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府长媳》 公府长媳 第1节 《公府长媳》 作者:希昀 简介: 宁家与燕国公府早年相约结为儿女亲家,祖辈商议将这门婚事定给长姐,偏生长姐及笄后,被当朝三皇子看上,皇帝下旨将长姐赐给三皇子为王妃。 与燕国公府这门婚事,最后落在了宁晏头上。 宁晏自小生活在长姐的光环下,京城谁不知宁家三小姐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除了一副皮囊过人,无一处出挑。 婚后,宁晏与燕翎貌合神离,宁晏清楚,燕翎还惦记着长姐,无妨,她也不喜燕翎,不过碍着燕国公府势大,宁晏平日四平八稳伺候着夫君,替他掌府上中馈,孝顺长辈.....顺带搜罗五湖四海的好厨子。 在燕翎眼里,不情不愿娶进来的小妻子,性格温顺,容貌过人,事无巨细照料着他,指东不敢往西,心中一定是有他的,直到行宫郊宴,他亲耳听见,她与人纵声欢笑,把酒言欢, “开什么玩笑,我哪里会喜欢那块冰木头,我喜欢的是....陌上如玉的五陵少年...” 燕翎面色铁青,自那之后,他暗暗观察小妻子。 原来她爱珍馐,是个小吃货.... 原来她嘴一点都不闷,遇见喜欢的人口若悬河.... 原来她一点都不温顺,能动手绝不动嘴...... ..... 原来,她从未喜欢过他..... 注:1.婚后向,先婚后爱,追妻,家长里短,悠闲琐碎的日常生活。 2.1v1,双洁双c,嘴硬心实,双向奔赴。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高冷世子爷婚内追妻 立意:坚持就是胜利 第1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密密麻麻的雨丝迫不及待扑落婚宴的嘈杂,秋寒不经意笼罩整个燕国公府。 一个时辰的功夫,雨便消停下来,婚房内被红烛烘得有些闷热,宁晏吩咐婢子推开一隙窗,寒风夹杂着湿气呼呼灌了进来,吹暗了窗台的烛火,也将宁晏心中最后一丝喜庆给扑灭了。 洞房花烛夜,新郎却犹然未见踪影。 这门婚事于她而言,如天上掉馅饼。 燕国公府的世子爷燕翎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外甥,其母乃已故多年的明阳长公主,听闻当今圣上对他犹如亲子,宫里的皇太后更是将他视为掌中宝,燕翎自小极为出众,文武双全,十二岁随燕国公上阵杀敌,回了京后,被皇帝逼得入宫习书,十七岁那年,不经意间捞了个状元郎。如今刚二十出头,已高居五军都督府从二品都督佥事,在整个皇城,乃是人人瞩目之所在。 这样的一门婚事,原不可能落在宁家,却因祖父与燕国公有旧,早年便定下口头婚约,祖父与祖母最先属意将堂姐宁宣许给燕翎,虽是还未正式下定,二人的婚事在两府长辈那里是过了明路的,偏生堂姐才华出众,被当今三皇子给看中,也不知三皇子怎么哄骗了堂姐,堂姐嚷着不愿意嫁给燕翎,后来三皇子去了一趟燕国公府,不久后,皇帝下旨将堂姐许给三皇子。 本以为与燕国公府的婚事落了空,不成想,半月过后,祖父告诉她,让她嫁给燕翎。 宁晏犹然记得那日听到消息时,脑子仿佛是被什么砸了一下,整个人是昏懵的。 她自幼丧母,父亲吃酒好闲,纳了几房姨妾,无人把她这个嫡女放在眼里,祖母嫌她是商户女所生,几乎对她不闻不问,她就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在宁府长大,家中的姐妹陆陆续续议亲,哪怕是比她小的庶妹也相看了人家,唯独她无人问津,跟个透明人似的,她以为这辈子就守着母亲留下的嫁妆,湮没在宁家的深宅后院里,又或许家中长辈为了利益,随意将她塞给哪个小官,却不成想,她最后被定给了燕翎,整个京城最耀眼的儿郎。 宁晏纵然城府再深,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即便知道两人身份悬殊,可婚前燕家礼数周全,她对这门婚事多少抱着些许期待... 直到.....两个时辰前,宫中皇太后病重,燕翎来不及挑红盖头,也未曾与她喝合卺酒,就急匆匆赶赴皇宫,一直未归。 皇太后乃燕翎嫡亲外祖母,明阳长公主故去后,皇太后将燕翎接去宫中亲自照料,宁晏理解这份情深,只是洞房花烛夜,新婚丈夫未归,圆不了房,她今后在燕家的日子举步维艰。 怕是要成为京城的笑话了。 宁晏一身大红鸳鸯喜服,披着红销纱盖头端端正正坐在婚床上,因坐得太久,身子已有些麻木了,手指僵得发白,嗓音也有些干涩, “什么时辰了?” 陪嫁婢子如霜将担忧与慌乱抑在眼底,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宽慰道,“姑...姑娘,您再等等,兴许姑爷很快就回来了....” 话落,满腔的愁绪聚在眉心,随之往窗外望了一眼,天黑沉沉的,已过子时,仆妇们都已散去,偌大的明熙堂空空落落,这洞房花烛夜怕是交待在这了。 宁晏着实累了,五脏庙也闹得慌,便信手扯下红盖头,疲惫吩咐道, “去弄些吃的来,我饿了。” 如霜看了宁晏一眼,大红的烛灯将婚房烘得亮堂,红光流溢,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柔柔的光芒,衬得她的面容美得如同一帧不真实的画,即便日日对着这张脸,如霜依然忍不住惊艳。 姑娘生得这般美,没有男人不喜欢,姑爷也不能免俗。 仿佛吃了定心丸,如霜暂且放下心中的担忧,利索往后院去了。 宁晏小心翼翼将头上的凤冠给取下,搁在拔步床下的梳妆台,起身活动了下筋骨,顺带打量了婚房,内寝开间极阔,当中有一道珠帘被撩开,左边墙下搁着一张紫檀蟠座绣龙凤呈祥的五开座屏,想必平日用来遮挡,今日因着大婚被挪开了,靠南窗的位置有一张铺满绣毯的坐炕,炕上搁着小几,摆着一套五彩的茶器,错金描红的铜炉燃着袅袅的桂花香烟,满室香气浓郁。 右边是一间碧纱橱,碧纱橱往外有一张硕大的博古架,雕纹华美精致,错落摆放着各色古董物件,博古架外便是明间,明间比内寝还要开阔,上头悬着五色琉璃宫灯,微风轻晃,摇落一地璀璨斑驳,想必是平日待客处事之地。 婚房的奢华超乎她的想象。 宁晏不再多瞧,独自站在推开那隙窗缝下吹风。 离得近了,院外婆子说话声随着夜风,不高不低传进耳郭。 “子时都过了大半,世子爷是不会回来了....” “太后娘娘年纪大了,平日最疼咱们世子爷,世子爷闻讯自是火急火燎赶去....” “今日宁家双姝出嫁,一个嫁给当朝三皇子,一个嫁给咱们世子爷,本是一桩美谈,偏生出了这个变故....” “切,什么变故不变故的,太后娘娘一年总要病上几回,我看世子爷定是不满新妇,借故入宫去了,再说了,人家三皇子是嫡亲孙儿,怎么不见他撇下新娘去慈安宫....” “你小声些,别被里头听见了...”又哑声问,“你怎么知道三皇子没去?” “来传信的是三皇子身边的内监,说是太子殿下在侍疾,三殿下便不去了,念着咱们世子爷与太后娘娘情分不一般,特意告知一声...” 话未说完,一道严厉的斥责声插了进来。 “这是谁教你们的规矩,敢在正院嚼主子们的舌根,待明日我禀了老夫人,将你们发卖出去....” 外头安静了一下,两个婆子争相认错卖乖,方才把管事嬷嬷的怒火给消下去。 片刻后,宁晏草草吃了几样膳食,填饱了肚子,如霜伺候她漱口,又扶着她坐在梳妆台下卸钗环。 如霜想是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进来时眼眶略有些发红,却无论如何强撑着笑脸,旁人可以不把这桩婚事当回事,她不能,今日是主子大喜的日子,是最该笑的一日。 “姑娘,您不等姑爷了吗?”她看着镜子里那张明艳的脸。 宁晏低垂着眸眼,叫人看不清情绪,只拨弄着手腕上那只金镶玉的镯子,淡声道,“不必等了,先歇着吧。”抬眼时,琉璃般的眸子澄澈明净,静得如一汪碧水, “既来之,则安之,如霜,什么都不必多想,咱们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待金钗与发箍取下,一头乌发如绸缎般铺落,将她整张俏脸笼在其中,越发显得那双眼清幽明亮,她朝镜子里的如霜眨眨眼,“将灯吹灭吧,我先歇着,你去问问荣嬷嬷,明日认亲礼的礼物备得如何了?万不可有差错。” 如霜忍着一腔酸楚,将她扶上床榻,见她纤细的身子很快没入被褥里,眼眶终是一酸,悄声将鸳鸯红帐垂了下来,回眸看着空荡荡的婚房,掖下眼角的泪花,将四处摆在长几桌案上的宫灯给吹灭,只留账外两片红烛无声摇曳,悄然往外间去了。 ......... 夜风无声在黝黑的苍穹下席卷。 一道绛红的身影从黑暗中闯入明光里。 侍从立即上前接过马缰,高大挺拔的身子从马背一跃而下,信步往门庭迈入。 他眉梢似凝了冰雪,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上,没有半丝新婚的喜悦。 一面沿着长廊往里走,一面吩咐侍卫, “派人去一趟岭南,寻一味野生的何首乌,记住,定要产自深山野林的老乌,要快!” 侍卫领命而去。 管家迎着他往里走,眼见他往书房方向转去,登时打了个趔趄,“诶诶,世子爷,今夜是您的新婚大喜,您是不是得去正房了....” 燕翎脚步一顿,沉湛的眼闪过一丝茫然,因担忧外祖母病况,竟是忘了今夜是新婚,沉默片刻往明熙堂方向走,到了门口,晕黄的灯芒撑开一片夜色,两个守门的婆子坐在门槛上打着瞌睡,燕翎步子停在院外那颗桂花树下,秀挺的身影藏在暗处,正要开口唤人通报,听见门槛内传来一道陌生的嗓音, “夫人已睡下了,丑时过半,更深露重,诸位嬷嬷去后罩房歇着吧。” 燕翎听了这话,俊美的脸没有丝毫表情,驻足片刻,掉头往书房方向去了。 宁晏有择床的毛病,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晨起睁开昏懵的眼,望着陌生的床帘,还不知置身何处,愣了片刻,后知后觉自己已出嫁,昨夜的事在脑海走马观灯闪过,心里一下子生出几分茫然。 在宁家生活了十几载,爹不疼,长辈不爱的,习惯了被人冷落,心中已掀不起涟漪,到了燕国公府,大不了再当一回透明人。 收拾好心绪,扬声唤了如霜如月进来伺候,沐浴换了一身殷红的褙子出来,天色已大亮,整个过程两个婢子闷声不吭,仿佛憋着一股气,宁晏便知二人有事瞒着,梳妆打扮好,如月端来一笼水晶饺子,宁晏吃了几个填饱了肚子,便问,“世子爷呢?” 如霜垂眸嘟囔着道,“世子爷昨夜丑时方归,宿在了书房,天蒙蒙亮,习了一阵剑法,这会儿去了国公爷的阁楼。”如霜昨夜几乎没阖眼,今日晨早早起床,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方打听到燕翎的行迹。 宁晏听了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掖了掖唇角的水渍,起身往外走,“去唤荣嬷嬷来,咱们一道去容山堂。”燕国公与续娶的夫人徐氏便住在容山堂。 如月扶着宁晏先出了内寝,如霜回头取了一件披衫,看了一眼自家姑娘秀逸挺直的背影,眼眶被泪意打湿, 哪有新娘子独自一人去敬茶的。 燕国公府占地极广,雕栏画栋,各处院子长廊相接,东一园秋红翠墨交错,西一池湖光山色相辉,十分气派,宁晏也是幼时随长姐与祖母来过一回,已无印象,请了明熙堂的管事嬷嬷引路,跨过好几处园子方到容山堂的抄手游廊。 远远的,听见明间内传来欢声笑语。 “满京城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咱们大嫂呢,母亲出自商户,父亲不过一五品小官,却能嫁给大哥哥为妻,真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嗓音并未刻意压低,明显带着浓浓的不满,“也不知父亲为何非得与宁家结亲,全京城那么多贵女,哪一个不比她好?难怪哥哥不喜欢她...” “行了,都已经嫁过来了,妹妹少说几句....” “什么呀,还未圆房,算不得正经夫妻....” 也不知怎的,骤然间屋内就没了动静,宁晏木然听了一阵,诧意抬眸望去,却见正前方的石径上立着一人,一身从二品的绯袍,身形颀长俊挺,那张脸被扶疏的花木掩映,瞧不真切,只觉察那道深邃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总算见到了新婚的丈夫。 公府长媳 第2节 第2章 万幸不用独自一人敬茶,宁晏兀自长吁一气,神色如常朝那人走去。 燕翎也自石径朝廊庑走来,二人在抄手游廊的转角碰了个正着。 宁晏停了一瞬,待他上了台阶,双手合在腹前屈膝施礼, “给世子爷请安。” 她嗓音清越,如同珠玉碰撞,有一种不同于女子柔弱纤细的好听。 燕翎静静看着她。 他好似两年前见过宁晏一面,只记得年节前随父亲去宁府见礼,大雪纷飞中一圈女孩子花红柳绿立在廊芜下,所有人放下兜帽秀挺地立着,唯独她一张白皙的脸陷在绒绒兔毛里,也不知手里在把玩着什么,一个人隔着距离靠在角落的柱子旁。 他当时注意到她,大约是她身上流露出与热闹不相符合的孤寂来。 眼前的她,一身喜庆的对襟鸳鸯褙子,亭亭玉立,红宝石的耳坠衬得她肌肤晶莹如雪,眉目是低垂着的,从他的角度看到她简约却不失华丽的点翠头钗,鼻梁秀丽又挺翘,柔美白皙的线条一直延伸至绣牡丹纹的衣领。 这是他昨日娶进门的新婚妻子。 燕翎目光不染纤尘地挪开了, “随我敬茶。” 声音干脆又清冽。 这个空档,燕国公笑声咧咧,龙骧虎步跨入屋内。 已有婆子掀开布帘,热情地招呼二人进去。 明间内,乌泱泱或站或立,聚满了人,老老少少视线均落在二人身上,确切地说是看着宁晏。 宁晏神色平静跟在燕翎身侧,两个人之间明显隔着距离。 待至前方,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满脸胡子,形容略有几分粗犷疏朗的燕国公,燕国公常来宁府,宁晏见过几次,就说婚前,也是燕国公亲自过府叙话,当时见过一面,燕国公朝她投来温和的笑容。 “来啦....”语气极为亲善。 新人一道跪下给他磕头,婢女捧着红漆盘上前,宁晏接过茶奉给燕国公, “儿媳给父亲请安。” 正要起身与一旁的老夫人徐氏行礼,却见她先笑着开了口,“瞧瞧,这模样儿在整个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国公爷真是好眼光!” “哈哈哈!”燕国公捋着胡须笑得不拘小节,看了一眼长身玉立的儿子,凑近徐氏道,“若是挑了丑的媳妇,他不跟我闹?” 徐氏忍俊不禁。 燕翎置若罔闻,神情更是纹丝不动。其他人也不敢多嘴,有燕国公在,府上诸人大多是肃然的。 宁晏也并未将玩笑话当回事,接过侍女的茶又奉给徐氏, “儿媳见过母亲。”这才悄悄打量徐氏一眼,四十五上下的年纪,一身湛蓝缂丝镶金线褙子雍容坐在燕国公身旁,面容白皙温和,保养的极好,只眼角略生几分纹路,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这样一个人,顶着一张温秀的脸,让人倍感亲切。 徐氏当众给了她一份不薄的见面礼,宁晏接过紫檀木盒顿感手沉,郑重地将礼盒递给如霜收着。 燕家是个大家族,燕国公爱热闹,喜排场,与两个弟弟一同生活。 宁晏紧接着又给二房与三房的长辈见了礼,方坐下等着其他人给她敬茶。 除了燕翎外,燕国公还有三子一女,二少爷与三少爷为老夫人所生双胞胎,二人年纪比燕翎小两岁,却是先成亲,二少夫人秦氏精明能干,替老夫人掌着府上中馈,三少夫人出身名门琅琊王氏,眉目清冷,遇着谁也不言不语。 宁晏各自给了一支镶嵌宝石的金钗作为见面礼。 最后,只剩席末还站着两人,着粉裙的女子似有些不情不愿,悄悄推了一把身侧的清瘦少年,少年被推得向前,一张俊脸绷得通红,抬眸对上宁晏温和的目光,越发躁得慌,笼着袖子拱了拱手, “见过长嫂....” 是燕翎最小的庶弟四少爷燕珺。 他生得高高瘦瘦,跟个竹竿似的,人如其名,美如玉,结结巴巴行了个礼,宁晏赠他一竹节笔筒,预祝他高中。 最后上来的是大小姐燕玥,见弟弟杵在堂中把玩竹筒,嫌弃地将他挤开,朝宁晏草草施了一礼,硬邦邦道,“见过长嫂。” 宁晏认出她是恰才奚落她之人,并未露出任何异样,神色温和夸赞了燕玥几句,又将一支镶嵌绿松的双股金钗赠给她,燕玥看都没看一眼,递给了身旁的侍女。 宁晏嫁过来之前,荣嬷嬷便帮她打听了,燕国公府最受宠的便是这位幺女,她是燕国公与徐氏的老来女,格外疼得紧,嚣张跋扈的程度不亚于皇宫里的公主。既然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少不得不能怠慢了她,省得惹这祖宗不快,不成想,人家哪只眼睛都瞧不上她。 宁晏很快将这些思绪抛之脑后,只因偏房的一群孩子涌到她跟前,咿呀咿呀喊了几声婶婶,宁晏又各自给了一袋银果子,堂屋内总算漾起一些欢声笑语。 待敬茶礼结束,燕国公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场面话,带着男人们先行离开。 燕翎走在最后,到门口时,回头看了宁晏一眼,他的眼神极淡,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匆匆交汇,宁晏还来不及捕捉他的意思,那道视线已迅速从她身上移开。 燕国公一离开,女眷之间的气氛便松动不少。 虽然关着门说话难听,当着面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寻新妇的不痛快,除了燕玥自始至终没搭理宁晏外,其余人象征性地过来打了招呼。 徐氏是个温和的性子,开口便关心宁晏,“原先也不常见你,不晓得你爱吃什么,有什么喜欢的,忌口的,尽管告诉你二弟妹。” 顾着张罗牌局的二少夫人秦氏俏生生挪过来,双手抚在她肩头,“嫂嫂不必与我客气,我比你先过门两年,对府上熟稔一些,但凡有下人不服管教,尽管告诉我。”她笑眼眯得狭长,一脸的自来熟。 宁晏不习惯与人这般亲密,不自在地笑了下,“我倒也没什么忌口的。” 她在宁家冷眼旁观这么多年,也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 但凡刻意与她亲近的,要么是有所求,要么是揣着忌惮的心思来试探。 秦氏显然是后者,满屋子人,谁最不欢迎她的到来,便是这位掌中馈的秦氏了。 燕翎是燕家宗子,她便是燕家宗妇,依着规矩,她进了门,秦氏就得将中馈权交出来,可秦氏轻飘飘这一句话,无异于告诉她,这中馈权她不想放。 客气几句后,三少夫人王氏借口离开了,秦氏轻车熟路招呼其余媳妇婶婶摸牌,宁晏陪着徐氏在一旁喝茶看热闹。 午膳过后,老夫人徐氏便客气道, “你昨日累着了,快些回去歇着吧。” 这话一出,又惹出好几声笑。 又没圆房,能累着什么,大家心照不宣。 宁晏不在意地离开了,回到明熙堂,招来一众下人,给了些赏钱,算是认了个脸,便迫不及待补了个觉,论理她不该偷懒,实则是昨夜没睡好,又向来有午睡的毛病,早已昏昏欲睡,倒头睡个一个时辰,也不敢贪欢,赶忙起来,开口便问, “世子爷何在?” 天可怜见,将将梳洗打内间出来,便听到廊庑外传来动静,不多时,一道挺拔身影出现在廊外,宁晏愣了一下,恭敬地迎了出去。 “世子爷安好。” 燕翎走至她跟前,淡淡瞥了她一眼,只觉她好像又换了一身衣裳,心里头的感触是,这新妇好生爱美,总把自己装扮得那般好看,也未多想,况且,这也算不得毛病,便颔首应了一声,随后想起自己的来意,在酝酿用语。 丫鬟们不敢抬头,宁晏静静望着他脚尖,略生几分尴尬。 总不能干杵在这,便含笑道,“世子爷,您请进去喝一口热茶吧。”话落,尴尬便更甚了,论理,这里是燕翎的屋子,如今被她霸占着,反客为主似的。 好在燕翎也没说什么,大步迈了进去。 宁晏随后踏入屋内,如月待要跟进去伺候,却被如霜拉了拉,朝她努了努嘴,如月明白了,无声笑了笑,两个丫头静静侯在门口。 宁晏这厢请他进来喝茶,也不能光嘴上说,寻到长条矮几上,挑个一只天青色仿汝窑的瓷杯给燕翎倒了一杯茶,回身要递过去,却见燕翎立在明间当中,四处打量屋子。 宁晏顺着他视线转了一圈,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世子爷,可是哪儿不妥?” 燕翎视线转了过来,眼神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里明明是他最熟悉的地儿,也是平日起居的屋子,一夜之间仿佛变了样,处处充滞着陌生的东西。 他自小独来独往,忽然间多了个妻子,十分不适应。 随后便摇了摇头,“无碍。” 宁晏大约猜到他几分心思,微微苦笑。 如霜不过将她日常用物摆了些,还有更多衣物搁在厢房的箱子里,她也是初来乍到,处处不熟悉,不敢随意更改。 两个人都像是摸着石头过河。 宁晏将茶递了过去,燕翎接过握在手中,在靠北的圈椅坐了下来,宁晏原是站着的,看他模样似有话要说,便干脆坐在他对面,二人当中隔着一张桌,桌子是黄花梨木的高足桌,于燕翎来说,高度正好,适合他搁手,宁晏坐在旁边,却显得有几分娇小,这么不和谐的一幕,生生充斥着疏离与默然。 燕翎握着茶杯并未喝,扭头看了宁晏一眼,凝眸道, “昨夜事出有因,外祖母病急,误了吉时,望你见谅。” 屋子里的话,外头的如霜听得分明,不由暗暗瘪了瘪嘴,事先忽略小姐,事后又不痛不痒说一句见谅,这样的把戏,她在宁家看多了,原来姑爷与宁家人也没甚区别。 如霜替宁晏委屈。 宁晏心底没半分波澜,面上温顺乖巧道,“世子爷言重,太后身子要紧,”并未将这厢放在心上,反倒是问起了于她而言更为紧要的事, “我初来乍到,怕无知犯了错,敢问世子爷可有什么忌口的东西,或忌讳之事?” 燕翎某种程度来说是她上司,想要过得舒坦,第一要务是不能惹恼了他。 燕翎脑子里将她这句话认真过了一遍,实在想不起自己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便道,“没有,你随意便好。” 宁晏听了这话,完美无缺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这就犯难了。 这些年因长姐的缘故,平日下人议论最多的外男便是他,她耳熟能详的便是燕世子如何生人勿进,不苟言笑之类。宁晏心里想,这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定是极难相处,是以先问了他的忌讳,知道哪儿是坑避开便是。 如今得了一句随意,宁晏暗自叫苦。 这意思是,她今后得小心堤防,谨慎试探,这日子没法过了。 宁晏心里多少生了几分颓丧,气氛不知不觉冷落下来。 燕翎待在这里也如坐针毡,他实在不适应自己屋子里出现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更做不到在不熟悉的情况下,与一个陌生女子同床共枕,想必她也是不愿的,否则昨夜也不会一人先睡下,便起身道, “我书房还有要事处理,你好生歇息。” 旋即搁下茶盏,头也不回离开了。 随着他离开,一屋子尴尬抽离,宁晏也松了一口气。 乐得不伺候祖宗。 即便如此,宁晏还是唤来伺候燕翎的老嬷嬷,问了燕翎的起居习惯与喜好,这一日晚膳,吩咐小厨房给燕翎单独做了膳食。 只是到了次日,一整日不见燕翎踪影,宁晏再次犯了嘀咕。 明日便是回门宴,长姐与三皇子也在同一日归宁,也不知燕翎愿不愿意随她回去。 公府长媳 第3节 第3章 快到晚膳的光景,宁晏吩咐如霜去打听燕翎行踪,商议回门一事。 倒是荣嬷嬷先掀帘进了来,扫了一眼四下无人,便来到她身旁低声道, “姑娘,不知原先姑爷房里有无人伺候,旁人家新妇进门,得给通房名分,也不知燕家是个什么规矩。”荣嬷嬷目的是想摸清明熙堂的底细。 宁晏正倚在炕上绣花,忽闻这话,连忙坐直了身子,眨了下眼,“是这样吗?我倒是忘了问了,要不唤老嬷嬷来问个清楚,看是哪个丫鬟,带来跟前瞧一瞧。” 荣嬷嬷领命而去,不多时,原先伺候燕翎的老嬷嬷,笑眯眯被搀了进来。 老嬷嬷是长公主留下的人,眼里只有燕翎,一想起小主子正儿八经娶了媳妇,笑得见牙不见眼,明白荣嬷嬷来意,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道, “夫人放心,咱们少爷没那些七七八八的糟心事,除了老奴,自小也就两个贴身小厮伺候着,别说是丫鬟,便是粗使婆子都不乐意瞧见....” 宁晏稍有几分讶异,上京城里的哪个少爷屋子里没两个通房,便是她父亲也有姨娘通房数人,她最厌恶这等行径,不成想燕翎倒是洁身自好,如此最好。 老嬷嬷望着宁晏那两个浅浅的酒窝,不知怎么触动了伤心事,枯瘦的手紧紧拉住她,哽咽道, “若公主殿下在世,瞧见这般花容月貌的儿媳,不知该多高兴呢....” ................ 不一会如霜回来,说是燕翎去了都督府,晚膳不回来吃了。 宁晏越发忧心明日回门的事,遣荣嬷嬷去寻二少夫人秦氏要个准信。 秦氏倒是热情,与荣嬷嬷道, “嬷嬷尽管回去,这么重要的事我岂能忘了,放心,回门礼已备好,同去的婆子也安排好了,明日嫂嫂只管高高兴兴回门吃席。” 待将荣嬷嬷送走,秦氏脸上的笑很快落了下来,扭头问心腹管事, “回门礼单拟好没?拿来与我瞧一瞧。” 管事从兜里掏出单子,却不急着递过去,而是望着荣嬷嬷走远的背影道, “长公主过世后,燕家的聘礼与皇家陪嫁的大笔嫁妆产业全部归于世子,世子爷又有手段,私库里堆着金山银山。相比之下,咱们公中却吃紧得很,这些年二房与三房靠着咱们长房打秋风,是进的少,出的多,账面越来越难看,这回世子娶妻,国公爷一口吩咐公中操办,足足花去了一万两银子,眼下回门礼又让咱们贴?少了有失国公府颜面,多了谁又贴的起?” 秦氏抱臂靠在门槛,冷冷睨了他一眼,“有什么主意就直说。” 管事的陪了个笑脸,“要不,咱们单子上拟得好看些,内里实则没几件好东西,再把单子给陈管家过目,陈管家哪里舍得世子爷丢脸,回头必定添砖加瓦,这样一来,里子面子都有了,咱们尽到了礼数又不亏,您觉得如何?” 秦氏露出个满意的笑容,扭着腰肢掀帘进去了,“就属你伶俐,这事儿你去办吧,成了,有你的好处。” 管事的又将单子收好,回到堂屋修改了几笔,笑眯眯往前院踱去。 陈管家是燕翎心腹,平日替他管着账目,燕翎的账目很简单,进的多出的少,陈管家平日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将赏赐与进帐登记造册。 秦氏的心腹管事来寻他时,他正在查看春收的租子账单。 “陈老哥,这是明日世子夫人的回门礼,二少夫人忙着伺候老夫人晚膳,我一时不好去打搅,想请您睁睁贵眼,瞧一瞧这单子可妥帖?” 陈管家接过礼单,粗粗瞄了下,便知对方来意。 一句闲话也没有,“行,这事我接手了。” 管事听了这话,心里乐开了花,再三陪笑离开了,暗忖是不是以后世子夫人的事都可以赖给陈管家来料理。 陈管家将单子往灯下一凑,细细扫了一眼,嫌弃地摇摇头,当即重新拟了回门礼单,待燕翎夜里回书房,立即递了上去, “世子爷,这是明日去宁家的回门礼,请您过目。” 燕翎愣了一下,抬眸看他,“回门?” 若非陈管家提醒,他当真忘了这茬。 并未接礼单,也不曾瞅一眼,只道, “你看着准备。”他手里一堆军务,根本不可能在这些小事上费心,至于秦氏那些把戏,更没功夫搭理。 陈管家一看燕翎这模样,便知他压根忘了回门一事,连忙劝道, “爷,您新婚夜怠慢了世子夫人,明日回门可一定得去,否则你让世人如何猜想夫人。” 燕翎听了这话,神色慎重几分,他只是与宁晏不熟,并非嫌弃她。 “我知道了,你告诉她,我明日会去。” 宁晏这厢得了陈管家回复,着实松了一口气,秦氏压根不知自己这些小把戏阴差阳错帮了宁晏。 次日晨阳万丈,宁晏早早梳洗,留下荣嬷嬷,带着如霜如月出了门,侧门套好了两辆马车,一辆用来乘坐,另一辆装着回门礼。 宁晏到时,门口只陈管家在吩咐人抬贺礼上车, “请夫人稍候,世子爷手头正有些事...”陈管家客气并歉意地笑着。 宁晏含笑摇摇头,“无碍的。”她可不指望燕翎能多给面子。 她在马车里坐了半晌,二少夫人秦氏才带着几个婆子姗姗来迟, “哎哟瞧我,卯时起的,忙得脚不沾地,这国公府呀,每日大事十多件,小事更有上百件,我一时走不开,误了时辰,没耽搁嫂嫂的事吧。” 晨阳将她张扬的脸映得发红。 宁晏淡淡笑了笑,表示不在意。 秦氏当即一副当家夫人的架势,对几个婆子耳提命面,吩咐她们跟好宁晏。 “咱们国公府的规矩,你们是晓得的,必定要伺候好世子夫人,莫要在宁家失了体面....” 婆子们正要领命,却见身后传来一道寒声, “带这么多人作甚?” 他要尽快去,尽快回军营,带着一众走路的仆妇岂不碍事? 宁晏也有些受不了秦氏的做派,笑着接话,“二弟妹过于客气了,今日堂姐与三皇子也回门,咱们不必与皇子争晖。” 燕翎听了这话,意外地看了一眼宁晏,大步上前翻身上马,也没管那些婆子,只道,“出发。” 燕翎的小厮将马夫赶下来,亲自替宁晏赶车,马车循在燕翎身后,快速往宁家赶去。 留下秦氏面色青一阵白一阵,自讨没趣。 宁晏深居简出,坐马车的机会不多,今日这马车颠簸的厉害,她却只能强自忍着,后来还是如霜见她难受,气狠狠掀开车帘,吩咐小厮慢一些。 也不知谁搁了两套茶具在小几上,莫非还以为燕翎会与她同乘? 到了宁家大门口,宁晏捂着胸口,迫不及待钻出马车。 正抬眼,却见对面石狮子处,三皇子体贴温柔地站在马车旁,要搀堂姐宁宣下宫车, “哎呦呦,你小心些,来,我来抱你...” 宁宣扭扭捏捏地拽着绣帕钻了出来,一副双腿打颤不好走路的样子,经过事的婆子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轻轻捂嘴笑,宁宣越发脸红了,又娇又嗔地瞪了三皇子一眼,三皇子朗声一笑,大方上前去抱她。 宁宣正要倚到他怀里,冷不丁瞥见宁晏也在,脸色僵了一下,迅速寻了一番燕翎的身影,见燕翎已立在台阶上,目光正朝这边看来,她脸上不尴不尬的,冲三皇子委屈摇头,“无妨的,我自个儿下来....” 燕翎看到这一幕,忽然意识到什么,朝宁晏望去。 宁晏却没瞧他,而是默不作声上了台阶来,二人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均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候着三皇子夫妇上前来。 三皇子是个爽快人,一上来便握住了燕翎的手臂嘘寒问暖,还顺带过问了宁晏。 宁宣目光有意无意往燕翎身上瞥了几道,宁晏想不注意都难。倒是燕翎,目不斜视,只与三皇子话了几句闲,便一道进去。 宁家人全都聚在前厅候着。 无论是对三皇子也好,还是燕翎也罢,宁家人都十分客气周到,堂姐宁宣更是被众星捧月簇拥着往后院去了,反倒是宁晏被习以为常地冷落在一旁。 午膳时,男人们在前院喝酒,女眷都在老太太正堂吃席,宁晏打算用完膳便回自己院子收拾些旧物,临走时被老太太叫住了。 老太太也没顾忌她面子,当着宁家众女眷便问, “你与世子圆房没有?” 宁晏喉咙梗了梗,脸上露出几分不耐烦。 老太太便知没有,老脸拉得更长, “本本分分伺候夫君,万不可有半点差错,更不能丢了宁家的脸。”末了,加重语气道,“尽快跟世子圆房,也省的旁人在我耳边嚼舌根。” 宁晏无心与她分辨,屈了屈膝,“孙女知道了。” 扭头跨出门槛,沿着东边抄手游廊往她原先住的偏院走。 过了一段花廊,走至藤架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嗓音, “三妹妹。” 宁晏回眸,望见宁宣满头珠翠站在明光里,她笑容自信且妩媚, “若非我将这门婚事让给妹妹,妹妹还不知要被祖母塞去哪个旮旯里?如今妹妹攀了高枝,见到姐姐也没半分感激,是何缘故?” 宁晏与宁宣姐妹多年,对她的品性再熟悉不过。 吃着嘴里的,望着锅里的,什么好处都想占着。 宁晏一步一步迈向她,眼底异常冷漠,“堂姐,新婚夜是你遣了人来告诉世子爷太后病重的事,你存的什么心思,打量我不明白吗?” 那夜她听婆子说是三皇子身边的人来传讯,便知是宁宣所为。 宁宣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旋即勾着唇, “怪我吗?不见得吧?毕竟燕翎也可以不去呀?”她眨眨眼,有恃无恐道。 宁晏闻言清冷地笑了一下,“没错,我怪不上你,只是,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好人。” 扔下这话,她便转身离开。 宁晏自小孤单,闲来无事养了两只小兔子,新婚之时不敢带过去,昨日她问了老嬷嬷,能不能养兔子,老嬷嬷却笑着告诉她, “您是明熙堂的女主人,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宁晏便管不着了,总之燕翎也不住后院,干脆将两只兔子带回去。 只是兔子有些难捉,一时半会没捉到。 中途,前院来了一婆子催促她, “三姑奶奶,燕世子在门口等您,说是请您一道回去呢。” 宁晏抿了抿嘴,瞥了一眼还在笼子里乱窜的兔儿,再想了想燕翎那张脸,权衡一番,淡声道, 公府长媳 第4节 “你去转告世子,让他先去忙吧,我自个儿回去便好。” 燕翎要去忙公务,不必等她,更何况,在她眼里,两只兔子可比燕翎重要多了。 待她抱着灰扑扑的兔子出了大门时,却见燕翎身如壁刃,居高临下坐在马背上,眼神凉凉看着她。 宁晏差点打了个趔趄,他怎么还在这? 燕翎视线落在那两只脏兮兮的兔子时,嫌弃地皱了皱眉。 她就为了这两个小玩意儿,晾了他半个时辰。 女孩子家家的,都喜欢这种小东西吗? 若非上午瞅着她一个人孤零零去了后院,他也不必特意等她回府,罢了,燕翎也没说什么,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快些上马车。 宁晏这回不敢迟疑,抱着兔子小跑上了马车,后面如霜如月都是灰头土脸的,各自抱着养兔子的食盒与箱笼,头都不敢抬跟着钻了进去。 宁晏将兔子搁在怀里,靠在车窗上思忖,燕翎不曾叫她丢掉这双兔子,想必不介意她养着吧。 忍不住露出个甜甜的酒窝。 这一路长大,能让她快乐的事情很少,哪怕一点点乐趣都能让她高兴很久。 燕翎也没送她回府,离开宁家那条街道后,便与她分道扬镳,朝都督府方向疾驰而去。 宁晏便明白,他特意等着是在顾及体面。 将带回的竹笼子安置在明熙堂后院,亲自给两只小兔子洗了个澡,将毛儿刷的干干净净的,扔了进去。 连着三日,宁晏除了去容山堂给长辈请安,余下的时光便陪着兔子适应新的环境。 这两只兔儿被她养刁了,非得吃她亲自做的食物,自来了燕国公府,宁晏便不曾下厨,为了安抚它们,愣是抡起了袖子,给它们小小做了一顿。 兴许了换了个地儿,小兔子有些不适应,其中一只病恹恹的,趴在笼子里一动不动,红彤彤的眼分外可怜望着宁晏,宁晏心疼极了,唤如月备药,晚风沁凉,宁晏打了个寒颤,将小兔子抱入正房,换做平日她从不会让兔子出笼,今日情形特殊。 燕翎便是在这时来到明熙堂。 余晖将落不落,天色青红交加,他的俊脸隐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 他来的突然,等到宁晏发现他时,人已到了门口。 燕翎一眼看到宁晏怀里抱着的兔子,眉头顿时皱得死死的。 兔子十分机敏,面对陌生人的气息,立即生出警觉,前一瞬还病泱泱的小兔子,下一刻突然从宁晏怀里蹬出,往左后方窜去。 闪电般划过博古架一角,白色的影子一晃而过从窗口跃出。 一只粉彩双鱼戏莲的赏瓶“砰”的一声,摔落在地。 宁晏看着满地碎片,大脑一片空白。 燕翎本就不待见她,她却摔了他的摆件,小脸煞白煞白的,扭头撞上燕翎深幽的视线,目光相对的瞬间,宁晏不假思索吐出二字, “我赔!” 与此同时,手背被兔爪滑过,带出一条血红的印子,鲜血募的飘落下来。 宁晏当即将手往袖子里一收,正了正心神,小鹿般的眼眸难掩愧色, “我定赔个一模一样的给您。” 第4章 燕翎心底一瞬间闪过诸多情绪,却唯独没有恼怒。 他从来不是狭隘之人,不可能为了个瓷瓶,跟自己新婚妻子翻脸。 只是有些嫌弃这些小猫小狗的,想劝她几句,却见她一张俏脸吓得红一阵白一阵,局促地立在那里,一双手也无处安放,原先准备的话全部咽了回去。 “无碍...” 宁晏闻言身子僵了一下,诧异地看着他,旋即摇拨浪鼓似的摇头, “不不不,我赔得起的,我摔了你的东西,一定要陪的....” 燕翎按了按眉心,有些头疼看着她,细究起来,也不全是她的错, “是我不曾通报,害你一时不察....” 宁晏听了这话,越发愧疚了,这本是他的院子,他哪里需要通报,说到底还是她占了他的地儿,心想,燕翎定是碍着面子不让她赔,她暗中补一个回来便是。 思及燕翎这个时辰来明熙堂,定是来用晚膳的,连忙温声问道,“世子爷还未用晚膳吧,我这就去传膳。” 受过一番惊吓,她嗓音有些娇软,听在燕翎耳朵里,有几分不自在,他迟疑地点了点头。 宁晏先将他迎入西次间,转身朝如月使眼色,低声吩咐,“快些将这些碎片整理好,莫要丢了,回头有用。” 原先宁晏每晚将膳食给燕翎送去书房,今日是他头一回来后院用膳。 算得上是夫妻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同食。 宁晏本着服务上司的原则,忙得脚不沾地,一心给燕翎布菜,又细心介绍了每一样膳食, “这是生虾去壳,汇同鳜鱼碾碎,和盐少许,又杂以藕屑青梅酒制成的猪肉饼...” “这是产自镇江的水晶肴肉,它以腌制的猪蹄为原料,佐以葱、姜、黄酒等料,再文火焖煮至酥烂,最后用冰块冷冻待其凝结便成。此肉凉而酥嫩,入口即化,又不油腻.....” 宁晏如数家珍介绍每一道菜的做法与由来,燕翎就一个感受,这小姑娘行事过于周到了,他平日一贯不在吃穿用度上费心,填饱肚子便可,也不能泼了她的冷水,言简意赅道, “你厨艺极好。” 宁晏听了这话,差点呛到。 这不是他惯常使唤的厨子所做么?这人到底有没有味觉? 怕是见她如此慎重,误以为是她亲自下厨。 宁晏哭笑不得,也懒得去戳穿他,想来燕翎不惯讲究,她就不费口舌了,宁晏冲他挤出一道笑容,“世子爷多尝尝。” 片刻过后,燕翎便吃饱了,随意往她瞥了一眼,不经意发现了她手背上那道伤。 这姑娘虽是他新婚妻子,燕翎却做不到事无巨细过问,想他出生入死,身上不知多少道伤疤,特意关心一句,显得有些做作,燕翎干脆装作没看到的。 宁晏见他吃完,迅速搁下筷子,起身道,“我去给您备茶水。” “不必了...” 她刚刚一直在给他布菜,饭都顾不上吃两口,比起美味,燕翎更注重能否按时填饱肚子。 “你继续用膳,我回前院了。” 燕翎在一众丫鬟婆子失望的眼神中,大步离开了明熙堂。 还以为世子爷今晚要留宿呢。 害她们急吼吼地连热水都提前备好了。 宁晏记挂着碎瓶的事,压根没在意丫鬟们的心思。 次日清晨,天际飘着细蒙蒙的雨丝。 宁晏先去容山堂给长辈请安,耐心等着秦氏伺候老夫人用完早膳,才上前请示, “我昨个儿摔皱了一只金镯子,想寻之前的工匠给整一整,今日想去一趟铜锣街,还请母亲准许。” 徐氏握着她细软的手腕,笑得合不拢嘴,“去吧,去吧,以后这样的事你自己安排便是,不用来过问我。”平心而论,徐氏这个婆婆看起来还不错,至少进门这段时日,不曾给她立半点规矩,估摸着不是正儿八经的婆婆,不想惹人闲话。 说来徐氏能在长公主故去后,得皇太后准许嫁入燕家,又多年负宠不衰,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兴许她的分寸,是燕国公与燕翎能接纳她的缘由。 宁晏出了国公府,径直赶到铜锣街的古董铺,她特意将那碎瓷片捎上,让掌柜的依着模样儿寻,怎知掌柜的仔细考究一番后,却是皱着眉摇头, “这是前朝官窑所制,专供皇宫大内,一年也烧不出几件来,如今想找个一模一样的,怕是不大可能....” 宁晏听了这话,当场发木。 “那...那它大概值多少银子?” 掌柜的见宁晏一脸悚然,也猜了个大概,身子往圈椅里一仰,笑了笑道,“小姑娘,算你运气好,这件瓷器虽是罕见,却在烧制时出了些差错,颜色有一丢丢不对,估摸着并非是当中的极品,不过物以稀为贵,怎么着也得值个三五千两银子吧....” 宁晏无神地盯着那堆碎瓷片,好半晌方找到自己的嗓音,“多谢您了....” 她嫁妆丰厚,咬咬牙也能拿出五千两,只是多少有些肉疼。 更重要的是,她既然寻不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便是欠了燕翎的人情。 她这个人,不喜欢欠人情。 宁晏沮丧地回到了国公府,斟酌再三让如霜拿了她压箱底的妆盒,将搁在底下的一千面额的银票数出五张来,趁着天色没黑透,往前院走。 细雨未停,将远近的天际织成密密麻麻的蛛网。 暮色四合,廊庑下次第燃起了宫灯。 燕翎是嫡长子,又是皇帝的嫡亲外甥,他住的院子规格不逊色于正院,从后院的明熙堂沿着湖边的长廊往前走,大约绕过一个竹林,沿着环成拱道的石径上去,过了一个抄手游廊,前方掩映在树木下的三开大间阁楼,便是燕翎的书房。 宁晏没有去书房,她听老嬷嬷无意中提过,燕翎书房是公府重地,等闲不让人进去,也从来没有外人进去过,而她现在于燕翎而言,不仅是外人,更是个陌生人。 她来到书房之东南的一个偏院,平日陈管家在此处理事,陈管家恰恰不在,她便将装好银票的手封递给小厮, “烦请将这个交给陈管家,就说没买到一模一样的五彩瓷瓶,我只能赔这个给他。”宁晏塞了银票便回后院了。 小厮一头雾水,还是依言将信封交给了陈管家,陈管家更是毫无头绪,捏着信封去书房寻燕翎,“爷,少夫人送来一叠银票,说是没买到一样的瓷瓶,这是怎么回事?” 燕翎从一堆文书中抬眸,看着陈管家手里的银票便变了脸, “你收了她的银票?”燕翎眼神凉的渗人, 陈管家唇角直抽,哆哆嗦嗦道,“老奴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燕翎简短地将瓷瓶撞碎的事说了,又皱着眉道,“还回去,多大点事。”心里却想着,这个宁氏有些小家子气了。 很快埋头翻阅公文。 陈管家晓得他的脾气,二话不说,操着信封,撑着油纸伞来到明熙堂,大晚上的,他一个男管家也不好进女主人的内屋,就站在门口的帘子外,笑呵呵禀道, “世子夫人,一个瓷瓶而已,您就别放在心上了,”老管家倒是能理解宁晏的心情,刚嫁过来还不曾圆房,在这国公府是举步维艰,生怕惹怒了夫君与公婆,是以小心翼翼过日子。 又宽慰道,“咱们世子爷是个面冷心善之人,您处久了就知道了,这点小事千万别往心里去。您是这屋子里的女主人,别说摔碎了瓶子,无论什么物件随意处置都是您的权力,若为这事赔上银子,倒是显得生分。” 宁晏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与燕翎与旁的夫妻不同,他们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她掀帘而出,身上披着一件挡风的斗篷,唇角笑容轻软, “多谢陈管家开导,您刚刚说,我可以随意处置这屋子里的物件,敢问陈管家,能将这些贵重的古董送回库房吗?” 公府长媳 第5节 以防万一,将这些宝贝收起来才是最稳妥的。 无论如何,兔子是要养的。 怕陈管家觉得她生分,她甜甜地笑了笑, “我养了两只兔子,也不能平白让它们糟蹋吧。” 陈管家愣了愣,略有几分吃惊,燕翎其实最不烦这些小动物,偏生少夫人喜欢,不过这些事轮不到他一个下人管,权衡再三,他道,“若是夫人执意如此,老奴便收回库房。” 宁晏开心地点头。 陈管家回到书房,将这事禀给燕翎,燕翎头抬都未抬。 翌日上午,陈管家将正房贵重的古董收入库房,宁晏舒坦了,开心地抱着兔子在屋子里转,事实上,她的兔儿很有灵性,从不在屋子里乱窜,那一回定是燕翎身上杀气太重,惹了兔子,兔子急了才跳墙。 宁晏不想欠别人的,银钱不收,便买了个价值相当的古董赔给燕翎,又吩咐陈管家不必与燕翎说,此外,为了感谢燕翎的人情,招来针线房的人,依着燕翎的旧衫尺寸,亲自挑了各色绫罗绸缎,指挥针线婆子替他做了几身冬衣秋衫。 陈管家捧着一大摞针脚细密的衣裳到了燕翎跟前,兴高采烈道, “瞧瞧,瞧瞧,爷,这是夫人给您新裁的衣裳,果真娶了媳妇,就有个知冷热的人,公主殿下在天之灵也放心了。”陈管家笑得双颊的肉都在闪。 燕翎手中的狼毫顿了顿。 望着长几上铺开的三件大氅与五套秋衫,并一些棉袜鞋子之类,半晌没说话。 这小姑娘对他可真是体贴。 日日膳食不重样,从头到脚的衣物又备得齐全。 她对他这样好,他也该对她好些。 也不想欠人情。 “拿一万两银票给她开支。” 陈管家笑容就僵在脸上,乍然一听好像很财大气粗,很符合国公府世子爷的身份,只是怎么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呢。 人家鞍前马后地准备全套行头,世子爷就不能亲自替夫人挑些首饰之类? 新婚夫妇一点情趣都没有.... 瞅着燕翎已坐下来忙公务,陈管家硬生生将这些话给吞回去。 一万两银票当晚被送到宁晏案头,她接过手只当是燕翎给她用于家里开支,一旁丈夫在外头得了俸禄银子交给妻子收好是常事,只要他愿意与她好好过日子,她乐见其成。 慢慢来吧。 宁晏心里这样想。 根本没意识到这是燕翎给她的私房钱,让她随意花的。 宁晏吩咐如霜单独记了一个账本,收入压箱底的匣子。 翌日天晴,秋高气爽,明澄澄的秋光洒落下来,明熙堂沐浴在温煦的光芒里,宁晏不喜潮湿,吩咐丫头婢子将所有窗牖打开通风换气,原先带来的书籍也全部摆在院子里的木架上晾晒。 燕翎有一段时间没来后院了。他人虽未来,日日吃穿用度宁晏都是替他张罗好的,每日晨起书房外便候着提着食盒的小厮,书房衣柜里堆了不少她新制的衣裳。 想起小妻子无微不至的照料,午后忙完,燕翎打算来看望她。 明熙堂的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架秋千,一道倩影歪在藤架上,她穿着一身水红的马面裙,梳着一个堕马髻,独独一只白玉簪子斜斜插着,明湛的阳光下,她肌肤晶莹剔透,如冰肌玉骨,她托腮歪向里侧阖目浅眠,面朝他的方向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来,秋光流淌在她四周,她浑身流露出一种慵懒宁雅来。 燕翎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娘子容貌是极美的。 “咳咳...”他清了下嗓子,提醒宁晏他过来了。 宁晏懵懵懂懂睁开眼,瘦弱的双肩一耸,昏然扫了一眼,发现一道清峻的身影立在正房廊芜下,他着了一身湛黑的长衫,腰间系着和田沁玉的腰带,将身形勾勒得十分挺拔修长,一张脸被廊庑下的光映得如白瓷一般,轮廓分明,冷隽如玉,俊得让人挪不开眼。 宁晏盯着他,足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捧了捧红扑扑的脸蛋儿,匆忙抚着衣裙,跳下千秋朝他迈去, “世子爷....” 刚刚睡醒,杏眼如同蒙着一层水雾,带着平日不曾见到的娇憨。 眼神直勾勾看着他,盛满疑惑。 燕翎被她瞧得耳根泛红,将目光移向内室,越过洞开的窗牖,一眼瞧见那焕然一新的博古架。 原先上头安置各色珍贵的瓷器与古董,如今却摆着一些七七八八的玩意儿,有小盆的花草,还有一些彩绘的瓷娃娃,各式各样的小物件,倒也笨拙有趣。 换做以往,他不喜花俏的装扮,如今瞧着面前娇憨秀美的小姑娘,忽然想,或许姑娘家的就喜欢这些。 宁晏顺着他视线往里望去,登时脑筋一跳,忘了问燕翎意思了。 “对不起,世子爷,我...胡乱摆了些东西。” “无碍的。”燕翎居高临下俯视她。 记得敬茶那一日,她站在女眷堆里,明明是高挑的,如今立在他跟前,倒是显得十分瘦小。 “这屋子是你住的,你想怎么安排便怎么安排,不必问我。” 宁晏顿生几分感触,这段时日虽相处不多,却也感受得到,燕翎对她的让步。 燕翎瞥见她手里抱着一本书,瞧封皮似乎有些熟悉, “你在看什么书?” 宁晏愣了一下,她发髻松软斜斜的,双眸更是亮晶晶的,连忙将书递出来给他瞧, “这是《盐铁论》...” 燕翎已经看清封皮了,心中稍吃了一惊,怎么会有姑娘看《盐铁论》,他记得家里的妹妹平日最爱倒腾些首饰花簪,哪怕看书也是游记话本一类。 “你怎么爱看这个?” 他随手将书接了过来,翻开一页,秀挺飘逸的簪花小楷映入眼帘,燕翎盯了一会儿,握着许久不动。 这姑娘字如其人,一个字,美。 燕翎出入皇宫,见惯美人,再美的人在他眼里,美则美矣,皆是绣花枕头。 不成想,她字也好看。 又定心瞧了她的几句注释,这才发现这姑娘甚有见解。 抬眸看向院中书架,上头晾晒着各类书籍,大步走了过去,扫视一眼,发现不是史书一类,便是食货志有关的书籍,其中有好几本涉及海禁。 本朝开国之初曾开海贸,福州,泉州并广州一带,商贸繁荣,后遇倭寇犯禁,牵扯朝中争斗,干脆施行海禁。 “你好像对边贸很感兴趣?”燕翎怀揣她的书册,侧眸瞧她。 她跟在他身后,熠熠的眸眼闪过一丝恍惚,“我外祖乃泉州人士,曾开船出海经商,去过暹罗等地....” “原来如此....”燕翎想起自己书房有不少关于边贸的书籍, “我曾在皇家藏书阁抄了几本书,兴许你会有兴趣。”招来门口候着的云卓,吩咐他去书房取书。 宁晏自然喜不自禁,婢子们端了两把圈椅并一高几过来,二人干脆坐在院子里看书,燕翎是个书痴,他少时便读过《盐铁论》,有意试探宁晏深浅,依着宁晏的注解便考较起她来,二人你一句来我一句去,竟也有几分较量。 “依你的意思,这海禁不该实行?” “这实则是断朝堂财路,世子爷,您若有机缘,大可去泉州或广州一趟,便可瞧一瞧当地的情形,当年我外祖在世时,泉州遍地牙商,这些牙商上接朝堂,外引海商,内通百肆....” 宁晏滔滔不绝讲起自己的见识,燕翎听得入神,浑然不觉身子不自觉往她的方向靠,二人肩头无意交叉而过,神情皆十分关注,远远望去,男才女貌,十分养眼。 待云卓将书本送来,宁晏迫不及待翻开,这里涉及历朝历代关于盐铁边贸的课税政策及变迁,宁晏爱不释手,时不时请教燕翎几句,燕翎耐心解答,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凉风拂面,宁晏轻轻咳了一声,燕翎侧眸看着面前一丝不苟的姑娘,头一回对她生出探究的兴趣。 