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莺娇》 晚莺娇 第1节 ?  《晚莺娇》 作者:春潭砚 文案 棠烨朝第十七公主茜雪,姿容美,性娇奢,备受宠。人道是万千宠爱,理当金枝玉叶不晓人间之愁,殊不知公主自小却有一事牵挂。 每逢佳节之时便盛装打扮,来到处偏僻宫殿,荒草萋萋,月影星残,骄傲矜贵的公主俯下身,怯怯地问:“供奉大人,可好吗?” 总是无人回答也无妨。 中秋放花灯,除夕点红烛,芒种煮青梅,她笑吟吟地自言自语:“供奉大人,花灯飘得可远啦!” “供奉大人,红烛美不美。” “供奉大人,今年的青梅酒喝了吗?” 依旧沉默,但她知道他听得到。 荒凉的兴庆宫里,十几年来锁着个众人惧怕的“魔头”,传他杀父弑兄,惑乱宫闱,残暴不仁,人人得而诛之。 唯有茜雪不信,她见过他温柔儒雅的笑,记得他在雪兰湖碧波荡漾的水边说:“遵命,小殿下,臣半个字也不说。” 一道蛛网遍布的红门内才不是所谓魔头,而是前翰林院供奉,惊才绝艳的苏泽兰,她总爱与他说话,倾诉喜怒哀乐,纵使没有回应也不恼。 直到一日,朝中盛传陛下为边疆安定,欲下旨公主和亲,她才头一次坐在门外落泪,“苏供奉,我要离开了,以后再不能来。” 起身告别之时,忽听门内有人问:“去——哪里?” “南楚国。” 不成想那扇以为永远尘封的门竟被打开,残破油灯微光闪,落在朝思暮想眉宇间,男子眸若寒江,俊眼却带笑,轻声唤:“小殿下。” 四目相对,惊落满池星子。 一树桃花飞茜雪,红豆相思暗结兰。 “殿下,我不是回来了吗。” 1救赎向,年龄差十岁,公主不会和亲。 2诗词改编自周密《清平乐》。 3一篇春花秋月的小甜点。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泽兰,茜雪 ┃ 配角:很多 ┃ 其它:古言 一句话简介:小殿下,我不是回来了吗。 立意:浪子回头金不换,要学会反省自身,及时改正 第1章 雪落长安 棠烨朝的冬天并不冷,今年尤其如此,一直到除夕之夜还不见雪的影子,富贵人家的椒盘1已摆好,醇酒也打开,昏昏欲睡的人们围在一簇簇炉火边,眯起眼瞧窗外暗沉沉天空,期盼能有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瑞雪兆丰年啊。 然而那场雪似乎和人闹脾气似地,偏偏在云层上压着,你觉得它快要来了,却总是徒劳,孩子们盼望下雪就能拿到压岁钱,嘴里塞满果子眼巴巴地等,小脸儿涨得通红。 月儿弯弯,银光倾洒,整个长安被镀上层淡白色,清冷冬夜下也像起了薄雾,长安北边是偌大的宫殿,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朱墙金瓦,巍峨雄伟。 夜已深,麟得殿里的宴会仍在喧闹,艳丽舞伎在大厅中裙带当风,胡姬扭着身形如蛇,惹得人眼花缭乱,兴许是闹得时间太久,让坐在高高龙椅上的年轻天子蹙眉,宦官李琅钰忙端来清茶,低声问:“陛下可是倦了?” 对方挥挥手,皇帝刚过束发之年,执政不久,今早还为修建水库之事烦心,加上边境的异族越来越不安分,他长出口气,俊郎又凉薄的眸子也显出老态来。 李琅钰机灵得很,又拿来一碟子玉露团,服帖道:“陛下尝尝这个,尚书省卢仆射家里上烧尾2送来的糕点,都说他家请的厨子好,享誉京都呐。” 天子垂眸,瞧着玉碟里雕花似地一捧雪白,忽地抿唇笑了笑,“今日茜雪公主怎么没来,她前几日念叨想吃,给公主送去吧。” 陛下年少登基,生母薛贵妃早已不在,后宫虽有几位公主都不十分亲昵,唯独与十七公主茜雪从小玩到大,小时候由公主的母亲娴才人抚养,感情自然与他人不同。 茜雪公主是先皇最宠爱的孩子,素来娇纵,生性喜静烦闹,即便是所有皇族与命妇都要出席的盛大庆典,公主若不悦也照样不予理睬,无人敢管。 李琅钰心如明镜,笑道:“陛下,玉露团可多啦,奴这就让人送到承香殿,这几块就留下吧?” 天子挑起眼皮,几分不悦,“啰嗦——” 对面立刻舔脸笑。 宠成这样也算亘古未闻,纵使一个小玩意,凡是公主说了喜欢,陛下也舍不得再碰。 李琅钰退下,亲自将玉露团装到金丝牡丹纹食盒里,交给御前侍女兮雅,嘱咐送到承香殿。 朱红色大门打开,一卷寒风袭来,激起兮雅的绢纱长裙飘起,她拢拢披帛,让一个小宫女翠缕提上灯,快步往外走。 不远处爆竹声阵阵,点到漆黑夜空,一团锦簇散下来,映得金吾卫铁甲晃悠悠亮着,喧闹至极之间忽又显得落寞,兮雅叹口气。 翠缕笑道:“姐姐怎么啦?大过年,不是又被丽阳夫人骂了吧?” 丽阳夫人是新上任的御正,教导宫中礼仪,面上温柔内里严苛,宫里人提起来都十分惧怕。 兮雅摇头,勉强笑:“不是,唉,兴许年纪大了吧。” “年纪大了挺好呀,我天天盼着年岁大些,能出宫呢。” 小丫头没烦恼,谈起任何事都喜气洋洋,对面的兮雅可没那么想得开,她在宫外已经没有家人,真放出去还不知如何,心里发愁。 绕过半冰冻的太液池,穿过雪兰湖,兮雅打个寒颤,看雾气升在半枯萎的兰花间,心里愈发凄凉。 瞧四下无人,翠缕调皮地挽住对方手臂,自己进宫三年全凭对方照顾,小丫头心里感激,劝道:“兮雅姐姐,前天母亲给我寄家书啦,她常念叨长姐远嫁,我又不在身边,很想再养个姑娘,姐姐想不想去我们家啊,我家虽不富裕,可也亏待不了姐姐。” 兮雅心里一惊,还以为对方没心没肺,其实是个机灵鬼,脸不由得红半边,“难为妹妹惦记,我也不把你当外人,咱们陛下要选皇后啦,那边肯定需要老人,没准我能去,就是还没定。” “陛下要选皇后!”翠缕张大眼睛,问:“怎么没一点动静呐?” “嘘——”兮雅摇头,低声道:“皇后乃一国之母,肯定要千挑万选,如今陛下刚亲政不久,恐怕还要尚书省与枢密院商议后才能定下,据说欧阳左仆射有意于大理寺卿家的千金,只是不知道枢密院那边的意思。” “枢密院?”翠缕更不明白,“枢密院的段主使早就不问世事,这些年连朝都不上,还能管嘛。” “段主使纵使不上朝也是手握天下之人,皇后之事肯定要枢密院点头。” 翠缕叹口气,寻思这宫里的事还真是难以猜度,表面一个样子,内里不知如何。 “姐姐要能去新娘娘那里也挺好,咱们继续作伴。”说罢亲昵地靠过来,忽地抬头瞧见西边不远处立着一座肃穆宫殿,不由得抖了抖。 高耸的彩云门凌然而立,依旧能望见被偌大红柱撑起的飞檐斗拱,漆黑月夜下没来由地让人心惊胆破。 除夕之夜,宫内一片欢腾雀跃,更显得此处幽深静谧,荒草萋萋,一团黑影孤零零地杵在那里,活生生好似监狱。 翠缕挽住兮雅手臂,呼出的白雾缭绕成烟,在眼前绕来绕去,怯生生道:“姐姐,我来的日子短,好多事不明白,你说这宫里四处繁华,怎么偏偏有这样的地方啊!丽阳夫人只说是禁地,不让我们靠近。” 兮雅脸色一变,拉紧对方的手,直到绕过黑洞洞的兴庆殿门才开口:“你别乱打听,我进宫的时候里面就关着人啦,本来是前枢密院主使,后面又关了个翰林供奉,再者就不清楚。” “前枢密院主使!哟,我都不知道是谁呢,总听人家说,还都是偷偷摸摸,好似见不得人。” “可不是嘛……”兮雅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这里面名堂多着呢,如今宫里是万万提不得那个名字,你不清楚啊,前枢密院主使是如今段主使关起来的人,据说人没的时候,一袭草席就卷走了,甭管生前多风光,后事也难料,怪可怜。” 翠缕笑着摇头,发间的珠花在夜色里一颤一颤,“姐姐心软才会这样想,我就不觉得,能关起来肯定是犯了罪,又不是无辜之人。” 兮雅紧紧手中食盒,叹口气,“有罪没罪谁说得准,好比现在关的这位供奉,都说他罪孽深重,还什么杀父弑兄,你见过还是我见过,既然如此为何不正法,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关着。” 两人说着来到承香殿,飞檐转角的五彩辅作悬着烛火摇曳,呼啦啦一下就闪了眼,让兮雅猛地闭上嘴。 殿门色彩斑斓,两边红柱顶天,雄伟壮观的柱身上雕得花纹却是独一份的精致婉约,可见费足心思,只肖一眼就能让人心肝颤。 兮雅不自觉又提紧食盒,适才一路漆黑无边,她口无遮拦说得太多,自己命运都飘若浮萍,还想别人的事做什么。 向前走几步,登上那高高的阶梯,里面迎出来两三个侍女,承香殿的大宫女杏琳笑道:“姐姐怎么来啦,没在前面热闹呢。” 兮雅回个礼,“陛下惦念公主,让送殿下最爱吃的甜雪来。” 杏琳点头,身子却未动,按理说要迎进去拜谒,可看上去似乎没这个打算。 兮雅不禁诧异,对方也聪明,两人同属一等宫女,说话不必藏掖,杏琳伸手将她拉到身边,附耳:“好姐姐,依我说甜雪就留下,一定转给公主,殿下她……这会儿忙,不便见人。” 扭扭捏捏的模样实在有趣,连后边的翠缕都忍不住好奇。 兮雅极有分寸,自知不好再问,笑着准备离开,却见里面又慌慌张张跑出来不少宫女,前面的几个满脸吃惊,急急地朝杏琳道:“姐姐,不好啦,后院烧起来了,哦,不……是公主的炉子烧起来啦!” 对方立刻花容失色,也顾不得送客,连忙跟着跑进去,一边还念叨,“早给你们嘱咐过小心伺候,小心再小心,驶得万年船……殿下万一出了事,咱们可都要掉脑袋。” 翠缕好奇得很,伸手拽住其中一个问:“姐姐们要帮忙吗?” 那位也是刚进宫,似乎被吓住了,没琢磨就回:“也不是大事,就怕伤到公主,你说……烧火做饭这种事哪是公主能做的啊,现在连后面的小厨都快点着啦。” 说罢也急匆匆地跑走了。 翠缕睁大眼睛,忍不住朝兮雅咋舌,“姐姐听听,公主……她居然亲自生火做饭呐!” 棠烨朝为了防止走水,历来规定宫内私自不得开小厨,若是有妃子想下厨献殷勤,也必要去专门的御膳室,只因原来一场大火差点烧了半个宫闱,如今根本无人敢违反禁令。 到底还是十七公主与别家地位不同,若是换个人,早就闹得人尽皆知。 兮雅笑了笑,拽住翠缕往台阶下走,新来的小丫头就是大惊小怪,茜雪公主在宫里什么事做不得,开口道:“咱们小公主喜欢做就做呗,反正禁令都是给别人的,与公主无关,左右那么多人守着呢,还能伤到啊。” 翠缕当然不是质疑公主的地位,只不过好奇,凑近问:“姐姐,你可知公主做饭……莫非要给自己吃吗?” 对方噗嗤一笑,“小傻瓜,怎么可能,咱们公主啊,逢年过节总要自己做上点东西,至于做给谁吃……不是咱们奴婢可以说的。” 她抬起头,暗沉沉的天空露出一点晴,一丝丝棉絮如雨,鼻尖一凉,“哎呦,下雪了吧。” 翠缕拍起手来,“真的啊,好兆头。” 她们相视而笑,还没来得及嬉笑一番,身后冷不防又传来杏琳的声音,急切得很,“兮雅姐姐请留步,公主殿下想见你。” 两人俱是一惊,也不敢多问,连忙捻起裙角,轻手轻脚跟上。 绕过六菱花池,两排烛火通明,雪越下越紧,洋洋洒洒随着风在空中回旋飞舞。 顺着蜿蜒曲廊来到后院,只见北墙一侧立起个小木屋,缕缕冒着青烟,众侍女和太监正在里面穿梭,如蜂蝶采蜜忙,不一会儿簇拥出个体态婀娜修长的美人。 鹅黄色襦裙上绣着半开的粉色牡丹,丝缎宽摆大袖垂下而立,飞云发髻上别枚金粉偏凤,乌云鬓发间坠满蝴蝶花钿,连着碧绿色披帛似花蝶飞在春日野穹。 夜光下,冬雪间,美得艳丽逼人,不可直视。 如此华贵美丽,只能是十七公主。 晚莺娇 第2节 兮雅与翠缕连忙施礼,轻声唤:“公主殿下。” 矜贵的公主直了下身子,由于刚从私造小厨里被烟火熏出来,心情十分郁闷,想来自己学下厨也有些日子,素来聪明却总不得要领,今日本来想做盘胶牙饧3,甜甜蜜蜜,哪知快把承香殿给烧了。 她漂亮的杏仁眼瞧了眼跪在地上的兮雅与翠缕,沮丧眼尾忽地挑起来,红唇抿笑,露出孩子般的天真。 “兮雅来了啊,来的正好。”招手让杏琳扶二人起来,“下雪啦,别再跪出病来。” “谢殿下,不知找奴婢做什么?”兮雅拍拍披帛上的落雪,乖巧地问:“烦请公主吩咐。” 茜雪歪头,满脸笑盈盈,“不是大事,早听说兮雅手巧,家乡的胶牙饧做得好,快点教教我吧。” 作者有话说: 1椒盘:盛有花椒的盘子。 2上烧尾:官员升迁,给皇帝上宴。 3麦芽糖。 公主名字决定用茜雪,为了对应《清平乐》,“一树桃花飞茜雪,红豆相思暗结。” 有关枢密院主使段殊竹的故事在完结文《相思殿》里,看过的宝儿都知道,没看过也不影响,这本都会交代清楚。 新人报道,多多关照,么么哒。 第2章 雪落长安 月下宫闱静谧,漫天飞舞玉蝶。 雪花盘旋在眉间,不由得使兮雅眯住双眼,她垂下眼帘,恭敬地:“殿下,奴的手艺实在一般,若公主不嫌弃,那就献丑了。” 茜雪开心地拍起手,腕上的金环叮铃脆响,没有半点公主架子,倒像个十足的小孩。 “如此最好,也不用你动手,只管在边上看着就行,但凡我哪里做的不合适,知会一声。” 兮雅身为大宫女,早知公主喜好,这叠菜非同小可,必不会松口让自己来做,连忙点头。 “全凭殿下做主。” 一边的太监侍女已将小厨打扫干净,她跟着进去,地方不大,一应东西却是最齐全。 长金盆里放好切碎的新鲜麦芽,磨成白浆的糯米粉正在灶上慢慢熬着,底下是西凉国进贡的碳火,只见火光却无烟气,那是只有陛下才能用的贡品。 无处不显示着尊贵。 兮雅不由得紧张,虽然在宫中侍奉时间不短,还真没和十七公主单独打过交道,都说对方万千宠爱加身,后宫里得意第一人,想来必然娇纵,自此愈发小心。 高高在上的公主心里却只有那盘胶牙饧,拿起宫女递来的银勺,仔细搅拌,热气熏得她弯月般眉毛蹙起,其间全是止不住的失望。 “快来帮我瞧瞧,熬出来的汤汁总也不清亮,稀薄得一点儿也不粘口。” 兮雅笑着走到近前,若不是亲眼目睹,谁能相信金枝玉叶的公主,棠烨朝最尊贵女子如今穿着锦衣华服,和个平民女子似地在灶台边忙前忙后。 牡丹花般脸颊白皙透亮,比从天而降的白雪还要无瑕,两颊染粉,朱唇皓齿,眉间还藏着一颗若有似无的红痣,在艳红灶火下,那双如烟般眸子愈发显出娇媚动人。 公主真是好看,若说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她温顺地接过勺子,搅了几下就把小锅挪开,笑道:“殿下,这糯米浆熬好后要凉一些,等温热后才能放入麦芽接着熬,不可着急,否则做出来的不只颜色难看,也不好吃呐。” 茜雪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半天不得法,原来还有这一说,本来胶牙饧就属于民间小食,宫中这几年都是从外面买来,直接摆个样子交差,所以没人知道其中门道。 “幸而你来啦,看来今晚一定能弄好。”将小锅端下来,特意用嘴吹了吹,红唇嘟嘟得可爱,漂亮地将兮雅也看呆。 她连忙俯身,笑道:“殿下,不如放到外面雪里,很快就凉啦。” 茜雪点头,“还是你聪明。” 旁边的杏琳立刻把宝花鸟兽莲瓣纹鎏金碗端过来,将滚烫的汤汁倒入,放上碗盖,又小心挪出去。 雪下得慢了些,一点点融化在金色花纹间,落在笑盈盈公主的眸子里,兮雅觉得雪也变得甜了起来,仿佛会笑似地。 来回折腾两个时辰,已接近午夜,幸而做好的糖水清亮粘稠,被小心放到鎏金镶象牙食盒里,茜雪带上贴身侍女杏琳与春望,一起走出承香殿。 一行人缓缓朝不远处走去,兮雅与翠缕则转身回麒麟殿。 瞧着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翠缕早压不住内心好奇,“姐姐,公主大晚上去哪里——” 兮雅笑而不语。 宫里待得久的人都知道,十七公主自小有个习惯,适逢佳节便会拿上美食,来到兴庆殿外,至于为何事,做什么,也不是奴婢们能妄自猜度。 十七公主素来娇纵,其母娴才人得宠却封号不高,宫里的老人都说那是由于才人之前嫁过人,但公主生来美丽伶俐,深得先皇喜爱,甚至留下除非公主承认谋反,任何人不得处置的遗诏。 无异于免死金牌,何况又与陛下从小长大,地位越发不同,别的公主刚过及笄之年,不是嫁人就要和亲,唯十七公主一直留在宫中。 今夜去一趟禁地,又何足挂齿。 荒凉的兴庆殿,在一片烟火喧闹的除夕之夜比平日还要凄凉,仿若迷雾笼罩的漆黑魅影。 月光落在守卫的金色铁甲上,时不时流出点闪光,看上去愈发恐怖。 今夜负责的守卫长不在,新来小兵靠在雕花栏杆下打哈欠,“咱们后半夜也眯会儿吧,里面的人反正出不来,就那么一个,听说还是个文弱书生。” 另一个抖抖肩膀,瞧着停下的落雪,回:“是啊,这里是内宫,就算咱们都撤了,那人也出不来,主要怕有人进去……” “进去?谁不要命到这里来。”那位笑得裂开嘴,黝黑脸上全是年轻的影子,显出一种独特的轻浮感,“难道里面那位还能有亲朋好友,谁敢啊,枢密院关进去的人。” 话音未落,便听到台阶下的动静。 脚步很轻,带着女子独有的温柔,让困倦的两个守卫提起精神。 新来的到底无知者无畏,性子又急,索性向前几步,呵斥道:“前方何人,可知此乃宫中禁地。” 杏琳微微一笑,迎上去,“我是承香殿里的人。” 夜太深,又刚下过雪,殿前的灯火暗幽幽得晃着,朦胧月色下也看不清模样,只能瞧见盈盈体态,腰肢轻摆。 新上任的守卫气盛,纵使心里早被一声娇软叫得慌了神,仍要装出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道:“宫中禁地,不得入内。” 杏琳不禁愣了下,承香殿里的人素来身份尊贵,她身为一等宫女,就算是去商讨国家命脉的政事厅也无人敢挡,何况一个小小的禁宫守卫,不肖想也知道是个生瓜蛋。 她也不恼,只怕公主在后面冻着,冷冷一笑,“呦,人常说三日不见,刮目相看,果真不假,这才几日没来,我就进不去啦。” 后面走出来的可是个会察言观色之人,一把将小兵推到旁边,服帖道:“见过杏琳姐姐,哎呦,您别气,那个刚来的不懂事,想必公主有什么吩咐——”话音刚落,余光瞧见后面站了位婷婷玉立的美人,还跟着两个侍女。 他不敢抬眼,单是那鹅黄色衣角在余光里翻转,也足以惊出浑身冷汗,才想起守卫长吩咐过适逢盛大节日,公主会亲自来兴庆殿。 守卫年轻,还以为是说笑,今天可是除夕,陛下在麒麟殿举办宴会,公主怎会来这荒芜之地。 如今不只见到真人,还冲撞了公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公主赎罪,小人罪该万死。” 茜雪挥挥手,没心情苛责对方,径直走进去。 只留侍女春望守在门口。 落雪覆盖残枝,殿内杂草丛生,月色与星光早已不在,杏琳小心翼翼地扶住公主,禁不住叹气。 她自小陪伴公主长大,年岁长一些,无人时对方还会叫声姐姐,关系极好。 茜雪听到身边人轻叹,笑着问:“你叹什么气啊?” 杏琳瞧瞧天空,暗压压似要倾塌,抿唇道:“公主,奴婢说句不该讲的话,虽说……陛下宠着公主,但兴庆殿毕竟属于皇家禁地,如今公主也大了,再不是小时候可以无所顾忌,总该分清轻重,不能总来。” 满脸愁云,言之忧切,惹得茜雪笑出声。 她紧紧拉住对方的手,亲昵地:“别的事都可以依姐姐,唯独这件不行,难道我堂堂一个公主连探望故人的权力都没有吗?无论他犯下如何罪行,就算罪孽深重,直接关进大理寺的死牢,我也照样能见。” “可是——公主,苏供奉他……” “他犯下滔天罪行,人人得而诛之,是吗?”茜雪摇摇头,露出满脸不屑,“既然如此,为何不定案,只把人无止尽地关起来,我看是根本没有坐实的证据,都说他谋害仙逝的太后娘娘,想想都不可思议。陛下的母亲薛贵妃我小时见过,当年最受父皇宠爱,苏供奉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学子,如何能够谋害宠妃,更别提两人无冤无仇,他莫非得了失心疯?依我看,就是枢密院捣鬼。” 越说越气,脸颊涨得通红,可见确实惹着了,杏琳慌乱接话:“公主别气,是奴婢莽撞。” 茜雪眉间紧蹙,也觉得自己太激动,缓了缓语气,“姐姐,这不怪你,谁叫人人都怕那个枢密院,说起来这天下哪里像我棠家的天下,不如改姓段好啦。” 正所谓隔墙有耳,段这个字哪是随便能提,杏琳越发着急,差点伸手捂对方的嘴。 茜雪忍住后面的话,心里却依旧气不过,父皇在世时便由枢密院掌权,如今新皇登基,皇帝年轻,更是半点改变都没有。 直到望见高高的台阶,才转回思绪。 她接过杏琳手中食盒,捻起裙摆缓缓走上台阶,前方大门的朱漆已经凋落,破旧窗楞也看不到任何微光。 简直不像有活人存在的地方。 别说是个女子,就算跨刀骑马的男人也会心惊胆战。 她却满脸笑意,适才的烦躁之气烟消云散,莲步轻移,来到门前,取身上香帕子扫开灰尘,自己也顺势坐在边上。 “供奉大人,我今天做的是胶牙饧,甜丝丝的味道,你一定喜欢。” 第3章 雪落长安 漫天大雪又洋洋洒洒,遮云避月,杏琳紧了紧披帛,高高提起灯,前方一层层台阶亮起来,抬眼望去,想寻找公主的身影。 风回雪舞,阵阵盘旋在脚底,她叹口气,还是先找地方躲雪要紧。 寒风凛凛,三更半夜,偏偏来这种荒无人烟的恐怖之地,公主真是任性。 呼啸而过的风雪中,隐约能听见远处麒麟殿飘来的歌舞声,像个遥远信引,一点点勾着人心。 反正待不了多久,若是能早点回宫,兴许还可以去宴会上嬉闹一会儿。 她倒不是贪玩,左右还是为了茜雪,宫中庆典公主从不参与,总独自待在殿内,想来对方年纪已大,驸马到现在都没个着落,依公主的性情又不可能听从安排,势必要自己满意才行,天天连面都不露又何处寻好驸马。 按理这事轮不到自己操心,可公主亲生母亲娴才人在陛下继位后,念及养育之恩已尊为太后,本来性子就安静,如今愈发感念恩德,日日吃斋念佛,早就不参与任何事,陛下也一味宠着皇姐,茜雪性子娇纵,无人敢管。 倒是她借着年纪相仿又一起长大的情分,还可以说上几句话,如何能不急。别的先不提,单是逢年过节来兴庆殿就不合规矩。 若说起在这个皇家禁地关起来之人,她也见过,只是年少时不经意间一瞥也足以让人惊艳,真正眉眼如画,俊美飘逸,说起话来都娓娓动听。 当年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供奉,却能够得到陛下赏识,出入宫中,可见非同一般。 惊才绝艳,难怪让幼小的公主放到心上,但今时不同往日,到底已经沦为阶下囚,何必再纠缠。 何况此人是被枢密院关起来,段殊竹是什么人物,先皇在世时就皇权独揽,据说曾协助棠轩帝打下江山,因此受到倚重,纵使天下对枢密院早有非议,先皇临终前依然没动对方。 如今陛下年轻,枢密院地位越发不可撼动,虽然十年前段殊竹就隐居山林,看似交权,但培养的手下依然身居要职,举足轻重。 晚莺娇 第3节 偶尔传出句话来,朝廷便要抖三抖。 也就是宝贝的十七公主胆子太大,若换做别人,早被砍掉十个脑袋。 茸茸雪片遮住廊下围栏,殿角的占风铎1在风雪中晃动,时轻时重,一阵阵嘀铃铃声划破安静庭院,伴着女子的唉声叹气,留下无尽哀鸣。 风声鹤唳,凄婉苍凉,却丝毫不影响十七公主心情欢愉,她柔顺蜿蜒的裙摆落在斑驳台阶上,一只带着金色臂环的手拖住脸颊,眉眼弯弯,自言自语。 “苏供奉,今夜是除夕,想来咱们有十几年没见过啦,说实话,你总是不愿意见人,我也明白,想必是苍苍了不少,再不像往日模样了吧。” 她在说笑,知道里面的人听得到,没回应也不恼,没见他十几年了,脑海里的样子却从未褪色,当初听到对方被压入死牢的惊慌犹记于心,到现在想起来都怦怦直跳。 总归是留了一条命,俗语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山水依旧,自然还有重逢之日。 见不到他的面,却能够感觉到对方,隔着一扇门,已经知足。 宫中的传闻她从来不信,只记得那夜偷跑到雪兰湖边玩,抬眼却瞧见个画里人,半边秀挺身子依偎在湖心亭中,玉簪束起乌发,更显得脖颈修长,她知道他的名字——苏泽兰,新晋探花郎,父皇刚任命的翰林供奉。 但没打过交道,也不知对方性情如何。 那会儿年纪太小,宵禁后跑出来本就心虚,若不是仗着自己得宠,连大气都不敢出。 以为他会和别人一样,面子上恭顺谦卑,施礼后便会把她送回秋霜殿,翰林院不都是一帮读腐了书的人,小公主禁不住心情沮丧,嘴唇撅得老高。 不成想苏供奉只是唇角轻牵,温柔地许诺,“遵命,小殿下,臣半个字也不说。” 春天的夜晚,花香四溢,月光洒在碧波荡漾的湖面,那上面雪一般兰花轻舞,绮丽流转,都比不过眼前人眸子里的万种情丝。 她惊异于他的美,脱口而出,“苏……供奉,你竟然比后宫的娘娘们生得还美丽啊!” 对方愣了愣,转而笑得朗月清风,“殿下最近又没好好念书,美丽一般都用来形容女子的啊。” 茜雪理亏,她最烦读书。 但眼睛不会骗人,对面人若是金钗挽发,绫罗加身,势必艳绝后宫。 可惜啊,居然生了个男儿身,她到现在都惋惜不已。 夜已深,月光彻底被乌云挡住光华,雪花也失去原来颜色,瞧上去似被黑夜涂上层灰色冷光,提醒着人不能久留。 她站起身,仿若里面的人能看见似地,莞尔一笑,“供奉,胶牙饧凉了就不好吃,我……要回去啦。” 屋内依旧沉寂,茜雪转身走下石阶。 路上免不了被杏琳唠叨,她一边笑着一边听,好似听着别人家事似地,并不在意。 杏琳也知道分寸,公主不过是刚从兴庆殿出来心情好而已,讲了些天寒小心身子,以后麒麟殿的盛会必要去露个脸才行。 移步承香殿,远远瞧见皇帝的步辇停在外边,几个人俱是一惊,早有侍女冬蝶匆匆迎出来,小声道:“陛下等了好一会儿啦。” 麒麟殿里的宴会还未完,居然来看自己,茜雪吩咐杏琳去备茶,一边随冬蝶来到前厅,脱下裘衣,正瞧见年轻的帝王坐在圆凳椅上,指尖捻着个蜜橘,垂眸轻抿唇角,一副等人等得心不在焉的神态。 她特意轻手轻脚靠近,忽然叫了声陛下,笑嘻嘻地:“深更半夜发什么呆啊,困了不如去睡。” 他们自小长大,若不在外面还像姐弟一般亲昵,对方抬起头,温柔笑容浮上脸颊,“皇姐大晚上到处乱跑,还来说我。” “我人微言轻,跑就跑了,陛下可是万金之躯,怎么能和我比呢?”伸手接过杏琳递来的紫阳茶,先呈给对方又歪头问:“今年的歌舞不好还是舞姬不美,想必让陛下无聊啦。” “皇姐还拿我当小孩子,只在乎这些——”抿口茶,淡淡香气旋在舌尖,想到前朝那些烦心事,忍不住蹙起眉,“要不是为了体现皇家恩泽,谁愿意大好的日子在外边坐着无聊,除夕本该阖家团圆之夜,皇族倒不如普通黎民百姓自在,尚且享有天伦之乐。” 他还在幼年时,母亲薛贵妃便服毒自尽,都说是心病突发,却挡不住后宫里隐秘的传闻。 母亲素来康健,从未听说过有心病,怎么突然就没了,何况在那夜之前,对方才从冷宫放出来不久,这一贬一升,背后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生于皇家,注定要背负这些不可言明的枝枝蔓蔓,缠绕着年少帝王的心。 对面的茜雪心知肚明,皇弟自小没有至亲,唯一亲昵的就是自己与母亲,有时连说个体己话的人都难找。 陛下登基后,眼见着笑容渐渐消失,枢密院大权在握,三省六部虎视眈眈地瞧着,前朝的事她不太懂,但也知少年天子掌权不易。 也不知为何人人都要抢着坐龙椅,刀光血影,担惊受怕,本来天子就是上天注定,再抢也不属于自己,还是做个富贵闲人好。 她瞧着他清瘦不少的脸颊,心里疼惜。 “陛下怎么说这种话啊,难道我们皇家没有天伦之乐。”微微挑起的眼尾含着笑意,朝杏琳使眼色,复又道:“我与你还不算亲人呐,咱们在一起便是天伦之乐。” “皇姐说得对,只是我来的时候,不知是谁还不高兴呢。” “陛下真会埋怨人,我不是怕耽误正事嘛。” 杏琳聪明,一个眼神便能会意,将盛着玉露团的鸳鸯莲瓣纹金盘呈上,那是刚才兮雅送来的赏赐,茜雪捡起块,哼了声:“喏,陛下赏赐的东西我都舍不得吃,还不是专门等着呢。” 她佯装生气的面容也很好看,总能没来由温着人的心。 这宫里的一切都在飞速改变,唯有眼前人,五岁时抓住自己的那双芊芊素手,总是笑若春风的皇姐,依旧那副清澈见底的模样。 她是傲气十足的十七公主,自然不屑于与任何阴影下的勾当打交道,干净得就像宫中最纯净的雪兰湖水,是棠烨朝最尊贵的存在。 纵使是被前朝压得心情灰暗,瞧见皇姐也便烟消云散。 “皇姐,这里又没外人,别一口一个陛下,听着生疏,小时候怎么叫我的,莫非你全忘了。” 他端起金盘,走到不远处的榻边,三两下便盘腿而坐,完全是副邻家儿郎的姿态,冲着茜雪招手。 “我就知道皇姐喜欢哄人,只留一盘甜雪糊弄弟弟,我刚才路过院子里的小厨都瞧见了,今天不知道下厨做了什么好东西,想必没有弟弟的份呗。” 茜雪粉面通红,提裙坐在对面,“陛下说笑,我哪里会做东西,就算做出来也入不了陛下的口,还是不要取笑姐姐。” “唤我做檀儿,姐姐又忘了。” “行,那檀儿就不要挑食,想吃什么就让御膳室弄啦。” 对方抿唇而笑,不再接话,皇姐私下去兴庆殿的事,他一清二楚,苏泽兰在大理寺的卷宗也早查过,罪名是杀死国家重臣,并以信物要挟贵妃,也就是自己的母亲,致使对方忧愤而死。 潦草几行字却没有真凭实据,一看就是出自枢密院手笔,段殊竹这个人深不可测,做事从来周密,这件案子却处理得如此草率,肯定不简单,他心知肚明。 若是能抓住枢密院的把柄,再好不过。 “姐姐,其实有件事,弟弟一直想找人商议。”晦暗不明的光隐隐流在眸子里,显出男人的野心,幽幽地:“兴庆殿里的人……或许能找机会放出来吧。” 茜雪诧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半晌才回:“弟弟,哦不,陛下……当真!” 作者有话说: 1占风铎:风铃。 第4章 雪落长安 紫檀木鎏金莲花灯立在榻边,花心缓缓燃着烛火盈盈,那些光汇聚到茜雪公主眸子里,闪闪烁烁。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让对面的皇帝忍不住笑意,他放下手中的玉露团,半开玩笑:“皇姐,我一直不太明白,兴庆殿里的那位到底有何过人之处,竟能得到皇姐青睐。这个人来路不明,宫中传闻众多,况且地位也不高,即便在过去,也不过是个翰林供奉而已。” “翰林供奉怎么啦,莫非低人一等,你忘了父皇历来看重文人墨客,能进翰林已经不是一般人物,而且我记得苏供奉经常随父王出入宫中,俨然与他人不同嘛。” 对方笑而不语,伸手逗春望从外面抱进来的猫儿玩,十七公主爱猫,院里散养了不少,其中最喜欢这只浑身雪白的尺玉,赐名玉奴。 看来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公主低下头,瞧着金盘里的玉露团出神,虽然身边是自己的亲弟弟,到底君心难测,今夜莫名其妙提到苏供奉,也不知何意。 她寻思一会儿,抿口茶又开口:“檀儿,姐姐说句心里话,苏供奉的罪名……咱们心里都清楚,若要放出来,恐怕也不容易吧。” 顿了顿,没把握自己的话是不是失了分寸,她不担心触怒皇帝,只怕给对方惹麻烦。 皇帝怀里抱着软乎乎的玉奴,抬眼瞧对方满眼忧虑,笑道:“我既然起了这个心思,自然不是胡说,苏供奉的案子本就疑点颇多,我早想彻查此事,只不过他是父皇在世时关起来的人,不太好办,皇姐且等等。” 查这宗案件,岂不是要动枢密院! 她虽然巴不得苏供奉明天就能走出兴庆殿,但亦不愿意闹个惊天动地,到时候人救不出来,还让弟弟把皇位弄丢了。 茜雪眉头紧蹙,明着要查此案,肯定是惦念薛贵妃之事,皇帝如今已经登基,想要彻查母亲当年的死因,人之常情。 沉默,只能听到落雪打到烛火上的声音,静谧的除夕夜,偌大皇宫里仍有人喧闹,所谓盛极必败,他了解姐姐的担忧并非毫无根据,有些话不言而明。 只是这般愁容实在不适合无忧无虑的十七公主,父皇在世时,皇姐就最受宠爱,他如今亲政,也不能破了规矩。 懒洋洋的玉奴在怀里打了个盹,趁着皇帝手臂一松,翻身跳到案几上,径直朝自己的主人走来,呼噜噜将头蹭到纯一手心。 “到底是皇姐的猫,我再疼它,隔三差五来喂好东西也没用。” 茜雪拦过玉奴,终于露出往日笑容,“那当然,我从小养的呢。” “这就对了,皇姐应该多笑笑,若是我每次来都弄得你愁容满面,那还不如老实待在外面受罪好啦。” 他又笑得心无旁骛,像个少年郎。 “陛下若不想来,就别来,少给我扣帽子。”茜雪抱着玉奴,娇嗔地哼了声:“后宫里那么多人呐,真没必要惦记我这个姐姐。” “你看看哦,才说了两句,后面就这么多等着,皇姐还是让人不敢得罪啊。” 话虽这样说,语气却轻松不少,姐弟两个你一言我一句,方才显得亲昵。 玉奴喵喵叫起来,似乎也想加入,承香殿内穿出阵阵笑声,外面伺候的侍女与宦官才放下心。 看来皇帝要在此守夜,杏琳连忙吩咐人到御膳室准备食物,无需大鱼大肉,全是两人小时候爱吃的点心与鲜果,长生粥,水晶龙凤糕,巨胜奴等等,不一会儿便摆满整个案几。 皇帝夹起块水晶糕,余光瞧了眼杏琳,笑道:“姐姐这里的人就是机灵,不像我那边,找不到合意的在身旁。” “陛下,你可别想挖我墙角啊,承香殿里的人才不放出去。” 她抿口稠酒,酸甜润喉直到心尖,两颊也跟着粉嫩起来,茜雪从小醉酒,沾上一滴便倒,唯有稠酒能喝两口,晕晕乎乎地: “我听说弟弟最近要选皇后啦,到时候让新皇后给你用心调/教几个,岂不是更好。” 对面的皇帝对这个问题非常头疼,漫不经心,“什么新皇后,枢密院和尚书省明争暗斗,想起来就心烦。” 纯一有点吃惊,“皇后的人选,难道陛下不能自己定吗?” “不能啊,历来都不是皇帝说了算。”他无奈笑了笑,“皇后乃一国之母,不单是皇帝之妻。” 话虽如此,到底听起来无情,他们正直青春年少,不像那些腐骨老人,总还对男女之情有那么点迷离幻想。 “我这一辈子……是不能有一心一意之人了。”漆星眸子忽地就暗下来,暗也是星子般得闪,抬起眼帘,又有无尽的幽光散了过来。 不明不白,不清不楚,茜雪愣了下,她原不曾想过自己素有抱负的弟弟,坐享天下的帝王也会谈及儿女情长。 想来对方也不过刚十五岁,才比自己小两岁,后宫虽然有几位美丽妃子,但皇帝极少过去,还以为他是一心前朝,看来有不得意的心思。 茜雪嫣然一笑,“弟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虽然皇后不能如意,但可以封自己心爱的女子做宠妃啊。” “可是……我怕委屈了她,如若她不愿意又如何!” 听起来像真有心上人似地,茜雪笑得越发欢了,到底年纪不大,就算穿上龙袍,在自己面前还是那个青葱少年。 “我的好弟弟,好陛下,成为皇妃被帝王恩宠,哪个女子会不愿意,何况我弟弟一表人才,龙章凤姿,谁能不倾心?” 晚莺娇 第4节 姐姐的心里弟弟自然最好,他可不会当真,但调皮的心思不减,伸个懒腰躺在软榻上,“如此这般,那我就要天下第一美人。” “使得,使得。” “我还要替姐姐选位好驸马,天下一流的俊才才配得上。” 茜雪连忙摇头,言之凿凿,“千万别啊,我可不打算嫁人,再过几年就去当女道士,为棠烨朝祈福,陛下可不要坏了我的好事。” 本朝公主出家并不是稀奇事,但如茜雪这般受宠之人可从来没有,皇帝自然不信,大笑出声。 “皇姐为了不嫁人,真是什么理由都能想出来,服了你啦,弟弟甘拜下风。” “我心诚着呢,陛下。” 姐弟二人有说有笑,直到后半夜皇帝才起驾回寝宫。 大雪蔓延了甬道,纷纷扬扬散落在步辇帷幔之上,两排脚印留下长长的痕迹,一会儿又被雪淹没踪影。 好似人的隐秘心事,不经意间就再也无人能知。 年轻的帝王被大雪迷了眼,瞧着宫女被寒风卷起的衣角,缓缓合上眼帘,美人如玉如雪,让人心神荡漾,想起适才的豪言壮语。 “那我便要天下第一美人。” 天下至美——他不由得牵起唇角,皇姐心性单纯,大概还不知宫外传闻,本朝民风开放,宫廷画师给娘娘与公主的肖像早就传到民间,棠烨朝第十七公主美艳绝伦,风华绝代,乃天下第一,早已人尽皆知。 美而不自知,平添一种天真烂漫的风情,尤为摄人心魂。 姐姐还总拿他当小孩,其实她自己才是长不大,养在深宫与娇宠下的小公主,自然不知人间之苦,他若能让她一辈子无忧无虑,才不枉做成了这个帝王。 承香殿到寝宫的路实在太远,他拢紧裘衣,混混欲睡,直到路过黑幽幽的兴庆殿,才伸手拨开帷幔,瞧了一眼。 深不见底,整个宫殿卷在黑夜里,仿若风雪都无法触及,这背后的种种,他势必要弄清楚。 母亲不明不白地没了,身为帝王如何能忍。 大宦官李琅钰俯身跟在旁侧,那白色拂子晃在空中,透过烛火在雪地留下一条光影,皇帝复又闭上眼,身边全是枢密院出来的人,就连后宫妃子也不例外。 选后也一样,枢密院认定中书令的孙女苏氏,尚书省则推崇大理寺千金,全为了各方拉拢亲信,斗得是光芒万丈,权当皇帝不存在。 怒火中烧也没办法,自己除了皇家尊严与血统,什么都没有,还不能与任何一方翻脸,幸亏段殊竹这些年似有归隐之意,才使尚书省实力渐长,得以与枢密院抗衡。 有了可以抗衡之力,他总能从中找到机会,君王就要玩弄权术,才可大权在握。 他压住心里的火,来日方长。 雪越来越大,天边却露出一层白光,看来明日是个好天气。 荒草萋萋的兴庆殿,看守已经相互依偎打起盹,整个长安城陷入熟睡之中,那扇残破的朱红大门却缓缓打开,一只修长洁白的手,端起门口放的鎏金象牙食盒,轻轻收了回去。 油灯忽闪,青丝散落,只能瞧见长长的睫毛抖动,悬胆之鼻露出个尖,下巴微翘,连着鼻唇线优美,那张淡色的薄唇轻启,胶牙饧入口,晶莹剔透又绵密甜软,甜丝丝迷着人的心。 第5章 雪落长安 大雪过后的长安放了晴,积雪压在梅花上颤颤巍巍,仿若妙龄女子不胜风雨,一席娇媚之态。 茜雪睡到将近午时,伸手臂打个哈欠,抬眼瞧杏琳已在边上守候,她笑笑,依旧懒得动。 杏琳坐到床边小声劝:“公主还不起,朝会时辰早过了,幸而陛下贴心,特意传话公主昨夜睡得晚,今日不用去。” 茜雪继续闭着眼,弟弟素来心疼人,她早料到, “那我索性……就多睡会儿。” 杏琳一听就急了,这一睡岂不要到午后,忙不迭拍对方,“公主,咱们虽说不用去朝会,但今日是大年初一,要给陛下贺岁啊,不能太晚。” 对方翻个身,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嗫喏着:“知道,知道了……过会儿就起来。” 杏琳叹口气,拿这个小祖宗没办法。 果然还没等到公主起床,陛下的第二道口谕就传到,大宦官李琅钰亲自来到承香殿,杏琳不敢怠慢,连忙迎出去。 “李公公,公主她——”话音未落,对方就笑着摆手,“千万不要惊扰公主,老臣不过是带来陛下旨意,现在陛下仍在朝会接受各地拜谒,晚间会来承香殿用饭,饭食已在御膳室备好,不用操心。” 杏琳连忙接旨,恭顺地送对方离开,方才松口气,回来瞧见茜雪仍睡在枕畔,粉面桃花,云鬟雾鬓,真不愧是天下最受宠的小公主,果然什么规矩都不用守。 她转过六屏猩红折枝花屏,吩咐侍女去备坠金绣花绢纱百花裙,新制成的口脂,面膏与蔷薇露,至少等陛下来时,公主不可一副没睡醒的普通装扮,显得不够尊重。 今儿可是年初一。 大雪初晴,阳光映在白雪上,亮晶晶得耀眼,偶有微风拂面,殿角屋檐与树枝上的落雪便飘下来,在冬日里似柳絮纷飞,遥想着春日之信。 一年复一年,公主越发大了,杏琳又开始发愁,也不知是不是思虑太多,总感觉陛下不愿意公主出嫁似地,没个说法。 但亲弟弟哪有不为姐姐将来打算的呢,又是她胡思乱想。 墙角的迎春花开了,白雪下露出点点鹅黄,娇嫩鲜美,她伸手摘了一支,想着过会儿插在公主乌发间,该是多么美丽动人。 新年第一天,棠烨朝丹凤门前彩旗招展,自从清晨到午后,朝拜贺岁的人就络绎不绝,各地重臣,边疆节度使,还有周边各国的使臣,携带着昂贵礼物,赶来拜见年轻的帝王。 皇帝在两仪殿中设宴款待,整个都城都沉浸在喜气洋洋之中。 繁华仿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让新登基的帝王心生倦意,从昨夜闹到现在,他眼皮子沉。 紫金殿内,身边的大宦官胡肆维一边念着贺礼单子一边问:“陛下,今日上供的礼品是全赏赐下去,还是依旧留在云英楼?” 大年初一朝圣天子,历来不安分的草原十六部也来了人,其中势力最大的南楚国提出要与棠烨朝联姻,陛下正在心烦。 所以他问得尤其小心。 天子蹙眉,往常都是李琅钰在身边跑前跑后,今儿怎么换个人,胡肆维这人年事已高,早几年就不大当差。 他挑起眼尾,并没搭话,而是饶有兴致地问:“李公公呢?莫不是大过年把他累着了——” 对方连忙俯身,笑得满脸皱纹,“陛下说笑了,他身子骨好着呐,今日朝会来了不少人,李公公要去外面照应,特别知会老奴来侍驾。” 李琅钰素来只跟着自己,有什么人物能让对方去伺候,适才朝会的人太多,他并没留意,难道是——心里一惊。 正欲开口问,忽听外面小太监通报,“枢密院主使段殊竹,求见陛下。” 果然不出所料,能让李琅钰这个目中无人的滑头屁颠颠跑出去现眼,除了段殊竹再不能有别人。 段殊竹!多年来棠烨朝名副其实的掌舵人,却一直隐居在山林之中,往年朝会也不来参加,今日能来,恐怕还是忌惮自己近日亲政以及选议皇后之事。 亲政也是枢密院点了头的,他心里明白。 皇帝立刻起身,脸上全是喜悦兴奋之情,大声宣,“还通报什么,快快请主使进来,朕早就盼着了。” 皇家的人最会做戏,他也不例外。 绕过九折梅花落雪屏,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走了过来,紫衣轻裘,青丝以乌金冠挽住,双眸如幽暗潭水,眉宇间自带风流。 那风流却不是胭脂水粉里养出来的多情,更像是日夜饱读诗书的翩翩佳公子,堂堂枢密院主使,手握权利之巅,竟没有半点世俗的影子。 漫长的时光没有给这幅容颜留下任何痕迹,比记忆里愈发飘逸出尘,若不是了解对方底细,连年轻的帝王都以为认错人。 段殊竹缓步来前,恭敬地施礼,“臣,见过陛下。” “段主使何必多礼,一别多年,朕尤为想念。”他迎了过来,伸手拉住对方的手,闻到了扑面而来的兰花香,笑道:“主使常年住在金陵,朕总想去看看你,可又找不到机会。” 段殊竹连忙摆手,仍旧一副恭顺模样,“陛下真是折煞臣了,若是有需要臣的地方,尽管鸿雁传书,臣一定马不停蹄来到陛下身边,只是臣无能,恐怕枉费了陛下苦心。” 字字谦卑,儒雅谦卑。 皇帝心里纳罕,所谓闻名不如见面,以前与主使打交道时,年纪尚幼,只觉对方气质华贵,如今才知深不可测,一句话也滴水不漏。 “主使为何这样生分,朕就是想念你,盼着日日在身边才安稳。”将段殊竹拉到缠枝金屏风前落坐,两人不行君臣之礼,倒像对故友重逢,“当年父皇离开时,将朕托给主使照顾,朕小的时候还被主使抱过,一直想叫声仲父,可主使总是谦让,说起来已经过去多年,当年在子华殿……那里的梨花开得可真美啊!要是有机会,朕还想和主使去瞧瞧。” 子花殿是皇帝的母亲薛贵妃所住之处,段殊竹在那里抱过还是小皇子的陛下,以前也繁花似锦得热闹,如今时光荏苒,只剩一座空空如也的宫房。 段殊竹笑了笑,年轻的帝王心思深,十分会审时度势,不好奇自己突然来朝拜,反而不紧不慢聊起家常,可见沉得住气。 “陛下若是不嫌弃,那臣就住到春后,陪着陛下赏花。” “这样最好,深得我心。” 一边给出橄榄枝,另一边亦接得丝滑,看来对方早有留下的打算,这个春天只怕不太平。 段殊竹小坐了会儿便离开,没有回热闹的麒麟殿宴会,带着李琅钰直接进入后宫,绕过大雪覆盖的雪兰湖,一路来到兴庆殿前。 看守小兵不认识,但辨得出衣服品级,尤其是看到皇帝身边的李公公却对着位面容年轻公子畏手畏脚,也知来者身份尊贵。 两人点头哈腰,请进去才晓得是枢密院主使,顿时吓得脸色青白。 段殊竹独自来到斑驳的朱红大门前,瞧见厚雪积在高高门槛边,遮住了一旁的碎瓦残垣,他笑了笑,伸手推开门,抬腿走进去。 轻车熟路,一看就不是第一次来。 大厅内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地面却依旧光可鉴人,迎面是座山水青枝的屏风,后面有人席地而坐,正在一页页翻着书。 破旧窗户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那屏风也颤颤巍巍,似要跌倒。 段殊竹站在屏风外,抬眼环顾四周,房檐屋角悬挂着蛛网灰尘,没有宫女和太监的帮忙,高处很难清理,但双手可触之处都异常整洁。 脸上的笑荡得更开了,绕有兴致地问:“供奉好心性,禁闭之中还把自己的日子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 对方没吭声,对他的到来半点儿也不意外,还是段殊竹慢悠悠绕进去,一眼瞧见四角磨破的案几上是盏陈旧油灯,底下放着几本书,俱是佛经与道经。 “难怪啊,苏供奉修身养性呐。” 对方还是不搭话,一下下翻着《道德真经》,漆黑长发半落在双肩,身上的青灰色道袍随风飘荡。 段殊竹也不急,依在屏风边笑盈盈,“若论起道家经典,或许拙荆1可以探讨一二。” 翻书的手顿了顿,微微侧过脸。 “你们很久没见了吧?”段殊竹依旧笑嘻嘻地问:“她也总惦记你。” 夕阳西下,冬日彩霞映在大雪地,照得窗户上全是白光莹莹,一抹红晕染在天地间,旋出的光圈落到大殿内,落到两人身上,拉长了修长影子。 一坐一站,却同样身形如松,俊秀挺拔。 沉默好大会儿,坐着的人才缓缓开口,轻声问:“冷瑶,她好吗?” 段殊竹忽地笑出声,对面这个人——苏泽兰,他太了解,冷血到连生父都能弑杀之人,居然也会问别人好不好。 他不屑地哼了声,语气一沉,那份枢密院主使独有的威严与冷酷又显出来,“好弟弟,冷瑶这个名字可不是随便能叫,她如今是我的妻子,你至少要称一声嫂子。” 对方冷冷地:“弟弟遵命,那请问一下兄长,嫂子近日可好吗?” 作者有话说: 1拙荆:妻子。 晚莺娇 第5节 第6章 雪落长安 夕阳落了,落在苍茫大雪之间,天边一下子暗淡下来,鸟雀无声。 唯有殿檐下悬挂的占风铎叮铃铃响着。 段殊竹依然靠在青枝屏风边,目光落到陈旧斑驳的绣花间,垂眸含笑,“弟弟不用惦念,她很好,这几日才来到长安,此刻正在花将军府上。” 棠烨朝的宦官位高权重,与大家闺秀婚配不算奇事,胡肆维家里就养了七八个侍妾,正妻苏氏来自名门,膝下还收了不少干儿子,以段殊竹的地位开个小后宫也不为过。 可他只明媒正娶了一个,前太常寺卿连漱玉的女儿连冷瑶,早年获罪抄家,私逃到九华山流云观避世,期间曾与苏泽兰相识。 段殊竹对妻子十分宠爱,连定居在金陵也是由于冷瑶喜欢幽静之处,后又收养一个女儿,尽享天伦之乐。 今日却突然进宫,前殿已经议论纷纷,苏泽兰也不是傻子,尤其那句冷瑶住在花将军府中,可见准备久留。 只怕风云又起。 但这一切又与自己何干,他不过是个囚禁在此的罪人,恢复了沉默,继续随手翻书。 段殊竹显然还不想结束谈话,苏泽兰是枢密院关起来之人,众人都以为两人不共戴天,其实对方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如假包换。 只是这个弟弟不听话,当年被仇恨蒙了心,恨不得要了他的命。 段殊竹与苏泽兰的母亲柳雾眉出身金陵名门,年少时与前枢密院主使李文复相爱,后被迫嫁入段家,生下段殊竹,又与李文复旧情复燃,才有了苏泽兰。 虽然同一个母亲,自小的生长环境却截然不同,段殊竹属于富贵里养大,苏泽兰则漂泊天涯。 这才生出了泽兰心里的恨,哪怕最后段家被抄,段殊竹没入掖庭,他亦不能解恨。 中间种种,又都属于上一代云烟了1。 其实段殊竹并不恨对方,时间过去太久,妻子冷瑶也为苏泽兰求情,他留他一条命,同时慰藉母亲的在天之灵。 但若论起兄弟之情,实在剩不了多少,小时不长在一处,见面又好似仇人,哪里来的骨肉亲情。 他今日能来,有自己的心思。 段殊竹这个人,素来从不多说一句话,做一件多余之事。 “好弟弟,在兴庆殿住的如何?”踱步绕着那张小案几绕了几圈,抬眼打量四周,淡淡地:“你在这里住的也太久,不如换个好地方。” 枢密院主使的心思难猜,苏泽兰也没这份心情,被关在兴庆殿十几年,早就将一切置之度外。 “任凭主使定夺,罪臣去哪里都一样。” “弟弟如今气息沉静,确实不一样,那就转去大理寺的死牢吧,反正你也不是没去过。” 轻描淡写,杀死一个人如碾死一只蚂蚁。 苏泽兰冷笑,不予回答。 若真有心要自己的命,何必等到今日,这不过是个警告,为即将到来的风雨买个安心。 聪明人之间无需多话,段殊竹挥挥衣袖,准备离开,余光瞧见不远处卧榻边放着一个鎏金象牙食盒,做工精致好似贡品,沉沉眸子。 “弟弟果然闻名在外,锁在深宫仍旧有人惦念啊。” 泽兰会意,唇角轻牵,“大人思虑未免过多,不利于修身养性,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鄙人不才,当年也曾出入宫廷,如今有几个人惦记,不足为奇。” 对方轻蔑地哼了声,抬脚离开。 朱红色的大门再度锁紧,苏泽兰缓缓站起身,屋内又灰了下来,渐渐笼入一片昏暗。 他来到微亮的窗前,朝外看去,衰败草木如今被大雪覆盖,一片肃穆洁净,在这里住了十几年,熟悉眼前的一草一木,只肖看光线落在殿檐的阴影变化,就能分辨时辰早晚,“晚膳时分啦。”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声报时鼓响起。 身为罪臣,并没有可口的饭食入口,但唇齿间仍带有一丝甜意,那是胶牙饧的味道,清软甜腻,迷人心脾。 他本不爱甜食,兴许是日子太清苦,反而品出滋味来,说起来纯属无奈,谁让逢年过节送饭的小公主噬甜无度,搁到门口的食盒里全是蜜糖似地东西,养出了肚子里的馋虫。 苏泽兰坐到床榻边,捡起鎏金象牙食盒,瞧见里面还剩有不少蜜糖,唇角旋起不自觉的笑意,喃喃自语:“小殿下,你如今已经长大了吧。” 他从不回应她,戴罪之身怕连累对方,生于皇家本就风云难测,皇宫如见不到底的深潭,容不得半点闪失。 一个小小的食盒都能引起段殊竹的注意,还不知会引起如何风雨。 还好对方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将来许一个得意驸马,就可以明正严顺到外面开府,早早离开是非之地。 只是那时——他便再也尝不到如此可口的美味了,也罢,这般礼遇,得到来自公主的关爱,他原本就不配。 黑夜笼罩下的宫闱,染上一层幽迷之色,承香殿前,皇帝的步辇已经停罢。 大厅榻边的案几上摆满珍馐,侍女点上灯,忍冬花结五足银熏炉里燃上海棠氛,寒冬腊月彷如春日。 茜雪身穿杏琳精心挑选的金绣花绢纱百花裙,一支新鲜灵动的迎春花插在发髻间,娇媚动人,惹得对面帝王抿唇笑,“姐姐这里真好,温暖异常,是严寒都到不了的地方啊,我应该常来。” 茜雪满上壶酒,笑而不语。 今日午后,尚书夫人辗转找到杏琳,送来不少珠宝首饰,顶重要的是副美人图像,那上面画的是大理寺千金。 自己身为公主,从不结交外朝之人,纵使是朝廷命妇也没有来往,对方突然来访,自然是为了选后之事,希望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她心里有数。 茜雪素来不看重金钱,收了画像但没要礼物,皇弟不是想得到位美人,瞧瞧容貌也无妨。 皇帝今日心情好,她使眼色让杏琳拿来画轴,放在手中假装叹气,“唉,最近宫中画师的技艺越来越差啦。” 女子就是如此,最在乎容貌,连画上的虚物也不放过,皇帝抿口酒,笑:“姐姐倾城之貌难以描绘,不一定是朕的画师不好吧。” 她莞尔一笑,伸手过来,“陛下自己看看嘛,我到不觉得画得不够美,只怕实在太美了,不像姐姐啊。” 皇帝起了好奇心,天下哪有比自己皇姐更美之人,就算是画里也不应该。 卷轴轻轻打开,一张少女清秀的脸便展露出来,眉眼似狐狸修长,但却毫无妖媚之感,兴许是脸型偏方的缘故,竟显得十分端雅。 算是个美人,但比姐姐差远了。 皇帝笑了笑,饶有兴致地:“姐姐现在心思真多,这是要给我做媒?” “我也没办法,你一直都不在乎选妃立后之事,画像都懒得看,只好出此下册啦。”笑着给对方斟满酒,眼尾露出顽皮来,“弟弟,这位就是大理寺千金,我觉得还挺好看,与你同年,刚过十五岁。据说还有位中书令的孙女,我还没见到过,弟弟若是自己不方便,姐姐就替你瞧一眼啊。” 满脸兴奋劲,小女孩心性不改。 皇帝虽然年纪不大,到底已经亲政,对选后之事非常警觉,但一味地拖也不是办法,别人都不放心,唯有皇姐可以信任,“那就劳烦姐姐帮我去看一眼,面容倒还其次,重要的是性情好,不多事。” 昨天还说要个美人,今日就变成性情重要,茜雪笑着揶揄:“知道啦,娶妻娶贤,这个道理我懂。” 对方无奈一笑,“这是没有合心之人,才有如此多的条条框框,若是自己心里喜欢,所有都能不在乎。” 君王是个情种,历来不是好事,茜雪抿着稠酒乐,“你连见都不见,怎么知道不喜欢?弟弟真挑剔,按我说全是名门闺秀,能差到哪里去。”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温馨,一旁的杏琳又温了壶酒,倒满了才敢怯生生地插话,“殿下,奴觉得公主说得对,天下好女子那么多,陛下一定能找到合心意的呢。” 杏琳与他们从小长大,私下里也可以说几句体己话,皇帝半靠在软枕上,随口道:“姐姐的人就是会说话。” 杏琳见状又向前几步,“陛下,赎奴婢多嘴,婚配乃终身大事,对女子尤其如此,陛下可别忘了身边人啊。” 茜雪放下酒杯,知道杏琳又在替自己操心,她早说过不嫁人,这丫头就是不信。 皇帝眼神暗了一下,复又抬起眼帘,满脸笑意,“知道啦,大概是杏琳姐姐年纪大了,有了女儿家心事,你放心,咱们自小一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奴婢看,一定给你挑个好人家。” 冷不防转到自己身上,杏琳腾地脸红不已,“哎呀,陛下说的什么话,奴婢何时要嫁人。” 一边的茜雪已经笑弯腰,像朵风中摇摆的花儿。 作者有话说: 1详细在完结文《相思殿》里,不看也不要紧,不影响剧情。 第7章 雪落长安 白日放晴,夜晚又下了雪,玉蝶飞舞,迷了人的眼。 茜雪依偎在榻边,瞧杏琳慢悠悠地往鎏金双蛾团花纹香毬里添香,在逐渐暗淡的灯火中显出一丝愁容。 对方今天多了嘴,没成事反而弄得一身臊,但她知道为了自己,心里暖融融。 站起身,从后面抱住杏琳双肩,撒娇道:“姐姐的心事我知道,但你不必担忧,等年纪再大一些,我就去三清殿里常住,修身养性不是挺好,才不想选什么驸马。你看看棠烨朝历来的宗室公主,不是和亲就是政治联姻,有什么好。” 话虽然占理,但到底终身大事不能轻易决定,杏琳晃着香毬,转过身,“公主,你以为出家就能自己做主?奴没读过书也知道,因故还俗的公主可不少啊。” “陛下是我的亲弟弟,还能逼着我吗!”茜雪坐回榻边,单手靠在金丝枕上,哼了声,“我就不出三清殿的门,看谁能怎样!” 十七岁的公主到底还不大呢,杏琳走过来,把香毬交到对方手上,海棠香气透着金球转来转去,她拨弄着边上的花纹,语气亲昵。 “公主说得对,陛下十分宠着公主,一定不会强加给咱们任何事,可反过来想,既然如此——那陛下也必然会给公主选个德才兼备的驸马啊,不是奴多嘴,现在的姑娘们啊,眼睛尖着呐,但凡有好的世家公子早被选完了,公主要是不吭声,到时候陛下想选一位人中龙凤也不行了。奴不是非要公主嫁人,但这是条保安稳的路子,与其有一天被别人左右,不如趁着得势,咱们先做打算。” 一下说了这么多,气息都微乱,可见真着急,她素来知道杏琳为此操心,但没想到如此急切,忍不住好奇。 “姐姐说的被别人左右——我不明白。” “公主,你真不明白?”说罢将床边的金丝帷幔拉好,两人蜷在床边,小声道:“公主,也许是奴多虑,不过我长你几岁,有话直说啦,殷太后心宅仁厚,早就不问世事,陛下如今宠公主,咱们还可以依靠,在宫中自由自在地活,可——民间有句俗语叫做娶了媳妇忘了娘,如今要选后,后宫就要有女主人,未必还容得下公主。” 言之凿凿,思虑周全至此,茜雪吃惊不小,“姐姐,我又不是后妃,皇后没理由看不惯我吧。” 杏琳摇头,公主长在富贵里,万事随心,当然不晓得其中利害关系,叹口气,“公主,后宫历来只能有一个人说了算,无论是谁,下到宫女,上到宠妃都不例外,公主也一样,你想想,为何公主们出嫁后都在宫外开府,怎么没有入赘进来的呢。” 她沉下眸子,后宫里的事真说不准,如此看来还不如提早出家,可她还有惦念之事,放不下的人,终究舍不得现在出宫。 瞧见对方开始沉思,杏琳赶紧借势道:“我一心为了殿下,知道公主不喜欢参与宫中是非,所以才想办法帮你脱身,如果留在这里,就要结交权贵,即使咱们想明哲保身也不行,你看——今天下午大理寺千金的画像不就送来了,谁知道后面枢密院会有什么动静呢,两边公主总要压一方,是不是?” 如果选定驸马,在宫外生活,起码可以做个富贵闲人,也就不用再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茜雪明白。 “知道了,我有分寸。”她笑着拉杏琳躺到边上,眼睛里都是柔情,“天下除了母亲和皇弟,就只有你对我最好了,容我再想想。” 杏琳点头,“公主早做决断,一旦下定决心必要与太后讲明,让皇帝当回事,后面还有好多地方需留意,只是合适的人选挑也要挑一阵子啊。” “好姐姐,真想看看你的七窍玲珑心,要是生成个男人,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呢,难不成要做个宰相!” 她边说边笑,指尖绕着对方的发梢玩,杏琳散了发髻,也害羞得很,“公主就会取笑我,哪天公主登基,我就做宰相。” 这是僭越的话,说完之后又警觉地看向帷幔外,生怕人听见。 对面的茜雪却不以为然。 她既没有当皇帝的心思,也不害怕流言蜚语,难不成无凭无据,一句话就能致罪,自己可有先皇遗诏。 承香殿暗了烛火,侍女按班轮值,一切又都沉入静寂。 宣政殿里依旧灯火通明,皇帝看着奏折直到深夜,旁边的李琅钰都忍不住打哈欠。 棠烨朝自开国以来,边境一直不太平,异族屡屡侵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尤其是来到冬季,草原衰败,河流结冰,更引得这帮人来中原掠夺财物,让皇帝心烦不已。 晚莺娇 第6节 大将军花子燕虽然骁勇善站,但寡不敌众,草原十六部若是联合在一起,难免一场苦战,到时候朝中又有何人能去接应。 自己倒是懂兵法,善骑射,可若想御驾亲征,恐怕朝臣们也不答应。 至于朝会提到的和亲!他断然不能答应,父皇在世时没有一个公主出嫁草原,到他这里规矩也不能改。 烛火啪一声,火花炸裂在年轻帝王的眉宇间,李琅钰打个激灵,朝旁边的大宫女兮雅使眼色,对方连忙换个新烛台。 李琅钰从入宫就学侍奉人,最有心思,俯下身道:“陛下,老奴斗胆,猜猜何事让陛下心烦,恐怕还是南楚国想要和亲——” 天子蹙眉,被猜中心事,但不想回应。 李公公心知肚明,陛下年轻气盛,自己要学得更乖些,服帖道:“陛下,老奴觉得——和亲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当初高祖建国时,为了拉拢草原各部也曾让宗室的郡主和过亲,才有了本朝修养生息的机会,如今咱们富庶,索性多给点陪嫁,那边都是野蛮人,没见过几件好东西,自然也就不会在边境闹腾啦。” 皇帝轻蔑地哼了声,也不知这个老东西受了谁的指使,难不成是枢密院,他半靠在软枕上,挑起眼,“那依着公公的意思,宫中与宗室里哪位公主与郡主合适啊?” 李琅钰笑得像只老狐狸,“陛下,这种话奴就不好说了,但……今天奴在朝会见到尚书省欧阳左仆射,听说南楚国来朝贺的使臣忽里蟾曾经登过他的门,好像看上位公主,正想办法要给陛下请奏。” 原来尚书省同意和亲,皇帝笑了笑:“荒蛮之地长起来的人,怎会见过养在深闺的公主?” “这不稀奇,宫里时有画像流出,何况十七公主艳名远播,她——” 十七公主!皇帝还以为听错,毕竟茜雪是后宫最得宠的公主,世人皆知,眸子里全是风起云涌,啪一声拍案,“什么!” 天子震怒,吓得李琅钰跪倒在地,不敢吱声。 “十七公主——你说南楚国想要十七公主!尚书省还要给我上奏,我看他们统统活够了!” 他到底年轻,再沉稳的心思一触到底线也怒火中烧,两侧的宫女颤巍巍跪下,连兮雅也惊恐地低下头。 “你去告诉欧阳丰,朕今日见到大理寺千金容貌端丽,颇具皇家风范,有意破例封为郡主,正好代我棠烨朝和亲。” 大理寺千金是未来皇后的人选,李琅钰不敢动弹。 “怎么——还不去!” “陛下,老奴冒死进谏,尚书省欧阳仆射位居宰相之首,乃我棠烨国之重臣,陛下刚登基就——老奴觉得不妥吧!” 他越发怒火攻心,连一个宦官都知道自己帝位不稳,如何能忍,今儿这事就算不合规矩,也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李琅钰不敢违背,立刻带着皇帝的旨意,宵禁之时骑马出了宫,直接来到尚书省左仆射府邸,传口谕后又离开。 他与两个小太监并没有直接回宫,而是饶个弯来到处大宅前,金色大匾上写着几个字:神武大将军府。 一行人轻轻敲开门,由仆人引到府中梨雨院中,李琅钰轻手轻脚,在门外道:“主使大人,小的来了。”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段殊竹的贴身太监玖儿挥挥手,示意到边上侧厅等候,他连忙点头。 段殊竹已经醒了,扭头看一眼仍在熟睡中的妻子,将被子给对方盖好,怕动静太大吵醒她,只披件薄外衣,小心翼翼地离开。 等到了侧厅,瞧李琅钰一脸兴奋,就知道差事办得不错,他坐在软榻上,抿口茶,听对方把来龙去脉都讲一遍。 “办得好,你果然机灵。” 李琅钰那脸像刚画过妆似地,红扑扑显出一种讨好的媚态,“都是主使计策好,奴就是照做。” 段殊竹笑了笑,“我的计策再好,也要公公会说话,最重要的是欧阳仆射肯配合,谁叫他起了动十七公懿驊主的心思,我不过是加了把柴而已。” “那老奴接下来——”李琅钰试探地问。 “静观其变吧……对啦,去查一件事,这几年宫里谁在用鎏金象牙食盒,我记得那是贡品。” “遵命,奴这就去。” 作者有话说: 本文有权谋,毕竟男主与亲哥都不是省油的灯, 但主要还是小甜文~ 圣诞快乐呀! 第8章 雪落长安 李琅钰深夜来到欧阳左仆射府中,说几句话便离开,那边也是乱作一团,口谕中字字句句充满陛下怒火,欧阳丰也不是傻子。 左仆射夫人乃大理寺卿的妹妹,待选皇后李白紫的亲姑姑,听到皇帝要把侄女封为郡主去和亲,急火攻心,拿起帕子抹泪。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早说过不要动十七公主,这不是引祸上身吗?我总共就这么个侄女,要是送到草原,以后再没颜面与族人见面了。” 欧阳丰甩甩手,叹口气,“我只是在心里盘算,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曾答应忽必蟾,怎会传到宫中,无论如何,待我明天面圣解释,我想——陛下只是一时震怒,应该会收回成命。” 欧阳夫人靠在床榻边,浑身发软,半夜三更祸从天降,心里翻江倒海,“大人,有一件事妾身不明白,十七公主历来得宠,咱们把白紫保到皇后之位不就行了,何必要牵连十七公主?” 妇道人家到底眼皮子浅,欧阳丰捋一捋半白的胡须,缓缓道:“夫人有所不知,如今咱们两家一心一意要送白紫为皇后,不过是想让白紫掌管后宫,而十七公主看上去与这件事没有关系,但你想想,十七公主什么身份,不只皇帝宠爱,亲生母亲贵位太后,最重要的是有先皇遗诏,若公主不承认谋反,其他一律罪行皆免,这遗诏要是给一个皇子,那就是明目张胆,可以夺江山之命啊!这样的人留在后宫,不!就算留在棠烨朝都是一个祸害。” 夫人摇头,自己的夫君未免寻思太多,接话道:“十七公主今年才不到十七岁,一个小女孩怎么会谋反,大人多虑了!” “唉,小女孩可以长大啊,现在不结交外朝,不等于将来不能呀,若是嫁个青年俊才,还不知会出什么事。这次南楚国使臣来访,我本想顺水推舟,但还没最终做决定,现在……看来没法再继续装糊涂啦。” 夫人垂下眸,瞧对方宽大的袍袖在寒凉月色中飘来飘去,心里也没着没落。 欧阳丰一大早上朝,想单独求见皇帝被拒,又留到朝后,仍旧不被召见,无奈只能灰溜溜回府。 另一边的李琅钰很快查到鎏金象牙食盒的出处,那是南楚国前年进贡的礼品,宫中只有两件,分别属于皇帝与太后。 皇帝的食盒已经赐给十七公主,另一个仍旧在太后寝宫禧凤殿保管。 段殊竹得到消息,又问了茜雪的事,点点头。 李琅钰一直伺候在帝王身边,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主使,因此特意俯下身,十分讨巧,“主使还有何吩咐啊?唉,说实话,奴这些年可想您啦,就是不方便离开,还是玖儿那小子运气好,可以一直跟着您。” 段殊竹抿唇笑,半躺在廊下的贵妃榻上闭着眼睛,睫毛落下云似的阴影,懒懒地说:“后面的事,你看着办吧。” 李琅钰靠近几步,低声问:“奴想请个示下,十七公主到底是留在宫里好,还是放到外面去呢?” 对方轻笑一声,“那你说十七公主是和亲,陛下更恨尚书省,还是不和亲更恨呢?” “奴明白了。” 李琅钰领着小太监离开将军府,段殊竹继续半躺在榻上晒太阳,今日是久违的冬日暖阳,金光落在眼皮上,不大会儿,耳边响起清脆悦耳的笑声,感觉到一只毛茸茸的脑袋靠在胸口。 “父亲大人又偷懒,母亲和将军夫人出门前都说啦,让咱们剪好彩胜过节呢,姝华要最好看的人胜。” 小女孩瓮声瓮气的声音,让他忍不住唇角轻牵。 段殊竹睁开眼睛,一只手把刚过五岁的小女儿抱起来,笑着问:“我怎么记得这是你一个人的活啊,没听你母亲说还要我也做!” 姝华撅起嘴,“母亲说了,我听见了,父亲睡了,所以没听到。” 他捏着她的小耳朵,宠溺地回:“好,你说了算。” 小女孩生了双杏仁眼,和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但鼻唇形态都来自父亲,峨眉飞入两鬓,薄唇如画,点在雪白皮肤上。 给外面说是领养来的孩子,其实是他亲生,毕竟身为宦官没有净身属于大忌。 段殊竹当年没了良心,爬上枢密院主使这把交椅上,从没想过还能有这一天,妻女相伴,享受天伦之乐。 他的指尖滑落在小姑娘粉色的脸颊上,眼神温柔。 “父亲,我问你一句话啊?”小丫头淘气,一本正经好奇地:“我听说父亲官做得大,天下谁都不怕,只怕母亲,是不是真的啊?” 两只眼睛睁得圆??鼓鼓,满满都是天真无邪。 段殊竹笑出声,“听谁说的?” 姝华指着一路小跑过来的随身太监玖儿,“喏,他说的。” 吓得对方差点没跪下,气喘吁吁,“小姐,饶了奴吧,奴该死。” 段殊竹起身,把女儿抱起来,觑眼一瞥,玖儿的冷汗当即就落下来。 对方却收回目光,乐悠悠地朝着自己的女儿,“说得对,我就是怕你母亲。” 姝华笑得满眼春光,“母亲有什么可怕,她脾气那么好,对咱们多温柔啊。” 段殊竹抱着小丫头往屋里走,极有耐心,“怕不是因为别人凶,怕是因为在乎,由于喜爱。” “哦,那其实就是……父亲特别爱母亲,对吧。” 段殊竹点头。 屋里的案几上已经摆好彩纸与剪刀,在金光下闪着五彩斑驳,流光溢彩,等着裁制段小姐最喜欢的彩胜。 棠烨朝把年后分为七天,初一是鸡日,初二叫狗日,初三猪日,初四羊日,初五牛日,初六马日,直到第七天是人日,除了元宵节之外最大的节日,各家各户的女孩都会给自己准备首饰香花,盛装打扮。 宫中也不例外,虽然有尚衣局给的彩缕人胜,宫女妃子们也会自己制作,算是趁着过节热闹一番。 承香殿里,杏琳,春望,冬梅,夏雪几个大宫女正围在茜雪身边,兴致勃勃地做彩胜,手里翻飞着五□□箔与零碎缎子,簪玉鸟雀,绿稠兰草,还有时下最流行的人胜娃娃,不大会儿摆满了桌案,几个人相互往发髻上别,叽叽喳喳好比夏日的翠鸟莺啼。 茜雪捡起朵红牡丹花,瞧窗外天色不早,示意杏琳陪自己出去,宵禁之前还能去哪里,对方叹口气。 除了兴庆殿,没有别的地方会让公主魂牵梦绕,但凡有点新鲜玩意就想着往那边送。 “公主,咱们今天——”话音未落,就被茜雪打断,一边系着裘衣一边笑,“我明白,今天不是去玩,上次的食盒我总要取回来啊,那可是陛下赏赐的贡品。” 食盒再尊贵,侍女太监都能去拿回来,还不是借口,杏琳也没办法。 她们一路来到兴庆殿,这次守卫可看清楚,点头哈腰迎进去,依旧是杏琳守在下面,公主独自走上高高的台阶。 还没到近前就看见鎏金象牙食盒摆在外面,夕阳下,积雪中更显得颜色绚丽,人日是棠烨朝的大节,想必对方猜到她会来。 茜雪手里拿着彩纸牡丹花,轻手轻脚来到紧闭的窗户前,掏出洒蓝糊斗,沾了点浆糊在背面,小心翼翼地开始贴牡丹花。 这是棠烨朝的习俗,别的宫殿早就五彩灿烂,苏供奉这里也不能少。 小公主怀着这样的心思,提裙走到一个个窗子前,将亲手剪的牡丹花贴在上面。 手臂伸展,夸大的衣袖仿若蝴蝶翅膀,随风微微抖动,纤细的腰肢被夕阳无限延伸,漂亮绝伦的剪影就落在地上,让靠在青枝屏边的苏泽兰失神。 小公主真得长大了,好像去年还没有如此高挑的身姿,而此时曲线玲珑,乌云发髻高挽,俨然一副青春女子的姿态。 不由得感叹起在幽闭中的岁月,一晃十几年过去,当年比茜雪还小呢,众人口中的锦绣年华,自己就是在兴庆殿里默默度过。 所谓青春年少——自嘲地笑了声,他这种人,从出生就被抛弃,还谈什么年华。 青葱岁月,豆蔻年华,那是记忆中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穿着七彩花裙偷跑出来摘兰花的小殿下。 那夜他独自坐在落兰轩的亭子里,心中被无尽的恨意与愁绪撕扯,极尽折磨,是这个小姑娘将他从思绪的深潭里拉了回来,用天真烂漫笑颜与银铃般声音,像一个精心雕琢的娃娃,就连撅嘴生气的模样也可爱得很。 没想到一眨眼这么大了,岁月抛人容易过,心却还停留在那个雪兰湖畔的夜晚。 “我的名字叫做茜雪,苏供奉的名字叫做泽兰,连起来恰恰就是雪兰湖!对不对啊。” 晚莺娇 第7节 稚嫩的声音犹在耳畔。 苏泽兰垂着眼帘,瞧地上的身影缓缓移动,心里没来由地一下下被牵着。 一个在外面贴,一个在里面瞧,贴花的人浑然不知,还怀着可能被对方嫌弃的忧心,忐忑不安。 苏供奉这个人总是没回应,她心里没底。 第9章 雪落长安 山舞银蛇,夕阳落雪,残雪被晚风卷起,涌入纯一的袖口中,冷嗖嗖,激得她打个寒颤。 公主站直身子,瞧亲手裁制的牡丹花,红艳艳燃烧在夕阳下,脸上全是笑意。 苏供奉不吭声也无妨,反正她都习惯。 茜雪提起鎏金象牙食盒,笑吟吟地:“供奉,我走了哦,元宵节再来看你。” 依旧无声。 她转过身,一边往石阶下走一边习惯性地打开食盒,想看看那碗让自己费尽心思的胶牙饧,对方吃了多少。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粉色莲花彩胜,不是普通彩纸所做,像是书中的画撕下来又折好,那颜色新鲜得好似沾着露水,粉中透白,白中染粉,拿起来放到手中,底部是一枝蔓延的青藤,却是翠绿色,娇丽动人又生气十足。 好像莲花开在手中,沾了夕阳之色,放到鼻尖还有一股清香,鲜活足已引蝶。 她从没见过如此精致的手工,不禁讶异,早听说苏供奉生就一双巧手,以前常替娘娘们调琴,今儿算是知道名不虚传。 茜雪笑得欢欣雀跃,这定是给自己的彩胜,他们总算有来有往了一次。 她忍不住心里喜欢,又提着裙子跑回去,好像后面有人追着般气喘吁吁,“苏……供奉,这彩胜真好看,竟然还有香气啊,你的手真巧!”说罢不好意思地瞧了眼自己剪的牡丹,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看上去歪歪扭扭,实在不像朵花。 “供奉,等你有一天出来了,教我做手工好不好,太后总说我笨,学不会这些,我觉得……那是师傅不够好,若是供奉来……我一定做个好徒弟。” 苏泽兰沉默,心想自己何时能有出去的一天,就算有,真的要离开吗—— 他的身子已经长在兴庆殿里了,和自杀谢罪的前枢密院主使李文复一样,李文复——亲生父亲,传闻中自己杀死之人,也不算完全捏造。 他是活在太阳底下隐秘的鬼,早习惯青灯古殿的日子,从来没想过走下那高高石阶。 唯有一次踏出这扇朱红色大门,是去年夏天趁着守卫送饭打盹的时候,百花盛开,蝴蝶飞舞,兴庆殿里无人打理的野花都开了,他出去采了几种,制成颜料,今日用在给小公主的彩胜上。 那会儿就想给她做一个花钿,只是拿不准何种样子好,人日的彩胜想必更应景吧。 屋外的茜雪满脸笑意,那喜悦从头到脚,让她忍不住欢心拍手,索性把彩胜别的发髻间,咬嘴唇害羞地问:“供奉,你想不想看一下我戴这个啊!” 问出去停会儿,异想天开,连自己都笑了。 她依旧不气,就当对方在瞧一样,双手拎起裙子转了个圈,那发间的莲花彩胜随风飘荡,花瓣得了魂魄般,朵朵旋出光的影子。 兴庆殿里的一草一木早就陈旧不堪,她像从天而降的天人,充满化腐朽为神奇的仙力。 苏泽兰缓步走到窗前,透过那合不上的缝隙往外瞧,记忆里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与眼前亭亭玉立的身姿交叠再一起,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又不太相同,雾水眸上弯月眉,眉间藏着的红痣平添绮丽娇媚。 以前还是个小丫头,如今风情万种,全在那一颗红痣上。 他笑了笑,自己都没意识到。 茜雪今日就像得了宝,晚上把彩胜放到枕边才能安睡,杏琳哭笑不得,但那只莲花彩胜确实美不胜收,也让她惊叹。 第二日宫中庆典,十七公主难得出席,一身娟纱裙上绣着粉色蝴蝶,藕荷色披帛压在雪白裘衣下,清丽迷人,尤其是发间只别了两三只珠釵,一朵粉色莲花彩胜璀璨夺目。 她本就受宠,走到哪里都万众瞩目,如今更是惹得妃子与朝廷命妇上前,围在身边问个不停,都在打听这只彩胜出自尚衣局哪位宫人之手,居然如此栩栩如生。 茜雪莞尔一笑,“这是我自己做的啊,献丑了。” 至此赞誉夸奖如潮水般涌入,没个停歇。 她的心思不在这些浮华之上,目光越过周围乱糟糟人裙,寻找大理寺千金李白紫与中书令侄女苏雪盼的身影,两人如今待字闺中,若自己不召见,恐怕不敢独自向前。 前几日答应陛下的事,纯一可没忘。 目光饶了几圈,左右都没看到和画像上相似之人,她忍不住问旁边的御史台夫人张氏,那位笑得快裂开嘴,“公主殿下想要她们陪伴啊,也是,我们毕竟都年纪大了,公主别急,她们按身份都在殿外等候,等我叫进来便是。” 不大会儿,只见张夫人身后一前一后跟着两个锦衣华服的女子,莲步轻移,没几下来到近前,朝十七公主施礼。 茜雪忙说免了,抬眼打量两人,一个就如画像般的长相,只是李白紫本人脸部线条分明,更显端庄大气,却失掉画中的一丝娇媚感。 倒是画里更讨人喜欢了。 苏雪盼则截然不同,生就一副娇媚模样,水波眸子,眼尾吊垂,说起话来娇娇滴滴。 茜雪笑嘻嘻地拉她们往上座走,说些首饰香花,都读过什么书的话。 本想离皇帝陛下近些,顺便瞧瞧,哪知对方就像故意躲着似地,竟只在开宴时匆匆露个脸,便没有踪迹。 皇帝真让人操心,自己选皇后都不管不顾,还让她跟在后边着急。 苏雪盼嘴甜机灵,深知十七公主在宫中的地位,端起一杯清酒,道:“殿下,元宵节快到了,家里的姊妹会聚在一起做花灯,公主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就给公主送几盏过来。” 李白紫本不善言辞,但如此场合,明眼人都知道公主在替陛下选后,也在一边接话:“公主,元宵节时府上也会做几道家乡菜,若是公主能够荐临,定会蓬荜生辉。” 一个说送花灯,一个就恨不得请到家里。 茜雪心知肚明,瞧着对面两个人相互打眉眼官司,她抿唇一笑,“花灯我也喜欢,好吃的也不能少,依我说正月十五这天上元灯节,金吾放夜,连宵禁都没有,妹妹们不如都来宫中,若是陛下恩准,咱们一起出宫玩也可以啊,早听说安福门外灯轮美,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对面两位千金忙说是,不只有灯轮还有灯楼,黄金白银装饰着五颜六色的丝绸锦缎,花灯万盏下是歌舞艺人,如梦如幻。 茜雪点头,心里却不感兴趣,没想继续趟这摊浑水,元宵节让陛下自己来应付吧,她还要去兴庆殿看苏供奉,给对方带过节的粉果1吃。 杏琳连炸粉果的上好白麻油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自己大显身手,这些年别的本事没长,倒是做饭的手艺越来越像样子。 她从小见惯了宫里的繁华,小的时候坐在父皇腿上微服私访,也曾看到民间盛景,如今大了,只喜欢安静之处,何况心里还有牵挂。 人日宴会结束后,十七公主坐在马车里往回走,路过兴庆殿,忍不住挑开帷幔看一眼,黑漆漆夜空,不知道里面的人是否已经安睡。 她不知为何老惦记他,若说曾经有多么深的交情也没有,难道就因为一句小殿下,便让自己痴痴傻傻许多年。 可苏供奉和宫里的所有人都不同,那双情丝潋滟桃花眼垂下的时候,似乎藏着无尽心事,抬眼一瞬间却又消失殆尽,变得清澈见底。 她被那些不知名的隐秘所吸引,有一点危险但并不怕,宫里的传闻此起彼伏,都不能让公主信服。 也许很快就能见到对方,心里莫名这样觉得,到时定要拉住对方的手,来到雪兰湖畔,问他还记不记得那晚,解开所有的疑惑。 她无法想象有那么一双清澈双眸之人被称为魔头,杀父弑兄,若说惑乱宫闱,生成那副样子倒真不难,想到这里脸颊便红了。 “还是不可能。”心里默默说,就像安慰自己似地,“他那么儒雅温柔,不会做无礼之事。” 月光透过帷幔,打在发间的莲花彩胜上,落下的阴影随马车缓缓晃动,一下下,便到了公主心上。 作者有话说: 粉果:油炸食物,在大唐很流行。 第10章 雪落长安 一年一度,上元灯节,是棠烨朝宫人唯一能与民齐乐的日子,这几晚金吾放夜,宵禁解除,就连平时肃杀严谨的巡夜也不见,坊间家家户户歌舞升平,直到白日。 整个长安昼火通明,安福门外的彩灯与彩楼错落有致,千万盏花灯在月下璀璨生姿,今年的天气也好,枝头已经有了春日气息。 无论是紫衣绶带还是王宫命妇,市井人家或者三教九流,这一天都不分彼此,盛装打扮来到街边,品美食,瞧歌舞,到处彩旗飘飘,玉龙雪舞,盈盈笑语耳畔留,一夜不知要成就多少痴男怨女的佳偶天成。 宫中也早已各色彩灯攒动,麒麟殿仍旧在举办宴会,想尝新鲜的便请示出宫去,只要不闹出乱子,上面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即便是平时严苛的御正丽阳夫人,也早早回府休息。 各处喜气洋洋,唯有承香殿又升起烟火,芝麻五香和成的馅被小心包裹在白面里,用勺子捏成小团子,再放到旁边的油锅里一炸,噼里啪啦,一个个金黄色透亮,软糯酥脆。 粉果子做法简单却香甜得很,满后院都飘着香气。 杏琳端着葡萄纹金盘站在身边,笑道:“公主做得太多啦,说实话粉果不好消化,别把苏供奉吃坏了。 ” 对方提醒得对,兴庆殿本就属于无人问津之处,若是不舒服也没人来瞧,捞起来尝一口,酥皮滚烫,她哎呦了声,“好烫啊!” “公主也太不小心啦!”杏琳连忙放下金盘,接过春望递过来的冷水,“快喝一口,要不要叫御医。” 茜雪抿了抿水,舔着嘴唇笑出声,“好姐姐,我又不是纸糊的人,咱们棠烨朝的女子可没那么娇气,你忘记我小时候还和父皇骑马呢,多烈的马都不怕。” 这是实话,朝中内外的女子尤其是富贵人家,人人会骑马射箭,驰骋猎场并不属于男子的专长,但她们是跟前伺候的奴仆,自然要尽心尽力。 “公主真没事吗?多喝几口,今儿不要吃滚热的菜。” “没事,看把你吓成这样。” 十七公主嫣然一笑,小心将粉果搁到金盘子里,特意晾凉了才放进食盒中,笑容灿烂。 杏琳摇摇头,吩咐侍女把小厨打理干净,转过身问:“公主今晚从兴庆殿回来还去麒麟殿吗?大理寺与中书令家的两位娘子都来好几次了,想请你过去。” 茜雪的注意力都在粉果上,漫不经心地回:“我去做什么,她们想见的也不是我,早就嘱咐李公公给留最好的位置,保管今晚让她们不虚此行。” 杏琳笑出声,“只能有一位不虚此行吧,陛下又不会一次看上两个。” “那可不是咱们能管的事,说不定一个封为皇帝,一个封为贵妃呢。”茜雪整理好粉果,信步来到后院中,杏琳连忙将裘衣给对公主披好,附和道:“也对,奴觉得大理寺家的李娘子更为端庄,苏娘子嘛,倒是很有宠妃的样子,看上去就会撒娇。” 茜雪笑而不语,前朝的事就让前朝的人去操心,她不想参与,迎面瞧见大宦官李琅钰手握拂子,缓步走来。 “殿下,老奴来回话啦,公主让安排的事都已弄妥。” “多谢公公,我刚才还和杏琳说呢,李公公办事最让人放心,也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我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公公可是陛下身边的人,权当个小玩意收着吧。” 春望已经拿来赏赐,上好的五彩珠串一个,放入李琅钰手中,对方俯身施礼,“公主折煞老臣了,十七公主这里就算是门缝里扫出的东西,那都是尊贵无双啊。” 对面可是个人精,茜雪心里明白。 他们走出承香殿,李琅钰独自往后离开,麒麟殿与兴庆殿在同一方向,茜雪忍不住好奇地问:“公公不去前面侍候陛下?” 对方停住步子,眉宇间显出几分愁容,先叹口气,“陛下昨夜睡得晚,今天恐怕要后半夜才能过去。” 皇弟勤于政事,经常晚睡,但很少会耽误到这会儿,茜雪担心对方身体不适,忙问:“请御医看了吗?别是因为天气太冷,染上风寒可麻烦。” “已经瞧过,只说睡得晚,另外有些急火攻心。” 冬日里寒天冻地,人都很少急躁,上哪门子火,何况皇帝身体素来很好,她还想继续问,对面的李琅钰却俯身施礼,“老奴不便久留,公主若没其他吩咐,就先行告退。” 茜雪总觉得李公公神色飘忽,不太对劲,李琅钰属于枢密院的人,她很难放心,立刻垂眸对杏琳嘱咐:“马上备车,咱们先去麒麟殿。” 杏琳不解地问:“公主为何不去直接瞧陛下呢?” 茜雪将食盒塞到春望手中,小心吩咐放到火上温着,回头道: “你没看李琅钰一副藏着掖着的模样,去了也问不出来,不如到外边瞧瞧。” 晚莺娇 第8节 马车很快备好,两人没大会儿就赶到麒麟殿。 走进歌舞升平的大厅,盛装打扮的苏雪盼先迎出来,伸手挽住茜雪手臂,满脸笑盈盈,“公主可来了,让妹妹们好等,近日里天天盼着和公主赏花灯呐。” 雪盼嘴甜,她早领教过,也亲昵地拉起对方的手,“不急,咱们一会儿就去,你可见到李娘子吗?” 苏雪盼摇头,刚才自己待了半晌,还真没见到李白紫,心里也纳罕,“听人说李娘子来得早,但又被左仆射夫人叫走,不知什么事。” 今夜是与陛下亲密的好机会,左仆射夫人肯定知道,可见其中确有文章,她朝杏琳使眼色,对方退下打听,随即拉住苏雪盼的手,坐下看舞听曲。 一曲胡旋舞毕,满堂喝彩,雪盼尤其兴奋,直说要给跳舞的胡姬赏钱,茜雪笑问她可是第一次看胡人舞蹈,莫非以前不住在京城。 苏雪盼不好意思地抿唇笑,“是的,殿下,我原本与父母长在江南,近日才来到长安。” “江南哪里?” “金陵。” 金陵!听到这两个字,茜雪的眼睛亮起来,她记得苏供奉也是金陵人,都说那地方人杰地灵,今儿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眼前的苏雪盼也美得如新笋尖似地鲜灵灵。 人总是如此,爱屋及乌。 “真想去金陵看看,我都还没去过江南啊,怪不得苏娘子如此美丽,金陵自古出美人,一点儿也没错。” 苏雪盼脸一下红了,被人夸奖自然高兴,又是天下第一的小公主,自己的出身并没有多高,七拐八拐才认了中书令的亲,本以为能让爹爹生个小官就作罢,却不知为何被接到长安。 她的喜悦要从眸子里溢出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惹得茜雪抿唇笑。 苏娘子是个情绪全在脸上的人,与自己倒有几分相似。 第二支气势磅礴的剑舞开始,杏琳也从外面回来,在十七公主身边附耳:“奴在殿后的亭子瞧见李娘子,还有左仆射夫人在边上抹泪,公主要不要去看一下。” 茜雪点头,借故有事离开。 麒麟殿旁边的紫宸殿下原来种着一片海棠,中间的亭子名为西府春,她小时曾在里面玩耍过,都说是前枢密院主使李文复种下的花,后面让段殊竹连根拔起,复又种了梨花。 宫里的事瞬息万变,不只外面一朝天子一朝臣,就连这些花花草草也跟着遭殃。 她最讨厌这些,对枢密院没有半点好印象。 留下杏琳在外等候,自己沿着九折回廊往里走,两边的梨花都败了,残枝败柳被悠悠的宫灯照着,像过去细声碎语的影子。 抬头只见李白紫一个人歪在栏杆边上唉声叹气,左仆射夫人已经离开。 她轻手轻脚从后面靠近,拍一下对方,两盏绢纱红绸灯晃了晃,把李娘子吓一跳。 “谁,三更半夜——” “我啊,李娘子,你知道三更半夜还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我可等了你半天啦,该当何罪!” 语气虽然玩笑,却把对面人弄得惊慌失措,李白紫连忙下跪,“公主赎罪,我……” 她不过逗她玩,没想到人家当了真。 茜雪赶紧扶起来,红色灯影下才看到李娘子眼尾的泪光。 “你怎么啦?”她掏出帕子,要给对方擦泪,李白紫受宠若惊,连忙躲开,“公主使不得,我自己来吧。” 说罢拿起帕子,自己可怜兮兮抹泪。 李白紫生了副端庄模样,做到那里就像祠堂里的画中人似地,突然像个小女孩般哭哭啼啼,生出几分怪异。 “别哭啊,李娘子有事可以给我说,没准我能帮你呢。” 茜雪温柔地问,眉眼弯弯。 对方不停擦泪,张口又合上,犹犹豫豫。 后半夜亭子里冷得很,两人穿着裘衣也忍不住发抖,李白紫知道十七公主尊贵,再待下去恐怕冻坏了,到时自己可担待不起。 她用帕子仔细擦干净脸,鼓足极大的勇气,道:“公主,也没别的事,其实这是白紫的荣光,若能够和亲番外,解国家之急,我……愿意。” 作者有话说: 对啦,粉果子搁现在就是炸元宵,北方过年还在吃~ 第11章 雪落长安 和亲——茜雪听个云里雾里,她从不知道有异族番邦求亲。 原来是左仆射想要单独求见陛下被拒,朝堂上又拿不准皇帝是否愿提及此事,在府中坐立不安,一把年纪就快急出病来。 欧阳夫人心里翻江倒海,身为妇道人家帮不上忙,找弟弟大理寺卿商量也没个结果,今夜麒麟殿举办盛大宴会,她本不想去,忽又寻思也许能瞧见陛下,自己一届妇人,皇帝总不会赶尽杀绝。 就算遇不到天子,能打探点消息也好。 夫人一到大厅就瞧见李琅钰在白紫身边转悠,正恭敬地迎对方上座,心里动了动,莫非皇帝钟意侄女,如果真要送去和亲,断不会让身边人来伺候。 她仿佛看到希望,若是白紫能够讨得陛下欢心,所有担忧就能烟消云散。 李娘子对和亲之事还不知情,在西府春亭中听姑姑如泣如诉一番,顿时也傻了眼,南楚国虽然称得上草原大国,但远在荒蛮之地,她从小养在长安,半步没离开过,恐惧不已。 但讨陛下喜欢谈何容易,父亲是刻板奉公之人,平时说话办事一板一眼,自己也被教导要处处显示大家风范,何曾学过讨人怜爱的本事,如今遇上个苏雪盼,那位可是每根头发丝都勾人得紧,她怎能压得过。 越想越伤心,诏书虽然没下,俨然一副要和亲的样子。 “公主……我没吓着你吧。”她起身施礼,恢复一点理智,“白紫并没有让殿下求情之意,国家大事全凭陛下做主。” 嘴上还是名门闺秀的风范,语气却已然颤悠悠。 茜雪回过神,寻思皇帝昨晚定是为此伤神,先扶对方起来,温柔地:“你别急,咱们棠烨已经许多年没有和亲之事,我看未必,等过会儿再去问问陛下。” 对面的李娘子顿了顿,都说十七公主娇贵,素来得宠,想必十分难打交道,却见对方如此温柔体贴,竟有种姊妹间的亲昵感,不觉间又泪水盈盈。 “公主,我……并不想添麻烦。” 茜雪嫣然一笑,李娘子生得持重,看上去沉得住气,哭起来还是个小姑娘,除了嘴硬。 “我不过随口打听下。”说罢拉紧对方的裘衣,问:“你刚才说南楚国使臣看上位公主,可知道是谁?” 眼前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嗫喏道:“不……清楚。” 李白紫撒了谎,虽然于心不忍,但到底自己的将来才最重要。 眼见着要三更天,皇帝仍旧没出席,茜雪坐上马车,来到陛下的寝宫太极殿。 御前侍女兮雅先迎出来,紧接着李琅钰也缓步到近前。 她低声问:“陛下睡了吗?” “才睡下,之前一直在看奏章。”兮雅扶住公主手臂,温顺地回:“睡了没多大会儿,奴婢们还没剪完灯。” 茜雪停下步子,皇帝刚睡,自然不能打扰,但折腾半夜又不想没个结果,索性转身移步到偏殿,招呼李琅钰来伺候。 “李公公怎么还不休息?别是我来打扰你了吧。”她接过对方递上的紫阳茶,靠在贵妃榻上笑,“你们当差也是辛苦。” “公主说得哪里话,能伺候公主是奴的福分,再说我们算什么辛苦,陛下年纪轻轻却日理万机才叫辛劳。” 身为皇帝身边的大宦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如此谦卑实属少见,平日里办事也机灵,若是不与枢密院扯上关系,或许她会多一份亲近也说不定。 可惜公主在儿时就见识到枢密院的厉害,一帮宦官把控朝政,虽然是个不问世事的女儿家也看不过去,只怪父皇仁善,娇纵了那个无法无天的段殊竹。 她漂亮的眼帘低垂,在半暗烛火下艳光不可逼视,语气亲昵,“李公公,你在御前侍奉多少年啦?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了吧,若按年纪算可是我们的长辈。” 李琅钰连忙俯身,“老奴生来就为了伺候陛下与公主,长辈二字可别吓唬奴了。” 茜雪摇头,眸子认真,“公公太谦虚了,我也读过书,历朝历代,皇帝身边的人都位高权重,外界虽有对此一直有非议,但我却不这么认为,人总容易相信亲近之人,皇家也不例外,我知道陛下最信任的就是公公,前一阵还说公公的加封太少了。” 李琅钰已经封无可封,若再继续,只怕要威胁段殊竹,十七公主说这番话,那是要笼络自己,他不傻。 只是没想到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也有这份心思,心里吃惊。 “陛下与公主对老奴实在太好了,奴……没有别的妄想,愿意永生永世守在陛下身边。” 对方那身红艳艳的官服,映照身后窗外的白雪缓缓地落,红是红,白是白,倒是雅致得很。 李琅钰两鬓微白,但身形矫健,仍可以看出年轻时的英姿,年纪比段殊竹年长不少,不知为何会甘于在对方之下。 茜雪用手撑住头,绕有兴致地打量对方,满面笑吟吟,“李公公,我有件事想问你?” “公主尽管吩咐,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她直起身子,义正言辞地:“我听说南楚国来求亲,使臣看上个公主,到底是哪位?” 李琅钰哦了声,低下头再没回应。 茜雪当然不会放弃,“公公刚才还说半点不瞒,这样犹犹豫豫,莫不是求的……我吗?” “奴……不好胡说,确实不清楚。” 她冷笑声,半靠在软枕上,慵懒之下是皇家公主不容置疑的威严,“公公谦虚了,前几日宵禁后到左仆射府上说的话,难不成都忘了。” 李琅钰扑通声跪下,“公主,此乃国家机密 ,我……一个奴才,还请不要难为老奴,不若等陛下醒了,再从长计议。” 真是个滑头,看出她猜到皇帝不会说实话才拐弯抹角来问,也在这边打马虎眼。 茜雪并没有将和亲之事往自己身上想,可李琅钰吞吞吐吐的态度实在可疑,如果是别的公主完全没理由瞒着。 她心里咯噔一下,南楚国,和亲——竟然有可能是自己,细细算来,宫中适婚年纪的公主只有两个,李修容的女儿隆玉早已经许给工部侍郎家的公子,断然不可能和亲。 越寻思越像,禁不住开始心焦,陛下不会同意自己和亲,但若不去,南楚国可并非善类。 父皇早就说过南楚民风彪悍,人人能在草原上驰骋无阻,经常给边境带来压力,解决草原十六部,最关键就是要安抚南楚国。 如今明目张胆地回绝 ,岂不会给边境施加压力,皇帝刚执政不久,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万一草原不稳,这江山恐怕连名义上都不再属于棠家。 茜雪满脸凝重,对面的李琅钰心里明白,这种事当然不能自己说出来,公主如此聪明,省了不少功夫。 突然又下起雪,满天盖地,鹅毛飘摇,就像对面人手中的拂子,浮浮沉沉。 “公主不必为此事挂心。”李琅钰弯腰送到大殿门口,恭顺地:“陛下已经说过会挑选宗亲的郡主,或者…… ” “或者大臣的女儿吗?”茜雪冷冷地接话。 对方没有回应。 总是要一个好好的女儿家嫁到塞外,远离亲人,孤苦伶仃,两国开战的时还会变成仇敌,先是被当做祭品换取和平,然后成为弃子,没人在乎。 夜太深,她的头隐隐作痛,嘱咐杏琳将马车停在兴庆殿,还没到就迷迷糊糊地睡着,最后还是回到寝宫。 元宵夜的花灯鱼龙雪舞,雪花扑朔迷离地打在烛火上,散发着悠悠光圈,一层层像要迷住人的眼。 宫闱静谧,喧闹节日被大雪湮灭了声,兴庆殿内越发凄凉,苏泽兰靠在青枝屏边,瞧雪花似乎要将窗帷覆盖,若是大雪冻住整个宫殿也不错,他就在这里做一个活死人。 晚莺娇 第9节 小公主没来,风雪太大也不意外,细想来这是对方第一次,节日时竟没出现在自己的宫门前。 他的目光游走在空旷大殿内,不知为何总舍不得收回去,困意袭来,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直到天空开始蒙蒙亮,被一阵寒冷惊醒,瞧见有雪花飘满地,才意识到自己等了整夜。 灰色衣襟湿透半边,他忍不住自嘲地笑笑,“原来……你也会忘了我。” 本来被幽禁时抱着必死之心,却能够被小公主惦记这么多年,早就出乎意料,如今不来更好,心里想着,眼睛却还是望向窗外,由不得自己。 读了那么多修身养性,断绝六欲的书也无用,他终究还是个理不清的人啊! 第12章 雪落长安 雪下得大,元宵之夜众人都玩得晚,清晨的承香殿一片静谧,唯有负责打扫的侍女整理着庭院,不停打哈欠。 茜雪醒来时已到午后,腾地坐起来,睁大两只眼睛,朝着对面端洗脸水的杏琳,一脸惊慌。 “我昨晚是不是没去兴庆殿!”脸也顾不得洗,裙子来不及换,发髻偏了半边,散在刚睡醒粉扑扑的脸颊,“这可怎么办,供奉一定等急了。” 天寒地动,说着就要往外冲,杏琳赶紧一把拉回来,与春望把公主摁回床上。 “这么冷,冻出来病可怎么办!”将裘衣给她披上,使眼色让伺候梳洗的侍女向前,道:“公主别急啊,粉果都好好地放着呢,一会儿让冬梅下锅热热就好啦,再说昨夜那么大的雪,不去才对。” “我昨天说的是去兴庆殿,你又擅自做主。” “奴婢错了,还请殿下责罚。”杏琳一边将洗脸水递过来一边回:“不过昨夜公主累成那样,就算再给奴婢一个机会,奴还是会照做。” 茜雪窝在孔雀蓝的裘衣里,只露两只杏仁眼滴溜溜转,生气又发不出火,孩子没吃到糖似得可怜兮兮。 杏琳与春望相视一笑,十七公主的傲气都在外面,与她们可是一等一得好。 夏雪取来首饰珠钗,春望备好绫罗衣裙,杏琳伺候着描眉画眼,仔细挽好发髻,像打扮漂亮娃娃般。 等来到兴庆殿时已经太阳高照,树下的积雪都化了一层,滴滴哒哒落着雪水。 她心里着急,提上粉果就往里跑,石阶上全是雪水,每一步都滑得很,好几次险些摔倒,哎呦哎呦叫出声。 殿里的苏泽兰才闭上眼,耳边冷不防传来女子的惊叫声,心里一紧,翻身下榻,急匆匆跑到门边,若不是茜雪在外面松口气,自言自语总算爬上来,那扇素来紧闭的大门只怕要被打开。 自从上次段殊竹离开,门上的锁就被去掉,亲哥哥心思深,他摸不准。 门外人却不清楚,照旧把装满粉果的食盒放到门前,不好意思地:“苏供奉,昨夜有事才没来,可千万别怪我,不是茜雪忘啦。” 隔着扇门,听到熟悉声音,苏泽兰心里有东西被一点点抚平,空旷大殿瞬间溢满阳光,今日大概是个好天气,以后再不会下雪了,他痴痴地想,仍旧没有回答。 茜雪也习惯,继续自顾自地讲:“供奉,你知道草原上的事吗?据说每年冬天边境都不安稳,你说……如果真打起来,咱们会不会输啊?” 站起身,在宽大屋檐下来回踱步,听得出十分忧虑,“要是咱们打输可怎么办,听说皇爷爷那会儿就有异族攻入长安,差点扫空都城,现在会不会旧事重演。” 边说边开始叹气,只听声音就知道有多发愁。 听得苏泽兰忍不住顿首,笑得靠在门边,小家伙也关心起国家大事,在他眼中就是个故作深沉的小孩子。 想必是除夕之夜各国使臣朝拜,弄得小公主胡思乱想。 茜雪满脑子飘着和亲两个字,虽然自己不愿意,亦不想让别家女儿冒险,如果棠烨朝能有强悍的军队震慑四方,就可以摆脱草原各部威胁,也用不着派女子嫁到荒蛮之地。 “不知边境的驻军如何,听说花大将军神勇无敌,供奉……你见过大将军吗?他是不是和传说中的一样厉害!我看未必,真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咱们也不至于一举一动还要顾及草原上的动静。” 又开始谈军事,人小鬼大。 他抿唇笑,安静地听。 外面的茜雪转个圈坐下,接着喃喃自语:“供奉,你说要是两边开仗,咱们打败了,朝廷只给财物行不行,不需要……非送人出去吧,女孩子一个人到关外多可怜啊,我没听说过有荣归故里的和亲公主,而且……连夫君的脸都没见过,就……出嫁了。” 原来是因为和亲,小公主多愁善感,对于这种政治联姻当然没好感,但对于要安稳天下的皇族来说,只是极普通的决策,况且嫁出去的多为宗室郡主,皇帝的亲生女儿极少。 茜雪这是在替古人担忧。 “唉,供奉,你说要是我……” 咬紧嘴唇,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把那句——若是我去和亲怎么办!咽了下去。 午后的阳光明媚,照得大雪金灿灿漂亮,白茫茫一片雪下露出青翠枝叶,春天要来了,她弯起眉眼。 以前就听说兴庆殿里的花草长得好,可惜没人打理,今年如果供奉能从里面出来,她想和他一起种花。 兰花,或者西府海棠,供奉身上有一种绮丽香气,她记忆中的幽香,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后来无意间去外面看花,才闻到熟悉味道。 原来就是西府海棠。 宫里的海棠都被段殊竹莫名其妙地连根拔起,她都没机会欣赏。 若是能把兴庆殿前后空出来,养出一片嫣红海棠花,看未开的玫红点点变成明霞般粉色波浪,香气四溢该有多好。 苏供奉生得也像海棠花妖似地,俊美里带着一丝娴静优雅,任谁看到都移不开眼。 “供奉,咱们以后种花吧。”她用手拖住脸颊,眼前似乎已经长出片片花海,梦呓般:“我特别想和供奉一起……做点事情。” 小殿下想做的事还挺多,上次做手工,这次养花,只怕太阳底下辛苦,受不了日晒,到时候又要哭鼻子。 尽管在窗缝里瞧见过那副倾国之姿,他的脑海里却还想着对方小时候,粉嘟嘟的脸颊恨不得捏上一下。 苏泽兰在朱红色的大门内点头,低声说:“好啊,小殿下。” 光影落成了花,映在他情丝潋滟的眸子里,唇角勾笑,这样一张脸穿着青灰色道袍,难免过于艳丽了。 茜雪在屋外起了身,完全没有听见里面的轻声细语,满脸发愁地随杏琳离开。 她心里七上八上,按理陛下不会同意自己和亲,可不踏实,如果棠烨和南楚开战,胜算到底有多少。 这一夜辗转反侧,直到深夜还在塌上唉声叹气,杏琳点起灯,挑开帷幔,问:“公主是不是还为了和亲忧心?依奴婢说不用想太多,陛下如此疼爱公主,怎么会让咱们去草原呢,何况太后也不答应啊!” 茜雪叹口气,一骨碌翻身而起,“你不知道,南楚国是游牧族,从生下来就会骑马打仗,人人皆兵,如果陛下不派人和亲,恐怕打起仗来,咱们要吃亏。” “那就派宗室的女儿去,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殿下。” “我是怕南楚一定要我去,你没看李琅钰的样子,肯定指明是哪位公主了。” 杏琳也蹙起眉,“既然如此,公主何不与陛下商议,好过在这里琢磨。” 对方摇摇头,垂下眼帘,“陛下待我如一母所生,一定会自己处理,不会说实话。” “那就让陛下去决断,咱们不过一届女子,真要打仗也管不了那么多。”杏琳将锦被给对方掖紧,心疼地:“太晚啦,可别熬出黑眼圈来,奴婢也听明白了,公主思来想去不就是担心咱们打仗会输,那不如趁着花大将军仍在京都,干脆找机会去问问,省得费心。” 杏琳果然是个小机灵,她竟然愁得没想到,但直接去也不见得能听到真话,茜雪想了想,灵机一动。 “前几天陛下赏赐的画里有一副海棠落雨图,据说那是前翰林学士花自清临摹,花老夫人可是他的亲生女儿,咱们拿上画,再叫上苏娘子与李娘子,名头就说去郊外迎春,路过花府顺便拜会如何?” 杏琳点头,又开始啰嗦天色已晚,还不早点休息。 茜雪只得老实躺回去,伸手触到枕边放着的莲花彩胜,心口扑腾跳,今儿在兴庆殿前说了那么多没头没尾的话,也不知苏供奉有没有察觉。 他若是在乎她,总还是有点感觉吧。 可他又为何在乎她呢,遇见的时候,自己还那么小,没有一点儿值得牵肠挂肚的地方。 若是现在的模样能让对方瞧一眼,她应该——还算好看吧,别人都那么说,可也许碍于公主的身份,刻意奉承。 无论如何,只要能引得他的目光落一落,想来也便知足。 茜雪盹着了,思绪游离,梦里全是雪兰湖上的兰花,梦里她还是个小女孩,被一双修长莹润的手抱起来,沾染了满怀幽香。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暖莺春日 除夕一过,春天便如期而至。 纵使雪花仍时不时飘落,气候却是越来越温暖,嫩绿的枝叶抽了芽,迎春花开得更美。 清晨,一支声势浩大的马车队伍,荡荡悠悠走出丹凤门,彩旗飘飘,太监宫女环佩叮当,激起一路罗裙随风飞舞。 这是棠烨朝最尊贵的十七公主,趁着天晴出宫踏青。 一行人缓步慢行,街边留下欢声笑语。 茜雪身穿褐金胡服骑马装,英姿飒爽,苏雪盼则是粉彩束腰轻便襦裙,两人前后坐在陛下的御马绯樱与天雪上,边走边聊,亲昵至极。 唯独冷落了独自在马车里的李白紫,她家从小只注重诗书识字,并没学过马术,只能在里面孤零零待着,瞧眼前的公主与苏雪盼嬉戏。 心里不是滋味,公主倒也罢了,偏偏这个苏雪盼最讨人嫌,不只妖媚惑主,又惯会在风月上做文章,最近还与胡姬学舞,全是不入流的东西。 可人家说男人就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事,皇帝毕竟年轻,再英明神武也是男子啊——她的脸又红了。 前几日陛下还震怒,差点封自己为郡主去和亲,不由得叹气。 贴身丫鬟细娟看主人满面愁容,猜到对方心事,替她拢拢披子,安慰道:“昨天老爷也说要养几匹马,请人专门教咱们骑射。” 李白紫哼了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弄得自己作难,“现在教有什么用,说不定我哪天就被发配草原,天天身边都围着骏马,也就省得再学。” 李娘子发起火来也是个小孩子,细娟不再接话,只是小心提醒,“小娘子别气,万一让人瞧见不好。” 对方才止住声。 晌午时分,队伍来到神武大将军府,前方仆人早就跑去通报,花子燕正与段殊竹在后院下棋,听闻十七公主驾到,连忙带上家眷迎出门。 茜雪此行只想套点话,不愿弄得阵仗太大,她翻身下马,嫣然而笑。 “将军快请起,今天是顺路来看看,千万别这样生分,以后可再不敢来了。” “公主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再隆重的迎接也不过分。” 花子燕跪在地上,修长身姿挺拔,俊眼如炬,天然一股杀伐决断气势,咄咄逼人。 他正直壮年,只一个姿态也能看出驰骋沙场的恣意张扬。 旁边跪着的人则截然不同,好似一个白面书生,只是面容漂亮得紧,虽然在施礼,眉目低垂,那双金丝瑞凤眼也拦尽芳华。 不用问,自然是枢密院主使段殊竹。 茜雪聪明,对方就连皇帝都要退避三分,何况自己,心里虽然不愿意,但还不到摊牌的时候。 她笑说将军别见外,缓步走向段殊竹面前,俯身问:“主使最近一向可好?我与皇弟总想去金陵看你,又怕太唐突。” 段殊竹恭顺地回:“承蒙殿下惦记,臣还可以。” 她的目光落到后面女眷身上,一眼瞧见个水葱般美人,发髻随意挽起,头上也无各种珠翠,唯有两朵海棠花交映生辉,身上是娇嫩的鹅黄袄裙,少了繁琐装饰却美得超凡脱俗,真是越淡越艳。 手轻轻放在跪在一边的小女孩腕部,大概是怕孩子不懂规矩,惊扰了自己。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只是想不起来,美人儿类似也属常事。 晚莺娇 第10节 茜雪既然能来将军府,当然知道里面住了什么人,到底是流着皇族的血,再单纯也会审时度势,连忙热情地走过去,伸手拍小姑娘脑袋,“让我猜猜,这位肯定是主使的小女儿,我们的段小娘子,对不对。” 姝华才五岁,不知害怕为何物的年纪,看见对面人如此美丽,像只花蝴蝶似地噗嗤笑出声,“我就是呀,公主,我就是段姝华。” 小姑娘瓮声瓮气可爱,惹得众人笑。 茜雪拉起她,来到花老夫人跟前,才说今日是来送画。 十七公主圣驾光临,大将军府顿时忙碌起来,老夫人想留公主午饭,茜雪欣然答应。 她本来也醉翁之意不在酒,能在将军府多待一阵更好。 先到院子里赏花,又去看老夫人的书画藏品,到了书房可就是李白紫大方异彩的机会,当着公主与大将军的面滔滔不绝,什么文物的来历品相,名画大家技艺手法,直看得苏雪盼目瞪口呆,她可半点不懂。 偏偏还是在段主使的面前丢脸,枢密院在选后之事上站在自己一边,重大场合竟然让李白紫压住一头,因此越发难堪。 毕竟中书令家的旁亲多,要是她不争气,另选一个也不难,何况本来就是八竿子打不到,无非瞧上自己乖巧与美貌,能够得到陛下欢心。但美人何其多,枢密院可是黑心之地,她也不傻,到时成为一个弃子,岂不又要回到那暗无天日受穷的日子。 苏雪盼是个凡事写脸上之人,茜雪瞧出她的窘迫,余光瞥了下段殊竹,对方却满脸笑意,面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真是名不虚传,任何时刻都不漏声色。 李白紫这番表现也挺合小公主心意,有必要压一压枢密院的气势。 她心不在焉地听,一边琢磨自己关心的事,身边是时不时冒出天真问题的姝华,还有不远处紧随其后的主使夫人——连冷瑶。 说起段夫人也让人留意,只要目光流连到对方脸上,就会被一种宁静气质所吸引,已经有了孩儿,眸子里却没半点世故,宛如少女。 段殊竹阴鸷狡诈,长得再好也是个宦官啊,居然能娶到如此仙女般人物,也不知连小娘子当初看上对方哪一点。 八成上当受骗,要么就是被权势所逼。 她心里忍不住惋惜。 觑眼却见段殊竹将夫人滑落披帛理好,两人相视而笑,恩爱模样让人吃惊,主使的眸子情丝万缕,就连夫人的一根发丝都缠绕在眼里。 再加上不倒翁似跑去的小姝华,俨然幸福美满一家人。 谁能相信眼前是叱咤风云的枢密院主使。 她在这边诧异,将军夫人得空走到旁边,先施礼才开口,“公主,午饭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我们家里虽然比不得御厨,但也有几样特别的小菜,比如玉露团。” 十七公主最喜欢玉露团,有心人都清楚。 茜雪扭过头,也给足面子,“哎呀,我最喜欢玉露团,多谢夫人,就说应该早来嘛,多巧。” 将军夫人名为萧银屏,生了双活泼眼睛,十分讨人喜欢,据说祖上原是个商户,但在金陵做得很大,与花子燕将军属于青梅竹马,后来才定了亲,生下一儿一女。 茜雪顺势拉住对方,笑吟吟地:“夫人,屋里实在太闷啦,让她们在这里之乎者也,你带我出气透口气。” “好,咱们去赏春亭里转转,那底下有一片湖水,可美了。 两人说着已来到庭院中,茜雪使眼色让杏琳拦住侍从,与将军夫人踱步往赏春亭走。 抽长的柳条点出翠绿,明媚春光乍泄,她亲昵地挽住对方手臂,顽皮道:“我与夫人今儿是第一次说话吧,以前也在朝中宴会见过面,就是没机会亲近。” 对方嗯着点头,“公主金枝玉叶,我也没机会到跟前去。” 茜雪用手甩开两边摇摆的枝条,笑得像个邻家女孩,“瞧夫人说的什么话嘛,神武大将军的身边人都不能到近前来,那我岂不真是孤家寡人一个,这辈子要锁在宫中孤独终老。” “公主说笑,我们棠烨朝最尊贵的十七公主才不会孤独终老呢。”眼睛含着笑,整个人都气质明朗,可见是个爽利性格。 她最喜欢与利索人打交道,抬眼瞧不远处假山上的亭子,四角飞檐边还存着薄薄积雪,春天来了,冬天还不愿意走,倔强地在暖阳下一点点融化。 “唉——”叹口气,显出与这张妩媚天真的脸极不相称的愁苦来,直让对面人心慌,兀自道:“我与夫人一见如故,也不想刻意隐瞒,花将军可曾提过南楚国求亲之事?据说看上位公主,恐怕就是我呢。” 银屏愣了愣,求亲之事曾听夫君说过一两句,可并未提及十七公主,番邦异族来求娶中原女子不稀奇,但公主身份尊贵,人尽皆知,南楚国的胆子也太大了。 茜雪余光瞧见对方呆住,转过头继续悠悠地:“所以我今日才借故踏青出宫,想看看棠烨的大好河山,身为公主,一大半时间都锁在深宫,众人都说皇家坐拥天下,其实自己的天下都还没见过呢,可笑不可笑!” “殿下——多虑了吧。”将军夫人一着急,索性拉住对方的手,她是个简单性子,看到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公主满脸悲伤,于心不忍。 “陛下对公主极为重视,必然不会同意,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伤情又无用。” “陛下不愿意也没办法啊,皇帝想的是天下社稷,若咱们与南楚开战,还不知会如何,不如送出去我一个人,总好过生灵涂炭。” 如此一番说辞,有理有据,惹得将军夫人蹙眉,花家镇守边关数十载,为的是国泰民安,皇家荣耀,如今小公主和亲,他们颜面何存。 银屏虽出身商贾之家,也是嫁入将军府十几年的人,自是有女中豪杰的气质,敛去嬉笑颜色,道:“公主不必担忧,我虽为一介女流,到底是将军府的人,你放心,就算我花家拼出最后一条命去,也不能让公主受这份委屈。” 茜雪本想套话,不经意间迎上对方信誓旦旦的眸子,心忽地软下来,在宫里什么阿谀奉承,赌咒发誓的人没见过,和面前明亮不染纤尘的眼神完全不同,她虽然不喜欢枢密院,但对于忠烈满门的花家十分敬重。 “夫人能这样说,茜雪和亲也值啦。” 眼圈腾地红起来,到底不大,面上端得再威严,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女孩。 银屏连忙掏出帕子给公主拭泪,笑了笑,“公主可别哭,仔细让人看见,我可担待不起,到时候仗还没打,我花家先被关进大理寺啦。” 将军夫人也是个调皮的,她又破涕为笑。 