长腿,从背后看一打眼真能认成小树精。 怀中的棍子开始噼啪作响,她立即回过神来,忙正色道:“我看一点也不像。” 青溪见她神情冷峻,心中暗暗唏嘘,到底不敢再多说什么。 冷嫣听见噼啪声停止,暗暗松了一口气。 偏偏第二轮道法比试,小霍又是魁首,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 好不容易比试结束,冷嫣想起身离开,青溪拦住她道:“最精彩的在后面呢。” 冷嫣诧异道:“剑法和道术都比完了,还要比什么?” 话音甫落,便有一群傀儡人抬了炉灶、大锅、案板、菜刀、锅铲和一筐筐荤素食材来。 方才上台切磋的二十名弟子齐齐跳上台来,将外袍一脱,露出里面的短衫来。 那短衫非但十分紧窄,而且没有袖子,对襟用两根带子一系,健硕的手臂和胸膛一览无遗。 铜锣一敲,只见台上菜蔬、肉块齐飞,弟子们挥舞着手中菜刀,看客们血脉偾张,高声喝彩。 青溪得意道:“要出师没有一手好厨艺可不行。” 他顿了顿:“小霍做菜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一会儿筵席上宗主猜猜看哪道菜是他做的。” 冷嫣心道要糟,果然耳边传来一声冷笑。 …… 冷嫣到底没去吃那劳什子的席,找个借口辞别众人,抱着花盆回了寝殿。 这是她以前的住处,二十年过去里面的几榻器皿原封未动,房中纤尘不染,显然时常有人洒扫。 冷嫣把花盆放在案上,轻轻戳了戳棍子:“小树精。” 若木不吭声。 冷嫣道:“睡着了?” 若木冷哼了一声。 冷嫣:“哦,原来是醋了。” 若木凉凉道:“醋谁?那个剑法稀巴烂,只会阿谀奉承的丑弟子么?” 冷嫣忍不住笑起来:“平白无故跟个小辈较什么劲。” 若木酸溜溜道:“你把人家当小辈,人家心里指不定怎么想呢,我看他那对招子贼光闪闪,肯定没安好心。” 冷嫣哭笑不得:“你管别人怎么想。” 若木哼了一声,消停片刻,又道:“我要是不回来,你会不会……” 冷嫣斩钉截铁道:“会,当然会,难不成要我等你一辈子?” 若木一怔,随即道:“你故意气我。” 冷嫣道:“我说真的。” 若木:“那你怎么不找。” 冷嫣掀了掀眼皮:“那不是没遇上喜欢的么。” 若木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冷嫣掰着手指数道:“第一个要脾气好;第二个凡事都和我商量,不能自作主张;第三个不会骗我;第四个最要紧,不能不告而别。” 她越说声音越凉,若木心里越来越虚。 “以后不会了。”祂轻声道。 冷嫣:“呵。” 若木想辩解,不经意瞥见她的眼睛,却见里面隐隐有水光。 冷嫣道:“本来我不想提这些,我对自己说,你回来就好,等几万年,你回来就好,就算再等一辈子,你回来就好,翻这些旧账做什么……” 她说着剜了祂一眼:“你还蹬鼻子上脸来招我……若木你亏不亏心?还是该叫你姬玉京?” 她的语气越凶狠,若木心里便越难受,祂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安慰她,祂只想把她抱在怀里。 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祂感到自己的神魂似要燃烧起来。 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不等祂回过神来,已将冷嫣抱在了怀中。 “是我不好。”祂将她搂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中。 冷嫣蓦地一僵,然后抬手揽住祂的脖颈,将祂重重地往下一拽,狠狠地咬住了祂的双唇。 第138章 翌日晌午, 冷嫣是被帐中流金似的阳光晃醒的。 她皱了皱眉,却不想睁开眼,一股舒服的倦意在四肢百骸中弥漫开来,那感觉就像是喝了两坛神仙醉, 又酣畅淋漓地练了一整夜的剑, 最后整个浸没在热泉水中。 接着她蓦地想起自己昨晚并没有练剑, 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转过头睁开眼, 冷不丁对上一双粲若晓星的眼睛。 “醒了?”男人的声音里有一丝哑。 冷嫣本就砰砰直跳的心脏好像要从心口蹦出来。 “嗯……”她轻咳了一声,掩上衣襟, “你刚化形,昨夜那样……没事吧?” 若木挑了挑眉:“能有什么事?” 冷嫣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哦,我去练剑了。” 说着便坐起身。 没等她下床,一条银色的藤蔓从背后绕过来,轻车熟路地缠在她腰上。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51节 冷嫣不由又想起昨晚那些荒唐事, 耳根不由一红:“别闹,我真的要去练剑了……” 藤蔓又缠了几圈,炽热的气息喷吐在她耳后:“你还有别的剑?” 