瞧着瘦小娇弱的人儿,脑子里却铺了宏图锦绣,不简单。 “外边冷,进去看。” 宁晏手中这本还有小半没看完,心中有些不舍,“世子爷,您能将这几本书借给我吗?” 燕翎还不至于这么小气,头一回在她面前露出浅淡的笑容,“你收着吧,我现在也用不着。” 宁晏喜滋滋道了谢,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 两个人的视线不经意撞了下,均尴尬地错开。 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便着下人将膳食摆在了西次间。 燕翎没有走的意思,宁晏自然邀请他一道吃饭。 二人不紧不慢用完,如霜给燕翎奉了一杯碧螺春,宁晏趁着他在,又翻起那本没看完的书,问了些疑惑之处。燕翎耐心解答,渐渐的便发现这姑娘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知道婆罗洲在南掌国之南,是独立的一片岛屿....” 海防图只有朝廷兵部与户部有,旁人不可能看过。 宁晏顿时打了个激灵,意识到自己一时失嘴,抬起明亮的双眼,“我小时候听外祖父说过....” 燕翎总觉得这小丫头有事瞒着他,却也不好意思多问。 明间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窗外黝黑一片,秋寒一阵阵席卷而来。昏黄的光落在他眉梢,将那一贯冷冽的冰霜化开一些。 时辰不早了。 宁晏缓缓将书本合上,抱在怀里,眉眼低垂着,落在他那双鹿皮靴上,是她吩咐绣娘新做的鞋子。 二人难得离这么近,他清冽的气息,缠绕在她周身,有些挥之不去,宁晏稍稍转了些身子,隔开了些,心中犯踟蹰,也不知他是有事而来,还是纯粹来后院瞧一瞧,若是再开口缠着他,会不会显得有些邀宠,宁晏脸皮还没这么厚。 洞房那一夜是他晾了她,她不会放下身段求他睡她,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第5章 持续了一个下午的融洽,骤然冷却了下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尴尬无声蔓延。 燕翎见她半晌不吭声,也意识到什么,缓慢起身,转过身子看着她。 宁晏跟着站起,书本被她抱在怀里,像是受教的学生,眉睫细长密集地遮住眼眸,瞧不清她眼底的情绪。 燕翎喉间忽然黏住似的, “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明日帝后召见,我们得入宫请安。” 宁晏眼神飘忽了下,就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随后缓慢点头,“我知道了...” 恍惚记得敬茶那一日婆婆徐氏提过,皇后身子不适,晚些时候会召她入宫,原来是明日。 公府长媳 第6节 燕翎见宁晏再无二话,便淡声道,“那你早些休息...”随后大步跨出了门。 宁晏跟着他出了门槛,对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声屈了屈膝,待人出了院门,方才折回来。 如霜替她掩上门,旋即急得跟进内寝, “姑娘,您怎么不留世子爷?” 今日燕翎举止与寻常鲜见不同,二人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如霜希望宁晏趁热打铁,要知道这事拖得越久,于宁晏越不利,府上下人的话已经很难听了。 宁晏将书本搁在炕几上,朝如月使了使眼色,如月寻了她惯用的紫砂杯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宁晏接过抿了一口,心里无端涌现一抹疲惫, “他若想,自己会留下来的....” 如霜闻言眼眶闪出一些泪花,知道宁晏这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也难怪,姑娘自小没娘,老爷因不喜夫人商户的身份,与夫人感情就不好,连带也不待见姑娘,少时姑娘去泉州住过三年,后来穆家出事后,将她送回了京城,从那之后,一个人孤零零的,再没过过好日子,无论多么惨,她却从未跟任何人低过头。 如霜心疼地上前将她抱在怀里, “姑娘,会越来越好的....” 如月比如霜年纪小一些,还有些懵懂,见如霜泪如雨下,心里有些慌。 宁晏只是乏累了,不成想惹得两个丫鬟哭啼啼,待她们哭过一阵后,反过来安慰她们, “你们呀,就爱多想,现在已经很好了,不是吗?你瞧,婆母不管我,世子爷也不束缚了我,以前二伯母日日来我院子里唠叨几句,嫌我养两只兔子,祖母时不时埋汰我几句,如今脱了牢笼,没了羁绊,反而自由自在的...” “没有人总能事事顺心的,做好眼前的事,走好脚下这一步路,往事不追,来者不惧。” 心安即归处。 ....... 翌日宁晏比寻常早了半个时辰起床,天蒙蒙亮便来到容山堂给徐氏请安,临走时却发现,一同入宫的还有大小姐燕玥。 也不知什么缘故,燕玥竟是主动提出要与她同乘,宁晏总不能拒绝,便跟她一道上了马车。 燕翎骑马随行。 宁晏起先还疑惑,直到发现燕玥丫鬟头上戴的金钗,忽然明白了。 燕玥将她认亲送的那只双股金钗赏给了丫鬟,丫鬟一直不敢抬眼,跪坐在如霜对面,战战兢兢的,如霜一双眼几乎盯在她发髻上。 燕玥整暇欣赏这一幕,唇角勾得老高, “嫂嫂母族不愧是商户,出手都是大手笔,我这丫头前日立了大功,我正好把嫂嫂给的金钗赏了她,嫂嫂不介意吧....” 宁晏无意跟个小丫头呛嘴,更何况她从来不以母亲身份为耻,她打心眼里敬佩外祖父。 “大姑娘随意处置吧。”宁晏并不上心。 燕玥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瘪瘪嘴,瞅了一眼自己丫鬟,负气将那金钗给抽了下来,随意往角落里一扔,“既然你不在意,那我就扔了。” 宁晏连眼神都没给她。 她在宁家这么多年,什么牛鬼魔神没见过,对付燕玥这种斗鸡一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 燕玥果然气得要命,都这样对她了,她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顿觉无趣得紧,闷声坐了半晌,片刻后,不知想到什么,斜眼看着宁晏, “你别高兴得太早,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陪你入宫吗?我就是来看你笑话的。” 宁晏盯着她看了一眼,有种不妙的预感,莫非宫里有什么人等着她? 燕国公府离皇宫并不远,两刻钟后便抵达了东华门,马车停下后,燕玥抢先一步掀开车帘,宁晏诧异地发现燕翎居然站在外头,一副要接人下车的模样。 燕玥看见燕翎过来时,也愣了一下,大哥哥虽一贯宠爱她,却也没到扶着她下车的地步,燕翎见她先下来,自然也掺了一把,于是燕玥扶着哥哥的手腕便下了马车。 宁晏紧接着钻了出来。 一只修长的手臂伸了过来。 四目相对,燕翎目光坦然而平静,宁晏自然也不会不好意思。 人家应该是来扶妹妹的,顺带搀她一把。 宁晏想去借他的手腕,却反被他握住了,整个手被他捞在掌心,温热瞬间覆盖上来。 她的手太软了,稍一用力怕捏坏了,燕翎心里这样想。 扶她下来后,二人的手几乎毫不停留,很自然地就松开了。 燕翎转身走在最前,“随我入宫。” 燕玥与宁晏一左一右跟着他,侍卫看到燕翎,径直让开路。 这是宁晏第一次入宫,深长的宫墙一路望不见尽头,红墙绿瓦,映出一片明湛的蓝天。 燕玥时不时与燕翎搭话,宁晏却半声不吭,她还在想燕玥说的那句话。 今日临走时,秦氏那双眼也藏着兴许幸灾乐祸,可见今日这皇宫怕是龙潭虎穴。 燕翎见小妻子一言未发,好几回撇过头看她几眼,却见她秀眉微蹙,仿佛有心事。 宁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注意他。 越过几道殿门,坤宁宫巍峨的檐角映在蓝天下。 忽然一阵风刮来,不知哪一处殿宇的檐角下悬挂着铃铛,一声细脆的铃声滑过宁晏心头,无端勾起一些寂寥的心绪。 帝后在坤宁宫正殿候着燕翎夫妇,三人跪在殿中行了大礼,皇后先说了一声免礼,便吩咐燕玥去隔壁玩, “太子妃在侧殿绣花,你也过去瞧一瞧。” 帝后想单独留下燕翎与宁晏说话,燕玥俏皮地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宁晏站在燕翎身侧,垂首不敢多言,她注意到燕翎刻意站的离她很近,二人的衣袖几乎叠在一起。 皇后上上下下打量宁晏一番,二人的婚服都是皇宫赐下来的,宁晏穿着对襟鸳鸯通袖喜服,配上一条绣凤凰牡丹的云肩,皆按照世子夫人品阶所制,一旁人撑不起宽袖云肩,宁晏个子高挑,生得又明艳,穿上这身喜服,端庄又秀美。 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与皇帝道, “陛下,您总算亲眼瞧见翎哥儿媳妇了,这下该满意了吧。”带着揶揄的口吻。 燕国公入宫与皇帝禀报婚事时,皇帝其实不大满意,他嫌宁晏身份不够,配不上他最宠爱的外甥,到底是臣子家事,又闻燕家与宁家早有婚约,不好失信,便应了下来。 今日见宁晏形容貌美,举止端秀,心里的不快去了几分。 “是不错。” 皇后笑容越盛,示意二人落座,又朝宁晏招招手,让她上前来。 宁晏缓步上前朝她屈膝,却被皇后拉住了手,皇后凑近又瞧了她,含笑道, “可惜你母亲去世的早,若能亲眼瞧见你们俩成亲,不知多高兴呢,说来,你这模样还真有几分肖似她....”皇后所说的母亲只能是已故的长公主。 燕翎就坐在皇帝下首,二人听了这话同时看了过来。 皇后指着宁晏嘴角若隐若现的酒窝道,“陛下,当年明阳妹妹是不是也有两个酒窝....” 皇帝闻言目露恍惚,想起那张扬又肆意的妹妹,心口滚过一丝绞痛。 她本是大晋最耀眼的明月,却如昙花一现,早早病逝了。 皇后并非有意提起皇帝伤心事,不过是听闻燕翎与宁晏还未圆房,想起自己初入宫时的艰难,想让皇帝与燕翎怜惜宁晏几分。 宁晏果然发现燕翎的视线紧盯着她侧脸,她面颊略有些发红,大约也明白皇后好意,心生几分感激。 长公主生下燕翎不久就过世了,燕翎对她并无印象,不过这么多年,人人在他面前提起母亲,他心里也记着母亲一些特征,凭着亲人的念叨,他对母亲的怀念刻在骨子里。 皇帝不一会便与燕翎去隔壁商议国事,宁晏陪着皇后唠家常。 午膳便在坤宁宫用的,皇后招来太子与太子妃并燕玥一道过来用膳,膳后皇后有诸多宫务要料理,原来今日宫中有主子生辰,钟鼓司安排了戏班子,太子妃提议带着宁晏过去玩一玩,皇后同意了,宁晏自然不能拒绝。 出坤宁宫时,燕翎将她与燕玥叫到一旁,嘱咐燕玥道, “你陪着你嫂子,万不可叫人冲撞了。” 宁晏与他们兄妹隔着些距离,抬目看了他一眼,他的轮廓被树缝里透过来的光映得忽明忽暗,有光晕漫盖过他的面容。 燕玥听了这话,反而笑嘻嘻的,“放心吧大哥哥,这里是皇宫,嫂嫂怎么可能有事。” 她还特意回眸看着宁晏,眼底闪过一丝戏谑与挑衅,“嫂嫂如今是哥哥的妻子,身份不可同日而语,还有谁能欺负嫂嫂。只要嫂嫂谨言慎行,不会有事的。” 这言下之意是万一宁晏受了委屈,定是自找的。 宁晏什么都没说。 燕翎也没有细究妹妹话里的漏洞,目光越过燕玥看向宁晏,却见小妻子侧眸瞥向另一边并未理会他,燕翎没功夫多想,又嘱咐几句便离开了。 燕玥等他走远,懒洋洋看着宁晏,故意扬声道,“我的好嫂嫂,我带你去看戏。” 宁晏自然猜到等待自己的怕不是什么好事,她大可独自离开,只是已经嫁给了燕翎,便踏入了这权贵场,该要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更何况,这里是皇宫,她就不信有人能吃了她。 燕玥仗着宁晏对皇宫不熟悉,并未将她带去戏院,而是来到太液池旁的花园。 岸边有一条九曲环廊一直延伸至湖中心的水阁,环廊与水阁花团锦簇,人海如潮,想必不是皇亲国戚,便是京中名门贵女。 燕玥扭头扫过宁晏平静的面庞, “哦,忘了告诉你,今日是太子妃的小寿。皇后娘娘不是让我们寻太子妃么,太子妃正在水阁与淳安公主玩叶子牌呢。”这是不给宁晏离开的机会。 宁晏脑海刹那间闪过一些蛛丝马迹,淳安公主的名讳她好像从长姐口中听过,宁晏顾不上细想,见燕玥已先一步上了廊桥,只得跟过去。 廊桥上倚靠着不少姑娘,个个都与燕玥打招呼,燕玥几乎目不斜视,众人不太认识宁晏,一时摸不准她的身份,直到有人认出她这身世子夫人品阶的衣裳,朝她屈膝行礼,宁晏回了礼,众人用团扇掩面,交头接耳。 宁晏在京中十几年,甚少出门,最先京中宴会,祖母是不兴带她的,后来是母亲交好的一位夫人当众问起了她,祖母才捎带她两回,偏偏这仅有的两回,因她容貌过于出众,惹得一些男子尾随,追问她闺名,宁晏怕被祖母责怪,闷声不吭,后来宁家三姑娘是个锯嘴葫芦的名声便传了出去,自那之后,宁晏出门就更少了。 是以,今日在这廊桥上姑娘,宁晏还真不认识几个。 过了那段廊桥,来到水阁东侧,硕大的十二开苏绣花鸟屏风下坐着一桌人,为首的有两人,便是太子妃与她长姐宁宣。 宁宣瞧见她,含笑招手, “三妹妹,快些过来坐。” 宁晏注意到屏风内侧,隐约坐着一人,想必是那位淳安公主。 几位姑娘围坐在二人身侧,听得宁宣这么一说,其中一人让开位置,宁晏只得坐到了宁宣身侧。 侍女又端了一把锦杌,那位着杏黄色裙衫的姑娘坐到了燕玥身旁。 宁晏察觉到她投来了一道冷冽的目光。 那么多姑娘站着,唯独这几位能在太子妃跟前落座,想必身份不一般。 公府长媳 第7节 太子妃跟前摆着一张黄花梨木长条桌,桌上搁着叶子牌。 宁宣将手里那一把牌塞给宁晏, “嫂嫂,我这三妹妹玩牌最是有一手,我这局就让给她打了。” 大家本来就是玩一玩,自然无不可。 太子妃一面摸牌,一面问宁晏,“世子夫人平日里爱玩牌?” 宁晏还未答,宁宣替她夺过话头,“她呀,就是个闷葫芦,平日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就爱揪着几个女婢打牌,我们家里几个兄弟姐妹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 太子妃闻言看了一眼宁晏,嘴唇抿了抿,没有再问。 宁晏脸色淡了下来,宁宣还是老样子,在外头逮着机会就要踩她一脚。 那头燕玥接过话茬,满脸诧异道,“嫂嫂爱玩牌?上回在家里怎么推脱不会呢,果然嫂嫂还没把我当家人呢。” 黄衫女子在一旁轻慢接话,“我听说厉害的人都不屑于与咱们手生的人玩....” “原来是这样,” 燕玥与那黄衫女子一唱一和,倒显得宁晏有多倨傲。 那黄衫女子抽出一张牌,丢在桌上,目光往屏风后瞥了一眼,故意扬了一声, “我哥哥最会玩叶子牌,在京城鲜有敌手,偏偏就输给过公主殿下...我哥哥常说,公主殿下定是女子当中的第一,今日得知世子夫人也是个中好手,着实意外....” 宁晏若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是傻子了。 这个黄衫女子是谁,怎么非得跟她过不去。 太子妃察觉到她疑惑的目光,介绍道, “世子夫人难道不识她?她是三弟的表妹,霍侯家的嫡小姐霍玉华。你叫她华姐儿就成。” 宁晏淡漠看着她,“霍小姐误会了,我不过是跟家里人玩一玩而已,长姐言过其词,霍小姐不必当回事。” 霍玉华冷声地翘了翘唇角,“世子夫人这是在挤兑自己长姐吗?且不说辈分,单论如今的身份,我表嫂也是三王妃,世子夫人不要以为能嫁给燕世子,在这京城就能横着走了。” 宁宣一副大度的模样,连忙打圆场, “哎呦呦,快别说了,我妹妹就是个直肠子,华儿妹妹别放在心上,我替她给你赔不是...” 宁晏受不了她们这番虚情假意,“霍小姐,依你的意思,我非得跟公主殿下比试一番,你才满意是吗?” 她话音一落,桌面顿时一静。 霍玉华还真没料到她这么直肠子,脸色发僵,却见宁晏继续道, “还是...你很乐意瞧见公主败给我,好替你哥哥报仇?或者你想看公主出丑?” 霍玉华顿时恼羞成怒,“放肆,公主怎么会输给你!” 宁晏不疾不徐笑道,“原来你还真是在拱火,想怂恿我与公主对上呢。” “你....”霍玉华脸色胀得通红。 这时,屏风被两名宫女挪开,一道高挑的身影自里面迈了出来,她一身华丽宫装,梳着高高的凌云髻,眉宇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慢与轻倦,居高临下睨着霍玉华, “本公主看起来像个傻子吗?” 霍玉华支支吾吾站了起来,全然没了刚刚的不可一世,不敢对视公主,只糯声道, “臣女没有,臣女就是替公主抱不平....” “哦....”淳安公主尾音拖得长长的,慵懒地将肩上的护肩紧了紧,雍容尔雅问,“怎么个不平法?” 霍玉华仿佛有了底气,目光淬了毒似的剜着宁晏,“臣女是觉着,燕世子旷世之才,文武双全,本是驸马不二人选,却娶了个出身不高,无德无能的女人,她母亲是商户女,父亲不过五品小官,凭什么抢公主的夫婿?” 宁晏闻言悬在心中的担忧终于落了地。 原来淳安公主喜欢燕翎。 这就麻烦了。 今后怕无宁日。 宁宣看着宁晏蹙紧的眉心,心中说不出的畅快肆意。 自她与燕翎有婚约的消息传出去,淳安公主就没待见过她,这些年见她一次捉弄一次,她被淳安公主折腾得苦不堪言,总算是苦尽甘来,轮到宁晏了。 出乎众人意料,淳安公主听了这话,脸上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反倒是悠哉哉地看着霍玉华, “是吗?是她抢了本公主的驸马,还是抢了你的意中人?本公主听说,宁宣被赐给三皇兄时,霍家派人上了燕国公府的门,想必你们家是想截婚没截成吧?你打量着本公主是个火药桶,好替你出气?” 霍玉华吓得面色发白,连连摇头,嗓音也弱了几分,“臣女不敢....”霍玉华语无伦次,脑子里一团乱麻,陡然间想到什么,指着宁晏恨道, “公主殿下,这样的一个女人,却嫁给了燕翎,您甘心吗?” 话音未落,一道响亮的巴掌拍在她脸上。 敞阁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宁晏吃惊地看着淳安公主,却见这位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淡定地从宫女手中接过手帕擦了擦手,旋即往地上一扔,眼神冷漠到了极致。 “她好歹是燕翎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敢欺负她?霍家养出你这样的女儿,果真脸不要了....” 霍玉华捂着脸都忘了痛,整个人呆若木鸡。 其余人均站了起来,宁宣与燕玥相视一眼,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太子妃眼观鼻鼻观心,一字未言。 宁晏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总不能是爱屋及乌吧。 淳安神色极为倦怠地说完这些话,扭头在人群中寻了一圈,这才看到陌生的宁晏,盯了她一瞬, “你,跟我来....” 果然高兴得太早。 第6章 众人惊魂未定地给淳安公主让开道。 宁晏看着她嚣张的背影,立在那没有动。 太子妃却熟悉这位小祖宗的脾气,忍不住叹了一息,与宁晏道,“世子夫人,我陪你一道过去。” 宁晏也知自己难逃一劫,颔首道了谢,跟着太子妃踵迹公主而去。 待二人到了廊桥口子,那头公主已站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瞥见太子妃跟来,她面色不虞,逆风喊道, “太子妃,我还能吃了她不成,让她一个人上来。” 太子妃这下无计可施,回眸看着宁晏,低声交待道,“公主不喜与人虚以为蛇,你有什么话就直言相告。” 宁晏也看出来这一点,感激地朝太子妃行礼,旋即提着裙摆大步上了三山亭。 三山亭建在山坡的半山腰,恰恰将这一片湖光山色收入眼底。 宁晏迈入亭子,朝她背影施了一礼,在她身后不远处迎风而立,“公主有何吩咐?” 淳安公主扭头看着她, 湖风将她面颊的鬓发悉数掀开,露出一张毫无瑕疵的脸来,淳安自诩貌美,肌如凝脂,却不得不承认比宁晏还差一筹,这女子,冰清玉洁,濯而不妖,生得这副惊世骇俗的容貌,也难怪燕翎看上她。 “燕翎是瞧上你这张脸了?”她清凌凌地问, 宁晏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自嘲一笑,转身迎视公主,“殿下难道不知,我们至今并未圆房?若燕世子真的瞧得上我,我也不至于被人笑话。”这事满京城都传开了,公主不可能不知道。 淳安公主先是吃了一惊,旋即跟炸了毛的孔雀似的,“你们还没圆房?”她的宫女晓得她忌讳燕翎的事,一切与燕国公府的消息都未告诉她。 淳安满脸不可置信,还带着几分恼怒,“他娶了你,却不碰你,是个什么意思?” 宁晏正想解释,却见淳安炮语连珠鸣不平, “他还算男人吗?我怎么不知道他如此没担当?既如此,娶你过门做什么?” “这个燕翎,亏我以为他是个伟岸男子,不狎妓喝酒,举世无双,没成想背地里如此龌龊!” 喋喋不休骂了半日,最后扶着腰喘气, “幸好我没嫁给他。” 宁晏:“......”反倒不知该说什么。 这一幅画面,落在远处众人眼里,便是淳安公主对着宁晏咆哮。 有人气顺了,有人却替她捏一把汗。 宁晏暗想这公主也不像个无理取闹的人。 淳安公主被宁晏盯得面颊发窘,她昂着下颚,保持一贯冷傲的姿态, “我告诉你,我以前是喜欢燕翎,自上回我去奉天殿求父皇赐婚,被燕翎亲口拒绝后,我便死心了,我原也着实看你不顺眼,只是刚刚在屏风后,见你诸事泰然处之,不像你堂姐一副虚伪嘴脸,对你也就没那么大意见了。” 不等宁晏松一口气,她双手叉腰,目光睨了过来,“不过,你得过我一关,我便再也不为难你了。” 好吧,又高兴早了。 宁晏心里叫苦,面上却不动声色,“公主何意?” 淳安公主指着前方水面,有些许鱼漂若隐若现,“瞧见了吗?那里有七个鱼漂,你只用将这些鱼漂击中,我便放你过关。” 公主双手抱臂,一副“我可怜你给你降低难度”的模样,“我也不用你一次击中七个,这事本公主都做不到,我给你七次机会,一次中一个便成。”她比了个手势。 宁晏脸上没什么表情。 虽然觉得这公主很无理取闹,可谁叫人家是公主呢。 她此刻也没有别的逃生之法,便应了下来。 提着裙子下去了。 淳安公主从她背影看出了视死如归的坚决。 ....... 半刻钟后,淳安公主追在宁晏身后,“哎哎哎,小宁宁,你自哪学来的本事,你一记七个全中,这不可能哪,你一个闺阁姑娘,手法怎么这么准?你老实说,是不是燕翎教你的?”淳安公主扯住宁晏的手肘不肯放。 宁晏欲哭无泪,也懒得与她解释,“殿下,您是圣上最宠爱的公主,要言而有信,您说过,只要我过关,从此不再为难我,您不能失言。” 公府长媳 第8节 淳安公主噘着嘴,带着委屈,不甘,松开了她的手。 从来没人轻而易举逃出她手掌心,没有。 宁晏是第一个。 宁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孤独的孩子,没有玩伴,能做什么呢。 她少时太无聊了,一人捡着石子扔水花,或用弹弓射靶子,她没有任何技巧,更没人教她,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人无趣又固执地重复同一件事。 丫鬟们以为她在玩,她实则是打发那百无聊赖的光阴。 原来老天爷不会薄待任何一个人,你的坚持会在不经意间被回馈。 宁晏捏着手中的石子,笑了笑,朝宫门走去。 她不太识路,路上逮着几个内侍问路,终于有人认出她的身份,亲自将她送去东华门,这一耽搁,原先那些姑娘们也都陆陆续续出宫。 大家看到她,露出又敬又畏的神情。 她们可是亲眼瞧见宁晏搞定了公主,并堂而皇之离开。 宫门下立着一道醒目的身影。 他不知何时换了一身二品的官服,红艳艳的狮子补子绯袍,面容平静而深邃,出众得过分。 来来往往的视线均落在他身上,他却目不斜视,一眼捕捉到了人群中最耀眼的她, 宁晏愣住了,看他的模样像是从官署区而来,莫非有急事,宁晏快步走过去, “世子爷...”正要与他请安,手腕却被他一把捞住,握在掌心。 对上她琉璃般剔透又迷茫的眼,燕翎语气清定,“我来接你回府。” 他的手掌过于宽大,温度是炙热的,甚至有几分烫人,那份灼热一路沿着手背窜至她心尖,宁晏脚步有些发涩,几乎是被他牵着走的。突如其来的亲近,令她无所适从。 宽敞的甬道聚了不少出宫的女眷。 周身布满低声耳语,隐约有些字眼窜入宁晏耳郭。 她霎时明白了。 燕翎定是听说了太液池的事,特意来接她,好告诉大家,他们夫妇并非传言那般冷漠。 燕国公府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宁晏配合着他,跟上他的步伐。 早有侍卫牵着马车侯在宫外,上车时,燕翎特意扶了一把她的腰,待她站稳后,很快又松开了,丫鬟如霜在车内等她,燕翎并未进马车,而是上马送她回去。 如霜一直记着上午燕玥说的那句话,担心宁晏在宫里受委屈,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好久。 宁晏拍着她手背,“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我总能保护好自己的,不是吗?” 如霜委屈地哭了起来,抱着她小声嘀咕,“还以为嫁给了世子爷,世子爷能给您撑腰呢。” 宁晏微愣了下,撑腰吗? 她这辈子都没想过会有人给她撑腰。 亲生父亲都没给她撑过腰,遑论别人。 宁晏摇摇头,将这些杂绪挥去,她从不让自己沉溺于一些不好的情绪中,这样容易怨天尤人。 燕翎这回没有半道离开,而是送她到府邸,看着她跨入门槛,方策马奔回官署区。 皇帝给了燕翎一道差事,宣府的军器监分司研制出了一种新型火药,皇帝让燕翎亲自去一趟。 燕翎还没有外出当差要跟妻子报备的自觉,当日晚边着云卓回府收拾行囊,径直从皇宫出西华门,直奔宣府。 宁晏习惯燕翎不去后院,直到翌日去给徐氏请安,方才听说燕翎出了京城。 秦氏坐在一旁笑了笑, “昨日世子去皇宫亲自接嫂嫂回府,难道没告诉嫂嫂吗?” 宁晏手里握着茶杯,直言不讳道,“明熙堂是什么情形,二弟妹掌家之人心知肚明,何必特意问一句。” 秦氏如鲠在喉,被这话说得下不了台来。 徐氏罕见地现出几分厉色,瞪了儿媳一眼,秦氏连忙起身恭敬地不敢说话。 徐氏又宽慰宁晏,“你二弟妹心直口快,你别往心里去,回头我再说她,想是事出紧急,国公爷也是昨晚方知,今日凌晨与我多了一句嘴...” 婆母都这么说了,宁晏只能下台阶,“母亲客气了,一点小事而已。” 这事就揭过去了。 燕玥坐在一旁没吭声,昨日她多少算坑了宁晏,一直担心宁晏跟燕翎告状,今日也不好帮着二嫂抬扛。 说来说去,那些人之所以敢欺负宁晏,无非就是笃定燕翎不重视她,偏生昨日大哥哥亲自接她出宫,燕玥不敢再轻易触宁晏霉头。 燕翎离开这些时日,宁晏也没闲着,她在京中有些铺面,正到了查账的时候,这两日皆在外头忙碌。 九月二十日的下午,燕翎上午赶回京城,入宫与皇帝禀了火药一事,出宫时遇见同窗,被邀请来铜锣街的酒楼吃席,窗外细雨濛濛,枫叶碎落一地,雨似雾,将满街的旌旗网在其中。 窗外行人匆匆,酒楼内熙熙攘攘。 “燕兄,想必你还没来过明宴楼吧,这是近些年打江南声名鹊起的酒楼,在京城开了两年,我也是近日方才发现,这酒楼的厨子很绝,味道独具一格,且这酒楼还有一条狗屁禁令,不许人外带....” “你跟燕世子说这些作甚,你以为人家闲着没事,跟你一样花天酒地....” “哎诶诶,食色性也,我这是尊圣贤之道....” “得了得了,没见燕世子不搭理你呢...” 燕翎没有理会好友调侃,他发现了一个人。 明宴楼的二楼正中是一敞厅,靠内街这边是一排雅间,因好友喜热闹,窗户被推开,敞厅的景象一览无余。 燕翎瞧见宁晏带着如月上了楼来。 一位管事的殷勤领着她在东窗入座,她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杏色褙子,梳着妇人髻,额前散落的留海被分至两边,露出光滑饱满的额头来,比起平日的秀美,又多了几分干练与端肃。 与家里见过的她不一样。 燕翎捏着酒樽,眼神深了几分。 雅间被订满了,宁晏只能在大厅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 如月怀里抱着一摞刚买的书册,坐在宁晏对面帮着她点菜,宁晏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推杯换盏,喧声叠叠,很是欣慰。 余光发现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定睛一瞧,隔着满楼喧嚣与他对望,宁晏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宁晏下意识就要起身,瞥见他周身坐着四五好友,而他好像也没有过来的意思,便又重新坐回去,稍稍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将视线收了回来。 临川王世子发现燕翎盯了敞厅许久,冷不丁顺着方向望去,隐约发现对面窗下那女子好生面熟, “咦,燕翎,那不是你....” 燕翎一记冷眼扔过来,他生生住了嘴,想起这位祖宗洞房花烛夜撇开妻子入宫,想必对这门婚事不满,也就见怪不怪了。 啧,也亏燕翎忍得住,换做他,面对这么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儿,早就扑过去了。 “来来,咱们继续喝...” 燕翎一面饮酒,一面时不时往那头看一眼, 对面那人儿,慢条斯理享受珍馐,再也没给他一道眼神。 起先也没觉着怎么,直到一浮浪男子,举着酒樽喝得醉醺醺的,吊儿郎当走到宁晏身旁。 燕翎将酒樽往案上一搁,发出一声脆响。 第7章 桌上总共摆了五道菜肴,分量不多,却是色香味俱全。 管事的指着其中一道介绍道:“这道菜叫玉蝉羹,原是南宋余杭一摊主所制,听闻路遇微服私访的琅琊王,琅琊王吃得这道菜,引以为佳肴,将之推荐至宋宫廷,后为御厨,咱们将这方子改良了一下,将原先鱼片压实,滚了一层藕粉,去了些腥味,汤水里又多了些浓稠的成分,喝起来滑而不腻。” 宁晏尝了一口,“着实不错....” “还有这道蕨菜兜子,用薄薄的皮,包着用黄酒腌制的蕨菜....” 管事的话未说完,却被一面白气短的男子给推开,那男子眼眶下一片淤青,双眼发红望着宁晏,咧嘴笑道,“美人儿啊,独饮岂无趣,不若在下作陪....”一只手伸了过来,要去拉宁晏, 如月气得冲了过来,将宁晏拉至自己身后护着,恶狠狠瞪着他,“公子,光天化日之下,还望公子注意举止。” 管事的也连忙折回来,好说歹说劝道,“公子,公子,这里是酒楼,那么多人看着呢,来人呐,给公子备醒酒汤....” 那高挑男子目露凶光,指了指自己,牙呲目裂道,“知道本公子是谁吗?你惹得起?” 管事的眼神顿了下,看了一眼宁晏。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冷声, “你是谁?” 男子后脊莫名滚过一丝寒意,扭头朝来人看去,一道沉湛的身影,面无表情矗立着,虽是一眼没认出燕翎来,却也感受到他浑身的杀气,气势顿时短了一大截, “你你你,你谁呀你....” 燕翎看都没看他,目光钉在宁晏身上,问道,“他刚刚伸了那只手?” 宁晏察觉到他眼底那一抹戾气,眉心紧蹙,这里可是酒楼,闹出事并不好,她斟酌着如何处置,如月已经先一步开了口, “是..是左手!” 随着她话音一落,燕翎抬手拧住对方那只左手,只听见咔嚓一声,那男子短促地尖叫一声,手腕被拧断,人悄无声息晕死在地。 燕翎自始至终目光就凝在宁晏身上,眼神没有半分变化。 宁晏吓得身子一软。 他这是生气了。 心底生出几分后怕。 公府长媳 第9节 这些年她也听人提起燕翎,说他冷血无情,可是自从嫁给他,他并未与她大声说过话,处处礼让她,让她以为他也不是那么不好相处,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或许一点都不了解燕翎。 偏偏燕翎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温声问她, “吃饱了吗?” 宁晏双唇发颤,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她哪里是吃饱了,是吓饱了。 燕翎猜着她也该没心思吃饭,抬手将她拉住,紧紧握住她发凉的手,牵着她往下走。 宁晏步子踉踉跄跄的,只觉他掐着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心。 心里软的不可思议,这种软是那种不知前程,不知安虞的软,又或者是怕。 直到人被他扶着上了马车,紧接着瞥见他也跟着钻了进来,宁晏才微微回过神来。 他从不跟她同乘。 今日怎么与她坐一辆马车? 车辘滚滚,马车披着婆娑细雨,缓慢朝燕国公府驶去。 车厢还算宽敞,偏生燕翎个子高大,他往塌上一坐,显得整个空间过于逼仄。 宁晏坐在他身侧,被衬得如同一只瘦弱的雏鸟。 他双手搭在膝盖上,浑身散发一股与生俱来的威压。 马车内好半晌没有人做声。 宁晏很清楚地知道,燕翎生气了,生气她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出现在酒楼里。 她其实是可以跟他解释的,解释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可这样一来,外祖家的事怕瞒不住他了。 沉默片刻,宁晏还是鼓起勇气与他道歉, “对不起....” 柔弱的嗓音突兀地响起。 燕翎愣了下,侧眸看她, “你为何道歉?”他疑惑问。 宁晏抬目,与他相视,他眼神是平静的,甚至还有几分懊恼。 宁晏眨了眨眼,她误会了吗? 燕翎大约也猜到她的心思,认真道,“不是你的错,是我对不住你,我该与你一道用膳。” 明明看到了她,却把她一个人扔下。 燕翎心里自责不已。 宁晏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这回没有做声。 夫妻二人在外头遇见了,却跟陌生人似的,着实不多见。 她没料到他回了京城。 他也没想到,她会出门。 宁晏轻声道,“不管怎么样,以后我出门,都与您说一声....” 燕翎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垂眸看着她黑密的眼睫, “以后我回来,也派人知会你一声。” 车厢内再次沉默下来。 宁晏暗自吁了一口气,无声笑了笑。 遇着事,他没有一味指摘别人,而是想着如何改进,这么一来,以后夫妻有事也能有商有量,也算不错。 燕翎从未跟一个女子坐得这么近,又是在这样狭小的空间,这会儿将事情解释清楚,绷紧的神经也稍缓和了下,偏头瞧她,见她面色还有些发白,温声问, “刚刚吓到你了?” 宁晏这回没逞强,水盈盈的眼怔望着他,点了下头。 燕翎唇角僵了僵,“对不起,下回我注意....”顿了一下,“不对,没有下回。” 再也不会让她受到这样的伤害。 宁晏第一次发现燕翎也有窘迫的时候,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气氛忽然间就松弛了。 燕翎握紧的手松了松。 回到国公府,时辰还早。 燕翎去了书房,宁晏自然回了明熙堂歇息。 老太太徐氏听闻燕翎回来了,派人请他们夫妇过去用晚膳。 雨已停,台阶湿漉漉的,沾着些许落英。秋风夹杂着湿气扑来,宁晏披上一件雪白的斗篷出了门,到了院门口惊愕地发现燕翎也在,他手里好像拿着一本书册,看到她来,书册卷入袖中,“我陪你一道过去。” 本来也该一起过去的。 宁晏笑了笑,“好。” 他已经在慢慢改变,从最开始独自一人前往容山堂,到如今在门口候着她一道去。 天色还未暗,廊庑与长廊已点满了宫灯。 连着红艳艳的灯色仿佛也沾了寒气。 两个人挨得很近,宁晏不紧不慢跟着他的步伐。 从明熙堂到容山堂本有院落及长廊相接,燕翎却习惯抄近路,宁晏只能陪着他一起,到了一处院子,当中的石径有些湿,宁晏不小心滑了一跤,下意识就去拽燕翎的袖子,燕翎比她反应更快,伸手就这么捞住了她的腰。 她湿漉漉的眼神就这么撞入他眸光里,天色在将暗不暗的时候,他眼眸仿佛覆了一层蓝幽的光,有种别样的深邃。 两个人挨得太近,他的呼吸也随着动作一起扑洒过来。 宁晏有些尴尬,眼睫悄悄地垂了下来。 燕翎忙将她扶起来,松开她腰的同时,拉住了她的手, 怕她再摔着。 这一路直到容山堂也没再松开,到了门口,婆子掀开布帘时,燕翎才不着痕迹放开了她的手。 明间内聚满了人,二房和三房的老太太与嫂嫂们也都在。 堂上坐着长辈们,国公爷不见踪影,只有女眷及燕翎四兄弟。 行过礼后,燕翎坐在徐氏下首,宁晏挨着他落座,才坐下来恍惚发现对面二老夫人身旁的姑娘朝她瞥了一眼,见她发现了,又忙不好意思低下头。 宁晏有些莫名其妙。 这时,二房的老太太指着身边那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道, “嫂嫂,这是我娘家的侄女,名嬛儿,虽是庶女出身,却自小在我娘家嫂嫂跟前,当嫡女养大的,她前日刚从扬州来,我让她来认个门儿。” 那名唤褚嬛儿的姑娘梳着垂髻,眉眼生得娇怯,颦颦一笑,颇有几分妩媚风情。 她穿着粉桃的马面裙,披着一件不算厚的披衫,将那窈窕的身形勾得若隐若现,上前给徐氏行了跪拜大礼,起身时,又朝燕翎与宁晏屈膝,娇滴滴喊了一声,“给表兄表嫂请安。” 燕翎眼神毫无波动,也没看她,微不可见点了头,宁晏颔首笑了一句,“褚姑娘好。” 徐氏象征性地夸赞了几句,当场给了见面礼。 宁晏身为燕家未来宗妇自然也得表示,她来时无人通报她,只能将头上一只玉簪抽下来,递给褚嬛儿,“我不知褚姑娘过府,一点小心意还望笑纳。” 褚嬛儿一双眼水灵灵的,恭敬地笑着,“嫂嫂给的自然都是好东西,我定然喜欢的。” 宁晏只觉这姑娘热情地有些过分。 因无外人,男女未分席,一大家子分了两桌。 宁晏先替燕翎布了菜,燕翎也象征性往她碗里夹了一截藕片。 宁晏其实不爱吃藕,偏生燕翎面前最近的便是藕,信手就夹了,宁晏当着众人的面也不能将藕片扔开,细嚼慢咽给吃下了。 宴毕,燕翎与几位弟弟先告辞离开,走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宁晏,宁晏今日出门忙了一日有些累了,也打算早些回去,便与燕翎一道告辞。 不成想二房老太太笑着拦住燕翎, “翎哥儿,你没急事吧,我正有事要与你商量呢。” 她身后的褚姑娘害羞地垂下了眸。 宁晏脸色微微一变。 那二房老夫人目光直勾勾盯着她,宁晏便明白意思,这是要避开她。 宁晏神色冷淡地跨出门槛。 她本在燕翎身后,燕翎转身过来时,二人刚好错开,二房老太太寻他能有什么事,必定是拖他给她儿子走门路。 燕翎没往旁处想,便折回来坐下。 如霜扶着宁晏在长廊上缓步前行,苍穹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绚烂的灯芒驱不散夜的寒凉,主仆二人的背影,交叠在一起,如形单影只的孤鹤。 如霜的手抖得厉害,嗓音如绷紧的弦,带着颤音, “姑娘,奴婢觉得这个嬛儿姑娘不太对劲,那二房老太太该不会是要给姑爷纳妾吧....” 宁晏眼神淡如纤云,眼睑疲惫地垂了下来。 有些事情不是她能控制的,燕翎别说是纳妾,再小的事她也抉择不了。 胃部因那无法消化的藕片而膈得难受,宁晏细细地咳了一声。 如霜憋着火搀着她回了明熙堂,荣嬷嬷与如月瞧见宁晏脸色发白,皆问怎么回事,如霜气喘吁吁待要实话实说,宁晏摆摆手疲惫道,“我不小心吃了些藕片,难受得很。” 荣嬷嬷一听心疼地诶唷一声,连忙将她从如霜手里接过,抱在怀里,“我的小小姐....” 给她灌了一碗红糖姜水,宁晏捂着胸口勉强吐出来了,恹恹地躺在床上闭目歇着。 燕翎处置完容山堂的事,便来了明熙堂,不成想见如霜双手揖在腰间,朝他冷冷施了一礼, “世子爷,夫人身子不适,已睡下了。” 公府长媳 第10节 一想到燕翎新婚期要纳妾,如霜脾性再好也有些忍不住了,她身为丫鬟自然不能说什么,却在有限的程度内,替主子表达不满。 燕翎察觉丫鬟语气里的冷淡,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宁氏聪慧,定是猜到二婶所为,生气了。 第8章 容山堂这厢气氛比往日要压抑。 老夫人徐氏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人,今日却难得摆起了架子,身子往引枕上一靠,看都不看二房老太太一眼。 她没想到,二房老妇竟越过她直接与燕翎提,如今好了,丢了个老脸,连带那孩子也抬不起头来。亏她想得出来,也不瞧瞧那燕翎是什么人,放着宁晏这样的大美人没碰,会要一个歌姬生的女人? 二房老太太没成想是这么一个结果,脸色白一阵红一阵,身旁那褚嬛儿跪在地上,嘤嘤啜泣不止。 她这么做,实则有另外一层考虑,燕翎这么久还没与宁晏圆房,看来是不满燕国公的安排,趁着二人还没感情,赶紧将侄女塞进去,倘若能生个一儿半女,今后二房与她娘家都有指望了。 要知道自从她家老头子去世后,二房的子嗣惶惶度日,燕翎可是燕家未来的掌门人,位高权重,身份矜贵,必须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二房老太太见徐氏生了气,只得舔着老脸讨好,“嫂嫂,您也别怪我事先没跟您商量,择日不如撞日,好不容易见着翎哥儿就提了一嘴,再说,这事也不好让老姐妹来担干系,您说是吧。” 徐氏快要气笑,这么说,她还得感激褚氏迁就了她? 怕是宁晏还以为她与褚氏串通一气呢。 算了,懒得跟这个糊涂鬼掰扯, “翎哥儿的态度你也看见了,他媳妇终究是他媳妇,弟妹以后也得掂量着些,莫要再惹怒了她。” 褚氏听出徐氏语气里的敲打,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嗓音,“怎么,听嫂嫂这意思,将来国公府的中馈还要交到她手里?”先前徐氏察觉褚氏意图时,已将其余人遣出去了,此刻屋子里也就她们二人并心腹嬷嬷。 徐氏神情让人看不出端倪,双手合在一块,淡声道,“翎儿是世子,她便是世子夫人,板上钉钉的未来宗妇,哪怕我不答应,还有宫里那一层,再者国公爷的脾气你是晓得的,他绝不会准许人乱了规矩。” 燕国公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宫里那头。 帝后和皇太后绝不会准许老二媳妇掌家,眼下还没来敲打,不过是给燕国公府时间而已。 等宁晏生下一儿半女,若中馈权还未交到她手里,皇太后那边便会有旨意下来。 宫里向着谁,徐氏门儿清。 褚氏顿时两眼发直, “哎呀,这可怎么办,”一想起自己今日得罪了宁晏,心中有些发慌,“对了,你家老二媳妇会答应吗?” 徐氏叹了一口气。 老三媳妇两耳不闻窗外事,日日吟诗作画,几乎足不出门,老二媳妇却是个要强的性子,总念叨着那燕翎有巨额财产傍身,不该来贪图燕国公府的家产,一心想替二郎把持住国公府这些产业。 徐氏头疼地按了按眉心,“不答应也得答应,这个家还轮不到她做主。” 就是她说了也不算,终究还得燕国公拿主意。 褚氏瘪瘪嘴,有些闷闷不乐, “大嫂,不是我说你,你在国公爷身边这么多年,功劳苦劳可是够够的,燕翎除了这国公府,还有那头的长公主府,听闻那长公主府不仅家财万贯,更有奴仆成群,燕翎完全可以带着她媳妇去那边住,您劝劝国公爷,将家业给了二郎三郎呗。” “至于宫里,您也别怕,只要国公爷听您的,万事不忧,当初宫里想把淳安公主嫁给燕翎,你瞧国公爷答应了么?皇帝不照样拿国公爷没法子?只要国公爷想做的事,没有不成的。” 徐氏被她闹得头疼,褚氏到底眼皮子浅了,这些大族最讲究传承,哪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除非燕翎自己不想要国公府的家业,否则,难。 宁晏次日病下了,托人来告假,徐氏听得心神一紧,越发确定宁晏这是生了气,这丫头看着不声不响的,脾气倒是有一点。 她身为婆婆也拉不下脸面去说好话,只遣人送了些灵芝过去。 宁晏这一病,三日方好。 期间燕翎来探望过一回,偏生回得晚,宁晏又睡了,二人连个照面也没打。 第四日晨起,宁晏想起还有最后一个铺子不曾查账,便带着如月出了门。 念着先前二人有约定,出门前还是着人告诉了陈管家一声。 燕翎中午打皇宫出来,去南城兵马司整顿城防,路过府上回来拿个文书,陈管家便告诉他,“世子夫人今日出了门。” 燕翎解开披风的手顿了下,立在门槛内问他,“她可说去了哪里?” 陈管家笑着回,“说是有个铺面到了收租的时候,世子夫人亲自去瞧一瞧,老奴问了如霜,说是还在铜锣街。” 病才好又去吹风? 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心里不痛快。 午时刚过,天际堆了些乌云,像是要下雨。 燕翎看了一眼天色,沉默一会儿,入书房拿了文书又出了门,趁着天还未下雨,先赶到了南城兵马司,南城兵马司就在铜锣街不远处,挨着漕河,坐在后窗下能瞥见漕河上的船只川流不息。 燕翎手里搁着兵马司人丁手册,仰身坐在圈椅里,目光不紧不慢落在窗外,铜锣街就在对岸,熙熙攘攘,如水墨画里的一条彩带。 他脚跟前跪着一名武将,正是南城兵马司指挥使,苦着脸一口哭腔,“还请世子爷饶命,这兵马司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属下也是看管不利,让他们借着扫除赌场的机会,贪墨了银两,此事属下已知错了,已经传令下去,让他们将银钱凑齐上缴....还请您看在属下曾效力都督府的情面上,从轻处罚....” 燕翎没说话,身旁的云卓板着一张脸骂道,“林大人好意思提都督府,你也不看看咱们世子爷是什么身份,那是五军都督府的佥事,佥事管什么?管军纪,你们这么做,不是诚心让世子爷为难吗?处罚轻了,回头御史上奏说世子爷徇私,连累世子爷跟你们一块吃排头....” 那指挥使闻言也是懊悔不已,一个劲地往脸上甩巴掌,“属下错了,属下知罪,还请世子爷救救我...”心里想着,燕翎此人心狠手辣,也不知要怎么收场。 熟知上位的男人,面如冷玉,修长的手指轻轻在丁册上弹了弹,淡声道, “你手底下这些人本是榆林边军中的精锐,如今年纪大了,上不了战场,便安置在兵马司。” 指挥使闻言眼眶一酸,羞愧地垂下脸来。 “他们当年都在战场上厮杀过来,身子骨落了下病疾,家里有老小要养,我能明白的...” 燕翎的嗓音如珠玉坠地,带着沉越之音。 指挥使热泪滚烫,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刻却是双肩颤抖,哽咽难言,“是我不好,纵容了他们,您要发作就发作我一人,所有罪责我承担....” 只听见圈椅上那人轻声嗤了一笑,眼底闪现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轻妄, “不就一点赌场银子,多大点事,银子本世子替你们上缴,余下的你们自个儿留着。” 修长的身影站起,指挥使只觉面前的光芒一暗,他高大的让人难以仰望, 燕翎将卯册往桌案一扔,“下不为例。” 指挥使目瞪口呆。 出了门,云卓替他撑起油纸伞,却被燕翎一推,心里想的是,也不知宁晏忙完没有,正好捎她一块回去,将纳妾的事与她说清楚。 云卓只得收好伞,低声问道,“爷,您怎么就轻轻揭过了?还替他们出银子?” 燕翎眼神恢复了淡漠,翻身上马道,“五城兵马司是程王爷的嫡系,治得跟铁桶似的,我必须得给他撕开一道口子。” 云卓跟着上马,急切追问,“若回头御史将此事抖出来呢?” 燕翎抽了一记马鞭,低沉的嗓音随着剑鞘般的身一道没入风雨里, “我就怕他们不弹劾。” 片刻后,燕翎抵达铜锣街的骡子巷,小巷形状似骡子而闻名,随意择了一茶楼喝茶,得知宁晏就在隔壁收账,便干脆等着,他不是觊觎妻子嫁妆的人,也不打算插手。 视线落在窗外烟雨蒙蒙,片刻,一道昳丽的身影跌入眼帘。 宁晏提着裙摆跑至对面铺子的屋檐下,她手里还抱着一个包袱,瞧着轮廓像是装着书册,她穿着一身月白的长裙,与灰扑扑的行人形成鲜明对比,身后跟着那个熟悉的丫鬟,丫鬟手里也提着几个锦盒,今日天气本就不好,她们主仆出门怎么也不记着带伞。 燕翎正想吩咐云卓送把伞过去,不知何时,檐下立着一青衫男子,宁晏正与他说笑。 燕翎从未见过宁晏这般笑,确切地说,她笑过,只是那副笑容明显带着客气与疏离,不像眼前,发自内心,鲜活又动人,跟一帧画似的,随着时光涌动。 那男子的面容被屋檐遮住半个,燕翎瞧不清是谁,他稍稍将视线挪下一些,这才看清男子的全貌。 接亲那一日见过,是宁府的表公子。 只见那人指着宁晏微湿的衣摆说着什么,宁晏害羞地垂下眸,红唇轻抿,如出水芙蓉般清丽。 燕翎心中无端生出一抹躁意,正待离席,却见那男子将油纸伞塞入宁晏手中,自个儿反倒奔入雨幕中。 燕翎脸色鲜见沉了几分。 宁晏回到国公府,雨恰恰下到最大的时候,噼里啪啦的雨水顺着屋檐垂下来,幸好她在马车里备了衣裳,便换了一身,干干爽爽地下车,早有管家亲自撑伞将她从正门迎入,宁晏主仆沿着长廊往后院走,总要路过燕翎书房西侧的杏花厅。 平日里杏花厅是空寂无人的,今日厅中罕见闪烁着一团光芒,两盏玉色羊角宫灯下,端端正正坐着一人,正是一袭湛色长袍的燕翎。 他的视线隔着烟雨,与她相撞。 宁晏愣了下,看样子是在等她? 第9章 穿堂风袭来,轻絮飞舞。 耳鬓的两髫发梢随风涌动,恰恰将她白嫩的面容圈在正中,杏眼水盈,整个人流露出一抹柔和宁雅的神采来。 她许是累了,眉宇间的神态不如往日那般精神,越发显得有几分纤弱。 “世子爷,您有事吗?”他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在这里等她。 对上她疑惑的视线时,燕翎眼底深埋的那抹不快隐隐浮了上来。 他不知自己因何不快,却确信知道,这一路回来并等的这段时间,心里是不好受的,仿佛有什么捉摸不透的东西卡在心口。 