这一哭一笑,两人的距离拉近不少,她们坐在亭子里看飞来飞去鸟儿,说说笑笑。 茜雪还惦记要问之事,隔会儿便装作无心地:“夫人,我听说南楚国兵力强大,咱们要是在草原一战,恐怕会吃败仗。”瞧对方犯难地垂眸,立刻又换了口风,“但我不信,花将军骁勇善战,才不怕那些野蛮人。” 花子燕善战不假,但两军对垒看的不是单打独斗,南楚国人人皆兵,男儿打下地就会骑马,三岁儿童便玩刀,骑兵的整体实力确实好过棠烨。 以往都是在边境小打小闹,各有胜负,如今开仗,结果实在难料。 她也不想欺骗小公主,又为了让对方安心,温柔地:“公主,打仗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我花家一定保公主平安。” 话已至此,她心里有了底,果然胜算不高,看来这次要么出嫁,要么吃败仗,到时候割地赔款,她也未必躲得过去。 嫁到草原——忽地做梦一般,从来没有把这件事与自己联系起来,早知道还不如趁着去年及笄,到三清殿里修道得好。 适婚年纪的公主最容易出事,只怪她不听杏琳的话,总以为仗着母亲与皇弟疼爱能够高枕无忧,哪知皇家的不容易可多了。 现在不上不下,左右为难。 莫非自己真要和亲! 别说是到荒芜草原,就算匹配个年少俊才,如果不是自己心悦之人,还不如一刀抹脖子得好。 花家的这顿午饭也就吃得味同嚼蜡,临出门前又看到两个侍女捧着药盅往里走,她随口问谁在吃药。 其中一个大点的丫头施礼,小心回:“禀报公主,这药是送到将军房里的刀伤药。” 另一个丫头手里还拿着方子,她拿过来瞧,全是除腐增新的草药,剂量可不少,看来将军伤势不轻。 还未出征,主将就负伤,她更觉得没希望。 情绪低落地出府,只说心口不舒服,直接携众人回了宫。 在承香殿里依然坐不住,转来转去,心慌意乱,索性带上在花府吃的玉露团,坐马车往兴庆殿去。 直到望见那扇蛛网遍布的朱红色大门,她的心才一瞬间沉静下来,捻裙子坐在石阶上,寒凉从腰部传来,细细遍布全身。 茜雪没力气开口,只在外边叹气。 屋内之人却听得到,那一声声少女的长吁短叹,伴着清脆臂环响,叮铃铃敲着人的心。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新年快乐! 公主殿下等太久了,供奉很快就出来~ 第14章 暖莺春日 屋檐下细风不断,吹着公主发间香花微颤,兴庆殿里的春日似乎也比别处晚一些,抬眼看庭院中积雪仍在,想着今日在将军府上除了屋角飞檐上的雪白,其它地方已是春意盎然。 微风乍起,枝头残雪纷纷扬扬,似春日飞花织就鹅羽珠帘,遮住她满目愁容。 茜雪兀自寻思,自己若离开,岂不是一辈子见不到苏供奉,她还记得他十几年前少年郎的模样,玉树青衫,宛如花开。 现在也许变了点吧,毕竟过去那么久,可如此漂亮之人,纵使再变也不会面目全非,就像今日的段殊竹,寻思到这里愣一下,想谁不好,居然蹦出来段殊竹。 那可是将苏供奉关起来之人,还把持朝政数十年,别人对枢密院又怕又敬,她可不同,心里只有恨,简直不共戴天。 苏供奉干干净净一个人,才不能与段殊竹扯上关系,就是摆到一起都不成。 她独自坐在外面,任凭思绪飞到九霄云外,绢纱百花裙堆叠在冰凉石阶上,被风掀起波浪,金光便调皮地钻了进去,那些花儿姹紫嫣红,朵朵开出娇美的脸,映出眉间红痣,一抹绮丽。 几只翠鸟落下,误以为这是百花丛中,一蹦一跳地踩上来,茜雪伸手碰了碰,兴庆殿里的鸟儿竟不怕人,用红嘴轻轻嘬着指尖。 她笑了笑,鸟兽不躲人,那是被好好对待过,这里偏僻,平时除了自己谁也不会来,门口的守卫不打鸟儿就算好得了,只能是苏供奉,肯定用自己的吃食喂过小东西们。 抬起头,透过飘落雪花瞧那些苍劲残枝,果然发现不少鸟巢,春去春来,游走的燕儿也要归家。 纵然是只小鸟儿也能温柔相处之人,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她如何能信。 茜雪索性和鸟儿玩起来,自言自语,“小东西,你今天吃饭了没有啊?” “羽毛生得这么翠,不会是传说中的青鸟吧!” 那些鸟儿叽叽喳喳,仿佛能听懂似地。 茜雪愈发开心,愁绪瞬间飞到脑后,摸着最小一只滑溜溜的头说:“我猜你们啊,全是李义山先生笔下鸟儿,有没有听过一句诗,此去蓬莱多无路,青鸟殷勤为哪般。” 鸟儿扑腾翅膀飞起来,带走几只盘旋空中,她歪头瞧,不知塞外鸟儿什么样,大概不能像中原这般纤巧,都是如雄鹰一样的猛禽吧。 “此去蓬莱多无路,青鸟殷勤为哪般。”默默地又念一遍,如若世间真有青鸟,至少还可以带信给供奉,也不知对方会不会回应。 为了棠烨朝的安稳出嫁,身为大棠最受宠的公主,茜雪从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如今真得摆在面前,她才十七岁,不愿与不舍都有,但如果此事引起两国争端,让万千黎民受苦,也有做一国公主的觉悟。 自己的百姓,不能袖手旁观。 只是眼眶却自顾自地红了。 苏泽兰懒懒地靠在门内看书,阳光打在泛黄页面,每一个墨字新鲜又干净,像要跳入眼睛似地,思绪被门外的笑语所牵引,一会儿还和鸟儿说起话来,小孩子心性不改。 “此去蓬莱多无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笑了笑,不爱读书的习惯也没变,这两句都能记错,但探看改成哪般也挺有意思,平添了一丝遐想,又多出点无奈。 放在手中的书,一页停留了好久未动,风吹起个角,伴着占风铎的叮铃铃声,不经意间哗啦啦地响。 他没心情看书,不过做个样子。 最后直接闭上眼,享受冬末阳光,唇线微微上扬。 没一会儿耳边传来啜泣声,忽地心口怦怦跳,小殿下,哭了——什么事能让矜贵的十七公主皱眉,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先点了灯,清醒一下又回来仔细听,确实是哭声,很低很细,梦里呓语般,隐忍得可怜。 苏泽兰不由得腾地伸出手,放在门上。 屋外的茜雪还以为里面听不到,或者苏供奉根本不知道自己来,压住声音抹了一会儿眼泪,天色已晚,该离开又不甘心,她总是习惯与他说几句话。 想来想去,还是平静一下,道: “供奉,我——走了啊。” 晚莺娇 第11节 走这个字实在另人伤心,若是平时说一百遍也无妨,现在有了心事,突然就牵肠挂肚得很,把她好不容易收回去的泪水又勾出来。 咬紧嘴唇,舌尖有了泪水的咸味。 她实在忍不住,可怜兮兮地小声说:“我以后……恐怕再不能来了。” 声音如烟似地,风一吹就散。 她怕自己大哭出来,连忙转身往石阶下走。 漆黑染上太阳刚落的云层,暮色苍茫,石阶冷冷落下她仓皇失措的影子,杏琳已经让守卫送来宫灯,远远就瞧见一团光亮晃在前方。 鸟儿也飞走,鸦雀无声。 “去哪里?”身后冷不防有声音响起,温柔至极,让小公主停下脚步,呆站在石阶上。 那音色太熟悉,像兰花落在雪兰湖碧波荡漾的水上,又太遥远,缥缈得只存在于梦里。 她心口狂跳,木木地回:“南楚国。” 一扇门,吱吱呀呀地打开,在幽静的夜里,那声音划出悠长弧线,在空气里来回飘荡。 暖光倾斜在眼前,缓缓照亮整个台阶,她从没发现兴庆殿的台阶竟这样长,那片光总也到不了头,每次都是欢心鼓舞地跑上来,放下食物又害羞地离开,来的时候也不觉得长,走的时候更埋怨短。 她望着那片光,背对着朱红色大门,出了神。 “小殿下。” 有人轻轻地唤,茜雪屏住呼吸。 一瞬间,两边的一切都顿住了,风停影驻,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许只是很短的时间,才慢慢转过身。 秀挺修长的身姿站在暖光之下,残破油灯微闪,落在苏泽兰情丝万缕眉语间,天生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内里却挽住寒江之冷,俊眼带笑,又低声唤了句,“小殿下。” 这大概是梦,十几年守在这座颤颤巍巍的大门前无数次做过的梦,也许是由于和亲让她神魂飘荡,所以才做了梦。 脸上的泪痕还未干,眼里的惊恐完全多过与喜悦。 苏泽兰瞧着眼前的小公主,模样确实是变了,圆滚滚脸颊长出微尖下巴,但线条柔润流畅,看上去就像夏日坠满枝头的桃子,鲜灵灵。 他缓步向前,恭敬地施礼,“罪臣苏泽兰见过公主。” 离得更近了些,青色道袍随风飘扬,一缕缕香气游走在鼻尖,那是海棠香味。 她开始相信这是真的了,朝思暮想的苏供奉,苏探花郎——如今就在自己面前。 “供奉——”茜雪张张嘴,所有的情绪都涌在心头,好似受了巨大的委屈般,竟哇一声哭出来,“供奉,你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你变成哑巴了!” 满脸泪痕的模样,还是长不大呢。 苏泽兰刚站起身,没想到小公主当面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抬眼看对方哭得梨花带雨,看来十分担心自己——变成哑巴。 “臣怎么会变哑巴?”他哑然失笑,瞧茜雪哭得伤心,只能掏帕子递过来,“公主,你又做噩梦了吧,梦见我变成哑巴。” “我不是做梦,我……怕你被毒哑了啊,枢密院那帮人什么做不出来!” 苏泽兰摇摇头,示意不要再说,茜雪闭上嘴,明白枢密院这个地方提不得。 “殿下别哭啦,万一让人看见,臣罪加一等,你的侍女就要往这边来了。” 苏泽兰指指后面,茜雪才想起杏琳,她手里握着帕子,满脸通红,“供奉,这里说话不方便,我干脆进去坐,好吗?” 没等人家点头,呲溜从旁边跑过去,一下子钻到殿中。 简直像只小兔子。 苏泽兰会心一笑,适才听到小公主哭得伤心,又听说要去南楚国,自然猜到是和亲,情急之下打开门,现在看起来,小殿下还精神得很。 他跟在后面,将门轻轻掩住。 转头看茜雪已在青枝屏风下坐好,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满脸好奇,想必是屋内清苦,让她吃惊了。 “殿下,我这里冷得很,你穿得太少啦。”伸手将一件墨蓝色半臂搭过来,“这是臣的衣服,殿下别介意。” 茜雪脸一红,低头想让半臂遮住脸,里面全是干净味道,还有那帕子也散发着海棠幽香。 苏供奉这个人爱干净,屋子里的陈设几乎没有,到处都破破旧旧,但就是顶洁净,可见主人性情。 她觉得比自己的承香殿还好呢。 苏泽兰倒杯茶过来,笑道:“我这里水不好,也没有煎茶的物件,只能阉茶1,纵使有殿下送来上好的波斯茶,也还是泡不出味道,将就抿几口吧。” 茜雪并不爱茶,波斯茶是陛下去年赏的贡品,她一股脑全给拿来,但这会儿不能说不喜欢,端起来抿一口,“哪里水不好,特别有味道。” 对面人不动声色,“我觉得香气太淡了些,不如咱们往日喝的茶,不过我这个人也不懂,胡说而已。” 小公主忙不迭摇头,“供奉说得没错,是淡,但也好喝。” 急切的样子,好似不顺着说就会被赶走一样。 波斯茶历来口味浓厚,如何会比不上别的茶,苏泽兰垂眸,笑而不语。 小殿下,就会哄自己开心。 作者有话说: 1阉茶:用壶泡茶,唐代喜欢煮茶,宋代流行点茶。 富贵人家空闲多,咱们就泡一泡可以了。 第15章 暖莺春日 殿角的占风铎慢悠悠晃着,一下下清脆动听,屋内烛火温柔异常,落到案几上放着的书角,茜雪眯眼偷瞧一下,全是佛经与道经。 心里倒吸口气,都是看不懂的句子。 苏供奉以前就是饱读诗书的探花郎,如今越发精进了,让人望尘莫及,以后更没话说。 眉头不自觉蹙一下,比和亲还让她发愁。 一举一动,全让苏泽兰尽收眼底,他抿唇笑,“我这里无聊得很,以后公主再来,多带点好玩的吧,那些看不懂的书只能拿来做样子,我也没瞧过。” “苏供奉——真没看过!我还以为你就喜欢这些……高深莫测的书。” 问得紧张兮兮,像个要被先生责罚的顽皮学生。 苏泽兰点头,“这些书都是极有天赋之人才读得来,我的资质还差得远。” 他刻意谦虚,也不妨碍对面人欢心,茜雪笑嘻嘻:“供奉喜欢什么有趣的东西,我下次拿来。” “公主不是要走了吗?去南楚国。”苏泽兰放下茶杯,抬起眼睛问:“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啊,殿下。” 茜雪愣愣,竟然把和亲的事忘个一干二净,明明近日一直为此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如今瞧着对面人,顷刻间一切都不存在,好像能永远留在兴庆殿似地,活在这双眸子里。 “哦……我就是……可能要去南楚国。”她低下头,目光游移在百花裙上,可怜兮兮,“南楚国的使臣今年来朝贺,说是看上位公主,可能是我。” 苏泽兰点头,“南楚求亲意料之中,但陛下一向对公主恩宠有加,臣不觉得会发生这种事。” “供奉有所不知——”茜雪叹口气,眼皮一挑,目光便荡过来,语气不自觉带上娇嗔,又像个孩子在撒娇了。 从皇弟登基到枢密院掌权,再到皇后之争,娓娓道来,时不时加上自己不成熟的见解,在苏泽兰眼里像个眉飞色舞说书的小姑娘。 可爱得紧。 “既然陛下已有意让大理寺卿千金和亲,公主何必担忧。”他眼里的笑意深沉,藏了些不知名的情愫,缓缓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天子。” 茜雪摇头,“话虽如此,若是南楚国执意要我去,如何呢?再说我也不愿看着李娘子嫁那么远。” “不想和亲,那就只有打战,也没什么大不了。” 全然一副轻描淡写的姿态,打仗可是要死人啊——茜雪吃惊,“打仗,那不是要百姓遭殃,我也……不忍啊。” 和亲下不了决心,打仗又怕伤亡 ,苏泽兰故意逗她,“公主,天下哪有十全十美之事,如果要成全大义,那只有你嫁出去了。” 茜雪两手搅着披帛,寻思这人说嫁出去三个字的语气竟如此波澜不惊,咬嘴唇回:“……所以我才说不能来了嘛。” 脸颊红扑扑,满脸写着赌气两个字,倒像是自己逼着她和亲似地,苏泽兰抿口茶润嗓子,“殿下看来是决定了。” 听起来还挺高兴,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和亲这事自己可以说,但从对方嘴里讲出来,怎么听都心口堵得慌。 茜雪的嘴唇快咬出血来,这几年辛苦做的饭都喂了负心人,就是承香殿里的野猫还舍不得自己呢。 她无缘无故耍小性,都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气,茶杯一推,“对,我决定了,最好快点走,何必在这里浪费时日,母后一心向佛,陛下心怀天下,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人牵挂,不如和亲,还能替天下苍生做点事。” 身子一扭,墨兰色半臂落下来,露出里面襦裙的领口松动,高高挽起的发髻连着柔滑脖颈,因生气了,那片雪白肤色泛起粉,鹅颈美得让人心口跳。 苏泽兰顿了下,没想到公主这般不吃逗,他是随先皇在后宫行走之人,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如此喜怒哀乐全在脸上还是第一位。 叫声小殿下半点不为过,名副其实长不大。 他若舍得,能从这扇快朽了的大门里走出来,心里越发拿她当小孩子,逗人的心思更盛,“是啊,公主如此深明大义,乃是棠烨朝的福气。” 茜雪扭过脸去,刚收住的泪又吧嗒吧嗒掉。 苏供奉这人没有心,如此看来以往的罪名说不定都是真事,自己还傻乎乎不信,要给对方翻案。 她拿起帕子抹泪,又开始梨花带雨,苏泽兰起身,走进几步, “公主,臣就那么一块帕子……” 连块帕子都舍不得,自己这个大活人要嫁到荒原竟然没感觉,她气哄哄地扭头,迎面忽地落下阴影,有指尖凉凉地放在眼尾,一下下擦着滚热的泪。 苏泽兰俯下身,“臣知错了,刚才和公主说笑而已,臣不才,锁在深宫数十年,唯有公主惦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怎会想让公主和亲呢。” 他漂亮的眉眼近在咫尺,轻轻在给她拭泪,温柔至极。 海棠香在鼻尖飘来飘去,茜雪忍不住心口狂跳,只怕让对面听了去。 苏泽兰还在自顾自地解释:“臣与公主虽然多年未见,心里却一直亲近,恕臣无礼,说句僭越的话,殿下小我许多,臣在心里总拿陛下当女儿看。” 女儿!她顿时惊呆了,怎么莫名其妙成了女儿,“供奉,你做我的父亲,未免年纪也太小了吧。” “臣怎么能做殿下的父亲,臣就是打个不恰当的比方。” 他的指尖柔软又带着温凉,顺着眼泪滑到她的唇边,一会儿和亲,一会儿又成了女儿,小脸憋得红彤彤, “打比方有这样打的啊,做挚友,兄长不行嘛,上来就要大我一轮,亏你想得来。” 她气哄哄地,像只炸毛的小猫儿。 苏泽兰笑了笑,“公主说什么都好。” 茜雪垂下眸子,睫毛抖动在烛火下,眉间红痣灼灼,羞怯又欣喜,像朵被风吹散的花儿。 石阶下的杏琳等得心焦,刚才远远瞧见兴庆殿的大门打开,一瞬间以为自己眼花,赶紧跑上来看,可不是没有公主影子,这还得了,私自探视罪臣本就不合规矩,现在还一起促膝而谈,传出去会出事。 她顾不得许多,急急地敲门。 “公主,时辰不早,还请快点回宫。” 晚莺娇 第12节 一语惊醒屋内人,茜雪方才回过神,将半臂还给对方,起身道:“供奉,我该回去了。” 苏泽兰施礼,“臣恭送殿下。”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手里搅着对方的帕子,上面全是泪水,不好意思地:“供奉,这帕子我回去洗了再还你。” 苏泽兰点头,“殿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别再称呼我供奉,臣担不起这个名号。” 茜雪噎住嘴,半晌才问:“可是……我都习惯了啊,再说不叫供奉,叫什么?” 对方的笑意愈发深了,眸子像湖水似要把人淹没,“小殿下,按照普通百姓的称呼,可以唤我苏郎。” 苏郎——她脸一红,至此就在心里留了根,那两个字跳来跳去,让人神魂飘荡。 苏泽兰目送小公主离开,破天荒去找守卫,冷不防把对方吓一跳,虽说此人囚禁在此,可以院中走动,但十几年也没目睹过真人,如今看到这幅俊美模样,夜色下和瞧见幻化成形的妖精一样。 “有……有事?”颤巍巍还后退了几步。 苏泽兰神态自若,“麻烦二位去通报声,在下想求见枢密院主使。” 他说罢往回走,风吹过发丝,带来一股久违新鲜气息,有不知名灼热从指尖传来,慢慢地温热整个身子。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暖莺春日 春天落了雪,飘飘然在雪兰湖上,层层叠叠,打得碧绿水面都瞧不见波纹的影子,风却很暖,吹起她耳边散发如丝,茜雪依偎在落兰亭里,想春天的时辰如何会下雪呢。 她出了神,忽听有人唤:“小殿下。” 扭过头,苏泽兰从身后走来,柳绿色薄衫湿透半边,那双眉眼愈发清俊了,艳丽面容好似女子,他后面是一树树兰花开,漫天飞舞,盘旋而下。 像个妖精,书里写的那些花精。 她站起身,迎过去急切地问:“供奉,你怎么来了,雪下的大不大,再冻着你。” 对方抿唇笑,没有施礼,反而让人觉得亲昵,她不喜欢他君臣有礼的模样,笑嘻嘻接着说:“你看都入春了,怎么还下雪呢?” 苏泽兰仍旧不吭声,默默地站在身边,半晌过去,只能听到雪花飞落的声音。 茜雪兀自紧张起来,摸不准供奉的心思,纳闷都见面怎么还和以前被囚禁一样,只是她一个人在外面自言自语。 手心潮热起来,习惯性地咬嘴唇,从小一惊慌就会咬唇,母亲为此训斥过无数次,全然没有一国公主的端庄,可她实在很少不知所措,仅有的几次都给了对面人。 “苏供奉——你怎么不说话?”忍不住问,轻轻侧过脸瞧对方。 眼前落下片阴影,有温柔的唇在额前掠过,带着呼吸起伏,蜻蜓点水,却让她为之一振。 那股海棠香气四溢,还夹有一股兰花香,让茜雪神魂飘散,红着脸抬起头,想看对方的脸,偏偏在这种时候怎么也瞧不清,她念着那双潋滟的眸子,忽地叫出声:“供奉——” “还叫供奉?我没说过别的称呼!” 他温热的呼吸落下,声音飘逸中全是淡淡慵懒,听得人脸红心跳。 自己像被这声音下了蛊,喃喃地:“苏郎——” 身子一晃,陡然眼前烛火闪耀,杏琳正举着鎏金缠花纹烛台,“公主可是被梦魇住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喊的什么啊?” 她惊魂未定,半晌才回过神,原来刚才做了场梦,那春日之雪是树上的兰花落。 只是为何梦里会有苏供奉,这些年也曾梦见过对方,却不是梦里的模样,尤其——想到那个吻,脸腾地红透。 公主今年十七岁了,对于人事半知半解,平时连这方面的心思都没有,怎会梦见男子的吻。 还是苏供奉的吻,今日才见了人家半个时辰不到,就开始做春梦。 若说春梦也有点名不副实,只是额头一个吻而已。 可她心里慌得很,脸青白交替,吓坏对面的杏琳,连忙去端水过来,“公主,奴婢去小厨拿点糕点吧,晚饭你什么也没吃,人肚子空着就爱做梦。” 她点头,对此深信不疑,肯定是饿着才会胡思乱想。 海棠糕与甜浆热乎乎地进了肚,三魂七魄才算归位,复又躺下,翻来覆去,耳边全是那两个字,苏郎! 不成想普通百姓都是这样称呼对方的啊,好亲昵,她抿唇在被子里偷笑。 天边露出鱼肚白,太阳像个温柔金环悬在空中,月亮也贴着,日月同辉,光线冲破厚厚云层,随着一声声报晓鼓响起,宫里也热闹起来。 微光晨间,四处清雾迷离,侍女们开始打理庭院,兴庆殿的两个守卫伸懒腰,一个佝偻着背,一个耷拉脑袋,“哎,昨晚你给守卫长回了吗?里面那人要见枢密院主使。” “早回啦,这也不是小事,谁敢瞒住,老实说上次段主使来,我就觉得蹊跷,里面这位估计也是个祖宗,咱们得罪不起。” 那位也忙不迭点头,他们不过按令行事,命如蝼蚁,才不想出乱子。 眼睛迷迷瞪瞪,还未张开,缝隙里瞧见有人骑马而来,一前一后,最前面的看上去是位年轻公子,顿时打个激灵。 玉树临风,紫衣轻裘,正是枢密院主使段殊竹,后面跟着大宦官李琅钰。 两个守卫吓得直哆嗦,没想到这位祖宗来得如此早,连忙整衣戴帽迎出来,李琅钰挥挥手,示意不要多言,直接退下。 段殊竹径直走近殿内,苏泽兰刚从榻边下地,瞧对方站在不远处,随手翻着青枝花屏后的书。 他微微一笑,走到近前,“兄长可真早,也没给我带点吃的来?” 突然开始称兄道弟,看来心情不错。 段殊竹将手中的书放下,瞧着案几上放冷的茶,只肖一眼也知是上好的波斯茶,心中明白几分。 “你大半夜说要见我,就为了送早饭?我看你什么也不缺啊,连波斯茶都有,这可是贡品,陛下赏赐给谁都有数,我那里也不过两三罐。” 苏泽兰弯腰把茶杯收起来,很亲昵地:“我素来不爱喝茶,兄长既然喜欢,拿去就好。” “你倒是越来越乖了。”段殊竹捡起案上的越窑青瓷茶罐瞧,釉彩通体细腻,可见不是便宜东西,八成又属贡品。 十七公主对这个弟弟倒很在意,凡好东西都往兴庆殿送,能让对方来也是他默许的事,这天下还没有枢密院伸不到的地方。 一个小姑娘,不值得在意。 茜雪公主身上有遗诏,这点让某些人忌惮,段殊竹心里清楚,不过他连皇帝都换得了,哪里还会在乎死人留下的东西,真是说笑。 无非心里对先皇还有一份感情,君臣数十年,正所谓知遇之恩,他们一起在长安沦陷时并肩作战,又在继承皇位时将枢密院第一把交椅给了自己,至今铭记于心。 先皇最宠爱十七公主,他也爱屋及乌,不过这点情分比起大权在握,不值一提。 今日好弟弟完全换了副神态,十有八/九与小公主有关,他的眼底流转过一丝笑意,很快又收了回去。 段殊竹有多少心思,苏泽兰心知肚明,两人在十几年前斗得你死我活,彼此一个眼神也能会意。 他没必要藏掖,坐在案几边,抬眼瞧对方,“弟弟愚笨,忘记问兄长要不要吃茶?我现在去弄。” 段殊竹也撩袍子落座,“开门见山吧,我今日还有事。” “好,兄长是个爽快人,我也不必拐弯抹角。”苏泽兰推了杯冷茶过来,抿唇笑道:“弟弟是为了十七公主的事,听说她要和亲。” 对面人点头,“有这个可能,据说南楚国使臣拿着公主的画像上了欧阳仆射府,要求娶公主。” 苏泽兰哦了声,意味深长,眸子里的笑意却愈发深沉,道:“弟弟不想让和亲之事牵扯到公主,兄长可有办法?” 段殊竹轻笑一声,“你这是求我?纵使你求我,我又为何帮你。” 兄弟情分,他们压根没有,相互利用,一个已经是被囚禁的罪臣,也没有任何价值。 他才不做赔本生意。 苏泽兰再了解不过,余光瞧着窗外半开的野花,语气忽地沉下来,“兄长,我在兴庆殿十几年,别的时辰都好,最难熬的就是春日,寒冷已过,枝头新绿,哪怕心里如深海般平静,还是会被外面的万花嫣然所吸引,以前金陵的花就开得好,冷瑶——哦,不,嫂子也最喜欢花儿,海棠,桃花,还有——梨花。” 说到这里刻意停了下,不肖看也知对方脸色暗沉,十几年过去,段殊竹还是如此介意,无法忍受自己提起冷瑶的名字。 实在霸道得很,他与冷瑶属于年少相识,并不比段殊竹短多久,只不过对方先遇到而已。 但他无意惹怒兄长,这位心狠手辣,一怒之下直接杀了自己也说不准。 “兄长,弟弟想说的是子花殿里的梨花应该也开了吧,以前薛贵妃在的时候,那里的梨花可真美啊!” 听话听音,段殊竹唇角上扬,轻蔑一笑,这是准备威胁自己,用薛贵妃的死,此事确实与他脱不开关系,如果皇帝知道,又是桩麻烦。 不过苏泽兰到底没证据,若有也不至于安心在兴庆殿待十几年。 所以他的威胁并不来子于皇帝,而是自己心爱的夫人,连冷瑶。 十几年前对方守口如瓶,多半是被李文复的自杀所刺激,毕竟亲生父亲,当时苏泽兰的状态极其混乱,就算说出来也没人信。 如今在兴庆殿幽闭这些年,气质愈发沉静,他能将他继续锁起来,却无法阻止冷瑶来探视。 前些日子,冷瑶已经有意无意间提起,时过境迁,很想来兴庆殿看看故人,夫人心软,在金陵与对方相处十来年,那本应该属于自己的岁月全给了眼前人,再恨也无济于事,往日不能抹掉,他明白她心里始终放不下儿时情意——果然这个弟弟是麻烦。 段殊竹半晌没吭声,苏泽兰就知道自己压对,对方在衡量,他不介意表个衷心。 “兄长,我们到底一母所生,这件事若可成全弟弟,此生自当为枢密院效力。” 段殊竹笑出声,心情颇好地端起茶,这句话中听,杀不掉不如用起来,倒是很不错。 他讳莫如深地瞧着他,眼底全是摸不透的审视,像要把人蜕皮拆骨,若换做别人,早已在这般寒冷又深邃的眼神里溃不成军,但苏泽兰依旧气定神闲,唇角还噙着淡淡的笑。 势均力敌,段殊竹亦觉得有趣。 他的亲兄弟,到底是由于怜惜十七公主而走出来,还是借此给野心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难讲。 第17章 暖莺春日 段殊竹天光大亮时走出兴庆殿,皇帝还未散朝,他因数十年隐居在金陵九华山下,这次回来也没有去宣德殿参政的打算,临出丹凤门前问李琅钰,“苏探花的事,你探过口风没有?” 对方像正等着似地,夹马向前几步,“前一段皇帝才说想放出来,好像为了讨公主欢心。” 段殊竹抿唇一笑,“皇帝大了,有自己的心思,这件事也瞒不住,与其让他费劲猜度,不如送个顺水人情。” 李琅钰一惊,当年薛贵妃就死在主使怀里,胡肆维与自己亲眼所见,虽然不明就里,但也难脱关系,幸而有苏泽兰顶罪,如今要把人放出来,枢密院推翻原案倒不难,只怕再生事端。 他自然不清楚两人的真实关系,在心里纳罕,段殊竹当年囚禁李文复半点没手软,说起来刚进掖庭时,李文复可是对方恩师,但对这位苏探花明显留有余地,愈发困惑。 “主使,恕奴愚钝,苏探花若放出来,恐怕对咱们都没好处。”小心翼翼地问,抬眼皮偷瞧对方,“如今选后之事迫在眉睫,出不得半点叉子。” “该出的事挡不住。” 段殊竹拉了下缰绳,那匹健硕的棕马立刻四蹄飞腾,扬长而去。 阳光金灿灿打在兴庆殿屋檐,上面好似薄薄涂了层鎏金,占风铎一下下晃着,叮铃铃——今日的声音比平时都要清脆。 苏泽兰大开着朱红色门,身穿翡翠锦缎圆袍,墨兰半臂压垂,玉带扎出精壮细腰,青丝以白玉簪挽起,端坐在案几前,飘逸出尘又艳丽得很,让前来送饭的守卫咋舌。 晚莺娇 第13节 按说艳这个字眼儿只能用来描绘女子,却能够名副其实地按在眼前人身上,换个别的词都欠妥。 “苏,呃——”一时不知该叫什么好,竟愣在门口半晌,想了想还是笨手笨脚将饭碗放好,舔脸退出去。 苏泽兰并不介意,他常年囚禁在此,冷眼冷语没少见,平时一言不发,如今突然换副装扮,别人不适应也寻常。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只是一件衣服也能让人刮目相看,这世道果然还是没有变。 他手边的衣服并不多,当初进来时只留了一两件,最常穿的是青灰色道袍,暗沉沉的颜色看久了让人心安,如今鲜艳夺目花了眼,从里到外都不自在。 脸色难看,对面的守卫更不敢久留,一溜烟比廊下的老鼠还窜得快。 苏泽兰笑了笑,约摸旨意下午就到,先穿常服适应一下,亲哥哥办事快,何况夜长梦多,不会等。 昨夜十七公主留下的粉果还在,一颗颗金黄圆滚放在食盒内,胖嘟嘟十分可爱,他随手捡起个吃,软糯酥脆的皮下是芝麻掺了些五仁丁,末了还留有一丝甜,尝起来就是小殿下的手艺,明明咸香口的粉果也要加点蜜糖进去,弄得不咸不甜,倒也天下独有。 苏泽兰眼尾弯弯,刚才的烦闷瞬间被抚平,坐下来倒杯茶,安心吃果子。 不大会儿,听到石阶上有脚步声,伴着臂环的叮叮当当,轻盈若蝶,他的小殿下又来了。 茜雪一口气跑上高高台阶,迎面就瞧见门没关,心里欢腾得很,昨夜仿佛是场梦似地,就像那个额头的吻一样不真实,与供奉不只见面还坐下说话,自己哭得梨花带雨,想起来就害羞。 人哭起来肯定很丑,可惜他们不见面数十年,偏偏在最憔悴的时候让对方看到。 而苏供奉还是那样俊美绝伦,一身道袍难掩倾世之姿,愈发显得自己暗淡了些。 她也不想啊,谁不愿意漂漂亮亮地相见。 茜雪心有不甘,今日起了个大早,破天荒让四个侍女挑选衣裙首饰,就连描眉涂唇都比平日认真,杏琳不敢怠慢,替公主梳了个飞仙髻,细细将宝蓝绢花镶在发间,侧面别了枚凤鸾和鸣金步摇,耳尖坠两只珍珠耳环。 侧眼一看,眸子里全是兴奋劲儿,“我们公主最好看,天下至美。” 茜雪努努嘴,寻思她们这般说,那是没有瞧过苏供奉,少见多怪。 她也不知为何竟与他比起美来,脸又红透半边,这一红,两颊的胭脂又多余了。 公主神色不安,杏琳心里明白,肯定是昨晚与兴庆殿里的人见面闹的,她心里叹气,不知是福是祸。 刚想开口劝几句,却见外面的侍女枝儿进来回话,说李公公来了。 公主梳妆未毕,杏琳独自出去迎接,李琅钰笑着施礼,“奴来是递个话,陛下说眼前有喜事一桩,公主定会欢喜。” “喜事——”杏琳心里吃惊,这会儿能有什么喜事,差点想到和亲,但皇帝极宠公主,应是不可能,到底君心难测,兀自吓出一头汗来。 李琅钰看得清楚,不准备再卖关子,甩了下拂子,接着讲:“直话直说吧,兴庆殿里的人马上要放出来啦,先到枢密院就职,公主难道不高兴吗?” 杏琳直接呆住,关了十几年的人,如今说放就放,谁能信。 对面人自然也有十分合适的解释。 “陛下说了,苏探花这个案子本就蹊跷,唯一可以做证之人是个小太监,但当时薛贵妃刚不在,没多久先皇又跟着走了,到处乱得很,才稀里糊涂结案。如今那个太监年岁已大,遁入空门前福祉至心,找到枢密院翻供,只说当年酒醉,冤枉了苏探花,后面一直害怕,也不敢言明。陛下圣明,随即下旨放了探花郎,以后恐怕还要好好补偿呐。” 杏琳睁大眼睛,随口嗯几声,还是满脸不可置信。其实她信不信又有何关系,枢密院说是就是。 李琅钰话已传到,笑眯眯地离开,杏琳只能半信半疑地把刚才的话又重说一遍。 茜雪手里正拿着苏泽兰做的莲花彩胜往发髻别,听闻呆住半晌,前几日陛下还说要多等等,今日便有了决断,果然坐在皇位上就意味着权力无边,她激动地蹦起来,“此话当真,不是姐姐哄我玩的吗?” 杏琳瞧小公主那红扑扑脸颊,粉得像个水蜜桃,以前苏供奉是罪臣的时候都拦不住,这会儿更是没理由劝,点点头,“奴婢怎么敢假传圣旨呢。” 对面哪里还能按耐住,手里握着彩胜就往外跑,一路飘起水蓝色披帛荡起,惹得树上的鸟儿叽喳飞舞,“公主,仔细点,可别摔啦。”急得几个侍女忙呼呼追出去。 午后暖阳下,茜雪呼吸急促地站在兴庆殿前,惊魂未定,惹得苏泽兰以为她出事,连忙起身,还没来得及施礼就被小公主拽住。 “供奉,你……你以后再也不用待在这里啦,我好像做梦似地,昨日才能和你说话,今天,哦,不……以后,咱们都可以好好说话了。” 她发丝凌乱,额头泌出细汗,密密地遮在泛粉皮肤上,杏仁眼含着水波,纤细腰肢轻摆,香气如烟散入鼻息,盈盈一色。 苏泽兰微忖,他的小殿下,可真美啊。 眼前人眸子含笑,温柔得能掐出水来,茜雪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紧紧抓着人家手臂,立刻不好意思地松开,指尖一滑,手里的彩胜便被对方拿去。 苏泽兰伸手将彩胜给小公主别好,轻轻道:“臣今日才接到旨意——”瞧了眼手里的彩胜,露出不满意来,“这个做得仓促,实在手边没有好东西,等以后给公主弄个更好的。” 茜雪抿唇笑,脸藏在对方宽大袖袍下,忽地想起梦中之吻,就是这么近的距离。 她心里乱得很,为了掩饰惊慌,颤巍巍地问:“供奉,听说你要去枢密院就职,是不是真的啊?” “嗯,明日就去。” 茜雪呆了下,脑袋里突然咯噔一声,枢密院——方才太兴奋忘了这个鬼地方,那里不都是太监嘛! “供奉,你——”她抬起眼,大惊失色,“你——要去做宦官啊!” 苏泽兰听闻也愣了下,随即眉间微簇,忽一下又散了开来,那眼神荡悠悠如星子落雨,微微俯身,迎着公主惊慌失措的眸子,半开玩笑,“做宦官也挺不错啊,等臣做了近侍,专门服侍小殿下,不好吗?” 第18章 暖莺春日 几只翠鸟扑腾着翅膀绕来绕去,偷偷窥探石阶上的两个人,春光明媚,照得茜雪整个脸全是暖金色,也映出她发呆的眸子。 苏泽兰放下手,瞧对面小公主神色和见了鬼差不多,抿唇一笑,“在咱们棠烨做宦官是大好事,天下谁不想进枢密院?” “我就不想——你,你也不能。”她如大梦初醒,急得脸通红,自己都觉得火辣辣,苏供奉好端端一个贵公子,才高八斗的探花郎怎么能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宦官。 而且对方这样的容貌才情,要是绝了后,多大的损失啊! “供奉,你,别想不开啊,你正直壮年,身体强健,将来匹配个侯门贵女,还要……为苏家绵延子嗣,宦官看着位高权重,尽享荣华富贵,可那都是表面的风光,人生在世,重要的是心里舒服,对吧!” 说得好认真,苏泽兰忽然发现小公主颇具做媒婆的天赋,眉宇弯弯,那颗红痣轻轻蹙起,朱砂一般。 她如何能不急,记忆中风清月明的探花郎,居然要做最讨厌的宦官。 “我去求陛下,这么多地方需要人才,供奉可以去翰林,总之哪里也比枢密院强!” 说罢转身往回走,一副急着面圣的模样。 “殿下干什么去?”苏泽兰忍不住乐,小公主还是沉不住气,急匆匆来,慌张张去,一点儿城府也没有。 “我去见陛下,让他收回成命,不能让你到枢密院。”脚踏在石阶上,手臂上的披帛飞起,一阵风吹过,盈盈腰肢轻摆,像要飘走似地。 苏泽兰瞧着心口发紧,竟真怕她飞走了。 连忙走近几步,语气仍旧波澜不惊,“殿下,我不过是个才被免罪的臣子,能再度进宫侍奉已是陛下开恩,怎好挑三拣四又惊动公主为我求情呢?如此猖狂,对于你我都没有好处,公主三四而后行啊。” 茜雪傻了眼,听上去字字占理,可——难道她要瞧着他做太监。 只肖想想便眼眶湿润,一圈水光绕在眸子里,嘴唇咬得猩红,实在不行就私下找枢密院,段殊竹总要给她个面子。 小公主全心全意琢磨事的时候,眸子压低,长睫毛忽闪闪颤动,如主人忐忑的心情,像只软绵绵小猫。 对方俯下身,歪头瞧她,“殿下,臣昨天就想问公主的唇不疼吗?总是咬着,臣瞧着都要弄伤。” 这话题换得突然,她回过神,痴痴地啊了声。 苏泽兰从袖口掏出个花鸟碧色细筒,打开清香扑鼻,原是新鲜制成的口脂,厚厚透明一层淡黄色,水光润滑。 “臣前几天采窗前迎春花加紫草炼煮润色,不见得有尚药局做的好,胜在新鲜,公主临睡前涂一层,再不会觉得嘴疼。” 那个碧色细筒握在一只纤细修长的手里,指尖如笋,比女子之手还洁白莹润,茜雪灵机一动,“供奉,你的手这么巧,干脆去工部吧,可以指导他们修建宫殿,也是个肥差啊。” 苏泽兰又笑了,“殿下,咱们才说好的,一切任由陛下坐主,不可违背。” “谁和你说好了,都是你自己的决定。” 茜雪腾地扭过头,也不去接口脂,索性坐在石阶上,手拧着窄袖口的珍珠生闷气。 苏泽兰其实也不知会去何处,段殊竹心思难测,真要让自己净身也没办法,不过碍于夫人冷瑶的面子,也许不会。 可不想给小公主太高期望,官海沉浮他不是没经历过,所有事都瞬息万变,希望越高只会愈发失望,还不如做好最后一步打算。 可瞧着背对自己生气的小公主,心又兀自软了些,她到底还小,这些年总牵挂自己,难道他不能哄哄她。 苏泽兰也撩袍子坐下,肩膀高出茜雪一头,瞬时挡住落下的光线,缓缓说:“殿下,其实枢密院里就职的不只有太监啊,还有许多别的活,咱们先不用担心。” 这话说得贴心,尤其咱们两个字让茜雪心里升起欢喜,公主养尊处优,从来没关心过枢密院里会有何种职位,刚才唐突得很,但仍旧不放心,低下头嗫喏:“供奉,那要是让你去……净身,可千万提前告诉我,咱们一起想办法。” 说净身的时候,羞得整个身子都红了,按理这种词不该从她嘴里说出来,可又怕不讲清楚,对方不当回事。 苏泽兰点头,用口脂筒碰了下对方的臂环,叮咚一声,轻轻问:“还要吗?” 茜雪抿唇笑,余光荡到对方身上,供奉今天的装扮真好看,画里人一般,芝兰玉树,清风入怀,她愈发舍不得了。 “当然要啊,咱们一言未定,以后我天天记得用供奉的口脂,你呢……从此以后,万事都不许瞒我。” 苏泽兰将细筒放到她的手心,说:“遵命,小殿下。” 春天的阳光真明媚得很,金光闪闪,撩人心弦,全在对方眸子里,耀出波纹潋滟,如湖水荡到小公主身上,她的心都湿润了。 真喜欢听那句小殿下,忍不住含羞带怯地痴痴笑。 在他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忽地想起今日是盛装而来,方才却跑得头发乱糟糟,那几滴泪也弄花了妆,不知现在是副什么鬼样子。 她连忙用帕子捂住脸,“苏供奉,你——你转过头去,别看我啊!” 苏泽兰愣了下,女儿家的心思真难猜,好端端突然不让瞧,他转过身,对着廊下的野花问:“公主怎么了?” 茜雪不吭声,浑身上下找镜子,母后前几日才赏她的瑞鹊花铜镜,样子小巧最适合戴在身上,站起来翻了个底朝天,总算掏出来,对着阳光理妆容。 青春窈窕的身影落到台阶上,一只手举着花铜镜,一只手用帕子在脸上擦来擦去,那影子全让苏泽兰看了去。 原来是怕丑,他索性用手撑住头瞧,像欣赏皮影戏似地目光温柔,轻轻念:“三月春光好,野花戏蜂蝶,水草缠绵鱼儿走,河边柳垂绦1——” 茜雪呆了会儿,她没看过戏,不知那是唱词。 “兰溪桃花,青山如戴,一树莺啼芙蓉面,谁家女子成新妆2。” 芙蓉面,成新妆——怎么听都像在说心上人,她到底青春年少,尤其在故人面前和个小孩子差不多,好奇地坐下,满眼天真地问:“供奉,你说的什么?” 苏泽兰不回头,仍望着湛蓝的天,慢悠悠回:“公主没看过皮影戏,这不过是段唱词。” “我看不是普通唱词,八成是你想起心上人。” 她顿了顿,才想起以前听过对方定亲,还是父皇下的旨意,新娘原是三清殿里修行但并未出家的小道姑,似乎还是段殊竹妹妹,后来便不知踪迹。 小的时候见过,容貌极美,具体却想不起来,后面苏供奉被囚禁,其它事也就悉数都模糊了。 看来自己记不清,人家可没忘。 她不觉心里酸溜溜,噘嘴道:“供奉的心上人什么样?说来听听。” “我何时说有心上人。”苏泽兰扭头,正迎上对方似嗔又怒的眸子,就像被人抢了糖果似地不开心,他歪头笑:“殿下最近又没好好念书吧?满脑子都装的什么——可别冤枉臣。” 晚莺娇 第14节 “我怎么冤枉你了,别认为我小就不记事,谁不知道供奉订过亲呐!” 苏泽兰愣了愣,他还真忘得一干二净,当初设计让先皇赐婚与冷瑶,不过是为了报复段殊竹,时过境迁,早就抛之脑后。 现在想来确实发疯,难怪亲哥哥到现在都心有忌惮。 “我确实不记得,囚禁之前的事仿佛上辈子。”他淡淡地说,眸子里全是漠然。 “是嘛——”茜雪没看到对方的神色,小女儿情态尽显,语气里都是不舒服。 苏泽兰说是啊,人哪有记性一直好的道理,“小殿下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早说了唤我供奉不合适,你可曾记得?” 她赌气不理他,寻思这怎么能一样,再说自己也不是忘,只是不好意思而已。 瞧小公主别扭地偏头不说话,苏泽兰明白又惹到了,无论如何小殿下不开心,总是他不对。 “殿下,臣真没有心上人,不信你看——” 茜雪寻思这还能看,莫非把心掏出来,习惯性扭头,四目相对,盈盈一水间。 “我这个人心上空空,不过此时眼里倒是有一位。” 他乐悠悠地说,有意无意,那双桃花眼都揽尽春色。 茜雪的脸又腾地红了,今日胭脂擦得太红,也不知刚才抹掉没有,这会儿好不好看。 作者有话说: 12都是自己写的。 顺便感叹一下苏供奉是十八样全能,什么都会做。 第19章 暖莺春日 苏泽兰去了枢密院,没有见到亲哥哥段殊竹,由新管事的宦官李钰涵引到院内,奉杯新茶,笑盈盈地说些客气话。 他挑眼瞧屋内摆设,细想还是第一次来,外面看着不大,内里却有乾坤,两边墙上悬着花鸟鱼虫画,博古架上全是名家典籍,没有半点棠烨权力中心的影子,倒像误入翰林。 就连对面的李钰涵也是副书生模样,眉宇间尽是儒雅之气,抿口茶,缓缓道:“探花郎这些年受苦了,幸而皇上圣明,总归没有铸成大错。” 苏泽兰恭敬地回:“皇恩浩荡,臣感激不已。” 李钰涵唇角噙笑,拿不准对方来历,万事谨慎为先,“今日主使有事,吩咐我来候着探花郎,主使说了,以探花的才情来我们枢密院实在委屈,他老人家已经奏请陛下,还请探花郎去翰林任职,过几日旨意就该到。” 段殊竹让自己去翰林,自然有必要的用处,既然已经决定为对方效力,换取小公主安稳,他也无所谓干什么,听之任之。 苏泽兰离开枢密院,骑马走在长安大街上,冬天已过,春天露出生机勃勃的影子,繁华柳绿,翠鸟莺啼,清晨空气里还留有昨夜云烟,街边食铺开了张,笼屉揭开全是滚圆糕点,桃杏枇杷落了盘,小商贩挑着扁担,吆喝着:“状元糕,晦气消,三月春闱跃龙门,秋入状元及第来1。” 他微颔双眼,享受着人间烟火。 马踢踩在露水打湿的地面,湿热又新鲜气息绕在鼻尖,唆眼瞧路边有老人家在卖纸鸢与风车,姹紫嫣红得好看,随即下马选了个精巧的蝴蝶筝,准备讨小殿下欢心。 手放在缰绳上,正准备上马,忽地背后不远处传来小女孩的声音,瓮声瓮气,“我就想要那只彩蝶的纸鸢,今儿就要——” 对面人挑眼一看打扮,就知金枝玉叶不好惹,忙笑脸回:“小娘子,最后一只蝴蝶鸢刚才有位郎君买走了,明儿我们还卖,有更好的!” 小丫头性子急,一跺脚,“明儿谁要你的,我偏今天喜欢,今天要——店家,你就不能现在给我做吗?” 还没等老头儿开口,轿子上又下来位身穿琉璃蓝襦裙的妇人,后面还跟着两个清丽侍女。 她轻手拍了下小女孩,温柔眸子里含着一丝责怪,“姝华,你又淘气,今天若不是去庙里进香才不会让你出府,刚才怎么和老人家说话呢!” 小女孩顿时没了气焰,不情愿地低下头,嘴里念叨:“本来就是嘛,做生意还不多准备些纸鸢来卖,让人扫兴。” “姝华!”妇人生了气,眉宇严厉起来。 见状不好,寻思这等人家得罪不起,旁边的老头儿连忙劝,“夫人莫要责怪小娘子,都是我们不是,原该多做一些摆着才对。”说罢又看向小女孩,“小娘子别气,明儿我们不只有蝴蝶筝,还有翠鸟,小鱼儿,保管你喜欢。” 小孩子到底好哄,抬起眼,眸子亮起来,“老人家,那咱们可说好了,明儿的纸鸢和风车我都要了,你可不许卖给别人,若是我忘了来,你就送到神武大将军府,喏——”伸出只粉雕玉琢的小手,放下一串金臂环,“要是门口不让你进,就说段主使吩咐过的事。” 她欢心雀跃地拉妇人往回走,惹得对方摇头,“又随便打你父亲的名号,小心他罚你。” “父亲才不会,父亲最怕娘——而娘你最疼我啦。”一脸明媚笑容,全是娇生惯养下的尊贵。 “我就是惯坏了你!也不知那个蝴蝶筝如何特别,宫里出来的都看不上眼。” 丫鬟挑起轿帘,二人往里进,姝华回:“颜色不一样,鲜亮鲜亮比宫里的好,一眼就能喜欢上,再说我一直想要母亲房里的那个风车,谁叫你小气,总不给我呢。”冷不防看见苏泽兰站在马旁,手里正是心之所念的蝴蝶筝,急着喊出来:“哎呀,母亲快看,就是那人手里的纸鸢。” 段夫人连冷瑶应声回过头,瞧见个身穿柳绿袍衫的男子立在梧桐树下,阳光逐渐明媚,树叶宽大的阴影落在袍子上,光影流动像副画。 目光交错处有陌生人的影子,来来回回,她竟茫然。 时光荏苒,光阴流转,仿佛又把她拉回十几年前,在金陵街角与那个青葱少年不期而遇,他手执着新做的风车,眉眼弯弯。 “这位小仙姑,在下有盘彩绣金招风引蝶小旋风一个,还请笑纳。” 冷瑶乐道:“纳了,纳了。” 对方抿唇轻笑,“风车转啊转,好事自然来。” “泽兰——苏泽兰!”段夫人呼吸急促,踏上轿子的脚又收回来,往前疾走几步,却见恍惚之间,那人已经走远。 她惊魂未定,只听得身后姝华问:“母亲怎么了?可是遇见故人。” “没——没有,不过看花眼。” 确确实实是他,绝对不会认错,前一段还小心翼翼在段哥哥面前提过,对方没有回应,如今看来真放了出来,若不通过枢密院,谁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 这样也罢,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到底是亲生兄弟,一母所生,当初多大的仇怨不过是命运作弄,这些年她在金陵时时惦记泽兰,想开口求夫君,又知对方心里忌讳,未免弄巧成拙,因此一直忍着,现在都好了,以后兄弟一起当朝为官,总也相互有个照应。 外人都道枢密院主使大权在握,可那是刀尖上过活,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她从小长在道观,从不爱慕虚荣,只愿与自己的家人过安稳日子,泽兰放出来,一件大事已了,等花老夫人的寿辰一过,势必还要与段哥哥回金陵隐居。 段夫人收了心神,转身上轿。 湛蓝的天空飘着无数彩鸢,她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伸手搂住身边的姝华。 宫外风筝齐飞,宫内侍女们也不示弱,一只只翱翔与天,彩旗飘飘,秋千架下全是银铃般恼人笑声。 十七公主坐在廊下的贵妃榻上唉声叹气,她心里不踏实,今日苏供奉去枢密院,也不知是福是祸,不会当时就直接净身做太监了吧! 想到这里从榻上蹦起来,搅着披帛着急,自己跟着去就好了,好赖她是当朝公主,就不信那帮人敢胡来,如今供奉一个人无亲无故,到那个见不得人的阴险之地,白白被关了十几年的一届书生,被人生吞活剥了,没准还替人数钱呐。 她把他想成楚楚可怜,任人宰割的小羊羔,段殊竹与枢密院就是天下最恐怖的刽子手,急得额前直冒细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杏琳端了碗银耳红枣羹来,瞧茜雪愁容满面,不用问也知为了谁,自己和亲的事都没这么着急过,公主心里再没别人。 “殿下——”把粥放下,伸手拉对方坐好,“殿下,这是新鲜的红枣银耳,好喝着呢。” 茜雪接过来,心不在焉地抿了口,耳边全是侍女们院子里放纸鸢的笑声,这个说太低,那个说风不对,听的人心烦意乱。 杏琳聪慧,一边拿起蝶舞春花六棱团扇,打着小虫子,一边笑道:“公主怎么不去放纸鸢,往年咱们不是最喜欢啊?” 茜雪咬着软糯糯的红枣,心不在焉地:“放纸鸢那是小孩玩的游戏,我今年大了,不喜欢这些。” “公主此话当真。”杏琳笑得意味深长,拿起对方碗里的调羹搅了搅,说:“那今日要是公主得了好的纸鸢就赏给奴婢吧,奴婢喜欢。” 她点头,心想纸鸢是什么好东西,随便拿去。 对方噗嗤一笑,装模作样地唉了声,“刚才奴婢从外面回来,遇见翠缕和几个小宫女,说是陛下赏给兴庆殿里伺候的人,她们在搬东西,其中一个说探花郎正在屋里摆弄蝴蝶鸢,也不知是给谁,一个大男人玩什么纸鸢呢——” 作者有话说: 1自己写的。 第20章 暖莺春日 茜雪愣一下,口中红枣来不及嚼就下了肚,好悬没噎住自己,忙不迭让春望递水来,连着喝几大口,方才用帕子擦唇角,问:“此话当真?” 眼前人忍住笑,点头道:“奴婢可不敢撒谎,翠缕还说陛下特地恩准探花郎在兴庆殿住,等宫外房子安置好再出去,还说苏探花这些年受委屈,以后要重用,公主没看兴庆殿里的守卫昨夜就撤了,只不过毕竟在后宫,还是换了几个太监过去。” 她听得欢心,接着问:“那翠缕可说苏供奉在哪里任职,有没有风声?” 杏琳顿了顿,这种事何不去问陛下,堂堂十七公莫非还要从小宫女口中套话。 茜雪看出对方疑惑,低头抿唇,不好意思地:“姐姐别笑话我,其实昨儿就恨不得去太极殿问陛下,但……供奉说这件事不好参与,什么罪臣,不能张扬之类。” 原来如此,还真听话,杏琳心里纳罕,跟着十七公主从小到大,对方素来为所欲为,怎么一到这位探花郎跟前,所有事情都翻了个,她毕竟比茜雪长几岁,渐通男女之事,随即担心起来。 几只翠鸟落了地,踩着朱红色栏杆叽叽喳喳,廊下的花儿开得更盛,一朵朵打在围栏上,阳光下沾着水似地娇嫩,春已到,如女儿家的心事,鲜活动人。 玉奴伸着懒腰,四爪朝天在地上翻滚,茜雪招招手,小猫儿便跳了上来,小爪爬到腿上入了怀,暖融融地撒娇。 杏琳捡了些鱼干零嘴喂猫儿,佯装漫不经心,“公主,有几句话奴一直想说,就是不知该不该讲。” 茜雪捏着玉奴爪子,头蹭着粉色鼻尖,笑:“姐姐有什么不能问的嘛,这样说多生分。” 杏琳喂完小鱼干,用帕子擦指尖,嗫喏道:“奴知道公主心思单纯,是一个长情之人,但苏供奉,他……毕竟是个男子,与咱们非亲非故,奴想劝公主,以后不要总往那边跑。” 说完用余光瞧对方,不知十七公主如此聪慧,能不能明白自己话中有话。 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探花郎现在恢复自由身,今早还去了枢密院,李琅钰昨日亲自送的吃穿用度,御前侍女翠缕直接拨了过去,宫里人都是八只耳朵,十九双眼睛,早就有人跑去巴结。 刚才去御膳室的小厨讨银耳羹,十个炉上倒有六个在熬人参汤,虽说春天进补,但也没这般夸张过,忍不住问守着炉子的小宫女,对方压低声音,回:“都是让送到兴庆殿。” “送那里做什么?”她将银耳羹接过来,满脸疑惑,“才放出来至于嘛。” 杏琳是承香殿的人,说再轻狂之话也没人敢吭声,对面的小宫女擦擦沾着汤渍的手,额头大汗淋漓,准备啰嗦几句话套近乎。 “姐姐此言差异,我也是听各宫里的人说,这位探花郎当初随先皇出入后宫,与太妃们都是旧认识,现而放出来了,眼见着陛下重视,这几日又出入枢密院,以后的前途无量,谁不想亲近一下。” 小宫女满眼放光,麦色长裙上全是褶子,一下下拍打着,继续没完没了,“姐姐,我刚才还听太极殿里的人说——翠缕姐姐这次被放到兴庆殿,那是要攀高枝了。” 两颊红扑扑,满脸羞涩。 杏琳一惊,这是要给探花郎收房。 她倒吸口气,伸手拔下发髻上的花钿,别到小宫女略显光秃的挽发间,“你乖,以后有机会跟着我吧。”瞧着眼前小丫头受宠若惊的模样,笑了笑,接过银耳羹走了。 这番话没法直说,以后兴庆殿怕是风起云涌之地,她不愿意瞧着矜贵无双的公主蹚浑水。 茜雪也聪明,指尖捋着玉奴洁白柔顺的长毛,问:“姐姐是不是听到什么?难道还瞒我。” 玉奴的长毛搅着散在空中,荡来荡去,好似又下了雪似地迷住人的眼。 杏琳沉住半晌,复又开口:“公主,如今探花郎和以往不一样了,兴庆殿眼见着越来越热闹,他那个人——以前如何在宫中纵横,咱们也都清楚,公主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探花郎又无婚配,传出去不好听。再说——” 抬眼皮偷瞄对方,犹豫翠缕的事可要言明,摸不准探花郎在公主心中地位,若是唐突,万一惹得伤心多不好。 茜雪嫣然一笑,对这番话毫不在乎,眉宇间都是傲气,“姐姐想太多,我还在乎这些风言风语,爱嚼舌根就去嚼好啦,只要她们不累,我就不信有谁敢到我跟前作乱。” 晚莺娇 第15节 只要不在苏探花跟前,十七公主都是不好惹得,天下人都明白,那是先皇可以割掉半壁江山让她玩的小公主。 可宫里的形势向来诡谲多变,如今又有和亲之事没个着落,杏琳不踏实,若驸马之人可以定下来,就让人安心多了。 想来如果苏探花平步青云也不错,可以求对方帮小公主物色一位合适人选,这样思量一番,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又像拨开云雾似地唇角上扬。 “公主说得对,只要皇上不在意,晾别人也不敢,都是奴多虑,该打!” 茜雪笑了笑,低头看怀里眯上眼的玉奴,耳根微红,“打就免啦,不过刚才我的话要收回,不管今儿得了何种纸鸢,反正不会给你。” 杏琳伸手将玉奴抱起来,笑吟吟地:“是了,探花郎经手的物件,奴婢怎么配呐。” 公主翻身靠在榻上,拿起打虫的六棱扇一下下晃悠,小声哼了句,“你最坏!” 阳光落了花的影子,荡到她半闭双眼,耳边还有宫女笑声,伴着鸟儿在灰青色屋檐下盘旋,春光无限好,满眼飞纸鸢。 不知供奉手里的是哪种纸鸢,反正再不上台面的东西只要他碰一下,也就上好了。 她过会儿用完午饭,就去瞧。 兴庆殿门口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太监宫女不停进进出出,院子当中是刚荣升一等宫女的翠缕,鲜红披帛搭在窄袖紫金泥短衫上,下面是条艳丽的石榴裙,发髻轻挽,妖娆多姿。 “仔细点,摔坏了东西可没好兆头——”她点着一个颤巍巍小宫女的头,用帕子擦了擦四足提炼铜香炉,蹙着眉瞧对方离开,嫌弃地哼了声,“真不让人省心,笨手笨脚。” 回头又看一个小太监差点摔坏银烛台,上去呵斥了几声,毛手毛脚,以后有的累。 屋里的两三个宫女相视一笑,心里会意,面上都不言语,翠缕才进宫没多久,按理说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兴庆殿,无非仗着年轻貌美,养在宫中的女子,一张脸就是登天之梯。 脸上的笑几分艳羡,几分不服,手上的活倒是越干越起劲。 脚步声堆叠,扰了正在里间休息的苏泽兰,皇帝兴师动众,无非要彰显皇恩浩荡,收了他进翰林,枢密院与陛下难免一场较量,亲哥哥需要他埋在陛下身边做眼线,皇帝或许想笼络人心也未可知,宫中向来没有永远的对家,走一步看一步。 只有一件事必须明确,十七公主不能和亲,打仗明摆着难赢,输了只会更被动,和亲之举势在必行,如果选别家女儿,只怕南楚那边不肯善罢甘休,这就需要枢密院从中斡旋。 段殊竹的本事大着呢,他不担心。 何况南楚地处偏远,公主深入简出,退一步来讲,找个人冒名顶替并非难事,皇亲贵族的画像虽在民间早有流传,大部分人也是道听途说,除非尚书省把画像塞给南楚,只怕没那个胆子。 真要有画像流出去,那也是枢密院的主意,他是太了解这位哥哥的手段,暗里搅弄风云,最后由尚书省来顶罪。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从这扇大门走出来。 苏泽兰抿唇不屑地哼了声,还以为此生不必再参与这些争斗,如今却又入了局。 抬眼瞧见一个穿紫金泥窄袖的女子莲步轻移,顺势跪在自己面前,娇声道:“奴婢翠缕,原是御前侍女,奉旨来伺候探花郎。” 他仍穿着午睡的薄衫中衣,胸口白净皮肤清晰可见,那轻衫沿着精瘦腰身向下,好一副世家公子的仪态翩翩。 翠缕没抬眼,只瞧着眼前修长的腿,脸就兀自红了半边,高官厚禄,俊美飘逸,再没有比许给这般人物更合心之事。 她向前挪了下,小声说:“奴婢伺候大人穿衣。” 青葱玉指伸出来,那紫金泥窄袖衫的圆领不知为何开得大了些,兴许是干活太热,脖颈连着胸口全是春色,勾/引得不能再明显。 苏泽兰起身,直接拽了外衫来穿,眸子里雪一般寒凉,语气倒很平静,“我素来一个人惯了,不需要别人专门来照顾,你以后没事也不必来。” 他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留下翠缕直咬牙,气出眼泪在眼眶打转,忽听门外有盈盈笑语声,赶紧起身迎出去。 却见十七公主抱着只白猫儿站在探花郎身边,眉眼含笑,“供奉,玉奴可调皮了,我带它来和你玩。” 苏泽兰眉宇早就退却适才的冷漠,桃花眼脉脉含情,道:“好呀,小殿下,臣正无聊呢。” 第21章 暖莺春日 殿中来来回回穿梭着宫女,苏泽兰嫌太过吵闹,示意翠缕等人退下,吩咐去备糕点清茶。 伸手接过玉奴,歪头瞧这只被宠坏的小肥猫,正眯着玻璃眼珠瞧自己,眼底一片流光,娇憨可爱的模样也不怕生人,倒与它的主人有几分类似。 他笑着摸了摸小家伙油光水滑的背,“玉奴很像小殿下的猫。” “本来就是我养的猫嘛。”茜雪轻抬下巴,唇角噙着俏丽的笑。 她用漂亮的杏仁眼细细瞧对方,群青色圆袍随意穿在身上,露出石青色中衣绣着胭脂红团花纹,许是刚睡醒,青丝散落,白玉颧骨上一抹绮丽,此时怀里包着玉奴,惊艳无比,就像她以前在皇爷爷书房瞧过的一幅画。 图中美人也如苏供奉这般好看,正拿着绒绒草逗猫儿玩,她非常得喜欢,只是后来皇爷爷去了,那副画便也不见。 想来她们的缘分自那会儿便开始,画虽然寻不到,她却遇见他,活生生会说会笑,比那副画可强多了。 只是苏供奉这会儿午睡,莫非身体不适,她的心又砰砰跳起来,眼睛不停跟着对方乱转,前后左右来回看几遍,生怕漏过一丝一毫的线索,若对方真被拉去净身,肯定也忍着不会告诉自己。 越着急眼神越灼热,苏泽兰正抱着玉奴,打开窗牖透气,外面金光一下倾洒进来,激得玉奴闭紧眼,喵喵叫。 他抬起头,迎上对方忐忑的眸子,怔了怔,如何像瞧怪物似地看自己,走几步,问:“殿下,臣哪里不对吗?” 茜雪回过神,哦了声,连忙打马虎眼,“没,我是看……供奉今日的衣服颜色鲜亮,比尚衣局里做得靓丽,该不会是外面得来的吧?今早不是出宫了嘛。” 明明就是昨天李琅钰从尚衣局拿来的袍衫中单,长在深宫的小公主岂会不识货,他打开漆木桌上的莲花鎏金熏香炉,拨弄了几下,惹得玉奴伸鼻子嗅,猫儿就是好奇,试探地舔香炉边,眼前的小殿下也一样。 左不过是惦记他去枢密院那点事,嘴上怨小孩心性,心却兀自软,道:“早上是奉旨到枢密院任职,不过——”挑眼看了下对方,果然小脸煞白,惹得他本来想逗乐的心思都没了踪迹,手一松,放玉奴去,继续平静地:“段主使有事不在,掌事的李公公说兴许要让我恢复原职,入翰林。” 茜雪喜出望外,整个人飞奔过来,俯身拉住他的手,顺势坐在一边,“太好了,这个该死的段殊竹,总算做件人事!” 她是公主,他是臣,如此随意让苏泽兰吃了一惊,可见公主心里从不拿自己当外人,只要两人一处,仍如驻足在十几年前的雪兰湖畔,而他又何尝不是。 那个小小身影一直温暖着他的心,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在暗无天日,幽闭的兴庆殿里,除了冰凉刺骨地面与时不时传来侍卫的低声咒骂,一切都卷入漆黑之夜,锁链噌棱棱响,似打在骨头上,一声声僵硬撞击,他都听不到了。 无日无夜,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耳边忽地响起嘤嘤哭声,小女孩的声音,低低透过陈旧破烂的大门缝隙,悠悠飘进来,牵引着他已经麻木的神经。 一片混沌之间,朦胧似在梦中,门外声音顿了下,应是哭得在抹鼻子,半晌才抽泣道:“供奉,你饿不饿啊?渴不渴。” 饿不饿,渴不渴,这些活着的人才生出的欲望,他一个活死人还有吗—— 门外的声音仍在嗫喏:“……供奉,你不要饿着自己,这里有吃的东西,先生说过一句话,只要有柴在,不怕没火用,你……千万仔细身子,宫里传的乱七八糟之事,我都不信!” 他才听出是不爱念书的小公主,那句话叫做留的青山在,不?蕐怕没柴烧。 眼角湿润了一下,原来自己还有泪。 梦呓般哭声,雪兰湖边天真无邪小殿下,全都幻化成此时挨在身边的妙龄女子,高高簪花髻上坠满花钿香花,鹅黄色牡丹花披帛甚至飘到自己手边。 苏泽兰俯下身,心里拿不准对小殿下的感情,或者只是当做亲人妹妹,没准和女儿一样,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对方是矜贵无双的公主,他就愿做一辈子裙下之臣。 眸子幽深而温柔,若天边荡过来的柔波,道:“臣都是托了小殿下的福,幸亏小殿下不改口,一直像之前那么叫着,我才能够官复原职,以后倒真不用改称呼。” 茜雪吐吐舌头,苏供奉这个人说话就是好听,痴痴地笑着。 案几上的玉奴对香炉完全丧失了兴趣,噗通声跳到地上,踩着公主的裙子,一溜烟不见踪迹。 闹得外面一团乱,杏琳急匆匆跑进来,“殿下,玉奴没来过兴庆殿,万一丢了怎么办?” 茜雪才被夸过,心情极好,瞧着素来打扮端庄优雅的杏琳,此时襦裙飘带都歪了半边,忍不住捂嘴笑,“别担心,玉奴聪明着呐,跑出宫都能回来。” 杏琳还想说什么,却瞧两人亲昵地笑在一处,也不好没眼色继续待在这里,随即拜了拜,退出去。 迎面撞见翠缕端着盘琼脂玉露糕,两杯白茶走来,见她仍旧恭敬地作辑,笑说姐姐好,杏琳点头不言语,待对方进去奉茶,才轻轻叹气。 那丫头满脸春色,眸子里又都是厌弃,只怕有事绊住心。 翠缕姿色出众,讨探花郎喜欢实在不难,何况一个男子囚禁此处多年,如今身边活脱脱落了个美人,根本没拒绝的理由,就算现在推却,也不过欲拒还迎罢了。 她掏出帕子扇风,不知不觉倒把自己想得眼热,连刚进宫的小宫女都有了着落,公主殿下还在这里浪费时光。 苏供奉要是有个弟弟或表侄,能与翩翩少年郎牵个线,往兴庆殿多跑几趟兴许还值得。 须臾之间,翠缕退出来,脸颊像被人捏了一把红扑扑受伤似地,用帕子扇了扇,顾左右而言他,“才开春就挺热啊,虫儿也多。” 杏琳附和说是,看着她讳莫如深地笑。 又听里面传出欢声笑语,定是小公主闹腾上了。 茜雪凑到对方跟前,先一本正经地问:“供奉今日没买衣服,可得了别的物件,比如天上飞的啊,地下转的哦,春天最好玩的东西。” 苏泽兰抿口茶,捡了块玉露膏放嘴里,宫里人多嘴杂,他这里一天都没停人,想必自己摆弄纸鸢早被宫女传出去,小殿下这是登门来讨。 本来也是买给她,回来后发现竹骨上糊的彩纸面不严实,又重新加固一遍,随手放到榻边。 起身往隔着竹帘的卧榻边走,茜雪顺势就跟上来,他猛地驻足转身,对方差点落到怀里,抿唇一笑,半带揶揄,“小殿下,我那里可是男子的卧房,不好来吧。” 茜雪愣了愣,又听对面人继续说:“不过我心里把殿下当亲人,如兄妹似父女,公主若想进来也无妨。” “谁要进去。”急得往后倒退两步,“你——给我拿出来。” 她才不要做他的妹妹,还女儿,稀里糊涂一辈子。 认真的模样,苏泽兰亦觉得可爱。 他走近榻边,从案几上拿起纸鸢,忽觉指尖被针刺了下,翻过来看,背面的竹架竟已经折断,那些竹子劈裂才扎了手。 苏泽眉眼一沉。 走出来给公主说外面的东西就是容易坏,回来骑马颠簸,纸鸢后面的骨架竟断了,明日给她做好的。 茜雪虽然失望,也没别的办法。 是夜,莲花灯的烛火燃在青枝屏上,竹帘半卷,翠缕站在外面踌躇,经过晌午的事,也不敢贸然进去。 抬头却见探花郎朝自己招手,莫不是白日故意端得清风明月,晚上自是不同。 她拢拢发髻,娇娇媚媚地进来跪下,“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苏泽兰抿唇笑,“我有何吩咐,你不是专门来伺候人的吗?怎么反倒问起我。” 果然自己没猜错,但凡男子哪个不爱娇娥,脸微红,遂要挪过来伸手,冷不防啪嗒一下,瞧见蝴蝶纸鸢落在眼前。 苏泽兰冷冷道:“你以为能瞒得过谁!我这里虽然人多,能进来的可没几个。” 翠缕顿时没了主意,今日瞧见探花郎看公主的眼神,一时气不过才如此,以为一个小小的纸鸢对方不会在意。 只恨冲动蒙了心,好端端地与十七公主置气,想来探花郎与公主年岁相差那么多,公主身份尊贵还能与她抢不成,现在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瞬间哭得楚楚可怜,宫里的人眼泪说来就来,可怜巴巴,“大人,奴是不小心,又看这纸鸢没多贵重才没吱声,以后奴再也不敢了。” 苏泽兰垂着眸子,声音毫无波澜,显然没有怜香惜玉的打算。 “我明日要个一模一样的纸鸢,西坊就能寻到,若是拿不来,自己向丽阳夫人领罪,该回哪里去哪里,我这里也不需要贴身侍女。” 第22章 暖莺春日 晚莺娇 第16节 夜晚起风雨,打在殿角屋檐,吹得绢纱红灯笼摇摇曳曳。 苏泽兰抬眼瞧了下窗外,果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就连庭院里那些不知名大树上筑的鸟巢,都被仔细清理干净,小太监正爬高上低,怕狂风吹落鸟巢。 不过一天的光景,他喜欢什么,在乎何事,都被摸个底朝天。也罢,这些小东西总算不会再挨饿受冻。 觑眼又瞧见放在案几上的一排人参汤,在莲花灯红烛下,高低不平的金质牡丹碗罗列成排,都是今日从各宫送来孝敬,哑然失笑,若是全喝了去,只怕集火攻心。 他之前跟随先皇在宫中行走,再烈火烹油,繁华似锦的盛景都见过,大起大落之后,早就看淡。 屋外的翠缕抹着泪,不成想苏探花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竟是个面冷心狠之人,她好赖生得年轻美貌,不动心就算了,还为个纸鸢责罚自己。 若是闹到御正丽阳夫人那里,自己定会受苦,退回去做御前侍女也没指望,何况风风光光出去,怎能灰头土脸回去,探花郎都不要,陛下那里更没戏。 她无计可施,只能哭着去求出宫采买的小太监,平日里对自己大献殷勤的可不少,挑了个管事精明的姓隋,都唤他做鱼儿,足以见办事圆滑世故,期期艾艾落了几滴泪。 那位在太后跟前奉承,平时出宫方便,瞧见美人儿为这点小事犯愁,连忙安慰,“姐姐别伤心,不就是西坊的一个纸鸢嘛,明儿大早上就给你拿来,小人没别的本事,这点忙还帮得啊。” 翠缕面漏喜色,赶紧掏银子,被对方顺着手腕推回去,“这是打我脸呐,好不容易得来孝敬姐姐的机会,求之不得。” 委实嘴甜,细看他俊眉修眼,腰身挺拔,生得又白净,保不准以后成为何种人才,也未可知。 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方才回屋睡下。 兴庆殿内仍旧烛火微闪,苏泽兰还在榻边摆弄坏了的纸鸢,做骨架的竹子虽折断,重新劈竹拼接,却能凑出个小鸟形状。 他复又将画纸剪裁一遍,以蝶翅做鸟身,不大会儿一只五彩斑斓的花鸟纸鸢就腾然而出,瞧着满意地笑笑,仔细放入紫檀柜中。 估摸第二日入翰林的旨意就会到,他躺下休息,没一会儿天光大亮,翠缕已经带几个宫女准备好洗漱用物,因见探花郎未醒,只悄悄站在一边,不敢吭声。 她心里还惦记纸鸢的事,心思不在,眼看太阳升得高起来,越发心慌,索性让别人守在边上,自己去御膳室瞧饭,若是探花郎起得晚,直接上午饭也成。 先绕道去了太后宫中,问门口的小太监隋公公可曾回来,那位还没开口,就见隋鱼儿手里拎着个蝴蝶纸鸢,兴冲冲地打墙角绕到近前。 “姐姐可是等急了,今天被事情绊住脚。”说罢用袖口擦擦汗,白生生脸上泛起红晕,伸手把纸鸢递过来,满脸带笑。 “西坊这卖纸鸢的老头不醒事,是个不会做生意的傻子,我出高价买他一个纸鸢,他还不愿意,非说给人家订了去,磨蹭好久,幸而遇见左仆射的家奴,我们以前是同乡,亮出家伙式吓唬一番,才拿来。” 翠缕两手翻弄着纸鸢,全然没放在心上,轻蔑地哼了声,“总之不少他银子就行啦。” 隋鱼儿点头称是,这件事总算交差。 翠缕喜滋滋地往兴庆殿走,刚进门就看见杏琳站在外面的廊下逗鸟儿玩,十七公主又来了,她心里一沉,习惯性将纸鸢往后藏,欲盖弥彰,反而让人家看到眼里。 杏琳假装不在意,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公主与探花郎用早饭呐,不便打扰,妹妹就与我在这里等着吧。” 两人各自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搭话。 苏泽兰还没醒,茜雪瞧桌上全是自己爱吃的食物,贵妃红,甜雪寒食饼,长生粥,金乳酥……一个个又甜又糯,忍不住先坐下吃了几口,满足口舌之欲后,瞧两边宫女站得可怜,准备做个好人。 挥手让她们退下,偷偷拨开半卷竹帘往里看,绢纱天蓝色中衣飘在榻边,胭脂红滚边像燃烧着的火似地,荡在竹帘掀起流过来的金光里,苏供奉长发散在软枕上,修长身体占据整个床榻,像棵倒下的青松。 只是半边被子都落在地上,兴庆殿是才收拾好的寝宫,开春透风,冷得很,连忙走进来,将薄毯给对方盖好,瞧他素来毫无血色的脸上由于熟睡透起层酡红,气色好了许多。 以后就不必再过苦日子啦,她想。 公主温热带花香的气息洒在苏泽兰脸上,惹得他微微张开眼,看到对方一点也不意外,唇角含笑,懒洋洋地:“殿下,你怎么偷跑到男子卧榻边啊?” 茜雪愣了下,自然有她的理由,“我怎么偷跑,你看——天光大亮啦,等会圣旨到了,难道你还要躺着接旨!” 苏泽兰闭上眼,双手枕在脑后乐悠悠,“圣旨到了再说,我看小殿下是馋虫犯了,到我这里来偷嘴,不过殿下想吃什么还用到臣这里讨吗?” 不知为何这人满脸坏笑,对方哼了声,垂着眸子回:“按理是没必要,但——由于我从小噬甜,牙齿不好,母后吩咐以后送承香殿的食物都要她过目……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 “公主不是有小厨嘛?” “小厨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啊,你以为我有那个手艺!” 她说得义愤填膺,腮帮子鼓鼓像只小松鼠,苏泽兰笑出声,翻个身,单手撑住头,叹气道:“我就说嘛,敢情这些年公主是拿我做试菜之人,凡是糊弄的手艺都给了臣。” 这可冤枉死人,她如此小心翼翼地做东西伺候,有点糖都给了他,竟落下这份名声,虽然口味一般,但那是自己的心啊。 “对,我就是无聊才做给你吃,以后供奉有御膳室鞍前马后,也用不着我了,你既然白吃白喝许多年,今天让我大吃一顿又有何妨。” 她起身往外走,气势汹汹,又被对方轻轻拽了下,扭头迎上苏供奉笑颜如花,“殿下不是已经吃了嘛,怎么还来问我。” 她理亏,但面不改色心不跳,“笑话,我堂堂十七公主岂会偷吃你的糕点?” 苏泽兰起身,拿外衣来穿,一边系对襟盘口一边靠近,眉宇锁着春情,媚态和个妖精似地:“小殿下说的对,我这里一草一木都属于公主,怎么还能用偷这个字呢。”忽地伸手,轻轻指尖一弹,将金乳酥的白碎屑从小公主唇边抹掉,“臣就是想问问小殿下合不合口味,沾得满嘴都是,可见做得不到火候。” 茜雪羞得咬嘴唇,但气势不能输,抬下巴,眼光荡到竹帘外,“还行吧。” 那位也配合,作揖:“臣荣幸之至。” 苏供奉就是爱逗人,但又总能哄得她开心。 门外的宫女接着端来一盘玉露团与青奴甜枝,还在与翠缕逗鸟儿的杏琳瞧着纳罕,忍不住问:“探花郎如此好甜口,倒像个女儿家,我听说今日的饭是御膳室特意做的,该不会摸错大人口味吧。” 翠缕将蝴蝶鸢小心依在栏杆边,不紧不慢地回:“怎么会弄错呐,这全是昨儿傍晚供奉亲自点下的饭食,当时我也吃惊,竟然都是甜口,想必是在这里受苦了,如今就愿意尝点甜蜜蜜的东西吧。” 杏琳意味深长地哦了声,那一份份新鲜甜软的食物,可全是公主心尖爱,只不过太后管束,闹得殿下好久没吃了。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暖莺春日 茜雪今日大饱口福,直到下午确定旨意才离开,心满意足。 手里拿着苏泽兰做的小鸟纸鸢,回宫后就摆在床榻边,舍不得放到天上去。 苏供奉要去翰林任职,又成了那个清风明月的探花郎,她心里别提多开心。 院子里的花都开了,杏花,迎春绽放得最艳,一簇簇鹅黄粉嫩的花瓣落下,伴着翠绿枝条,打在秋千架上。 仿若小公主的心情,明媚春光。 杏琳瞧着榻边的小鸟纸鸢,想到翠绿手上的那只,明显更大更鲜亮些,心里疑惑,又看公主那般高兴,目不转睛地盯着,满脸笑嘻嘻。 她心里如打翻调料瓶,油盐酱醋一大堆,谁知道翠缕昨晚在哪里过的夜,看那丫头满脸倦意,手里拿着蝴蝶纸鸢连着闪躲,没准得了宠,将本来给公主的纸鸢夺了去。 若真这样也不意外,自然是枕边人最亲近,男子一旦到了床榻边,哪里来的理智。 杏琳揭开鎏金鸿雁纹银香炉,用香箸拨几下香片,一阵细碎青烟饶了绕,暗色碳火一闪,她随手搁上云母片,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公主,今日从兴庆殿拿来的纸鸢可是供奉亲手做的啊?” “自然是,他手最巧。”茜雪拿起来纸鸢,爱不释手,目光灼热,“你看这只五彩的鸟形态多美,和要飞起来似地。。” 她自己都要欢心地飞起来了。 杏琳用帕子掩了掩鼻子,合上香炉盖,笑问:“公主,奴听说供奉做的不是蝴蝶鸢嘛,这会儿又出来个鸟鸢,该不是那个蝴蝶的给了别人呐。” “给人——”茜雪靠在榻边,唇角带笑,显然觉得这事没可能,“他能给谁,真要有也是我的,大概蝴蝶纸鸢坏了,不好修。” 杏琳见到那纸鸢明明好得很,试探地问:“是苏供奉说坏了?” 茜雪点头说嗯。 男人的话果然信不得,好的纸鸢给了新欢,净拿个小的来糊弄,也就公主当做宝贝。 她寻思一番,不如借机说明白,虽是摸不准殿下对供奉的感情,但青春少女的□□难猜,真要有这方面的心思,刚好从现在把根掐了。 “公主,我今儿可见到那个蝴蝶纸鸢了,好端端哪里坏了,只不过——”拿来金铜雕花香球放到对方手中,用帕子擦了擦,偷瞄着对方的神色,压低声音:“公主,有些话奴婢直说了啊,今日你与供奉在里面用饭,奴瞧见翠缕手中就拿着个蝴蝶纸鸢,颜色与材质都与公主的这个一模一样,想必是苏供奉赏的呢。” 茜雪呀了声,满眼不信。 杏琳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公主,奴说实话你也别气,虽说咱们与供奉是旧相识,但翠缕可是陛下赏给兴庆殿的人,将来探花郎成亲,娶了正牌夫人,翠缕就顺理成章成为侧室,再不济也是爱妾啊!纸鸢赏给她也普通。” 对面人总算听明白,原来翠缕是要被收房,这倒不稀奇,王公贵族哪个没有妻妾。 但心里不是滋味,就像身边好不容易养大的宠物,突然就给了人,这样想未免不合适,可这些年都是自己给他送吃送喝,说养着也不为过吧。 总归她拿他当最亲近的人,而人家看起来却有了更心悦之人。 蝴蝶纸鸢又不是珍奇玩意,就不能多做一个,她也不介意啊。 茜雪放下手里的小鸟筝,本想越性扔到外面去,左右又舍不得,摆到了远一点的窗牖下。 旁边的杏琳忍不住乐,小公主在男女之事上果然不通风情,情绪全在脸上,怪不得一心修道当姑子呢。 幸亏投生个公主,要是入宫做后妃,怎么失宠都不知道。 不过这样也好,本来她也不愿意公主与那个苏供奉扯上关系,除了外貌匹配,哪里都不登对,若是由于翠缕的事离了心更好。 春天花草繁盛,小虫子也多起来,公主从小最招蚊虫,她拿起扇子来回打着,吩咐春望到尚药局拿防蚊虫叮咬的膏药来,省得晚上再去取。 兴庆殿里,小太监陆续将墨绿官服与赏赐往里搬,翠缕照旧前后招呼,觑眼瞧探花郎在青枝屏后,正摆弄盏青瓷灯,小巧一个与普通的并无区别,只是上面用牡丹花罩子笼着,中间留个小口点灯芯。 实在看不出哪里特别,但对方甚为认真,她亦不敢打扰。 直到苏泽兰将青瓷灯推到案几边,看上去已弄好,她才小心拿着蝴蝶纸鸢进来,跪下道:“奴买了个新纸鸢,请大人过目。” 苏泽兰不禁吃惊,昨日在西坊听见段小娘子说第二日的纸鸢与风车全要,料想对方拿不到才故意让她买,借故将翠绿送回御前。 皇帝身边的人不好推开,但亦不愿意留,不单是由于对方刻意勾引,实在是不想寝室里留个眼线,这宫里的事他太熟悉了。 身边是一点儿差错也不能有。 他伸手接过来纸鸢,仔细看确实是与昨天买的一模一样,抿唇笑,“你果然机灵,此事就算了,但不可再犯,退下去吧。” 翠缕方才出口气,经过这一闹也没了要青云直上的心思,能安稳待在兴庆殿就成,何况日子还长,怎见得一个七情六欲健全的男子不会动心。 她又不差,聘聘婷婷,豆蔻年华。 苏泽兰目光流连在崭新的蝴蝶纸鸢上,缎带垂下,随着穿堂风一下下飘动,莫非那个段小娘子改了主意,孩子就是心思不定。 他知道小姑娘身份,段殊竹女儿,只看那双杏仁眼就明白,和年少时的冷瑶一个模子刻出来,也看到对方坐在轿子里。 连冷瑶——终归还是做了枢密院主使的夫人。 “段殊竹有什么好。”他笑着轻轻说,语气戏谑,仿佛自言自语在开玩笑,“不过你的心里,自始至终也就他一个吧。” 两情相悦,朝朝暮暮,段殊竹到底比他有福气得多,若是之前肯定恨得牙痒痒,如今却云淡风轻。 可见人都会变,曾经走不出的迷局,只是不肯放过自己的执念而已。 门外小太监进来回话,“大人,工部侍郎修枫求见,说是奉旨给大人造府。” 他不过一个小小供奉,居然惊动工部,连忙起身迎出去,临到门口停了下,问身后的小太监,“昨儿来的人我都见过,怎么瞧着你眼生?” 对方躬着身子,头快低到腰下,“大人,我是今天下午才来,原来此伺候大人的奉儿去了别处,小的名叫矅(yao)竺。” “你这名字挺特别,祖上做什么过活?” “回大人,小的哪有什么祖上,亲爹亲妈都不记得啦,从小净身去了枢密院,原来叫柳儿,后来说是来侍奉大人,段主使才给改了名,我们家祖宗交代,大人曾是探花浪,文采风流,身边人的名字也不能太俗气。” 晚莺娇 第17节 原来是段殊竹赐的名,苏泽兰忍不住突然笑起来,惹得对方呆住,不敢问也跟着舔脸笑。 不愧是亲哥哥,矅通瑶,竺通竹,连着冷瑶与自己的名字,再把人放到身边来,那是要明明白白时刻提醒他,注意分寸。 皇帝送来侍女,枢密院派的太监,他看上去走出囚禁,实则也没任何区别。 走出一个牢笼,进入另一个,人生大抵如此。 谁也对他不放心。 工部侍郎修枫是个刚入职的年轻人,生得文弱秀气,一开口脸上泛起潮红,也不知由于年少没见过世面还是门外风吹得太劲,像个女子般有种害羞感。 言谈举止极其文雅,先拿草图让苏泽兰过目,连声说哪里不合适可以改,讲起规格形制滔滔不绝,仿佛打开话匣子,看得出真醉心如此,并不是贪图虚名之辈。 苏泽兰点头,直说符合规制最重要,简简单单就好,自己独身一个人要那么大房子做什么,又留对方吃茶。 闲谈间问起修枫家事,原来长在苏州文人世家,祖上也曾到国子监任职,两人闲聊了些诗词歌赋,夜深了,修枫才离开。 翠缕如今不让进屋,矅竺就跟着前后伺候,好奇地问探花郎,“大人看上去很喜欢这位修侍郎啊。” 苏泽兰脱下外衣,随手扔给对方,“青年才俊谁看着不眼热,可惜我没个姐妹,配给他倒也不错。” 矅竺一边折着衣服一边接话, “大人说的对,不过没有亲人,咱们可以认呐,如今大人平步青云,还愁找不到几门亲戚。” 苏泽兰靠在软枕上笑,段殊竹挑的人就是机灵,这是要试探一下自己会不会招门客,培养势力,眯起眼懒洋洋,“我没那个心性了,找份活过日子而已。” 矅竺作揖,退了下去。 夜已三更,花大将军府的雨梨院内依然热闹,姝华噘嘴坐在床边直哭,只因今日老头送来的纸鸢少了一只,也是办事之人太死板,非要把老人家说的闲话告诉段小娘子,才知道原来被人抢走一个,惹得对方气。 夫人在旁边连吓带训,好言好语也不管用,扭头埋怨正往屋内走的段殊竹,“都是你惯的,像什么样子!” 对方嘴角噙笑,将姝华抱起来,问:“我们家姝华受了什么委屈,快给爹爹说。” 段夫人哭笑不得,“主使的宝贝女儿能受委屈嘛,不过就是要买人家的纸鸢,少了一只而已。” 姝华瞧见爹爹在身边,立刻理直气壮,手扒住段殊竹的肩膀,“本来就是抢的人不对,爹爹,那家说好全部给我的啊,女儿都答应院子里的姐姐们,一人一个,结果被人横竖抢走,这不是仗势欺人呐。” 年纪不大,词儿还挺多。 段殊竹点头,“那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势,能抢咱们东西。” 这样下去只怕要出事,冷瑶连忙制止,“行啦,你得的也不少,不行明日再买。” 姝华哪里肯听,哼一声继续道:“厮儿说是尚书省左仆射家养的奴才,还拿出刀吓唬老人家呐,爹爹,你说尚书省大还是咱们枢密院大!” 段殊竹笑出声,双臂将小姑娘拢进来,淡淡地:“我也想知道到底哪个大。” 第24章 暖莺春日 是夜,月光如水,乍一看如大地生了层薄雾青烟,几匹快马横冲在长安街头,将宵禁之后的幽静之夜,肆意妄为地划破条口子。 金吾卫迅速退至两边,只因高头大马上坐着的人头顶圆顶直角樸头,身穿绯衣,手执拂子,那是枢密院的象征。 一行人直接来到尚书省左仆射府前,看门仆人不敢怠慢,连忙跑去通报,穿过黑陶瓦覆盖的歇山顶屋脊,绕着门前高高的戟架,樸头两角伴着拂子飞扬,完全一副漠然姿态。 欧阳丰意识到来者不善,但他身份尊贵,并不会半夜起身去迎接几个宦官,遂唤儿子欧阳雨霖出去看一看。 左仆射公子年岁不大,生得相貌威武,乍一看有武将之风,其实却是文官出身,刚从国子监学成,一心想入翰林院。 他正在熟睡中被吵醒,来到大堂本就不悦,又瞧宦官们手执拂子站立中央,不言不语,眸子里全是冷淡与傲慢。 枢密院这帮人,未免太猖狂。 欧阳雨霖心里冒火,撩袍子坐在榻边,也不请坐,淡淡道:“各位公公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领头的俊俏宦官李钰涵双手微碰,稍稍作揖,但只是意思了一下,很快松开,恢复轻蔑神色,“欧阳公子,小人们半夜来访,确实打扰,但有件重要的事又不得不问?” 对方满脸不耐烦,“有话请讲。” 李钰涵冷笑一声,道:“我们家段小娘子今日在西坊少了只蝴蝶纸鸢,外面人都说是贵府家奴拿去。主使说了,一只小小的纸鸢不算贵重,成车拉到仆射府中也成,但这只纸鸢段小娘子极喜欢,等了好几天,断然不能舍,还请公子明查。” 欧阳雨霖差点气笑,兴师动众就为一个风筝,难道不是存心找茬。 他心里的气已经压不住,说话都变了声,似笑非笑,“公公,不知段小娘子丢的纸鸢是何种名品。适逢春季,家眷侍女踏青戏耍,纸鸢风车数不胜数,只是每日扔到外面的都堆积如山,公公若不讲明白,只怕挖地三尺也寻不到。” 明摆着懒得招呼,顺便还厌弃枢密院小家子气,无事生非。 李钰涵不恼反乐,慢悠悠道:“公子说的是,但千金难买心头好,只要我们小娘子看上的东西,就算随便瞟一眼,那也是尊贵无比,小的们不敢怠慢。”瞧对面人脸色越发阴云密布,俯身一笑,“小小的纸鸢确实不好盘查,依小人说可以把府内家奴都叫出来,看谁今日去西坊,便可一目了然。 ” 欧阳雨霖挑起眼皮,哼一声,“公公莫非想这会儿把人都叫起来,闹得人尽皆知。”啪一下拍案而起,“未免欺人太甚,不过个小东西,就值得你们无视宵禁,夜闯仆射府——” 他气得满脸通红,与对面满脸自若的李玉涵站在一处,就像台上唱戏的欢音,苦音1,喜怒分明。 李钰涵深知多说无益,挥了下拂子,“小的只来传话,想来仆射府管教严明,应该明日就有结果。” 说罢,携几个侍从拱手退下。 四处一团漆黑,月影星残,庭院里的树枝凌乱成黑影,在眼前张牙舞爪。 欧阳雨霖被闹得毫无困意,枢密院存心不良,哪里只为个纸鸢,分明要给尚书省难看。 段殊竹一手遮天,父亲乃宰相之首也不放在眼里,如今两边正为选后之事分庭抗礼,经不得半点风吹草动。 他随即叫人来查,很快找到那个家奴,一问原是太后宫里的人要纸鸢,烦闷心情顿时烟消云散,竟然是太后——枢密院也动不了。 忽地喜上眉梢,赏对方几两银子,明日要亲自去西坊买纸鸢,再送到花大将军府中,就当替太后还这个人情,只怕段殊竹不敢接。 初春太阳升得晚,直到东西坊在报晓鼓声下开市 ,依旧雾蒙蒙青烟缭绕,街道逐渐苏醒,骡马行的马蹄声不绝于耳,绫罗绸缎庄彩旗飘飘,书画古玩也摆出来,那穿着长衫的老板转过头来,竟是个黄毛蓝眼的胡人。 买纸鸢的大爷想借个地,对方也不介意,叽里呱啦说几句话,听也听不懂,笑着送几个风车,胡人点头笑纳。 老人家这几日生意好,自从被段小娘子看上蝴蝶纸鸢,隔三差五就有人来买,他从外乡来,也不清楚长安是福地,抬头转角就能遇见达官显贵。 两三个纸糊箱子放好,彩线从两边树下拉过来,风车纸鸢还没挂上,抬眼瞧见不远处骑马走来两个戴惟貌的女子,前面的身穿蓝色襦裙,月白披帛面纱飞舞,后面的红色襦裙,茜色面纱,夹马快走几步,翻身下来问:“老人家,这些纸鸢都是你的吗?” 只肖一眼也知身份不同,老头儿连忙回:“小娘子说得对,我们家祖上就是做纸鸢过活,每一个全是我老头儿亲手弄的,就连这彩纸都是新鲜染上,还能闻到花香嘞。” 女子垂首轻笑,抬眼看了下,疑惑地:“老人家,我想要一只蝴蝶纸鸢,你这里怎么没有呢?” 老头一愣,这几日来的人都瞅准蝴蝶鸢,也不知是不是凑巧,自己早长前后眼多好,可劲做点,省得现在不够卖。 偏偏这个纸鸢的上色最麻烦,只备了几只,几乎全让段小娘子拿走,如今剩下一个,预备留给外孙女,迟疑道:“小娘子,真不凑巧,蝴蝶鸢卖完了,这个东西做起来费劲,你看别的样子也顶好呐,要么——赏几天时间,容我再做。” 对面女子点头,伸手掏出锭金子,啪一声放在纸板上,“咱们一言未定,这是定金,我要十只,三天后来取。” 出手如此阔绰,禁不住让老头儿吃惊,拿起金子直后悔没早日来到京城。 遍地黄金啊! 对面人轻笑一声,翻身上马,与后面蓝色衣裙的女子低语几句,扬长而去。 轻柔笑声伴着马蹄响,裙角飞扬,留下一路绮丽遐想,做风筝的老头哪里识得,二位女子□□可是一等一的名马,惹得骡马行老板眼珠子都直了,不禁寻思对方的身份何等尊贵。 如此引人侧目,自然也招来欧阳公子的注意,他赶早来买纸鸢,迎面瞧见两个妙龄少女,蓝裙女子腰软如柳,体态端丽,坐在皇帝的御马绯樱上擦肩而过,清香扑鼻。 欧阳雨霖心里一惊,他不同与没见过世面的小民,能如此美丽又公然骑着绯樱,只能是十七公主。 心里腾然如进了战场,钟鼓齐鸣,想多看一眼又怕冒犯,犹豫再三,只能躲到梧桐树下,瞧着对方垂在马尾的裙边儿,在微尘浮动的空气中,起起伏伏。 他是见过她的,几年前的宫中晚宴上,夜已三更,到处充斥着酣歌恒舞,奢靡酒气,闻得人直犯恶心,欧阳雨霖也不是个擅于左右逢源之人,借故离开,想到麒麟殿后的西府亭内透气。 刚踏上九曲长廊,漆黑之间瞧到亭子里的红绸灯下立着个纤巧身影,双丫髻缎带垂下,蜿蜒如蛇,两条长长的阴影荡在灯下。 一手执笔,一手拿着撑住细绢的木绷子,旁边还有梅花颜料瓷盘,聚精会神地画画,他不知是谁,正欲离开时却被对方发现,叫了声:“前方何人?” 声音清脆,不疾不徐竟透着股威严,他十分好奇,走近作揖,“在下欧阳雨霖,见过这位……娘子。” 小姑娘噗嗤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欧阳仆射家的公子,来的正好……听说你通文采,擅丹青,是不是真的啊!” 听对方语气轻松,他也不再拘谨,答:“略懂一点。” 抬头瞧女孩长了双顾盼神飞的眸子,杏仁眼尾拉出一丝狭长,眉间红痣又增添无限风情,这就让她有了与这个年纪极不相符的美丽。 欧阳雨霖已过束发之年,房中刚收了几个丫鬟,眼光独到,此乃天人之姿,惊艳不已。 对方一门心思全在笔下,歪头问:“欧阳公子,我想画个梨花图样做灯,都说月下梨花最美,你可不可以帮我临摹一副啊?” 直到染着清香的笔递过来,欧阳雨霖才回过神,忙说:“哦,可以。” 小姑娘嫣然一笑,他又丢了半个魂。 那副月下梨花图应是这辈子所画最用心,又最分心之作,完成交给对方,几个宫女从后走来施礼,他才知道对面人是十七公主。 一眼入魂,经年不散。 可惜公主深入简出,他再没机会遇到,即便瞧见也是远远惊鸿一瞥,匆匆而过。 如今在街上忽地不期而遇,怎能不让他神魂飘荡,欧阳雨霖在树下站了许久,完全忘记自己要来的初衷。 而前方两位少女的影子,早就不见踪迹。 茜雪昨夜一晚上没睡好,满脑子都是苏供奉给了别人的蝴蝶纸鸢,一大早索性叫上杏琳出宫看,长安城不能随便摆摊,外面的货十有八九就在西坊,果然一进去就瞧见。 这个苏供奉——舍不得给就算了,她偏偏要买上一大堆,承香殿里人手一只呢! 作者有话说: 所有出场人物后面都有正文,不白写~ 1欢音,苦音,唱戏的腔调。 第25章 暖莺春日 十七公主回到承香殿,懒洋洋靠在贵妃榻边,瞧屋内翻飞的流光散在宫女娟黄色裙摆上,发着呆。 杏琳端了碗百合莲子甜粥,轻轻放在案几上,公主脸色难看,她笑了笑,“殿下,开春降火,喝点粥吧!” 茜雪瞅了瞅,眼帘垂下来,满脸扫兴。 惹得对方抿唇笑,“公主,让奴猜猜,大概还是为了那只纸鸢,别怨奴多嘴,咱们也不是探花郎什么人,吃哪门子飞醋,再说现在头等大事是和亲啊!奴看公主怎么都忘了。” 小公主往榻上一趴,双臂交叠接住下巴,哼了声,“和亲这种事也没办法,让我去就去呗。”挑眼瞧了眼杏琳,不服气地:“谁说我吃醋,至于嘛。” 杏琳抿嘴笑,看破不说破,只用调羹搅了搅甜粥。 五彩小鸟纸鸢还挂在窗边,随着飘进来的风扑腾腾荡着,跃跃欲飞,像茜雪的心在飘忽,一上一下,她在吃醋——可能吧,虽然从没有过不让苏供奉娶妻生子的想法,毕竟若不是被囚禁,对方早就儿女绕膝,可心里不舒服,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 都怪苏供奉生得太年轻,一把年纪了也不老,总让自己误会没年长几岁,仔细想想,他们还真是两代人。 晚莺娇 第18节 她越寻思越心烦,闭上眼,直接扭过头去。 午后的兴庆殿,苏泽兰刚从前朝回来,天气渐渐暖和,他穿着严丝密合的官服浑身冒汗,松松衣领,接过矅竺递过来的清茶,抿了口,问:“今日可有客人?” 小太监聪明,忙点头,“在里间等着大人呢?” 还能是谁,动不动出入宫闱,进自己屋子如逛市场,他点点头,走进半卷的竹帘子后,不出意外迎上段殊竹笑嘻嘻眸子,手中正摆弄着放在床榻边的蝴蝶纸鸢,“你做的?看上去不像宫里的材质。” 苏泽兰坐下,随口回:“前几日外面买的。” “也是西坊那边?最近姝华吵着闹着要蝴蝶纸鸢,昨天哭到半夜,非说尚书省左仆射家抢了她一个,不依不饶真让我费心。” 嘴上训斥,脸上却带笑,段殊竹疼女儿,人尽皆知。 苏泽兰瞧了瞧纸鸢,“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侄女喜欢,尽管拿走。” 对方点头,随手搁到一边,又放下叠奏疏,打个哈欠,道:“有关和亲的折子已经拟好,南楚这几□□得紧,边境屡有试探,你不想让十七公主和亲,左右不过几个办法。要么找人顶替,以假乱真,可惜尚书省有意公主和亲,难保不透漏消息,到时闹得难看。二来就是公主到三清殿修行,但也为时太晚,明摆着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后一个便是公主出嫁,若说早就私下定有婚约,倒不失为好计策。” 苏泽兰垂下眸子,目光落在镶金奏议上,若有所思,对面人讳莫如深地笑了下,接着说:“这份奏疏上还缺几个字,公主出嫁的人选想必弟弟十分上心,那就由你来填上。皇帝年轻,非常珍视十七公主,自然不愿意她和亲,可毕竟天下为重,没有人递奏议,也不好挑明,刚好给你表忠心的机会。” 他说罢起身,随手捡起蝴蝶纸鸢,“这个我拿走了,算是你的谢礼。” 门口侯着的矅竺立刻低眉顺眼送出宫,段殊竹绛紫色圆衫衬着五彩蝴蝶纸鸢飞舞,比天边倒映的流光还要炫目。 天下第一权臣,他的哥哥真是算尽心机。 苏泽兰冷笑着打开奏疏,让自己写上未来驸马的人选,表面送人情,实则要探他虚实,若有再度风起云涌之心,这会儿便是拉拢人的好机会。 小公主身上的遗诏人人忌惮,若让别有用心之人拿来,顷刻便可改朝换代,所以这驸马的人选也就尤为重要,不可毫无根基,陛下那里无法交代,但也不能位高权重,给皇权以威胁。 想让公主一生安稳,远离朝堂无忧无虑地生活,他左思右想,直到月上柳梢头才有个合适人选。 工部侍郎修枫,外形出众,人品清贵,家族乃世代书香又远离皇族争斗,对方还在工部任职,婚后可在长安开府,他若是念着,仍有机会相见。 执笔一挥,几个清俊飘逸的小字便落下,微抬笔尖,忽觉心内空空,像被人从心口挖去什么似地疼,他握笔的手颤了颤,差点将墨迹点晕,连忙推开,无法再看。 窗外微风乍起,吹得屋内竹帘啪啪乱响,矅竺拿了件翻领毛袍进来,抬头环顾四周,埋怨这殿中的门窗未免太陈旧,到处透风。 “明儿让工部的人来瞧瞧,春天晚上也冷呐,别冻着大人。”说话间将袍子搭在对方肩膀,瞧探花郎眉尖蹙起,眼神飘忽,似乎听不见自己在说话,他俯身跪下,轻声问:“时辰不早,奴现在把灯剪了吧?” 苏泽兰才回过神,笑了笑,“不用兴师动众,我也待不了多久,再说以前破窗寒屋都住的惯,如今裘衣在身,还有你这么聪慧的人伺候,怎么突然变娇气,动不动觉得冷。” 语气带有一丝轻蔑,矅竺极为机警,明白探花郎之前受尽苦楚,轻轻叹了口气,“大人,不要怪奴多嘴,如今大人地位已不同往日,我们段主使曾说过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奴愚笨,不知用得对不对,就是该有的场面,咱们不能缺。要么知道的人,会夸大人清风明月,不晓得的哦,还以为咱们故意端着呐!也不利于将来走仕途啊!” 苏泽兰一怔,仰面笑起来,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不愧是段殊竹放到身边之人,一个小太监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让他生出和对方聊一聊的心思。 矅竺是段殊竹的眼睛,又何尝不是他的喉舌,这一来一往的线啊,从来都不是单向行走。 苏泽兰往后靠了靠,矅竺立刻把软枕放过来,他示意他去烧盆碳火过来,红木炭一下下在金牡丹盆里泛着红光,时不时炸出火花。 “这碳火真好,奴都没见过,竟连烟火气都没有。”矅竺第一次瞧见进贡的碳火,满眼惊奇。 “这是西凉国的无烟火。”苏泽兰喃喃回着,又是小殿下送来的东西,他这些年所有的一切,但凡能用得上,哪一个不是她蹦蹦跳跳放到门口。 伸出手,暖意从指尖蔓延,火星飞起,噼里啪啦,他沉了沉眸子,随口问:“你在宫里长大,见的人也多,若说识人,恐怕谁也比不得你们枢密院。” 对方微翘的唇角显出一丝得意,语气却很谦卑,“大人过誉了,虽然奴瞧的人多,但没什么见识,不好说,比不得上面的公公们。” 苏泽兰仍垂眸,眼睛只看着火,悠悠道: “那天来的修侍郎你见到了吧。”用火钳翻了翻碳火,抿一下唇,“你觉得他如何?” 矅竺有点意外,长长地嗯了声,看对方俊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里摸不透,只能试探地回:“大人指的是哪方面?” “人品,仕途。” 他又寻思一会儿,小心答:“奴眼皮浅,说错了大人别介意,我看大人还挺喜欢那位修侍郎,奴就一般啦。” “怎么讲?”苏泽兰眼皮动了动,绕有兴致地:“有话不妨直说。” 小太监挺直身子,拂子放到一边,道:“大人,奴觉得那位侍郎看上去倒气派,听他说话也极有风度,家世嘛,算得上还可以,但总觉得性情过于死板,不是灵活之人,将来官运恐怕不行。” 苏泽兰又笑了笑,“你们这帮人啊,眼睛都长到天上去,看人先看官运,全然不顾其他,依我说只要人品清贵,性情好,能依靠终生就行。” 矅竺听不明白,对方拢了下毛袍子领,声音如叹息:“如果我要是有个女儿,招他入赘,应该……还不错。” 小太监机灵,话锋一转,“大人说的是,若是选女婿 ,那可一等一得好,有学识脾气又温和,长得也俊,人品佳,就像说书人常念叨的那个少年风姿,东床快婿啊!哪家女娇娥会不喜欢。” 苏泽兰没应声,手中火钳一摞,那碳火顿时炸出无数个火星,燃在空气里,映着他素来美艳的脸上顿时杀气腾腾,吓得对面小太监还抖了抖。 “是嘛——”他低低地说:“任是谁……都会喜欢。” 矅竺一时噎住嘴,瞧对方神色莫测,那是该附和还是沉默,要知道有关苏探花郎的传闻可不少,他自小就听,据说连亲生父亲都下得去手,也不知真假。 偏这人又长了副妖艳容貌,给这种恐怖传闻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此时面庞照在一层火光中,眉清目秀,眼波如霞光,却又有暗流荡在深处,一股寒意,倒有点像个妖孽了。 小太监不敢多言,半晌问:“供奉,小的莽撞,大人可是有心事?” 苏泽兰微合双眼,挥挥手,“退下吧,明天别让工部的人来,我懒得见。” 第26章 暖莺春日 春日雨也是软的雨,细细密密,滋养万物,空气中全是潮湿气氲,雨水落在宽大浑实的殿角屋檐,恐是太柔些,不过激荡起一阵青烟,转眼便了无痕迹。 清晨,宣政殿已散朝,皇帝习惯在紫宸殿接着批奏疏,今日一待竟到了午后。 兮雅携两个侍女小心走进殿内摆膳,抬头先瞧珠帘内的李公公,对方摇头挤眼,她明白那是陛下心绪不佳,轻声吩咐先放到外面。 李琅钰点头,兮雅这丫头聪明,省不少心,余光瞧沉着眸子的帝王,目光在淡黄蜀纸上游移。 退朝时天还未亮,这会儿已经过了午饭,年轻帝王就是勤勉,但一份奏疏看了一上午,表情时喜时怒,他当然知道非同小可。 那是翰林院新上任的供奉苏泽兰,提议给十七公主选驸马的奏议。 按理说陛下一直为公主和亲烦心,如今有了可以顺理成章的由头,应该高兴才对,但对方眉头紧锁,浑身上下一股阴郁之色,让人心里没底。 他微微俯身,试探地问:“陛下,午饭已经备好,初春需进补,别累坏身子。” 对方没吱声,李琅钰也不好催,又兀自垂眸低首候了半晌,方才看皇帝用手揉了揉眉心,闭上双眼。 “撤下去吧,弄点茶吃。” “陛下,没用饭就吃茶对脾胃不好。”朝兮雅使个眼色,对方立刻会意,端上雕金紫檀木食盘,轻轻走过来,跪在地上道:“主上1,今儿御膳室做的杏仁红枣粥,冷修羊,生鮰鱼,樱桃毕罗,透花糍……” 还未讲完,只见对方不耐烦地挥手,“左右不过这些甜腻腻东西,还是煮茶来吃,配一碟酸枣足以。” 兮雅回说是,抬眼皮瞧李琅钰,那位眯一眯眼,再次服帖道:“陛下,尚医局的孙医官说春日宜省酸增甘,以养脾气2,还是吃两口吧。” 帝王蹙起眉,连吃个饭也要被人左右,胸口怒气更胜,眼梢凌光一闪,李琅钰立刻闭上嘴,满脸讪笑。 听天子哼了一声,冷冷地:“养身养心,与其在这些事上做文章,不如想办法让我顺心!一帮没用的定西。” 手啪一声落在龙案几上,震得如山的奏疏颤颤巍巍,李琅钰赶紧跪下。 皇帝由于前朝之事不顺心,与他们本无关系,但天子不可随意发怒,将身边人当作出气筒也属常事。 屋内一片静寂,唯有金牡丹碗底碰在木食盘上,断断续续,发出细微,战战兢兢的响声。 空气里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年少登基,处处掣肘,他恨得咬紧牙根,不想让皇姐和亲,便要送她出嫁,换汤不换药,总是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嫁给一个外人。 女子到底与男子不同,他可以有做帝王的觉悟,娶一个众人可心的做皇后,但只要想到皇姐穿上嫁衣,在另一个陌生男子怀里,心瞬间如置与烈火之上,焦灼难耐。 这天下多的是皇家规矩,从出生就要被层层束缚,他是命中注定困与王座之人,但至少不想让皇姐的一生也白白葬送进去。 他虽不愿她和亲,亦不想她出嫁。 可有何办法!边境兵力不足,朝政由枢密院与尚书省把持,又能怎样。 视线重新落回金丝裱好的奏纸上,朝中内外这么多臣子都装聋作哑,偏偏由刚官复原职的人挑头,他不禁好奇苏泽兰这个人,身上有太多解不开的谜团。 对方被段殊竹锁在深宫数十年,应该与枢密院不共戴天才对,可如今轻而易举就被放出来,难保又是埋在身边的一个眼线,那这份奏疏到底是苏泽兰的意思,还是段殊竹示下。 寻思到这里,不由得挑眼看了下李琅钰,枢密院的另一只眼睛,唇角轻勾,“李爱卿,朕有件事十分心烦,你可有化解之法?” 对方连忙向前跪走几步,满脸惶恐,“老奴愚笨,愿为陛下分忧。” 他先摒去兮雅,示意对方起来说话,将奏议上的内容讲了几句,先问:“工部侍郎修枫,此人如何?” 李琅钰犹豫会儿,似乎对修枫也很陌生,半晌回:“陛下,老奴不太清楚这个人,听好像听过,但职位太低又极年轻,似乎是个出身名门的世家公子。” 这番话倒使皇帝意外,如果是枢密院的意思,李琅钰不可能毫不知情,这会儿应该侃侃而谈说修枫的好话才对。 “奴这就去查,公主的终身大事非同小可,不日便能给陛下回话。”李琅钰谨慎异常,小心翼翼地:“虽是良策,奴认为也要慎重,十七公主不比他人。” 这几句话说到皇帝心上,唇角显出一丝笑意,到底是个人精,话都捡顺耳的讲。 他往雕龙王座上一靠,两手搭在椅把上,一下下翻着那张奏疏,慵懒之下又显出层层戒备,“这件事还是交给你放心,朕不想太多人知道,虽说枢密院查个人容易,不过——爱卿可不只是枢密院的人,你可明白?” 李琅钰顺从地接话,“臣只效忠于陛下,此事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对方满意地点头,笑道:“刚才爱卿说什么来着,春日宜省酸增甘,以养脾气,那就把刚才的饭端来吧。” 这是给足了自己面子,李琅钰立刻勾身站起,唤在外等候的兮雅摆膳,满脸笑意。 皇帝瞧着眼前一碟碟美味佳肴,全像蜜糖浇出来似地,夹了块樱桃毕罗放嘴里,甜香软糯在舌尖打滑,想必姐姐一定喜欢。 放下筷子问:“十七公主在做什么?” 兮雅一边用调羹搅着甜粥,一边笑道:“回陛下,听说在院子里放纸鸢,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大堆蝴蝶鸢,承香殿里人手一只,热闹得很。” 他许久没见她了,吩咐道:“将透花糍与樱桃毕罗装好,去一趟承香殿。” 花落了满径,鸟儿在低垂的绿芽下嬉闹流连,一声声莺啼叫得春意盎然。 茜雪靠在廊下栏杆边,瞧庭院中的侍女们绕着秋千架放纸鸢,十几只蝴蝶鸢在蓝天上翩翩起舞,云层淡如锦缎上的银丝,像副新鲜染上的画。 笑声如银铃此起彼伏,她蹙着眉,手搅着披帛叹气,半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也好似一张挂在墙边愁春情的图。 杏琳拿着鹅羽白团扇,歪头瞧公主,寻思这心里的不顺恐怕一时半会消不下,她随手扇了几下风,赶着小虫子,“殿下站在这里做什么,太阳可要毒起来了,这几年春天短,虫子又多,晒坏啦,咬着了可怎么办!” 对方不吭声,杏琳自有主意,凑近一点笑嘻嘻,“公主,奴想出去转一转,赏个空吧。” 茜雪点头,依旧懒洋洋。 “谢殿下,奴去找翠缕要个花样子,很快便回。”说罢装模作样要走,心里数了三下,没到第四下就被对方叫住,杏琳偷偷噗嗤一笑。 天下再没有比她更懂公主心思之人。 茜雪眼睛仍瞧着院子里的秋千架,努力压住无名火,假装随口道:“找谁做花样不行,非去那里,以后没我的旨意,谁都不许去兴庆殿。” “殿下自己也不去吗?”杏琳故意问。 晚莺娇 第19节 “对,不去,以后到麒麟殿,路过都要绕道走。”气哄哄地坐到贵妃榻上,耳边的珍珠镶金水乳坠子晃晃悠悠,就是个十足闹脾气的小姑娘。 这幅模样说不去——谁能信! 杏琳在心里叹气,最担心之事只怕成了真,公主从小养尊处优,若说娇纵肯定难免,可再闹脾气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从没见气这么久。 去年及笄之年,太后赏赐的百合熏香炉极其珍贵,公主非常喜欢,刚送进来就被春望失手打碎,对方也不过只伤心小半会儿,晚膳时就和没事人一般。 面上越闹脾气,实则心里越在乎,明眼人都清楚。 她有些不敢想,小公主情窦初开,什么样的人不好,非要招惹苏供奉,那人的心思未免太深,面上温柔儒雅,却总觉得如幽林密湖,深不见底。 除了单纯的公主,别人靠近三分都会心肝颤。 “奴遵命,以后承香殿里就连猫儿也不能跑过去。”她坐在公主一侧,瞧对方气得耳根通红。 茜雪满眼飞纸鸢,看也心烦,不看更焦躁,转眼好几天过去,苏供奉也不说来看一看自己,果然身边有美妾就把什么都忘了,他们这么多年交情,说变就变。 还是老先生说得好,士之耽兮,不可信也3,男子薄情,简直处处靠不住。 冬梅端着一碟鲜灵灵水果走过来,“公主最喜欢的樱桃雪梨,蜜林檎,葡萄再加点糖浆就更好了。” 茜雪瞧了一眼,口中无味,“你们吃吧,我没胃口。” 话音未落,却听院子内一阵喧哗,枝叶苍翠间晃出条金影,绣金龙黄袍映入眼帘,年轻天子面带微笑,缓步而来,手里还提着个鎏金鸡翅木食盒。 “皇姐如何没有胃口,怕是太后又叮嘱御膳室断了姐姐的甜食,难以下咽吧。” 作者有话说: 苏泽兰:陛下不要乱说。 皇帝:姐夫,不要怕! 1唐也称皇帝为主上。 2春日宜省酸增甘,以养脾气。——出自孙思邈。 3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出自《诗经·国风·卫风》《氓》méng。意思是男子沉迷感情,很快就能解脱,女子则相反,容易深陷其中。 第27章 暖莺春日 茜雪闻声,起身迎驾,看对方好似街头小贩似地提着食盒,露出一丝笑容,“太后管着我不要紧,只要弟弟惦记就行。” 伸手去接,对方却收了收,径直往廊下走,“太重了,仔细姐姐的手。” 他在她面前从未端过帝王的威严,别管多么高高在上,只要见着十七公主,仍旧是那个追着姐姐跑的少年郎。 就连从食盒里取菜也舍不得假手他人,必要亲力亲为,一盘盘摆好了才落座,比自己用饭还上心。 李琅钰惯会看人脸色,站在长廊外面的树影下朝几个侍女挥手,众人会意,施礼退下,给皇帝与公主片刻闲暇。 皇帝开始绕有兴致地报菜名,金乳酥,暖寒花酿,龙凤糕一大堆,重中之重讲了透花糍的做法,白透糯米包着红豆沙雕出的花型,仿佛一朵花在中间若隐若现,知道姐姐喜欢又甜又好看的东西。 “外面淋着的甜浆味道也不错,我还一口没吃 ,拿来与姐姐共享。” 活脱脱又像个酒楼小二了,这个弟弟总能让自己开心,茜雪拿起筷子夹一块,揶揄道:“陛下圣驾降临就为送几样菜,承香殿真是担待不起。” “姐姐以后再私下里称呼陛下,我可真不来了。” 皇帝本名棠檀桓,乳名檀儿,素来最喜欢听姐姐唤一声檀儿,总能忆起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光,这是独属于两个人的亲昵。 茜雪忙不迭认错,“我不敢了,檀儿别气。” 对面人立刻眉宇舒展,姐姐认错也是撒个娇,十七公主何曾错过。 他瞧着她娇憨可爱的模样,粉面桃花,举止一派天真,虽是姐姐,不过也就年长几岁,总觉得还不如自己大。 尤其吃东西的时候,完全就是个小姑娘。 如此独一无二的姐姐,怎能随便找个人嫁了。 檀桓压压眸子,并未动筷,而是捡了块雪梨吃,淡淡地:“姐姐,弟弟有件私事与你商量。” 正儿八经的语气,茜雪愣了下,抬起眼睛。 对面人却不看她,眼神落在白生生的脆梨上,继续自顾自地讲:“前几日朝会上,南楚国提出和亲,宫中适婚又无婚配的公主只有姐姐——”顿了顿,余光瞧一眼又很快收回来,“不过你放心,弟弟绝不会让姐姐嫁到草原。这里有个权益之计,多亏苏供奉机灵,他奏议选一个驸马定亲,便可给那边交代,我觉得……” “谁——” 话被陡然打断,檀桓忍不住看对方,眸子里全是风起云涌,胸口不停起伏,脸颊通红,可见有多生气。 他就怕这个,见不得她着急,赶忙解释:“姐姐别怕,这个人选弟弟一定谨慎,如果……”忽地噎住声,想说如果姐姐不愿意,此事就此作罢,或者先订亲做个幌子,以后再从长计议。 可惜天子之诺不是信口开河,何况自己还未具备这个能力。 茜雪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目光逐渐凌乱,咬着嘴唇问:“谁?你说谁!” 他才反应过来,答:“工部侍郎,修枫。” 十七公主才不关心什么驸马人选,怔怔地问:“我是说……谁递的奏议?” 对方一愣,哦了声,“苏供奉。”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牙根都打着冷颤,“哪个苏供奉!” “还能有谁,姐姐最熟悉之人,翰林院新恢复职位的苏泽兰。” 茜雪的脑袋嗡一声炸开,周围一切声音都飘散而去,和亲之事不是没想过,但猜不到会出现这种局面,面前的弟弟要自己嫁人,嫁人的奏疏是苏供奉起草,突然有种被人合伙出卖的感觉,还是身边至亲之人。 她放在心尖的两个人。 春天微风吹着发丝,阳光依然明媚,落下的光晕打在地上,一圈圈在紫檀案几边闪得厉害,浑身冷津津,半晌说不出话来,那是从心里生出的寒意。 他们到底不懂她,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成婚和嫁到草原,根本没有任何区别,相比之下和亲还可以避免边境百姓受苦,至少履行作为一国公主的义务。 弟弟也罢,苏供奉也是,不过拿她当一只金丝雀,只要养在身边便可,还说是为了她好,全然不顾本主的想法。 尤其是苏供奉最让人伤心,终身大事竟一点没与自己商议。 她心口直往下坠,如拴着千斤重石头,手上拿起筷子,紧紧夹着块透花糍,一动不动。 对面的皇帝也慌了神,姐姐素来喜怒哀乐全在脸上,尤其在自己面前,如今这般不喜不怒却压着不吭声的姿态,着实让他猜不透。 “姐姐,弟弟还未准奏——你不要过于忧虑,我不过来商议此事,若要避免和亲,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话音未落,余光瞧见杏琳从廊下绕过来,犹豫一下来到近前,作揖道:“陛下,公主,苏供奉在外面求见。” 檀桓试探地瞧了眼姐姐,只见对方冷冷地抬起头,斩钉截铁道:“不见——”又仿佛才想起他似地,扭头说:“陛下,我累了,想小睡会儿,和亲的事容我再想想。” 脸色苍白,语气冷淡,比怒火冲天的样子还让人心怯,他想宽她的心又无计可施,只恨自己还未掌权,做不得主,轻声嘱咐:“姐姐多睡会儿,不舒服就让御医来瞧。” 