冷嫣:“……” 这一练就到了大中午。 冷嫣去净室沐浴梳洗,回来一看, 前一刻还逞凶斗狠像是要和她不死不休的小树精不见了, 床上赫然是一根银色的棍子,显然是精力耗尽, 连化形的力气都没了。 不过总算长粗长长了一些, 从筷子变成了笔杆粗细。 冷嫣把棍子插进土里, 不计前嫌地给祂浇了一瓶益精补气的上好灵液,然后把花盆放在枕边。 做完这些, 她也感觉有些腰酸背痛, 打算再睡会儿, 谁知刚躺下便收到了青溪的传音,请她去肇山派掌门院用午膳。 棍子半梦半醒,依稀听见冷嫣的说话声,伸出一根细细的藤蔓缠住她的手腕,警觉道:“谁?” 冷嫣一边应付青溪,一边用秘音回答祂:“去李掌门那里。” 若木懒懒道:“有什么好吃的,你不累?” 冷嫣道:“昨天接风宴都没有到场,今日再推说不过去。况且过几天传位大典的事宜还得和他们商量一下。” 若木轻哼了一声,显然有些不满,不过到底没再说什么,不过藤蔓还是缠着她的手腕不放。 冷嫣道:“跟我一起去么?” 若木想了想道:“不去了。”祂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灵力刚刚又耗尽了,得养精蓄锐呢。 话音甫落,只听那头青溪道:“那我让小霍来接宗主。” 冷嫣道:“不用,我自己过去就行……” 话没说完,身旁棍子已经化作人形,大约是因为身子虚,脸色像通透的玉石。 男人一脸杀气:“走,一起去。” 青溪听不见两人之间的秘音,但后背莫名凉飕飕的,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他定了定神道:“东城是新建的,宗主不曾来过,还是让小霍来带路吧,他昨夜研究了一宿剑谱,有许多地方要请教宗主呢。” 冷嫣只得道好,一转头,只见男人的脸色已经黑得像锅底一样。 两人收拾停当出了殿门,若米从庭中一棵灵桂树上飘下来。 若木把小叶子接住塞进袖子里,三人一起向外头走去。 霍林山已经驾着麒麟玉车到了殿外。 看见并肩走来的两人,少年不由吃了一惊。 这突然冒出来的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师父只让他来接冷宗主,没说还有别的客人呐? 他困惑地看了看这古怪的男子,只见他好看得不似真人,一身腾紫色的华服衬得他毫无血色的脸庞仿佛冰雕玉琢一般。 男子显然也看见了他,但一张脸毫无表情,漂亮的眼眸也像冰冷的黑曜石似的,怎么看也不像真人。 霍林山不禁福至心灵,这大约是宗主的傀儡人了。 他有些性情孤僻的同门,宁愿和自己喜欢的傀儡人同进同出,听说宗主曾有一段伤心的往事,做个傀儡人聊作慰藉也无可厚非。 他暗暗责怪自己少见多怪,一惊一乍的也不知有没有给宗主留下坏印象。 他上前一揖:“弟子拜见宗主。” 又看了一眼“傀儡人”,用自然又真诚的语气夸赞道:“宗主的手艺真是不同凡响,不知是用什么雕琢而成的?弟子从未见过这样通透又自然的肌肤质地。” 一阵尴尬的沉默。 冷嫣轻咳两声道:“这位是……” 若木淡淡道:“若木。” 霍林山的笑容僵在脸上。 若木矜持地抬了抬下颌:“你是穆青溪的徒弟?” 霍林山这才回过神来,忙行礼。 若木道:“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霍林山受宠若惊:“道君谬赞。” 冷嫣:“……”为什么听着那么像骂人呢。 …… 若木一露面,众人都是大吃一惊。 李老道第一个迎上前去:“神尊何时到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一边说一边恭请祂入座。 若木意味深长地瞟了眼青溪,向老头道:“昨日和阿嫣一起到的,先前受了点伤,在剑中将养,就没惊动诸位。” 青溪一开始还浑然不觉,只顾着笑,直到石红药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他方才反应过来,后背上顿时冷汗直冒,那么昨天他带着冷宗主去论道会,还撮合她和霍林山,也不知祂知不知情…… 若木淡淡一笑,对青溪道:“昨日的论道会真是别开生面。” 青溪脸色一白,支支吾吾道:“啊……这个……神尊过奖。” 好在若木没再揪着不放,入了座,和李老道叙起旧来。 青溪有心亡羊补牢,向若木道:“不知神尊驾到,多有怠慢,好在神尊旧居一向有专人打扫,在下这就着人换上新被褥……” 说到一半,脚上传来剧痛,他忍不住轻嘶了一声,不解地看向道侣。 石红药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额角,将自己的座榻挪远了些,省得道侣遭雷劈的时候被殃及。 