慢慢的他明白,这是一种占有欲,对自己妻子的占有欲。 他跟她之间虽谈不上夫妻感情,却也不乐意看到她与别的男人亲近。 所以,她听到有人要给他纳妾,也定然不高兴,是以这三日都不搭理他。 他独自完成情绪的起伏,舒缓,紧绷的唇角一点点放松下来, “我在等你回来。”燕翎嗓音低沉平静, 宁晏便坐在他身侧,中间搁着一张高几,上面摆着热乎乎的茶水,宁晏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先喝上一口暖了暖身子,又和声道, “您有什么事,请直接吩咐。” 郑重等待这里,莫非是与她说纳妾的事。 燕翎朝她的方向缓声开口,“那夜,二婶欲将她侄女送与我为妾...” 公府长媳 第11节 宁晏目光垂下,手握着茶杯,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 燕翎注意着她的神情,“我拒绝了。” 宁晏手指轻颤了下,抬眸看着他。 风拂过她的面,鬓发轻轻从她唇角带过,那抹红艳艳的唇在夜色里泛着莹润的光芒。 燕翎视线莫名地定了一下,再道,“我没有纳妾的打算,你不必不高兴。” 宁晏这回当真有些吃惊,握着茶杯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以后都不会纳妾吗?” 她平生最厌恶那些姨娘妾室,她母亲是被妾室气死的,她自小就与父亲那些妾室不对付,原以为嫁给燕翎,这样的事在所难免,现在燕翎告诉她,他不打算纳妾,宁晏难免生出一些期待。 燕翎终于在她脸上看到一些情绪的变化, “是,以后都不会纳妾。” 燕翎这话倒不假,他自小独来独往,不近女色,十多岁后,便时常有女人在他跟前晃来晃去,使出浑身解数引得他的注意,他烦不胜烦,后来渐渐对女人敬而远之。 那夜褚氏与他提起时,他懵然看着那个跪在他跟前哭哭啼啼的女人,脑筋发炸,一想起后宅里有几个女人为了他争风吃醋,叽叽喳喳,燕翎一阵厌恶。 宁晏不得不承认,燕翎这句话将她连日来心里的烦闷给驱散得干净,哪有妻子乐意丈夫纳妾,虽然也不保证燕翎这话以后能不能兑现,至少现在是高兴的。 她腼腆地点了点头,眼梢微有几分亮意。 燕翎收在眼底,搭在高几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了几下, “我的事说完了。” “嗯...”宁晏有些累了,反应也有些迟钝,晕乎乎地再次点了下头。 燕翎觉得她有时候也很有趣,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从容。 “那你呢,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他语气带着一丝笃定。 笃定她有事要交待。 宁晏抬起眼,眸子如蒙了一层水雾,满脸迷惑, “我?”她摇摇头,“我没有什么事要跟您说的。” 燕翎看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又见她神色坦然,甚至带着几分迷糊,没有半分被抓包的心虚,不免生了几分哂意,人家只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他偏生在这里不高兴,显得他很小家子气了。 “好,你先回去,我等会儿过来用膳。”燕翎起身往书房方向去了。 宁晏坐得身子有些僵,撑着高几起身与他行礼,那头候着的如月赶忙跑过来要搀扶她,宁晏见她手里抱着书册,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这才回了明熙堂。 荣嬷嬷派人去传膳,宁晏入内给自己擦洗了身子,换了衣裳出来,总觉得燕翎今日有些不对劲,仿佛等着她说什么,坐在西次间等候膳食时,便问了如霜, “今日世子爷何时回的?可发生了什么事?” 如霜便把自己打听的告诉她,“中午回来过一趟,管家与他报备您的行踪,下午又出去了,酉时初刻就回来了,然后坐在杏花厅等您。” 宁晏心神一紧,“他去了哪里?” 如霜挠了挠脸腮,“这奴婢不知道,陈管家没告诉奴婢,只说好像去什么南城兵马司办事?” 宁晏在京中开了铺子,其中不少铺面归南城兵马司巡逻管辖,当初办手续去过南城兵马司的衙门,就在铜锣街对面,难不成燕翎去了铜锣街,对了,她想起来了,她在铜锣街偶遇了表兄,与他说了几句话,表兄还赠了油纸伞与她。 莫非被燕翎瞧见,故而一回来便问她是否有事要交待。 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大。 燕翎来后院用膳时,宁晏便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后来一想,算了,其一,她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特意解释一句显得心虚。其二,她以后难道不与旁的男人说话了,说一回话便要解释,这日子得多累。再说了,那燕翎在外面招惹了那些女人,害她在皇宫被人挤兑,怎么不见他解释半句,没得惯坏了他。 宁晏索性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燕翎这个人,既然当场没有计较,便不会事后揪着不放。 反而在想,他是不是不够大度。 这顿饭吃得还算融洽。 宴毕,夫妻二人挪去东次间喝茶,宁晏给他递茶时,燕翎抬袖,宁晏瞥见他袖口下好像破了一道口子,燕翎注意到她神色有异,顺着看了一眼,不在意道, “兴许是今日习剑时,不小心划了下...” 宁晏捧起他的袖子定睛一瞧,发现缝口脱了一截,定是他使力时不小心扯了下,这是上回她遣绣娘给他制的衣裳, “我给您换一件。”他身份贵重,没必要穿个打补丁的衣裳。 燕翎听出她的意思,神色不变,“你好不容易织的,我才穿过两回,要不,你补一补?” 他不缺银子,却也不会胡乱糟蹋银子。 宁晏听了这话,脑筋一炸。 他这人怎么回事?难不成以为那些衣裳都是她亲手缝的?自己府上绣娘的针脚分辨不出来吗? 他对吃穿用度不上心到何种地步啊。 宁晏哭笑不得。 只是,她这人,喜好蛮多,独独绣艺拿不出手。 燕翎已经将袖子抬了起来,意思是让她当场就给补了。 宁晏也不好意思让丈夫知道她绣艺不佳,要不先将衣裳取下,回头让嬷嬷教她,她好好补了再还他? 于是她面色微红,轻声道, “世子爷,您把衣裳脱下来....” 燕翎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 宁晏朝侯在帘外的丫鬟吩咐道,“如月,将给世子新做好的衣裳拿过来。”又与燕翎解释道,“您先脱下来,我补好了再给您。” 宁晏目光落在他衣领处,在犹豫着是他自己解扣,还是她来帮忙。 她是他的妻子,伺候丈夫穿戴本是分内之事,只是燕翎又与旁人不一样,她不敢擅自做主,怕惹得他不快。 燕翎看了一眼小妻子,小鹿般的眼湿漉漉的,哪怕在这样光线不明朗的屋子里,她的面容依然是姣好而明媚的。 燕翎不习惯在女人面前脱衣服,前所未有,只是面前这个姑娘是他的妻子,有些事情得慢慢适应,沉默片刻后,伸手去解领口的纽扣。 事实上,每回都是小厮替他脱卸外衫,他捏着那领口弄了一会儿,没解开。 宁晏便明白了,稍稍挽了挽袖子,轻声道,“要不我来吧。” 她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仿佛是布菜那般简单,只是绯红的双颊还是出卖了她。 燕翎也并没有表面那么淡定, 无形中,微妙的气氛压在呼吸间。 燕翎将手垂了下来,凑近她一步。 他个子本就比寻常男人要高一截,何况是宁晏这样娇滴滴的姑娘。 宁晏踮起脚去够他的衣领,又不习惯靠他太近,自然有些费力。 这种在寻常夫妻间最简单不过的事,对于二人来说,却有些窘迫。 起伏之间全是她的娇息。 寂静幽深的夜色里,空气无端很重。 到底是一件简单的活计,宁晏很快解开了第一个结,紧接着又解开了第二个第三个... 燕翎右侧胸前露出一大截雪白的中衣来。 宁晏没有再继续,目光绕过燕翎,往他身后望了望, “如月,衣裳呢?” 天冷,怕冻着燕翎。 她的腰线往旁边侧着,柔软窈窕的弧度舒展在他眼前,这个女孩子,无论怎样都是美的。 燕翎移开视线,静静等候。 如月支支吾吾捧了一叠衣裳进来,头埋得很低,宁晏看了她一眼,接过搁在一旁高几上,打算继续帮燕翎解纽扣,这时寂静的院外传来云卓的声音, “荣嬷嬷,世子爷在里面吗?烦请通报一声,都察院的副都御使齐大人来了,说是今夜已有好位御史递了折子弹劾咱们世子爷...”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一窒, 四目相对。 燕翎眼底的尴尬一闪而逝,反像是松了一口气。 副都御使官衔不低,不好叫人久等。 燕翎迅速恢复冷肃的模样,重新将纽扣扣上,“我先过去。” 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宁晏脸上也看不出失落,伸手将最顶上的扣子扣好,退开一步笑了笑,“好了。” 燕翎又看了她一眼,“辛苦你了,早点休息。”这才大步离开。 他以前特别厌恶女子靠近他,今日被宁晏折腾半晌,心里却没有半点排斥,也不知是因为她是妻子而迁就,还是因为她这个人。 这个姑娘性子闲雅温静,不骄不躁,没有人会讨厌她。 宁晏有些担心弹劾的事,见燕翎眼神平静得过分,没打算问,他定不喜欢她打听朝堂的事,送他到门口才折回来。 待他离开,如霜和如月从帘后钻了进来,满脸的沮丧, “这云卓也真是的,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时候来....” 世子爷都让主子给他脱衣裳了,没准今夜事就成了。 宁晏哭笑不得,指不定燕翎还不愿意同房,已经这样了,也不急于一时, 若不是有那一层压力在,她也巴不得水到渠成,谁愿意随随便便将自己交付出去。 第10章 次日晌午,宁晏饭后在园子散步,忽然听到书房方向传来动静,她也不敢靠近,连忙让如月去打听消息,不一会便有回音, 公府长媳 第12节 “姑娘,不好了,世子爷今日受了廷仗,刚刚被抬回来的!” 宁晏大吃一惊,下意识要往书房方向走,猛地停下脚步,吩咐如月,“你快些回去,在我梳妆盒第三个屉子里,将那盒舒缓草药膏拿来,快去。” 书房这边燕国公瞅着趴在塌上的儿子,面露嫌弃,啧了几声, “你这是折腾什么?何苦跟程三那个老混账对上?” 燕翎趴着一动不动,冷声道,“他在军中过于跋扈,把持了好几个边镇,底下早有将士十分不满,不能再任由他猖狂下去。” 燕国公大喇喇坐在塌前,递了一杯冷茶给他,“你姓燕,不姓裴,你是我儿子,别为皇帝卖命,懂得什么叫狡兔死走狗烹吗?” 即便是亲舅舅,也脱不开君臣二字。 燕翎接过他的茶,抿了一口,没看他,“现在谈鸟尽弓藏还为时尚早,陛下委我以重任,我若插科打诨,长久得了?陛下早看不惯程王爷,将我安置在这个位置,便是让我做他手里的剑。” 忽然想起什么,吩咐侍卫道,“把程王爷暗中唆使御史状告我的事,传出去,让兵马司那些兵将知晓。”侍卫领命而去。 燕翎吩咐完,又瞥燕国公一眼,“我难道不是为了燕家?” 燕国公听了他这话,笑了笑,摸了一把胡须,“既如此,你在吏部有门路,不若给你堂弟安排个闲职挂一挂?”燕国公倒也不是没这个能耐,只是他声誉隆重,豁不下脸面做这样的事。燕翎年轻,又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做什么都没人说他。 燕翎斜睨着他,“做梦。” 燕国公气得咳了一声,“你个混蛋小子,不是说为了燕家好吗?一家人总得顾忌着点。” 燕翎眯起一道寒光,“没错,一家人得顾忌着些,可二婶婶前几日带了她娘家的侄女,要送给我为妾,她老人家怎么不顾忌宁氏?” 燕国公瞪了大眼,“有这回事,”登时面色一沉,“我定修理她。” 这时,云卓猫着身进来禀报, “世子爷,夫人在门外,给您送了药和莲子汤水来。” 燕国公赶忙一溜,“我从后门走。” 宁晏来到书房外,将药与莲子汤递给云卓后便打算离开。 她晓得书房是重地,不敢轻易迈进去一步。 偏生云卓说要进去通报,弄得宁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堪堪站了不到片刻,门口出现一道身影。 一身玄色的宽袍裹在身上,神情分外平静,几乎看不出任何被打过的痕迹。 “世子爷,您怎么起来了?您不是伤着吗?”宁晏连忙走过去,扫了他周身一眼。 燕翎反而从门槛内跨了出来,走到她跟前,语气十分温和,“无碍的,陛下只打了我十板子,而且廷仗的锦衣卫都是熟人,看着吓人,实则没什么重量,我不过是一点皮肉伤...” 宁晏担心他骗自己,转念一想,她有什么分量值得他来骗,上下打量他片刻,还是不放心问,“真的?” 燕翎这回难得笑了笑,“被抬回来是做给别人看的。” 宁晏这下是信了,“不管怎么样,药还是要上,我那个药是从一江湖郎中处购得,效果特别好,您试一试。” 燕翎想说皇帝已偷偷赏了宫廷秘药,想了想,还是没提,点头道,“好。” 午后的天,白云渐渐散开,微露出一丝薄薄的蓝天来。 清风徐徐,些许落英粘在她发髻。 燕翎有点强迫症,几次想帮她摘去,却又忍着。 宁晏没说要进去,燕翎也没有邀请。 “那这几日我吩咐厨房给您做清淡的饮食。” 燕翎又说好。 宁晏不好意思让他陪着站久了,便道,“您快些进去歇着吧,我这就回去。” 燕翎最后看了一眼她发髻上那片枯黄的叶,终究忍不住,抬手给她摘去, “别担心,我身子无碍。后院人多口杂,我暂时不过去看你。” 宁晏只觉得他的手在她额前一晃,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便收了回去。 道了一声“好”,转身顺着石径往后院去。 燕翎看着她纤弱的背影,没觉得不邀请她进去有什么不对,待她身影消失便转身回了书房。 宁晏还陷在刚刚那一点疑惑中,等绕去了抄手游廊后面,问如月道, “刚刚世子爷做了什么?” 如月笑得合不拢嘴,扶着她笑嘻嘻道,“世子爷瞧见您的发髻沾了枯叶,替您摘去呢。” 宁晏顿了下,旋即笑了笑没再做声。 接下来三日,宁晏亲自过问燕翎的膳食,吃什么用什么都准备极为妥帖。 好几回如月去送食盒被陈管家撞了个正着,陈管家暗自扼腕,痛惜不已。 得了机会,将云卓拧去自己的院子,拔起他耳朵喝道, “你个蠢才,谁让你将世子爷送回书房的?你直接送去后院不成?” 云卓被揪得疼得要命,连声唉哟,“疼疼...啊不是,管家,是世子爷让去书房的哎...”他自跟着燕翎,从不违背燕翎意思。 陈管家瞅着这不开窍的脑袋,叹声摇头,“你若有你哥哥十分之一的聪明,也不至于如今还是个跑腿的小厮。” 云卓有一双胞兄弟,名唤云旭,云旭就比云卓活泛多了,因办事得力,被燕翎遣去江南查收庄田账目去了。 陈管家心里想,恰恰那日他病着,没能瞅准机会,若再有这样的机会,他保管二话不说,冒着被燕翎斥责的风险,也要将人往明熙堂送。 他没想到,老天爷是站在他这一头的。 这个机会,很快送到眼前。 第11章 燕翎是武将,十板子效果如何,百官心知肚明,燕翎自然不好演戏太过,在家里堪堪待了三日,便照样上朝。 宁晏听闻他如常上朝,自然也就放心。 这一日天朗气清,宁晏打算带着兔子去后花园里遛一遛,刚用完午膳,宫里便来了一位嬷嬷,说是宣召宁晏入宫,宁晏对入宫有心理阴影,却也不得不去。 来的嬷嬷说是宸妃娘娘宣召她去,宁晏压根没听说过什么宸妃娘娘,心想这种事也没人敢耍花招,便依言上了宫车。 被嬷嬷领着到了一恢弘瑰丽的殿宇前,发现淳安公主穿着一身火红的劲衫,站在阳光下热情洋溢朝她招手, “晏晏你来啦。” 宁晏强按住掉头就走的冲动,朝她屈膝,“臣妇给公主殿下请安。” 这时身旁的嬷嬷笑着与她解释,“忘了告诉世子夫人,宸妃娘娘是公主殿下已故的亲娘,公主想见世子夫人,还望夫人莫要计较。” 宁晏能说什么,敢肆无忌惮假传口谕,可见淳安公主十分受宠。 淳安公主瞥着她,看着她那脸“你不是承诺再不为难我”的表情,心虚地摸了摸鼻梁,清了下嗓子,朝里指,“我不是寻你晦气,不瞒你说,自那日与你分开,我便潜心在园子里学扔水镖,可是我怎么都做不到一记七中,咳咳,这不,想拜你为师,请你教我。” 淳安公主这个人跋扈归跋扈,真正放下身段求人时,也很诚恳。 宁晏没有资格跟个公主叫板,更没有转身离开的底气,即便她心里十分不乐意,面上还是保持端庄得体的笑容, “承蒙殿下厚爱,臣妇岂敢造次,先前之所以能一记七中,一来是运气,二来,我少时无玩伴,一人无趣便扔石子射靶子,这么多年加起来没扔一万回,也有八千回了。”宁晏顶着淳安公主吃惊的神色,笑眯眯道,“熟能生巧。” 淳安公主:“.......” 舌尖在右颌抵了抵,强行将宁晏扯进去了宫内,“我不管,我就是要拜你为师。” 宁晏被淳安公主磨了一个下午,被迫教了她几手。 淳安公主瞅着宁晏随随便便就能扔出了漂亮的水花来,佩服得五体投地,偏生她这人没耐心,宁晏要她沉下心练习,她练了一会儿没有长进便泄气了,落霞满天时,她委屈巴巴看着宁晏, “晏晏,你以后能常来宫里陪我吗?” 宁晏听着她那声千回百转我见犹怜的“晏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不能”两个字到了嘴边吞了回去,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殿下,臣妇是有夫之妇,家里大小事务都要我操劳,我岂能随意入宫陪您玩,回头公公婆母定责我不孝顺,您若无聊,可宣年轻的姑娘入宫陪您。” “她们有什么好玩的,整日不是惦记着这个男人,就是那个首饰的,本公主瞧不上她们...”淳安公主嫌弃一阵,强行挽着她的胳膊送她往外走, “你就不一样了,嘿嘿,既然你不方便入宫,那我总是方便去你家里的嘛。” 宁晏身子僵如石膏。 她若将淳安公主惹回去,燕翎会不会掐死她。 她顿住脚步,温柔地望着公主, “殿下,您不怕见到世子吗?” 淳安公主闻言顿时气性上头,眼神冒出嚣张的气焰,“我怕他做什么?全天下的人都惧他燕翎,我不惧,你放心,我去燕家,就是为了给你做主的。” 宁晏一听,头更大了,“我哪里需要您做主,我好得很。” “是吗?”淳安公主阴恻恻看着她,上下扫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问,“那圆房了吗?” 宁晏唇角的笑容僵住。 淳安公主弹了弹她鼻梁,打了个响指,“这不就是了嘛,等着,我定给你出气。” 宁晏:“......” 斟酌再三,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我还是入宫陪您吧。” 总之她也没多少事,把淳安公主惹回去,家里定鸡飞狗跳。 燕翎这尊佛她也惹不起。 谁谁她都惹不起。 宁晏接下来两日便耗在宫里陪着淳安公主练习扔水镖,好歹总算进步了一些。 到了夜里回府时,她累得精疲力尽,沐浴过后倒头就睡。 这一日,燕翎从衙门出来,骤然被人拉着去了铜锣街的明宴楼。 原来那日他被御史状告徇私,受了廷仗的事被兵马司的将士晓得了,大家十分愧疚,后来得知是他们原先的老主子程王爷背后捅了一刀,心中越发鄙夷程王爷。 程王爷此举被拱出,大失威望,为了对付燕翎,竟然不顾自己将下的前程性命,幸在燕翎在朝堂上一力承担后果,才免去兵马司兄弟们牢狱之苦,大家心中感激,等风波过去后,托人将燕翎请到明宴楼,燕翎十二岁上战场,早就是边关赫赫有名的少将军,很有当年燕国公的风采,大家都很敬佩他。 公府长媳 第13节 燕翎此人,平日不苟言笑,在将士们面前却不摆架子,什么场合做什么事,他门儿清。 这一夜就陪着大家喝酒,几乎喝个酩酊大醉。 寒意纷至沓来,晚桂在夜色里漂浮着一丝残香。 晕黄的灯芒缠在游廊如灯带。 云卓搀着醉醺醺的燕翎回了府,如常朝书房迈去。 陈管家早就侯在杏花厅的穿堂门口,瞧见云卓一行过来,立马一脚将云卓踹开,吩咐早侯在此处的两名小厮,搀着人往明熙堂去了。 云卓还晕乎乎的,陈管家一巴掌呼在他脑门, “叫你不开窍,大晚上的,不让夫人伺候世子爷,你伺候?” 云卓也喝了两杯,眼中醉红,摸了摸发疼的脑仁,“以前也是我伺候的啊...” 陈管家不想搭理这块朽木,背着手跟着去了,悄悄拨开一片树枝,瞥见那两名小厮将燕翎搀到月洞门口,将人扔下后掉头就离开了。 燕翎有个毛病,酒力并不好,若非必要场合,他不会喝得这么凶,修长的身子撑在洞门下,形容比平日多了几分松懒。 守门的婆子得了管家吩咐,并未声张,只悄悄进去禀了宁晏。 宁晏睡得正香,迷迷糊糊睁开眼, “你说什么?” 荣嬷嬷忍着笑,语气里藏了几分愉悦,悄声道,“世子爷喝醉了,人就在门口倚着呢,老奴不敢去扶,怕惹世子爷不快,还是您亲自去吧。” 燕翎不喜女人近身,这个毛病,陈管家已经交待下来了。 宁晏睡意顿失,整个人木了一瞬,旋即二话不说起身,裹了一件外衫便匆匆往外走。 深秋的夜寒意侵骨,宁晏却不觉得冷,满脑子都是燕翎怎么到这里来了,莫不是醉狠了走错了路。 绣花鞋轻巧地踩在廊庑,走路带风,隐隐约约瞧见门口靠着一人,他将头深埋在手臂下,双手撑在月洞门上,似乎感应到一些动静,迷茫地抬起眼,晕黄的灯芒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他冷隽的眉宇因醉意深重,褪去了往日的锋利,对上宁晏的眸眼时,眼睫轻轻颤动了下。 未成婚之前的整整二十年,燕翎一直住在明熙堂,人喝醉时,肢体动作会遵循本来的记忆,小厮将他往这里送,他下意识没觉得不妥。 直到看见宁晏迎过来,有一瞬的昏懵。 纤瘦柔软的身姿,如夜风里摇曳的一抹花枝,翩翩朝他行来。 浓厚的酒气扑面而来,宁晏强忍住心头的不适,一面披衫上前搀住燕翎,一面吩咐荣嬷嬷, “快些去备醒酒汤。” “已经让灶上备着了。”荣嬷嬷一面答,一面悄悄退在一旁。 其余丫鬟婆子都避开了,墙角撑开的光芒下,就剩宁晏与燕翎二人。 这是宁晏第一次来搀他,他胳膊几乎硬如铁,她也不知该用力还是不该用力。 燕翎身子重心靠在洞门上,被那柔软的手腕一扶,他稍稍直起身,视线落在面前铺着整齐石板砖的廊庑下,排头那根柱子上还有他少时亲刻的一只雏鹰,这么多年了,风吹雨打,雏鹰的纹路已有些斑驳,却犹然还在。 一切都是熟悉的。 他循着她微弱的力道往里走。 宁晏将他搀至东次间的圈椅上坐着。 燕翎抬眸时,她已将身上的披衫摘落,扔至一旁的罗汉床上,一身雪白的中衣,腰间白色系带将那细软的腰身勒得紧紧的,在醉蒙蒙的视线里,便如轻晃的一朵娇花。 燕翎闭上了眼。 心底涌上一些难以名状的情绪。 宁晏去净房吩咐人送水来。 很快,如月端着铜盆进来了,荣嬷嬷也亲自奉上一碗醒酒汤。 宁晏先伺候着他喝了醒酒汤,旋即挽起袖子,打湿了布巾,拧在手里,淡漠地看着圈椅上阖目歇息的男人。 他背靠在椅背,整个人的姿势没有往日那般端肃,却也不放松,倒像是陷入疲惫的泥潭。 平心而论,宁晏并不喜欢伺候醉鬼,少时,父亲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倒在莲姨娘怀里,那样的画面令她恶心。 但这是她身为妻子的责任。 她这个人总是这样,总能轻易地将情绪和喜好摘离来开,机械地去做她该做的事。 宁晏开始替他擦脸。 湿热的布巾覆在他面颊时,燕翎僵了一下。 跟云卓完全不一样。 她小心细致,力道不轻不重。 却令他有些无所适从。 燕翎忽然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睁开了幽黯的眼, “去备水,我洗一下...” 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她闻到那一身酒气。 宁晏求之不得。 燕翎这回没让人扶,径直去了净室。 宁晏亲自将他的中衣与袍子准备好,叠放在屏风下的长几上。 又看了一眼身后的燕翎,见他背对她,站在浴桶前未动,便退了出去, “您有事唤我。” 立在屏风外不远处,等着里面的动静。 毕竟是个醉鬼,万一出什么事呢。 燕翎脑袋疼得厉害,匆匆洗了一把裹着件中衣就出来了,腰带粗粗系在左边,水珠尤未擦净,顺着麦色的肌理滑落入锁骨窝里,人出来时,被热气蒸得有些晕乎,撑在屏风外的搁衣架上,眼底一片深红。 “世子爷,我扶您去休息。” 宁晏看出他不大舒服,扶着他胳膊往内室走。 大红鸳鸯喜帐悬挂在整个千工拔步床的周身,屋子里处处透着新婚的气息。 红芒伴随着袅袅沉香在他眼眸流淌。 这是燕翎婚后第一次踏入内室。 洞房那一夜,他牵着红绸将人送至明熙堂院门口,三皇子身边的内监便来了,他毫不犹豫扔下她转身离开。 一个多月过去了,她独自在这喜房里住着,毫无怨言。 内疚涌上心头,当宁晏搀着他在床沿坐下时,燕翎反握住了她的手。 眼神沉沉的,几乎睁不开,脑筋发炸,难受得紧。 宁晏只当是醉鬼所为,并未抽开手,而是艰难地将他双腿往床榻一放,又爬上床,将引枕给他安置好,“世子爷,您好好躺着,过一会醒酒汤便该起效了....” 也不知是酒劲上头,抑或是别的,她的嗓音听在他耳里格外的松软,如棉花糖一点点渗入心间,她柔软的身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燕翎浑身起了一股躁意。 深吸了一口气,眼底弥漫一片猩红。 他手掌热得发烫,宁晏手背起了湿意,下榻时带着安抚极缓地抽离,燕翎手僵了下,终是松开了她。 朦胧的余光注意到她出去了,不一会斟了一杯茶进来,纤瘦的手臂从他后颈带过,将他扶起来一些,属于女子特有的体香一瞬间窜入他鼻尖,燕翎脑海有一瞬间的混沌,抿了一口冷茶,腹内的躁意去了一半。 宁晏又出去了。依华dj 燕翎静静在床榻躺着,等着, 隔壁净房传来稀疏水声。 他在这片哗哗声中意识渐渐涣散。 意志强撑着,想等她回来。 可是,直到内室陷入一片黑暗,帘帐再也未被掀开,身边依然空空如也。 燕翎迷糊睡了过去。 宁晏将身上的酒气洗净,从梢间抱了一床被子去了碧纱橱的罗汉床上睡着。 她不想在燕翎不清醒的时候做那种事,怕他醒来会后悔,她也不想与醉鬼有肌肤之亲,这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醒酒汤的效果极好,燕翎依然在惯常醒的时候睁开了眼,入目是一片朦胧的暗红,停滞了一瞬,昨夜的画面涌入脑间,他下意识往身旁看了一眼,宁晏不在。 东边天际刚露出一丝鱼肚白,她应该没有这么早起来。 昨夜她未与他同床,去了哪里? 燕翎轻轻掀开被子,掀帘而出,碧纱橱就在内室与明间当中,透着薄薄的折扇屏风,他一眼看到罗汉床人躬身睡下的人儿,她缩成一团,瘦瘦小小的,仿佛一只胳膊就能拧起来。 她不想与他同床。 是何故? 燕翎胸膛无端涌现一团闷胀,悄声离开。 宁晏昨夜辗转反侧至子时方睡,日上三竿才睁开惺忪的睡眼。 这个空档,燕翎留宿明熙堂的消息传开了。 起先是一个烧水的婆子透露只言片语, “昨夜我准备了两桶热水,都给用完了...” 渐渐的,消息演变成“昨夜世子爷与夫人圆房了...” 一传十,十传百,等宁晏醒来时,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国公府。 燕国公午后回府去徐氏那边歇晌,徐氏高兴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他,燕国公笑得合不拢嘴,抚掌道,“总算是事成了。”旋即,笑容一收,正色道, “晚膳让他们全部过来,我有事要宣布。” 徐氏猜到了他的打算,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第12章 公府长媳 第14节 容山堂是五开大间,绕过堂屋,隔着一扇硕大的雕花窗入内,便是宽阔的明间,华丽的灯盏,繁复的摆设,每一物无不精美。 燕国公长房这一支的儿子媳妇皆在场,大家规规矩矩坐着,唯独缺了燕翎。 燕国公脸上笑意不减,时不时与徐氏话家常,最后问起了四子燕珺的学业,燕珺将脖子一缩,支支吾吾勉强答了几句。 宁晏坐在燕国公下首,当中隔了一个位置,是空给燕翎的,她往门口方向瞥了一眼,一家人都到了就等着他开席,宁晏对燕翎行踪一无所知,也不知他做什么去了,不敢替他开口辩解。 今日的事她醒来后便已耳闻,除了贴身伺候的如月如霜,并荣嬷嬷,旁人不晓得真相,宁晏自然也不打算分辨,能让人少嚼些舌根,也是好事。 须臾,门口响起守门婆子轻快的嗓音,“世子爷回来了...” 众人视线不由自主齐刷刷望了去。 燕翎披着件玄色大氅裹挟着寒风,迈入明间,抬眸,一眼就看到了宁晏,除了燕国公夫妇,其余人皆起了身,宁晏穿着丁香色的褙子,颈处攒着一圈兔毛,显得她整张脸特别俏白柔和。 燕翎朝她颔首,旋即与燕国公夫妇行礼。 燕国公大手一挥,“快些坐下,来人,传膳。” 下人依次在各人面前摆了长条的小桌,夫妇二人七菜两汤,燕玥与燕珺坐在末尾那桌,埋头吃菜不敢作声,燕国公用膳时也没有说话的习惯,他在军中多年,吃饭一贯迅速,等他放下筷子,其余人也不敢再多吃,下人依次将桌案撤下,又一波丫鬟奉茶上前。 国公爷在,屋内几乎是静谧无声的,就连一贯嘴快精明的秦氏,也不敢卖乖。 燕国公爱喝浓烈的大红袍,热茶下肚,嘴里油腻味淡去了,心情舒泰,便温声问宁晏, “翎哥儿媳妇,你过门也有一段时日了,对府上诸务了解如何?” 秦氏听了这句话,脸上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住,她悄悄拉了拉丈夫燕瓒的袖子,燕瓒唇角扯了扯,当做没看见的。 宁晏闻言心神一动,对上公爹和蔼的眼神,不自觉便紧张了,仿佛是初入考场的学子,斟酌着答道,“母亲已将家中各处亲戚与人情往来说与儿媳听,府中诸务也大概了解。” 燕国公很满意地点头,又赞赏看了一眼老夫人徐氏, “很好。” “既如此,你是我燕家长媳,今后府中诸务你得学着料理。” 他早就打算让宁晏掌家,只是燕翎迟迟不圆房,压不住各方闲言碎语,如今便无碍了。 别看老国公是个粗汉子,粗中却有细。 秦氏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可真正到来时,她心中的怒火尤甚,她哪里阻止得了燕国公,只得想方设法从中作梗,她连忙堆着笑起身, “多谢父亲体谅儿媳,这两年儿媳总担心自己年纪轻,处处料理不得法,日日悬着心,如今有嫂嫂来帮忙,我也可歇歇了。” 燕国公豪迈一笑,“你们妯娌相处愉快,我与你们母亲也放心,不过你嫂嫂初来乍到,处处还需要你协理,等她彻底上手,你便可歇着了。” 秦氏快咬碎了后槽牙,她才不要歇着呢,却生生挤着笑,“这是应该的。” 宁晏看着秦氏气得发红的眼,她来府中这些日子也打听了,秦氏持家这两年,已霸占着账房,银库与各处要紧的差事,除了总管房她伸不进去手,哪一处没有她的亲信,宁晏贸然全盘接过来,指不定闹出多大的笑话来。 思忖片刻,她起身朝国公爷施了一礼,“父亲,儿媳对诸务尚还生疏,不若先一步步来。” 徐氏闻言松了一口气,连忙和颜悦色接话道,“国公爷,翎哥儿媳妇说得在理,且让她慢慢上手,暂且由老二媳妇帮着,待翎哥儿媳妇熟练了,再交给她。” 燕国公颔首,“如此最好。”又问徐氏,“依你看,先让翎哥儿媳妇掌哪一块?” 徐氏正考量着,那头秦氏接了话道,“不若这样,嫂嫂刚来不久,趁机与二房和三房的婶婶嫂嫂们熟悉熟悉,这二房与三房账目对接诸事就交给嫂嫂吧。” 二房和三房内务与长房是分开的,只是每月均要给他们对账,再支付月例银两给他们,其中总少不得摩擦,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原先秦氏借着这个机会,可以在二房与三房挣得脸面,作威作福,如今燕家入账不如往昔,少不得要克扣一些,秦氏自然将这烫手山芋扔给宁晏。 二房和三房那些牛鬼蛇神,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每人一句话怕是都要将宁晏给吓哭,不出一日,宁晏必定叫苦不迭,秦氏几乎已经看到一出大戏在面前上演,唇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燕国公对后宅门道并不清楚,哪怕知道其中有难事,对于眼里只有天下的豪爽男人来说都不算事。 徐氏看了一眼儿媳妇,一时没吭声。 至少秦氏这话,面上驳不去,宁晏是燕家长媳,确实需要与二房和三房多打交道。 宁晏却知道,秦氏绝对不会给她好果子吃,当着公爹的面,她自然不能畏难,她也没有挑拣的余地,何况这些事迟早都要落在她手里,咬咬牙挺过去。 秦氏话落的片刻,一道清脆的响声突兀地打破了宁静。 一直没做声的燕翎将茶盏往桌上一搁, “我不同意。” 清清冷冷四个字,掷地有声。 秦氏面色一僵,心底涌上几分心慌,语气发硬问,“世子何意?” 燕翎没理会她,侧眸看向身旁的小妻子,“你想从何处着手?你擅长什么?” 宁晏贸然去啃最硬的骨头,事成,立了威,事不成,世子夫人颜面扫地,往后寸步难行,稳妥起见,让宁晏从擅长的事务着手。 这大概是宁晏自成婚以来,第一次打心眼里感激这个丈夫。 她眨眨眼,“我想先管厨房的事。” 这是她喜欢又擅长的行当。 燕翎颔首,以不容商量的口吻与燕国公道,“父亲,明日起,让宁氏执掌厨房。” 这是燕翎第一次插手后宅事务,燕国公不会不给这个面子,他看了一眼徐氏,徐氏将绣帕往掌心拢了拢,笑道,“也好。” 秦氏差点将掌心抠破一块皮。 一开口就要厨房这个肥缺,果不愧是商户女所生,眼里就盯着钱。 可惜谁叫她嫁的不是燕翎,这个家连燕国公都不敢质疑他的决定,秦氏又能怎么办,生生把打落的牙齿往嘴里吞,不尴不尬地坐了下来。 三少夫人王氏淡淡看了一眼宁晏,目光又从燕翎身上掠过,事不关己地垂下眸。 事情议定后,燕国公挥挥手让大家散去。 二少夫人秦氏搭着心腹嬷嬷的手,沿着僻静的长廊回二房,她眼角润着泪珠,不甘心地拂了一把, “你知道全京城的女人最想嫁谁为妻吗?” 嬷嬷心疼地看着她。 秦氏自问自答道,“是燕翎....”她眼底交织着沮丧与愤怒,“他身份尊贵,是长公主唯一的儿子,又是皇太后的心头肉,自身文武双全,要功勋有功勋,要能耐有能耐,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有这样的夫君,宁晏走到哪里腰板不挺得直直的,”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嫁给他后,公爹维护,婆婆却不敢立规矩,为何,谁叫她正经的婆婆已经睡在皇陵,但凡母亲对她有半点苛刻,她只要往皇后或皇太后跟前开个口,保管母亲要吃一壶的,你说,这简直是神仙日子。” 她垂下眸,泪如雨下,哽咽着上气不接下气,“她已经那样好了,为何还要跟我争?她是缺钱还是缺前程,她安安分分的当她的世子夫人,去生个一儿半女不好?” 嬷嬷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小心翼翼开导,秦氏性子拗,一句话听不进去,到了院门口便问,“二爷呢?” 守门的丫鬟哆嗦地答,“二爷回书房了...” 秦氏脸色一寒,气势汹汹往书房方向走,进入书房,瞥见丈夫沉迷于他的书画,秦氏气得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画轴,往地上一扔,怒道, “画画,你整日除了画画,你还懂什么?那燕翎今日那般不给面子,怎么不见你为我撑腰说上几句?” 燕瓒看了一眼地上揉成一团的宣纸,气得不轻,连忙扑过去将之捡起,小心翼翼摊开,好不容易画好的山水画皱巴巴的,哪里还能赠人,只是他性子一向和软,根本拿捏不了秦氏,只得硬生生忍着怒火, “他是长兄,哪有我置喙他的地儿?更何况他本是世子,这个家他要做主,我有何话可说?” “没用的东西,你就不懂得争取嘛!”秦氏恨铁不成钢,跺着脚,眼泪又不争气地冒了出来。 燕瓒见妻子一哭,顿时慌了,眼巴巴走过去,要去扶她又不敢,放软身段道, “你别哭啊,你争那么多作甚?我早就告诉过你,等兄长媳妇过门,这个家自然该她来当,这两年你也挣了足够的银两,贪心不足蛇吞象,回头被父亲知道,还不知是个什么后果。” 秦氏红着眼,咬牙恨道,“我贪的那点银子算什么?都不够那宁氏塞牙缝的。她这一来抢了我的厨房,你知道吗,那厨房可是肥差,里头都是我的人手,她想的倒美。” 燕瓒一心只读圣贤书,实在不懂女人之间这点蝇头小利,在他看来,每日公中管着吃穿用度,笔墨纸砚又有额外的采买,余下每月还能给他二十两银子开销,若遇大事,可寻父亲签账单,去账房支银子便是,根本无需争来争去。 他多么希望妻子像三弟妹那般安分,可惜这两年的风光养刁了她的胃口。 燕瓒静下心来劝道,“你先别急,嫂嫂年纪比你还小,不一定镇得住那些管事,且让她去尝试,回头碰到了难处,自然会求助于你,总归是一家人,磨合磨合也就好了。” 秦氏就知道他嘴里吐不出想听的话来,若非燕瓒不争不抢,她何至于过得这么辛苦,埋汰来埋汰去,终究还要打起精神过日子。 “行了,你早点回房睡。”秦氏发泄过一阵,又燃起了斗志,回到房中,招来心腹嬷嬷丫鬟,悄悄布置一番,“让她吃点苦头,想这么容易从我手里接过管家权,没门!” 明熙堂离容山堂最远。 燕翎夫妇饭后散步,沿着长廊慢慢行至杏花厅,往左便是燕翎的书房,往右便是明熙堂。 明润的灯芒下,两道身影同时在杏花厅驻足,一个娉婷秀美,一个颀长清俊,夜风掀起二人的衣摆,绞在一块,如一对璧人卓然而立。 深秋的风虽寒,二人却不觉得冷,甚至心头都有些发烫。 都在等对方开口提昨夜的事,偏偏都以为对方不想提,默契地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对了,陛下定了十月中旬去西山行宫秋猎,我负责秋猎的防务,回头可能要离开几日。” 这是燕翎第一次主动与她交待行踪,宁晏自然很上心,温婉柔顺的小脸,睁眼望着他, “什么时候去?” “后日去,大约需要五日光景。”平静的眼神里,又比往日多了一丝牵绊, 宁晏算了算日子,今日已是十月初三,“那我明日替您备好行囊。”以前这些事是云卓来做,如今交给宁晏,自然是应当的,燕翎点了点头, “我不在时,你一个人搞得定吗?” 宁晏眨了眨眼,“什么事搞不定?” “厨房的事。”燕翎担心她被人欺负。 燕翎从不管内务,不代表他不了解府上诸人的品性。 难得他主动关心她,宁晏勾了勾唇角,露出个轻盈的笑, “您总不能一辈子跟着我吧?放心,我搞得定的。” 明明是玩笑话,燕翎莫名听得有些耳热。 妻子能干自然是好事。 燕翎也没多少心力插手后宅的事,没做声,一双眼就看着她。 清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整个人显得腼腆又柔静。 宁晏想起今夜他帮忙,郑重地道了一声谢,“谢谢您帮我。” “应该的。” 一阵沉默后。 “时辰不早,你回去,我先去书房办点事....”燕翎望着她,手在身后拽了拽,眼底带着几分试探。 宁晏眼睫眨了眨,总觉得他这话与平日不一样,仿佛有弦外之音,不经意间瞥了他一眼,他眼神沉静而温和,乍一眼看不出端倪来。 公府长媳 第15节 宁晏与燕翎相处不多,实在摸不准他的心绪,只迟疑地,乖巧地点着头, “好.....” 回去洗了个热乎的澡,躺在被褥里看书,忍不住想, 莫非是忙完再过来的意思? 第13章 宁晏这个念头一起,便有些坐不住了,连忙唤来荣嬷嬷,让她提前预备着热水与衣裳,荣嬷嬷笑着应下,又道, “您若是拿不定主意,可遣如霜以送夜宵为名,去书房试探下爷的心思。” 宁晏摇摇头,她做不出来。 感情的事,谁越向先,就越被动。 燕翎今日公务并不多,大约半个时辰便安排下去了,他搁笔时随口问了云卓一句,“什么时辰了?” 云卓往角落里的铜漏瞄了一眼,“亥时二刻。” 平日燕翎不会特意问时辰,今日是怎么了,又想起陈管家耳提面命的交待,试探着问,“爷,您是去后院歇着呢,还是....” 昨夜已经开了个头,今夜不去不大好。 燕翎抬眸,看了他一眼,后面的话,云卓便没敢说下去,他一向怵主子,没他哥嘴皮。 燕翎想起昨夜宁晏与他分床睡,自然不好意思厚着脸皮过去。 当然,如果宁晏邀请,另当别论。 刚刚分别时,他特意暗示了,或许她会派人来吱一声。 夫妻俩个在各自院子里空等。 等着彼此主动。 这一夜,自然就这么过去了。 翌日燕翎下朝时,与诸多同僚出奉天殿,一路往衙门走,冷不丁听到前面几位文官在那里抱怨, “杨大人今日似乎精神不济,莫非是病了?” “哪里?昨夜喝醉了,被我家那妇人赶去书房睡,被子不够厚,倒是冻了一宿。” 那名青袍官员闻言一脸同病相怜,“啧,我家那婆娘也是一样,但凡我喝点酒,她就能将我一脚踢下床,啧啧,没得惯坏了她们。” 燕翎忽然领悟,莫非前夜是因他醉酒,心中不喜? 相比旁人的妻子,宁晏不仅柔顺地照顾他,还将床让给他,自个儿倒是窝在罗汉床上睡,也不知冻着没有。 心中那点不快便被愧色取代。 原想回去好生与她道歉,皇帝一道圣旨,让他提前去西山行宫,这回离京前,他倒是着侍卫回府通报一声,特意交代让宁晏知晓。 宁晏发现燕翎这个人,一旦承诺什么,必定办到,燕翎第一时间告诉她,她当即将行囊准备好,亲自送到门口,一样一样交待云卓。 云卓抱着重重的行囊在宫门口与燕翎汇合,感慨道, “爷,夫人真是细心,连防虫的药香都备好了,还教了小的怎么使用,跌打损伤药也给了好几瓶,各式衣裳备了好几身,比小的不知周全多少。” 燕翎扔了个“你也配跟她比”的眼神,上马领着一队人,往西山行宫驶去。 宁晏头一日持家,原本该早早去议事厅,偏生被燕翎出京之事给打乱,待午膳结束方得空,到了议事厅,明晃的阳光从树枝洒落在台阶,地面斑驳成影,却没见几个人。 零星两个丫鬟与粗使婆子坐在台阶下,瞅着她来了,连忙起身纳了个福, “请少夫人安。” 宁晏脸上是和颜悦色的,“去将厨房的管事都叫过来,我有事询问。” 今日一早如霜替宁晏去账房拿了厨房近两年的账本,如月吩咐小丫鬟摆了一张长几,宁晏先坐在长几后翻看账本。 片刻,几个婆子不情不愿迈进了厅堂,稀稀疏疏站在院子里朝宁晏施礼,宁晏先朝大家笑了笑,拿着账本便开始问话, “我刚大致翻了下账本,咱们国公府的米粮与肉食多靠田庄提供,每日采买的都是些什么?大约用度如何?” 她将账本合上,目光盈盈扫向院中诸人。 底下站着五个仆妇十来个婢子,你看我我看你,均有些透心凉。 换做寻常,任何一位夫人上来,先看人丁卯册,谁负责哪项事叫什么名儿,身份清白否,先混个脸熟,这世子夫人怎么一开口便考较起账目来,莫非是与二少夫人不对付,特意查账? 更重要的是,人家一眼就直掐七寸,可见是个中高手,不好糊弄。 大家心里顿生几个小九九,谁也不敢上前搭话。 宁晏也不急,慢条斯理喝着茶。 底下的管事媳妇们站不住了,你推我我推你,最终推了为首的郜嫂子回话, “回少夫人的话,不算二房和三房那边,单单咱们这房,主子加下人每日大约有两百人用膳,米粮不用买,肉食呢,大抵能从庄子上出,平日采买主要是时蔬果子,蛋类以及水鲜,每日大约要十两银子。” “只是您也知道,这十两银子只是定数,每日各房主子多少还讲究些口味,有时公中出,有时自个儿贴,或来了客人额外加餐,少不得要多用些....一年平均下来,每日厨房的采买怕得十五两银子。”郜嫂子笑容熠熠。 宁晏暗中盘算,每日就要花十五两,一月下来四百五十两,一年就有五千四百两,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明日要买些什么菜,单子拟出来没有?” 一个穿着浅褐色比甲的婆子递上来一张单子,“这是奴婢拟好的单子,每日便按照这个分量吩咐采买处的人购买。” 宁晏粗粗扫了一眼,便知这些种类与分量,压根用不着十五两。 这也贪得太多了,这一个多月来,她也耳闻国公府入不敷出,再这么下去,公账亏空,反倒是这些管事的腰包流油。 她得想个法子革除弊端。 管事的也不知宁晏这样初出茅庐的姑娘,懂不懂市井行情,见她面色毫无波动,心中一时没底。 宁晏对饮食搭配极有钻研,改动了菜式,调整了菜单,其余都没变,这头一日熟悉了厨房各处的人丁,了解流程,便回了明熙堂。 怎知她还没找这些管事的麻烦,麻烦先寻上门了。 郜嫂子捏着宁晏改动过的单子,满脸苦楚来寻她, “少夫人,奴婢拿了您的批票去银库兑银子,原先厨房日常采买也不必拿对牌,只是今日您修改了单子,银库瞧了说要拿对牌来,对牌就一副,在二少夫人手里,二少夫人瞧见单子修改,说是十两银子的用度不够,依着您的单子得贴银子,便报去了总管房,总管房的管事不肯额外加钱,您看看,要不咱们还是将单子改回去?” 宁晏听了这话给气笑了,十两银子足够够的,哪里需要额外加钱,这是秦氏故意给她下马威。 想要掌家,过于和软是不成的。 徐氏掌管国公府十九年,里里外外的管事多是她们婆媳的心腹,宁晏想不得罪人都难。 注定了要得罪,也不必手软。 她面无波澜道,“不必改单子,你只管去银库取十两银子来,我会着人去采购,我就不信十两银子买不回来这些菜。” 郜嫂子脸色一变。 宁晏这是晓得底细了。 “这..这...少夫人不大好吧...” 宁晏勾着唇,“怎么不好?依然是十两银子的花销,却能让国公爷与老夫人,弟弟弟妹们吃上更好的菜,哪里不好了?” 不好捞油水了。 郜嫂子脸色比哭还难看,支支吾吾拿着单子走了,灰头土脸悄悄进了秦氏的院子,便一肚子苦水将事情和盘托出,秦氏也气得不轻, “还当她是个软绵菩萨,没成想新官上任就烧一把大火。你这样办...”她耳语几句,郜嫂子依着她的吩咐做了。 只领了十两银子,依然交给采买办的管事去采买,采买的一瞧那单子不对劲,眉头皱起,“这事怎么成?” 郜嫂子苦笑道,“这是世子夫人的要求,您就按照单子去买吧,倘若银钱不够,分量少一些就成了。不过往日的量得留下来...”言下之意是以前克扣多少银子,如今依然是多少,这些多余的银两,孝敬了二少夫人与账房和库房的管事,余下的就进了二人兜里。 管事一手操着银子,一手拿着单子,翌日凌晨便将新鲜的蔬菜果子与水鲜送到了灶房。 厨房的管事一瞅那分量,差点连锅铲都给扔了, “这点菜怎么够两百人吃。” 消息很快传到宁晏耳朵里,宁晏早有预备,天蒙蒙亮,带着荣嬷嬷到了后院的大厨房,管事的指着那十几篓子菜,怨声载道, “这点菜压根不够两百人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少夫人看看怎么办吧。” 荣嬷嬷立在宁晏身旁不动声色笑着,“谁说不够两百人吃,怕是三百人都够。” 平日里十两银子克扣一些出去,买了菜回来,有些管事的又偷拿一些,公家的东西,谁都想分一杯羹。 管事的脸色胀得通红,与宁晏道,“少夫人,老奴可没这个能耐,倘若您能寻到这样的人,便招来管今日的伙食吧。” 这是撂担子不干了,想逼宁晏低头。 恰在这时,燕玥身旁的二等丫鬟打着哈欠过来,先朝宁晏施了一礼,与管事的道,“大小姐醒了,快些将燕窝粥备好,对了,今日大小姐点了金丝面,要鸡胸肉,切得细细的,可别忘了。” 扔下这话,丫鬟便走。 不一会,秦氏身边的人也来了,嚷嚷要早膳给小公子喂羊乳。 再加上三少爷要水晶虾饺.... 真是好一通烂摊子。 大家都瞅着宁晏,等着看好戏。 如霜在这时走了进来,将采办处买菜的回押递给了宁晏,宁晏没有看,只是收入兜里,依然是如沐春风与管事道, “既如此,我也不勉强你,荣嬷嬷,去安排人负责今日伙食。” 她在国公府是无亲信,却不代表她在外面没人,别的人找不到,厨子她有的是,这也是为什么,宁晏首先选择接手厨房的原因。 荣嬷嬷气定神闲迈了出去。 那为首的管事哼了一声,将脸别过去,她在这府里待了十多年,国公府可再寻不出比她能干的厨娘,就不信宁晏耗得过她。 宁晏笑眯眯问剩下的厨子,“还有谁撂担子不干的,现在站出来,否则待会我的差事没办好,我便不依你们了。” 那为首的管事拼命朝几个厨娘使眼色,大家缩着脖子,暗自交换主意,一番斟酌后,些许几个厨娘站了出来,表示差事没法干。 厨房本也不是铁桶一块,自有寻常被排挤的,也有见风使舵的,趁机投靠宁晏,又或者是头脑清醒,想着燕翎是国公府未来掌门人,这个家迟早是宁晏做主,不敢断了合家生计,屁颠颠表忠心的。 十来位厨娘,还剩五位可以干活。 公府长媳 第16节 “既如此,你们五人,现在开始给各位主子备早膳。” “诺。” 众人忙开了,独剩那五名厨娘大眼瞪小眼。 不过她们底气依然很足,一来厨房的管事还站在她们这头,二来,有本事宁晏真的不让她们干了,大家干脆寻个地儿歇息,且看宁晏有什么本事。 宁晏坐在厨房前面横厅喝茶,那投靠了宁晏的厨子极有眼力劲,很快给她端来了一碗燕窝粥,让她趁热吃。 回到厨房里,一面切菜一面与交好的人说,“我说申婆子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看看如今府上是谁做主,二少夫人再威风还差一截,别说二少夫人,就是老夫人又能拿大少夫人如何?听闻昨夜二少夫人原想将西府那边的事推给大少夫人,你猜怎么着,世子爷差点摔了杯子,国公爷瞧在眼里可是声都没做。” 那婢子瘪瘪嘴接话,“申婆子也是没办法,她上了二少夫人的贼船,想下船也是不成的,谁叫她捞了那么多好处,有把柄捏在二少夫人手里呢。” “不过,今日总不会真的就咱们五人当差吧。” 撂担子的五人是掌勺的大厨,她们余下的几人可顶不住事。 婆子替宁晏捏一把汗。 宁晏这头刚喝完一碗燕窝粥,荣嬷嬷领着四名厨子进来了,这四人两老两少,气度不俗,一进了厨房,从荣嬷嬷手里接过今日菜单,二话不说就开始干活,几乎是没有半句废话。 满院子下人看得目瞪口呆。 那为首的申婆子闻讯,悄悄在窗户外探了探头,瞥见里面热火朝天,当即唬了一跳。 这还了得。 这些婆子媳妇都是有门路的,或是总管房的亲戚,又或是各家太太夫人的陪房,府内各管事的裙带关系复杂,盘根错节。这会子通通寻靠山讨主意去了。 午膳时,宁晏亲自领着厨房的下人,将一盘盘珍馐送去容山堂,除了燕翎与燕国公,府上各位主子皆在,徐氏所生三个子女皆不动筷子,宁晏装作没瞧见的,亲自替徐氏布菜, “母亲尝一尝,这是红丝馎饦,用熟虾泥和面而成,这是一道肉鲊,猪蹄去骨留皮,切成小丁,再佐以.....”宁晏一道菜徐徐道来,徐氏自然不会下她面子,每一道菜尝几口,皆说十分好吃。 燕玥等人都知母亲性子,当她是客气,独独四少爷燕珺不同,他坐在末尾顺手夹起一道东坡豆腐,才吃一口,“嗖”地一声,双眼发直, “这这这太好吃了吧?