眸子里全是关切之情,渴望能有个眼神交流也好,茜雪却始终没有看过来,施礼离开。 杏琳仍站在原地,皇帝没开口,她不能去回话,直到对方兀自叹口气,走下长廊才又问了遍,“陛下可要见见苏供奉?” 他修长的身影挡住落下光线,神色深不可测,静默半晌,问:“人在哪里?” “回陛下,就在殿外,奴可以将供奉引进来。” “不用,朕到外面瞧瞧。”说着快步走出去,刚踏出承香殿大门,果然看见苏泽兰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正蹲下逗猫儿玩。 李琅钰跟在身后,皇帝示意不要声张,独自绕过一排未开的兰花,笑着到了近前。 “没想到供奉也喜欢猫,和十七公主倒是很像。” 苏泽兰连忙起身,“臣唐突,不知陛下在此。” 皇帝笑了笑,瞧几只猫儿乐悠悠地趴在树下等鸟儿,那天真无邪眸子里没有一丝对猎物的贪婪,但只要对方稍有破绽,便能一跃而起,将无辜小鸟衔在口中。 怎知对面人会不会如这些猫儿一样,面上温雅,内心狡诈,保不准又是另一个段殊竹。 “今日阳光甚好,爱卿与我往雪兰湖边走走,自打你出来后,咱们还没有好好说过话。”语气亲昵,还伸手拍了下对方手臂。 苏泽兰说是,侧身跟在后面一步的距离,不敢僭越。 对方却故意放慢脚步,几乎与他并肩,缓缓道:“供奉这些年在兴庆殿受苦了,朕其实早想彻查此案,但总没个头绪,幸而善恶终有报,终于还是沉冤得雪,多亏了枢密院办事周到,你要好好谢谢段主使啊。” 天子年少,心思却不年轻,说老谋深算不足为过,此时提段殊竹,那是为了试探自己心意,他虽然离开朝堂已久,灵敏的嗅觉还在。 权力之下历来容不得第二个人,面上再亲昵,皇权与枢密院永远都不可能站在一边。 苏泽兰心知肚明,恭顺地回:“臣自然要谢段主使,但臣认为这都是托了陛下的福气,自古言为政者,莫善于清其吏也。臣前几日才去翰林,已听到陛下有意整治贪腐,实乃大棠之幸事,正是有了如陛下这般明君,才会有段主使那样的贤臣,天下清明,何止臣受益。” 又是滴水不漏,不只捧高自己,还不得罪段殊竹,顺便夸一下大棠盛世。 皇帝好悬没乐出来,顺耳的话谁不愿意听,抬手不打笑脸人,开始相信这人自有一番本事,怪不得父皇喜欢。 “供奉过誉。”忽地叹口气,声音随即低了下,又显出不同的意味来,无奈道:“我如今亲政不久,纵使有开天辟地之心,却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要依仗各位朝臣们。本有意尊段主使为仲父,留在长安辅政,他老人家又不愿意。供奉有所不知,朕总觉得身边无亲信,好比早想整治贪腐,至今也挑不出可信之人去办。” 他们驻足在雪兰湖的落兰亭中,两边的玉兰花先开了,如云似雪坠在枝头,风一吹,便颤悠悠飘下几朵花瓣,打在山石之上,落入碧波湖中。 春景醉人,皇帝立在雕龙刻凤的朱红栏杆边出了会儿神,怨不得姐姐喜欢雪兰湖,平日总独自在此发呆,美丽如仙境般飘逸,相比外面热闹的太液池,这里幽静超然得多。 直到有只天鹅扑腾羽翅落了水,他才回过神,身后的苏泽兰一直未吭声,或许是自己给的暗示不够多,他就是想试试他的心。 “供奉,我虽然与你算不上旧相识,那会儿母后出事,供奉被牵扯其中 ,我的年纪还小,不明是非。但碍着十七公主的缘分,在心里与你却十分亲昵,这次有关公主和亲之事,也是供奉提出权宜之策,我心里明白,孰轻孰重。” 苏泽兰垂眸低首,并不露声色。 作者有话说: 走一下朝堂,男主毕竟是个权臣,不掌权护不住老婆呀!么么哒! 第28章 暖莺春日 兰花飘落,艳阳落雪。 皇帝撩龙袍,坐在落兰亭的六菱石桌边,目光朝向碧波湖面,继续悠悠道:“今日朕有话直说,并不想让公主出嫁,十七公主与他人不同,与我犹如一母所生,只愿她能够与自己可心之人结为连理,也不枉先皇对她的宠爱。但如今形势所逼,只能先采纳供奉的奏议。朝中对于南楚求亲已有人议论,爱卿应该也听到了吧,就算现在下旨与修侍郎联姻,只怕——” 话已至此,皇帝想探他虚实,左不过怕尚书省与枢密院拦着,苏泽兰向前几步,俯身轻声回:“陛下的忧虑,臣清楚。朝中官员众多,有人想以和亲来换取边境太平,怕南楚求而不得,会恼羞成怒,因此不同意公主招驸马,也属意料之中。以臣来看公主选驸马不同与太子选妃,乃皇族家事,何不直接拟旨,无需通过朝堂。” 对方愣了下,自枢密院摄政以来,皇帝瞧完奏折还要枢密院主使过目才行,之后段殊竹隐居山林,才腾出空来给尚书省与中书省拟旨施行。 如今一道旨意经过朝堂争论,还要过好几道关卡,这也是政令不通的主要缘故,但对面人说得有理,公主招驸马完全属于家事,何必拿到朝堂。 他顿了顿,又问:“供奉的意思是——” 苏泽兰微微一笑,“陛下,臣只是一个小小的翰林供奉,说白了就是份闲差,连朝会也上不了,本不该讲如此僭越之话,但此事牵扯到十七公主,臣冒死进言,如陛下所言,既然朝中无可信之人,何不自己来培养近臣。” 晚莺娇 第20节 皇帝叹口气,苦笑几声,“供奉以为朕不想?从上到下哪一个不是他人门客,关系盘根错杂,想要些干干净净之人实在太难。” “陛下忘了一个地方。” 他迟疑一下,瞧对方晦暗不明的眸子,“爱卿不妨直说。” 苏泽兰附耳,慢声道:“陛下,就是臣所在之处——翰林院。此地聚集天下文人墨客,又有还未入仕的状元,榜眼,探花,且全从各地破格点入翰林,都是如臣一般的闲差,从无官员刻意拉拢,背景相对清明,陛下何不以谈学为由,与他们亲近,十七公主的婚事就先放出话去,静观其变。” 这是要他私下里组内朝。 皇帝沉思半晌,翰林院里各个学识渊博不假,只是未免太年轻,又都一个个文人心性,恃才傲物,不知可否担此重任。 对面人仿佛能猜出他的心思,笑说:“陛下,臣再多言几句,翰林学子多为书生,为人桀骜不驯者多,与官场却有不合之处。但臣认为此乃陛下幸事,既是经史子集养出来的人,自有一颗文人之心,胸怀苍生,更会效忠天子,不被一时的权欲所操纵,陛下可曾听过一句诗,书生岂无一策奇,叩阍击鼓天不知1。” 空有热忱与才能却无人赏识,这诗倒是写得情真。 “好一句报国无门啊!”皇帝摇摇头,他如何不知翰林学子胸怀大志,只是缺一个好生规划之人,不禁抬头看了眼对方,让自己亲近翰林院,意味着会分段殊竹的权,他还拿不准他依靠哪一方,此人深浅不知,若要用起来,后果难测。 但既然提出来,顺水推舟试一试也无妨。 棠檀桓站起身,手放在苏泽兰的臂膀上,俯身垂眸,亲昵至极,“爱卿此计甚好,朕就这么办。” 苏泽兰作揖,“陛下很快就会有自己的亲信。” “怎么是很快呢——”皇帝春风满眼,轻声道:“朕现在就有一个亲近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是供奉啊。” “臣惶恐,定不负陛下。” 棠檀桓满意地颔首,拂袖准备离开,来到亭子的石阶下又忽地转身,带着讳莫如深的笑。 “供奉,既然咱们如此亲近,朕这里还有件不大不小之事要告诉你,十七公主已经知晓招驸马之事,看上去并不高兴,我看供奉——可能需要好好解释一番了。” 苏泽兰心里一忱,瞧对方身影绕过嶙峋的假山,与迎面过来的李琅钰消失在梧桐树下,才兀自叹了口气。 他如何料不到公主会气,毕竟纸包不住火,但此举迫在眉睫,不只是由于段殊竹示意,也确实没别的办法。 如果自己与公主提前通气,难免对方意气用事,只会使整个计划陷入僵局。 可他确实是伤了她的心,这次恐怕难哄。 雪兰湖荡起柔波,苏泽兰靠在栏杆边出神,白玉兰花从空中旋转落下,似雨若雪飘到水面上,两只天鹅一白一黑游在水面,不停抖着翅膀。 天空又飞来另一只白天鹅,追逐起原先的那只,不大会儿便交颈缠绵,最后只留下黑天鹅,孤单飘在湖心。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黑白分明连小动物也不例外。 自古才子配佳人,相濡以沫到白头,他也希望小殿下能够得到这般世人所说的幸福。 南楚国地处偏僻,民风彪悍,一旦和亲,生死未卜,绝对不能去。 承香殿内的十七公主,躺在贵妃榻上心烦气躁,好似烙煎饼似地翻来覆去,胸口扑腾乱跳,怒火中烧又很伤心,最后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直接坐起来,双手撑住榻边,两颊涨得通红。 公主极少如此恼怒。 几个侍女站在牡丹如意花纹座屏后,左顾右看又不敢动,最后还是杏琳撞着胆子进去,俯身跪在地上,“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茜雪张开嘴,却只有大口的气喘出来,说不出话。 杏琳不好追问,只能耐心等着,将莲瓣纹团花玉枕挪挪,好让公主靠上。 半晌瞧对方脸色青一片白一片,心里也发紧,眼珠子一转,想起件能让公主开心之事。 她站起身,走到外面又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青瓷牡丹罩灯,笑嘻嘻地送到眼前。 “殿下你看,奴还从没有见过这么精致的玩意儿,说是底下的洞口点上灯就能把小虫子吸进去,再不怕被蚊子咬啦。” 茜雪瞧一眼,模样倒是好看,听起来也确实有意思,但她心思不在,只木木地问:“又是司药局弄得?” 杏琳摇头哎呦一声,顿时眉飞色舞,“那帮粗人哪里会,是苏供奉做的呀,他说这叫做防蚊灯,专门给小殿下的东西。” 不提那个名字还好,如今听到简直像点起一把火,噼里啪啦在心尖响,她眸子里冒火星,眼眶都烧得通红。 “把这个东西拿走!谁要用。”索性站起身,径直冲到窗下,将那只瞧着别扭又不忍心撕掉的小鸟纸鸢一把拽下来,塞到杏琳手中,“都扔了,还有院子里的蝴蝶纸鸢全扔了,再也不要看到。” 杏琳愣了下,原来小公主的气与苏供奉有关,怪不得怒火攻心,想来别人也没这么大的本事。 没胆子吱声,更不敢贸贸然把东西扔出去,只能放在怀里,默默站在一边。 茜雪腾地又坐回榻上,鼻子一酸,开始掉眼泪,一直都忍住不哭,都怪那个可恨的苏供奉,好端端送什么防蚊灯,谁稀罕他关心,都要把自己送给别人,还在这里假惺惺。 她越想越气,从小到大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十七公主可不是个温吞性子,直接把防蚊灯与纸鸢又夺过来,兴冲冲往外走。 一看就要去兴庆殿,杏琳连忙跟上。 两座宫殿本也离得不远,她疾步飞走,没多大会儿就到,却听外面小太监说供奉不在,心里火气更盛。 兀自站在外边,气势汹汹地直到夕阳西下,公主不进去,殿里的人只好出来侍奉,搞得到处一团乱。 人太多,瞧着愈发心烦,十七公主心口堵的时候,除了兴庆殿还有一个地方可去,便是雪兰湖畔。 幽幽静静,比这里好太多。 她吩咐杏琳回宫,自己一个人踱步往落兰亭走,才绕过成片高低参差的假山石,数着台阶上的兰花瓣向上去,抬眼就瞧见个熟悉影子,斜身靠在朱红色栏杆边。 茜雪顿住脚步,一样纷飞的兰花迷离,耳边仍旧翠鸟莺啼,碧波湖边是自己想了那么多年的人,金色夕阳打翻色盘,尽数染上双眸。 苏供奉这个人——竟然在这里躲悠闲。 本想找他质问,见到真人却只剩伤心,又想索性走了得好,嫁到草原,一辈子不见。 恰巧对方听到动静,回头瞧见她。 “殿下,”苏泽兰轻轻叫了声,“小殿下。” 这会儿还有脸叫小殿下,偏偏声音婉转清丽,比女子还好听,又透着温柔如水,他真像踏摇娘2唱词里说的那种人——恨也不得,爱也不得,薄情寡义,是个冤家! 作者有话说: 苏泽兰:小殿下,冤家可不能随便叫。 作者:情人之间才称冤家哦~ ~后天入v啦,明天休息一天,准备万字肥章,爱你们,记得周六除夕来看我,么么哒。 1出自《忆鄂渚》——刘过。 2踏摇娘:唐代歌舞戏。 第29章 春暖睡鸳鸯(一) 茜雪扭过身, 往下走几步,泪水模糊了眸子,石阶都是白花花一片看不清楚, 身体颤颤巍巍。 苏泽兰顺势追出去, 伸手挡一下又很快收回,“殿下,仔细脚下的路。” 她抬起眼,泪水在眼眶打转,却咬着嘴唇不落下来, 倔强得很, “我仔细不仔细是我自己的事,今日就是摔下去,摔死了又与你何干!”不等对方回答,随即冷笑一声,“不过这话说得也不对, 想来十七公主要是在供奉面前有个三长两短,陛下震怒,那你的高官厚禄,如锦前程就没影了。” 说罢继续抬脚走, 踩在石阶上直晃悠,苏泽兰只好又伸手揽住, 用劲拽一下对方胳膊,才把气得冒火的小公主扶住。 茜雪使劲扭过头,不看他。 苏泽兰叹口气,“殿下真觉得臣在乎荣华富贵, 高官厚禄?”低低的声音, 比雪兰湖碧波荡漾的清波还要温柔。 她闭上眼, 差点就慈悲了,不想被蛊惑,怨不得都传苏供奉当年惑乱宫闱,可见确实有这份本事,才不要上他的当。 苏泽兰瞧对方不再急冲冲往下走,放心松开手,偏头过去找茜雪的眼睛,她在上,他在下,他探着去寻,她就躲得更甚。 最后直接绕了半个圈,总是苏泽兰更快一些,迎上一双哭得通红的眸子,叹息道:“殿下别哭,臣都忍不住要哭了。” “你还会哭!一个无心之人,哪里来的泪!” 他也不辩驳,眼神却认真,“殿下说的对,臣的泪早就没了,但殿下有泪,落到臣的眼睛里也就是臣的泪了。” 茜雪掏出帕子擦两下,气哄哄地:“我的泪就是我的,才不给你。” 苏泽兰抿唇,轻轻笑了下。 他不想在她震怒之下谈这件事,至少要等对方心绪略微平静。 “殿下与臣去亭子里坐一会儿吧。” “去就去,谁怕你,反正你要把我卖了。” 她拎着裙子往上去,一个卖字让他伤心,自己何曾想过把小殿下卖了,纵使是——这天下谁又买得起。 茜雪赌气坐到离湖最近的石凳上,苏泽兰连忙先用帕子擦净,又拿出一块干净的铺上,“春天也有寒气,别凉着。” 她哼了声,不予理睬。 眼前人俯身蹲下,一只手搭在石桌上,抬头瞧小公主偏过去的下巴尖,白生生得圆润精巧,问:“殿下是为了臣的那个奏议生气吧?” 仍旧不理,安静得只能听见湖面的水流声。 他只好解释,“这个奏议并不是臣本意,但事情紧急,无论如何公主不能和亲,工部侍郎修枫虽出身不高贵,但家境清明,将来必不会亏待公主——” 茜雪越听越气,直接扭头打断,“苏供奉,你……简直满口胡言!我才不会去嫁什么工部侍郎,明日就向陛下请旨,为大棠边境安定,和亲草原。” 苏泽兰愣了愣,显然意外,“殿下想和亲!” “对!和亲。”她挺直身子,艳丽眉宇显出一丝盛气凌人,“我身为大棠公主,自然有这份胆魄,只要能使百姓免于受苦,去和亲又有何妨!供奉觉得嫁给一个所谓世家公子,我便能幸福美满,那是你的意愿,你觉得好——那你就找个侯门小娘子,爱妻美妾幸福得过,别来编排我!” 信誓旦旦,虽有怒火却不像胡说。 苏泽兰吃惊,猜到公主会发怒,可没想到对方居然同意和亲,明明前几日还在兴庆殿门口哭得可怜,倒有些看不懂她了。 “殿下可知南楚地处荒蛮,你——” “荒凉又如何,就算丢掉性命也是为国为民,总好过与一个不相悦之人,蝇蝇狗狗过一辈子强。” 他为之一振,瞧见她骨子里的高傲与尊严,总拿对方当小孩子,实则早已长大,是一位矜贵无双,堂堂正正的大棠公主。 小殿下有与生俱来的荣光与坚持,恐惧也不退缩,虽然那个词还是没说对,应该叫做蝇营狗苟。 苏泽兰直了下身子,似乎明白点什么,恭敬地作揖,“那臣就和殿下一起去草原。” 这下轮到茜雪诧异,他不是要把自己推开,然后佳妻美妾过逍遥日子嘛,也要去草原——这人真摸不透。 “你去做什么,好好待着吧。”她又扭过头,目光落到湖面天鹅翅膀上,心里飘飘荡荡。 “我去伺候小殿下啊,闲时做点小玩意儿,路上也能解闷不是。” 她看着他就心口堵得慌,还解闷! 两情相悦,朝朝暮暮,她也不是没想过——但若不能与相爱之人长相厮守,还不如去和亲,总算为天下苍生做点事。 晚莺娇 第21节 为了躲避和亲,嫁给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她的骄傲不允许,更何况这份奏议出自苏供奉之手,就更让人难过。 总觉得与他要比旁人亲昵,现在看来就是一厢情愿。 茜雪将胳膊肘撑在栏杆上,揶揄地:“供奉舍得离开长安与我去草原?路途遥远,可带不走你的娇妻美人。” 这是哪里的话,苏泽兰茫然道:“臣孤身一人,何来娇妻美人?” 她身为高高在上的公主,当然不能细问人家床帏之事,把下巴压在双臂上,赌气不吭声。 总之他是要送自己走,没良心。 小女孩性情起伏难猜,苏泽兰的心思还在朝中大事,公主答应和亲,无非是担心战事,只可惜大权在枢密院与尚书省手中,想要护住公主,举步维艰。 政事繁杂,其中厉害关系层层叠叠,他亦不想小殿下忧心,但也不能由着对方生自己的气,连娇妻美妾都扯出来。 苏泽兰思忖一番,凑到跟前,又刻意留出一点距离,说: “公主,听臣一句劝,和亲之事再缓缓,招驸马也可以只放消息出去,只要公主不应允,陛下不会批臣的奏疏,给臣一点时间。” 茜雪心里一团乱,她又是个急性子,不像官场上的人说话,总习惯讲一半留一半,让人干着急,索性双手搅着披帛,直接问:“苏供奉,你——到底是想让我嫁人还是和亲!别给我说一堆有的没的,我就问你怎么想!” 她亭亭玉立的身姿立在落兰亭栏杆边,挡住身后一片夕阳,碧波与霞光激荡,汇成金橙色光波落在粉金窄袖襦裙上,飞仙髻间的金步摇轻荡,顾盼生姿。 脸颊染上怒气,眸子好似火烧,灼灼燃起就快把苏泽兰的身子点着,他心口疼了下,一字一句地:“小殿下,臣发誓,不管和亲还是出嫁,臣——都不愿意,臣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殿下可以安稳生活,若有所欺,天诛地灭。” 他发这般毒誓,突然把茜雪吓到,虽是生气,可没想让对方拿命来赌。 “谁要你天诛地灭,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安心咒我。” 急得直跺脚,手臂上的金环碰在一起叮当乱响,看得出真着急。 苏泽兰心里一忖,轻声说:“臣不敢,可是小殿下适才一口一个自己要摔死了,舍去命去,臣也觉得不吉利,岂不是安心咒臣。” 茜雪噎住声,好一个巧舌如簧,原来在这里等着呢,别过脸去,心想绝不可轻易放过他,怒气却早被那番誓言给搅散,忽地发现即使和亲之事再重要,都不及对方心意更让她在乎。 “供奉,你——身边真的没有人吗?”嗫喏着问,声音低得快被风与水波声淹没。 短短一会儿提了两次,苏泽兰才反应过来,只怕小殿下听了翠缕的事,这种艳情绯闻在宫里传得最快,笑道:“臣发誓,身边没什么人,不只身边没有,心上也没有,臣满心只有小殿下——” 冷不防顿了顿,惹得茜雪心口砰砰跳,只听对方继续说:“满心只有小殿下的幸福安稳,公主是臣的恩人。” 她快跳到嗓子眼的心瞬间又收回去,宫里从不缺流言,怎知翠缕的纸鸢就一定是供奉赏的,何况自己也没权力让他不娶妻纳妾,但不知为何怅然若失。 苏泽兰忐忑地问:“公主还生臣的气吗?” 茜雪回过神,仍旧背过脸去,“气!气供奉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当初咱们怎么说的,我以后天天用你的口脂,你万事不可瞒着我。” 他理亏,忙不迭认错,“臣以后不敢了,公主……”冷不防又顿住,轻声细语:“那个口脂真好用吗?小殿下能天天记得。” “我自然记得,本公主素来说话算数。”说着将头扭过来,一脸稚气地用指尖碰了下嘴唇,红艳艳得莹亮丰润,“看到了吧。” “看到了。”苏泽兰轻声笑。 她迎着他盈盈水色的眸子,心里哎呀一声,又被这人哄了,连忙用指尖拽住衣袖,挡住半边粉脸,藏起眼角泛红的羞怯。 夕阳在天边露个脸,很快便淹没在漆黑夜色里,苏泽兰把公主送回承香殿,半路碰到急匆匆提灯出来找的杏琳,见到二人总算放下心。 茜雪因之前生气,已经让杏琳把纸鸢和牡丹罩灯送回兴庆殿,这会儿气消又有点惦记。 还是杏琳眼尖,看对面人神色就知怒气早没影了,她何等聪明,最会审时度势,从不拿鸡蛋碰石头,笑盈盈地给苏泽兰施礼,“供奉,我们公主有东西拉在兴庆殿,一会儿还得麻烦翠缕妹妹给送过来。” 苏泽兰笑着回:“不碍事,我自己来就好。” 茜雪不吭声,披上春望递过来的风罩,假装冷脸随侍女往里走,留下杏琳在外面,方才低声解释:“适才公主不知为何气得很,把纸鸢与牡丹灯都送回去啦,殿下的脾气供奉也清楚,孩子一般说恼就恼,如今不拿来,只怕心里不顺。” 他点点头,莫不说退回去,就算摔了,砸了,剪成碎片也不意外。 “多谢供奉,东西虽不值钱,难得我们公主喜欢,一来二去的闹腾,还要供奉费心了。”杏琳刻意提高声音,朝对方使眼色。 苏泽兰顺着接话:“我那里一草一木都属于殿下,想拿来用便用,哪天不喜欢了,臣就代为保管,何来费心。” 茜雪偎在窗边,听他们给自己唱双簧,撇下唇角,“就会说好话,花言巧语之人没有心。” 娇嗔异常,与午后气势汹汹冲出去判若两人。 春望跪在地上,一边帮她拆花钿,一边捂嘴乐,“公主,奴倒不觉得探花郎是那种信口开河的轻狂人,千万别冤枉他。” 不远处的秋露捡了根簪子,也跪下给公主挽发,接着说:“可不是,新去兴庆殿里的那个小柳子,哦,不——现在叫做矅竺。他是奴的同乡,昨儿在御膳室遇见,说了几句话。他说啊,现在外边传的流言都没影,头一件就是探花郎收房之事,翠缕连里屋都进不得,左右都是他伺候,到哪里去讨宠嘛。” 茜雪不吱声,听外面没了动静,苏供奉大概已经走远,烛火落在细纱窗上,又晃到地上,悠悠荡荡总也照不到心里去,兀自叹气。 人家方才说拿她当恩人——寻思一下,似乎也对,可心里别扭,好像自己是一副墙上挂的画,忽地与对方隔着十万八千里。 现在的流言蜚语就够心烦,等将来出宫开府,她更够不着了。 然而她够着他做什么,又能如何,难不成一辈子拴住苏供奉,也没这个道理。 十七公主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一会儿又听院子里有动静,连忙往后退退,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落在窗牖上的影子,就像专门等着他似地,她才不! 然而那动作还是慢了些,谁的眼睛也躲不过,迎出来的杏琳与苏泽兰相视一笑,伸手接过纸鸢和牡丹罩灯。 苏泽兰叮嘱:“牡丹罩灯不可离床榻太远,否则就成了摆设,不管用。”说着又递过来一盒紫檀木雕丁香花的小盒子,道:“这是艾草丁香药膏,被咬了就涂一下。” 杏琳诧异地问:“又是供奉做的?” 对方点头。 真是个巧人,什么东西都信手捏来,偏又生得这幅模样,哪个看到不犯迷糊,那些传言早都抛之脑后,就算是擅风情的成熟女子亦不能招架,何况情窦未开的小公主。 杏琳张嘴却说不出话,瞧对方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忍不住叹息,最好是自己想太多,供奉与公主要是生出情愫来,天岂不要塌掉,首先皇帝那关就过不了。 转念想两人无论身份地位,年纪都差得多,恐怕自己多虑。 苏泽兰独自走在回兴庆殿的路上,手里提着一盏莲花宫灯,快到宵禁时,宫里无人走动,偶有金吾卫从身边穿过,金色铁甲在月色下发着寒冷的光。 春夜的风吹进宽大袍袖,早已没有冬日刺骨,这是润物细无声之风,在皮肤上留下温柔触感,忽见一道白影从眼前穿过,径直跃入草丛,随即听见猫叫了两声,原来是玉奴。 他笑了笑,跟着小家伙往前走,穿过雪兰湖,又往东边去了去,来到一处僻静宫殿,玉奴嗖一下跳入墙内,苏泽兰没办法,抬头看,眼前有高高挂起的灯笼照耀在镶金门匾上,龙飞凤舞雕刻着几个字:三清殿。 他随即愣了愣,记不起多久没来了,回忆一下涌上脑海,上一次还是十几年前,来找修行中的冷瑶,怀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设计与对方联姻,只想让段殊竹五内俱焚。 为了复仇可以做一切,哪怕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反正他的命不值钱,从出生时就被母亲抛弃,亲生父亲为了保住荣华恨不得杀了他,为此牵祸与段家,连家甚至是柳家被灭,死了那么多人,一声呜咽都听不到。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他的这一秋,想起来就是个笑话,或许他本身就像个笑话,讽刺的是连心心念的仇恨都无处安放,恨谁?一个亲身父亲,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他的心,早就死了。 心死了,人还活着,又再一次站在三清殿前,神魂飘荡。 夜更深,云层打翻墨盘,漆黑铺天盖地,四周越发幽静,星光湮灭,唯有两只飘忽的红灯笼在眼前若隐若现。 他立在一片昏暗中,若竹色半臂被灯火旋出个光圈,幽幽荡荡,自己都觉得不像人间。 冷不防玉奴从上面蹦下来,凑巧撞在宫灯上,手中的莲花灯顺势落到地上,燃起一束火光。 苏泽兰回过神,向前几步将玉奴抱起来,小家伙吓坏了,睁着双可怜兮兮的大眼睛,直往怀里钻。 “小东西,真是调皮捣蛋!”他笑笑,摸了摸玉奴湿漉漉的爪子,上面还沾着几片兰花瓣,玩笑道:“与你的主人还真像,不安生。” 指尖的皮毛滑顺,心里荡起一阵柔波。 他是为她回来的,不晓得人家知不知道,自己的小殿下。 天空飘落细雨,绵绵密密,他搂着玉奴,缓步往兴庆殿走,不知哪个宫女在唱歌,幽幽怨怨。 “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沈水香,侬作博山炉1。” 一首郎情妾意的情诗,却让人听出悲凉意味,君做沉香,吾做炉,双烟一气凌紫霞,可惜香总要燃尽,最后还不是剩下个孤零零的炉子,有什么好。 但博山炉拿来熏香确实不错,他见过最好的一个是在冷瑶屋里,不知段殊竹从哪里弄来,有空也给小殿下做一个吧,以后保不准惹对方生气,手里多点能哄的物件,有备无患。 宵禁之后的长安城,万籁俱寂,唯有细雨飘飘洒洒,遮住白门红楼,街道庭院升起一层青烟袅袅。 神武将军府上,落雨院,冷瑶洗完脸,坐在六棱花镜前理头发,段殊竹从后面绕过来,笑嘻嘻地问:“瑶瑶怎么不用桃花养颜膏,过几天春癣犯了又要叫唤。” 她自小有春癣的毛病,以前在流云观避世时总得,多亏有段殊竹捐两棵桃花树,小心翼翼栽到院子里,又将花瓣做成养颜膏,天天用才好起来。 说起来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这些年发生太多的因缘际会,恍如隔世。 冷瑶微微一笑,“我的春癣早好啦,今年不在自己家,少些麻烦事吧。” 她还是这样能省就省,一点儿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完全没有枢密院主使夫人的架子。 段殊竹伸手将冷瑶搂过来,她轻轻叫了声,落到对方怀里,被抱起来往里屋走。 外面还有丫头站着,冷瑶不好意思地指指,“放我下来,那么多人看着呢。” 段殊竹笑,“我自己的夫人,难道抱不得。” 他把她放入锦被里,放下细纱帷幔,大丫鬟宝甃挥挥手,只留两个丫头守夜,其余都退出去。 屋内剪了灯,冷瑶还没睡稳,忽觉耳边一阵温热,那是段殊竹在咬她的耳垂,连忙用手推开,小声说:“段哥哥,老实点——在别人家里少乱来,到时让丫头说嘴。” 段殊竹哑然失笑,冷瑶从小胆子和针鼻儿似地,这些年跟着自己也半点没长进,姝华都五岁了,正经夫妻搞得像偷情一样。 “夫人,南边的枢密院主使府眼巴巴地等着呐,你又不去,非住到花子燕这里来。”他伸手环住她的腰,下巴放在白生生肩膀上,幽幽地:“别忘了咱们自己的家。” 枢密院府——曾经发生过太多冷瑶不愿意提及之事,与段哥哥分离,泽兰被囚禁,这辈子也不想回去。 她兀自叹口气,两人从小长大,段殊竹怎会猜不到对方心思,伸手将夫人的头放到胸口,搂着说:“瑶瑶,其实有件事早该告诉你,苏泽兰——前几日放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杨叛儿》六朝乐府曲。 后面还有一章~ 第30章 春暖睡鸳鸯(二) 夜阑人静, 段殊竹抱着心上人,怀中一袭香软满怀,本不想在此时提那个惹人烦的亲弟弟, 可又看不得冷瑶叹气, 他疼她疼惯了,一点儿罪都舍不得对方受。 十岁初识,九华山流云观墙头的惊鸿一瞥,那个穿着青色道袍的小姑娘便深深刻进骨子里,她那样不染纤尘, 一双美丽的杏仁眼落尽春日清晨所有朝露, 水波粼粼。 自己说什么她都信,包括那些被改得不着调的诗词歌赋,那句他的最爱——“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1。”用殊换作疏,便有了二人名字。 本应在金陵青梅竹马过一辈子, 哪知段家被卷入前枢密院主使李文复与母亲旧事,紧接着柳家,连家俱被牵连,上一代恩怨涉及到下一代, 他被充入掖庭为奴,才给了苏泽兰趁虚而入的机会。 仔细算一下, 冷瑶年少时与自己待过五年,倒是与苏泽兰还多一年,他心里不舒服,纵使美人在怀, 仍旧气不打一处来。 “他如今放出来, 仍在翰林院入职, 你们也算旧相识,找机会可以见见。” 话说得客气,腔调可越来越冷,惹得冷瑶趴在胸口笑,段哥哥的霸道,一辈子也难改。 晚莺娇 第22节 她都说过多少次与泽兰是挚友,从未有过半点越轨想法,不只自己没有,甚至能保证对方也一样。 冷瑶将指尖往上移了移,顺势挑开夫君中衣的领口,一点点也不僭越,温热鼻息便落下来,痒痒地顺着肌肤蔓延到胸口,段殊竹反手把她放到身上,捏对方鼻尖。 “刚才谁说的要老实,你胆子大了,别招我。” “那有什么办法,谁叫我夫君和个孩子一样,总想没用的东西。”冷瑶满脸笑意,手臂撑在他精健肩膀上,揶揄着:“我与泽兰年少相遇,好赖相处过几年,难道段哥哥希望瑶瑶是个无情无义之人,撒谎不认识,说这人死了也不关我事。” 段殊竹不紧不慢地接话,“你且说一句,我听听呢,不管是真是假,哥哥心里受用。” 冷瑶差点笑出声,这人现在至多五岁,不能再多了。 外人都传枢密院主使阴鸷狠绝,座下白骨成堆,可她心里明白,段哥哥经历过大风大浪,虽然早已与那个清风明月的少年判若两人,可只要夫君心中仍有一份善意,远离朝堂,她可以和他一起用下半辈子的修行来还。 “段哥哥,咱们什么时候回金陵。”冷瑶低下头,柔软长发散落在段殊竹身上,悠悠地:“我不喜欢长安,如今泽兰也放出来啦,见不见又有什么要紧,我——想和你回九华山。” 段殊竹摸着她的秀发,大概是那句见与不见有什么要紧发挥了作用,惹得他心里舒服,落个吻在额头,“很快,等做完事。” “可是我……心里不安稳,不说别的,前几日为了个纸鸢还闹到左仆射府上,咱们离开京都这么久,一来就闹腾。我听说欧阳公子又拿个新纸鸢送来了,牵扯到太后。” 她愁眉紧锁,借着月光都能瞧见,段殊竹唇角上扬,炙热的吻又落到眉间,“夫人休要操心这些闲事,只要记得——这天下还是为夫说了算。” 腰部的手一紧,翻身便把对方揽进身下,细纱帷幔荡起柔波,月色敛尽光华,守在外面的小丫头听到动静,瞧廊下飞来的雀儿在打架,扑腾翅膀纠缠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上下翻飞倒把灯笼都要掀翻,她打了个哈欠,耳根子臊得很,低声笑笑,明白该去准备净身的水了。 第二日自然起得晚,冷瑶有五更天准时念经的习惯,这会儿过了点,满口说着罪过,赶紧起来穿衣,段殊竹一边拿梳子给她理发,一边靠在枕边笑。 玖儿端早饭来到门外,敲了敲,“主使,奴让人做的新鲜花糕,夫人最爱吃的东西。” 里面应一声,他走进来又服帖道:“小娘子那里也送了份,今早看着特别高兴,说主使把蝴蝶鸢要回来啦。” 冷瑶一听,吓得腾地站起来,“那可是欧阳公子代太后赔的东西啊,咱们怎么能收——” 段殊竹乐悠悠地捡起一块花糕,把对方拉到腿上,将花糕送到冷瑶嘴里,笑:“安心,那纸鸢是苏泽兰给的,欧阳雨霖的我自有用处。” 她愣了愣,心口扑腾直跳,从泽兰手里拿来的纸鸢,该不会知道自己在街边见过对方了吧!昨夜没说也是怕段哥哥胡想,没想到弄巧成拙,枢密院眼线遍布天下,自己太疏忽。 脸颊通红,含着花糕低下头。 段殊竹微微一笑,也不吭声。 玖儿见状,向前几步附耳:“主使,宫里有人捎来信,请主使入宫一见。” 段殊竹点头,猜到是苏泽兰,这人总算聪明,没有冒冒然跑到将军府,随即站起身。 他到的时候,苏泽兰正在兴庆殿里煮茶,茶饼从鎏金飞鸿球路纹笼子里拿出来,碾碎后放入飞天仙鹤纹银茶罗子,再用茶则取适量放入釜中,水沸后从鎏金摩羯鱼三足架银盐台点了些料进去,后又加入酥,茶叶在乳白的奶中翻滚,不一会儿香气扑鼻2。 段殊竹坐在一边,乐悠悠地瞧对方用勺子打着奶泡与茶沫子,随手捡起案几上的茶盏,揶揄:“弟弟这里好东西真多,西域来的奶酥还有这一对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全是价值连城。” “兄长说笑了,比不得枢密院。”将煮好的茶倒入琉璃盏内,递过来,“今日有事相求。” 段殊竹笑笑,不搭话。 泽兰抿了口茶,道:“弟弟与兄长之间没有什么可隐瞒,实话实说,我心里只惦记十七公主之事,殿下这些年与我有恩,只愿公主将来能有个好归宿,别的全凭兄长做主。” “你不是选了工部侍郎修枫。”段殊竹挑眼看对方一眼,“怎么,难道又改了主意?” “我选有什么用——”佯装无奈地摇头,“是陛下不愿意,应该说陛下并不想让公主出嫁。” 段殊竹笑出声,将琉璃盏放下,“不想,天下不想的事可多了,咱们的小皇帝还是长不大啊!” 苏泽兰点头,附和道:“兄长说得对,不过以现在形势,没必要与皇帝对着来,依弟弟看不如找人冒名送出去,以前也常有。这几日弟弟打听过,朝臣们大都不知道南楚求的是十七公主,就算清楚,只要兄长应允也没人敢吭声,难办的是尚书省左仆射。” 对方笑吟吟地听着,显然苏泽兰的话还没说完。 “兄长应该不喜欢尚书省吧,弟弟也一样。”苏泽兰眸子一沉,近前道:“我与兄长做个交易如何?” 段殊竹极有兴致,“说说看。” “只要兄长能把冒名和亲的事办顺了,弟弟可以解决尚书省。” “我可是个急性子。”段殊竹垂下眼帘,目光凛然,“你若办不好——” 苏泽兰云淡风轻:“没这个可能。” 大厅里飘满茶香,又混着缕缕奶味,惹得人心兀自温柔,他们两个不紧不慢喝茶,话题点到为止,已经绕到花鸟鱼虫上。 忽听门口一阵轻盈脚步,伴着女子臂环叮叮当当,苏泽兰立刻站起来,看见矅竺边跑边喊:“十七公主来了。” 段殊竹也起身迎接。 茜雪闻着鼻尖奶香,一边笑嘻嘻地:“供奉煮茶了吧,有好东西又自己偷吃。”迎面瞧见段殊竹站在不远处,愣了愣,她也机灵,虽然心里不喜欢还是满面春风,“主使怎么来啦,我今天运气真好。” 对方恭敬施礼,“臣有事来坐坐,见过公主。”说罢余光瞅一眼苏泽兰,“如今该说的话已说完,臣还有事,不打扰。” 段殊竹由矅竺送出去,茜雪靠在青枝屏风上瞧了好久,直到完全看不见对方影子,才长出口气,“真扫兴,早知他在,我就不来了。” 苏泽兰站在后面笑,递梅花青瓷茶盏来,“小殿下脸色变得可真快,刚才还对人家热情洋溢呢。” 茜雪回头,努嘴哼了声,“面子还是要顾及的啊,他没欺负你吧。”看着梅花茶盏,不乐意地蹙下眉,“我不用这个喝,琉璃盏呢?” 苏泽兰又让侍女去洗了琉璃盏,倒入茶端过来,“我一个无足轻重之人,还轮不到枢密院主使欺负,不过讲些出宫修府的事。” 茜雪放下心,手却不接那盏茶,“你可别把他用过的给我,一共就两个琉璃盏,哪怕洗过,我也不愿意。” 苏泽兰笑,“知道,这是臣的。” 一声知道说得人心猿意马,茜雪粉面桃花,嘴上说着你的又如何——手却接了来,“我就是新鲜,从来还没用过琉璃盏喝茶,想尝尝味道。” “臣明白,以后这盏就专门留给殿下,臣不碰。” 她咬着茶盏沿,转身坐在窗下榻边,午后阳光一束束打进来,水光十色的眼睛像花儿开了似地,沾着露珠,眼尾泛红。 “供奉就会胡说,我又不爱喝茶,能用几回,放到那里糟蹋,你……该用就用嘛。” 他温柔地看过来,俯身在她脚边,“遵命,小殿下,你不生臣的气了吧!” 作者有话说: 1“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宋代姜夔《暗香·旧时月色》 2茶具名都是文物,名字有点啰嗦,哈哈。 ~推荐所有去陕西省历史博物馆玩的宝子们,一定要看何家村大唐遗宝,虽然贵但值得,偶站在大厅里都快被震撼哭了。 以后就稳定每日更新啦,晚六或者九点。 你们不准备留个言嘛~新春快乐! 第31章 春暖睡鸳鸯(三) 阳光透过窗纱打下来, 一半落到十七公主身上,一半散在苏供奉眼中。 那双本就转盼流光的眸子,忽明忽暗, 像秋天被树枝暗影覆盖的湖面, 愈发深邃。 茜雪抿口茶,气还是气,但又气不了那么久,也不知为何就是信他,反而不担心和亲之事。 “苏供奉, 这件事没完, 我能记一辈子。”别过脸去,目光落在青枝屏上,对面人的脸不能瞧,瞅一眼便要丢了魂,道:“你要办不好, 我就让陛下夺你的官,打入死牢。” 苏泽兰笑,“死牢臣又不是没去过,不足为惧, 公主想点别的惩罚。” 人生在世,性命攸关, 连死牢都不怕之人,她能有什么办法。 “没想到供奉视死如归啊,那我问你,这一生可有过惧怕之事?” 对方想了想, 站起身, 将公主手中的琉璃盏放回去, 慢条斯理,“殿下,臣这一生还没过半呢,之前倒真没发现可怕之事,以后可保不准。” 茜雪噗嗤一乐,手捻着坠满珍珠的披帛,歪头道:“供奉说得对,供奉还年轻着呢,不该一生一生的说,只不过我看你胆子大得很,万事万物都不过心,将来又有什么可怕。” “臣怕殿下啊——”单膝跪在榻边,一字一顿道:“殿下没发现吗?” “你怕我!”茜雪差点气乐,“你若是怕我,还能有胆子私自上奏要招驸马,我年纪虽小也还不至于傻吧。” “怕分很多种,有时眼见不一定为实。”他用眸子找她的眼睛,温柔又耐心: “臣怕的有很多,最怕公主一时冲动去和亲,南楚人野蛮凶残,公主从小长在宫闱中如何受得了,臣知公主有悲天悯人之心,但无畏牺牲实在不值当。” 神色认真,不像搪塞之言,她多少能明白,两害相权取其轻,但亦不愿意妥协,这一点绝不退让。 茜雪神色一凝,露出大棠公主的骄傲,“苏供奉,我心意已决,不会更改。” “臣明白,臣就是要一点时间。” “只怕南楚等不了。” “殿下——”他直起身子,瞬间拉近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鼻尖似要碰到一起,海棠香气扑面而来,茜雪压在榻边的指尖不由得抖了抖,听苏泽兰继续说:“请殿下信臣,这件事就交给臣来办。” “若是……不成呢。”她叹息地问,实在离得太近,想挪一下又像被禁锢地动不了,闻着花香,偷偷垂眸,心猿意马。 “若是不成——”他重复着她的话,没有片刻犹豫,“就像臣当初做下的承诺,与殿下一起去草原。” 她不由得抬头,看他鸦青色睫毛落下浓密阴影,心里一忖,“好!就此立誓,大丈夫言而有信,若违背诺言,咱们都不得善终。” 莫名红了脸,语气焦急,仿佛不说定对方就会改主意似地,忐忑不已。 苏泽兰唇角上扬,小公主发毒誓好似上断头台,紧张兮兮又很可爱,轻声道:“臣遵旨,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但殿下就不用应这个誓了,若有违背,臣一个人不得善终。”说着捡把折扇来,晃了晃,云淡风轻地问:“公主热不热,晚饭在这里用吗?” 不得善终说得和闹着玩似地,果然进过死牢的人就是不一样,她都感觉不能信他了。 “供奉这里有好东西,我就留下。”笑着把折扇夺过来,装模作样叹口气,“反正等你以后在外面开府,还不知能蹭上几顿饭,近日承香殿的吃食一日不如一日,难以下咽。” “应该是一日比一日更讲究吧。”笑着吩咐侍女倒茶,又端来让公主漱口,“刚才西域来的酥太甜,殿下以后记得经常用清茶漱口,想到臣这里吃饭还不容易,谁还敢拦住公主。” “供奉的屋子建在哪里,定下来了吗?”茜雪一边漱口一边问:“依我说东边就很好,从太和门偷溜出去特别方便,一天跑三次都不嫌多。” 苏泽兰拿帕子给她擦嘴,笑了笑,“东边住的都是皇亲国戚,我一个小小的翰林供奉哪里能去,再说陛下恩准我开府,本就不符合规制,臣可不想惹众怒,还想多留条命,再侍奉公主几年。” 茜雪细细琢磨一下,歪头笑,“要么去西边,也不算远,反正可以骑马。” “西边也不行,全是三省六部高级官员的地方。” “那你能去哪儿!” “南边的乌衣巷。” 乌衣巷是翰林学子住所的聚集地,他身为翰林院里的人,选此最为合适,不张扬还应景,唯一不便之处就是离皇宫太远,骑马少说两个时辰。 茜雪满脸失望。 苏泽兰晓得她扫兴,回到卧房,变戏法地掏出一盒细粉来,“公主拿回去早晚洁牙时用,以后保管少疼些。” 茜雪接过金丝螺钿盒,满眼诧异,“洁牙粉,又是供奉自己做的?” 小女孩就是好哄,一下子眉飞色舞。 苏泽兰坐在旁边,慢悠悠地:“石膏四两,香附一两,白芷,甘松,山柰,藿香,沉香,零陵香,川芎各二钱半,防风五钱,细辛二钱五分1,研成细末就好了。” 晚莺娇 第23节 茜雪吐舌头,“你老人家可别在这里报学名,我一点儿也听不懂,记不下。” 对方眉间微蹙,很快又松开,抿唇道:“公主自然不用记,我们这些老人家无事可做,才琢磨没用的东西。” 这还是第一次听对方承认自己老,她忘记自己无意间提了好几句老人家,乐得捂嘴笑。 语气冷淡,隐约透着一丝不愿意,苏供奉也有如此别扭的时候,这样最好,终于活生生起来,多亲昵,她愈发喜欢了。 “供奉怎么会老呢,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呐!不——比我还年少呢。”茜雪勾头来看他,乖得很,“供奉是心灵手巧,什么都会,显得我笨得很。” “公主怎么会笨。”他的眸子又软起来,也不知为何竟会闹脾气,难道真因为一个老字,自己本来就老了啊,何况一个经历过生死大事的人,还怕老吗——抿唇自嘲地笑了下, “这些都是下人做的活,小殿下不需要懂,我家里没几口人,后来又去书坊做工才学一些,用来解闷吧。” 茜雪从没琢磨过对方家事,宫里传闻众多,分不清真假,她不愿意揭他伤疤,只要让供奉难过之事,一丁点儿也不想提。 这会儿人家自顾自说起来,小公主反而不知所措,没敢搭话。 恰巧矅竺手里拿着几朵粉嫩樱花,进屋仔细插进六棱青瓷花瓶,送过来,“公主,供奉,奴看今年的花特别好,这樱花开得多早啊。” 幸亏得到转移话题的机会,她忙附和:“是啊,往年都是上巳节后才开。” 苏泽兰挥手示意小太监出去,拿花剪摆弄起樱花枝,长长短短在手中翻飞,继续道:“臣最喜欢金陵的花,每年春天都比别处开得早,姹紫嫣红,满山遍野,小殿下还没去过金陵吧,那是臣的故乡。” 慢悠悠语气,显然没有绕开往事的打算。 茜雪慌乱地嗯了声:“我——挺想去供奉家乡,都说金陵人杰地灵,肯定特别美。” “是挺好,臣也想带小殿下去,只不过臣是无家之人,没法尽地主之谊,但可以与公主到处走走。” 他说无家两个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日窗外的天气一样,好比人受了伤却笑着说半点儿也不痛,惹得茜雪越发疼惜。 从小备受宠爱的十七公主,压根不懂无家的滋味,不懂就爱胡思乱想,任思绪飘散得乱七八糟,倒比正主还伤心了。 “供奉——”她忽地抓住对方手臂,险些把手中的青瓷花瓶打碎,还好苏泽兰一下子接住,抬眸瞧小殿下眼波流转地望着自己,里面全是一缕缕心碎,像搁着刀片似地,“供奉,我就是你的亲人,你说过——我像妹妹,像女儿,那咱们从此就做一家人,茜雪就是供奉的家。” 他愣了愣,好奇这番感叹从何而来,“公主说什么?” 茜雪满脑子都是不忍,急赤白脸又说了遍。 这回轮到苏泽兰笑了,前几天还嘴硬说不做女儿和妹妹,如今自己急急认了,小殿下还真是一会儿一变。 对于他这种人,有家无家早就没什么要紧。 “我怎么敢高攀公主。”他倒端起来,偷偷藏住眼尾笑意,低声道:“不过——如果臣真有这个荣幸,能有个小殿下这般可爱的女儿,也是修来的福气。” 茜雪扭过头,说出去的话,泼出的水去,心里不舒服也没办法,嗫喏着:“我就是打个比方而已。” 她咬着嘴唇,瞧光落下的阴影在雕梅花石板砖上打转,寻思这下不只是恩人啦,自己还认了个爹。 有苦说不出,对方还夸她可爱,可爱这种话,不都是没什么好处讲,才用来搪塞人嘛! 苏泽兰垂眸理着樱花,笑而不语,半晌问:“殿下,过几日上巳节去渭河边踏青吗?” 作者有话说: 1这个方子是真的,取自哪里忘了,你们可以试试,哈哈! 第32章 春暖睡鸳鸯(四) 上巳节属于棠烨朝的大日子, 相传三月三是黄帝,玄天上帝还有高媒神诞辰,也是哪吒太子升天之时1, 众人去水边祓除畔浴, 洗去一年污秽,祈求新年之福。 渭水河畔芍药斗艳,兰花翻飞,不远处皇帝的仪仗队在清晨迷雾中,缓缓露出真颜。 先是声势浩大的清游与龙旗开路, 紧接着鼓乐齐鸣, 连着幡,幢,旌旗四处飘摇,帝王玉辂由太仆卿亲驾,神武大将军花子燕侍奉在旁, 又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侍卫与兵卒环绕。 十七公主坐在玉辂中,心不在焉地透过金丝纱幔往外瞧,满眼尽是奴仆守卫,也不知跟随的文武官员在哪里, 听说这次郊游盛世空前,陛下几乎带了整个翰林来, 要效仿魏晋之风,做什么“曲水流觞”。 一帮文人墨客围着渭水饮酒作诗,与她实在提不起兴趣,但翰林院来了, 苏供奉肯定也在, 想到这里, 红润唇角旋出个甜美的笑。 十七公主扭头,问:“陛下,我非要在玉辂里吗?晃来晃去不舒服,姐姐想去骑马,陛下的绯樱明明空着,非让人窝在里面受罪。” 棠檀桓单手撑住头,赤金龙袍箭袖口伸出修长手腕,微微合眼,“姐姐好狠的心,自己跑去逍遥自在,留弟弟一个人糟罪。” 满脸写着不乐意,坐龙辇好似坐牢般,茜雪噗嗤一声乐了,歪头揶揄道:“我大棠的皇帝要是还受罪,天下人还怎么活。”凑过来,用手指向后面的几个步辇,偷偷提议:“陛下,今日朝廷命妇与官员家眷都来了不少,依姐姐说机会难得,不如见见李娘子和苏娘子,怎么样?” 对方挑起眼帘,一副看破不说破的神态,“姐姐的心思我清楚,还不是找几个人来糊弄我,自己躲清闲。” 皇帝的心思不在妃嫔,茜雪明白,但后宫与前朝一样,安定才是大事。 她们姐弟在这宫中的日子,最需要安宁。 “陛下,别怨姐姐多嘴,后位一直悬而不决,朝中人心惶惶,终归不好。”她瞧着他,目光如水,“大理寺千金李娘子为人温雅大方,中书令孙女苏娘子活泼可爱,弟弟选一个吧。” “姐姐觉得哪个好?”对方捡起个紫葡萄,放到嘴里,“从姐姐这里才能听到真话。” 十七公主嫣然一笑,水波眼底露出丝狡黠,趁着花容月貌也可爱得紧,“这话原不该我说,不过既然弟弟问了,那姐姐就不妨直言,若论出身,李娘子更好一些,加上人又生得端庄,最合适的人选不过。但苏娘子性情柔媚,是朵温存贴心的解语花,肯定更讨人喜欢。弟弟何不都收到宫中,立李白紫为后,封苏雪盼为贵妃,两全其美。” 皇帝抿起薄唇,沾了点轻蔑之色,“姐姐想得太简单,中书令那边大概不会只满足做个贵妃。” “中书令有什么要紧,不过借着枢密院的势,只要能安抚段殊竹——别的都不怕。” 她堂而皇之提到段殊竹名字,令年轻的天子不安,自己虽然年少,毕竟已经坐在王位之上,不愿让最爱的姐姐牵扯朝堂争斗。 “这件事我会斟酌。”又闭上双眼,看样子要结束谈话。 茜雪却假装没瞧到,偏要往下讲,“陛下可还记得前李皇后故去时,因无子嗣在身边,越性将皇后之印代入墓穴陪葬,工部与造办房不是要再做一个凤印吗?何不以此为由,只封白紫为后,但不授凤印,既能给尚书省与大臣们个交代,又可以安抚段殊竹。” 凤印代表皇后无上的权力,不给凤印等于是个空壳子,只要理由站得住脚,确实是一个暂时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对方心思竟有这么深,他不禁诧异,觑眼瞧公主一下,露出疑虑。 姐弟两个从小长大,茜雪一看便知,佯装叹口气,悠悠地:“其实依着我的心,两个都不要才好,一个是尚书省左仆射的人,姐姐也不傻,知道南楚使臣上了他的门,和亲之事十有八/九扯不开关系,我想起来就气。另一个嘛,后面又靠着枢密院,姐姐最讨厌的地方,可惜生为皇族,身不由已。” 她说得动情,万般无奈又可怜兮兮,眼尾泛红,扭过头去拿帕子,皇帝哪里看得了这个,前几日才惹姐姐伤心,如今对方掏心掏肺,他倒怀疑她,莫非自己真成个孤家寡人,连姐姐都怀疑。 “这个法子好,比满朝大臣的提议都强。”忙不迭说出口,递帕子来给对方擦泪,“弟弟一时呆住了,害得姐姐担心,别气。” 茜雪并没有哭,不过拿帕子来做样子,一丝笑容荡在鹅黄丝帕下。 她拨开绣着牡丹花的帷幔,唤杏琳来,吩咐让李白紫与苏雪盼伴驾,因怕两位抹不开,又叫了几个宫中德高望重的贵妇一起,自己则骑上绯樱,径直往外面去了。 神武将军花子燕纵马向前,“公主别走远,让守卫跟着。” 茜雪将娟纱帷帽撩开条缝,樱唇弯弯,“将军别担心,我不过往后转转,这队伍也太长啦,瞧着就累,不知道段主使来了没,是不是与官员们在一起呐。” 花子燕点头,“段主使与家眷在后面,姝华非要凑热闹。” “小孩子嘛,自然最爱出去玩,花夫人也来了吧,我要见一下。”说罢调转马头,朝队伍后面去。 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目光流连在一个个精雕细琢的步辇上,骏马飞扬,左顾右看,借口找花夫人,不过在寻找翰林学子的身影,马蹄儿踢嗒声响在耳边,心口随着噗噗跳,情不自禁想见苏供奉,想见他穿学士服的模样,越是人潮汹涌的时刻,越发急不可待。 公主身穿樱黄色骑马服,窈窕身姿在春光里熠熠生辉,面纱随风飘摆,翠色披帛悠扬,在空中旋出起伏曲线,惹得人频频侧目,却只敢偷偷一瞥,不敢亵渎。 一只美丽蝶儿,穿梭在浩浩荡荡车队里,早被别有心思的人瞧见,欧阳雨霖骑马在国子监学生中,公主擦肩而过,惹起心内一片波动。 他如被勾了魂魄,不由自主趁乱跟在后边,保持着几米的距离。 茜雪浑然不知,满心都在寻找苏泽兰。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远远瞧见几排穿翡翠官服之人,她连忙策马向前,喜上眉梢。 翰林学士院长上官云郁,正与两边人商议曲水流觞之事,这次聚会非同小可,翰林院可不能输给国子监那帮还未学成的毛头小子。 余光看到皇帝的御马绯樱飞奔而来,上面的女郎不必想也知是谁,立刻迎过去,恭敬施礼:“臣见过十七公主,不知有何吩咐。” 茜雪勒住马,她并未与上官云郁打过交道,只听说才高八斗,为人两袖清风,是朝中清明一派的出色人物,起先也曾在尚书省任职,后因年岁渐长加上枢密院拦政,渐渐躲在翰林院享清闲。 对方花白胡子上立着个瘦小□□的鼻梁,一双凤眼并不凌厉,倒显得有几分慈祥。 公主微微俯身,“茜雪见过上官大人,我来没什么事,想到后面去找花夫人,顺便路过。” 她自然不能说是为苏供奉而来,对方身为一个小小的供奉,不好给他惹事,可目光不自主在透过面纱寻对方,哪怕只打个照面也好。 环视一圈也不见人,莫非他——没有来。 禁不住满脸失望,这人前几日舌灿莲花,说了那番选后立妃之言,让自己递话给陛下,如今她照着办了,对方却不见踪迹,真真一点儿也不上心。 幸好扫兴的模样被面纱挡住,对面人察觉不到。 “花将军的家眷还在后面,老臣可以护送公主过去。”上官云郁轻声询问:“不太远。” 茜雪回过神,要和上官云郁这般学识渊博的人一路,不爱读书的小公主想起来就有压力,再说她也不是真要找花夫人,连忙谢过,“不劳烦大人,我骑马快,一会儿就能到。” 上官云郁瞧着那匹健硕的绯樱,多少觉得自己有点信心过头。 茜雪骑马离开,直接掉头回到皇帝车辇边,听到里面传来苏雪盼娇滴滴的笑声,不想打扰,索性携杏琳往车队前走。 她已经没了来时的兴致,开始盘算着要回宫。 一声声,只叹着气。 杏琳刚才瞧公主兴冲冲往外跑就猜到,虽然心里对苏供奉仍不放心,但最近公主要与工部侍郎婚配的消息已经传出来,还是探花郎递的奏疏。 说不好是公主自作多情,人家苏供奉根本没想法。 她骑马向前几步,笑嘻嘻地:“殿下,奴刚才看见曜苎啦,他说今天一大早就陪苏供奉去筹备什么曲水流觞,早早就出门,这会子还要到宫里取东西,可忙啦。” “你是说……供奉已经在渭水边。”脱口而出,立刻不好意思地咬嘴唇,可惜语气里的喜悦已经藏不住。 杏琳点头,忍住笑,“自然是。” 茜雪没接话,春光从面纱洒下,柔光缱绻,她的手紧了紧缰绳,回宫的打算忽地完全消散,一下子无踪无影。 抬眸看两边翠绿成荫,花儿开得可真艳,尤其是罗列成排的兰花树,一朵朵说尽风流,像苏供奉眼睛,俊雅里又是万种情丝。 这人生得太好,也平白无故惹人恼啊! 作者有话说: 1取自《民俗史》。 第33章 春暖睡鸳鸯(五) 渭水春波, 啼莺舞燕,水边玉面娇娥相互依偎,嬉戏欢笑, 惹得王孙公子频回头。 今日没有贵族与平民的规矩, 乃长安城人人欢乐的好时辰,不只为了新年祈福,还是男欢女爱,两情相悦之际。 女子怀中捧满艳丽芍药花,少年郎则胸口坠着洁白兰花, 顾盼流连, 交相辉映,高媒神施了法,月下老人也抿唇笑,不知要成就多少好姻缘。 皇帝仪仗已驻扎在邻水处,浩浩荡荡又是一番烈火烹油的大场面, 茜雪不爱热闹,独自牵马往别处逛。 晚莺娇 第24节 因渭水边上有金吾卫巡逻,杏琳也不跟着,只嘱咐别走远。 十七公主左右不过想寻苏供奉的影子, 又能跑到哪里去。 茜雪确实有这个心思,默默跟在翰林学士身后, 怕被人发现又不敢离太近,最后连绯樱都拴在树下,自己偷摸走。 难为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公主,为了见对方一眼, 费尽心思。 不大会儿来到渭水上游, 脚下草地逐渐松软, 两岸青山伟立,鸟叫声越发空灵。 她平时都是骑马坐车,极少走这么远的路,瞧一行人在河边落座,估计到了目的地,连忙靠在旁边大树下休息。 脚腕酸疼,十有八/九肿起来,伸手揉揉,忍不住笑出声,真是傻得很,曲水流觞皇帝必要来看,跟着一起不就好了,非要痴痴走这么远,平白无故遭罪不说,保不准对方忙起来,根本没时间搭理自己。 可来也来了,脑子管不住心。 她就偷偷瞧他一眼好了。 十七公主以为自己藏得隐蔽,却不知有双眼睛一直瞧向这里,从未离开片刻。 欧阳雨霖适才跟着公主一路,看对方回到陛下的玉辂边才调转马头,没想到又在翰林学士与国子监学生的队伍后发现她,居然悄悄来到渭水边。 公主偎在树下,双手按住脚踝,肯定是累了,这里山路高低不平,男子走着都费劲,何况对方娇生惯养。 衣袖里有治疗跌打损伤的药,临出门前奴婢仔细放好的紫云田七膏,说是有备无患。虽然与陛下一同出游,跟着不少御医太医,但那是专门伺候皇家贵族,万一有个闪失,可轮不到来看自己。 这地方偏僻,自是寻不到太医,他犹豫一下,趁着集会还未开始,悄悄来到近前,又怕突然出现吓坏公主,故意加重脚步,碧色圆袍边蹭上草丛,窸窸窣窣。 茜雪本就警觉,扭头瞧见对方,扶住树起身,往后退了下。 欧阳雨霖忙施礼,恭恭敬敬,“臣见过十七公主,恕臣无礼,刚才瞧见公主靠在这里,寻思水边的路难走,恐怕伤了脚踝。”说着将紫云膏颤巍巍取出来,俯身低头,心口扑腾乱跳,急着解释便把话一股脑都说完,“此乃臣家里制的紫云田七膏,涂涂就可消肿。” “你——是谁?”茜雪满头雾水,完全不认识对方。 欧阳公子一阵失落,但很快恢复正常,十七公主矜贵无双,不记得自己也普通,缓缓回:“殿下,臣是国子监的学生欧阳雨霖。” 欧阳雨霖这个名字似乎听过,她又琢磨一下,忽地想起来,“原来是欧阳仆射家的公子啊,有礼了。” 她春风满眼,笑得轻浅,笑容从月白面纱下跃出,趁得那层薄纱如云雾一般,引人遐想。 欧阳雨霖自认为也见过大场面,此时却被这个笑弄得举足无措,手里还握着那盒田七紫云膏,张张嘴不知如何接话。 一个不敢问缘何在此,一个不愿说为何要来,呆住半晌。 冷不防听到有小女孩嬉笑声,小靴子踩着青草一路嗒嗒响,“哎呀!前方莫不是公主姐姐?” 茜雪回过神,抬眼瞧见段姝华穿着紫金胡服,手中拿个藕粉叶子风车,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真的是公主姐姐,好巧!咱们又见面啦。” 姝华年纪小,不会一个人出现在此,茜雪忙直起身子,忍疼往外走几步,迎着小姑娘说:“是啊,这么巧,姝华怎么来了?” “我陪母亲来踏青,公主殿下也是与陛下来玩吧。”说罢疑惑地瞧了眼后面的欧阳雨霖,露出不解神色,问:“这人是谁?” 对方忙施礼,虽然还弄不清小姑娘来历,但看公主神态也知不能得罪,随即自报家门。 哪知姝华一听,顿时变脸,小孩子的气性大,说来就来,哼了声:“我当是谁,原来是尚书省左仆射家的公子,既是见到啦,有句话想与你说。” 口气好大,桀骜不驯的模样天下少有,一个小姑娘竟如此嚣张,直接把欧阳雨霖给逗乐。 “小娘子请讲。”他笑吟吟地回:“在下洗耳恭听。” 姝华越过十七公主,反手将风车背在身后,不紧不慢道:“欧阳公子,先生常说教不严,师之惰,你家里的奴仆虽算不上学生,但家奴在外无礼,自然是主人疏于管教,没错吧。” 欧阳雨霖一愣,不明所以,“小娘子说的什么?在下不太明白。” 小姑娘轻蔑道:“欧阳府上的家奴公然在西坊抢东西,连刀都拔出来了,公子竟不晓得吗?”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对面站的是段殊竹女儿,抬眸看她面容娇丽,气宇轩昂,眉尖有种难得的少年气,不似一般同龄女孩,此时杏眼圆睁,脸上全是怒气。 欧阳雨霖与段殊竹过不去,但对一个小姑娘犯不着生气,何况茜雪公主还在旁边,服帖道:“小娘子说得对,在下回府就责罚,以后一定严加管教。” 姝华还想继续说,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三人回头看,却见一个年轻太监骑马而来,见到段小娘子立刻翻身下马,“哎呦呦,小祖宗,可让我好找!” 小姑娘莞尔一笑,“你急什么,我又丢不了。”扭头朝向茜雪,像模像样地拜了拜,“公主,肯定是我爹派玖儿来找我娘啦,姝华就此告别,以后咱们再玩。” 小太监也连忙向公主作揖。 茜雪笑说好,又问段夫人在哪里,自己怎么没见到。 姝华叹口气,像个小大人,“不就在渭水边那个林子里,本来说好要和我偷偷看兔子,谁知竟遇到故人,两人一起说话去了,我娘估计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才能偷空跑到这儿来啊。” 她说得有趣,惹得周围人忍不住笑。 “小娘子快带奴去寻夫人吧,主使那边等得着急,宝甃和绿芜姑娘也心焦呢。”玖儿俯下身,让出条道给对方,“若是再找不到你们,那二位也要受罚啦。” 宝甃与绿芜是段夫人的贴身侍女,从小看姝华长大,感情极好,小姑娘也舍不得她们受罪,一仰头,“好吧,快跟上来。” 话音未落,只见东边树林走出一男一女,俱是锦衣华服,身材修长,姝华拍手叫起来:“快看,那不是我娘嘛。” 玖儿立刻迎过去,对面的段夫人瞧女儿玩得满身青草落,忖了忖,“你又乱跑,让我好找。”拉过姝华的手,愠怒道:“回去罚抄功课十遍。” 她发火也温软至极,整个人沐浴在斑驳金光下,若竹色百褶裙微微皱起,领口处别着两三朵兰花,发髻松挽,一枚樱花簪若隐若现,柔美宛如一江春水。 段夫人真是绝色,茜雪不由得看愣,耳边传来玖儿的声音,“小人见过探花郎,哦——不,苏供奉。” 苏供奉——她一时觉得幻听,忙不迭掀起惟帽,目光呆呆地往后看,缓步而来之人可不是玉树临风的苏泽兰,今日穿着翠绿官服,窄袖圆衫翩翩,团纹暗花纹飞在袖口领端,胸口还绣着一只飞鹤。 一袭公服锁住风流,却挡不住眉宇间的艳丽。原来适才姝华说段夫人的故人,竟是他。 目光相遇,两人都顿了顿。 苏泽兰目光滑向树下站的欧阳雨霖,眸子一沉。那位也机灵,深知眼前人一个也怠慢不得,尤其这位苏供奉素来传闻众多,虽职位不高却不容小窥,索性快步向前,恭敬道:“在下欧阳雨霖,见过苏供奉。” 对方抿唇点头,“幸会。” 茜雪的注意力却在段夫人身上,适才两人从树林里出来,虽然一前一后保持距离,可不知为何让人感觉十分亲昵,恐怕不只是普通故人,越看对方越觉得眼熟,以前肯定见过,怎么也想不起来。 直到听见夫人继续柔声训着姝华,“不光要抄功课,老君的《太上感应篇》也要多诵读十遍才行!真是太淘气,一会儿看你爹如何罚你。” “爹爹怎么会罚我,明明是母亲只顾着和旁人说话,把殊华忘了嘛!” “休要胡言乱语,不许多嘴,罚你再多抄写《常清净经》十遍。” 道经,道姑,她忽地恍然大悟——这位不就是段殊竹的妹妹,以前在三清殿修行,与苏供奉订过亲! 连冷瑶,没错,就是连冷瑶! 十七公主彻底惊呆,段殊竹如何娶了自己的妹妹。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春暖睡鸳鸯(六) 茜雪怔住, 看着消失在不远处的段夫人,心内翻江倒海,当年对方在三清殿修行, 确实很少人知道, 她也是与皇帝在子华殿玩,无意间见过几次,隐约听到已故的薛贵妃提过。 紧接着父皇赐婚与苏供奉,探花郎又忽地被打入死牢,这位小道姑也就不翼而飞。 没想到居然嫁给段殊竹, 成为枢密院主使夫人, 可两人明明是兄妹啊!纵使段殊竹是个宦官,终归有违人伦,果然对方阴狠毒辣,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可惜这般冰清玉洁的段夫人,竟被糟蹋了。 想到这里, 不由露出同情之色,再看边上与欧阳雨霖说话的苏泽兰,原来人家两个才是天造地设一对,若不是被段殊竹横刀夺爱, 早就比翼双飞。 如今十来年后重逢,肯定情愁百转, 心如刀绞,却看对方面色平静,眼尾带笑,仿佛无事发生。 苏供奉果然喜怒不形于色, 内里不知多煎熬。 她本来看到两人从密林出来, 还有一丝生气, 这会儿统统化为同情,倒底人家认识在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这眼神就更不可名状一些,又伤心又惋惜又忧虑,全交织在一处,落在对面人身上。 苏泽兰余光感受得到,只觉莫名其妙,也不知小殿下满脑子装的什么,此时荡悠悠地瞧着自己,像看一只刚被笼子里放出来的小宠物,还必须是遍体鳞伤那种,要不怎么凄凄楚楚地快哭了。 他不过与冷瑶凑巧遇见,叙旧而已,小女孩的心思真折磨人,比朝堂之上的纷争还让探花郎头疼。 欧阳雨霖仍在恭顺地说话,问着曲水流觞之事,他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心不在焉。 “听说今日是翰林院学士长上官先生出题,想必十分刁钻,到时候在下可要出丑啦,不知供奉坐在哪里?若是近一些,还能帮帮我。” 此话说得谦虚,苏泽兰摇头笑,“我哪有这份本事,欧阳公子学富五车,倒是我才要担心。” 他觑眼向下,看对方悄悄往袖口藏了东西,抿抿唇又不言语。 欧阳雨霖也不是个擅于左右逢源之人,一阵沉默后,两人之间的谈话越发尴尬。 幸而渭水边的集会已开,远处天子座驾的轰隆声响起,伴着人语嘈杂,气吞山河。 就此作别,茜雪哀怨地看了眼苏供奉,抬脚一瘸一拐往后移,脚踝刚才还只是微肿,这会子愈发疼了。 欧阳雨霖看在眼里,差点伸手去扶,想着身上的那盒田七紫云膏,不知该不该拿出来。 “欧阳公子,国子监那边已经在讲话啦。”苏泽兰从身后走来,慢悠悠地提醒:“晚了可不好。” 他才呆呆应声,无奈随对方一起离开。 留下十七公主靠在大树下,兀自叹着气,前尘旧梦一起涌上心头,脚疼也顾不得,满脑子都是自己编织的往事,有关苏供奉与连娘子的枝枝蔓蔓。 渭水河畔越来越热闹,国子监与翰林院对垒,盛世空前,取一条清溪流下,婉转流过草甸山石,众学子于两边落座,上游见一石板横桥,国子监祭酒裴锦晟命人将盛满美酒的金杯放入水中,翰林院学士长羽毫落下,拟题春潮带雨,酒杯停下便要赋诗一首,不成者则罚酒一杯。 皇帝下榻在河边的望舟亭内,彩旗迎风招展,雉尾扇层层叠叠,身边全是太监宫女,大臣命妇,挤得直教人透不过气来,天子蹙眉,也不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热闹,抬眼环顾四周,不知皇姐跑到哪里去,就会躲清闲。 身边的苏雪盼抿唇一笑,她长了个水晶心肝玲珑心,早看出陛下不耐烦,趁乱附耳道:“陛下,这里闹哄哄得不舒服,看也看不清楚,陛下何不到溪边去逛逛呢,省得带这么多人。” 旁边的李白紫听到,低声哼了句,“集会之时,天子理应坐在亭中观赏,俯瞰全景以显示皇家威严。” 对方眼尾一挑,和没听见似地,娇娇俏俏作揖道:“陛下,等会儿曲水流觞的头名选出来,要如何封赏啊?” 众人瞧她问得有趣,目光都落下来。 棠檀桓抿了口清茶,笑:“苏娘子想如何赏?” 苏雪盼一双眸子顾盼生辉,俏皮地:“金银珠宝只怕谁也不缺,何况俊生儒雅,赏这些东西岂不俗了。奴刚才来的时候,瞧两边兰花开得好,陛下何不去亲自采了些,赏给各位学子,也好让他们今日讨得好姻缘呐。” 上巳节男子赠兰花,女子扔芍药,互通款曲,赏兰花听起来确实别致。 天子垂眸,唇角上扬,“苏娘子聪慧,朕准了。”四周立刻附和,又是一番啧啧赞叹声。 皇帝携苏雪盼与几个近臣往水边去,只留下李白紫在一堆嘈杂的人声中窝火,“苏雪盼这个妖精,鬼主意真多,生下来就能妖媚惑主!” 一袭墨绿色腰封系出楚腰纤细,灵蛇髻上金步摇生资,珍珠耳环如水波起伏,落下阴影,荡在绣满迎春花的粉蓝襦裙间,苏雪盼好似俏丽无双的精灵,捻着罗裙走在碧绿草丛间。 “陛下,咱们可算出来了,亭子里闷死人!” 晚莺娇 第25节 她笑盈盈地说,微垂眼尾卷起笑意,神态鲜活动人,倒有点十七公主的样子。 棠檀桓瞧着心里舒服,点头道:“多亏苏娘子机灵,猜到朕烦闷,才能得空透透气。” 对方脸一红,春风得意,“奴斗胆,不但知道陛下心里烦,还有别的心思也清楚呢?” “别的心思——”天子顿了顿,饶有兴致地问:“那苏娘子说说看?” 雪盼余光瞧了瞧后面的人,偷偷附耳:“奴啊,晓得陛下心里惦记十七公主——”说罢歪头一笑,迎着陛下俊朗惊奇的眸子,吐吐舌头,“因为奴也喜欢公主,一直在找她,这样难得逍遥的机会,没有公主多寂寞。” 棠檀桓笑出声,怨不得姐姐总说苏雪盼是朵解语花,的确招人喜欢。 “你猜错啦。”他故意敛起笑容,负手而立在一棵兰花树下,慢悠悠道:“朕并没有想着皇姐,擅自揣测圣心,苏娘子该受罚!” 苏雪盼眨了眨眼睛,不由得咬住嘴唇,天子语气戏谑,她自然不怕,三分羞怯染上脸颊,拜了拜,“奴愿意受罚,为了陛下刚才的笑再受罚也值得。” 真是会说话得很,惹得皇帝频频抿唇,随手摘了一枝兰花,捻在指尖,“那就罚苏娘子替朕别上这朵兰花吧。” 金色龙袍加身,身姿如松,年轻天子长了张俊秀无辜的脸,恰如刚从学堂归来的少年郎。 苏雪盼垂眸浅笑,心波荡漾。 渭水边花团锦簇得繁闹,时不时传来喝彩声,宣纸墨染,迫不及待记下风流佳句,一切却与十七公主无关。 她仍独自靠在大树下,思绪万千,一会儿寻思今日见到段夫人,段殊竹与苏供奉明摆着有仇,万一哪天闹出来,自己如何护得住他,皇弟若能掌权多好,再不用怕那个枢密院。 过会儿又酸溜溜地想苏供奉对段夫人是何种感情,该不会旧情未了吧,适才对方身穿绿色圆袍俊美飘逸,简直没有天理——她就从没见过有人能把一套死板的公服穿成那样好看。 段夫人身上别着兰花,莫非是苏供奉给的。 胡思乱想一通,脚踝都不觉得疼了。 冷不防身后有脚步声,抬眸看矅竺笑嘻嘻地一路走来,还没等她吱声,先施礼又掏出盒紫云膏,“殿下,这是供奉让奴拿来的,先涂着试一试,公主的马拴在哪里,奴去牵过来。” 他如何知道自己脚踝肿了,茜雪不禁诧异,苏供奉的眼睛未免太尖,可对方刚才明明没有看过来啊。 她还以为他的心都在段夫人身上,完全忽视自己呢。 茜雪接过紫云膏,纷乱的心安静了些,客气话还要说:“多谢苏供奉,我的脚伤不重,马也离得不远,咱们一起去。” 矅竺连忙伸出手,扶住公主往下游走。 “你家供奉可是在作诗啊?”茜雪一边走一边揶揄着问:“正儿八经的探花郎,想必不会被别人比下去吧?” 对方满脸自豪,一下打开话匣子,“可不是嘛,供奉做的诗可好啦,什么风花雪月,落雨停船——唉,奴也记不住,就连国子监祭酒裴大人都夸呐,别人喝了好几轮,他一次都没被罚过。” “那他岂不是可怜——”公主噗嗤笑出来,“这样火辣辣的太阳晒着,一次好酒都没机会喝。” 矅竺愣了下,随即一乐,“公主说的对,这么一想是挺可怜。” 茜雪捂住嘴,笑得面纱轻摇,眼尾微挑,目光荡到不远处的溪水边,人潮涌动,不知供奉坐在哪里,满口锦绣的时候,心里念的又是谁。 她收回视线,不愿再想,忍着脚疼加快步伐。 少时,来到自己拴绯樱的地方,正与矅竺走近,却见树后有人的影子,鬼鬼祟祟。 “谁——”茜雪吃惊,厉声问:“可是要打绯樱的主意?” “臣——不敢!” 作者有话说: 你们猜是谁~ 第35章 春暖睡鸳鸯(七) 绯色圆袍坠着如意云纹, 露出一个角,从影影绰绰的树影下绕出来,抬头看是位清俊男子, 脸上似女孩般腼腆, 忙不迭作揖,“在下,见过公主。” 茜雪愣了愣,绯色公服可见品级不低,自然不会偷御马, 语气也缓和些, “不知大人是哪位?怎么在这里。” 矅竺眼尖,瞅了眼便认出来,正是前几日上门要给供奉建府的工部侍郎,修枫。 “修大人,真巧啊。”矅竺是个活络性子, 见对方支支吾吾不吭声,笑着解围,“公主,这位是工部侍郎, 大概瞧见绯樱孤零零被拴在树下,怕公主出事才来看看吧。” 修侍郎立刻说是, 眉目低垂不敢僭越,“臣冒犯了。” 工部侍郎修枫!不就是供奉奏议上提的驸马人选,她心里禁不住闹腾,不觉有些害羞, 细想这人也挺可怜, 无缘无故被牵扯进来。 茜雪放下面纱, 轻轻哦了声,猜对方肯定也听闻招驸马之事,一时语塞,低头不作声。 旁边的绯樱显然不耐烦,好不容易等到主人却又不来牵它,仰头飞蹄,嘶鸣几声,激起草丛里小虫子乱飞。 气氛微妙,仍是矅竺打破沉默,笑嘻嘻朝修枫施礼,“大人,我与公主要回水边去,侍郎是否同行?” 那位立刻回话,对着小太监也是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在下就不去啦,今日手上还有公事,准备回宫,就此恭送殿下。” 矅竺点头称是,随即伺候十七公主上马,牵着缰绳走远。 留下修枫一个人松口气,他也是无意间瞧见陛下的御马绯樱,好奇才走近看,不成想遇见公主,兀自紧张半晌。 宫里已有要给公主招驸马的传闻,据说皇帝中意的人选还是自己,想来实在离谱,修家不过江南读书人,虽说祖上出过一个国子监祭酒,但都是陈年旧事,如今他做个工部侍郎已属光耀门楣,如何能与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扯上关系,只怕又是胡言乱语。 十七公主明媚动人,纵使刚才不敢抬头望过去,只余光轻扫亦觉婉转婀娜,语态轻盈,实乃艳光不可逼视。 这般美人岂是自己一届凡夫俗子可以高攀,想到这里愈发自嘲地笑出声,何况他早有意中人,腰间坠着块芙蓉玉,正随脚步发出一下下清脆响声,那是表妹林合子送的定情物。 合子刚生出来,姨夫姨母便突然走了,表妹总小寄住在自己家,二人一处喝,一同睡,早就情投意合,修枫可不是薄情之人。 耳边传来环佩叮当,嬉笑玩闹,那是青年男女在相互换着手中的花,情意绵绵。 他的心上却只有一块芙蓉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今日上巳节,曲水流觞玩得尽兴,茜雪坐在望舟亭里,双目无神地看出去,乌压压一片全是皇宫命妇,岸边兰芷汀芳,溪水蜿蜒成蛇,左右聚集着各色官服之人,根本找不到苏供奉影子。 直到闹到夕阳西下,陛下为夺得头名者赐花,方才见到他,默默跟在翰林院新晋状元李清欢之后,唇角含笑,不声不响。 她就那么偷偷地看着他,躲在如云的雉尾扇后,透过汹涌嘈杂的人群,心里百转千回,忽地觉得早就瞧见过这么一副景象。 苏供奉即使有滔天的才华,也不会去掐尖好强,总是留有余地,探花郎原比状元郎更适合他,好比今日显然能拔得头筹,她也知道他不会。 天子赏了花,众人议论纷纷,夹杂着女子娇羞笑声,都在猜测哪个出尘迷人的美娇娥,能得到才子们倾慕。 她听到苏供奉的名字,一声声惊叹,绝艳模样给那些隐秘往事涂上一层诱惑之色,阴狠暴虐却面若白玉,温雅娴静不亚于女子,愈发让人心神恍惚。 这般男子岂会玩弄权术去杀人,杀也是杀心吧,勾魂夺魄,都在那双桃花眼中。 她又想起适才段夫人襦裙边坠着几朵兰花,肯定是苏供奉赠的吧,两人一起从树林里出来,十有八/九。 由不得兀自伤心,早知道苏供奉如此招人,还不如就在兴庆殿里关着,没事去瞧瞧,多安稳。 杏琳捧着芍药花,蹑手蹑脚来到近前,适才看公主发了好久的呆,一副丢魂的样子,伸手拍了下,“公主,你看我拿的什么!” 茜雪吓一跳,回头瞥了眼,“不就是花嘛,满地都是。” “芍药花可不是一般的花,尤其今日——”将两朵带水珠的新鲜芍药塞到公主手里,“上巳节的女子们人手一朵呐,讨个吉利。” 瞧对方喜滋滋的眸子,茜雪无奈地笑,“好姐姐,人家女孩要求个知心人,咱们凑哪门子热闹。” 杏琳脸一红,歪头问:“陛下说要在渭水边举行祓除畔浴的仪式,公主也不去?” 左不过就是皇帝手执瓷瓶,取沾河水的青枝到处洒洒,想要奉承的贵妇们自然会跑到跟前,盼望能接住几滴玉露,她真没必要分一杯羹。 公主摇头,缓缓站起身,“我累了,回宫吧。” 她手里攥着两朵芍药花,绯樱也懒得骑,靠在步辇的金丝软垫上,瞧夕阳渐落,四处一片霞光万道。 忽地想起那日在雪兰湖畔,也是霞光晕染,苏供奉对自己说他身边无人,心里也没人,只有小殿下的安稳幸福。 自己的幸福——思来想去,竟觉漠然,从小父皇母亲疼爱,之后又有弟弟护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除了这次和亲让人猝不及防,从没有过担惊受怕。 比起他人,已然非常幸福了吧。 她难道不能这般与世无争地过,年纪大了可以出家修行,一辈子清净。 到时就让苏供奉来瞧她好了,携妻带子,逢年过节坐下吃饭说话,以度余生。 夕阳很快褪了影,墨色翻涌在天边,晚风吹起步辇纱帐,杏琳将琉璃黄风罩披过来,“公主,冷了。” 她点点头,从心里感受到初春寒意。 马车过了玄武门,摇摇晃晃,快路过太液池时,冷不防耳边传来马蹄声,杏琳好奇地掀开纱幔往后瞧,暮色苍茫中跑来一前一后两匹马,等细细看清,“哎呦——”叫了声。 “公主,后面莫不是苏供奉与矅竺啊!” 茜雪被这句话牵回魂,也匆忙探头瞧,月色朦胧,步辇前后的宫灯已经亮起来,映照到来人脸上,可不正是他们。 杏琳忙唤马车停下,却听公主道:“别停,继续走。” 她瞧瞧对方,看不出生气模样,反而满脸沮丧,摸不清发生何事。 步辇一路来到承香殿前,公主径直走回去,杏琳留个心眼,给迎出来的春望摆摆手,自己偷偷留在外面,不大会儿就看到探花郎与矅竺赶过来。 苏泽兰下了马,看了眼殿内,问:“殿下的脚可有事?” 杏琳摇头,公主今日不对头,百思不得其解道,问:“脚上的伤看不出来,倒是心里不顺气,不知被谁得罪了?” 苏泽兰把缰绳递给矅竺,寻思大部分人还在渭水边,进去看看小殿下不碍事,“在下也不知,但可以和公主说会儿话。” 他信步往里走,庭院里守着的宫女连忙通报,茜雪刚换完衣服,坐在大厅的贵妃榻边,听着那一声声“苏供奉来了——”心里七上八下。 她是想见他的,今天眼巴巴等了好久,周围总那么多人,都没敢仔细瞧对方,可又不知为何很怕,自从猜到段夫人就是之前的小道姑,心思飘忽忽,其实不太愿意去琢磨供奉的过去,以前忧虑对方伤心,现在觉得自己更不舒服。 到底那里不舒服,又猜不准,总是忽上忽下,心情好似过山车,最近越来越爱发火,患得患失,却不知在怕什么。 整个人都凌乱得就如那两朵花瓣交叠的芍药花,抬起眼,瞧见一袭翠绿锦袍由远及近,不觉屏住呼吸,等苏泽兰来到近前,俯身施礼,“殿下今日是不是玩的不高兴,怎么提前回宫?” 茜雪不吭气,垂着眸子半晌道:“我累得很,那——供奉为何回来啊?” 对方倒不遮掩,单膝跪在榻边,“我来看看公主,下午在林子里发现殿下的脚不大好,涂了药没?” 他终归还是惦记她,尽管有段夫人在身边,也腾出心思瞧自己。 这么一想似乎顺气不少,可她都不知为何生气,心就像一团恣意生长的乱草,一根根随着风吹来吹去,颠三倒四,喜怒不定,就要不能自已。 “供奉——”轻轻叫了声,脸颊绯红,眼尾湿润,把对面人吓一跳,连忙问:“殿下觉得哪里不舒服!” “心口不舒服——不,也不……就是难过得很。”她满面愁云地说,又成了雪兰湖畔的小姑娘,顺势拉起苏泽兰的衣袖,拽了拽,“供奉,你说我是不是需要修身养性,近日总是心绪起伏得厉害。” 原来是闹情绪,苏泽兰松口气,“只要身体安康就好,谁还能没个脾气。” 作者有话说: 公主:我……我不是闹脾气! 晚莺娇 第26节 等收藏上了一千,咱们就抽奖啊。 第36章 春暖睡鸳鸯(八) 他两眼含笑, 语气完全是个长辈,正望着自己不懂事的孩子。 “公主心烦就找人说话,或者与杏琳出宫逛, 不要总藏在心里, 若是担心和亲之事,大可不必。”仍保持单膝下跪的姿势,微微直起身,“臣说了会解决。” 茜雪垂眸,慌神得像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要如何告诉知对方, 自己心里一点儿和亲的影子都没,好像那件事已然不存在,就感觉空落落,整个人都在飘。 “供奉,我——怕得很, 从来没有过。”眉尖若蹙,红痣灼灼,可怜兮兮的样子惹对面人心尖发酸。 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突然要嫁到荒原去,嘴硬都是面子上的坚持, 任是谁能不怕,况且自己刚放出来, 才官居翰林,没有任何实权,怎知就能安抚前朝,保对方太平。 她不信他, 也情有可原。 “公主, 臣不能讲太多, 不过一定竭尽全力保殿下太平。”情丝万缕的眼尾染上笑,两边烛火燃在幽深又清澈眸子里,茜雪一直觉得这双眼睛长得奇,明明清若春水却总也见不到底,让人瞧着,一下子就心魂飞走。 “实在不行,臣也会履行诺言,与殿下一起去草原。”他继续自顾自说着,“无论发生何事,臣都陪着殿下。” 她的心忽地舒展开来,眼前是漫无边际的草原,不知比今日渭水边的青草如何,但那里至少不会有莺莺燕燕的朝廷命妇,不会有纷乱嘈杂的前朝之事,不会有——段夫人。 小公主的思绪越飞越远,完全忘记去南楚是要和亲,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似乎只有供奉与她,鸟儿相伴,野花香,周遭一切烦乱都消失不见,才发现如此渴望与他在一处,随意聊天也好,相顾无言也罢,只要有供奉在旁,便觉岁月安宁。 她瞧着他,仿佛不认识一样,在心里翻江倒海,从何时开始竟如此依赖对方,细想来甚至不了解他,除了故乡在金陵还有那些隐秘传闻,一无所知。 这些年总习惯惦记对方,多少把人家当私有物了,可他毕竟不是玉奴,不像承香殿里养的猫儿,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猫儿无家也不认家,脑子里的记忆只保留几天,没有前尘旧梦,更不会情愁爱/欲萦绕心间。 可苏供奉活生生一个人,那么多往事,那么多故人,都比自己重要。 公主怔住半晌,微松发髻垂下青丝,只别了只莹润白玉簪,烛火落在上面,映出一片霞光,与她两颊的绯红交相呼应,峨眉紧蹙,似悲又气,却不是平时要发火的模样。 这幅神色少见,苏泽兰愈发猜不透,小殿下仿佛瞬间长大,琉璃黄襦裙微散,轻轻荡在胸口,脖颈修长,抬着头,就那么一瞬不瞬看过来,他迎着她的目光,相顾无言。 冷不防发现小殿下眼角水光。 他心头一热,伸手给她拭泪,指尖也连着烫起来,“公主心里是不是有事,给臣讲讲。” 心里有事,可说不出什么事,就是不停往下坠,茜雪张开口,嘴唇都哆嗦,“供奉,你不要离开我——” 话说出来,自己都怔住,苏泽兰也愣了愣,周围的侍女早就退下,空荡大厅里只有发呆的两人。 烛火炸了个响,啪啦一声。 苏泽兰才回过神,“殿下怎么了?臣从没说过要离开啊。”他莫名其妙,差点被逗乐,“该不会白日做梦,出现幻象了。” 茜雪脸更红,自己平白无故说什么,不好意思地取帕子抹泪,“也不是——今日心情不太好,水边那么多人,寻不到供奉,心里着急。” 她忙不迭搪塞,对方笑得更欢了,饶有兴致地:“公主拿臣当什么,又不是玉奴,就连玉奴也丢不了啊。”说罢扶上双腿,低低求着问:“殿下,臣现在能站起来吗?再跪下去只怕明日走不得路。” “谁让你跪,还不快起来。” 她晓得他在被囚禁的日子里受苦,寒气入骨,腿连跪下来都费劲,何况坚持这么久。 伸手去扶,苏泽兰已经站起身,翠绿圆袍落下,挡住两边地灯火光,腾然一片阴影飘来,将茜雪整个身子笼在其中。 她从心里生出喜欢,连暗沉沉影子都觉得安心,想永远躲在供奉身后,像个小物件被藏起来,日日相守。 情窦初开不自知,却把春情做伤秋。 “供奉今日跟我回来,祓除畔浴可就错过了,多可惜。”茜雪复又坐下,心慌意乱找话说。 “公主不是也错过,再说还有补救的法子。”苏泽兰从怀中掏出个小青瓷瓶,晃了晃,“这是渭河里的水,臣装了点。” 随即将水倒入边上的白瓷桃花长颈瓶,把芍药花插进去,“公主得空去请陛下,取花枝来洒不是一样吗?” 茜雪嫣然一笑,对面人就是花样多,提起精神问:“何必还要等陛下,供奉给我弄不就行啦。” 苏泽兰把花瓶摆好,摇头道:“陛下是真命天子,臣如何能比,再说臣是个不吉利之人,做不成这种事。” 他又是随口一说,又惹得她心软。 “说什么呢!哪里来的不吉利,我偏不信。”气势汹汹站起身,赌气似地:“我如今就在这里,非要供奉给我祓除畔浴。” “殿下,小心你的脚踝。” 仍是个孩子,做事全凭一时兴起。 苏泽兰无奈,只得依她,取只芍药花,茜雪俯下身,等他用花瓣轻触额头,耳边飘来清朗声音:“清水悠,净我心,玉露一沾祛灾病,紫云来,仙架临,蛟龙直上银河决,兰芷流香,福绵安康。1” 凉凉水滴落在她发间,微微打湿前额,茜雪笑着用衣袖蹭了蹭,如愿以偿地吐舌头,抬起眼睛,里面也像落了水似地:“供奉,我今天还要讨赏呢?有关选后的那番话可说了啊。” 一派沾沾自喜模样,定是办得不错,公主聪慧,苏泽兰从不怀疑,选后这些话只能从公主嘴里出来,别人都不行,虽然话是自己教的,但如何说得巧,全凭个人领悟。 “公主想要什么奖赏,只怕臣给不起。”他掏出帕子,给她擦微湿的额头,拨开凌乱发丝,两只眼睛宝珠般熠熠生辉,清丽脸上偏有颗红痣,平添无尽妖娆。 春水里飘落的花,夏日枝头盛开一抹嫣然,冬雪秋叶,都远远不及小殿下的美。 他能舍得她嫁到草原,自己都骗不了自己。 其实天下又有谁配得上公主,修枫不过是个幌子,王公贵族,世家子弟,他近日冷眼看了不少,竟没一个能入眼。 “公主什么也不缺,别为难臣了。” 他清浅地笑着,儒雅风流。 茜雪伸手够对方领口的兰花,笑嘻嘻,“我要供奉今日得来的兰花,陛下亲自赏的这几朵。” 苏泽兰小心取下来,摘去枝蔓,轻轻插入对方发髻,一点兰花摇曳在乌发里,像得了魂魄似地鲜活生动。 “好看吗?”她伸手碰了碰,“今晚我就戴着睡啦。” “公主戴什么都好看。”他眼光如水,前后左右仔细瞧起来,让对方羞红脸,又听人家问:“那我的呢?上巳节哪有只给不收的道理。” “你要什么?”她故意揶揄,“我可不像供奉如此有才华,锦心绣口,得不来这些文雅的东西。” 苏泽兰伸手捡起瓶里的芍药花,“这个——给我吧。” 茜雪愣了愣,男子赠兰花,女子抛芍药,上巳节可是用来定情的啊,一股柔情蜜意不知从何处升起,蔓延至全身。 她低下头,轻轻地嗯了声,胸口又开始发慌,熟悉的忐忑感再次萦绕心尖,总是不上不下,飘忽不定。 心腾地跃出轨道,无边无际飞了出去,不同于以往的浑浑噩噩,好像一瞬间有了方向,而这个隐隐的方向又让人心惊肉跳,害怕得很。 夜越来越静,鸟雀无声,却有轰隆隆的雷雨声传来,急雨落入庭院中,打在纱窗上,苏泽兰笑了笑 ,瞧着手中的芍药花,“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2” “有情芍药含春泪——”茜雪默默地跟着念一遍,春心荡漾,神色已然变了。 上巳节之后,宫中暗流涌动,先是苏雪盼讨得陛下欢心,却只封了个贵妃,后又传出立李白紫为后的诏书。 据说是陛下在听翰林讲学时,有学士提议应早立皇后,还说皇后贵为一国之母必要贤良淑德,大理寺家的李娘子最合适。 对方舌灿莲花,众人附议,皇帝当即就让新科状元李清欢起草诏书,喜从天降,左仆射与大理寺卿府中张灯结彩,私下探访枢密院那边,却没任何动静,段殊竹照样携夫人赏花春游,仿若浑然不知。 欧阳丰捻着花白胡须,寻思皇帝年少,心思倒深沉,苏雪盼与白紫相比,无论出身修养皆无法相提并论,皇后不同于宠妃,家族权势,来历清明才最重要。 有趣的是那个段殊竹,人中之龙,竟选这种角色,让人猜不透。 作者有话说: 1吉祥话自己写的。 2秦观《春日》。 第37章 春暖睡鸳鸯(九) 大理寺卿家的女儿李白紫立为皇后, 欧阳仆射府前门庭若市,朝中熙攘,皆为利来, 官员对人事变动极其敏感, 谁都知道大理寺卿李俭正乃欧阳夫人的亲弟弟,而未来皇后也是由左仆射欧阳丰一手造就。 无数珍宝古玩被送进府中,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欧阳雨霖坐在大厅, 瞧家奴拿本金灿灿账本, 不停查视送来的礼品。 珊瑚玛瑙夜明珠,螺钿紫檀五弦琵琶,玳瑁螺细八角盒,海矶镜——堆积如山,明灿如霞, 十几个家奴转前转后忙得不亦乐乎,只是检看便满头大汉。 贴身小厮守儿笑嘻嘻地拿起一面平螺细背花镜,送到眼前,“公子瞧瞧这个, 真是精美,夜光贝的花纹又亮又白净, 中间花心都是琥珀做的啊,旁边还镶着绿松石呐!” 欧阳雨霖瞥一眼,论做工实属上品,可惜他心思不在, 听周遭乱哄哄的声音, 抿口茶没接话。 对面人却俯下身, 继续舔脸道:“公子,这个细背镜可是礼部侍郎崔彥秀奉上的精品,据说他家祖传的东西,平时都不让人看,这回给咱们送来了。” 礼部侍郎崔彥秀,欧阳雨霖蹙蹙眉,这人年纪不小,平时与府上并没有来往,这次怎么转了性,抬眼问:“崔大人亲自送来的宝物?” “正是——今早上才来过。”守儿圆头圆脑,像只肥老鼠,眯缝着眼睛,“他老人家还特地留封信,让转交给仆射大人,但小的想给公子也一样。” 欧阳丰为了避嫌,并不会与官员太亲近,一般这样的事都由儿子处理。 欧阳雨霖打个哈欠,摆手示意将花镜放下,接过那封信。 大概扫一眼,不用看也知什么事,官员之间相互送礼,不是求财便为求官,想来这位礼部侍郎年事已高,据说以前还做过帝师,可惜混了大半辈子还是个侍郎,近日礼部尚书柳岩绵有意告老还乡,职位空闲下来,底下人的心思自然活络。 他无意蹚这摊浑水,还是交给父亲来办。 欧阳雨霖丝毫不关心选后之事,瞧着这番繁华盛景心烦,没大会儿便回到房间,午后燥热,春天才来就要走似地,身上薄衫也染了层汗。 他脱掉灰蓝外袍,随手搭在椅上,吧嗒一声,袖口放的紫云膏落到地上,噗通打着心口。 也不知公主的脚伤如何?那日看着还挺重,其实这种事轮不到他来操心,宫中御医众多,尚药局多的是奇药,自己发哪门子神经。 可惜脑不由心,越压抑越想得厉害,丫鬟琳巧打扮得风流婉转来伺候,欧阳雨霖满脸没精神,懒懒地躺床上不应声。 琳巧软软身子已落到怀里,大公子依旧双目无神,只惦记十七公主的脚伤,还有陛下要为公主招驸马之事,居然选中工部侍郎修枫!那人有何过人之处,无非是看上去性子纯良,同等人才朝中一大堆,怎么就落到他头上。 想必不是真的,众人乱说,又寻思无风不起浪,不提别人只传修枫,可见也有些眉目。 他闭上眼,心烦意乱。 琳巧娇憨地嗯了声,芊芊素手一点点划着对方胸口,哪知欧阳雨霖非但不动情,还直接背过身去,丫头疑惑地抬眼望,她是欧阳夫人默许大公子收房的丫头,因生得妩媚素来十分受宠,不知为何近日来备受冷淡,蹙了蹙峨眉。 无缘无故讨得没趣,琳巧起身,套上茜色短袖衫又拢拢堕马髻,慢悠悠走了。 公子心里只怕有了人,丫鬟不傻,最好是个性子好的娘子,下人以后才有好日子过,若是个拈酸吃醋的主,恐怕容不下自己。 她不过是个外面买来的丫头,亲生父母都不记得,好不容易能够伺候大公子,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其实没太大野心,安稳存些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出院门瞧见守儿晃着圆脑袋,提壶酒往这边来,她掏出绣红帕子扇风,打趣对方大中午就吃酒。 “真是不得了,趁着公子睡中觉,你们整个就疯啦。” 守儿醉眼迷离,挑眼看她靠在红墙边,上面落了些翠缕枝条,衬得桃腮花儿一般,心里发痒,凑到跟前笑嘻嘻:“今儿高兴,有赏钱才能卖酒吃,姐姐人美心肠好,不说谁能知道。” 晚莺娇 第27节 琳巧平日里就喜欢守儿嘴甜,一下下扇着帕子,抿嘴笑,那位也是个机灵鬼,衣袖里掏出一枚银臂环,送到跟前,低声道:“这是我今日得的好东西,拿来孝敬姐姐。” 臂环虽说不值钱,她那里多的是,但孝敬的东西自然受用,伸指尖一挑,藏到帕子里,“谁给你这么多银子,天上掉馅饼啊?” 守儿喝得脸红脖子粗,烂泥般靠在墙边,道:“姐姐没听说宫里的事,如今咱们府上可是如日中天,天天眼巴巴送宝贝的人比东西坊里挤得都多,小人得一点儿牙慧算什么。” 小丫头叹口气,宫里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漫不经心打哈欠。 对方酒气上头,忙不迭朝自己脸上贴金,“姐姐有所不知,如今想要求财求官的人虽多,但送东西递信全得通过小人,好比今早来的崔大人,出手阔绰得很,这只银镯子就是他老人家送来的呐!”说罢眼角一垂,伸手勾对方白生生手腕,“姐姐的手生得真好,就像专门给姐姐打的似地——” 琳巧哎呦一声,用帕子打他的头,“要死的东西,谁给你动手动脚哦,要我说这些人也是胆子大,上面还没坐稳就开始买官了。” “天下的东西哪个不能卖,凭什么咱们家不行。”守儿来了劲,连着哼几声,“说实话,以仆射大人的能力,这些年可太收着啦。” 琳巧瞧他口无遮拦,越说越没影,扭着水蛇腰,妖妖俏俏地往自己屋走了。隔会儿晚膳,未来的皇后李娘子要来府上,还有的活去忙。 立夏之际,李白紫选黄道吉日立为皇后,跟随受封的还有两三个婕妤,美人,皆用来充盈后宫,首当其冲的还有贵妃苏雪盼。 皇后入住栖霞殿,苏雪盼则先安置在离太极殿不远处的鸾雪阁,贵妃柔媚,善于讨巧,至此日日伴驾,皇帝稍有空闲便在鸾雪阁过夜,宫里人眼尖,攀炎附势,一来二去,栖霞殿竟落寞起来。 李白紫心里不顺气,碍于脸面足不出户,欧阳夫人只得来劝,“皇后不要为了一个妖妃气着自己,六宫之主岂是她可以取而代之!皇后如此愁云密布,皇帝看着也不好啊。” 李白紫摇摇头,取帕子抹泪,“姑姑还说什么皇帝,自从封后之夜,就没见过陛下的影子!别的不说……”顿了顿,脸颊一红,“陛下日夜留宿鸾雪阁,万一苏雪盼那个妖精怀上龙子,只怕侄女的后位不保。” 欧阳夫人噎住声,想来也不是没可能。 皇后之位能借助家族势力获取,可陛下的宠爱只能靠白紫自己,毕竟男欢女爱之事,别人可帮不上忙。 她也叹口气,琢磨一会儿,忽地有了主意,兴兴然地:“皇后这几日可见过十七公主?天下人都知道公主与陛下一处长大,感情最好,不如与公主亲近,一来可以打探皇帝喜好,二来也让陛下瞧着欢心不是。” 李白紫默默点头,眼角的泪让她越发憔悴,夫人于心不忍,“白紫,这女子啊,最忌讳自怨自艾,你弄得自己如此凄凄惨惨,别说陛下看不到,就算瞧见了也不喜欢啊!”拿着帕子给对方擦泪,“无论如何,你才是后官的主人。” 李白紫听话,当日便带着欧阳夫人送来的单笼金乳酥,去瞧十七公主。 午后阳光明媚,承香殿内,茜雪正在桌上打格子,一大叠纸上歪歪扭扭画着红线,公主坐在窗前直犯困,从年后玩到现在,半个字也没写过,过几天崔彥秀老先生回来收课业,她可交代不了。 扭头瞧见苏泽兰捧瓶红花,漂亮得不知什么名字,撩袍子走进来,笑:“今儿没事,给小殿下送点花。” 茜雪笑盈盈,伸手来接,“唉,花儿再美可惜不能写字啊!我愁死了。” 苏泽兰瞥见满桌子的宣纸,忍不住乐出声,索性坐下,拿起笔,“少不得我受累了。” 她瞧他端跪在桌前,修长指尖握着紫尖毫,一笔一下,鲜红的线落下,四方笔直,不大会儿就满了整张纸。 苏供奉做什么都像模像样,自己任何事都做不好,茜雪跪在旁边,一声接一声叹气。 “我也太笨了,怎么办呢?什么时候能和供奉一样巧啊,下辈子也许可以。” 苏泽兰没抬眼,一笔笔画着,“公主有件事就做得好,别人都不成。” 茜雪歪头问:“什么?” “嘴甜啊,哄死人不偿命。” “胡说,我讲的都是真心话。”她低下头,搅着披帛笑。 苏泽兰点头,目光还落在纸上,慢悠悠地:“殿下说的对,应该是哄死臣不偿命。” 作者有话说: 打格子就是书法里写字之前,画的格子。 苏泽兰:今日又是为小殿下当牛做马的一天。 第38章 春暖睡鸳鸯(十) 茜雪努嘴, 不服气,“供奉是说我嘴把式呗,光说不做。” 苏泽兰画好一张格子, 放在外面晾着, 扭头笑,“殿下,我可没那么说,你少冤枉臣,嘴甜可是种本事, 臣巴不得学呢。” “供奉想学什么?嘴甜——我们舌灿莲花的探花郎能比谁差啊!” 她笑嘻嘻地俯下身, 瞧一个个鲜红整洁的格子画在宣纸上,抬眼看对方垂眸凝神,睫毛落下阴影,还在认真地给自己做功课。 玉奴喵喵走进来,翘尾巴看笔尖墨染, 茜雪怕小东西捣乱,一把抱过来。 立夏之后的阳光强烈,打在宣纸上发着亮蹭蹭光,映得苏供奉皮肤白如山顶之雪, 靛蓝薄衫罩在身上,漂亮得紧。 瞧着就让人出神, 冷不防对方用笔柄敲她的头,“小殿下还有多少格子要打?若是臣下午弄不完,再拿回去画。” 她脸一红,“不多了, 我那叠里应该也有能使的嘛, 再说崔先生不至于太严厉吧。” “殿下还是用臣的吧。”放下紫毫尖, 歪头寻公主躲闪的眸子,“虽然画得不好,但毕竟用心了,殿下赏脸的话,臣会很高兴。” 茜雪摸摸玉奴,虽然心里乐开花,面上还要端着身份,“好吧,那我就试一下。” “臣荣幸之至,谢殿下。” 他一本正经地施礼,惹得茜雪笑出声。 苏泽兰扭过头,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笔下,问:“殿下的老师还是礼部侍郎崔彥秀?” 茜雪说是,“从小就由崔侍郎教,虽然人古板一些,但特别有先生的样子。” 对方点头,感叹道:“我当年春试时也和崔侍郎有过一面之缘,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虽然做了帝师却两袖清风。” 听到帝师两个字,公主笑出来,“帝师可算不上,他不过教了很短的日子,后面就是国子监祭酒专门辅导陛下,崔侍郎只看我们读书。” 玉奴张嘴打哈欠,将毛茸茸的头靠在公主腿上,尾巴却翘到苏泽兰手边,懒洋洋地伸爪子。 茜雪心里说不出的舒服,落下的阳光,案几边摆放着花儿,苏供奉还有自己的猫儿,若是这辈子都能如此便好了。 她不想离开他,这个想法越来越清晰,永远都不愿意分开。 “供奉,你对……将来有什么想法啊?”茜雪支支吾吾地问:“比如人生大事!” 苏泽兰捋了捋玉奴的尾巴,不太明白人生大事的意思,他一个被囚禁十来年的人,此生还能有什么大事,荣华富贵也享过,幽暗死囚也待过,人若浮萍,飘飘荡荡,早就看淡。 伸手把玉奴抱过来,捏了捏小东西的耳朵,“臣就准备伺候小殿下,没别的念想。” 这句听着中意,可又觉得含糊,像场面上的奉承话似地,茜雪垂下眸子,用手够那些画红格子的纸,一张张翻着道:“供奉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公主哪里不明白,说出来臣慢慢解释。” 茜雪也不看他,继续笑吟吟:“首先伺候两个字就不清不楚,供奉乃前朝大员,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公主,万万轮不到这两个字,再说也没有拴住别人一辈子的道理,就算是身边宫女也需安年份放出去,嫁人成家,以享天伦之乐,何况供奉。” 听话听音,苏泽兰何等聪明,原来小殿下拐弯抹角想问自己会不会成亲,他忍不住笑,好像在说一件毫不相关之事,半带揶揄,“皇恩浩荡,眷顾宫女们青春年华却白白耗费在宫闱,所以才按例放出去,我一个无牵无挂之人有什么可惜,难不成还要成家。” 说得轻松,茜雪倒糊涂了,抬眼问:“供奉也还是大好年华啊,如何不愿意寻一个如花美眷,而且——”猛地噎住声,脑海里浮现出段夫人美丽的脸,扭扭捏捏道:“说实话,就连段殊竹一个宦官都娶了绝色佳人,供奉为何不可!” 她说完便偷摸瞧他,提起段夫人自己却脸红,但对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抿唇角似在叹息,“段殊竹运气好,不是人人都有那个福气,再说人家可是枢密院主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出身簪缨世家,我是个才从死牢里放出来的人,怎么比得上。” 不肖说,肯定是由于当年未婚妻被夺走心有不甘,故意这么讲来自嘲。 茜雪不由得心软,供奉之前受过不少苦,怪不得枢密院胡乱编个理由,便把对方囚禁若许年,如今看来就是为了段夫人! 可惜段殊竹势力太大,就算做出伤天害理,有违人伦之事,也拿他没办法。 公主凑过来安慰,淡紫色披帛荡到玉奴眼睛上,小家伙动了动,苏泽兰伸手去抓,却与迎上来的小殿下撞个满怀,茜雪“哎呦——”了声,往后倒的腰肢被对方扶住。 冲劲太大,发髻间的金步摇就要打上他的脸颊,鼻尖碰上红唇,羽毛拂过般轻轻一触,她禁不住打个激灵。 身子却没往后退,长而乌黑的睫毛下是如漆点的眸子,苏泽兰愣一下,将手松开。 沉默,空气里升起暧昧之色,他扶过她腰肢的手温热不已,指尖还留有记忆,软绵绵纤细,已经不是小姑娘的腰了,不似他记忆中在雪兰湖畔的那一抱。 窗外蝉鸣声四起,火辣辣地惹人心焦。 “皇后娘娘来了——”耳边传来杏琳的声音,两人方才回过神。 李白紫带着贴身侍女细娟,春风十里地走进来,乍一见苏泽兰十分意外,不过很快恢复笑脸,“公主,今日母亲带来单笼金乳酥,拿来与公主尝尝。” 茜雪吩咐杏琳接过来,客气道:“皇后大驾光临,承香殿已是蓬荜生辉,怎么还带礼物,真是折煞我。” 皇家的人天生会说漂亮话,苏泽兰笑了笑,施礼告辞,走出门又被杏琳叫住,塞一盒金乳酥过来,“殿下说供奉带回去做夜宵吧。” 公主还是拿自己当宠物养,他无奈,点头说谢,又道:“殿下若是晚上再打格子,还要劳烦你给我送过来,省得熬坏眼睛。” 杏琳忙回是,眉眼弯弯戏谑:“供奉也太宠了,明日一大早还要去翰林院待职,依奴说更要仔细身子才对。” “没事——我喜欢打格子。” 他转身离开,杏琳啧啧两声,怪不到招人喜欢呢。 殿内的李白紫还在与公主说话,没讲几句就扯到陛下,茜雪知道苏贵妃得宠,皇后心里难免有怨气,此番来也是为此。 她实在爱莫能助,就算能劝得陛下去栖霞殿,讨人喜欢也教不来。 皇后容貌端丽,按理来讲是个美人,但性子太无趣,陛下毕竟年轻,天天对着那些一板一眼的朝臣早够了,回到后宫就想轻松一点,弄得又和上朝似地,谁能愿意。 可李白紫眼角泛红,又实在可怜。 茜雪捡起块金乳酥,琢磨一会儿,道:“皇后身为一国之母,自然胸怀宽广,能容得下后宫众姊妹,我听说过几日是苏妹妹生日,陛下还没说什么,皇后何不拿来操办啊?” 对方呆了下,苏雪盼已经得到盛宠,如果自己再给那个妖精办生日,后宫岂不都会认为她刻意巴结,以后的日子愈发没法过了。 头低下,只用帕子擦擦唇角,并不应声。 茜雪明白,吩咐杏琳与细娟去端清茶漱口,屋内只剩二人,语重心长。 “皇后,实不相瞒,当初立姐姐为后,妹妹也下了功夫,必然不会害你。皇帝是我的弟亲弟,他最在乎什么,我最清楚,咱们陛下心里装的是天下,男/欢女/爱不过应个景,无论现在谁得宠,只要姐姐坐稳皇后的位置,谁也不用顾忌。皇后最要紧的是有中宫气度,有容乃大,姐姐饱读诗书,怎么会不明白。” 李白紫眉宇有些动摇,仍旧未张口。 公主笑笑,拿起扇子摇了摇,“姐姐只要想着陛下就成,何必在乎外人想法,何况后宫熙熙攘攘,风过一阵吹一会儿,最后还不是要依着圣意。” 皇后抬起眼皮,露出吃惊之色,原以为十七公主养尊处优,不会懂得这些道理,看来是自己孤陋寡闻,生在后宫之人,无论再天真也总有几分厉害,还是姑姑说得对,不如就听公主的话,漂漂亮亮让苏雪盼风光一回。 自己要的是圣心。 金吾执夜,水晶帘动,苏泽兰靠在青枝屏内喝茶,抬头隔着灯火望月。 不一会儿矅竺走进来,呈上封信,眼角流出狡黠的光,“大人,这回可放心了。” 苏泽兰瞧了眼,随手将信放烛火上点着,“你真是个机灵鬼,可知我担心何事。” 矅竺腼腆地笑:“瞧大人说的,奴如此愚笨,哪能猜得到啊,不过是看大人这么晚还不睡,肯定等着信呐。” 对方没接话,拿出一叠宣纸来,用笔敲敲,“不睡是因为有重要的事,就是打格子。” 矅竺满脸诧异,苏泽兰轻笑几声,手执宣州笔,一笔一划开始描格子,小殿下没送纸来,但他知道今日那些远远不够,趁夜弄好,明早赶着给她交差。 作者有话说: 晚莺娇 第28节 第39章 春暖睡鸳鸯(十一) 今日早课, 皇宫东侧的崇文馆传出阵阵读书声,一水的女子轻音,漫过庭院里碧荷生幽的花池。 屋内正中, 紫檀圈椅1里坐着礼部侍郎崔彥秀, 不大的眼睛却炯炯有神,两鬓与唇下的络腮胡斑白,脸部极其瘦削,但嘴角带笑,威严里又有一丝亲切。 下面的只有几个未出嫁公主, 正在一本正经念《女论语》,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 诵完课便要书写, 一张张宣纸洁白无瑕,平铺在红木桌面,方正红格子工整漂亮,十七公主拿起紫毫尖, 一笔一画地写。 每个格子都是苏供奉画好,看着自己的字落在他的格子里, 茜雪抿唇而笑,从没有做功课做得如此心情舒畅。 崔侍郎负手在屋里踱步,一边讲解着《女论语》,一边看公主们写字, 瞧第一排的十七公主面带春色, 不自觉也笑起来, 小公主今日心情不错,不似平时读起书就愁眉苦脸。 早课不一会儿就结束,几位公主陆续离开,崔侍郎走前几步,捡起十七公主桌上的宣纸,笑道:“殿下今日的格子画得特别好,可见最近几个月十分用功,臣非常欣慰。” 茜雪站起身,尴尬地笑了笑,“谢先生夸奖。” 崔彥秀个子极高,清瘦单薄,此时站在公主身边,挡住了窗外金光四射的艳阳,在他花白胡须上落下阴影。 眸子含笑,又有些欲言又止。 公主聪慧,收好桌上的书,好奇问:“先生是不是有话说?” 对方沉吟半晌,竟显出一丝腼腆,“公主,其实臣可能教不了殿下几日了,在此告个别。” 茜雪吃惊,从没听说过崔侍郎会有职位变动,即便有也可以继续教书啊,莫非听说自己要招驸马,出宫立府之后的公主自然不用再到崇文馆念书。 她心里着急,连忙解释,“先生怎么这样说,是不是听到外面传闻,不管什么都别信,我……虽然算不上好学生,还是想与先生一起读书。” 对方抿唇点头,不大的眼睛里都是笑意,“公主是不是好学生,要臣这个教书先生来说,依臣来看,公主是臣教过最好的学生。这件事与殿下无关,是臣自己的事,臣……老了,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茜雪哦了声,原来是想告老还乡,她自然没有拦住的道理,笑嘻嘻地:“知道了,那先生以后有空闲,要来宫里看我啊。” 崔彥秀点头称是,抬起眸子瞧眼前的小公主,他教她十来年了,看着对方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长成仪态万方的大棠公主,人都说十七公主娇纵,只有他心里明白,公主的心底多么洁白无瑕。 “公主,老臣与你叙叙旧吧。” 崔彥秀往前走几步,撩绯袍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茜雪觉得有趣,从没见过先生如此随意,也过来坐在一旁,两人对着庭院里的荷花池说起话。 “公主,臣自先皇还是太子时就在宫中侍奉,当时还只是个小小的礼部员外郎,后被先皇赏识,升至礼部郎中,又给如今的圣上教书,才遇见了公主,有这番师生之缘,其实——臣不才,并不喜欢在朝中做事,反而很愿意给公主教书。” 茜雪吐舌头,自己这些年可没少气对方,怯怯地:“可惜——我从不好好念书!” 对方笑着点头,“有的时候,臣也真生公主的气,明明冰雪聪明却不爱圣贤之书啊。”说到这里忽地顿了顿,偏头看着茜雪,神色凝重,“但臣心里一直认为公主将来必成大器,能给我大棠带来明媚正气。” 十七公主不由得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先生给出如此高的评价,她这个人从小就被人宠爱,好像没做过任何有意义之事。 神色好似被吓住一般,惹得崔侍郎笑得胡子颤。 “公主可还记得那年上元灯节,崇文馆里闹得厉害,那是公主殿下的猫儿丢了,最后发现在墙角的梧桐树上,那么多太监侍女,又是爬树又是逗猫,生怕猫儿摔了,搞得人仰马翻,差点把那颗千年古树给砍了。” 提起这件事,茜雪愈发无地自容,为只猫儿闹得半个皇宫都快翻过来。 垂下眸子,不敢接话,却听崔侍郎接着道:“臣当初也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公主娇纵,但当玉奴被太监抱下来时,臣发现公主并没有去瞧猫儿,而是看着梧桐树上繁茂的枝叶,原来上面有一个鸟巢,里面还有嗷嗷待哺的几只小鸟,公主是担心玉奴吃了那些初生的鸟吧。” 茜雪脸一红,没想到崔先生如此心细如发,可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对方仿佛能看出她的心思,语气愈发轻柔,“公主,凡事以小看大,佛经上常说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人的善念皆在瞬间,臣自认为没什么本事,唯独擅于识人,说句僭越的话,我与公主也算多年之交,但愿殿下能永远记着那一巢被救的小鸟,不忘初心。” 先生平时严厉,很少这般轻声细语,夏日阳光黄澄澄地打下来,仿佛在崔侍郎脸上镀了层金色,他的眸子晴朗,像画里人那般气定神闲。 茜雪不由得愣愣,总觉得先生今日很不一样,可又说不上为什么,半晌才问:“崔先生的家乡在哪里,有空我也可以去看你。” “臣的家乡在镇江。” “哦,是镇江啊,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君还2的镇江。”公主念完,调皮地:“这回我说得每一个字都对吧。” 崔彥秀哈哈大笑,“对。” 先生笑得爽朗,茜雪也跟着抿唇乐。 她想着以后不知何年何月能再见,取下腰间一对蝶形和田玉佩,道:“先生,我也没什么好送的,金银珠宝先生也不稀罕,这块玉佩并不贵重,但样子极好,昨日陛下才赏给我,用作留念吧。” 崔彥秀恭敬地接下,施礼道谢。 公主笑吟吟,心里寻思对方能如此高兴,大概是自己的功课真有进步,还要多亏苏供奉的格子画得工整。 今日心情好,回承香殿就下小厨,做了盘消暑的绿豆糕,翠翠得好看,准备犒劳一下大功臣。 端出去的时候已快到宵禁之时,吩咐杏琳点着灯,快步往兴庆殿去。 刚来到门口,还没踏上石阶,忽见不远处有人影一闪而过,十分眼熟,但来不及仔细琢磨,只惦记着食盒里热腾腾的绿豆糕。 苏泽兰刚换了中衣,抬眼瞧见茜雪站在竹帘外,公主进兴庆殿和逛自己后花园似地,如今连通报都不让,他心里却觉得亲昵,本来这里的一切也都属于小殿下。 没有外人,两人也不必奉行君臣规矩,苏泽兰轻轻从后面绕到近前,伸手去够公主手里食盒,茜雪只闻到身后一股浓郁海棠香,转身来看,迎上他秋色连波的眸子,柳绿色薄纱中衣落在肩膀上,隐约可见里面肤色,她脸一红,直往后退。 “你……怎么忽然出来了,多吓人。” 苏泽兰一边笑一边打开食盒,“原来是绿豆糕啊。”捡起块放嘴里,慢悠悠地:“殿下,是你突然跑到我这里来吧,谁吓唬谁。” 茜雪哼了声,走到青枝屏后坐下,单手撑住头,“我不过来谢谢你,供奉有心了,今日那些格子讨得先生喜欢。” 对方没接话,塞了块糕到公主嘴里,“殿下看起来很喜欢这位崔侍郎。” 茜雪嘴里塞着绿豆糕,腮帮子鼓鼓像只小松鼠,嗫喏着:“是啊,不过他要走了,告老还乡,以后还不知要让谁来教书,估计比不过崔先生。” 苏泽兰抿口茶,调笑道:“小殿下这是先入为主,你怎知后面的先生不好,再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个人有个人的归宿。” 她抬眼看他,居然说得满口轻松,心里不是滋味,抿唇道:“对,人和人总要走散,再好也不过一时。” 公主漂亮的眉宇蹙了蹙,不肖说又在胡思乱想,苏泽兰故意逗她,“是啊,纵使是父母妻儿,善恶生死亦不能相助,到头来都是赤条条一个人罢了。” 果然是个心冷之人,听得她气不打一处来,手里搅了搅披帛,发火也没由头,怪自己大晚上到这里找不顺心。 苏泽兰探头看,瞧对方发红脸颊,“公主最近气性越来越大,臣都不知道如何惹着了。” “惹着就惹着呗,怕什么!”站起身,若有所指,“反正你和我也是迟早要散的宴席,一个要过阳关道,一个会走独木桥,将来谁也不挨谁呢。” “臣可没那么说。”又尝口绿豆糕,津津有味,“那句话说的是天下人,不包括臣。” 茜雪回头,不解地望着他,看这人舌灿莲花,还能生出什么花样,苏泽兰这才走过来,微微俯身,“臣早就附属于小殿下,不算一个人,万万离不开。” 她咬嘴唇,“要死了,连人都不做了。” 苏泽兰点头,“做人有什么好,陪着殿下就成。” 作者有话说: 1本文是架空唐宋(偏唐),所以有些物件并不只唐朝有,比如这个圈椅就不是唐朝的东西。 2这句诗公主也说错了,原文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泊船瓜洲》。 