冷依依衔着酒杯看着他俩,忽然转头问身旁的柏高:“大师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是什么意思?” 柏高夹起块糯米糕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用膳的时候少说话,别学你二师兄。” 冷嫣笑道:“依依说话比以前流利多了。” 依依鼓着腮帮子,亮晶晶的眼睛依旧无忧无虑:“大师兄不但教我说话认字,还教我在天上飞呢。” 一边说一边用手比了个扇翅膀的动作。 冷嫣向柏高道:“多谢你照顾依依。” 柏高一板一眼道:“哪里,依依心无杂念,道缘深厚,在下也获益匪浅。” 众人一边饮酒一边聊天,依稀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依依把自己的座榻搬到冷嫣身边,紧紧挨着她,摇着她的手臂道:“嫣嫣,你有道侣么?” 冷嫣下意识地瞥了眼若木,摇摇头;“还没有。” 他们还未合籍,自然不能算道侣。 依依放下酒杯:“那我能做你的道侣吗?” 冷嫣酒喝到一半,差点没被呛死。 柏高忙道:“依依,别乱开玩笑。” 冷依依委屈道:“我没开玩笑,是二师兄说的。” 她掰着手指道:“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都能结灵契当道侣的,只要喜欢就行。” 青溪吓得酒都醒了,眼看着若木的脸色越来越黑,摇着手百口莫辩:“不不不,不是我……我没有……” 冷嫣摸了摸依依的头顶:“抱歉,不行。” 依依不解:“为什么不行?” 若木忍无可忍,一把揽过冷嫣;“因为她的道侣是我。” 这里所有人都对神尊敬畏有加,唯独冷依依天真懵懂,压根不怕他。 “可是嫣嫣刚才说了她没有道侣啊,”她困惑道,“神尊骗人。” 冷依依心智和八九岁的孩童差不多,若木不能当真和她计较,只能道:“总之你不行。” 依依委屈道:“嫣嫣不喜欢我么?” 冷嫣哭笑不得:“我当然喜欢你,不过道侣之间是另一种喜欢。” 依依眨巴着眼睛,显然不明白。 冷嫣努力解释:“就像你石姊姊和二师兄那种。” 依依皱着眉头想了想:“是一起生小娃娃的那种么?” 冷嫣无可奈何:“差不多吧。” 依依看了一眼若木,若有所思道:“所以嫣嫣想和神尊一起生小娃娃?” 她满怀期待:“怎么生?我可以看看么?” 柏高连忙把冷依依一把提起来:“你回来,好好给我坐着,别乱跑。” 冷依依消停了一会儿,又对柏高道;“大师兄,你来给我小娃娃是怎么生出来的。” …… 一顿午膳吃得鸡飞狗跳,两人回到住处已经是未正。 一走进寝殿,若木手指动了动,两扇大铜门轰地阖上。 冷嫣纳闷:“大白天的关门……” 话没说完,脚下一轻,人已离地。 “没有道侣?”男人冷笑了一声。 冷嫣道:“我说还没有……我们还没结灵契,严格来讲不算道侣。” 若木一低头咬住她嘴唇:“这样不算?” 顿了顿:“还是这样不算?” “难道这样也不算?” 冷嫣浑身发软:“行了行了,结,现在就结。” 那个替身回来了 第152节 这一结就结到了深夜。 两人并排躺着,静静感受着灵府中彼此的那一缕神魂。 分出一缕神魂给彼此的感觉很奇妙,失去一部分自己的同时好像得到了全世界。 冷嫣懒洋洋的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却还是坐起身:“对了,我有一样东西,一直想给你。” 她一边说一边从乾坤袋里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交给若木。 若木打开盖子一看,只见丝绸垫子上躺着一块莹润可爱的玉佩,不是常见的纹样,却是只憨态可掬的小猫,正是祂当初雕来送给冷嫣,又气得扔下悬崖的那块。 那么高的地方扔下去,怎么还能完好无损呢? 祂对着光仔细一看,才发现玉佩至少裂成了十多块,看得出精心修补的痕迹。 若木能想见她是如何趁着夜色悄悄潜下悬崖,从溪涧中把碎片一片片地打捞起来,又用灵力仔细地修补好。 祂目光动了动:“手这么笨,一定补了很久吧?” 冷嫣:“……” 片刻后,小银人从桂花树上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树下的主人:“神尊,你也被赶出来了?” 若木瞪了他一眼:“本座出来汲取天地灵气。” …… 两人在偃师宗住了一个多月,冷嫣把宗主之位传给了青溪,又喝了他女儿小石头的满月酒,然后在一个黄昏辞别了众人。 再一次披着暮色离开,心境却与二十年前截然不同。 走出几步又回首,故友们仍旧站在城门口望着他们。 冷嫣向他们点点头:“后会有期。” 说着转过身,与若木一起向沙海中走去。 月亮升起来,将长长的影子投在沙地上。脚印蜿蜒到远方。 影子是一双,脚印是两行,从此以后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