大嫂,是不是换了厨子呀?这厨子手艺太好了,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豆腐。” 燕珺见大伙不动,干脆将那盘东坡豆腐往自个儿碗里赶,“你们不吃,我就不客气了哈。” 燕玥脸都黑了,“一点吃的而已,看吃不死你!” 徐氏冷冷剜了燕玥一眼。 燕珺习惯被她骂,也不当回事,又尝了一道酥黄排骨,这回表情更夸张了,二话不说将那盘排骨全部赶在自己碗里,一根不剩,还朝众人露出害羞的表情,“承让承让....” 燕玥等人见燕珺吃得乐不思蜀,脸色就很不好看了。 徐氏笑了一阵,缓声道,“好了,大家动筷子,再迟一些冷了可就不好吃了。”又吩咐宁晏,“你累了一上午,快些坐下用膳。” 荣嬷嬷当即上前亲自替宁晏布菜。 燕玥不情不愿扒了几口空饭,瞥见燕珺满嘴流油,又闻着那味儿好似蛮香,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不伸筷子,徐氏瞧着她无奈,亲自给她夹了菜,燕玥被迫吃下几口,才嚼入嘴里,面颊就僵了下,她偷偷看了一眼二嫂秦氏,闷头将菜咽了下去。 当真极好吃! 三少爷燕璟第三个动了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入嘴,眼神微的一亮,燕璟惯是个吃喝玩乐的主,京城大小馆子他都熟悉,口味也叼,刚吃了一口觉得味道很独特,旋即又尝了几道,不对啊,这味道好像在明宴楼吃过?大嫂不会把明宴楼的厨子请来了吧? 还没回味过来,见弟弟抢他跟前的菜,飞快将盘子一挪,瞪着燕珺碗里, “你吃的还不够?” 燕珺讪讪地笑。 大家陆陆续续开动,秦氏是最后一个开吃的,她夹了最近的一道香芋排骨,刚一入嘴,喉咙就哽住了,好半晌没吭声。 宁晏这是玩什么花招? 宁晏将她表情收入眼底,笑眯眯道,“若大家觉得好吃,等晚膳我再好好做几道给父亲尝一尝。” 秦氏听了这话便坐不住了。 一旦燕国公尝了这菜肴,还会要原先的厨娘吗? 宁晏岂不顺理成章将厨子换成了她自己的人? 两相其害取其轻,秦氏咬了咬牙,午后便招来厨房的心腹,让大家低头跟宁晏认错。 宁晏初来乍到,也不能将人全部得罪干净,这里头很多人是总管房的姻亲,挑了两个刺头退给秦氏说改派他事,留下两名心腹厨子,剩余二人出了府,总算是雷厉风行将厨房给稳住了。 夜里,两名心腹厨子跪在她跟前磕头, “给表小姐请安,总算到您跟前伺候了。” 宁晏亲自扶她们起来,“让你们来国公府当厨娘是委屈你们了,只是我在这府里孤立无援,还望你们帮我。” “这是应当的。” “除了每日膳食,还要帮我盯着厨房,抓大放小。” “明白了。” 宁晏心里去了一桩事,歪在罗汉床上露出惫懒的神情,“有了你们二人在,我每日便可吃上豪华大宴。” 其中一年轻的厨娘捂嘴一笑,“表小姐这是抬举奴婢们了,您想吃什么没有,就怕您自个儿懒得动手。” 宁晏莞尔一笑,没接话。 倒是如月满脸自豪道,“如今有这福分尝到姑娘手艺的,也就那一双兔子。” 宁晏从不轻易下厨,便是燕翎也没这个脸面。 燕翎离开的第三日,宁府派人给宁晏递话,让她回去一趟。 “谁传的话?要我回去做什么?” 荣嬷嬷道,“是老太太身旁的大丫鬟珍珠,瞧着十分客气,怕是有所求,老奴旁敲侧击问了下,好像是与秋猎有关。” 宁晏就更迷糊了,秋猎....寻她作甚? 第14章 次日宁晏先将厨房诸事安排妥当,又与徐氏请了安,方赶往宁府。 巳时初刻到的宁府,门口还停着一辆宫车,看样子长姐宁宣也回来了。 门房的婆子比上回要客气不少,宁晏便知还真是有所求。 婆子将她迎入老太太的正房,宁家女眷果然都在。 宁家共有四位姑娘,三位少爷,姑娘中除宁宣与宁晏出嫁外,还有二小姐宁雪和四小姐宁溪待字闺中,宁雪是二房的庶女,宁溪便是宁晏的庶妹,莲姨娘的亲生女儿,宁溪虽是庶出,深受父亲宠爱,过得如同三房嫡出大小姐,平日排场犹在宁晏之上。 宁晏给长辈行了礼,老太太示意她坐在宁宣对面,问起了她在燕国公的事,得知宁晏已开始掌家,老太太总算给了些好脸色。 “对了,听闻世子往西山行宫布防去了?” 宁晏不知她为何打听这些,淡淡颔首,“没错。” 老太太倾身再道,“陛下秋猎的旨意下来了,四品官府邸可随驾,每府给了两个名额,你大伯是三品工部侍郎,名额给了你两个哥哥。只是你也晓得,雪姐儿与溪姐儿到了议亲之时,这次秋猎是个机会,我们长辈的意思是想请你,帮着弄两个名额来,把你二姐与你四妹妹的名字加上去。” 宁晏听了这话,明显愕了一瞬,“我?”她又是吃惊又是好笑,“祖母,您为何觉得我有这个能耐?我自个儿能不能去还难说呢。” 她并不想凑这个热闹。 对面的宁宣扔了扔手中的绣帕,睨着她,唇锋冷峭, “得了,燕翎负责布防,皇帝能不让你去?你们燕国公府想去几个便可去几个。” 宁晏迎视她道,“比起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世子夫人,长姐这个三王妃更为尊贵,您去帝后跟前提一句就行,何苦让我劳神?” 宁宣被她这话给噎住,脸色不自在道,“原先我自然是成的,只是去年秋猎出了一个岔子,被逮到了几对野鸳鸯,皇后娘娘说,今年谁也不许托人情,我们想讨恩典的全部被打回来。” 说来说去,还是在于三皇子没有实权。 有那么一瞬,她后悔嫁给三皇子,当初怎么就被他甜言蜜语给哄骗了,舍得抛下燕翎这个香饽饽呢。 一定是脑子进了水。 宁晏摊摊手道,“长姐都无法去皇后跟前讨人情,我就更不成了。” 宁宣再次被哽住,气得别过了脸去。 老太太接过话茬,“你不一样,你长姐是帝后的儿媳妇,得遵循规矩,你是燕世子的妻子,燕世子又负责防卫,秋猎的名单也是要从他手上过的,倘若你要安插两个人进去,想必不难。” 宁晏苦笑道,“祖母,非孙女不肯帮忙,不瞒您说,我嫁给世子这般久,从未进去过他的书房,平日里连行踪我都不晓得,遑论过问朝中之事。再说了,这事世子说了算吗?” 老太太脸色有些难看。 对面的二夫人忍不住了,尖酸刻薄道,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帮忙呗。” 宁晏冷冷看了一眼二伯母,缓缓将茶杯递到嘴边,慢条斯理饮了一口,吐出一字,“是....” 屋子里顿时安静极了。 大家瞠目结舌看着宁晏。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二夫人拔座而起,指着她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小蹄子,若非宁家与燕家的渊源,你哪有资格嫁去燕家,更不可能嫁给燕翎,这是宁家给你的荣耀,你必须反哺家族,还没让你为家族出力呢,只不过是两个名额而已,看把你嚣张的。” 宁雪虽是庶女,却自小养在二夫人膝下,二夫人养她这么多年,便是想用这庶女去笼络朝中官宦。 当初宁宣许给三皇子后,二夫人替宁雪据理力争,偏偏燕国公一句“只要嫡女”,这桩喜事就落在宁晏头上。 宁晏神色纹丝不动,握着茶盏道,“既如此,二伯母去燕家,让燕家休了我,娶了二姐便是。” 二夫人差点给呛死。 老太太冷冷看了一眼咋咋呼呼的老二媳妇,逼着她闭了嘴,视线再次回到宁晏身上,语气透着一份从容,“晏姐儿,我知你对宁家不喜,只是你身上留着宁家的血,无论你心里怎么想,走出去,众人都会称你一句宁三姑娘。”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论宁家兴衰与否,皆与你休戚相关,你还在宁家,可以不上心,嫁给小门小户也可以不用在意,偏生你嫁去了燕家,燕家是重门第重规矩的大族,你不要娘家,世人怎么说你?当然,你可以说,你不在乎,你宁晏面软心冷,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你将来的孩子呢?他们能承受吗?燕国公结这门亲事的目的何在,你忘了?” “你在燕家还没站稳脚跟呢,别把娘家得罪干净了。” 宁晏手指紧紧掐在茶柄,扭头眯起眼与老太太对视,那双漆灰的眼里平静地没有半丝波澜,反而带着一抹笃定。 姜还是老的辣。 宁晏轻轻勾出一笑, “祖母还是老样子,即便求人也从不低头。” 老太太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只是语气和缓了些, 公府长媳 第17节 “你大伯父说了,随驾名录最后会交由燕翎敲定,你替娘家姐妹要两个名额,轻而易举,这事就交给你了,宁家会记你的情。” 宁晏岂会任由人拿捏,散漫道,“祖母,燕翎并不喜欢我,他又是一贯不假公济私的人,我没有把握说服他,不过我会尽力。” 老太太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午膳过后,宁晏一刻不想多待,很快便回了燕家。 路上,如霜气呼呼问她, “姑娘,您真的帮着二小姐与四小姐要请帖?二小姐就算了,性子唯唯诺诺,平日也没得罪您,那四小姐是莲姨娘所生,一贯欺负您,您难道帮着她要帖子?” 宁晏极轻地冷笑了下,“当然不会。老太太那番话能说动我与宁家维持表面和平,却说服不了我为宁家卖命....” 她轻轻捏起一颗随意捡起的石子,在指腹摩挲,“你说倘若我只要来一个名额,宁家岂不有好戏看了?” 如霜闻言眸色雪亮,“对啊,二夫人定为二小姐争取,而四小姐也定去老太太跟前卖疯,届时必定闹得可凶。姑娘这招离间计真绝!” 回到燕府,果然都在提秋猎的事,徐氏吩咐针线房给几位年轻主子新做骑猎的衣裳,问宁晏喜欢什么颜色,提前跟绣娘交待。 “我还有两身旧衣裳,穿着正好。” 徐氏嗔了她一眼,“那可不行,你父亲说过,这次秋猎归翎儿负责,你定是要帮着他主持局面的,岂能穿旧衣裳,”扬声吩咐外头,“来人,唤绣娘来替世子夫人量身。” 宁晏只得依她。 宁晏刚把厨房的事料理稳妥,想歇两日,宫里又派人来催,说是秋猎在即,公主欲大展身手,非要宁晏入宫陪她,宁晏与老夫人徐氏告了假,入宫陪淳安公主习练,骤然想起那名额之事,想着与其去燕翎那头小心翼翼试探,还不如跟淳安公主求个恩典,这段时日相处,淳安公主也是直爽的性子,与她在一起远比跟燕翎相处自在多了,便提了一嘴。 果不其然,淳安公主一口应下,“一张皇帖够了吗?” 宁晏松了一口气,“够了够了。” “得了,等会我弄一张给你。”淳安公主躺在藤椅上舒舒服服敷面泥。 宁晏坐在一旁如释重负,“谢殿下恩典。” 淳安公主眯开一丝眼缝,嫌弃道,“咱俩什么交情,以后有事直接与我说,本公主替你撑着。” 宁晏闻言忽然间就愣了一下。 这辈子第一次有人与她说,“我替你撑着”。 晚霞洒入她眼眸,流淌出细碎的光芒,她眼眶微微有一丝泛红,轻声道,“好....” 宁晏傍晚回到家里,云卓风尘仆仆回来,说是燕翎已回京,让宁晏备晚膳。 宁晏让新来的厨子做了几道好菜在西次间等他。 华灯初上之时,燕翎一袭大氅裹挟寒霜而归。 见宁晏眉目盈盈等在廊芜下,月白的衣裳披着灯晖,秀逸无双,神色微动, “让你久等了。” 宁晏腼腆地笑着,随他一道入内,又亲自替他解了大氅,搁在衣架上,迎他入次间,“您一路辛苦,快些用膳。” 燕翎平日对饮食并不在意,只是这膳食口味比先前出众太多,且仿佛在哪里尝过,便引起了注意,“换了厨子?” 宁晏抿嘴一笑,“还以为您发现不了呢,前几日我掌厨房,有人不听调遣,我便换了两人。” 燕翎意外地看了她一下,没想到宁晏也是干脆利落的作风,这合了他的性子。 “很好。” 膳后喝茶时,外头来了一婆子,说是公主着人送了东西与她,宁晏便知事儿成了,眉梢间喜色不经意露了出来,顾不上喝茶便起身, “世子爷稍候,我去去就来。” 燕翎一听淳安公主名讳便皱了皱眉,片刻,见宁晏捧着一匣子进来,脸色就更奇怪了,只看着小妻子背过身将匣子打开,仿佛拿出一样东西来,燕翎个子高,从身后一眼看到了那张皇帖,心底便更古怪了。 宁晏看过是秋猎的皇帖,放心下来,重新合上匣子转身过来陪着燕翎。 燕翎靠在圈椅里,握着茶杯,整暇看着她。 “那是什么?” 他平日不会过问宁晏的私事,只是她放着他这个丈夫不问,却去求公主,燕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秋猎随驾名单现在就搁在他案头,只等他过目便递呈皇帝,哪怕已递交皇帝,回头他要添人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宁晏却没寻他。 宁晏没发觉他的不快,笑着道,“这几日您不在,我祖母让我帮着弄秋猎的名额,恰恰公主宣我入宫,我顺口提了一句,公主便赏了下来。” 因为他不在,才寻得别人。 燕翎脸色好看了一些,只是,“你什么时候跟淳安公主搅合在一起?”他并不喜欢淳安公主,淳安公主聒噪,骄横,蛮不讲理,每一处都踩在燕翎底线,他不希望妻子被人带坏。 宁晏的表情便有些耐人寻味了,心情复杂地笑了笑,“第一次入宫,公主殿下为难我,被我蒙混过关,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燕翎怔了一下,原来是他给她惹的祸。 俊脸微现了几分窘迫,半晌,清了下嗓音,“抱歉,连累你了...” 宁晏手交握在一处,无声地笑了笑。 燕翎还是不太放心, “淳安性情多变,喜怒无常,若她再欺负你,必要告诉我。” 宁晏回想淳安公主要给她撑腰,要寻燕翎算账的话,只觉有趣,二人的话她都没放在心上,“我知道了。” 秋猎在即,燕翎还有一堆事要忙,让她早点休息便离开了。 宁晏想起上一回她特意准备了,燕翎却没有过来,这一晚早早便歇下,待燕翎忙到半夜,斟酌再三来到明熙堂门口,却见院子里头黑漆漆的,屋内一盏灯都未留,心里一下不知是什么滋味,只得掉头回书房。 云卓见他去而复返,忍着笑,他最近被陈管家耳提面命,有些上道,故而开导道, “爷,都子时了,夫人定以为您歇在书房呢,要不,您下回给夫人递个话,让夫人等您?” 燕翎想想,也该是如此,只是马上要出发去行宫,他早出晚归,何苦连累宁晏跟着受罪,也不急于一时,便索性罢了。 十月十二日,天空湛蓝无云,帝驾携百官自午门起,过正阳门大街,一路出永定门,折往西山。 前一日,宁晏着人将那空白的皇帖送去宁府,今日如霜打听了消息,路上便与她分说, “姑娘是没亲眼瞧见那场景,二夫人跟莲姨娘母女干了起来,二夫人的头钗都被四小姐给扯落了,便在老太太跟前大哭,说是旁人欺负她们孤儿寡母,气得晕过去了,老太太被闹得无法,请了咱们老爷去处置,老爷只得将请帖给了二小姐,这才安抚了二夫人。” “二夫人得了皇帖,转背便兴高采烈回了二房,莲姨娘母女打听一遭,才知原来二夫人都是装的,气得吐血,在屋子里又是砸东西又是哭闹的,说您也该贴着三房而不是给二房,老爷虽然平日里纵着莲姨娘母女,却也晓得跟您无关,夜里丢开莲姨娘母女去了周姨娘房里....” 宁晏听了这些,神色未生波澜, 如霜解气道,“莲姨娘母女这等虚伪之人,合该二夫人那样的泼妇治。” 宁晏将手里的簪花扔开,“罢了,不提这些扫兴的人,”掀帘瞅见云卓骑马护在左右,问道,“到哪了?还有多久到行宫?” 马车坐久了,浑身酸麻。 云卓笑融融道,“夫人,路途还未过半,怕是得傍晚才能到行宫。” 这一路颠簸辗转,好不容易在夕阳下山时,抵达西山行宫。 燕翎早一日到了行宫,提前安排妥当,迎着皇帝去了行宫正中的乾坤殿,余下官员女眷均被侍卫和内侍领着去各处宫殿歇息,燕家地位尊崇,所分院落位置极好,只是燕家这一回来的人不少,除了燕国公夫妇,年轻一辈全部来了,这是皇家殿宇,依着规矩主殿空着,燕翎与宁晏被分至东配殿,东配殿后面的厢房也分给了旁人,宁晏带着下人将箱笼搬入东配殿,转一圈,发现一桩事。 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今夜怕是逃不过了。 第15章 行宫有诸多不便,宁晏又是第一次来西山,人情世故并不熟悉,很多事只得依托云卓去办,幸在云卓跟随燕翎多年,内廷的太监熟知不少,香炉炭火与饮食倒也很快分派下来。 到了行宫,秦氏一改在国公府的强势态度,一副出来游玩的架势,事事让人来问宁晏主意,晚膳碰着的时候,还阴阳怪气地说, “亏这回有嫂嫂在,以往每年我要打点一家子吃穿,都忙得脱不开身,这回有了嫂嫂,还望嫂嫂疼弟妹,让我也跟着夫君好好玩一遭,总之将来这些事也都要交到嫂嫂手里的。”一句话把宁晏所有退路给赌了。 好不容易来一趟行宫,谁不乐意放风,就连一贯生人勿进的三少夫人王氏,这回也备了两身劲装打算去林子里狩猎。 宁晏不与她一般见识,“二弟妹客气了,这是我分内之事。” 将府上带来的婆子聚在一处,各人分领一项差事,秦氏在一旁暗自瞧着,怕她做的不好,连累自己不能跟着丈夫出去游玩,又怕她做得好,回了国公府,无她用武之地,后来见宁晏安排得井井有条,心中五味陈杂。 人生地不熟,总要出一点乱子,好在外有云卓,内有荣嬷嬷,这头一夜总算是无波无澜度过了。 宁晏已经两日不曾见到燕翎,今夜想必他是要回东配殿歇息的,她替他准备了热水衣裳,自个儿先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今日的情形她也看出来了,行宫这几日她是别想喘口气,人是窝在被褥里,却是叫来荣嬷嬷,吩咐她去摸清行宫的底细,该要预备什么提前预备着。 行宫不比燕国公府,饮食用度全部由内廷司礼监来调度。这是展现人脉关系的时候。 “明日我寻公主殿下讨要一名公公引以为援,如此去内廷领物资也熟稔一些。” 正说着听到廊庑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定是燕翎回来了。 宁晏连忙掀开被褥,裹着披袄起身,刚掀开珠帘,燕翎一身绛红武服裹着寒风迈了进来, “世子爷,您用晚膳没有?” 燕翎抬头看了一眼妻子,“我在乾坤殿用过了,” 他身上有汗,便去解衣扣,宁晏转身吩咐嬷嬷,“去瞧瞧水是否热着。”一面迎上去帮着燕翎褪衫。 燕翎身上有汗味,怕熏着她,让开了一些,“我自己来。”转身先去了净房, 宁晏跟了进去,这里不比家里,东西放在那里都得告诉燕翎,进来时,浴室热气蒸腾,荣嬷嬷已经退下了,宁晏将干净的衣裳从箱柜里拿出来放在长几,又将布巾澡豆放在浴桶边上,转身去看他,燕翎脱得只剩中衣,看样子在等她出去,二人视线匆匆交错开,宁晏回身出来,随口道了一句,“您有事唤我。” 便先去内室准备热茶去了。 燕翎这厢给自己洗了个澡,怕头发有气味,又洗了一把头,只是待将身上的水擦干时,遇到了难处,寻常他洗了发,总要唤云卓进来帮他绞干,现在云卓不在,他得寻宁晏帮忙。 下意识开口要唤她,很快喉咙哽住了。 以往二人说话少,外人面前也是一口一个“宁氏”,她若在跟前,径直吩咐一句便好,如今她在外头,该怎么称呼倒成了个难题。 “宁氏....”他不轻不重唤了一声, 外头没有反应。 宁晏正在弯腰铺床,隐约听到浴室传来声音,却又没听清,莫非在叫她? 他唤得什么? 成婚这么久,他没唤过她一句“夫人”,她也没喊过他一声“夫君”。 打算去瞧一瞧,瞥见他裹着件中衣,头发湿漉漉的出来了,她目光登时一凝, “爷,您快些坐下,我帮您绞发。”换做是她,天冷这般出来,还不知要生多大一场病,宁晏神色焦急,扬声让荣嬷嬷去搬炭盆来。 不一会,炭盆送了进来,燕翎坐在凳子上,宁晏立在他身后替他绞发,同时将炭盆搁在他身后取暖。 公府长媳 第18节 忙活一番,将他头发烘干了,又重新替他挽好。 燕翎见她累坏了,给自己倒茶时,主动替她斟一杯, “歇一会儿....” 宁晏怕起夜,夜里不喝茶,摇头失笑,往床榻边上走,“天色不早了,咱们早些睡吧。” 话落,两个人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又不约而同往床榻看了一眼,同时垂下了眸。 宁晏脸色躁得通红,她其实也没别的意思,这会儿也不好先上床,便尴尬站在那里。 这模样儿落在燕翎眼里,便是在催他。 燕翎将茶杯往桌上一搁,落下一字,“好。”起身往床榻走去。 走到床沿,一眼看到了整整齐齐摆在床榻上的两床被子。 燕翎盯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 宁晏余光瞥见他已上了塌,暗松了一口气,便将桌上的灯盏给吹灭,只留角落里一盏小玻璃灯,才不紧不慢往床榻走。 东配殿的床不比家里拔步床大。 她备了两床被褥,一薄一厚,她问过云卓,燕翎不喜厚被褥,而偏偏她怕冷。依着规矩,丈夫睡里,她睡外侧,方面夜里伺候。燕翎也自然而然躺在了里头。 他想是累了,已闭目躺下,呼吸平稳,整个人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宁晏自然也就坦然多了,将帘帐搁下,悄声上了塌,轻轻钻入被褥里。 二人各盖一床被子,燕翎平躺着,宁晏侧身背对着他,床榻不大,细微的动作都能影响对方,宁晏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卧得一动不动。 黑暗里,燕翎睁开了眼。 头一回跟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还是这么狭小的空间,她的呼吸纤毫可辩。 忍不住往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她整个人窝在被褥里,像起伏的山峦。 身上燥热,便将被子踢开一脚。 宁晏并没有睡,幽幽的眼平静地睁着,她有些冷。 行宫比京城冷多了,她经验不足,只将寻常家用的被褥拿来,不想还是薄了些,她自然还有多余的被褥,只是此时此刻她不敢下去拿,怕吵着燕翎。 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头一夜,夫妻二人只字未言,同床异梦度过了。 次日凌晨,燕翎照常醒来,撑着床榻要起身,就把宁晏给吵醒了,她转个身,惺忪的睡眼怔怔望着燕翎,对上燕翎平静幽深的视线,一个激灵醒了。 “世子爷,您醒啦。” 一骨碌从被褥里爬起,中衣衣领从肩头滑了下来,露出一片雪白莹润的肌肤,以及若隐若现的红色兜肚。 燕翎的目光几乎是一瞬间挪开。 一股冷意扑在肌肤上,宁晏下意识将衣服拢好,俏脸胀得通红,哪里敢再看他,连忙掀开床帘抓起案头的外衫给匆匆裹上,转身,燕翎已下床来,目不斜视去了净房。 趁着他洗刷的空档,宁晏赶紧将衣裳穿戴好,匆匆挽了发髻,跟了进去。 待他洗漱完毕,便伺候他穿戴, “世子爷,听闻今日有骑射比试,您是着武服吗?” 燕翎摇了摇头,“我不参加。”这些骑猎比试对于他来说,如同儿戏,自年少失手不小心伤过一人后,他的矛头不再指向自己人。 将脸上湿漉漉的水珠擦干,往长几上看了一眼,“穿常服。” 宁晏顺手拿了一件天青色绣竹纹的锦袍。 燕翎皱了下眉,淡声阻止,“换深色的。”长几上还有件湛色和月白的袍子,宁晏只得换了那件墨湛色的。 燕翎又瞥了一眼那天青色和月白色的袍子,他惯爱着深色衣裳,宁晏给他做的衣裳一半贴着他喜好,另一半却是浅色的,莫非她喜欢他穿浅色的? 他平日最不喜那些穿得花里胡哨的五陵子弟,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招摇过市哄骗姑娘。 第16章 将燕翎送出去后,宁晏顾不上吃饭,先去料理宫务,有人不小心打碎了行宫的摆件,哭哭啼啼,有人衣裳被子带少了,要派人回京去取,还有人昨夜受了凉,今日晨起便落了病,又是请太医又是煎药,一朝早就没个停歇。 连二房和三房的人也时不时来寻她要这要那,宁晏顾忌着体面,样样应下来。 等她好不容易歇个响,外面已锣鼓喧天,骑射比试开始。 宁晏不慌不忙用了早膳,换了一身海棠红的褙子,带着如月去了校场。 行宫前方是一片开阔的草原,黄绿交杂的草原连着绵延的山脉,秋光明丽,层林尽染,密丛似被打翻了墨池的染缸,色彩斑斓铺向天际,风声涌动,彩旗招摇,讲武场正北,通体金黄的皇帐十分醒目,气派恢弘,两侧整齐排列着各家的锦棚,凌凌的笑声杂杂嚷嚷。 宁晏主仆好不容易挤进去校场,却见燕国公府的锦棚挤满了人,连个位置都没留给她。 喧嚣四起,伴随着欢呼呐喊混成一片。 如月还是小姑娘心性,爱看热闹,沮丧道,“姑娘,怎么办,没咱们的地儿了...” 若老夫人徐氏在,定给她留席位,偏生她不在,秦氏不正好下宁晏脸面?她已瞥见宁晏站在锦棚之间的巷子口,得意地勾着唇,堂堂世子夫人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看她丢不丢人。 宁晏环视一周,四处皆是官宦女眷,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闹得难看。 左右她也没兴趣,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忽然袖子被人扯住, “你怎么才来!” 淳安公主不知从哪一处冒来,一把拽住她手腕,拉着她往皇帐方向走, 宁晏面色红彤彤的,“殿下,您要带我去哪里?” “去我的锦棚啊,待会我要上场比试,你帮我。” 如月欢欢喜喜跟在后面。 锦棚前聚满了人,众人纷纷给淳安公主让道。 “给殿下请安。” “公主万福金安。” 淳安公主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们,只喋喋不休与宁晏说待会要如何大杀四方。 皇帝的公主皇子众多,除太子外,能单独拥有一间锦棚的唯有淳安公主。 偏生锦棚在右,她们在左边,得绕过去。 宁晏已经瞥见燕翎站在皇帝身旁,眼瞅着淳安公主大有从前方走过的迹象,赶忙扯住她,“殿下,咱们从后方绕过去吧。” 淳安公主一脸疑惑看她,“干嘛绕?就在那儿...”她往皇帝右侧一个空着的锦棚指了指。 宁晏一直知道淳安公主受宠,却没想到宠到这个份上。 太子锦棚在皇帝左边,淳安公主的锦棚就在右边,其余皇子妃嫔都靠边去了。 “被陛下瞧见不好...”她轻声提醒。 哪有在皇帝跟前晃来晃去的,这是大不敬。 淳安公主自小被皇帝娇宠,实在没形成规矩,“有什么不好?” “你是怕被燕翎瞧见吧?” 宁晏没有被戳破的尴尬,反而承认道,“是....” “没出息!”淳安公主嫌弃地啧了一声,跟个炫耀的孔雀似的,拉着宁晏斗志昂扬从皇帝面前经过。 燕翎已经发现了宁晏,脸色就变了。 宁晏硬着头皮装作没瞧见的,跟在淳安公主后面压低头颅。 好好的画面被人晃了一下,皇帝皱了下眉,定睛一瞧见是淳安,脸色拉下,“淳安,你这是拉着谁呢?”女儿总是闯祸,别又欺负哪家姑娘。 淳安公主反而不高兴了,一脸不快扯着宁晏上了台阶,虎着脸跟皇帝道,“父皇,儿臣拉着燕翎的媳妇呢。”宁晏朝皇帝屈了屈膝,默不作声。 皇帝被她呛了下,先是盯了一眼宁晏,扭头看向身侧的燕翎。 燕翎已经走上前,示意宁晏到自己身边来,宁晏还未动,淳安公主一脸嚣张地挡在宁晏跟前,眼尾挑起,“你做什么?” 燕翎很是无语,“这话该我问你,你拉着她作甚?” 皇帝生怕两个祖宗闹事,连忙打圆场,“你莫不是要欺负人家?” 淳安公主火更大了,指着燕翎喝道,“父皇,您错怪儿臣了,那燕翎将媳妇丢下不管,燕国公府的锦棚都没她位置了,儿臣想带她去我的锦棚坐坐,怎么了?” 燕翎眉心一皱,抬眼往燕家锦棚望去,果然人头攒攒,压根没人留位置给宁晏。 宁晏哪里晓得这位祖宗连这点事也抖出来,窘得不得了,连忙朝皇帝屈膝, “陛下恕罪,臣妇今日在行宫操持家务,来得晚,也没说要过来看比赛,府上人多,比赛精彩,自然是挤着瞧的,臣妇是瞧见公主来了,特意给公主请安,倘若真要过去,岂会没个坐的地儿?” 皇帝颔首,“正是这个理儿。”心中对宁晏越发满意了些。 他喜欢识大体的姑娘。 警告地瞪了一眼淳安公主,低斥道,“你别没事找事。” 淳安公主懒得纠结这点小事,“女儿没找事,就是想带她参加比赛,对了,父皇,您设了什么彩头,可得大方一些,儿臣今日可是要拔头筹的。” 燕翎一直忍耐着,这会儿听到淳安公主要拉宁晏上场,很不高兴,沉声道, “公主,她不会骑马,你别伤着她。” 淳安公主扔一记眼刀子过去,“你怎么知道她不会骑马?你了解她吗?” 燕翎愣了一下,平日宁晏温柔娴静,也不好动,下意识就以为她不会。 宁晏见形势不对,悄悄扯了扯淳安的袖子,“殿下,臣妇是真的不会,您上场,臣妇给您加油助威就成了.....” 淳安瞪大眼,“你不是....”见宁晏深深朝她摇头,淳安公主硬生生忍住了,扭头狠狠剜了一眼燕翎, “父皇,儿臣不打搅您了....” 带着宁晏堂而皇之走了, 宁晏被她拉着,匆忙行了个礼,跟在她身后离开。 皇帝向来拿这个女儿没法子,扭头安抚燕翎,“你别跟她生气,看样子,她喜欢你媳妇,不会为难她的。” 公府长媳 第19节 燕翎脸色一言难尽。 刚刚宁晏的姿态令他很不舒服。 仿佛与她更熟悉的那个人是淳安公主,下意识为了淳安公主来迁就他。 大晋尚武,京中贵族子弟无论文武,皆好骑射,有世家子弟之间的较量,也有南军与禁卫军的抗衡。 比赛很是胶着。 淳安公主瞧得入神,一会儿给这个扔彩头,一会儿见看好的侍卫落马,气得跳脚。 整个上午,皇帝满耳朵就是她大呼小叫,头疼得不得了。 宸妃是皇帝最心爱的女人,宸妃已死,这个女儿就成了他心头宝,他不去斥责淳安公主,其他人自然只能跟着承受。 燕翎本对淳安公主敬而远之,想寻个清净的地儿,只是一想起宁晏还在她帐中,担心出什么事,便耐着性子坐在皇帝身边。 一个时辰后,一名姓文的禁卫军获胜。 轮到姑娘们了。 淳安公主穿上护腕准备上场,扭头问宁晏,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 宁晏可不是闺中姑娘,她是燕家长媳,不能肆意妄为,摇摇头,“我不去了。” “成吧。”公主换上马靴,嘀咕着,“你不就是怕燕翎不高兴呗。” 燕翎一句“她不会骑射”,就表明,他不喜欢她抛头露面。 宁晏笑了笑,没做解释。 淳安公主在骑射上有个死对头,便是永安侯府的大小姐戚无双。 这位也是个嚣张的主儿,一身天青的劲衫,气势凌厉,比起淳安公主的跋扈,多了几分从容。 “公主,每年总是咱俩比,没意思,今年要不这样,你我各寻一助力,咱们比三元连中。” 所谓三元连中,便是两队人马轮流骑射,三箭连发,看哪方人马率先齐中三箭。 “成啊,你选人吧?”淳安公主捏着马缰,心里想等她先挑,她再挑个比之厉害的人。 戚无双勒着马缰不紧不慢驶到皇帐前,抬眸看向燕翎,清脆唤道, “燕翎哥哥,你来助我。” 淳安公主听了这话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扭头吃惊瞪着戚无双, “你叫他做什么?不许!” 锦棚内的宁晏抬起眸,目光淡漠地打量那马背上的女子。 难道又是霍玉华之流? 淳安公主纵着马跟了过来, “现场那么多侍卫你不挑,挑燕翎作甚?再说了,非得挑男人吗?” 戚无双理所当然反驳,“以咱们的本事,挑个姑娘只会拖后腿,不如挑男子,打起来也过瘾,再说了,燕翎哥哥是我师兄,当年在边关是我爹爹带的他,我挑他不是理所当然?” 今日的骑射比试对于燕翎这样上过战场的人来说,有些不够看,他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情,后来干脆埋头翻看卫所的账册,冷不丁被戚无双唤了一声,抬眸看了过去,旋即摇头, “你换个人吧。” 宁晏坐在隔壁听到他的嗓音,皱了皱眉。 人对亲近或陌生的人,语气是不一样的。 燕翎这副语气,是熟稔的。 戚无双嘟起嘴,满脸的不快。 “燕翎哥哥若不答应我,我只能喊我哥哥上场了。” 燕翎脸色一变。 十二岁那一年,他去边关历练,少年心性,下手没个轻重,比武时断了对方一条腿,这个人便是戚无双的哥哥戚无忌,戚家非但没有为难他,反而宽慰他别放在心上,这么多年来,他与戚无忌情同手足,戚无忌因伤了腿没有娶妻,也不能上战场,燕翎心中一直很愧疚,可以说,戚无忌是他的软肋。 戚无双让戚无忌上场,无疑是戳燕翎痛处。 淳安公主听了这话,叉着腰气笑了,她朝自己帐中努了努嘴,挑衅看着燕翎, “可以啊,燕翎若上场,那我也寻个你意想不到的人来。” 言下之意是要喊宁晏帮忙。 戚无双没见过宁晏,根本不知燕翎的妻子坐在正前方,她刚扫了一眼燕家的锦棚,没瞧见陌生的面孔,以为宁晏没来。 故而没听出淳安公主弦外之音。 锦棚内的宁晏连表情都欠奉,她不会上场,也不会搅和进这些争风吃醋的把戏中。 在她看来,这些人就两个字:无聊。 燕翎爱去不去,她管不着。 燕翎别说已娶妻,就算没娶妻也不会跟着戚无双胡闹,看了一眼刚刚获胜的文炳,“你去与戚姑娘组队。” 皇帝瞅着这些小年轻头疼,努努嘴,“去吧去吧。” 戚无双不可能忤逆圣意,那头淳安公主高兴了,老神在在往戚家锦棚唤道, “戚无忌,本公主给你一个夺魁的机会,快来。” 戚无双脸色都气白了,“你敢喊我哥哥?他若受伤了怎么办?” 淳安公主翻了她一个白眼,“你刚刚威逼燕翎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自己兄长受伤呢?” 戚无双气结。 戚无忌是个十分潇洒的男子,他腿虽受了伤,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练就了一身骑马的本事,优哉游哉骑着马过来了, “臣助公主一臂之力。” 两刻钟后..... 戚无双输得很惨。 好在她出身将门,受父兄影响,勉强还维持住风度,只是待霍玉华悄悄告诉她,燕翎的新婚妻子宁晏刚刚就坐在淳安公主帐中时,脸色急转直下,丢了个大脸,还被人妻子看了笑话,一时躁得无地自容,早早扔下马具回了行宫。 淳安公主技术本在戚无双之下,偏生戚无忌是个中好手,助她夺魁,淳安公主心花怒放,回到锦棚就去寻宁晏,侍女告诉她,宁晏回行宫备午膳去了,淳安公主打算追过去,出了锦棚,却见戚无忌骑着马遥遥跟了过来, “殿下,您恰才许诺,若臣助您夺魁,您便赏臣一个彩头,殿下可不能食言。” 淳安公主不喜戚无双,连带不待见戚无忌,扭头扶着腰下巴要戳破天, “本公主赏你个耳光子你信不信?” 戚无忌一身白衫端坐在马背上,笑容如沐春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公主殿下若真要赏臣耳光子,臣甘之如饴。” 淳安公主觉得这人不可理喻,一面挥挥手,一面往行宫走, “回去好好管教你妹妹,别再丢人现眼,她若再敢打燕翎主意,我第一个不饶她。” 戚无忌望着她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还记挂着燕翎呢。 淳安公主不是记挂着燕翎,她是不许人抢宁晏的男人。 宁晏忙着张罗一家子午膳,很快将校场的事抛诸脑后。 燕翎午膳照样在乾坤殿用,下午去了一趟猎场,带着一批将士排查风险,傍晚回了行宫,有几名交好的将士约他去喝酒,为他所拒,东配殿只有一张床,他若喝了酒回去,宁晏定不高兴。 他回来的晚,一大家子都等着,平日几位弟弟便有些怵他,唯独燕玥还能在他跟前撒撒娇,白日发生了那些龃龉,也都晓得淳安公主在皇帝跟前告了状,这会儿一个个灰溜溜的,坐在膳堂也不敢吱声,生怕燕翎斥责。 燕翎也没说什么,一顿饭吃得不温不火,倒是喝茶时,四少爷燕珺提了一句, “大哥,明日狩猎,我想同淮阳侯世子一道去,还请大哥准许。” 燕翎头也没抬,喝着茶,“去吧,多带两个侍卫,只别去西北林子里。” 燕珺咧嘴开心地笑着,“谢大哥,我记住了。” 三少爷燕璟趁机跟燕翎讨要东西,“大哥,不如将你那套神臂弓借我,我明日也想在陛下跟前露个脸。” 燕翎淡淡看着他,“你拉得开吗?” 燕璟“啧”了一声,挺直了腰身不服气道,“等着,我明日定拔个头筹!” 燕翎无语地点了头。 燕玥见哥哥要了好东西,也笑嘻嘻撒娇, “大哥哥,我也要进林子,我要哥哥的金丝软甲。” 燕翎一贯宠爱妹妹,自然是应下来。 燕璟得了好弓,越发意气风发,扭头与身旁的妻子王氏道,“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明日跟着我,我猎了好物都交给你收着,带你开开眼界。”那双桃花眼含着昳丽的温情。 王氏垂眸轻声嗯了一下,默了片刻,又道,“我今日还没选到好马。” 燕璟朗声一笑,握住妻子的手,亲昵道,“这有什么难的,我等会给你寻一匹来。” 王氏微微红了脸没说什么。 秦氏听到这话,恍惚想起燕翎有一匹汗血宝马,前不久刚诞下一头小红马,正好适合她骑,便悄悄倚着丈夫的耳根低语数句,燕瓒被妻子突如其来的撒娇弄得脖子泛红, “你也要狩猎?万一伤着怎么办?你就跟着我去玩玩罢了...” 秦氏没料到丈夫一下子嚷出来,俏脸通红,眼底交织着羞恼与委屈,掐了他一把,嘀咕道, “让你借你就借,问这么多作甚?” 燕瓒只得硬着头皮寻燕翎讨要,燕翎怎么会不肯,通通都应了下来。 秦氏满意了,笑而不语,还特意挠了挠他的掌心,燕瓒哪里经得起她这般挑逗,身子倏忽便坐直了,还悄悄剜了她一眼,夫妻俩个眉来眼去的,倒是惹的人艳羡。 如霜见大家将燕翎的好物瓜分殆尽,轻轻扯了扯宁晏袖子,宁晏坐在一旁极轻地摇了下头。 秦氏余光瞥见这番动作,故意挑高嗓音,“嫂嫂,明日得辛苦嫂嫂看家了....”她就是要宁晏尝一尝当家的苦滋味。 燕珺不明所以,蒙头蒙脑道,“这里是行宫,需要看什么家?大嫂难得出来,一道去呗。” 燕翎也在这时,朝身侧的妻子看来,没说要她去,也没说不要她去。 公府长媳 第20节 宁晏却明白,如果燕翎乐意让她去,一定会开口, “无妨,留个人在行宫,也好调度。” 燕翎颔首,宁晏身份摆在这里,弟弟妹妹可以玩闹,她却得担起宗妇的责任。二房和三房的人也都在,倘若真出了什么事,必须有人坐镇。 宁晏无疑是最应该留下来的人。 大家也都这么认为,至于宁晏想不想去,没有人关心。 明日清晨要出发,大家都早些回房休息。 一会儿有人来寻燕翎,燕翎出去了一趟,如霜趁机与宁晏嘀咕, “姑娘,您又不是不会骑马,您在水准之上,这狩猎一年也就一次,机会难得。”如霜想说的是,明年这个时候,谁知道宁晏会不会怀孕,再往后养孩子带孩子,怕是不方便出行,这一回是最好的时机。 如霜从小跟着宁晏长大,太了解自家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别看她平日做事四平八稳,骨子里是个很顽皮的人,幼时摸鱼爬树弹弹弓,坏事可没少做。 宁晏摇摇头,“不必了。” 婚后这一个多月的相处,她看得分明。燕翎该替她撑腰时毫不手软,但他维护的不是宁晏,而是燕翎的妻子,换做任何一个人嫁给他,他都会这么做,这是燕翎身为丈夫的担当。 与此同时,他对妻子也是有要求的,那就是承担燕家宗妇的职责,维护燕家体面。 宁晏既然入了这毂,就必须遵循规则。 况且,燕翎对她的感情,还不到可以越过职责去顾及心意的地步。 如霜失望道,“瞧瞧二少爷与三少爷,待妻子多好,偏偏世子爷就不会学着点。” 宁晏看了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第17章 燕翎很快回来了,主仆二人装作没事人一样,如霜将衣物备好就退了出去,燕翎照常先去沐浴,宁晏时不时去外头问管事的话,等到她洗漱换上寝衣回到内室,燕翎躺在里侧看书。 宁晏也不知他要看多久,立在塌旁,瞥了一眼桌案上的宫灯,轻声问道,“世子爷,您要喝茶吗?” 燕翎正在看行宫的地图,抬眸看了她一眼,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眉目如画,亭亭玉立,唯独脸上没什么表情,又或者她一贯是这副模样,不温不火。 冷不防想起上回她对那表兄嫣然一笑,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我不看了,你灭灯吧。”将地图往怀里一收。 宁晏心安理得吹了灯,她伺候过燕翎两个晚上,燕翎夜里并无起夜的习惯,也不会喊水,干脆将那盏玻璃灯也给吹了,她不喜欢留灯,容易睡不着。 翻身上了塌,钻入自己被褥里。 躺着时,恍惚想起今日忙了一日,忘了换一床厚被子,这一夜怕是又要哆哆嗦嗦过了。 正要闭上眼,听到身后传来燕翎低沉的嗓音, “你想去狩猎吗?” 宁晏愣了一下,停滞片刻,翻身坐了起来。 黑暗里,他深邃的轮廓若隐若现,仿佛能感觉到那双眸锁住自己。 说想,只会让他为难。 她现在还不习惯与他袒露心迹。 “我不想去,明日正好歇一歇。” 燕翎想起今日淳安公主质问他的话,又问, “那你会骑马吗?” 宁晏这回沉默的时间长了一些,嗓音有些黏住似的,“勉强会一些....” 燕翎默了一会,“改日我教你。” 宁晏极淡地笑了下,“好...” 翌日清晨,燕家各房的人早早起来,吃完早膳聚在厅堂。 秦氏穿着海棠粉的劲衫站在堂中最是打眼,燕瓒鞍前马后替她绑护膝与护腕, “哎呀,你轻一些,勒着我了!” “不勒紧些,万一掉了怎么办?”二少爷燕瓒嘴里埋怨着,动作却轻了不少。 那头三少爷燕璟一遍又一遍替王氏检查行囊, “我去年发现西山河下有一条小溪,景色好的很,等会我带你去....” “你怎么没备跌打的伤药?” “水囊小了,再多装一些,”燕璟喋喋不休的,王氏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茫然望着丈夫,“这么麻烦吗?要不我不去了....” 燕璟闻言顿时一咬牙,改口道,“哎呀,不麻烦不麻烦,这样,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陪你便是。” 四少爷燕珺在一旁傻呵呵插话,“三哥,你不是要夺魁吗?你陪着三嫂游山玩水,还怎么夺魁?” 燕璟潇洒一笑,“博你三嫂一笑,可比夺魁有意思多了....” 燕珺愣了一下,连忙扑过去拽住那张神臂弓,“既如此,你把这神臂弓给我!” “做梦!”燕璟毫不客气将他甩开。 燕珺委屈地跟燕翎告状,燕翎手里翻着图纸,一笑置之。 大小姐燕玥起得晚了,在那里骂骂咧咧的,秦氏闻言连忙推开燕瓒,帮着燕玥扣软甲与护膝,“不急不急,都等着你。” 一家子其乐融融,意气风发。 宁晏立在门口,习惯看着这一切,看着这片她从来都插不进去的喧嚣烟火。 宁家如此,燕家亦是。 燕翎在这时,回眸朝她看来,宁晏立即换上一副笑容,上前将包袱递给云卓, “世子爷,您的行囊已备好....” 云卓扒开行囊一瞧,原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缺的,却发现里面琳琅满目,备得齐全,“夫人,您连点火的碳盒与夜明珠也备了呀?这一看就是有经验的...” 燕翎听到后面一句话,意外地看了一眼宁晏。 宁晏神色平静,“万一夜里回不来,也有个照明的。” 云卓咧嘴一笑,“怎么会?世子爷随驾,陛下必定是要回宫的。” “有备无患。” “这倒是.....” 燕翎瞅了瞅两位弟妹,最后望着妻子恬静的面容,好一会儿没说话, 临走时温声道,“辛苦你了。” 讲武台号角吹响,大家陆陆续续出发。 宁晏站在白玉石栏前,张望前方的草原,燕玥如一只撒欢的燕儿跑向原野,燕瓒跟秦氏一路小打小闹往林子去,燕璟呢,亲自牵着一匹马炫耀似的递给王氏,燕翎早已不知去了何方。 半个时辰后,整个行宫几乎一空。 空气明净,湛蓝的天清晰地倒映在水泊里,派回京城取衣物的马车回来了,荣嬷嬷安排下人一一抬入各房,宁晏搬了一张躺椅搁在天羽殿东北角的水泊旁,一个人抱着书卷沐浴在秋光里,光线刺眼,她干脆将书册盖在脸上,躺着晒太阳。 她在宁家过惯了这样的日子,很闲适地寻找舒适的姿势。 行宫过于安静,风声掠耳。 蹭蹭的马靴声划破宁静。 宁晏还来不及坐起,一人掀开她的书卷,清脆的嗓音从头顶浇下, “宁晏,你害我好找,我翻遍整个行宫,总算在这里找到了你。” 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光晕朝她扑来,那一股无法遮掩的朝气似要将她给淹没。 宁晏几乎就呆在那里,愣愣看着淳安公主,她额尖渗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跑过来时,双手撑在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一双眼眸耀如星辰,带着嫌弃, “起来,跟我走!”将她给拽了起来,拉着她就到了台樨下的宫道, 宁晏直到手里被塞了一根缰绳方反应过来, “公主殿下,这么晚了,您还没入林?”她眼眸有些泛潮。 淳安公主剜着她,“这不就是为了找你,耽搁了吗?” 宁晏握着缰绳一时没动。 淳安公主不知她心中所想,先翻身上马看着她,“喂,别告诉我你不会骑马?” 宁晏迎风而立,熠熠的笑容浅浅映在光芒里, 怎么可能不会呢,她七岁到十岁那三年寄住在外祖家,出过海,越过山,穿梭过原野,骑马便是那时学会的,哪怕后来在宁家那么多年,她偶尔也会偷偷溜出府去骑马狩猎,她骨子里其实没有那么安分守己,乖巧只是表象,是她保护自己的伪装,却没想到这份天性被公主激发出来。 宁晏今日穿了简便的衣裳,也不必特意去换,她也不想耽搁淳安公主,干脆地翻上了马, “殿下,咱们出发!” “好!”淳安公主神色炽烈,高声一呼,带着一对侍卫跃入林子里。 整整四个时辰,淳安公主亲自见识到了宁晏的手法,她带着一把轻巧的弓箭,几乎一射一个准,到酉时初刻,晚霞漫天时,二人已猎了满满两大篓子。 她们回到营地,其余人还没回来,淳安公主便知今日这头筹是跑不掉了,吩咐侍卫将猎物抬去皇帐,宁晏挑了一只野鸡,悄悄拉着淳安公主道, “殿下,去你的殿中好不好,我给你做烧鸡吃?” 宁晏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她已许久没这么痛快过。 淳安公主吃惯了山珍海味,没太把宁晏的话当回事,“走走,跟我回去。” 二人回到淳安公主的广阳殿,宁晏亲自下厨,淳安公主双手抱臂纳罕地靠在门边看着, “你这手法很溜呀?” 宁晏回眸一笑,“殿下,您等着,绝不会让你失望。” 宁晏这道烧鸡是祖传的秘方,先将鸡破开,剪去鸡屁股与脚爪,将整个鸡烫入沸水煮至八分熟捞出,再按方子配好料汁,淋在整鸡上,中火烧煮大约两刻钟,待收汁便可除火,最后再淋上一层黄灿灿的料油,架在火上烤。 淳安公主亲眼瞧见鸡皮渐渐现出金黄色,散发酥香,味蕾不自觉勾了出来,她舔了舔嘴,“晏晏,你这做法我可是头回瞧见....” 公府长媳 第21节 宁晏笑而不语,片刻后,这道烧鸡并御膳房送来的十道菜,齐齐整整摆在八仙桌上,淳安公主已垂涎三尺,迫不及待扯下一只鸡腿。 薄薄的金黄皮卷了个角,一口咬上去,脆滑酥嫩,回味无穷,淳安公主双目放光,“好吃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皮....”又小咬了一口腿肉,也不知宁晏用了什么法子,那肉丝一点都不老,是能让人细细嚼下来,带着点糯粉的味道。 淳安公主用膳从来顾不上细嚼慢咽,偏生宁晏做的这道菜能让她生出小心翼翼品尝,且不敢亵渎的郑重来。 这是顶级御厨也达不到的境界。 淳安公主觉得自己大概是捡到了宝,心情痛快,大手一挥, “皓月当空,岂能无酒,来人,取杏花村。” 宁晏小吃了几口菜,笑着摇头,“我待会还要回去,就不陪公主饮酒了。” 淳安公主先独饮了一杯,“放心,我已经交待下去,只要燕翎回营,消息必定报到此处。” 宁晏无法想象,若燕翎闻到她身上有酒气会是什么反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殿下,您饶了我吧,改天有机会再陪您喝。” 淳安公主不高兴了,站起身来,举杯向她, “晏晏,你老实说,是我重要,还是燕翎重要?” 淳安公主不胜酒力,一杯酒下肚,满脸胀红,委屈巴巴看着宁晏,但凡宁晏摇个头,必定给哭出来。 宁晏哭笑不得,陪着起身,看了一眼那满满的一杯酒,心想小酌一口,回去好好沐浴漱口,燕翎当也察觉不出来,便与她碰杯,“在我心里,公主与旁人皆不同,我能认识公主,三生有幸。”话落,饮了一口。 淳安公主见状,十分撼动,眼泪险些迸出来,一手搭在她肩上, “晏晏,你有所不知,我生来母亲早逝,父皇虽疼我,可宫里没几个人真心喜欢我,我后来破罐子破摔,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也就你入了我的眼....”将酒一口饮尽,半靠在她身上,迷糊道,“对了,晏晏,你的烧鸡极好吃,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鸡,你下次再给我做可好?” 她咧开嘴甜甜地笑着,带着几分娇憨,又斟了一杯与她碰了下, 宁晏心头一软,陪着她饮了一口,“殿下,以后但有新品,我会做给你吃。” 淳安公主先是欣喜,渐而生出几分惆怅,将酒灌入嘴里,不满地嘀咕,“也不知燕翎哪里来的福气,能娶到你,日日可吃到这等美味。” 宁晏将她扶着坐下,失笑道,“我可从来没给他下过厨,除了我身边人,公主殿下是第一个。” 淳安公主被极大的取悦了,想着宁晏对她这般好,她也该有所表示,乱糟糟想了一圈,恍惚记得这西山行宫有一处美妙之地,噔的一声站起,拉住宁晏, “来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宁晏被她带着踉踉跄跄往外走。 “殿下,天色黑了,您要去哪....” 淳安公主正在兴头上,谁也拦不住,指挥如霜与自个儿的婢女, “去,备衣裳,送去温泉池...” 宁晏闻言脸色一变,“殿下,我不能去,世子要回来了....” “整天燕翎燕翎的,你事事围着他转,他可将你放在心上?今日这么好机会,怎么不见他带你出去转转?” 淳安公主抓起桌案上那杯酒,赌了宁晏的嘴。 宁晏被呛了厉害,捂着胸咳了起来。 加上先前两口,她已喝了整整一杯酒。 平日里几乎滴酒不沾的姑娘,哪里受得了这热辣的劲头,片刻,宁晏便有些晕乎乎的,淳安公主肆意惯了,身边的人也习以为常,簇拥着二人便往温泉宫去了。 如霜想拦都拦不住,只得回去替宁晏拿衣裳。 温泉宫就在乾坤殿的西北角,被圈入乾坤殿的宫墙内,原是专供皇帝泡浴,只是皇帝不喜温泉,此地几乎闲置。 淳安公主与宁晏带着醉意,跌跌撞撞进了温泉宫。 宁晏吹了一阵冷风,意识有些清醒,推脱要走,却被淳安公主一把给推入池子里。 “有我撑着,你怕什么!” 二人在水里闹了一阵,浑身熨帖,暖烘烘地裹着薄衫躺在池子边上的软塌,宁晏被熏得醉眼朦胧,任由宫婢替她捶肩捏腰,淳安公主姿态潇洒坐在池子边。 女婢端来时新的果子,并新酿的青梅酒,这些是淳安公主的最爱。 