公主有成长线,她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大棠公主。(在老公的辅佐下~) 第40章 春暖睡鸳鸯(十二) 夏天的雨突如其来, 轰隆隆伴随雷声倾盆而下,蝉声绕着柳树,惊起一池青蛙。 乱红飞过, 薄雾生烟, 宣德殿内皇帝正在听政,雨哗啦啦打在殿檐屋角,他时不时分神。 忽听殿外一阵骚动,熙熙攘攘,众人目光不由被吸引过去, 殿前侍卫匆匆来报, 被雨冲刷的铠甲发着水光,跪下道:“陛下,翰林院的学士们都在大雨里站着,说是要——要陛下整治贪腐,还世间清明。” 皇帝立志整治贪官污吏, 刚亲政时就传在朝野,但因涉及多方厉害关系,一直无人敢明着管,力度也就雷声大, 雨点小,抓了几个私占良田的小官, 算是交差。 大家心知肚明,无论多么两袖清风的好人,坐上权利之巅也就灭了良心,买官卖官, 收受贿赂, 根本算不得事。 关系网枝枝蔓蔓, 盘根纠缠,满朝都深陷其中,纵使能查也不愿意,何况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今日这帮翰林学士来闹,无非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些意气用事的书生,安抚一下也就过去了。 朝堂焦点瞬间落到翰林院长上官云郁身上,只见他眉目低垂,并不做声,可见对此事早就知晓。 棠檀桓笑了笑,低声询问:“上官院长,你们翰林院可是有话要说?” 上官云郁方才跪下,凤眼微抬,眼底尽是凌厉之色,“陛下圣明,我翰林院虽只是个从不涉政的闲散处,但学子们拳拳之心不改,人常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吾等。”说罢向前跪走几步,激动地带上颤音,“陛下可曾听过民间流传的歌谣,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1如此乱象皆由贪腐所致,历代明君开辟盛世,第一件事就是清贪。” 他陈词激昂,大殿内一片肃穆。 “陛下是千古明君,早说过要整治贪腐,可惜有人为了中饱私囊,刻意阻拦,才造成肃贪至今如隔靴搔痒,毫无成效。”忽地一连磕头,砰砰前额碰撞地板,响彻安静朝堂,众人屏住呼吸,预感风波将起。 上官云郁抬起头,一片殷红在眉宇,道:“臣上官云郁,自先皇起就在朝中侍奉,今日以身家性命弹劾尚书省左仆射欧阳丰,乱用职权买官卖官,私受贿赂,丧尽天良。”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上官云郁是个清高之人,因不入流才从尚书省转入翰林,大家心知肚明,但冒然状告尚书省左仆射,这可是天大的胆子,莫非活够了。 证据确凿又如何,天子毕竟年轻,还要仰仗尚书省理政,近日才封了大理寺千金李白紫为皇后,欧阳夫人可是皇后的亲姑姑,如今闹这一出,简直以卵击石,必会粉身碎骨。 满堂鸦雀无声,皇座之前站的欧阳丰差点被气乐,上官云郁怕是读书读傻了,以为凭着几张状纸就能搬倒自己,但面上的样子还要做。 他立刻跪下,也是一副言之凿凿神色,“臣冤枉,臣一心为陛下,为大棠江山着想,虽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绝不会做此等不仁不义之事,还望陛下明查。” 雨越下越大,乌云压顶之势,天子蹙眉,吩咐李琅钰接过上官云郁的诉状,轻声问:“翰林学士们还站在外面?” 话问出去,半天没人敢回,上官云郁借机又磕个响头,“陛下,今日此事若没个结论,只怕难以平众怒,恕臣子们冒犯了。” 旁边的欧阳丰一听,立刻火冒三丈,这人还准备把自己逼上绝路,转身接话,“上官院长未免欺人太甚,吾乃朝廷一等大员,岂是你们凭几张来历不明的状纸就能当场定罪!你说我收受贿赂,买官卖官,可有人证物证,少在这里信口雌黄。” 对方抬起头,目光炯炯,冷笑一声,“谁不知左仆射一手遮天,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做人证。” 欧阳丰也不示弱,一张银盆脸似笑非笑,“也就是说院长手中并无实证了,那还在这里鼓动翰林学士聚众闹事,居心何在!莫非是要给陛下难堪,逼宫吗!?” 两人剑拔弩张,气势汹汹,正在焦灼时,只听后面传来一声,“臣——就是人证!” 一语激情千层浪,众臣哗然,目光纷纷往后看,礼部侍郎崔彦秀撩袍向前,扑通跪下。 “臣礼部侍郎崔彥秀,侍奉多年一直是个小小的侍郎,心有不甘,近日看左仆射人逢喜事,礼部尚书有意辞官还乡,便私心想买取职位,以顶替柳尚书。臣一时鬼迷心窍,作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不只有辱斯文,违背良心,更加辜负陛下的信任,臣领罪。”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满堂噤若寒蝉。 欧阳丰猛地噎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和礼部侍郎崔彦秀平时连个话都没说过,竟然唱这一出。 “崔……侍郎,在下与你无冤无仇,何必血口喷人!” 对方目光一挑,根本不搭理他,起身再度一拜,身板挺得笔直,“陛下,臣送出平螺细背花镜一枚,还有家中祖传的银镯一副,陛下可即刻派人去查。” 欧阳丰收取礼品已属家常便饭,自然懂得要收好的道理,心里稳得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面不改色心不跳,“陛下,臣问心无愧,随时接受盘查。” 晚莺娇 第29节 皇帝沉眸,脸部神色莫测,不亚于殿外风云密布的天空,半晌才开口,喜怒不明:“爱卿既然这般说,想必也想堵住悠悠众口,大理寺卿——”停了停,李检正向前一步,额头流下冷汗,自己与欧阳丰可是连襟,不知天子是何用意。 皇帝笑了笑,目光看向一旁的御史台大夫林梓轩,“大理寺李爱卿需避嫌,这件事就先交给御史台去查,后可与刑部会审,左仆射先回府待职,礼部侍郎崔彥秀即刻下狱,写好状子呈上来,切记不可上刑。” 林梓轩领旨,俯身对崔侍郎说了句得罪,随即叫人羁押入狱。 朝堂初稳,天子起身,缓缓走到翰林院长上官云郁身边,伸手去扶,“爱卿平身,还要与朕去安抚在雨中的学士们。” 对方还未回过神,脑海仍是崔彥秀被士兵拉下去的模样,绯色长袍如血,翻滚如河,滴在他的心口,虽并未与崔彥秀有过深交,但此人品格高洁,怎会做这般事。 他匍匐在地的手,不由得抖了抖。 无论如何,倒是一个搬倒欧阳丰的机会。 前夜宵禁之后,新入翰林的苏泽兰拿来皇帝密旨,让自己参上欧阳丰一本,其实他早就看不惯对方行为举止,可惜双方势力相差悬殊,也就只能躲在翰林眼不见,心不烦。 幸而陛下清明,愿意肃清朝政,自己身为书香世家,忠良之后,自然要遵从圣旨,棠烨朝的两座大山,枢密院与尚书省,必要先击溃一个。 可他没想到还有崔彥秀的事,莫非这也是皇帝圣意,这位少年天子还真不容小觑。 他连忙起身,随皇帝走出殿外,大雨娟狂,高高石阶被雨水浇成瀑布,天空昏暗,无日无月,层层叠叠的雨帘里跪着翰林院近百位学子,身上衣袍已经被水湿透,远远望去一片碧绿,如雨中之竹,占满眼帘。 上官云郁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盯住跪在李清欢之后的苏泽兰,此人又是何种角色,难道只做皇帝说客,一个被囚禁在深宫数十年之人,被段殊竹忽然就放出来,绝非偶然。 心里有太多疑问,可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敌人也罢,友人也好,只要能够拉下巨贪欧阳丰,还大棠天空一点清朗,也就不枉为官半生。 自己是个旗子,在一盘大棋之中,还不知最后的执棋之人。 前朝巨动,很快便传到后宫。 栖霞殿的李白紫先坐不住,姑姑家被查,势必牵扯李家,想派人出去打探,又不敢轻举妄动,索性先派细娟回家,看一下父亲大人有没有交代。 另一个心焦的人是十七公主,她倒不在乎别人,但礼部侍郎可是恩师,如今想来那日先生说要走,根本意有所指。 此事绝不简单,她自小长在宫闱,怎会不知。 茜雪随即唤杏琳备车,要去御史台大牢,对方听到吓一跳,“公主,御史台岂是咱们能随便去,殿下三思啊,别说未必能见到人,传出去——可不好!” 公主已穿好风罩,抬头毫不在乎,“崔侍郎与我相交十来年,是我唯一的先生,别说是御史台,就算大理寺的死牢,看谁敢拦。” 眼神坚定得让杏琳闭嘴,十七公主要做之事,确实没人拦得住,即使皇帝也会让着。 她只好备车,两人趁夜色来到御史台大牢,侍卫抬眼看竟是十七公主,先是支吾半天,仔细寻思又不敢得罪,只好先去请示。 茜雪在马车里着急,忽听耳边有马蹄声,掀开一角帷幔,在漆黑里看见辆车驶入巷尾,疑惑这样深的夜,是谁还来探视。 作者有话说: 走一下朝堂,贪腐案对于苏供奉和小公主的成长都很重要。 ~小可爱们有没有发现我又开了个预收《桃叶春渡》 清风明月小叔父+落魄美艳千金,开文顺序应该是《倾国倾城》或者《桃叶春渡》,然后《竹林引》,作者开坑必填,不要担心,喜欢就收一下吧! 1民谣。大意就是干什么的人反而不懂什么。 第41章 夏竹摇清影(一) 御史台守卫长不敢怠慢, 连夜通报上面,林梓轩斟酌半晌,十七公主不比别人, 身份极其尊贵, 又有先皇遗诏在身,得罪不起。 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现在公主拿剑杀了自己,那也是白死,何况崔彥秀乃公主老师, 想探视情有可原。 林梓轩点头, 吩咐时间不可太长,找人在外面守着,以防横生枝节。 穿过幽深陡峭的走廊,耳边时不时传来铁链苍啷声,发腐霉气萦绕鼻尖, 让人毛骨悚然,杏琳一边小心扶住公主,一边捂紧鼻子。 守卫提上灯,低眉顺眼, “公主仔细脚下,千万别摔着。” 茜雪蹙眉, 并不吱声,这是她第一次来牢房,比想象中还要阴森森,眼前除了那盏守卫的灯晃晃悠悠, 似乎一切都坠入黑暗。 鲜红石榴裙坠在石板上, 就像黑色的血, 不停流淌。 她快走几步,来到牢房最里面,灯光一晃,一排寒涔涔的铁栅栏立在眼前,墙上只有盏小灯,昏黄照不到地面,眼前似乎有团人影,听到动静,微微地叹息,颤抖了一下。 守卫连忙打开牢门,公主忍住喉咙里的恶心,快前几步,“先生——” 两盏灯光汇聚在一起,茜雪方才瞧见崔侍郎幽暗的脸,一日不见,苍老了许多,从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凌乱不堪,绯色长袍落下无尽阴影。 她心口发紧,脑海里还是在崇文馆庭院中侃侃而谈的崔先生,儒雅又随和。 “先生一定受了委屈。”俯下身子,波光粼粼的眸子瞧着对方,“可要茜雪做什么?” 崔彥秀顿了顿,不敢相信眼前人是十七公主,透过朦胧烛火看对方的脸,干干净净眸子在漆黑牢房里显得更加纯洁。 他没想到十七公主会为自己屈尊到昏暗牢房来,嘴唇抖了抖,眼睛里闪出一丝光,又很快湮灭,“殿下不该到这里来,臣——并没有什么委屈,不值得公主惦记。” 明明还是那个清风明月的崔先生,人虽然落魄,但精气神仍在,眉宇间的浩然之气连昏惨惨的牢房也压不下去。 她才不会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罪状,就算是对方承认,也绝对另有苦衷。 “先生不要说这种话,咱们也不是今天才认识,骗得了别人骗不过我。” 崔彥秀并不接话,眉目低垂,嘴角却显出一丝微笑,他总算没有白教她,身陷囹圄之时还能够被信任,世间再没有比此更加舒心之事。 何况公主殿下不只聪慧,还很有胆识,这般恐怖阴暗的牢房,有几个人敢深夜来访。 他愈发欣慰了,却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 沉默不语,外面的杏琳着急,提醒时辰不早,宵禁之后回宫麻烦。 崔彥秀这才抬起眸子,迎着公主忧心眼神,慢慢道:“殿下今日能来,臣感激涕零,但臣真没有委屈。”忽地放低声音,颤抖着附耳:“殿下……不要忘记臣在崇文馆说的那番话,还有——切记小心身边之人,比如——翰林供奉苏泽兰,若不能为公主所用,定要除掉。” 茜雪心里咯噔一下,如何会提到苏供奉,这件事与对方什么关系,心口扑腾乱跳,还想继续问,却见崔彥秀紧闭双眼,嘴唇轻轻阖动,“公主请回吧,不要再来。” 一副不再开口的模样,茜雪连着叫了几声“先生。” 对方只是摇头。 外面的杏琳实在等不了,虽说公主宵禁后也可以入宫,但到时又要惊动一大堆人,上上下下传出去不好。 “殿下,时候不早。” 守卫也小心翼翼进来催,她只得退出牢房。 这一路心里闹腾,既为先生担忧又搞不懂为何会提到苏供奉,马车轮子碾在才下过雨的湿润路面,发出不似与往日细微的响声,却让十七公主越来越心烦。 帷幔随风飘荡,一缕风飘进来,杏琳打个哈欠,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对方,小公主胆子还真大,今儿自己吓个半死,殿下一点儿怯色都没有。 此时瞧公主峨眉紧缩,可见发愁得很,她清清嗓子,小心宽慰,“公主,依奴说不用过分烦恼,身正不怕影子斜,崔侍郎一定没事。” 茜雪摇头,不知不觉叹口气,“这件事不太对,我总觉得必有内情。”随即提高声音,对前面驾马的小太监道:“去兴庆殿。” 杏琳张张口又合上,好赖在宫里,晚就晚吧,即使自己劝,对方也不会听。 茜雪走进兴庆殿的时候,矅竺正捧着澡豆与柳绿长袍踏出屋门,外面的太监忙不迭跟着跑,“公主来了!” 矅竺一愣,发觉对方脸色不对,挥手让两边侍女退下去,躬身笑:“殿下,供奉他——” 茜雪心里急,压根没理睬,径直走向屋内,矅竺愣愣,只得伸手挡住后面的杏琳,无奈地:“姐姐在外面等吧,里面不方便。” 青枝屏内,浴斛1内蒸着兰花水热腾腾,苏泽兰今日淋了大半天的雨,回来换衣服仍觉不干净,刚好临睡前沐浴解乏。 单手撑在木桶边,闭目养神,忽地耳边传来匆匆脚步声,听得出来很着急,但落脚极其轻盈,他抿唇而笑,这是听了十几年的声音,只属于小殿下的脚步声。 他没动,沉住气不吭声,等那蝴蝶般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想着对方一脸惊慌的样子。 站在青枝屏外的十七公主确实慌乱不已,才反应过来矅竺手里拿的是澡豆,明明人家在沐浴,自己就这么大摇大摆闯进来。 她脸颊腾地发红,看一只修长胳膊撑住头,像竹温柔的影落在青枝屏上,供奉身体好似青松秀挺,只是上半身也能和屏风融为一体,如本来就画上的一般。 公主不由得发呆,苏泽兰余光早瞧见,小殿下婀娜多姿的影子隔着青枝屏,像朵含苞欲放的牡丹花,披帛微微翻飞,流动在屏风上,如蜿蜒起伏的河流,缓缓绕着他的心。 烛火摇曳,水雾缭绕,时光静止。 空气中的香气,越来越浓。 半晌还是苏泽兰先开口,实在怕她站得太累,温柔道:“殿下,臣现在没法迎驾,等臣穿好衣服。” 茜雪呆呆地哦了声,方才魂魄归位,立刻转过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苏……供奉,我不知道你在沐浴啊。” 苏泽兰站起来,擦身子穿衣,笑道:“臣有罪,沐浴不挑个好时候,冲撞了殿下。” 公主理亏,咬嘴唇不接话,听身后水声哗哗响,不一会儿安静下来,她也不好回头看,等得大气也不敢出,只望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发呆。 凿莲花的地板落在灯火里,那些花朵好似得了魂魄,半明半暗,月光被乌云遮住,漆黑夜色笼罩,让平日宽敞的大堂顿时小了起来。 黑压压一片天地,只有方寸之间亮着盏灯,便是唯一的光。 心里越来越乱,想着御史台监狱里的那些昏暗灯火,与眼前又有何不同,崔侍郎那番不明所以的话,搅乱了素来平静欢愉的心。 若意有所指的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苏供奉,自己最离不开之人。 她失神地想着,没留意另一个修长影子也落到莲花地面,苏泽兰身穿青苍色中单,瞧小公主站在不远处。 珍珠腰封系出曲线玲珑,发髻高挽,连着细白脖颈,夏日裙衫真是薄得很,露出春色无边,若不是早知道对方,恐怕已心魂荡漾,实乃艳光不可逼视。 不禁又要感叹她长大了,长得这么快,美丽落在自己的眸子里,也逃不过别人眼睛,他不傻。 心尖一丝发酸,大概父亲怕女儿将来许给别人,想让她幸福又万般舍不得,盼着长大,大了后竟觉落寞,就是这般感受吧。 白天下了暴雨,晚上仍有凉气,苏泽兰随手拿起件长衫,披在公主肩上,轻声道:“这会儿冷,别冻坏了殿下。” 茜雪打个激灵,也不知是真感到寒意,还是被对方吓到,扭身嗯一声。 他便看着她的眸子,烛火下有太多的情绪翻转,今日朝堂上的事早就传遍,后宫肯定也知道,崔彥秀可是小殿下的老师,对方担心什么,苏泽兰心知肚明。 “小殿下是不是有事问臣,不妨直说。” 茜雪胸口堵着一大堆疑问,张口又不知从何说起,他给她披衣服的手还未收回,整个身子几乎半在苏泽兰怀里,熟悉的香气,喜欢之人,一切仍未改变,甚至怀疑刚才做了场梦,也许先生在牢房里糊涂了,才说出那句话。 “供奉……我问你,崔侍郎可还有救!”她屏住呼吸,希望他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苏泽兰唇角轻牵,看小殿下紧张兮兮的样子,于心不忍,将对方扶着坐下,倒了杯矅竺煮好的热茶过来,“殿下,崔侍郎是自己认罪,能救他的只有自己,外人恐怕帮不上忙。” “那你……”她心里波澜起伏,差点脱口而出——你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苏泽兰抿口茶,“我——如何?” 作者有话说: 1浴斛:浴桶。 你们有没有中奖啊。 晚莺娇 第30节 第42章 夏竹摇清影(二) 他温柔地笑, 眼神灼灼瞧小殿下,“公主今晚上真奇怪,欲言又止, 什么时候与臣生分了。” 说罢似乎十分惋惜, 垂眸露出悲凉之意。 茜雪到底年轻,经不住对方这般神色,连忙解释,“我……心里着急,崔侍郎是我的老师, 人品清贵, 绝不会做这种事。” 对方点头,伸手推过来热茶,“殿下,今天下雨,吃点暖身子吧, 崔侍郎的事并非你和我可以插手,不如静观其变。” 茜雪不吭声,搅着披帛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显然还是操心, 琢磨会儿道:“不知今日御史台查得如何,若是能够找出罪证, 就可以逮住左仆射,那……崔侍郎算得上揭发有功,能不能将功补过,起码让他安心养老。” 苏泽兰摇头, 慢悠悠抿口茶, “定罪恐怕很难, 即便搜出东西也可以说私下往来,或者推给下人,根本不算买官,说不定还会反告崔侍郎故意诬陷,到时更麻烦。” 她一听就急了,腾地站起来,“这天下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 小殿下这个脾气,一辈子改不了。 他伸手将她拉过来,绕个圈,坐在自己身边,端起茶送到嘴边,哄孩子般:“殿下,你先喝一口,喝完臣再给你仔细讲。” 多大的事与他而言也无所谓,只怕她着凉而已。 茜雪轻轻沾了下,挑眼睛问:“供奉有好办法?” “我可没说有办法,但可以与小殿下讲一讲。”瞧她喝口茶,总算放下心,“这件事起因很简单,翰林院长欧阳云郁状告欧阳仆射贪赃枉法,才引出来崔侍郎当堂申诉。最后无非两个结果,搬倒欧阳丰,崔侍郎从轻发落,或者状告不成立,那么他与上官云郁都要遭殃。” 茜雪乌溜溜眼珠一转,“也就是说,想要大家安稳,欧阳仆射的罪证必需坐实。” 苏泽兰抿唇笑:“小殿下聪明。”伸手把对方长衫拢紧,看她漂亮脑袋露在自己衣服上,心里微微荡漾,“公主,臣不妨直说,欧阳丰这次必须倒,不只翰林院期盼如此,还有一个举足轻重之人也要这个结果。” 茜雪不太明白,顿了顿,听对方继续问:“公主想想,肃贪到底谁最在意?” 她哦一声,似乎懂了点,嗫喏着:“整治贪腐……难道不是朝廷本来的职责?” “朝廷又是谁的朝廷呢?” “你是说——”她猛地反应过来,顿时眸子闪起光,一改适才的沮丧,“肯定是陛下。” “嘘——”苏泽兰伸出手指,轻压在小殿下唇边,“不可乱讲哦。” 笑意已经染上眼角,茜雪心情豁然开朗,如果皇帝心意如此,那崔侍郎无论如何也算有用,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她是太开心了,索性抓住对方手腕,“这就好啊,幸亏来和供奉说话,否则今晚可睡不安稳。” 纤如嫩荑的手搭上他的腕,指尖无意按在脉搏跳动处,公主手心温暖,与自己冰凉体温相触,激起一片心波流转。 瞬间产生错觉,仿佛小殿下正紧紧握着他的命门。 今夜的话只说了冰山一角,要让欧阳丰认罪谈何容易,只怕崔彦秀豁出命也不成,但不想小殿下焦心,若是能让对方永远保持这般笑颜,他不介意做得更多。 十七公主心满意足地回去,扭头瞧兴庆殿前高高灯笼,光圈染出红色的光,一点点驱散黑夜,她并没有忘记崔侍郎的话,可刚才看苏供奉分析得头头是道,且没有丝毫对侍郎的敌意,愿意再信他一回。 既然皇帝授意,肯定没人敢徇私枉法,只等着御史台查出罪证,让这件事尽快过去。 兴庆殿外,十七公主的马车才离开,苏泽兰回到榻边,正欲躺下,就听曜苎在外面恭恭敬敬地说:“主使小心,刚下过雨路滑。” 他这晚上注定安稳不了,叹口气,亲哥哥还真是无孔不入。 复穿上衣服,走出半垂竹帘,段殊竹已经在案几边落座,吩咐曜苎去煮茶,“我不喝加调料的东西。” 小太监赶紧回:“是,奴用净水煮,只加西域来的酥。” 对方点头,苏泽兰方才来到近前,“主使今晚得空?” “来看苏供奉,自然有空。”他眉宇带笑,一样深不见底,乐悠悠地:“今日朝堂上热闹,我是来听故事。” 天下没有枢密院伸不到的地方,何况花子燕将军当时也在,苏泽兰没必要隐瞒,将自己看到的前后复述一遍,问:“弟弟说得可对?与主使听到的无二吧。” 段殊竹轻笑出声,看上去心情不错,“面子上的事我已经听出茧子来了,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也不感兴趣,总之你答应的事要办到,我自然护住十七公主不去和亲。来这里是告诉你,御史台那帮没用的蠢货才查不到罪证,哥哥帮你一把吧。” 苏泽兰笑道:“如此这般,最好不过。” 段殊竹眉宇一低,目光落在眼前的青枝屏上,忽地换了话题,“我一直不明白,你如今官复原职,好赖也是翰林院的人,为何还留着这个残破不全的屏风?莫非如此念旧。” 他纵使念旧也不能认,段殊竹的话意有所指,想必那日在渭水遇见冷瑶,早就传到对方耳朵里,能忍到这会儿才问,已然是慈悲了。 “弟弟并不念旧,只是怕麻烦,哥哥若看不惯,撤掉就好。” “那倒不必,是你的东西,你说了算。”对方抬眸,目光能穿透人心,“好比我的东西,别人也不能惦记。” 苏泽兰应声:“自然是,谁要不安好心,弟弟第一个不放过他。” 段殊竹笑了笑,余光一瞥,讳莫如深,“有个弟弟还真不错。” 宵禁之后,万籁俱寂,偌大皇宫只有通明烛火,落在金吾卫寒光凌冽的铠甲上,时不时炸出个亮光。 夜很深,雨又开始下,但不似白日暴虐,淅淅沥沥,玖儿提着灯,骑马走在段殊竹一侧,小心照着亮,“主使,奴去安排车吧,雨大了,再淋到不好。” 段殊竹并没开口,隔会儿才慢悠悠应声:“不了,骑马走走吧。” 竹影瑶的蹄子一下下踢着地面,咯噔咯噔,由于安静声音漫出去好远,他不知为何听得舒服,瞧着无边无际甬道,随口问:“你跟我多久了?” 玖儿笑容满面,“日子不算长,大概十来年吧。” “十年还不长啊,真是个滑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说着拉了拉缰绳,马的步子随即放缓,他侧头瞧旁边人,语气温柔,“你伺候的时候,我已与夫人在九华山隐居,并没有给你许多好处,可后悔去金陵?当年若留在宫中,地位绝不会比李琅钰差。” 玖儿心里噗通跳,今日这位祖宗怎么唠起家常,他虽然一直守着他,也还是摸不透对方半点心思,紧张得手里的灯直晃悠。 “主使,这是哪里的话,小人再不能活了,可以在主使近身伺候,那是多少人做梦都盼不来的事,小人不像伍儿,能从小就跟着,好不容易天上掉馅饼,怎么还会后悔,定是奴哪里做得不周到,惹主使生气……” 情真意切,尾音都打着颤,段殊竹笑出声,挥挥手,“罢了,罢了,我不过随口问问,你怎么没完没了起来,莫非在我身边日子久了,变成个怨妇一样,唠唠叨叨。” 玖儿愈发要哭了,灯光打在脸上黑黑红红,乱七八糟扭在一处,身子快躬到马头,“主使是不是嫌弃奴了,想赶奴走!” 段殊竹伸出手,轻轻拍了下年轻太监的头,他随即抬眸,只听对方说:“嫌弃倒没有,不过确实给你寻个好去处。” 玖儿吃惊不已,突然要让自己离开,该不会真犯了错——却见段殊竹眉眼弯弯,俯身低语:“翰林院那个地方,只有你去我才放心。” 苏泽兰要通过眼前的贪腐案搬倒尚书省,借以让翰林院出头,最终目的是想让皇帝组内朝,他宦海沉浮多年,早就猜到,只是与枢密院暂时没什么坏处,不如坐山观虎斗,但翰林院那个地方一旦掌权,也不好控制,所以早安插人进去,以备不时之需。 后半夜的雨突然又起了势,借着狂风普天盖地,众人皆在梦中飘摇,魅影般的夜,星光泯灭,月光不明。 御史台监狱中,耳边呼啸着雨声娟狂,伴随细微而痛苦的□□声,此起彼伏。 崔彥秀直起靠在墙上的身体,伸手拨了拨凌乱发丝,他并没有上刑,可毕竟年纪大了,只两天身子便吃不消,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将发顶玉簪别好。 颤颤巍巍指尖又开始去理身上公服,绯色如血,昏黄油灯下显出一种黑乎乎的奇异色彩,他才发现红与黑原本就类似,不由得轻笑了下。 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鲤鱼跃龙门,他这一生虽不算青云直上,也称得上顺遂合心。 可读万卷书又为何事?若只为公服加身,荣华富贵,他早就得到了啊!难道他这一生也就忙了个名利二字,当年读的圣贤之书,莫非都喂了狗。 读书应读心,修的是天地正气。 这是他常讲给学生们的话,自己如何忘了 ,崔彥秀深呼吸一下,半闭双眸,已是风烛残年之际,为自己的初心做点事吧。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夏竹摇清影(三) 暴雨初停, 夏日晴空迫不及待露出影子,硕大斗拱飞入彩云之间,鸱吻含着水珠, 滴落在洁白栏杆上, 织就一扇扇玉帘,荡荡悠悠。 今日是个好天气,翠鸟盘旋在屋檐下,张嘴吃掉下来的雨水,十七公主打个哈欠, 在一阵叽叽喳喳声里睁开双眼。 杏琳已经揭开帷幔, 一边笑着道:“听说皇后娘娘要给苏贵妃贺生辰,宫里都传开了,这位贵妃真了不得,把咱们皇帝迷得团团转,如今连皇后都要顾忌, 将来生下一儿半女,谁是后宫之主还说不准呐。” 公主撑住榻边坐起来,瞧对方满脸兴奋,佯装叹口气, “我说宫中怎么哪里都透风,原来都是你们闹得, 平时要做的事还不够多,闲着嚼舌根。” 杏琳不好意思地腼腆一笑,递过来漱口茶,“殿下, 话可不能这么说, 奴婢又没乱讲, 再说——”语气沉了沉,不屑地:“真要提到那位苏贵妃,依奴看也是个过河拆桥的主,当年为了见皇帝一面,巴不得住到咱们承香殿来,如今盛宠,多久没见人影了,据说人家只去太后跟前侍奉。” 听她忿忿不平的语气,公主笑出声,“好姐姐,你急什么,苏贵妃去太后那里和看我有区别吗?太后可只?婲有一个亲生女儿,那就是我。她刚封为贵妃,风头正劲,为避嫌不好拉拢宫闱,你怎么糊涂起来。” 杏琳心里呀一声,耳根子发热,一直以为公主小着呢,自己长人家几岁,凡事都考虑得多,如今看来倒是她心里没个筹算。 殿下近日似乎一下子长大不少,尤其前夜孤身到御史台牢房,那份天然而生的皇家气派,绝不是他人可比。 “公主说得对,奴婢眼皮子太浅。”把漱口茶接过来,转身吩咐春望伺候穿衣梳妆。 茜雪等不及,自己披衣服先下榻,笑嘻嘻地:“姐姐不是眼皮子浅,大概心里装的全是我,看不得承香殿里的人受一点儿气。” 捧着螺钿首饰盒的秋露走来,跪下接话:“公主素来最体恤下人,说得全在理上,杏琳姐姐太操心我们了。” “对,头一个操心你。”杏琳扔帕子,扫在对方唇边,红着脸开玩笑,“最近总有事没事往兴庆殿跑,不知被哪个勾了魂,好像有个俊俏太监叫做柳儿——” 秋露连忙摇头,急得话音都打颤,“胡言乱语什么,再说人家是我同乡,如今叫做矅竺。” 公主坐在海兽葡萄纹花镜边,身后的冬梅正在挽发髻,听到矅竺的名字,回过头,“原来是他啊,人倒机灵,生得也好,可惜做了太监,你们跟着我,将来怎么也要许个带刀侍卫。” 此话一出,屋里的四个贴身侍女都脸红。 秋露赶紧解释,生怕公主以为自己要出去,“公主,别听杏琳姐姐逗乐子,我与矅竺只认识罢了,没有配人的心思。” 茜雪看她急成那副样子,笑得摇曳,“你们啊,全是嘴里的话,算不得数,难不成和我一起出家修行嘛。” 众人笑起来,她们私下里关系好,经常打打闹闹,杏琳从秋露捧的妆奁里取出一只金蝴蝶花钿,跪在公主面前,仔细往额心贴着,“也许我们秋露妹妹要攀高枝,侍卫也瞧不上。” “攀什么高枝!”对方可真急了,柳眉蹙起,“难道像那个翠缕一样,吃鸡不成反蚀米,现在只做外面的侍女,端茶倒水都没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茜雪虽然不愿意供奉身边有人,但翠缕毕竟是御前侍女,沦落成粗使丫头不妥,余光扫过来,问:“你说的是兴庆殿的翠缕吧,如今都不进屋?” 秋露脸上的红晕散去,总算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耐心回:“只是晚上不让进,全由矅竺伺候,白天供奉不在,她与其他侍女才进去打扫。” “咱们这位供奉还真奇怪,翠缕若论模样可在宫里数一数二,难道当个侍妾还不成。”春望捧来绢纱百褶裙,好奇地问:“不知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 公主没接话,抬眸瞧在花镜里的自己,乌发如云,眼波微转,轻声喟叹,“谁知道呢。” 水晶珍珠帘外已摆好早饭,她缓缓来到桌前,刚夹起块茯苓糕,只见外面的侍女青儿近前报:“苏贵妃来了。” 茜雪与杏琳相视一笑,人真不能说,早上才念叨,这就要见面,起身迎出去,苏雪盼风姿绰约的身影闯入眼帘。 一身青紫色襦裙上飞着茜色云纹,艳红牡丹花插在灵蛇髻边,珍珠耳环坠到双肩,明眸皓齿,眼波娇媚。 苏贵妃就是有这种本事,哪怕再沉重的颜色穿到她身上也能明媚起来,很难不讨人喜欢。 见着公主连忙施礼,顺手还抱起一边儿闹的玉奴,“殿下,我来晚了,其实早想来看公主,就是脱不开身。” 茜雪拉起她的手,眉宇温柔,“妹妹来了就好,我也想去看你呐。” 苏雪盼让贴身侍女灵儿放下一盒茯苓糕,瞧着桌上也有,笑得坐在边上,“真巧了,公主也爱吃这个,这是我母亲刚从金陵带来的特产,拿来大家都尝尝。” 晚莺娇 第31节 金陵的茯苓糕,想必口味不一样,茜雪心里忍不住高兴,刚好可以拿给供奉吃,脸上也多出份喜悦,苏雪盼聪明,看出对方心情不错,凑过来道:“殿下,今天外面鸟语花香,咱们出宫玩吧,有公主在,我就不怕被陛下骂了。” 她抱着玉奴,脸庞也像猫儿似地娇俏又可爱,茜雪点头,说好。 两人随即坐步辇出宫,直接来到夏花嫣然的渭水边赏花,苏雪盼能唱能跳,还会说漂亮话,一会儿就把公主逗得乐开怀。 “殿下,我最近与胡姬学跳舞,可好看了,给公主跳一下。” 她在万花丛中翩然起雾,柳腰轻摆,如林中小鹿般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十七公主不由感叹,“贵妃如此可爱,难怪陛下都走不出鸾雪阁,就连我也看不够。” 对方脸刷地红透半边,羞羞答答,“殿下,若论姿色,雪盼可没法与公主相提并论,不过学点讨巧的功夫,比如这个胡璇舞,要是公主来跳,一定风华绝代。” 茜雪身为大棠最尊贵的公主,从来没动过学舞的心思,她生来备受宠爱,何必学这些,但此时此刻,瞧对方如此惹人怜爱,忽地心头一动,假装随口问:“贵妃,陛下喜欢你跳舞吗?” “喜欢,每次来鸾雪阁必要看。”歪头见公主微红脸颊,树影下斑驳得好看,只怕不是热出来的羞涩,眼珠子一转,试探地:“天下男子哪个不喜欢看美人起舞,对吧?” 天下男子,苏供奉也是男子。 公主凝神垂眸,苏雪盼早有底,据说陛下有意为公主招驸马,想必女儿家动了心。 她伸手拉对方,“殿下,雪盼虽然笨,今天也能教几个动作,公主喜欢的话,咱们以后一起去梨园学。” 一个热情洋溢的师父,一个玩乐心重的学生,两人在渭水边上闹起来,不知不觉就到夕阳满天,方才意犹未尽往回走。 艳阳仍没落下,天边已见弯月,如一个精致银勾挽住翻滚彩云,景象甚为好看,茜雪拉对方来瞧,一旁的灵儿呦了声,喃喃自语:“真不吉利。” 杏琳诧异,好奇问:“妹妹说的什么?” 对方立即摆摆手,瞧公主与贵妃兴致正盛,扭过身子,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打哈欠,“没事,就是我们家乡的人都常说,天上日月同辉不好。” 这种讲究说法多得很,一个地方生出一个样子,朝廷都以钦天监为准,并不在意。 杏琳瞧她满眼困得水雾缭绕,也忍不住想打盹。 马车缓缓驶入玄武门,车上的人昏昏欲睡。 冷不防听见脚步声轰隆隆,伴随铠甲与兵器的摩擦,至少有几百个人呼啸而过,发出整齐沉重的响声,似要把大地震碎。 茜雪惊醒,这可是在宫中,金吾卫如何大动干戈,忙挑帷幔往外看,果然瞧见列队消失的影子。 她急着问前面驾车的太监,“发生何事?” 对方也满脸懵,小声回:“奴不清楚,好像都往宣政殿那边去了。” 宣政殿——现在早过上朝时间,肯定有大事发生,公主想一下,吩咐道:“咱们也去看看。” 小太监不敢怠慢,赶紧掉马头往前赶,不一会儿绕过永定门,眼前豁然开朗,宣政殿前是大理石铺成的开阔地,高高石阶下正跪着无数朝臣,细看俱是翠绿官服,宛如松竹。 金吾卫在两边环绕严阵以待,夕阳如血洒在大地,气氛压抑,剑拔弩张。 驾车太监不敢僭越,只停在不远处栏杆下,小声回:“公主,奴没法再过去了。” 车内人都清醒过来,目光落在面色凝重的十七公主身上。 朝臣跪拜不走,必是有事请愿,茜雪虽不知为何也猜到不简单,尤其想到崔侍郎还在御史台,心神不宁。 正犹豫是否下车,忽听灵儿喊了声:“那……是什么,该不会鬼吧!” 侍女吓得直哆嗦,茜雪循声望去,五六个白衣人哭喊着一步一叩首,凄厉声音震动朝野,“我家大人……冤枉!死不冥目!” “陛下开恩,还大人清白……” 随着这些人一步步跪行,公主逐渐瞧清最前面的妇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崔侍郎的结发妻子,她们曾在宫中宴会见过一面,当时自己还开玩笑,叫了声师娘。 茜雪脑袋嗡一声,险些跌落马车,崔彥秀,自己的恩师——他死了! 作者有话说: 先走一下事业,瞧瞧苏供奉的本事与公主的应对,然后安心谈恋爱。 第44章 夏竹摇清影(四) 残阳映在大理石排列整齐的地砖上, 发出惨白的光,却又像落下了血,让人毛骨悚然。 十七公主稳稳心神, 径直朝前走去, 那些白衣人已经趴在下跪的朝臣后,整个身子匍匐在地,泣不成声。 她加快脚步,伸手去扶崔夫人,对方看清是十七公主, 吃惊不已, 不少大臣也瞧见,低下头窃窃私语。 “公主——” 崔夫人浑身瘫软,由于过度伤痛说不出话来,嘴唇抖了抖,微垂眼尾止不住流下泪。 悲伤至此, 无语凝噎。 茜雪心内酸楚,用帕子替夫人试去泪水,胸口百转千回,似有千斤在身, “夫人不要过于忧伤,万事还有我在, 不会让先生受委屈。” 对方听罢,泪水越发似泉涌,小公主如此有担待,怎能不让人温暖备至, 抽泣道:“求公主……替我家大人做主, 至少让吾等……为大人收尸。” 棠烨朝自古有法令, 罪臣尸首只能扔到乱坟岗上,做野兽之食,不可安葬。 想到自己敬爱之师的身体被野兽一点点蚕食,茜雪不由得浑身发抖,她咬紧嘴唇,“夫人且放心,我与你一起为先生收尸。” 公主站起身,朝前望去,才注意到请愿的朝臣们大部分身穿翠绿官服,抬眼扫一下,原来都是翰林学士们。 自然想到苏供奉也在,但来不及细看,轻提衣裙,迈步走到最前方,提高声音,“陛下,十七公主求见。” 她举止端方,娇媚动人却又有一番天然威严,十七公主素来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 ,但从小长在深宫,众人只艳羡,不成想今日见到真颜。 原以为是娇纵之下的小女儿,竟长出一国公主的仪态万千,想来皇家气象到底与别人不同。 殿前站着的太监放眼瞧一位窈窕美艳的女子站在前方,起初不敢相信,定睛又细看了看,确实是十七公主,吓得一个跑进去通报,一个来到近前侍奉,舔脸道:“公主怎么来了,奴有眼无珠,怠慢了。” 茜雪淡淡一笑,“公公,陛下可在里面?” 对方赶紧躬身回:“在,奴已经让人去通报。” 公主哼了声,语气随即冷下来,“公公,你看天色已晚,夏日地面凉得很,翰林学士们不知跪了多久,若是得了病,想必陛下也不忍心,我看是你们御前的人偷闲,就让人家在那里干跪着。” 那位吓得一激灵,“公主……奴万万不敢啊,奴能有几个脑袋做这种事!实在是御史大夫与大理寺卿还有刑部的人都在,陛下正在商议。” 原来里面聚了这么多人,大理寺卿李俭正也在,连襟难道不该避嫌,她心里越发冒火。 不大会儿,里面的太监跑出来,跪下道:“陛下请公主先去偏殿休息,等手上的事忙完了,马上去看殿下。” 真是场面话,原来再亲昵的弟弟成为帝王,也一样会打太极,等事情都忙完了,还要她做什么! 茜雪压住火,面上云淡风轻,语气依旧不依不饶,“劳烦公公回个话,既然陛下日理万机,自然不便打扰,毕竟要以国事为重,我也没有大事,只是来替崔侍郎收尸,那就请御史台交出来吧。” 周围的太监立刻吓得磕头,崔彥秀属于畏罪自杀,如今还没有定案,尸体岂能够随便处置,哆哆嗦嗦,“公主三思,还是听陛下的话,先去偏殿休息。” 茜雪抬起眸子,目光落在两扇威严幽深的殿门上,不信天下最尊贵之处竟无法说理,她拎起百花裙,直直跪下,“我有什么累,闲得很,就在此与翰林学士们一起等陛下吧。” 她秀挺的身姿临风而跪,吹起鹅黄色披帛纷飞,高耸近香髻上坠着一枚凤簪,此时被夕阳镀上层暖金,如白日星辰般璀璨,衬得整个人风姿绰约又高贵无双。 底下的翰林学士一片哗然,为首的上官云郁大为震撼,没想到矜贵娇养的小公主竟如此有胆魄,他更不可懦弱,向前几步大声道:“陛下圣明,礼部侍郎崔彥秀虽有错,但罪不及死,必是被人胁迫才出此下策,请圣上严查!” 声音响彻天空,早就传入殿内,小太监连忙跑进来禀报,牵扯到十七公主,众人脸色皆变,偷偷瞧陛下,不敢吭声。 皇姐来到殿前下跪,棠檀桓实在没料到,他心里早巴不得治欧阳丰的罪,但对方毕竟身为朝廷一等大员,朝中党羽众多,不是死一个崔彥秀就能搬倒。 御史台虽然已在左仆射府的佛堂后搜到花镜,又从大公子的侍女手上取得银镯,但对方一口咬定不知情,全是仆人擅自做主,到头来还不是杀几个下人了事。 皇帝叹口气,无奈笑笑,“朕这位皇姐从小让太后惯坏了,各位还请担待。” 下面的人都聪明,谁敢抱怨十七公主,尤其是大理寺卿吓得大气不出,自己女儿可还在后宫,刚当上皇后却不得宠,他是一点儿错不能犯。 棠檀桓站起身,李琅钰立刻跟上,众臣随即来到殿外,瞧翰林学士绿压压跪了一地,正前方是自己美艳逼人的皇姐。 “姐姐小心着凉,夏天也冷。”他微笑走近,伸手来扶,对方却躲一下,抬起眸子,明显带着气,“陛下,今日来此并无他意,只想替崔侍郎讨个公道,就算案子现在不能有决断,起码让吾等为大人收尸。” “姐姐,案子既然还没结,牵扯的人仍属戴罪之身,按律不能安葬。” 他依然面带笑意,不疾不徐。 茜雪哼了声,昨日还认为是陛下授意彻查左仆射,如今看来实在让人怀疑,既然大家都是同条船上的人,为何如此冷血,连给对方入土为安的机会都剥夺。 “陛下圣明,只是崔侍郎不比他人,是茜雪的老师,民间俗语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今日如果不能为崔侍郎收尸,那就请陛下恩准我去御史台长跪,算作替老师守灵。” 后面站着的御史台大夫林梓轩料到不妙,公主到自家门口下跪,他还不得陪在左右,连忙拱手施礼,“陛下,公主金枝玉叶怎能长跪,再说也不符合礼制啊。” 茜雪唇角微翘,凌厉目光朝向对方,“林大夫有话不妨直说。” 态度轻蔑,皇帝脸色一沉,心里虽然在乎皇姐,但此时是在朝堂之上,法令规矩最大,国之重臣不可被随意质疑。 “公主要以大局为重,先回去吧。” 冷淡态度愈发激怒十七公主,她垂下眸子,语气放低但没有半点退让,“请陛下成全姐姐。” 皇帝眉宇掠过愠怒之色,“公主!不可任性。” 茜雪抬头,“陛下觉得我任性,也罢了,反正本主1也不是第一次任性了。” 皇帝顿时满脸乌云压顶,额边青筋绷起,众人还未见陛下如此发怒过,愈发不吱声。 气氛焦灼,夕阳渐渐散开,漆黑色卷在天边,太监宫女陆续点灯,一点凉意从地面升起,茜雪从未跪过这么久,不由打个颤,忽地想苏供奉肯定也在下面,他的腿恐怕受不了。 耳边又飘来崔夫人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她如今不能退缩,给出的承诺一定要做到。 边上的李琅钰是个老狐狸,看出皇帝心软却下不了台,走近几步,低声细语:“陛下,天色已晚,公主娇惯,跪坏可不好,依老奴说这件案子肯定仍需斟酌,但先将崔侍郎安葬并不算僭越。臣年纪大了,记得先皇时曾有位乳娘涉事,由于是先皇乳母,仍给家人先入土为安,只是不按规格而已。 ” 安葬却不依照规格,两边各退一步。 皇帝蹙起的眉头松了松,李琅钰又附耳,“陛下,如此这般也好安抚翰林院啊。” 天子依然抿唇不语,旁边人也机灵,御史台大夫林梓轩与大理寺卿李正俭,刑部尚书王皖江一起跪下,“李公公提得好,臣等附议。” 皇帝才点头,众人总算松口气。 十七公主与崔夫人当即去了御史台,接出崔彥秀尸首,夫人担心公主害怕,让家仆以丝缎白布覆上,茜雪却毫无怯色,反而拿帕子替先生擦净脸颊。 崔侍郎面容安静,好像马上就要开口说话,只是嘴唇苍白至极,公主心口骤紧,指尖未触肌肤,寒意却蔓延全身,忍不住颤了颤,眼眶热起来。 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没了。 目光落到他整洁绯衣上,腰间别着自己送的蝴蝶玉,只是残缺不全,剩了半边。如崔侍郎般端方君子,自杀之前还仔细理过公服,竟能做贪污腐化之事,她才不信。 这件事不可能匆匆就算。 公主将崔夫人送回家,到承香殿已接近午夜,春望与秋露熏好热浴,让公主换衣服洗尘。 她蜷在浴斛里,温热的水漫过肌肤,鼻尖绕着清香,才感到知觉一点点恢复,这几日发生太多的事,猝不及防。 晚莺娇 第32节 脑袋放空,瞧着眼前的雾气发呆,忽然发现很多人和事,不知何时就变了。 皇帝——亲弟弟,适才在朝堂上的面容模糊,让人几乎看不清楚,今日苏雪盼忽然来访,只怕天子早知道崔彥秀自杀,故意让对方来支开自己。 还有苏供奉,猛地顿了顿,宣政殿前乱糟糟,她也没瞧见他,那腿肯定是跪伤了,不知如何,月色朦胧,夜太深又不能过去。 想了下,索性让秋露跑一趟,将尚药局的消肿膏送过去,顺便瞧瞧。 作者有话说: 1本主:公主也会自称本主。 第45章 夏竹摇清影(五) 尚药局的药膏送出去, 十七公主眼巴巴在床榻边等,杏琳将床铺好,又用香熏过, 勾头看对方, 笑了笑,“公主的脸真有意思。” 茜雪抬头,不解地问:“哪里有意思?” “处处都有意思。”将灯台放下,坐到一边痴痴地说:“前几日去御史台监狱,多吓人的地方, 我心肝乱颤, 公主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有今日在宣政殿前,哎呦呦,奴婢魂都要出来了,可现在呢——不就是惦记苏供奉的腿, 至于愁成这幅样子! ” 公主脸一红,索性趴在翠玉芙蓉枕上,嘴硬道:“我才不担心他,就是寻思秋露怎么还没回来。” 杏琳笑而不语, 大概公主与苏供奉从小相识,所以在对方面前总和个孩子似地, 也不意外。 正说着,秋露从牡丹屏后绕过来,手里捧着个红漆木螺钿盒,杏琳一瞧就乐了, “快看看, 肯定又是苏供奉发明的好玩意。” 茜雪起身, 秋露已经跪下,满眼惊奇,“杏琳姐姐说得对,真是供奉做的呐,奴去的时候,他正在研粟米,说是用水淘洗多次又放在瓷钵里,棉纸封住口晒到太阳底下才成,用的时候沾水调和,敷在面上熏蒸,对日晒后的皮肤特别好1,还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做迎蝶粉。” “就会弄这些没用的东西,大半夜不睡觉,哪里就晒死我了呢——”嘴里埋怨,手却接过来,闻了闻香气清幽,急切地问:“供奉的腿如何?” 秋露站起来,一边放帷幔一边回:“公主放心,奴看没事,就是脸色不大好,小柳子——哦不,矅竺说今天火辣辣太阳底下跪了大半天,回来也没吃饭。” 她叹口气,自己都没发觉,满心都是这人不会照顾自己,哪怕随便吃几口填肚子也好啊。 这一夜又闹腾到很晚才睡,闭上眼一会儿出现崔先生的脸,一会儿又变成供奉的腿,还有皇弟怒气冲冲的眸子。 她身为公主,再受宠也局限于后宫,就连皇后都不能参与政事,何况自己,但崔彥秀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丢了命!半夜惊醒,瞧金纱帷幔外幽幽烛火,整个世间被漆黑夜色笼罩,夏日夜晚,蝉鸣声四起,月光却不明,茜雪心里难受。 尚书省,御史台与大理寺——若论权势,随便挑一个也能让翰林院抖三抖,上官云郁再以命相搏也没用,搞不好还要做无用的牺牲。 至于皇帝,昨日虽生他的气,平静下来细细寻思,国君自然要掌控全局,不可意气用事,撼动左仆射不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更确凿的证据,但是——欧阳丰那个老狐狸能有什么破绽。 贿赂可以推到下人身上,崔彥秀毕竟是自杀,完全可以装作不知道,就算有逼迫之实,御史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没人能翻案! 她想来想去都是死局,从小长在深宫的小公主第一次体会到朝堂可怕,那些望上去清风明月,满口仁义道德表象之下,全是盘根缠绕的利害关系,恐怕谁也不干净。 谁也不干净——她喃喃自语,忽地想起一个人,段殊竹! 枢密院权势滔天,数十年把控朝堂,若不是段殊竹当年忽然隐居,也不会有尚书省冒出来分庭抗礼。 案子正在焦灼时刻,此时还能够呼风唤雨之人只有段殊竹,想到这里不由得叹口气,峨眉紧蹙,发愁得很。 段殊竹可不是个好惹之人,就算想借势又如何去求。 床头牡丹灯炸了个火,噼里啪啦一声,她掀开纱幔,瞧青瓷灯罩下发出隐隐火光,大概又有小虫子飞蛾扑火般冲进去,丢了小命。 无尽夜色凄凉,墨汁般浇在心上,让人生出哀怨之情,感叹蝼蚁飞蛾也是生灵,稀里糊涂就再也瞧不到第二日的朗朗晴空。 她随手拿起灯,噗一口轻轻吹灭,屋内顿时更暗了,可心里却安宁起来,至少今夜,她不想再看到有谁丢了命。 蝼蚁飞虫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芸芸众生也一样,这偌大的王朝那么多规矩,可制定之人却是极少数,好比一座巨塔,生在顶端的皇族与朝臣掌握绝对的权力。 权力可以操控生死,她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 幽深的夜,万籁俱静,仍醒着的还有兴庆殿里的人。 莲花青瓷灯缓缓燃着,苏泽兰手执紫毫尖,在粉红薛涛笺上落下几行娟秀小字,又小心放到云锦帕里,揉揉眉心。 矅竺端着酥茶走近,“大人喝一口吧,据说这西域的酥助眠,今日跪了一天,奴看着心焦,快点歇息才要紧。” 对方接过来,抿了口,温热奶香流入腹中,顷刻之间十分得舒服,“无妨,记得明天把这封信送到左仆射府中,选没人的时候去,交给大公子贴身小厮。” 矅竺点头,“大人放心,小人轻车熟路,绝不会有别人知道。” 苏泽兰抿唇笑出声,“是啊,你们枢密院办这种事简直漂亮得不成样子。” 小太监不好意思,吭吭哧哧没回话。 “去吧——”苏泽兰挥挥手,起身回到榻上躺好。 他要压倒尚书省,今晚这封信是最后一根稻草。 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跪在宣政殿前的十七公主,发髻高耸,身形秀挺,那样得威严与美丽,他知道她的心,放不下和崔彥秀之间的师生情意,眸子里更容不得一粒沙子。 可小殿下毕竟年少,今日能够如此有决断,不惜顶撞圣上,毅然而然要替崔彥秀收尸,实在让人始料不及,翰林院中已有议论,对公主大为欣赏,他似乎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相比于嫁人生子,远离朝堂的另一种生活,也许更适合小殿下。 风卷起蝉鸣声入耳,苏泽兰翻了个身,瞧见案几上放着秋露送来的消肿膏,笑了笑,又坐起来,伸手拿到枕边,目不转睛看着,想小殿下跪那么久竟还惦记自己,痴痴地呆了会儿。 一连几天的朝堂变动,给整个棠烨带来灰暗色彩,众人都预感到朝廷即将发生大变化,却不知会走向何方,站山观火的也有,惶惶不可终日的也多,人人自危。 尚书省左仆射府上尤为压抑,从上到下严阵以待,欧阳丰开始以为不过是翰林里的一帮书生起哄,没当回事,但崔彥秀忽然搅进来,还自杀在御史台,才预感到不简单。 收取贿赂,买官卖官,私圈田地的官员数不胜数,皇帝真要拿人开刀也不应该轮到自己。晚饭后叫来儿子,叮嘱训诫一番,左右不能认,实在不行便舍出去守儿,顶罪要紧。 欧阳雨霖嘴上应承,心里却不乐意,守儿从小跟着自己,前后侍奉从未出错,即便是拿了崔彥秀的东西又如何,不过一个小银镯而已,正所谓打狗看主人,府里那么多小厮找谁不行,反正是拿来搪塞御史台,何必动真格。 他心里有气,回到屋内闷闷不乐,提起笔画窗外夜幕下的梨花,忽地呆住半晌,那日替十七公主描梨花,也在将暗不明的夜里,花瓣如雪,绮丽优雅,竟比不过公主无意间的一颦一笑。 自己是疯了,居然在这里念想公主,他何德何能,就算是惦记也不应该,丝毫没有资格。 可工部侍郎修枫为何有此福气,无论才智还是出身,各方面还不及他,一样被选为驸马人选。 欧阳公子心烦意乱,手里的笔一会儿拿起,一会儿放下,半天花不出半个花瓣,索性撂笔,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他居然完全不在乎让父亲头疼的贪腐大案,满脑子都是公主婚事,自己都觉得可笑。 忽听外面有人敲门,应了声,替守儿伺候的小厮景儿走进屋,瘦挑身材总和没吃饱似地,俯身低语,“大公子,奴这里有件宫里的物件传出来,想让公子瞧瞧。” 鬼鬼祟祟的模样,一看就不是明面上的东西,欧阳雨霖冷笑声,“我在宫里并没有熟悉之人,想必你拿错地方。” 对方舔脸一笑,越发小心,声音低得就快听不见,“公子,这可不是普通物件,看看就知道了。”说着从袖口掏出块云锦丝帕,精致绣花一瞧就是贡品,欧阳雨霖愣了下,伸手接过来。 翻开绣团花鸾凤的帕子,层层叠叠下包着张粉红薛涛笺,随即一股女子香四溢,他的心口跳起来,仔细打开,两行清秀小字落入眼帘。 “花开不同喜,花落不同悲,若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2。” 欧阳雨霖屏住呼吸,这笔迹他认得——是十七公主抄的诗。 心内翻江倒海,顷刻如进入战场,钟鼓齐鸣,公主为何要写这个花笺,反复细看可是一首表达相思的情诗,莫非公主对自己有意,想到这里又觉得离谱,实在没可能,但这确实属于公主亲笔,他那夜见过她写的字,铭记于心,半点不差。 呆住半晌,才反映过来景儿还在,赶紧问:“这是哪里得来,真的是——给我吗?”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都还记得苏供奉是个不择手段的权臣吧,为了达到护妻目的,什么事也干得出来。 1这个美容方子也是真的,好像取自古物记~我没用过,有兴趣大家可以试一下,哈哈。 2取自薛涛《望春词》。 第46章 夏竹摇清影(六) 欧阳雨霖一改适才懒得搭理的神色, 双目聚光,声音发颤,倒比旁边的小厮还慌乱。 景儿笑了笑, 凑近附耳:“公子想想, 这种东西怎么会传错,是宫里的公公特地递过来,还有句话让奴带到,说过几日苏贵妃生辰,陛下宴请百官, 必有机会相见。” 欧阳雨霖立即警觉, 挑眼瞧对方,“你知道这上面的话是谁写的?” “哟,奴怎么会知道。”小厮吓了一跳,随即汗珠子滚下来,“公子还不清楚嘛, 我们这等人就是个工具,想活命就把话传到,东西送好,全当无事发生, 不寻思,不记得, 出了这个门就忘了。” 对方轻蔑地嗯一声,料这些奴才也没多大的胆子,点点头,“你下去吧, 到外面领赏。” 景儿擦擦汗, 总算交完差, 走出屋子去拿钱。 夜幕星河,欧阳雨霖瞧四下无人,才敢再次拿出那张粉红小笺,人常说薛涛笺上落情丝,只会在爱人之间传递,想到这里不由心神恍惚,何况那几句诗的寓意太明显,日日思念心上人,愿与对方一起赏花落花开。 小暑时是苏贵妃生辰,由皇帝与皇后亲自举办,就定在依山傍水的华清宫,适逢夏日,华清池内香花娇媚,绿树成荫,不只可以沐浴休闲,更能瞧山中万花嫣然,正是情人见面的好地方。 身子靠在黄花梨摇椅上,晃晃悠悠,瞬间连心都晃了出去,只要想到公主可能中意自己,哪怕是一点点微乎其微的可能,也让大公子神魂颠倒。 他仍旧不敢奢望,理智上总觉得不妥,恐怕其中有诈,但心里已经欢呼雀跃,所谓的冷静自持早飘在漆黑夜色里,无踪无影。 本来国子监就要选人伴驾华清宫,何不冒险一见,否则终生憾事。 “六月六,小暑日,晒红绿,食汤饼,蟋蟀躲屋檐,苍鹰飞碧霄,香汗淋面色皎然,凌阴取冰纳凉来1。” 大太阳底下,秋露与春望一边在庭院里晒衣裙一边念歌谣,嘻嘻闹闹。 杏琳站在海兽葡萄纹铜镜前,给公主小心梳妆,今日是苏贵妃生辰,一会儿要去华清宫避暑,后面的冬梅已经在收拾衣物。 茜雪一副懒懒模样,瞧杏琳手腕翻飞地拧着发髻,双目微微失神,她心里全是崔侍郎的案子,可惜朝堂上一直稳得很,说是要刑部与御史台会审,欧阳丰先闲置在家,等候结案。 消息封得死死的,一点儿也打探不到,这天下之人最容易忘事,才几日就无人议论,如今全兴兴然地给贵妃过生日,早就没人在意。 那么个清风明月的人走了,花儿依旧明媚,夏风习习,翠鸟莺啼,一切都没任何改变,当年陛下的生母薛贵妃突然没了,细想也不过如此。 茜雪并不是忧愁善感的性子,此时此刻却觉得胸口堵得慌,不是滋味。 杏琳俯下身,将珍珠金步摇别在公主灵蛇髻间,小声劝:“公主,奴听说这次去华清宫的人多,特别热闹,温泉水还可以洗去晦气,以后就都是大吉大利了。” 公主深呼吸口气,“但愿吧,以后大吉大利。” 春望晾好衣服,捧了个镶金梨花木盒进来,跪下道:“公主,奴婢找到这颗海明珠了,刚好送给贵妃庆生。” 茜雪点头说好,起身换了套绛红大袖襦裙,带上杏琳与秋露一起走出承香殿。 华清宫离长安并没有多远,浩浩荡荡的队伍停停走走,因是贵妃生日,皇帝宠爱不说,皇后由于近日的朝堂之事,越发要显得贤惠,一路随手撒下的金银珠宝无数,聚在后面的贫民越来越多,花大将军命令侍卫维持秩序,自己则紧紧守在皇帝与贵妃的步辇外。 几位公主的马车在后面,茜雪听着耳边熙熙攘攘的声响,打起哈欠,帷幔晃动,骄阳似火,她闭起双眼,靠在杏琳肩上。 “公主睡吧,到了奴婢叫你。”对方笑嘻嘻,勾头道:“不过殿下,一会儿尚食局的人会弄汤面饼吃,错过了可就没啦。” 茜雪眼神朦胧,一连几天没睡好,此刻休息最大,双手搭在杏琳腿上,“姐姐吃吧,我还是睡会儿。”忽地发现另一个侍女不见踪影,好奇地:“秋露去哪儿啦,刚才不还嚷嚷饿。” “她就是饿啊,自己去找吃的。”杏琳捂嘴乐,忽地脸色绯红,悄悄地:“公主,奴实话实说啊,可不是开玩笑,上次讲秋露看上兴庆殿的矅竺,绝对是真事。” 公主眨眨干涩双眼,大概人的天性就喜欢听八卦,困意顿时跑得没影子,“可——矅竺是个太监,秋露不在意?” 晚莺娇 第33节 对方嗯了声,似乎还琢磨会儿,讳莫如深,“感情这种事可说不准,有的时候一下子喜欢上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呐。” 马车轱辘吱呀吱呀,轻纱帷幔飞在阳光下,红棕色高头大马缓步前行,马尾在空中划出半圆的弧度,在公主眼睛里来回摇摆。 人谁没有糊涂的时候呢,她痴痴地寻思,至少秋露有了喜欢之人,若是能够长久,自己可以成全他们,一会儿走到华清宫,先找苏供奉问问,对方肯定也没意见。 她想起他,眼尾挑了挑,喜悦一下子蔓延全身,像只小鸟落到心口,欢呼雀跃,叽叽喳喳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听不清却觉得悦耳,车队很长,人也多,整个世间乱糟糟,可她好像能感觉得到他,就在不远处,心里柔情似水。 公主脸颊红扑扑,像洁白花瓣沾了粉,满脸春色,杏琳瞧着,琢磨小殿下年纪不小了,招驸马的事起起落落,总也没个定论,恐怕对方也急,试探地问:“殿下,奴说句僭越的话,宫里前一阵传出要给公主招驸马,可现在一点儿信也没有,要不趁着今日高兴,找太后问问。” 茜雪愣愣,压根把这件事忘掉九霄云外,呆呆地哦了声。 公主真是个小迷糊,杏琳坐到边上,把对方的花钿贴好,“殿下,别怪奴多事,其实私下里打探过那位工部侍郎,都说人秀气,脾气温和又出身书香世家,奴婢觉得挺好,这件事定下来越早越好,省的夜长梦多,到时候辜负了苏供奉的一份心。” 苏供奉的心——茜雪忍不住笑出来,“他那个人有什么心,一天变三次。”语气娇嗔,用手撑住脸颊,眼神乐悠悠荡了出去。 陛下这次来华清宫避暑庆生,带的翰林学士没几个,里面就有苏供奉,可见对方在翰林里做得顺心,想着一会儿就能见到,无趣行程总算有了点乐趣。 临近午饭,队伍来到宫门前,从望京门进入,陛下携皇后与贵妃歇在长生殿,几位公主下榻沉香殿,其他人则在宜春殿与春阁内落脚。 晚宴开在九龙湖对面的飞霜殿,半月前就开始准备,花团锦簇,美食罗列,太监宫女穿梭不停,就连梨园的小戏子,歌舞姬也是新买来的,已经演练多次,只等着登台亮相。 夜幕星河,华清宫内灯火阑珊,亮如白昼。 仙乐飘飘,美酒飘香,十七公主在一片乱哄哄的盛景下只觉得心烦,抬头瞧李白紫左右逢源,端庄优雅,倒是一点儿也看不出为难的样子,旁边的苏雪盼简直美成牡丹花,一身金色襦裙大袖,明眸善睐,完全没有出身低微的小家子气,不愧为天生的贵妃。 众人都热热闹闹,茜雪送完贺礼,左右也没瞧见苏供奉,偷摸想离席,还没起身,秋露就来咬耳朵,“殿下,矅竺让奴来传个话,海棠汤那里已经熏好香,供奉自己制的药汤,想着公主不喜欢热闹场面,不如去沐浴解乏,奴已经去查看过啦,确实准备好了。” 茜雪回头瞧对方,眼睛里荡满水波,可见杏琳说得没错,这丫头真动了情,提起矅竺两个字都喜滋滋。 她不想扫她的兴,低声回:“你说的我自然信,不过苏供奉人呐,怎么没见?” 秋露扶起公主,笑道:“今晚上人这么多,还不定被何处绊住脚。” 她们一起往外走,窈窕身姿落到有心人的眼里,欧阳雨霖一边与同僚饮酒,一边时不时用余光打量公主,看见对方与侍女走出飞霜殿,心里咯噔一下。 适才已有人在他的食盒里塞了纸条,只有简单五个字:入夜,荷花阁。 明摆着要私会,可他也不是傻子,小心起见还是先观察公主的一举一动再说,果然见对方起了身,心里顷刻间翻江倒海。 欧阳雨霖也借故离开,偷偷瞧公主往西边的荷花阁走,再也按耐不住,莫非公主私下里想见自己,他却还胆怯不成,随即压住性子等了等,也小心翼翼往那边去。 十七公主并未察觉,径直来到海棠汤,脱衣沐浴,闻着碧绿温泉里的海棠香出神,庆幸段殊竹的魔抓当年没伸到华清宫,此处的海棠花开得最美,还都是香味浓郁的西府海棠。 温泉里加了珍珠,茯苓,玉兰花,一丝丝药味弥漫,苏供奉这人就是名堂多,“一天都没见人影,还有时间弄这些!”她喃喃地说,笑意染上唇角,忽地觉得自己好像就要被海棠花香淹没,仿佛那日落入对方怀中,腾地一下,脸又红了。 作者有话说: 1歌谣自己写的。红绿:衣服。凌阴:冰窖。 作者温馨提示:华清池是个谈恋爱的好地方。 苏泽兰:附议。 公主:供奉你要和谁谈恋爱! 第47章 夏竹摇清影(七) 月亮落在水中, 弯成一抹金黄色,柳叶打着湖边,摇摇欲坠, 夜幕下的洁白石桥泛起青灰色, 不远处飞霜殿内花团锦簇,愈发闲得别处幽静异常。 欧阳雨霖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往荷花阁走,绕过九龙湖,路过水上石舫,耳边夏风习习, 拂过幽碧水面, 对面金鼓喧阗,入耳却完全落不到心里。 他的心搅成一块碎玉,七零八落,又有一根线牵着,左右摇晃。 路上的金吾卫不多, 在漆黑夜色下很快来到荷花阁,窗边映出微微烛光,屋外碧叶连连,朦胧月色里瞧不见荷的影子。 欧阳雨霖做个深呼吸, 顿了顿,伸手推开那扇虚掩的红门, 面前是一扇雕金鸳鸯戏水九折屏,旁边有张红木矮桌,两张胡床。 心里凌然一抖,左右没看见人影, 耐住性子等会儿, 忽听屏风后发出细微动静, 窸窸窣窣似裙摆摩挲地面,随即挺直身子,试探地往前走几步,吧嗒一声,有团黑影落下,定睛去瞧,原来是条云锦丝帕。 他捡起来,认出与上次放花笺的帕子一模一样,应属于公主,再看屏风后已无任何影子,走到烛火下,仔细将折好的帕子打开,里面果然有张花笺,这次的字多了些,洋洋洒洒。 “公子亲启,恕茜雪唐突,近日心神恍惚,思来想去,倍感折磨,可惜身边无人商议,遂出此下策,引公子来见。 想必公子也早听闻,陛下有意招工部侍郎修枫为驸马,实则并非皇帝所愿,更非茜雪心意,乃是由于南楚欲求公主和亲,令堂又执意促成此事,陛下为护住吾才出此下策。 茜雪日日以泪洗面,不成想婚姻大事竟仓促至此,想公子饱读诗书,深明大义,可否劝劝令堂,放吾一条生路!茜雪敬上。” 欧阳雨霖叹口气,原来招驸马之后还有这层关系,他竟不知。 父亲从小对自己期望颇高,可惜他天生不爱交际,长而久之也让对方失望,朝堂之事便总是讲一半留一半,近些年对养在外面未成年的小弟颇为宠爱,也不太留意自己。 若不是他嫡出,弟弟不过是外室养的孩子,身份差距太大,一直没让进府,恐怕早就夺了他的位置。 父亲赞同十七公主和亲,无非是忌惮那份遗诏,他虽然对朝堂不感兴趣,但了解亲爹,机关算尽,凡是会对将来造成威胁的人和事,都要尽快铲除。 哪怕年纪轻轻,一介女流的公主也不放过。 正在琢磨之中,冷不防荷花阁外一阵喧哗,来不及反应,几个金吾卫已经闯进来,前面的侍卫瞧见他也愣了下,没想到这间闲置的屋子里站着人,随即施礼,“恕在下打扰,刚才有人报骊山里的野兽跑进园中,小人们才各处看看。” 欧阳雨霖立刻收起丝帕,面上依旧镇定,“侍卫长请便,我是来瞧荷花,这一片都转过了,并没什么异样。” 他急着打圆场,让对方离开,担心公主仍未走远,被人瞧见不好。 那位也聪明,知道不便打扰,宫里的人都有眼力价,拱手带人离开。 欧阳雨霖看对方走远,方才出口气,又拿出那条帕子瞧,自己坐在胡床上,思绪万千。 身后又有脚步声响起,他痴痴地并未察觉。 直到来人伸手,一把拿过丝帕,连同里面的花笺也落入对方手中,欧阳雨霖才大惊失色,回头迎上一双水波粼粼的桃花眸,苏泽兰春风满脸,垂眸瞧了眼那张花笺,随手放到烛火里点燃。 “苏供奉,你——” 他被突然出现之人吓住,难以猜度对方底细,不敢继续问,呆坐在胡床上。 苏泽兰神态自若,柔声道:“大公子,这种容易让人抓住把柄的东西怎么能留着,还是烧掉得好。” 对方支支吾吾,脸色煞白不吭声。 苏泽兰将信烧掉,把丝帕叠好,放入袖口,抬眼瞧对方,笑意仍未散去,“大公子,明人不说暗话,臣适才在此处赏荷,瞧见公主的影子,后来又看到公子,想必这里有事,不过臣不是个爱八卦之人,坦白说公主与臣有恩,招驸马的奏折也是臣提出,还请公子放心,只不过——” 忽地犹豫起来,神色里全是惋惜之色,对面的欧阳雨霖连大气也不敢出,垂眸不语。 “公子,恕臣无礼,适才瞧了眼信,正如公主所言,令堂坚持要送殿下和亲,陛下与臣实在没办法,就算能够让宗亲的郡主顶替,也保不住会有人将消息透露给南楚,如今边境剑拔弩张,出不得一点儿错。” 语气诚恳,眉宇温柔,并不像心怀叵测之人,更何况对方若想威胁自己,也犯不着费这个功夫。 欧阳雨霖清清嗓子,脸色回暖,轻声回:供奉是想让我去劝说父亲,不再插手和亲之事。” “公子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无论你我,此刻全为了殿下着想,令堂是个什么人,如何固执你最清楚,难道还会听劝!依在下说最近正有个好时机。” 欧阳雨霖浑身一震,瞬间明白对方话里有话,可那毕竟是生父,再与父亲有隔阂,也不能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随即哦了声,揣着明白装糊涂,“供奉的话,在下愚笨,不太懂。” 苏泽兰也不反驳,伸手一下下绕着烛台上冒出的火苗玩,佯装随口道:“公子懂不懂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自知,臣听说公子还有个养在外面的弟弟,虽未成年却颇具才华,不久前欧阳仆射还找人来说,想入翰林。” 欧阳雨霖腾地心里窝火,自己在国字监攻读数年,一心想入翰林,几次三番父亲都不吭声,为何那个不明来路的弟弟就能捷足先登,脸色不由得沉下来。 苏泽兰笑了笑,缓缓站起身,迈几步又回头,语重心长,“公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正所谓宦海沉浮,父子不能相助,更何况一父膝下绕众子,有些事你不先走一步,只能变为鱼肉,任人摆布。依在下看欧阳仆射毕竟年纪大了,早该安享天伦之乐,公子才是前程似锦。” 欧阳雨霖一顿,不禁抬头看对方,俊秀飘逸,灯下若妖,有关这位苏供奉的传闻又飘在脑海,此人亦正亦邪,到底意欲何为,他心里没底。 “公子,还是不要辜负公主的心意为好,御史台的案子快结了。”苏泽兰唇角上扬,意味深长地笑着,转身而去。 留下这句话砰地一声,直击欧阳雨霖的心门,他怔怔地望着苏泽兰碧绿色朝服消失在夜色中,身体抖了抖。 如果自己作证告父亲受贿,案子百分百坐实,皇帝又会如何处置,想来父亲为官多年,在段殊竹放权的这段日子统领六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崔彥秀毕竟是自杀,不可能加罪,至多罢官还乡。 而他大义灭亲,揭发有功,或许还能更上一层楼,重要的是不用再担心公主和亲,那对方也就不会招驸马,也许对自己还会青眼有加。 欧阳雨霖的心魂已经越飘越远,烛火下看不到自己那张让人胆颤心惊的脸。 苏泽兰走出荷花阁,抬头看满天星光,荷叶如碧浪涌动,他闻着花香,缓缓走过望湖楼,夜幕中瞧不远处的海棠汤内灯火阑珊,想到小殿下还在里面。 微风拂面,送来庭院里一树树浓郁海棠花香,飘到他的鼻尖,像一种遥远信引,在魅色无边之夜,隐隐地撩拨着人心。 去荷花阁之前,他曾吩咐过矅竺与秋露,好生守在海棠汤前,小心公主被人打扰。如今瞧过去,门前早不见人影,矅竺与秋露暗通款曲也不是一日两日,借着月明风清,两人还不得找地亲昵,情有可原吧。 苏泽兰抿唇笑了笑,犹豫一下,抬脚走进海棠汤前厅,里面伺候的侍女跪下施礼,他轻声问:“十七公主可在里面?” 对方点头,并不吱声。 这些专门用来侍奉沐浴的宫女都经过严格训练,第一个便是嘴严,无论看到何人何事,只当自己是根木桩子,不言不语。 宫中历来不缺风流韵事,尤其是这座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华清宫内,在一个个雾气腾腾的浴汤里,宫女们怎敢多言。 苏泽兰也不难为对方,今夜他设计闹出不少动静,此刻只想确定公主无事。 随即往前走几步,在坠满珍珠的珠帘外停住,隔着偌大的牡丹花屏,已能感到温泉热气缭绕,扑面而来。 他想开口问,又怕吓住对方,犹豫不决时忽有歌声传来,娇莺般的音色一听就是小殿下,细细潺潺伴着流动水音,在空中飘来荡去。 “春风柔,夏花艳,杨柳依依燕儿俏,美娇娘,少年郎,玉带临风情丝绕,欢意薄,相思尽,念到深处无处辞1。” 苏泽兰听着入了神,没想到公主还会这些江南小调,他突然想起金陵,那些年在书坊做工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平淡淡却内心宁静,其实那会儿复仇的心思已被岁月冲散,他做个小工,以后考取功名,似乎也想过安稳一生。 但人生就是不可预测,谁能料到由于冷瑶又遇见段殊竹,他还以为他死了。 前尘旧梦一场,这会儿已经遥不可及,眼前雾气越来越大,一双修长圆润的手臂伸展出水面,双腕翻飞扭转,若花似云,伴着轻灵歌声,曲线玲珑的身子也映在眼前。 隔着一扇花屏,纤腰慢摆,发髻散落,沾满双眸。 他从没想过小殿下会跳舞,如此美丽动人,心口砰砰响,那是许久都没感受过的心跳。 四周一切静止,水汽熏着海棠香,烛火摇曳。 冷不防后面响起嘈杂脚步声,只听一阵混乱,前面的侍女道:“守卫长,十七公主正在沐浴,不便打扰。” 一个雄浑苍劲的男子立刻回道:“休要胡言,既然公主沐浴,为何会有男子在此!” 作者有话说: 1小调是自己写的。 这么好的机会,二位还是要恋爱啊! 第48章 夏竹摇清影(八) 负责巡视的金吾卫闯进海棠汤前厅, 守卫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下子就瞧见苏泽兰垂在内堂的缥色衣角,频频蹙眉。 晚莺娇 第34节 苏泽兰警觉地往旁边躲了下, 如果金吾卫此时闯进来, 瞧见自己确实麻烦,随即四处张望,试图找别的出口。 浴汤侍女拦不住金吾卫,脚步声一步步逼近,他不觉后退, 正迟疑之际, 突然花屏内伸出只手,拉住垂下衣角,苏泽兰一惊,禁不住回头,迎上十七公主湿漉漉眸子, 低声道:“进来啊——” 纤细手指一勾,潮湿水汽打在袖口,她乌黑长发披落肩头,只露出半张脸与一只莹白手臂。 整个人呆住几秒, 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对方又拉了拉, 他顺势绕到花屏后。 温泉汤的热气扑面而来,衣服瞬间被水汽包裹,苏泽兰不敢转身,袖口的手还未松开, 小殿下又使劲拽了拽, “供奉, 你站在这里也显眼,到池子里来。” 他还来不及回答,由着对方一把拉到后面,身体往下坠,衣服顷刻被水淹没,每一寸肌肤蔓延过碧绿泉水,落入水里的一瞬,似乎触到柔软身体,吓得连忙将手收回。 两人背靠背,偷偷躲在不断喷水的金色龙头下,屏住呼吸,看金吾卫闯进内堂,浑身铠甲哐哐地响,茜雪方才直起身子,提高声音:“大胆!本公主在沐浴,谁敢擅自闯入!” 外面的人顿时慌了神,没想到里面真有人,飞霞殿里正热闹,谁能想到十七公主独自在此沐浴。 哗啦啦几个人一起跪下,守卫长颤巍巍回:“殿下恕罪,臣接到通报有野兽误入园内,所以才来盘查,无意冒犯公主,罪该万死。” 茜雪操心身边人,没时间细问,缓和语气,“既然如此,我也不会责罚,还不快带人退下。” 金吾卫立刻接旨,转瞬没了影子。 公主长出口气,总算没被发现,习惯性地转身瞧对方,喜上眉梢,“供奉,他们走啦!” 忽看对面人依旧背对自己,夏日圆袍薄如蝉翼,打湿后实在剩不下什么,露出颈后修长流畅的线条,白净肤色若隐若现。 她腾一下脸红,似乎才反应过来是在浴汤中,适才瞧见有人进入内庭,那个玉树临风的身影一看就是苏供奉,还没吱声又听见金吾卫动静,情急之下才把对方拉进来。 温泉水白雾腾腾,淹没她只穿了一件的月白细纱扣衫,在碧波里荡漾漂浮,茜雪咬嘴唇,将身子往下沉沉,让水波盖住胸口,说:“供奉,我先去穿衣服啊,你等会儿再出来。” 苏泽兰浑身被温泉水泡得发热,绮丽香气四溢,他心口跳得厉害,眼睛痴痴地盯着身下的绿波看,然而看也纯粹是个样子,胸口不知为何一紧一松,整个人就像完全飞了出去,连公主与金吾卫的话都没听清,耳边只有温泉水哗啦啦地响,满脑子都是落水瞬间,手心感知的柔软如云。 茜雪等了会儿,对方半天没回应,她只好游近些,又仔细问了遍。 一层层水波涟漪,随着小殿下的移动荡到身边,苏泽兰呼吸凌乱,不知自己意欲何为,开不得口,说不出话,不记得人生有如此无法自控的时候,在兴庆殿内威胁生父,被段殊竹关进死牢,都不及此时心潮澎湃。 “供奉——”茜雪已经第三次开口,难道是自己刚才太用力,磕到对方的腿,供奉膝盖可有伤,就快探头来瞧,“你,没事吧?” 苏泽兰神魂归位,强做镇定应了句:“嗯,殿下先去更衣。” 茜雪方才放下心,笑说好。 她往池边游,伸手刚触到大理石边,冷不防外面又一阵喧哗,娇媚女子音伴随着环佩叮当,“公主真会躲清闲,今儿我生辰,还不能陪着我嘛。” 茜雪愣住,这大晚上还真热闹,苏雪盼好端端怎么来了!没办法只能往回缩,后面的苏泽兰也听到,贵妃可与金吾卫不同,明目张胆能进来,两人也顾不得许多,面面相觑,一个酥/胸半掩,一个胸襟散落,鲜活春色入了眼,身上都火辣辣热起来。 这幅场景要让外人看到,还不得想入非非,闹得天翻地动。 苏雪盼的声音越来越近,茜雪没办法,急中生智游过来,拉对方一起隐入水下,然而这实在无用,还没等贵妃绕进来,两人已不能呼吸。 她的月白扣衫已经完全融入水中,随着碧波荡荡悠悠,慌得将对方拉到身后,自己又冒出水面,喊道:“苏贵妃,你——先别进来啊,我正准备更衣。” 对方笑,瞧着牡丹花屏上公主的影子,乐悠悠地:“好,公主还害羞了,那要不要雪盼先退出去?” 茜雪怕苏供奉憋坏了,先顺势往龙头下游,一边回:“那倒不用,你……等着我吧。” 这一来二去,两人几乎相互贴着,她能感觉他细微呼吸落到自己的皮肤上,激起一片温热,说出的话都颤颤巍巍。 外面的苏雪盼显然听出来,好奇地问:“公主怎么了?是不是沐浴太久,不舒服啊!” “没……没事,我挺好。”呼吸散乱,瞧对面刚浮出水面的苏泽兰,近得鼻尖相抵,看他被水润泽的双眸,里面有看不清的瞳色迷乱。 目光相互触碰,肆意纠葛在一起,满眼痴缠。 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皮肤透过那层薄纱相触,暖流由指尖直击心口,比温泉水还要焦灼,突然觉得有点怕他,但并不觉得被侵犯,更没有一丝一毫厌恶,甚至还忍不住心里的惊叹,这人也太好看! 白雾升腾里,挽发的子午簪已倾斜,青丝落下来,皮肤雪里透着樱桃色,眼尾藏着情丝万种,真如屋外的海棠花落了水,若生成个女子,实在太勾人。 小殿下的眸子从害羞,胆怯,忽地转成目不转睛地欣赏,苏泽兰大脑一片混乱,怀里是只轻轻一触就会断翅的蝴蝶,带着莫名香气,正天真无邪地瞧着自己。 那一水如鱼曲线玲珑的雪白落在水中,他才反应过来不能这样看着她,闭起来眼睛。 茜雪也退了退,想打口语又看他闭着眼,只好游过去附耳:“我先出去,你再走。” 她的唇就要亲上来似地,苏泽兰耳根处烧得厉害,从不知道此处如此敏感,只得又睁开眼往边上退,垂眸不敢看对方,点点头。 然而那一汪雪白已经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身子靠在浴汤边上,渴望用充满寒意的石头来冷却自己,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素来冷静自持,掌控全局之人,此时慌乱到甚至无助。 公主已经与贵妃离开,偌大的海棠汤留下一串欢声笑语,温泉依旧碧波荡漾,耳边金龙继续涌出泉水,雾气蒙住双眼,却骗不了心。 苏泽兰打个冷颤,方才生出了欲/望之心,再明白不过,一个男子要的是什么,如果他是个风流狂徒,见色起意倒也说得过去,可他偏偏不是,那惊涛骇浪般的情愫让人恐惧,瞬间就能灭顶。 心思一动,覆水难收。 可对方是小殿下,诧异他竟如此不知廉耻,第一次瞧见公主的时候,对方不过五岁,那圆润小巧的身子落到怀里,难道他不是一直拿她当孩子。 囚禁深宫数十年,一朝入世那是为了公主的安稳与幸福,他要替她扫除朝内外的阻碍,寻到一位良人,托付终身。 如今自己却动了歪心,实属大逆不道。 他再度没入水中,希望无边无际的泉水将自己不该有的心思,洗涤得干干净净。 公主矜贵无双,大棠最美丽的牡丹花,艳若桃李,洁如冰雪,他又算什么,父母私生,从小被遗弃,没有享受过一天温情,养父母虽然慈爱,但年岁已大,没多久就走了,至此就是飘零的日子,一团复仇之火延续的命,白日之鬼还有这种非分之想,自己都觉得可笑。 夜色太深,花香妖娆,让人意乱情迷,才乱了方寸。 屋檐下的鸟儿被惊醒,呜咽声飞了出去,沿着一路兰麝馥郁,跟上苏贵妃与公主的列队。 稚扇环绕,罗裙飞舞,璀璨宫灯照得夜如白昼,苏雪盼挽住公主的手,意味深长地问:“公主,海棠汤里有什么好东西吗?我看殿下的脸色比那颗给我的海明珠还亮呐!” 茜雪脸一红,垂眸回:“放了点草药,你喜欢也可以去。” “明日一定,今晚是不成了,前面一堆人乱糟糟,我得空才跑出来透气。”拿过侍女手里的鹅羽团扇,晃了晃,“再说也要等陛下有空。” 茜雪噗嗤一笑,苏雪盼真是个活络性子,说话没那么多顾忌,挑眼瞧对方,“我们贵妃啊,真是一步也离不开陛下。” 雪盼用团扇遮住半张脸,巧笑倩兮,“人都说鸳鸯戏水,我才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到时候沐浴出来,也能像公主似地满脸春色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茜雪噎住嘴,寻思鸳鸯浴啊,那刚才算不算,按理讲男女授受不亲,她害羞却一点儿不气,脑子管不住心,胸口像揣了只衔着迎春花的喜鹊,春光明媚又不能让人看出来,脸颊越发娇媚动人。 苏雪盼瞧着稀奇,没想到华清宫的温泉如此养人,公主连粉都不用敷了。 众人缓缓路过龙吟榭,迎面走来贵妃的贴身侍女灵儿,先朝公主施礼,后对贵妃附耳几句,苏雪盼眸子一亮,道:“知道了,你快去回话,我随后就到。”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夏竹摇清影(九) 苏雪盼遣走灵儿, 与公主来到飞霜殿边的栖霞阁,摇着鹅羽团扇,笑嘻嘻:“殿下快进去, 我还有事。” 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眼角眉梢藏着喜色,茜雪一乐 ,伸手夺过团扇,晃了几下,“寿星都不露脸, 我急赤白脸去干什么, 你大晚上乱跑,小心陛下责怪。” 雪盼笑得愈发开心,挽住公主手臂,低声道:“殿下不知,今晚上妹妹家乡来了故人, 可惜身份太低不能来飞霜殿,妹妹我总要去看看,再者——皇后今日给足了我面子,也让她出出风头吧。” 公主吃惊, 如今苏贵妃得宠,自然娇纵, 竟然还懂风头不可太盛的道理,单凭这一点已经胜过李皇后,让人刮目相看。 苏雪盼娇嗔地推了推,又留下大部分侍女, 只带灵儿一路朝东去。 月色溶溶, 星河落入水中, 石桥伴着柳叶低垂,转眼来到处竹林,阵阵凉意袭来,抬眼看却无风,贵妃打个寒颤,站在偏僻的滴翠亭往下瞧,月光笼罩的水面上落有一座龙石舫,里面缓缓燃着灯火。 她心头一紧,悄声问身后的灵儿,“确定没出错吧?” 侍女忙应声,小心翼翼,“贵妃且放心,这种事可容不得半点闪失,奴婢惜命得很呐。” 苏雪盼点头,素来娇俏的眸子也显出几分紧张,捻起裙摆,慢慢往下走,刚踏上石舫,便有年轻太监恭敬地迎出来,“贵妃小心,脚底滑。” 她也客气得很,抿唇笑,“多谢伍公公,咱们好久没见了。” 那位赶紧作揖,一连哎呦几声,“奴可担待不起这句伍公公,贵妃真是折煞奴,唤做伍儿就好。” “那怎么成,伍公公可是雪盼的恩人。”一边往里走一边频频俯首,给足对方面子,“若不是公公当年在金陵找到我,还不知如今过着如何贫苦的日子,雪盼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以后绝不会亏待公公。” 伍儿忙不迭应声,细长眉毛挑入两鬓,一蹙一蹙地,“这是哪里的话,贵妃生来就是天上的月亮,全凭自己福气,奴不过借光而已。” 枢密院里调教出来的人就是会说话,苏雪盼不再言语,跟对方穿过石舫前厅,来到内堂,两边花窗半开,大片樱花蔓过窗棂,烛火下露出娇嫩粉颜,影影绰绰,再往后种着大片竹林,月色下根根秀挺,仿若直入夜空。 迎面是扇蜀锦花屏,正中央也绣着几根伸展的竹子,做工精细倒不意外,只是那竹子的颜色若血,夜色烛火中尤其让人触目惊心,可又有种勾魂之感,瞧见便移不开眼睛,左下角绣着落款《殊竹图》1。 花屏前方一张罗汉榻,红木雕花案几上摆着六棱冰裂纹天青酒瓶,旁边两盏清酒,枢密院主使段殊竹站起身,俯身施礼,“臣恭迎贵妃。” 苏雪盼呆了下,目光从那些红色竹上收回,连忙伸手要扶,又觉不合礼制,送出的手再度合在一起,急慌慌拜了拜,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主使莫要如此,雪盼受不起。” 段殊竹起身,石青色衣袖一摆,连着上面的柳色缠花纹荡荡悠悠,道:“贵妃,请。” 他今日穿的是常服,长袖薄衫,黑发以乌金垂冠挽起,一双金丝瑞凤眼揽进芳华,愈发像个书香世家的公子,哪里有半点宦官影子。 苏雪盼在榻边落座,从低垂眸子里瞧对方,修长白净的手正在倒酒,天青色酒盏的裂纹层层叠叠,脆弱得就像要碎掉似地,她好奇地问:“主使用的器具,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段殊竹抿唇一笑,将酒斟满,推过来,“这些都是烧出来的残次品,贵妃怎么会用到?”看对方满眼疑惑,又缓缓道:“虽然是没制好的东西,但用起来顺手,别有番滋味,臣觉得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存在,裂纹也是种美2。” 她低下头,哦了声,想自己也没读过多少书,谈起风花雪月之事总觉得怯生生,但眼前人不同,出身高贵,前金陵节度使家的段公子名声远播,若不是家中变故,也不会走进枢密院。 淡淡清酒盛在天青色裂纹酒杯中,那些裂纹飘在酒中,曲线蜿蜒,瞧久了似乎真有一种华美感,她笑了笑,由衷感叹:“确实好看。” 段殊竹抬起眼,冲身后的玖儿点头,那位立刻端出一个紫檀木托盘,他伸手拿起上面的红木螺钿盒,递过来,“今日是贵妃生辰,在下也没有好东西,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苏雪盼受宠若惊,仔细接过来,道:“多谢主使。” 他其实没必要如此客气,外人不知,她难道还不清楚这个贵妃头衔来自哪里,若非枢密院在后面撑腰,自己只是一个与母亲流落街头的野丫头。 今夜私会,想必对方有事商议,适才在飞霜殿里欣赏歌舞,突然灵儿带话让去海棠汤,本以为会有大事发生,没成想只有十七公主沐浴,苏雪盼也纳闷,寻思主使要问话,她还操心如何回,但看段殊竹压根没提,心里忐忑。 一杯温酒下了肚,苏雪盼性子急,忍不住先开口:“主使,刚才我去海棠汤了,只看到十七公主,没别的啊。” 她微微下垂的眼角像只小狗,可怜的眸子里却都是机灵,段殊竹笑出声,“没有就没有,贵妃别放在心上,今夜只为了给生日贺礼。” 雪盼心里呀了声,连忙收回目光,听见自己心口跳了几下,慌得又端起酒杯,对面人继续问:“贵妃不打开看看吗,若是不喜欢,臣还可以换?” “主使送的怎会不喜欢!”她急着回答,口不择言,“就算不好的也是顶好。” 站在边上的玖儿与伍儿都差点忍不住笑。 苏雪盼脸通红,自己一向擅于讨巧,说话办事最为得人心,怎么乱了分寸。 朵朵绽放的樱花香气扑鼻,透过竹林,荡过水波,在整个石舫内弥漫,远处的飞霜殿仍在喧闹,胡姬起舞琵琶落,凤首箜篌仙乐飘。 丝丝缕缕飞入耳中,缠缠绕绕,苏雪盼盯着烛火下的仙鹤香炉,青烟直上,不知为何就出了神,再看周围,段殊竹已不见人影,只剩灵儿举着灯进来,柔声道:“贵妃,时候不早,回去吧。” 她叹口气,站起身,不记得上次叹气是何时,扶着灵儿的手走出石舫,才想起来去打开那个红漆木螺钿盒,一个小巧玲珑的冰裂纹白瓷胭脂盒映入眼帘,灵儿惊叹道:“这是贡品吧,从没见过,不过挺好看的呐。” 苏雪盼伸手拂了下,凉意从瓷盒传入指尖,想那句天下没有十全十美存在,多像自己,如今瞧上去珠翠满头,风光无限,可是出身改不了,来来回回不过是个棋子。 晚莺娇 第35节 抬起头,月亮露出一半脸,天空泛起石青色,恰似段殊竹身上的袍衫。 她是他的棋子,只能依附于对方,心里清楚。 飞霜殿的盛会仍在举行,皇帝已显疲惫,李白紫贤惠,在陛下身边左右逢源,刚好苏雪盼那个小妖精不在,正是大放异彩的好机会。 十七公主也坐在下面,周围觥筹交错,对她而言都不存在,满脑子还是刚才发生之事,神魂飘荡。 棠檀桓举起酒杯,缓缓来到跟前,瞧对方还在发呆,笑了笑,自从宣政殿前那一跪,两人还未私下说过话,他那日对皇姐态度不好,心里一直过不去,可案子还没有结果,又不好来哄对方。 今夜也算是个好机会,趁着众人醉生梦死,他也来讨个原谅,“皇姐是不是困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茜雪回过头,姐弟两个还有些尴尬,但她早就不怨恨对方,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也举起一杯酒,调皮地碰了下皇帝手里的金樽,“三更天都过了,谁还能像陛下精神那么好。”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皇姐今晚特别美,脸若桃花,水波粼粼眸子下藏着勾魂摄魄之态,发髻上似乎还沾了春水,娇媚异常。 他真想坐到对方身边说话,可惜周围的人太多,熙熙攘攘全盯着自己,忽觉胸口烦闷,恨不得脱掉身上的龙袍,做回那个跟在姐姐身后的少年郎,尽情饮酒醉歌,何必如此生疏。 胡姬舞在中央,裙带翻飞,巧笑倩兮,腰间珠玉轻击,零零碎碎敲打公主的心,她的目光里再没有别人,悠悠荡在大厅,不知不觉寻找苏供奉的影子。 海棠荡里可没有男子的换洗衣服,也不知他浑身湿漉漉如何出去,夏天的晚上也凉,若是生病了多受罪。 早知应该让对方留下,自己拿衣服再返回去,或者让矅竺去伺候,偏偏忘了,闹得现在牵肠挂肚,一会儿就满面愁容。 皇帝在边上瞧着不解,但又不敢问,担心引出崔彥秀的案子,给自己找不痛快。 冷不防李琅钰从身后走来,附耳:“陛下,老奴这里有重要的事回。” 作者有话说: 走一下剧情,苏雪盼这条线也重要。 1《殊竹图》——历史上真有,明代孙克弘所画。 书里是由皇帝母亲薛贵妃留给段殊竹。 2冰裂纹在刚出现时被认为是残次品,后面才大放异彩。 第50章 夏竹摇清影(十) 棠檀桓放下酒杯, 扭头瞧对方笑得像只老狐狸,一看就有好事,起身跟着离开。 飞霜殿的小厅内, 李琅钰先伺候皇帝在罗汉榻上落座, 又吩咐兮雅端了碗醒酒汤,才将一份娟黄蜀纸呈上,“陛下请看看这个。” 俊秀端正的小字落在泛黄纸上,洋洋洒洒一大堆,他目光扫了遍, 眉宇渐渐舒展, 唇角浮现出一抹笑容,问:“查过吗?写的属实。” 李琅钰俯下身,用手搅着醒酒汤,“陛下又开老奴的玩笑,那上面不都一字一句写着呐, 自己的亲儿子还能诬告不成?依奴说这次欧阳丰闹得众叛亲离,也算到头了。”将醒酒汤递过来,“不过这也合了陛下的心,崔彥秀的案子总算能结。” 皇帝手里捻着那张秘奏, 垂眸顿了一会儿,心里说不上滋味, 颇有点五味杂陈之感,按理讲这属于天上掉馅饼,但总觉得哪里不对,欧阳雨霖好好一个贵公子突然状告生父, 恐怕没那么简单。 这件案子不能急, 仍需按住不动, 日后一定还有事。 殿前仙乐飘飘,凤歌鸾舞,棠檀桓闭起眼,顿感疲倦,李琅钰识相地退下,瞧见苏贵妃从门外走来,迎上去说了几句话。 苏雪盼点头,知道陛下心烦,乖巧地遣去众人,自己趴在榻边,手上沾了点安息香,替对方一下下揉着额头。 天子俊秀脸庞靠在玉枕上,肤色白净如玉,睫毛垂下,像孩子般无辜,她瞧着他,慢慢就出了神,眼前不知浮现谁的影子,肤色比陛下还要白净,似乎没有一丝血色,但唇又特别红艳,再往上是挺拔鼻梁,一双金丝瑞凤眼天下独有,满天盖地的石青色落下,她才心头一惊,回过神。 那不是殿外天空的夜色,而是段殊竹身上薄衫。 指尖不由得抖了抖,皇帝随即睁开眼,伸手握着,“贵妃是不是冷了?” 苏雪盼嫣然一笑,“炎炎夏日,殿里又热闹怎么会冷,不过是太困。” “刚好,朕也倦了,咱们一起回长生殿。”他说着起身,将绣金风罩给对方披上,“贵妃刚才见了故人,得空朕也瞧瞧。” 苏雪盼连忙推却,倒不是担心被发现私会段殊竹,枢密院办事周到,早从金陵找来几个人充数,只是不想多事,娇嗔地回:“千万不要,他们出身低微怎好惊动陛下,再说妾的生辰已经大操大办,传出去又说我娇纵。” 她一脸媚态,惹人怜爱,棠檀桓伸手搂住盈盈细腰,掐小巧的下巴尖,“娇纵又如何,朕喜欢便好。” 苏雪盼歪头笑,珍珠步摇轻轻抖动,“陛下,朝臣们都还没散,咱们现在离开不妥吧,要不陛下先去歇息,雪盼再等等。” “笑话,朕的爱妃竟要等他们,若是饮酒纵乐一晚上,还要陪着不成。”他轻蔑地哼了声,吩咐道:“回长生殿。” 雪盼顺势靠在对方肩头,挑眼瞧天子,若说宠爱,陛下对自己称得上无以复加,日日相伴,事事顺心,可只有她心里清楚,虽封为贵妃三个月有余,皇帝从未碰过自己,开始以为是陛下年少,抹不开脸面,或是不通男女之事,但日子久了难免生疑,侯门公子刚过弱冠之年便会收丫鬟入房,天子怎会一无所知。 但苏雪盼也不急,相敬如宾地说说话,一起玩笑嬉闹,她反而更轻松,自己的任务是抓住圣心,至于生儿育女,母凭子贵还真没想过。 她并不是个有野心之人,只希望家人过上好日子,朝堂上的关系好似一张巨网,哪怕无意间碰上也摆脱不掉,越陷越深,苏雪盼长在贫苦当中,看过世间冷眼怎会不知,懂得不可贪欲的道理。 以她的出身绝无可能封后,就算当上也不过是做棋子的时间更久一些,还不如封个贵妃,哪天不受宠就躲清闲,只要能让家人得到实惠,往后老死宫中也值了。 想得透的人心也明,简简单单反而招人喜欢。 皇帝与贵妃离席,李白紫无趣,没多久也回去休息,剩下朝臣们越发闹得厉害,茜雪为了等苏供奉一直留到后半夜,实在撑不住才往沉香殿走,有心去瞧对方,可惜此处不比宫中,翰林学子们住在一处,她不能贸贸然跑过去。 边上的杏琳察觉公主情绪不对,工部侍郎修枫明明也在宴会,殿下连好奇地瞧一眼都没有,不觉又担心之前寻思的事,等伺候完对方入睡,躺到枕边乱琢磨,突然听见红门吱呀呀一响,秋露终于回来。 她坐起来,看对方月色下鬼鬼祟祟的影子,又好气又想笑,“好妹妹,你是来当差,还是专门来会情郎的啊!” 那位也打个激灵,晓得今晚回来太迟,但她与杏琳自小一处长大,关系极其亲昵,凡事撒个娇也就成了,拉住对方胳膊,“妹妹不懂事,少不得姐姐多担待。” “你还不懂事,我看懂太多。”伸手指了指秋露额头,笑道:“公主脾气好才不问,你也别太过,闹出来别人看着没规矩。” 秋露赶紧点头,两人钻进一床被中,杏琳想起今日公主问的话,也好奇对方真不介意矅竺身份,问:“露儿,你那位人倒是挺好,不过——” 秋露明白,如今瞒也瞒不住,翻个身打哈欠,“两人若是长久还在乎那么多事啊,我可不想找个素不相识之人,再有名分又如何?” 杏琳将脸埋入被子里,叹口气,“你这点和咱们公主还挺像,驸马那么好还不情不愿的呐。” 秋露困得快睡着,猛一听这话,噗嗤笑出来,“好姐姐,你一向聪明,怎么这点都看不明白,我还以为你是装糊涂呢,咱们公主心上难道不是有人嘛,从小就有。” 对方顿了下,猜出其中意思,可不愿意相信,仍旧闭上眼当不知道,“别乱讲,咱们公主心里可谁都没。” 另一个眼里生出水雾,懒得再说。 九龙湖北边的宜春阁,矅竺也正偷摸往屋内走,绕过竹帘,突然发现里面还亮着灯,他的脚步顿了顿,躬身走进,瞧见苏供奉偎在床榻边,垂眸不知看的是什么,又仔细瞅了眼,原来是自己前几日送出去的云锦手帕。 小太监何等聪明,虽然对方没开口,心里也如明镜般,悄声道:“大人还不睡,再拖下去可就天亮了。” 苏泽兰看他满脸喜色,将帕子放到枕边,绕有兴致地问:“你去哪里了,今夜可尽兴。” 矅竺脸一红,对着聪明人何必说胡话,直言不讳,“小人与秋露姐姐就在花坞那里转了转,没做别的。” 这孩子还真坦诚,苏泽兰笑了笑,“出去玩是可以,不过下次记得要办好事,今日若是别人闯进海棠汤,冒犯了公主,可不好收拾。” “奴记得,以后再不敢。”连忙认错,又看对方还没有歇息的意思,似乎心里有事,试探地问:“供奉今晚上一切顺利吗?” 苏泽兰往后靠了靠,提起来就心烦意乱,半闭着眼睛,“你猜——” 矅竺立刻嬉笑颜开,“大人要做的事自然能成,奴看那位欧阳公子不是对手。” 奉承话说来就来,苏泽兰不得不赞叹哥哥的枢密院就是会调/教人,抿唇问:“你能知道多少,说出来听听。” 对方不吱声,半晌回:“奴不敢。” “恕你无罪,我不过无聊,想听听。” 矅竺寻思一会儿,俯下身,“奴也说不好,其实奴就是个摆设,本不该懂这么多,但既然供奉让说,那就胡言乱语几句,错了全当没听到吧。” 他又走进几步,附耳:“依奴猜,如今朝堂只有崔侍郎的案子让大人烦心,虽然他老人家以性命相搏,到底胳膊硬不过大腿,想撼动尚书省实在不易,可如果左仆射身边的人出了岔子,那便百发百中,所以那夜供奉才让小人传云锦帕子到欧阳公子手中,至于里面的东西,奴并不清楚,但那帕子本是公主送来,奴再斗胆猜一下,莫非这位公子有想入非非之心,刚好让咱们拿来用用。” 苏泽兰蹙眉,一字一句都不差,但他的筹算岂是一个小太监能看出来,恐怕还是段殊竹在摸自己的底,倒也无妨,这件事两人坐在同条船上。 “你聪明啊——”抬头盯着对方眼睛,缓缓道:“再过几年,我这里也放不下你了。” 矅竺吓得发抖,扑通声跪下,“大人何出此言,小人愿意一辈子伺候供奉,寸步不离。” 苏泽兰笑出声,复躺回去,摆手,“起来吧,心意我领了,人人都喜欢聪明人,我也不例外,但有一点,你如何猜到我晓得欧阳雨霖对公主有非分之想?单单凭一个帕子——怕是不够。” 明着问矅竺,实则是探段殊竹虚实,好奇这位亲哥哥如何明察秋毫,半点线索都摸得到。 小太监站起身,脸上也浮出笑容,“大人,奴讲个故事吧,小时在宫里当差,有一日上面的公公拿来盘花糕,说要赏给打扫最勤快之人,当时大家都卯足了劲,准备大干一场,谁知打开食盒一看,原来是几块苦瓜糕,顿时众人都没了兴致,但奴不一样,喜欢吃,满屋子还有一个人也爱吃,别人都瞧不出来,只有我们两个心知肚明。” 苏泽兰听得发困,懒懒接话,“你们熟悉彼此,当然知道。” “哪里的事,我们平日连话都没讲过。 ”矅竺越说越起劲,微微抬高声音:“这个人啊,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最敏感,无论外边是谁,若是看上了,要和自己抢都能一眼看出来,比狗鼻子还灵。” 一语双关,小太监还没反应过来失言。 苏泽兰猛地清醒几分,莫非他心思如此明显,连小太监都能看出来,居然——还拿自己比狗鼻子。 第51章 夏竹摇清影(十一) 夜深沉, 漆黑如墨,苏泽兰剪了灯,强迫自己入睡, 今夜的事全在掌握之中, 唯有温泉汤里发生的意外让他心神不宁。 身上已是新换袍衫,干爽舒服,心却仿佛仍在水中荡荡悠悠,湿漉漉地潮热着,说不上的心绪翻来覆去, 思来想去, 不知为何。 他又不是犹犹豫豫的性子,当年对亲兄弟和生父都没留过情,如今只泡了个温泉,并没有任何越轨之事,却丝毫不敢闭眼, 怕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小殿下影子。 怎么可以生出要把天上明月私自揽入怀中的心思,如此僭越,痴心妄想。 翻个身,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出声, 真是年纪大了什么事都能遇到,谁能想到还有今日, 他都快忘记胸口还藏着心。 如今这颗心闹腾得厉害,突然就出了轨,横冲直撞,他又挪了挪身子, 最后还是坐起来, 又点了灯, 闭上眼念《清心咒》,不知过多久才睡下。 夏日清晨总是来得早,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整个华清宫翠鸟莺啼,九龙湖荡起水波纹,一层层在骄阳下波光粼粼,昨夜喧闹的飞霜殿已整理干净,宫女相互嬉笑着,正在喂湖心游过来的红鱼。 皇帝贵妃仍在休息,下人们刚好得空放松,空气里弥漫着荼靡花事了般的慵懒,一切都慢悠悠。 杏琳昨夜也没睡安稳,早上起床一双乌眼青,对着镜子敷点粉,回头看秋露拧着发梢,面若春风。 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有了心上人,越发出落得水灵灵,她笑着拽了下对方的白娟腰带,玩笑道:“今日不会乱跑了吧,不兴你天天出去闹的,我就不信苏供奉那里没事,矅竺闲工夫倒挺多。” 秋露痴痴笑得粉面通红,一边别着花簪一边回:“好姐姐,如今是在华清别苑,不比宫里事多,才得空见见,再说公主能一直不去看供奉嘛,我们不过借个光。” “行——晓得了。”挽着对方的手站起来,抬脚一起往外走,“这几天凡是公主出去,我就给你腾空,好不好呀。” “妹妹多谢了。” 秋露如今倒是一点儿也不遮掩,女儿家心事就是变得快,明明来之前还不认呐,杏琳不自觉叹口气,伸手揪了朵廊下的梨花,犹豫着开口:“露儿,昨天我就想问,你大晚上去了哪里,除了见矅竺,其余时间都和公主一起在海棠汤沐浴吗?” 秋露不敢说自己没伺候完就偷跑,忙点头,“是啊。” 杏琳手中转着花儿玩,佯装又随口问:“那公主昨夜都见了什么人,瞧没瞧到苏供奉?” 秋露寻思公主在沐浴,如何能见到供奉,立刻斩钉截铁地摇头,“绝对没有。” 晚莺娇 第36节 杏琳心里松口气,昨晚公主的脸色不对,总担心是遇见苏供奉的缘故,只怕两人捅破那层窗户纸,以后可没法收拾,没见到就行,随手扔了花儿,喜滋滋与秋露到屋里侍奉。 茜雪懒洋洋靠在帷幔里打哈欠,她自小认床,挪地方就睡不踏实,何况经昨晚那么一遭,心里也发慌,慌得不是与一个男子在海棠汤里几乎赤/膊相见,她是大棠公主,若被人冒犯,有的是办法。 可这个人要如何惩罚,甚至连责怪都不忍心,是她把他亲手拉进浴汤,还按在自己身下,那么近的距离,都不知道对方瞧见什么没有,这会儿才又羞又怕,实在不合礼数。 万一对方觉得自己轻浮,岂不是太难堪,以后见面多难受,想到这一层恨不得现在就去找苏供奉解释,又寻思他一定了解她,绝不是表面纯净,心里藏春,见到个稍微平头正脸的就心猿意马,急着要交待终身。 再说昨夜也没失礼地一直盯着他看,对方确实艳丽逼人,谁让苏供奉生得太好,也怪不到自己。 越琢磨心越乱,索性一把拉被子盖住头,又开始回忆对方昨晚神态,他如何生着那么双眸子啊,褪去了往日云淡风轻,深褐色眸心如翻涌着无尽细浪,那些浪花拍拍打打,一波又一波,卷着人心旋转地往下坠。 一丝迷乱伴着狂潮,她从没见过他那副模样,就快把自己焚烧。 小公主不通风情,不晓得那是点起来的欲/望之火。 杏琳撩起帷幔看,轻声问:“公主,尚食局的饭摆好了,陛下今日要去骊山狩猎,问公主去不去?” 瞧对方不吭声,又试探地说:“骑服早都准备好了,殿下最喜欢的绯樱也喂饱,奴婢想着山上气候凉爽还有许多小动物,一定十分有趣,公主快点梳妆,还来得及。” 茜雪才探出头,迷迷糊糊地问:“都有谁去,人太多我可不愿意,还不如留下泡温泉。”说到这里脸一红,又把头埋进被子里。 杏琳递过来洗脸水,笑嘻嘻,“人可多了,能去的都会去。” 茜雪听见没吱声,隔会儿露出只胳膊,又探出脑袋,腾地坐起来,“那我也去凑凑热闹吧。” 杏琳与秋露相视一笑,谁还不知道公主的心思,凑热闹还不是要去看想见之人。 一套柳色镶金胡服在身,发髻高挽,戴着翠色薄纱帷帽,耳边只垂了对珍珠耳环,像朵含苞欲放的花儿,摇曳生姿。 刚出门就瞧见隔壁的十公主隆玉,也穿着褐金骑服,两人说说笑笑,一起作伴往山上走,到的时候狩猎已开始,棠烨朝无论文官武官,甚至朝廷命妇,贵族千金都能驰骋马上,因此参加的人极多,全想拔得头筹。 两位公主作伴,一路上少不得聊天解闷。 近日有关十七公主招驸马的绯闻人尽皆知,隆玉自然也听到,她在先皇时就许配给工部侍郎高家大公子,对方刚入御林军,也是位青年才俊,十公主心里满意,细想未来公公与修枫还是同僚,因而笑道:“妹妹,今天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反正金吾卫已将骊山上下都排查好,也没什么凶猛野兽,不如到处逛逛。” 茜雪拉了拉缰绳,扭头回:“本来也是来玩的,难不成咱们姐妹也抓几只兔子,赶去领赏。” “只怕十七公主什么也不缺,陛下想赏都没东西。”隆玉在马背上乐弯腰,“妹妹,咱们去山顶看看啊,趁着周围没人,多清净。” “行!”说着轻击马镫,绯樱快步飞走,留下公主清脆声音飞扬在树林间,“我正想去山顶的老母殿烧香祈福呢。” 她们快马加鞭,山路倒也平坦,不一会儿来到半山腰密林,种着一片嫣然怒放的海棠花,茜雪不由得拉住绯樱,慢慢观赏起来。 隆玉撩起帷帽,在边上问:“妹妹喜欢海棠?” “嗯,可惜宫里没。” 她伸手接那些垂枝落下的花瓣,一汪柔软荡在手心,给夏日带来丝丝凉爽,鼻尖全是海棠绮丽香气,想着拥有同样花香之人。 隆玉瞧对方若有所思,自己比十七公主大几岁,又订过亲,自然通人事,四周一片幽静,最适合姐妹倾诉衷肠,慢悠悠地开口,“妹妹,别怪姐姐多嘴,你与工部侍郎修枫的婚事可是快定了?妹妹见过那位侍郎吗!听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工部最年轻的侍郎。” 茜雪心里完全没这个人,就连那次在渭水边相见都快忘了,心不在焉地嗯一声,“见过一面。” 隆玉忍不住探头,问:“可否钟意?” 对方依旧看着海棠,并不作声。 “唉,看来我们十七公主不喜欢。”隆玉可不是杏琳,同为公主有话就说,丝毫不必藏掖,“妹妹如果不喜欢就别勉强,找什么样的人不成。” 茜雪听她讲得干脆,觉得有意思,故意问:“我又没说什么,姐姐如何晓得不喜欢,再说匆匆一眼也不算数。” “都瞧了还不算数啊!”隆玉摇头,轻纱慢摆,“合不合眼一见就能知道,妹妹别傻乎乎地不明白自己的心。” “我的心——”茜雪笑出声,摘了朵海棠花,别在对方鬓角,马儿弄蹄,笑得差点摔下马来,绕有兴致地问:“那姐姐说说看,所谓合心呀,喜欢啊,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方抬起秀气的下巴,眯眼看树林落下阳光,回:“就是牵肠挂肚呗,见着就欢心,离开想得很,看着谁都像他,只要视线对上了,哪怕无意间也一下子慌得不行。” 话音未落,冷不防瞧见不远处的海棠花树下坐着个人,一袭青衫如烟,散在青草地上,骏马就拴在树边,一下下挪着马蹄。 那人似乎是盹着了,对两位公主的到来没有任何察觉,茜雪也噎住声,看那人身形修长,被树荫拉得像落入草地的青竹一段,猛地想到苏供奉,可她如此熟悉他,肯定不会认错,难道真成了隆玉适才讲的话——看着谁都像他。 公主的脸色通红,胸口小鹿乱撞,却听隆玉已经走了过去,与那人攀谈起来。 “哎呀,原来是修侍郎,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躲也躲不掉。” 作者有话说: 供奉已经了解自己的心意,公主也要加油!要不供奉可没胆量。 第52章 夏竹摇清影(十二) 工部侍郎修枫靠在树荫下乘凉, 昨日跟随队伍来到华清宫避暑,打眼望去,到处都是乱哄哄。 他懒得参与, 寻思手上剩的活不少, 夏日南边洪水泛滥,许多工程需要重建,另外苏泽兰的府邸也让人心烦,给一个翰林供奉修府本就越制,还要显得皇恩浩荡。 今日狩猎也不情不愿, 本来他骑马射箭的本事就平平, 不过做个样子,用手逮了几只兔子,绑上标识准备交差。 老实说自己能伴驾华清宫,也是拖了要成为十七公主驸马的福,自从这个传闻闹出来, 他走到哪里都会有窃窃私语,不能风头太劲又不可碌碌无为,实在难受。 山中空气轻灵,鸟语花香, 他恰好偷懒,忘记那些烦心事, 讨得浮生半日闲。 不成想遇见隆玉与茜雪,立刻起身回话:“臣拜见二位公主。” 隆玉半遮在帷帽下的眉眼弯弯,意味深长地瞧了眼身边的十七公主,轻声问:“修侍郎, 人家都在忙着狩猎, 你怎么躲这里偷懒啊?” 修枫连忙接话, 毕恭毕敬,“公主,臣并不善于骑射,还是不要出去添乱得好。” “你不会不要紧啊,有人在行。”歪头笑吟吟地看着茜雪,“我们十七公主可是女中豪杰,从小骑射就厉害,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姐姐又说笑,那都是小时候胡闹,再说我射箭对的可是靶子。” 茜雪走到近前,抬眼看了下对面人,仍旧一副端方公子模样,心里生出歉意,她知道自己不会嫁给对方,全是皇帝与苏供奉权宜之计,但对于修枫却能产生足够大的影响,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肯定给对方添不少麻烦,过几日再悔婚,又会有一番流言蜚语。 寻思到这一层,语气自然温柔许多,“修侍郎,自从渭水边一别,咱们好久不见了,近日可好,皇姐刚才的话虽然夸张,不过替侍郎多捉上几只兔子倒也不难。” 她高高挽起的发髻坠着珍珠簪,鹅黄色面纱掀开,露出一双桃花眸,眼尾沾粉,如桃花瓣留了影,眉间藏颗红痣,美得勾魂夺魄。 修枫上次并未敢细看对方,这次离得近,倩丽容颜落了眼,心里惊叹,天下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但他可不是个风流好色之人,何况生性腼腆,脸不由得红了,“哦,多谢公主,说句不该说的话,臣只是来凑热闹,那么多将军还在,我就乖乖看着好了。” 茜雪笑了笑,旁边的隆玉瞧着有趣,适才妹妹还说对未来驸马没感觉,现在看两人之间的气氛还不错,不想继续打扰,随即夹了下马,“哎呀,突然想起来山下还有事,待我去去就来!” 十公主忽地跑远,茜雪来不及喊住,剩下她单独与修枫,一阵尴尬。 两人语塞,一个站在树下,一个坐在马上,只听到马蹄无意间踏着小石子,嗒嗒响个不停。 青草优柔,海棠留香,光影斑驳在静谧树林,修枫紧张起来,若是此刻有人瞧见,定会认为自己与公主偷偷幽会,更说不清。 他想到这里,立刻翻身上马,小心地提议,“公主想去哪里,在此地还是上山?那里更热闹些。” 茜雪点头,与其单独与对方在这里无话可讲,还不如走走路,避免冷场。 两人随口聊天,还没出林子,耳边忽地传来一阵踢踏声,随后看见一只漂亮的梅花鹿飞奔而过,紧跟着又嗖嗖放出冷箭,那只梅花鹿便倒在地上。 茜雪蹙眉,她素来心软,忍不住低声埋怨,“这些人为了得个头名简直疯了,狩猎而已,哪里至于拼命,活捉几只还不够,竟往死里打。” 说话间却见修枫已纵马过去,俯身蹲在小鹿边上,从袖口掏出个瓷瓶,将里面的白色药粉轻轻撒到伤口,公主瞧对方满脸着急,脸颊露出女子般羞涩,不觉微微一笑。 修侍郎,倒是有幅好心肠。 她正欲下马,不远处又猛地响起马蹄声,肯定就是那些迫不及待要争头名的射鹿人,她心里没好气,放下面纱,默默等着。 两匹红棕骏马飞驰,一前一后来到近前,前面的是位身穿铠甲的年轻军人,瞧见公主,勒住缰绳顿了顿,又瞅了眼还在给梅花鹿包扎的修枫,猛地笑出声,“修侍郎在做什么!咱们工部何时改成尚药局了?” 语气轻佻,充满不屑。 修枫起身,一看来人认识,依旧守礼地回:“林将军,这只梅花鹿的伤口不算深,臣想救一救。” 茜雪循声望去,原来是御史台大夫的二公子林程庆,此人在世家子弟中颇有名望,只因自小从军,年纪轻轻已进入北衙禁军,前途无量。 林程庆拉着马在四周盘旋,绕有兴致地调侃,“修侍郎真会说笑,咱们是来狩猎还是行医!我看侍郎在工部实在太屈才,不如早点调离,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今日算见识了。” 气焰如此嚣张,站在下面的修枫张口又合上,犹豫会儿道:“林将军,狩猎之前李公公有传话,说骊山上的梅花鹿数量稀少,纵使是狩猎也可以挑别的动物,你又何必非要射鹿。” 对方笑得越发狂妄,随即挥舞着马鞭,“公公那只是句话而已,又没规定不让!修侍郎既然好心肠,我看你不如今日就在骊山上出家做道士,修心养性还能天天养鹿,适合得很呐!” 修枫是个读书人,并不想与这等人发生口舌之争,随即不吭声,但难免露出窘态。 旁边的茜雪腾地冒火,她哪里见得了这般欺负人之事,纵马向前,恰巧拦住对方,冷笑一声。 “我当是谁,原来是林公子啊,怪不得人家都说新上任的禁军统领爱说笑,果然空穴无风!只不过连自己父亲都能拿来做笑料,实在新鲜,若我没记错令尊也是文科状元出身,叫那个什么……百无一用的书生,今日算见识了。” 她说得娇俏,连后面跟上来的侍卫都忍不住笑,林程庆顿时挂不住,此时才细细打量对面女子,虽戴着帷帽看不清容貌,但身上的御马绯樱可是人尽皆知。 