温泉宫内帷幔飘飘,水汽缥缈,二人你来我往,如置身仙境,早已忘却今夕是何年。 那青梅酒入口香甜,如饮果酿,比之霸烈的杏花村,要舒坦许多。 淳安公主叼着一只青花酒杯,昏昏然问她,“晏晏,你实话告诉我,昨日你是不是吃醋了?” 宁晏一张小脸醉得红彤彤的,跟个熟透的果儿似的,摇着头,“我没有....” “别骗我,昨日我比试结束,不见你踪影,你是不是不喜欢那戚无双....” 宁晏意识有一瞬间的回笼,于半醉半醒间,轻启薄唇, “不喜欢戚无双是真,吃醋倒也不至于,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名声在外,被人肖想,若整日争风吃醋,岂不是累着自个儿...” 淳安公主半撑起身子,戳了戳她咯吱窝,“撒谎,鞍前马后伺候着他,跟宝贝似的,还说没吃醋,我看你喜欢他喜欢得紧!” 宁晏躲去一边,扑了扑面颊的热浪,恼道,“胡说,没有的事....” 第18章 夜色沁凉,整齐划一的火把将整个皇帐烘如白昼。 文武百官并侍卫林立在皇帐前的讲武场,各队的猎物按照回营先后顺序,整整齐齐排列在当中。 皇帝纵骑了一整日,十分乏累,双手撑在马球杆,指着当先那两大篓子问, “这是何人所猎...” 守在皇帐的内监大珰,司礼监掌印吴奎笑着回,“回陛下,这是淳安公主所猎。” 皇帝怔愣住,“不可能。” 帐内外众官也皆觉意外。 皇帝凑近一瞧,虽说这里头小猎物是多了些,其中还不乏野鼠,论数量着实无人出其右,“淳安什么本事,朕能不知道?是谁在帮她?” 吴奎深深看了一眼侍候在侧的燕翎,刻意将嗓音压低了几分,“燕国公府世子夫人宁氏。” 燕翎脑子嗡了一声,直盯着吴奎,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只是吴奎侍奉帝躬多年,绝不是信口开河之人,难道宁晏真的随淳安出猎了? 皇帝着实吃了一惊。 帐外的人听不见,身侧内阁的几位大臣却是听见了,有人笑吟吟道, “世子,夫人莫非也善骑射?还是你暗中遣人帮了忙?” 燕翎喉咙闷了片刻,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事实上,大晋尚武,女子骑猎也不是稀奇事,他只是过于好奇,下意识觉得,小妻子那般温顺娴静,绝不会跟着淳安公主胡闹。 其中缘故,待回去细问便知。 说是比试,只是猎物有大有小,有难有易,高低实则难判,但皇帝心情好,点了爱女为第一,也无人反驳。 晚膳就摆在皇帐,皇帝带头把酒言欢, 吩咐将士们在野地生火烤肉,任由百官与女眷载歌载舞,酒过三巡,皇帝也有些疲惫了,便带着内阁几位老臣与侍卫先行回宫,太子,三皇子,燕翎皆侍奉在侧。 皇帝摆摆手,“你们年轻人去玩,燕翎,去寻你媳妇,别闷坏了小姑娘。” 太子却道,“父皇,儿子送您回去,待会再折回来也是成的。” 太子有孝心,三皇子也不甘示弱,二人一左一右搀着皇帝。 燕翎念着宁晏此刻该在行宫,正好一道回去,先问问她,若她想来野炊,带着她来也无妨。 一行人浩浩荡荡簇拥着皇帝往行宫走。 皇帐的营地恰在行宫侧后,皇帝有些乏了,也没绕去正殿,而是抄近路从侧边的一条长廊前往乾坤殿。 西山行宫依山而筑,长廊蜿蜒,宫灯绵延缠绕林木中,远远瞧去,如同天上倾泻的银河,月色洒下一层薄薄的轻纱,将那巍峨的殿宇衬得如蓬莱仙宫,随驾的百官与女眷大多去草原上游玩,行宫内是静谧而安静的。 皇帝走了一段,想起淳安与宁氏一事,将燕翎叫到跟前,低声问道,“你今日一直在朕身边,怎么有空安排人帮淳安,你可没这心思帮她,实话告诉朕,是怎么回事?” 燕翎也很头疼,淡声回道,“臣也不知,兴许是公主侍卫了得。” 淳安公主性情骄傲,不会让侍卫给自己充数,只是除了这个理由,皇帝实在想不到别的缘故。 “宁氏真的跟淳安出猎了?看起来乖巧温顺,怎么会跟淳安搅合在一起...”皇帝宠爱归宠爱,也知道自己女儿是什么德性。 燕翎听了这话,便有些不高兴,皇帝可以埋汰自己女儿,却不能误会宁晏,“陛下,事情还没问清楚,宁氏一贯稳妥,不会随意离宫。” 皇帝整暇看着他,露出一抹笑意,“这么说,你很喜欢她。” 燕翎听了这话,怔愣了下,水泊边的树灯映出他俊美的脸,脸上光影交织, “我很满意她。” 皇帝兴趣越深,这个外甥是他看着长大的,幼时皇太后将他抱入皇宫抚养,皇帝这个舅舅待他比对亲生儿子还好,对燕翎的性情更是了熟于胸。 一旁人很难入他的眼,宁氏能得燕翎一句“很满意”,可见有过人之处。 “说来听听。” 甥舅二人,一路沿着石径拐入乾坤殿西北的角门,一面谈笑风生。 “她性子恬静,不骄不躁,遇事不慌,处事又雷厉风行,堪为当家主母。” “她大度宽和,从不会胡乱猜测,更不会嚼舌根,”昨日戚无双当众挑衅他,回去宁晏一句话也没问,神情也看不出埋怨之类,可见一斑。 燕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道,“她饱读诗书,极有见识,陛下有所不知,她案头摆了不少边贸之策,对江南赋税田策与海禁,甚有见解。” 皇帝着实大为惊讶,“秀外慧中,难怪你这般夸赞。” 燕翎眼眸含着一抹荣焉,“平日里,她事事以我为先,吃穿用度都为我安排妥帖,不瞒舅舅,以我之严苛,竟也寻不到她半点错处。” 不知不觉,一行便到了温泉宫后面的石径,绕温泉宫而过,接上长廊,便可抵达乾坤殿的后廊。 皇帝一脚踏上台阶,抚掌一笑,“能得此贤妻,我也可以给你母亲交待了...” 话落,飞鸟掠过半空,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 寂静的夜色里,从温泉宫内荡开的笑声格外清晰。 “你还装,我让你装,你不喜欢他,会对他那么好?任劳任怨,他指东不敢往西...” 公府长媳 第22节 淳安公主将宁晏从塌上拖下来,去挠她腰身咯吱窝,宁晏被挠得在象牙簟上打滚, 两个人的笑声被潮气所染,湿漉漉回荡在整个温泉宫。 “开玩笑呢,我怎么会喜欢那块冰木头,我喜欢的是...陌上如玉的五陵少年...” “什么什么?冰木头?对对对!”淳安公主狠狠共情, “燕翎就是快冰木头,你是不知道,他每年生辰我都给他送礼物,他呢,看都不看一眼,宫宴上遇见了,脸上跟覆了一块冰似的,仿佛本公主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亏得我还求父皇赐婚,我简直是脑袋被驴踢了,万幸我没嫁他....” “等等,那现在嫁他的是你,你怎么办?要不要我把你从坭坑里解脱?” “木已成舟,还能怎么办?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谁叫人家是世子爷,是陛下的亲外甥呢....”宁晏睡眼惺忪,醉态妩媚,语气仿佛流露出深深的委屈与无奈。 淳安公主醉醺醺的小脸满是愤慨,“天底下想嫁他的多的去了,干脆我去找我父皇,做主让你们和离,父皇已经帮我建好了公主府,回头你就搬到我公主府内,我替你寻那五陵年少,十个八个不在话下,保管你满意.....” 宁晏小鹿般的眼眸蒙了一层水雾,咧开红唇笑了笑,又点了点淳安公主鼻梁,“好啊,您可别食言...” 窗外的太子等人个个惊掉了眼珠子。 他们这是听到了什么? 里面那两道脆声,一个是淳安公主无疑,另一个....听着像是燕翎新婚妻子宁氏? 视线不约而同瞥向走在最前的两人。 皇帝半只脚搁在台阶上,头顶如同惊雷滚过,瞠目结舌盯着那扇被灯芒渲染的窗牖,被里面这席话给震得七荤八素。 饶是他见惯大风大浪,拿捏过任何场面,眼下也不由深吸一口凉气。 他甚至不敢去看身侧的外甥是什么脸色,隔着三步远都能感受到那浑身逼人的寒气。 以防里面说出更混账的话,皇帝愣是聚气丹田,狠狠咳了一声, 这声咳音,如同倒入火盆的凉水,顷刻扑灭了屋内的火苗。 淳安公主与宁晏趴在垫子上,两两相望,眼中的迷雾渐渐退散,宁晏艰难地寻到了一丝灵识,眨巴眨眼,指了指窗外,“殿下,外面好像有人....”娇憨的嗓音尤未褪去醉意。 淳安公主呆头呆脑颔首,“本公主去瞧瞧,看看那个胆大包天的色徒,敢偷窥本公主....” 宁晏胡乱将衣裳裹紧,跌跌撞撞地跟着淳安公主爬起来。 二人不约而同,踩上高高的足凳,推开顶部一扇小窗,探头望去, 窗外月华如练。 当先一人,一身明黄的蟒龙武袍,胸襟前张牙舞爪的龙纹,毫不掩饰地展现出独属于帝王的赫赫君威。 在他身侧,身着银甲的羽林卫森严林立,四五位一品补子的绯袍高官静默无言。 这一行人如同从天而降的天皇天兵,无声地矗立在院中。 二人下颚往窗户上一磕,酒醒了大半。 仿佛感应似的,宁晏视线不由自主往左侧移去,一道玄色身影站在背光的屋檐下,浩瀚的月光压在他后脊,却褪不去他身上的幽黯,他仿佛与墨色融为一体,又仿佛本自夜色里来。 宁晏与淳安公主两眼一翻。 只听见扑通两声,那从窗户口探出的两张俏脸,顷刻跟下饺子似的掉了下去。 皇帝:“.......” 燕翎:......... 第19章 深秋的夜,寒意渗人。 皎白的月色,与廊芜下悬挂的灯盏,交织出一片昏黄的光。 燕翎穿着一件深湛的墨袍,背影挺得笔直,渐渐没入廊道尽头。 淳安公主已经被皇帝揪去主殿,太子唤了他们夫妻俩过去说话。 宁晏迟疑地跟在燕翎后头,那高大俊挺的身影跟山似的,笼罩在她心头。 有么一瞬间,她仿佛在他背影里看到了一抹难以描绘的清寂。 陌生得令她发怵。 不过宁晏很清楚,这是她心理的不安和紧张在作祟,自清醒过后,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到现在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一股深深的惶恐与无力主宰着她。 她不知道要怎么办,百口莫辩。 她像个等待宣判的罪人,带着沉重的脚链坐在了侧殿的圈椅里。 太子端坐在主位,左边一排圈椅空着,右边整整齐齐摆着六张圈椅,燕翎坐太子下首,宁晏坐在末端,两个人中间隔着四个空位,仿佛是被迫绑在一条船上的蚱蜢,极近可能撇开彼此的关系。 十二盏华丽的宫灯在头顶摇晃,一片片五颜六色的光芒交织在二人身上,无端割离出破碎的光感。 太子也渐渐的从刚刚那荒唐的一幕反应过来,起先觉得好笑,到现在看见他们夫妻二人如此生疏,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燕翎端正坐着,双手搭在扶手,瞳仁像个黑漆漆的洞,光照不进去,也没有任何情绪翻涌出来,整个人显得沉默又萧索。 我才不喜欢那块冰木头, 冰木头.. 我喜欢的是陌上如玉的五陵少年, 陌上如玉的五陵少年, 五陵少年, 少年.... 这几个字跟魔咒似的箍着他脑筋。 燕翎脑海有那么片刻的混沌。 前一刻跟舅舅坦白,他对她很满意,下一刻,被打脸得明明白白。 人家不喜欢他。 她是真不喜欢他,还是在生气? 生气他洞房撂下她,生气他没带她去狩猎,抑或是别的..... 他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巨石压着,连呼吸也沉重了几分。 太子看他一眼,心中默默同情一把。 又瞥向宁晏,光怪陆离的灯芒下,那个梳着随云髻的姑娘,目若朝露,眉如远黛,光影一帧帧从她姣好的面容滑过,她像是浸润在时光里一副永不褪色的画,美得惊心动魄。 这么玉柔花软的小姑娘,偏偏撞在燕翎这冷心冷性的男人手里,燕翎定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才被人家嫌弃。 对燕翎那点子同情,顿时抛掷九霄云外。 “来人,上茶...”太子首先打破沉默。 内侍立即给三人奉上茶水。 燕翎没动,宁晏也没什么反应。 太子捏着茶盏吹了吹热气,斟酌着如何开口劝和,隔壁主殿内传来皇帝的喝声, “你简直是胡闹,看你干的好事!” 淳安公主耷拉着脑袋站在空荡荡的殿中,理直气壮道,“父皇,好端端的,您干嘛走角门偷听我们说话?是乾坤殿的正门不够宽敞吗?” 皇帝无语了,敢情错在他? 他扶着腰,明黄的宽袖长长垂了下来,一身怒火难消,他听到那席话首先是恼怒的,恼怒那小妇人不知好歹,竟不识得外甥的好,索性如了她的愿让他们和离得了,可一想起燕翎恰才那番话,既是外甥喜欢,他这个做舅舅的,怎么能做恶人呢。 他总不能去训斥宁晏,自然将气撒在女儿身上。 “人家小夫妻好好的,你为什么从中作梗?快些,去跟你表兄赔个不是!” 淳安公主不干了,“什么叫我从中作梗?若真好好的,我作梗得了吗?” 皇帝竟是无法反驳。 淳安公主双手抱臂,镇定下来,“父皇,晏儿没有错,燕翎那个混账对她不好,还不许她说几句真心话了?” 父女俩的对话清清楚楚传到侧殿来。 已是无地自容的宁晏,头额涨得发疼,忍不住低头四处张望,瞧瞧哪儿有地缝,赶紧钻进去得了。 “父皇,儿臣刚刚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燕翎若因此记恨晏儿,那以后她的事儿臣来管。” 皇帝给气笑了,“你怎么管....” 吴奎怕皇帝气出个好歹,连忙上前搀着他老人家坐下, 那头淳安公主语不惊人死不休, “总之呢,他们俩不合适,依儿臣看,您干脆好人做到底,做主让他们俩和离得了。” 咣铛一声,太子手中的茶盏磕在桌案上,差点跌碎,热水洒了衣摆一片。 往后,主殿再也没听到淳安公主的声音,像是被人捂住嘴拖开了。 侧殿内恢复了肃静,空气了每一颗粉尘都像是要压倒平静的最后一根稻草。 宁晏两眼望灯,眼眶渐渐地漫上一些湿意。 她只是酒后胡言,却没想到让燕翎当着皇帝与太子,还有内阁大臣的面,丢了这么大脸,燕翎本就不喜欢她,这么久了,都不曾碰她,她没有任何谈判的筹码与底气,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原谅她,等待她的定是一纸休书。 几乎已经料定这个结局,宁晏面若冷灰。 燕翎脑海又多了几个魔咒般的字眼, 和离... 她竟然生出和离的念头.... 掌心快掐出一丝血色来。 太子这头擦了擦沾湿的衣摆,终于深吸一口气,奉命劝导, “燕翎啊,你别跟淳安一般见识,她一向口无遮拦,又是个糊涂的性子,今日弟妹是受了他的连累,放心,父皇定狠狠责罚她。” 太子说话很讲究水准,先把责任往淳安身上一推,随后提起了重点, 公府长媳 第23节 “当然啦,夫妻之间嘛,总有些龃龉,俗话说床头吵架床尾和,弟妹一些玩笑话你就更不能放在心上....咳,这桩事孤已下令不许外传...”心里想着,三弟那张嘴最是关不住事,指不定要笑话燕翎。 顿了一下,太子想起一事, “对了,太子妃你是知道的,平日里最端庄稳重的人,有一回孤竟也无意中听她喋喋不休抱怨孤,还有,父皇那么好的一个人,母后不也时常埋汰他老人家?孤告诉你,这是女人的通病...” 宁晏窘得抬不起头来。 仿佛被安慰到的燕翎,执起身侧的茶杯,抿了一口,“时辰不早,殿下回去歇息,臣知道如何处置此事。”语气一如既往沉稳而笃定。 太子冷笑一声,他若当真知道如何处置,今日就不会闹出这样的笑话来,他本就是被燕国公逼着不情不愿成了亲,定逮着这事闹,离了宁氏也不是不可能。 面对宁氏这样的大美人都能拖着不圆房,可见他对这门婚事有多不满。 比起皇帝偏袒外甥,太子却是站在宁晏这头。 宁晏听了燕翎这话,心底拔凉拔凉的,如此斩钉截铁,看来真要休了她。 手帕已被她绞成一团,长睫不自禁颤了颤,随着燕翎站起,她僵硬地扶着桌椅缓缓直起身,跟着朝太子屈了屈膝,太子正注意到她,瞥见她垂下那一瞬,眼底似有水光闪烁,无奈叹息,下了台阶走至燕翎身侧,扯着他衣袖低声斥道, “你呀,性子过于刚硬,女人家的,都是要哄要疼的....” 燕翎眸色倏忽一顿,喉咙黏住,半晌闷出一声“嗯”。 太子不再多言,他衣摆沾湿不好久留,信步离开。 燕翎跟着送他至殿外,宁晏看着他的背影,长吁一气,没跟过去,而是折向廊道往后殿的廊庑走。 夜色苍茫,月光倾泻在四周,浮雾缭绕,她抬步往台阶下走去,恍若漫步在一片寒霜里。 也无所谓了,无论什么结果她都承受得起。 这门婚事本是高攀,嫁给他这段时日,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 当初之所以应下这门婚事,或许是瞧着能离开宁家那个牢笼,待燕翎离了她,宁家也定弃她,天底下从来没有一处地儿是她的家,她无拘无束,放开手脚去做生意也未尝不好。 或许自小的经历所致,宁晏从来不对任何人或事,抱过大的期望。 最初的慌乱与惶然过去后,她心底只剩一片空茫。 淳安公主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见宁晏失魂落魄的,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 “对不起,晏晏....” 宁晏被她搂紧,下巴磕在她并不算坚实的肩膀,眼底忽然涌现一眶泪。 淳安公主沮丧道,“是我不好,都怪我让你喝酒...” “不过话说回来,父皇也有责任,他老人家好端端的,不走正门干嘛走角门?堂堂皇帝怎么能走角门呢...”淳安公主委屈地控诉。 宁晏被她这一搅合,反而笑了,她轻轻将泪痕擦拭,朝淳安公主露出一脸笑来, “罢了,不怪你...” 说到底,还是她与燕翎没有感情,经不起风吹雨打。 燕翎若真要休她,那么今日之事只是导火索。 淳安公主听了这话,反而越发愧疚,握着她双手,没底气地问,“你觉得燕翎会怎么对你?” 宁晏眼底闪过一丝黯然,笑了笑,“左不过被休罢了...” “那可不成!”淳安公主细眉竖起,“只能和离,不许休妻。你这段时日照顾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倘若得了休书,你今后如何再嫁得出去?” 宁晏眼睫颤了颤,胸口涌上一团酸涩,她有资格跟燕翎谈条件吗? 燕翎的面子被她丢得干干净净的。 别说是休妻,他就算掐死她也是易如反掌。 淳安公主斩钉截铁道,“放心,他敢写休书,我定跟他不死不休。” 眼见四处游廊人影穿梭,可见是篝火宴的人回来了,宁晏便催促她道,“殿下,时辰不早,您快些回去休息吧。” 淳安公主担忧看着她,“你跟我回去,刚刚燕翎那张臭脸,我看着都吓人,父皇劝了他几句,他一声不吭的,我担心待会你回去,他能掐死你,你还是跟我走,否则我不放心。” 宁晏想了想便应了下来,“好。” 左右现在回去也尴尬,只有一张床,能怎么睡,这种情况下,他是不可能再与她一起的,与其被他轰走,还不如自个儿走来得体面。 此外,她也想再拖两日,拖到回京再处置此事,这里是行宫,能给自己留点面子是一点面子。燕翎总不会去广阳殿赶她。 宁晏跟着淳安公主回到了广阳殿,如霜抱着她的衣物去了温泉宫,后来听说出了事,又被淳安公主的人带回了广阳殿,此刻就在殿内候着,瞧见宁晏面色苍白进来,慌得落泪。 覆水难收,说再多也无意义。 二人喝了酒,受了一番惊吓,此刻已是强弩之末,洗一洗便睡了。 燕翎这厢将太子送走,转身去殿内寻宁晏,哪还瞧见人影,以为她回去了,于是一路快步追回天羽殿,待他风尘仆仆迈入东配殿,只见荣嬷嬷正与如月说着什么,见他进来,连忙住了嘴。 燕翎冷眼扫了一圈,不见宁晏踪影,脸色阴沉, “你主子呢。” 荣嬷嬷也是刚刚从如月嘴里听说此事,一下骇得心神俱震,燕翎鲜少去后院,荣嬷嬷摸不准他的脾气,满腔的话不敢辩解,唯恐惹恼了他,听他这声暗含怒火的问,荣嬷嬷径直跪了下来, “世子爷恕罪,夫人被淳安公主请去了广阳殿....” 燕翎心口闪过一丝躁意,唇角绷得直直的,越过二人迈进了内室。 径直去了净房,热水已备好,他褪衫沐浴,脑海全部是宁晏刚刚拒他千里的模样,胸膛如聚着一团火,堵在嗓眼,不上不下。 荣嬷嬷听到浴室的响动,不敢进去,晓得宁晏今夜大致不会回来,悄悄收拾了些日常用物,嘱咐如月送去广阳殿,自个儿又去外头着人将云卓唤进来伺候燕翎。 她倒是不敢走,至少在此处给宁晏打打掩护,或者给燕翎当当出气筒也成。 这桩婚事得来不易,无论如何不能散了,眼下主子在气头上,且避一避,待怒火过了,再让宁晏回来道个歉,兴许有挽留的余地。 燕翎这次洗得比往常慢,半个时辰方才出来,本以为宁晏该回来了,可惜屋子里依然空荡荡的,心中躁意欲盛,他寻着桌上的茶水倒了一杯,瞧着热气腾腾,没急着喝,捏着茶盏来到床沿,搁在一旁的高几上,一个人枯坐在床沿,冷冷看着前方。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就是噎着一口气。 但凡她解释几句,或说两句好听的,他心里也好受一些。 偏偏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闭上眼,脑海浮现白日瞧见那五陵少年,个个身着澜衫,衣带当风,或执扇或吹笛,花里胡哨,华而不实。 她怎么会喜欢那样的人? “来人....”他寒声道, 进来的是云卓, “主子,您有何吩咐?”云卓侯在珠帘外,也不敢进去。 燕翎听得他的声音,没由来的有些恼怒,只闷闷不乐问,“她多大了?” 云卓不明所以。 荣嬷嬷就在门口不远处,听得这话反应过来是在问宁晏,立刻跪进来回,“大婚前的一个月刚满十六...” 他们八月成的亲,那么她是七月的生辰。 还是小姑娘一个,难怪喜欢那些花俏的东西。 燕翎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荣嬷嬷等了半晌,不见燕翎吭声,心里恐惧尤甚,哽咽着道, “世子爷,姑娘还年轻,有些地方行事不周到,还望您莫要与她计较...”荣嬷嬷原还想提一提宁晏孤苦的身世,惹燕翎一分怜惜,可“自幼丧母”四字到了嘴边,眼泪就蒸了出来,想起陈管家交待,燕翎最不喜女人哭哭啼啼,当即止住了嘴,磕头如捣蒜。 燕翎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仰身往床榻一躺,等着宁晏回来。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行宫外头已空无人迹,宁晏依然杳无音信。 燕翎这才后知后觉,宁晏这是不会回来了。 跟淳安公主商议怎么跟他和离? 他到底做了什么,让自己小妻子处心积虑离开他? 燕翎生出几分挫败。 这一夜,自然不可能睡好,次日醒来时,下意识往床边看了一眼,期待落空,脸色就更差劲了。 慢吞吞地用了早膳,又喝了两盏茶。 宁晏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燕翎脸色已沉如锅底。 依着安排,今日有马球赛,整个行宫的防卫都需要他负责,他必定早早得去乾坤殿调度,可是他为了等宁晏,有史以来第一次延误了公差。 片刻,云卓进来禀报他,“世子爷,马球赛马上开始,陛下已起驾去了皇帐。”又凑近战战兢兢道,“夫人与淳安公主已到了赛场....” 燕翎猛地抬起了头,满脸不可置信。 他在这里被她气得七窍生烟,她竟然跟淳安公主打马球去了。 燕翎硬生生忍住骂人的冲动,起身,抽起屏风上的外衫,大步往外去了。 他纵马来到行宫前方的草原,先去了皇帝的帐中,皇帝见他眼下略有黑青,便知外甥是气狠了,心中愧疚难当,淳安说得对,他昨晚为何非得抄近路呢,否则人家夫妻俩还是甜甜蜜蜜的小夫妻。 皇帝心中懊悔了一阵,招燕翎坐下, “多大点事,男人就得宽怀大度,朕已教训淳安了,她保证,以后不再带着宁氏喝酒...” 燕翎听了这话,连冷笑都欠奉,“淳安不是怂恿她与我和离么?” 皇帝猛咳,“小孩子的胡闹话,怎么能放在心上。再说了,你不该反思反思,为何你的妻子心生埋怨吗?” 燕翎无言以对。 三皇子在一旁幸灾乐祸插话,“父皇,翎哥儿这脾气不改,多少个媳妇都能被他气走!” 皇帝正愁没地儿出气,抓起手边的茶盏朝他扔出去,“你插什么嘴?有你什么事!” 三皇子被扔了个正着,叫苦不迭。 皇帝又与燕翎道,“朕已准许淳安去打马球赛,你晚边带着你媳妇回去,事情就过去了....” 燕翎深吸一口气,目光往讲武场上探寻,果然在校场中间看到了宁晏,她穿着一身湛蓝的劲装,衣袖和裤腿都给束起,迎风而立,英姿飒爽,比平日多了几分清致的气韵。 宁晏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偏首朝他望来。 燕翎气得移开眼。 公府长媳 第24节 宁晏抿了抿唇,干脆也不搭理他。 淳安公主见她情绪低落,拉扯了下她胳膊,“好了,别难过了,总之你们俩就要分开了,你今后跟他也没关系了,还在乎他作甚?” 宁晏长长呼出胸口的闷气,神色一片坦然。 明日便要回京,最迟后日他就会给她一纸休书,往后桥归桥,路归路,怕是见着了,燕翎也不会认得她,不对,他们俩身份悬殊,怕是再无见面的机会,还在意那么多作甚。 抛头露面便抛头露面吧。 淳安公主忙着组队,一队六人。 隔壁的戚无双已张罗了五名高手,皆是京中马球好手,淳安公主不甘示弱,下令招来三名禁卫军,最后在人群寻了一圈,嚷道, “还有何人愿意跟本公主一队?”隐约瞧见对面栅栏旁立着一芝兰玉树的年轻士子,生得是唇红齿白,风姿绰绰,淳安公主顿时来了兴致,坐在马背上朝他招手, “喂,对面那位五陵年少,对,就是你,穿澜衫的那位,你过来,陪本公主打一局...” 燕翎耳力极好,顺着淳安公主的目光望过去,果然瞧见一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满脸胀得通红,支支吾吾指着自己,似乎不相信自己被当朝公主给看上。 五陵年少.... 燕翎堵在胸口那股怒火瞬间窜至眉心,眼瞅着那人兴高采烈朝淳安公主跑去,燕翎不假思索起身,干脆利落抽起搁在柱子旁的马球杆,面色沉冷朝宁晏方向走去。 马球场上人多,大家伙一时没注意到燕翎,宁晏却是心灵感应似的,发现燕翎朝自己走来,他手里拧着球杆,眼锋薄如锋刃,仿佛要杀人,宁晏咽了下口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燕翎顺手牵了一匹马,视线就黏在她身上,翻身而上,纵着马缓慢来到她身侧。 宁晏脸颊快要被灼破,不自在地别开了头。 这时,对面的戚无双一队终于发现了燕翎。 为首的淮阳侯世子,眼睛瞪大,上下打量燕翎, “你来做什么?你不是从不掺和这些吗?” “就是,你来了,我们还打什么?认输得了!” “燕翎,前日骑射比试,陛下给的彩头可比今日贵重多了,你凑什么热闹。” 大家愤愤不平。 京城少年们也是攀比长大的,无论谁到了什么境地,最后总要跟燕翎一较高下,可惜,燕翎从不应任何挑战,也从不参加比试,别人在脂粉堆里打滚时,他不是在边关枕戈待旦,便是卧在营地挑灯夜读,白日习武,夜里温书,笔耕不辍,风雨无阻,他的自制力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起先还有人拿燕翎做参照,鼓励家中子弟上进,后来差距越来越大,渐渐被人丢开了。 他十二岁上战场,十四岁随戚侯深入蒙兀腹地,率三千兵力,出其不意,助主力军打了个漂亮的胜仗。十六岁那年,蒙兀突袭彰武堡,燕翎独当一面,领五千弱兵,苦熬三天三夜,那一战,他身中三箭,箭矢如云而不退,撑到主力救援,守住大晋边防。 去年蒙兀大军压境,戚侯身受重伤,蒙兀十万大军趁机猛扑,燕翎临危受命,研制出一种新型的空心兵阵,再以神枪营两翼压阵,大破蒙兀,捍卫了北境十四州上百万百姓的安危。 哪怕没有燕国公府的爵位,燕翎依靠自己功勋足以封侯拜相。 只是皇帝有意保护外甥,一直掩饰他的功勋。 即便如此,京城的世家子弟都知道,燕翎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是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 而现在,从不屑于玩这些把戏的燕翎,却出现在马球赛的现场,就好比三军主帅忽然来跟新兵蛋子比枪法,大家顿生沮丧。 燕翎此人,浸润朝堂多年,无论什么场合,他向来应对自如,但今日他心情奇差无比,只冷冷看着对方,一副“爱打不打,不打就滚”的模样。 恰在这时,那五陵少年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腼腆朝淳安公主施礼, “殿下,您有何吩咐?” 淳安公主瞅了一眼已红透脸的宁晏,再睨着燕翎,并未立即接话,淳安公主面上不怕燕翎,心里却十分忌惮,否则昨夜也不至于拉着宁晏住在自己殿中。 对面的戚无双大约也猜到燕翎为谁而来,面庞气鼓鼓的,指着那温润公子道, “燕翎哥哥,你别打了,让给他吧。” 燕珺也在场,战战兢兢看着兄长,“大哥,您下场吧,放心,我们不会伤着嫂子的。” 宁晏险些坐不住了,央求地望着淳安公主,想要下马,淳安公主哪里猜不到她所想,当机立断将那温润公子给挥开, “行了行了,改天,改天本公主约你。” 旋即执鞭指着燕翎,“你可不许给我捣乱,上场了就好好打。” 燕翎听得“改天”二字,锐利的眸光从那温润少年身上掠过,最终一字未言。 马球比赛开始。 起先燕翎不紧不慢跟在宁晏不远处,有危险帮她挡几脚,心思根本不在比赛上,渐渐的发现宁晏马球技术也不过如此,唇角忍不住掀起嘲讽, 技术不好,还上场做什么? 宁晏专注在赛场,压根没注意到燕翎这些心思,只是她打得有些吃力,那戚无双几乎杆杆对着她来,对方进了三个球,淳安公主这一队还无动静。 呐喊声此起彼伏,场面很是热闹。 淳安公主一改往日的浮躁,这一次很沉得住气,她看得出来燕翎虽没认真打比赛,却一直护在宁晏左右,既如此,便可最大程度发挥宁晏的优势。 宁晏的优势是准头好。 随后,淳安公主调整战法,只要有机会,便把马球往宁晏脚下传,宁晏果断挥杆往球洞里射,两刻钟内,宁晏连中了三球,全场掌声如雷。 燕翎十分意外,她骑马很溜,准头更是超乎寻常得好。 他算是明白了,乖巧和温顺都是装的。 也不知在他面前,她有几分真面目。 宁晏回眸悄悄看他,恰恰撞上他眼中不咸不淡的冷讽,她躁得面颊泛红,薄薄的脸皮儿在艳阳下娇艳欲滴,索性策马离着他远一些。 燕翎更气了。 戚无双发现了宁晏的长处,自然是集中火力不给宁晏碰球的机会。 一直插科打诨的燕翎,总算舍得出一份力,四两拨千斤地给她划下一方安虞。 宁晏这才发现,一贯面无表情的男人,也有疏狂肆意的一面,他轻松自如地挑杆,眉宇里带着几分轻倦与漫不经心,马球顺着他球杆滚落在杆心,又被他行云流水的一带,滑在她杆下,她奋力一击,马球在半空划过弧度,直落球门。 “太棒了!” “晏晏,好样的!” 比赛轻而易举赢下。 宁晏心潮涌动,与迎面而来的淳安公主击掌庆贺,下意识扭头去寻燕翎,却见他不知何时已下了马,那球杆也被他随意扔至在一旁,只留给她一道清峻的背影,大步离开了。 宁晏苦笑一声。 燕翎去了营帐,有人私自入山狩猎,跌落山坡,燕翎对这一带熟悉,亲自带着侍卫入山搜寻。 宁晏这一夜依然住在淳安公主的寝宫,燕家这头大约也听到了些风声,晓得宁晏与燕翎出了些岔子,是以也不敢闹出什么风波来。 燕翎半夜方回行宫,回了内寝再一次面对空空如也的床榻,眼底戾气横生。 她这是不打算跟他过日子了? 翌日回程,宁晏犹豫着要不要回天羽殿帮着燕家料理家务,虽是要离开燕家,只是最后一班岗她得站好,却被淳安公主拦住, “你何必去看家里弟媳的脸色,你若不放心,我这就安排一个内监过去帮忙。” 燕家或多或少听到了风言风语,定要笑话她。 宁晏也不是非要露面,只要事情能安排妥帖便可。 淳安公主将自己的管事牌子差遣去了天羽殿,他到天羽殿时,发现燕家下人有条不紊地抬着箱笼搬上马车,人人大气不敢出,正疑惑着,抬眸看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廊芜下,竟是燕翎亲自在管事。 管事牌子韩公公心里打了几个旽儿,先上前作了个揖,面上笑融融道,“原来是世子爷坐镇,世子夫人昨个儿不太舒服,着了些凉,公主留她养病,特遣老奴来看这些,既是世子亲自操持,老奴便退下了。” 燕翎平淡无奇看着他,心想生病是假,躲着他是真。 韩公公是个老狐狸,想从他嘴里撬开一点口风是不成的,燕翎也没打算多问,只道,“辛苦公公跑一趟。” 韩公公回眸寻了一眼荣嬷嬷,荣嬷嬷朝他屈膝纳福,顺带点了个头,韩公公便知宁晏的衣物箱笼都准备好了,无需担心。 巳时初刻,皇帝起驾回銮。 宁晏窝在淳安公主的马车,神情有些恍惚。 今夜回去是当真躲不过去了。 也不必躲,她已做好离开的准备。 经过这两日的情绪消化,宁晏几乎已经看开,她现在唯一要争取的是和离,而非被休,原先她也不抱希望,只是昨日燕翎出现在马球场上,让她生出几分期待,燕翎这个人,性子虽冷,却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试一试总归是没错的。 至于和离的安排,宁晏也计划好了。 她回去便买个宅子,住到南城去,专心打点外祖家留下的生意,等手里有了积蓄,再去泉州,回到母亲出生的地方,就在泉州养老好了。 若论遗憾,怕是今后再难跟淳安公主见面了。 淳安公主听她这些打算,急得从软塌上坐了起来, “宁晏,你怎么这么狠心,说走就走,你就留在京城,哪儿不去,有本公主给你撑腰,谁也不敢欺负你。” 宁晏笑起来有几分酸涩,淳安公主算是这辈子,除身边人外,对她最好的人,别人对她越好,她越慌,怕自己没什么能报答对方的。 淳安公主信誓旦旦道,“本公主早替你打算好了,和离后,你便住进我的公主府,公主府的管事任你调遣,你自由自在的,想做生意去便是,待本公主亲自给你挑几名五陵少年,择温柔小意者,将你嫁过去,岂不正好?” 宁晏感激公主这份心意,只是她从不会给人添麻烦。 不过眼下也不急着说服她,便道,“我想一想吧。” 回程倒是比较快,下午申时三刻便入了城,宁晏总不能跟着淳安公主入宫,淳安公主吩咐侍卫驱车直往燕国公府。 斜阳慵懒地挂在树梢,金黄的光芒被枝叶割成细碎的光斑铺在地上,如斑驳绚烂的锦毯。 一人负手立在屋檐下,如遗世独立。 燕翎的眸眼是深邃的,还漾出一层薄薄的有如锋刃般的光芒,哪怕在这晚霞漫天的夕阳里,依然勃发出一种令人却步的寒厉。 宁晏不敢看他,垂眸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淳安公主紧随其后跳下,见宁晏快步上了台阶,连忙追了过来,挡在她跟前与燕翎道, “我承认,那一夜我不该灌她喝酒,但是晏儿没有错,你若为了自己那点自尊心而伤害她,我不答应。” 燕翎眼底眯出一眶寒霜,冷笑道,“你不是都打算怂恿她与我和离,你还怕我伤害她?”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淳安公主哪里真的想拆散他们,实在被燕翎阴冷的模样给吓到,与其委曲求全求人,还不如一刀两断,换个体贴的郎君。 左右燕翎不喜宁晏,宁晏心里也没他,何苦强求。 淳安公主气势汹汹道,“这不是还没离吗?要不,你现在给她一份和离书,我这就带她走。”她把手伸了出来。 公府长媳 第25节 燕翎怒到了极致,红彤彤的夕阳褪不去他身上的寒意,他笑起来有几分渗人,缓缓地将她的手拨开,“我们夫妻的事,我们自己来处置,轮不到外人插手。” 淳安公主也知道依着燕翎的性子,没这么容易罢手,泄气道,“那成,我暂时先把她交给你,但是你不许动手,不能打她,也不能骂她!” 燕翎被这话给堵得险些吐血,他到底做了什么,让自己的妻子与淳安对他有这样的误会。 他是个对女人动手的男人吗? 顿觉自己失败极了。 宁晏察觉燕翎脸上一阵血雨腥风,担心淳安公主再惹恼他,轻轻将公主拉转过身,浅浅地苦笑着,“殿下,您别担心了,快些回宫去,我有消息会告诉你的。” 淳安公主万分担忧地握了握她掌心,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廊庑下只剩下他们夫妻俩。 宁晏深深望着燕翎,樱桃的红唇抿了再抿,仿佛一腔晦涩不知从何说起,也不能干站着, “世子爷,这里风大,咱们有什么话进去说吧。” 尾音都在发颤。 宁晏即便做了心理准备,真正独自面对燕翎时,还是止不住的紧张。 当初风风光光嫁进来,如今要灰溜溜的离开,换谁都不会好受。 燕翎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跨进门槛。 宁晏深吸一口气,顿了片刻,提着裙摆跟了进去。 沿着长廊越过正厅,正要去寻燕翎的踪影,一眨眼不知燕翎去了何处? 他从不许人去书房,想必是去后院等她了。 宁晏加快脚步,往后院追,匆忙赶到明熙堂,只见荣嬷嬷等人抬着箱笼书册进进出出,视线往堂屋瞄了一眼, “世子在里面吗?” 荣嬷嬷回头瞧见她,连忙将手里的锦盒塞给小丫鬟,迎她入内, “没瞧见世子爷。” 宁晏心里发慌,叹了一声气,往屋里走,“着人备膳,请世子爷过来用膳。” 廊芜下的灯笼还没来得及点,天际微亮的霞色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朦胧的光。 宁晏立在正屋门口,眺望院中的一切,桂花零落,残香不在,还未生根,却已拔芽,扭头见如霜和如月将箱笼往梢间抬,她淡声阻止, “不必抬进去了...” 下人都愕了愕。 宁晏信步跨进堂屋,脸上挂着温柔的笑,迎着众人不安的神色,吩咐道, “如霜如月收拾我日常的衣物首饰,荣嬷嬷去清点我的嫁妆,都封箱备好。” 荣嬷嬷脸色闪过慌乱,扑了过来,抱住宁晏的胳膊, “姑娘,您怎么不求求世子爷,万一...万一....” 宁晏摇摇头,“旁人不懂,嬷嬷您难道不知道,我们至今没有圆房,世子是碍着国公爷的压力不得不与我成亲,如今我有把柄落在他手里,他还有什么理由要我?我也没脸面求他原谅,那些话是我亲口所出,即便是玩笑成分居多,到底是下了他脸面,让他在世人跟前难堪。” 荣嬷嬷眼泪在眼眶打转,缓缓滑落下来。 如霜与如月呆立着,一时惶惶无助。 宁晏最是沉得住气,眼下脸上没有半丝慌乱,反而气定神闲, “好啦,别杵在这了,荣嬷嬷,你将晴儿与梨嫂子叫过来,让她们去寻林叔,请林叔替我寻宅子,我们今夜先去明宴楼住一宿,待买了宅子再搬过去....”晴儿与梨嫂子便是新安插进来的厨娘。 荣嬷嬷跟着宁晏这么多年,当年看着大小姐故去,陪着宁晏从宁家到泉州,再又回了京城来,再大的风浪都经历过,即便此刻已经难受到了极致,却生生忍下来,一拂眼泪,快步迈了出去。 如霜与如月晓得主子的性子,决定的事谁也拦不了,含着泪各自忙活去了。 天色昏暗,西次间的膳食已摆了近半个时辰, 燕翎没有来。 她遣如霜去书房询问,小厮告诉她,燕翎有急事出去了。 宁晏心想,今晚怕是走不了,她现在的状态也实在不想去给徐氏请安,派荣嬷嬷去了一趟容山堂,告了病假。徐氏大约也听说了些风言风语,只当宁晏面儿薄,不好意思露面,就由着她了。 连着三日,不见燕翎踪影。 宁晏如被搁浅的浮萍,茫然坐在圈椅里,头上也似悬了一把刀,迟迟落不下来。 这三日她也没闲着,林叔递了话来,已挑好了院子,交了定金,再等两日对方的家主回来,便可过户签押。 耗得越久,越没了心气儿,只求燕翎能快些给个决断。 十月二十这一日,下起了蒙蒙细雨,天地如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宁晏昏昏然睁开眼,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天色如被墨水浸染,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在圈椅里睡着了,身上被盖着毛毯,脚跟下也搁着个炭盆。 小丫头在旁边伺候着,见她醒来,小心翼翼禀道, “夫人,世子爷回来了....” 宁晏听了这话,瞬间清醒了大半,急忙道,“快些去请他来。” 小丫头听她嗓音沙哑,立即给她倒了一杯茶,“如霜姐姐已递了话过去。” 宁晏重新靠在椅背,喝了一口温茶,将身上的毯子挪开,淡声道,“好,我就在这里等他....” 又坐了一会儿,廊庑下升起了团团光芒,被雨雾冲淡,一道暗长的身影穿过几片绒光,朝正屋走来。 总算是来了。 宁晏卸下的精神气一瞬间绷了起来,她站起身,未如往常那般去迎接他,而是静静等候。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这一刻悬起,扑腾扑腾。 燕翎大步来到明熙堂,明明处处是熟悉的,却又觉察到了不同。 摆在廊庑尽头的那个书架不见了,挂在窗牖外的几盏美人宫灯也了无踪迹,原先充满着烟火气的窗棂,莫名变得清寂。 视线从窗牖一个个掠过,随处可见的是封好的箱盒与打包的行囊。 燕翎暗沉的眸闪过一丝猩红。 光影一暗,颀长的身影到了门口。 风声猎猎,他衣摆被雨雾沾湿,五官轮廓比以往任何一日都要深邃,眼神里透着几分倦意与锋利,下颌似乎还有些胡渣,瞧起来仿佛是三日未曾歇息。 宁晏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世子爷回来了,先进来喝口茶吧。”语气与寻常似无不同。 如果不是满地的大红漆盒,他还真信了她这话。 燕翎入了厅堂后面的明间,隔着满地箱笼坐在了她对面。 他目色沉沉盯着那些大红漆箱,一言未发。 宁晏来到长桌处,去替他倒茶,藕粉的袖子滑下一些,露出一截骨细丰盈的手腕,燕翎目光就钉在那皓白的手腕上,看着那纤纤素手握着茶盏,一点点挪到他跟前, “世子爷,您喝茶...”嗓音也是细软的,听着令人生出几分倦怠,想要淌在这片温柔乡里。 帝驾幸行宫,京营的将士趁机浑水摸鱼,两名校尉以上级别的军将为了个女人打了起来,双方斗殴,出了几条人命,他这三日急着处理这桩事,耗尽了心力。 回到后宅里,等待他的却是已收拾齐整却又空落的院子。 心底募的一空。 燕翎伸出手,握住了茶盏,却未急着喝。 空气无端很重,沉沉压下来。 宁晏就坐在他对面,他眉目轻垂,灯芒在他眼尾洒下一片阴影,整张脸显得锐利又有冲击力。 宁晏不敢多瞧,移开目光,将那些在脑海里过了很多遍的话,宣之于口, “世子爷,那夜的事,我郑重跟您道歉。” 她起身朝他屈膝一礼。 燕翎眯起眼,冷冷看着她,心口郁结的那口气并未因她的道歉而消退,这满地的箱盒提醒他,她做了离开的打算。 “然后呢?” 他嗓音仿佛染了清霜,又冷又淡。 他这个人哪怕不摆脸色,都会给人无形的压迫,又何况此刻神色那般差劲。 宁晏袖下的手指已轻轻颤动,将头埋得很低,嗓音也弱了几分, “我不想要休书....我只接受和离....”鼻头一酸,泪水差点溢出来,她生生忍住,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还请您看在这段时日,我勉强伺候得周到的份上,给我留一点体面...您若是休了我,我以后就没法见人了....” 燕翎忽然锐利的抬起眸,神色越发狰狞。 宁晏在他的逼视下,脸色一寸寸白了下来。 燕翎倏忽站了起来,袖子拂过茶盏,茶水顺着桌案往地上洒下。 高大的身影骤然罩过来,宁晏往后踉跄着,纤指捏着衣裳紧了又紧,手扶在身后的桌沿,勉强撑着不跌下去。 燕翎双手往前一撑,将她圈在胸膛与桌案中,居高临下俯视她, “周到?洞房花烛夜,你不等我便睡下了,还以为自己很周到?” 宁晏听他倒打一耙,湿漉漉的眸眼撞上他,“你胡说,明明是你自己离开的,怎么怪到我头上....” 只是很快意识到,“那夜,您来了明熙堂?” 燕翎目若寒潭,里头的幽光深不见底,他也知道洞房的事错在自己,只是眼下她口口声声喊走,心里气不过,想欺负她一下。 他靠得太近,周身的威压伴随一深一浅的呼吸,迫得她抬不起头来。 宁晏真担心他一怒之下掐死自己,破罐子破摔道,“有了行宫的错处,旁的事都不值一提,您看着办吧,是休是离,给我个痛快!” 还真是潇洒干脆! 燕翎从来没有被气得这样狠,额尖青筋隐现,双目泛着猩红,伸手捏住她下颚,将她脸掰过来,唇角微不可见地挑起, “想走,门都没有!” 公府长媳 第26节 第20章 宁晏跌坐在圈椅里,直到他离开许久,堪堪回神。 他这意思是不离了? 宁晏仿佛被人重重地拧起,又轻轻放了下来,一时手足无措。 荣嬷嬷却喜滋滋地冲进来,抱住了她,“我的祖宗,世子爷这是舍不得您呢。” 宁晏怔了了下,她还没自作多情到认为燕翎是舍不得自己,大抵是不甘心,不甘心她下了他脸面又潇洒地离开。 其实,也算不得潇洒... 好端端地谁乐意和离? 一个姑娘家在外头,总归步履维艰,再者,宁家会不会放过她还难说。 燕翎这厢冒着风雨回了书房,扶着桌案深吸气。 不可能不銥嬅怒的。 她总将他往坏里想。 也大抵猜到他这样的性子,会令她不安,以至生出离开的念头,心里却恼得不是零星半点。 她就没想过争取吗,说几句软话不成? 遇了挫折,说丢开就能丢开。 可见真没把他当回事。 没良心的丫头片子。 五陵少年,五陵少年。 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护得住她? 燕翎的脸色比那阴沉沉的天还难看,抬手将湿了的衣裳给解开,扔去一旁,迎着云卓战战兢兢的目光,吩咐道, “将我的衣裳,日常用的物件,全部送去明熙堂。” 云卓悬着三日的心总算落定,眸色雪亮,点头若捣蒜, “小的这就送去!” 寒风从窗户缝里灌了进来,吹拂她红扑扑的双颊,宁晏枯坐在明间许久没动,摸了摸下颌,被他捏得有些生疼。 燕翎居然就这么放过了她? 心里还有几分不踏实。 担心他反悔。 直到两刻钟后,云卓带着两名小厮,亲自抬着燕翎的日常用物过来,她还有些傻眼, “云卓,这是怎么回事?” 云卓笑得合不拢嘴,“主子诶,世子爷吩咐小的将书房的东西都送来明熙堂,说是往后都宿在后院。” 宁晏不由怔忡,旋即白皙的俏脸在一瞬间胀到通红,堪堪站在门口,看着下人忙忙碌碌,刚刚还沉闷的院子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心中石头落了地,饿感袭来,宁晏着人将饭菜温热,又问云卓燕翎吃了没,云卓说陈管家吩咐人给燕翎备了菜,就在书房用着呢,宁晏放心下来,自个儿踏实吃饭。 荣嬷嬷当即吩咐婢子婆子,将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箱笼,全部放归原位,又匆忙放了热水,将宁晏往浴室里推, “您好生准备着,爷夜里过来,您可再也不能矜持了....” 宁晏又羞又躁,“瞧您说的什么话。” 荣嬷嬷闷出一声笑,利索地收拾嫁妆去了。 如月在浴桶里洒了一篮玫瑰花瓣,宁晏怕外头忙不过来,让她出去帮忙,自个儿躺在浴桶里,慢条斯理撩着水花,悬了三日的心骤然松懈下来,疲惫涌现,念着外头怕还未收拾好,索性不急,靠在浴桶边沿闭目养神。 这时外头响起如月拔高的嗓音, “给世子爷请安。” 宁晏吓得坐直了身子。 来的这么早? 燕翎信步跨进门槛,瞥见下人将空荡的博古架又塞得满满当当的,脸色好看了些,也没管宁晏在哪儿,径直就往浴室来,他身上不舒服,想快些洗干净。 燕翎步子迈得快,绕过屏风进来了。 安静的浴室忽然传来咚咚的一声响。 他募的抬眸。 明熙堂的浴室极大,外面有屏风做挡,里面还有一个两扇的隔架,平日里用来搭衣裳用,此刻风吹裳动,昏黄的灯芒将那柔软的身影投落在薄薄的衣纱上。 灵动曼妙。 燕翎看着那道影子良久,沉默不语。 宁晏窸窸窣窣给自己擦干净,裹着件月白的宽衫,匆匆将带子系好出来了。 探头已瞧见燕翎立在屏风边上,面色因背光而晦暗不明,他双腿匀称修长,腰背挺直,浑身蕴育着一种风霜磨砺亦褪不去的力量美感。 宁晏心里七上八下的,装作没事人一样,朝他露出腼腆的笑, “您要沐浴吗,我这就备水。” 她面容被水蒸过,双颊渗出一层粉嫩嫩的红,明艳又夺目。 燕翎看着她,这回视线没有挪开,甚至带着几分逡巡的意味,嗯了一声。 宁晏被他瞧得不自在,朝外唤了一声,荣嬷嬷手脚利索,头也不敢抬地带着人提了热水进来,浴室里本有两个浴桶,连忙倒了热腾腾的水进去,又鱼贯而出,这厢宁晏已替他备了一身雪白的中衣。 燕翎走到隔架前,一边退外衫,又侧眸看了她一眼,雪白的玉足踩在木板,如亭亭玉立的茭荷,这样的天气必定是冷着的,他进来的不是时候,打搅了她。 “这里不用你伺候,去穿衣裳。”语气比先前要好一些。 宁晏也着实有些冷,拽着衣领弯下腰,将脚心的水擦干净,垫着脚尖,如蹁跹的蝴蝶,轻盈踩到了镂空过水的褥垫上,再趿着绣花鞋出去了。 燕翎这回沐浴时间比较长,出来时,中衣衣领微敞,胸膛还淌着水渍,头发也只是半干,眉宇里的冷色并未褪去,不过比起下午,脸上没有那股紧绷的劲儿。 幸在宁晏早有准备,如上回那样替他将发绞干,烘干。 二人离得很近,闻得到她身上的玫瑰花香。 燕翎撑额闭目养神,心头的疲惫涌上来,却是道,“你坐,我有话问你。” 宁晏心头一慌,就知道他没这么容易放过她,连忙松开他的发冠,退开两步,目光不期与他撞上,他缓缓睁开眼,分明刚刚沐浴过,眼眸却没沾染半点热气,反而是一片肃整,只是胸襟却散开一些,可清晰看到他流畅又有力量的锁骨线条,姿势也稍显随意,多了几分往日没有的散漫与慵懒。 宁晏隔着一张高几,陪他坐了下来,“您问。” 她换了一件桃水红的薄褙,衣裳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几乎将她姣好的身形展现无遗,这是荣嬷嬷特意寻出来压箱底的衣裙,原本是洞房那夜沐浴后穿的,只是没用的上,今夜无论如何哄着宁晏穿上了。 燕翎凝睇她,只觉今夜的她装扮与往日不同,她本就生得明媚,配上这身衣裳,过于妖艳了,就像含着朝露盛放的海棠。 回想她那句“我喜欢的是陌上如玉的五陵少年”,心里不可能不介意, “你如实回答我,你心里是不是有人?” 宁晏脑子跟被雷轰了一下似的,诧异看着他,下意识否认,“没有,我心里怎么会有人?您为什么这么问?” 话落意识到什么,生生住了嘴,白皙的小脸躁得通红。 燕翎眼神凉凉看着她。 宁晏深吸一口气,明白他还在介意那句话,若不说清楚,以后都成心里的疙瘩,便正色道, “世子爷,那只是糊口乱诹的混账话罢了,您千万别信,我心里若有人,根本不可能嫁给你,宁家威胁不了我什么,我也不是那种为了权势出卖自己感情的人。” 燕翎也大抵猜到她是酒后胡言乱语,她亲口解释了,那双含着水雾的眸子,明明白白的,没有一丝撒谎的痕迹,心中那点褶皱总归被抚平。 只是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 她说心里没有人,那就是....也没有他。 他停顿了片刻,又问,“和离是你的意思,还是淳安的主意?” 宁晏苦笑,悻悻道,“您误会了,我害您丢了那么大脸面,心中愧疚难当,那夜,您脸色那般难看,我怕您会休了我,淳安公主她也是关心则乱,哪能真想让我们和离....” 燕翎被这话给气笑,“你以为我在乎那点风言风语,恼羞成怒休妻?” 想到她本意并非要离开,心中总算好受多了。 宁晏不好意思垂下眸。 燕翎至今不与她圆房,让她有什么底气以为他可以饶过她? 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烛火呲呲的声响。 一段时日未住,墙角的银镀金香炉里熏了一段梨花香,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燕翎捏着茶盏一口灌了下去,逼着自己将怒火压下, 终归是他的错,没有好好对她,让她对这段婚姻没有半点信心。 宁晏等了半晌,不见燕翎继续,便问, “世子爷,您若是没有疑虑了,我可否问您一个事。” 燕翎视线移过去,眼神微挑,示意她问。 宁晏眼波盈盈看着他,“这件事算过去了吗?您以后会不会揪着不放?” 她就想讨他一个准话,燕翎是信守承诺之人,只要他应下,以后便可拿这话搪塞他,省得他动不动拿出来鞭笞一番。 燕翎一眼将她心思看透,好不容易压下的火,又被她给挑了起来,眼神到了逼人的地步, “你说呢,若整日有人在我耳边嚷嚷什么五陵年少,你让我怎么办?” 宁晏泄气了,绝望地往圈椅里一挪,抱着膝盖陷在里头,小声嘀咕,“那您想怎么办嘛?” 燕翎见她小脸垮起,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心中的气忽然就顺了,担心这小乌龟又缩回去,一字一句道, “宁晏,我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意思,好好过日子。” 扔下这话,燕翎大步朝拔步床走去。 宁晏彻底松了一口气,燕翎气归气,好像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唤来丫鬟将炭盆收出去,吹灭了桌案的灯烛,不紧不慢上了塌。 大红鸳鸯帘帐被放下,床内的光线暗了下来。 宁晏一面轻轻钻入被褥,一面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燕翎躺在那里,也没盖被子,双手枕着后脑勺,看样子还没睡,她也没吱声,慢吞吞躺了下去。 公府长媳 第27节 比起在行宫背对着他,她换了个姿势,跟他一样平躺着。 心跳随着他呼吸,一深一浅搏动着。 宁晏心力交瘁,实在有些乏累,偏生脑子格外清明,睡不着,只得假寐。 片刻,燕翎沉哑的嗓音传来, “对不起,洞房那一夜,我不该抛下你。”语气明显不一样了。 宁晏眼睫抖了下,那埋藏在内心深处,又积蓄许久的委屈,缓缓溢了上来。 燕翎不可否认,那时确实没那么在意她的感受,后来一遍遍告诉自己,该担起丈夫的责任,也会想着维护她的体面,渐渐的,她表现出来的温顺,从容,秀外慧中,很符合他对妻子的期待,她又毫无怨言,他以为自己做的可以。 直到,行宫一事给他敲了一记警钟。 黑暗很好的掩盖了宁晏的情绪,她稍稍侧了个身,脸枕在手背,轻轻地将泪痕拂去,身后的燕翎几乎无声无息,连呼吸也不闻,就在宁晏以为他要睡着的时候。 一只宽大的手掌伸了过来,将她往他的方向一带。 宁晏身子倏忽僵住了,浑身下意识绷紧。 他的手带着凉意覆在她腰身,很快温度透过掌心传递过来。 她这身寝衣本就柔软,用的最软的丝绸所制,穿着尚且跟没穿似的,何况那只手掌扶着,温度烫的她险些发颤,耳根跟着烧了起来。 燕翎将她带入他怀里,俯身凝视她的眉眼。 “愿意吗?” 即便她是他的妻子,这种事,他也不想强迫她。 第21章 下弦月在天际撑开一方极小的天地,天色渐开,薄雾未散,院外朦胧的光深深浅浅掠入她眼底。 滚烫的热度灼在她耳边,蜻蜓点水似的一点颤麻从垂尖滑过。 不可能不紧张。 宁晏却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 她与燕翎皆是第一次,两个人之间隔阂太多,又没有感情基础,圆房一拖再拖至今日,出一点岔子,后面越难。 她深呼吸慢慢地配合他。 呼吸交缠的暗夜,每一点细微的反应和动作都能被敏锐捕捉到。 燕翎承认自己现在想要她,但是骨子里那股傲气终究有些折不下来,以至于动作有些磕碰,直到感受到她带着一点逢迎的讨好,心里那点不快被填补。 仿佛有清羽在她心尖挠了挠,很痒,也不适应,只是慢慢地,像有蜜糖趟进来,她以为这便是传说中的鱼水之欢,直到骤然一股掰开的痛席卷全身,她下意识想要推开他,豆大的汗密密麻麻渗出来。 燕翎察觉到她的痛楚,只是这个时候,断然不可能半途而废,只得等等她。 黑暗里那双视线锁住她,仿佛她是他的猎物,理智渐渐回防。 这是夫妻义务,到了这一步,如果她往后退缩,他们之间就更难了,他不会缺女人,留给她的只是万劫不复。 迟早都得越过这关。 湿漉漉的眼眶泛红,慢吞吞地将手臂从他腋下伸过去,环抱住他的肩,小嘴在他耳边轻颤,“我可以了.....” ........ 雨过天晴,绵长的光线从窗棂投进来,宁晏察觉到面颊被阳光轻轻照射的温热,身后传来燕翎起床的动静,她却未睁开眼。 早在燕翎醒时,她便已迷迷糊糊醒来,只是过于羞赧,昨夜到后来,理智渐渐被他给击垮,唇齿溢出一些嘤咛,如今醒了觉得尴尬,不知怎么面对燕翎,干脆装睡,把这一劫给躲过去。 燕翎站在床榻边上穿衣,特意侧开一些,让那和煦的晨阳落在她面颊,她侧身往外睡着,一张姣好的面容沐浴在光色里,面颊还微微残有一些红晕,往常这个时辰他早晨练去了,之前三日没休息好,昨夜又闹晚了一些,是以起迟了。 得到餍足的男人,眉宇里的精神气不加掩饰。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想起昨夜她的反应,心中是熨帖的,也不搅了她的安眠,悄声往浴室去了。 宁晏继续睡着没动,直到浴室响动停歇,确认那道脚步声沉稳往外去了,她方才姗姗起了床,如霜第一个掀帘钻了进来,脸上的喜色溢于言表,俗话说圆房是新婚最后一道仪式,总算是圆满了。 如月就腼腆多了,还不大好意思,昨夜荣嬷嬷特意将她支开,就是怕她面儿薄。 如霜吩咐如月收拾床榻,自个儿伺候宁晏泡澡,扶着她跨入浴桶时,仔细瞧了瞧她身上,倒也没有明显的印子,如霜担心燕翎欺负宁晏,如今瞧着还好。 替她擦背时,便低声道,“世子爷晓得疼惜您。” 宁晏大抵猜出她的意思,白皙的面颊透出一抹粉色来,“你想岔了....” 燕翎不是因为疼惜她,是因为不习惯亲吻。 她也不习惯。 宁晏细辨也没觉察出哪儿痛,就是浑身不舒服,骨头跟要散架似的,还有就是腿侧保持一个姿势过长,又酸又胀。 待换洗出来,瞧见荣嬷嬷眼底有如释重负的泪,恍觉昨夜受累一晚也值了。 原以为就要离开国公府,是以告病三日,如今峰回路转,宁晏自然得重新拾起这长媳的重担,规规矩矩去容山堂给长辈请安。 今日国公爷也在,想必也是刻意等着她,将其他人都给打发走了,他与徐氏坐在主位,一同看着她。 宁晏径直跪下行了大礼, “父亲,母亲,媳妇在行宫言行无状,给燕家丢了脸,还请父亲和母亲责罚。” 徐氏先前只是耳闻宁晏与燕翎起了龃龉,直到昨夜从国公府嘴里方听到了真实情况,此事可大可小,端看丈夫如何处置。 燕国公这个时候就表现出粗犷男人的大度与爽快,扬手一挥, “多大点事,起来吧。” 事实上,昨日军营那桩事处置妥帖后,皇帝便将他招入皇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言下之意对宁晏不满。 燕国公这个人极护短。 皇帝护着燕翎,他就偏袒自己儿媳, “陛下,哪个女人家的背地里没点聒噪的话,更何况宁家丫头那也只是开开玩笑,过过嘴瘾罢了,您要斥责,不该首先斥责您的女儿么?再说了,您大可去后宫转转,臣就不信那么多妃子个个如表现出来那般爱慕您。” 皇帝被燕国公堵得无话可说。 皇帝当着燕翎的面,点醒外甥要反省自己,到了燕国公这,就按捺不住脾气了,总觉得自己外甥是最出众的儿郎,只有他挑拣别人的份,轮不到别人来埋汰他。 燕国公的想法也很简单,进了门就是自家人,自家人轮不到外人置喙。 更何况,他并不觉得宁晏犯了多大的错,喝口酒玩闹玩闹而已,她又没去外头嚷嚷,偷听的是皇帝与燕翎,只能说,燕翎与皇帝,活该。 至于宁晏不喜欢燕翎这事.... 长公主当年嫁给他时,也不喜欢他,还不是慢慢磨合的。 哪怕身边坐着的这位徐氏,心里对他有几分真情实意的爱慕? 婚姻里,哪有那么多纯粹的情感,等人过了大半辈子,才知道,陪伴是真。 不过,宁晏会骑射喝酒这一出,着实令燕国公意外。 “你什么时候学得骑射?”他笑吟吟问她。 宁晏没想到公爹如此大度,心中万分愧疚,起身施礼道,“儿媳在外祖家学的,那时年轻,上过山下过海,也是个顽皮的。” 也不知为何,在这位公爹面前,宁晏觉得自己无需去遮掩什么,又或者是他言语间那笃定的信任,令宁晏有一丝撼动。 燕国公爽朗一笑,“很好,这一点像极了你母亲。” 这里的“母亲”,可不是徐氏,而是已故的长公主。 燕国公夫妇选择不追究她,自然最好,她也不好意思杵在这里,借口去厨房忙碌。 刚从容山堂出来,却在左侧抄手游廊撞上一人。 三少爷燕璟站在五步开外,笑容熠熠朝她长揖一礼,“嫂嫂,您病好了吗?您这三日未理厨房,可是愁坏我们了,我们被嫂嫂养刁了胃口,如今自家厨子的菜是吃不下去了....” 燕璟比二少爷燕瓒又不同,甚有眼力劲,只字不提行宫的事。 宁晏笑着还礼,“是我失礼,还请三弟海涵,我这就去厨房理事,保管让三弟吃到美味可口的菜。” 燕璟侧身让开路,笑容不变,“嫂子,旁的还在其次,就是上回做的那道清蒸鳜鱼,能否再做一道....”话落,他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后勺道,“我媳妇儿喜欢吃。” 宁晏看着他失笑,“弟妹好福气,我这就去安排。” 眼见宁晏越过他而去,燕璟想起一事,回眸道,“嫂嫂等等...” 宁晏驻足回眸,“三弟还有何事?” 燕璟又重新迈了过来,拱手道,“嫂嫂,我怎么觉得这厨子的口味与明宴楼极像,据我所知,明宴楼从不外卖。”说完,打量宁晏的神情。 宁晏明白了,要吃的是假,试探是真。 她不动声色笑道,“三弟好本事,竟是被你尝出来了,我请来的这两名厨子,以前着实在明宴楼当过差,后来因个中缘故离开了明宴楼,被我偶然撞见,便留了下来。” 燕璟眼底闪过一丝失落,笑意深深, “原来如此,不耽搁嫂嫂了。”他再次施礼。 目送宁晏远去后,他一路往自己院落走,那一日尝到熟悉的菜肴,他差点以为明宴楼是宁晏所开,毕竟除了明宴楼的东家,谁有本事把厨子带到家里来,今日故意一问,得知是这个结果,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三少夫人王氏在长廊尽头静静等着他,淡声问他, “你找她什么事?” 燕璟看着妻子,桃花眼潋滟万分,“我就是想替你要一道清蒸鳜鱼罢了。” 王氏淡漠地看了一眼宁晏离去的方向,什么都没说,转身回了三房。 宁晏三日没料理厨房,厨房那几位婆子大有死灰复燃之势,偏生家里的主子都惦记着新来厨娘的手艺,她们是想折腾也折腾不出花来,宁晏往后规定,每日采买必须控制在十两银子内,日日核对菜式与回押,倘若有不合之处,问管事的罪。她也并未操之过急,毕竟厨房连着银库与采买处,一牵发而动全身。 她先在十两银子的日例里,慢慢添些好菜,或增加分量,缩减管事揩油水的空间,慢慢杀了这股贪墨的歪风。 宁晏安排完诸事回了明熙堂歇息。 她一走,厨房原先的几位老人便悄悄议论开了, “听闻世子夫人在行宫时,与淳安公主喝酒,说了些糊涂话,被陛下与世子爷逮了个正着,这三日嫁妆都收拾了,是打算要回宁家的。” “真有这回事?” “可不是,我家侄儿如今跟着三少爷跑腿,无意中听到三少爷漏了一嘴,说是世子夫人言辞间对世子十分不满。” 公府长媳 第28节 “天哪,岂不惹恼了陛下?那陛下平日最是纵着咱们世子爷,就没下旨和离?” “呸,还和离呢,我听明熙堂烧水的慧婆子说,世子爷不仅不恼,还将书房的东西全部搬来了后宅,昨夜闹到子时尤未停歇....你可见咱们世子爷跟谁低过头?” “啧啧,也难怪,咱们这位世子夫人论容貌是个罕见的,换谁娶回去不好好哄着..” “三日没去上房请安,今个儿去了,你可见国公爷斥了她一声?她连世子都不怕,遑论咱们这些老泼才?她要掌家,必定是枪打出头鸟,咱们别再跟她过不去....” 婆子弹了弹兜里今日刚贪墨来的一角银子,抬头望了一眼苍穹,“要变天了....” 宁晏根本不知,自己在下人眼里成了祸国妖姬类的人物,她昨晚睡得不好,午膳都没用,换了身常服往罗汉床上一躺,舒舒服服睡过去了。 燕翎过来时,未时过半。 平日这个时辰,宁晏还未醒,院子里静悄悄的,粗使的婆子婢子都去后院歇响,如霜去了后院,只如月端了个锦杌坐在廊芜下打络子,昨日下雨,院子里还湿漉漉的,台阶上黏了些湿透的落英,等她发现燕翎时,人已到了跟前,如月舍不得吵醒宁晏,就轻轻屈膝,往里指了指。 燕翎便知宁晏在午歇,昨夜睡得晚,这个时辰还在睡,也不意外,摆摆手,示意她离开,轻轻掀开布帘迈了进去,隔着珠帘瞧见东次间罗汉床上躺着个人。 身上盖了一层不薄不厚的褥子,月白色绣红梅碎花裙摆垂在塌沿,一眼看到了她的侧脸,还有那雪白的耳廓。 天色明净,衬得她面颊有着如皎月般的莹润光辉。 起先还以为她没醒,忽然间就发现那身子挪动了下,紧接着被褥被掀开,露出她窈窕的身段,慵懒地往大引枕上靠了靠,手里不知捏着什么,狠狠一掐,一下又一下,仿佛那东西得罪了她。 他沉着脸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听到响动,宁晏回眸,撞入他眸眼里,他眼底似有一种锋刃般的幽黯,能狠狠扎进人心里。 宁晏愣了一下,很快坐起了身,“爷,您怎么来了?” 燕翎在窗下的炕上坐了下来。 他从来不会把宁晏往坏里想,行宫之前的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坚信不疑,如今嘛,对她有了颠覆的认识,往后她的举动,他就不得不多一层思量。 比如此刻她手里捏着那个用橡泥做的人俑,他便怀疑,宁晏把那个人俑当做他在泄愤。 宁晏压根不知一点小小的举动被燕翎看穿,没有半点危险逼近的警觉,反而趿着鞋下了床,去对面的紫檀长条桌案上给燕翎倒水。 燕翎整暇看着她,没有接她的茶,宁晏只能搁在炕上的小几上,抬眸看着他,他视线真有一种洞察的锐利,宁晏心虚地瑟缩了眼神,拂了拂衣裙坐在了罗汉床上。 “世子爷,您今日公务不忙吗?”他从不在这个时辰来后院。 燕翎还是没回她。 注意到她端端正正坐着,仪态神情一丝不苟,想起她骂自己是冰木头,唇角浮现冷笑, “夫人也不必端着,想怎么坐便怎么坐着吧。” 宁晏听到这话首先一愣,这是燕翎第一次称她夫人,还未从这种惊诧中反应过来,便听得他带着凉凉的笑意, “像一块冰木头似的,多不讨喜。” 宁晏:“......” 恨不得抠出一块地缝给钻进去,深呼吸一口气,迎着他嘲讽的冷笑,干脆将鞋子一扔,往罗汉床一倚,以舒服的姿势靠在引枕上,将半截被角搭在胸口,望着燕翎笑, “世子爷,我着实有些不舒服,世子爷既是不介意,我就不客气了...” 可真会顺驴下坡。 燕翎舌尖抵着右颌,冷笑一声,不明白自己何苦自找气受,却还是将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将一个小盒子扔给她, “瞧瞧,可喜欢?” 宁晏下意识便接住了,靠着引枕坐起了身,这是一个用绒布包裹住的小锦盒,锦盒用银镀金所制,上头还镶嵌了些许绿松与南红,宁晏小心翼翼打开。 映入眼帘的一颗硕大的金色东珠。 大约有鸽子蛋那般大,光泽细腻润滑,没有任何生长纹路,完美无缺。 宁晏当年在泉州看着外祖父做生意,也是见过一些好货的,便知这颗南珠很罕见,否则也不配让燕翎郑重其事拿出来。 燕翎一如既往面如冰山,宁晏摸不准他是何意思,笑着将锦盒合上,“是很不错。” 燕翎气归气,自那日之后,也在不停反省,她昨夜那般配合,今日便特意寻来这玩意儿,想送给她,算是对她心意的回馈, “喜欢便拿着玩。” 宁晏便知是赠给她的意思,上回给她一万两银票当家用,今日是头一次赠礼物给她。 自然是高兴的。 尺寸这般大又如此完美的东珠,价值不菲。 宁晏又打开盒子细细把玩一番, “多谢世子爷,这东珠回头可以镶嵌在头面上,显眼又好看。”她语气里带着轻快。 燕翎见她真心喜欢便满意了,不枉他费一番心思。 心想,宁晏什么时候能喊他一声夫君。 他想听。 第22章 夜里燕翎回来的晚,宁晏小憩了片刻,精神正好,念着那颗东珠的情分,便亲自伺候他洗漱更衣,总算服侍他上了塌,夫妻俩如往常一般没有过多的言语,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燕翎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直白。 宁晏昨夜配合他过了那关,今日便歇了心思。 男人一旦开了荤,便有些食髓知味。一回生二回熟,野心一旦被撩起,如芳草燎原,就像是窥见了新天地,带着猎奇的心理,原先不好意思探触的地儿,如今都成了他掌中玩物。 她被撞得骨头散架,仿佛有那深埋在骨子里的本能的东西被他挑了出来。 夫妻俩全程鲜少有眼神交流。 只宁晏不经意瞥上一眼时,那厮身上披着衣裳,衣冠楚楚的,甚至还有几分纤尘不染的模样,偏生做着这样的事。 违和得很。 结束后,燕翎先洗,宁晏恹恹靠在圈椅里,吩咐荣嬷嬷换干净的被褥,如霜看着主子有气无力的模样,心疼得紧,等燕翎出来,如霜连忙搀着她进去沐浴,这头荣嬷嬷悄声退下,屋子里干干净净的,又熏了沉香。 如霜替宁晏擦洗时,发现多了些红印,却也不难消,想起前个儿后罩房的鑫嫂子脖子上嵌着两个明显的红印,她只当是蚊虫咬了,后被人取笑说是家里男人弄出来的。 “好在姑爷没这个嗜好。”否则多丢人。 宁晏哭笑不得,总觉得那得是很亲密的关系才能做,燕翎又不爱她,怎么会做那样的事,他现在就是满足身体上的蕴藉而已。 回到内室,夫妻俩依旧各睡各的被褥,安静如斯,仿佛刚刚那般激烈的人不是他们。 到了次日午后,荣嬷嬷想起购买宅子一事,心疼地跺脚, “姑娘,林管事那头带来消息,说是宅子的东家回来了,如今咱们不用走,这宅子自然也不用买了,就是那一千两定金银子怎么办?” 宁晏闲来无事学着插花,手里正拧着一珠金黄的贡菊,金灿灿的花瓣一晃一晃,映得她雪肤尤亮,顾盼生辉,“不必退,干脆买下来!” 荣嬷嬷吃了一惊,“买下来?那咱们手里的银子可就花光了!”那宅子不小,园林不错,地段又好,得要五千两银子,上回给燕翎买古董花了五千两,如今手里也就六千两存银,若买下宅子,就只剩下一千两银子花销。 宁晏将菊花往绿枝里一插,端详片刻道,“无碍的,我现下没有要用银的地方,再说了,那地段的宅子,将来转手也不会亏,若是毁约,白白损失一千两银子才叫亏呢。” 如月帮着她将多余的枝叶给扫落在篓子里,宽慰道,“嬷嬷,您就别担心了,世子爷此前不是给了一万两银票给主子,主子有钱花。” 荣嬷嬷剜了她一眼,“那一万两银票可不能随便动。”又想着如今宁晏与燕翎圆了房,日子安安稳稳的,即便真花了想必也没什么,哪个男人挣了钱不给妻子花,便将这桩抛诸脑后, “那老奴这就去回话,让林管事帮着您盘下来。” “好。” 荣嬷嬷出去不久,容山堂来了一位管事嬷嬷,笑吟吟请宁晏过去, “宁府的二太太来了,老夫人请您过去呢。” 宁晏愣了一下,二伯母来燕家做什么?怎么没给她递个讯儿就径直去了后院? 宁晏心中有了不妙的预感,匆匆带着如霜往容山堂走。 到了容山堂前的穿堂,遇见秦氏牵着小少爷跨出来,秦氏看到宁晏并不意外,反倒是抱着儿子让他喊宁晏伯母,小孩子才一岁出头,刚会咿呀咿呀喊几声“阿娘”,黑啾啾的眼睛纳罕地盯着宁晏,忽然咧开嘴喊了一声“阿娘...” 秦氏脸色一黑。 宁晏倒是大方地逗了逗小家伙,“康儿乖。” 她与秦氏虽暗中针锋相对,面儿功夫却做的足,任何时候瞧见了也是笑脸相迎。 秦氏很快换了一副笑容,“康儿不懂事,嫂嫂别介意,”又有意无意瞥了一眼宁晏的小腹,“世子与嫂嫂夫妻恩爱,想必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宁晏笑而不语,又拨了拨康儿圆乎乎的脸蛋,越过秦氏去了容山堂。 她明白了,府上管外事的婆子都在秦氏手底下听差,没递消息给她也不意外。 进了容山堂的明间,却见老夫人徐氏眉心堆着愁云,朝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 “晏儿,你娘家的二伯母来了,快些过来请安。” 宁晏一眼看到了二伯母方氏,方氏穿着一件湖水绿的厚褙子,发髻梳着一丝不苟,头上还带着当年从她手里骗过去的一只点翠双股牡丹金钗,看得出来是细心装扮一番过来的,她上前屈了屈膝,“给二伯母请安。” 宁二夫人稳稳当当坐在圈椅里,腰身笔直,细眼往下低垂着,那张平日见人总有三分谄笑的脸,此刻却端着怒容,宁晏对这副表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是要训人了,她刻意往后退了两步,果然瞧见她手往桌案上一搁,老脸长拉下来, “晏儿,你祖母听闻你在行宫闯了祸,在家里气得下不来床,今日特嘱咐我过府,给国公夫人赔礼,也顺带提点你一二,即便你已出嫁,还是宁家的女儿,一言一行,代表的不仅是燕家也是宁家,枉你祖母平日悉心教导你,你却是如此辜负长辈的期许,丢夫家的脸也丢娘家的脸。” 宁晏面若冰霜立着一动不动,二伯母捏着她的错处,又是一个孝字当头,她辩无可辩,再者,婆母在上,她更没有开口的资格。 徐氏见宁二夫人口沫横飞,微微皱了皱眉,连忙劝道,“亲家太太,晏儿已经知错,况且,国公爷昨个儿也说了,不是多大的事....” 徐氏话未说完,被宁二夫人打断,她熟练地切换语气, “我知国公夫人心善,只是您可以轻易原谅她,我们宁家却不成,说出去,都以为我们宁家姑娘没教养,没得连累了宫里的三王妃....还有家里两位待嫁的姑娘....”话落,捏着绣帕掖了掖眼角,好生委屈。 宁晏神色淡漠,不欲听她纠缠,只问她,“二伯母到底想怎么样?” 宁二夫人眼刀子扔了过来,厉声道,“你个孽障,跟我回去,去你祖母跟前磕头认错,待你祖母发作你。” 徐氏当即变色,“不可。”她眉心轻皱,加重语气,“亲家太太,我能理解你一番好意,身为长辈见晚辈犯了错,一心想规劝,可凡事还得三思而后行,晏儿如今身份不一般,她不仅是宁家三姑娘,更是我燕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也是燕家未来的宗妇,您这么做,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宁二夫人挪了挪身,背对着宁晏,嫌恶道,“那也是她自作孽!” 徐氏也没想到宁家人是这副做派,惊愕了,忍不住瞥了一眼宁晏,却见宁晏眼观鼻鼻观心,神色静若深海,从宁晏这副表情,徐氏已猜到,这怕是她在宁家的常态。 徐氏脸色淡淡的,并不接话。 宁二夫人见徐氏不松口,又放软了语气,苦口婆心道, “国公夫人,这孩子自小没娘,就是我带着长大的,我算得她半个娘,如今孩子犯了错,当娘的要将孩子带回去教导几句也不成吗?” 公府长媳 第29节 宁晏听了这话,心中没由来涌上一股恶心。 除去在泉州的三年,她在宁家整整十三年,除夕家宴大概也就参加过三四回,他们满家子团团圆圆的时候,谁又记得她是宁家的女儿,如今却来充老子娘。 宁晏将嫌恶压下,暗自思量,方氏今日闹一出也好,正好让徐氏与燕国公瞧一瞧宁家真正的做派,如此将来宁家责她不顾娘家,燕国公也不会说什么。 徐氏看了一眼宁晏,暗含几分同情,心想这宁二夫人要唱戏也不必在她跟前唱,她笑了笑道, “亲家太太,这样吧,此事我做不得主,还得等国公爷与世子回来,若他们首肯,我无二话。” 宁二夫人脸色僵了几分,原计划带着宁晏回去,好好敲打一番,逼着宁晏给宁家低头,好叫宁晏晓得,即便出嫁了她也捏在娘家手里。若等燕国公回来,还不知成不成,原以为这徐氏身为续弦的婆婆,恨不得看宁晏笑话,不成想这徐氏却偏帮宁晏,也是稀奇了。 徐氏吩咐身边的心腹嬷嬷,立即着人去请燕国公与燕翎。 又与宁晏温声道, “你父亲是个忙人,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且坐着吧。” 宁晏打心眼里感激徐氏,连忙屈膝, “辛苦母亲。”便在对面的锦杌坐下了。 燕翎会怎么做她心里没数,瞧公爹昨日的语气,怕是不会准许二伯母带她回宁府。 若万一不成,就回去一趟,左不过是对付宁家那些妖婆,她已轻车熟路。 侍女给她奉了茶,她抱在手里,滚烫的热度灼着她冰凉的掌心,慢慢的,人才好受一些。 徐氏心中虽不喜宁二夫人,却还是耐着性子陪她说笑,宁晏坐在一旁几乎不插嘴,只徐氏问到她的时候,勉强回应几句。 方氏见她这副模样,咬牙恨道, “你瞧瞧你,寻常在家里不敬我便罢,如今到了婆婆跟前,也是这般无理,亏得你遇见国公夫人,换做旁人家里,哪有你媳妇坐着的地儿。” 宁晏也不跟她辩解,她太明白二伯母的性子,若与她理论,回头定要撒泼,无论如何,丢脸的都是她,她干脆一言不发起身站在了徐氏身侧。 徐氏头疼得不行。 头一次见娘家人这么作践姑娘。 就这么从太阳西斜耗到了天黑。 二夫人方氏老神在在喝着茶,她虽是个寡妇,却是双颊赤红,没有半分寡妇的清苦样,瞥着外头彻底暗下来的天色,凉凉笑道,“国公夫人,时辰不早了,家里还需要我操持,就让我带她回去吧,都是自家孩子,我们还能怎么着,无非是教训她几句,好叫她谨言慎行,以后不再丢国公府的脸。” 徐氏看向宁晏,高挑秀美的姑娘,一身海棠红的褙子,鲜艳绮丽的花纹依然逼褪不去她姣好的颜色,那张脸总能比任何华美的衣物夺目,她双手合在覆前,体态端庄,神色清和,哪怕不用笑,往哪儿一站便是一副美得动人的画。 旁人娘家人撑腰,她的娘家人找茬。 这件事她可管可不管,国公爷回头也怨不着她什么。 只是,她就想拉宁晏一把,这么一来,将来宁晏也会看着她面子,礼让秦氏三分。 徐氏心里叹着气,面上却不容分说道,“宁二夫人,我还是那个意思,必须得国公爷或世子首肯。” 方氏又瞥了瞥窗外,心中冷笑一声,摸不准人家燕国公与燕翎根本不在意这桩事,故意不回来呢,她就不信徐氏能把宁晏留到半夜。 方氏弹了弹衣襟前的灰,越发坐的稳了些。 这时,外头一婆子进来悄悄在徐氏耳边低语几句。 宁晏耳力不差,隐约听见说是国公爷有要事,一时半会回不来,心中凉了半截。 徐氏果然满脸忧色,低声问,“那世子呢。” 婆子耳语道,“已经派云卓寻世子去了,还没消息。” 徐氏忧心忡忡看了一眼宁晏,思忖片刻,转身与方氏道,“亲家太太,您刚刚不是说家里还有事嘛,不如这样,您先回府忙着,等国公爷回来,我禀了他,明日让晏儿与世子去府上给老太太请安也是一样的。” 只要说服燕翎陪着宁晏回宁家,即便老太太训斥几句,也无伤大雅,至少不伤宁晏的面子。 宁晏才发觉这位婆婆果然是个中高手,无论什么场面都能轻而易举拿捏。 只可惜,就怕燕翎不会给这个面子。 二夫人方氏哪里没猜出徐氏的心思,皮笑肉不笑道, “我就不明白国公夫人了,老太太病下了,我唤上自家姑娘回去侍疾,这是人之常情吧,不知国公夫人再三阻拦是何意?” 胡搅蛮缠,方氏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 徐氏见识到了这位的厉害,越发同情宁晏,这就能理解宁晏小小年纪不显山露水的本事是哪儿来的,遇到这么一家子婶婶伯母,没有坚韧的心性是熬不过来的。 饶是她平日也有几分城府,却不知该如何堵方氏的嘴。 就在这时,廊庑外传来婆子兴奋的嗓音, “回来了,回来了...” 宁晏忍不住朝窗外探去,是谁回来了,最好是公爹回来了。 眨眼间,一道挺拔的身影披着玄色大氅,裹着寒风踏入明间。 他眉宇欺霜赛雪,脸色深寒,冷冽的目光扫过来时,几乎能感受到他的不耐烦与倦色。 宁晏心中自然是有一些失落的,只是细想也没什么,无论燕翎做什么决定,她都甘之如饴,也该给他一个交代。 燕翎一贯不苟言笑,很少有人能得他一个笑脸,此刻波澜不惊地迈过来,无端给了方氏压迫,她磨磨蹭蹭站了起来,轻声含笑唤了一句,“世子...回来啦。” 燕翎先朝徐氏施了一礼,又往方氏作了一揖,最后才看向宁晏,宁晏神色如常朝他施礼。 燕翎一时摸不准她心思,先坐了下来,手刚搭在扶手上,瞥见宁晏站着没动,淡声道, “坐。” 宁晏看了一眼徐氏,得到徐氏准许,便坐在了燕翎身旁。 燕翎这才一脸淡漠看向方氏,“二伯母过府,有何贵干?” 方氏没了先前对付徐氏的趾高气昂,神色变得小心翼翼,“世子爷,是这样的,老太太病下了,心中想念三姑娘,我便过来带晏儿回府,让她去老太太跟前尽尽孝道。” 真是滴水不漏。 徐氏轻轻拨了拨茶盖,无奈一笑。 宁晏听得她这副无懈可击的说辞,心中已不抱希望,若是公爹回来,她尚且还能辩驳几句,偏生回来的是燕翎,燕翎本还呕着气,她是半个字都不敢提。 燕翎闻言脸上纹丝不动,“既如此,明日我抽空携夫人回宁家探望老太太。” 方氏窘迫地笑了笑,“哪里敢劳世子大驾,让晏儿丫头回去就成了,最好住上个几日,以解老太太相思之苦。” 宁晏在宁家具体情形燕翎不知,却也晓得大抵不会好过,故而方氏这么一说,燕翎就明白了宁家的意图,他扶着婢子奉来的茶,拨开茶盖轻轻吹了吹热气,他头也没抬,只嗓音清清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大约住个几日?” 宁晏听到这里,手指微微一动。 方氏顿时眼中发亮,“四五日吧。” “四五日不成。” “那就两日。” 燕翎漫不经心品着茶,目光从茶杯渐渐挪到方氏身上,“能让二伯母从申时坐到此刻,可见老太太病得也不严重。” 方氏面露窘色,咬了咬牙,“一日也成。” 只见燕翎面不改色,“我一日都离得不她怎么办?” “........” 方氏全然没料到燕翎当着长辈的面,说出这样露骨的话。 宁晏也满脸愕然,她眼睫轻眨,飞快地看了一眼燕翎,这厮说出的话旖旎暧昧,眼神却分明冷清。 明白了,这是想替她推脱过去。 不管怎么样,都是感激他的。 宁晏定了定心神。 方氏下巴好半晌才合拢,她深吸着气,决定据实已告, “世子,不瞒你说,我此次前来,是奉老太太命,欲将晏儿带回去教导,听说她在行宫犯了错,得罪了世子爷....” 燕翎将茶盏搁下,正襟危坐打断她,“她犯了什么错?” 方氏哽了一下,有些摸不准燕翎的态度,那事在京城已经传开了,全京城都知道宁晏不喜欢燕翎,他是怎么做到脸不红心不跳说这些话的。 “世子,你想必不需要我重复吧...” 燕翎神色岿然,语气没有半分迟疑,“我需要。” 宁晏差点摔了手里的茶盏。 燕翎余光瞥了她一眼,镇定自若道, “我需要宁二夫人告诉我,是何人在乱嚼舌根,陛下口谕,不许任何人以讹传讹,我正好查清楚,揪了那人舌头。” 方氏不知宁晏给燕翎下了什么降头,能让燕翎不顾脸面维护她,又在听到最后那句话时,生出几分毛骨悚然, “也不是啦....” 燕翎似笑非笑问宁晏,“对了,宁家也有姑娘去了行宫,不知是何人?” 宁晏看了一眼二伯母渐渐发僵的脸色,淡声道,“是我二姐宁雪。” 方氏差点从圈椅里滑下来,“没没没...没有的事,是我听错了,行宫什么事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她慌忙站起来,生怕燕翎揪着宁家与宁雪不放,回头若安了欺君之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连忙跟徐氏告退, “老夫人,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搅了,改日再来拜访....” 手帕都忘了拿,扭着腰肢匆匆忙忙冲了出去。 宁晏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没有半分喜色,反而觉得丢脸。 告别徐氏,夫妻俩一前一后往明熙堂走。 寒风猎猎,灯影绰约。 宁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望着走在前面的男人,他系上那件玄色的大氅,如耸峙的山岳。 燕翎虽在二伯母面前维护了她,可脸色是难看的。这相当于又被人揭了一次伤疤。 给他添麻烦了,宁晏心中很不好意思,想追上去与他道谢,却见他快步转入月洞门后,去了书房。 果然生气了。 宁晏悻悻地回了明熙堂,先用了晚膳,在院子里转悠半天消食了,回到内寝便打算歇着,她这人自小极有定力,从不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费心,二伯母的事并没往心里去,到了点便昏昏入睡,只是临睡前想起燕翎,也不知他如何了,念着他今日受了气还帮了她的忙,宁晏吩咐如霜备了一碗燕窝粥送去书房。 公府长媳 第30节 这是宁晏头一回往书房送食盒。 燕翎看了一眼铜漏,天寒地冻,不想让宁晏久等。竹叶落尽,树影斑驳。燕翎提前结束公务,披着夜色回了明熙堂。 更深露重,这一路肩头沾了些露气,光芒浅浅洒下,如有微霜。 荣嬷嬷恰恰忙完退出来,瞧见他回来了,愕了一下,旋即施礼要去唤宁晏,话还没出口,被燕翎支使开了,荣嬷嬷欲言又止终是退下。 燕翎款步进了东次间,屋子里留了一盏昏黄的宫灯,却不见宁晏踪影,便掀帘往内室瞧,他身量高大,恰恰就将那片光影给挡住了,模模糊糊瞧见床榻外侧睡着一个人。 短短这一瞬间,仿佛拉得很长。 他就这么看着睡熟的妻子,从齿缝挤出一丝涩笑。 人家根本没等他。 燕翎轻轻将帘子放下,自个儿去浴室沐浴。 宁晏被哗啦啦的水声给吵醒,揉了揉眼睛瞧了一眼帘外的光色,懵了一瞬便反应过来,燕翎回来了,连忙披上外衫再夹一个袄子跟了过去,到了屏风口也不敢进去,踮着脚在外头轻唤, “世子爷,可需要我伺候?” 燕翎没理会她,穿好衣裳便出来了。 换了件苍青色的袍子,松垮地搭在身上,虽是该遮的都遮住了,却没了平日那股肃整,颇有些放浪形骸之状。 燕翎平日不是穿深湛色的袍子,便是玄色的长衫,人本就是冷隽的,穿着那样的衣裳更添了几分生人勿进,而眼前这件苍青色的衣袍,广袖宽衫,衬得他眉目如画,俊逸非凡,自有一番赏心悦目。 宁晏明眸轻眨,便有些移不开眼。 燕翎原本也没什么,只是瞅见她这不争气的模样,心里戾气横生。 瞧瞧,换了件颜色偏亮的衣裳,她就傻眼了。 喜欢五陵年少这话果然不假。 燕翎黑着脸径直去了内室。 宁晏只当燕翎还在为二伯母的事生气,今日麻烦了他,正要谢他呢,先哄一哄,杏眼弯弯跟在他身后夸道, “爷穿这身袍子极是好看。” 燕翎听了这话,挺拔的身影僵住,扭身往床沿坐着,双腿微屈,几乎拦住宁晏上床的路, 似笑非笑道,“是吗?” 第23章 宁晏刚从暖烘烘的被褥里出来,肌肤起了一层冷疙瘩,下意识就要往床榻上去,偏生燕翎大马金刀坐着,她步子顿住,双眼疑惑望他,然后使劲点头, “是的,比您以前穿的袍子都好看....”话落,觉得有些不对,笑吟吟补充,“当然,您穿什么都是极好的,只是这件尤为好看....” 明明已经够小心翼翼了,宁晏却发现燕翎的脸色仿佛越来越差。 他眼底含着一分带戾气的笑,“是不是显年轻俊俏?” 宁晏眸子雪亮,“对对对。” 她冷得直打哆嗦,全然没注意燕翎这“年轻俊俏”四字若有所指。 燕翎舌尖抵着右颌,气得后槽牙都在疼,闷了半晌,见她小手缓缓往上攀升,抱住了双臂,便知是冷着了,这才挪去了里侧。 宁晏吹了灯,迫不及待往被褥里钻。 她大抵也猜到可能说错了话,夸他便不高兴么?难道他这个人性子冷,规矩多,不喜人夸他好看?可能是了。 回想今日之事,便与他郑重道谢, “世子爷,今日多亏了您,省了我一桩麻烦,害您提前回府,给您道罪了。”宁晏侧身面对他的方向,眼波盈盈。 燕翎原本已闭上了眼,听了这话,侧眸朝她望来,昏暗中那双水杏眼有一抹清淡的潋滟,想起宁家如此作派,心中极是反感, “应该的,以后宁家再寻你麻烦,你不必理会。” 宁晏高兴了,她在二伯母手底下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怕她,不过是顾忌燕家面子而已,有了燕翎这句话,以后便可放开手脚。 “世子,我想明日亲自给您下厨,您晚上早些回来好吗?”宁晏便是这样,别人对她好一些,她总想着回馈。 燕翎第一反应是难道以前不是她亲自下厨?脑海闪过她在行宫说的话,便知是他自作多情了,嗤的一声低笑,颇有几分自嘲,不咸不淡回了一句,“成....” 也没把她这话太放在心上,他又不贪口舌之欲,宁晏做不做都无所谓,不过她既然郑重提出来,算是一份心意,燕翎不会扫她的兴。 难得她主动邀他,燕翎闭上眼前又换了一副口吻,“我明日早些回来。”随后便闭目睡觉,看样子今晚没打算动她。 宁晏求之不得,昨夜的懒劲儿还没过去,她浑身还酸痛着,自顾自睡过去。 有了那么一层关系,身体上的防备便放松了,原先宁晏裹着被褥一动不动,僵硬着生怕吵醒燕翎,如今防线卸下,睡着后,不由自主往热源的方向靠拢。 燕翎一觉睡到凌晨,胳膊外侧搁着个小脑袋。 蒙蒙浓浓的光线里,黑长挺翘的睫毛密集地垂在眼下,巴掌大的小脸如温香软玉般乖巧,格外惹人怜惜。 燕翎心里冷笑。 表象,都是表象。 燕翎存了欺负她的心思。 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并不是一个好人,甚至是有些坏的。 将被褥偷梁换柱后,人已到了他身下。 燕翎不可能真的在她睡着的时候欺负她,进去之前就把她给揉醒了。 宁晏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那个感觉过于真实,才猛地睁开了眼。 撞上他浓烈如墨的眸。 燕翎迫不及待欺进来。 这一日是如霜守夜,以前燕翎没留宿时,她便陪着宁晏睡在外间的罗汉床上,这几日燕翎搬来后宅,她便被宁晏安排去西次间睡着。 凌晨是最安静的时候,一点轻微的响动都格外明晰,如霜被隐隐约约的动静给吵醒。 她抱着被子坐了起来,起先是懵的,待确认是怎么回事后,不可置信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这可是凌晨啊。 如霜吓到了。 吓归吓,等赶紧备水才行。 如霜匆匆披着袄子起身,轻手轻脚去了后罩房。 这个时辰,后罩房的慧婆子也刚醒,披着棉袄坐在灶下打着哈欠,时辰还早,困意未褪,只草草生了点火堆烤火,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一道高挑的身影,见是如霜,慧婆子还很纳罕, “如霜姑娘怎么起得这样早?” 如霜先是嘘了一声,旋即往正房指了指,面儿红透,“婶婶快些烧水,等会用得上....” 慧婆子吃了一惊,旋即扑哧低笑出声,“我这就烧水....”连忙将生好的火堆移入灶台内,又添了些木柴。 如霜离开时,里面动静正起,想必一时半会结束不了,干脆在这里烤火也好过听墙角,便坐在凳子上替她添柴,慧婆子赶忙洗锅放水,又将旁边的碳火炉子生好,将水壶拧上去,等到忙完,二人竟是相视一笑。 如霜脸上还羞着。 慧婆子坐下来唠家常,“你不必惊讶,世子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习武之人,一日只要一次水算是他疼惜夫人。” 如霜叹息一声,原先没圆房日日盼着,巴不得燕翎住在后院,如今圆房了,又担心他要狠了,伤着姑娘,果真怎么都不省心。 宁晏早晨自然没能下来床,心里恨燕翎恨得牙痒痒,赖床时,忍不住将那人俑狠狠掐了几下。 如霜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的,心疼道,“主子,这么一来,您岂不每日都要受罪?” 宁晏对上如霜讳莫如深的眼神,啧了一声,这三日细究下来....“也不能说是受罪....”累是累了些,其实体验还是很好的,后知后觉不该跟一个未嫁的丫鬟说这样的话,宁晏耳根烧透,将手里的人俑丢开,“你别担心我了,我心中有数...” 如霜思及宁晏在宁家这么多年,从不委屈了自己,索性丢开。 老天爷对宁晏还算体贴,午后她的月事提前驾到。 总算能歇几日了。 她窝在罗汉床上用汤婆子捂着肚子,神色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偏生邀了燕翎夜里用膳,下午申时初刻,她强撑起身子要下床,如霜在一旁拦住她, “主子,您跟世子爷说了一声,他必定不会在意的,您身子要紧。” 宁晏这个人,极讲信誉,她不喜欢食言。万一燕翎推了差事回来,她却让他落空多不好。 “老是窝在床上,也不舒服,走动一下,兴许好受些。” 见她坚持,如霜不敢拦。 宁晏搭着她的手去了厨房,她打算给燕翎做一道拿手的油焖大虾,明熙堂后罩房有个小厨房,厨娘原先是燕翎惯用的慧婆子,听闻是公主府的老人,宁晏没打算换,今日她要亲自下厨,便让慧婆子给打下手,慧婆子帮着她拔虾线,按照宁晏的要求清洗虾子。 宁晏呢,则去厨房准备佐料,熬制汤水,配料可是一门学问,也算是宁晏的拿手绝招,葱姜蒜一一切好,大约耗了整整一个时辰,熬制了她独门秘方的汤料,那头慧婆子的虾子也洗干净了,论理可以下锅了,只是这道油焖大虾,得先下锅炸一道,再焖熬,每一道工序的时长与入口的时间都是极有讲究的,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宁晏吩咐如霜去前院候着,燕翎一回来便禀报她,她便可掐好时间下锅。 等待的间隙,小腹疼得厉害,额尖冒出一层细密的薄汗,如月搀着她在厨房隔壁的小耳房歇息,汤婆子虽搁在手里,人却还是冰冷的,直到一碗红糖姜茶下肚,才好受一些。 宁晏这一等一直等到酉时三刻,燕翎不仅人没回来,也没递个消息,大约是有急差出去了,宁晏觉得可惜,好好的汤汁岂不浪费了,恰在这时,如霜来报,说是淳安公主来了。 宁晏神色一亮,赶忙下锅给淳安公主做油焖大虾。 早在两日前,宁晏与燕翎和好时,便往宫里去了信,彼时淳安公主被皇帝禁足,不敢出宫来探望她,今日得了机会偷偷溜出来,结果撞上一锅香喷喷的油焖大虾。 淳安公主闻着那味口水都流出来了,都顾不上问宁晏与燕翎的情形,吃得满嘴是油意犹未尽,等她吃到一半,瞥见宁晏时不时往门口方向瞟,心中疑虑,停了下来, “怎么?今天这锅原本是给燕翎做的?”语气酸溜溜的,有些吃味。 她这四日见不着宁晏,心中惦记着很,也顺道惦记她的手艺,她身为公主,想吃什么一声令下宁晏便得乖乖做好送去宫中,只是她不想这么做,不想把宁晏当厨子,结果她舍不得宁晏吃苦,现在宁晏屁颠颠给燕翎做? 宁晏失笑一声,便将前因后果告诉了淳安公主。 淳安公主抓住了重点,“这么说,本该燕翎吃的油焖大虾入了我的嘴?很好,本公主一滴油都不给他剩。” 宁晏捧腹大笑。 淳安公主临走时,搭着她肩嘱咐道, “燕翎不知好歹,你以后不必给他做了,给他吃,那便是暴殄天物,我都舍不得劳烦你,他更不配。” 又看了一眼暗沉的天,啧了一声,懊恼道,“我不能久留,这几日担心你寝食难安,这还是五皇兄给我打掩护,我才得以偷偷溜出宫,万一被父皇发现,必定是一顿板子。” 公府长媳 第31节 宁晏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坚定地选择过,眼眶泛红。 淳安公主见她眼波盈盈,十分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 “等我公主府开府,你便时不时过来住,咱们吃香喝辣,把酒言欢。对了,能吃你一锅油焖大虾,真挨一顿打也值得。” 她潇洒地挥挥手,上了宫车。 宁晏伫立在夜色里,静静目送宫车走远,好半晌方舍得收回视线,扭头瞧见陈管家,撑着发酸的腰问, “世子爷今日去了何处?” 陈管家并不知宁晏约了燕翎用膳的事,便如实禀道,“世子爷下了衙便去了戚府,世子爷自来与戚家少爷戚无忌交好,定是在那边用了膳。” 宁晏神色有一瞬间的恍然,旋即迈进了门槛。 幸好淳安公主驾到,没浪费她那锅顶尖的汤料。 至于燕翎嘛,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回到明熙堂,洗洗身子便躺着。 大约是亥时初刻,燕翎便回来了,先进了内室没瞧见宁晏的身影,扭头往碧纱橱方向一扫,目光瞬间便凝住了。 灯下美人如玉,歪歪斜斜托着腮,正依着引枕翻书,她十分专注,神采奕奕的眸中似流淌着清风皓月,眼梢极是好看,有如曳出的蝶翼,一闪一眨,如清羽在他心坎一把拂过。 燕翎喉结滚动,下意识往里面走,忽然发现罗汉床上整整齐齐铺着被褥,旁边隔着一桌案,上头放着宁晏日常用物,顿时眉头皱起, “好端端的,怎么分床睡?”是恼他今日清晨要狠了吗? 宁晏听到声响,这才慢悠悠抬起眼,脸上没有半丝异样,反而笑吟吟解释, “世子爷,我小日子来了,怕打搅您,这几日妾身便不伺候了。” 燕翎抿了抿唇,事实上他并不介意与她同睡,只是她都已铺好了床,话便吞了回去,再回眸瞅了一眼空荡荡的拔步床,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独自往浴室去了。 宁晏瞥了一眼他的背影,他并不提去戚府的事,可见已忘了昨夜的约定,也罢,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看了半个时辰的书,眼眸有些酸胀,阖上书册,吹灯躺下了。 燕翎洗好出来,下意识往碧纱橱里看了一眼,灯色洒落一片清晖,光影在她身上浮动,她睡得无声无息, 燕翎上了床,罕见有些睡不着。 倒也不是旁的缘故,就是想着小妻子近在迟尺,却分床睡,有些古怪。 她过于客气生疏了。 再者,那罗汉床那么小,她睡得舒服吗? 宁晏半睡半醒听到动静,撑起身往里唤了一声, “世子爷,您怎么睡不着?” 燕翎坐了起来,宁晏没有陪他一起睡,拔步床的红帐便没放下,隔着碧纱橱的苏绣屏风,他几乎能看到她模模糊糊的面容。 “你小日子有多久?”他嗓音又沉又哑, 宁晏愣住了,他就这么忍不了?既是如此馋,成亲两个月不圆房怎么受得住? 喃喃道,“四到五日。” 里面一阵沉默。 宁晏心中犯起嘀咕,世家宅院里,正妻来了月事便安排通房伺候夫君,宁晏一没生子,二不乐意,况且燕翎先前已承诺不纳妾,宁晏自然不可能给他塞女人。 只是他身子血气方刚,又刚尝了滋味,这会儿忍不住也能理解, 总不能帮他吧,她真的做不到。 夫妻二人就这么隔着碧纱橱,两两相望,谁也不吭声。 廊外的光透过琉璃窗模糊地映进来。 燕翎的脸色是瞧不清的,可那伟岸的轮廓却落在她眼里。 倏忽间,二人异口同声, “以后你来小日子,我们不必分床。” “要不以后小日子,您就回书房睡吧...” 两个人几乎在一瞬间都怔了一下。 宁晏纤指慢吞吞拽紧了被褥,脸上交织着尴尬与愧色,缩入了被褥里。 燕翎神色则彻底沉下来。 翌日晨起,燕翎醒时,宁晏也强打起精神起床,要伺候他穿戴,燕翎却表示不必,又看了一眼她恹恹的脸色,“罗汉床窄,睡着不舒服,这几日我去书房,待你好了我再回来。” 他虽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也晓得女人这几日得要好好养着,他在这,还得连累她。 燕翎脸上没有半点恼怒的样子,宁晏便知他是真心话了,笑着道好。 这么一来,二人算是约定,以后宁晏小日子,燕翎便不用来后院了。 宁晏虽可以不伺候燕翎,却还是强撑着不适去给徐氏请安,徐氏上回帮了她大忙,这份恩情她记在心里,到了容山堂,听到里面一片笑声。 二房和三房的两位老太太都在,屋子里花团锦簇,其乐融融。 众人见她来了,笑声一收,纷纷打量她,行宫里闹出了那么大笑话,燕翎竟然没把宁氏怎么着,又念着燕翎这样的人物,竟是不被宁晏所喜,可见这宁氏有多不知好歹,心里又酸又怒。 宁晏对偏房诸人的神色熟视无睹,由如霜扶着朝徐氏行了礼,二少夫人秦氏原是坐在徐氏的下首,瞥见她来了,连忙将位置让开, “大嫂来的正好,戚侯府的侯夫人明日做寿,我们燕家与戚家是世交,嫂嫂怕是得领衔去一趟。” 宁晏依着徐氏坐下,“母亲是什么打算?” 徐氏手里抱着小孙子康康,笑容满面地与她道,“论理你是长媳,自然是该去的。”她注意到宁晏脸上并无兴趣,话便留了余地。 她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康康瞧着稀奇,胖乎乎的双手去捉,扑腾一下,拨浪鼓便摔宁晏怀里,宁晏拾起来在康康眼前摇晃,一面逗他道,“我原也想去,偏生这几日身子不舒服,要不,辛苦二弟妹走一趟?” 戚无双那点心思昭然若揭,她不想去触霉头。 徐氏注意到宁晏脸色有些苍白,也听说宁晏这两日来了好事,便不强求。 对面坐着的燕玥,缓缓捋着怀里雪猫,语气很是笃定, “大嫂,我劝你还是去一趟。” 宁晏将拨浪鼓还给康康,整暇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燕玥道,“大哥哥十二岁去边关,一开始便投在戚侯帐下,戚侯视他为子侄,倾囊相授,有一回军中比试,大哥哥大展身手,被当时戚大少爷戚无忌瞧见了,戚无忌上台挑战,大哥一时失手,伤了戚无忌一条腿,自责不已,自那后,大哥哥与戚无忌情同手足,维护他胜过维护自己,戚家于他而言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侯夫人做寿,你身为妻子却不去,你说大哥哥会怎么想?” 宁晏脸色凝重起来。 她断没料到燕翎与戚家是这样的渊源。 难怪那一日燕翎与戚无双语气熟稔。 她果断道,“我去。” 秦氏在这时抱着账册要走,“大嫂,念着世子与戚家关系匪浅,这贺礼一事还请大嫂与世子商议,也省的我备的不好怠慢了戚家。” 言下之意这贺礼公中不出了。 宁晏心中还在为戚家之事担忧,没功夫跟秦氏计较,“我知道了。” 宁晏便问徐氏寿礼该如何筹备,徐氏苦笑道,“翎哥儿看重戚家,每回节礼都不轻,只是这戚侯夫人办寿还是头一遭,怕是得紧着侯夫人的喜好送....”话落,问起了燕玥,“你与双双交好,可知她母亲平日喜欢什么,给你大嫂出出主意?” 燕玥漫不经心笑道,“喜好吗,好像也没什么特殊之处,不过送礼这等事,二嫂在行,大嫂嫂不若去寻二嫂嫂讨经验吧?” 宁晏回了明熙堂,派荣嬷嬷去寻秦氏,意将燕家历年人情往来的登记簿册要来。 