遇到十七公主只能自认倒霉,对方给的气,哪怕是冤枉,他也得认。 林程庆不情不愿地下马,寻思自己在这里嘲笑未来驸马,公主肯定生气,忙施礼道:“臣冒犯,没瞧见殿下也在。”又想刚才失言,还揶揄让修枫做道士,急慌慌地:“臣口不遮掩,竟让未来的驸马出家,罪该万死,请公主责罚。” 最后一句话加得多余,闹得茜雪与修枫都下不了台,公主心里更气,果然是个武夫,话都不会说,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今日绝不放过。 “方才将军也听到了吧,骊山上的梅花鹿已经不多,连李公公都说最好不要射鹿,将军贵为禁军统领,自然要做表率,贸贸然伤了它,该受的罚不能免!” 话音未落,冷不防瞧见另一个人慢悠悠从树影下走来,才想起刚才是两个人带着侍卫射鹿,适才被林程庆气得也没注意对方,这会儿一瞧,褐金骑服穿在如竹般秀挺的身上,风姿绰约,除了苏供奉再无别人。 他竟然在此,还一直站到树影下不吭声,白净指尖攥着墨兰缰绳,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茜雪目光落到那双昨夜在温泉中拥着自己的手,脸不由得通红,幸而有面纱挡住,垂下眸子听对方道:“在下见过公主。” 她嗯了声,才发现自从出了海棠汤,竟已无法直视苏供奉,可对方依旧是幅泰然自若的模样,似乎又成了那个口口声声的父亲与兄长。 他素来宠爱她,公主心里明白,但那种宠爱更像是种亲情,或者报恩,中间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还不如昨夜沉在海棠汤里好,不只身体近了,心更连心——她记得他波涛汹涌的眸子,一向平静如湖的眼睛起了浪,满眼痴缠。 茜雪心里莫名失落,面纱下嘟着嘴不吭声。 苏泽兰瞧了眼站在梅花鹿旁边的修枫,绯衣之下是张极其秀气的脸,刚才对方给鹿治伤,显然得到公主喜欢,要不小殿下也不会如此为修枫说话。 他笑了笑,翻身下马,轻声问:“修侍郎,那只鹿还好吗?” 对方向前几步,拱手道:“回供奉,应该没事,动物的恢复能力极强,过会儿就能乱跑了。” 苏泽兰点头,作了个揖 ,“修大人莫要如此客气,论官职你可在我之上。” 林程庆仍跪在地上,抬眼看气氛缓和,试着起身,插了一嘴,“供奉此言差矣,陛下近日越来越依仗翰林院,对供奉也是青眼有加,紫袍加身指日可待。” 修枫忙接话,“林将军说得对,供奉人中龙凤,自然会青云直上。” 他这个人不会说漂亮话,这样就算到头了。 茜雪看修侍郎比自己还脸皮薄,觉得有趣,禁不住朝对方笑笑,修枫也害羞地点头回应。 晚莺娇 第37节 这一来二去被对面人尽收眼底,苏泽兰佯装没瞧见,独自俯下身,伸手摸了摸小鹿,淡淡道:“这只鹿其实是臣射杀,还请公主责罚。” 作者有话说: 苏泽兰:虽然一把年纪了,但也有脾气。 第53章 水边开芙蓉(一) 不远处的林程庆一瞬间愣住, 寻思这位翰林供奉没认识多久,还真够朋友,明明是自己不顾对方劝阻, 非要射杀那只梅花鹿, 现在竟替他顶罪。 这件事虽然不大,但毕竟牵扯到十七公主,天下人皆知不好惹,能躲多远是多远,对面人倒一点儿不怕。 他张张口, 目光狐疑地瞧着苏泽兰, 人家垂眸低首,根本没抬眼。 气氛一下子沉默,连站在旁边的修枫也察觉不对,余光瞧了瞧公主,只见面纱轻摆, 看不到喜怒。 修侍郎性子纯良,寻思都是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还是打个圆场好,向前几步, “殿下,臣看梅花鹿的伤事无碍, 念在林将军与苏供奉是初犯,刚才也认了错,还请公主网开一面。” 茜雪正愣着,不晓得苏泽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与他相知数十年, 才不会相信对方射杀梅花鹿, 肯定是林程庆所为,正好借机灭一灭御史台威风,崔彥秀的案子可还没完!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苏泽兰又云淡风轻地接话:“多谢修侍郎为我求情,不过还是要说清楚,梅花鹿由臣射伤,与林将军无关。” 修枫哦了声,几个人面面相觑,越发尴尬。 茜雪如坠五里雾中,怀疑对方是不是那晚温泉泡得太久,水直接进到脑子里,这会儿充哪门子英雄,搞得自己下不了台。 不知为何总觉得苏供奉在赌气似地,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子,都一把年纪还为难她,难道真要罚! 公主半天不言语,修枫也是个聪明人,只好又拱手作揖,脸上红扑扑,倒像自己犯了错似地,“殿下,苏供奉敢做敢当,又没有造成多严重的后果,不如就——口头责罚一下吧。” 这话说得牵强,难不成犯错之人还要被表扬,修枫果然不适合官场,连个漂亮话都不会讲,但那副窘迫模样倒也痴傻得可爱,茜雪忍不住又笑了下,轻纱随着笑容波动,被夏风牵起个角,露出樱桃红唇,惹人怜爱。 既然有人给她台阶下,公主也不介意顺着来,“修侍郎说得也对,刚才是我太性急了,想必那么远肯定看不清,认错就好,何必揪住不放。” 明显要放过一马,修枫与林程庆都松了口气,哪知苏泽兰又转个身,直接撩袍子跪下,义正言辞地:“公主,错就是错,对就是对,臣犯了错就该受罚,虽然殿下与侍郎宽宏大度,但臣不能当做没发生,现在就去向陛下请罪,至少也要罚一个月的俸禄才行。” 说罢拱手起身,翻身上马,一路扬长而去,留下三个人呆住,林程庆也不敢久留,寻思供奉这幅样恐怕仍在怨自己,连忙追随而去。 阳光刺眼,野外蝉鸣声四起,那只倒地的梅花鹿试着伸展蹄子,颤悠悠站起来,又跌跌撞撞躲进密林,弄出的动静不小,让修枫回过头,瞧了眼旁边的公主,对方胸口起伏厉害,显然非常生气,他试着问:“殿下,咱们——还继续往山上去吗?” 茜雪心里窝火,苏供奉简直莫名奇妙,那么想受罚还不如早早辞官回家,岂不更好,也不知哪里惹到对方,本来瞧见他欢心,现在荡然无存。 还说要做父亲与兄长,哪家的长辈如此爱闹脾气。 另一边的苏泽兰骑马冲出去好远,听见李程庆在后面追着喊,才拉了拉缰绳。 他心口狂跳,只感到一团火往上冒,林程庆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近前,琢磨一个翰林院供奉竟能把马骑得如此好,策马奔腾的模样比一个上将军还厉害。 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确实有点问题。 “供奉,你——慢着,等等我。” 他在艳阳下一路奔驰,满头大汗淋漓,嘴在黝黑的脸上咧开好长,“适才多亏了你,到时候陛下罚的那一个月俸禄,在下双倍补上。” 偷摸瞧对方脸色没变,转瞬又说:“最近御史台那个案子我也听说了,虽然与父亲的手下没什么交集,但请供奉放心,我一定尽力,肯定站在翰林院那边。” 苏泽兰方才抬起头,淡淡一笑,“多谢将军美意,不过这件事我其实并不清楚,小人物而已,全要看上官院长的意思。” 距离感十足,鸦青睫毛压下艳丽眸子,暗火涌动,让人瞧一眼就寒涔涔,林程庆嗯了声,反而觉得自己唐突,只能继续跟着傻笑。 苏泽兰眼神缓和下来,晓得自己脸色不好,转移话题,聊些无关紧要的事。 也不明白自己发哪门子邪火,一把年纪像个少年郎,林程庆虽然是御史台大夫的公子,但也远远不到他来拉拢的地步,到底为何生气,骗得了别人瞒不住自己,还不是瞧见小殿下对着修枫笑。 他只见过她笑嘻嘻地看自己,目光里再没别人,心里觉得别扭,可修枫难道不是自己选的驸马,生气也轮不到他,越琢磨心口越堵得慌,因为一点小事就情绪起伏,实在不像他做的事,今后面临的风雨更多,搬倒了尚书省还有枢密院,亲哥哥心思有多深,这幅样子如何斗得过。 苏泽兰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继续和林程庆谈天说地。 另一边的公主心里不舒服,与修枫一路无话,直接上到骊山的老母殿,先烧香祈福,后听了会儿讲道,准备下山时又抽个签。 天色已晚,夕阳染在天边,翻滚的云层镶金带红,美丽异常。 茜雪无心欣赏美景,忍不住一声声叹气,修枫始终不敢多话,这会儿才壮胆子问:“公主是不是累了,可以先在此地休息,臣去准备马车,如今这天气虽然看着好,但夏日的气候多变,尤其是夜间,臣觉得可能会下暴雨。” 她点点头,确实觉得浑身无力,回道:“那就麻烦修侍郎了,路上小心,我在里面等着。” 老母殿道姑又将公主迎进禅房,曲径通幽处的绿树隐隐,光影斑驳,公主抿口清茶,坐在直棂窗下瞧荷花,几朵粉粉嫩嫩浮在小池上,有成群的金红鱼儿穿梭其中。 目不转睛地看着,慢慢失了神。 她心里有事,总惦记那个冤家,左思右想不知今天哪里得罪,该不会海棠汤里自己冒犯了,等一会儿下山,必要问个明白。 冷不防天边传来一阵惊雷,来不及反应,豆大的雨滴哗啦啦打在绿叶上,窗前石阶的水积成小瀑布,一水清溪流了下来。 两个小道姑推开门,小心翼翼地:“公主,夜间会有暴雨,万一山上的泥水滚下去,今晚殿下就要留宿观中了,师傅让我们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添置的东西?” 茜雪瞧二人眉清目秀,身量未足,年纪应是非常小,温柔笑道:“我看这间屋子极好,多谢仙姑惦记,晚上给我带点清淡的吃食就好。” 对面两个人笑笑,退出屋子。 她抬头瞧乌云密布,雨势娟狂,天空似被惊雷划破口子,随雨水就要一股脑塌下来,不知修枫身在何处,若被风雨拦住,怕是要受罪。 暴风雨忽然降临,皇家狩猎也早早结束,陛下准备起驾回宫,慌忙中瞧见十公主匆匆来到近前。 “陛下,我今日与十七妹到山上玩,她说要去老母殿上香,可到现在还不见人影,派人回华清宫问了,也没见到,别的不怕,就担心被挡到半山腰,这么大的雨——” 天子蹙眉,立刻派人去搜查,金吾卫浩浩荡荡地冒雨上山,闹得沸沸扬扬,矅竺连忙来回,苏泽兰正翻身上马,顿了顿,问:“官员里面还有谁不在?” 小太监想了想,“乱糟糟一大堆人,奴也说不准。” “去看看工部侍郎修枫——”他理着马鬃,道:“快点来回,我等着。” 语气不好,矅竺赶紧跑出去,不大会儿又跑回来,气喘吁吁,“供奉,修侍郎也不在。” 苏泽兰垂眸嗯了声,抬眼看廊下的雨,细细密密,夜幕降临,山里的路只会更难走,若是有人陪着,能少点危险,可想到是修枫跟在身边,又说不出的别扭。 他索性带上雨具,披上蓑衣,纵马冲入雨中,从骊山后小路绕上去,山路崎岖,泥泞不堪,白日还静谧宜人的树林在夜雨中只剩冷森森,恐怖风声吹在耳边,一阵阵狂雨卷入鼻中,他不得已只能停下,待雨小一点再继续前行。 绕着盘旋小路而上,不见得能遇见公主与修枫,他又往大路去,折腾个来回,衣服上已经全是泥点,爬上一座山,又上了一座,半山腰忽见一个人影躲在大树下,他试着走近,才看清这个浑身湿漉漉的人是修枫。 苏泽兰先确定公主平安,又将自己的马塞给对方,喊道:“这匹马最擅于行山路,能带侍郎快点回去。” 雨势太大,张口就被旋风似的暴雨堵住,修枫听不清楚,淋了半天雨直发抖,也说不出话,还以为对方会跟上,骑马走了半天,才发现身后已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 苏泽兰:要去找老婆。 第54章 水边开芙蓉(二) 夜已三更, 风雨飘摇。 道观禅房里点着一盏油灯,落下一片暖光,屋里无风, 但耳边雨声无尽, 茜雪依旧睡不安稳,索性直起身子,靠在青布枕头上,瞧那明明暗暗的烛火,出神。 雨滴打入直棂窗, 院子里树影凌乱, 她思绪飞散,想水池里的荷花明日怕是见不到了,今天那只受伤的梅花鹿又不知如何,还有修侍郎——最好能在雨前回到山下。 近日发生许多事,心里越来越乱, 翻个身,抽出枕下的灵签看,希望神仙显灵,为自己指点迷津。 她不好意思让仙姑解签, 只能偷偷趁着无人自己瞧,娟黄纸上两行俊逸小字:[心事多不定, 谋事暂不成,忍耐方为福,何事苦心头1。] 仔细看原来是个中签,还以为会大吉大利。 茜雪叹口气, 呲溜一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从小到大连心事都没藏过, 哪里会忍耐,听外面的风雨呼啦啦盘旋而起,竟有种凄怨之感。 早知如此,应该让两个小道姑陪着自己,省得一个人胡思乱想,夜深了,她打个哈欠,迷迷糊糊准备睡觉,寻思只要睡着了就不会伤春悲秋,闭上眼睛数鸟儿,一只,二只,三只—— 忽听有人急匆匆敲门,叩门声响几下又停住,不一会儿又开始敲。 听起来不像是道观里的人,但老母殿位居骊山之巅,因紧邻着皇家别苑华清宫,长年由北衙守卫,绝不会有歹徒出没,忍不住好奇。 敲门声伴着风雨起起落落,她披衣起身,端起油灯来到门前,耳边风声遒劲,提高声音,问:“门外是谁?” 一阵沉默,茜雪等了会儿,开始不耐烦,“再不吭声,我喊人了啊!” 外面依旧没动静,连敲门声都消失殆尽,她心里一惊,莫非真有不法之徒,随即往后退了几步,手紧紧握住油灯,屏住呼吸。 黑影下的门缝嗖一声滑出个东西,吓人一跳,俯身看,原来是自己送给苏供奉的云锦丝帕,心口随即砰砰跳,莫非他来了,来了也不说话,鬼鬼祟祟得唬人。 今天不是气哄哄地走了,何必还来,她赌气坐到床榻边,不想给对方开门,又看天空暗压压似要崩塌,雨声越来越大,心想月黑风高,这样的天气还一个人上山,如今又在外面淋着,生病可怎么办。 想着想着心就软了,不由自主站起身,一个惊雷落下,冷不防听见门外又哎呦叫了声,时机选得太好,茜雪慌了神,该不会被雷劈了吧,这人以前传闻那么多,说不定就在神明之地被老天正法。 她腾地拉开门,屋檐下漆黑一片,风雨迎面扑到脸上,连忙用手护住油灯,脚底有毛茸茸,湿漉漉的东西蹭着皮肤,往后退两步,发现一只肥嘟嘟小花猫,睁双大眼睛躲在榻下。 原来是只猫儿,但肯定也有人,否则帕子哪里来,茜雪扭头又去瞧屋外,才看到一个身影靠在门边,修长如竹,碧绿官服已经湿透,被寒风吹起波纹。 这会儿太冷,她如何不心疼。 顾不得其他,先伸手将人拉进来,关上门,将油灯放到案几上,扔了条帕子给对方,担心他看出自己着急,故意偏头坐在榻边,没好气地:“苏供奉好本事,三更半夜,大雨滂沱还能爬到道观里来,也不怕人瞧见。” 苏泽兰擦了擦脸上的雨,笑着回:“臣就是怕人看见,所以才翻墙进来啊。” 这种话也能说得理直气壮,茜雪瞥了对方一眼,由于淋过雨,脸色越发雪白,唇色却依旧红艳艳,眼睛润了水,浑身上下一种雨打梨花之美,真可惜是个男儿身。 两人目光一触,又很快分开,茜雪垂眸不语,眉宇掠过愠怒之色,显然还在生气。 苏泽兰伸手抱起榻边花猫,用帕子一下下给小东西擦毛,寻思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下午没理由地闹脾气,惹到小殿下,这会儿还得哄。 他适才骑修枫的马,迎着暴风雨走得极慢,还好离山顶已经不远,不一会儿来到老母殿,本想敲门又觉得不妥,这里曾经陪先皇来过,里面的布局都熟悉,公主肯定留宿在禅房,寻思一下,绕到后面,准备翻墙进去。 雨太大,披着蓑衣也不顶事,早被打散得七零八落,身上如泡过澡,下来的时候还差点踩到树底躲雨的猫儿,甚为狼狈,忽然想起上次翻墙,二十年前的事,真是越活越回去。 冒雨把小东西抱起来,十七公主最喜欢猫,一会儿不如让小家伙先投石问路。 他明白她心软,肯定不会让自己在雨里干站着,就是气性大,有只猫儿也好讨对方欢心。 冒雨上山,翻墙入院,寻宠物哄人,这些都是少年郎做的事,他一个老人家也在这里乐此不疲,自己都觉得可笑。 苏泽兰一抿唇,并不吱声。 烛火颤颤悠悠,屋外风雨交加,最后还是公主沉不住气,不情不愿又扔过来一条帕子,“你——不冷吗?衣服都泡湿了。” 苏泽兰把猫儿松开,捡起落在肩膀上的手帕,顺着衣服擦了擦,“臣不冷。”话音未落就打个喷嚏,但依然神态自若不改口,“刚才一直走上来,身子还热乎乎。” 比自己还嘴硬,茜雪索性站起来,将油灯拿过来,看他浑身湿透,不由得语气娇嗔:“你这个人啊,说谎话随口就来,明明都冷得打寒颤。” 苏泽兰笑,“我说的是真话,虽然山上凉,可瞧见小殿下心里热,所以也不觉得。” 现在开始巧舌如簧,下午那副认死理要自己责罚的模样怎么没影了,茜雪哼一声,问:“苏供奉,你一年的俸禄有多少?” “不多,翰林供奉可是个清官。” 晚莺娇 第38节 “我看不对,应该富裕得很呐。”挑眼看过来,模样娇俏,揶揄道:“下午只是打伤梅花鹿,就要请罚一个月的俸禄,如今私自上山,翻入道观,闯入公主禅房又该当何罪?全年的俸禄不知够不够。” “那肯定不够,只能用别的赔。”苏泽兰云淡风轻地接过灯,在自己的湿衣服上烤了烤,“可惜臣早就是小殿下的人了,身家性命都属于公主,赔来赔去也都是殿下的东西。” 茜雪脸一红,嗫喏着:“真能狡辩,难不成我还要替你出钱。”走到旁边的檀木柜子前,取出一套青色道袍,“先凑合穿吧,恐怕不太合身,你的衣服烤一晚上也干不了。” 她转身走回榻上,背对外面,曲腿躲在细纱帷幔中,看对方落在墙上的阴影,瞧他放下油灯,身体被烛火拉得修长,哒一声,玉带解开,瓢泼大雨里也听得清楚,她敢紧吓得闭上眼,就像自己看到什么一样,可惜脑里又浮现出对方在海棠汤的模样,只好又张开眼。 逃不掉的影子落在眸子里,明明熟悉又陌生,似乎经过海棠汤那一夜,许多事都不一样了,她不知哪里不对,只觉得紧张,忽地想起十公主隆玉的话。 “喜欢还不容易知道啊,见着就欢心,离开想得很,看着谁都像他,只要视线对上了,哪怕无意间,也一下子慌得不行。” 公主心口砰砰跳,第一次开始琢磨——莫非自己钟意苏供奉。 她倒不吃惊,只不过从来没往那方面想,禁不住长长地叹口气,才懂相思便害相思2,对方经常一口一个女儿挂嘴上,哪里有可能。 忽听苏泽兰笑说换好衣服,“好久没穿道袍了,我还想得很,不如将来出家修行,可以天天穿。” 听听——人家为了穿道袍还要脱离红尘呢,早知就让他在外面淋雨算了,被雷劈劈,让上天早点收了这个妖孽,省得自己心烦意乱。 苏泽兰瞧小殿下坐在帷幔里,背影都看得出不自在,估摸梅花鹿的事还没过去,也是——谁能想到他这个岁数还和人赌气,何况让公主不痛快,纵使有理也无理,自己一路艰险上山,难道不是为了哄她。 哄人就要有哄人的态度,苏供奉素来在行,既然小殿下不愿意搭理,他索性也不说话,把猫儿抱到案几上,转身开始拼胡床,两三只连在一起,坐上才开口,仿若自言自语:“今夜臣就睡这儿吧,公主肯定也困了,早点休息。” 说罢就躺倒,身下的胡床吱呀呀一阵乱响,引得茜雪掀开帷幔瞧,苏泽兰身高八尺有余,那些胡床拼在一起连他三分之二都没有,大半个身子落在外面,青色道袍晃晃悠悠,能睡才见鬼。 她看着一向风流倜傥的苏供奉倒在窄小胡床上,别别扭扭像个落魄小商贩,忍不住又想笑,面上还要端得庄严,起身下榻,冲着闭眼打盹儿的花猫道:“晚上眯觉不晓得要上床来啊,也不看哪个小案几能放得下你,非要在外面闹腾得喵喵叫,自己不睡就算了,还吵到别人,作孽!” 猫儿竖起耳朵,一会儿又耷拉下来。 听话听音,苏泽兰眯起眼,偷偷看对方,只见公主一甩帷幔,赌气又钻回榻里,不吭声。 他禁不住寻思,这是——能进去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茜雪:想得美! 供奉:臣哪里敢想。 1骊山老母殿的签。 2徐再思 《折桂令·春情》。 第55章 水边开芙蓉(三) 烛火炸了个响, 腾然生在静默空气里,比外面的风雨还要触目惊心,细纱帷幔轻轻摆动, 看久了便如白浪翻涌, 渐渐眯住眼眸。 小花猫打个哈欠,懒洋洋张开嘴又合上,圆鼓鼓眼睛瞧了下对面人,懒得理这些痴男怨女的人间把戏,再度眯起眼。 苏泽兰坐起身, 胡床又吱呀响了一阵, 他闭起眼,寻思自己刚才想什么——若是之前,他不过拿她当小孩子,又敬又爱,虽说男女授受不亲, 但非常时刻只要将帷幔挂上,两人保持距离,眯一觉也说得过去,但如今他心思不净, 却是万万不能了。 鸦青睫毛落下阴影,给这张过于艳丽的脸平添一种魅色, 偏偏身穿道袍又禁欲得很,落到对面偷偷透过帷幔缝隙瞧的公主眼里,对方半天不动,气得她直咬嘴唇, “生成这幅样子还想修道成仙, 穿上道袍也不像, 哪个师傅会收你!何况笨得要死,讲那么明白也听不懂。” 苏泽兰一副闭目养神,打坐念经的状态,茜雪实在待不住,莫非就这么坐一晚上!她可没让对方罚坐的打算,苏供奉的腿在兴庆殿里受过寒,大半夜雨中淋个透心凉,这会儿又直挺挺做竹子,到时候犯了病还不是自己心疼。 想一下,索性又撩开帷幔下床,走到禅房的书架前,取一本《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随手放到对方手边,转过身,心里急还要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供奉,我看天没多久就要亮了,你不如到榻上来给我讲经吧,反正——都睡不踏实。” 最后一句明显带气,无奈声音太娇甜,威慑力全无,倒显得勾人得紧。 惹得身后人心里直打颤,如今连一句话都受不了,心猿意马确实需要念念经。 苏泽兰站起身,柔声道:“好,臣遵命。” 他瞧小殿下已经在榻里裹着被子坐好,便走到近前,先将帷幔挂起,又撩袍子坐在一侧,身子靠在床围上,茜雪故意踢了踢被子,歪头不看他,苏泽兰会意,小心拉起被子角,盖在身上。 乖得像只猫儿,都快让人忘了对方是那个传闻中恐怖的权臣魔头 ,也无妨——反正她从来也不怕他。 苏泽兰毕恭毕敬打开《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问:“公主想听哪一篇?” 茜雪困得眼皮打架,强撑着回:“都可以讲的吧。” 她快睡着了,苏泽兰抿唇笑一下,缓缓翻着经书,自顾自念起来,“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1。” 余光瞅了眼不停打盹的小殿下,声音放得更轻,“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2。” 茜雪打个激灵,看自己快埋到被子里的下巴,硬是挺直身子,问:“何为六欲,何为三毒啊?” 苏泽兰忍住乐,答:“六欲,眼、耳、鼻、舌、身、意;三毒,贪、瞋、痴。” “哦,知道了。”嘴里说着话,魂早就飞去梦周公,脸落在青色棉被上,乌发挡住半边,桃花眼紧闭,眼尾如弯月的边儿,托着眉宇藏的那颗红痣,似扁舟红日,灼灼其华。 嘴里还在不停念叨:“贪、瞋、痴,犯了——如何……” 他合上书,仔细放到案几上,将身下的枕头放好,伸手把她搂到旁边睡下,看一汪青丝落到指间,熟悉的花香四溢,才看清对方发髻别着一朵海棠花,那花瓣掉了下来,打在小殿下的眉间。 想给她拂掉,却发现动弹不得,一只手被压在腰部,另一只又让对方紧紧拽住,如此一来,便真像拥着殿下在睡了,可他起先只打算帮她躺好而已。 公主还没睡熟,如果强行抽手,只怕会醒,他瞧着她鼻息温柔地起伏,终于还是没忍心。 可那瓣海棠花万一落到眼睛上,想必不舒服,苏泽兰无奈低下头,试图用牙尖轻轻咬起来,温热的唇一瞬间贴到小殿下细腻肌肤,红痣游在鼻尖,禁不住浑身颤栗。 这是在作死,立刻收了回来,再不敢僭越。 茜雪被弄得挪了挪身子,惹得他屏住呼吸,听对方不停嗫喏:“犯了如何……” 幸亏没醒,他笑着回,“犯了,便会受苦,受惩罚。” “那苏供奉——就该受罚!”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仍旧闭着眼,“被雷劈……最好了,省得乱跑,惹人……烦。” 苏泽兰愣一下,眼里的笑意却更深,绕有兴致地问:“臣做错了什么,还要被雷劈。” 对方显然没听到,舔舔嘴唇,头靠在他的臂弯里,蹭了两下便睡熟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一点儿也没有停歇的意思,屋内油灯半明半灭,按理来说天该亮了,只是乌云压顶,层层叠叠,太阳偷闲,躲得不见踪影,黑夜依旧笼罩大地。 苏泽兰将头靠在枕上,今夜注定不能睡,需要留心外面动静,又觉得两人离太近,往外移一下,瞧对方红扑扑脸颊,知道她听不见,心里却急得想说,“其实被雷劈也挺好,这样臣可以挡住所有的雷雨,小殿下就最安全。” 他是心思沉稳的性子,虽然长了张舌灿莲花的嘴,但说出来的话要让人听到才有用,这会儿急着表白,也不知为什么,脸腾地发热,心里害怕起来。 怕这颗再也不受控制的心,飞出去便回不来,怕泥足深陷,没有退路可寻,忽地明白了当年的段殊竹,站在权力之巅,心狠手辣为何会被自己牵制,还不是由于冷瑶。 如今兄弟两个同一宿命,都有了别人不能碰的软肋。 可他又怎么能比得过亲哥哥,对方出生名门世家,与冷瑶青梅竹马,哪怕分别数年,瑶瑶心里始终有着段殊竹三个字。 而自己何等平凡,年纪又大公主许多,十来岁是个尴尬的年纪,老也算不上老,年轻却又不沾边,家世更是惨不忍睹,还有那么多纷纷扰扰的过去,即便公主真心悦自己,他都不忍心。 何况公主怎会看上他,两人之间所谓的情也是由于小殿下心底好,见不得自己在兴庆殿受苦,是啊——兴庆殿,在那里他威胁过生父,设计过冷瑶与段殊竹,才离开没多久竟然快忘了,忘记自己是个如何冷血无情之人。 前尘旧事涌上心头,他无论如何也配不上小殿下。 安心为她铺路,寻一个青年才俊才是正经。 想到这里,眼前立刻浮现出修枫的样子,然而理智骗不了心,依旧觉得对方碍眼。 思绪万千,怀里的小殿下越来越温热,软绵绵若云朵绕身,暖了他总是冷冰冰的身体。 “殿下,我若是——晚生几年就好了。”他喃喃地说,已经听不清自己的话。 这场暴雨下得又久又沉,铺天盖地直到午后,太阳勾头,渐渐露出云层,金吾卫立即奉旨上山,迎接公主回宫,由于昨晚修枫已经禀告陛下,十七公主留宿老母殿,棠檀桓才放心等到现在。 骊山之上,禅房内的茜雪是被外面的敲门声惊醒,翻个身,瞧见直棂窗透出微光,打个哈欠才反应过来,昨晚还在听苏供奉讲经啊,腾地坐起来,睁大眼睛环顾四周,竟空无一人。 居然不见了!莫非不过是场梦,她着急下床,无意间碰到枕边的书,看到《太上老君常清净经》,才确定苏供奉昨夜真来了,不是她痴心妄想。 敲门还没停,茜雪应声,两个小道姑端碗清粥走进来,施礼道:“公主,今早我们看殿下还没醒,没敢打扰,如今金吾卫已经在外等候,公主先吃点东西,好回去。” 她嗯了声,坐下喝粥,试探地问:“早上你们进屋了吗?”看对面露出狐疑神色,立刻笑着说:“哦,昨夜我这里有只小花猫,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想问一下,你们看见吗?” 小道姑摇摇头,“清晨我们推门瞧了眼,并没有花猫啊。” 茜雪继续垂眸喝粥,寻思苏供奉不会又翻墙出去了吧,伸手还挺矫健,噗嗤笑出来。 她晓得他昨晚是来哄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月黑风高,见到的时候就不气了,只是心里仍旧搞不明白,不知对方为何非要替别人认错。 苏供奉这个人,心思真是难猜。 茜雪吃完饭,临出门前问仙姑要了那本经书,放好了才骑上绯樱,随金吾卫回到华清宫。 到了留香殿,先沐浴更衣,接着梳妆打扮,折腾半天才去见陛下,看着她无事,棠檀桓才长出口气,劝道:“皇姐,以后再不可贪玩,万一有事如何给太后交代,还好她老人家昨天早上起驾回宫,不知道你闹这么一出。” “陛下,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至于丢啊。” 她巧笑嫣然,端起清茶抿了口,目光落在飞霜殿大堂内,一丝丝缠绕,寻着心上人的影子。 梨园的歌姬在唱曲,声声入耳: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3。” 相思啊,顾名思义,讲的是彼此念想,她这满腔柔情也不知是不是自作多情,到头来全要付之东流,想必还没那个牵肠挂肚的福气,算不得一句——相思若何,芭蕉听雨,痴绵到天明。 作者有话说: 12出自《太上老君说常清净经》。 3温庭筠《新添声柳枝词》。 第56章 水边开芙蓉(四) 苏泽兰人还在山上, 早上发觉外面有动静,连忙藏在院中大树后,等人离开再翻墙出来, 找到昨晚拴在道观草屋内的马, 又整理仪容,来到前堂听了会儿讲道才离开。 公主被金吾卫接走的时候,他恰巧也看到,瞧一众人走远了,只剩自己, 才慢悠悠地下山。 雨后空气轻灵, 翠鸟莺啼,一声声鸣叫显得树林越发幽远,地面柔软潮湿,被风吹落的野花凌乱,点缀着枝枝蔓蔓, 暴雨流下的清溪流淌,他闭上眼,听耳边马蹄声,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一会儿下了山, 还要面临那些熙熙攘攘,身为一个深谙此道的权臣, 也曾叱咤风云,如今却觉得疲惫。 指尖发软,怀里还留有昨夜温柔,一朵云飘入又飞出, 扰乱了他素来平静如水的心。 若是能寻到一处安静地, 只有两个人, 他就看着她,无论做什么都挺好,花池里养鱼,园中种树,捉上几只小猫儿,悠悠哉哉,一般的生活琐事自己都能做,做饭可以学,应该会把小殿下养得很好吧。 可惜她长大了,不能总待在自己身边,女大不中留,总要嫁出去,他又不能陪她一辈子,转念想为何不行,自己只比公主年长十岁,仔细保养身体,应该可以相伴很久吧,段殊竹也比冷瑶大五岁,现在看起来还不是很康健,天天活蹦乱跳。 他想着想着,自己都笑出来,幼稚得可以。 接下来要面对的事可不少,没时间捉摸这些有的没的,他捡了些海棠花籽,策马奔腾,一路飞奔而下。 皇帝在华清别苑住满三天,择日回宫,第二天上朝便接到一份奏疏,状告尚书省左仆射欧阳丰曾派人到御史台威胁崔彥秀,致使对方畏罪自杀。 棠檀桓面上凝重,心里舒坦,果然不出所料,回来就有事等着,一步步都踩到自己心上,他还不确定谁促成,八成是那位苏供奉,既拦得住翰林院,又与枢密院的关系不清不楚,本事真不小。 晚莺娇 第39节 无论如何都好,他就坐收渔翁之利。 一份逼迫崔彥秀致死的状子,一张亲生儿子状告父亲的奏疏,后者危力太大,欧阳丰死罪难逃。 棠檀桓并不心急,先吩咐南衙围住左仆射府,羁押欧阳丰,又派御史台与刑部会审,罪证都已落实,对方瞧见亲生儿子的奏疏,当场气晕过去,别的罪名都好说,亲人背后一刀,足以治他于死地。 这案子翻不了,临死前也不明白雨霖为何如此,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他若是完了,欧阳家也无人躲得过。 欧阳左仆射关入死牢,守卫长传话,皇帝念在他对朝廷有功,网开一面允许亲人探视,欧阳丰只只愿意见夫人,嘱咐对方与自己撇清关系,只当所有事不知情,另告知大理寺卿千万别来求情,大局已定,连累的人越少越好。 至于那个亲生儿子,他摇摇头,再也没有望日的意气风发,眸子涣散,悠悠道:“我也顾不得他了,纵使我真有罪,状告生父致死,自己也很难善终,夫人只管顾好身体,至少李家还能护住你。” 欧阳夫人泣不成声,没想到这种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亲生儿子害死父亲,灭绝人伦,只怕最后谁也保不住,她就算讨得一条命,也无颜面见人。 “夫人,你——”欧阳丰抖了抖双唇,瞧眼前人两鬓如霜,心里一阵难受,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伸出戴着镣铐的手,握住对方,“为夫知道你疼惜雨霖,这件事我也仔细想过,只怕他也是被人利用,此人为达目的竟挑拨父子相残,足以见心思狠毒,你们还有皇后——都要小心啊。” 镣铐在漆黑牢房发出一丝丝冷森森的光,铁栅门一拉一合,哐当作响,无论生前如何花团锦簇,如今也如秋风扫落叶,萧萧瑟瑟,一片影子都落不下。 夏日又下起雨,雷声轰鸣,欧阳雨霖骑着马,就站在御史台门前,旁边的景儿撑起伞,被一把推开,瓢泼大雨瞬间浇透身体,身体直打寒颤,大脑一片空白。 仆人并不放弃,再次凑到近前,试图给对方挡雨,一边念叨:“公子节哀啊,千万不要弄坏身子骨,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青山在——他忽地笑出声,音色凄厉,绝望又恐怖的脸色让对面景儿吓得噎住声,到了这一步,哪里来的青山,本以为最多判个告老还乡,偏偏又弄出来逼宫崔彥秀,他了解父亲,绝无可能做这种蠢事,还让对方抓住把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己这是被人当枪使,不只害得欧阳一族家破人亡,更成为众人唾弃的笑柄。 父亲临死前都拒绝见一面,心灰意冷的母亲被接回李家,半句话都没留下,偌大的欧阳府真就剩了他一个孤家寡人,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血雨腥风。 他告发有功,可惜生父罪孽深重,不被株连九族就已算皇恩浩荡,还有什么可以奢望。 到头来也是死路一条。 欧阳雨霖心有不甘,想到苏泽兰就怒火中烧,虽然没有证据,但此人绝没安好心,自己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 他阴沉的目光落到景儿身上,云锦帕子是对方带来,不可能一无所知,猛地伸手扯过家奴衣襟,狠狠道:“是谁给你的帕子,老实交代,我要见他一面。” 景儿吓个半死,如今这人光脚不怕穿鞋,一时冲动要自己的命也有可能,不敢隐瞒,哆哆嗦嗦地:“公子,那个——是矅竺公公给奴。” “矅竺!” “对,就是翰林院苏供奉身边的人。” 欧阳雨霖手一松,彻底傻了眼,方才明白一切都是圈套,早就设计好,只等自己上钩。 哪里来的公主倾心,全是对方模仿字迹,故意引他,最终就是要帮助翰林院搬倒尚书省。 居然利用儿子来对付生父,导致父子相残,心思何等歹毒,不过倒也附和对方的传闻,苏泽兰本身就是一个弑父之人,他怎么忘了! 他去找他,拼死告御状,撕个鱼死网破,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无人信,反正活不了,起码死得有价值,欧阳雨霖将自己反锁在书房,来回琢磨,哭哭笑笑,众人皆以为公子疯了,风言风语满城飞。 没多久,长安城就传出欧阳雨霖自杀的消息,皇帝念在对方年轻又大义灭亲,追封为翰林院学士长,以厚礼安葬。 至此尚书省一溃千里,再也不成气候。 天子与翰林院关系却越来越亲密,所有奏疏都由翰林学士李清欢亲拟,再由亲信传到六部,原先负责诏书的中书与门下省也形同虚设。 朝堂上的风向马上变了天,上官云郁无论到哪里都备受追捧,他素来刚正不阿,此时还有点受不住,干脆将所有事交给李清欢与几位学士,自己躲在家里不出门,又吩咐奴仆不可放人进来。 苏泽兰仍旧一副闲人样子,仿佛所有发生的事都与他无关。 过了七夕便是立秋,宫里的树木逐渐凋零,他在外的府邸也快建好,修枫几次来问,总推脱不见也没理由,只好碍着面子聊了下,中秋后便可入住新居。 苏泽兰不发愁别的,只琢磨如何给小殿下说,免不了对方又要闹脾气,尚书省才倒台,崔彥秀的仇总算能报,但公主心软,欧阳雨霖的事让对方一阵唏嘘,最近才缓过来没几天,他又来找事。 好在那日从骊山上取了几颗海棠花籽,回来就偷偷种了两盆,若是照顾得好,秋日也能开花,到时候留给小殿下,哄她开心。 苏泽兰午后正在浇花,忽听竹帘外矅竺叭叭地说话,“哎呦,老祖宗怎么来了,午饭可用了!” “小人几日不见,就想得慌。” 他把洒壶放下,扭身瞧段殊竹从帘子后绕过来,春风满眼。 “兄长来了,好久不见。”他也立刻喜气洋洋,亲昵至极,“总想去看看你呐。” 段殊竹一点儿也不客气,坐下端起茶,看里面有调料又放下,笑道:“你哪里有空,前几日朝中闹得厉害,还能想起我嘛。” 苏泽兰先嘱咐矅竺去煮新茶,又摇头回:“别人不知道就罢了,兄长也说笑,我能闹腾也是托了枢密院的福,弟弟心里清楚。” 对面人点头,眸子里的笑意仍不见底,“你这个人就是会说话,不过咱们兄弟之间不用打幌子,如今尚书省大势已去,我自然会兑现承诺,解决十七公主和亲之事。” “多谢兄长!” 段殊竹抿唇笑出声,随手扔过来封信,“你确实该谢谢我,救你一命。” 他打开信封,俊秀熟悉的字体落入眼中,原来是欧阳雨霖临死前写的状子,找人交给段殊竹,对方虽然生前与枢密院势不两立,但那会儿无计可施,不得不承认,当今只有段殊竹才有手段力挽狂澜。 想借段殊竹的手,杀了自己。 他抬起头,瞧眼前人,段殊竹已经走到那两盆花前,眉目低垂,看不清喜怒。 “你养的是海棠吧,我记得母亲生前最爱这种花,无论如何,我怎么能对亲弟弟下手!何况欧阳雨霖还欠我一个蝴蝶筝,姝华闹了半天呐。” 作者有话说: 欧阳雨霖:居然是兄弟,没一个好东西! 蝴蝶筝的事大家还记得吧。 第57章 水边开芙蓉(五) 秋月明若水, 荡漾出银雾波纹,映在绿树窗台,廊下的猫儿喵喵叫, 偶有秋蝉声响起, 转而又隐入一片漆黑。 苏泽兰将两盆花放在床边,用银鎏金錾刻花卉纹剪1修着刚冒出的枝叶,新抽的芽在烛火中落下阴影,他瞧着出了神,脑海里浮现出段殊竹的那句话——海棠, 母亲最喜欢的花。 母亲这两个字对他而言实在陌生, 像个从不存在的事物,除了那个挺好听的名字,柳雾眉,其余一无所知。 据说很美丽,应该是吧, 否则也不会迷倒段殊竹父亲,贵为前金陵节度使的段淳安,又让生父李文复牵肠挂肚若许年。 可惜全是糊涂账,而他恰恰是其中最见不得人的存在, 私生子啊!生出来就被送走,还一连送了两次, 最后漂泊在外,如浮萍一般。 生死由命,和个孤儿似地,转念一想也不对——起码生父不停在找他, 想要杀人灭口, 为了保住自己身为枢密院主使却没有净身的秘密, 与旧情人私自幽会还珠胎暗结,稍有露馅便活不了。 他真不明白这两个人,到底心里有没有爱意,母亲喜欢海棠,李文复也爱海棠,看上去情深似海,但李文复要杀自己的心可是一点也不含糊。 苏泽兰冷笑几声,他也是有趣,竟还在琢磨这档子事,是非真实有什么要紧,还不如眼前要给小殿下的花儿重要。 段殊竹没有将欧阳雨霖的信扣下,居然交出来,他其实有些意外,亲哥哥心思叵测,这么好的把柄居然不握在手里,实在说不过去。 翰林院如今直上银河,深得陛下信任,一步步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来,先让皇帝以翰林为内阁,接着摆脱六部与枢密院的控制,而他为了避嫌,主要事物都由新科状元李清欢负责,乐得清闲。 尚书省虽然倒台,但那只是第一步,后面的事没完没了,他心里清楚。 皇帝年少,面上温润内里雄心万丈,哪能甘于被人掣肘,如今朝堂只剩枢密院与翰林院,文人最看不上阉党,水火不容随时都能翻脸,大战一触即发。 段殊竹已经在翰林院里放了人,前几如他就看到玖儿在侍奉,往来六部的奏疏需要宦官传送,枢密院依旧大权在握。 棠烨朝由权宦掌权数十年,从李文复之前就开始,想要连根拔起实在太难,急不得。 他放下银剪子,闭上眼,寻思至少十七公主和亲之事有了结果,段殊竹会选宗亲郡主送出去,枢密院出面作保,朝堂没人敢多嘴,再者对方是前金陵节度使公子,本来与草原十六部就打过交道,万一真有个节外生枝,也好摆平。 小殿下总算不用去荒芜草原,可以留在长安,他这次护住她,心里不觉柔情荡漾,既然已经没有和亲威胁,与修枫的亲事自然也就作罢,反正一直也无诏书。 他的心思已是太明显,舍不得她嫁人。 私/欲太重,又必须压下来,若是让小殿下知晓自己僭越之心,恐怕会吓坏,以后再不搭理也有可能。 到那时又如何自处,再把自己关起来,讨得对方一点怜悯,只怕这座兴庆殿也容不下他。 前路漫漫,无人知晓,能陪着一日便是一日吧。 夜色如墨,渲染天空,金吾卫点着烛火在宫里穿梭,宵禁之后,众人都准备剪灯休息,唯有承香殿里几个侍女还在忙碌,再过几日就是七夕,春望,秋露和冬梅嬉笑着圈坐在一起,捻五彩丝线,拿上七孔针练引线。 杏琳端了碗杏仁茶来,递给靠在碧玉枕上看热闹的公主,“殿下,天冷了,喝点粥暖暖胃。” 茜雪拿起勺子,抿一口,笑问:“姐姐怎么不去穿针引线啊,难不成去年乞巧输了,这回索性不做。” “赢不赢有什么关系,奴婢不在乎这些。”说罢坐下,瞧对面满眼春光的殿下,也不知公主为何如此开心,听说招驸马的事又没有下文,她发愁得很,叹口气,“公主,七夕是乞巧的日子,奴说句不该说的话,殿下倒是该学一点穿针引线,好祈福。” 秋露听闻,立刻拿着七孔针与五彩线缕走来,跪下插话:“公主一起来吧,不难。” 棠烨朝的公主除了读书与骑射,也需要练习女红,可茜雪不喜欢,从小偷懒,这方面可谓一塌糊涂,她也从没动过要学的心思。 尴尬地笑了笑,放下杏仁茶,单手肘着头不接针,“我啊,你们还不清楚,省省吧。” 杏琳眼波一荡,拿过秋露手里的针线,酸溜溜地:“唉,其实整间屋子里最不需要练穿针的是露儿,人家去年乞巧可赢了。” 秋露飞来一个白眼,杏琳当做没看见,继续自言自语,“我今年也要学学,据说民间女子用乞巧祈姻缘呢,眼前不就有个成功的例子,果然灵验。” 声音虽小,也能落到耳朵里,秋露伸手打了下,“又胡说,咱们殿下不需要。” 话音未落,就见公主把针线拿过来,脸颊红透,嗫喏着:“我是不需要,但——学点女红也没错呀,技多不压身。” 两个侍女相视一笑,看破不说破,小殿下还是如此别扭。 秋露连忙坐过来,耐心地教公主如何穿七孔针,“重要的是练习,这还有几天呐,咱们多练练,等熟悉了就可以在暗处穿,月下穿,真得巧了,闭着眼睛也能弄。” 茜雪满眼认真,白净指尖捻着丝线,一下下往针孔里送,七个细针排成一列,针孔又细又长,一番下来头直冒汗,真不容易啊!比骑射还费劲。 她放下手,连着摇头,“我是不可能学会,就算勉强做完,也绝对赢不了。” 秋露与杏琳笑作一团,“殿下,哪有才学就会的人,多练练保准能成,一定会吉祥如意,得个如意郎君,年年幸福多好啊,千万别扔下。” “谁说我要如意郎君——”心思被猜到,面上挂不住,“明天都给我跪到廊下受罚!叫你们胡言乱语。” 急得蹦起来,像只炸毛小猫儿,惹得躲到榻边眯觉的玉奴睁开眼,迷迷瞪瞪地打哈欠。 她其实不是故意瞒住心思,有时也恨不得找人倾诉,可明摆着看不到结果的事,自从骊山上回来,苏供奉一直忙于朝政,根本没时间理自己,本来两人之间就隔着千山万水,这会儿更感觉没希望。 如何开得了口,就算对着从小长大的杏琳也不成。 夜深了,秋露剪灭烛火,只留一盏青瓷灭蚊灯在榻边,携众人退出去。 待她们走远了,茜雪才探出帷幔瞧,偷偷摸摸把青瓷灯拿进来,又从枕头下取出针线,借着昏昏沉沉的烛火,穿针引线。 七针连排,彩线细密,一个一个穿进去实在费劲,尤其灯火不明,还不到最后一个孔,丝线便找不见影,试了好几次,最后虽然穿成,但耗时太长,能赢才是奇事。 她想着熟能生巧,索性将细针单独拔下来练,眼睛盯着针鼻儿瞧了大半夜,困得眼皮直打架,一不留神还扎自己几下,十指连心,疼得差点叫出来。 七月七,长生殿,盈盈一水间,万千红丝绕,每年七夕才是后宫最热闹的日子,各个殿内的院中摆上瓜果拜月,瞧灯下针落在银盆水中的落影,更有胆子大的抓红色喜蛛放入盒内祈巧,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兴庆殿也不例外,翠缕早就和侍女们聚在院子里叽叽喳喳,今晚属于特例,苏泽兰也不言语,唤了矅竺来嘱咐,不要闹得太晚就好。 他靠在青枝屏内罗汉榻上,听窗外女孩子们的嬉闹声,垂眸瞧自己精心种的海棠花,露出个红艳蓓蕾,禁不住笑了笑,忽又觉得心里烦闷,以往他最喜欢过节,虽然囚禁在此,可总能等到小殿下来,如今放出来,倒有许多不便,愈发见不着。 晚莺娇 第40节 听矅竺说今晚皇帝会留宿栖凤殿,与皇后共度佳节,苏贵妃吃完午饭就跑到承香殿找公主玩乐,只怕今夜过不来。 他闲得发慌,才念几句经书,便听外面人在唱曲,“月在鹊桥望人间,儿女成痴,恋如狂,银河难渡红尘苦,离欢穷尽,相思竭2——” 猛地想起在海棠汤那一夜,隔着雾气缭绕的牡丹花屏,小殿下也在唱江南小调。 音色若莺啼,让人魂牵梦绕,他心绪已飞,放下书,头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听,也不知是外面的曲入了耳,还是那夜的回忆起波澜,终是神魂颠倒。 朦朦胧胧听见园内有人说笑,伴着矅竺温柔的声音,想必是秋露来了,他的心又飞出去,刻意等了一会儿才把人叫进来,装作赏果子,一边问:“承香殿里不忙吗?还有空过来。” 秋露脸一红,乖巧地回:“今晚苏贵妃来了,正和公主殿下在赛巧,一个比一个认真呐,可有意思了,往年都没有过的事,奴是来送巧果,公主亲自做的。” 苏泽兰笑了笑,目光落在金灿灿的巧果上,急着赛巧,怕是祈求如意郎君吧,小殿下就那么想嫁出去,果然女大不中留。 作者有话说: 1这个剪子真的有,很好看,忍不住用一下。 2曲子的词自己写的。 看见有小可爱问进度了,本文预计三十万左右,日更新3000,一个半月差不多完结,知道追连载辛苦,所以很爱你们哦~ 以后周末有空,尽量多写一些。 一会儿十二点还有一章,不用等,早点睡,明早看一样的! 第58章 水边开芙蓉(六) 苏泽兰靠在榻边, 夜色迷茫,院子里的侍女闹腾够了,已经散去, 矅竺进来问要不要歇, 他摇摇头,“你去吧,我再等等。” 话说出来 ,愣了愣,垂眸捡了块巧果放嘴里, 顾左右而言他, “今晚月色美,我等着再多看一会儿。” 矅竺聪明,笑着退下去。 他便含着巧果,抬眼瞧窗外月亮,秋寒一丝丝蔓入屋内, 心里忽地冷嗖嗖,竟升起凄凉之感,酥脆的巧果也食之无味。 可毕竟是小殿下做的,虽然倾尽全力在赛巧, 想要遇到意中人,还是心里有自己。 他也该知足。 窗外起了窸窣动静, 细听是猫儿声音,他站起身,推门走出去,瞧见玉奴肥白的身子趴在石阶上, 对着花圃里的小虫子不停喵喵叫。 “小家伙, 大晚上乱跑。”伸手把猫儿抱起来, 拥入怀中,摸了摸圆滚滚肚子,看它四脚朝天,笑道:“你也是个淘气的,今晚上无事,不如跟我睡吧。” 玉奴用鼻子嗅嗅对方衣襟,眼睛玻璃球似地望过来,乖乖地任由他带回屋内,放入床榻上,小东西顺势躲到被子里,呼噜噜发出欢快声响。 做只猫儿就是好,喜悦都不必藏着,哪里像人的心思难猜,遮来遮去。 太晚了,他也准备睡,躺下又舍不得剪灯,冥冥中还在等,仿佛下一秒熟悉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竹帘外,望眼欲穿。 另一边的茜雪也没睡,苏雪盼玩得高兴,饮酒跳舞,一点儿没离开的意思,本来说好赛巧结束后就散,如今看来少不得闹到后半夜。 可也不能赶对方走,适才雪盼明显让着自己,才让她拔了头筹,总算没白费这些天的心思。 皇帝今夜歇在栖凤殿,苏雪盼心里不舒服,公主也懂。 她站起身,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莲瓣金酒杯,劝道:“贵妃再喝就醉了,明日白天没精神,如何能侍奉好陛下?” 苏雪盼睁着双醉眼,搅云紫披帛倒在贵妃榻上,单手撑住头,“公主怎么嫌弃我了,好不容易闹一夜,竟还让我走。” 每一个字都带着酒气,脸颊通红,步摇轻摆,但整个人漂亮得很,难怪皇弟宠爱。 茜雪坐到榻上,忍不住伸手拧对方脸颊,笑嘻嘻:“我们贵妃如此讨人喜欢,谁舍得赶你走,只怕在我这里待太久,陛下明天知道了,吃醋。” “陛下——吃醋!”她索性躺下,翻了个身,笑意里带着自嘲,闭起眼睛,喃喃道:“陛下又没多喜欢我,如何会吃醋。” 真是醉了,说话口无遮拦,茜雪挥手让侍女退下,只留二人,拿张薄毯,披过来,“贵妃又使性子了吧,陛下夜夜留宿鸾雪阁,今日才去皇后那里,你就闹脾气,以后可不兴如此。” 对方痴痴笑出声,靠在软枕上伸个懒腰,眼皮挑了挑,一副鬼鬼祟祟的神色,“公主,咱们关系极好,雪盼问你一件事——若是男/女相互倾心,洞房花烛夜要如何过?” 茜雪愣了下,突然话题转到这上面,顿时粉面通红,夜色媚人,屋内静谧,她也躺下,低声回:“你又疯了,洞房花烛夜我又没有过,还问!” 苏雪盼凑过来,低低趴在耳朵边说了几句 ,抬起眼,瞧对方一脸春色,羞羞答答的样子甚为可爱,公主与自己不同,从小养在深闺,金枝玉叶不晓人间之事,太后又一心向佛,深入简出,想必殿下不通风情,什么也不懂。 她一直以为公主心悦那位工部侍郎,可不知为何招驸马之事又没影,心里好奇也曾问过陛下,才得知修侍郎在家乡有个青梅竹马,皇帝心中不悦,自然不会让公主出嫁。 十七公主也不小了,在这个漆黑不见底的孤寂深宫不知道要待多久,她这辈子是完了,但对方还有机会,适才赛巧的时候,她看出她的急切,这会儿试探地问:“公主——有意中人吗?” 茜雪听她说得心口噗噗跳,垂下眸子,“有如何,没有又怎样——” “有就别藏着啊,公主尊贵无双,想要什么人得不到,求皇帝下旨不就好了。” “得到人得不到心,有什么用,总也要人家愿意才行。” 她说得满脸阴云密布,惹得苏雪盼猜疑,莫非公主心里仍钟意修枫,可惜对方有个两小无猜的恋人,原来棠烨最高高在上的女子也有烦心事,禁不住叹口气,借着酒劲道:“殿下,妹妹说句不该说的话,既然真喜欢就别想那么多,只要没成婚,谁也说不准!何不去试试对方,打开天窗说亮话。 ” 茜雪被她讲得心动,扭头问:“——怎么直说啊,我总不能急赤白脸,见面就问吧,再把别人给吓住!” 苏雪盼笑得眼波流转,公主就是个小孩,一派天真,附耳过来,“殿下,这种事哪有傻乎乎上去问的,我的意思是先抛个橄榄枝出去,让他自己表明心意。” 十七公主哪里懂这些,呆了一会儿,看对方快眯着了,使劲推推,“别睡啊,你说说看,如何抛橄榄枝。” 苏雪盼困得不停打哈欠,脑子昏昏沉沉,呢喃道:“公主如此美丽,想让一个男子说实话还不容易,一顿酒……足以。” 说罢,迷迷糊糊翻个身,似乎盹住了。 留下茜雪独自琢磨,喝酒——与苏供奉应该不难,七夕过后便是中秋,她从现在开始酿桂花酒,肯定来得及。 那就把他灌醉,趁着对方不省人事问一问,若是心里没自己,也就不再胡思乱想,要是有的话——想着就心尖热,她也明白两人差距太大,可又有什么关系,父皇也比母后大许多,据说母后之前还许过人家,这其中不也隔着千山万水,自己是公主又不是太子,招驸马属于家事,才不要顾虑朝堂。 十七公主别的不怕,最担心苏供奉只拿她当孩子,半点别的情愫都没有。 对方年少时的未婚妻也见过,那位枢密院主使夫人连冷瑶,一副清丽温柔模样,看上去就是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而自己娇纵任性还不爱念书 ,太不一样。 她或许该学着成熟妩媚一些,否则在苏供奉眼里永远长不大。 若论起妩媚勾人,全天下加起来也比不过身边的苏雪盼,她瞧着她醉酒后的脸颊绯红,云鬓花颜压在玉枕上,连睡着也是副撩人姿态,忽地想起刚才对方的话——皇帝不喜欢。 怕是赌气讲的吧,谁不知道贵妃得宠。 茜雪紧了紧薄毯,勾头过去,玩笑着问:“贵妃怎知陛下不喜欢自己呢?” 苏雪盼已经快睡着,头在玉枕上蹭了蹭,抿抿嘴唇:“相爱之人日夜相伴……我与陛下到现在仍未……圆房,算得上喜爱嘛。” 十七公主腾地愣住,怀疑自己没听清,又问了遍:“什么——” 苏雪盼哼哼唧唧一阵,再也不吭声,睡了过去。 茜雪这下子毫无困意,起身坐起,烛火下蹙起眉,皇弟在搞什么鬼,之前宫里收美人就不上心,只当是年少无知,后又忙于朝政,太后问过几次也就作罢。 如今正式立后,还迎娶苏雪盼这般美人,居然依然我行我素,明明举止言行十分宠爱,实际上竟无夫妻之实,皇后那边想必更没戏。 她百思不得其解,莫非顾忌雪盼的身后是枢密院,害怕留下龙种,可也没必要做的如此绝情,不怀子嗣的办法尚药局多的是。 得空还要问问,毕竟母后不问世事,她虽然觉得抹不开,身为姐姐也要关心一下。 后半夜月明星稀,寒风吹进屋内,杏琳推门进来,多拿了两床锦被,给公主与贵妃盖好,低声道:“殿下,秋露刚回来,说苏供奉抱着玉奴呐,今夜肯定不回来,奴婢已经备好醒酒汤,就在外面侯着,等贵妃醒了可以喝。” 茜雪点头,看对方熬黑的眼圈,催杏琳快去睡,“你放心,我看咱们贵妃要一觉到天明了,灵儿呢,让她和你一起歇吧。” 杏琳起身,剪了一盏灯,“灵儿早不见影了,只留其他两个宫女侯着,这个丫头入宫早,小时候就比别人机灵,特别会躲清闲,要不前贵妃赐名灵儿呐,你别看她长得小,实际年纪比我们大好几岁。” “前——贵妃?” “是啊,咱们陛下的母亲薛贵妃,以前灵儿长在子华殿,接着跟在御前,苏贵妃进宫后,才给了她的。” 茜雪哦了声,没想到灵儿那么早就在宫中,又好奇地问:“她的父母亲人呢?怎么从小就在宫里。” 杏琳摇摇头,“那就没听说了,唉,各人有各人的命,我们奴婢之间也不好问。” 七夕之夜,宫内依然宵禁,但由于是过节,金吾卫也晓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绵长无尽的宫殿东边,一片梨花树在月色里影影绰绰,人人都说子华殿的梨花开得最久最美,灵儿举起手中花灯,瞧眼前静谧的殿宇,喃喃道:“真是名不虚传啊,贵妃,梨花又开了,秋日也长得这么好。” 作者有话说: 天气温暖又照顾得好,梨花秋天也会开。 前朝的事告一段落,剧情线暂时移到后宫,前尘旧梦都会写清楚,与公主的出身有关。 第59章 水边开芙蓉(七) 七夕已过, 众人又开始准备中秋,茜雪因惦记要酿桂花酒,日日在承香殿里待着, 与几个侍女忙前忙后。 将金色小花从枝头摘下, 清洁后放入瓷器中,撒入一层糖霜,存放三日,取出又加入黄酒与米酒,再密封发酵。 她的心思都在这坛酒上, 满心想着要与苏供奉喝酒谈天, 也不知能不能探出真话,瞧见酒坛上的掐金累丝梅花伸展,心口便跳得大气不敢出。 寻思甜食能使人不紧张,恰好中秋,又开始研究如何制月饼, 馅料用蜜枣,西域葡萄,又加了点核桃,一个个做成宝相花纹, 味道不知如何,样子倒是好看得很。 她天天围着灶台转, 已经许久没去过兴庆殿,苏泽兰心里想得慌又不好去看,偶尔吩咐矅竺到承香殿送东西,洁牙粉, 迎蝶霜, 暖莺膏, 各种各样新鲜玩意。 茜雪瞧着喜欢,愈发倾心,索性把精力全放到桂花酒与月饼上,如此这般,对方更见不到,暗自想小殿下果然长大,心思不知在谁身上,还没嫁人就不见踪影,以后许了人家,自己肯定被抛到九霄云外。 女生外向啊,让人伤心。 中秋月明,举国同欢之日,皇帝在早朝时封赏群臣,连许久不来的段殊竹也露了面,众人热热闹闹,近臣还有入宫赏月的荣幸。 苏泽兰与翰林院的几位学士都在邀请之列,麒麟殿内,觥筹交错,轻歌曼舞,李清欢端了两杯酒,缓缓来到面前,白净秀气的脸上挂着笑,“供奉,你我今夜要不醉不归,在下一直都想与供奉说几句话。” “天天共事一处,还不嫌烦。”伸手接过来,看新科状元脸色微红,乍一瞧还有点修枫的模样,不过李清欢眉宇更加英气,天生的贵气逼人。 “李状元有话吩咐?”苏泽兰抿口尚食局酿的桂花酒,甜丝丝绕在舌尖,随口道:“这酒太腻了。” 李清欢倒没发现,又品品回:“供奉的口味也太淡了,这不是刚刚好嘛,我还觉得一点儿尝不出甜呐,再说这是从太后殿里采的桂花,咱们都知道德懿殿里的桂花最好。” “那是状元郎好甜口,我这个人素来不吃甜,再好的桂花也没用。”放下酒杯,垂眸不语。 心绪不佳,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李清欢噎住声,他也不是存心来讨不痛快,只不过近日翰林院与皇帝越走越近,上官院长躲清闲,大小事物都由自己处理,连诏书也是陛下口谕,他来执笔,权力越来越大,身边围着的人也越来越多,处于风口浪尖,心里不踏实。 李清欢虽出身名门,可祖上并无人在朝当官,初入仕途难免迷茫,急需有人指点迷津,前几日提酒到上官云郁府中,掏心掏肺地说了番话,对方才犹豫着开口,让他今后只记住两点,一是效命皇帝,二来便要留意苏泽兰。 此人身上谜团众多,关在兴庆殿数十年,始终无人问津,才出来没多久,朝堂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动,其中缘由还不清楚,但不可小窥。 所以今日他才趁着中秋盛宴,过来套近乎。 苏泽兰平时都是春风满眼,眉梢带笑,今晚大家喜气洋洋,对方却满脸不自在。 李清欢当然摸不透,苏泽兰今晚不痛快,好几次打眼望去,皇后,贵妃与各位公主都在,朝廷命妇也不少,只有小殿下不见影子。 晚莺娇 第41节 他知道中秋之夜,对方要去陪太后,但没想到这么晚还没来,想着今夜又落了空,心里不舒服。 李清欢只能在边上尴尬地陪笑,左耳朵右耳朵出地听歌。 夜色如洗,月挂中天,宫人已经在殿外庭院设置香案,备好瓜果菜品,焚香拜月。 殿前的桂花开了,平时瞧不见的树枝瞬间缀满金色小花,香气四溢,弥漫在宫闱。 苏泽兰跟在群臣之后,一边与李清欢搭话,一边心不在焉地瞧青烟升起,黄澄澄八角蟹趴在三彩宝相花纹盘中,抬头伸腿,供人品尝之前倒也显出几分磅礴气势。 比眼前畏畏缩缩,费尽心思巴结翰林学士的官员们强得多,朝堂上的风向变太快,前一段还各处不受待见的学士们,如今都被捧上天。 过会儿还要分蟹,赏饼,啰啰嗦嗦一大堆,他觉得胸口发闷,开始不耐烦。抬眼瞧见不远处的段殊竹,四周被阿谀奉承之人围住,脸上却是泰然自若,眸子里荡漾着清浅的笑,唇角微扬,越发瞧不出喜怒。 这人倒是适应,如鱼得水,不愧做了多年的枢密院主使。 段殊竹的目光也迎过来,看得出亲弟弟心烦意乱,扭头向伍儿说了几句话。 小太监点头,出去又回来,手里捧着个镶金缠枝木盒,鱼儿似地钻入人群,晃几下来到苏泽兰跟前,瞧旁边的李清欢被奉承之人绊住脚,才低声传话。 “供奉,主使想让大人帮个忙,这里装的是扬州千秋万岁铜镜,今年五月初五打造的铜镜太后不喜欢,主使特地又做了这个,想着今晚送过去,可他老人家实在脱不开身,交给别人又不放心,再说小人们也不好这么晚往后宫去,供奉如今住在兴庆殿,还请劳烦走一趟。” 这也算不得事,苏泽兰伸手接过来,应了声,恰巧也想去瞧小殿下,刚好有个由头。 苏泽兰看到处依旧闹得厉害,自己偷偷离开,穿过淳雅门,绕过长廊,朝德懿殿走去,欢庆之夜,太液池上飘着灯火,一会儿陛下还要与后妃泛舟赏月。 盛世之时,他却躲在暗影处游走,不想让那些灯火照到自己,像个孤魂野鬼。 德懿殿离三清殿不远,与其他宫皆不相连,门口奴仆也不多,气派规格完全不像太后寝宫。 太后节俭,天下第一。 他到的时候,迎面正遇见一等太监鱼儿扯着嗓子骂宫女,细听原来是小丫头偷懒还吃果子,气势汹汹,声音大得老远就能听见,好一顿训斥。 苏泽兰听不下去,笑着走进,“公公辛苦了,不知太后睡下没有,劳烦带个路。”顺便给那个小宫女使眼色,对方会意,悄默声溜走。 鱼儿一瞧来人认识,不敢怠慢,脸色变得比五月的天气还要快,立即堆上笑,“哟,哪阵风把大人吹来,太后刚睡下,供奉有事?” 苏泽兰难免有丝失望,看来小殿下不在,又不好把段殊竹的东西假手别人,笑道:“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既然太后歇了,在下明日再来。” 鱼儿连忙躬身,又把他送出去好远,毕恭毕敬。 苏泽兰捧着千秋镜,站在回廊下发呆,按理该回去,又舍不得,寻思能不能绕道去趟承香殿。 思来想去,自己都乐了,相思泛滥,迟早有一日溺死在里面。 信步往外走,忽听身后有人叫自己,声音细若游丝,风一吹就会断似地,“供奉,苏供奉留步。” 他回过头,看见回廊旁边的假山后绕出个纤细身影,颤巍巍走过来,细看竟是刚才那位小宫女。 对方拜了拜,依旧低头,声若蚊蝇,“多谢供奉刚才帮我,奴名叫恋久。”顿了一下,等石头缝里的秋蝉叫了会儿,继续解释道:“奴从小跟着太后,由于年纪小才一直没升位分,如果——供奉有什么需要的话,奴也许可以帮忙。” 怯怯的模样,实在惹人心疼,苏泽兰笑笑,“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其实有份东西想当面交给太后。” 语气温柔得很,恋久脸一红,咬嘴唇回:“供奉,太后临睡前总要到殿后的小佛堂念经,尤其是中秋之夜,经常会到天明,如果大人信得过奴,就跟着来吧,太后心善,不会怪罪。” 苏泽兰点头,与小宫女往德懿殿后走,才发现里面种着一片桂花树,小黄花铺了满地,幽香扑鼻,踩着满地金黄去,推来两扇小门,里面依旧全是桂花树,难怪都说这里的桂花开得好,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民间俗语,桂花种门不种院,因门外有贵人,门内招鬼魂,为了讨个吉利,从来没见人在院里养过桂花,不知为何太后却一点也不讲究。 走了几步,隐约看见一间小屋子闪着光,念久停下,回头:“大人,奴不便过去了。” 苏泽兰会意,独自来到门口,听耳边传来阵阵木鱼声,先悄悄站了会儿,正准备开口,忽听里面人在低声哭泣。 他屏气凝神,一个幽怨的女声自言自语,期期艾艾:“殿下,这么多年过去,妾依然惦记以前的日子,每逢中秋,妾必与殿下庆贺佳节,今日还是……你生辰。” 苏泽兰愣了愣,这句殿下肯定不是先皇,据说太后进宫前许过人,但何人能配得上一句殿下。 他不好直接敲门,特意饶了圈,弄出动静,才说:“太后,臣苏泽兰求见。” 哭声戛然而止,又等了会儿,响起一句温柔女声,“原来是苏供奉,多少年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水边开芙蓉(八) 苏泽兰曾随先皇出入宫廷, 当时对方还是娴才人,本名殷娴婉,因貌美赐名姌姌, 他记得很清楚, 两人打过几次交道。 随即向前几步,低声道:“多谢太后惦记,臣一向还好,这里有个东西,是枢密院主使让转交给太后。” 那女声越发温柔,“段主使啊, 就是会指使人。” 门吱呀声打开,一位身穿紫纱织锦广袖衫的妇人站在眼前,如云发髻高耸,水眸似松林弯月,气质华贵至极, 桃红色披帛荡在烛火中,又露出一丝美艳。 苏泽兰连忙下跪,高举双手,“这是扬州新制的千秋万岁铜镜, 请太后笑纳。” 对方接过来,语气依旧亲昵:“苏供奉快进来, 外面天冷,我这里也没人,只剩一杯清茶,别介意啊。” 苏泽兰起身, 恭敬地跟着, 佛堂不大, 东西却是一应俱全,佛台上燃着香,不远处是两张胡床,一张案几和琴台,上面摆着把独幽琴1,两人落座,茶香缭绕。 “不过一个镜子,劳烦供奉了。”太后眉宇带笑,却用帕子偷偷按了按眼角,泪痕已逝,但眼皮红肿,可见刚才哭得多伤心。 苏泽兰眼尖,余光瞧到佛台下放着本《往生咒》,这是用来超度的佛经,他心里大概有数。 “太后折煞臣了,能在中秋之夜见到太后是臣的荣幸。”刻意顿了顿,冷不防叹口气,“不怕太后笑话,臣一向是个孤家寡人,今日乃举家团圆之时,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宣政殿里热热闹闹,只会徒增伤感罢了。” 他忽地开始伤感,勾起对面人的伤心事,一时噎住声,也跟着叹气,似乎更加难过,窗外秋蝉时不时鸣叫,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檀香,不知名的幽怨之情铺天盖地。 屋内静默半晌,苏泽兰估摸情绪酝酿得差不多,又换了副神色,内疚道:“臣真不会说话,惹太后伤心,臣与太后总算故人重逢,不该如此伤感。” “是啊,苏供奉该罚。”对方也觉得失态,勉强挤出个笑容,缓缓道:“我与供奉都称得上宫里的老人了,只不过你年轻,十五岁就中了探花郎,当年随先皇在宫中行走,可谓风华绝代啊! ” 苏泽兰摇摇头,想起往日,不觉自嘲:“我哪里担得起这几个字,无非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也做了许多糊涂事。” 目光落到那把琴上,栗色朱漆上梅花断纹伸展,凭生一股静谧之气,不愧它的名字,独幽。 此乃当世名琴,先皇为了庆贺薛贵妃生辰,曾派人寻过,可惜当初没找到,又赐给贵妃另一把九霄环佩2,他还给对方调过琴,记忆犹新,不成想这把独幽却在太后手中。 月明星闪,触景生情,如今琴瞧见了,人去已经不在,岁月易逝,一切仿若梦中。 棠烨改朝换代,两人也好像被岁月流淌过一遍,年纪不大却也感到暮色苍茫了。 他目光游离,对方也凄凄楚楚,抿口清茶,走过去坐在独幽前,指尖轻佻,旋出几个音来,道:“如果我没记错,供奉的琴弹得极好,我这些年都没听过真的琴声,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就请弹一首《乌夜啼》3吧。” 苏泽兰回过神,笑说遵命,“只是我多年不碰琴,恐怕要献丑了,太后莫要责怪。” 对方起身,坐回胡床上,单手撑住脸颊,眸子里清波潋滟,显得格外温柔,“供奉的技艺我清楚,过谦了。 ” 指触琴弦,一阵寒凉传来,抹,挑,勾,打,琴音流出,声韵深远空灵,如身处松林幽谷,听寒鸦咽泉,她瞧着失神,闭紧双眸,想上次听琴是何时之事,许是很久了,仿若前世记忆,这把独幽琴一直小心存放,不敢让人瞧见,就像她隐秘的心事,无人能知。 耳边的蝉声被琴音驱散,鼻尖的檀香味却是越来越浓,她适才哭过,此时仍觉得眼眶微酸,每到中秋之时必然伤情,精疲力尽时还能欣赏到这般琴音,让人神魂飘然。 “我平生最爱独幽琴,今日送给婉儿,日后如若变心,定当身离琴断,粉身碎骨。” 信誓旦旦,让她心中柔情百转,恍惚中又听到有人唤姌姌,就在耳畔,不禁打个激灵,对这两个字反感至极,感到有人沉沉压在身上,使出全力想要推开,却被对方捆住手腕。 心口直跳,张嘴竟喊不出声,浑身刷一下冒出冷汗,腾地睁开双眼,迎面瞧见苏泽兰坐在一边,轻声唤:“太后,太后可是被梦魇住?” 她定定神,原来盹住做了场梦,自己素来在佛堂里心神安宁,恐怕还是那琴声闹得。 很多年没有梦到过那一夜了,她还以已经忘记,呆住不语。 对方脸色煞白,苏泽兰只好又问一遍,“太后,天色已晚,不如回去休息。” “嗯,哦不——只是迷迷糊糊想起一些烦心事,供奉不要在意。”她急急地说,又怕欲盖弥彰,拿出帕子擦额头,“屋子小就暖和,还挺热。” 苏泽兰也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语气玩笑:“只怕我的琴弹得太无聊,让人昏昏欲睡。” “瞧你说的,能睡个安稳觉也是极好的事啊。”帕子捻在手中,又忍不住轻声叹气。 苏泽兰看在眼睛里,试探地问:“太后是不是休息不好,我这里有安神的方子,以前在金陵时从一个老先生处得的,不如拿给尚药局配一副吃吃看。” “供奉有心了,我睡得很好,就是偶尔会做噩梦。”说罢眉眼弯弯地看过来,气色较之前好了许多,端起茶碗,揶揄道:“我也知道供奉心灵手巧,什么东西都弄得好,刚才茜雪来了,我瞧她肤色白净细腻,过个夏天竟越来越好看,问了才知道,原来是用了供奉做的迎蝶粉。” 十七公主就是个小蜜糖,无论何时提起来,总叫人心里甜丝丝。 苏泽兰眉宇舒展,“公主本就国色天香,不是由于臣的粉。” “我这个女儿啊,别的不说,容貌极好,但身为女子,如果只有张漂亮的脸,可不见得是件好事。” 谁家母亲能不疼爱女儿,总觉得要好上加好,过于忧虑也是常事,他却不这样认为,恭顺地回:“公主何止容貌倾城,性子也娇俏可爱,又聪慧过人,依臣看哪里都好。” 听得出字字真心,太后放下茶碗,寻思这话自己也赞不出口,对面人倒说得顺嘴,不觉感到十分有趣,用帕子擦擦唇角,绕有兴致地:“可千万别在她跟前说,尾巴非翘到天上去,十七公主已经够娇纵了,转眼就要十八岁,哪个公主还留在宫中。前一段听说供奉提议给公主招驸马,我心里十分喜欢,可不知为何又没有下文,得空还要问问陛下。” 苏泽兰不好回答,也端起茶碗来喝,左右又要说公主的亲事,他心里不自在,其实不想提。 太后一门心思都在女儿的终身大事上,夜深人静,自顾自地打开话匣子,“听说那位工部侍郎不错,依我说家世不重要,最好年龄相当,性子温和,一定要身家清白,我也就放心了,供奉替我留心一下,有好的千万别错过。” 他点头说好,心里念着那句身家清白,压下眸子。 这一聊就快到三更天,苏泽兰告退,回到兴庆殿时,瞧见矅竺老远迎过来,附耳几句,原本阴郁的眸子瞬间亮起来。 小殿下来了,总算没忘记自己,可又觉得天气太冷,一个人待在里面不知道冻坏没,“屋内生了火盆没?”他加快脚步,边走边问,“坐了多久,喝的什么茶。” 矅竺跟在后面,笑着回:“供奉说笑了,还没到冬天哪有生火盆的呐,奴已经给殿下拿了风罩,香炉也备好,煮了公主最喜欢的酥茶,来了大概半个时辰。” “生火盆还要选日子,别冻着人才要紧。”说着迈腿进屋,缓步绕到竹帘后,矅竺连忙称是,下次一定弄得暖和,心里有分寸,守在屋外。 迎面看到小殿下正坐在床榻边,怔怔地盯着边上的紫檀柜,栀子色长裙落在地上,翡翠披帛挽在手中,像个精致的娃娃,痴痴地发着呆。 苏泽兰没敢惊动,蹑手蹑脚走到后面,俯下身,低声问:“公主,想必臣这里有什么宝贝被发现了,惹得殿下移不开眼啊?” 对方吓了一跳,随即回头,耳边的珍珠就快打到他的脸上,他低头,她抬眉,目光便触到一起,瞬间纠缠,拨了心口,砰砰直跳。 人常说美人要灯下瞧,小殿下如玉皮肤拂过一层暖光,花钿开在额前,邪红坠于眼尾,趁着眉宇一颗红痣灼灼,极其妖娆,他不禁愣住,才发现对方今夜竟是盛装,往日的少女娇俏已全部褪去,流入眼底的尽是成熟女子的妩媚。 难怪太后也想让她嫁了,天生丽质难自弃,美得早就不能养在深闺。 他失落得很,垂下眸子,只听对面人怯怯地问:“供奉,团圆之夜,我也算是你的家人吧,咱们能喝回酒吗?” 作者有话说: 12都是唐代名琴。 3《乌夜啼》琴曲,乌指的是喜鹊,不是乌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哈哈。 下午还有一章,么么哒 第61章 水边开芙蓉(九) 晚莺娇 第42节 她抬眼瞧他, 看到对方满脸失落,心里愈发胆怯,自己急赤白脸地等了这么久, 盛装打扮, 苏供奉为何不见半点惊喜,似乎还挺不乐意。 茜雪扭过头,从身后拿出一小坛桂花酒,放到前面的案几上,两边摆着自己做的月饼, 矅竺备好的瓜果, 烛光闪动,落下暖光盈盈,就连案几边的棱角都显得温情脉脉。 此情此景,两个人小酌一番,如此难得的机会, 她不明白他为何看上去心事重重。 “供奉,你——喝不喝嘛?”粉面通红,眼尾的两抹邪红像哭了似地,挂在水汪汪眸子下, 楚楚可怜。 苏泽兰转过身,目光落到对方身上, 她美得耀眼,让他心里一阵阵发紧,若是不这般光彩夺目就好了,不管小殿下什么样子, 自己都不介意, 太美了让太多人惦记, 他受不了。 心思脱了轨,还不能让瞧出来,他稳稳心神,在对面落座,笑着问:“小殿下想喝酒?味道苦得很,还是喝酥茶吧,一会儿醉了不好。” “我自己酿的桂花酒,一点儿不苦。” 她痴痴笑起来,如得到长辈允许,马上能吃蜜糖的小孩子,将酒倒入缠枝莲花金酒杯里,递过来,“今夜是团圆之日,也是我与供奉第一个可以面对面过的中秋佳节,让咱们一起祈福今后的日子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她说得认真,惹苏泽兰笑,“臣是托了小殿下的福,终于也可以热热闹闹过个节了。”伸手将对方手里的酒杯拿过来,一饮而尽,又将自己的酒喝下,“太晚了,殿下别喝酒,伤身。” 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喝了两杯,茜雪心里直打鼓,苏供奉这样喝肯定过会儿就醉了,正合心意,但她也是破天荒头一次试探人家的心,急需喝酒壮胆,一坛酒本也不多,不能都给了他。 心里琢磨的事,脸上压根藏不住,她赶紧又倒一杯,急慌慌喝下去,辣得直张嘴哈气,苏泽兰忙捡块甜糕,塞对方嘴里,无奈地笑:“殿下,又没人和你抢,真想喝,臣就给你留一点。” 茜雪腮帮子鼓鼓地咬着花糕,像只嚼松子的小松鼠,寻思今日画了如此美的妆,这会儿肯定又全毁了。 她也可以端庄优雅,妩媚多姿,但在供奉面前总是阴差阳错像个小孩子,想变得成熟一点实在太难。 难怪人家会把自己当女儿。 她心里窝火,又倒酒喝了一杯,这次舌头已经适应那股辣味,细品反而尝出清甜,再次拿起酒杯,还想喝,被对面人拦下来。 苏泽兰瞧着有趣,笑嘻嘻地问:“殿下,你一会儿醉了,准备睡到哪里?臣可不好单独送你回去。” 茜雪从小到大极少饮酒,这次为灌醉对面人,特地往坛子里加了黄酒米酒一大堆,此时开始犯迷糊,撅起红艳艳的唇,“怎么,你还能让我露宿街头啊?” “这里是宫中,谁敢让殿下睡在外面呢。”他又夹块蜜瓜,放她嘴里,“臣的意思是怕人看见殿下醉醺醺,万一闹出事,到时候又传得风言风语。” 她伸手,抱起酒坛,哼了声,“那是你怕,我可不怕!”寻思这人平日嚣张得很,轮到自己喝点酒就大惊小怪,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使坏,扫兴! 一个迷迷糊糊的小瓷娃娃,怀里还使劲搂着一坛酒,眼眶都泛了红,才两杯就上头,只会嘴里逞强,苏泽兰又气又想笑,“殿下,臣有什么可怕的事,再说喝醉不舒服,到时候后悔,哭也没用了。” 他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真把对方唬住了,茜雪忍不住咬嘴唇,怯怯地问:“有——多难受?” 苏泽兰不急着回答,先将杯里的剩酒饮尽,公主酿酒的手艺还不错,几杯下肚,胸口暖洋洋,一丝桂花甜味从舌尖荡入,流过唇舌,直入心脾,他的身子也轻起来,如浴在桂花树下,瞧着对面月貌花容的小殿下,酒不醉人,人自醉。 “这个难受啊,就像是百爪挠心,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云不是云,月不像月,整个世界颠颠倒倒,三魂丢了七魄。” 茜雪睁大眼睛,圆溜溜乱转,这哪里是喝醉,分明中毒,苏供奉肯定喝多了,比自己还容易醉,把酒坛放下,揶揄道:“真会胡说,你喝多了吧,是不是已经不能再喝了啊?” 苏泽兰摇头,“这般用花酿的米酒和黄酒,实在很难醉,多来几坛也喝得。” 她不信,追着问:“供奉莫非没醉过?” 对方唇角带笑,眸子里全是清浅的光,“不记得了。” 茜雪顿时没了兴致,酒气挥发,脸颊热辣辣,不肖说肯定喝到头了,处心积虑要灌醉人家,自己没几下便晕乎,可恨的是对方还说——喝不醉。 她今夜能不出丑就算烧高香了。 “殿下,最近在忙什么呢?”他瞧她满脸丧气,转移话题,玩笑道:“前一段七夕有没有赛巧,输了还是赢了!” 一个大男人关心赛巧,精神头真好,肯定没话找话说,茜雪捡起宝相花纹的月饼放嘴里,懒懒地回:“赢了啊,供奉给我什么奖励?” 忽地口中发苦,都是自己调得月饼馅太杂,葡萄,核桃,芝麻大堆东西搅在一起,苦得实在难以下咽,可刚才苏供奉明明吃得很香啊,人和人的味觉竟然天差地别。 她吃惊地瞧了对方一眼,像看着怪物似地。 苏泽兰却只看到小殿下手中那半个黑乎乎馅的月饼,确实极难吃,他是舍不得浪费她做的东西,才忍着吞下去,本来想拦住她的,可惜自己慢了一步。 应该很苦吧,如果现在递过去花糕,又会不会太明显,他不想让她知道,那个月饼自己吃得艰难。 如今逢年过节瞧一眼都变成奢望,将来出宫,连小殿下做的东西恐怕也吃不到,还哪里能够嫌弃,再说苦味的食物尝一尝挺好,自己又不爱甜。 “殿下,吃月饼配着茶才好。”他找到好借口,推过来杯热乎乎酥茶,茜雪赶紧抿了两下,总算味觉归位,用帕子擦擦嘴角,垂下眸子,胡乱说着:“那个——你还没回答我呢?” 奖励!她在月下一心一意祈求如意郎君,自己还要给奖赏,天下再没有这样的道理。 苏泽兰语气冷了下来,又倒杯酒,缓缓道:“殿下好像不喜欢穿针引线,怎么今年还有心情赛巧,臣好奇得很。” “我为了——”她噎住嘴,昏昏沉沉差点说出心声,手里搅着翡翠披帛,由于练习穿针,指尖上的伤口还在,密密麻麻也有好几个,这会儿摸上去还疼得很。 自从七夕到今日,整整两个多月,她的心思全在对方身上,穿七孔针也好,酿酒做月饼也罢,费了这么大的劲,如今一下子就前功尽弃。 哪里知道苏供奉这么能喝。 她委屈死了! 头越来越疼,眼皮也重,小公主可怜巴巴,抱着双膝,眼里泛起泪花。 冷不防哭起来,对面的苏泽兰傻眼,自己虽然生气可又没发火,小殿下为何如此伤心。 “殿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或者有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说给臣听。” 他站起身,绕过案几,坐到对方边上,掏出帕子来给她擦泪,瞧眼前人竟哭得更伤心了,想尽办法哄,“殿下,臣有两盆海棠花,开得很美,过几日放到窗下,满屋都是香气,小殿下不是喜欢海棠吗?” 对方的身子猛地僵住,泪眼婆娑地望过来,眸子里却没有一丝惊喜,反而点点燃起火星,层层叠叠,掀起波涛汹涌。 她在生气,怒不可遏,使劲往后退了退,“我,我不喜欢海棠!以后都不要看到。” 苏泽兰意外,难道醉得什么都忘了,“殿下不是还说要和臣一起种海棠。” 对方腾地站起来,“那是以前,不是现在,从此时此刻,我就不喜欢海棠了!” 泪水涟涟,气得步摇都要落下来似地,在烛火里轻摆,晃得迷人眼,苏泽兰也顾不得那么多,连忙附和,“好,那臣就自己留着,殿下别气,我种别的花给你,一样漂亮清香,好吗?” “不好——”她急得跺脚,愈发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大概醉得厉害,喊道:“不能留下,不只我不喜欢海棠,苏供奉——从今夜起,你也不能喜欢海棠!” 他愣住,很快反应过来,伸手把她拉到近前,用指尖擦泪,语气轻柔,安抚炸毛的猫儿般,“行,小殿下不让臣喜欢,臣就不喜欢,别说是海棠,就算世上所有的花,再好臣都不喜欢,好不好?” “你说真的?”眼前人安静下来,一边抽泣着,痴痴傻傻地问:“不是——骗我嘛!” 他笑:“臣何时骗过小殿下。” 泪珠还在眼尾摇摇欲坠,红红唇角却噙上笑,她是醉了,无所顾忌,顺势落到对方怀里,一下子闻到对方身上的海棠香,又开始委屈,“供奉,你别喜欢海棠了,喜欢我不行吗?” 第62章 水边开芙蓉(十) 院子里响起猫叫声, 喵喵地与秋蝉捉迷藏,烛火越来越暗,灯芯要灭了, 矅竺在竹帘外打个来回, 拿着盏新烛台,还是没有进去。 秋露在门口朝他招手,小太监会意,转身离开,灯灭了好啊, 月光之下看不清眸子, 人越容易敞开心扉。 夜很深了,整个宫闱隐入一片静谧,苏泽兰的心却仿佛才入战场,耳边钟鼓齐鸣,乱糟糟响了好一阵, 才沉住气,问:“殿下,你说什么?” 怀里一袭温软,她的手臂缠在脖颈上, 花藤般蔓延向上,薄纱大袖落到腕部, 只那一节藕般的皮肤就兀自惹人心跳,手腕金臂环相击,随着呼吸声叮当叮当,敲得他心口一阵阵发紧。 “殿下!”他轻轻地唤, 闻着她身上不知名的香气, 神魂飘然。 只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公主已然睡熟了。 苏泽兰无奈地笑,同时也松口气,适才紧张得很,被押入死牢都不曾如此,想听她重复一遍,又害怕得不敢,喜欢的意思可太多了,对小狗小猫都是喜欢,离爱还差十万八千里。 他还没有不自量力到这般地步,妄想公主对自己的感情会是男女之爱。 伸手搂了搂,把娇小身子抱起来,仔细放入床榻,兴庆殿很安全,屋里只有矅竺能进来,与其大张旗鼓送回去,不如就在这里眯一觉。 烛火炸个响,忽地灭了,屋里一片漆黑,月光如水,从直棂窗透出青白色,落到小殿下身上,发着圣洁的光。 将锦被盖好,自己出去打水,嫌太凉才叫矅竺烧热,那位笑眯眯,“大人,公主歇息了啊,这水太少,恐怕不够吧?” 苏泽兰扭头看对方笑得一脸桃花,知道小太监想歪了,真是惯于伺候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懂,也是宫里的艳闻实在太多,伸手拿过金盆,“用来洗脸的水还不够,少胡琢磨,自己悠着点,别闹出事来。” 矅竺脸一红,“大人放心,我这身子骨也出不了事,倒是大人仔细身子。”说罢做个鬼脸,知道自己僭越,一溜烟跑了。 人只要陷入爱河就心思活泼,矅竺这小子最近皮松,抽空打一顿! 他玩笑着,知道自己嫉妒。 回去跪在榻边,用温水给公主擦脸,手很轻,月色下一点点擦拭,洗尽铅华的脸越发美丽,干干净净丽质天成,“小殿下真不用化妆,本来的样子最美,臣心里喜欢。” 又开始自顾自地表白,对方又完全听不到,他叹口气,莫非自己这辈子只配活在暗处,连一点喜欢都不能宣之于口。 中秋之夜,明月高悬,秋影金波照,不知落谁家。 他也困了,撑住头,闭上眼睛。 天明时,迷迷糊糊听见小殿下在梦呓,声音很轻,不清不楚,“海棠,不——海棠簪子……” 她今夜竟和海棠闹上了,也没个由头,苏泽兰替对方整理被子,转眼又盹着。 他忘了自己曾打过一枚海棠簪,送给冷瑶,那会儿对方刚到长安,还住在段殊竹府上,名义上是枢密院主使的妹妹。 由于冷瑶的关系,段殊竹作保让自己参加春闱,他才能高中探花,那枚花簪是送给冷瑶的谢礼。 日子太久了,早就记不清楚。 可偏偏让茜雪瞧见,扎在眼里出不来。 十七公主今夜本在德懿殿陪母后上香拜月,太后性子安静,一年里节日众多,唯独在乎中秋,母女两个说会儿话,她由于惦记要去瞧苏泽兰,夜幕降临没一会儿,就打哈欠说困,对方没法,只得放小祖宗离开。 她急得先让秋露骑马去拿酒,自己坐车往兴庆殿去,不成想半路车拔了缝,停在太液池边弄半天也不好,小太监又去备车,她等在池边心烦。 忽听不远处假山后传来一阵笑声,放眼望去几个侍女和一个小女孩在玩闹,仔细打量原来认识,竟是段小娘子,段殊华。 对方也瞧见她,伸手抹了把额头细汗,提着小鱼灯,蹦蹦跳跳一路跑过来,“公主姐姐,咱们又见了,你怎么在这里?”不等人回答,自己又咯咯笑起来,“哎呦,我真傻,皇宫是公主姐姐的家啊。” 麒麟殿里的歌舞正盛,姝华肯定是陪段殊竹来玩,她笑笑,“对呀,这里是我的家。” 姝华点头,双丫髻上的珠翠点点,满头小花却不及耳边的一枚海棠花簪耀眼,只因那簪子做工极其精细,月色下也能瞧出是朵含苞欲放的海棠。 茜雪不由赞叹,“段小娘子,你头上的簪子哪里来的?真好看。” 能被蝴蝶般美丽的公主夸,小姑娘也自豪得很,走过来,道:“殿下,这个花簪可买不来,是我娘的东西,我听她说来自一位故人。” “故人——” “嗯,不只这个,还有一个七彩旋风小风车呐,也是那位故人送的,我每次想拿来玩,娘都生气,不过今天她与将军夫人出门啦,我就戴上了。” 说得沾沾自喜,把公主逗乐,这个小姑娘娇纵,完全不亚于当年的自己,恐怕除了段殊竹没人能管住。 “那你可要小心。”一把拉过来,两人坐在池边的山石上,假装吓唬,“万一弄丢了,看你怎么办!” 小姑娘极有自信,“才不会丢,我小心着呢,再说就算丢了,我再找那位故人做一个,不就行了。” 茜雪好奇,“那个人,你认识!” 晚莺娇 第43节 殊华点头,“对啊,公主也见过,不就是在渭水边和我娘散步的人。” 她一下子愣住,呆呆地不知如何回应,自己真傻,早该猜到那人是苏供奉。 小姑娘还在叽叽喳喳:“娘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多容易猜啊,平时她也不戴这枚簪子,还不是怕爹爹生气,那天看她与那位故人躲到林子里说话,就知道了……” 姝华这个年纪说起话来便没完,像只小喜鹊不停歇,她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 一直以来,还以为苏供奉只给自己做过东西,真是天真得可以。 人家两个才算青梅竹马,又曾订过亲,怎么也比自己近,她算他什么人,说是亲人又没半点血缘,对苏供奉的过去根本不了解,所谓亲昵只怕都是她缠来的 ,人家身为臣子没办法,那些你来我往的情意突然就被一枚簪子截成两半,成了自己的一厢情愿。 好不容易收拾心情,捧着酿的桂花酒,下定决心要与苏供奉打开天窗说亮话,结果稀里糊涂醉了不说,对方还送自己海棠。 她如何不气,浑身不舒服,火不打一处来,又带着无奈与伤心,他要真不爱她,又有什么办法,难不成绑起来,就算把心掏出来,也刻不上自己的名字,没有用。 茜雪做着梦,翻来覆去睡得不踏实,姝华发髻上的海棠簪太美丽,梦里全是段夫人头戴花簪的样子,娴雅端庄,巧笑倩兮,琢磨那会不会是两人的定情物。 定情物,年少时的爱人——她快哭出来,昏昏沉沉也觉得眼眶湿润,伸出手擦泪,手臂漫无目的晃了晃,恰巧打在苏泽兰脸上,惊得他张开眼。 窗外微微亮起,一丝游光荡在屋内,小殿下樱唇若血,脸上不知为何又挂上泪珠,嗫喏着:“死供奉——那日……让雷劈了多好!” 他没听清,凑近又听对方喃喃自语念了一遍。 千真万确,看来恨自己得很。 苏泽兰不解,就为了两盆海棠花,至于如此生气,女孩子心思也太难猜,小心问:“殿下,臣哪里得罪了?” 对方说梦话,自然不搭理,过一会儿又所问非所答,“供奉,讨厌!” “哪里讨厌——”他越发觉得有意思,饶有兴致地问:“说出来,臣可以改。” “可是……我又很喜欢。 ” 苏泽兰被逗乐,笑了笑又叹口气,“小殿下总哄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伸手拨了拨她两边散乱的秀发,眼里情潮翻涌,再望只怕真出不来了。 起身将帷幔放下,好遮住外面越来越亮的光,让对方安心睡觉。 独步走到屋外,天空蒙蒙亮,露水打湿在枝叶上,亮晶晶得好看,风一吹便落了下来,像水晶断了线,仿若小殿下眼尾的泪珠。 又让自己惹哭了,都不知为什么,他转回去取个白瓷杯,用来收集露水,负责打扫的宫女睡眼惺忪地清扫庭院,猛然看见供奉站在树底下,吓得打个激灵。 苏泽兰转身,挥挥手,“回去吧,今早不用打扫了,太吵。” 几个侍女面面相觑,每天晨扫,今日怎么不行,但不敢多说话,应声退下去,恰好偷闲。 他将水杯装个半满,采了几朵不知名的花儿,回到屋子,用露水泡上,等一会儿哄小殿下洗脸吧,别闹脾气了。 报晓鼓开始敲,门外的翠缕与秋露端洗脸水过来,翠缕走到门前不敢进,转交给过来的矅竺,垂眸不语。 秋露旁边笑起来,“姐姐怎么了,供奉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你不成。” 翠缕脸上挂不住,知道对方心直口快,并不是故意揶揄,搅帕子,一转身离开了。 第63章 水边开芙蓉(十一) 秋露乐弯腰, 笑颜落到手里捧的双狮纹银盆里,在水波纹上荡荡悠悠。 她生得伶俐,长相也出挑, 资历又比翠缕老, 说话办事自然不藏掖,旁边的矅竺用手肘碰碰对方,小声问:“昨夜歇在哪里?” 秋露脸一红,娇嗔道:“才想起来问,我与翠缕一处歪着呢。” 矅竺蹙眉, 随手推开门:“还以为你回去了, 住在这里不好,翠缕也不是个嘴严的人。” “怕什么!我就不信谁还敢嚼公主舌根。”挑眼瞧了瞧心上人,“没见你胆子这么小的,针鼻儿似地。” 矅竺抿唇,反正他和她在一起仿若没长嘴 , 吭不得声。 来至青枝屏内,迎面瞧苏供奉正坐在案几边,往鎏金鸳鸯金盆里扔花瓣,秋露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从没见一个大男人如此精细,苏泽兰用帕子擦手, “出去吧,早饭晚点上,不急。” 两人应声,临出门前秋露又绕回来, 施礼道:“供奉, 公主平时就起得晚, 搞不好要到大中午呐,供奉自己别饿着,早点用饭。” 苏泽兰说好。 起身走进竹帘,公主睡得正酣,昨晚一直闹腾,天亮了倒挺安稳,他跪在榻下,单手撑住头,目光落到对方粉嘟嘟唇上,那张昨夜不停念叨让他被雷劈的唇,这会儿乖得很,只要从这张小嘴说出来的话,哪怕被雷劈也能生出几分趣味,两鬓的发髻已散开,挡住半边脸,像只慵懒迷人的小猫儿。 他看着她,无论怎样都欢喜,瞧到眼里拔不出来,一辈子守着也可以。 可惜还要上朝,好在翰林供奉不过是应个景,他待到实在不能留,吃块小殿下做的宝相纹月饼,嘴里全是苦啊——但心里高兴,换衣服离开。 十七公主睡到日上三竿,翻个身,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在承香殿,抱住枕头又睡了会儿,鼻尖弥漫起海棠香,怪不得昨夜总梦海棠。 她如今想起海棠就心慌,噘嘴小声喊:“快点——快,把这个枕头……换掉!” 守在外面的秋露弯腰进来,笑着掀开帷幔,勾头道:“公主醒醒,一会儿天都要黑了。” 转身出去,又把供奉留的洗脸水端进来,“公主再不起,万一杏琳姐姐冲过来,奴婢少不得挨训。” 茜雪打个哈欠,手臂上的金环哗啦啦,响得把自己吵醒,揉眼睛,“什么——杏琳不在嘛。”话说出去,忽然反应过来,昨晚正和苏供奉喝酒,好像还哭喊着说不喜欢海棠,然后竟全不记得。 她腾地坐起来,怔怔地瞧着秋露,“我——睡在哪里?” 对方笑,把水放下,坐床榻上替公主理头发,“还能在哪里,不就是兴庆殿,咱们可要快点,洗完脸赶紧回去。” 茜雪迷迷瞪瞪,脑子一片空白,使劲在想昨夜发生的事,完全想不起来,喝酒真吓人,直接能让人断片,如今不要说探对方心意,保住自己没表白就不错了。 若是她一股脑全招了,傻乎乎给人家说爱,还带着浑身酒气,简直不敢想是何种鬼样子,羞都羞死。 她把头埋到被子里,窝的自己直叹气。 秋露只得揪着发尾往上盘,一边劝:“公主是不是难为情啊,别担心,咱们留宿兴庆殿没人知道,再说我看供奉那副样子,一点儿不介意,今早还给公主采了露水洗脸呐,上面撒了好些花瓣,说什么美容养颜。” 听着倒像对方做的事,还有心情弄这些,估计昨晚也没太过分,她探出两只眼睛,“花瓣露水啊,端过来瞧瞧。” 一对金色鸳鸯荡在清澈水中,上面零零散散飘着红黄粉的花瓣,在午后金灿灿阳光下晶莹剔透,苏供奉就喜欢弄新鲜玩意,她心情好起来,伸手撩水玩,“露水加了花瓣就能养肤啊?听着就不靠谱。” 秋露正想附和,冷不防听到脚步声,苏泽兰的声音响在竹帘外,“靠不靠谱,小殿下试试不就知道了。” 官员下朝后都会去各部办公,午饭由尚食局统一送到,不会回家来吃,他来她看的心思太明显,秋露笑嘻嘻退出去,苏泽兰接过丝缎手巾,跪在榻下,恭恭敬敬伺候人的模样。 “殿下以后天天用,肯定好。” 茜雪不敢瞧他,嗫喏着:“真会说话,露珠一滴滴就那么点,凑整盆多不容易,我可不想劳烦人家。” “殿下喜欢,臣可以天天做,其实也不难,白露时寻一处田禾地,晚间浇上净水,第二日晨间洗白布去收,搅下来放到瓷坛里,封好保存,新鲜可用1。” 反正苏供奉就是法子多,还会讲话,她不理他,把帕子打湿,按到脸上清清凉凉,露水带着一丝说不清的甜气,清香扑鼻,美不美肤不晓得,用着确实舒服。 “那你说说看,露水哪里能美肤。”她心里还在噗噗跳,不敢琢磨昨晚,更怕对方提起来,干脆自己找话题,“只听过泡茶好喝。” 苏泽兰转身去柜子里取暖莺膏,打开里面琳琅满目全是好东西,都是闲来无事时做的,笑道:“露水干净还带有花草气,煎茶好,用来洗脸当然也适合。” 她探头瞧那些精致漂亮小玩意,供奉的手可真巧,还不知道里面全是给自己的物件,心里酸溜溜,又想起那只闹心的海棠花簪。 “你的宝贝都藏着这里呐!”叹口气,目光在上面反复流连,突然发现块蝴蝶玉2,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晃神,柜门已经合上,苏泽兰将暖莺膏递过来,“算不得好东西,小殿下不嫌弃,都可以拿来用。” 她瞧着他,心绪一下子飞远,要是两个人能永远相伴,每天早晨就如这般,多像对普通夫妻,所有生活里的琐事,一点一滴平凡又迷人,诱惑力十足。 十七公主从小万千宠爱于一身,想要的东西总也能得到,如今却突然发现生活缺了一块,心尖少了一点,没着没落,她以前糊涂,现在清晰无比,她缺的只有三个字——苏泽兰。 对方若是执意拿自己当女儿,她这辈子就只能永远缺下去。 自己都觉得可怜。 茜雪打开描金掐丝木盒,一点点沾香膏往脸上涂,满眼丧气,苏泽兰看着只觉得可爱,小殿下的思绪飘来飘去,难以捉摸。 他素来最擅于揣摩人心,却唯独搞不懂她,如今也认命,愿意被对方牵着走。 “殿下涂脸都不用镜子吗?”从案几上拿起海兽铜镜,撑在面前,“我这里没有胭脂水粉,下次多备点,不过小殿下已经很美了,完全不用那些胭脂俗粉。” 她脸颊火辣辣,下一次——哪里好意思再睡到兴庆殿,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说不出得撩拨人,顷刻间便能让心飘忽忽。 洗完脸,发髻随意挽好,茜雪挑挑眼皮,苏泽兰已经拿饭进来,他们一处吃,又像家人似地亲亲热热。 谁也没提昨夜,忐忑不安又心猿意马,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门外的秋露靠在廊下打哈欠,手里拿着矅竺给的密林擒,看见翠缕吃完饭,拿着花棚子,慢悠悠朝门外走。 她也等得无聊,走过去瞧花棚子上绣着朵牡丹花,问:“妹妹去哪里,这花绣得真好,干脆给我吧。 ” 对方停住脚步,往树荫下站,笑道:“好姐姐,真是高看我,妹妹哪有这般手艺,都是兮雅姐姐绣得,我去还她。” 秋露点头,御前侍女兮雅的绣工极好,众人皆知,“难怪了,改天我去宣政殿,也问她要一个。” 翠缕用帕子扇着小虫子,“她如今不在御前,已经到栖凤殿里伺候。” “跟着皇后了,何时的事?”秋露好奇地:“怎么没听说。” “还没下旨,姐姐私底下告诉我,出不了几天就去。” 兮雅的年纪大,按旧例要出宫,没想到又放在皇后身边,虽说尚书省倒台牵连到李皇后,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是个不错的归宿。 翠缕挑眼看了下屋内,秋露还在,也就是说公主还没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只是个奴婢,以前也曾有过勾引苏供奉的心思,哪知对方连正眼都不瞧,如今灭了往上爬的想法,但实在想不到这两人会扯到一起。 论年纪差那么多,身份地位更是十万八千里,不知为何忽然有种看好戏的心情,若是有朝一日闹出来,还不得天翻地覆。 她妖妖俏俏地顺着廊下走,漫步过太液池,不大会儿来到宣政殿后,进去的时候兮雅正在睡中觉,见到她,伸着懒腰坐起来,“昨晚中秋大家闹得晚,今日才有午觉睡,你也不眯着,来这里干什么?” 翠缕坐下,晃了晃牡丹花,“来还这个啊,再说也想姐姐了,我们那里还在摆中饭呐,谁有空睡中觉。” 对方伸手拢头发,问:“这么晚还没吃?” “没办法,公主起得太晚了呗。” “公主——”兮雅愣了愣,唇角弯起来,“你们兴庆殿里还有公主呐!” 作者有话说: 1收集露水也是个古方法,忘记哪本书里看到过,好像叫做《古今医药大全》。 2蝴蝶玉你们还记得吧,公主曾经给崔彥秀了一对。 很快会互表心意的,不会到最后一章,哈哈哈! 本文只会修错字,无改动,所以看到修改时,不用重看。 第64章 水边开芙蓉(十二) 绯闻艳情在宫里历来传得最快, 如蜜蜂闻见花香,嗅一丝味就能嗡嗡飞过来,但毕竟牵连到十七公主, 翠缕把话说到兮雅这里也就不再吭声, 若真闹大,到时苦的还是自己。 蝴蝶纸鸢的事,她可还记忆犹新。 晚莺娇 第44节 兮雅并不是个多事的性子,一直在御前忠心耿耿地伺候,办事极其周到, 琢磨再三, 不知该不该告诉陛下,随即找李琅钰商量。 对方可是个老狐狸,抿口茶,半天嘴里也没话,兮雅笑道:“公公, 咱们共事多年,我这个人你最了解,私下里最讨厌嚼舌根,可十七公主是陛下的心尖肉, 万一将来出岔子不好交代。” 李琅钰方才吱了声,手里来回挥着拂子, “这种事做下人的可不好开口,如果传闻是真,陛下多往后宫跑几趟也能听到,再说你猜得到天子心思?没准愿意顺着公主也未可知, 既然你快去皇后那里, 身为后宫之主肯定比咱们合适。” 兮雅明白, 不再言语。 等到了栖凤殿,日日尽心侍奉,本来能得到御前侍女来到宫中,也算一份荣光,很快便讨得李白紫喜欢。 皇后最近也心烦,前一阵尚书省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姑父欧阳丰直接正法,堂哥欧阳雨霖自杀,姑姑如今在自己家痴痴傻傻,父亲惶惶不可终日,就怕受到牵连。 她也没了要争宠的心思,陛下不怪罪已该知足,如今还将御前侍女赐过来,又是最聪慧的兮雅,心里安稳许多。 李白紫一心一意对待兮雅,连身边的细娟都冷落,幸而对方懂事,并不介意。 日子久了,兮雅也拿皇后当自己人,看得出栖凤殿的繁华全流于表面,纵使皇后的地位高高在上,得不到皇帝半点宠爱,内里依旧一片凄凉。 她在御前数十年,对皇帝的心思略知一二,夜深人静时与皇后推心置腹,想讨宠不容易,先要了解对方喜好。 “陛下虽然年轻但胸怀大志,依奴说皇后一来不要参与政事,再者平时也多弄点有趣的东西,让陛下轻松,还有——”说到这里顿了顿,瞧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陛下最爱惜十七公主,咱们要与承香殿走得近一点。” 李白紫听罢直摇头,无奈地靠在软枕上,盯着眼前绣着鸾凤齐鸣的帷幔发呆,“唉,你是不晓得鸾雪阁里那位有多八面玲珑,就连十七公主都不放过,又是去梨园学舞,又是住在承香殿,早就好得一个人似地。” 兮雅犹豫了下,“皇后,奴婢这里有件事,琢磨许久,还是说出来好。”随即将翠缕所言复述了遍。 李白紫大吃一惊,两只眸子都闪光,这种事谁能想到,矜贵无双的公主与苏供奉,两人八竿子打不到,若论品貌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出身相差太远,苏泽兰家世不详,之前的传闻众多,公主眼睛长到天上去,如何会倾心于他。 “说的都是真事!可不能造谣啊。”又认真地问:“除了你我,还有谁知道?” 兮雅连忙点头,言之凿凿,“奴可不敢乱讲,句句属实,这事没几个人晓得,毕竟承香殿里都是公主的人,口风紧,兴庆殿里除了矅竺,其他人都进不得屋,翠缕也是无意间看到,但她也只告诉了我。” 李白紫嗯一声,心里开始打鼓,天上掉下的好机会,抓住便可以与皇帝拉近关系,但摸不准对方的心,到底会大发雷霆,还是愿意成人之美。 十七公主素来娇纵,平日里连正眼都不瞧男子一下,能够留宿兴庆殿,哪怕什么都没发生,也足以见两人关系不寻常,想起上次去承香殿送茯苓糕,瞧见苏泽兰也在,与公主确实亲昵无比,她只是没敢多寻思。 按理说公主年纪大了,太后与陛下又都宠爱,最重要的就是寻一个如意郎君,如果公主执意要招苏泽兰为驸马,撒个娇,闹一闹,没准真能成事,那她就应该站在公主这边,到头来都是一家人。 李白紫接过兮雅递过来的鎏金牡丹纹铜手炉,一圈圈摩挲着,指尖划过那些细细纹路,心里也跟着七拐八转,半晌问:“兮雅,你在御前这么多年,人人都说陛下心里最放不下十七公主,可到底有多放不下!你说说看嘛。” 对方笑了笑,一边整理挂在银钩上的帷幔,一边回:“那可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到手心怕飞了,奴一点儿也不夸张地说,这些年无论公主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没有不应允的事。” 李白紫笑道:“那就对了,众人都觉得公主这事陛下会生气,我却不这么想,只怕最后还会随公主的心。” 兮雅没回话,好像也有道理。 皇后心里拿定主意,明日要去紫宸殿走一趟,与陛下透个风,绝对不能再让苏雪盼那个妖精抢先,对方最近与公主打得火热,保不准去献殷情,又把自己推在外面。 她放下手炉,躺到软枕上,舒舒服服翻个身,一件事既能拉拢公主又显得自己贤惠,处处顾及后宫,有个皇后的样子,简直求之不得。 李白紫这夜睡得好,大早上吩咐兮雅去尚食局熬百合秋枣莲子粥,加了点西域冰糖,放在瓷盅里,午后亲自端着去紫宸殿。 棠檀桓正放下奏疏,准备睡午觉,听李琅钰通报皇后来了,寻思肯定有重要的事,又坐起来,抿口茶提神。 白紫先放下甜粥,说了些要注意身体,不好过于劳累的话,抬眼瞧四周,欲言又止,李琅钰极有眼力价,随即携侍女退下。 棠檀桓一边喝粥一边问:“皇后有话说? ” 她也不必藏掖,掏帕子给对方擦嘴,小声回:“陛下,臣妾这里有桩喜事要讲呢。” “喜事?”天子笑出来,看对方素来端庄的脸上竟有丝小女儿神态,揶揄道:“难道皇后家里有姐妹要出嫁,还是兄弟想娶亲,说出来,朕一定替他们做主。” “陛下又说笑,我家里哪还有待嫁的姐妹,至于兄弟——”突然想到欧阳雨霖,锨住嘴,垂眸挤出个笑容,“陛下,妾说的是十七公主,只怕有了心上人,盼着陛下成全呐。” 对面人顿了顿,放下粥勺,抬眼疑惑地问:“谁——十七公主?” 李白紫点头,“嗯,陛下觉得突然吧,妾刚知道时也是吓一跳,但千真万确,陛下一直宠爱公主,太后也为了公主的亲事发愁,这回可放心了。” 她喜气洋洋,没注意到天子脸色已变,棠檀桓身子往后靠靠,冷冷地问:“公主看上哪位世家子弟?朕也想替皇姐去了解一下。” 语气不对,李白紫心口跳,但话已经出口,想收也不行,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讲:“哦,就是——说起来大家都熟悉,陛下应该知道十七公主从小没有在乎之人,除了兴庆殿里……那位苏供奉!” 怯生生地说,余光瞧对方脸色暗压压,惊涛骇浪顷刻聚集在眼尾,秀气俊雅的眸子露出寒光凌冽,吓得李白紫不敢吭声。 她原本还打算说几句好话,这会儿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即离开。 一片沉默,气氛降到冰点,又似乎暗流涌动,不停冒火星,稍微有个动静就能点燃。 半晌,皇帝才缓缓开口:“苏供奉,不会吧,只听说他经常做些小玩意给公主,两人很久以前就在宫中见过,所以比别人多出份亲昵,也普通。” 淡淡得完全听不出喜怒,但是人都晓得皇帝情绪不对,李白紫嗯一声,“也许是误传,臣妾唐突了,实在也是关心公主,陛下恕罪。” 天子闭上眼,“我累了,皇后也回去休息吧。” 他歪在榻上,瞧对方恭敬地退下,听李琅钰嗓子含笑说皇后慢走,情潮起伏,皇姐心里有了人,只这一句已让人心慌,对方还是苏泽兰,谁能想得到! 无风不起浪,皇后都能递话到跟前来,肯定不会信口胡说,保不准是公主托李白紫来试探,想看自己的反应。 毕竟苏泽兰不是一般人,与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般配,姐姐彷如天上明月,对方只不过是个月下幽魂,光都见不得,如何与天下最尊贵的女子相提并论。 他就连修枫都舍不得将皇姐嫁出去,对方好赖属于书香世家,侯门公子。 苏泽兰!身上还背着几宗不明不白的命案,其中一件甚至牵扯到母亲薛贵妃,此人心思叵测,危险至极,亲近皇姐或许另有目的,对方真是犯糊涂。 退一步讲,就算苏泽兰确实有情,那又如何,堂堂十七公主能许给一个来历不明又年长许多,毫无家世背景之人,简直就是笑话。 皇姐那般美丽聪颖,性子纯净,天下爱慕的人多了,也不缺苏泽兰这一个,说到底这人除了一副好皮囊,还有哪点能配得上。 天子翻来覆去,气得午觉压根没睡,李琅钰在竹帘外守着,心知肚明,看来咱们十七公主的婚事啊,以后恐怕还有得闹了。 作者有话说: 你们猜皇帝为何不愿意~ 第65章 莲动下鱼舟(一) 棠檀桓自从听到李白紫的话, 满脑子都是皇姐亲事,一下午无心看奏疏,晚饭喝几口汤就放下, 闷闷不乐。 姐姐对自己从来不藏掖, 如今有了喜欢之人居然一点没吭声,还让皇后来试探,何时变得如此生疏,难道是那次在宣政殿前对方替崔彥秀说情,自己语气不好, 所以生了嫌隙。 他也是没办法, 坐在皇位身不由己,何况崔彥秀的案子已结,欧阳丰彻底倒台,莫非姐姐还不满意。 又寻思喜欢谁不行,偏偏那个苏泽兰, 将来免不得搅入朝堂争斗,一辈子不得安宁。 晚上也没睡好,半夜起来要茶吃,李琅钰守在身边来来回回,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顶着两只乌眼青, 不停打哈欠。 却看陛下目光如炬,精神头足得很,起身含一口枣糕,也不言语, 径直往外走。 李琅钰乖乖跟上, 秋日清晨, 白雾弥漫,空气中全是水汽,树叶挂满露珠,在衣服上留下重重水痕,落到人心上,也沉甸甸得坠着。 金吾卫时不时走过,朝天子行礼。 棠檀桓挥手,面无表情,看上去漫无目的在散步,却是朝着承香殿去。 直到绕过雪兰湖,方才顿了顿,缓步走上假山边的石阶路,赤金龙袍扫过湿漉漉地面,没一会儿就沾上水渍,李琅钰伸手拽了拽皇帝的袍子,低声道:“陛下,秋天早上凉,湖边湿气重,别冻着。” 对方仿若没听到,一步步失神地往上走,白玉兰落了大半,六合靴踩在上面吱吱响,美丽的花落了,也一样被人践踏在脚底,抬头看纯净花瓣飘满湖,似大雪落下,难怪叫做雪兰湖。 他原不知道玉兰的花期如此长,中秋已过,也还有零零散散挂在枝头,目光落到湖边石刻上,潇洒俊逸的三个字,雪兰湖——姐姐最爱的地方,总有意无意待在此处,他默默念着名字,心里陡然一惊。 以前竟没留意过,雪兰两个字暗含二人的名字,茜雪,苏泽兰! 这才是姐姐喜欢雪兰湖的理由,爱意那会儿就发了芽,他还浑然不知,从小跟在姐姐身后,一直以为自己与她最亲昵,看来不过自作多情。 他们之间一直都有别人,苏泽兰。 胸口涌起波澜,压得心尖疼,仿佛一棵树突然被割掉根,忽地飘到空气里,做了一叶浮萍,再也没有落下的理由。 他压压眸子,薄唇抿紧,道:“这个湖的名字该换一换了!” 李琅钰如坠五里雾中,无缘无故要换湖名,以为自己听错,试探地问:“陛下觉得这个名字不顺耳吗?恕臣直言,雪兰湖是先皇赐名,若非实在不行,还是不要改得好。” 对方不言语,李琅钰腾地紧张起来,又接着说:“或者,不要全改了。” “从此就称作雪湖吧,去掉那个兰字。” 天子冷冷留下话,转身拂袖离开,李琅钰连忙一路跟着跑,“是,奴遵命,马上去办。” “不用麻烦,找人把那个字挖干净就成。” 太阳驱散薄雾,他快步来到承香殿前,时辰依然早,门口打扫庭院的侍女正想通报,却瞧见李公公的神色,只好老实跪着。 天子情绪不佳,众人都有眼色。 承香殿后院,茜雪也醒得早,带着杏琳学苏供奉的法子采露水,拿两个青瓷瓶,用白手巾沾满枝叶上的露珠,然后搅到瓶子里,做得不亦乐乎。 她起床就急慌慌来弄,脸也没洗,却愈发显得干干净净,不染一丝纤尘,穿了件柳色长袖衫,垂下来的鹅黄栀子花飘飘荡荡,如金色蜜蜂飞在春野苍穹。 黄莺出谷般笑声,欢欢乐乐洒了满园,没留意到不远处一双眼睛,正晦暗不明地瞧过来。 棠檀桓站在游廊下,眉间依旧波涛汹涌,怒火烧着胆怯,不知为何身在此处,莫非是来质问对方,只怕人家承认了,他更加举足无措, 可又不甘心,他实在想和她说说话,或者只是来看看,姐姐爱睡懒觉,不到日上三竿肯定没醒,哪知对方竟活蹦乱跳地收露水玩,这般新鲜法子不用想,肯定又是苏泽兰的主意。 他兀自站在那里,微风吹过鬓角发丝,身子一动不动,李琅钰守在后边也不敢言语,半晌瞧早朝时间已晚,壮胆子提醒,“陛下,该上朝了。” 没有回应,陛下亲政以来还是第一次忘记上朝时间,李琅钰又等了等,放低声音再次说了遍。 棠檀桓叹口气,“走吧。” 赤金龙袍留下个影子,在游廊外晃了一下,被捧着青瓷瓶的杏琳瞧见,轻轻哎呦了声,转头望向公主,“奴婢好像看见陛下了?” 茜雪瞧着叶子上滚落的露珠,漫不经心地回:“哪里呢?” “好像——又离开了!” “看花眼了吧,再说真是陛下也没事。”笑嘻嘻走过来,往外挑一眼,“不进来有不进来的理由,上朝时间都过了,哪里有心情待这里。” 她掂一下自己装满露水的瓷瓶,心满意足。 两人回到屋内,露水里撒了点花瓣,正准备洗脸,忽听外面的侍女进来报:“公主,太后让人来传话,早饭后请殿下过去。” 茜雪应声,心里好奇,母后很少叫自己,恐怕有事,匆匆洗脸吃饭,带着杏琳往德懿殿去,路上看到几个太监领工部的人围在雪兰湖边,对着石刻敲敲打打,叫住其中一个小太监问:“你们在做什么?” 那位赶紧回:“公主,是陛下让把雪兰湖的名字改了,要把兰字挖掉。” 茜雪一听便急了,好端端做这种事,岂不是要她的命,本来与苏供奉之间就有诸多不顺,如今去了兰字,太不吉利。 她二话不说,提着裙子跑到石刻前,上气不接下气,惹得对面几个人吓一跳,呼啦啦跪下来,“臣,参见公主。” 她忍不住满脸怒色,厉声道:“不管是谁的命令,雪兰湖这三个字不能动。” 众人颤颤巍巍跪了一地,天子下旨,没人敢应声,茜雪明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道:“各位不要为难,陛下那里我去说,劳烦先等着。” 晚莺娇 第45节 她说完就走,把要去看太后忘个一干二净,杏琳也不敢拦,只能备车去宣政殿。 早朝已散,棠檀桓今日没心情批奏章,让李琅钰熏上安神香,正在紫宸殿里吃茶,抬眼瞧见十七公主兴冲冲闯进来。 他放下茶碗,虽然心里气,对着皇姐还是发不出火,站起身,“姐姐怎么来了!” 茜雪开门见山,“陛下,雪兰湖的名字为什么要改,陛下明明知道我喜欢那个湖又是先皇赐名,没理由动啊!” 他看她着急的样子,眸子里都是担忧,想上次姐姐是为了什么事如此忐忑,记不得了,太久远,忽地怒火中烧,如此慌乱就为了湖的名字,一个兰字就那么重要。 声音随即冷下来,淡淡地:“改一改又不碍事,姐姐依然可以去玩。” 毫不在乎又轻蔑至极,茜雪不觉愣住,弟弟今日哪根筋不对,变成另一个人。 “陛下,既然无所谓的事就不要换了。”她不放弃,继续解释:“再说还要顾及父皇吧。” 棠檀桓坐回榻边,撩袍子靠在软枕上,半闭眼睛,悠悠道:“父皇命名的东西可多了,难道都动不得,姐姐虽然喜欢,但我不喜欢,咱们打个折中,只要去掉一个字就行。” 要去掉兰字,她绝对不允许。 