荣嬷嬷回来时,脸色极是难看, “姑娘,那二少夫人借口打理家务,不肯给整本账册,只说待会单独将戚家与燕家往来礼单抄一份过来。” 宁晏正在看书,头也未抬,脸上更是无波无澜, “她是怕我查她的账,不急,等过段时日,我再做打算。” 一刻钟后,秦氏便遣人将礼单送了来,宁晏瞧完心中便有数了,下午去前院寻到陈管家,陈管家当即开了库房, “每年世子爷给戚家送礼都要在库房挑选好物,今年有夫人操劳,世子爷更加省心了。” 宁晏站在库房门口没动。 这是燕翎的私库,没得他准许她不敢擅自进去。 便笑着道,“我就不进去了,您将库房账目给我,我来挑选几样便是。” 陈管家只当宁晏省事,也没坚持,便将私库的账册交给宁晏。 厚厚的两大册账簿送到她手里,宁晏坐在库房紫檀木案后,仔细翻阅。 陈管家的账册记得十分详尽,高低贵贱皆有差次,她便挑好的那一摞查阅,大约半个时辰,便定下几件寿礼。 一顶银镀金的镶嵌宝石香炉,整个香炉大约镶嵌了数百颗绿松及红蓝宝石。炉盖与底座用的是纯金掐丝工艺,美轮美奂,以宁晏的眼力,此物少说也得值个两千两银子。 一座景泰蓝金累丝长方梅花盆景,上有一株色泽艳丽的珊瑚树,一株用银镀金打造的嵌宝石珠花,光是这珊瑚便是罕见之物,其余宝石更是数不胜数,少说也得三千两银子。 其余两物,有八仙贺寿的象牙雕八宝盒,还有一用青金石雕刻的百宝葫芦吉座,上头用朱贝刻了一大大的寿字,十分应景。 四件宝物,价值从一千至三千不等,应是能满足燕翎的要求。 等夜里燕翎回府,她便将人请到东次间,将自己备选的礼单方案递给他, “世子爷,您瞧瞧,这几样是我觉得合适的寿礼,送哪一份,您拿主意。” 宁晏将贺礼名称,用料,价值,寓意都罗列地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燕翎对妻子的细致与体贴很是满意,扫了一眼礼单,指腹摩挲着下颌暗自思量,戚无忌因腿伤之故,至今不曾娶妻,也无法入仕,这些年无论他帮什么戚无忌皆是一口回绝,燕翎想不到什么法子弥补,这回戚夫人贺寿,能表示一些是一些。 他决定道,“这四件全部送过去。” 宁晏袖下的手明显一顿。 这四件加起来有大几千两银子。 她与燕翎大婚也不过花了一万两。 人情往来是细水长流,一回做寿便是如此,往后还了得? 只是,燕翎不觉有跟宁晏解释的必要,宁晏也没打算问,燕翎从不过问她的嫁妆银子,她也没有资格置喙他的私账,在账目这一块,二人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 公府长媳 第32节 第24章 燕翎今日回来的时辰不早不晚,宁晏不确定他是否用膳,便问道, “世子用晚膳了吗?” 也不知是疲惫了还是旁的缘故,她嗓音有些轻弱,仿佛提不起劲。 燕翎看了她一眼,“还不曾...” 宁晏便起身走到帘子口吩咐如霜传膳, 燕翎还坐在桌案后,眼神在宁晏纤细的背影落了落,脑中电石火光闪过,骤然想起前夜宁晏邀他用膳,后来戚无忌腿伤发作,他赶着去戚府就忘了这茬,心中顿时愧意蔓延,轻声道, “夫人,昨晚我忘了回来陪你用膳,抱歉...” 宁晏本来也没太当回事,如今得他一句亲口道歉,事情就彻底过去了。夫妻之间日日相处,总有各式各样的矛盾,如桩桩记在心里,还怎么过日子,又或者,在宁晏心里,她把燕翎当上峰对待,只要燕翎这个做丈夫的不为难她,她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过得很开心,夫妻能琴瑟和鸣最好,不能,她也不会强求。 “无碍的,您是大忙人,总有出乎意料的事,我没有放在心上。”她倚在门槛靠着,眉目低垂,屋子里烧了地龙,她穿得并不厚实,一件家常的杏色褙子修长秀逸,想是旧衣裳,腰身处裁的比较紧,盈盈一握,将那饱满姣好给展露无疑,手里捏着一方手帕,娴静得如同一幅美人画。 燕翎深深望着她,眼神一时有些挪不开,宁晏着实是个很贤惠的妻子,常听同僚埋怨妻子胡搅蛮缠,这些毛病,宁晏没有,跟她相处,舒适而愉悦,让人生出岁月静好的感觉。 他或是有所意动,起身来到她面前,垂眸看着她,“对不起,以后你的话,我都会放在心上。”他并非不守承诺之人,只是对于叱咤朝堂的男人来说,妻子的一顿饭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他转背就给忘了。 可瞧着眼前此时此刻的她,恍惚觉察出,每个人的天地不一样,宁晏的天地就在眼前这方寸宅院中,他不回来,她或许就眼巴巴地守望着, “你昨日身子不舒服,等了很久吗?”他嗓音有几分低哑, 宁晏压根不知燕翎心思千回百转,长长的眼睫一扇,如实道,“没呢,我本等着您回来再下锅,结果您迟迟不回,恰恰公主来了,我便做给她吃了....” 语毕,神态里明显鲜活几分。 燕翎心中涌上一股烦闷,但他没资格说什么,是他失约在先。 只是一想起淳安公主,燕翎心中有一股浓烈的抵触和不安,忍不住道, “你就不能离她远些?”他眼神几乎明晃晃地告诉宁晏,你忘了上回的教训? 宁晏这个人从来都是很圆融的,乍眼一看,她处处周到,四平八稳,几乎很难在她脸上看到平静温和以外的表情,但一旦碰触她骨子里的底线,她毫不让步。 她不假思索吐出二字,“不能。” 燕翎愣了愣,这是宁晏第一回 毫不犹豫地反驳他,他再次认真看向妻子,小鹿般的眼眸,清澈而坚定,有那么一瞬间燕翎怀疑,让她在他与淳安公主之间做选择,她也会毫不犹豫选择对方,这个念头一起,便跟藤蔓似的疯狂攀升。 燕翎嗤的笑了一声,略带几分自嘲道,“你很喜欢她是吗?” “是!”宁晏坚定点头,“我很喜欢她,所以世子的要求,我不能答应。” 她尽可能地做到一个贤惠妻子该做的一切,做不到的,她也明明白白告诉他。 燕翎苦笑一声,他也明白不太可能杜绝二人的往来,纯粹就是担心淳安公主将宁晏带坏,但他无权干涉妻子交友。 “行,我知道了。” 宁晏见燕翎没有强逼她,暗松了一口气,这时荣嬷嬷已领着女婢上菜,宁晏便请燕翎去西次间用膳,如往常一般替他鞍前马后布菜,燕翎想起她身子不舒服,温声道, “你坐下,我自己来。” 宁晏也没坚持,就坐在一旁看着他吃,燕翎这才发现宁晏早用过晚膳,他也没说什么,嘱咐她好好休息,独自回了书房。 明日要赴宴,宁晏早早窝入被褥里,一觉睡到天亮。 燕家前往戚家赴宴的,除了宁晏,还有二少夫人秦氏与大小姐燕玥。 三少夫人王氏一贯不爱出入这种场合,徐氏也就随她。 清晨,宁晏去库房将那四件寿礼小心装盒,再去侧门与秦氏二人汇合。 一行人分坐两辆马车去了戚家。 戚家是朝中勋贵,戚夫人又是头一回做寿,宽敞的正厅坐满了人,后来席位不够,便将年轻一辈的少夫人与姑娘挪去了花厅,戚无双也难得换了一身裙装,穿着一件银红对襟上裳,外搭一件杏色的薄袄,袄边嵌着一圈雪白的兔毛,衬得她肌肤晶莹白皙,下面配了一条时新的粉色百褶裙,挽着燕玥,精神抖擞地在花厅款待姑娘。 宁晏代表燕国公府出席寿宴,自然不用跟着那群少夫人去花厅,戚夫人很是看重她,特意将她留在正厅,又晓得秦氏是燕家掌中馈的媳妇,一并礼遇有加。秦氏长袖善舞,在京城贵妇圈中极是混得开,瞧见熟悉的面孔便迎了上去,左拥右绕,如鱼得水。 宁晏习惯坐在一旁静静喝茶,她身份摆在这里,自有一些官宦夫人过来寒暄,宁晏从容应对。 三三两两打了招呼落座后,话题不知不觉便引到了戚无双身上。 淮阳侯程夫人笑道,“侯夫人,我刚刚瞧见了无双姑娘,一下还没认出来,她这是刚从雍州回来吧?长得水灵水灵的,许人家了没有?” 程夫人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都是大家感兴趣的,视线一时集中在戚夫人身上,想等她说个子丑寅卯来。 戚夫人并不避讳,“双儿年纪不小,今年已经十七了,我也打算将她婚事定下来。”这是有意借着寿宴相看的意思。 有兴趣的人家自然热乎的接话,霍玉华家里有位兄长未婚,霍家一直想与戚家联姻,为外甥三皇子保驾护航。淮阳侯世子自小喜欢戚无双,上回打马球便鞍前马后,淮阳侯夫人自是努力争取。 戚夫人被恭维得浑身熨帖,满面红光。 霍夫人自女儿霍玉华被淳安公主修理后,把这笔账算在了宁晏身上,见她八风不动地坐着,便忍不住想酸她两句, “侯夫人,说来我有一事不解,我家老头子常说,戚侯与燕国公常年因政见不合吵得不可开交,怎么偏偏燕世子常往戚家跑?” 戚夫人笑道,“哪里哪里,我家侯爷私下十分敬重国公爷,说来翎儿与我家的渊源,还得从国公爷与我家侯爷打赌说起....” 宁晏听到提起燕翎,便提了个心眼,细听方知当年公爹与戚侯打赌输了,便依言将燕翎送给戚侯管教,十二岁的燕翎就这么被送去了战场。 霍夫人明白了各种缘故,越发笑意深深, “我总算明白,为何人人都道燕世子是戚侯半个儿子,原来如此。” 霍夫人落下这话,厅堂内顿时一静。 常言道女婿是半子。 而人家燕翎明媒正娶的夫人还坐在这呢。 这话已有挑拨的嫌疑。 秦氏不动声色去瞧宁晏,却见宁晏漫不经心拨弄着手上的翡翠玉镯,没有半分反应。 众人见宁晏纹丝不动,便不由想起前不久行宫的事。 宁晏不喜燕翎。 人家抢的热火朝天的香饽饽,送到了她跟前,她还不在乎。 看好戏的心思一下歇了。 有些事虽然没摆在明面yihua上来说,私底下大家也都门儿清。 戚侯早些年便有意让燕翎为婿,燕国公没答应,而是转背与宁家定了婚约,这事让人费解,不过也有人猜测,戚家与燕家皆是国之柱石,倘若两家联姻,让皇帝怎么想。 燕国公此人看着咋咋呼呼,实则深谙为臣之道。 燕家与宁家婚事传开后,戚家便止了念头。 戚侯与戚无忌是朗阔无羁霁月风光的男儿,戚夫人与戚无双却犹存肖想之意,不然这么多年,媒人都踏破了门槛,戚无双为何迟迟不定亲? 戚夫人想必也是见燕翎与宁晏成了亲,才下定决心给女儿相看。 戚夫人看了一眼宁晏的方向,这个女孩子生得花容月貌,恬静悠然,她浑身自然而然流露出一抹处变不惊的从容与镇定,仿佛没有什么能令她上心。 是啊,自家求而不来的郎婿,却被她嗤之以鼻。 偏偏这么久了,也没传出来燕翎要与她和离的消息,戚夫人想起那个岳峙渊渟,文武双全的男子,心中的不甘与遗憾不是零星半点。 宁晏没把大家的话放在心上,她在想戚无忌的伤,戚无忌伤势一日不好,燕翎就会愧疚一辈子,连带将来他们的孩子也会在戚家面前低一头,她得了空得问问燕翎个中详情,没准能想想法子。 至于戚无双要嫁何人,她不感兴趣。 霍夫人话说出来后,便期待着宁晏怼上几句,她好有下文,结果宁晏丝毫没开口的意思,霍夫人便有些难堪了,仿佛是被人拧在半空,不上不下,反倒是被人看了笑话。 戚夫人也巴不得宁晏能说两句,好给她一个台阶下,偏生宁晏置若罔闻,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最后是淮阳侯夫人打了圆场将“半个儿子”的话题给揭过去。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 “哎呀,我这是来迟了吧?” 阳光炫丽,长长的一束光投递在明厅门口,一梳着高高凌云髻,满头珠翠的俏丽女子,挺着孕肚自光晕中迈了进来,她生得唇红齿白,眉眼生动,波光流转中自有一番妩媚风情。 亮晶晶的眸子在厅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到宁晏身上,扶着丫鬟的手臂,便款款走了过来, “可别告诉我,这位就是燕翎新娶的夫人?”其他人她都认识,唯独宁晏面生,又见她与秦氏坐在一处,便猜得她的身份。 宁晏没想到这位少夫人一来就寻上她,眉宇间对她饶有兴趣的样子,很是疑惑,她一面起身与她问好,一面看了一眼秦氏。 秦氏眼底的妒意一闪而逝,连忙上前介绍道, “嫂嫂,你不认识吧,这位是云阳长公主的独女,如今嫁去了定国公府,是国公府的二少奶奶。” 宁晏一脸恍然,“原来是韩二夫人。”徐氏曾与她提过燕家的姻亲故旧,晓得定国公府韩家也是一门显贵。而这位云蕊之更是燕翎嫡亲的表姐,想必都是自小在宫中走动的。 云蕊之是个自来熟,瞧见漂亮可人的姑娘便生好感,亲昵地拉着宁晏,“叫我韩二夫人客气了,燕翎比我小三岁,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平日唤我一声表姐,你也跟着换我表姐吧。” 宁晏虽不习惯与人亲近,却还是温顺地喊了一声“表姐”。 戚夫人赶忙起身过来搀云蕊之,又吩咐丫鬟给她抬来圈椅,塞上靠垫褥垫,垫的舒舒服服的,方扶着她坐下,嗔道,“你怀着身孕怎么过来了?” 云蕊之就坐在宁晏身侧,挽着她的手腕没放,“闷坏了,前段时日燕翎成亲,我身子不好没顾得上去,今日是您大寿,又听说翎哥儿媳妇露面,特意来瞧一眼。” 她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人,都顾不上与戚侯夫人搭话,转背往宁晏觑了一眼, “生得这样美,难怪有资格埋汰我那表弟。” 宁晏一张脸躁得通红,“表姐莫要说玩笑话....”看来行宫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云蕊之可不顾忌她害躁,爽快问,“燕翎那小子哪儿不好,你与我说,回头我教训他。” 宁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没有的事,他挺好的。” 宁晏说的是真心话,落在众人眼里却是明显没有诚意。 云蕊之打量着宁晏,她这些年可是见过太多姑娘一提到燕翎便面红耳赤,娇羞不已,而面前的宁晏,神色间没有半分扭捏之态,出了行宫那档子事,燕翎丢了那么大脸,也不见燕国公府传来什么不好的风声来。 只能说,这位表弟看着冷漠,怕是被人吃得死死的,于是见微知著道,“很好,总算有个能制住他的人。” 宁晏哭笑不得,她们怎么会误会到这个地步。 片刻后,又来了不少贺客,宁晏小日子还没走,小腹有些不适,中途出来厅堂,正想问恭房何在,一穿着绿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小婢子上前来行礼, “夫人,您是要去哪?奴婢领您过去?” 如霜便委婉提到恭房,那小婢子在前引路,领着她们朝偏院走。 宁晏这是头一回来戚家,不熟悉布局,穿过两个院子,渐渐的便离人群远了,越过一片发黄的竹林,来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偏院,与其说是偏院,还不如说是一个讲武堂,堂中有一硕大的庭院,院子空旷无物。 公府长媳 第33节 小婢子引她从穿堂左边门出去,沿着一巷子往里走,尽头便是恭房。 宁晏带着如月进去,吩咐如霜在外头候着。 片刻,她便换好褥垫,擦洗了手出来。 倏忽间,讲武堂内传来戚无双与女眷嬉戏的笑声。 迈过穿堂进了庭院,戚无双的视线也投落在她身上。 “宁晏,要不来玩一把?”她扬了扬手里的羽箭, 宁晏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婢,小女婢当即垂下了眸,宁晏心中有数,左右长廊各有人有意无意挡住了去路,宁晏只得信步下了台阶,沿着石径来到庭院当中,大约有十来位姑娘在此处投壶。 其中便有小姑子燕玥,燕玥正拧着个羽箭往壶口一投,正中贯耳,惹得众人喝彩。 戚无双没理会身后的嘈杂,手里握着十个羽箭,挑衅看着宁晏。 宁晏目光移回来,淡声道,“戚姑娘,我身子不适,今日不比了。” 戚无双唇角冷冷牵起,打量她道,“什么时候可以比?” 宁晏无精打采道,“那算你赢?” 戚无双被这话给气到了,小脸绷起, “怎么?以为有淳安公主替你撑腰,你就有恃无恐?” 宁晏没理会这茬,这时,戚无双一位表妹,冷嘲热讽道,“宁晏,别以为能嫁燕翎就很了不起?我告诉你,当年燕世子是有意与戚家结亲的,只可惜燕国公不答应,否则,哪有你今日的风光?” 戚无双脸上有些不自在,不过还是骄傲地迎视宁晏,“燕翎哥哥已娶你,我无话可说,但是,你不可以无视他的好意,他那么好的人,能娶你是你的福气,我希望你今后对他好一些,珍惜他。” 宁晏头疼地按了按眉心,淳安公主说得对,京城的姑娘不是盯着哪个俊俏的郎君,便是嘴里比着高低,无趣得很。 “戚姑娘,你不认为盯着人家夫君,不太礼貌吗?” 戚无双脸色一变,正想怼过去,余光瞥见一道清隽的身影从宁晏身后的穿堂迈过来,她顿时狠狠吸了吸鼻子,眼眶泛酸道, “宁晏,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诬陷我惦记着燕翎哥哥?没错,我与他是青梅竹马长大,可是我一直拿他当亲哥哥对待,没有半点非分之想,你明明知道今日我娘要给我定亲,却当着这么多姑娘的面坏我名声,我哥哥已经娶不到媳妇了,你还想害我嫁不出去吗?” 话落,往后退了一步,泪水涟涟,已是泣不成声。 宁晏眯了眯眼,只觉她有些不对劲,正疑惑着,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你在做什么?”隐隐地压着沉怒。 宁晏身影一顿,瞬间了然。 戚无双太了解燕翎,每一个字精准地踩在燕翎软肋上。 她被算计得明明白白。 辩解是无用的,抛开前因后果,她那句话单独拧出来,着实有挤兑戚无双的嫌疑。 宁晏拿自己与戚家,在燕翎心里比一比,便知解释只会显得自己很懦弱,燕翎这暗含怒火的话已经表示,他信了戚无双。 既然已在燕翎这里担了恶名,若不捞点好处,便亏大了。 她知道戚无双软肋在哪里,踩一踩就是了。 宁晏脸上没有半分被抓包的窘迫与慌乱,反而长吁了一口气,脸上泛起夸张的笑容, “太好了,有了戚姑娘这番话,我就放心了,此前见戚姑娘一口一句燕翎哥哥,我只当戚姑娘对我夫君有非分之想,如今得了戚姑娘当面澄清,我心中的石头落定了,戚姑娘懂得保持距离,不让人产生误会,又如此谨慎小心能避外男则避外男,实乃闺誉之典范,如此,戚夫人也可放心给你议亲。” 宁晏从来不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否则早在宁家便尸骨无存。 这头的动静闹得铱誮有些大,已有不少人闻讯赶来,戚夫人担心女儿惹麻烦,也匆匆追了过来。 宁晏这番话便敞亮地落在所有人耳廓里。 戚夫人是聪明人,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宁晏的用意,心猛地一沉。 而戚无双呢,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傻眼似的盯着宁晏。 很快,她嚼出宁晏这话的味,气得咬出一口血来,宁晏这是在堵她的路,以杜绝她今后与燕翎交往。 没错,她母亲是有意替她择婿,但她不死心,宁晏都当着皇帝的面埋汰燕翎呢,以燕翎之骄傲迟早与她和离。 戚无双这辈子就喜欢过燕翎,她没办法嫁给别人。 可现在她却深深掉入宁晏给她挖的坑里。 一字一句在讽刺她没能与燕翎保持距离,让宁晏产生误会,而她刚刚又口口声声表明自己对燕翎没男女之情,倘若之后再纠缠不清,岂不是名声坏透了? 宁晏哪宁晏,不按常理出牌啊.... 戚无双这下真的气出了眼泪。 戚夫人心疼女儿,连忙上前将她搂在怀里,与宁晏道, “世子夫人,双儿只是无心之失,还望世子夫人莫要咄咄逼人。” 戚无双倒在侯夫人怀里哭得更大声。 宁晏冷笑,正要回怼,却见身侧的男人传来一句话, “够了!” 燕翎往前迈了一步,拦在她跟前,语气明显淡了下来, “侯夫人,此事与晏儿无关,错在我,先前没与她说清楚,让她们产生误会,今后,我定注意。” 戚夫人脸色明显白了几分。 燕翎虽是常来戚府,从来只去无忌的院子,他不喜女子靠近,对戚无双从无逾矩之处。丽嘉 燕翎最后那句话,何尝不是对戚无双的敲打,他以后怕是不会常来戚家了。 这个宁氏容貌过人,秀外慧中,三言两语斩断无双与燕翎之间的关系,厉害得不动声色。 戚夫人很快整饬心情,换上一副笑容, “小事一桩,快开宴了,翎儿快些带你媳妇过去吧。” 众人哄着戚无双说是今日她母亲寿宴,不能落泪,戚无双这才擦干眼泪,被人群簇拥离开了,众人也陆陆续续散去。 燕翎则示意宁晏跟着他离开穿堂,二人沿着一条石径来到一个偏僻的庭院,这个季节,庭院里本无可观赏的花草,偏生此处竹环水绕,四处摆着一些盆景,簇簇的花团在风中摇曳,伴随小桥流水叮咚,颇有几分世外桃源之韵。 燕翎在一平直的木桥上立住,转身看向宁晏。 小妻子没了刚刚的冷嘲热讽,又恢复了往日的恬静,燕翎顿时有些看不透她,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锋芒毕露,除了吃醋,他寻不到别的理由。 燕翎言简意赅道,“这件事我不怪你,但今日是无忌母亲的寿宴,望你收敛。” 宁晏听了这话,原本要解释的念头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不怪你”的潜台词是她有错。 “望你收敛”是在敲打她,莫要再生事。 误不误会的,已经无关紧要了。 宁晏连多说一个字都觉得累,嫣然一笑,“世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随后,干脆利落转身离开了。 燕翎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回想她怼戚无双那番话,这是他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夫君”二字,却没成想是这样的场合。 胸膛涌上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躁意。 宁晏这厢走远后,如霜委屈地心头泛酸,“姑娘,今日明明是那戚无双胡搅蛮缠,姑爷为何不护着您?” 如月在一旁将手帕揉成了一团,冷哼哼道,“还能怎么,姑爷定是怕小姐跟戚无双闹起来,回头折损了人家侯夫人与戚姑娘的面子呗!” 如霜愤愤不平,“难道咱们姑娘就活该受委屈?” 宁晏被两个丫鬟吵得有些脑仁疼,她驻足看着如霜,“我问你,若我胡搅蛮缠与旁人吵架,你护着谁?” 如霜毫不犹豫回,“当然是护着您啊。” “这就对了,世子只是护着他觉得更为重要的人而已。” 无可厚非,因为,她也是这样的人。 如霜哑口无言。 好在宁晏从来没觉得自己在燕翎那儿有多重要,自然谈不上难过。 有这个功夫难过,还不如把肚子填饱,她饿了。 宁晏刚到花厅外的抄手游廊,迎面撞上一身着浅褐色比甲的仆妇,瞧那仆妇的神色,仿佛是在寻她,仆妇焦急地将一泥丸递给她, “世子夫人,刚刚门口来了一人,说是您店铺的小二,他有急事要见您,托老奴将此物交给您。” 宁晏看到那棕色的泥球,脸色一变,这是明宴楼用来传递危险讯息的泥丸,她与仆妇道了谢,寻了僻静处,将那泥丸拨开,摊开里面的纸条一瞧,一行血字窜入眼帘,触目惊心。 宁晏浑身一颤,脸色在一瞬间白如薄纸,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转身紧紧掐住了如霜的手心,艰难地挤出涩声,“你留在此处,与戚夫人说一声,我身子不适提前离开。” 旋即带着如月,二话不说急匆匆往门口奔去。 午宴结束后,燕翎便赶回了衙门,傍晚时分,推拒了几位好友的酒局,早早回了府,也猜到宁晏大概是生气了,想与她解释清楚他跟戚家的渊源,这样她该会体谅他几分,刚一下马,却见陈管家满头大汗迎了过来, “世子爷,您瞧见夫人了吗?都酉时三刻了,夫人还没回来,老奴问过二少夫人,说是夫人午膳前便离开了戚家,至今不见踪影。” 燕翎脸色沉凝。 第25章 夜色浸在绵绵的阴雨中,严寒扑面, 东城兵马司衙门口人进人出,已有两队人马整队外出,顷刻如鸟兽散去四处。 燕翎高坐在马背上,发冠沾了兴许水珠,在模糊的光色里如同霜雪,他目色沉沉张望远方,眸光如翻滚的沸水,从戚府到燕宅,不过是两刻钟的距离,谁有胆子在这条街巷动他的人,他必让对方死无葬身之地。 燕翎想不到宁晏为何骤然消失,上次明明商议外出必给他递讯,宁晏没有消息回府,燕翎只能怀疑她出事了,于是第一时间下令侍卫搜寻,也亲临东城兵马司,着人开始地毯式地搜查。 出门得急,他身上那件大氅落在家里,此刻身上只有一件单衣。 寒风带雨裹挟而来,他却岿然不动。 四处侍卫林立,火光烘亮了两侧街道。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亲自将兵马调度出去后,战战兢兢来到燕翎跟前,低声行礼, 公府长媳 第34节 “世子爷放心,下官已安排下去,只说府上丢了一位小公子,旁的没说,绝不会伤及夫人清誉。”指挥使务求做到滴水不漏。 燕翎下颚绷紧,脸色没有半分变化,只要人好好的,他根本不在意那点名声,他有的是法子压下去。 只不咸不淡扔下一句,“辛苦。” 这时,火光的尽头驶来一匹骏马,云旭的身影跃入明光里,两日前他刚从江南回京,将上半年的租子收了回来,燕翎原先放他半月假,今夜事出突然,云旭比云卓办事又妥当,是以将他派了出来。 云旭穿着一件青色的短袍,裤腿扎入长靴中,长腿一迈,迅速来到燕翎跟前, “主子,找到夫人了,夫人没有丢,在明宴楼。” 燕翎闻言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眉头皱得死死的,“她在明宴楼做什么?” 云旭回眸冷冷看了一眼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后者愕了一下,连忙避开数步。 云旭抬眸道,“主子,明宴楼是夫人的产业,今日平凉王世子在明宴楼用膳,嚷嚷着要带一名厨子回府,后日好给平凉王妃贺寿,为掌柜的所拒绝,争执之际,掌柜的不小心将滚烫的热水洒在了平凉王世子的胳膊,平凉王世子当即报官,将明宴楼的那位姓林的掌柜送入了牢狱,如今人就在京兆府关着,属下打听到,平凉王世子此刻也在京兆府。” 燕翎听完,沉默了。 心中忽然涌上一些难以言喻的异样,却又细究不清是什么。 顾不上多想,牵起马缰,“去明宴楼。” 又扬声吩咐指挥使, “人已经找到,叫弟兄们回来。” 他差点以为宁晏出事了,大张旗鼓寻人,不成想宁晏根本没失踪。 半是喜悦,半是复杂,一时也谈不上是什么心情,带着人往明宴楼赶。 驶出一段距离后,迎面一黑衣侍卫纵马来禀道, “主子,少夫人离开了明宴楼去了萧府。” “萧府?”燕翎勒紧马缰,顾不上额尖细雨霏霏,忍耐着问,“哪个萧府?” 侍卫苦笑道,“属下不知,属下到明宴楼时,少夫人刚走,是问了明宴楼的小厮方晓得。” 云旭早在燕翎与宁家定亲时,便了解过宁家的姻亲,稍一思忖便答道,“世子,宁家有一姑奶奶嫁去了光禄寺少卿萧大人府上,少夫人想必是去了这里。” 燕翎满脸不可思议,她去光禄寺少卿府上作甚? 即便满心疑惑,还是掉转马头换了个方向踵迹而去。 摸清楚来龙去脉后,宁晏坐在马车内,总算是得空吃几块糕点填补肚子。 她疲惫地倚在车壁,脸色更是煞白无血,一块一块糕点被麻木地塞入嘴中,整个人无声无息的,虚弱极了。如霜瞧着这样的她,几度欲言又止,想起白日在戚府发生的事终是一言未发。 宁晏双目空洞地望着前方,当年穆家出事后,外祖父濒死之前派了心腹将她送回京城,这个人便是林叔, 宁晏这一辈子亲人不多,除了自小一块长大的如霜如月,母亲的陪嫁荣嬷嬷,再有就是林叔,林叔跟着她到京城后,替她接管了穆家在京城的产业,外祖母当年在泉州开了一家酒楼,盛名在外,手中也有不少失传的名方,后来这些遗产全部被送到她手中,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局限于在宁家后宅内斗,相反,她更愿意将目光专注在提升自己身上,后来,她开创了明宴楼。 林叔帮着她将外祖母当年的失散的人手,重新召集,先在江南重振名号,这两年才在京城开了一分号。林叔这一路替她奔波劳碌,呕心沥血,在她眼里,他便是她血缘至亲。 而现在林叔却身陷囹圄,性命危在旦夕。 她已了解这位平凉王世子,出了名的犬马声色,乖张阴鸷,平日里就是烟花酒巷的常客,又仗着家世显赫,在京城胡作非为,管事的告诉她,平凉王世子离开前已放话,绝不会让林叔活着离开牢狱。 宁晏这一刻的心哪,恼怒到了极致,她平生第一次恨自己无能,没有办法狠狠整治这个混账,不过恼怒是没用的,她必须尽快将林叔救出来。 这一路她便思索过,她所认识的人当中,唯有表兄萧元朗前年中了进士,她大婚前,萧家姑母来添妆,她见过表兄一面,得知他已被分去刑部观政。京兆府与刑部来往密切,寻表兄或许是条出路。 宁晏自个儿身上没有多余银子,在明宴楼账上带了一万两银票出来,她来到萧家,如霜先悄悄塞了一袋银子给门房,表明来意,门房掂量着银袋,大约有一百两,顿时大惊,二话不说去书房将少爷给请了出来。 宁晏也知道依照规矩,她得先去拜访姑母再寻表兄支招,可是人命关天,她等不及了,大不了回头被斥责几句,无伤大雅。 萧元朗听到门房禀报,说是宁晏来寻他,大惊失色,大晚上的,宁晏怎么可能来找他?他们虽是表兄妹身份,却并不算熟悉,这么多年,也只有几面之缘。 只是表妹一贯稳重,绝不会无缘无故来寻他,一定是出了大事,匆匆披上一件大氅来到门口,却见昏暗的灯芒下,立着一单薄的美人。 她披着件不算厚的银色披衫,小脸早已冻得通红,一双水汪汪的杏眼隐隐泛着泪光,在看到他时,还是勉强挤出一丝涩笑, “表兄,对不起,这么晚打搅您,是我之罪过...”话一出口,已有哽咽之色,宁晏抱着双臂浅浅施了一礼。 萧元朗从来不见宁晏如此狼狈,下意识猜测,定是燕翎欺负了她。 “发生什么事了?”他立在三步外,温润的眸眼静静注视着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宁晏言简意赅将事情复述,面上交织着惭愧与恳求,“对不起,表兄,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你为难,还是想麻烦你帮我跑一趟,我已带了银子来,麻烦表兄帮我疏通关节,我只想确保林叔安全,至于官司我再想办法....” 萧元朗了解事情经过后,脸上的表情很是耐人寻味,下意识便想问,为何不去寻燕翎,这样的事,燕翎只要一句话,哪怕不用一句话,只要一个眼神,京兆府必定放人。她为何舍近求远,冒雨跑到萧府求他,他很想开口问个清楚,可是对上宁晏恳切的眼神,他终是败下阵来。 她与燕翎之间必定出了问题,否则她也不会冒着被丈夫责怪的危险出门。 当即叹息着,从宁晏手里接过一万两银票, “我有一同窗如今正管着京兆府的事,我现在就去寻他,天寒露重,又下着雨,你快些回府,莫要冻着。” 宁晏有了一线希望,积蓄了数个时辰的紧张稍稍松懈一些,眼泪不争气地蒸了出来,再三道谢,“谢谢表兄,表兄之恩,宁晏没齿难忘。” 萧元朗心疼地看着她,到底是什么事,将她逼迫到这个地步,心里对燕翎埋怨得不是零星半点,看吧,高嫁便是这个后果,他叹了一声,吩咐侍从去牵马,连忙指着门廊下的马车,轻斥道,“快些回去,身子不是铁打的,我得了消息,必定告诉你。” 宁晏却不肯走,直到目送他策马离开,方长吁一气,提着裙摆快步奔上马车,吩咐车夫道,“去京兆府!” 马车轧着幽亮的青石板转,飞快地朝京兆府奔驰而去,浑然不觉那路边的巷子口立着一人。 燕翎麻木地盯着宁晏离去的方向,不敢置信刚刚看到的那一幕。 他那玉柔花软般的妻子,披着薄薄的衣衫,冒着严寒细雨,捂着发痛的小腹,对另外一个男人,卑恭恳求,低声下气..... 她如一朵被雨打湿的娇花,摇摇晃晃,差点要跌在雨雾里。 绝无仅有的挫败与难过涌上胸膛,又跟刀枪剑雨般绞在心口,他肺腑里仿佛聚着一团酸涩的火,不上不下,熬得他心神俱碎,满目疮痍。 他一点都不能明白,宁晏为何放着他这个位高权重的丈夫不求,去求旁人。 不,他不用她求,她只消与他递一句话,他便可帮着她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她根本无需吹风淋雨,无需受人冷眼惨遭煎熬..... 到底是她不想让明宴楼的秘密被他知晓,还是怕得罪平凉王世子而牵累他。 饶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宁晏这么做的缘由。 即便心中再难受,燕翎还是毫不迟疑上了马,远远辍在她马车后,跟着去了京兆府。 宁晏这厢赶到京兆府后,便塞了一袋银子与一千银票给如月,“你想办法进去一趟,务必要看到林叔。”她不好抛头露面,只能让如月去办,如月虽比不得如霜稳重,偏生性子活脱,伶牙俐齿,讨人喜欢。 如月收好银子与银票,提着食盒便下了马车。 宁晏按着发胀的脑筋,坐在马车内焦急地等,如霜见她难受,几度要替她揉捏,为她所拒绝。 大约一刻钟后,如月笑吟吟钻入马车,神色明显松乏许多, “姑娘,您放心吧,奴婢一路打点了牢头与狱卒,也见到了林叔,林叔还好,没有挨棍,只是今日被那个混账踢了一脚,有些受罪,奴婢将药膏给了林叔,林叔让奴婢转告您,千万别为了他伤了身子....” 宁晏听到这番话,眼底的泪瞬间蒸涌出来,愧疚与恼怒一同充斥在她脑海,宁晏从来没有这般愤怒,她硬生生咽下这口气,仰眸将泪水吞下, “咱们先回府,等表兄消息。” ..... 燕翎寒眸如聚了墨般浓烈,目不转睛盯着渐渐驶离的马车,雨雾如网,网住这场化不开的冬寒,又无声地将那辆马车给缚住,并在他与马车之间堑开一道跨越不过去的鸿沟。 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撕裂了一下,疼得他眼角发怵。 他眼底的戾气在一瞬间聚到了极致,那无可言说的难过堵在心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这个丈夫,做的可真失败呵.... 云旭就在这时来到他身边,“主子,明宴楼的林管事被关在京兆府的丙字号地牢中,平凉王世子此刻就在京兆府堂中,扬言要弄死林管事,属下观察他的动向,他弄死林管事是假,想逼着明宴楼东家低头是真,看样子,平凉王世子盯上了明宴楼...” “他也配?”燕翎从肺腑挤出寒声,他本就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目光凝在远方,一动不动,“让京兆府立刻放人!” “捉住平凉王世子,狠狠给我打一顿,半年别让他下床,告诉他,想要明宴楼,拿命来换!” 扔下这话,燕翎纵马疾驰,墨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道中。 宁晏这厢行到燕家外面那条胡同口,安排在京兆府附近的小厮骑马追了过来,人还没到跟前,欣喜的嗓音传了过来, “表小姐,林叔被放出来了,没事了!” 宁晏不可置信呆了一会,“这么快?”如霜迫不及待掀开车帘询问事情经过,那小厮急着来禀报宁晏,也忘了细问,如霜怕宁晏担心,狠狠剜了对方一眼, “行了,这次就不追究,你快些回去,好好照顾林叔,该找大夫找大夫,等明日,主子再去明宴楼探望林叔。” 小厮欢天喜地诶了一声,立即掉转马头离开了。 宁晏浑身的紧绷散去,彻底跌在软塌上,喘息了半晌,神色渐渐清明,“多亏了表兄,这回可是欠了表兄人情,实在不行,我看就给一分股给表兄,也不枉他连夜替咱们奔波,再说,有表兄这个后台在,以后有什么事也好通融。” 宁晏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决断,既对酒楼有利,也能还了萧元朗这份人情。 只是,她发现自己说完之后,两个丫鬟一言难尽望着她, “怎么了,这是?” 如霜忍了一整个晚上,憋不住了, “姑娘,奴婢一直很想问您,今夜出了这么大事,您为何不寻世子帮忙?” 如霜这句话,如雷声狠狠击在宁晏脑门。 “什么?” 她的表情从最先的震惊,到极其错愕,最后在两个丫鬟费解的神色下,慢慢变得窘然。 对啊,她为什么不找燕翎。 她怎么没想到找燕翎呢? 这个念头涌出来后,宁晏自己都吓到了。 就仿佛是潮水一下子翻涌而来,将她整个人给淹没,又在她窒息的档口,缓缓退去。 宁晏木住了。 是因为白日戚家的事吗? 不是,她太明白自己是什么人,她从来不会感情用事,绝不可能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醋意,将林叔的安危置于不顾,相反,只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救出林叔,别说是受点委屈,让她给燕翎下跪,她都做得出来。 林叔是她的至亲啊,她在父亲那里得不到的关怀,通通由林叔给了她,这么多年来,林叔替她掌着生意,平日隔三差五,给她买零嘴,做衣裳,林叔是把她当女儿对待的。 人在最紧急,最脆弱,最难过的时候,下意识会寻信任的,熟悉的,可靠的人求助。 而燕翎不在其中。 公府长媳 第35节 她在出事后,脑子里从来没有闪过燕翎的身影。 她一直以为,她谨慎小心伺候燕翎,体贴周到替他打点内宅,鞍前马后料理他吃穿,这个丈夫在她心中定然是不一样的,如果换一个人,她还会这么殷勤小意吗? 会的,这是她身为妻子的责任。 仅此而已。 当发现她对燕翎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后,整个人愣住了,陷入一片空茫当中。 夜色被水沁过,寒凉逼人,天际的云层渐渐洞开,露出一丝微弱的光。 宁晏被如霜如月搀扶着下来马车,深一脚浅一脚,缓慢地爬上台阶,头顶“燕国公府”四个纂体清晰地倒映下来,宁晏头一回生出几分手足无措。 两个婢子忧心忡忡的,小声嘀咕待会该如何跟燕家解释。 隐瞒,怕出事。 据实已告,怕出大事。 宁晏听得她们瞻前顾后,拂去心头纷乱的杂绪,极轻地笑了一声, “罢了,瞧你们两个吓得,车夫已买通,这事咱们不说,谁知道?随便找个借口便可搪塞过去。” 至于那燕翎,此刻没准在戚侯府喝酒呢,她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燕翎会在意这桩事。 宁晏大步跨进门槛。 下人瞧见她回来,什么都不敢问,均小心翼翼地问好。 宁晏不觉异样,越发放了心,越过正厅,沿着斜廊来到杏花厅附近。 林声簌簌而响,明黄的宫灯下,那道清隽的身影挺拔而醒目。 他浑身水汽未干,忽如而来的清风夹杂着一点湿漉漉的贡菊香扑在他面颊,温煦的灯芒亦洗不去他眉间的萧索。 隔着廊下冷雾,他清冽的嗓音,带着几分无奈与挫败,清晰地传来, “晏儿,我们谈一谈。” 第26章 从斜廊有一条岔路通往杏花厅,不算长,宁晏步子却怎么都迈不开。 燕翎就看着自己的小妻子,低垂着眸眼,慢吞吞挪过来,她衣摆因奔波沾了些枯叶粉尘,底下的边花也粘到一处,神色是茫然而孱弱的,仿佛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淋。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宁晏如此狼狈,而她现在每一个无力的眼神,每一道迟疑的脚步,每一抹虚弱的喘息,都像在生生地抽他的脸。 燕翎闭了闭眼,在她快到过来的档口,哑声吩咐, “你着了寒,先回后院泡了热水浴,我换了衣裳来明熙堂等你。” 宁晏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朝他屈膝,“谢世子爷...”然后撑着丫鬟的胳膊,快步往明熙堂去。 她大约猜到燕翎为何等在此处,她今日午膳借口离席,在旁人眼里是对戚家不满,令侯夫人没面子,偏生又回来的这么晚,燕翎定是来兴师问罪的,宁晏一时还没想好怎么跟燕翎交待,是以赶着沐浴的机会,好好做一番思量。 宁晏花了整整半个时辰,又将头发梳洗绞干,喝了红糖姜茶熨帖了冰冷的身子,换了舒舒服服的家常厚褙子方才出来,燕翎已经在东次间等候多时。 东墙下那座苏绣花鸟紫檀座屏前,燕翎还是那身黑青的直裰,面容冷隽,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青花瓷茶盏的手柄,目光不知凝在何处一动未动。 听到响动,转眸望过来,宁晏一身粉白的褙子,亭亭绰约。 他就这么看着那张堪称绝色的容,她神情仿佛与平日不同,没有了小心翼翼,没有了温柔小意,就像是褪去了一层光鲜外衣的珍珠,流露出她本来的面目,神情是冷静而淡漠的。 燕翎忽然在万千淤堵的情绪中寻到了一丝侥幸,不幸中的万幸,她终于可以褪去那一层保护色,坦诚地跟他交流。 这是好事。 “坐...” 隔着一张四方的高足桌案,宁晏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待燕翎身子转过来面对她时,她也将双膝挪了挪,明静地坐在那里,双手交合搭在桌沿,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衣襟,直言道, “世子有话,不妨明说。” 很好,他也不打算拐弯抹角。 “明宴楼是你的?” 宁晏眼睫颤了一下,原来他等在这里,是发现了明宴楼的事,她很快镇静下来,颔首, “是...” “出了事?” “没错...” 屋子里静了一下,燕翎没有立即开口,他将整个茶盏握在掌心,漆黑的眸眼定在她那双漂亮的瞳仁里,拖着长音问, “为什么去找你表哥?” 宁晏怔了一下,手从桌沿滑了下来,心底涌现一片木然,绷紧的那根弦也一下断掉了。她没料到燕翎已知晓一切,且一来便直击要害,一个连她自己都没能想明白的要害。 她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总不能告诉燕翎,她从头至尾就没想过要找他,与其说真话伤了这份本就如履薄冰的夫妻感情,还不如找个能说服他的借口。 只是,燕翎并没有等她太久,紧接着便追问, “你找一个外人也不找我这个丈夫,是何缘故?你想没想过,我与你表兄,到底谁是外人?” 宁晏听了这话,霍然抬起眸,立即在万千纷杂的乱麻中,牵到了一丝线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反问, “你护着戚无双的时候,可想过,到底我是外人,还是她是外人?” 燕翎闻言,呼吸倏忽凝住。 所以,她宁可求人也不寻他,是因为呕着气? 这一瞬间,他胸口淤堵的难过与疑虑通通被洗刷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难以言喻的愧疚与无奈。 那张棱角分明的容,渐渐的褪去锋利,唇角化开一个苦笑的弧度,闭了闭眼,长长喟叹一声,服气道,“我明白了。” “我自十二岁去了边关,入戚侯麾下,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五年之久。当时侯夫人阖家就在雍州,每每我与无忌回营,侯夫人都要亲自烧上几个好菜,备上小酒,对我嘘寒问暖。冬日里的棉服棉袜,夏日的短卦轻履,只要无忌有的,我都有,那四五年,侯夫人就如我半个母亲,无微不至照顾我....” 在他心里,戚侯是他恩师,无忌是他亲兄弟,而侯夫人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就连少小一块骑马狩猎的燕无双,也有几分亲情在里头。 他与戚家的情分,不全然是因当年他伤了无忌一条腿,更多的是相濡以沫的恩情。 他亏欠戚家良多。 所以,今日在看到宁晏与戚无双怼嘴,他下意识是反感的,一面不喜戚无双的愚蠢,在自己母亲寿宴上惹事,一面责怪妻子不该针锋相对,该要退让一步,当时他心里想,无论宁晏对与错,她都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侯夫人难堪。 如今细细回想,在他潜意识中,着实是将熟悉亲近的侯夫人看得比宁晏更重要,为了保住侯夫人面子,而枉顾了宁晏的感受。 所以,宁晏今日冒雨寻萧元朗帮助,也该是同一个原因。 对于她来说,那相识多年又在刑部任职的表兄,的确比他更可信任。 烦躁再次席涌而来,燕翎沉默了。 此刻他有多不好受,宁晏今日在寿宴便有多委屈。 他们都选择了别人。 但,是他伤她在先。 宁晏听他讲完,神色并无明显波动,“我能理解,也没有怪您,只是我并不能接受。” 燕翎倒是很感同身受,他现在也是如此心情,宁晏楚楚可怜哀求萧元朗的画面,一直在他脑海挥之不去,他也不能接受。 “不过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后再遇见类似的情况,我会交给你来处理....” “不...”燕翎淡声打断她,“不会再有下次,”他抬眸,直入她精致的眉眼,轻声道,“我不会再见她,也请你相信我,除了你之外,我不会与任何女人纠缠不清,你以后不必再伤神。哪怕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要轻易相信,一定要问过我,可以吗?” “如你当初所言,倘若我心中有人,也绝不可能娶你,我燕翎的婚事,谁也左右不了...” 这一次,他深深意识到他与宁晏之间,并没有建立牢固的信任,他必须先将障碍清除,不希望她将来因为一些有心人的风言风语而误会他。 宁晏听了这席话,眼底的冷淡终究是化开不少,嗓音鲜见的温柔了, “我知道了....” 这一刻,不知为何,他们都信了彼此,宁晏相信燕翎说到做得到,燕翎呢,也相信宁晏以后不会亲信旁人。 心口均松了一口气,紧绷的气氛,终于淡了下来。 角落里漏刻叮咚在响,指针指向亥时末,夜已深,宁晏折腾了一个下午并一个晚上,此刻已是筋疲力尽,神色倦怠,连呼吸也变得沉了几分。 燕翎是个明辨是非的人, “今日是我有错在先,故而,明宴楼的事,我不再深究...” 宁晏身子微微往后一靠,心里那点顾虑也被打消了,她不希望燕翎误会她与表兄。 她与表兄谈不上熟悉,可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他不是将油纸伞塞给她,宁愿自己淋雨,便是在祖母严词声厉下替她辩驳,为她争取一点点可怜的温情。不能连累他。 燕翎说的不再深究,应该是不会揪着这事不放的意思。 宁晏防备卸下。 “但是,”燕翎这一回语气着重且带着几分恳切,“以后,你有任何事情第一时间告诉我,有什么麻烦,都交给我来解决,可以吗?” 他不能保证,这种事再来一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宁晏的眸光迟钝地挪到他身上。 四目相对,他的眼神时而冷淡深邃,时而浓烈炙热,却清晰地表达着,不容置疑的意思。 这回,她没有迟疑,郑重点头,“好....” 她也该要尝试着信任他。 得到她的允诺,燕翎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又看了一眼墙角的铜漏,终是不再停留,一面擒着茶盏喝了一口,茶已冷,心却是滚烫的,冷水下肚,那些焦灼了一夜的难堪与挫败,总算是得到短暂的安抚。 一面起身与她道,“你早些休息,我回书房了....” 颀长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迈了出去。 宁晏目送他走远,回到内室,倒头就睡。 疲乏了整整一夜,她现在是强弩之末,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燕翎回到书房,却怎么都睡不着,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宁晏与萧元朗立在一处的情景。 公府长媳 第36节 即便相信宁晏对萧元朗无男女之情,但男人之间的感觉也是很奇妙的,萧元朗这个人,令他很不舒服,他不确定是因为喜欢宁晏而吃味,还是对妻子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又或者是尊严被挑衅后的愤怒,抑或兼而有之。 他得见一见这个萧元朗。 宁晏并不知道自己的离开,在寿宴上掀起了悍然大波。无论如何,客人中途离场终究是主家待客不周,更何况谁都知道宁晏以燕翎妻子的身份,携重礼登门贺寿,是给足了侯夫人面子,偏偏戚无双寻人家妻子的麻烦,害宁晏被迫离开。 戚无双对燕翎那点心思,大家看破不说破,宴后,即便众人都宽慰侯夫人,不是多大的事,兴许燕夫人是身子不舒服提前离开,但私下却都站在宁晏这头,何故?来贺寿的每一位夫人都是各家的正室娘子,谁乐意自己丈夫被旁的女人惦记? 宁晏的做法没有错,反倒是戚无双在自己母亲寿宴上无事生非,过于嚣张愚蠢了。 云蕊之更是在离开的时候,望了一眼戚府庭院里亭亭如盖的老槐树,叹息着道, “这戚家门楣太高,我怕是不敢轻易登门....” 这事从下午开始陆续传开,到夜里,几乎已传遍整个权贵圈。 淳安公主有晨练的习惯,次日清晨,早早地在御花园舞剑扔镖,无意中听到有两名女官提起此事,隐约听到对方说宁晏被戚无双给欺负了,登时眉头一皱,一把钳住那女官的衣襟, “说,一字不漏地给我说清楚。” 待听完整个事情经过,淳安公主给气笑了,当即吩咐人准备投壶所用的羽箭之类,浩浩荡荡出了宫。 大约是巳时初刻,人来人往时,淳安公主赶到了戚府,她也不进去,双手抱胸就大喇喇站在戚府大门外, “戚无双,听闻你昨日揪着宁晏不放,非要跟她比投壶?本公主给你十个弹指的功夫滚出来,本公主跟你比,欺负人家生病的小娘子作甚?有本事找我。” 堂堂公主驾到,戚夫人阖家不得不出来迎驾,戚无双昨日本就被气得够呛,哭了一夜,此刻双眼红肿如桃,哪有心思跟淳安公主比试,不情不愿迈了出来,冷冷睨着淳安公主道, “殿下,您别没事找事,我今日身子舒服....” 淳安公主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昨日宁晏身子也不舒服,你怎么没放过她?” 戚无双面色铁青,也意识到若不打发这位祖宗,她是不会离开的。 “成,我跟你比....” 淳安公主打了个响指,内监们将带来的铜壶搁在正门当中,淳安公主就站在铜壶后面,依然是无比悠闲的模样,朝戚无双勾勾手,“来呀,你先扔嘛....” 戚无双其实并不想比,打算应付过去,拧着羽箭随意地就往铜壶口扔出去,这时,出乎意料的一幕发生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发现眼前一花,只听见淳安公主极夸张的一声“哎哟”,那羽箭径直被砸在了淳安公主的屁股上,紧接着她痛得不能忍受,径直往地上栽去。 