茜雪也来了气,皇帝完全在胡闹,索性噗通跪下,颇有点逼宫意思,“陛下,姐姐真的喜欢雪兰湖,希望陛下能收回成命。” 居然下跪,他整个身子都在燃烧,矜贵的公主居然为了一个兰字就能下跪,若是他杀了那个人,姐姐又会如何。 棠檀桓忍住想要扶起她的冲动,“我不改,姐姐莫非又要长跪不起。” 茜雪没搭话,不信弟弟如此狠心。 小时候偷吃果子被太后发现,总是对方挡在前面,替自己罚跪抄经,年纪大的姐姐反而被年少的弟弟照顾,舍不得她有一点不开心。 乖巧懂事的弟弟,不会突然就变了。 沉默,两人置气,彼此不说话。 杏琳在殿外站得心焦,太后还在德懿殿里等,万一过来,看见陛下与公主剑拔弩张又是麻烦事,几次想进去,被李琅钰拦住。 忽听里面传来脆生生叮当一声,明显是瓷器摔落在地,愈发慌张,瞧对面的李公公依然和没听见似地,闭目不理。 秘色茶碗碎了一地,若花瓣般茶叶泼在水里,一大片浅黄水渍飞溅到公主翠色长裙上,火似地烫,隔着纱裙也烧到细腻肌肤,她叫了一声,惊恐无比,让对面迷乱的天子回过神。 瞧见自己的双臂搂着她,越收越紧,姐姐大概被吓坏了,使劲往外推,两人纠缠在一处,打翻了案几上滚热的茶。 作者有话说: 明白了没~皇帝为啥不愿意~ 第66章 莲动下渔舟(二) 秋阳明媚, 金光潋滟不亚于春日,透过窗台洋洋洒洒,紫宸殿里逐渐亮起来, 他瞧见她惊恐眸子, 乌黑眼仁里是自己迷乱的影子。 棠檀桓松开手,怔怔地看着对方,身子依旧强势地半压住她,呼吸急促,大脑一片混乱, 他似乎只想抱一下, 可不知为何没松开,这会儿呆住半晌,看对方用尽全力挣脱,往后退去。 茜雪双手撑住地,只是习惯性地向后移, 裙摆拖在光滑大理石地上,那浅杏色茶汤还在流,沾湿鹅黄披帛,留下一条长长的水印。 极度混乱, 一时反应不过来,适才赌气跪在地上, 忽地前方落下阴影,抬头迎上一双混沌眸子,如暴风雨前暗压压的天空,恍惚之间就被搂入怀中, 他是她弟弟, 两个人自小亲昵, 但成年后碍于男女有别,再没有拥抱过。 而这个怀抱如此滚烫炙热,完全不像亲人之间,茜雪如今有了心悦之人,自然感受到异样,可那是亲弟弟啊,又觉得不可思议。 她只得推开他,满脸惊慌地瞧对方,不知所错。 四目相对,仿若从未见过,一个如此熟悉之人忽地面目全非,她听到自己呼吸凌乱,心里一阵阵害怕。 “陛下,不——檀儿,你怎么了?” 亲昵地唤他小名,似乎这个充满温情的名字能拥有某种不知名法力,让对方从眼前癫狂的状态下回过神。 “檀儿,是不是近日太辛苦!”又叫了遍,温柔语气却掩不住那丝恐惧。 棠檀桓被那点恐惧所刺痛,原来姐姐这么怕自己!他在这世上最在乎的皇姐,居然用像看着怪物一般的眼神瞧过来。 姐姐心里从来就没有自己吧,也不是,有但不是他想要的,可他想要什么,现在说得出口,又做得到吗? 但她也不应如此着急,这么早就恋上别人,腾地顿住,真是太早了,苏泽兰关进兴庆殿数十年,十年前姐姐还是个小姑娘。 或许那会儿远远不是爱,但又如何,一个小种子也可以长成参天大树,遮住了他整个天空,再也透不出一丝光。 他早点说出实情就好了,不必藏掖着,只是没想到对方心里住了人,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最亲近,原本打算等大权在握,再与她细细说清楚,告诉姐姐,他们根本不是亲姐弟。 如今一切都晚了,现在说出来,对方只会以为自己疯了,可稀里糊涂忍下去,他也耗尽精力,只怕到了头。 “姐姐,朕不喜欢苏泽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威严不可侵犯,“他与我,姐姐只能选一个。” 茜雪听得糊涂,不知道苏供奉与弟弟哪里不对付,鼓足勇气试探,“陛下,苏供奉可是做错什么事,请陛下看在姐姐的面子上高抬贵手,饶他一回吧,再说我看他言谈举止文雅,人又低调,应该不会出太大的岔子。” 她还在这里求情,明明身子还在发抖,越情真意切越惹怒眼前人,棠檀桓转过身,对着绣着金龙的画屏,咬紧了牙。 “如果姐姐真在意,雪兰湖这三个字我可以不改,但君无戏言,适才的话,姐姐不要忘。” 语气冷得像冬日寒冰,茜雪不再吱声。 她慌慌张张从紫宸殿出来,吩咐杏琳去太后那里回话,自己径直往兴庆殿赶,侍女不放心,绕道让秋露去看,公主神色恍惚,杏琳也吓坏,陛下定是发了火,就不知为何。 莫非又和苏供奉有关,这人就是个祸害,早该劝公主离得越远越好。 兴庆殿,苏泽兰正在摇椅上犯困,自从中秋宴会后,李清欢简直不拿他当外人,事事询问,句句斟酌,水渠要不要修,俸禄需不需减,南边种良田,北边修长城,事无巨细搞得他连轴转,今日中午还和对方玩笑,“状元郎,我只是个供奉,你用我做六部,那六部的俸禄是不是都该发给我啊!” 李清欢腼腆一笑,“供奉,能者多劳。” 所以他得空就往回跑,眼不见心不烦,李状元郎总不能追到后宫来。 苏泽兰躺在摇椅上,半闭眼睛打盹,听到公主急匆匆脚步声,太熟悉,微微一笑睁开眼,瞧见小殿下红着脸,一下扑到自己怀里,娇巧身子带着软香,忽地春天落了怀,他的心差点跳出来,身下的椅子吱呀呀晃着,在窗外的柔光里,险些翻落在地。 小殿下好像哭了,温热呼吸洒在脖颈,他缓缓神,伸手搂住她,问:“殿下怎么了,别怕,万事有臣在。” 听他温柔细语,她哭得更伤心了,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不记得自己如此爱哭,嘤嘤咛咛好一阵,泪水打湿对方的圆袍领,那片碧蓝色愈发和幽林下的胡泊似地,泛起浅浅波光。 他的手抚在自己背弯,轻柔得像春天清晨的梦一般,不吭声,任由她哭着,茜雪抬起头,才反应过来躺在人家怀里,眼睛肿得像个核桃,脸颊也红扑扑,“供奉,我最担心你了,你可要长命百岁。” 平白无故唱的哪一出,苏泽兰笑出声,身子往后压着摇椅摇摇晃晃,她吓得扶紧对方肩膀,听人家乐悠悠地:“好呀,我活成个妖精,几千年,几千年地活着,小殿下也要那么活着才行,要不我多寂寞。” 他的笑落到她身上,目光若水,鸦青睫毛抖动,细细密密,惹得人心里痒,茜雪也有点抹不开,觉得自己夸张,刚才在紫宸殿被吓坏了,想来苏供奉被囚禁十几年都可以重返朝堂,还和枢密院关系密切,陛下应该不会轻易动他,何况皇帝今日情绪不对,一时之气也有可能。 她挪了挪身子,想要站起来,可那摇椅实在太晃,稍微一动就要塌了般,只好又老老实实地待着,窝在对方怀里。 海棠香气依旧,她心里百转千绕,不管何时想起那枚海棠簪就难过,但也舍不得眼前人有半点闪失,哪怕掉了根头发丝,都心疼。 叹口气,默默被身下人搂住,像快要睡着的玉奴,乖得很。 苏泽兰估摸公主的心情平静下来,试着问:“殿下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吧,今天出了什么事,都仔细告诉臣,别让人操心。 茜雪别过脸不瞧他,在心里来来回回琢磨,不知道如何开口,可还要给对方提个醒,深呼吸口气,抬起头认真得很,“供奉在朝为官要小心,不可太露锋芒,君心难测,万一有个什么,你记得还有我,绝对保你平安。” 适才还哭得像小孩子,瞬间又成了稳重端庄的大棠公主,让他想起那日跪在宣政殿前,执意要替崔彥秀收尸的十七公主。 一缕发丝落在鼻尖,带着小殿下不知名的香气,他伸手拨了拨,将发丝别到她的发髻上,点头道:“好,臣都记得,一定按照殿下说的做,活到千年万年,除非啊——”忽地坐起来,搂着一袭温软,听她惊呼着靠近自己,将对方抱到榻边,附耳幽幽地:“除非被雷劈了,如殿下的愿。” 这人怎么知道自己说过想他被雷劈的话,刚恢复的脸色瞬间又红透,不好意思接话,只得嗫喏着:“对呀,咱们都做个好人,长命百岁。” 苏泽兰坐到边上乐开怀,从案几上拿茶碗,“殿下没听说过民间俗语,好人不见得长命,祸害才能一千年。”递过来,暖暖的茶飘着雾气,“喝点热的吧,压压惊。” 他知道她有事瞒住,不愿意说也没必要强逼,左不过是皇帝那边出问题,太常见,伴君如伴虎,纵横官场数十年,能和段殊竹这样的人打交道,才不会怕一个年轻帝王。 茜雪一下下抿着茶,杏仁的香气扑鼻,含在嘴里回味无穷,紫宸殿留下的阴影逐渐散去,她靠在苏供奉身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供奉,你想过以后的日子吗?”她低低地问,眼睛盯着脚下的雕花纹石砖,慢慢出了神。 苏泽兰歪头瞧她,缓缓回:“臣没有想过,小殿下想过吗!” “嗯,以前没有,但最近总不知不觉就琢磨……”忽地咬嘴唇,捧着那碗杏仁茶,看上去委屈得很,“我本来想出家修行,后来……就变了。” “变成什么了——”把茶碗接过来,笑说:“无论殿下想要何种将来,臣都会尽力。” 尽力这两个字听起来真奇怪,苏供奉能尽力爱自己嘛,她撅起嘴,不自觉娇嗔得很,“我想和喜欢的人一起相伴到老,你……做得到吗!” 苏泽兰愣一下,果然说出来了,女子到了一定年纪就怀春,公主那么想嫁人,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一字一句当面听到,打击力还真不小,他都觉得快坐不稳。 半天没吭声,垂眸不语。 茜雪心想猜对了吧,看看人家现在多为难,她如今已经认了对方心里有段夫人,可那些都是过去好久的事,将来就不能给自己嘛。 她那么爱他,从紫宸殿到这里,每分每秒都在惦记对方,脑子里回旋起皇帝的那句话,“我与苏泽兰,姐姐只能选一个?” 她居然半点都没犹豫,径直就来瞧他,方才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抛不下了,这个被雷劈的冤家,正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 几时休,生生世世没个头。 作者有话说: 好久没甜一甜了! 第67章 莲动下渔舟(三) 苏泽兰还要去翰林院, 顺路送公主回承香殿,阳光下瞧见她裙摆上的茶渍,杏黄色极淡, 想起公主身上的香气, 原来是茶香。 但这个味道既特别又浓郁,兰花里还有一丝粽叶香——福建贡茶白牡丹,宫里人最喜欢春夏喝,秋日还能寻到如此品相,只能是皇帝。 恰好证实了他的想法, 小殿下那番话来自陛下, 只是这茶渍蹊跷,看来两人起了争执,所以对方才靠到自己肩头,哭得梨花带雨。 他缓步往永和门外走,绕过雪兰湖, 迎面瞧见工部的人,相互施礼,问:“各位大人怎么在这里,宫里何处又要重修了。” 新晋的赵员外郎向前几步, 恭敬地回:“原本是奉旨改雪兰湖的名字,后面十七公主又不愿意, 我等只能候命,刚才接到陛下口谕,说是先不管了。” 折腾一大早就为了个湖的名字,说得几个人都忍不住抿唇笑, 苏泽兰亦觉得有趣, 边走边随口道:“陛下想必起了个好名字。” 赵员外郎摇摇头, 颇有感慨,“说来也有意思,陛下只叫吾等把其中的兰字挖掉,改成雪湖,在下倒觉得原本的名字更贴切些。” 旁边的人使眼色,他才发觉自己的话不妥,连忙加上一句,“当然,陛下的文采远在于小人之上,在下不过信口胡说而已。” 苏泽兰笑笑,也不附和,要把兰字去掉,意图太明显,别人不清楚,他自然明白。 行过太液池,与工部的官员分开,却没有往翰林院去,转个身又回到后宫,先在兴庆殿拿了份安神香,放到鎏金莲花漆木盒中,来到太后的德懿殿。 宫女进去通报,隔会儿大太监鱼儿出来,恭顺地将他迎进去,太后正在屋子里摆围棋,黑白双子随意散在棋盘上,自己一个人慢悠悠拨拉着,见到苏泽兰十分高兴,“什么风把供奉吹来了,刚好我无聊,本来想找十七公主陪着下棋,她说来又不来,真是扫兴!供奉来了,不如陪我下一局。” 苏泽兰施礼,坐下回:“臣是来送安神香,家乡偏方制成的,太后可以试一试。”看着眼皮底下白花花的棋子,无奈地:“说实话,臣的棋艺实在一般,太后若是喜欢,何不去翰林院找棋待诏1来,玩得才尽兴。” “我不过解闷,哪里用得上他们,兴师动众。”说着将那些黑白棋子分别放入棋盒里,抬头道:“我只喜欢和熟悉的人下棋,供奉的棋艺再不好,总比十七公主强吧。” 公主性子活泼,根本不是静心下棋之人,苏泽兰笑着回:小殿下年纪轻轻,被圈在一处太久,确实不舒服,臣平时也不弄这些,觉得无聊,再说围棋又叫做无忧子,有忧愁之人才用得上,公主当然不需要。 晚莺娇 第46节 太后不觉心尖动了动,被“无忧”两个字扰乱思绪,怪不得她天天想着下棋,原来是忧愁太重啊,又挑眼瞧对方,修长俊美眸子里全是宠爱,提起公主的神情语气温柔至极,与其他阿谀奉承之人大不相同,只怕亲生女儿也至多如此了。 看到自己的宝贝别人也爱惜,身为母亲自然高兴,笑嘻嘻吩咐侍女倒茶,接话道:“你就宠着她吧,到时候无法无天嫁不出去。” 苏泽兰不言语,寻思嫁不出去也挺好,精心养育的女儿终于长成了,漂漂亮亮非要给别人,天下哪有这种道理,他一门心思与太后下棋,两人棋艺相当,你来我往直到夕阳西下。 临回去前,才把那盒安神香又端起来,“太后,臣在家乡弄的方子制香,也不知道味道重不重,太后若不嫌弃,先打开闻闻,万一不合适,臣再拿回去调。” 上次不过随口一提,对方都能记住,果然讨人喜欢,殷太后接过来,轻轻打开盒盖,“供奉有心了——”放到鼻尖嗅了下,冷不防愣住,一丝淡淡幽香扑鼻,脱口而出,“天竺国的郁金香,极其珍贵,供奉家乡的方子里还有这个? ” 苏泽兰忙不迭点头:“太后真是懂香之人,味道如此轻都能闻出来,郁金香是臣自己加的。” “难怪了,吓我一跳,还以为金陵百姓都用的贡品呢,唉……”忽地叹口气,温柔眸子望过来,“只有普通平民都能使上好东西,才是一个国家之福,单贵族穿金戴银有什么用。” 苏泽兰笑道: “太后心怀天下,陛下勤政爱民,棠烨的百姓很快便会过上这般日子。” “你这个人就是会说话,从年轻时便舌灿莲花。”扭头将香盒交给身边的恋久,为自己突然发感叹而不好意思,“供奉也清楚,我是贫苦出身,不是生来就富贵,想得自然多一点,可配不上心怀天下。” 对方显然不认同,继续慢条斯理地:“太后心底醇厚,众人皆知,依臣看与出身倒没多大的关系,臣十几岁在金陵画坊里做工,那几年总发水患,淹死的人无数,又有房屋被毁,良田荒芜,再加上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闹得民不聊生,还是当年的齐王殿下亲自去金陵赈灾,与太守一起打开粮仓,抚恤百姓,我们才能有一段好日子,只不过后来齐王殿下竟忽然薨了,唉——可悲啊,到现在金陵的百姓依然惦记殿下,虽出身贵胄却晓得体恤民情,想民之所想,与民同苦同乐,太后也是这样的人。” 他一气说完,还不忘用余光打量对方,那双搅着披帛的纤纤素手微微抖动,全落在眼里。 “齐王!”太后失神地呜咽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转过身,佯装看着窗外的花儿,道:“哦,许久都没有听人提起齐王了,都怪我进宫晚,不曾打过交道,想必……是位年轻有为的王爷吧。” 声音还发着颤,瞒得过别人,躲不过苏泽兰的眼睛。 “应该是吧,臣也没见过。”他云淡风轻地接话,语气轻松,“民间都传齐王是先皇的堂弟,生父荣桂王当年也属于叱咤风云的角色,龙生龙,凤生凤,自然不会错。” 太后不再吱声,怕此时说出口的任何一个字都会泄露心事,怔怔地望着庭院里飘落的桂花,被一片金黄色迷住,半晌才发现热泪涌出眼眶,转眼看苏泽兰已经离开。 她不知他为何会提起齐王,这个在宫中早被遗忘之人,除了自己与德懿殿满园的桂花,谁还能想得起来。 人人都说桂花可以招魂,日思夜想便能梦见心心念之人,可她种了这么久的桂花,为何一夜都没有梦到往日的欢愉,莫非她背叛了他,到现在还得不到宽恕。 “殿下,妾知错了,实在身不由己,并非妾所愿,你来……看看我吧。” 泪痕点点,帕子湿透,夕阳下的德懿殿静谧异常,唯有庭院里的桂花不晓人间之愁,兀自幽香。 苏泽兰走出德懿殿,抬眼看彩霞满天,又来到雪兰湖畔,白色兰花荡在湖面,空中花瓣翻飞,沾上了夕阳的红,纯净里又带有一抹绮丽,像小殿下的美,又乖又艳。 今天并不是到德懿殿闲逛,皇帝如此在意自己,绝非由于朝政,按理说他才帮着搬倒尚书省,还剩下个枢密院虎视眈眈,翰林院刚刚步入正轨,正需要人的时候,碍于形势,任何一个帝王都会拉拢自己。 既然不为公事,便只能是私事。 私事——忍不住轻蔑一笑,自己招人恨,他清楚得很。 天色晚了,矅竺在湖边寻到苏泽兰,为对方披上风罩,贴心地说饭已备好,全是大人爱吃的小食。 苏泽兰随着一起走,听对方不停唠叨,半晌问:“矅竺,你觉得段主使这个人如何?” 对方吓一跳,支支吾吾,“大人……这是要奴的命呐,小人怎敢说主使啊!” 好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枢密院可真了不得,远在千里之外也能锁住人,他笑出声:“那我换个问法,你觉得陛下是与我像呢,还是与段主使像!” 矅竺被问迷糊了,这三位论外形也不连相啊!唯一相同之处就是谁也得罪不起,“大人,奴愚笨,不太明白……” 苏泽兰愈发笑得欢,撩袍子进门,“我来回答吧,其实陛下和段主使有点像,尤其发火时,就是个急火攻心的孩子。” 小太监傻乎乎哦了声,陛下年轻倒还说得过去,段主使——那位轻轻皱一下眉头,谁都活不了,还至于发火,急火攻心的样子打死也想不来,听着就新鲜。 瞧对方好似被雷劈了,苏泽兰更觉有趣,矅竺当然没见过段殊竹在死牢里,用指环狠狠掐住自己脖子的样子,那道伤痕现在还能看到,当时对方会怒不可遏,还不是由于冷瑶。 如今皇帝又为何,只怕与亲哥哥差不多。 他寻思到此,心情莫名得好,不在乎这些纷纷扰扰的烦心事,只想着能让帝王怒火中烧,小殿下一定很在乎自己吧。 第68章 莲动下渔舟(四) 苏泽兰在外的府邸已经修好, 这几日皇帝日日派人来催,他心里清楚,肯定不会让自己继续待在兴庆殿, 但不愿意现在离开, 过几天就到寒露,是小殿下的生日。 磨磨蹭蹭搬了些东西过去,屋子占地不大,一个小园子却收拾得十分精致,修枫此人果然有品味, 院子中间还挖出个小湖泊, 四周种着大片白玉兰,红墙绿瓦,颇具江南风格。 抽空带小殿下来瞧,对方也喜欢,笑嘻嘻地站在湖边的亭子里, 羡慕得很,“苏供奉,这片湖水干干净净真好看,你以后滋润了, 可以独享美景。” 他拉她坐下,瞧水波荡漾在一双桃花眼中, 眉间红痣若隐若现,睫毛如抖着翅膀的小鸟,无论如何也看不够,温柔地:“殿下也可以来啊, 这个湖就叫做雪兰湖, 亭子叫做望雪亭。” 宫里的湖恐怕保不住了, 他就在府上弄个一模一样的出来,茜雪歪头乐,高高挽起的发髻碰到对方肩头,好奇地问:“供奉,既然湖名都一样,为什么亭子不叫望兰亭啊?” “宫里的亭子叫做望兰,那是小殿下常去的缘故,我这里当然不用了,要随着臣来,臣想天天看着雪,最喜欢这个雪字。” 他轻声细语,目光却没瞧她,只望着那些吹落的花瓣,一朵朵飘在碧波上。 茜雪忍不住勾头看,寻思那个雪字大概与自己有点关系吧!乌发上的金步摇荡漾,映着湛蓝的天,底下是波光粼粼水面,趁着小殿下娇媚动人的脸,满眼都是祈盼,小心地问:“供奉为什么喜欢雪字呐?” 明知顾问,苏泽兰垂眸,不信她猜不到。 “因为雪至纯至净,所以臣最爱啊。”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茜雪噘嘴,转身靠在栏杆上,十样锦披帛垂在身下,随着秋风晃动,长得快落到水面,苏泽兰忍不住伸手捞起来,整理好放到栏杆边,手臂顺势挡在她身后,好似搂着小殿下似地,该收回来又舍不得。 对面是一个精巧的小娃娃,每根发丝都生成自己最爱的模样,他就这样与她一处,时光荏苒,可以待到地老天荒。 公主可等得焦急,自己早就表现出生气,虽然虚张声势,可对方也该来哄了! 苏供奉不是最擅于哄人嘛。 说句因为小殿下才喜欢雪字,就那么难! “我要……走了,天气这么冷。”她做出准备离开的样子,使劲抽出对方手里的披帛,抬头盯着亭子上八角檐看。 秋阳明媚,满眼都是金光潋滟,他甚至能瞧见她额头泌出细汗,知道人家在闹脾气,一边松开披帛一边回:“殿下好不容易来了,想不想与臣到外面转转,过一下午普通百姓的日子。” 公主气得咬嘴唇,这个遭雷劈的太会欺负人!明知道她巴不得与他到处逛一逛,偏这会儿提,让自己下不来台。 马上答应,那多没面子。 她也是沉不住气,一点小事就恼火,一个字有什么重要,现在站在半山腰,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剩尴尬。 苏泽兰秉持看破不说破的原则,笑意盈盈地瞧小殿下说走又不走,犹犹豫豫,忽地叹口气,“唉,不过天太冷了,还是选别的日子吧,等到春暖花开再说,万一冻着殿下不好。” 茜雪吃了哑巴亏,气也发不出,急得直跺脚,“对对,冷得人直冒汗,你赶紧把手炉给我烧好。” 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孩子,气急败坏,他看着却可爱得很,不想再逗对方,缓步走到身后,换了副讨巧神色。 “殿下,臣错了,臣刚才不好意思说,怕公主生气,臣如果实话实说,那个雪字是由于想着殿下,岂不太僭越。” 早这么讲不就成了,茜雪的心情豁然开朗,幸好背对着,要不唇角非弯到两鬓去。 顺着讲便害羞,不顺又生气。 情绪怎么都平稳不下来,但心里说不出得喜悦,仿若含块糖,见到对方便滋润出甜。 “我的名字本来就好听,供奉喜欢也平常,哪里有冒犯这一说。”她手背在身后,转了个圈,又春风满眼,“供奉,咱们去哪里玩?你说做普通人,那就咱们两个出去嘛。” 苏泽兰点头,“先把衣服换一下,长安的治安很好,不出城没关系,但小殿下一定要紧跟着臣,不好丢了。” 茜雪兴奋地拍起手,从小长在都城,只与父皇微服私访过,或是和杏琳偷偷出去又很快回来,一点儿也不自在。 她早就想去东西坊玩,还要听胡姬歌舞,尝尝街边小食,急得拉住对方衣襟,“衣服在哪里,赶紧去换,晚了就宵禁了呀。” 苏泽兰说遵命,到屋里拿出备好的衣服,两人匆匆换上,临出门前又掏出个帷帽,腾地戴到公主头上,“殿下,别忘了面纱。” 茜雪撩开雪青纱,嫌麻烦不想戴,“我看好多女子都没有啊?” “别人不用,小殿下这么美,可不能缺。” 他夸她美,哄得眼前人欢心,乖乖地放下来。 两人各自骑马,先去东边瞧文物古玩,没多大会儿就绕到西边,商铺琳琅满目,一眼望不到头,茜雪简直如一条小鱼落了水,拉着苏泽兰到处乱跑,最感兴趣骡马行与酒肆,瞧见里面金发碧眼的胡姬便走不动路。 “供奉,我——”可怜巴巴地掀开帷帽一角,露出漂亮的桃花眼,“我能不能进去听歌舞啊,就待一盏茶的功夫,行不行?” 他附耳过来,“公主,你仔细看,里面可有女子?” 对方满脸扫兴,“早知道应该穿男装,多方便,这天下真不公平,凭什么你们男子哪里都行,我们就诸多限制。” 苏泽兰在马上笑,“公主说的对,臣也觉得离谱,将来殿下可以把这些规矩都改了。” “我又不是皇帝,哪有这种本事,还是供奉多努力吧,当个贤臣良相,好好辅佐陛下成为一代明君,真正做到众生平等哦。” 对方笑出声,小殿下的道理一套一套,还挺多。 他们在酒肆前说话,风姿绰约实在太引人注目,已经有胡姬从门楼处望过来,巧笑嫣然,抬头一眼,腰肢轻摆眯了眼,满楼红袖飘。 有丝帕从天而降,荡荡悠悠,朝着苏泽兰就飞过来,暧昧绮丽,吓得茜雪回过神,还好自己没执意去喝酒,忘了以对方的容貌倾城,若是进去还不得出事,连忙夹住马,一溜烟就跑。 苏泽兰笑着后面喊:“小娘子别那么快啊,仔细收不住马。” 她才没心情搭理他,刚才那些胡姬的皮肤可真白啊,眼窝深得好似湖泊,苏供奉也不知道平时去不去酒肆,自己还在身边,那些胡姬就火辣辣地示好,若是对方一个人还得了。 顿时满脑子都是香艳画面,她都快恨他了! 人世间实在太大,那么多好看的人,处处都是惊险,自从苏供奉放出来,她就患得患失,经常提心吊胆。 兀自跑到西市头,迎面瞧见间书画坊,名家字画挂了满墙,各色名笔悬在清一色漆木架上,夕阳下发着润泽的光。 茜雪记得苏供奉以前在金陵书画坊待过,不自觉停住脚步,正好屋里走出来个妙龄女子,身材纤细,发髻高挽,满口吴侬软语,一边收陈列书画,一边与里面的老人家说话。 她不太懂,但觉得有趣,站在外面绕有兴致地听,不一会儿苏泽兰过来,才悄悄问:“供奉,这是金陵话吗?” 对方摇头,“南边的话多了,有点像但不是。”伸手给对方整了下防风罩,“殿下想进去看?” “嗯。”她点头,嫣然一笑,“以前供奉就是在金陵画坊做工吧,咱们现在去不了金陵,就先到这里瞧一下。” 说着翻身下马,径直往里走,爱屋及乌莫过于此,苏泽兰心里喜欢,跟着一起逛,给充满好奇心的小公主讲字画,瞧纸墨笔砚。 屋里只有位老人家,本来想过来招呼,一听人家是内行,也就不再言语,站在柜台后擦笔袋,一会儿外面的女子过来,捧着金灿灿卷轴笑,“二位想看点什么?” 茜雪回过头,听不太明白,对方又讲了一遍,语速放慢,她方才听懂了,回:“随便看看,小娘子不用招呼。” 那位点头,扭过身与老人家继续说话,窄袖襦裙衣领上伸出白净纤长的脖颈,单骡髻整个梳上去,露出耳后一个红色胎记,隐隐约约,吸引人的目光。 茜雪瞟一眼,不好盯着人家看,随手拿只诸葛笔,“咱们走吧,一会儿就收市了。” 他们走到柜台边付钱,忽听外面一声马的嘶鸣,那女子顿时春风满眼,拎裙子迎出去,腰间挂着的芙蓉玉叮当作响,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出现在门口,随着一步步走近,逐渐看清面容,神色腼腆得像个女孩,满眼柔情。 公主顿了下,这人竟认识,不正是前一段传闻中自己的驸马,工部侍郎修枫。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工作事多,就恢复日更新一章了,等过几天多写一些,谢谢你们追读,爱宝儿们哦,么么哒! 晚莺娇 第47节 第69章 莲动下渔舟(五) 修枫并没有认出公主, 但一眼瞧到苏泽兰,脸上显而易见的窘迫,犹豫一下还是走过来, 施礼道:“苏供奉, 真有缘分啊,居然在这里遇到。” 苏泽兰回礼,眼里泛起笑意,说不上的意味深长,让人捉摸不透, “修侍郎, 你也买画?” 他支支吾吾,目光闪烁,落到对方旁边的女子身上,愣了愣,虽然戴着雪青面纱, 但身段窈窕,气质华贵,意识到可能是十七公主,心里愈发紧张。 其实他与公主也算不上有交集, 那个招驸马的绯闻早就烟消云散,若说影响也有, 好比现在各位朝廷大员瞧见自己再不会刮目相看,还有人私下里议论纷纷,说他出了问题,才让皇帝不满意。 人人最在乎的仕途嘛, 自然也就不那么光明。 但修枫无所谓, 一直以工匠人自居, 只对修建皇城有心,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反而让他不自在。 前些时候接到父母来信,家人发现他与表妹林合子私订终身,双亲震怒,将合子赶出家门,无奈对方只能独自上京,他接过来却无处安置,愁了几日。 修枫在乌衣巷也有宅子,但男女授受不亲,加上人多嘴杂,他乃正人君子,与表妹清清白白,不能传出闲话,恰好与西市书画坊的老板相识,思虑一番才将表妹送到这里,合子聪慧,平时也给店家帮忙,暂时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 林合子秀气娴雅,两人从小青梅竹马,原本以为在一起是顺水推舟之事,但不知为何父母不同意,他也为此心烦。 虽说走得太近不好,到底是心上人,又大老远来长安,人生地不熟,修枫没事便来瞧,感情越来越亲昵,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不成想今日遇到苏泽兰,还带上十七公主,他本来就不善于处理这种场合,尴尬地笑笑,哦了声,又实在不会撒谎,索性全招了,缓缓道:“我来看看家人。”随即转向旁边满脸疑惑的林合子,温柔地笑笑,“过来,见过苏供奉与——他的朋友。” 苏泽兰施礼,听到对方继续介绍:“这是我的表妹,林合子。” 茜雪最喜欢与年龄相仿的女子一处玩,早就急得想说话,直接揭开帷幔,“林娘子,我——哦,大家都叫我雪儿,我是苏供奉的——” “在下的侄女。”苏泽兰接话,满脸神态自若,茜雪一时没反应过来,瞧见修枫忍不住乐,才狠狠地瞪对方一眼,直接降辈分啊,真把自己当女儿看。 她也不示弱,指尖伸出藕荷色窄袖,对着几副名家字画,嘴甜得很,“叔父,侄女特别喜欢这些画,叔父都买了吧,好吗!” “好啊,那边还有几个笔都不错,再多买些宣纸,回去你好打格子,做功课,新请的先生快来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茜雪听到功课两个字,脸都绿了,扭过脸,赌气不说话。 林合子瞧着有趣,惊讶于对面女子的美丽,却又可爱得很,笑着走过去,热情地拿起一卷字帖。 “雪儿妹妹,我看你肯定比我小,就称呼一声妹妹了,这个字帖是名家所写,字体娟秀飘逸,最适合妹妹拿来练笔。”轻轻塞到她手里,低声贴心道:“别怕,里面字少,不难。” 茜雪会意,修枫虽然死板,表妹倒很机灵,一下子看出自己发愁功课,她更喜欢她了,忙点头,“多谢合子姐姐,我与修侍郎也认识,姐姐有空常来宫里——哦,常来苏供奉家里找我玩。” 林合子将字帖装好,嗯一声,又悄悄问:“雪儿妹妹,刚才那些东西你都要啊,里面有几张宫廷画师的真迹,挺贵的。 ” 茜雪翻开其中一张,笑嘻嘻瞧了瞧,刻意提高声音,“真的啊,那我可走运,没关系,我叔父可疼我了,别说这几副字画,就算把整个店盘下来都不在话下。” 旁边还在擦笔袋的老头吃了一惊,连忙舔脸过来,“别啊,小娘子,我家这个店面虽小,也开了好些年,说买就买,不是断我的营生嘛。”说罢瞧着站在不远处的修枫,祈求地:“侍郎,对吧。” 苏泽兰笑出声,目光里都是宠昵,“虽然我没什么钱,朝廷的俸禄又少,不过为了侄女,倾家荡产也可以,谁叫我这辈子就一个可爱聪明的侄女呢。” 修枫知道这两人在玩笑,十七公主还能缺银子,笑着朝店家摇摇头,那位也会意,快关门还能卖出这么多东西,心里顿时乐呵呵。 大包小包一大堆,苏泽兰付了银子,把东西托在马后,茜雪勾头笑:“叔父,钱袋子空了吧!” 对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依旧嘴甜,“为了侄女,应该的。” “没见你花光了钱,还这么高兴。” “那要看给谁花,我还嫌花的不够呢——”附耳,低低说:“臣恨不得把外面的宅子都花出去,然后去小殿下身边做个侍奉。” 他扶她上马,听对方喜滋滋地笑着,“供奉真是人才,一点儿青云之志都没有,每天都想着伺候人。” “是伺候殿下,可不是别人。” 他们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目光相触,温情脉脉。 修枫与林合子送出来,瞧着两人走远,合子若有所思,“这两个人真是亲戚?看着倒不像。” 修枫还以为表妹猜出公主身份,好奇地:“此话怎讲?”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似乎特别好。” 女子果然爱多想,他没多寻思,哦了声。 夜幕降临,苏泽兰与茜雪要赶在宵禁之前回承香殿,公主精疲力尽,骑在马上快睡着,一下下直点头。 他没办法,只得把迷迷糊糊的她扶下来,搂到怀里同骑一匹马,把绯樱牵在手里,慢慢往回走,对方顺势就靠在肩头,索性放心打盹。 秋天夜晚,凉风习习,路上行人渐渐稀少,昏黄灯光洒在宽整大道上,喧嚣的世间瞬间安静下来,他怕她睡得不舒服,已将帷帽取下,睫毛像一层细密帘子似地,时不时蹭着脖颈上的皮肤,惹得他心口痒。 前面的道路越来越黑,拐角处的灯光转个身才能瞧见,眼前忽明忽暗,马蹄声嗒嗒,他搂着她,好像航行在大海里,起起伏伏。 怀里很温暖,浅浅香气散在鼻尖,人生忽地就有了色彩,瞧两边慢慢隐入黑暗的街景,真的像个旁观者一样,哪怕天空猛地落下惊雷,都觉得无所谓。 他的人生已经全在胸口,生之所恋,只有小殿下了。 从何时开始如此在乎她,没准在雪兰湖的那一夜就开始,每一次小殿下的出现,总像带着光似地,以前总听说有人生来明媚,他真觉得是疯话,可是见到十七公主后,一切就都顺理成章。 暖阳每天升起,光总要猝不及防地照下来,挡也挡不住,一下子就溢满了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僭越,开始不过是贪恋那一点点光,后来却生出独养骄阳的心思,几次都忍不住说出口,若不是怕小殿下被吓跑,哪会沉默这么久。 不远处能看到高耸入云的丹凤门,偌大宫殿近在眼前,灯火辉煌,一下子晃了双眼,他舍不得把她叫醒,就像不忍心把对方送入宫里,皇帝的心思已经太明显,让他感受到威胁。 不放心小殿下,他要把她带出宫,凭自己的能力显然不够,朝臣再翻云覆雨也很难涉足后宫,唯有太后。 苏泽兰停在丹凤门外,轻轻替小殿下理了理头发,对方靠在他怀里睡得甜,一路恍恍惚惚,耳边的马蹄声时有时无,偶尔也听到行人说话,但她躲在他怀里,幸福地当一切都不存在。 本以为路会很长,不成想眯一觉就到,早知道她就该醒着,可是清醒的话就没办法赖到供奉怀里,她揉揉眼睛,嘟起嘴,“小叔父,侄女是不是该下来了!” 苏泽兰捏她的鼻子,“是啊,小侄女。” 他的肩膀结实又舒服,干干净净,淡淡的海棠香萦绕,茜雪抬起头,磨蹭着不想下去,趁没睡醒又躺了会儿,像只小猫在耍赖。 苏泽兰也不催,慢悠悠地问:“小殿下,你想不想在外面开府。” 公主出嫁后可以在外开府,这是又让自己招驸马,她腾地坐直身子,“你——又要把我给出去!” 力道太大,震得身下的马儿乱跳,苏泽兰连忙拉住缰绳,单手搂紧她,“又冤枉臣,哪有说这样的话,不招驸马也可以在外开府啊。” 她愣了愣,虽然没有先例,但好像也没人禁止过,自己也太莽撞了,耳朵贴在对方胸口,听他不平稳的心跳,快得很。 这是被自己气得嘛。 她偷偷吐舌头,低声道:“如果单独开府的话,也可以考虑。” 苏泽兰稳好马,对方又躲到怀里,纤纤素手就放在自己腰上,高高发髻碰到唇边,他开口,温热呼吸飘过,能瞧见上面的花儿微微抖动,心内禁不住柔情荡漾。 作者有话说: 周末了,晚上还有一章。 第70章 莲动下渔舟(六) 宵禁时间已到, 他刚好把小殿下送回承香殿,承诺对方寒露时再出去玩,总算哄得开心。 买了一大堆书画, 最后全部拿回兴庆殿, 自从崔彥秀离开,皇帝在为崇文馆寻新先生,这段时间小殿下尽玩了,他真希望她做点功课,省得到时候熬夜。 回去让矅竺把东西放好, 自己洗完躺床榻上, 听窗外下起雨,一层秋雨一层凉,紧了紧被子,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总觉得怀里缺点什么, 缺了温软的小殿下,他愈发疯了,泥足深陷,回不了头。 又磨蹭会儿, 干脆坐起来,披衣走到院子里, 瞧屋檐下落的水滴,漫无目的跺步,最后坐在廊下,闭眼听雨。 眯了一会儿, 冷不防感到脚边有毛茸茸的东西, 笑了笑, 估计是只猫儿,睁眼果然看到玉奴趴在边上,洁白毛上沾一层薄雨,瞪着碧蓝眼睛看过来。 “真是不听话的小东西。” 嘴上说着,心里却高兴,玉奴最近越来越喜欢往兴庆殿跑,让他感到与小殿下的距离又更近些,伸手抱起来,进屋用帕子擦玉奴身上的雨水,想到过几日搬出去,再也见不到这只小猫,不免十分遗憾。 “今夜还是和我睡吧,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他搂着玉奴,软绵绵得也有点小殿下的影子,听小猫呼噜噜声,终于睡了次踏实觉。 梦里有一树树的花开,白玉兰凋了,桂花又开,桂花过后还有海棠,各色花瓣飞舞,落了满怀。 有人轻轻叫:“小叔父。” 后半夜的雨倾盆而下,整个宫闱飘摇在水雾中,雨声滴碎痴人梦,睡不踏实的还有皇帝棠檀桓,雷声伴着闪电将他从梦中惊醒,坐起一身细汗,李琅钰困得要死,仍要打个激灵,走过来,“陛下,喝点安神汤吧。” 对方没吭声,李琅钰也不敢多话,天子最近心绪起伏,成日里没个好脸色,早些时候还对工部的人发脾气,说起来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更不敢冒犯。 鎏金飞龙烛台摇曳,侍女已经端着安神汤跪下,半晌瞧见金纱帷幔动了动,他赶紧俯下身,只听里面人低声道:“西南节度使的奏议拿来瞧瞧。” 三更半夜看奏疏,李琅钰呆了一下,立刻回:“陛下,保重龙体要紧,离上朝也没几个时辰,何必这会儿批奏议。” “要你啰嗦!” 语气冷冽,看来今晚不看奏疏就要砍自己脑袋,李琅钰知趣,应了声,立刻冒大雨往紫宸殿跑,来回折腾一番,浑身湿漉漉,拿来西南节度使裴苏烈的奏疏,恭恭敬敬递进去。 金色帷幔挑开,李琅钰眼明手快,迅速将烛火移来,给皇帝照亮。 一张简简单单的娟黄奏疏,来回不过几百个字,对方却看了半个时辰,兴许大半时间都在发呆,李琅钰悄悄站在一边,年纪大了,又在雨中奔波半天,双腿直发麻。 就快撑不住跪下时,棠檀桓才开口:公公可还记得今年苏贵妃生辰,支越国的贺礼何时到? 李琅钰强打精神,幸亏这份礼单他当时瞧过,小心地:“哦,今年南边雨水多,路上不好走,所以晚了三日才到。” “送的什么?” “海明珠一颗,皮毛与珍贵的药材不少,奴——不太记得了。” 棠檀桓忽地笑起来,甩手将奏疏一扔,轻蔑道:“支越国如此富庶,平时给的赏赐也不少,今年竟如此吝啬,依公公看可是由于朕年少登基,好欺负!” 李琅钰被问得猝不及防,支越国面积不大,但地理位置极重要,处于草原十六部与大棠中间,又占据天险,进可攻,退可守,因此大棠历来与对方交好,若是与草原十六部开战,有支越的支持,如虎添翼。 支越国由女王当政,主要依靠边境交易维持国家经济,棠烨物品丰富,刚好结为友国,互通贸易,两国关系一直稳定。 今年支月的贺礼少些,那也是暴雨的缘故,女王陛下还亲自书信说明,完全没必要计较,他不明所以,也不好冒然回答。 兀自嗯啊了半天,才试探地回:“陛下,据奴所知,支越也是新皇登基,女王的年纪很小,应该不会吧,南边今年的日子确实难一些,就算是西边的草原十六部也受影响。” 皇帝仿若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怒火中烧,“去,找李清欢来,朕要拟旨,宣西南节度使进京,有重要事商议。” 李琅钰倒吸口冷气,瞅一眼窗外黑压压天空,雨势竟更大了,少不得他今晚遭罪,也不知眼前这位少年天子是不是吃错药,半夜不睡觉,闹腾个没完,勤政也没必要拼命吧! 敢怒不敢言,仍旧面上带笑退出去,风风火火先去翰林院,总算他今夜还有点运气,恰好李清欢值夜,不用跑乌衣巷。 那位睡梦中被叫醒,慌忙穿上衣服往后宫跑,李琅钰又守在外面直到天蒙蒙亮 ,方才看到对方眉头紧锁地出来,两人都疲惫得很,眼神聚到一处又十分无奈,半晌李清欢才慢慢道:“李公公,你跟着陛下多年,对天子喜好最了解,在下想问一下,近日陛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琅钰听得紧张,“状元郎,别吓唬老奴啊!刚才陛下——” “哦,公公别担心,陛下他没事,只不过——”李清欢没想着吓唬人,实在是心里没底,又怕自己会错意,小声试探:“公公,在下也不是个会说话之人,公公见多识广,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方才陛下让拟旨招西南节度使进京,我看着——怎么好像有动兵的意思啊!” 晚莺娇 第48节 动兵——这可不是闹着玩,好端端太平日子不过,竟然要打仗,李琅钰也忍不住接话:“陛下一时说气话吧,草原十六部才安定下来,前一阵还嫁了个宗室女儿过去,怎么要打仗?” 李清欢摆摆手,压低声音:“公公误会了,不是草原十六部,陛下想出兵支越国。” 天边露出鱼肚白,青灰色光打在李公公的脸上,一脸呆滞,像个石灰铸成的塑像,支越可是友国,毫无理由出什么兵,难道就由于苏贵妃的贺礼晚了几天,完全站不住脚。 另一位显然也是满头懵,日头升得快,转眼就到了早朝时辰,两人没时间在这里揣摩天子心思,赶紧各自去忙。 西南节度使裴苏烈没几天就快马加鞭赶到长安,与皇帝在紫宸殿秘密会晤大半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朝堂已经开始沸沸扬扬,皇帝有意攻打支越国,想把军事重地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理由似乎说得过去,但未免太突然,友国之间说开战就开战,有损国家信誉,何况万一支越国倒戈,一急之下与草原十六部联合,岂不是麻烦。 兵之重地,不能说动就动。 众人虽然面上忐忑,但心里都觉得此事难成。 枢密院还没发话,花家也瞧不见动静,棠烨兵权就在这两个地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不定小皇帝闹闹也就过去了。 可惜棠檀桓却不是一时兴起,第二日便宣南衙十六卫,大将军花子燕与段殊竹开御前军事会议,势要拿下支越国,众位商量到深夜,出门时更深露重,花子燕的伤才好,揉了揉手臂,好奇得很,“陛下突然要拿下支越国,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段殊竹满脸笑嘻嘻,“咱们小皇帝是准备建功立业呐,也挺好,前一段收到消息,支越国女王的妹妹好像有意与草原十六部的一位小王爷结亲,迟早要出事,不如早点解决,先下手为强。” 花大将军迈步在夜色弥漫的御路上,打个哈欠,边境已经安定好一段日子,重新开战也可以,毕竟操练场训兵完全没有实战经验,长时间下去,不顶用。 斜眼瞥了下身旁的段殊竹,对方一脸云淡风轻,两人从小长大,他太了解他,这副不在乎的样子,实际就是同意与支越开战。 说起来也奇,段殊竹历来不是个逆来顺受,听从皇权之人,这次居然如此乖。 他曾经眼睁睁地看着段家被抄,一夜之间大厦倾倒,远近闻名的金陵节度使公子转眼成为阶下囚,没入掖庭,本以为此生再不相见,哪知对方竟做了宦官,一步一叩首,没几年爬到枢密院主使的位置,只手遮天。 当年先皇还是太子,番子打入长安,老太上皇不能应战,带着后宫退避蓉城,留下太子断后,段殊竹身为太子贴身侍奉,极力劝对方与番子决一死战,自己更是亲自上阵杀敌,若不是他及时赶回长安,两人恐怕早死在乱军之中,先皇也是由于那次受伤,才在即位后没几年便匆匆离世。 自此段殊竹便如日中天,取代李文复成为枢密院主使,真正成为天下第一人,若不是后来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捣乱,想要动冷瑶,让对方乱了分寸,冷瑶执意回白云观,段殊竹只得放下一切追过去,与妻儿隐居九华山若许年,恐怕现在也没小皇帝乱蹦跶的份。 他知道他这次回来,并不是为了重新夺回皇权,实在是由于薛贵妃的事说不清楚,万一小皇帝为母报仇,定会危及家人。 段殊竹此生万事不放在心上,除了夫人连冷瑶。 作者有话说: 走一下朝堂~ 第71章 莲动下渔舟(七) 皇帝执意要与支越国开战, 大军定在寒露出征,由大将军花子燕为总统帅,另带南衙十六卫主力军马, 与西南节度使裴苏烈一起进军草原。 事已至此, 众臣只有附议,趁着冬季来临,草原上物质枯竭,河水结冰,打个对方措手不及, 就算对方想联合草原十六部, 也不容易。 消息传到后宫,众人皆十分紧张,就连刚出嫁的隆玉公主也经常回宫打探,茜雪自然听到,搞不明白皇帝好好的非要打仗, 不过自己不懂军事,便很少过问。 倒是杏琳与秋露经常私下里唠叨,寒露可是小殿下的生日,没见过这么不吉利的事, 难道就不能另选个日子开战嘛。 她才不介意,应以国家大事为重, 反正生日只要有苏供奉就知足,早就约好一起出去,这次定要学会装睡的本事,既可以赖在对方怀里, 还能尽情享受温暖拥抱。 十七公主心里美滋滋, 数着日子等寒露, 天气越来越冷,她的心却是暖洋洋。 眼看着生日还有两天就到,不成想一大早瞧见秋露的眼睛又红又肿,哭得眼眶都耷拉下来,杏琳也吓一跳,着急地:“怎么啦,昨晚我睡得早,没等到你回来,可是被那个矅竺欺负!” 对方摇头,咬着嘴唇又快哭出来。 茜雪也急,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我可不觉得矅竺是那种人,有委屈快点说,别让我们操心,他要真不好,有我替你做主。” 秋露本来还能忍住,听到公主的话一下子破了防,忽地泣不成声:“殿下,要能说几句就解决倒好了,只怕以后都见不到,公主还不知道吧——苏供奉与矅竺要去前线战场,随花将军一起打支越!” 茜雪与杏琳顿时全傻了,两人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幻听。 秋露依旧哭成个泪人,茜雪恍了下神,立刻又问一遍,什么!听谁说的—— “矅竺昨夜才告诉奴婢,陛下傍晚的旨意,千真万确啊,殿下,可怎么办呐!” 苏供奉是个文官,如何要去战场,她简直不敢相信,忽地想到那日在紫宸殿发生的一切,瞬间明白些,皇帝这是存心要对方的命。 不由得浑身打冷颤,圣命难为,既然下旨意就不会轻易收回,也不知两人之间何时就有了深仇大恨,明明前一段还给苏供奉修建府邸,怎么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如今她去闹腾,看皇帝之前的言行也没指望,苏供奉更不能抗旨,思来想去只有求太后,腾地站起身,只穿件薄中单就往外跑,让杏琳一把拉回来,“殿下,不要冲动。” 她根本没心思听,又披了件夹襦裙,半口早饭也没吃,匆匆往德懿殿去,迎面却瞧见一个熟悉身影正从里面出来。 “你——”十七公主怔了一下,“苏供奉!” 秋天的清晨冷得很,白霜薄薄一层覆盖在殿角屋檐,他身上的柳绿绣金棉圆袍也像沾了水似地,却带着春天的影子,让她柔情荡漾。 想着他就要走了,以后不知何时还能见到,忽地就心口疼,战场啊,都是书里写的事,别人口中的传说,昨日还盼着与他一起过生日,喜不自禁,今日就面临遥不可及的战争,另一个时空才会发生的一切,怎么会降临在他身上。 茜雪想着就噎住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腾地泪如泉涌。 眼泪汪汪,水晶一般落下,惹得对面的苏泽兰心疼,小殿下肯定是知道了,伤心成这幅样子,为了自己。 他走过来,瞧着四处无人,伸手帮她抹抹泪,舍不得用帕子,温热的泪润在指尖,心口跳了跳,柔声道:“殿下怎么到这里来了,多冷的天,早饭吃了没?” 语气如此宠溺,他站在身边,挡住了秋天凌冽的寒意,茜雪越发忍不住,哭着扑进对方怀里,“供奉是不是傻了,自己都要去那么远的战场,还操心我有没有吃饭!少吃一顿饭又不会饿死,你要是在战场被人杀了可怎么好!你又不会舞枪弄棒,还不如我去呢。” 桃粉色半臂抖动,脸颊不知是冻住还是哭得,白色泛粉,快破了般,他摸摸对方的头,凉凉发丝也染了秋寒,“殿下,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别在这里。” “不行——”她执拗地抬头,想起自己要去找太后,一定把苏供奉留下,“有话以后再说,你放心,我一定能解决。” 信誓旦旦,眼尾还挂着泪珠,神色却认真得很,早该想到的,公主能为了崔彥秀不惜与皇帝对着干,也一定会眷顾他。 望着小殿下,爱意在心尖翻滚,想此生有谁在乎过自己,冷瑶吧,可对方心里全是段殊竹,他多少有点羡慕了,不是由于爱恋冷瑶,只是那份真挚的爱让他嫉妒,段殊竹失去的再多也比自己强,他确实什么都没有失去过,因为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家,无人在乎,也不在乎别人,甚至连失去的资格都没有。 多可怜,不过人生本就大梦一场,想来也无所谓,但现在一切都变了,他有了在意之人,舍不得她伤心。 苏泽兰笑了笑,将身上披的风罩给对方穿上,附耳过来:“殿下别急,听臣慢慢说,咱们去兴庆殿里吃早饭好不好,臣偷偷弄了个小灶呐!” 他一副春风满眼的神色,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茜雪被对方拉着走,来到兴庆殿的时候,瞧见矅竺真弄了个小炉子在熬粥,秋枣,蜜糖,又加入酥茶,远远闻见股奶香。 见到二人施礼出去,苏泽兰让小殿下坐在榻边,拿帕子给对方擦手,又细心涂上暖莺膏,最后递了个手炉过来。 她瞧着他小心翼翼地伺候自己,不由得咬紧嘴唇,听对方缓缓道:“我知道小殿下都是为了臣,不过公主有没有仔细想过,皇帝为何直到近前才下旨让臣去战场,还给了个名头说臣长在南边,熟悉当地风土人情,可以做参军。不过是告诉大家,这件事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殿下想去求太后,可历来后宫不能干政,殿下应该明白吧,就算这次太后与公主将我留下来,以后臣的日子也不好过。” “那怎么办,我不想你去前线,实在太危险,我怕——” “怕什么,不会有事。”苏泽兰又起身,盛了碗粥,用勺子搅了搅,送到对方嘴边,“殿下,我虽然随军,到底是个文臣,总不会让我上阵杀敌吧,再说陛下有他的考量,也许是想让臣吃点苦,历练一下。退一万步讲,花将军骁勇善战,这次又带了南北衙的精锐部队,肯定不会吃败仗,而且臣也想去开开眼。” 茜雪听得不明白,莫非还有人愿意去打仗,而且离自己那么远,“供奉,你说的是实话吗——真的一点儿也不担心!” 对方笑着点头,又将粥吹吹,喂了小殿下一口,“我也担心啊,最担心小殿下自己在屋里哭,胡思乱想以为臣要死了,其实臣好好的,为了殿下——”他抬起那双勾人魂魄的眸子,唇角弯弯,笑意散了开来,就像白玉兰落入满怀,一字一顿,语气轻柔,重复道:“为了殿下,臣一定保护好自己。” 茜雪心里七上八下,一时间太多事,全都搅在胸口,不晓得该信谁,也不知该如何做,难道真的放对方走,若不依他,又有什么办法。 她其实可以强行留住苏供奉,豁出命去也没人敢管,有父皇的遗诏在手,只要不谋反,谁也动不得。 可又如苏供奉所说,留下来也没好日子过,总不能真就在自己的承香殿待一辈子吧,对方正直壮年,哪个男子不想建功立业,总要回归朝堂。 她就是不明白皇帝与供奉之间有何过节,到底陛下会不会下死手!或者真如对方认为的只是让吃点苦头,心里揪着难受。 茜雪垂下眸子,沉默一会儿。 依着自己的性子,真想不顾一切把对方拽在身边,又寻思会不会太任性,如果是段夫人,大概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吧。 她抹抹眼泪,想在他面前做一个端庄沉稳的女子,强忍着哭腔,“供奉,你真想去吗?如果你想去,我……就等着你,不用操心我,好好照顾自己,就是……有件事搞不明白——供奉最近做了什么,让陛下心里不舒服?” 一个小娃娃忍住哭,眼睛亮晶晶仿若含着太阳下的冰雪,里面全是对自己的担忧,苏泽兰瞧见如何不心疼,把粥碗放下,掏出帕子给对方一下下擦嘴,“臣也不清楚,所以今天才去太后那里问,原来是有人在陛下跟前说闲话。” “闲话?都是什么——” 对方把帕子收起来,目光顺势落到手上,鸦青睫毛落在清晨阳光里,并不看她,慢悠悠道:“有的人就是嘴杂,讲出来小殿下千万别生气,据说有人在陛下面前说……小殿下心悦臣,想要招臣为驸马。” 第72章 莲动下渔舟(八) 窗外阳光明媚起来, 一丝丝驱散屋内寒意,小炉上雾气缭绕,炸出个火光, 碳火一闪一闪, 茜雪回过神。 宫里的谣言众多,却没想到是这个,自己明明连杏琳都没提过,居然有人传到陛下那去。 她的心口噗噗跳,偷偷抬眼瞧对方, 也不知苏供奉是什么意思, 生气,离谱,或是压根不相信,方才还挺直胸口要做个端庄淑女,这会儿搅着披帛又不知所措了。 沉默, 碳火噼里啪啦响,人家也不吭声,自己能说什么话。 苏泽兰唤矅竺进来,把小炉子取走, 方才转过身,继续接着讲, 语气平淡,听不出一点感情,“这种事传得都没影,哪知陛下偏就愿意信, 恐怕心里太在意小殿下, 一想到自己最爱惜的姐姐竟然恋上像我这种人, 谁也受不了。” 她最听不得他这样说话,腾地站起身,“你是哪种人,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苏泽兰抬起眼,目光不明地看过来,轻轻地问:“是吗?那小殿下也……觉得传闻是真——” 她又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现在承认,一股脑都说出来,本来的谣言若是坐实,万一皇帝越发恨对方,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苏供奉也会烦自己吧,都是她糊涂,害对方去战场。 茜雪深呼吸一口气,听心跳逐渐平稳,“供奉,谣言都是胡说八道,要不怎么叫做谣言呢,你别急,我这就去向陛下讲清楚,就算他不能收回成命,至少保你不会出事。” 对面人目光沉了沉,一瞬间神情恍惚,很快恢复常态,点点头,“臣——多谢小殿下。” 他生气了,她感觉得到,禁不住屏住呼吸,又开始紧张,后天就要出发去边境,如今还置气,她不想如此,可不知哪里惹到。 茜雪可怜巴巴地站在榻边,犹犹豫豫开不了口,苏泽兰的心兀自又软了,自己何必发脾气,本来小殿下还能爱慕他吗,这种事根本不可能,适才非要说出来试探对方,难道内心仍有期盼,奢望着对方会承认。 如今说清楚,倒是死了心。 他这辈子注定无法成为她的情人,那就做亲人吧,陪在身边也可以,苏泽兰往前走几步,温柔浮上眼眸,扶对方坐下,缓缓说:“殿下,寒露是你的生日,臣本来想与公主一起过,如今不行了,但贺礼可以先给殿下。”说罢又把那碗粥端起来,笑道:“就是这个红枣酥茶粥,可是臣自己做的,矅竺不过看着炉子而已,特别适合秋天进补,臣小时候最喜欢喝这个,希望小殿下也能尝到,还有榻边的那个檀木柜子,里面有许多臣无事做的小玩意,公主隔一段拿出一个用,就当臣在身边了。” 她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又夺眶而出,细想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对方,囚禁之时虽然见不到,可毕竟离得不远啊,如今到了千里之外,看不到,摸不着,还是在血雨腥风的战场——顿时又后悔了,就应该哭哭啼啼拦住他。 “我对不起你——”茜雪低下头,将头埋到对方怀里,抽泣着:“都是这个谣言害了你。” 他听着谣言这两个字,心口针扎似地,谣言啊,全是假的,可他竟当了真,若是谣言可以成为事实,此去支越战场,舍去这条命又如何。 “小殿下真觉得臣委屈,就别哭了。”轻轻把对方搂起来,并不很用劲,怕她会不自在,“臣离开的日子,咱们约法三章,第一不许哭,好好吃饭,按时歇息。第二不可以无缘无故闹脾气,宫中风云变幻,保护好自己。第三——”低声笑了笑,“不要太想臣,伤神。” 茜雪抽着鼻子哭了好一会儿,方才抬眼瞧对方,小巧鼻尖红彤彤,哭得瓮声瓮气,“还真像小叔父说的话,约法三章不是只对我吧,你也要听我的话。” 他点头,说好。 茜雪拿帕子擦擦脸,一本正经,“第一,要多牵挂我——” 苏泽兰笑出声,“殿下,换一个吧!” 晚莺娇 第49节 她满脸惊恐,供奉莫非烦自己了,“怎么啦,你——不愿意啊!” 公主的小脑袋不知道都在琢磨什么,这种话也问得出口,自己把心掏出来也没用,“殿下,臣的意思是说这一条不要浪费,想念小殿下还需要约法三章嘛,就算不让臣想,也做不到!” 她又幼稚了一回,不好意思地趴他肩头,嗫喏着:“那我重新说了啊,第一好好吃饭,好好歇息。第二不许上战场,刀枪无眼,一定要躲着。第三听说那边的异族女子可美了,不许乱看。” 苏泽兰低声笑,“遵命,小侄女,不过人家都是预祝凯旋归来,早日建功立业。” “我才不要你立功,只想你平安。”她伸手紧紧搂住他脖颈,又像十几年前那个小女孩,“富贵荣华都是给别人看的,亲近之人只会想着平安。” “嗯,臣懂了。”身子弯了下,下巴触到公主柔软发髻,淡淡香气,不知名味道,他闭起眼睛,贪恋着不知何时还能拥入怀的温柔,沉默不语。 寒露前夜,矅竺跑前跑后,不停收拾行李,药品食品,吃穿用度一大堆,苏泽兰瞧着直乐,“咱们怕是要出游,这么多东西哪里像行军打仗。” 小太监大冷的天累得额头直冒汗,“供奉,咱们又不是士兵,做随行参军,该带的还要带。” 苏泽兰摇头,“随你吧,到时候反正还得扔。”走到榻边准备睡觉,靠在枕边又问:“昨天的信给你们主使没有?” 对方一边打开檀木箱一边回:“早带到了,大人放心。” 苏泽兰点头,方才放下帷幔,闭上眼睛。 昨日突然接到出征的旨意,他其实有点吃惊,没想到小皇帝如此有魄力,并不担心自己,最放不下公主,所以才第二日大早赶到太后宫中,本来还想慢慢来,如今肯定没时间。 中秋之夜,禅房外听到对方唤着一声声殿下,泪水涟涟,心里就有预感,此事不简单。 私下里去查,先与宗正寺的玉牒官走动,看到皇室族谱中与先皇年纪相仿的王爷只有一位,便是齐王。当年对方确实去过金陵赈灾,但他并不知晓,用夸大其词来试探太后,对方的反应一目了然。 齐王爱琴,擅于制香,宫里的老人都晓得,怪不得太后能拥有独幽琴,只怕就是齐王留下,何况对方连他故意加的一点郁金香味都能闻出来,可见对制香十分熟悉。 齐王在一次狩猎后便薨了,同年殷才人入宫,生下十七公主,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加上皇帝对于公主态度暧昧,他不禁怀疑小殿下身世,可这些不过捕风捉影,或许皇帝也知情,但能解开谜团的只有太后本人。 此事关系重大,性命攸关,他自然不会认为太后会凭几句话就敞开心扉,如果不是自己马上要离开长安,也不想早早摊牌。 他走了,谁知道皇帝会对公主做出何种举动,太后独居深宫,常年不问世事,让人如何放心。 今日去太后那里,意在敲山震虎,提个醒。 “太后,这是臣新制的安神香,不知上次用的如何,特地再拿点来。”将金丝楠木盒一连几个摆好,恭敬地施礼,“臣即刻就要与花将军出征,一时不能再来,因此多做些,太后好用。” 对面的殷太后吃惊,“苏供奉要随军!” 苏泽兰点头,“陛下想让臣做随行参军。”瞧眼前人满脸疑惑,随即也叹口气,露出忧愁神色。 太后连忙赐座,温柔地:“供奉可有难处,不妨直说,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何必藏掖。” 他抬眼瞟一下又垂眸,太后会意,伸手摒除周围侍女,苏泽兰方才开口:“承蒙太后照顾,愿意认臣这个旧相识,那臣就知无不言了,太后也知臣是个文官,与打仗八竿子打不着,实在是由于有人在陛下面前说了些闲言碎语,非要诬陷小殿下对臣有意,惹怒陛下。” 殷太后更是如坠五里雾中,檀儿与茜雪从小长大,感情一直最好,不愿意这些绯闻牵扯到公主,并不稀奇,可哪里至于如此生气,苏泽兰马上就要在外开府,何必赶尽杀绝。 “此话当真——”她摇摇头,不解道:“陛下虽然年少,但心思沉稳,怎会如此冲动。” 苏泽兰唇角微弯,笑意一瞬即逝,眼波压下,“太后说的是,臣也十分意外,但左思右想又没别的地方得罪,而且不知为何,每次臣与陛下谈起十七公主婚事,陛下总会不悦,臣知道太后最放不下公主终身,可是——臣真得爱莫能助。” 檀儿竟不愿茜雪出嫁,莫非姐弟感情太好,生出依赖,但对方已立后选妃,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太后越来越迷糊,张口想问又说不出话,只听对方继续压低声音道:“唉,其实有件事不该多嘴,但臣就要离开,还是先告诉太后得好,臣上次与陛下商议为公主选驸马之事,临走时听到陛下暗自念诗,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1”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吱声,意思已到,想必太后聪慧,自然知道其中含义。 留下殷太后心里兀自翻江倒海,此乃一首民间情诗,写的是兄妹相爱,有违人伦,大不孝! 作者有话说: 1选自《东周列国志》。 写的是齐文姜与兄长相爱的事。 第73章 莲动下渔舟(九) 殷太后痴痴地坐在榻边, 半晌回不过神,难以置信苏泽兰的话,可又找不出理由反驳, 她是知道前尘旧梦之人, 心里很难不闹腾。 莫非茜雪的身世被檀儿发现,这件事藏得如此深,除了先皇与自己,天下根本没人清楚,皇帝不过是个孩子, 从哪里能听到。 难道是死去的薛贵妃, 但对方离开时檀儿才三岁,就算被猜到讲出来,也不可能记得。 无论如何,这些年总缠绕自己的恐怖之梦,终归还是有人要进来了。 她本身家世寒微, 父母只是长安富县的一户小商贩,走街串巷卖点小玩意,用来维持生计,日子虽然贫困, 但从小受到家人宠爱,又只有一个孩儿, 童年过得无忧无虑。 只怪贫苦人家的女儿不能生得太好,她越长越大,身段苗条,肤若凝脂, 惹得各处狂风浪蝶来, 天天不得安宁。 幸而遇到外出打猎的齐王殿下, 将她带回长安,又妥善安置双亲,但那时王爷刚奉旨迎娶新王妃,怕她入府会受委屈,索性在长安买下一处宅子,名为幽兰居,至此金乌藏娇,无人知晓。 若不是齐王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先皇交好,领对方来幽兰居做客,她现在还能自由自在地生活,与殿下一直比翼双飞。 谁能料到先皇对自己一见钟情,而齐王又在不久后坠马而死,她本想以殿下平日的赏赐独自过活,但番子没多久突然攻入长安,别说普通度日,就连性命都难保。 此时太子伸出援手,她起先万分感激,却不知对方早有别的心思,最终做了先皇的娴才人,但公主乃齐王遗腹子,自己从未隐瞒,没想到先皇视如己出,对小公主极其宠爱,对外宣称是棠烨十七公主。 她叹口气,发生的事已无法挽回,对也罢,错也好,现在只盼着不要牵连下一代,又想檀儿若是不知道实情,那姐弟之间岂不更骇人听闻。 思来想去都是一团乱,稳稳心神,仍要先搞清楚状况,先唤恋久来,吩咐把皇后的贴身侍女兮雅,苏贵妃身边的灵儿叫过来问话。 直接去找皇帝肯定没用,先从身边人入手。 恋久嗯了声,走出门又回来,犹豫一下,“太后忽然唤这两个人来,是不是有话要问,奴婢大胆说一句,这两个人都是贴身奴婢,纵然打死了也不见得会说主人的事。” 小丫头机灵,太后点头称是,随口问:“依你看要如何,我确实有私密之事要弄明白。” 对方想了下,附耳:“太后,灵儿与奴婢同在后宫长大,我一直叫她姐姐,可以去探探虚实。”说罢领命出门,没多大会儿就回来,一脸忧虑,压低声音:“果然太后没猜错,灵儿姐姐说了,陛下——从未与贵妃圆房。” 最受宠的贵妃都如此,何况不被待见的皇后,她也不用去打草惊蛇,直接呆坐到大下午,腾然起身,径直来到承香殿,下决心给公主在外开府。 茜雪听着高兴,苏供奉要去南边,就算回来也会搬去乌衣巷,早就迫不及待在外找地方住,既然太后开口,皇帝也没法阻拦,满脸喜悦,“母后,女儿也觉得该出宫生活,毕竟年岁大了,多有不便,我——想住在东边,乌衣巷好不好呀!” 太后心烦意乱,没功夫琢磨,随口就答应,“哪里都行,就是别任性,时刻记得自己是第一个单独开府的公主,万事小心。” 对方满口答应,趁热打铁,“母后,女儿想让工部侍郎修枫负责修建,也请母后恩准。” 太后挑眼瞧自己女儿,会不会对修枫还有好感,恨不得如此,心里欣慰,但重新修府日子太久,只怕夜长梦多,寻思一下,道:“修府太费功夫,依母亲的意思不如先找个不错的地方住下,再慢慢建公主府。” 太后竟如此着急,但也是个好机会,茜雪灵机一动,“母后,苏供奉的宅子才修好,他还没去住过,明日供奉就要走了,女儿不如先去他那里。” 太后一想也好,总之不能让茜雪留在这里出事。 公主心满意足,修枫给苏供奉修的院子她很喜欢,加上彼此熟悉,同住在乌衣巷,还能抽空找合子姐姐玩,何乐而不为。 趁着苏供奉出发前夜,又跑到兴庆殿,虽然心里依依不舍,但怕对方担心,勉强挂着笑,“供奉,有个好消息,昨日太后来了,同意我与外面开府,而且就在乌衣巷!” 正和苏泽兰心意,“恭喜公主。” 茜雪嫣然一笑,单手撑住头,桃花眼尾挑了挑,烛火下花儿一样的脸,瞧着对方在叠衣服,“你确实要恭喜我,因为啊,本公主要去乌衣巷给供奉看家了。” 苏泽兰愣了下,马上反应过来,出发前能听到这种消息,简直出乎意料,转身坐下,艳丽的眸子沾了喜色,仿若月下桃花灼灼,看得人心口跳。 “公主当真,不是为了哄臣玩?” 她哼一声,娇嗔异常,“谁有心情哄你,你——都要走了。”眼眶兀自又红透。 苏泽兰掏帕子,擦擦对方眼尾,“公主怎么又哭了,让臣走得不安心,男子上战场再普通不过,臣是做参军,绝不会受伤。”可惜说了半天不管用,对方哭得更伤心,“供奉你为什么要说走了,多不吉利,也不能说离开,就说去打仗!” 他哑然失笑,只好应声道是,为了分散小殿下的注意力,又问:“公主府准备建在乌衣巷何处?” 她抹抹泪,委屈巴巴,“还没定,不过母后已经同意修枫来负责,总之要离苏供奉住得近些,以后才能常来烦你。” 苏泽兰笑,“好啊,小侄女。”忽地叹口气,“修侍郎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定会给公主修建一座心满意足的府邸,不像臣只会做些小玩意,成不了大事。” 她泪眼婆娑地瞧他,寻思话题怎么跳到修枫身上,语气怪怪地透着不乐意,忽地明白点什么,苦涩的心里瞬间泌出一丝甜。 怕是吃醋了吧! 茜雪抿嘴唇,脸上仍有泪珠,神色却柔媚起来,悄悄地:“小叔父说的话,侄女听不明白,好端端与修侍郎比,难不成你也要去工部,是不是有点爱拈酸啊!” 她问得玩笑,对方却一点儿也不避讳,“是啊,叔父就是爱吃醋,马上就要去南边,留侄女一个人在京城,身边一堆豺狼虎豹,实在担心!” “哪里来的豺狼虎豹,修侍郎与合子姐姐是一对,难道供奉没看出来?” 苏泽兰早派人查过修枫,自然知道,但没想到公主只瞧了一眼就猜到,绕有兴致地问:“小殿下怎么知道?” “修侍郎与林合子姐姐腰间都戴着一块芙蓉玉,看着就是一对嘛!” 女子果然心细如发,纵使是养尊处优的小殿下也一样,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愫感知得细致入微。 那她能不能感受到自己的情意,还是明知道却装着傻,就算故意隐瞒也招人喜欢,他在想世上有没有一件事是小殿下做的,会让自己不乐意,从而怨恨她,想来想去都无解,哪怕平时再厌烦之事,只要与对方沾上关系,都让他心生欢喜。 整个人被这种不知名的柔情所溢满,全神贯注地望过来,眼里窈窕纤细的女子变成了一个噘着嘴小姑娘,渐渐失神,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颗眉间红痣上。 两人之间就差一点,一点点,优柔缠绵的距离,不是情人,胜似情人。 他的眸子涣散却波光粼粼,柔情万种能溺死人,惹得茜雪脸红,泪珠还没擦干净,脸颊又火辣辣,垂下眸子不敢看对方,犹豫着从脖子上取下条平安扣链子,拉住苏供奉手臂,放到手心。 “供奉,这是我从小带的牡丹平安扣,保你——平平安安。” 小小翠玉以金链子穿起,上方雕刻着牡丹花纹,简简单单也知有多贵重,温润玉面还带着小殿下的体温,从手心一下传来,让他原神归位。 听对方继续小声说着:“供奉别忘了给我报平安,记得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1” 难为她竟然把这句诗一字不差地说对了,苏泽兰将平安扣戴好,仔细放到中单里,紧紧贴着自己的肌肤,回:“公主放心,臣一定时时报平安,小殿下也要记得约法三章,不要过于记挂臣,伤神。” 窗外夜色更深,宵禁时刻已到,茜雪瞟了眼,晓得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可脑子管不住心,她不想走,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生生从心口割肉一般,忍不住又哭了,扑到对方怀里,“供奉,我明日生辰,你就让我等到午夜后再走,行不行!” 苏泽兰叹息着,瞧小殿下如此伤心,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跪在榻边,柔声道:“好,都依着殿下,别哭了,就多待一会儿。” 他抬头瞧她,本就俊秀的脸朦胧在烛火下,碧玉簪挽住发,不经意散了半边,眸子里情潮翻涌,让茜雪禁不住着迷,想着明日后便再也见不到这张脸,少不得泪如泉涌。 那些滚热泪珠落下,打在他的眉间,她伸手去擦,指尖碰到柔软的唇,温暖一触,浑身发颤,轻轻地拂过,仿若被他吻了般。 作者有话说: 1取自《逢入京使》——唐·岑参 第74章 莲动下渔舟(十) 茜雪子夜后回到承香殿, 下了好大决心才走进去,旁边的秋露也是哭哭啼啼,两人一对伤心人, 杏琳劝慰好久, 总算才哄着睡下,长出口气。 苏供奉走了也好,对方与公主最近越来越亲昵,她担心得很。 晚莺娇 第50节 承香殿外的假山后,一片几乎凋落的玉兰花树下, 棠檀桓已经站了小半个时辰, 他瞧见苏泽兰送公主回来,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忍不住怒火中烧。 其实他是明摆着找不痛快,明日大军开拔,又是皇姐生辰, 人家今夜肯定要生离死别一番,自己非要来现眼,气死了也是活该。 这次棠烨攻打支越国,并非一时兴起, 原先也有这个计划,但如今提出来确实太早, 他很清楚那是自己等不了,一定要把苏泽兰弄走,最好永远别回来。 找人暗地里杀了他,实在太容易, 刀剑无情, 根本没人能发现异样, 密诏已经给了西南节度使裴苏烈,就等着对方的好消息。 到时皇姐会如何,伤心欲绝肯定少不了,但人死不能复生,她总会挺过去的,再说还有他陪着她,一切又都回到过去模样,姐弟两个在这个偌大宫闱里相依为命,不是很好吗! 他会励精图治,做一个好帝王,将大权重新掌握在手中,那个时候如果姐姐愿意,可以立刻恢复齐王女儿的身份,封为郡主,他们不同父,不同母,堂兄妹而已,不算多大的阻碍。 只要没有苏泽兰,一切忽地又光明起来,他太清楚自己的心,绝对不会放手十七公主,三岁时母后死于非命,随后父皇撒手人寰,留下个风雨飘摇江山与四分五裂的朝堂,人生中唯一的温暖与明媚就是皇姐,谁也不能夺走。 苏泽兰算什么东西,来历都不明,妄想得到十七公主,只要生了这个想法就该死! 皇帝的脸色阴云密布,目光在微弱烛火中灼灼燃烧,跟在后面的李琅钰不敢吭声,只得小心地躬着身子,一站就到了后半夜,寒露之前雾气弥漫,一阵风吹来,冷得刺骨,李公公实在受不住,壮着胆子开口:“陛下,小心冻着,若是不想回宫,老奴去拿裘衣来。” 声音打着颤飘入耳际,棠檀桓才如大梦初醒,嗯了声,“回去吧。” 他本来不想走,就这样守在姐姐宫门前,也好像陪着姐姐一般,等到明日清晨,他就做第一个恭贺她生辰之人,若是如此,姐姐应该就不会生气了吧,上次在紫宸殿,他那样冒犯她,不知道会不会恨自己。 可是今日大军出发,身为帝王不可缺席,何况这次行军带走了苏泽兰,姐姐恐怕根本无心过生日,寻思到这一层又开始怒火攻心,都是那个苏泽兰,真不该活。 他是高高在上,天生贵胄的帝王,去掉一个心机叵测的权臣有何不可,大不了留对方一个全尸,风光厚葬皇陵侧,就算是安慰姐姐。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不介意他安葬在自己陵寝边,等到百年之后再重逢吧。 皇帝大半夜回到寝宫,没一会儿天就蒙蒙亮,有人睡得晚,就有人醒得早,城南大将军府,花子燕刚起身,夫人已经端了洗脸水过来,两人夫妻多年,都晓得对方的习惯。 将军出征前必要早起,喝上点小酒,夫人便会亲自下厨准备,不让别人插手。 “将军,不知为何,这次攻打支越国总让人心里不安稳。”夫人将水盆放下,叹口气,“将军千万小心。” 花子燕穿好衣服,笑道:“夫人是个爽利性子,怎么优柔起来。” 对方摇摇头,过来替夫君理着衣襟,“这次与往常不一样,发兵突然又没有过得去的理由,何必呢。” “天子有天子的考量,身为臣子不要多事。”花子燕温柔地伸出手,搂了下眼前人,他们自小相识,彼此知根知底,感情极好,轻声说:“为夫不在的日子,屏儿也要照顾好自己。” 夫人娇羞地笑了笑,“花大哥保重自己,尤其是手上的伤才好,千万别逞强。” 夫妻两个正说话,忽听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相视一笑,都晓得来人是谁。 枢密院主使大人,段殊竹。 花夫人出门去备菜,先温了一壶酒来,段殊竹已在屋子里坐下,笑道:“打扰了。” “主使如此客气,别吓着小女子。”将酒给二位倒好,又问:“冷瑶呢,不来吗?” 段殊竹抿口酒,“她一会儿还要起来念经,多睡会儿吧。” 花子燕在边上笑出声,“没见过你这样疼老婆的人,没出息。”又瞧夫人瞪了自己一眼,立即不吭声,垂眸喝酒。 等到对方出了门,方长出一口气,段殊竹乐得欢,“大将军看上去也没好到哪里去。” 花子燕摆摆手,赶紧换话题,“说正事,你来恐怕不是大早上睡醒了,找我喝酒吧。” 段殊竹佯装伤心,语重心长,“花子燕啊花子燕,我与你自小一处,大战在即,难道不来送你一程。” “少来,还敢提小时候的事,你逃课,我受罚,你淘气,我被告状,遇见你啊,也是我此生之福了。” 对面人眉眼弯弯,“好说,好说。” 没多大会儿,花夫人端来酒菜,知道两人有话,摆好便走开 ,段殊竹复开口道:“这次出去要多留意身边人,支越那里反而不用担心,毕竟天寒地冻,天时地利都对咱们有益。” “身边人?”花子燕将酒饮尽,半开玩笑,“不会是你那个闹心的弟弟吧!” “他——”对方挑一下眉,“自己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 花子燕不再接话,段殊竹心思本就难猜,尤其是牵扯到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他也不清楚在对方心目中,苏泽兰到底有没有位置。 “殊竹,其实有些事已经过去了,不用再纠结于此。”花子燕瞧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淡淡道:“毕竟是亲兄弟!” “亲兄弟,我和庡?他哪里像——” “那是你没仔细看,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就觉得挺像。”余光瞧对面人没吱声,若有所思的模样,接着说:“你们两个啊——都长得像段夫人。” 段殊竹轻蔑地笑,酒杯在手心转了转,“这可是疯话,我与他一点也不连相。” 花大将军直摇头,显然不想认输,“段夫人美貌倾城,我虽然那会儿小也记得清楚,尤其是眉眼之间,若凤若桃,天下无双,你是瑞凤眼,苏泽兰刚好生了桃花眼,正各自取了夫人一半,可不是像吗?” “花大将军做武将可惜了,巧舌如簧不如与我回枢密院。” 段殊竹边说边起身,随意在屋内踱步,目光落到墙上挂的一把威风凛凛陌刀上,在半明半暗晨光中生出一股煞气,刀削上的锻金寒光凌冽,让人不自觉屏气凝神。 他出神地望着,完全没听清身后人还在啰嗦,“行啊,我也想去枢密院养老,等这次回来,劳烦主使给在下挑个好地方,只要不用净——”猛地噎住声,把净身两个字和着酒压下去,真是喝多了口无遮拦,抬眼瞧对方,幸亏段殊竹没反应,被那把陌刀完全吸引了注意力。 身形如松,临涯而立,初生的秋阳带着露水寒气,淡淡白色薄光落在他身上,紫色圆袍泛起清辉,平白无故给人一种凄艳感。 花子燕放下酒杯,瞧对面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刀鞘,依旧沉默不语。 眼前是名副其实的金陵节度使公子,当年段将军统领西南六部,驰骋沙场,生出的儿子又怎会差。 可惜段殊竹却阴差阳错做了宦官,段家人死的死,卖的卖,如今也没几个活人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可是对方曾经挂在嘴上的诗啊,他还是从他那里听到。 花子燕是个性情中人,每逢此时此刻,心里便揪着不舒服,双眉紧锁,表情看上去倒比人家还痛苦,半晌等到段殊竹回头,忍不住仰天大笑。 “大将军愁眉不展,哪里像势在必得的征战之人,此去珍重,在下就在后方静候佳音,只管享福了。” 花子燕被他笑得翻白眼,“是,是,主使就在后边等着吧,最看不惯你这副书生样!” 段殊竹继续坐下喝酒,笑而不语。 他当然知道他不单是个青衫书生,当年骑射演练总能拔得头筹,百步穿杨之人,怎会只捧得起一堆堆卷轴,即便在十几年前,对方与先皇和番子的那场硬仗,孤军奋战数日,几乎丢了性命,世人都说段殊竹一战得到天下,却无人见过他浑身是血,几乎丧命的模样。 他把他从死人山里捞出来,听着微弱的呼吸声,鲜血染红玄色衣襟,以为他死了,那种恐惧到现在都萦绕于心。 一个人豁出命难道只为了皇权,他如何能信,人死如灯灭,战场的惨烈没有经过之人怎会明白,那场大战最终维护的是棠烨国威,身后还有成千上万的长安百姓。 作者有话说: 段殊竹这个角色很重要,所以多写点。 公主与苏供奉,小别胜新婚一下啊! 供奉总在身边,公主也长不大~哈哈。 第75章 莲动下渔舟(十一) 寒露清晨, 水珠凝结在梧桐叶上,滚落下一层秋霜,窗外雾气缭绕, 冷得人浑身打颤。 大军在一片白雾中出发, 浩浩荡荡,一会儿便不见踪影,仿若从来没有出现过,整个长安又恢复宁静。 茜雪并没有去送行,怕自己哭得太伤心, 惹来万众瞩目, 到时更给苏供奉添麻烦,但依旧大早上起床,呆呆坐在窗边的榻上发呆,瞧暖阳淡淡驱散迷雾,想着大军行进到哪里。 杏琳端来蜜花糕, 菊花茶,勾头道:“今天是公主生辰,陛下本来说要大办,但有大军出征, 所以才免了那些繁琐,晚上再来瞧殿下。” 茜雪嗯了声, 不言语,心思完全不在,没有盛会更好,她最烦那些场面上的事, 扭头问:“秋露起来没, 让她多睡会儿吧, 不着急。” “殿下放心,今日的活都我们来干,不让她动手,公主也要高兴点,奴婢听人家说支越是个小国,仗肯定很快就能打完。”递过来块花糕,看对方咬了口,接着说:“还请殿下快点更衣,咱们去给太后请安,要在德懿殿吃长寿面。” 茜雪点头,本来想在屋里窝一天,但闲着越发胡思乱想,还不如到处跑着散心。 洗漱更衣,略施粉黛,心不在焉地往太后宫里去,路上遇到苏雪盼的侍女灵儿,笑说贵妃过会儿来给公主送贺礼,没走几步又瞧见兮雅,也念叨着皇后吃完午饭就来瞧殿下。 茜雪说好,寻思宫里有那么多人,今天肯定乱哄哄,还不如往年举办生日宴,一下子全见了,这会儿一个接一个,她更累。 转身小声吩咐杏琳去备车马,今日无论如何不能在宫里待着,找个地方躲清闲。 吃长寿面的时候就给太后说好,想安安静静过个生日,今天要由着女儿。 太后满心都是希望她早点搬出去,催了下何时收拾东西,也就不再多话。 十七公主谁也不想见,回去立刻换衣服,带杏琳出宫,车子摇摇晃晃在长安刚苏醒的街道上,马蹄踩着满是露水的地面,发出闷闷声响。 她听着失了神,轻轻揭开纱幔,迎面吹来潮润空气,打在脸上黏黏腻腻,街面陆续有行人来往,细声碎语传到耳中,整个城市在苏醒之中,炊烟袅袅,人间烟火。 杏琳边上问:“公主,咱们出城吗?” 茜雪瞧着路边乌瓦上的青苔,犹豫会儿,道:“去西坊。” 她不愿意见宫里的人,外面只能想起刚认识的林合子,准备去瞧瞧。 茜雪来的时候,合子也才刚起床,正一副副地往店里摆画,看见对方满脸吃惊:“大冷的天,这么早,雪儿怎么来了?” 她笑嘻嘻,独自走进来,伸手帮对方拿画,“我没事,过来看看姐姐,就是不知道打扰不打扰!” “哪里的话,我也是帮忙而已。”怕对方听不懂,特地放慢语速:“你既然来了,刚好偷懒,咱们一会儿去外面吃东西,西坊最近新开的小食铺子可好了,都是西域那边的东西。” 林合子容貌清秀,眼皮又白又细,整个脸就像工笔画似地,眼睛也不大,唇也不红,连眉毛都是淡淡得描上去一样,可有种说不出的美,瞧着舒服。 “好啊,只是妹妹我没银子,今日全靠姐姐。”她顽皮地说,看到有人进来选画,轻轻放下帷帽, “妹妹我胃口可好啦,别把姐姐吃穷。” 合子数了数眼前的画,一边笑道:“我才不怕呢,不行就去找你的小叔父,苏供奉还能赖账不成。” 茜雪如今听到这个名字就伤心,立刻不吭声,像个霜打的茄子般没精神,合子聪明,发觉情绪不对,给老板说句出去吃饭,拉着对方往外走。 西坊刚开市,街面上前前后后没几个人,秋高气爽,空气极好。 林合子纤细的身体像条小鱼儿,领着茜雪绕来绕去,来到一家门面崭新的食铺,走进去要了两份毕萝糕,一盘核桃籽,热乎乎与对方吃起来。 茜雪几乎没试过外面的东西,尝起来新鲜,眉目逐渐舒展,合子才试探地问:“雪儿妹妹今日看起来有心事,不嫌弃姐姐的话,说出来听听。” 对方叹口气,“合子姐姐,你知道陛下发兵攻打支越过国吧,我——小叔父也去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如此伤心,刀剑无情,任是谁都会发愁,她放下碗筷,温柔道:“妹妹别急,出兵的事我也知道,支越国不大,咱们绝对不会吃败仗,再说苏供奉是翰林院的文官,肯定没事。” 所有人都说没事,可在乎之人放不下,茜雪点头,又听对方特意提高声音,为了带动她,显出朝气蓬勃来,“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好人有好报。” “好人有好报——”竟被这句逗得露出笑容,“我家小叔父最喜欢说的是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他可不想做什么好人!” 林合子也笑出来,“苏供奉还真有意思。” “对呀,怪话特别多,还经常说什么上去一团火,下来一把灰,完全听不懂。” “哟!这话我可明白。”合子兴奋地眼神发光,“上去一团火,下来一把火,说的是人啊,当官富贵,繁花似锦,下来了就无人搭理,像灰尘一样,是我们本地话,原来苏供奉与我同乡啊,雪儿你长在长安,所以搞不清楚。” 牵扯到苏供奉家乡,茜雪顿时来了兴趣,“合子姐姐来自金陵?我记得修侍郎可是临安人。” 晚莺娇 第51节 对方摇摇头,夹起一块核桃籽放到眼前人嘴里,“表哥家住临安,但我祖籍徽州,刚才讲的是徽州话,不过我自小离家,说得也不好,倒是你——怎么连自己家乡都忘了!” 茜雪从没听苏供奉提过徽州,立即回:“我虽然叫他叔父,其实关系远得很,早就以长安为家了。” “这就难怪,怨不得我看你和他年纪相差不大,怎么就成小叔父了。” 茜雪忙说是,总算搪塞过去,赶紧换话题,好奇地问:“合子姐姐,你刚才说离家早是什么意思?” 林合子顿一下,自己身世不好,并不愿意给外人提,但对面少女实在可爱,眸子干干净净让人放下戒心,这次被姨父母赶出家,本来伤心,但碍于表哥也不想怨恨对方,叹口气,眼睛生出水雾。 小食店里的客人不多,她压下声音,缓缓道:“妹妹不知道,我家本在徽州,父母年纪大了才有的我,后来没多久就病死,我才被带到表哥家,幸亏姨父母人特别好,所以没有吃过苦。” 原来合子姐姐从小寄人篱下,虽说疼爱,到底不如亲生父母,茜雪生出怜惜,“姐姐,那你家里没有兄弟姐妹吗?” “有的,我有位兄长——”忽又摇摇头,若有所思,“也不,说起来都是糊涂账,我记得自己有个兄长,但没相处过几年,对方就离家出走了,据说是领养来的孩子,那会儿太小,完全没印象。” 茜雪还想问修侍郎的事,没开口却听身后有熟悉声音响起,“你们怎么在这里,让人好找——” 林合子随声抬起头,立即眉眼弯弯,原来是修枫下了朝,抽空来瞧自己,“表哥来了,还以为今天事多,让你绊住脚。” 修枫快步进来,撩袍子坐下,看一眼对面含粥勺的公主,寒露是十七公主生辰,宫里人都在想办法找对方,半天不见人影,急得快疯,原来小公主在此地慢悠悠喝粥,独享清闲。 这幅样子和自己还挺像,他也最烦应付热闹场合。 “公——哦不,苏娘子,你出来时间太长,刚才我看见杏琳姐姐在书坊外等得着急,说无论如何也该回去。” 茜雪愣了下,猛一听苏娘子还有点懵,不过自己现在是苏供奉的侄女,自然随他姓苏,心里不由自主甜起来,乐悠悠地,“侍郎明鉴,小女子可是才出来,不到晚饭绝不回去。” 十七公主决定的事素来无人能改,他虽为工部侍郎也清楚,索性也不催,买了份饭给一直等着的杏琳,出去又回来,笑道:“合子你还不知道吧,寒露是苏小娘子生辰,只吃这些怎么够。”随后点了份曲曲儿1,看上去和馄饨似地,“这是西域来的东西,据说那边人生日时会吃,苏小娘子尝尝。” 没想到修枫心还挺细,茜雪大大方方说多谢,一边的林合子埋怨,“雪儿妹妹也没告诉我,幸亏表哥提醒,要不就错过了。” “过生日有什么好,越过越老!我才不喜欢!” 几个人笑起来,年岁相差不大,很容易闹在一处,兴许是合子在的缘故,修枫也显得开朗许多,四处逛逛,一下子就到了晚上。 皇宫内的承香殿,各处来的贺礼已经堆积成山,春望与冬梅忙着整理,累得烦心,皇后与贵妃扑空不要紧,最担心陛下来,公主大晚上还不回来。 不远处的紫宸殿,烛火摇曳,李琅钰躬身站在花屏外,心内又开始翻江倒海,皇帝从昨夜到今日都神色恍惚,这不又呆坐大半晚上,捉摸不透,痴痴傻傻。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莲动下渔舟(十二) 宵禁的鼓声已经响起, 咚咚敲个不停——在寂静的夜里幽远凄凉,一声声落到天子心上,他才发现鼓声竟如此绵长, 惹人烦。 想去看姐姐, 心里闹腾了一天仍不敢,对方肯定猜到是自己让苏泽兰参战,有能杀了那人的胆魄,却连去见一下姐姐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她质问自己,该如何回答, 干脆照实说, 或者直接摊牌,眼前全是那日皇姐在紫宸殿的惊恐,晓得还不到时候,不能吓住她。 纤细手指搭在金牡丹漆盒上,里面装着自己精挑细选的簪子, 西域上清珠,最璀璨生辉的品色,正好配姐姐。 这天下独一无二的珍珠簪,只有九五之尊才能拥有, 他是天子,普天之下, 万人之上,能给姐姐想要的一切,难道还比不过一个落魄权臣,苏泽兰哪里好——除了长得和个妖孽般, 闭上眼, 被这个痛苦的想法折磨, 疲惫不堪。 夜越来越深,更深露重,风卷着寒意,吹得殿前一树树枯萎的梨花树摇摆,棠檀桓抬起眼,透过晦暗不明的烛火往外瞧,梨花——母亲最爱的花,子华殿的梨花开得最好,据说秋天也能绽放,但自己早就不记得。 母亲两个字实在太陌生,他从未与她说过一句话,完全想不起模样,但记忆里留有一抹温柔,还有隐隐的梨花香。 薛家乃江南名门,母亲自小饱读诗书,贤德聪慧,若是她还在就好了,肯定能告诉他该如何做,生出来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愫,真的怪自己吗——难道这一切不是上天注定,让幼小的他趴在父皇榻边,听到对方临终的喃喃自语。 太小了,完全不敢相信,但太后每到中秋之夜的哭泣,提醒他一切都不是玩笑。 要怪就怪他从小心思深,绝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这也是幼小帝王必会的本事,不是吗——若非如此,如何能够夺回皇权,坐在龙椅之上。 无论如何他是爱上了她,起初模糊的情感越来越清晰,只要姐姐愿意,他可以废了后宫,为何不能,他是皇帝,哪里来的那么多规矩,别人做不到的事,他可以。 只要姐姐心里没有别人,或者——有也没关系,棠檀桓咬紧了牙,只要是死人,就没多大要紧了。 他在紫宸殿里犹犹豫豫,思绪万千,手不停摩挲着金牡丹漆盒,却始终没有走出来一步。 等回过神,发现将近子夜,叹口气,姐姐肯定睡了,只得把盒子放好,吩咐李琅钰回寝宫。 甬道太长,烛火不明,到了太极宫已快睡着,准备更衣时竟发现身边无侍女伺候,连李琅钰也不见人影,果然离了兮雅不行,正欲发怒,却瞧见不远处的雕金龙凤花屏轻轻颤动,一盏烛火燃在上面,有窈窕身影缓缓走出,定睛一看,原是朝思暮想之人。 茜雪捧着盏莲花灯,靠在花屏边,巧笑倩兮,“怎么,皇帝不认识我了。” 他呆呆地看着她,觉得应该在梦中,刚才就昏昏欲睡,这会儿也不清醒,所以才在此时此刻瞧到姐姐,痴痴地哦了声。 “哦——算什么意思,真不认识了!”将莲花灯放下,扭头看对方一眼,招了招手,白净手指露出藕荷色窄金袖口,“弟弟忘了姐姐,姐姐可不能忘了你。” 他顺着她的目光,这才瞧见案几上放着一碗汤汤水水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木木地:“姐姐,你——” 茜雪坐下,单手撑住头,佯装生气,“檀儿,姐姐的生辰都能忘,该不该罚!” 她盈盈笑着,语气温柔,又成了那个招人喜爱的姐姐,让棠檀桓回过神,快步向前,“弟弟怎么会忘,只是——”噎住声,不想再提紫宸殿的事,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道:“只是想着今天给姐姐送礼的人多,没功夫理弟弟。” “谁还能比你重要,竟找借口。”她随意说着,又拿出两个碗来,慢条斯理从大碗里分食物,“这个叫曲曲儿,西域面食,据说生日时都会吃,咱们一起啊。” 那碗曲曲儿热气腾腾,白花花翻滚着,熏得她脸红扑扑,那份潮热也到了他的心上,乖乖地坐在对面,像个小孩子,问:“这个——好吃吗?” “好吃啊!和咱们的馄饨差不多。”用勺子喝着汤,烫得嘴唇都红了,“哎呀……烫!你尝尝嘛。” 他喜欢看她这幅样子,亲昵自在,心里暖洋洋,轻轻掏出那个金牡丹漆盒,“我给姐姐的生辰礼。” 茜雪接过来,随手就打开,不由得惊叹:“真好看啊,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珍珠。”说罢插在发髻上,看上去十分开心。 棠檀桓松口气,才发现自己一直紧张得很,最怕对方不要这份礼物。 他被苏泽兰激起的怒火已完全消失,一切又都恢复原来的样子,姐姐还是与自己最亲昵,他们分吃着同一个碗里的饭。 茜雪垂眸不语,余光看了下这个惹人操心的弟弟,她太了解他,如今苏供奉去了南边,木已成舟,再发脾气只能把事情搞得更糟。虽然还不知陛下为何发那么大的火,但最好不要激怒对方。 李琅钰进来倒茶,看两人一派温情,心里不由得佩服,到底是皇家的人,沉得住气,发生那么大的事却没有与陛下闹翻,还是聪明啊! 天子也是顺毛驴,不能强硬。 十七公主除了在苏供奉面前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别处可还是聪慧过人的皇家公主。 他站在花屏外,心想苏泽兰这个人啊,就是走运,估计能逃过一劫。 一碗曲曲儿很快吃完,茜雪拿帕子擦嘴,瞧对面人气息平和,眉眼弯弯心情不错,方才试探地:“陛下,我知道前一段有些传闻闹得陛下不开心,无论如何请相信姐姐,我自己的事自己有数。” 棠檀桓慢慢放下勺子,嘴里还是温热的汤水,心却兀自凉了一半,她没否认,虽然也没承认,但与自己期盼的答案完全不同。 自己有数——意思是让他不要插手,说的是传闻不是谣言,传闻有真有假,可不像谣言四起,也就说十有八/九是真事,和当场承认了没区别,他恨透了官场上咬文嚼字的习惯,可又深谙此道。 其实这根本显而易见,难道他还期盼人家会否认,可面对面一字一句听见到底还是不一样啊,他心口抽着疼。 “什么谣言——” 棠檀桓淡淡笑着,常年周旋与官场,何时何地都笑得出来, “姐姐不要乱想,我这里什么事都没有。” 茜雪嗯了声,并没有觉察出异样,夜深了,她也该离开,提盏灯,站在门口眼波流转,“陛下,今夜虽然破了宵禁,但毕竟是我生辰,饶了姐姐吧!” 对面人将灯拿过来,瞧着在夜色里依然光彩夺目的姐姐,低声道:“宵禁制度谁也不能触犯,就算是朕被抓住也要受罚,公主下个月的俸禄没了。” 茜雪噘嘴哼一声,“好,好,陛下英明神武,法纪严明,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公主说的对。”他的眉目舒展开来,单手提灯走进夜色里,又转了个身,回头望向还站在门口的公主,幽幽地:“我不能免除姐姐的错,但可以和姐姐一起受罚。” 烛火照映出金色龙袍,十爪金龙盘旋而上,旋转出修长身姿,身后的一切景色都隐入黑暗,唯有眼前人。 她觉得他长大了,其实早就大了,只是自己没意识到,对面不再是一个只会跟在身后跑的小男孩,而是掌管天下的帝王。 “你要与我同闯宵禁?”笑着走过来,“只是不知道天子要如何罚呢!” “我不想姐姐害怕,送你回去。” “路可远了!” “没关系。” 她跟着他,一起走在晦暗不明的甬道中,脚下灯光渐渐散去夜色,想起来这不是第一次两人犯宵禁,小的时候总如此,只是不会受罚。 小小身影拽住自己衣襟,怯怯地问:“姐姐不要紧吧,会不会被太后训斥——” “怕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声音尤在耳畔,如今却是对方默默地在身边,对她说:“担心姐姐害怕。” 幽静的夜,只有两人缓缓走着,李琅钰提灯跟在后面,不敢僭越,偶有寒风吹过,惹得茜雪打冷颤,棠檀桓将自己的风罩披在姐姐身上,绕过雪兰湖,那灯光晃在湖边石刻上,雕刻的三个字另人触目惊心。 他沉下波涛汹涌的神色,问:“姐姐真要出去住吗?” 突然提到这个话题,原来母后早就给陛下说过,害得她白白担心,好像之前故意隐瞒似地,立即嗯了声,又加一句:“外面方便些。” 棠檀桓没接话,太后也是才告诉他,实在找不到理由反驳,何况苏泽兰要死了,想出去就出去吧。 住在哪里都成。 反正那个人快死了——他心里不停重复这句话,狠狠地捏着兰花灯,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溢出一道道血痕。 作者有话说: 皇帝用十爪金龙,诸侯王爷用九爪龙~ 小皇帝也很重要,多写点。 第77章 塞外天涯(一) 大军一路行进, 没多久到达边境小城蝴蝶坞,军队士气正盛,只在城内休整几日, 便准备径直进入草原。 出发前夜, 一份烫金秘旨飞入西南节度使裴苏烈的帐内,让他蹙起眉头。 皇帝不知为何又发了一份密诏,让快速解决翰林供奉苏泽兰,这人就是个文官,随行做参军本就离谱, 还非要置人于死地, 不得不让裴将军心生蹊跷,他也是历练沙场半生之人 ,为国浴血奋战,从未干过私下里的勾当。 正在犹豫不决时,忽听帐外有人说话, “将军,在下苏泽兰求见。” 他愣了愣,没想到对方送上门来,挥手让两边的侍从退下, 等对方进来,笑道:“不知苏供奉深夜来访, 有何贵干?” 苏泽兰恭敬地施礼,将手中提着的梅花酒放下,回:“这是我自己的酒,用冬雪酿成, 明日大军开拔, 不知将军今夜可否赏光, 咱们喝一杯。” 裴苏烈点头,连忙请坐,“早听说苏供奉才华横溢,果然懂得多,在下这回跟着享福了。” 对方也客气,撩袍子坐下,“唉,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段时间净给将军添麻烦。” 两人随即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之后,裴苏烈脑袋发晕,冬雪酿的酒确实滋味不错,文人墨客惯会搞新鲜玩意,他这人本就爱酒,喝得不亦乐乎。 苏泽兰看对方意犹未尽,又让了几次,方才试探地问:“裴将军,依你的经验来看,这次出征几日能回!说出来不怕笑话,我只是个小小的文官,看到如此大阵仗还有点担心。” 嘴上说害怕,眼里却全是处变不惊,裴苏烈虽然身为武将,到底在官场纵横多年,半醉半醒时也能识人,知道对面坐着的人物不一般,又饮了杯,道:“苏供奉,我是个粗人,说话直来直去,你别介意,我对你素来十分好奇,也听过宫里的传闻,你今夜能来,恐怕不是为了打探军情吧!” 晚莺娇 第52节 苏泽兰面带微笑,给对方把酒添满,“将军爽快,在下也不藏掖,我今夜能来,那是因为——”眸子一闪,俊秀脸上忽地冷峻异常,让对面看惯沙场惨烈的大将军也不禁屏气凝神,听眼前人压低声音,“那是因为将军想见我啊!” 裴苏烈打个冷颤,脱口而出:“你——” 他笑出声,自有一番潇洒风流,缓缓道:“将军奉旨要拿我人头,难道不会对我朝思暮想。” 裴大将军愈发呆住,苏泽兰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看上去连拿剑都费劲,居然对马上要丢掉性命坦然自若,他不由得佩服起他,大丈夫说话,何必扭扭捏捏,随即仰天大笑,“供奉爽快,我就喜欢与爽利人打交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必独自发愁,像个受气的妇人!” 一连将酒饮尽,问道:“供奉,其实在下也不知为何,皇帝非要你的人头,或者你再想想,有没有办法让天子收回成命,我与供奉一无仇,二无怨,只是皇命难违!” 苏泽兰笑道:“多谢将军,在下绝不会让你为难,只是想宽限几日,等大军凯旋之后我会亲自了断,不劳烦将军费心。”瞧对面人略有犹豫,又道:“翰林院的李状元,将军熟悉吧!” 裴苏烈与李清欢并不相识,但是两家祖宅都在一处,曾经交好,最近这段日子李清欢青云直上,他也不介意多攀个亲近,笑着回:“算认识吧。” “李状元与在下有些交集,前一段他的家人带了些酒回故里,不知将军可否听说?” 裴苏烈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近侍说家中收了一批酒,全是天下珍品,以为朝中有人献殷勤,也没敢动,就等着谁来认,原来是对面人。 草蛇灰线,绵延千里,大军还未出发,人家就已经把事情做到,实在是聪明得很,裴苏烈愈发觉得此人有趣,俗话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不介意卖他个人情。 何况他也长着眼睛,行军途中,花将军对此人分外关心,花子燕何人,棠烨大将军,全国精锐兵马尽在手中,又与枢密院主使关系极好,虽然他心中不服,仍明白是惹不起人物。 大战在即,军营中无故死人也不吉利。 “好,那我就先谢过苏供奉的酒了!” 苏泽兰也端起酒杯,“大恩不言谢。” 夜深沉,南边的冬天不算冷,他喝完酒,浑身热乎乎,来到裴苏烈帐外,望去一片苍茫,蝴蝶坞是个小地方,走出来满眼草原,抬头满天星光,月亮像一个剪影悬在半空,清辉洒下,塞外的风吹过,皮肤泛起寒意。 拢拢裘衣,想起长安的月光,同是一轮月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长安的月温软如玉,眼前的月苍凉幽远,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看到那轮暖月——还有他的小殿下。 他是真想她啊,心里顷刻间柔情似水,操心对方哭了没有,有没有搬进自己的宅子,何时才能见到,其实他早就知道天子不会善罢甘休,如果换做自己,恨一个人入骨,才不会只打发到战场就满意。 肯定是要他的命! 纵观整个大军,最合适的就属裴苏烈。 今天也是来试探,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实在不想死啊,虽然十几年前就把生死置之度外,现在却是一点儿也舍不得离开,他答应她的,要好好活着回去。 年纪一大把,反而惜起命来了! 远在天边的十七公主也在盯着月亮瞧,痴痴地坐在直棱窗下,想塞外冷不冷,供奉是不是睡着了,歪头问杏琳,“咱们也能出去就好了?” “去哪里!”明日公主要搬家,侍女正在收拾衣物,一边回:“这不是马上要到外面住了。” 茜雪叹口气,她只想去南边,最好一睁眼就飞到苏供奉身边,扭头瞧秋露红着眼睛在抹泪,比自己还伤心,心里一阵难过。 她伸手拉住她,悄悄附耳:“放心,苏供奉那个人九条命,矅竺也机灵,不会出事。” 秋露点头,自己就是性子太急,不好意思地:“奴婢让公主操心了,对不住。” 茜雪挤出个笑容,两人同一心境,她如何不知揪心的滋味,只盼着对方快点回来。 是夜,担心秋露太难过,特地让睡到榻边,晚上对方翻了几次身,她也睡睡醒醒。 天色将明不明,公主拽了拽锦被,揉着眼睛打哈欠,秋露立刻起身,瞧了眼帷幔外,屋子里升起一层薄雾,叹口气,听到公主在说梦话。 “供奉,供奉——”细细的声音,荡在秋天弥蒙的清晨,飘来飘去,可怜兮兮。 秋露心疼得咬嘴唇,公主这几日吃得越来越少,只怕等苏供奉回来,对方就已经瘦得脱了相,想到这里愣一下,心口腾腾跳,回来——苏供奉怕是回不来了吧。 她心里揪得紧,忍不住又低声哭泣,彻底吵醒茜雪,公主猛地坐起身,“怎么又哭啊?”用衣襟轻轻擦了下眼眶,“我才好没多久,你又来招我!” “公主——”声音打颤,纤细身体抖个不停,“我,对不起殿下,有事一直瞒着。” 茜雪愣愣,没想到有这层,秋露跟自己好多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秘密,随即又躺下,懒懒地:“什么也不值当哭。” 哪知对方愈发激动得很,直接下榻,扑通一声跪倒,“殿下,我——要说的是有关苏供奉!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就是奴有几次去找矅竺,瞧见他与玖儿公公说话,奴婢也没多想,但大军出发前日,奴又瞧见玖儿公公,两个人嘀咕许久,奴婢偷偷听得暗杀,苏供奉之类的……殿下,玖儿公公可是段主使的身边人。” 茜雪腾地坐起来,重复道:“玖儿公公——” “是啊,殿下,你说会不会有危险!”秋露脸色煞白,明显吓坏了,“奴婢……也怕矅竺走错路。” 她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女,绝对不能背叛对方,如果矅竺害了苏供奉,小殿下的心性她最清楚,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矅竺。 对方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十七公主,平日里虽然只顾玩乐,但真要遇到事,谁也挡不住。 “殿下,奴相信矅竺也是不得已,毕竟枢密院权势滔天,千万不要怪罪——” 茜雪已经完全听不到对方的话,段殊竹,枢密院——个个都不是善类,苏供奉本来去的就是战场,若是枢密院使绊子,哪里能活。 段殊竹这个人心思难测,当初稀里糊涂地把供奉囚禁,后又莫名其妙地放了他,如今又要杀人,其中关系盘根错杂,她一时也不能分辨,但枢密院素来杀人不眨眼,如何能让人不担忧。 她只要想到他会有危险,便如坐针毡,千里之外的荒凉边境,自己根本够不着,战场之上,刀枪无影,又加上暗箭难防,简直就是四面楚歌,哪里还能安心。 十七公主立刻起身,顾不得吃饭,吩咐备车,她要去段殊竹的住处,大将军府。 作者有话说: 段殊竹:弟媳还真不好惹。 苏泽兰:好说,好说。 第78章 塞外天涯(二) 茜雪起身要去大将军府, 被进来送洗脸水的杏琳拦住,“公主别冲动,这会儿过去算怎么回事, 也没个由头, 依奴婢说不如先搬出宫,再从长计议。” 性命攸关,她如坐针毡,根本待不住,可杏琳说得对, 必需找到合适理由, 否则会惹人怀疑,何况从段殊竹那里根本套不出话,思来想去,还是从段夫人处下手最好。 段夫人——她的心陡然骤紧,倚着人家两个青梅竹马的感情, 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心里不是滋味,但只要能救苏供奉,也就顾不得许多。 十七公主冷静下来, 犹豫着问:“今日我搬去乌衣巷,可有人知道?” 杏琳端来热粥, 回:“公主吩咐过不许声张,除了太后与陛下,还有咱们承香殿里的人,没人知晓。” 她点点头, 抿口粥, 蜜枣混着酥茶又甜又暖, 这是苏供奉留下的方子,蜜枣酥茶粥,心中酸楚,叹口气,“今天先搬出去,但我等不到明日,午饭前必须把屋子收拾出来,下帖子请段夫人——不,请段小娘子,段姝华来玩。” 偌大的府邸半日就要归置好,众人实打实忙了一阵,又赶在中午做出桌菜,仔细摆在院子里,春望与仆人去请段小娘子,果不其然姝华爱玩,听见就忍不住。 毕竟是公主府上,出不得半点差错,冷瑶不放心,跟着一起来到乌衣巷。 段夫人来了,正合公主心意,她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厨子是宫里带出来的名家,做的各色小食最符合孩子口味。 只花糕就好几样,又加上西域美食,漂亮得让姝华坐在桌边一口口吃,舍不得离开,冷瑶瞧着惊奇,姝华从小挑食,没想到让公主给解决,笑道:“今日幸亏来了,真是多谢殿下,我们家这个孩子不爱吃东西,全让她父亲惯坏。” 茜雪笑道:“夫人言重,是我要多谢,刚搬进来挺无聊,幸亏姝华来了,蹦蹦跳跳多热闹,这些吃的也没多精贵,不过样子好看,小孩子瞧着新鲜罢了,我从小也不爱吃饭,母后便这般哄我,家里富贵的孩子难免挑剔,不单姝华如此,也常见。” “是了,像我们出身贫苦之人,想挑也没得挑。”面带微笑说着,一点儿也瞧不出窘迫来,完全不把贫苦富贵之事放在心上,云淡风轻的模样很难让人不喜欢。 她瞧着她,想苏供奉以前一定十分爱慕对方,如此出尘恬静的女子,仿佛乱世中突然瞧见的一座禅寺,让人如沐浴圣光,心神安宁。 可惜嫁给段殊竹,便宜了那个冷酷无情的权宦,要是与苏供奉,肯定更加幸福。 寻思到这里更难过了,面上仍要端得云淡风轻,有一句没一句地聊闲话,等段小娘子吃完,拉贴身丫鬟绿芜去湖边检树叶,她方才拿出个鸟儿风筝,开口道:“姝华喜不喜欢这个,给你了,去玩吧!” 鸟儿风筝的做工精巧,姝华乐得很,冷瑶的目光落下,禁不住出一下神,茜雪看在眼里,佯装随口道:“这是苏供奉做的东西,他的手艺一直最好。” 余光瞧见段夫人眉目舒展,低语着:“难怪,泽兰的手一向很巧。” 她唤他泽兰,自己只能称苏供奉,心里一下子就如打翻五味瓶,又酸又苦一大堆,偏偏没有甜,可此时此刻不好发火,比起拈酸吃醋,她更在乎他的命。 茜雪抿口茶,“段夫人,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夫人与苏供奉是同乡吧!我记得小时候好像见过你们在子华殿说话。” 冷瑶笑了笑,并不隐瞒,“是啊,我与供奉都在金陵长大,以前就认识。” “那夫人给我讲讲苏供奉以前的事吧。”眼里突然就有了光彩,像只好奇的猫儿,让冷瑶忍不住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有过如此神情,眸子里都是浓浓爱意,她知道不是由于自己,而是将要说的这个人。 冷瑶抿抿唇,眉眼温柔,像江南烟雨蒙蒙,她也这般看过段哥哥,爱一个人才有的神色,怎会不知,轻声回:“好呀,殿下,你别看苏供奉瞧上去万事万物都不放在心上,一副舌灿莲花,玩世不恭的样子,其实心思很重,对在乎的人很好,就是嘴硬!” 一边的雪兰碧波荡漾,秋风吹过,卷起片片落叶,飞入望雪亭,冷瑶慢慢地讲,公主仔细地听,没想到苏供奉小时候如此顽皮,眼眶慢慢湿润。 对方愣了下,不知为何公主竟哭了,“殿下可是有什么伤心事!” 茜雪掏帕子抹泪,低声道:“夫人,我心里有话就说,苏供奉这次去战场,你也知道吧,既然是同乡,想必也担心他的安危,说实话,供奉不过一届文官,本来上战场就容易出事,若是再有人看他不顺眼,想要除之而后快,只怕凶多吉少。” 冷瑶听出话里有话,与段殊竹在一起这么多年,自然晓得宫中之事瞬息万变,公主这幅样子绝对不是闲话家常,朝中能人众多,偏偏只找自己,根本不用多想,肯定有关枢密院。 泽兰与段哥哥是亲兄弟,她实在不认为自己夫君会下死手,但两人确实看对方不顺眼,回去问一下也好,才能放心。 “公主别急,我一直长在九华山道观,对于宫中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不太明白,但泽兰与我从小长大,我一定会尽力。” 茜雪眼尾挂着泪珠,可怜兮兮地点头,她要的就是这句话,段殊竹对于夫人宠爱无双,世人都看在眼里,含在嘴里怕化,放在手心怕飞,若是夫人开口,对方一定会乖乖听话。 只要能保住苏供奉平安归来,别的她也不在乎。 “夫人,我在这里把心掏给夫人看。”拉住对方的手,每个字都发自真心,“我与苏供奉虽然只是小时候见过几面,但特别投缘,他自从走出兴庆殿,对我十分关爱,只要能保得他平安,我以大棠公主的名义起誓,一定不会亏待有功之人。” 对面的冷瑶点头,竟连大棠公主的身份都搬出来,可见有多着急,也不久留,即刻带着玩得不亦乐乎的姝华往回走。 十七公主等在乌衣巷,心里没着没落,直到听见报晓鼓敲了,才回到屋内,一扇青枝屏风,两张胡床,博古架上放着不少文物古玩,细看都是自己给对方的东西,旁边紫檀木书架上摆满书,全是供奉经常翻看的典籍。 她的衣物并没带多少,全放在几个黄花梨木箱里,妆奁已打开,上面的海兽葡萄镜正是自己最喜欢样式,那些流光溢彩的珠宝悬在里面,香花满桌摇曳,胭脂水粉罗列,给这间全是墨香的屋子平添一丝女子气,她呆呆地坐在榻边,愈发想对方了。 夜色降临,长安宵禁,公主睡不踏实,一晚上醒好几次,这几日前方不断传来战报,大军已进入草原,正准备与敌国正式交锋,她的注意力却从战场转到后方,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第二日早早起床,刚洗完脸就听春望来报段主使求见,没想到这么快来了,她急着梳妆一番,请段殊竹在前厅等待。 朝臣私下觐见公主,按理不合规矩,不过十七公主在外开府,所以也说的过去。 段殊竹昨夜回去,迎面便瞧见冷瑶情绪不佳,自己夫人心里藏不住事,他细心问明白,揶揄道:“十七公主倒是知恩图报,晓得苏泽兰为她和亲之事费了功夫,现在想要救人一命。” 冷瑶听得慌了神,听对方语气,公主的担心并非无风起浪,急得呼吸急促,“段哥哥,你不会真的——” “我如何!”段殊竹目光一沉,“我要杀了他,你信吗?” 冷瑶十分肯定地摇头,“不信,我的意思是段哥哥一定不会见死不救,无论谁想背后加害与他,枢密院都有这个能力保住泽兰!” “你也学会巧舌如簧了,少给我戴高帽子,我恨不得他一命呜呼,永远别回来!”段殊竹撩袍子靠在榻边,接过夫人递过来的茶,眉眼温柔了许多,“只不过你总惦记他,我明日也无事,就去乌衣巷跑一趟吧。” 冷瑶不吭声,笑嘻嘻坐在边上,兄弟两个别的不说,嘴硬倒是不相伯仲,天下一流。 她就不信他真想让泽兰死。 所以段殊竹才一大早站在这里,一边喝茶一边瞧屋外开放的秋海棠,好奇这种花的生命力还真顽强,一年四季除了冬天都能绽放。 其实花儿和人一样,养的好就开得久,凡事都讲个用心。 他出神地望着,想着母亲最爱的海棠,终于还是开在苏泽兰的院子里了,没留意公主已经来到近前,轻声道:“主使来了。” 段殊竹连忙转身,朝公主施礼,“臣段殊竹参见公主,大早上来访,实在打扰。” 晚莺娇 第53节 茜雪早就等不及,立刻请对方坐下,挥手摒除侍女,开门见山,“段主使,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无论什么条件都可以提,本公主只想保住苏供奉的命!” 十七公主倒是爽利性子,看来认定自己要苏泽兰的命,段殊竹笑而不语。 作者有话说: 这场仗很重要,对于苏泽兰与段殊竹,小皇帝与公主的关系,以及朝堂都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另外回来后就会好好在一起,真的哦~ 第79章 塞外天涯(三) 茜雪深知段殊竹是什么人, 拐弯抹角,话里藏话最在行,若要与对方周旋, 还不知绕到哪里去, 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不如直话直说,不给眼前人顾左右而言他的机会,省得浪费时间。 段殊竹瞧着有趣,十七公主在他眼里就是个小女孩,对方刚出生的时候, 他还抱过呢, 如今长大了,已经可以坐在对面,与自己谈起条件。 “公主,其实为臣不太明白。”依旧春风满脸,一双金丝瑞凤眼闪着清辉, 她最烦他这对眸子,深不见底,看着就让人发抖,但没办法, 只能乖乖地听,“苏供奉身为随行参军, 前方捷报频传,哪里来的危险,至于有人暗地里做手脚,他又没仇人, 想必不会吧。” 茜雪压住火, 寻思不就是你使坏, 还在这里冠冕堂皇,可她又没坐实的证据,总不能把秋露供出来,冷静一下,道:“主使,有些事还是要买个小心,对吗!” 段殊竹点头,看出对方确实着急,忽地又改了口风,“公主,臣可以休书给花大将军,让他多照顾苏供奉,你尽管放心,臣也不讨赏,只要公主记得臣的好就行了,不过嘛——”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公主应该仔细想想,谁与苏供奉有仇!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 茜雪有些不明白,对方话里有话,依照自己对段殊竹的了解,没必要这会儿还卖关子,何况现在也给不了对方任何实质的好处,只是靠着这些权臣卖人情都看得长远,才能做交易。 寻思若做买卖,想杀又不杀,岂不是更好邀功。 瞬间脑子就转了八百个弯,惹得对面人笑出声,公主到底还小呢,想法都在脸上转悠,抿口茶,缓缓道:“公主,臣说句僭越的话,先不论谁和苏供奉有仇,单说能力,能在两军对垒之前杀掉国家重臣,除了枢密院还有谁可以做到!” 茜雪心里咯噔一声,自然而然想到陛下,绝对不可能还有第二个人!可那是她的亲弟弟啊,从小就知根知底,最善良温润之人,之前派苏供奉去战场,她确实认为对方会要供奉的命,可又没充分的理由,难道就因为谣传便起杀心,自己不是已经解释清楚。 她终归是不信,不愿意将亲弟弟想成那种心狠手辣之人。 公主的脸色难看,段殊竹明白话已说到,默默起身离开。 他早知道皇帝给裴苏烈的密诏,就看这位苏供奉有何办法,若是连这种小事都脱不开身,也就不配做自己的弟弟。 想到这里又愣一下,他何时想认这门亲了,大概是今天起得太早,头晕脑胀,胡思乱想发慈悲。 另一边的十七公主已经坐不住,兴冲冲备车,径直来到宫中,耐住性子等到下午,皇帝回寝宫休息,她才走了进去。 一来便跪下,五彩高腰襦裙落在午后的秋阳中,金光粼粼,衬得她仿若出水仙子。 气势汹汹,但又美得不行。 棠檀桓刚换上紫金中单,靠在榻上,将手中未看完的卷轴放下,柔声问:“姐姐怎么了,莫不是昨日才搬出去,今天就反悔,想回来住。” 茜雪不吭声,气氛一下子压抑,明明阳光明媚,却让人暗沉沉透不过气。 李琅钰连忙带侍女退下,只留姐弟两个好说话。 公主执拗,长跪不起,天子只得放下手里的奏疏,下榻亲自来扶,笑道;“姐姐有不开心的事就直说,跪着多累,地上也凉,不是要朕与你一起跪吧。” 他伸出手,触到她发抖的双肩,垂眸快要落下泪来,又觉得好像不是伤心,更像生气模样,轻轻唤了声:“姐姐—— ” 对方才抬起头,蹙起的柳眉下藏着双泪眼汪汪,质问道:“陛下是天子,坐拥天下,君无戏言!” 棠檀桓笑了笑,“我对姐姐更没有戏言。” “你骗人!我问你,送苏供奉上战场的是你,对不对!送去还嫌不够,又找人将他至于死地,对不对!” 她瞧着他,心潮起伏,本可以套话,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但到了跟前却开不了口,眼前是自己最亲近之人,为何要用那些朝臣之间的阴谋诡计。 她何时与他如此生疏,竟要用那些最肮脏的话术来交流,十七公主不愿意。 “陛下,檀儿——”轻轻地唤,眼泪打在白净脸颊,桃腮沾粉,美得让人心碎,“弟弟,你告诉姐姐实情,无论如何姐姐都能接受!只要檀儿说实话。” 棠檀桓咬咬牙,终于明白对方是为什么,想来也只有那个人能让姐姐如此着急,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如何知晓,没准是神通广大的苏泽兰自己发现,告诉对方也未可知,随即冷笑一声,心口撕裂,“是呀,都是我做的,姐姐满意了吗!” 他说着站起身,居高临下瞧过来,又显出帝王威严,只是那毫无血色的脸悄悄泄露心事。 茜雪抬起头,泪眼婆娑里全是眼前人身上的紫金圆袍,那上面精巧细腻的牡丹花纹渐渐蔓延开,惹得人心里发紧,亲弟弟竟如此陌生,冷淡至极的语气让自己直发寒。 她心口跳得厉害,缓了半晌才能开口,颤巍巍地问:“你——为什么?就因为有人说我有意与他,想要招为驸马。” “难道这还不够死罪!他还不该死。”他冷冷地反问,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应当之事,一下子让茜雪噎住声。 屋外阳光越来越明媚,鸟儿不知人间愁,依旧叽叽喳喳,满耳翠鸟莺啼。 不知过了有多久,她依旧跪着,瞧对面的天子负手而立,眼神在龙凤花屏上游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痴痴地想姐姐为何还不说话,她跪这么久,腿疼不疼——过会儿应该用暖炉敷敷,自己亲手去弄,只怕对方不愿意。 以后再不能一起吃饭了吧,亲昵地坐在榻边说说话,不,也许还有机会,如果他痛哭流涕地认错,收回成命,可能还来得及。 他是帝王,面上端得高高在上,即使心里已经乱作一团,只要姐姐稍微发出动静,他就会全盘崩溃,崩裂成渣子般的碎片,风一吹,半点都不剩。 茜雪的心里同样不太平,就因为自己的婚事,弟弟竟然恨苏供奉到这个程度,她根本想不明白,脑子里乱得翻江倒海,却又觉得空空如也,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最后只能自言自语:“为什么——即使我真的心悦与他,他……又有什么罪过!莫非因为苏供奉……不是名门世家!” 听着姐姐不停梦呓,棠檀桓自嘲地笑出声,她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原由了,只要自己不说,姐姐一辈子也猜不到。 因为她并不爱他啊!难道还表现得不够明白,她从来都是自己的唯一,可对方呢——姐姐的世界,实在太大了! 绝望,却没有一点办法。 “我明白了,你不要着急。”棠檀桓转过身,又恢复往日温柔眉眼,蹲下来,瞧对方迷乱的眼睛,心如刀绞。 “弟弟一时糊涂,只因为太在乎姐姐,苏泽兰这个人心思叵测,并不是姐姐可以驾驭,所以弟弟想要一劳永逸除了他!但惹得姐姐如此伤心是弟弟不对,你放心,我现在就下诏书,让裴苏烈收手。” 看对方依旧三魂丢了七魄,怔怔地瞪着自己,他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忽然很怕姐姐出事,十七公主一直任性,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不顺心之事,要是受不了打击,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是更活不了,强忍着压下情绪,轻轻哄道:“姐姐如果不信,弟弟现在就写诏书,你看着我写,好吗!” 茜雪方才回过神,痴痴地问:“陛下——愿意饶过他吗!” “有何不可,只要姐姐想。”掏出帕子,擦着她的泪,“弟弟考虑不周又糊涂,以后都不会了,姐姐的事就姐姐定,这一次……君无戏言。” 眼前人又做回那个乖巧的弟弟,可是她已经忘不掉他说那句——难道不该死时的模样。 她瞧着他,默默地张开嘴,一瞬间却仿佛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依旧说不出话。 也许她根本不知该如何与他讲,恭敬地谢过陛下,还是娇嗔地说多谢弟弟,陛下与弟弟,从来都没想过要特意分开的两种身份,如今在眼前割裂开来,她突然意识到对面已是最尊贵的天子,就再也不能做回自己亲昵的檀儿。 迟早有这一天,却不知来得如此快。 棠檀桓说到做到,立即让李琅钰将密诏发出去,快马加鞭,几日便到,好让十七公主放心。 天子还有政事要忙,茜雪不便久留,离开太极宫时,走出门只见阳光正好,金色光波微微刺痛红肿眼皮,等在外面的杏琳连忙伸手来扶,关切地问:“殿下,没事吧!” 她没听到般,自顾自地:“我进去有多久?” “大概……半个时辰。” 只有半个时辰,公主叹口气,仿佛过了千年。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周末了,争取日万,让苏供奉回来! 其实作者挺想写一场荡气回肠的战斗,但考虑到咱们是本小甜文,还是不要忘了亲亲爱爱,哈哈。 第80章 塞外天涯(四) 茜雪回到乌衣巷, 兀自坐在榻边出神,抬眼瞧对面书架上的古籍,月光落在镶金卷轴边, 上层还有一些竹简, 隐隐泛出青色的光,一盏灯燃在案几边,点亮了自己散落发丝。 她发着呆,脑子空白,今天已经达到目的, 可不知为何依然举足无措, 弟弟,陛下——最亲昵的人忽然变得陌生,她想着他的样子,心里直发冷。 人还是那个人,熟悉眉眼, 温柔语气和以往一样,不管什么事,哪怕再过分最后都会随自己心愿,可有些地方变了, 她不敢想。 杏琳推开屋门,悄悄问:“殿下还不睡?太晚了。” 茜雪回过神, 摇摇头,“不困,弄点东西吃吧,出来就是这点好, 终于有了自己像样的厨房。” “好啊, 给公主煮上百合核桃粥, 热乎乎尝几口,暖胃。” “不用麻烦,这会儿人都睡了,你去里面瞧瞧有没有现成的,拿来就好。”说着忍不住打个哈欠,眼里生出水雾,又想大晚上吃太多不消化,改口道:“算啦,随便弄点汤喝,好睡。” 杏琳点头,不大会儿就回来,手中端着碗热腾腾酥茶,旁边还放个白瓷瓶,笑说:“公主,你说奇不奇怪,奴婢去厨房,看到柜子里摆着一瓶瓶做好的茶,用木塞子封好,上面还贴着条儿,里面加了蜜糖,百合,杏仁,一堆东西全讲清楚,还写着热得上了气就喝,晚上用最好。奴婢问守夜的丫头,她说来的时候就有,以为是咱们从宫里带来 。” 茜雪也好奇,拿过瓷瓶来瞧,上面贴着的红色纸条瞬间跃入眼帘,娟秀字体熟悉得很,一笔一画都是苏供奉亲自写下。 他是临出发前才知道自己要来,除非一整晚都没睡,否则准备不了这些零碎,知道那是对方担心自己认床,怕她睡不安稳。 体贴至此,闹得人心里更不安生,默默接过酥茶,“你去吧,我喝点就睡,都是好东西,能吃。” 对方狐疑地点头,轻轻退出屋。 茜雪窝在榻上,抿了口甜茶,心里荡起柔波,苏供奉的府邸不大,至少对于她来说,小得过分了,但越小巧的屋子越显出温馨,讨人喜欢。 这个人就会乱操心,自己怎么会认床,这可是他的府邸啊,每一寸柔软土地,每一棵青翠绿树,每一朵嫣然花儿,全沾着他的气息,恨不得永远赖在此处。 她起身,从架子上挑几本磨损的书卷,小心放入怀里,又在箱子里拿出那本对方在骊山上念过的《太上老君常清净经》 ,合在一起,放到枕边,吐了吐舌头,“念书我是不在行的,但可以一起睡,等睡着了,拜托你们一字一句都飞到我的梦里吧。” 合上眼睛,闻着书卷香,似乎还有一丝丝海棠香,那曾经让自己拈酸吃醋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才发现已经完全不介意,昨日与段夫人面对面,也不曾有过丝毫嫉妒之心,只要苏供奉平安归来就好。 他的那些扑朔迷离的过往,无论如何都已经过去,在自己长大之前发生的事,为何要拿来自苦,人就是这样,守在身边患得患失,由于一点点小事便纠结得要死,可一旦离开,又觉得那一切纷纷扰扰有什么要紧,她才是他无限的将来,长长久久的羁绊,苏供奉从走出兴庆殿的那一刻就属于自己了,等他这次回来,她就明明白白讲清楚。 就算对方不愿意,也一定让他说是为了自己而来,即使骗一下也行啊,她高兴。 苏供奉那个人巧舌如簧,惯会花言巧语,撒个谎哄自己开心,应该不难吧。 她想着想着便笑了,沉入梦乡,这几天发生太多变故,皇弟让她没来由得胆战心惊,还好有他,苏供奉从来都没变过,不会做让自己害怕之事。 风雨飘摇之中,幸而还能抓住一点点,一点点她的根。 接下来的日子,茜雪都乖乖待在乌衣巷,只派秋露到宫里转悠,偷偷打探军情,急切地想知道边境战事,开始还能收到对方报平安的信,可惜没几天便杳无音讯,尤其是在大军与支越正面交锋之后,就连朝廷也得不到战报。 前方军况不明,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据说陛下已有怒色,朝中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十七公主着急也没办法,只能带着杏琳天天去寺庙烧香拜佛,期盼一切顺遂,能够平平安安。 绕道也去大将军府,看花夫人有没有小道消息,对方只摇头,劝她不要过于忧虑,前方打仗本就瞬息万变,不可能有点风吹草动便上报朝廷。 她次次失望而归,但又忍不住去,总比一个人在屋里胡思乱想得好,有时候与花夫人随便说几句话,见见冷瑶,心里便莫名安稳许多。 有意思的是从来没遇见过段殊竹,枢密院主使贪悠闲,自从金陵隐居后就不上朝,花将军又不在,也不知忙什么,好奇地问段夫人,对方叹口气,“我哪里知道,总之就是不着家,有时候一连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早就习惯了,反正等这次打完仗,我们就回金陵。” 迫不及待的语气让冷瑶会心一笑,段夫人果然心性安静,不适合熙熙攘攘的朝堂。 她越来越喜欢她,薄粉轻施,穿着素到极致的月白襦裙,可惜一双杏仁眼顾盼生辉,违背了主人本来低调的心思,藏不住的美丽逼人,美而不自知,实在招人喜欢,开始有点理解苏供奉为何会留恋对方,自己瞧着也想亲近。 “夫人,我——”欲言又止,想问一下过去的事,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犹犹豫豫,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金陵好玩吗!苏供奉还说有机会带我也看看他的家乡。” 晚莺娇 第54节 冷瑶一边揭开鸳鸯香炉,一边用香箸拨里面的香片,笑嘻嘻,“他啊,只能算半个金陵人吧,不过其实我也不是金陵人,倒是段哥哥——哦,我们家主使是名副其实的金陵人。” 脸上带着亲昵的笑,说到段哥哥三个字时,满眼尽是爱意,茜雪愣了愣,一直以为对方是被迫嫁给段殊竹,由于婚后得到宠爱,才趋于应付,可如今看得清楚,人家对夫君分明情真意切。 她倒有点糊涂了,段殊竹可是个宦官啊,无论如何也比不过苏供奉吧,莫非段夫人年轻时爱慕的就是段殊竹! 而且他们那会儿不是兄妹吗,就算没有血缘,到底以兄妹身份长大,亲情如何能转变成爱人。 十七公主满脑子冒问号,眸子里全是疑惑,明眼人都看得见,冷瑶放好香炉,闻了下杏花霭的香气,回头笑道:“公主是不是有话要问,不要见外,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屋内一片静谧,只有杏花的香气四溢,带着丝丝春意在深秋蔓延,让人心神安宁,不知不觉就拉进二人的距离。 公主本来也不是个扭捏性子,索性开门见山,“段夫人,说句冒犯的话,我并不是想窥探夫人私下生活,只是十分感兴趣苏供奉的过去,我那会儿虽然小,可也记得夫人与供奉订过亲,后来怎么又嫁给段主使,还一直以为——你们是兄妹呐!” 小殿下坦诚得可爱,冷瑶也不是个喜欢咬文嚼字与对方周旋之人,柔声道:“公主说得没错,我与泽兰确实订过亲,但那是个阴差阳错的误会,他与我之间只有故人之情,与男女欢爱没半点关系。至于段哥哥嘛,牵扯到两家前尘往事,一时说不清楚,但我从小就把他当做最亲昵之人,后来得知两人并无血缘,感情很自然就转变,没多大的曲折。” 茜雪呆呆地哦了声,显然还不明白亲情如何能变成爱意,好比自己的亲弟弟檀儿,即便有一天发现两人毫无血缘,她也不可能会与对方产生别的情愫。 毕竟从小长大啊,哪里来的其他想法,不过这是没影的事,犯不着费神。 倒是听段夫人讲与苏供奉没有任何别的情意,让她心里噗噗跳,忍不住又问:“此话当真,我得意思是——觉得苏供奉对夫人特别在意,不像夫人认为的那样……阴差阳错吧!” 冷瑶笑出声,前有段哥哥不依不饶,如今又出现个小公主疑神疑鬼,总是怀疑自己与泽兰的关系,其实他们不过是从小长大,能称作知己吧,根本不是外人想的那个样子。 “公主可不要冤枉泽兰,他那个人没什么朋友,我算一个,毕竟小时候在一起长过,我以前在九华山流云观修道,泽兰就在山下的书坊做工,你也知道,我们那会儿年纪小,都没有家人,所以相互依赖过一顿日子。” 神色认真,绝对不是谎话,茜雪不得不信,但这只是段夫人的说法,还不能表明供奉的心意。 她垂眸不语,莹润脸颊映在秋阳里,粉嫩若三月桃花,冷瑶瞧了眼,若有所思地问:“公主的肤色真好,这么冷的天也能艳若桃李。” 茜雪回过神,“哦,这是苏供奉做的迎蝶粉,涂上对皮肤特别好,夫人喜欢,我也给夫人拿点来。” 冷瑶噗嗤一笑,讳莫如深地附耳,“公主,我们那里的习俗,只有最亲近之人才会给对方做胭脂水粉,好比我就有段哥哥做的桃花养颜膏,怎么能用泽兰给殿下的呢!” 她细细一品,脸腾地红了。 最亲近之人,指的是情人吧。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两章,今天日万让苏供奉回来。 第81章 塞外天涯(五) 十七公主被猜中心事, 再也坐不住,寻思自己的爱意是不是太明显,好像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秋露, 杏琳,陛下还有段夫人。 除了那个遭雷劈的苏供奉,最是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偏偏傻乎乎。 平时的聪明劲到哪里去了,一门心思要当爹——也不对, 如今换成小叔父了, 想到这里自己都被逗乐,靠在望雪亭里,瞧落叶飘满湖面,怎样都好,只盼着对方能安全回来。 夜幕星河, 长安已经宵禁,冬日来临,众人都睡得早,冷不防一匹健硕战马踏破静谧街道, 迎风飘扬的红樱在漆黑夜色里跃跃跳动,预示着前方战况紧急。 烫金战报一路畅通无阻, 直接飞入陛下寝宫,棠檀桓的目光阴沉,满脸阴云密布。 李琅钰知晓情况不妙,站在一边不敢说话, 半晌听对方压住怒火, “去, 宣南衙李将军,北衙宋大将军,还有六部尚书来见!” 他连忙接旨,匆匆往外跑,很快众臣便聚集在紫宸殿,才知前方大军出现状况,支越国联合草原十六部,用精锐骑兵依山丘摆出长蛇阵,十分难缠。 花大将军以掐收尾,断齐腰为破阵法,亲自带重骑兵攻打蛇阵中心,另派裴苏烈将军,裴将军的副将上官川赫分别领步兵军团进军蛇阵首尾,阻止两边汇合,势要一举击破。 本来此破阵法天衣无缝,哪知上官川赫居然临阵投敌,反过来攻打裴苏烈,两边夹击,对方寡不敌众,最终战死,至此长蛇阵首尾相交,将攻打蛇阵腹部的花子燕团团围住,困于忽蝉大草原的鬃狮陵中,如今已有十日,军队弹尽粮绝,才请求朝廷支援。 天子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淡淡问:“各位爱卿谁可以胜任!” 众人面面相觑,花子燕身为棠烨大将军,几乎没吃过败仗,虽然这次是由于内贼,但皇帝对攻打支越国寄予厚望,如今赶去草原,明摆着只能胜不能败,可花子燕已带去精锐部队,对方又联合草原十六部,此去生死难料,烫手的山芋,无人敢接。 静默许久,堂前烛火渐渐暗下,清晨阳光一缕缕散进来,空气里起了一层轻轻的浮沉。 天子等得不耐烦,站起身,“我看不如朕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全都噗通跪下,“陛下千万不要冲动,怎可在这种情况下去战场,万一有个意外,棠烨危也!” 南衙大将军李君琦立刻跪下请命,“臣请命前去救援,请陛下恩准。” 天子方才舒展眉头,随即下旨李君琦领兵,快速赶去草原。 消息第二日传遍朝野,阴云顷刻笼罩长安,十七公主自然也听到,怪不得这一段都收不到苏供奉的信,原来对方生死未卜,急得差点骑马冲往边境。 千里之外的草原,几座山丘连绵起伏,围绕出一片低谷地,其间道路崎岖,人称鬃狮陵,花子燕的大军已在此数日,被草原十六部与支越的军队团团围住,试着冲锋几次,无奈对方人数众多,最后只能以守为攻,占据天险等待大军救援。 备粮已快耗完,又逢阴雨不断,花子燕亦愁眉不展,瞧士兵的士气已堕,朝廷援军又迟迟不来,晓得不可恋战,再坚持下去,定会被敌方一网打尽。 他决定再次带精锐近侍,趁夜雨突袭,傍晚开军事会议,大概交代几句,今夜乃殊死一搏,各位需做好最坏打算。 临出发前特地叫来苏泽兰,选两匹汗血宝马给对方,“苏供奉,今夜战事难料,你不如趁乱与矅竺赶回蝴蝶坞,当然我也不能保证你一定能回去,看个人造化了。” 苏泽兰摸着棕红马鬃,看马厩外大雨滂沱,笑了笑,倒是满不在乎,“大将军这是嫌弃我碍事,要丢包袱。” 花子燕仰天大笑,段殊竹与苏泽兰这一对兄弟说话全不着调,明明是自己放对方一条生路,人家还不领情。 “苏供奉,你若是想一起送死,我倒无所谓,只不过看在你是段殊竹的亲弟弟份上,才费心让你走,否则在下还舍不得这两匹马呐。” 花子燕常年征战沙场,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时刻,显然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但苏泽兰是个文官,何必白送命。 “走吧,入夜后就出发,轻装简从,容易逃出去!”他放低声音,语重心长,“苏供奉还年轻,死在这里太可惜,回去告诉段殊竹,如果我回不来,让他替我报仇雪恨,荡平草原!” 对方不接话,半晌道:“段主使既然有本事,肯定也不会让大将军枉死此处。” “他再厉害,也不是神仙,总有够不着的地方!”说罢将身上酒壶取下来,喝了几口,“好比这次,裴苏烈的副将上官川赫在边境征战数年,也算是铁骨铮铮,谁能想到会突然临阵投敌,纵然是殊竹也难预料。” 苏泽兰点头,“这件事在下也意外,不过上官川赫的家人还在长安,他如何有胆量背叛朝廷,除非——有人能保住上官一族,纵使做了贼人,也不会牵连家眷。” 花子燕心里一沉,也觉察事有异样,不过如今冲出重围才是当务之急,没时间琢磨别的,赶在夜幕之时,带一只轻骑兵闯入敌营。 花子燕的精锐骑兵骁勇善战,他自己便能以一敌百,没多久便杀出条血路,但敌军也聚集很快,一波一波的敌人仿若江河湖海,不停汹涌而来。 若想一个人保命逃跑,轻而易举,可身后还有与自己浴血奋战的将士,身为一个军人,铁血丹心,不允许他做出此等懦弱小人之举。 一场厮杀,直到天蒙蒙亮,两边驻扎的军队全都倾巢出动,铁血崩裂,战马嘶鸣,一片血肉横飞,所有人近乎赤身肉搏。 花子燕冲在最前方,不知何时已满是伤痕,鲜血染红铁甲,手臂的旧伤本就有毒,每挥刀而出,便觉断裂一般,须臾之间,忽觉有冷箭朝面部而来,来不及躲开,身后又有寒刀直上,正以为要丧命此处,冷不防苍啷一声,眼前刀剑俱被弹开,一只手臂将自己拉到身后,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居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苏泽兰! 对方非但没跑,还冲到阵前救自己一命,瞧伸手倒也不差,不禁让花大将军刮目相看,隐约中似乎看到段殊竹的模样,亲兄弟啊,总有摆脱不掉的相似之处。 两人各自为战,与所剩无几的军队奋战到夕阳西下,终因寡不敌众,双双负伤跌落马下,花子燕长叹一声,不成想惨败至此,只是对不住身边人,段殊竹已没有家人,就这么一个弟弟,居然也要给自己陪葬。 残阳如血,马蹄踏碎青草茵茵,他倒在血泊里,昏迷中似乎听到不远处一阵战马飞腾,莫不是援军赶到,抱有一丝希望张开眼,却见一众人身穿异域服饰,手转长刀,呼啸而来,原来是敌方军队,看来大势已去,随即冷笑几下,没了声响。 花子燕抱着必死之心,晕过去不省人事,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之中却好像看到自己被人放入软榻,冰凉身体也渐渐温热,他不自觉动了动手,竟然还能动弹,又听耳边有人低语,“花子燕——” 音色温柔,透着一股儒雅,他太熟悉,只是不敢想,难道他如今做鬼,段殊竹还不放过,要怪他没护住亲弟弟的命。 腾一下睁开双眼,目光呆滞,“段——段殊竹,你居然追到这里——锁魂啊!”话没说完,手腕传来钻心疼痛,冷汗刷地流了满头。 还能感觉到疼,莫非自己还活着。 对面人愣一下,瞧着花大将军一副狼狈样,又忍不住笑了笑,“大将军伤得不轻啊,满口胡言乱语。” 他的紫金铠甲在烛火里闪着光,衬出那双流光溢彩的金丝瑞凤眼,浑身透出一股没来由的斯文贵气,却又带着震慑人心的杀气腾腾,能把一身铠甲穿出文人般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天下也就只有段殊竹了。 可段殊竹为何会在此处!花大将军怀疑自己做梦,垂眸瞧见被妥善处理的伤口,又不得不相信对方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大活人。 “殊竹,你怎么——”顿一下,疑惑地问:“不会是陛下派你来救援!你又不是武将……” “大将军想多了,朝廷的军队还在路上晃悠呐,不出个十天半月到不了。”将旁边的油灯挪过来,又仔细地瞧了眼对方伤口,不屑地:“等他们来了,你早就尸骨无存。” 花子燕长出口气,慢慢躺回去,无论如何总算捡回一条命,猛地又想起什么,半坐着问:“苏泽兰怎么样!我看他伤势不轻。” “他啊——”段殊竹打个哈欠,冷冷地回,“死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 第82章 塞外天涯(六) 烛火噼里啪啦, 帐外也升起篝火,耳边仍有不断传来的番子叫喊声,花子燕又腾地坐直身子, “什么!死了——怎么死了!” 段殊竹将油灯放回去, 慢条斯理,“不就是倒在地上,万箭穿心,死不瞑目。” “万箭——”花子燕瞬间顿住,意识到对方在胡说, 草原近战全是拿刀肉搏, 他们到最后连把整刀都找不到,想凑出万箭也不容易。 放心躺回去,语气带上几分倦意,“你弟弟是个好样的,有胆子, 你们两个都不错。” 段殊竹叹口气,显得十分无奈,“没死也差不多,一身的伤, 比你强不了多少。” “那不是正合你意,反正你巴不得他死了干净。”花大将军揶揄着, 不小心翻个身,听到胳膊嘎嘣响,疼得直皱眉头,“你给我上的什么药, 不会弄得更严重吧!” 段殊竹笑出声, “你都这副样子, 想更严重怕是太难,不舒服就多躺着,过几天还要赶路,番子的药劲大,但至少管用。” “番子的药?” 花子燕才反应过来,记起昏迷时曾看到身穿异族服饰的士兵,如今不绝于耳的喊声好像也是番子话,他在边境征战数年,多少也能听懂,叽叽咕咕似乎讲的是浑南——随即愣住,莫不是浑南王!草原十六部南边最大的势力。 “殊竹,你这次领的是哪支军队!”花将军大惊失色,一时还以为对方带自己投敌,头上顿时青筋蹦起,“南北衙的精锐都在我这里,又不是陛下派你来,就算枢密院权势滔天,毕竟你这些年都在九华山隐居,最多挪动小范围军队,远远不足以与支越抗衡!” 段殊竹没急着接话,帐外有人进来,贴身侍奉伍儿端着一碗药汤,道:“主使,苏供奉醒了。” 对方点头,将药接起,瞧花子燕一脸惊慌,唇角轻牵,“大将军不是以为我造反吧,你也知道,陛下不会把重兵交出来,既然要救你,我还不得想点办法,草原十六部前后大小有无数个藩王,一朝之上的官员还各怀心思,何况他们,上次不是给你说了,支越国女王的妹妹美貌倾城,私下与浑北王的弟弟交好,但浑南王的儿子也喜欢,这生意不就恰好送上门!” 药汤滚热得烫手,段殊竹吹了吹,递过来,“喝吧,没毒。”看对方狐疑地抿几口,继续缓缓道:“我承诺浑南王,只要这次帮助大棠收复支越国,便将支越公主许配给浑南王子,另外也帮他老人家分析一下局势,浑北这些年的势力越来越大,支越给了浑北,棠烨与浑南都没得玩,不如保持现状,双方制衡,所以他才肯帮我。” 段殊竹本就是金陵节度使公子,与草原十六部常打交道,何况把持朝政数十年,朝内外甚至是草原都埋尽眼线,的确有这份本事。 花子燕放下心,他也不相信段殊竹会投敌,兴许是对两人的情谊太有信心,最怕对方为了救自己走错路,毕竟这么多年,他能在塞外毫无顾虑地驰骋沙场,都是由于段殊竹坐镇后方,扫除一切障碍。 花将军长叹一声,“这次不只你救我一命,还有你弟弟也救了我一命,后半辈子要还你们兄弟两个了!” “少自作多情,我可不是为了你,此战非同小可,我要攻下支越,收回兵权。” 花子燕喝完药,苦得咋舌,伸手够茶喝,“段主使,咱们能说点人话吗?” 段殊竹懒得吭声,把茶帮对方递过来,听人家继续戏谑,“你就承认是为了救我,还有惦记你那个亲弟弟,又少不了一根汗毛。” “花将军,脑子长在你的头上,随便怎么想都可以,不过你要真有闲情,不如考虑一下上官川赫为何会临阵倒戈?” 花子燕沉了沉眸子,“这事属实有点蹊跷。” 段殊竹忽地冷笑几声,自己也抿口茶,乐悠悠,“上官的亲眷还在长安,敢这样做肯定有人撑腰,我在草原并没有收到对方通敌的消息,可见问题出在内部。” 晚莺娇 第55节 “呦,英雄所见略同啊!和苏泽兰说得一模一样。” 对方蹙蹙眉。 帐外的喧闹声渐渐消散,草原上夜色苍茫,段殊竹走出军帐,冷风吹过,激得他打个寒颤,左腿禁不住微微弯曲,伍儿立刻送来裘衣,急切地:“主使要保护身体,奴方才就想说,主使自己也受了伤,没工夫担心别人,军医说了,虽然伤口不大但上面有毒,还不赶紧回朝疗伤,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段殊竹摆摆手,“不要声张,我的事自己有数,苏泽兰怎么样?” “伤口挺多,但都不致命,休息几日就好了,主使要不要去看看?” 段殊竹犹豫一下,“不了。” 之后布局攻城,有的是大事要筹算。 等李将军带着救援大军,半个月后迟迟赶到,段殊竹已经攻下支越国,让对方瞠目结舌,暗地里鸿雁传书给陛下,讲明枢密院主使私自带兵来边境,怀疑对方与草原十六部其中之一联合,才取的大胜。 可惜这封信没出军帐口就被段殊竹截获,拿在手里笑嘻嘻读了遍,递给一边的花子燕,饶有兴致地:“你说我这个大活人,要是让人视若无睹,不给皇帝上奏,恐怕也挺难吧!” 花子燕摇头,“难啊,要么你杀了他算嘞。” “杀掉国家重臣,不太好。” 他抬起头,瞧见正在不远处刷马鬃的苏泽兰,对方的伤好得差不多,倒是不吃闲饭,哪种活都干,平时又做香膏,还能当兽医。 “苏供奉,你觉得如何!” 如今三个人是拴在一起的蚂蚱,段殊竹也不介意与对方商量一下,看看亲弟弟的手段。 苏泽兰放下马刷,快走几步,接过信扫了眼,低声回:“主使想听什么?” 段殊竹挑一下眉毛,这人就会卖关子,“你有话直说。” 对方笑笑,恭敬地:“那在下就胡乱讲了,凭主使的能力,自然早就做好万全打算,实在没必要问任何人,主使能来边境,要的是打下支越国,独享军功,又趁机可以掌握棠烨的主要兵力,如今李将军部队近在眼前,没理由不吃下,至于李君琦这个人,主使肯定也早就撒下网了。” 花子燕吃一惊,句句说得都像段殊竹做的事,抬眼看对方,一丝满意之情荡在眼底,段殊竹没吭声,将那封信揉碎,扔在风中。 他早就将李君琦的家人控制,根本没有后顾之忧。 不过苏泽兰方才的话,一字一句都在心上,不愧是个妖孽,孺子可教。 支越之战结束,段殊竹提前回到长安,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捷报传入朝堂,只说援军赶到时,花大将军已杀出重围,反败为胜,如今大军正在归朝路上。 至此兵权又重新归入花子燕麾下,包括之前由于段殊竹隐居而落入兵部的南衙一脉,这次也被李君琦白白送到手上,之所以还留着对方一条命,那是由于要给皇帝面子。 无论如何总归打了胜仗,龙颜大悦,长安又恢复歌舞生平,最兴奋的要属乌衣巷的十七公主,整整三个月过去,担惊受怕,冬雪落了又化,又到一年除夕时,她做过无数次恐怖的梦,半夜惊醒,泪水打湿枕畔,接到前方消息也愁,没接到又揪心,就害怕哪天忽然有人说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平日里往将军府跑得越来越勤,只有看到花夫人与冷瑶才能冷静下来,十七公主的担忧已经藏不住,溢于言表的相思就连花夫人也觉察出不同,悄悄对冷瑶咬耳朵,“我瞧公主殿下特别有你之前的影子,当年段主使被抄家的时候,你就是这副样子。” 段夫人一边给姝华理头发,一边笑, “谁都能像你似地,心眼那么大,要不是战胜的消息已到,我也寝食难安呐。” 对方叹口气,“唉,花大哥前一段生死未卜,我怎能不担心,但身为武将之妻,时时要有为夫收尸的觉悟,若沉不住气,花府上上下下又要如何。” 冷瑶点头,将姝华的头发绑好,笑道:“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愿从此以后都是太平日子,少打仗。” 姝华朝自己发髻上别了枚小花钿,回头瓮声瓮气地接话:“爹爹说了,乱世有乱世得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打仗也不光是祸事,有些仗必须打!” 小孩子口无遮拦,满嘴东一句西一句,两人被逗乐,不再言语。 大军凯旋之日,整个长安喜气洋洋,红绸系遍,锣鼓喧天,皇帝亲自设宴麒麟殿,街道上迎接队伍的人沸沸扬扬,就快把两边的梧桐树淹没。 普通百姓临街等待,千金闺秀依楼而立,推推搡搡之间,只见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紧紧拉着另一位妙龄女子,急急道:“雪儿千万站稳,别掉下去,人这么多,碰倒可了不得。” 十七公主藏在帷帽下的笑颜如花,她今天迫不及待找林合子,一起来迎接苏供奉,就是想第一眼瞧见,若傻乎乎等在宫里,又是赐宴,又是拜见皇帝,啰啰嗦嗦一大堆,还不得闹到第二天早上。 “没事的,我会小心——哎呀!”话音没落就差点被后面冲过来的人撞到,她从小长在宫里,众人远远瞧见便要行礼,哪里遭过这份罪,前拥后挤,厚襦裙之下透出一层层细汗,但小公主心里舒服,再跌跌撞撞也舍不得离开。 可惜等到夕阳挂在天边,竟没瞧见对方半个影子,宫中宴会已开,行人也渐渐散去,她连最后一匹战马都目送走了,茜雪呆呆站在街口,心里升起一阵恐惧,苏供奉——不会死了吧!所以根本没回来, 她呼吸急促,转身拉住合子的手,眼泪刷一下就滚落,“合子,你说苏供奉——哦,我小叔父不会战死沙场了吧!” 林合子擦擦汗,瞧对方帷帽也歪了,眼睛红红得像只小兔子,连忙掏帕子,“雪儿别急,苏供奉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修哥哥怎会不知道,肯定是人太多,咱们看花眼,说不定供奉早就回宫了。” 茜雪急得咬嘴唇,忙不迭点头,急慌慌往宫里去。 不远处的乌衣巷,太阳好似个鸭蛋黄悬在树梢,浅红色光线懒懒散在空中,落在一辆飞驰的乌青色马车上,驶入新建成的翰林供奉府。 门口仆人恭敬地迎接,苏泽兰走下马车,柳绿色圆袍上的镶金半臂荡在夕阳里,激碎了一袭冬梦。 他今早就带矅竺回到宫里,懒得参加那些冠冕堂皇的宴会,只等着大军进入城内,便要去瞧小殿下。 这会儿匆匆来了,站在门前心口跳,皮肤比屋檐边上的薄雪还要白,矅竺站在身后,笑道:“大人怎么了,不是急着要见殿下。” 他嗯了声,随着领路的仆人往里走,路过前厅,越过长廊,绕在几乎结冰的雪兰湖边,脚步很轻,潮湿水汽沾透了靴子。 这是自己的府邸,却觉得熟悉又陌生,想来他还没住过,小殿下已经当做家了,心尖被牵了一下,有根丝线慢慢地磨,又痒又疼。 来至后院,迎面瞧见杏琳与秋露,满脸带笑地行礼,“供奉终于回来了,这一路实在艰险,奴婢们都跟着揪心。” 苏泽兰笑了笑,余光已经扫到秋露的红眼眶,想来小殿下也是这般哭吧,实在让人心疼,对矅竺与秋露也多了份慈悲,今晚没必要让矅竺伺候了。 他柔声问:“公主在里面吗?” 杏琳摇摇头,“殿下今早就出去了,非不让我们跟着,好像说去找修侍郎,这会儿还没回来,奴婢正要去瞧。” 苏泽兰愣一下,亏他这个人算来算去,全天下都能放在手上随意拨拉,居然没想到公主会不在,早知应该让矅竺来问一声,搞得尴尬。 末了抿抿唇,又问:“你刚才说——公主去了哪里?” “回供奉,说是修侍郎那边。” 第83章 塞外天涯(七) 苏泽兰眸子沉一下, 回说不要紧,可以在里面等,杏琳才匆匆往外寻十七公主。 他不方便进屋, 就靠在廊下的贵妃榻边, 放矅竺自由,看对方与秋露一前一后走在湖边,目光温柔。 两情相悦,最是人间美事,瞧着就出了神, 想小殿下在干什么, 与修枫在一起,郎才女貌,怎么看也比自己合适,他年纪一大把,身后更是藏着一堆不干净之事, 无论如何也配不起天上的月亮。 也许今晚不该来,可又实在想得很,一百多天了,比自己前半辈子都长, 想来小殿下也不会完全不关心他的死活吧! 袖口里放着路上做的杜鹃花膏,细细香气从青瓷小瓶里散出来, 萦绕鼻尖,忐忑着对方会不会喜欢,快除夕了,可以与小殿下一起迎新年, 寻思该做点什么讨人家欢心。 也不知还愿不愿意和自己过, 修枫虽然与表妹看上去要好, 但公主那么美又可爱至极,是男人都会动心。 夜色一点点染上来,青灰青灰,天空望上去半明半暗,草丛里跳出来只猫儿,细看原是玉奴,他蹲下来,伸手招呼小东西,对方却直呆呆睁双玻璃球眼睛,腾一下又隐入夜色。 竟然不认识自己,以前还睡在一起,没几天便生疏,小殿下也和猫儿似地,可能不记得他了吧。 早知道死也要赖在对方身边,跑到草原去干什么! 他胡思乱想,皮肤上寒涔涔一片,冷不防耳边传来急促脚步声,心口似小兔入怀,夜夜都会梦到的声音,小殿下来了,一瞬间便回到在兴庆殿的日子,可不知为何这次紧张得很,大气都不敢出。 茜雪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适才慌慌张张冲到宫里,左右也寻不见供奉,正急得准备上麒麟殿,恰好碰到杏琳来找,说苏供奉已经在乌衣巷。 这一路飞奔而来,抬眼瞧见苏泽兰坐在榻边,廊下的枝叶枯萎,上面天空黑压压,烛火摇曳,却只晃出一处明亮,照在他柳绿镶金半臂上,那束光缓缓地,也映在她的身上。 十七公主顿了一下,不自觉用手摸摸胸口,心还在跳,不是梦,眼前的一切真真切切,他不在的日子才是梦,恐怖之梦,总是担心会失去他的梦,无边无际。 苏供奉回来了,带着满身光华,让她毫不迟疑地向阳而去,实在是太久了,谁能不贪恋暖阳的温柔。 公主提着襦裙,披帛随风飘扬,踩在湿漉漉台阶上,好几次险些摔倒,最后落在苏泽兰怀里。 他瞧着她,温柔地笑,“殿下,你就不能慢点,臣又不会丢。” “怎么不会丢,这不就丢了好几白天,后面连个信儿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气哄哄,像只炸毛的猫儿。 对方的眼神愈发宠溺,轻声附耳:“公主怎么总想着臣活不成啊!后面战况实在太紧急,臣实在腾不出手来,还请陛下赎罪。” 他当然不会告诉对方,战事惨烈,自己九死一生,胳膊都抬不起来,如何还能书信。 茜雪也不纠结,只要能看到苏供奉平安归来就好,虽然这些日子也积攒了无尽委屈,但都不打紧,“供奉,你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啊!忘了约法三章。”伸手放到对方脸颊,看着确实清瘦好几圈,脸色也苍白到毫无血色,焦心地:“真是的,都吃不好饭,拿什么打仗嘛!” 噘嘴模样惹得苏泽兰想笑,此时怀里是长安最温软的月,草原上的苍凉全被温柔指尖融化,一日三餐才是平淡岁月的念想,有人惦记——真得太幸福。 他压下星河潋滟的眸子,揶揄道:“小殿下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哪里没有好好吃饭,不过一路奔波,自然瘦了,倒是公主,饿得下巴尖都能戳人了,让人瞧着心疼。” 茜雪吐吐舌头,近日无心吃饭,使劲往嘴里塞也没办法,垂眸嗫喏着:“女子太胖了不好看嘛,你别和我比。” 小殿下的理由就是多,他掏帕子擦对方前额,跑得满头细汗,寻思都是为了见自己吧,整个人都软下来。 帕上带着一抹奇香,荡到茜雪鼻尖,不是苏供奉身上往常的海棠香,她好奇地问:“什么味道,没有闻过。” 苏泽兰从袖口拿出青瓷香盒,打开红艳艳闪着烛火入了眼,笑道:“公主喜欢吗,这是草原上的杜鹃花,一年四季都开,宫里不常见,臣用花瓣做成香膏,送给小殿下。” “你做的我都喜欢。” 她接过来瞧,身子顺势往后退了退,苏泽兰只好轻轻松开拥着对方的手,不觉后悔这么早把香膏拿出来,也不知急得什么。 一轮明月悬在湖上,四周泛起清辉,落到结着薄冰的水面,夜愈发静默了,她的目光流连在手中青瓷盒上,忽地百感交集,想了如此久的人终于又出现在眼前,记起这些日子牵肠挂肚的思念,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等苏供奉回来,无论如何要说清楚。 小公主背过身去,怕眸子里的情愫太明显,让对方不自在,犹犹豫豫,咬嘴唇说:“供奉,此去草原一连数日,你有没有——想过我啊?” 苏泽兰瞧着她转过去的腰身婀娜,比走的时候又纤细不少,心里发紧,随口嗯了声。 回答得如此敷衍,茜雪心里更没底,但不甘心就此作罢,上次就稀里糊涂喝醉,还被那枚海棠花簪搅得心烦意乱,今夜时机最好,所有人都在麒麟殿热闹,久别重逢,不会被人打扰。 她深呼吸一口气,又鼓足勇气道:“供奉,听说南边的女子多倩丽,你有没有遇见特别好看的人?” 苏泽兰才反应过来,笑道:“臣自从见过小殿下,就不觉得天下还有别的美人了!” 讨巧得很,就是语气太轻佻,当然不合她的心意,一鼓作气继续问:“那在我之前呢,可有让供奉一见倾心的美人?” 话说出去,心口扑腾跳,脑海里飘得全是段夫人出尘超凡的美。 对方倒仍旧神态自若,慢悠悠地:“公主,你这是两个问题,应该分开问,见没见过美人,与臣倾不倾心完全没关系,美人何其多,在小殿下之前,臣不只见过段夫人,还有花夫人,书画坊的老板娘都是美人,但倾心嘛,臣早说过从来没有,只不过小殿下一直不相信。” 好个舌灿莲花,自己随便一句就引出来这么多,真要耍嘴皮子,她可压不过他。 她也气急了,索性猛地转过身,金簪子闪在烛火下,潋滟到眸子里,美得触目惊心。 “好,那——我问你,以前没有倾心之人,如今呢?有没有——” 她望着他,粉面通红,胸口不断起伏,酡色半臂不停抖着,脖颈修长,连着红到半露出的锁骨。 眼眶急得都红了,公主如此激动,苏泽兰难免担心,向前几步,问:“小殿下怎么了?” “我好着呢,你,快回答刚才的话!” 这次一定要听对方亲口说清楚,哪怕被拒绝,失望也必须明明白白。 苏泽兰迎着小殿下波涛汹涌的眸子,似乎明白点什么,但不敢乱想,怕好不容易压下的情潮又被生生激荡出来,就像在海棠汤那晚,再来一次便到了极限,无法控制,半晌怔怔地回:“殿下,要听实话吗?” 晚莺娇 第56节 “嗯。”她咬紧嘴唇,屏住呼吸,好像马上接受审判似地,已经能够预示前方的心痛,强忍着泪水。 “我——有啊。”苏泽兰轻轻地说,温柔至极,又莫名带点绝望,三个字飞扬在空气里,一下子便被黑夜吞没,他果然要说了,自己不该有的心思被公主知晓,一定会吓得落荒而逃吧。 但话已到嘴边,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实在也收不回来了,他看到对方开始迷乱的眸子,喉结滚动,道:“臣一直爱慕殿下,难道殿下看不出来吗?” 茜雪愣住,脑袋晕晕乎乎,反复在心里确定对方刚才说的是爱慕,不是那些纷纷扰扰的父女,兄妹,还有什么小叔父! 她呆在原处,看上去好像听到不愿意的事一般,让对面的苏泽兰心寒,早该想到的,竟然还在这里伤心,他又不是一个少年郎,可心里七零八落,比在与支越的战场上被人砍了还痛苦。 深呼吸一口气,试图挽回此时的尴尬,“臣僭越了,请公主恕罪,以后再也不会说如此过分的话,殿下不要介意,看在臣一直把殿下当亲人的份上,原谅我,好吗?” 十七公主睁大眼睛,自己不过出会儿神,居然又成亲人!好不容易到这步,她如何能认。 “供奉!” “嗯?” 苏泽兰顺声抬起眼,还没来得及看清公主,就被一双柔嫩双臂搭上脖颈,扑面而来小殿下的香气,还带着自己刚做成的杜鹃香,四处缭绕。 唇被蜻蜓点水地吻上,说是个吻还不如用碰了下来得贴切,太轻盈,不像是真的,感到对方就要松开,他不由自主伸出手臂,将她拦进怀里,轻轻地咬了一下红樱樱的嘴唇,听小殿下惊呼着叫出声,“哎呀,疼!” 他便缓缓地吻她,强势的手臂却越收越紧,听她不平稳的呼吸声起伏在耳边,等着小殿下微微挣扎的身子融化在怀中。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 第84章 塞外天涯(八) 夜静谧, 风儿起,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晃来晃去,树木发出呼呼萧瑟声, 草丛里的猫儿又开始喵喵叫。 白日屋脊上积攒的落雪飘下, 调皮地钻进人的脖颈里,凉丝丝一片。 她身子发热,又被那些雪花激得直打寒颤,轻轻靠在栏杆上,还在对方怀中。 鼻尖相抵, 目光痴缠, 却都说不出话来。 怕一开口就打碎眼前美梦,天旋地转,只能听见对方不安的呼吸声,茜雪不敢抬眼,方才慌乱中瞧见苏供奉的眸子, 暗流涌动,一层层波纹下又带起不停的春潮,吓得她只能垂眸。 她吻了他,他回应了, 这就是——喜欢吧! 睫毛浓密,蝴蝶翅膀似地颤着, 让对面人抑制不住地喜欢,苏泽兰歪了下头,又吻在公主眼皮,细密睫毛扫动唇边, 痒痒得闹人。 他总是不说话, 茜雪不由得心慌, 目光落在对方胸口,半臂下的领口松开,瞧见自己的平安扣链子,露出来一点金光。 十七公主终于找到话题,心都要跳出来,害羞地问:“苏供奉,你是不是一直戴着我的链子啊?” 对方才舍得松了松手,顺势把头埋在小殿下肩头,半步都舍不得离开,好像此时一分开,刚才的发生的一切就会烟消云散,喃喃地嗯了声,问:“公主要收回去吗?” 她噗嗤笑出来,脖子被对方的呼吸磨得痒,“送出来还要收回来啊,我可没那么小气!”又压声音,娇嗔地:“怎么还叫我公主呐,身边又没外人。” “小殿下想让我叫什么?” “雪儿啊,你忘了我的小名。”下巴蹭着他的耳朵,娇滴滴揶揄着:“小叔父!” 苏泽兰笑出来,抬头用鼻尖碰了下对方唇边,“好,不过雪儿还记得如何称呼我吗?” 茜雪故意装不知道,“什么?” “苏郎——”目光若水,激荡在她身上,语气带着不经意的撩人,“小殿下,叫一声听听。” 她张开嘴,羞赧地开不了口,最后只能扑到对方怀里,轻轻喊一声:“苏郎。” 小猫儿叫一样,软乎乎像搂着玉奴,他才松开的手又圈紧,寻思现在是什么时辰,还能不能多抱会儿,忽又想这其实是自己的家,那他可不可以留下,就在后院仆人的住处眯一觉,明日一睁眼就能瞧到小殿下,愿意给小侄女端茶倒水。 琢磨归琢磨,理智却告诉自己太晚,待下去不成体统,一会儿侍女就要来,看见不好。今夜已经喜出望外,到现在都觉得身子飘飘然,不可贪恋啊,他这般人居然将月亮搂在怀里,还有什么不知足。 已经能看到杏琳犹犹豫豫的身影晃在假山边,苏泽兰放开小殿下,瞧她被自己弄红的嘴唇,心疼得很,“太晚了,臣明天再来看殿下。” 茜雪余光也瞧见廊下走来侍女,满眼都是不舍,“那你说话算数啊!” “算数——”偷偷附耳:“臣的心留在这里。” 她瞧着他,愈发清瘦的脸颊显得俊秀飘逸,经过数月战斗的洗礼,肤色依旧雪白,唇由于吻了自己,红若滴血,这张艳丽的脸近在咫尺,眸子里充满对自己爱意,让人舍不得。 “苏供奉,你——不会回去睡一觉就变心了吧!”小公主不放心,忐忑不已地问:“你这个人一向没准,心思太深。” 她噘着嘴,委屈巴巴,惹得苏泽兰心里柔情荡漾,将半臂给眼前人整理好,轻声说:“我们雪儿实在不讲理,从方才到现在一次喜爱都没提过,倒是臣说得干脆,还不放心。” 茜雪翘起下巴,不服气地哼了声,“你就会说,傻乎乎,还不是我——”忽地噎住声,身为骄傲的公主,还讲不出是自己先吻对方的话,可挡不住对方聪明,苏泽兰乖得很,“臣知道了,臣不对,方才欠了公主,用后半辈子来还。” “你怎么还!”笑吟吟地问。 “以后都臣主动好了。” “想得美。”她的耳朵都红了。 太绮丽的夜,寒冬仿若春日,她瞧着他缓步离开,身影慢慢隐入月色中,冷不防觉得这可能是场梦,来的不过是苏供奉魂魄,所以才回应自己的吻,不自觉舔一下嘴唇。 “唉——”轻轻叫出声,蛰蛰得实在好疼,可见不是假的,唇角微微上扬,彻底变成一块被人含着的蜜糖,甜丝丝滋润心脾,眸子顾盼神飞,让旁边的杏琳傻眼。 苏供奉回来就能让公主换个人似地,叹口气,知道无论如何也拦不住。 夜色泼墨,整个长安染上漆黑魅影,宫中麒麟殿仍旧灯火辉煌,大军拿下支越国,取得边境军事重地,虽然损失惨重,毕竟还是胜了,众人也不介意多闹腾一阵。 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满眼困意,旁边的苏雪盼轻声附耳:“陛下倦了,不如早点回去,我看诸位将军也十分疲惫,若是咱们还在,人家也不好离开。” 棠檀桓笑笑,苏雪盼一直是朵解语花,特别会察言观色,讨人喜欢。 他站起身,起驾回宫,目光扫过喧闹大堂,胡姬飞旋,歌舞升平,各色人等俱全,花子燕,李将军,甚至是段殊竹都还在,唯独没有苏泽兰! 从开始就不见人影,他心里明镜一般,十七公主也不在,大殿外墨色翻滚,黑压压不见星子,放眼望去也看不到尽头,在那个树木丛生的乌衣巷,某个不知名的宅子里,便是这两个消失的人吧。 生死之别后的重逢,自是情丝百转,他心口压得疼。 苏雪盼给对方披上裘衣,温柔软语,“陛下,仔细身子,太极殿还远着呢,冷得很。” 他转身,迎上一对水灵灵,微微下垂的眼睛,娇媚动人,不知哪个瞬间倒有点姐姐模样,顿了顿,忽地改口:“今晚去鸾雪阁吧,与贵妃说说话。” 苏雪盼自然开心,脸上立刻春光明媚。 棠檀桓挽住对方手臂,坐上马车,听车轮骨碌碌碾在地面,发出吱呀呀的声音,甬道很长,无边无际,绕过太液池,路过承香殿,忍不住往外瞧一眼,本来灯火辉煌的大殿沉静如夜,皇姐终归还是离开了,飞出自己的视野,不知何时还能回来。 这若许年来,他无论是疲惫不堪,还是彷徨失落都会来承香殿,把一切好玩好吃的天下珍宝都给对方,就连宫里的粗使丫头都晓得,只有十七公主的用度才是天下第一,除了皇位不能献给皇姐,他的一切都能拿来让她玩,可是皇姐——却一点儿也不明白吧。 身边的苏雪盼困了,头一晃一晃地靠在他肩膀上,高高发髻蹭在鬓边,像个邻家小姑娘打着哈欠,完全没有所谓一国贵妃的端庄,却让人心里说不出的亲昵。 他想起很久以前,姐姐也总爱犯困,字写不了几个便眼皮子打架,不经意就会靠在自己肩头,而那些堆积成山的功课,也是他一笔一画帮她完成。 但以后就不需要他了,现在姐姐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马车忽地转了个弯,苏雪盼的头也跟着晃了下,发间的流苏荡开,不小心打在天子脸颊,棠檀桓轻轻地嗯了声,吓得对方清醒几分。 “陛下恕罪,没有伤着吧,臣妾该死。” 棠檀桓笑了笑,伸手扶住要在车里下跪的雪盼,瞧眼前人满眼惊慌,拉她回来坐好,揶揄道:“陛下又不是纸糊的,碰一下就散架,除非贵妃的头发里藏的全是暗器,要弑君不成。” 他虽然玩笑,依然让苏雪盼害怕,怯怯地:“陛下万金之躯,一点儿损伤也不能够啊!都怪臣妾不懂规矩,再困也不能靠在陛下身上。” “你不靠着朕,还想靠着谁!”越发觉得她挺可爱,故意逗乐,“莫非贵妃入宫前还有心上人,也不知哪种模样,没准是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说来听听。” 苏雪盼脸一红,听出天子并非真心要问,她本来胆子就大,也就不那么拘谨,娇俏地回:“雪盼出身低微,小的时候家穷,学堂都没进过,哪里会遇见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能够来到长安已经是光耀门楣,没想到还有幸伺候陛下,只怕下辈子的运气都用完了,再来一世只能做牛做马。” 棠檀桓静静地听着,唇角上扬,人人都会说漂亮话,但苏雪盼就是讲得舒心,一字一句透着娇俏,又不刻意为之,好比她这个人,虽然处处讨宠,却也不十分僭越,外人都传苏贵妃盛宠,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床榻之上却是各不相干。 若是换做别人,早就安耐不住,使出浑身解数想要龙种,但对面人甚至没有丝毫的勾引之心,出乎意料之外,他有时疑惑对方大概有个心上人,也不足为奇。 “苏贵妃,咱们不过说闲话,你别这么紧张,前世今生的一大堆,何必呢。”将裘衣给她披上,随口道:“朕的意思是说,如果贵妃可以自己随意选择,除了朕,还会心仪何种人。” 天子的马车华丽宽敞,银骨鎏金宫灯落在两边,金龙牡丹香炉燃着香气袅袅。 苏雪盼眼波流转,不知皇帝心思,为何会问出这种话,但语气随意,仿若邻家儿郎,不过在某个不知名的夜里,闲话家常。 她也顽皮,佯装琢磨会儿,道:“回陛下,那雪盼就说了啊,臣妾从小就喜欢打鱼人,一直想找个打鱼人嫁了!” 棠檀桓愣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是这个,吃惊地:“爱妃为何啊,打鱼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瞧着陛下一副愕模样,似乎比听到前方战报还惊恐,实在有趣,雪盼忍不住笑出来,“陛下,因为我喜欢吃鱼啊,你都忘了。” “喜欢吃鱼就要做打鱼人的妻子,贵妃可真是从小就古灵精怪。”他也笑出来,靠在金黄绣龙垫子上,眉目低垂,温柔至极。 苏雪盼娇嗔地努努嘴,“臣妾家里穷,买不起嘛,不过啊——其实臣妾的父亲就是个打鱼人。” 她靠过来,水色眸子里流光溢彩,缓缓道:“陛下,妾给你说件有趣的事,以前秦淮河边有个打鱼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勤勤恳恳,可惜年纪已大还是孤身一人,只因太穷娶不到媳妇。有一日傍晚,他正准备收了渔网回家,却见不远处的河边飘着个黑乎乎的东西,打鱼人胆子大,偷偷走过去,发现竟然是个人,整个身子被水草缠住,连忙将人捞出来,才看清是个面容清秀的女子,后来他倾家荡产给对方看病,两人便结为百年之好。” 棠檀桓听得入神,倒像话本里常说的故事,饶有兴致地问:“贵妃从哪里知道,可是民间传说?难为你讲得有声有色。” 苏雪盼歪头一笑,“陛下,这就是臣妾父母的事哦,一字一句都货真价实。” 他无比意外,还以为这般离奇的天作之合全是闲人杜撰,原来真有其事,愈发感兴趣,“那贵妃的父母一定十分相爱,可谓上天做媒,神仙眷侣。” “神仙眷侣算不上,家里依然穷得叮当响,不过确实恩爱,无论发生何事,妾从来没见双亲红过脸。” 棠檀桓点头,“那贵妃的父母如今可接到长安?朕应该见见。” 苏雪盼的家人在封妃时,已按例赏了土地与官位,虽然只是挂名,也足以后半辈子享尽荣华,前一段迎入长安,在北边买了宅子。 她娇媚地嗯了声,躲入对方怀里,“多谢陛下,臣妾父母出身卑微,能够入宫全是陛下皇恩浩荡,只是他们心里胆怯,不敢觐见。” 天子伸手摸了摸贵妃的乌发,“这样的一对璧人,朕当然要瞧瞧,何况二老为朕养出如此乖巧可爱的贵妃,感激一下也应该。” 马车摇摇晃晃,灯火阑珊,她窝在天下第一人的怀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那些飘零苦闷,挨饿受穷的日子渐渐模糊了面目,眼前却又忽地出现段殊竹的眸子。 她是一枚旗子,她竟忘了。 “陛下,妾小的时候,其实不是想嫁给打鱼人,是想变成打鱼人,盼望着也能像爹爹一样,某日捡一个如意郎君。”喃喃说着,眼睛逐渐失神,不再言语。 棠檀桓俯下身,一下下拍着对方肩头,轻轻道:“贵妃,难道朕还不如一个打鱼人吗?” “不——陛下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普通人怎可与天子相提并论,只是臣妾觉得配不上……”抬起头,眼睛里含了泪水,“妾不配待在陛下身边。” 方才还眉飞色舞地讲故事,突然又热泪盈眶,苏雪盼天生的孩子气也像十七公主,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他心里柔情似水,清俊眉眼弯弯,“贵妃此话怎讲,你一直都是朕的解语花,怕不是贵妃闹脾气,故意这样来提醒朕,该吩咐尚食局备一桌百鱼宴,让爱妃吃个够。” “瞧陛下说的,妾没有那么爱吃。”她破涕为笑,瞬间又神采奕奕,伸手紧紧环住天子的腰,细细手指抚摸着寒凉玉带,好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棠檀桓哑然失笑,今夜心情低落,还好有苏雪盼这个可人,总算让他喘口气,格外愿意多讲几句话,“贵妃,朕一直想问你有没有小名,叫起来亲昵。” 对方嗯了声,笑嘻嘻回:“母亲从小唤我雪儿。” “雪儿——”天子低低重复一遍,自言自语:“可惜犯了十七公主的名讳。” 晚莺娇 第57节 苏雪盼何等机灵,立刻接话,恭恭敬敬地:“陛下,那妾就换个小名,无论如何不能冒犯公主。”语气娇媚,蹭了蹭对方手心,“陛下给妾赐个名吧!” 棠檀桓垂眸寻思,直到马车来到鸾雪阁,两人躺在床榻边,才翻个身,道:“叫玉儿吧,雪本似玉,贵妃又聪敏过人,水晶般玲珑剔透,合适得很。” “真好听,臣妾谢陛下。”她眼波一荡,升起点小心思,试探地:“那——陛下有没有小名啊?” 对方愣了愣,半晌回:“没有。” 苏雪盼哦了声,也不介意,烛火灭了半边,她笑颜如花,一下子钻到天子怀里,柔软丰腴的身体紧紧贴着陛下,只隔层轻薄衫,心尖发烫,仔细听对方的心跳,却平稳如常,不觉一阵失落,想来又是一个各自安睡的夜晚吧。 棠檀桓闭上眼,心绪不宁,雪儿这个名字就如檀儿一样,只有太后与他们姐弟之间才会相互称呼,但也许从今晚开始,一切就变了,或许已经变了很久,恐怕早有人宠溺地叫姐姐雪儿,只剩他一个人还留在原地,苦苦挣扎。 仍旧想杀了苏泽兰,只要对方活着一日,自己就不得安生。 静谧的夜,万籁俱寂,人的心思却翻江倒海,惹出一水情愁。 兴庆殿的灯火也还亮着,苏泽兰靠在榻边,闭眼一会儿又睁开,唇上全是小殿下皮肤上的暖香,悠悠然在鼻尖飘荡,让他睡不安宁。 明明一路奔波,疲惫不堪,却被一个吻弄得神魂颠倒,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想起来便心口跳。 这种近乎奇异的感觉慢慢占据身体,带着喜悦,又莫名无法确定,像梦一样漂泊,却真实得惊心,他是疯了,这会儿与公主表白情意,后面的一切还是未知数,风云际会,单是皇帝就不好对付。 可是小殿下回应了,她就那样扑到自己怀里,飞蛾扑火般灼热,那个吻虽然更像是自己在索取 ,但毕竟是公主先抬起了唇,世上还有比这个更甜蜜之事吗——纵使丢了命,他也觉得知足。 他依然觉得配不上她,可又忍不住想拥有,吻上了那片柔美,大脑全是空白,人的贪念啊,实在可怕,自己在兴庆殿囚禁数十年,日日清心寡欲,竟然一下子便溃不成军,被小殿下打败了,俊美的长眉轻轻一弯,实在不意外,他本来就是她的裙下之臣。 只怕自己刚才的举动太强势,吓住对方,或是弄疼她,疼了又不告诉自己,小殿下有时也有股忍劲,可他不行,他怕她疼,一点儿不舒服都不行。 翰林院新晋供奉苏泽兰,大半夜不睡觉,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几乎快认为自己人面兽心,立刻该就地正法了。 直到后半夜,方才昏沉沉睡着,再睁眼已是太阳高照,他长出口气,许久都没睡个安稳觉,十分满意,坐起来又感到身轻如燕,心情大好。 忽听院子里热闹,叽叽喳喳不知在做什么,矅竺从竹帘外绕进来,端着洗脸水,笑道:“大人醒了,该多睡会儿,直接用午饭吗?” 他点头,看对方精神抖擞,揶揄着:“你也该多休息,之前和我一起奔波,昨夜还不知闹腾到多晚,今日倒起得早。” 小太监不好意思地笑,“唉,奴命贱,不值得大人费心。” 苏泽兰没言语,拿起手巾洗脸,当然知道对方不只与秋露耳鬓厮磨,肯定还去了大将军府,要见自己的亲哥哥。 此次大战之后,段殊竹更加如日中天,兵权全都归到花子燕麾下,其实就是落在对方手中,不过之前被困于鬃狮陵的损失也惨重,朝堂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大变动。 也许能享受一段安宁时光吧,风雨之前的平静,至少好好过个年。 他刚洗完脸,还没放下手巾,又听到一阵匆匆脚步声,小殿下来了,性子真急,不是说好自己去看她,心里这般想,脸上全是笑容,脚下的步子比对方还快了几分。 撩开帘子,迎面就瞧见公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脸,披帛搅在手里乱飞,见到自己突然停下,脸腾地红了。 茜雪也不想这般急赤白脸地过来,可心里不踏实,总觉得昨晚是场梦,再不来找对方把梦接上,肯定就断开,再没有下文! “供奉,你——”眸子垂下来,不敢看对方,“睡醒了啊。” 她亮晶晶的眼睛瞧过来,好像看着一个不真实的人,怯生生得可爱。 “醒了,公主昨晚睡得好吗?” 苏泽兰走过来,在暖阳里微笑,披着一身金光潋滟。 “好啊,可好了。” 她挑起眼尾,瞟一眼又很快垂着,睫毛落下阴影,依旧是副想看不敢看的模样,惹得对方也跟着心跳加快,瞧见公主眼下有隐隐乌青色,还说睡得好,只怕又做了一晚上梦。 发髻随意挽住,一枚简简单单的珍珠簪却璀璨夺目,但也远远不及小殿下顾盼生姿的眸子,苏泽兰想伸手触一下那粉嫩脸颊,顾虑到周围站着大堆仆人,只能作罢。 “殿下用午饭没?”他随口问着,请公主坐下,面上还要端得君臣有别,“没有的话,在臣这里吃吧。” 对方忙不迭点头,正绞尽脑汁想留下,有橄榄枝赶紧接住,还自然而然加一句,“我好久都没在宫里吃饭了,挺想的呐。” 苏泽兰招呼矅竺去拿饭,小太监机灵,顺便让两边的侍女退下,才给了两人说贴心话的机会。 茜雪探个头,瞧最后一个侍女的裙角消失在门口,吐吐舌头,如释重负地:“可算自由了!” 话音没落,就被对方一臂拉过去,她惊呼着落到他怀里,又赶紧捂住嘴,只露出一双眸子,忽闪闪就像在说话。 “你疯了,再把人招回来!”她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搭在对方肩头,歪头痴痴笑:“让人撞见,苏供奉逃不掉,就只能娶我了。” 说出来才发现太直白,吻也是自己主动,怎么嫁娶也是她先说出来,一下子就撅起嘴,偏过头去,委屈巴巴。 苏泽兰猜得到,只不过心里也冤枉,小殿下就这么把嫁娶宣之于口,不但抢了他的机会,这会儿还生闷气,好像自己惹到似地,稀里糊涂的罪名,简直莫须有。 他伸手捏对方白生生的下巴,没办法只能哄,“臣根本不敢想能迎娶公主,所以一直害怕开口问。”瞧人家仍旧沉默不语,勾头道:“殿下,真的愿意嫁给臣吗!” 她迎着他灼灼的目光,逞强嘴硬,“谁要嫁给你,连个三书六礼都没有!想得美。” 苏泽兰笑,“是啊,臣就是想得太好,那——公主要不要八抬大轿。” “要,怎么不要!”忽地顿住,抬眼看对方笑得开心,才明白上了套,又开始咬嘴唇,“谁说要嫁你!” “臣知道,是臣巴不得想求娶公主,盼星星盼月亮,想得到小殿下的青睐,如今殿下不愿意,是臣做得不够好。” 他说着轻轻凑过来,温热的唇咬了下她耳垂,听眼前人娇滴滴地笑,接着道:“以后臣会改,直到让我的雪儿满意!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春风花草香(一) 冬天的阳光也很好, 自从苏供奉回来,连天气都明媚起来,静静听, 鸟鸣声此起彼伏, 墙角的迎春花开了,金黄色点点,衬着白色落雪,美得像一幅画。 十七公主如今觉得处处是风景,只要落入眼睛的便是天下绝色, 苏供奉那晚吻了自己, 后面又没否认,他肯定爱上了她,不是那种亲人之间的情愫,而是名副其实的情人。 眼前豁然开朗,前一段的阴云密布忽地消散, 想着过不了几日公主府便建好,都在乌衣巷,走几步就能看到对方,心里天天藏着蜜。 因此越发往修枫那里跑, 一门心思要弄个湖泊出来,直让修侍郎犯难, “殿下,苏供奉的府邸主要地势好,本来就有个小水渠,所以容易建湖, 可公主这个地方——就难了。” 茜雪哦一声, 不觉遗憾, 可也不愿以权势压人,只好失落地说知道。 修枫看出对方非常在乎这个小湖泊,想了想,道:“殿下,要不咱们建一个池塘出来,里面可以养各色各样的鱼,还可以种荷花,也很美。” “可是我喜欢兰花,或者——海棠也可以。” “边上养海棠,兰花都成。”瞧眼前人依旧不开心,又劝道:“殿下,苏供奉的府邸离得那么近,殿下真喜欢那个湖泊,可以去玩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讲到公主心上,以后与供奉就是一家人,没必要自己府里也弄个雪兰湖出来,又开始满眼带笑。 修侍郎真会说话,她心中喜悦,“最近好久都没见合子姐姐,快除夕了,咱们一起守岁吧,就在苏供奉家里。” 对方满口答应,“多谢殿下,合子一定高兴,她这几日都忙着准备食物,到处乱跑,就想热热闹闹过个节。” “侍郎夸大了吧,合子姐姐那么个纤细美人,才不会有劲满城逛。” 他没言语,垂眸藏下眼里的宠爱。 临近除夕,长安繁华异常,四处欢声笑语,刚一开市,东西坊便挤满了人,茜雪今日起个大早,换好衣服兴冲冲来找合子,两人约好一起置办年货。 十七公主什么也不懂,从小到大衣来张口,饭来伸手,许多民间习俗都是听身边侍女讲,如今看见堆积成山的金彩、缕花、五辛盘、假花果,满眼新鲜,恨不得都买了来。 合子虽然也是大家闺秀,可比她眼宽得多。 “好雪儿,真真个侯门千金,这些都是普通货色,不值得你这样——”拉住对方的手,赶紧走远,就怕眼前人一高兴把整条街包下来,“知道供奉疼你,也不能这样花银子。” 茜雪不好意思,挽住对方手臂,“我也觉得买太多!不过说实话,姐姐别看我娇纵,也会几样东西,比如胶牙饧啊,妹妹还会做呐。” “哟,真不简单,那今年就不买了,等着尝雪儿的手艺。” 她点头,信誓旦旦地保证,“好呀,一定弄好。” 林合子瞧着对方可爱,帷帽半遮,明媚笑容让人心里暖洋洋,寻思自己真有个这样的妹妹就好了,低声道:“雪儿妹妹,你还喜欢吃什么,姐姐今天都可以给你,对啦,咱们去前边的酒楼买屠苏酒吧,听说那家是老字号,酿得特别有滋味 。” 茜雪说好,就喜欢到处逛游,一路跟着蹦蹦跳跳,来到街角的芬芳馥酒楼,老远就瞧见队伍排得像条长蛇,熙熙攘攘。 “这么多人啊,还不到年跟前就人山人海。”林合子灰心得很,“我看咱们今天要空手而归了,也不知道以后买不买得到。” “姐姐别垂头丧气,还不到午饭呢,又没别的事,妹妹陪你等。”看对方露出腼腆笑容,好奇地问:“姐姐为什么喜欢屠苏酒,我很少饮酒,尝不出味道来。” 对方摇摇头,“我也不太饮酒,但除夕饮屠苏是我们那里的风俗,我离家早,也就这点念想了,而且——”脸红起来,嗫喏着:“表哥特别喜欢屠苏的味道。” 茜雪笑起来,长长地哦了声,故意重复最后那句话,揶揄着 :“原来是修侍郎喜欢。” 林合子羞红脸,垂眸偷笑。 两人玩笑,在队伍后面等待,冷不防身后一阵骚乱,扭头见几个锦衣华服的家仆怒气冲冲走进酒楼,高声喊着:“掌柜的快点出来,今日的屠苏酒我家主人全包了!” 众人一听哗然,大家等这么久,偏偏有人直接闯进来,顿时议论纷纷,有几个胆子大的跑到里面质问,没多会儿又被轰出来。 茜雪看不下去,也想到近前问清楚,被旁边一位好心大娘拉住,“小娘子别去惹麻烦,你们不知道那些什么人,可别引火上身。” 林合子忙问是何来历。 老大娘拢拢快挤松的发髻,眼底下的皱纹都透着慈祥,“两位小娘子,看你们也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想必听说过如今后宫里谁最得宠吧。”不等她们吭声,又自问自答:“那是新封的苏贵妃!这些人啊,可都是苏贵妃的家奴,卫国公与卫国夫人的仆人。” 苏雪盼的家仆!茜雪暗寻思,贵妃倒是一副讨巧模样,哪知家人在外飞扬跋扈,这样下去,皇家的名声迟早要被败坏! 正在琢磨,又见一辆绣金马车停在酒楼外,走出位身穿相思灰大袖襦裙的妇人,低声吩咐侍女几句话,对方进去又出来,那些家仆也都跟着,顿时没了刚才的气焰,灰溜溜地垂着头。 最前面的一个快步向前,又冲人群喊:“我家夫人说了,今日打扰各位,实在过意不去,在下半滴酒也没拿,还请见谅啊!” 底下又是一片嘈杂声,旁边的大娘忍不住开口,“哦呦,那位不会是卫国夫人吧!” 人们眼神都聚集在酒楼前的妇人身上,对方也感到目光炙热,显然并不习惯成为焦点,转身走进马车。 林合子细细地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这位卫国夫人——真眼熟啊!” 茜雪歪头问:“姐姐见过卫国夫人?” “没有,只是眼熟。”林合子尴尬地笑笑,“可能眼花了,我怎么会见过如此权贵呐,就觉得这位夫人特别像小时候遇见的一个人,我不是有个兄长嘛,当时对方来找他,两人还在一起单独吃饭,全是好吃的!” “姐姐恐怕忘不掉那桌菜吧!”茜雪开玩笑,拉住她的手往里走,“无论如何这帮人可算走了,咱们今天一定能买到。” 林合子也开心起来,热热闹闹去拿酒。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今年是个暖冬,天空中一点儿雪花都没有,乌衣巷的供奉府上,桃符已贴好,小厨里香气缭绕,水晶龙凤糕,甜雪八方寒食饼,小天酥,西江料还有十七公主费尽心思的胶牙饧,数不胜数,前厅里的桌子陆续摆满,侍女家仆穿梭其中, 茜雪站在门口笑嘻嘻,瞧院子里点起庭燎1,满眼喜悦,不远处的林合子提着屠苏酒,随杏琳来到近前,“雪儿妹妹,等急了吧,书坊里有事绊住脚,所以才晚了。” 她把对方拉过来,坐在榻边,一身大红色襦袄下是崭新的石榴裙,衬得莹润脸颊熠熠生辉,公主今晚是盛装打扮,灵蛇髻高挽,花钗点缀其中,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雪儿可真好看!”林合子由衷感叹,“虽然我没见过宫里的美人是什么样,但肯定都没雪儿美!” 茜雪单手撑住头,对面的合子淡妆素服,怎么看都舒服,自己瞒住身份很久了,也该坦诚相待,坐直身子,“合子姐姐,我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如今妹妹说了,可千万别介意!” 林合子捡起块蜜果放嘴里,忙不迭点头,“妹妹不管做什么事,姐姐都原谅。” 茜雪吐舌头,让门外的秋露奉茶,上好白茶放好,侍女施礼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晚莺娇 第58节 公主!林合子愣住,又瞧对方神态自若,缓缓道:“没事了,记得等苏供奉与修侍郎回来再上最后几道菜,不要太凉。” 林合子心里翻江倒海,她也来了长安一段日子,晓得宫中单名带雪的只有十七公主,自己竟然与十七公主互称姐妹,吓得脸色苍白。 等秋露退出去,扑腾声跪下,“公主恕罪,臣女——哦不,罪女实在冒犯,请公主恕罪。” 茜雪连忙笑着来扶,“你看看,就怕这种事,明明是我有错在先,怎么姐姐倒认错,今夜是除夕,我就想与姐姐还有修侍郎,苏供奉好好过个节,所以才选这会儿说清楚,姐姐若是如此见外,那我——也要跪下认罪了。” 她笑颜如花,语气亲昵,让林合子抹不开脸,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人实在投缘,端着面子反而显得自己事多,随即红着脸点头。 一对小金坠子荡在耳边,单螺髻露出修长脖颈,随着点头之间,耳后红色胎记若隐若现,茜雪又控制不住好奇心,“姐姐,我一直想问你的胎记,好红啊,像伤口似地,疼不疼。” 林合子起身,噗嗤一笑,“眼睛真尖,其实就是个伤痕,我小时候被油灯烫的疤,但自己不记得了,都是听我娘讲。” 九折海棠花屏立在前厅,几盏烛火照在上面,闪闪烁烁,映得林合子耳后的伤痕愈发红彤彤,茜雪担心地瞧着,问:“姐姐还疼吗?宫里应该有药,我给姐姐弄点来。” 对方嫣然一笑,“公主不用操心,多少年过去了,早就一点儿没感觉,只是偶尔瞧着吓人,昨晚估计不小心划到,所以红了些。” 茜雪放下心,“我这里有紫云膏,等会儿给姐姐涂一下。” 话音未落,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苏供奉与修枫一路走进来,瞧里里外外张灯结彩,笑道:“公主对过节最在行,还喜欢布置庭院,弄得比宫里还好。” 修枫点头称是,“前一段公主非要在新建的府中修湖泊,看来是很喜欢弄这些 ” “湖泊,什么样的湖泊?”苏泽兰撩袍子进屋,揶揄道:“不会要造个和我这里一模一样的雪兰湖吧!” 对方笑呵呵,“还真是。” 苏泽兰笑而不语,心里荡起柔波。 迎面看见迎出来的公主与林合子,今夜的小殿下美得耀眼,眉间红痣勾魂夺魄,可惜不能一把搂到怀里,大过年的,也不知对方为何弄来这么多人。 他心里不禁烦闷,等一桌子人坐好,倒满屠苏酒,按规矩要从年纪最小的饮起,苏泽兰满面笑容,“这里年纪最小的就属我的小侄女——”将酒递到茜雪跟前,“慢点喝。” 对方狠狠地瞪一眼,附耳过来,“谁是你的小侄女,我都坦白了,你还装,罚酒一杯。”说着把酒杯接起,转瞬又贴到他嘴边,“一杯不够,连罚三杯。” 苏泽兰笑盈盈,手中的筷子却不放下,故意让小殿下喂着喝,茜雪明白,知道这人小心思多,顺了对方的意。 修枫与合子都不是多事之人,倒也不言语,几杯屠苏酒入肚,身体暖洋洋,心口也敞开,都打开话匣子说话。 兴许是受了酒的影响,合子耳后越来越痒,忍不住用手蹭几下,茜雪连忙拉她去涂紫云膏,苏泽兰也问如何弄伤,又拿出自己制的疤痕霜,让一起用上。 回到桌边,看修枫脸色微醺,笑问:“修侍郎,别怪我多嘴,在下看你与林娘子十分般配,怎么还没结为连理?” 修枫低头,提起这事就烦心,又十分不好意思,“唉,说出来不怕供奉笑话,我与合子的事恐怕不好弄。” 苏泽兰抿口酒,慢悠悠地:“ 我听公主说侍郎与林娘子青梅竹马,不知有什么难处?” 修枫长叹一声,也实在想找个人说说,又端起杯子喝几口,道:“苏供奉,我与你十分有缘,也就实话实说了,本来合子与我算得上天作之合,从来没想过会有什么阻碍,但——没想到双亲居然不同意。” “哦——那有没有说为何。” “在下试着问过几次,都说合子身份不合适,恐怕有碍我的仕途!”随即无奈地摇头,自嘲道:“满脑子都是仕途,其实我有什么——只愿得到一心人,相伴终身。” 他的眸子低垂,秀气长眼线微挑,眼波涌动,全是深情潋滟。 看得出认真,惹得苏泽兰抿唇一笑,之前还总担心对方恋上公主,觉得自己幼稚得可以,修长指尖敲了敲黄花梨桌面,缓缓说:“侍郎,我这里倒有个办法,林娘子的父母去世早,令堂为你的前途打算,想与一个门当户对之人联姻也情有可原,其实在下没有兄弟姐妹,如果林娘子不嫌弃,可以认作妹妹,将来出嫁一定风风光光,不知够不够与修府攀亲。 ” 对面人愣住,没想到对方肯这样做,苏供奉虽然官职不高,可在翰林院举足轻重,如今翰林学士已经是皇帝的左右手,人称內朝,实属自己高攀了。 他一时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拿起酒杯,“供奉,我——在下多谢供奉!” 苏泽兰笑,“好说,好说。” 夜已三更,万籁俱寂,修枫心头大事落了地,与合子心满意足地离开,只剩下苏泽兰与十七公主,坐在牡丹花屏后的贵妃榻上说话。 烛火摇曳,夜深人静,她坐在他的腿上,努嘴要吃玉露团,苏泽兰便捡出来一块,放对方嘴里,“小殿下,太晚了,我该回去。” 她不乐意,哼哼唧唧撒娇,“苏供奉只想着回去,这不是你的家嘛,吃饱喝足就想溜,对啦,今天还多认了个妹妹,亏你想的来,是不是有什么私心!” “有啊,臣的私心可多了。”掏帕子给对方擦嘴,一本正经地:“首先修枫娶了亲,臣就不担心他会和公主有什么瓜葛,再者林小娘子当了我的妹妹,她与公主姐妹相称,那我与小殿下也就是同辈人了吧,你就不会嫌我老!” 茜雪噗嗤笑出声,谁能想到苏供奉简直和个小孩子似地,凑过来蹭对方鼻尖,“我什么时候说你老了,只大十岁而已,哪里就隔着辈!” 他闭上眼睛,柔柔地呼吸,喃喃细语,“既然不嫌弃,那——小殿下亲亲臣吧。” “还叫我小殿下,偏不!” 对方笑,半带着醉意的眸子勾人心,怪不得人家说他长得妖孽样,连说话都带着魅音,“臣特别喜欢叫小殿下,让臣牵肠挂肚,方才喝了那么多屠苏酒,雪儿不知道吧,我——不爱屠苏,是小殿下喂我,我才喝。” 作者有话说: 1庭燎:火把。 林合子这条线结束,基本就可以完结了。 第86章 春风花草香(二) 烛火炸了个响, 几只小飞虫萦萦绕绕,一不小心就冲进青瓷防蚊灯里,茜雪瞧着心里不舒服, 趴在对方肩上, “供奉,你能不能做点那种小虫子闻见就飞走的药膏啊,我不喜欢这盏灯,虫子进去就出不来,冬日还好, 夏天太多了。” 公主生性善良, 对天下生灵怀有怜惜之心,苏泽兰点头说好,轻轻环住对方的腰,“殿下,除了那些小虫子, 你也疼惜一下臣吧。 ” 她痴痴地笑,偏偏不理,手肘撑在对方肩头,故意打官腔, “好呀,本公主心疼供奉, 夜已经深了,还不快回去休息。” “殿下——”他抬头,用唇摩挲她细腻脖颈,没了往日的云淡风轻, “这是不想要臣活啊, 我还等着小殿下的吻……才能续命!” 她被他弄得痒, 羞答答地:“我可不亲什么臣子,我只喜欢苏郎。” “ 好呀,雪儿,那就赏苏郎一个吻吧。” 眸子迷离,显然是醉了,否则也不会口无遮拦,可眼前这幅样子实在讨人喜欢,像个撒娇要糖吃的孩子。 她低下头吻他,对方还不知足地咬过来,惹得公主娇气地往后退,“哎呀,疼……咬坏了……你负责!” “我,负责……”停不下来吻,贪婪的欲/望总也填不平,心里空落落,殿下,你……不会有一天抛弃臣吧! 突然说这种话,茜雪忍不住笑出声,才浮现出的笑容又被对方吻回去,听他喘/息着低语,“殿下,雪儿,大棠公主历来权力无边,休夫的都有,臣……害怕!” 越说越没影,她都还没嫁,怎么就扯到休夫了!怪不吉利——“供奉先娶了我再说,如今你连被休的资格都没有呢!” 苏泽兰低低笑着,不再搭话。 他满脑子都是莫名其妙的想法,自己都觉得离谱,可控制不住,患得患失,恨不得把小殿下放到怀里,带到天涯海角。 “殿下,明日我们一起做彩胜吧。” 柔情缱绻之后把公主放下来,温柔地:“去年那个不好,以后每年都做新的。” “去年的明明也很好,以后的都好,只要是供奉亲手所做,我全收起来,等以后咱们老了,拿出来摆院子里瞧。” 她一脸喜气洋洋,让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兀自荡漾,抵住对方额头,无奈至极,“好啊,只是殿下再这般撒娇,臣今夜恐怕走不了。” 她抬起眼瞧他,长长睫毛相互摩挲,忽地想起十几年前雪兰湖畔的夜晚,对方也是眼波流转地夸自己美,“大棠最美丽的十七公主!” 这么多年过去了,惊叹她美貌的人越来越多,可从没有人能说得如供奉般好听,心口噗噗跳,痴痴地问:“在供奉心里,我真的最美吗?” 实在问得傻乎乎,被情丝扰乱了心,竟然还担心这种事,惹得对面人笑,“嗯,不只是在臣的心里最美,小殿下本就艳绝天下,让臣看不够” “那——我要是有朝一日老了呢,变丑了,供奉还会喜欢看吗!”忽地就气哄哄,委屈巴巴要哭了,仿佛马上就要白发苍苍,老得不成样子。 他目光灼灼地瞧对方,一字一句认真得很,“公主,臣也会老,肯定比殿下还老得快,再说老有什么可怕,小殿下就算有朝一日红颜褪去,臣依旧喜爱。”轻轻地吻下对方鼻尖,叹息道:“因为天下有那么多美人,却只有一个小殿下啊!” 目光相触,笑得无所顾忌。 宫里的麒麟殿,依旧热火朝天,天子坐在高高龙椅上,寻思为何盛会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他坐在此处,瞧大厅里旋转的舞伎,优美音乐入耳,却是无尽嘈杂。 似曾相识,仿佛他总是孤身一人坐在高处,而四周又日复一日得熙熙攘攘,熟悉的孤独感层层环绕,姐姐没有来,预料之中,以前对方也不喜欢这种场合,可今夜尤其难捱,因为知道姐姐不会等在承香殿,人去了乌衣巷吧——除夕之夜,阖家团圆,为何要去那里,她本该与自己一处。 或许他可以去看她,像以往一样,趁着天没亮,与姐姐坐在榻边说说话,什么都好,闲话家常,相顾无言,总比待在这里受罪强。 可要去乌衣巷,他迈不开腿,何况心里也怕,不敢承认的怕,若是亲眼瞧见姐姐与他人亲亲我我,还要不要活。 今年与望日不同,他已经有了皇后,按例除夕夜要歇在皇后宫中,棠檀桓叹气,心里愈发烦闷,迎面瞧见苏雪盼笑意盈盈的眸子,正在大厅中央与胡姬学跳舞,活泼娇嫩,春光明媚,不觉微微一笑。 贵妃是个知足的性子,要得从来不多,昨天弄了次百鱼宴,就哄得她春风满眼,那神态像得了天下似地,与皇姐太不一样了,十七公主从小到大什么没见过,只怕自己把心掏出来,对方也只是客气地笑笑而已。 即便如此,她若能冲他微微一笑,他瞬间就像暖阳入了怀,万事也不放在心上。 天下这样大,皇宫如此幽深,没有姐姐相伴,自己就是无根浮萍,一天也熬不下去。 眸子暗压压,波涛汹涌里又带着凄苦之感,没来由得让人心疼,伸手去够酒,却被另一只莹润的手轻轻按住,苏雪盼娇滴滴地附耳,“陛下,臣妾刚刚新学了个舞,把手上和脚上都挂着铃铛,再套上七彩面纱,屋里只留一盏灯,据说特别美,晚上跳给陛下看啊。” 他怔怔地瞧着她,阴郁目光落在对方娇美脸颊,让眼前人不由得抖了抖,苏雪盼机灵,知道天子心思不可揣测,瞬间又恢复笑容,圆润下巴凑过来,“好不好嘛,陛下。” 棠檀桓才回过神,伸手捏她的鼻尖,宠溺地:“你也会耍滑头讨宠了,除夕夜要去皇后宫中,哪能去鸾雪阁!” 苏雪盼吐舌头,“哎呀,臣妾忘了,这宫里的规矩就是多。”笑眯眯地撒娇,“还请陛下恕罪,念在臣妾是个贫民丫头,别怪罪。” 对方笑起来,在这个压抑得让人心口沉的夜里,耳边能有个像苏雪盼般叽叽喳喳的热闹人,也挺好。 细瞧她一身松花襦裙配桃红披帛,碧玉簪子插在发尾,嫩得像新生的柳枝,轻摇慢摆。 “贵妃刚才说什么舞?”他将她搂在怀里,乐悠悠地问:“从哪里学的呐!” “胡姬最近都在跳,我偷偷看着就会了。”伸胳膊搭在对方双肩,痴痴地笑着:“我听他们说啊,只能给亲近之人跳,因为啊——穿的太少了。” 眉眼弯弯,和个小孩子似地,半点儿不带情/欲之色,他倒有点期待了,忽地改口:“那朕今夜就顺了贵妃的意,摆驾鸾雪阁,想必皇后贤惠,不会在意。” 烛火半明半暗的鸾雪阁,雕花大理石流光闪烁,侍女都退了出去,屋内静谧暧昧。 天子半靠在榻边,紫金中单散落地上,乌青长发低垂,露出半边秀气脸颊 ,微微闭起双眼,让刚换好七色面纱裙的雪盼看得着迷。 她单手撑在脸颊,手腕的铃铛叮铃铃作响,棠檀桓抿唇一笑,“贵妃又在偷懒,不是说好要给朕跳舞。” 苏雪盼甜甜一笑,娇嗔地:“陛下都不睁眼,怎么知道臣妾没有跳,臣妾刚才转了两个圈拿!” 天子睁开眸子,细长眼尾都是流光,看得人心里发慌,“贵妃当朕是傻子啊,浑身都是金铃铛,转了几个圈都没声响嘛。” 对方咬嘴唇笑,七色彩裙下的身体曲线玲珑,铃铛荡悠悠地响,吸引了他的目光,笑起来明媚好似皇姐,可又有哪里不太一样,姐姐是娇贵的公主,而眼前人更像水边开出的花儿,肆意生长。 “贵妃,朕倦了,睡吧。”指尖滑着对方满身的铃铛,听她咯咯地笑,脑海里仍旧抹不掉姐姐的影子。 这夜睡得沉,清晨被一束阳光吻上眼皮,睁眼看不远处的贵妃正在梳妆。 “爱妃起这么早,朝贺的时辰都没到。”打个哈欠,靠在软垫上伸懒腰。 苏雪盼摇头,走过来,俯身道:“陛下,朝贺时间还早,臣妾自作主张请十七公主来用早饭,想必陛下一定十分想念公主。” 对方愣一下,“什么——” 天子忽地脸色难看,雪盼不明白,连忙解释,“陛下,臣妾擅自做主,实在罪过,不过——妾想公主一直住在宫中,今年才搬出去,陛下肯定觉得寂寞,所以才——” “知道了。”棠檀桓回过神,适才失态,由于听见一个想字,他的心思变了,再也听不得那个字,缓缓回:“贵妃周到,朕也该与皇姐吃顿团圆饭。”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一阵喧闹,只听侍女通报,“十七公主来了——” 晚莺娇 第59节 他的心口抑制不住跳起来,呼吸都变得不平稳。 茜雪一大早被杏琳叫醒,说苏贵妃派灵儿来请,到鸾雪阁与陛下一起用饭,她早就想去宫里看皇弟,考虑到今年对方有皇后与贵妃作伴,不好打扰,如今刚好凑一桌,热热闹闹。 仔细将胶牙饧装好,兴高采烈地来到鸾雪阁。 雕金黑漆木盒打开,一股甜腻味儿便飞到鼻尖,苏雪盼忍不住夹起块放嘴里,“哎呦,没想到公主的手艺这么好,我可真有福气。” 棠檀桓放下筷子,抿口酒,“贵妃确实好福气,姐姐做的饭我也是第一次吃。” 语气不好,明显在闹脾气,苏雪盼不解,也不敢吭声,挑眼瞧公主一下,茜雪最明白这个弟弟,以前就因为自己给苏供奉做东西闹不痛快,如今她搬出去住,对方心里自然更加窝火。 十七公主笑盈盈,一点儿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夹菜给对方,“陛下说的哪里话,忘了小时候的事啦,你那会儿馋着喝西坊汤饼,太后不答应,最后还不是喝着了。” “怎么不记得,多亏了姐姐找小太监偷偷从外面买回来,我才喝到。” 她噗嗤一笑,调皮地:“陛下还真看得起我,太后管那么严,谁有本事把汤饼弄来,那是我自己做的,其实味道很差,不过陛下好糊弄,还真吃了!” 棠檀桓顿了顿,没想到姐姐那么小居然会下厨,看对面两个人笑作一团,“唉,我也没办法,找侍女学了几天才弄好,谁叫弟弟喜欢呢,说起来那还是我第一次下厨。” “公主金枝玉叶,能做出来不错了,改天我下厨,让陛下与公主尝尝。”苏雪盼边吃边接话,一边问:“就是不知道做点什么好,家乡菜行不行!” 茜雪点头,“听说贵妃家乡在徽州,我早想吃徽州菜了,对吧,陛下——” 棠檀桓才回过神,木木地嗯了声,脑海里响的都是那句——第一次下厨,原来姐姐做的饭是自己先吃到,一直以为都是弄给苏泽兰那个妖孽,为此暗自憋气好久,无名火忽地一下便散开来,心神开阔。 天子的眉眼舒展,对面两个人也欢心,酒过三巡,大家身上暖洋洋,茜雪嫌热,褪去半臂,露出修长脖颈上的一点红印,雪盼瞧着好奇,问:“公主怎么了,是不是让虫子给咬到,可大冬天哪里来的飞虫啊!” 茜雪腾一下脸颊发红,伸手拽了拽衣领,“你不知道吧,冬天也有虫子,还是大虫!” 虫子!坐在对面的棠檀桓冷笑一声,刚才明亮的眸子又压下来。 作者有话说: 苏泽兰:臣比虫子好看多了。 第87章 春风花草香(三) 棠檀桓放下筷子, 淡淡道:“朝贺时间已到,公主与贵妃慢慢用吧。” 他起身,别人自然不能坐着, 苏雪盼施礼, 试探地问:“陛下元宵节要去栖霞殿,那——人日的时候就来鸾雪阁吧,臣妾好做几样菜,再与公主热闹下。” 对方迈步子往外走,头也没回:“不了, 明日朕准备去华清宫, 皇后与贵妃一同伴驾,元宵后再回来。” 雪盼哦了声,不明白天子为何改注意,但也无妨,能去华清宫照样美事一桩, 转身冲公主做个鬼脸,悄声道:“陛下一会儿一个想法,和个孩子似地。” 茜雪笑嘻嘻地拉她手腕,“你也长不大, 听到要去华清宫高兴成这样,上次温泉还没泡够。” “温泉水要经常洗才能美貌常驻, 上次公主泡的海棠汤,我还没试过呢!”娇滴滴地撒娇,“公主这回也一起去吧。” 茜雪伸手按对方额头,“我们贵妃天生会缠人, 不如多放点心思在陛下身上, 早日怀上龙种, 我也跟着高兴。” 苏雪盼明白,可惜自己说了不算,也挺委屈,拽着公主的披帛,撅起嘴,“殿下,你一直对人最好,我从小也没个兄弟姐妹,实话给公主说啊,这个——孩子也不是我一个人可以生出来吧!” 十七公主叹气,没想到皇帝依旧不眷顾后宫,能有什么办法,她自己也还没出嫁,不通风情,爱莫能助。 茜雪蹙眉,看上去比苏雪盼还发愁,对方乐出来,“公主,我问你件事啊,就是——陛下可曾有过心悦之人?侍女也好,哪家的小娘子也成,我就想知道陛下心里的人是什么样。” “要是有就好了。”她坐在榻边,满眼惆怅,“他从小和我在一起,从来没见对哪个女子多看一眼,好似妹妹这般国色天香,我弟弟居然都不动心,你说他不会——”忽地顿了顿,把嘴边的话咽下去。 苏雪盼心性急,忙不迭问,“什么,公主和我还藏掖——” 茜雪噎住声,弟弟当然不会有断袖之癖,朝中美男子多的是,对方也不喜欢嘛。 十七公主歪在玉枕上,挑眼看了眼明艳娇嫩的苏贵妃,寻思一定是哪里不对,只是自己没想到。 要不去问苏供奉,那人最会猜心思,之前可是陛下的近臣。 “殿下发什么呆!”苏雪盼递个密林檎过来,再烦心的事都不会在贵妃身上停留半刻,乐悠悠,“记得明日一起去华清宫。” 茜雪说好。 赶回去收拾衣物,下午与苏供奉一起做彩胜,旁敲侧击地问对方会不会伴驾,苏泽兰拿起银骨剪,细细裁花钿纸,佯装漫不经心地说,“臣做不了主,但陛下看臣不顺眼,估计不能了。” “那我也不去,留下来陪你。”她凑过来,挽住他手臂,“刚好宫里人都离开,乐得清净。” 苏泽兰点头,修长指尖翻飞,不出一会儿几个鲜花彩胜就叠好,栩栩如生,色彩斑斓引得廊下的蜜蜂绕来绕去,吓得茜雪躲他臂弯,“供奉,有黄蜂啊,会不会蜇人。” “哪里是黄蜂,就是普通蜂儿,这些纸上有香气,所以引得它们来 ,咱们别乱动,人家聪明得很,一会儿就走了。” “真不会蛰我——”她咬嘴唇问,怯生生地:“我小时候可被蛰过呢,疼死了!” 他温柔地笑,眉眼俱是情丝,“蛰了你,它们也活不成,再说那可不是蛰,恐怕是小殿下如花似玉,蜂儿也有认错的时候,想要采蜜,难怪了。” 这是夸她美,苏供奉舌灿莲花,真真会讨人喜欢,无论什么时候甜言蜜语都能脱口而出,自然得很。 十七公主不由叹气,若是弟弟能有苏供奉一半擅风情,也就不用为大棠将来发愁,终归帝王没有子嗣,可不行。 好端端却蹙起眉,苏泽兰放下手里的彩胜,歪头问:“殿下有什么烦心事,大过年的不高兴,说出来臣帮你分忧。” 她琢磨一下,寻思两人如今贴心,也没什么好隐瞒,犹豫道:“供奉,有件事我心里没底,但牵扯到陛下……又不好说。” 他不吭声,只浅浅笑着,知道小殿下开了口,就一定会说清楚,耐心听她满面通红地讲完,当然公主抹不开面子,自己毕竟又是个男子,有些话点到为止,苏泽兰并不吃惊,其实这档子事不稀奇,猜也猜得到。 “那公主以为呢?” 他站起来,漫不经心倒茶喝,语气带点不耐烦,皇帝越如此,意味着对小殿下的用情越深,与自己而言实在算不得好事。 “我怎么知道,供奉也是男子,应该比我明白吧。” 茜雪坐在那里绞尽脑汁,愁得不行,“我看啊,他是疯了。” 苏泽兰微微一笑,可不是疯了吗,差不多吧!其实他也疯了,也不知好日子还能过多久,纵使把公主拥入怀里,心里依然觉得不踏实,又忍不住琢磨若有一天分开,自己活不成倒罢了,但不想小殿下难过。 他端茶过来,将琉璃盏送到对方嘴边,目光如水,“殿下发愁的太多,谁也管不到龙榻上去,真要想办法,那也是贵妃与皇后该琢磨的事。” “此话差矣,供奉也是国之重臣,不该这么说。”茜雪抿口热茶,浑身暖融融,粉面桃花又显出端庄来。 “自古皇室无家事,无论选后封妃还是子嗣,全牵扯大棠命运,何况供奉也清楚吧,如今朝堂上还有个枢密院呐,若陛下总没子嗣,只怕皇位不稳。说句实话,我倒不觉得做皇帝有什么好,但檀儿自小聪颖无双,心地善良又有能力,定会做一个千古帝王,为百姓造福。” 小殿下讲得认真,又成了棠烨优雅而矜贵的十七公主,开始关心大棠前途命运,忧国忧民,苏泽兰瞧着有趣,饶有兴致地回:“公主说得都对,但臣有一点好奇,所谓一代明君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啊——”茜雪垂下眸子,指尖摩挲着琉璃盏,仔细寻思好一会儿,惹得对面人笑出声,“公主,臣又不是你的教书先生,不用这么紧张。” “我想到了!”她目光灼灼,放下琉璃盏,拽对方胳膊,像个终于得到答案的学生,兴奋地:“应该是体恤民情,以民为天,以前崔先生总这么说。” 苏泽兰笑,“只这一样不够吧。” 他不想继续为难她,弄得自己在讲课似地,缓缓道:“臣以为能成为一代明君,首先要心底宽广,采纳谏言,不好大喜功,不以自己为中心,虽然皇帝是天下第一人,但却不能真的唯我独尊,必要知人善用,方能为百姓造福。” 茜雪眨眨眼睛,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这上面,她又不会做皇帝。 苏泽兰也知自己扯太远,将话又绕回来,伸手搂对方,“殿下,其实子嗣这事真不难,明日陛下要去华清宫,温泉水滑,初春暖莺,最是谈情说爱好时候,你让贵妃下点功夫就成了。” 她听他说得轻松,忽地一噘嘴,“是嘛——对于苏供奉来说简单吧,温泉里撒点花儿就成了。” 女儿家的情绪就是来得无理 ,无缘无故竟绕到自己身上,苏泽兰无奈 ,“殿下,臣是一门心思为公主解忧,怎么倒管出事来了,再说臣对这种事也不感兴趣,但——如果小殿下放几朵花,那就不好说了。” 茜雪羞得过来咬他耳朵,“你不用八抬大轿来接我,休想!” 苏泽兰点头,“遵命。” 两人耳鬓厮磨,五颜六色的彩胜落了一地,夕阳落下,染红屋内的金波潋滟,快到了晚饭时,矅竺匆匆来找,进屋施礼道:“供奉,陛下口谕,明日去华清宫,让咱们伴驾。” 苏泽兰顿了顿,回说知道,扭头瞧小殿下,对方吐吐舌头,“也好。”等小太监退出去,伸手搂住眼前人,娇嗔地:“你说的温泉水滑,初春暖莺,正是谈情说爱好时机。” “嗯,再撒点花瓣儿就更好了。” “我才没这个功夫。” 公主痴痴笑着,心里明白苏供奉有分寸,即便自己真等在海棠汤,对方也不会冒失。 她看到他眼里的痴缠,温情脉脉,想起那次两人荡在水里,真快要了半条命,魂魄顿时飞出去,一直飘飘荡荡。 如今三魂七魄都回来了,揭开那层欲说还休的面纱,真好啊! 夜已深,苏泽兰与矅竺骑马回宫,慢悠悠地问:“明日去华清宫,翰林院里还有谁?” “回大人,奴知道的有李状元郎,以及几个供奉,其余的不太清楚。” “段主使去不去?” “应该去的,还有花将军。” 苏泽兰点头,忽地调转马头,“走,到大将军府。” 皇帝突然要去华清宫,出乎意料让自己陪同,上次与支越国大战,他是侥幸逃脱,并不相信陛下会改变态度,何况这几日情难自控,与小殿下走得太近了,宫中议论纷纷,对方应该越发恨才对,此去华清宫,恐怕凶多吉少。 他必须见一下段殊竹,如今能在朝堂上唯一与皇权抗衡之人,自己的亲哥哥。 到的时候,段殊竹刚躺下,冷瑶正用手炉给对方温着膝盖,看见苏泽兰走进屋,愣了一下,转瞬喜上眉梢,“真是稀客啊,早该来了。” 他恭敬地施礼,“嫂嫂近日可好呀!” “好,不过你哥哥的腿打猎受了伤,找人来看也不管用,我有些担心。” 她说着瞧段殊竹一下,满眼心疼。 “嫂子不要过于忧虑,一会儿我来看看,再说宫里的名医甚多,肯定没有大碍。” 苏泽兰撩袍子坐下,旁边的段殊竹也接话,“是啊,瑶瑶想太多。” 兄弟两个平时互不搭理,这会儿倒统一口径,冷瑶笑出来,但心里高兴,每日都盼着能看到眼前场景,默默退出去,准备夜宵。 段殊竹依旧靠在销金枕上,洒金帐子底下一下下摆弄着手炉,挑眉毛问,“有话快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吧!苏供奉。” 苏泽兰也不着急,自己弄茶喝,乐悠悠地:“有什么事也瞒不过哥哥。” “你如今本事,尚书省倒台,翰林院接手,还需要我吗?”段殊竹打几个哈欠,懒洋洋的模样。 “哥哥说笑了,翰林院虽然掌权,所有公文传递还要经宦官的手,玖儿在那里做的风生水起,弟弟又不傻。” 段殊竹抿唇笑,知道对方机灵。 苏泽兰继续道:“我与兄长,一家不分两家话,想必皇帝如今恨弟弟入骨,兄长也知道吧,但若是弟弟死了,下一个便是兄长。” “你威胁我——”闭上眼睛,一点儿也不着急,语气戏谑,“你死你的,关我什么事。” “陛下年纪小,心思深,搬倒尚书省,下一个就是枢密院,兄长比谁都明白,现在只不过被弟弟转移了注意力,我与兄长早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实凭兄长能力,王位上做的人就该哥哥说了算。” 段殊竹笑出声,起身睁开眼,来自幽潭的目光深不见底,“你不要脑袋了,想谋反。” “弟弟怎么会谋反,不过实话实说,替兄长叫屈,再说弟弟的脑袋本来也保不住。” 段殊竹又靠回去,快要睡着的样子,“弟弟的心思我明白,咱们打过十几年交道,你最清楚我,无论谁坐上龙椅都无所谓,只要保得住枢密院就成。”忽地降低声音,淡淡道:“但你要心里有数,凡皇家的人都不简单,哪怕是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小公主也一样。” 晚莺娇 第60节 对方话里有话,苏泽兰心里有底,轻轻嗯了声。 作者有话说: 苏供奉要谋反的心思已经看出来了吧! 第88章 春风花草香(四) 除夕刚过, 皇家车队便浩浩荡荡驶入依山傍水的华清宫,初春花儿绽放,不知名却也妖娆, 青山绿水, 已不见冬日影子。 候鸟飞回,蜂蝶萦绕,苏雪盼拉住十七公主,挑起细纱帷幔往外看,笑盈盈地:“殿下, 你看雪才化, 这里就和春天一样啦,真是来对了!” 茜雪瞧她娇滴滴得可爱,伸手捏对方耳朵,“我们贵妃就是随遇而安,不管什么事总能开心。” “唉, 有吃有喝为什么不高兴呐。”她坐回来,靠在公主肩膀上,眨眨眼睛,“依我说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们天天伤春悲秋, 就是闲得慌,下一顿没吃的才值得发愁!不过也不能怪她们, 侯门似海,进去就出不来,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日子什么样,我小的时候, 就算家里以打鱼为生, 都舍不得吃鱼!” 茜雪叹口气, 想自己也是锦衣玉食里长大,确实眼界窄,只看到长安繁华似锦,却不知还有这般苦日子。 雪盼才发现自己失言,竟然把公主绕进来,连忙改口,“哎呀,你看我多嘴,贫富贵贱自有定数,如今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只要肯用功,日子自然不会差。” 十七公主扭头笑,“好个苏妹妹,果然会说话,一会儿一个道理,想接话都接不来,你啊——多在皇帝身边费点心吧!” 对方吐舌头,凑过来附耳,“遵命,这次一定努力。” 孩子似地纯真,说的好像不是男女之事一样,十七公主捂嘴笑。 “公主笑起来真好看。”雪盼眸子闪着光彩,怔怔地瞧对方,伸手搂眼前人脖子,“我若是男子,一定会为了公主拼命。” 茜雪笑弯腰,金步摇轻轻晃动,“好妹妹,亏你想得来,我有什么好。” “公主哪里都好,羡慕死能与公主相伴到老的人了!”搅着披帛,玩笑里也有几分认真,“可惜我这辈子是个女儿身,没戏,等下辈子做男人吧,守着公主。” 见对方止不住乐,又兴冲冲地问:“殿下,别怪我多嘴,最近宫里传闻,说公主与翰林院的苏供奉——是真是假啊?” 茜雪并不是藏掖性子,可不放心皇帝那边,虽然上次说了让自己做主,终归圣意难测。 她不直接回答,拢紧风罩,“真又如何,假又怎样——” “假的就是谣传,过一阵便散了,无所谓!若是真的——苏供奉我也见过,样貌才华自然天下无双,就是年纪比公主大许多,妹妹我没想到。” 茜雪闭眼睛,靠在绣金垫上不言语,寻思大点多好,似兄若父,一物多用,若是苏供奉听见,肯定这么夸自己,想着想着把自己都逗乐。 队伍当日入住华清宫,皇帝没心思安排盛宴集会,让众人自由休憩,陛下直接住在长生殿,吩咐准备九龙汤,晚上要洗温泉浴。 十七公主下榻沉香殿,也让秋露去海棠汤,既然来华清宫,肯定要享受温泉,只是这一次苏供奉可闯不进来了,不自觉想得脸红。 温泉水碧绿荡漾,白雾生腾下香气缭绕,她整个身子隐入水中,瞧周围飘零的花瓣儿,五彩斑斓,姹紫嫣红根本叫不出名字,又是苏供奉让矅竺送来的沐浴花汤,听秋露在旁边说:“供奉今日一来就马不停蹄上山,采了这些花,为讨公主欢心。” 茜雪不吭声,看着摇摇晃晃的花儿,想苏供奉现在不知在干什么,忽听外面有动静,秋露转身出去,过会儿又回来,手里拿着个青瓷瓶,蹲下道:“公主,刚才是矅竺来送护肤膏,苏供奉去长生殿喝酒了。” “去长生殿喝酒——”接过来瓷瓶,打开闻了闻,好奇地问:“今夜陛下宴请朝臣吗?” 秋露摇头,“没听说啊,好像是陛下专门与供奉喝酒吧。” 茜雪愣了下,皇帝好好的为何独自请供奉饮酒,难道两人要冰释前嫌,正琢磨着外面又乱起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咚咚而来,李琅钰噗通跪在花屏外,颤颤巍巍,“殿下,殿下——大事不好了,老奴,老奴——” 公主与秋露面面相觑,华清宫乃皇家别苑,能出什么大事,可李琅钰并不是莽撞之人,只得先穿好衣服,走出来笑着问:“李公公怎么了?突然冒出来,挺吓人。” 李琅钰颤抖着抬起脸,手中拂子在温泉雾气里飘摆,倒有点超凡脱俗的样子,可双眸通红,聚集在眼尾的皱纹交织纵横,痛苦慌张的神色吓坏了公主,“殿下,殿下快去长生殿看看吧,陛下他想,想杀了苏供奉!” 十七公主顿时也慌了,怪不得皇帝突然与苏供奉饮酒,原来是想要对方的命。 顾不得真假,披上风罩便往外跑,迎面寒风吹来,激起她被温泉暖热的皮肤,起了层层细密疹子。 夜色深如墨海,无边无际,烛火不明,白日还能看见的迎春花似乎都败了,她的心如坠深渊,若是他死了——被自己的亲弟弟杀死,心口搅在一起,自己也没法再活。 九龙湖荡漾的长生殿,月光映照在青白雕花大理石地上,水光粼粼,宽敞大厅,九折龙凤座屏内,一张红木案几上立着三彩琉璃梅花酒瓶,两边是盛满石榴酒的牡丹花金盏酒杯。 苏泽兰正恭敬地给天子斟酒,低眉顺眼,“陛下,这石榴酒是臣去年酿好,一直封存,从未动过,只记得那年陛下说从来没喝过上好的石榴酒,臣不知做的如何,还请陛下品尝,今日能与陛下共享,实在是臣的荣幸。” 棠檀桓端起酒杯,抿一口,“供奉有心了,早知道供奉手巧,只要是经手的东西,再普通都会变成天下珍品,这酒的味道醇厚又余香绵长,朕从没喝过更好的。” 苏泽兰微微一笑,“臣多谢陛下赏识。”抬头瞧了眼四周,漫不经心地问:“可惜李公公不在,臣记得公公也说过想喝几口。” “李公公身体不适,没这个福气。”将酒杯放下,缓缓道:“只喝酒没什么意思,不如再弄点吃食,我看矅竺也机灵,就让他来服侍吧!” 苏泽兰点头,一杯杯给对方满酒。 屋外风声渐大,一丝丝凉意涌入,两人推杯换盏,身体却是越喝越寒,默默不语。 心照不宣,这夜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好好地走出去。 矅竺小心翼翼地放着热菜,摆满整整一桌,雪婴儿,小天酥,缠花云梦肉,直到最后一份玉露团上了桌,棠檀桓才露出笑容,意味深长地瞟对方一眼,“要是十七公主在就好了,她最喜欢玉露团。” 苏泽兰不吭声,只听对面人继续问:“不知苏供奉做饭的手艺如何,我姐姐其实挺喜欢吃,你想哄住她,要在灶台多费点功夫。” 天子忽然这般讲话,苏泽兰摸不到底,继续笑着回:“陛下说笑,臣不太会做饭,何况十七公主身边那么多人,也不在乎臣一个。” 事到如今还嘴硬,棠檀桓也不再追问,目光不自觉在门口流连,苏泽兰捡起一块玉露团放入嘴里,“陛下在等人吗?” 天子垂下眸子,已经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十七公主一路跑来长生殿,迎面瞧见两人坐在花屏后,看上去似乎还挺融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可是连通报一声都没有,直接闯进来。 呼吸急促,脸颊通红,鹅黄色披帛翻飞在空中,风罩也歪了半边,虽然面色惊慌又难免尴尬,可实在美得惊人。 苏泽兰起身施礼, “臣见过十七公主——” 话音未落,冷不防身后传来咣当声,他连忙回头,只见金盏杯掉落在地,天子紧促眉头,整个身子倒在案边,额头全是冷汗,手使劲按住腹部,喃喃道:“这酒有——有毒!” 说罢便昏倒在地,茜雪大惊失色,立即跑过来,俯身将弟弟搂在怀里,看他逐渐散了血色的双唇,声音发抖,“快去——请御医!” 众人猝不及防,门口的太监侍女乱作一团,段殊竹,花子燕与一批大臣急匆匆带着御医赶来,花将军厉声道:“将翰林院供奉苏泽兰拿下。” 天子昏迷不醒,十七公主揪心,守在榻边心慌意乱,半晌才反应过来苏供奉被士兵带走,她稳住心神,起身质问:“事情还没定论,怎可以随便抓人!” 花子燕拱手施礼,“公主明鉴,这些菜全来自御厨,不可能有毒,只有这瓶石榴酒是苏泽兰带来,他的嫌疑最大。” 茜雪脑子一团乱,刚才李琅钰明明说是皇帝要毒死苏供奉,为何事情却是如此,但她绝不相信对方会给天子下毒! 强迫自己冷静,尽量屏气凝神,“苏供奉为何要毒害天子,而且用如此容易被人发现的手段,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大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皆不言语,僵持不下时,段殊竹从花屏后走出,淡淡道:“公主说得也有些道理,不过苏泽兰此时嫌疑最大,还是需要关押起来。” 作者有话说: 要相信苏供奉的能力。 第89章 春风花草香(五) 十七公主迎着段殊竹那双眸子, 她最不喜欢的一对眼睛,形态太凌厉,里面又深不见底, 无意间瞧一眼便心里发寒, 要被人扒皮断骨似地,若是丑倒也罢了,偏偏生得好看,没来由地吸引人。 与苏供奉不知哪里,莫名有点像。 她虽然担忧皇帝身体, 可也不想稀里糊涂看着心上人关进死牢, 扭身唤矅竺,问:“这瓶酒真的是苏供奉带来?” 小太监吓得直哆嗦,“是——苏供奉酿的石榴酒,陛下前一阵说想喝上好的石榴酒,大人才费尽心思做好, 临来之前小人从院子里的梨花树下挖出来,一直没敢离手,奴——绝不相信供奉会投毒!” 茜雪又问:“今夜来长生殿,是苏供奉自己献酒, 还是陛下宣他来?” 对方匍匐到地上,谨小慎微地回:“是——陛下让公公传口谕, 吩咐供奉来长生殿。” 她点点头,抬眼看向段殊竹,刚才的慌乱已经褪去,一脸沉静, 颇有泰山压顶, 面不改色的气魄, 让对面的段殊竹暗自吃惊。 “段主使,花将军,想必各位都听清楚了吧,苏供奉从很早之前就开始酿酒,也就是刚从兴庆殿出来那会儿,他才得到皇恩大赦,若说有谋害陛下的心思,动机何在,何况今夜是陛下请苏供奉来饮酒,酒瓶一直由矅竺守着,他若下毒也不合常理。” 大理寺卿李正俭向前几步,蹙眉道:“臣以为苏泽兰弑君的动机虽然不明,但酒里是否有毒,验一验不就成了,再说就算他没机会投毒,这个小太监被授意下毒,也并非不可能!” 众人皆点头,一片哗然,矅竺吓得差点晕倒,“奴冤枉啊,奴——” “把矅竺也拉下去,先押起来。”段殊竹坐在榻边,慢条斯理地说:“两人不要关在一处,以防串词。” 旁边站着的秋露立刻眼就红了,十七公主气得直咬牙,还没救出苏供奉,又搭进去一个,大理寺卿李正俭的心思昭然若揭,自从上次尚书省被翰林院取而代之,就看苏供奉不顺眼,这回可算逮到机会。 她忍住怒火,道:“李琅钰呢,还不滚出来!” 话音未落,只见李公公满头大汗地一路小跑,直接噗通跪在大厅内,不停磕头,“公主恕罪啊,老奴今日不太舒服,走得——太慢了。” “慢了不要紧,重要的是能来。”茜雪垂着眸子,一字一顿地:“李公公,请你把刚才在海棠汤里的话再说一遍。” 对方顿了一下,颤抖着抬起眼,吭哧半天不说话,茜雪预感不妙,只怕这人有诈,立刻质问:“李公公,本公主可还没老呢,记性好得很,你老人家不是给我说,陛下想要苏供奉的命,所以我才赶来的吗!” 沉默良久,偶有穿堂风吹过,烛火忽明忽暗,整个大堂一片静寂,所有人屏气凝神,只见公主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琅钰,对方却趴在地上,兀自发着抖,一言不发。 “李公公,你是突然变哑巴了!还是被人吓傻了!”茜雪禁不住柳眉倒竖,面色腾一下通红,那片红晕直接连到脖颈,厉声道:“别以为本公主好性,可以由着你信口雌黄!” 对方才大声喊叫冤枉,趴在地上,“公主恕罪,老奴不敢有所隐瞒,奴——确实看到陛下脸色不好,说着苏供奉觊觎公主,实在该死!所以老奴怕出事,才去找公主!” 满堂又是一片哗然,窃窃私语如潮水般,茜雪气得呼吸急促,这是把焦点引到自己身上,一旁的段殊竹故意清了下嗓子,声音荡在空中,压迫感十足,朝臣顿时不敢言语,只听他淡淡问:“李公公,那你可看到陛下手里有毒药!还是吩咐过下面人用毒?” 李琅钰瘫在地上,缓缓转头,“回主使,奴——没有,奴就是害怕,一片好心啊!哪能想到供奉心思如此歹毒——” “够了!”公主实在听不下去,呵斥道:“没有证据的事休要胡言。”没想到李琅钰如此靠不住,气得差点晕过去,手指攥紧披帛,指甲快掐出血痕。 事态陷入僵局,一切都与苏供奉不利,但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身陷囹圄,死牢那是什么地方,进去之人有几个能好好地走出来,脑海里浮现出崔彥秀的凄惨模样,心里一阵绞痛。 上次没有护住恩师,这次绝不能就范。 公主直了直身子,腰身秀挺,站在大厅之内,显出一国公主的威严,“无论如何,花将军在没有进行任何询问的情况下,便将苏供奉擅自关进死牢,甚至没有听对方的供词,实在不妥,我看不如先看管起来得好。” 花子燕恭敬地施礼,语气谦卑,但并不退让,“公主,恕臣不能照办,谋害天子可是诛九族之罪,容不得半点通融,宁可判错,也绝不能放过。” “你——”茜雪胸口剧烈起伏,气急反笑,“好啊,花将军还真是尽职尽责,忠心耿耿,可惜本公主并不这么认为,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对赌,如果苏供奉确实谋害天子,那他任由你处置,灭九族不在话下,本主也可以交给将军处罚,若是冤枉了他,那我要花将军卸甲归田!” 对方腾地下跪,“公主,臣卸甲归田不过殿下一句话而已,何须对赌,臣——” “殿下何必动怒,这件事有的商量。”坐在榻边的段殊竹搭话,缓缓站起身,唇角带出一抹笑,“公主心底善良,不愿意冤枉人,臣深以为然,花将军心系殿下,也是尽忠职守,依臣看各退一步,将苏泽兰先关进兵部大牢候审,不入大理寺死牢。” 总算给了双方台阶下,茜雪也没别的办法,还想开口,却听段殊竹在耳边低语:“公主,陛下仍在昏迷,对苏泽兰的心先放一放吧,凡事以大局为重。” 十七公主压下心头之火,嗯了声,鼻尖闻到一股奇香,似乎哪里闻过,从段殊竹身上来,但又不是对方往日的兰花香。 迟疑了一会儿。 皇帝中的毒并不重,但昏昏沉沉直到第二才清醒,十七公主守在榻边,御医跪了一地,只说性命无碍,不过伤了身体,需要静养。 茜雪端过来刚煮好的杏仁粥,瞧着靠在枕上的檀儿,面色惨白,心里难过得很,温柔道:“陛下,吃点东西吗?” 对方摇摇头,秀气眸子眼皮微垂,张嘴又合上,气若游丝,“皇姐在这里待了多久啊?回去休息吧。”手抬了抬,无力地搭在她长长的披帛上,“我看姐姐的眼圈都黑了,别太累,我——没事。” 晚莺娇 第61节 他虚弱得快说不出话来,还有心情瞧她的脸色,檀儿总是如此,从小到大心里第一位都是自己,说是弟弟,其实哪里像。 除了那碗汤面,她就不记得为他做过任何事。 想着心就软得很,将粥放下,扭过头用帕子擦泪,转回来又挤出笑容,“你别胡思乱想,姐姐不累,看着陛下好起来,才能安心啊。” 棠檀桓闭上眼睛,想到底有多久没和对方这般亲昵了,姐姐身上柔软的香气四溢,让他轻飘飘身体渐渐回过魂,可是他看到她的泪,眼圈红彤彤,又知道是为了谁。 禁不住连着叹息几声,事已至此,没必要继续打马虎眼,语气轻得快听不到,“姐姐——不要过于伤心,苏供奉啊,无论真相如何,朕可以放出来,只要他愿意离开。” 茜雪心里正七上八下地没主意,忽然听皇帝这般说,也不知这件事该如何收尾,试探地问:“陛下,我不相信——苏供奉会弑君,我——” 对方摇头,明显不想继续,又重复一遍,“他——必须离开,再也不能回到长安,还有——”语气一沉,让茜雪心口砰砰跳,“还有,皇姐不能走!” 话已至此,说得明白,就是要自己与供奉划清界限,她怔怔地瞧着皇弟,肤色依旧雪白,整张脸秀气俊美,还是那个跟在身后的弟弟模样,可又陌生得吓人,实在想不明白,心口悬着一把刀,随时都能落下来,将人劈成两半。 空气凝结,暗沉沉屋内起了一层浮光,灭了烛火,在对方的脸上又落下青灰色,棠檀桓冷冷地开口,眼睛依旧闭着,“姐姐,你应该清楚,如果我要杀了他,易如反掌。” 她心口的刀掉了下来,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谈条件的资格。 天子毕竟是天子啊,不是她可以用亲情来左右。 皇帝身体欠佳,不利于走动,一直修养在华清宫,只留几个近臣在身边,另有贵妃与十七公主陪同,下旨李白紫回长安,稳住太后。 茜雪与苏贵妃轮流在床边伺候,她心里记挂苏供奉,可不敢去瞧,只怕惹起皇帝的怒火。 回到沉香殿,吃不下饭,喝不下水,眼见着和朵花儿缺了阳光似地,蔫了下去。 杏琳看着心疼,可也没法,矅竺还关在大理寺,身边还有个秋露,也快撑不下去。 她只得劝公主多去泡温泉,好解乏,至少能安稳睡一觉,茜雪点头,来到海棠汤,在温热的泉水里呜咽,触景生情,也不知苏供奉在牢里受了多少罪,忽然闻到一丝奇香,似曾相识,抬眼瞧秋露正打开护肤膏,香气扑鼻,那是苏供奉出事当天给自己的东西,接过来又仔细闻,顿时打一个激灵。 这味道如此明显,分明是那日段殊竹身上的香气。 作者有话说: 你们猜段殊竹是敌是友。 第90章 春风花草香(六) 雾气缭绕的海棠汤, 各种香气四溢,茜雪不敢确定鼻尖的味道,穿好衣服, 寻到院子里一处僻静地, 远离花草,又打开闻了闻,千真万确,与段殊竹身上的香气一模一样。 她有些搞不懂,制香需要一段日子, 不可能由于两人当日见面就染上, 若说巧合更离谱,苏供奉素来手巧,这些香气都精心调制,重合的可能性极低,除非——对方送给段殊竹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香膏。 越想越不对劲, 一个大男人再精致,也不至于用这些吧,何况他们两个关系又没多好,百思不得其解。 十七公主唤来秋露, 试探地问:“你与矅竺经常在一起,可听对方提过段主使有什么特别之处, 或者对矅竺的态度如何?” 秋露眼睛红得像被人打了似地,摇摇头,“矅竺不喜欢与我讲主使的事,只说知道的越少越好, 奴婢也就不问了, 但他经常说主使对自己人极好, 我也不知道——”说着又哭出来,泣不成声,“不知为何那日——主使直接就把矅竺关起来了!” 茜雪一阵心酸,掏出帕子给对方擦泪,“别哭了,我也才冷静下来,你又招我,这件事不能急,容我仔细想一想。你放心,只要我在,苏供奉与矅竺就不会有事。” “奴婢知道——”连忙把帕子接过来,自己抹泪,怯生生地:“奴婢总给公主添麻烦。” 公主温柔地笑笑,看秋露就像瞧自己一样,如果出事的不是苏供奉,而是别人,她也会在他面前可怜兮兮地哭吧,有人疼爱就愿意撒娇,可如今她一直依靠的人却被关进去,不是可以哭鼻子的时候了。 她要护住他,失去他,就等于丢了命。 “秋露,你帮我办件事。”公主瞧四下无人,悄声附耳,“我知道矅竺平时与伍儿走得近,你们好搭话,去问问这会儿段主使在哪里?最好能找到主使一个人的时候,我有话说。” 瞧公主神色认真,秋露收起泪水,点点头。 院子里起了风,冬末的风已带有一丝暖意,她身穿薄衫竟不觉得冷,抽出新绿的树枝张牙舞爪在地面,半明烛火摇曳,让人心里害怕。 没来由的怕又兀自带来寒意,皮肤仍留有温泉热气,心里却瞬间结出层层霜雪。 她忍不住倒吸口凉气,没注意杏琳轻步来到近前,披风罩在自己身上,道:“公主别站在院子里啊,生病可怎么办,越发难了。” 茜雪回过神,迷乱眸子看向对方,忽地想起苏供奉囚禁在兴庆殿的日子,杏琳就是这般陪着自己,一起偷偷走在夜色里,那会儿的心情多么忐忑,喜悦也有,担心也有,但总比现在强,至少她知道他平安。 “公主!”杏琳迎上殿下担忧的眼睛,不禁红了眼眶,从小到大,十七公主何曾忧虑过,如今短短几日就清瘦好几圈,让人心疼,“奴婢瞧不得公主这幅样子——” 茜雪咬紧嘴唇,一声公主点醒了她,是啊!大棠的十七公主,先皇留下免死诏书的公主,如何护不住自己爱人,喃喃道:“我一定保他平安,哪怕劫狱也在所不惜,谁也拦不住!” 虽是自言自语,也吓坏对面的杏琳,小殿下这是疯了!如何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公主再得宠,也不可能蔑视皇权,连忙攥紧对方的手,摇摇头,又指向院子外,示意隔墙有耳。 茜雪也知自己失言,但绝非戏说,若没有别的办法,她可以豁出去。 杏琳心里着急,拉情绪不稳的公主往屋里走,迎面见秋露从夜色中走来,急慌慌朝公主低语几句,原是从伍儿处得知,段殊竹晚上喜欢在水上的石舫喝酒,若要一见,这会儿正是时候。 茜雪刻不容缓,换好衣服,只带秋露顺着回廊往南边去,夜色渐深,绕过大片迷雾竹林,鞋履被湿气覆盖,罗袜轻透,带来彻骨寒凉,站在滴翠亭往下看,果然见一座石舫,烛火摇曳在水面,激起阵阵金波。 石舫外站着个小太监,看不清容貌,但身形秀挺,不像普通的下等宦官,无论如何,段殊竹肯定在里面吧! 茜雪深吸口气,晓得马上要见之人有多不好对付,如果要和他谈条件,又有什么筹码可以拿出来。 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就顾不上许多。 将秋露留在外面,与那个小太监一处,对方笑说自己名为竹儿,刚来主使身边,眉眼带笑,藏着情丝万缕,实在是副极好模样,只是年纪太小还未长开,将来不知会成为何种人物。 茜雪点头,独自往里走,没多大会儿又见到伍儿,对方手里提着一双翘头蓝云锦履,恭恭敬敬地走到近前,“公主殿下,主使说外面的路不好走,恐怕弄脏了鞋,还请换一双吧。” 她愣了愣,原来人家早就等着自己来,坐在一边的胡床上,佯装随口道:“枢密院的人就是不一样,心细如发,难为你们主使想得周到。” 伍儿蹲下来伺候,满脸笑嘻嘻,“我们家主使说了,奴们就是天生用来侍奉人,这点小事还做不好,哪能在枢密院里活,再说孝敬十七公主可是奴的荣幸,祖上冒青烟也不能够。” 茜雪唇角露出一抹笑,好听的话谁都受用。 双脚踩上干爽绵软的新鞋,身子瞬间也暖和许多,她跟着伍儿来到石舫中心,迎面是副红竹画屏,前方摆着一张红漆案几,忽觉一堆金灿灿入了眼,细看原是鎏金飞鸿球路纹笼子,飞天仙鹤纹银茶罗子,摩羯鱼三足架银盐台,后面还有不少好东西,整套茶具金碧辉煌,一丝甜香萦绕鼻尖,段殊竹正在慢条斯理煮酥茶。 “公主来了,真是让臣好等。”他缓缓起身,拱手施礼,“殿下快请坐。” 茜雪嗯了声,落座在贵妃榻上,抬眼见面前人眉宇温柔,身上的琉璃蓝圆袍只在袖口领边坠着几朵兰花,微风拂过,清雅至极。 他是生的好,不亚于苏供奉,可心思太毒,让人亲近不来。 段殊竹将金牡丹茶碗推过来,轻轻道:“公主喝点暖身子吧,天天照顾陛下,一定十分辛苦,可惜臣的事多,无法替殿下分担。” 她微微点头,最烦这种客套话,朝堂上的人就喜欢绕弯子,虽然心里急,也还要先稳住心神,“主使日理万机,大棠上下谁不知道,陛下的身体就尽管交给我吧。” 段殊竹抿唇不语,烛火忽明忽暗,映出他讳莫如深的眸子,让茜雪心口直往下坠。 她终究没多大耐心,抿了口茶,寻思场面上的话已说够,顿一下,直接开口:“主使,明人不说暗话,想必你也知道我今夜为何会来此吧!”目光落在乳黄酥茶上,幽幽地:“主使的茶虽然好,但——本公主实在心绪不佳,无心品茶。” 对面的段殊竹笑出声,“公主爽快,臣就喜欢与爽利人打交道,那在下也就开门见山,不拐弯抹角,省得浪费时间。”余光瞧了眼身边的伍儿,小太监会意,退出去把风。 他往后靠靠,用手炉暖着腿,缓缓道:“公主想救出苏供奉出来,臣非常明白,说实话,这件事不好办,其实苏供奉曾在事发前找过臣,今夜用香引公主来也是他的主意,在下可以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告诉殿下。” 眼前人淡淡说着,语气泰然,却让公主听得忐忑,不知为何紧张得很,预感不妙,就怕听见自己最不想知道之事。 “殿下,有件事你一定清楚,天子从攻打支越国那会儿就想要苏泽兰的命,可从来都没变过啊!” “我知道,陛下不满意苏供奉与——”顿了顿,将后面的话压下去,不想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 段殊竹极有眼色,自然能领悟,不深究,只自顾自地:“苏供奉是个聪明人,早预料到这次突然来华清宫,目的便是解决他,不怕告诉公主,陛下也找过臣,当日在长生殿上发生的一切只是个局,其实是陛下让矅竺在酒里放毒,以此陷害苏供奉,矅竺来自枢密院,所以那个旨意臣很清楚,可惜臣也是天子的人啊,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为了苏供奉翻供,必要时刻也只能舍去矅竺了!” 不成想弟弟的心思竟如此之深,茜雪呼吸不自然起来,明明那日说一切都由她做主,这次却愈发要致对方于死地,还亲自下手——弑君啊,谁能担得起如此滔天的罪名。 公主脸色难看,段殊竹又加了点温热酥茶,怕对方一时接受不了,语气轻柔许多,“公主不必过于担忧,其实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回环的余地,依臣看天下只有公主能解开,解铃还须系铃人,公主何不问问陛下,为何如此记恨对方!恕臣直言,天子对于苏供奉的恨,实在不一般啊,就连在支越大战之时,那位临阵倒戈的副将军——” 后半句话突然放慢了语速,显得意味深长,公主似乎明白点什么,段殊竹没可能对自己交底,如今整件事的核心就在于皇帝对于苏供奉无缘无故的恨,若说看不上对方,顾虑他会和自己在一起,实在说不过去。 茜雪站起身,轻轻道:“今夜多谢主使,能够告诉我实情,后面的事本公主自会处理。” 她转身离开,娇柔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段殊竹靠在石舫的雕金栏杆上,垂眸不语,想来公主也难做,亲弟弟与心上人,哪一个更重要呢! 伍儿换一个新手炉来,不放心地:“主使,晚上天冷,仔细自己的腿伤,别冻着,何必为了那些没必要的琐碎心烦。” 对方叹口气,说心烦,他还真有件事犯愁,扭头问:“你今天去长安,听到宫里的流言了吗?” “奴听到了,传得风言风语,等不到陛下回宫,恐怕就会知道。” 段殊竹蹙起眉,狠狠地:“这个祸害,都快打入死牢还能散布谣言,苏泽兰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旁边的伍儿笑,“奴多嘴,这位供奉行事手段果敢狠辣,倒是很有主使的风采啊!” 作者有话说: 预知是何谣言,下回分解,哈哈哈。 第91章 春风花草香(七) 星子落了闪, 荡在月色不明的湖面,一层层翻滚,呜咽一下又没了影。 光华湮灭在段殊竹眸子里, 映出他唇角悬着的笑容。 “苏泽兰倒像我!”语气不好, 却又不是生气腔调,冷冷道:“我可想不出这般主意,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去找人传话,无论如何, 传出天子并非先皇血脉, 有损薛贵妃清誉,这种谣言我不愿意听,叫他好自为之。” 伍儿应声退下,却瞧见竹儿1捧着一束不知名的蓝紫色小花,来到段殊竹跟前, 怯怯地问:“主使,临出门前段小娘子让奴采水边的花儿,说叫做勿忘我,奴不知找的对不对?” 段殊竹捡起一朵, 放鼻尖闻闻,淡淡清香, 笑道:“你被她耍了,那是波斯使者带来的花,这里可没有,扔了吧。” 对方腼腆地点头, 并不做声, 还是将蓝紫花小心收好, 躬身问:“主使今夜可回长安?” 段主使摆手,撩袍子走进石舫内,“就歇在此处。” 舫内灭了灯,月光便整个倾泻下来,他望着偌大的花屏,夜色里愈发舒展在眼前,那些竹子凌乱了影子,鲜红被黑色渲染,已经看不出本来模样。 “殊竹图啊——”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忽觉一阵梨花香气飘过,左右瞧去,并没发现绽放的花儿,自嘲地笑了下,低语着:“贵妃,我欠你的都记得,且放心吧。” 他闭上眼,似乎看见一双空灵迷梦的眸子,缓缓靠近,浅笑嫣然,“主使来了,怎么好久不到子华殿里啊!” “我曾问父亲,竹子都是翠绿色,怎么节度使家的公子偏偏叫做殊竹,殊不是红色嘛,父亲说红色乃我大棠国色,此位公子日后必成大器,不是一般人物。” “段公子,若是能够重来一回,你可愿与我比翼双飞。”蝴蝶般的睫毛颤抖着,慢慢没了声响。 薛婉颜——薛贵妃,曾经金陵太守家艳名远播的千金,与自己从小订过亲的薛娘子,终归还是死在他怀中。 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要她的命,但确实也脱不开关系,当年为了皇权独揽,眼睁睁瞧着薛家满门被抄,硬是做了壁上观,只剩对方一人,心灰意冷才会服毒。 他想起在宫里刚遇见她的模样,挂着细纱帷幔的步辇缓缓驶过甬道,光华四射,奇香扑鼻,坐在中间的女子乌发如云,如梦似幻,而自己只是个刚从枢密院出来,到太子跟前侍奉的下等太监,正小心翼翼地捧着御洗金盆。 那雕刻牡丹的金盘闪着光,激得他半闭起眼睛,只能低头跪在地上,又由于跪得太久,膝盖上瘀痕一片,疼得几乎匍匐着,瞧见初春飞落的梨花,满地雪白。 却不知步辇里的女子竟轻轻撩开帷幔,荡了一水春光过来,目光落在年轻宦官绿色袍衫上,微微红了眼眶。 旁边的侍女好奇,试探地问:“薛良绨怎么了,可是被风迷住眼。” 薛婉颜点头,转过身笑了笑,仿若自言自语,“刚才看见个太监眼生。” 晚莺娇 第62节 对方也探头瞟了眼,顿时粉面桃花,兴奋得很,“哦,是他啊,李主使才送来的人,说话办事机灵又得体,还生了副书生般好模样。”忽地压低声音,“据说以前是金陵节度使的公子,可惜那家被抄了,才没入掖庭。” “金陵节度使家的公子——”她默默念着,瞬间泪水湿润眼尾,只能在心里嗫喏:段殊竹。 段殊竹——他不禁打个寒颤,忽地想起她柔软身体在怀中渐渐僵硬,那份感觉还在,王座之下,白骨成堆,死在手上的人多了,一个枢密院主使绝无可能是善男信女,但只有薛婉颜的死记忆犹新,实在由于对方没有任何罪过,完全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在最好的年华香消玉殒。 而她的一片深情,直到服毒前还戴着自己无意间落下的梨花簪,他也不傻,如何会不知。 可惜情意难改,他早已将心交给那个在九华山流云观的小道姑,任是谁也要不走了。 薛婉颜离开,留下家里祖传的殊竹图,他让人把这副画放大,描绘在花屏之上,也算睹物思人,唯一与对方的安慰吧。 月上柳梢,淡淡黑云下飘着青烟几缕,十七公主急急回到沉香殿,端坐在榻边,出会儿神,抬头问一边神情同样忐忑的秋露,“你去长生殿看看,如果贵妃已经睡下,告诉李琅钰,我要见皇帝。” 对方瞧了眼屋外暗压压的天空,犹豫着:“公主,天色已晚,有事明天再说吧。” “不——事不宜迟,而且夜深人静,周围没人最好。” 侍女点头,不大会儿就回来,附耳说陛下已经在长生殿后的花房等待。 茜雪站起身,今夜三番四次要面对心惊肉跳的场景,但她实在等不了,心急如焚。 花房里的花儿五颜六色,随着春天的降临渐渐绽放,翠色下掩着一半花骨朵儿,打上露珠,另有一番娇艳颜色。 正中间的黄花梨案几边,棠檀桓靠在罗汉榻上,淡金色圆袍荡在腿边,绣着飞龙盘旋,蜿蜒而上的龙形显得身材越发修长,眉宇俊秀,肤色依旧透着点惨白。 茜雪独自走进来,看天子仿佛顿着了,轻轻蹲下,俯身在对方腿边。 时光仿佛停住,夜深人静,唯有鼻尖的花香慢悠悠飘散,她渐渐失了魂,刚才来的路上,心里还翻滚着的那些情潮涌动与困惑疑问,似乎瞬间便不存在,她眼前是弟弟虚弱面颊,想这是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亲人啊,无论他变成任何样子,这点都无法改变。 不知过了有多久,棠檀桓方才睁开眼,习惯性地将风罩给对方披好,虽然不忍心破坏此时柔情缱绻的画面,但又不得不开口,姐姐深夜来访,他心里有数。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苏泽兰确实没做过,这件事瞒不了多久。 “姐姐,你——”顿住半晌,千言万语聚在心头,也不过轻轻说了句,“冷不冷啊?” 茜雪没抬头,眸子始终低垂,瞧着不远处那朵不知名的花苞,悠悠地回:“不,挺暖和,陛下呢,觉得冷吗?” “有姐姐在身边,怎么会冷。”他轻笑出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如果能永远这样多好,只有姐弟两个相依为命,何必去管外面的纷纷扰扰。 可只能是梦吧,无法再做的梦。 “檀儿,姐姐有几句心里话想讲,你愿意听吗?”茜雪犹犹豫豫开了口,话刚说出去便散在空中,让她心尖抽了抽。 棠檀桓听着那声檀儿,浑身柔情荡漾,语气温软至极,“弟弟——当然愿意啊。” 茜雪深吸了口气,已经不记得今夜是第几次做这个动作,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如此谨小慎微过,但只要想到是为了苏供奉,再委屈也可以忍耐。 抬起头,迎着对方温情脉脉的眸子,“檀儿,咱们是亲姐弟,心里不放话,姐姐知道你的心思,全是为了我好,苏供奉大我许多,弟弟不喜欢他,姐姐可以明白,但是——我真的心悦与他,你放心,供奉对我极好,再说——”为了显得亲昵,故意开玩笑:“再说我还有个做皇帝的亲弟弟,谁也不敢对我不好啊!陛下何必介怀,非要治他于死地。” 她目光灼热又清澈,满眼不解,惹得棠檀桓心疼,姐姐怎会知道自己敏锐的心事,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枝枝蔓蔓,压在他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他是天子啊,居然连喜爱都不能光明正大,如今到了这一步,要如何对姐姐说,继续隐瞒——只怕已经做不到! 棠檀桓俯下身,眼神逐渐暗沉,“姐姐,弟弟一直也想问句话,如果——苏泽兰与弟弟只能选一个,姐姐会选谁!” 他以前也这般执拗地问过,让茜雪哭笑不得,对方还是长不大,这种选择根本就没必要。 “檀儿,你怎么这样想,苏供奉就算成为驸马,也与你不相干啊,咱们可是亲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望过来,眼中暗流涌动,深不见底,直到看得她的笑容凝结在唇边,茜雪禁不住又低低叫了声,“檀儿,你——怎么了!” “姐姐,是不是觉得我疯了——”他忽地冷笑起来,那层寒意一层层蔓延在屋内,下榻转身,金色圆袍荡在烛火里,一字一顿,“弟弟还没有说发疯的话,做发疯的事呢,姐姐这么早就害怕了!” 茜雪不自觉咬紧嘴唇,不喜欢听对方这般口吻说话,好像隔了千山万水,又带着一股戏谑。 “我有什么可怕,我是不想陛下冤枉好人,枉顾性命!”她也站起来,气质凌然,“一国之君怎可以私欲为念,处置国家重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那时陛下要如何自处!” 国之重臣,好人! 棠檀桓冷不防哈哈大笑,扭过头,面对不明所以的十七公主,揶揄又轻蔑,“姐姐说的人可是苏供奉?天大的笑话,他分明是个心狠手辣的权臣,只有姐姐被蒙住心,才会觉得他好!朕不防告诉你,如今长安谣言四起,说朕并非先皇血脉,而是母亲与前工部侍郎封穗康的私生子,那位侍郎曾与外祖父打过交道,后牵扯夺权之争,早被处死,如今却被人挖出来,污蔑朕的母亲,还说朕一心要杀死苏泽兰,是为了把过去能出入后宫之人灭口,你觉得——又会是谁在兴风作浪!” 作者有话说: 1竹儿是预收《竹外姝花》男主,女主是段殊竹的女儿姝华。青梅竹马,养成系。 温润如玉小太监+娇纵千金大小姐。 排雷:真宦官。应该是个短篇。 作者开坑必填,喜欢可放心入,么么哒。 这本完结抽奖哦! 第92章 春风花草香(八) 天子轻狂又戏谑的眼神望过来, 让十七公主猝不及防,傻傻地待在原地,愣了会儿。 她不相信这是苏供奉在搅弄风云, 人都已经关进兵部牢房, 如何还有本事乱讲,“谣言终归是谣言——”强压心头慌乱,急切道:“只要,只要陛下回到长安,或者——干脆放了供奉, 谣言岂不是不攻自破!” 对面愈发笑得收不住, 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之话,茜雪心里发寒,不安地垂着眸子。 棠檀桓方才平静下来,反问道:“姐姐觉得我如此脆弱?会轻易就范, 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谣言!今夜我与姐姐心照不宣,放苏泽兰从牢里出来,除非朕从王座上下来,否则休想!” 气势汹汹, 不容置疑,茜雪的气性也上来, 猛地抬起头,同样怒气冲冲地瞧着对方,“陛下,你——为何如此记恨苏供奉, 就因我与他两情相悦便要他的命, 这根本荒唐!别说我只是你的姐姐, 就算父皇在世,也没这个道理!” “姐姐,父皇——怎能与我比!”他迎着她的目光,瞧不见半点退让,眼神在月色下越加晦暗不明,连语气也变得迷离恍惚,像突然被灌醉一样,仿若刚从梦中走出来的人,不知是在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姐姐不明白我的心吗!姐姐不觉得我比苏泽兰那个妖孽更适合托付终身,你与我从小就在一处,只有我最清楚姐姐的一切,最明白姐姐的喜怒哀乐,只有我——才能给姐姐将来!弟弟不只有这份真心,更拥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 他一步步逼近,看上去游离而迷乱,吓坏了对面的公主,茜雪情不自禁往后退,身子也开始一阵阵发抖。 檀儿一定太气愤,所以胡言乱语,要么就是中毒太深,还没彻底恢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太晚了,还是回去休息吧,陛下,檀儿。”她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自己意欲何为,似乎只是为了说话而已,好让彼此之间窒息的气氛得到一丝缓解。 慌乱无助的眸子让对面人伤心,棠檀桓顿了顿,不想由于心软再次错过机会,压下眸子,依旧是处变不惊却寒凉无比的声音,她都觉得他是在恨着自己了,“姐姐,你怕我吗?” 茜雪摇摇头,眼神却明明白白写满恐惧! 棠檀桓淡淡一笑,不经意又显出一丝凄惨来,“姐姐不知道真相,弟弟不怪你,姐姐可以去问一下太后,其实我们并非一父所生,又不同母,为何不能在一起?姐姐其实是齐王的孩子,在父皇纳妃之前,太后是齐王的外室,那会儿就已经有你了。” 茜雪脑袋嗡一声快炸开,她如何能信这种鬼话,可理智又告诉自己,君无戏言,何况弟弟不会拿太后的名誉开玩笑,齐王——印象里是有,据说在皇家猎场因为一场意外,早早便没了。 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齐王,母后——”她脸色苍白,喃喃细语,看上去比对面的天子还要虚弱,身体靠在一株巨大兰花下,半枯半新的树枝几乎打在那张娇嫩却毫无血色的脸颊。 一条条张牙舞爪,也划伤了天子的心。 他恨不得飞过去拥姐姐入怀,可又害怕,不知在对方心里,自己还是不是过去的模样。 “姐姐,不信我吗?”他也慌了神,心上的口子越裂越开,前几日的毒还没彻底恢复,为了能置苏泽兰于死地,毫不犹豫选了最烈性的毒药,只不过没有全放,才捡回一条命。 他如今早就虚弱至极。 可眼前的姐姐神色恍惚,他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开。 “姐姐——”又叫一声,手扶住榻边,撑住就要瘫软下去的身体,缓缓道:“我要说的话也许姐姐不爱听,但句句属实,苏泽兰根本不是个好人!你以为——崔彥秀为何会死,那是苏泽兰设计,让崔彥秀故意贿赂欧阳仆射,以此将对方定罪,后又嫌筹码太少,逼崔彥秀自杀,到这一步还觉得不够,又挑拨欧阳雨霖状告亲生父亲,最终父子两个同归于尽。” 他胸口剧烈起伏,虚弱得马上要破碎一般,停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说:“弟弟也不怕告诉姐姐,搬倒尚书省——也是我的意思,但逼死崔彥秀,甚至害死欧阳雨霖绝非我所愿,我甚至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方法,如何做到,苏泽兰这个人心狠手辣,枉顾人伦,姐姐——难道真的不怕吗?” 茜雪呆呆地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眼睛看到对面人就快晕倒,该去扶一下,可腿却挪不动,如灌了铅般,手不自主紧紧抓住身后的枝条,勒出血痕,浑然不知。 世间的一切都翻了过来,弟弟,苏供奉,所有人都不是记忆里模样,他们变得如此陌生,原是清风明月般少年郎,如今只剩被权力扭曲的影子。 让人瞧着心疼,愈发恐惧。 花房内依旧香气四溢,两人彼此对视,却好像一对仇人般水火不容,空气静默得可怕,只能听到急促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慌乱麻木的心一点点恢复知觉,仍旧是天子先开口,试图打破僵局, “姐姐,你真觉得——苏泽兰比我好吗?” 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愣住,兜兜转转,原来他只在乎这件事。 茜雪木木地听着,明明对方近在咫尺,一句话却仿佛从天边飘过来般,轻飘飘地落,却狠狠地砸到心上,她腾然湿了眼眶,“弟弟,不管我与苏供奉如何——你都是我的弟弟啊!你们——不是一回事。” 棠檀桓呼吸一滞,她可以说他没那个人好,没那个人舌灿莲花,会哄人欢心,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认为他和他不是一回事,难道自己这辈子就只是个弟弟,就连与对方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心尖的伤忽地火烧般得疼,从胸口蔓延到四肢,他彻底崩溃,压着声音,神色诡谲翻涌,“姐姐,你听好,我已经说过无数遍,不介意再说一次,苏泽兰——除非永远不入长安,要么就在牢里待一辈子,或者我干脆杀了他省事,姐姐以为我做不到吗!我不只能下密诏解决他,我甚至不惜让主将临阵倒戈,就为了把他与花子燕一网打尽!” 他的脸腾地通红,褪去方才的苍白,眸子红得吓人,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反应过来的公主一下子冲过来,伸手捂住他的嘴,“别说这些——陛下!” 眼尾挑了挑外面,忽听耳边传来一阵衣服摩擦墙壁的隐秘声,细细地很快便消失殆尽! 棠檀桓从迷乱中回过神,花房外有人,在监视自己的一言一行。 他顿了下,忽地狂笑不止,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已经足以让人把他从王位上拽下来。 两军对垒之前,授意副将叛逃,为了杀死大棠的将军与重臣,无论是何理由也无法开脱。 而门外又是谁的人,枢密院还是手段通天的苏泽兰,他突然觉得一点也不在乎,好像从这夜开始,以往苦苦追求的所有,都陡然变得无所谓了。 只记得姐姐刚才说:“你们不是一回事。” 意思再明白不过,即使对方不与苏供奉在一起,也轮不到自己,他——永远都是弟弟啊! 对面的茜雪也六神无主,她并没猜到外面有人,只是一瞬间觉得哪里不对,段殊竹怎会如此好心,无条件帮助自己,肯定是有能够利用的地方,直到皇帝说出支越战场上副将倒戈,才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 “弟弟,陛下,你别急。”她以为他是担忧刚才被发现之事,先强迫自己忘掉那些纷纷扰扰,掏出帕子,仔细擦去眼前人额头冷汗,劝慰着:“不管是谁听了去,咱们也有挽回的办法。” 他怔怔地望过来,仿佛没听明白,半晌才轻轻地嗯了声,忽然变成一个小孩子,伸手楼住她,用尽全力,可又温柔地随时要哭出来,嗫喏着:“姐姐,你留下来吧,留下来陪着我,弟弟可以不要王位,我——知道错了。” 奄奄一息的语气,委屈得让人心碎。 茜雪忍不住泪如泉涌,对方是檀儿啊,值得她放下所有的檀儿,往日那些温情岁月萦绕心间,她的所念并不多,太后,苏供奉,还有檀儿,轻轻道:“别怕,我不走。” 夜安静得很,万物都盹着了,感觉到搂住双肩的手臂渐渐平稳下来,她将他扶到榻边,看对方进入梦乡,手依旧紧紧地拉住自己的衣襟。 小时候就是如此吧,弟弟很早便失去母亲,那会儿天天拉着她的衣襟,怯生生模样记忆犹新,后面就慢慢长成少年天子的风流倜傥,她晓得他肩上的压力有多重,一直尽力替对方分担,可没有想到会到这一天。 早知今日落到如此田地,不如做一对闲散王爷与公主,何必要成为天下之主。 作者有话说: 这段写的权谋,人物相互掣肘,关系比较复杂,每个人都有要做的事,后面会写清楚。 第93章 春风花草香(九) 晚莺娇 第63节 天子这一觉睡得沉, 多年压抑的情感终于得到释放,鼻尖萦绕姐姐的甜香,他睡了很久, 直到日上三竿, 还做了梦,回到孩童时光,拉着姐姐五彩斑斓的裙角,笑声荡漾在碧波万顷的湖面,奇立嶙峋的假山间, 九折蜿蜒的游廊边, 无处不在,全是姐姐窈窕身影。 梦里真好,没有外面熙熙攘攘的一切,看不到虎视眈眈朝臣,也没有让人心慌的苏泽兰, 只有满眼万花嫣然,翠鸟莺啼,还有最爱的姐姐。 他原本在乎的就只有她而已啊,无论江山还是王位, 染着无数人的血迹斑斑,想起来便忍不住恶心, 母亲死在皇权之下,薛家灭了满门,这还不够,还要葬送自己的一生。 可他身在其位, 又不得不被命运推着走, 若是没有权力, 愈发难护住姐姐,何况也有不甘,到现在还不知道母亲的死因。 段殊竹,苏泽兰——两人的关系微妙,其中一定有文章,可惜当初他太小了,知情人又老的老,死的死,但凡能说点话的也被枢密院灭口,根本查不到。 棠檀桓睁开眼,美梦尽头成了压抑,千头万绪,不得安生。 屋内阳光明媚,暖洋洋亲吻眼皮,他顿了顿,发现已经回到长生殿,昨夜种种浮现心头,腾地坐起来,却被一双柔软白润的手臂拉住,苏雪盼娇美地笑着,“陛下可算醒啦,睡了这么久,吓死臣妾。” 她用带着馨香的帕子替他擦汗,娇滴滴,“陛下,该用午饭了,御膳室的人来问陛下想吃点什么?” 棠檀桓呆呆地瞧着对方,一时反应不过来,如何从花房到了这里,完全没有印象,莫非脑海里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臆想,而姐姐——又去了哪里。 他哦一声,半晌没吭气,惹得苏雪盼咯咯笑,“陛下睡得太久了吧,是不是还迷糊着呢啊。” 话音未落,缠枝如意花绣金屏外有人接话,温柔至极,“不是没睡醒,只怕饿过头。” 茜雪端了碗百合蜜枣粥,热气腾腾熏着脸,惹得她微微闭起眼,笑吟吟来到近前,“陛下先喝点热粥吧,暖胃。” 瞧天子愈发傻愣愣地不搭话,旁边的苏雪盼又忍不住笑,揶揄道:“咱们陛下啊,肯定是做了个美梦,要不昨晚能睡到花房去,人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要不是让公主发现,找人送回长生殿,陛下应该能直接睡到晚上吧!” 她边说边娇俏地笑着,清浅笑声飘在午后渐渐温热的空气里,让人没来由得心情好,茜雪伸手轻轻打了对方一下,佯装生气,“苏贵妃越来越口无遮拦,什么俗语也是你能说的吗?” “在陛下与公主面前怕什么,咱们不是一家人嘛。” 语气亲昵可爱,让天子与公主不由得对视,是啊——家人,无论以何种形式,他们总是一家人。 棠檀桓笑了笑,三魂七魄归位,“贵妃素来是个热闹人,朕觉得挺好。” “你把她惯坏啦,将来也是你的事。”茜雪把粥碗递过来,坐下调笑道:“罢了,罢了,反正是你的宝贝贵妃,姐姐管不着。” 苏雪盼睁大眼睛,勾头瞧她,“哎呀,公主怎么管不到啊,前一段还说要认我做妹妹呢,现在怎么就变卦!” 她自己说着就乐起来,开口带笑,实在讨人喜欢,棠檀桓拿起粥勺,轻轻抿了下,甜丝丝暖流入了喉,顿时舒服很多,幸而雪盼在此,否则他真不知要如何面对姐姐,在经过昨晚的迷乱惶恐之后,早就丧失了与对方说话的勇气。 余光瞧姐姐,对方却是一副神态自若,大概发现自己在偷瞄,缓缓站起身,对着雪盼柔声道:“行,我错了,好妹妹,一声姐姐一世姐姐,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咱们都不分开。” 苏雪盼吐舌头,眉眼弯弯看殿下,“哎呀呀,陛下你看,臣妾可有福气了,居然做了十七公主的妹妹。” 天真烂漫的语气惹得他忍俊不禁,放下粥碗,接过姐姐递过来的帕子,“贵妃说真的!你认了十七公主做姐姐,我是她的弟弟,贵妃好好算一下,你和我该怎么办?” 苏雪盼噎住声,竟把这茬忘了,扭头朝公主可怜巴巴,“殿下,那我——能不能反悔啊?” 茜雪掩面而笑,“好妹妹,心里还是最在乎天子啊!” 太阳升起来了,金光映在雕花大理石地面,花屏上的金丝线一条条细密地璀璨,仿佛鱼尾鳞片,浅浅荡在水中。 三人坐在一处,亲密无间,暖暖温度让天子心里舒服,姐姐没走,没被自己吓走——这就已经足够,至于昨夜,暂时都可以抛之脑后。 茜雪看弟弟已经安静下来,也放了心,将他留给苏雪盼照顾,独自走出长生殿。 春天来了,再有几日就是元宵节,人胜已过,今年连苏供奉做的彩胜都忘了别在发间,她心情暗淡,漫步在华清宫的九龙湖畔,瞧草长莺飞,不远处的骊山青绿悠然,忽然很想去老母殿上柱香。 一定要去,与苏供奉一起。 深吸口气,如今只能靠自己,先回到沉香殿更衣,薄粉轻施,依旧是光彩夺目的美人。 她带上秋露,缓步来到段殊竹的龙石舫,白日碧波潋滟,方才看清整个石舫模样,似飞龙盘旋在水面,后面还有成片的翠竹秀逸柔美,这位主使果然会选地方。 迎面走出来竹儿,翠绿圆领窄袖衫紧紧贴着英挺身材,乍眼一看,倒像前后那一颗颗青翠竹子,难怪叫做竹儿。 对方手里提着个蓝紫花筐,枝条参差不齐,只扎了一半,做工十分精巧,见着公主连忙施礼,“殿下怎么来了,主使这会儿不在,段小娘子想来华清宫玩,主使去接了,殿下先在里面稍等,奴去弄点好吃好玩的东西,让公主解闷。” 茜雪点头,不得不感叹枢密院调教出来的就是会伺候人,顺着接话,“好吃的倒多,好玩的不知有什么?” 竹儿撩开帘子,一边仔细护住手里的花篮,笑嘻嘻地回:“昨晚奴抓了几只猫,金丝虎,狸花猫,各个可爱得很,殿下一定喜欢。” 她吃惊,如何知道自己爱猫,就算晓得也没必要大半夜去抓,坐在榻边,试探地问:“本主确实喜欢猫,不过你又不能未卜先知,莫非知道我会来!” “奴哪有那份本事——”端了杯热茶,还未开口,脸就兀自红了,腼腆道:“奴实话实说,段小娘也喜欢猫,所以昨夜无事——就抓了一些来。” “哦,难怪了。”公主随即笑道:“你机灵,想必那只花篮也是给姝华编的了,段主使肯定十分喜欢你,要么怎么赐名竹儿,那可是他自己的名字啊!” 小太监立刻露出一丝慌乱,噗通跪下,“奴可不配,是主使心眼好,怜惜奴年纪小而已,奴父母都是养竹人,可惜早年就没了,奴又被卖入枢密院,才得了这个名字。 ” 茜雪叹口气,皇宫里的人全是表面光鲜,背后都藏着不能言明之苦,上至天子,下到一个小宦官,谁也不能幸免。 竹儿退了出去,她腾出空来欣赏身后的花屏,上面绣着棵棵红色秀竹,遒劲有力,只是这颜色实在有趣,怎么竟是艳红色! 须臾之间便听到猫咪叫,回头看竹儿已经抱了两只小猫进来,娇憨可爱,让她忍不住搂入怀中。 等竹儿再进来,又摆了满桌玉露团,杏仁酥,全是自己爱吃的东西,桌边还加了些五颜六色的酥糖,动物模样的糕点,不肖说又是姝华爱的了。 “竹儿,你今年多大?”她捡起一块酥糖放嘴里,为了排解心烦随口问:“看你样子大概就在舞夕之年吧!” “回公主,奴今年不足十一。” “哟,这么小,想来是你的个子拔得太高了,所以看着大。” 竹儿抿唇笑,女孩儿似地模样,可惜早早就净了身,茜雪不由感叹,人的出身选不了啊。 还来不及思绪万千,耳边就传来一阵清脆笑声,女孩子轻盈脚步踩在大理石地上,噔噔作响,段殊华叽叽喳喳地跑进来,“哎呀,我听到猫叫了,在哪里!” 身上的翠金襦裙飘在光线中,像一只从春日野穹飞来的小金蝶,抬头瞧见金丝虎窝在公主怀里,吃惊道:“殿下怎么在这里,咱们又见面了。” 小姑娘兴冲冲跑过来,正想伸手去抱猫儿,却被身后的段殊竹呵住,“姝华,现在怎么如此没规矩,还不快向公主施礼。” 她吓得打个激灵,倒把对面的茜雪逗乐,还是第一次看见娇纵的段小娘子害怕,连忙说:“免了,免了,姝华还小呢。” “就因为小,更应该知道君臣有别。”段殊竹端立在中央,自己先潇洒地行礼,“臣见过公主。” 茜雪将小猫递给姝华,“主使何必多礼,我啊,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段殊竹笑笑,不言语。 旁边的竹儿聪慧,伸手带姝华去外面玩,两人走出石舫,段小娘子摸着猫儿好奇,“竹子,你看爹爹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她从第一次见他,就非要叫竹子,他也习惯,将放在石舫草丛下花篮拿出来,笑道:“主使的心思,奴可猜不准。” 姝华瞧那小篮子漂亮,不由得放下猫儿,欢喜得直拍手,“你真会弄东西。”忽地瞧见对方腕部生出几道伤痕,泛出殷殷血迹,眼神陡然而变,“谁干的,必定是那帮老不死的看你小,欺负你,竹子,你也不来告诉我,看他们要不要命!” 腮帮子气得鼓鼓,马上要和人干架似地,竹儿连忙摆手,“不,没人欺负奴,是奴采花划伤,小娘子别气,气坏身子不值当。” 他看上去满脸惊慌,姝华不由得又笑了。 “竹子,你听好哦——”凑过来,微翘鼻尖快碰到他脸上,信誓旦旦地:“记得你是我的人,谁敢动你就是动我,看谁有这个胆子!” “嗯,奴记得了。” 第94章 春风花草香(十) 春日午后, 微风阳光,暖暖得让人舒服。 龙石舫荡漾在碧波中,茜雪听着窗外风吹水纹的声音, 心里慌乱, 还是对面的段殊竹抿口茶,淡淡地问:“公主适才说有事,不知为何?” 她回过神,瞧着对方深不见底的眸子,寻思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拐弯抹角只会把自己绕进去, 但若是次次先表明心迹,岂不是彻底被他拿住。 公主笑了笑,指尖摩挲着冰裂纹茶杯,随口道:“主使一向善于揣测心思,何况这天下处处都是枢密院的人, 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吧。” 对方笑出声,“公主是嫌臣管得太宽了,以后臣一定注意。” “那倒不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主使管得再多,也是为了陛下,对吧?” 她目光冷冽,试探中又透出皇家天生的威严, 这是在敲打他, 段殊竹亦觉得有趣, 忽然发现苏泽兰确实有些眼光,若换做其他的王爷与公主,还真不敢与自己如此说话。 “公主说的对,臣所做作为都效忠于皇上,绝无二心。” 表忠心的话随口就来,茜雪冷笑一声,讲话依然客气,“主使当然一心为了陛下,就是总有人背后使坏,说什么枢密院的权力大过天子,主使这次回来肯定要兴风作浪,我与陛下都不会信。” 段殊竹顿了顿,不记得有多久没听过这般面对面的质问,好像自从先皇过世,就再无人敢说。 如今却被一个才过十八岁的公主宣之于口。 他心里愈发兴致盎然,面上仍需压下唇角的笑,立刻起身跪在地上,“臣惶恐,不知何人挑唆陛下与臣的关系,臣万万没有此心。” 茜雪连忙来扶,总不能真让段殊竹跪着,笑道:“都说了是有人使坏,主使莫要当真,陛下都不介意,倒显得我多事了,还不快起来,跪坏可怎么办!” 对方这才起身,落座的时候,左腿微微颤抖,茜雪心细如发,不由得问:“主使的腿怎么了?看上去像受伤。” “不打紧,前一段在皇家猎场被鹿角顶了而已。” 她连忙说赶紧请人来瞧,末了收声,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茜雪心直慌,虽是与段殊竹来交涉,手上却没有半点筹码,不禁担心再一次被利用,但昨夜皇弟坦白曾授意副将临阵倒戈,以至于花大将军与苏供奉被困数十日,几乎搭上命。 十有八/九是被段殊竹的人听了去,这个把柄落入对方手里,实在太可怕! 所以必须来,否则这天下很难再姓棠,而那时的弟弟肯定活不了,她平素最烦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利益权衡,但此时深陷其中,一切竟在不知不觉间,也难怪啊,弟弟是龙椅上的天子,自己又爱上苏供奉这个权臣,想到权臣这两个字心口疼得很,蔑视皇威,玩弄权术,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她这辈子最恨的权臣! 对面的段殊竹看公主欲言又止,反而一点儿也不着急,先唤伍儿拿手炉,暖着自己的膝盖,慢悠悠地:“公主殿下有话不好,那不如让臣来猜一猜,恐怕是为了支越战场的事,对不对?” 语气如此平淡,茜雪吃了一惊。 段殊竹依旧云淡风轻,接着道:“臣身为枢密院的人,自然熟知皇家心思,不瞒公主说,那个叛逃的上官川赫已经死了,所以即使臣知道点什么,也是死无对证,公主大可不必担心。”还没等茜雪接话,又自顾自地:“但如果臣想让上官川赫活过来,也不是难事!” 明明白白的威胁,可见这个人确实在枢密院手中。 事已至此,她也没必要卖关子,段殊竹果然想要一手遮天,自己从没看错他! 公主轻蔑地哼了声,反问道:“那——主使是想让那个人活,还是死呢?” 段殊竹抬起眼皮,狠毒之人偏偏生了双颠倒众生的眸子,笑道:“臣全听殿下的意思。” “我——”她故意自嘲,“何德何能,可以左右主使。” “未来的天下之主,难道不值得臣效力吗?”他乐悠悠地说,甚至还抿了口茶,摇摇头,嫌弃茶凉。 十七公主彻底呆住,对面人怕是疯了!居然说出此种大逆不道之话,她顿住半晌,才急急开口,“主使,你——说什么!” 段殊竹放下茶杯,一脸笑意,“殿下,臣说的是未来天下之主啊。”瞧公主满眼惊恐,忍不住轻笑出声,语气越发温柔,“公主,莫非苏泽兰没有告诉你,这可不是臣的主意,他这个人啊,把一切都做全了,臣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茜雪整个懵住,“苏,他想让我——” “想废掉当今皇帝,让殿下登基,成为一代女皇。” “这不可能!”十七公主腾地站起身,苏供奉最清楚自己与弟弟的感情,断不会做这种事,如今他在牢里,就由着这帮人胡说,气得脸颊通红,“段主使,我年纪虽小但也不傻,就算是他的主意,你又为何帮着!” 晚莺娇 第64节 段殊竹也站起身,整个人看上去春风荡漾,却让人没来由得打寒颤,听他缓缓地说:“公主有件事还不知道吧,苏泽兰,他是我弟弟啊。” 茜雪呆呆地站在原地,短短几天,她知道无数件想都不敢想之事,心不停往下坠,到底还有多少枝枝蔓蔓——苏供奉一直瞒住自己。 她到底还认不认识他! 春日的阳光太明媚了,完全不顾人的心情,兀自透过石舫纱窗,打在公主渐渐苍白脸颊。 段殊竹并不瞧过来,负手踱步在绣着《殊竹图》的花屏前,从袖口拿出一封信,轻轻放在案几边,“公主,我这个弟弟啊,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深,臣以为既然咱们都坐在同条船上,就应该开诚布公,这是前尚书省左仆射公子欧阳雨霖自杀前托人给臣的信1,殿下看看吧。” 茜雪颤抖着接过那烫金的纸,打开看见娟秀字体,洋洋洒洒一大堆,清楚地写了苏泽兰如何以自己之名让对方上钩,状告生父之事。 欧阳雨霖亲笔无错,他曾给她画过梨花灯,下面有提款。 茜雪双腿发软,手不由自主扶住榻便,只怕自己要跌落在地,缓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要见苏泽兰!” 她已经一片混乱,只想见见对方。 华清宫南边,水波粼粼的长生殿,天子还在休息,雪盼拿起团扇,一下一下赶着飞虫,漂亮的杏仁眼瞧对方,柔情似水。 棠檀桓微微张开眼,“贵妃这样盯着,朕可没法睡。” 对方笑嘻嘻,“陛下生得好看,还不许人看嘛。” “哪里好看——”他淡淡地问:“人和人能有多大区别。” “陛下不觉得自己好看啊,像画里人似地,鼻若悬胆,眉宇俊郎,星子做眸,就是特别俊。” 棠檀桓抿唇笑了笑,“贵妃嘴真甜。” 苏雪盼单手撑住头,笑容荡在唇边,她最喜欢这样看着天子,从侧面望过去,那雕刻般的下颚线,鼻峰起伏,能让人瞧到天荒地老。 “陛下,我给你唱支歌吧。”没等人家回答,就哼了起来,“桃仙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2。” 歌声轻盈,绕在天子耳边,他闭上眼,问这是哪里的曲子,迷迷糊糊听对方说是秦淮河上的小调,渐渐沉入梦乡。 苏雪盼的声音也越来越轻,终于哄得对方睡下,打个哈欠,懒懒地绕过珠帘,吩咐侍女弄茶喝。 灵儿倒了杯初春白茶,又加上几块花糕,放下来,仔细端详对方脸色,劝道:“贵妃也要保重自己,别弄得太累了,奴婢看着也急。” 雪盼摇摇头,拉对方坐下,巧笑嫣嫣,“多谢操心,天下除了母亲啊,你对我最好了。” 灵儿不好意思,“贵妃对奴婢也好啊。” 雪盼用指尖捡起块花糕,放对方嘴里,痴痴笑着没接话,一直看得小丫头脸红,忍不住嗫喏地问:“贵妃怎么了,是不是有话说。” “我确实有话,就是太难开口——”她语气忽地淡下来,笑容也变得讳莫如深,让旁边的侍女不知所错,连忙下跪,“贵妃,莫非灵儿做错了事,还请责罚!” 苏雪盼又笑意满满,伸手拉对方,“你看你,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明亮的眸子瞧着她,眼波一荡,悄声问:“昨晚——去了哪里?陛下被公主送回来的时候,我喊了你半天呐。” “奴,奴——嫌外面的虫子吵,到外面胡乱转转,还以为贵妃早已经睡下了,所以才出去的啊,以后再不敢,贵妃别气。” “哦,大概转到花房那边了吧,裙边都弄脏了,全是沾着花瓣的泥土,新鲜得很呢。” 灵儿顿住,脸上青白一片,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苏雪盼靠在榻边的紫金绣牡丹枕上,脸上浮现出一抹轻蔑之色,淡淡地似乎在说着别人的事。 “好妹妹,我知道你是枢密院养出来的人,段主使不放心我,身边要放人,我心里明白,也没言语,可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连陛下也要跟着,万一出了事,岂不是会连累我!” 不成想灵儿噗通一声跪下,泪如雨下,“不,贵妃,我不单是枢密院——如果真要说,那奴永远都是薛贵妃,子华殿的人啊!” 作者有话说: 段殊竹与苏泽兰互相埋的线很深,没办法,都不是省油的灯,后面几章会写清楚,结局肯定是甜蜜蜜的啦,都有点忍不住想写甜丝丝的番外了。 两人下一章就见面,太久没见了tt。 1这封信段殊竹找人复写了一份,还有一份给了苏泽兰。 2王献之《桃叶歌》。 第95章 红豆相思暗结兰(一) 窗边渐渐暗下来, 光线打到长生殿外的枯枝间,斑驳光影落在珠帘上,随风微微抖动。 灵儿哭成个泪人, 嘴里还在喃喃细语:“贵妃对奴关爱有加, 奴今日就实话实说,不错——奴是枢密院养出来的人,可从小就长在子华殿,伺候薛贵妃。” “薛贵妃就是陛下的亲生母亲,对吧。”苏雪盼急急地问:“早年去世的那位。” 侍女点点头, “薛贵妃待人极好, 子华殿上上下下都喜欢她,奴那会儿年纪小,做事毛毛躁躁,亏了贵妃担待,将奴一直带在身边。”说到这里顿了顿, 抬起眼睛,流出耐人寻味的眼神,忽地道:“贵妃,奴大胆问句话, 当年段主使让人在江南寻到贵妃与家人,带回长安, 可曾说过是为何?” 她竟这般虎视眈眈地问,倒让苏雪盼愣住,习惯性地摇头又点头,“段主使想将我送上后位, 朝堂之上, 权力相互倾轧, 有人在后宫行事方便,也属平常。” 灵儿擦擦泪,神色恢复平静,“贵妃,枢密院主使心思颇深,恐怕不是贵妃想得这般简单,但奴也不好说。”话到此处,眼眶又湿了,“奴只能说自己知道的事,昨夜确实是枢密院授意,让奴跟到花房,好探听公主与陛下的谈话,但——奴想说,这会儿被贵妃发现,奴恐怕会被灭口,心里还有一个秘密想告诉贵妃,是有关薛贵妃之死,那晚——灵儿就在子华殿,一幕幕全看见了。” 苏雪盼大吃一惊,没想到不经意间能知道这件宫中最为隐蔽的往事。 她迅速起身,四下查看,确定无人后才拉对方起来,示意小心说话。 灵儿明白,用帕子擦擦泪,悄声附耳:“贵妃肯定也知道这位娘娘吧,当时薛家与苏家争夺太子之位,那会儿还是昭仪的薛贵妃由于父亲薛大人被污告,说他克扣治理金陵水灾的钱,受牵连让先皇打入冷宫,明眼人都清楚是苏家故意陷害,但苦于没有证据,枢密院一直不表明态度,众朝臣也不好站队,后薛家满门被抄,好不凄惨。” 她说到这里停下,呜咽一会儿,接着道:“发生此等大事,昭仪心如死灰,本以为要在冷宫度过余生,哪知段主使突然来访,中间发生的事奴并不清楚,但那之后薛昭仪便复宠,如今的陛下被立为太子,昭仪回到子华殿那天,人人都来庆贺,唯有段主使来得晚,昭仪遣散众人,与对方在殿内喝酒,奴那会儿小,在窗下玩才看到。” 苏雪盼屏气凝神,牵扯到段殊竹,无论如何都让人紧张,又警惕地瞧了眼屋外,听对方继续失神地说:“当时的昭仪可真美啊,奴从没见过那样的美人,红衣若火,发髻上只别着一枚梨花簪,在烛火里闪得耀眼,奴听他们说话,才明白原来昭仪曾与主使有过婚约,而且心里一直念念不忘,而段主使——他却故意等薛家被抄才赶回长安,这件事让昭仪伤心,服了毒。” 苏雪盼听不明白,又问:“照你说的,段主使可对昭仪有情?” 灵儿摇摇头,“奴并不清楚。” “那你可知道主使为何要等薛家没落之后,才帮助昭仪?” “这个——”低下头,琢磨好会儿,“奴好像听到一句话,子少母壮,外戚夺权什么的——对啦,昭仪还说她死了,太子就只能依靠枢密院,段主使定会放心之类的话。” 原来如此,太子年纪尚小,如果有强大的外戚,权力就不会牢牢地握在枢密院手中,所以少主身后的人必需死干净了才行,但段殊竹也太狠了,毕竟对面可是用情至深之人啊! 苏雪盼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她也是段殊竹的棋子,还远远比不上薛昭仪,那将来自己的后路,简直不敢想象。 灵儿也察觉到对方脸色难看,又噗通跪下,情深意切,“贵妃,其实咱们都是身不由己,奴一条贱命,死不足惜,贵妃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 雪盼兀自眼红了,想来灵儿当初只是个小丫头,能有什么错,俯身道:“你放心,我不给任何人说,你就还乖乖地做枢密院眼线,定会平安,今日也与你说句实话,我入宫虽然与枢密院有关,但自从来到陛下身边,就一心一意只有天子。” 对方点头,“贵妃这样就对了,段殊竹不值得信任!”说罢又不停抽泣起来,冷不防听到珠帘内传来翻身声,她连忙让对方出去休息,自己绕到榻边瞧,幸亏天子睡得熟,未曾发觉。 苏雪盼放下心,靠在榻边思绪万千,她不能和以前似地依靠枢密院,薛贵妃之事最好不要瞒着陛下,就像灵儿所说,段殊竹为何几年前选择自己来到长安,真是运气好或者另有目的,可一介平民能有什么利用价值,百思不得其解,直想得脊背发麻。 忍不住叹气,瞧窗外夕阳染红枝蔓,那片红海荡漾到身上,显得她有几分凄美。 猛地身后起了风,一双修长手臂搂过来,身子瞬间落入天子怀里,如此亲密无间,惹得人心口砰砰跳,瑞龙脑香的气息弥漫,听他喃喃地说:“贵妃怎么了,面色忧愁可不像你。” “陛下,你——何时醒的?”慌乱地问,心里乱作一团。 棠檀桓抿唇,呼吸随着话语落下,一点点激起脖颈皮肤酥麻,“醒得刚刚好,但不忍心打扰贵妃与侍女说话。” 苏雪盼默默地哦了声,原来已经听到,这样也好——省得自己还要说一遍。 “陛下,你——别伤心啊。” 只能怯怯安慰,那些有关薛昭仪的种种,也不知天子会如何想,摸不透对方的心,甚至看不到脸,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贵妃,朕——没有那么脆弱。”他似乎笑了笑,轻轻地说,手却越搂越紧,语气温柔,像呢喃着梦话,“贵妃,朕今日与你交心,朕一直以为贵妃是枢密院的探子,心里并没有朕,适才听你的话,方才觉得欣慰。” 他没有与她这般说过话,亲昵又暧昧,苏雪盼呼吸急促,忍不住咬紧嘴唇,“陛下——臣妾心里只有陛下。” 夜色降临,如墨般消散夕阳红晕,他从身后拥紧她,紧紧坐在榻边,那昏黄的光落在紫金花屏上,也在两人身上起了层不可思议的暖光。 心里只有他——怎能不让人倍感温柔,他想着这世上有谁的心里只有自己,以前的姐姐,最爱的姐姐,但如今姐姐心里有了别人,就不再只是他了。 “是吗——”他颤抖着问:“贵妃明白——‘只有’这两个字的意思吗?” 苏雪盼忍不住乐,娇美的身体颤了颤,像只受惊小燕子,“当然知道,臣妾没读过多少书,可也不至于傻啊,只有就是唯一,别的都不存在。” 声音娇如莺啼,棠檀桓不禁做了个深呼吸,不得不承认苏雪盼实在是个娇憨美人,叹息似地:“唯一,唯一,对吧——”喃喃低语,梦呓般神魂飘然。 她不知为何有点怕,不安地问:“陛下,你不相信臣妾嘛?” “信啊,信——”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轻得几乎听不见,平白无故带着一丝魅惑,“贵妃入宫也不短了,有没有觉得……委屈。” 苏雪盼莫名其妙,“臣妾怎会觉得委屈,陛下如此疼爱。” 身后人低低地笑了笑,让人的心忽地就飘起来,“朕——还不够疼爱贵妃,差太远了。” 她不明白,一脸天真地回头,还来不及看清对方眸子,就被温软的唇吻上,愣了愣,习惯性伸手去推,手打在他的胸膛,忽地就绵软无力,龙脑香气满天盖地,那是只有天子才能用的香,她唯一的天子,至高无上。 夜色彻底覆盖整个华清宫,一辆马车飞奔入长安,赶在宵禁之前,停在兵部牢房前。 十七公主从上面走下来,后面跟着伍儿与秋露,小太监快步向前,俯身道:“殿下,奴先去打个招呼。” 茜雪点头,伸手拽紧金丝孔雀裘衣,瞧着眼前黑压压的牢房门,不禁打个寒颤,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但这次心里烧得难受,她既怕看见他受苦,又埋怨对方竟刻意瞒住那么多事。 她其实也不傻,知道苏供奉不简单,可没想到算计可以如此深,完全不亚于段殊竹,而这两个人居然还是亲兄弟。 一个自小就恨之人,一个从小便爱之人。 如何不让她心如打翻五味瓶,不是滋味。 伍儿不大会儿便出来,领着公主与秋露往里走,一路不停提醒仔细脚下,大概无论是哪里的牢房都一样,潮湿寒冷,除了偶尔闪出的烛火,全都隐入昏暗。 铁锁链的声音伴着哀鸣,吓得秋露躲在边上,茜雪倒是习惯,反过来拉对方的手,安慰别怕。 苏泽兰的牢房在最里面,他虽然不是死刑也属于重犯,一卷破席,一张胡床,兴许段殊竹特别交代过,法外开恩没有上链条,看上去倒也干净。 秋露与伍儿有眼色地退出去,只留下茜雪站在牢房里,眼前灰暗不明,隐约有个人影正缓缓起身,腿部稍微颤抖了一下,让她禁不住心疼。 苏供奉的腿早年就受寒,在这间见不到光的牢房里,肯定愈发难熬。 茜雪快步走过去,伸手去扶,却被眼前人一把搂入怀中,魂牵梦绕的声音响起,依旧抓人心肝,“小殿下,臣——好想你啊。”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红豆相思暗结兰(二) 黑暗牢房里完全看不清对方模样, 她突然被他紧紧抱住,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的寒气,越发心疼, 本来满腔疑惑与怒火, 兀自就灭了一半。 不禁咬紧嘴唇,眼泪簌簌而下,低低哭泣听得苏泽兰难受,双臂松开,温柔地:“殿下怎么了?是不是臣身上太脏, 臣——就是太想。” 难为他此时还问得出这种话, 她怎会嫌他脏,而且供奉身上自带股清香,让整个牢房味道都洁净起来,但心里依旧过不去,腾地抬起头, 满目怒气在触到对方温情脉脉目光时,又化成水般柔,娇嗔地:“你问我怎么了!你倒想想你做的事,哪一件不让人心寒, 还有……既然早知道陛下要你命,还傻乎乎往上撞, 做牢房的滋味好啊!” 苏泽兰笑,“谁想做牢,可没办法,陛下不会放过我!倒不如顺了陛下的心, 再说我也不是没进过死牢。” 晚莺娇 第65节 “顺了他的心, 你就没法活!”她气得别过脸去,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脑子里想的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勾头来看她,一双眸子依旧春光潋滟,笑嘻嘻地:“但臣满脑子都是小殿下,尤其在这里,整天没事干,想得心慌。” 她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寻思这人就算上了断头台,恐怕也嘴上抹蜜,若是不好好端起架子与他谈,又被糊弄过去。 茜雪扭过头,目不转睛瞧着对方,沉下脸来,“苏供奉,你猜尽天下人的心思,劳烦也琢磨下我吧,本公主现在有一堆话,就是不知如何开口。” 苏泽兰长长哦了声,依旧云淡风轻,伸手拉对方衣袖,“殿下心里这么多事,那咱们要慢慢谈,也要给臣一点时间。”说着掏出身上唯一的帕子,小心铺在胡床上,道:“公主坐下吧,别弄脏衣服。” 他的头发散了些,身上还穿着那晚在长生殿的圆袍,披了一件琉璃蓝薄裘衣,是前些日子她怕牢房冷,托人送进来。 茜雪顺势坐下,心里担忧他身体,想问又怕一出口就收不住,忍了忍,继续方才的话题,“供奉还当我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也不摸摸良心,看有多少事瞒住我!” “臣错了,臣罪该万死。”态度好得很,一如既往地善于认错,半点不犹豫,“无论殿下想知道什么,臣——全都坦白。” 他目光灼灼地瞧过来,神态真挚又带点可怜兮兮,让公主无可奈何,人生了副好模样就是沾光,自己倒像压迫人家似地,是个恶人了。 “我问你——”只得垂下眸子不看对方,盯着地上黑漆漆的草垫子,问:“崔彥秀还有欧阳雨霖的事怎么讲?我既然来了,就心里有数,只不过不想听一面之词,所以才问。” “臣多谢公主,愿意听臣说。” 语气变得很轻,目光控制不住流连在眼前人身上,公主似乎瘦了些,不会是操心自己没好好吃饭吧,细想没几日不见,如何就牵肠挂肚,实在比上次在死牢难捱多了,那会儿心如死灰,只比死人多口气而已。 他想问她有没有按时吃饭,又觉得此时讲这种话未免可笑,但心里确实牵挂着,天塌下来也没多重要。 “苏供奉,你——发什么呆呐!”茜雪等半天也没回答,自己又不能永远待在这里,着急地催促,“到底还说不说。” “说,说啊。”他瞧她急了,连忙接话:“臣这就一五一十全招了。” 十七公主能来兵部,又是伍儿带路,他当然清楚,段殊竹早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讲明白,亲哥哥始终不放心自己,他又何尝不是。 兄弟之间处成这样,天下少有。 他也习惯,反正此生没有任何亲近之人,除了眼前的小殿下,想到这里心尖发软,他明白她有多痛恨权臣,在知道自己做的那么多事后,竟然还能来到这幽暗不见天日的牢房,还会相信他,想听清楚。 已经是出乎意料了,他尊贵无双的公主殿下,华贵的孔雀金羽裘衣拖在地上,纵然在暗夜中也能让人炫目,都不及小殿下的眸子潋滟璀璨。 “殿下——可还记得和亲之事。”不等对方回答,自顾自地:“也一定不会忘了臣在兴庆殿被关了数十年吧,其实臣早就对朝堂之上没有兴趣,但却有私心,不想小殿下和亲,尚书省左仆射咄咄相逼,非要促成和亲之事,臣怎能容他!” 茜雪蹙眉,不解地质问:“这些我清楚,但——为何要让崔彥秀死,而且欧阳公子并不想让我和亲啊!他们毕竟无辜,搬倒左仆射,也不是非要他们死!” 苏泽兰缓缓站起身,不想看到小殿下满脸伤心,否则会忍不住哄她,背过身去,淡淡道:“殿下,朝堂之上哪有无辜人,何况崔侍郎是自己愿意,并非臣逼迫,他本来就是一个志趣高洁,衷心耿耿的臣子,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皇家,帮助陛下夺权,公主是他的学生,难道不明白?” “那欧阳雨霖怎么说!”她不依不饶,心如刀绞,不想瞧见对方身上背着如此多条命。 苏泽兰轻笑,“殿下,欧阳仆射收取贿赂,买官卖官,儿子怎会无辜,再说他对小殿下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实在该死。” 茜雪猛地愣住,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对!陛下曾说过——苏泽兰对皇姐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就该死! 她的心口砰一声裂开,泪水模糊眼前身影,皇弟也好,苏供奉也罢,都变成另一个人,已经不是自己所能理解。 帝王玩弄权术,权臣搅弄风云,大棠还有什么将来。 恩师崔彥秀曾经训戒过,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但这些人恐怕早就没了心。 “苏供奉,天下之大,你认为还有多少人该死?”她冷冷地问,语气禁不住带有一丝轻蔑,“或者换个问法,你与自己的亲哥哥段殊竹,还要杀多少人才够!” 苏泽兰没有直接回答,沉默半晌,晓得小殿下生气,给她冷静的时间。 过一会儿才转过身,依然是那双桃花春水的眸子,在散落青丝下愈发深邃,悠悠道:“殿下,事已至此,臣就一次说个明白,小殿下不想参与朝堂,臣理解,亦不想你卷入纷争,但殿下从出生开始,就已经逃不掉了。” 他的眼神迷乱,整个人腾然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茜雪瞧着害怕,双手紧紧抓住身后的胡床边,吱呀呀作响。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苏泽兰眼神一落,流出让人心疼的眼神,“殿下,你的出身——想必已经知道了吧,臣就想问问,如果一个人觊觎弟媳的美貌,害死弟弟,夺了嫂嫂,但发现对方已经怀上弟弟的孩子,会如何做?” 茜雪不由得打个寒颤,自己身世,她连去问母后的勇气都没有,心里不得不承认,陛下不会乱说,这件是十有八/九,绝不会空穴来风,只是没想到苏供奉也一清二楚。 “父皇,很疼我——”信誓旦旦地说出来,却是有气无力。 她的脸色瞬间暗淡,整个身体抖了抖,似蜷缩在一处,苏泽兰心里似被刀割一般,可不能心软,割开伤口虽然疼,但必须要晾在阳光下,才能快点好起来。 “殿下,如果先皇真得疼爱,就不会给你那份诏书。” “你胡说!”茜雪腾地起身,全天下都知道那是父皇对自己无尽的爱,是一份太子王爷都不能得到的免死金牌,唯十七公主才配拥有。 对方也不示弱,步步紧逼,“公主,一份除非承认谋反才会被治罪的诏书,你觉得——哪一个上位的皇帝能坐得安稳,这是将公主放在权力中心,人人忌惮,早晚被除之而后快。” 她的呼吸急促,兀自僵硬在原地,竟无法反驳。 “公主想要安稳度日,只能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谁也不能相信,谁也不能依靠,包括——臣在内。” 她瞧见了他眸子里的火,来自一个权臣的野心与警告,张张口又合上,嘴唇发着颤,仿佛只是在机械地应答:“你——疯了!皇帝是我的亲弟弟,就算没有那么亲的血缘,我都不可能做这种事!而且——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皇帝!权力太脏了,太脏了,是它让你们都疯掉,变得丧失本性,本公主才不要碰——” “殿下,你这样想不对,权力本无罪,看的是谁来用,若是像公主这般,一定会造福苍生。” 他往前走几步,漂亮的眸子闪出异样光彩,深情款款地望过来,“小殿下不是讨厌权臣吗,等殿下收回权力,就可以铲除像我与段殊竹这般人,不只能保住如今陛下的命,让他安享余生,还能给朝堂一片清明,惠泽万代。” 她觉得他已经彻底疯了,颤抖着往后退,“你——你说让我铲除谁!?” “所有的权臣!头一个就是臣。” 他忽略她由于恐惧而睁大的瞳孔,一字一句,“皇帝如今在华清宫,段殊竹说句话就能将他囚禁,长安关于陛下并非先皇血脉的谣言已满天飞,加上授意副将临阵倒戈,早就不配坐在皇位之上,而殿下由于崔彥秀一事在翰林院颇有美誉,加上枢密院的力量,一定可以走上巅峰,还有——” 他忽地顿住,表情肃杀,让茜雪的心跳几乎停滞,只听对方继续道:“还有——殿下杀了臣,将一个心狠手辣的权臣正法,也会为公主登上王座夺得声势。” 牢房里的烛火炸个响,墙壁上仅剩的两盏灯灭了一个,一切隐入静谧,静得心跳加快,却愈发难看清彼此。 她就知道,知道这个人没救了,知道他精心算计了一切,而最后一步,就是要把自己搭上,让她杀了他。 茜雪三魂七魄全飞,早就说不出话,对方却还远远没有结束,仿佛要把话一下子说尽,只怕以后再没机会。 “殿下登基后,不用太忌惮枢密院,段殊竹这个人虽然可怕,但有一个致命弱点,就是他的夫人冷瑶,段夫人从小长在道观,心底极好,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当年段殊竹为了皇权独揽,眼睁睁看着薛贵妃一家被抄,就是要清除小皇帝背后的势力,而在这其中,也多少利用了贵妃对他的情意,这一点才是薛贵妃心灰意冷,从而自杀的真正原因,冷瑶并不知情,只要公主掌握这一点就能拿住他。” 话音未落,忽地伸手拉住惊慌失措的茜雪,听对方惊吓地叫了声,附耳:“殿下,臣放在府内的紫檀柜底,《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里有一块帕子,那是当年薛贵妃为段殊竹所绣,你要——保存好,以后臣不在身边,殿下就要靠自己了。” 她的泪如雨下,脑海里反复回旋那句——以后臣不在身边,心口似被撕开。 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在乎的是什么,此时有多万念俱灰!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个三五章完结~ 洞房花烛在番外,哈哈。 第97章 红豆相思暗结兰(三) 她感受到他的呼吸, 一丝丝灼热打在耳边,伸手使劲推了下对方,抬头瞧, 借着微弱烛火瞧见他的脸, 苍白如冬日山雪。 “你想一死了之,就留我一个人!” 她又伤心又气,真想一口吃了对方,天下再没有如此过分之人,自己计算全盘, 最残忍的部分却由她来做, 怒气冲冲,脸颊发热,“你不如就此撞墙,省得来找我。” 气势汹汹地说,又胆怯地瞧了眼四周, 好怕这人脑子发昏,不顾死活撞上去。 眉间红痣若隐若现,底下是顾盼生姿的眸子,里面写满担心。 苏泽兰瞧着, 心尖磨得疼。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小殿下仍旧想着自己。 他轻轻放开手, 目光沉下来,淡淡道:“殿下,杀了臣其实并没有那么难,臣本来就罪孽深重, 公主觉得当下不忍心, 是由于还不了解臣。” 身子随即往后退几步, 整个人又沉入黑暗中,茜雪的手不自觉伸了伸,想要抓住他,指尖只在空中徒劳地划了个圈,无助地落下,最终还是两手空空。 “殿下恐怕还不知道臣的过去吧!那些宫中的隐秘传言,当然不都是真事,但也有些道理。” 她屏住呼吸,直觉告诉自己不要听,急急地:“苏供奉,过去的事——我不感兴趣。” 对方却轻笑一声,“公主,臣也很累了,不想总瞒住殿下,即便臣不说,别人也会讲,比如段殊竹,那个不安分的亲哥哥,手里肯定也有我的把柄啊——” 他如此轻描淡写,反而让对面的茜雪愈发慌乱,“你的把柄,你的——”不停重复着,六神无主。 苏泽兰顿了顿,转过身去,虽是早就预料到这一步,真到了近前,还是不忍心看小殿伤心,等自己把所有的过往说清楚。 她便不会再恋着他了吧。 这个丧尽天良之人,哪里值得别人爱恋。 茜雪怕得紧紧抵住牢门,几乎就要大喊,此时最好能有人冲进来,好阻止对方胡言乱语,她心里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听到什么——都是编造的谎言。 她不信! 黑暗里的苏泽兰慢慢开口,极有耐心,平静得比宣读判决书之人还淡泊,缓缓道来自己出身,母亲与上一任枢密院主使李文复的前尘过往,还有与段殊竹以及冷瑶理不清的关系,那些许久不曾对人提起的心事,让公主咬紧了嘴唇。 “李文复自杀在兴庆殿,与我无关,但——我确实也希望他死,即便到了今日,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世人谴责又如何,难道就因为他给了一条命,我便要卑颜屈膝,没有这样的道理,更别提他四处抄家,要杀我灭口,亲情算什么东西,都已经恨不得对方碎尸万段,还提血缘岂不可笑,不过是用来粉饰之物,我可——没有!” 茜雪垂下眸子,不由得想起自己出身,那个素来慈爱的父皇——却有可能是杀死亲生父亲的凶手,世事难料啊,心内禁不住一阵酸楚。 对面人仿佛能猜透她的心思,忽地感叹道:“我与公主不同,公主虽然没有见过齐王,但臣相信若是齐王殿下仍在,一定对公主疼爱有加,就像太后一样。” 他在安慰她,苏供奉啊,还是那个苏供奉,明明做着想让人痛恨之事,却还是忍不住疼惜自己,茜雪的眼眶又红了。 苏泽兰也猛地愣了愣,意识到适才又心软,无奈地叹口气,有什么办法,他习惯疼她,如何改得掉。 闭上眼睛,兀自缓会儿,下了那么大一盘棋,为了小殿下,不能前功尽弃。 “公主,臣还没有讲完。”语气又冷了下来,不带半点感情,“如果说前面臣的所作所为,还算得上情有可原,有件事恐怕就不能了,臣——在很小的时候就杀过人,对方还是臣的恩人。” 大概是不想给对方打断的机会,他加快语速,一气呵成,“段殊竹的母亲,哦不,也就是我的母亲,有一个贴身侍女,名为杜鹃,她曾经在母亲死后找到我,不忍心看我寄人篱下,对出身一无所知,所以将实情全盘托出,但我为了复仇,想要隐瞒身份,将家里杀鼠的毒药放入酒中,将她毒死,我那会儿——不过才十岁而已。殿下,还觉得臣不该死吗?” 牢房里愈发安静了,就连一直不停响在耳畔的锁链与叹息声都消失殆尽,宵禁时间过了吧,苏泽兰呆呆地想,所有的话已说尽,浑身僵住,完全感受不到小殿下的呼吸,也许对方早被吓跑。 他不敢转身,一心寻死之人,却害怕面对公主纯净的眸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盏挂在墙壁上的烛火渐渐微弱,快要燃尽了,方才听身后人叹息一声,“我为何要信你!以前的事——可以随口胡编。” 小殿下真是个孩子,这种事他怎会信口雌黄。 “殿下如果不信,可以去问一个人。” “谁!” 苏泽兰轻轻道:“林合子。” 茜雪再一次愕然,整个人如坠五里雾中,和林合子如何又扯上关系!到底还有多少事自己傻乎乎地不知道。 “林合子就是收养我的人家女儿,她那会儿还小,不过应该记得有一位美丽的夫人在与自己兄长吃完饭后便死了,公主可以去问。” “你——你何时知道林合子身世!” 晚莺娇 第66节 苏泽兰忍不住唇角轻牵,也有点佩服自己此时此刻还笑得出来,不过小殿下实在太可爱,总也抓不住重点,这会儿还关心林合子,难道他会编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话吗——叹口气,“从第一次见她就晓得了,合子耳后的胎记其实是我不小心用烛火烫伤,怎么会认错。” 难怪他要认对方做妹妹,还准备当娘家人,将合子嫁给修枫,原来本来就有这层关系,再联想到合子说的那番话,还问供奉是不是徽州人,看来不会有假。 十岁就下毒杀人! 十七公主禁不住倒吸口冷气。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也许对方根本不在乎回应,紧张得心口快跳出来,眼睛盯着一团黑漆漆看,模模糊糊的影子晃来晃去,不知所措。 苏泽兰等了一会儿,已经听到牢房外响起脚步声,意识到剩下的时间不多,强迫自己转过身,语气冰冷而强势,“殿下需早做决定,即便你不杀我,皇帝也不会放过我,咱们都没有退路可走!” 她呆呆地瞧着他,在昏暗不明中依旧俊秀的脸庞,散落青丝下的眸子诡谲多变,让人看一眼就会陷入漩涡当中,没来由得害怕。 可他这样好看,破旧牢房,凌乱衣服并没有让对方憔悴不堪,反而将这种美推向极致,一碰就要碎了似地,让人心疼。 她突然想苏供奉这一辈子,几乎从来没有体会过温情,出生被母亲抛弃,又被亲生父亲追杀,与亲哥哥反目成仇,如今还要做这种好比自杀之事。 那些隐秘的前尘往事,对方到底有没有杀掉段夫人的侍女,茜雪心里没底,虽然看上去天衣无缝,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她终归无法相信他是那样的人。 “公主——”苏泽兰有些等不及,又轻轻叫了一遍,渴望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禁不住往前走几步,却被迎面扑过来的小殿下搂住,温软甜香的身体躲进怀里,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张张嘴,说不出话。 茜雪忍住泪水,脸颊紧紧贴在对方胸膛,苏供奉又清瘦了许多,隔着扯开半边的圆衫,轻轻踮起脚就能碰到他的锁骨,瞧着那件早就跌落在地的琉璃蓝披风,咬牙道:“供奉,这是你所盼望的吗!如果真是,我——就成全你。” 泪珠滚落桃腮,也打湿了他胸口皮肤,灼热从心尖涌入眉间,苏泽兰俯下身,叹息般地嗯了一声。 她抬起头,鼻尖蹭上鼻尖,余光瞧见对方脖颈下有个伤口,淤青色很深,忘了自己曾经瞧见过没有,失神地问:“供奉,这是什么?” 苏泽兰控制住想吻她的冲动,颤巍巍地答:“旧伤。 ” “怎么弄的啊?” “当初在死牢,段殊竹用戒指划的口子,挺疼!” “你还知道疼——”她又哭了,泣不成声,“你怕疼,还要我赐死你!” 他环住她腰间的手紧了紧,柔情备至,“公主,臣现在心更疼,殿下真怜惜臣,就别哭了,反正也要走这条路,最后还能为小殿下做点事,臣心里——高兴。” 将头埋在她的脖颈,字字真心,“最难过的是没有机会与殿下好好相处,答应过一起种海棠花,也没能实现。殿下,你记得——等臣走了后,不要太想念,要记得这是臣自己的选择,只要殿下能够安全,臣一定会很高兴,无论在哪里。” 茜雪颤抖着张开嘴,却只说了声:“供奉!”泪水便淹了过来,下一句已经讲不出。 偏偏爱上这么个人,她若是不顺着他,对方也会自己找办法,茜雪不再吭声,只听苏泽兰继续柔声道:“谢谢公主,臣这一生总算做了件好事,全是托了小殿下的福。” 最后一盏灯灭了,彼此只能感知对方的温度。 她恨不得撕了他这张嘴,死到临头还在哄人。 作者有话说: 天下的蜜,苏供奉的嘴。 第98章 红豆相思暗结兰(四) 十七公主回到乌衣巷, 一路马车颠簸,她坐在翻飞的帷幔内,失魂落魄。 宵禁后的长安空无一人, 街道上弥漫起薄雾, 远远望去好像下雨似地,秋露抹抹眼泪,伸手替公主披紧裘衣,轻声道:“殿下,别太伤心, 虽然奴婢不知道发生什么, 但如今事情都赶在节骨眼上,千万保重身体,若是公主倒下,愈发不可收拾。” 她叹口气,回过神, 深以为然,局已设好,他们都是深陷其中之人,谁也逃不掉。 屋内点盏灯, 吩咐侍女出去,茜雪歪在榻边, 困意全无,目光落在前方的紫檀木柜上,伸手打开,看见了那个蝴蝶玉佩, 当初便瞧着眼熟, 原来就是自己送给崔彦秀的那枚, 苏供奉真称得上步步为营,只是她浑然不知。 那日在崇文馆,崔侍郎说要离开,她以为他要告老还乡,没想到再见已在大牢之中,最后竟天人永隔。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她当时念错了,“明月何时照君还。” 一语成鉴,如今真的无法再回来。 忍不住唏嘘,随手往里翻,找到了苏供奉方才提到的《金刚经》,缓缓打开,果然有张丝帕跃入眼帘,上面细细绣着一根根直挺红竹,与段殊竹石舫花屏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这世上哪里有红色的竹子啊! 满眼不过三个字——段殊竹,段殊竹。 一针一线,全是女子情丝,鼻尖飘来一股梨花香,人人都知道子华殿的梨花开得最好,她不知为何红了眼,虽物是人非,但自己与薛贵妃有何不同,终是爱上一个祸害! 担心眼泪沾湿帕子,连忙小心收好,又发现柜子底部由娟黄丝巾裹着一些东西,拿起来看,上面贴张纸条——小殿下。 字体飘逸,苏供奉的笔迹,好奇地打开,顿时愣了愣,随即无奈苦笑,这个死人——亏他想得来。 里面东西并不多,却是好几本治国,平天下的书,还用红笔标记出重点语句,旁边另有张满朝文武关系图,各种利害关系一目了然。 她又想哭,又想笑,人家是真打算让自己登基,成为一代女王。 榻边的烛火晃了晃,点点光线落到柜子边,突然打到堆起白纸上,细看竟是已经打好格子的一叠叠宣纸,心里腾地柔情缱绻,又是对方三更半夜一笔笔画好,怎能让人不心疼。 这一夜自然睡不安稳,靠在榻边眯了会儿,早上天空才蒙蒙亮,耳边便响起杏琳的声音,“殿下用早饭吧,修侍郎与林娘子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嗯一声,翻个身才意识到是林合子在外面,忽地坐起身,急急问:“林娘子在哪里!” 杏琳连忙回:“公主别慌,与修侍郎好好地在大厅里等呢。”瞧对方一脸憔悴,心疼地:“殿下,咱们先吃点东西吧。” 茜雪摆手,让对方给自己穿衣打扮,火烧火燎地往前面赶,见到二人又不好直接问,只能说些客套话,修枫与合子也是担心苏供奉,听到公主回了乌衣巷,连忙来关心一下。 等修枫回到工部,茜雪才赶紧摒除众人,拉合子坐在花屏内,压低声音道:“合子姐姐,我这里有事想弄清楚,你一定要实话实说啊!” 公主满脸严肃,惹得对方一阵紧张,赶紧点头。 她做个深呼吸,估计对方还不知道苏供奉底细,也就长话短说,“姐姐,妹妹记得你曾经说过有位兄长,早年就离开家,那他是为何啊,还有——离家之前有谁来找过没有?” 合子不禁诧异,公主怎会关心起自己那点陈年旧事,但瞧对方屏气凝神的模样,晓得不可怠慢,认真道:“回殿下,我是有位兄长,早年父母收养的孩子,说实话那会儿太小了,已经完全记不得他容貌,也不清楚兄长为何要离家,不过公主猜对了,当时确实有个衣着华美的女子来找过,两人还吃了顿饭,然后——” 她忽地停住,脸腾地红起来,十分窘迫,茜雪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莫非苏供奉说的都是真事,他竟杀死恩人,在只有十岁的年纪。 “然后如何——”颤巍巍地:“合子姐姐,我要听所有的事。” 对方轻轻地嗯了声,呼吸急促起来,“公主,然后——那位夫人就离开了,我因为喜欢她头上戴的花,所以跟在后面,发现——她晃晃悠悠,好像哪里不舒服,然后就摔到河里,不知生死!” “可是中毒?”茜雪慌得忍不住,惊恐地问:“姐姐仔细想一下,现在看起来是不是中毒。” 林合子满脸通红,说了声:“是。” 十七公主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心直往下坠,手紧紧抓住案几边,强撑着才能不晕过去,却听到林合子接着道:“公主,我也不知道殿下为何会问这些,但——我心里有话说,那都是,都是我的错啊!” 茜雪的三魂七魄方才回来点,呆呆地:“什么!” 不成想林合子噗通一声跪下,掏帕子抹泪, “殿下,我那会儿小,许多事也反应不过来,后来仔细琢磨,那顿饭肯定有问题,但兄长看起来并没事,所以也许是由于酒。” “酒——” “对的,一定是酒,两人吃着同一食物,只有酒不同,但——那两杯酒其实被我换过,我也是调皮,闹着玩的!” 茜雪吃惊,不确定地又问了遍,“合子姐姐,你说的可都是真事!” 林合子胆怯地垂下头,寻思十七公主位高权重,不会要责罚自己吧,她也是年少无知,根本不知道发生的事,吓得眼泪落下来,“殿下,句句属实,那两杯酒我确实换了一下,但我什么也不清楚啊,而且我与那位女子无冤无仇,兄长应该也没有——” 对方不知故事全貌,自然混乱得很,茜雪却长出一口气,原来如此,她就知道苏供奉故意瞒住,纵使不是本意,但最后造成了一样的结果,就全拦到自己身上。 随即又是一阵心疼,那会儿就想自杀吧,十岁便不愿活了,如今还骗她,幸而费劲心机,漏算了合子这一卦,总算见到真相。 公主脸色一会儿一变,让跪在地上的林合子愈发没主意,连忙又向前挪几步,急切地:“殿下,我——我这里还有事禀报,那个女子,哦不,现在是位夫人了,她——还活着,以前我一直以为对方死了,可前一阵来到长安,公主还记得除夕前咱们去买屠苏酒吗,遇到卫国夫人,就是苏贵妃的母亲,那会儿我觉得十分眼熟,后面又无意间瞧见几次,果然是她,准没错!” 人还活着!十七公主简直喜出望外。 让苏供奉再说杀死人,如今就连误杀也不算了。 但对方竟然是苏雪盼的母亲,看来段殊竹对这件事也略知一二,怨不得苏供奉没底,说自己有把柄落在对方手中。 无论如何,林合子说的话才是重点,她倍感欣慰。 “姐姐别怕,我没别的意思。”公主笑起来,如释重负,扶眼前人起身,“没事就好,都过去了。” 她安抚合子一会儿,才让杏琳送回西坊,又唤秋露到近前,吩咐道:“去请段主使,他肯定已经回到长安,我要见见。” 总是被这些人不停设局,这一次,也该她来。 每年除夕之后,日子便过得飞快,眼见着临近元宵佳节,华清宫里越来越热闹,今次与往日不同,皇帝在长生殿养身体,下人伺候起来格外小心。 春天如约而至,窗口的迎春花开得耀眼,苏雪盼伸个懒腰,靠在软缎垫子上,瞧花窗落下光的影子,细细流光翻飞在空气里,起了层淡淡浮尘。 轻轻一笑,翻身迎上天子秀气的睡颜,调皮地亲了亲对方紧闭唇角,瑞龙脑香可真好闻啊——最尊贵的陛下,这些日子朝夕相处,总算是有点爱上自己了吧。 虽然只有拥抱,亲吻,但比之前井水不犯河水地共处一室强太多了,她知足。 苏雪盼伸出指尖,一点点触摸对方鼻尖,自言自语,“陛下,我知道你心里有个槛,也许是什么事,或者真的有一个人,但臣妾没关系,臣妾愿意等,就连瓷器烧坏了都能有极美的品种1,心碎了也一样可以——完好如初。” 说着笑出来,清浅笑声飘入棠檀桓梦里,也让他轻牵了唇角。 冷不防听到珠帘外有动静,灵儿怯怯的声音,“陛下,贵妃,段主使求见,说有重要的事需要商议。” 棠檀桓嗯了声,该来的总要来,瞧对面人一脸惊恐,笑了笑,“贵妃别怕,还有朕在。” 他起身穿衣,并不着急,缓步来到大堂内,冷冷地看对方施礼,抿口茶,问:“主使一大早就来,有什么急事? 段殊竹满面笑容,仍旧一副清俊儒雅的模样,恭敬地回:“陛下,那臣就有话直说了,其实这件事臣早就想讲了。”顿了顿,云淡风轻地:“臣,想要辞官还乡。” 作者有话说: 1苏贵妃说的是冰裂纹瓷器,段殊竹给过她。 周二大结局。我设置了抽奖,哈哈。 第99章 红豆相思暗结兰(五) 清晨的光洋洋洒洒, 落在段殊竹紫金长袍上,泛起一层隐秘流彩,挡住了身后跃跃欲试, 想要夺门而入的盛大光芒。 刚煮出来的白茶滚烫, 在舌尖荡了荡,棠檀桓不禁咬了下嘴唇,将茶碗放到案几上。 他想过段殊竹为何而来,逼宫或是摊牌,直接将自己囚禁, 但绝对没料到对方要辞官。 “主使——此话怎讲!你——” 段殊竹笑笑, 云淡风轻,“陛下,臣早就想辞官了,陛下还记得臣去年来长安,说的就是住到夏天就回金陵, 其实臣已经在九华山待得很习惯,早已经不适合朝堂,而且—— ” 抬起那双波光潋滟的金丝瑞凤眼,语气格外真诚, 惹得天子都几乎以为不认识对面人。 晚莺娇 第67节 “陛下,臣前段日子狩猎时不小心弄伤膝盖, 御医说恐怕过段日子便站不起来,后半生只想好好养身体,不能再为陛下分忧,实在有罪。” 棠檀桓方才注意到对方的腿, 左边确实微微弯曲, 随即赐座, 心内翻江倒海,实在摸不透段殊竹这个人,眉间微蹙。 段殊竹自然看得出来,左手随意放到膝盖上,满面笑容,整个人显得柔雅至极,道:“陛下,臣已经做了快二十年枢密院主使,虽然年纪不算大,但心里疲惫,说实话,臣这次来长安,主要是考虑到陛下刚亲政,所以来看看,如今瞧见陛下年少英武,也就放心了。” 棠檀桓诧异,不知这些场面话该不该信,但看对方言真意切,心里忐忑得七上八上。 他愣了愣,接话道:“主使如果想回九华山养伤,尽管去好了,何必辞官。” “多谢陛下,臣既然一心隐居,实在没必要还挂个虚名,朝中能人众多,枢密院主使的位置,臣可以举荐一位,陛下身边的李公公,李琅钰就能胜任。” 居然连接手的人都想好,棠檀桓垂下眸子,试探地问:“主使觉得他——哪里合适?” 段殊竹慢悠悠抿口茶,“臣以为枢密院这个位置非同小可,必要对皇家忠心,李琅钰跟了我许多年,说实话才能平平,但贵在对陛下一心一意。” 说到这里,眼尾不自觉挑一下,立刻让人感到一股杀气,但很快又归于平静,淡淡道:“陛下这次设计让苏泽兰入狱,李琅钰早就知情,但他虽然身为枢密院的人,却没有对臣透半点口风,难道还算不上对陛下忠心吗!” 他如此直接,反而让天子不知所错,段殊竹说话办事从来滴水不漏,今日这幅姿态,看上去确实来摊牌,只不过与预想的不一样。 棠檀桓并不搭话,面对狡诈诡谲的权臣,说的越多,把柄只会越多,与自己没有好处。 对方反而打开话匣子,与过去判若两人,“陛下,臣最近总想起以前在子华殿的日子,那会儿陛下尚在襁褓之中,薛贵妃还是昭仪,子华殿里的梨花开得真好啊!” 居然在这里忆往昔岁月,他记得他素来最不喜欢提子华殿,只能附和着:“嗯,现在可能已经抽芽了吧。” 段殊竹压低声音,悠悠地:“我与陛下——还有子华殿都颇有缘分,当年陛下出生时,薛昭仪难产,先皇与臣守在外面好几日,总算见到母子平安,陛下从小就乖,臣一直十分喜欢。” 语气像个亲昵的长辈,提起自己母亲,不知为何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他抬起眼,瞧对方鸦青色睫毛微垂,落下的阴影平添一分俊美,这样的人,哪里有半分权臣影子,突然有点理解当初的母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自己贪恋皇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也是同样道理。 这若许年来,他一直深深地恨着段殊竹,认为母亲被对方害死,如今看来,虽然依旧脱不开关系,但却不是谋害母亲的直接凶手,最终也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吧。 母亲啊——又会是何种模样,短短一生藏着太多遗憾,让人怜惜,宫里人总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他实在好奇得很。 “主使与朕的母亲关系很好,对吧。” 轻轻地问,倒也有了晚辈样子,那长久以来横跨在君臣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忽地消散,竟像一对方才相认的亲人,温情脉脉。 段殊竹无奈地笑,亦很温柔,“臣怎敢高攀与贵妃的关系,不过是奴需要照顾好主人。” 奴——棠檀桓顿时愣住,他从没听见过段殊竹自称奴,如此谦卑到近乎轻薄,足以让人大惊失色。 眼前人显然不在意,依旧自顾自地:“薛昭仪去的时候,陛下还很小,恐怕不少事都忘了,昭仪啊,应该是臣见过最腹有诗书的女子,一举一动端庄娴雅,就好比子华殿开着的梨花,纯净无双。臣还记得昭仪临走前,将陛下托付给我的情形,只是臣无能,没有尽到该尽的责任,还好陛下天生睿智,昭仪一定能含笑九泉。” 娓娓道来,带着一丝愧疚与欣慰,棠檀桓始终沉默,用心在听,仔细地在寻找哪怕一点儿情丝涌动,却是没有。 段殊竹对母亲,真没有男/女之情,剩下的只是内疚与心疼吧。 他心如刀绞,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无理,人与人之间兜兜转转,彼此相逢又错过,如果说一切都能苦苦谋算,攥在手中,可唯有人心,始终难得。 一个人若心里没有,再痴情种种,倾尽此生也徒劳。 儿子与母亲同一命运,终是情深似海,也要独自熬过这场春日情愁。 他沉着眸子兀自琢磨,不成想段殊竹早已起身,撩袍子跪下,行了大礼。 “陛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还年少,只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日后也能成为一代贤君,如今尚书省大势已去,翰林院又在陛下手中,臣愿意交出枢密院的权力,从此天下重归棠家,只希望陛下从此体恤民情,为大棠开疆扩土,迎来国泰民安的盛世。臣——再也不想看到为了私利,四分五裂的朝堂了。” 棠檀桓彻底懵住,大脑腾地一片空白,就连诧异的神色都做不出来,段殊竹又在唱哪出,权力是交了,兵权可还在花子燕手中吧。 天子还是不大的孩子啊!惹得段殊竹笑出声,平复一下,道:“陛下不必怀疑臣的心思,臣也明白陛下的担忧,花大将军虽然是在下的生死之交,可陛下不会忘了吧,花家乃世代忠良,大棠边境上洒满了一代又一代花家儿郎的鲜血啊!” 他深吸口气,看到了对面人眼里的情真,只是这盘棋下得实在太大,谁能想到段殊竹从九华山回到长安,为的竟不是枢密院,而是扫荡权力,交给自己,最后落下的这枚棋子,让人始料不及。 “主使,哪日动身?” “元宵节。” 段殊竹走出长生殿,阳光明媚,春日来临,挡不住的万花嫣然,鼻尖闻着一丝若即若离的梨花香,想着该去子华殿瞧一眼了。 他吩咐备马,一路飞奔回长安,入宫时已是夕阳西下,站在子华殿庭院里,瞧坠满新芽的梨花枝翻涌在红海里,轻轻喟叹。 “昭仪,子华殿里的花才开,花期还长着呢。” 她在的时候,他避嫌几乎从未独自来过,如今人去楼空,倒在这里凭吊起来,未免可笑。 好在他守住这一片花海,又在她平时最喜欢的地方种满梨花,聊以心意吧。 晚风吹过,掀起他紫金绣袍的衣角飞扬,忽听身后响起脚步声,走几步又停下,噗通一声下跪,女子怯怯的声音,“奴——参见主使。” 段殊竹转身,发现原是灵儿,对方以前伺候过薛绾颜,他十分清楚,因此才留下一条命,随即点头,“你是来打理子华殿的吧,有心了。” 灵儿轻声说是,“开春梨花发芽,奴给苏贵妃告过假,来看看。” “你也知道薛贵妃最爱梨花,以后常来,可以帮着护花。”说罢抬腿往外走,刚来到回廊上,却被身后人猛地叫住,“主使——” 他再次回头,见侍女仍跪在地上,用袖口不停擦试泪水,嗫喏着:“奴记得——昭仪说过并不喜欢梨花,只是世人总拿梨花比,所以才种了起来,久而久之也就习惯,她——最爱的,分明是竹子啊!” 一生一世一双人,梦里贪欢,半生情愫无人知。 夜色渐渐暗下来,漆黑一点点笼罩整个大地,那些绽放花儿,喧闹长安,隐隐作痛的情丝,细细密密情仇,全都化成魅影里的细声碎语,再也无人来听。 酒楼欢门的歌姬在唱曲,咿咿呀呀,“薄情郎,相貌堂,雪窗萤火贪功名,软玉温香都抛下,一身风韵惹奴慌,魂儿飞,眼忘穿,万般思量盼郎归。1” 他瞧着身上的紫金绣袍,在摇曳烛火下流光溢彩,若说功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生也到头了,又能如何。 明日,太阳高悬,所有便像从没发生过般,荡然无存。 左腿的伤,似乎更疼了。 作者有话说: 1自己写的。 明天回归供奉与公主,大结局。 我看到亲们喜欢的番外了,安排上。 另外,有没有小可爱想看段殊竹与薛婉颜的番外啊~ 段殊竹身为太子身边的小宦官时,薛婉颜嫁入太子府,其实很有写头,哈哈哈。但段殊竹只喜欢冷瑶,不会变。 第100章 红豆相思暗结兰(六) 火树银花, 金吾放夜,又是一年上元节。 天子已回到宫中,整个长安喧闹异常。 大将军府上, 花子燕摆酒席为段殊竹送行, 各色各样的菜式堆叠,远远望去一大片花团锦簇,惹得人眼花缭乱。 冷瑶捡起块花生酥放姝华嘴里,笑着对身边的将军夫人说:“花大哥这是怕我们回金陵缺衣少食,饿着自个儿啊, 居然弄这么多吃的。” 对方抿口酒, 慢悠悠道:“多少是一份心,你不知道,花大哥可舍不得主使呐!”忽地叹口气,眼眶湿了半边,“说起来, 我又何尝舍得你。” 冷瑶摇摇头,掏帕子给对方擦泪,“瞧你,咱们又不是生离死别, 真要哪天想我了,直接去金陵啊。” 一边的姝华眨眨眼睛, 歪头看不远处廊下靠着的花子燕与段殊竹,好奇地自言自语:“爹爹与花叔伯在干什么,不会也哭哭啼啼的吧!” 逗得冷瑶与银屏相视一笑,揶揄道:“谁知道呢, 保不准。” 悬着红纱灯笼的廊下摆几张胡床, 案上立着瓶梅花酒, 旁边挨盘水晶盐,花子燕先自斟自饮一杯,目光落到对方左腿膝盖处,显得十分担忧,“殊竹,番子的箭上有毒,不可儿戏,回去必须好好养伤。” 一边说一边从袖口取出个漆木盒,笑着递过来,“这是你那个宝贝弟弟做的药膏,之前因为少一味药,所以没配成,他将方子给了我,昨儿才弄好。” 段殊竹蹙起眉,将药嫌弃地推开,“他——莫不是嫌我残得还不够快,赶紧加把火?” 满脸不可思议,让花子燕忍不住仰天大笑,“段殊竹啊,你也有今天,从来都是天下人被你算计去,难道也有你怕之人!” 段殊竹无语,压着眸子不接话。 对方好一会儿才收住笑声,随即眼神认真几分,“别怪我多话,其实你们兄弟明明相互惦记,又何必针锋相对,要不是为了救苏泽兰,你也不会受如此重的伤。” 眼前人挑眉,“他知道我是如何受的伤?” “不——并没有人说。”花子燕叹口气,忽地放低声音,叹息道:“殊竹,除了姝华,苏泽兰是你唯一的血亲了,你真的——看着他死吗?” 段殊竹微微一笑,洒脱得很,“他死他的,关我什么事,大不了替他收个尸。” 夜色阑珊,燃灯千树,爆竿炸满了庭院,处处喜气洋洋,就连兵部的牢房里似乎也减慢了往日冷厉之气,狱头一个个往黑屋里扔吃食,高喊道:“皇恩浩荡,与民同乐,罪人也跟着沾沾光!” 另一边,矅竺捧个大漆描金食盒,缓缓走进苏泽兰牢房,扑通跪在地上,颤巍巍从里面取出金牡丹酒杯,瞧着一汪暗波潋滟的毒酒,未语泪先流。 “苏供奉,这个——” 苏泽兰抿唇一笑,矅竺能从牢房里出来,可见大事已尘埃落定,果然只有自己死了,其他人才能平安,慢条斯理地:“我知道这是什么,你不必犯难。” 小太监一听,更是泪如雨下,立刻将身体匍匐在地,“奴——该死,办事不利,害了大人!奴,真是不该活啊。” “怎么又胡言乱语,你才要好好地活。”苏泽兰端起酒杯,指尖禁不住传来一阵寒意,原来装满毒酒的杯子竟如此冰凉,淡淡地问:“公主有话留给臣吗?” 对方连忙点头,又从身上取下个小包袱,打开是套崭新的石青色绣兰花圆袍,抹把泪,道:“供奉,公主说想让大人干干净净上路,让奴最后一次——伺候着更衣吧。” 瞧他哭得可怜,苏泽兰应允,来回折腾一番,矅竺方才退出牢房,佝偻着背站在铁栏杆外,哭得浑身发抖。 惹得苏泽兰都有点伤心,本来就是他自己预算好的局,这会儿又何必戚戚怨怨,但心里仍有不舍吧,还想和小殿下一起种海棠花。 他不能再想,心口逐渐裂开,疼痛一点点占据全身,目光落到金牡丹酒杯上,毒酒此时看着更像良药,好让人能瞬间解脱。 苏泽兰再度端起酒杯,放到嘴边,冷不防会心一笑,小殿下赐的毒酒,他太了解她,怎能忍心毒死自己,这里面至多放了些微毒,让人麻痹,然后佯装死遁,远离长安。 计策看上去不错,可惜很难实施,即便公主买通兵部,又如何躲得过皇帝与段殊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殿下还是太单纯。 这件事,终归要他来做决断。 缓缓从腰间荷包掏出颗枣红色药丸,立刻闻到一股奇香,这是薛贵妃自杀所用的毒药,花影落。 当年薛家在金陵,山贼颇多,女眷为了护住贞洁所制,他问贵妃要了两颗。 一颗给了崔彥秀,另一颗就在手里,此毒无解,据说也不会太痛苦。 毫不犹豫放入口中,舌尖竟是甜丝丝味道,笑了笑,就着毒酒一饮而尽,闭上眸子,没多久便觉头脑昏昏,不省人事。 他的石青色绣袍散落在地,昏黄烛火下开出一朵朵月白色兰花,那些洁如玉的花儿仿若游荡在水面,飘忽浮沉,一切遁入梦中,模糊了这张艳美到近乎妖孽的脸上。 身子也起伏不定,仿若长久与大海中航行,耳边似乎还有轻浅的马蹄声飘入,他没有理智思考,莫非魂魄已经飞了出去,那还能不能在过奈何桥之前,瞧一眼小殿下。 没多久,身子忽又暖起来,感到舒服至极,有温柔声音响在耳畔,“供奉,供奉——” 小殿下在唤他!原来人死之后,魂魄也会做美梦,想入非非,他忍不住笑出来,不自觉腾地睁开眼。 一双柔情似水的眸子跃入眼帘,里面写满担忧,如云发髻上只别枚珍珠簪,那颗眉间红痣像朱砂一般艳丽,如鲜血滴在心尖。 他的心口狂跳,只是梦也知足,能看到已够奢侈,伸手一臂拉入怀中,恨不得揉进血液,喃喃叹息道:“殿下,你来了,真好啊!没想到死了还有这么好的事,早知道,臣早点服毒算了——” 晚莺娇 第68节 怀里人挣扎一下,轻轻叫了声,“疼啊,供奉,你轻点!” 他笑了笑,小殿下娇气得很,梦里还叫唤,手一点儿也没松开的意思,“乖,在别人梦里就该听话,抱一下就受不了,别的还怎么办!” 别的——十七公主被搂得上不来气,这人估计还糊涂着,说话也口无遮拦,用劲推了下,露出两只眼睛瞧对方,红红脸颊,噗嗤一笑,“供奉,你仔细看看,如今是在哪里!” 他愣住,双手的触感太真实,梦里对话也不可能如此连贯,意识逐渐清晰,猛地反应过来,越过公主娇美脸庞,看清整个马车内部,一盏莲花灯燃在案几上,旁边还放着鎏金春燕衔花香炉,而自己身披琉璃蓝孔雀裘衣,膝盖下是两个缠花手炉,怨不得浑身暖洋洋。 居然没死!明明吃了花影落! 他这辈子从没漏算过一件事,不知哪一步出了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怔怔地瞧着对面人。扆崋 茜雪被满脸懵的苏供奉给逗乐,这幅傻乎乎的模样还真可爱,先是娇嗔地哼了声,故意别过脸去,佯装生气,“怎么啦,我们堂堂的苏供奉却被一个小女子算计了,心里不服气吧!” 他张张口,显然还想不明白。 公主眼波荡过来,眉间微蹙,却带着一点小得意,指尖捏紧一颗枣红色药丸,道:“供奉一定在想,吃了花影落为何能活,那是因为真的花影落——在我这里啊!多亏了矅竺机灵,没辜负我的嘱托,才能把真的毒药换出来。” “可是——殿下如何得知,臣有花影落在身上?” “你还好意思说!”她气得撅起嘴,随手将药丸扔进香炉中,炸了个火光,接着道:“都是拜你所赐,苏供奉心思也太深了,当年想自杀,却对我说杀了人,到最后都要把我算计进去,你想死在我手上,休想!我那天就闻到你身上有股香气,与崔彦秀在狱中的味道一模一样,现在想起来,当日晚上我去瞧他,之前看到消失在街角的马车就是你,所以才怀疑,可不是被我猜到了!难道这一辈子只许你算计我,就不能我猜中一次!” 小殿下越说越气,脸庞连着脖颈都泛起粉,绣金鹅黄襦裙由于方才的搂抱,领口散了半边,露出一抹子雪白,实在美得人移不开眼。 苏泽兰垂下眸子,不敢再看过去,如今可没时间心猿意马,晓得对方设计让他炸死,选在元宵之夜是为了躲避金吾,好出城方便,但此举太冒险,万一败露,势必连累公主。 “殿下别气,左右都是臣的错,但殿下不该跟着来,太危险了。”他说着挑起帷幔一角,想要观察地势,冷不防却瞧到亲哥哥段殊竹骑在竹影瑶上,满面春风地笑,“哎呦,苏大人醒了啊?还以为你归西了呐!哥哥连墓地都给你挑好了。” 苏泽兰终于恍然大悟,公主早就收服了段殊竹,所以有底气带自己逃出长安。可小殿下如何能做到,竟让老谋深算的枢密院主使安心,只凭自己留下的那张绣帕,至多辖制一下,绝无别的可能。 他缓缓回过头,仿若不认识似地看过来,迎上公主清澈明亮的眸子,听对方揶揄地问:“供奉,还当我是雪兰湖边的小女孩吗?即便是,经历过这些,也不可能总不谙世事了。” 她笑嘻嘻地靠过来,眉宇端庄秀美,“依我说,人最重要的是不可有贪念,想要得到一些,便要学会放弃一些,好比我如今仍是大棠的十七公主,但却不再是带有免死遗诏的公主了,那份遗诏啊,我已经交还给陛下,换来段主使以及家人的免死金牌,反正那也是个麻烦,很值得啊!” 苏泽兰长出口气,就知道公主做出了牺牲,放弃的是登上皇位的可能,得到自己的命。 他倒不觉得自己的命能如此重要。 马车仍在颠簸,吱吱呀呀,想必已经走出长安,他瞧着她,确实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了,腰肢轻摆,鹅颈修长,眼角藏着风情,像朵从寒雪里绽放的迎春花,鲜嫩迷人。 而那红樱樱的唇,娇艳无比,他尝过吧,这会儿看着就觉得僭越,以前竟有胆量吻上去。 茜雪被他看得低下头,不自觉害羞,眼睛瞟着前边的春燕香炉,幽幽道:“供奉,咱们这次出去得匆忙,没有准备,到了金陵,先住段主使家吧,以后——” 说着咬嘴唇,以后这两个字太惹人遐想。 苏泽兰心尖融化,此情此景梦里也不敢出现,算来算去,失算的是小殿下的心,将裘衣披到对方肩上,双手一拢,温软身体又入了怀,他俯下来,呼吸不稳。 “殿下,咱们有自己的家,何必借住。” 茜雪吃惊,抬头问:“真的?” “嗯。”他笑起来,漂亮的桃花眼情丝万缕,又成了那个柔情万种的苏供奉,搂着怀里人说:“臣在金陵早就有处房屋,上次给小殿下说可以去臣的家乡时便买了,屋子不大,但收拾一下也能住,屋前屋后种满了海棠花,院子里还有个小湖泊。” 她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搂住他的脖颈,“供奉,那就麻烦你收留我了啊。” “臣的一切都属于小殿下,应该是公主别抛弃臣啊。”鼻尖相互摩挲,半垂眼帘,“小殿下,你可千万别不要我啊,臣可以一辈子伺候公主,做什么都可以。” “好呀,咱们来签字,画押。”娇俏地伸出一只手,用小拇指牵他的手,“这就算数了。” “这怎么能成!”他低低说着,忽地勾头来吻,听她在自己唇下轻呼,惊涛骇浪渐渐变成绵密柔波,呼吸纠缠,融入彼此。 “小殿下,这——才是画押啊!”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 还有甜甜蜜蜜的番外。 爱你们,么么哒,中奖了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