吓得一众奴仆蜂拥而上, “放肆,你以下犯上,敢伤公主?” “谁给了你胆子对着当朝公主扔箭,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你是羞辱公主吗?” 一顿口水浇下来,戚无双傻眼了,立即拨开人群蹲下去,去拉淳安公主, “公主,怎么回事?我明明没有对着你扔....” 正倒在宫女怀里的公主殿下,慢悠悠撑开一丝眼缝,凉飕飕望她冷笑, “怎么?被算计被冤枉的滋味好不好受?你以为就你会玩这些把戏?”旋即哎哟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戚无双:“.......” 因淳安公主刻意安排,这附近早就聚满了看客。 公主在京中为非作歹这么多年,身边早就网罗了一帮能臣干将,这首要一位便是管事牌子韩公公,此人乃当年皇帝亲自拨去宸妃宫中伺候的心腹,宸妃故去后,他奉命照顾淳安公主,这位小主子可是他心头肉,他又是个极近聪明的人,仿若敲锣打鼓,一路嚎啕着将淳安公主给抬回皇宫,随后,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倒在奉天殿前, “陛下,您快些去看看公主吧,公主她不肯活了...有人以下犯上欺辱了公主....” 皇帝一听这还了得,当即气炸了毛,撂下一众朝臣往永宁宫奔,进了殿中,就听到淳安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声, “爹,今日是咱们父女俩最后一次见面,明年今日您可记得要在女儿坟前烧纸....” 皇帝被这话给气乐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淳安公主躺在床上,将帘帐遮得死死的,皇帝压根瞧不清情形,越发焦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淳安公主大哭道,“那戚无双为了羞辱我,竟然将那箭羽径直扔到了我屁股上,爹,我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我不活了,爹,我不管,我要去见我娘,这世上,只有我娘疼我....” 淳安公主这话精准地击在皇帝软肋上, “淳安啊,你别恼,父皇这就给你出气...” 气冲冲出了宫门,扔下一句话,“去,传戚文若入宫!” 戚侯正在都督府当值,冷不丁被皇帝叫来了奉天殿,人还没跪下行礼,一只杯子砸了过来, “好得很啊,你那女儿今日扔箭羽扔我女儿臀上,什么意思?赶明儿,你戚文若是不是要骑到朕头上,你们戚家还有没有君臣王法....” 这顶大帽子扔下来,谁也扛不住,更何况是功高震主的边军主帅。 戚侯冷汗涔涔,一顿告罪,转身策马回了府,到了宅门下,就麻溜指挥道, “在门口搁着一长凳,将大小姐按上去,给我打。” 片刻,戚无双被仆妇给按在凳上,一顿板子就这么落了下来。 侯夫人急得不得了,赶忙来书房寻戚侯,戚侯正慢条斯理擦拭他的长剑,见侯夫人进来,头也未抬。 侯夫人怒道,“老爷,你这是做什么?即便女儿犯了错,你要打,搁院子里面打,为何放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这让女儿怎么做人?” 戚侯可是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之人,家里这点小阵仗还真不配让他皱眉,他脸上没有半分恼怒之色,语气更是稀松平常, “淳安公主在哪里跌倒的,就得在哪里打她,淳安公主晕倒在我戚家门口,就得将无双给打晕过去...这就是淳安公主的目的。”浸润朝堂这么多年,戚侯是个明白人,知道如何让皇帝与公主歇火。 侯夫人气得快咬出一口血来,“这淳安公主简直是欺人太甚....” 戚侯闻言,这才淡淡抬眸,看着妻子,“夫人,昨个儿你们母女俩算计翎哥儿媳妇时,怎么不觉得欺人太甚?” 侯夫人顿时嗓子发堵。 戚侯继续小心仔细擦拭刀刃,那冰冷的寒芒在他浑阔的眼底漾出一抹亮光, “你看看燕翎与无忌,这是我教出来的人,你可见京城谁说过他们俩不是?再看看你教出来的人....”戚侯将下颚往外头努了努,“再不收敛,以后你们母女俩犯了错,自个儿收拾摊子,我可不管你们。” 侯夫人跌在圈椅里,哑口无言。 外院门口,戚无忌撑着一柄竹竿,一袭白衫胜雪立在廊芜下,静静看着戚无双,戚家的仆妇不可能真的下重手,这不过是做给皇家看的,只是戚无双经此一事,也是颜面无存,而淳安公主要的就是她颜面无存。 戚无双也晓得亲爹不可能真的打死她,眼下痛归痛,到底还有力气说话,瞥见哥哥站在廊芜下看热闹,气得眼泪汪汪嚎啕大哭, “哥哥,你怎么不帮帮我?” 戚无忌还在回忆刚刚淳安公主趾高气扬的模样,暗想,谁说公主是绣花枕头,她明明聪明得很,瞧瞧这一出“以毒攻毒”玩得贼溜。 冷不丁被妹妹呼唤,他温润的面容罕见露出一丝倦色,“我早就警告过你,莫要再打燕翎的主意,你偏不听,今日吃了苦头也是你应得的,我现在便郑重告诉你,往后你若谨言慎行,规矩做人,我还认你这个妹妹,倘若不能,我便赠你两字,‘请便’。” 燕翎今日在家休沐,晨起脑筋有些重,便一直坐在书房内没动,他身为二品都督佥事,手掌军国大政,儿女情长只是他生活中极少的一部分,他几乎全部精力犹然放在公务上,他在外院养了几名幕僚,此刻四名幕僚便把近日皇帝让他推行的屯田新政初稿递到他手里。 这些年,蒙兀时不时侵边,大晋国库不堪负重,而当中最紧要一物便是军需粮食,原先军屯废弛,大量卫所的军田被人侵占,皇帝现在将这烫手山芋扔在他手里,让他彻查军屯一事,重新调整军备后勤,这是古往今来最难执行的军政之一,燕翎为此事筹谋许久,刚有了些眉目。 幕僚将初步方案递上来,燕翎正逐字逐句,一条条过。 他是在疆场爬摸打滚出来的武将,一身功夫超绝,论理一点小小的雨不可能碍事,偏生今日起来,便打了几个喷嚏,有着凉的迹象。 燕翎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余光一动,瞥见云卓端着一碗姜汤过来了, “少爷,这是夫人着如霜姑娘送来的,您趁热喝了吧。” 燕翎眸色稍缓,接过汤碗一口饮下去,辛辣的姜水很快给他蒸出一身汗来,头筋松乏了些,他入内擦了身子换了一身衣裳出来,这时,云旭笑眯眯进来,将淳安公主大闹戚府的事给禀了。 燕翎坐在案后听了这出戏,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他总算明白宁晏为什么会喜欢淳安公主。淳安公主做得比他好。 他还要将妻子更加放在心上才行。 第27章 燕翎的书房从不烧炉子,今日因生病,烧了一个炭盆,用的是最好的兽金炭,原先这种炭只供内廷使用,渐渐的,权宦府邸也偷偷地买,兽金炭比银屑炭还要好上一层,无声无息,炭火旺,没有呛味,皇帝也不能阻止百官享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燕翎出了一身汗,人好了一些,便吩咐人熄炉子。 云卓出去了,云旭在外廊听了吩咐,钻了进来,望了一眼燕翎的脸色,笑嘻嘻道,“爷,您再烤烤,多出些汗,多换几身衣裳,就彻底好了。” 燕翎上回搬来书房,没带几件衣裳,刚刚云卓那傻子还要去后院取衣裳,被他一脚给踹出去了,云旭心想着,等里头衣裳换完了,便可回后院了。 燕翎冷冷掀起眼睑,“你很闲?” 云旭脖子一缩,将背压低了些,咧嘴讨好一笑,“也不是很闲,不过刚刚瞧着少夫人出了门,爷不要问问夫人去哪儿了吗?” 燕翎平日对云旭这些小把戏是没耐心的,今日却难得没动怒,将桌上散乱的折子理了理,随口问道,“去哪儿了?” “嘿嘿,小的也不知,不过猜着,不是明宴楼便是萧府。” 以云旭的猜测,昨夜宁晏冒雨去萧家请动了萧元朗,今日必定登门致谢。 燕翎眼微的一眯,沉默了一下道,“夫人出门,我不放心,你跟去伺候。” 云旭就等着这句话,笑着诶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等等...” 云旭立即打住脚,从博古架后探出个头,躬着身笑眯眯问,“爷还有吩咐?” 燕翎眉心皱着,不放心道,“我是让你跟着她伺候,不是让你去打探消息的,你若敢多事多嘴,惹了夫人不高兴,我拔了你的舌头。” 云旭凛然拍了拍胸脯,“爷还不了解小的,小的什么时候把事办砸过?”转身,人影又不见了。 “等等...”燕翎捏着手心的羊毫未放。 云旭满心无奈,重新退了回来,“爷,您还有何吩咐?” 燕翎正色道,“我身边有云卓便够了,你平日也闲,以后夫人那头的事都由你跟着,明宴楼你也盯着点。” 云旭这回嘴咧得更开,“包在我身上!”撒欢似的离开了。 燕翎看着他背影转眼消失在廊外,定了定心神,重新投入公务。 宁晏早早用了午膳出门,到了正门口却见宫里淳安公主身边的小太监来了,连忙迎了过去,“公主是不是出宫了?” 小太监恭敬上前行了个礼,笑着与宁晏将戚家的事给说了,宁晏未等他说完,抓住了重点,“你说什么?公主受伤了?伤的严重吗?” 小太监见宁晏眼眶一瞬间泛红,急得澄清,“哎呀,没有的事,夫人别担心,公主好着呢...”又仔细将原委说了, 宁晏听他讲完,顿觉哭笑不得,“得了,我今日也不出门了,我先入宫探望公主...” 小太监笑道,“公主就怕您担心,特意遣了奴婢来,便是告诉夫人,您今日别入宫,等公主把戏唱全了,明儿公主再出宫来寻您。” 公府长媳 第37节 宁晏这才放心,重新露出笑容,“好,你回禀公主,我明日在府上等着。” 如霜悄悄塞了一锭银子给小太监,将人欢欢喜喜送走,主仆三人这才上了马车,赶往萧家。 行到燕国公府外的那条胡同,听见身后马蹄声响,如月掀开帘子朝后望去,正见云旭带着四名护卫纵马跟来,她眉头一皱,立即将帘子放下,回身警惕地望着宁晏, “姑娘,不好了,世子派了云旭跟着咱们,定是来盯梢的。” 宁晏手里正翻着话本子,听得丫鬟紧张兮兮的,嗔了她一眼,“胡思乱想些什么?世子不是这样的人。”与燕翎相处这段时日,他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派人盯着妻子行踪的事干不出来,大约是出了昨夜的事不大放心。 如月有些不敢相信,于是掀开帘子,一双眼跟铜铃似的瞪着云旭,“云旭,你跟来作甚?” 云旭的笑容被午阳映得有些晃眼,缓声缓气回道,“爷派我来听夫人差遣。” 还真是这么回事。 如月又搁下车帘,轻声问宁晏道,“主子,咱们去萧家,爷会生气吗?” 宁晏将话本子合上,靠着如霜肩膀补眠,“我昨夜打搅萧府,今日特来跟姑母告罪,有何不可...” 她是很在意燕翎喜好,尽量样样贴着他心意来,却不代表会因为他而违背自己行事准则。 一行人到了萧家门口,如月准备先下车,去递拜帖,却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利索迈了过来,将那马镫给搁好,手搭在胸前笑眯眯站在一侧。 如月立在车辕上对了云旭一眼,暗想,这小子倒是比云卓识趣。 燕国公府世子夫人驾到,萧府不敢怠慢,立即有管事婆子迎了出来,将宁晏引去后宅正厅。沿着回廊往里走,高阔的厅堂正中主位坐着一人,年纪四十上下,穿着花纹繁复的蜀锦褙子,梳着百合髻,耳坠上的那朵牡丹蜜蜡花相当显眼。 宁晏不待她起身,便上前行大礼, “侄女给姑母请安,昨夜冒然叨搅,特来请罪。” 萧夫人笑容满面起身,亲自将她搀起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能在这个时候想到我们萧家,可见是把我这个姑母放在眼里的。” 宁晏眼眶顿时一酸。 萧夫人原是宁家老太太头一个生的女儿,本该是极为受宠的,偏生老太太怀她时,做梦梦到是个儿子,心里一直期待着,恰恰宁家二房的老太太前脚生了个儿子,老太太心存较量,待见生出个女儿,登时两眼一直气晕了过去。 萧夫人自小不得母亲喜欢,父亲虽给些怜爱,到底是个粗老爷们,顾不周全。直到嫡亲弟弟宁大老爷出身,萧夫人境遇才好些,更有甚者,萧夫人及笄后,宁老太太有意将她下嫁,想换得聘礼给儿子娶媳妇,萧夫人当时无意中认识了一年轻士子,宁老太太嫌穷不肯答应,最后萧夫人果敢,以死相逼,逼着宁家将她嫁给了夫君,只是与娘家的情分也断了。 所幸夫君争气,没多久便考中进士,便是现如今的光禄寺少卿萧融,宁老太太见女婿有了出息,计较的那分心思便少了,她性子又拗自是不会跟女儿低头,后来是老爷子从中作和,借着自己寿宴请女儿回府,萧家今后都要在京城走动,与娘家闹得太难看,对谁也不好,从那之后,年节偶尔走动,面子上过得去便行。 宁晏在宁家的处境比萧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萧夫人每每回府看着那一个人磕磕碰碰长大的侄女,多少心生几分怜惜,今日这句话一出来,姑侄二人相视一眼,皆是个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 原先萧夫人觉着宁晏与她一样命好,嫁得如意郎君,能在宁家跟前抬起头来,只是昨夜那副光景,由不得萧夫人不多思量,担心宁晏与燕翎不合,绝口不问夫妻二人之事,只唠了几句家常。 宁晏特意登门自然带了谢礼,也没有太贵重,一座和田碧玉做的观音,让梨嫂子做个两盒酥膏,再并几匹绸缎,萧夫人只道她客气。 略坐一会儿,宁晏便表明来意,“姑母,侄女还想见表兄一面,为昨夜之事亲自道谢。” 萧夫人今日也问过萧元朗,只知事情已圆满解决,个中详情不知,“来人,去请少爷...”语毕,已瞥见一袭月白宽袍的儿子手里拧着什么东西,沿着右侧廊庑往这边来了,萧夫人笑着指了指,“瞧,说曹操曹操就到。” 宁晏赶忙起身,先一步跨出门槛,萧元朗已从转角处迈了过来,一贯温润的眼布了些许血丝,在看到宁晏时,萧索的眸渐渐泛出笑意, “得知表妹登门,我特意过来一趟。” 萧夫人在屋内喝茶,二人站在廊庑下叙话。 宁晏见他形容有些疲惫,心中愧疚,连忙欠身行礼, “昨夜累及表兄奔波,宁晏感激不尽...” 话未说完,却见一叠银票递到她眼前,宁晏嗓音戛然而止,吃惊看着他,“表兄这是怎么回事?” 萧元朗负手笑道,“昨夜我与同窗赶至京兆府,林管事已被放走,而那平凉王世子也被人蒙住脑袋打了个半死不活,我便回来了,这些银子没用上。” 宁晏满目错愕,神色怔忡着,半晌反应不过来。 联系昨夜燕翎的反应,宁晏深吸一口气,已猜到了答案,这么一来,神情便越发窘迫了,想必表兄也很好奇她为何没找燕翎,宁晏一时头皮发麻,有些不知如何解释。 萧元朗见她窘得满脸通红,殷殷地似要滴出血来,眸光定了一下,失笑一声,“拿着吧。” 宁晏很不好意思,“表兄,无论如何,你请动了同窗,想必也是人情,不如多少还是意思意思....”她这么多年暗中打点生意,也晓得一些门道,无论成不成,总该要表示。 萧元朗摇头道,“那平凉王世子被打的下不来床,平凉王如今正在四处追查,倘若我那同窗收了银子,不是将事往自己身上揽吗,他不敢要。” 宁晏明白了,这才满含愧意地接过银票,再次施礼,“对不住了...” 萧元朗又看了一眼宁晏,她身上披着件大红色织锦皮毛斗篷,衬得那张秀气的小脸如莹玉般娇柔,眸眼生动,今日模样比昨夜好太多,依着燕翎举止来看,不太像个不看重她的,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舍近求远,只是这种事他一个外人不好问,便没吭声。 二人一道跨入内厅喝茶,事情已了,宁晏坐了一会儿便告辞,萧夫人要起身送,宁晏只道不许,匆匆带着人离开了。萧夫人望着她背影消失在穿堂后,回眸瞥着自己儿子,萧元朗捏着茶盏低眸看着桌面,神色清然,一动不动。 萧夫人嗤了一声,“想什么呢?” 萧元朗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想什么...” 萧夫人嗤声更甚,仰眸望向庭院框出来的那片青天,“你呀,性子不像你爹,你爹敢说敢做,你却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不待她说完,萧元朗已起身,脸上一片云淡风轻,“母亲,衙门有事,儿子先过去,今晚可能不回来了。”拱了拱手便离开了。 萧夫人最后又嗤了一声。 宁晏这头出了萧府大门,刺骨的寒风跟刀子似的往脸上砸来,宁晏吸了一口凉气,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天际悄然聚了厚厚的云团,阴风怒号,怕是要下雪,急忙上了马车赶去明宴楼,看望了林叔,得知他腹部被平凉王世子踹了一脚,恨得牙痒痒。 一旁姓周的管事忧心问道, “表小姐,今日辰时,平凉王府来了人,说是他们世子爷被人打了一顿,如今躺在床上半死不活,怀疑咱们明宴楼动的手,后来不知为何,兵马司来了人,将闹遭遭的他们给轰走了,属下很担心,若回头找咱们麻烦怎么办?” 宁晏这才想起燕翎狠狠教训了对方,心中郁结那口气顿时舒畅了,她眉眼弯弯,带着笃定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正好回去求一求燕翎,让他罩着明宴楼,他不是说有麻烦都交给他解决嘛,试一试。 待傍晚回到府邸,得知燕翎一刻钟前出了门,便暂时压下此事,回后院歇息去了。 燕翎今日原也没打算出门,好友临川王世子递来帖子,请他去明宴楼喝酒,因昨夜的事心里还有些烦闷,便换了书房最后一身外衫出了门,外衫并不厚,偏生出门时,天际刮起了寒风,燕翎倒也没管,上了马便直奔明宴楼。 到了酒席上,热气腾绕,酒香熏人,坐的满满当当的,独留一个位置给他。 淮阳侯世子程毅也在,他喝得面红耳赤,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燕翎,过来坐...” 临川王世子将程毅往旁边一掳,将他人径直推到地上去了,这才把位置一挪,让燕翎坐在自己身边,燕翎神色未动,坐下便开始喝酒。 越至晚间,明宴楼一片喧嚣,灯火惶惶,生意兴隆。 觥筹交错,酒席正酣,顷刻间,杯盏狼藉,琼浆玉液倒了一片,小厮推开雅间的门,轻手轻脚麻溜地将狼藉倒去篓子里,又换上干净的杯盘酒盏。 渐渐的,大家发现不对劲。 平日里燕翎虽是不苟言笑,可如今日这般带着几分消沉绝无仅有。 临川王世子推了推身旁好友崔玉,朝燕翎努努嘴,崔玉生得面如冠玉,一副细皮嫩肉的模样,眯眼打量燕翎一阵,手肘搁在临川王世子肩膀上,笑出声, “整个朝堂,还有谁敢跟咱们燕世子过不去?就连皇帝陛下平日也都哄着这位金尊玉贵的外甥,要我猜啊,十有八九,是家里那位给他气受了。” 大家愣了一下,旋即喧声迭起,笑得东倒西歪,捶胸顿足好不快活。 “必是如此。” “我说十次约他,他有八次不来,敢情今个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 满满的幸灾乐祸。 “一物降一物!” 尤见燕翎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只一个劲吃闷酒,众人越发认定是后院着火。 大家一面很解气笑话他,一面假惺惺询问何事,纷纷要给他支招。 燕翎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俊美的面容如覆了寒霜,便是那热辣辣的酒液也不曾褪去他半分冷肃,众人晓得他性子傲气,不再相逼。 吃着吃着,程毅醉醺醺地揪着崔玉衣襟问,“今个儿你来付饭钱吧?” 崔玉闻言登时头大,摊摊手道,“为什么是我?我身上只剩下八十两银子了,你坑谁也不能坑我啊?” 今日桌上这席菜,正中一锅拨霞供,野猪肉,鹿肉切成片或卷成花数盘,鲤鱼跃龙门,油焖大虾,爆炒鸡杂,螺狮盒数碟,鱼香茄子等等,少说也得几百两,他出不起。 程毅嫌弃啧了一声,不满道,“你上个月在茶馆下注,不是赢了一千两银子吗?钱呢,这么快花完了?” 崔玉越发满脸苦楚,倒豆子似的埋怨道,“快别说,还没往兜里捂热呢,回去就被我家那婆娘搜身,给全部拿走了,还是我夜里好说歹说,将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她方肯施舍我一百两,这不,省吃俭用,舍不得花呢。” 程毅气得往他后背擂了几拳,“你这叫省吃俭用?我当时就警告你,让你藏我这,你不听,非得搁荷包里炫耀,没了吧?我告诉你,今个儿这局,你不出,我也得记在你账上。” “那可不行...”崔玉从凳子上逃了下来,躲在临川王世子身后,叫苦不迭,央求道,“今日是我多嘴攒了这局,要不,还是让小王爷来出吧?” 临川王世子扭头一记眼刀子杀过去,“喂喂喂,你别往我身上推,我家夫人管的可严,正当开支一分不少,喝酒吃席一分没有。” 燕翎瞅着他们一个个这般没出息,很是嫌弃,只是听了半晌,觉着有些不对劲,忍不住问道,“你们银子都交给夫人打理?” 雅间内悄然一静。 几位好友纷纷扭头朝他看来,一脸悚然, “敢情,你燕翎比咱们横,自个儿管账?” 燕翎将酒盏搁下,不说话了。 宁晏从来没提过,他也没往那一块想。 众人交换了个眼色,顿时乐坏了, 凭什么大伙穷就他燕翎一个人逍遥,患难与共才是真兄弟。 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数落燕翎。 程毅道,“我说你为什么不被人待见呢,谁叫你这么抠门,连银子都舍不得给人家花,人家当然不乐意伺候你!” 崔玉叹道,“我跟你说,我家那婆娘可厉害着呢,洞房花烛夜,把小爷我拦在帘帐外,纤纤玉手拨开一线帘,朝我勾手,说是先交账再上床,我瞅着那双白嫩嫩的小手啊,就认栽了,麻溜地将私账库房钥匙全部交人家手里,这才顺顺利利爬上了床.....” “出息....” 临川王世子满脸傲然,“我家夫人倒没给我耍威逼利诱的招儿,但,你们猜怎么着,次日清晨敬茶后,人家哪儿没去,径直去了我书房,将我的账本钥匙都给拿走了,就连我特意藏在花盆下的五个金元宝也给搜走了,我愣是一个声都不敢吱.....” “哈哈哈...” 燕翎看着笑作一团的好友们,脸色一点点凝重起来,旋即二话不说起身,大步往外走。 “喂喂喂,翎哥儿你去哪...” “你别走啊,如今也就你还威风凛凛,大权在握,我们今后都靠你贴补呢....” 燕翎那挺拔的身影已迈出去好远,不知为何,又骤然折回来,眉目无波无澜,言简意赅道, “今日帐,记在我身上。” 这下,头也不回离开了。 大家傻眼地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发出几声咆哮。 公府长媳 第38节 “好!” “果不愧是燕翎!” “来人,快上烤全羊!” “再来十坛女儿红!” “我要鹿肉三盘,驴肉五盘....” 临川王世子拦住近乎癫狂的崔玉与程毅,“喂喂喂,你们俩悠着点,咱几个也吃不完烤全羊,翎哥儿大方,咱们也不会随意挥霍,万一下次他不带咱们呢?” 崔玉将他的手臂给挥开,嘲讽冷笑,“还下次?” 他指着燕翎离开的方向, “你不会没猜到翎哥儿要做什么吧?他铁定回去交账去了,你以为还有下次?我告诉你,今夜是最后的晚膳!” 旋即大手一挥,对闻声推门进来堆着一脸笑的周管事道,“将明宴楼十全大补菜给我上齐!” 周管事春风拂面应道,“好...” “哦,对了,记在燕国公府世子爷燕翎账上!” 周管事嘴角一抽,看了一眼那满桌珍馐,心疼的在滴血,面上却保持得体笑容,“小的这就去传膳。” 云卓原在明宴楼的茶房吃着小酒,无意中瞥见主子从楼上下来,目不斜视往门外去了,以为出了什么事,拍了拍手上的灰,拔腿跟了过去,结果就看到燕翎翩然一跃,径直上了马,如离箭似的,驶入夜色里。 “爷,爷,您等等我....” 第28章 亥时初刻,时辰不早不晚。 林叔受伤修养,宁晏今日便将明宴楼的账本给拿了回来,此刻正坐在灯下核账,长条酸枝高几上点了一只银釭,慢风轻轻捋了进来,烛苗忽明忽暗,宁晏揉了揉眼,如霜立即弯腰拿着小钳子将灯芯剪了一截,火苗登时往上一窜,账本也跟着明亮几分。 如霜瞥见宁晏专注查账,悄悄退了出来,荣嬷嬷立在博古架旁往里觑了一眼,拉着如霜到了一旁,压低嗓音道,“姑娘昨夜月事便走了,也该让爷回后院住,姑娘也没派人去书房问问,总不能老僵着...” 如霜也是一脸愁云,“好了没两天又出了昨日的事,往后拖一日,就会显得生分...” 二人唠叨着,廊庑外传来不同寻常的脚步声,只当是燕翎,均是脸色一亮,连忙迎了出去,却见陈管家带着云旭,二人脸上堆着笑,各捧了几个匣子过来了, 陈管家先开了口,“论理这么晚不该打搅夫人,实则是事情紧要,便过来了。” 荣嬷嬷不动声色瞅了一眼那些匣子,猜测燕翎派人送东西示好,心里自然是乐意的,先将布帘掀开,将人往明间引,“夫人还没睡,外头风大,进来说话吧。” 平日里也不会让男管事进宅子来,寒冬腊月的,自然另论。 二人目不斜视,径直进了明间,也不敢坐下,径直将四五个厚厚的红漆锦盒往桌案上搁着,候着宁晏过来,片刻,如霜扶着宁晏进了明间,宁晏一脸温笑,“这么晚了,两位管事怎么过来了?” 目光扫了一眼那些锦盒,脸色没半分变化。 如霜扶着她在主位坐下,陈管家便将盒子一一打开,宁晏瞅了一眼见是账本账册一类,层层叠叠有一大摞,其中有不少封皮泛黄,瞧着上了些年份,有一匣子还搁着上回阅过的库房造册,她脸色微微一凝,问道,“这是何意?” 陈管家微躬身禀道,“夫人,这是少爷的账册,手底下的产业,店铺田庄地契,库房名目与钥匙,还有地窖私库的钥匙,均在这里,依着少爷的吩咐,全部交到您手里。” 宁晏闻言吃了一惊,如霜与荣嬷嬷相视一眼,均是露出喜色来,寻常人家哪个不是媳妇管账,如此也好防着丈夫在外乱来,掌着账册便是捏着男人的软肋,燕翎能主动送过来,可见是真心实意信任姑娘的,二人乐见其成。 宁晏没料到燕翎这么痛快交了出来,愣了半晌,没有妻子不想管丈夫的账目,她也不能免俗,既是一家人,要长久过日子,便不可能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她可以不花燕翎的钱,却必须了解他的家底,眼下她尚且不在意,若将来有了孩子,越发想替孩子攒着家业,届时即便燕翎不给她,她怕为了孩子也得争取。 眼下早早送到她手里来,当仁不让。 只是,于她而言,既然不打算用他的钱,这便是一件苦差事了。 她没有立即去翻动账册,而是温声询问, “陈管家,爷平日账目开销繁琐与否?会不会日日有银子支出?” 陈管家稍一思忖答道,“平日吃穿都是公中提供,爷极少外出应酬,即便有也是等到月底来收账,外院时常备着碎银子用来打发人,这不会劳烦夫人,就是偶尔会有几项大项开支....” “什么开支?” 陈管家看了一眼云旭,面露迟疑,倒不是他不愿意说,怕说了惹得宁晏不高兴,好不容易世子爷开了窍交了账目,若惹出一桩夫妻官司便是吃力不讨好。 云旭与宁晏相处极短,看人却极准,念着宁晏是明事理之人,既是以后要当这个家,必须得先说明,否则便是给主子埋隐患,便道, “夫人有所不知,咱们世子爷进帐虽多,开支也不少,其中主要有两项,每年世子爷都会支出一大笔银子给那些伤残老兵或家里贫困的退伍将士,这其二嘛,便是世子爷早年以长公主的名义在城外开了一间义堂,专收无父无母无人料理的孤儿,资养他们读书习武,直至十五岁...目前这里头有三百个孩子。” “哦对了,还有一桩,两年前世子在军中组建了数名能工巧匠,研制神器,朝中国库紧缩,陛下有心无力,世子在陛下准许的情况下,暗中出了银子,这里开支也不少。” 云旭说完这些,陈管家暗自打量宁晏神色,生怕宁晏觉得燕翎败家,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能深明大义支持丈夫这些行为,毕竟这捞不到任何好处。 宁晏闻言反而一脸肃然起敬,“世子高义,我很是佩服。” 她若无母亲嫁妆傍身,与孤儿无异,心中对燕翎自是高看几眼。 云旭得了她这话,心中松了一口气,再道,“余下的大项开支便是人情,咱们屋这头的人情往来基本都是自己出,不走公中。” 宁晏略略点头,譬如上回戚家便是如此,就是慷慨过头了。 “你刚刚所说那补贴伤残将士与义堂的事,一年大约要多少银子?” 陈管家与云旭对了一眼,后者抚了抚额,讪讪笑道,“补贴伤残将士一年不少于五万两,善堂那头所纳孤儿不少,也得有七八千银子....至于那军器监嘛,就更多了,去年支了八万两...” “世子也没办法,去年蒙兀南侵,戚侯重伤,户部揭不开锅,世子为减少伤亡只能出钱出力...” 荣嬷嬷忍不住大吃一惊,“这么多.....”骇得捂了捂嘴,心堪堪软了半个,“世子爷撑得起吗?”可别回头让姑娘贴,荣嬷嬷脸色已是不好看了。 宁晏示意她镇定,看向云旭。 云旭这回倒是腰板挺直,从最上那锦盒里拿出底下最薄的一本账册递给宁晏,“这是世子的总账,您瞧一瞧便知。” 宁晏接了过来,凑在灯下翻开几页,这里头将燕翎所有产业都给罗列出来,每一店铺年收多少,田庄进帐如何都纪录在档,一页一页翻过去,越看越心惊,到了最后一页,便将燕翎账目上的存银与总开支汇了个总。 宁晏看了一眼那数目,忍不住暗抽凉气,她上回翻阅了他库房的名录,也大抵猜到这个丈夫富有,却也没想到富有到这个地步。 她合上总账,回眸看着陈管家与云旭,“我知道了。”脸色已平静下来。 “长公主殿下没有这么多产业吧?” 这事说起来,云旭便是满脸骄傲,“咱们爷自小沉稳,太后娘娘又教导有方,爷年纪小时,便甚有主意,旁的世家子弟吃喝玩乐,爷便筹谋着如何将殿下留下的家业扩大,十二岁去到边关,与蒙兀与女真皆有来往,为了打探敌情,顺带就培养了一批商户,行走三国之间,再后来手里银子多得用不完,便私下开了一家钱庄.....” 荣嬷嬷听到这里放心下来。 宁晏忽然就明白了成婚以来,燕翎对后宅诸事不上心的缘故了,他心里装着天下,朝政,要盘算的事太多太多,哪里还能顾得上这小小的后宅。 于她而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好在她也不是那等矫揉造作之人,丈夫不体贴也无伤大雅,相敬如宾过日子,未尝不好。燕翎已经给了她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她若推拒,显得生分。 宁晏权衡后露出欣慰的笑容,“烦请陈管家替我回禀世子,这份心意我收下了,只是世子身份贵重,若日日开销都要来寻我拿银子,岂不折损了他的颜面,此外男人在外,处处离不得银子,我也不能让世子为难,我的意思是,从账面上支两万两银票放在管家您这里,专用于世子日常开支,不必回我,此其一,其二,那些店铺田庄产业依然由陈管家您与云旭来管,每月或年底收了总账交到我手里便好,具体经营我不插手,我只要结果。你们看如何?” 燕翎经营这么久,手底下必有成熟的管事,她何苦自找没事。 陈管家闻言露出赞赏的神情,“夫人英明,这么一来,两厢便宜,您也不必日日劳神。”心里暗道这世子夫人很有格局,也有手腕,抓大放小,只管着总账,余下琐碎的烦心事一概撂下不管,这么一来,燕翎也不必束手束脚,既给了丈夫脸面做了人情,自个儿稳坐钓鱼台,里子面子都有了。 陈管家心生佩服,头一回感慨,世子这媳妇娶对了。 二人回了书房,便将交账一事回禀了燕翎。 燕翎听到宁晏不管他日常开支时,神情有些耐人寻味。 陈管家高兴道,“世子,您瞧瞧,外头哪家媳妇这么好,慷慨给两万两银票放在外院任由丈夫开支....” 燕翎听得“任由”二字脸色沉了沉,换做以前他也认为这样极好,只是今夜听得好友们的埋怨,就觉得不太对味。 云旭察觉主子神情有异,推了推陈管家的胳膊,示意他闭嘴,随后笑着与燕翎道, “主子,您将账目交到夫人手里,夫人很是高兴...” 陈管家瞅了一眼云旭,心想夫人明明一脸泰然,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也在一旁帮腔,“没错没错,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二人相视一眼,又立即错开了眼神。 燕翎脸色总算好看些,旋即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也没提去后院的事。 他都将账目交给她了,也替她摆平了明宴楼的麻烦,姿态做到这个地步,宁晏总该有些表示,他想等她主动一回。 后院这厢,宁晏吩咐如霜将那几个盒子锁去拔步床旁的八宝镶嵌竖柜里。燕翎账上的大额银票都给了她,余下因战功赏下的一百斤金子,金银珠宝均锁在书房后面的地窖里,如今地窖和库房的钥匙也都给了她,说白了,燕翎家底都搁在她这里,宁晏不敢大意。 待安置妥当,便往床上缩去。 荣嬷嬷见状立即跟了进来,“我的主儿诶,世子已经示好,您也得给他一个台阶下,您好歹给句话呀。” 宁晏一张小脸软软地陷在被褥里,眨巴眼眸道,“嬷嬷,今夜我有些累了,明日吧。”燕翎那体力她有些受不住,昨个儿月事刚过,今夜就要伺候他,宁晏不大乐意。 荣嬷嬷不吭声了。 燕翎不在后院的日子,宁晏每回都要吩咐人给燕翎送夜宵,今夜小厨房给他备了燕窝粥,如霜如常拧着食盒到了书房外,云卓瞧见了,立即过来接。 一只手臂慢悠悠伸过来,将他的手腕推开,从如霜手里接过食盒,“如霜姑娘,且侯一侯,世子有话吩咐...”云旭提着食盒便去了里边。 云卓吃惊看着兄长,世子哪有什么话吩咐,他又玩什么把戏? 云旭推门进了书房,将燕窝粥搁在燕翎的案前,“爷,夫人特意着如霜姑娘送来夜宵,您用一些。”燕翎今夜在明宴楼只顾喝酒,没吃上菜,这会正好饿了。 云旭伺候着他喝粥,面不改色道,“如霜姑娘还在外头候着,说是夫人担心您衣裳薄了,问您要不要换厚的?” 云卓在廊庑外贴墙站着,听了这话差点翻白眼。 燕翎搅动了下粥碗,只当宁晏派如霜送衣裳来了,心里莫名又闷了几分,却还是冷着脸点了下头。 云旭得了他首肯,又来到书房外,闲适望着如霜笑, “如霜姑娘,烦请回禀夫人,世子爷的衣裳薄了,要去后院换厚的,不知夫人备下不曾?”盼盼 这是要去后院歇息的意思。 如霜眸色一亮笑道,“前不久刚做了几身新的,我这就回去请夫人准备。” 云旭看着她背影轻快地消失在石径后,笑眯眯回了书房,进去前神色收敛了几分,郑重与燕翎道,“世子,如霜姑娘说,衣裳早已备好,夫人让您去后院。” 燕翎慢腾腾看他一眼,脸色稍霁,什么也没说,加快将粥喝完,起身往外走。 云旭送他到月洞门外,拢着袖满脸感慨,两位主子都是沉得住气的人,若耗下去,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有小主子。少不得他这猴儿费些心思。 云卓从他身后探出个头,张望燕翎远去的背影,冷笑道,“哥,你怎么不去戏台子唱戏?你这本事必定大杀四方啊!” 云旭冷觑着他,气不打一处来,一脚将他踹墙根下,“你哥我还不是想将差事当好,挣银子给你娶房媳妇,你倒是不知好歹....” 将弟弟拧了起来,往外院值房歇着去了。 公府长媳 第39节 宁晏这头得了如霜禀报,迫不得已从被褥里爬了起来,匆匆裹了件厚斗篷,坐在帘外的圈椅里, “将衣裳拿出来我瞧瞧,之前针线房那荷嫂子的手艺有些粗,缝儿缝得不好...” 荣嬷嬷那头吩咐人备水,如霜将新做的一件天青色厚袍子与一件湛色袍子给拿了出来,宁晏仔细检查不见异样就搁在罗汉床上,恰在这时,珠帘响动,宁晏将目光移过去, 熟悉的人影已掀帘迈了进来,他身姿清秀挺拔,气度翩然。 第29章 燕翎身上这件袍子剪裁十分得体,几乎能看清他挺阔的胸膛,平直绣着银纹的衣袍束入腰身的系带,宽肩窄腰,干脆利落,看得出来料子有些薄,今夜起了风,他着实得换厚衣裳了。 “世子爷....”她扶着圈椅缓慢站起身来。 燕翎视线略略在备好的袍子上一落,果然是请他回来换袍子的,燕翎也不是非要跟宁晏较劲,妻子处事不惊,四平八稳,让他忍不住怀疑,她到底在不在乎他,今夜瞧来,该是在乎的。 移目至宁晏身上,她披着件银鼠斗篷,底下是一条软绵绣着碎花的月白寝衣,该是打算睡下了,也没多想,径直往浴室里去,“你先进去,别冻着。” 宁晏着实怕冷,便入了拔步床里躺着,神情略有几分萧索,今夜是别想好好休息,闭上眼先补个觉。 没多久燕翎便出来了,他身上松散地套了件雪白的中衣,径直往拔步床里头来,床头小几上搁着一盏银釭,灯火轻摇,婉约的烛光倾泻在她周身,梨香氤氲,她眉目极为精致,仿若工笔画一般,一笔一画写就的妩媚风情,她眸子一贯是清凌凌的,又或是平淡如水,此刻睡着却现了几分本来的面目,她长得过于明艳,若不刻意收敛,实则是极其明媚的。 燕翎怕吵着她,吹了灯,极轻地上了床,习武之人若想不打搅对方,有的是法子。 他躺下来时,宁晏几乎毫无所觉。 只是宁晏心里搁着事,两刻钟后便醒了,睁开眼,面前是一片昏暗,唬了一跳,“世子爷...人哪去了?”昏懵中夹着几分迷糊。 燕翎在她身后睁开眼,瞥见她半撑着身子,乌黑的墨发铺满后背,哪怕在暗夜里也泛出幽亮的光泽,小脑袋一直往外在探。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 宁晏僵住,扭头朝身后看来,对上那深邃的眼,他乌黑的瞳仁里罕见盛着几分笑意,又嗔又娇,“您怎么不叫我?” 燕翎双手枕在脑后,疑惑问,“我为什么要叫你?” 宁晏被问住了,她以为他要碰她,毕竟自从圆房后他没有放过她一回,下意识以为他来后院便是要行房的,这会儿被正主反问,一张小脸烧得通红通红,就连耳后根都在发烫,幸在帘帐内很是昏暗,几乎瞧不出来,宁晏赶忙躺了下来,“没事...”连同声音也埋在被褥里。 燕翎发现小妻子有时也很有趣。 今夜若非被好友提醒,他根本意识不到家里该妻子来掌账目,今后若有什么事他疏忽了岂不惹她生气,他现在也发现了,面前的小妻子就是个小乌龟,壳很硬,即便不高兴也不会轻易表现出来,等闲撬不开她的嘴,便道, “夫人,我平日公务繁忙,并非事事能周全于你,倘若今后你心中有所想,可否如实告诉我?旁的丈夫做得到的,我也能做到。” 宁晏愣了一下,大抵明白了他的心意,从被褥里转过一个身,面朝他,杏眼水汪汪的,认真道,“好,那您以后也如此,好吗?” “嗯....” 他们都没功夫猜对方的心思。 燕翎话说到这个份上,宁晏便想起明宴楼的事,“世子爷,昨夜的事,我还未向你道谢,谢你救出林叔,替我出气。” 燕翎自然而然又想起她雨下求萧元朗的情景,不可能好受的,躁意又涌上心头,“你可以过来跟我说话吗?” 宁晏扫了一眼床榻,拔步床甚大,两个人各盖一床被褥,中间留开一线,泾渭分明,在外头光线浸润下显得越发明显,宁晏抱着被褥慢慢挪了过去,他的胳膊伸了过来,将她从她的厚被褥里挖了出来,搂入了怀中。 炙热的胸膛贴了过来,宁晏肩膀下意识缩了缩,燕翎将她抱住,清冽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继续说。” 宁晏心里想,今夜大约还是逃不过了,就知道他馋,小日子的时候都忍不住何况现在,想起心中所求,便定了定神, “世子爷,我原先开酒楼时,便定下规矩,不许外卖,物以稀为贵,算是我的经营方略,如今瞧来,若遇到不讲理的达官贵人,这一条规矩或许会给明宴楼带来麻烦,能不能请世子爷照看些明宴楼...” 她从未被人这样搂在怀里,身子几乎是紧绷的,后背跟贴了个火炉似的,他呼吸在耳侧一时深一时沉,宁晏不习惯,说起话来也没平日那般有底气,尾音夹颤。 燕翎不喜她这般客气,不过好不容易哄得她主动开了口,也不能怪她,她黑幽幽的秀发铺满了枕巾,燕翎一只手搁在她脑侧,忍不住把玩起她的发梢,“我已派人盯着明宴楼,不会有事。” 宁晏吃了一惊,扭身朝他望来,娇软温热的身子在他怀里转动,一双乌黑发亮的眸直勾勾看着他,她眼尾因吃惊含着几分绮丽,有着小狐狸般的昳艳,“什么时候的事?” 燕翎喉结微滚,深深望着她,“在你求萧元朗的时候....” 宁晏:“......” 愧疚谈不上,就是有些窘,她咬唇,垂眸,慢吞吞转了个身,将头埋下去。 燕翎忽然就被她给气笑了。 最后揉了揉她发梢,“睡吧...” 他确实很想,只是经历了昨夜的事,他希望夫妻俩在做这种事的时候,心意相通,而非纾解欲望,他得顾忌宁晏的感受,他往身后一侧,平躺了下去,身后的炙热骤然抽离,宁晏好受了些,在爬回自己的被褥与继续装死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没动,迅速闭上了眼。 这一觉夫妻二人睡得都不算好,一则不习惯,二则二人黏在一处,有些热,燕翎简直跟个火炉似的,宁晏原先一个人睡觉着冷,如今睡在他怀里身上黏糊糊的,燕翎就更不可能好受了,清晨起来,轻轻掀开被子下了床,去浴室洗了个冷水浴,回到东次间,瞥见罗汉床上搁着的两件袍子,犹豫了一瞬,穿上了那件天青色的袍子,离开了明熙堂。 宁晏在他起身时便醒了,燕翎洗浴的动静都没瞒过她,她满脸好奇,刚刚她都感觉到他那东西硌得厉害,他宁愿洗冷水也不要,上回她睡着了都能把她弄醒,这回竟是这么体贴? 宁晏赖了一会儿床。 燕翎这厢在书房用了早膳便出了门,今日不用上朝,径直去都督府衙门即可,跨出门槛抬眸看了一眼天色,乌云破晓,霞光初绽,云卓已替他牵来一匹马,这个时候,一辆华丽的宫车稳稳当当停在了正门口。 燕翎瞅着那熟悉的身影从宫车里迈出来,脸色就变了。 “这才辰时初刻,你来做什么?” 淳安公主心情本来很不错,结果一来就撞上了燕翎那张臭脸,晦气地皱了皱眉, “这都辰时初刻了,你一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怎么还在这里?” 平日大臣上朝天色微亮便侯在了宫门外,她以为燕翎早就离开了。 她今日穿着一身天青色的短装劲衫,同色马甲蔽膝套在身上,月白的加棉蜀锦长裤插入一双鹿皮靴里,整个人英姿飒爽,背着手昂首挺胸上了台阶, 淳安公主看了一眼燕翎身上那天青色的袍子,只觉得有些晃眼,“晏晏给你做的?” 燕翎压根不想理会她,却听见淳安公主抱胸冷笑,“她做了也罢,你怎么好意思穿?” 燕翎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她是我的妻子,她给我做衣裳我为什么不好意思穿?” 她打量他几眼,幽幽笑道,“因为,这衣裳穿在五陵少年身上才好看呢..” 燕翎:“......” 如果她不是当朝公主,他保证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燕翎舌尖抵着右颌,消了一会儿气,一副不跟她一般见识的模样,下颌往里抬了抬, “你来的太早了,她这会儿还没醒...” “啧,懂得体贴媳妇了?”淳安公主凉凉看着他,见燕翎一脸气狠了却拿她没办法的样子,格外熨帖,原先那么多年在他身上受的气,总算出了。 不等燕翎回答,她又道,“我跟你不一样,你若现在去后院,她定衤糀是睡着的,可若我来了,晏晏必定扫榻而迎,欢天喜地...” 燕翎冷笑一声,竟是无法反驳。 他抬步往台阶下走,正从云卓手里接过马缰,又听得淳安公主笑声肆意地传来, “哦,忘了告诉你,今夜我留宿燕家。” 燕翎忍无可忍,扭头一记眼刀子扔过去, “淳安,燕家地窄人稠,没你睡的地儿,你别胡闹。” “谁说我胡闹,晏晏睡哪我睡哪,我又不占你的地儿....”淳安无辜眨眨眼,“本公主虽身份尊贵,却也懂得体察下情,因地制宜。” 看气不死你。 “........” 听听这话,燕翎鼻子都快气歪了,她跟宁晏睡,不是占他的地儿是什么,燕翎脸皮也没厚到当堂与她辩驳这事,只服气道, “行,你今夜若真赖在这,我待会得空就去见陛下,让他给你议婚,替你挑驸马。” 淳安听了这话,脸色果然一沉,这么多年她在燕翎手里鲜少讨得好,如今却不一样,她捏住了燕翎的软肋,稍一思忖便道, “也好,早日出宫嫁人,我也好在公主府养他十个八个五陵年少,回头请晏晏过来做客。”扔下这话,她也不管燕翎什么脸色,大摇大摆跨进了燕家大门。 燕翎翻身上马,阴沉地望着洞开的门廊,心里想,替她挑一名能制得住她的驸马,否则今后他家无宁日。 燕翎打马到了正阳门下,带着云卓去了五军都督府的衙门,他昨日休沐,今个儿堆积了不少文书签押,一上午坐在案后几乎没歇个晌,到了午时,各衙门管饮食的循吏便去厨房打了吃食来衙门,都督府后院毗邻后街的地儿设了个食堂,冬日里怕饭菜凉了,在此处用膳的不少。 崔玉猜到燕翎在此处用膳,特意追了过来,二人挨在一桌吃,他耸了耸燕翎的肩, “怎么样?昨个儿交了账目,媳妇给个笑脸没?” 燕翎慢条斯理喝汤,看了他一眼,崔玉眼下明显有片黑青,神情也十分憔悴,“你这是怎么了?” 崔玉捂着腹部苦笑,“还能怎么?昨夜您老人家大发慈悲,我等不能不给面子,海吃胡喝,喝坏了肚子,我昨个儿吃了整整八只大螃蟹...”崔玉满脸回味的样子,“啧,你是不知道,那明宴楼的厨子真是一绝,我从未吃过这么好的蟹,回头我得打听问问,人家蟹打哪运来的,我得买一筐回来...” 燕翎笑了笑,眼底漾起微不可见的骄傲,“回头我帮你打听...” 崔玉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咦,看来昨个儿弟妹给你好脸色了。”平日里燕翎从不会帮这种忙,崔玉觉得很稀奇。 燕翎笑而不语,回想昨夜好友对他的嘲讽,相比之下,宁晏就大气多了,不愧是他的媳妇,于是慢悠悠将汤碗搁下,整暇看着崔玉喝粥,“我媳妇与你们各家的都不同,她大方,给我两万两额度开支。” 崔玉听了这话,眼中艳羡狂涌而来,晓得燕翎富有,却也没想到富有到这个地步,要知道他一年俸禄也不过一百多两,家里产业收入分到他屋里头的最多也就三四千两,媳妇吃穿用度不能委屈了她,家里一岁多的孩子总得开销些,一年下来存不得几个银子,偏生燕翎这小子富得流油,见不得燕翎暗搓搓的炫耀,心里不是滋味,便忍不住刺了他几句, “兄弟,你有所不知。”崔玉语重心长道,“媳妇不管你,可不见得是好事...” 燕翎唇角微微抿直, “说明她不在乎你...” 让你炫耀。 崔玉端着食盘施施然离开了。 第30章 燕翎怀疑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怎么个个跟他过不去,也没太把崔玉的话当回事,他行军多年,乱敌军心的事信手拈来,崔玉就是嫉妒他罢了,回到衙门处置军务,申时初刻云卓给他递讯,说是戚无忌让他去一趟戚府。 燕翎早早下衙来到戚无忌的院子,戚无忌喜静,在府内西北角单独成院,又开了一个角门,燕翎平日从此处出入,初冬的院子,四处破败,唯独戚无忌此地却因藩篱做茧,温泉缠绕,鸟语花香,进了厅堂,便见戚无忌席地而坐,身后靠着凭几,前方搁着一炭盆,每到冬日,他伤腿发寒,日日离不得火。 燕翎褪鞋走上台樨,坐在他对面,“出什么事了?” 戚无忌从身侧的木架上掏出一卷轴递给他,“陛下千秋节在即,蒙兀正在议定来使人选,我猜大约是乌日达。”燕翎接过来摊开,一目十行扫过,眉峰微微锐利了几分。 戚无忌受伤后,依然常年待在边关,他虽不上战场却承担着繁重的军务,排兵布阵,出谋划策,一样都没拉下,当年他与燕翎悄悄安插了一支行商进入蒙兀境内,如今这些商户遍布三国,便是二人情报来源,这些游枭探子都掌握在戚无忌手中,别看无忌公子生得一张无害的面容,手起刀落杀人于无形,这些年与燕翎珠联璧合,立下汗马功劳。 燕翎擅长统军作战,戚无忌便是幕后军师。 燕翎看完,将那卷轴扔入炭盆中,语气淡淡, 公府长媳 第40节 “陛下千秋节正好是除夕,我们只有两个月准备的时间。” 戚无忌脸色凝重,看着他冷隽的眉眼,“我父亲去年重伤,往后上阵杀敌是不太可能,朝中能与蒙兀一战的,只有程王爷与燕国公,程王爷陛下不放心,燕国公一旦去了,你就不能去,你去了,燕国公就不成,这么好的机会,蒙兀必定不会坐视,如果我猜的没错,此次三皇子乌日达来访,必定有所图谋。” 燕翎神色不变,“我心中有数,不过眼下最头疼的是军需,国库并不充盈。” 戚无忌问道,“陛下将军屯交给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原想慢工出细活,里里外外整治一番,只是蒙兀虎视眈眈,容不得我拖延,我打算枪打出头鸟,先将最难的骨头给啃了,其余必定望风而影从。” 戚无忌面露忧色,“你打算动程王爷?” “这太冒险了...”戚无忌不赞成,“在这个节骨眼上动程王爷,军心不稳,你想过后果吗?” 燕翎眸光沉浮不定,“是危也是机,我没有万全的把握不会动手。” 戚无忌不做声了,叹息一声,替他斟了一杯酒,二人无声喝了几杯,沉重的国事压在两个年轻人脊梁,当年二人纵横疆场时发过誓,以身为刃,护大晋安宁。 默了片刻,戚无忌忽然看着他笑道,“燕翎,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朝务永远忙不完,你别只顾着公务,忽略了弟妹,弟妹非攀权附贵之人,不是你位置坐的越高,她便越以嫁你为荣,你小心后院失火。” 燕翎掌心转动着小小的银盏,疑惑道,“你不曾见过她,如何晓得她品性?” 戚无忌失笑,眼底略有一抹深意,“淳安公主喜欢的人,必是不俗之人。” 燕翎先是唇角弯弯,渐渐的觉得逻辑不对,他摇摇头,“不是,是她太好了,过于出众,故而连淳安公主这样不学无术的人也招惹来了...” 戚无忌手中酒盏一顿,漆黑的眸一点点蓄起寒意,“是吗?” 他抬起酒盏与燕翎碰了碰,凉凉道,“我忽然明白为何弟妹不待见你。” 燕翎脸色黑了,他被淳安与崔玉奚落就算了,怎么连戚无忌也来怼他几句,他招惹谁了。 “你什么意思?” “你眼神不大好....” 燕翎无语看了他一眼,将酒盏搁下,转身离开了。 他策马回了府,平日极少这个时辰点回来,今日实则是担心淳安公主真的赖在燕府,打算想个法子把人轰走,到了明熙堂却见堂中无人,一问小婢,得知二人在小厨房,悄无声息赶到后罩房,里面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与行宫那夜一般无二,燕翎下意识皱了下眉,凑近一瞧,隔着窗纱望见不大的厨房内,烟雾缭绕,淳安公主罩了一件旧衫,手里拧着锅铲毫无章法地在锅里乱舞,那模样儿仿佛在经历一番磨难。 目光寻了一圈,瞥见西北角角落里,立着一身着粉裙的美人儿,她身姿修长秀逸,捂着腹笑得花枝乱颤,乌发草草挽了个随云髻,一只碧玉簪子斜斜插着,笑得发髻微松,一抹发梢垂下来,平添了几分娇俏妩媚,整个人鲜活得若染着朝露的春花。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燕翎兀自注视片刻,瞥了一眼桌案上捆好的大闸蟹,想起崔玉所言,摇了摇头离开了。 今日上午,宁晏与淳安公主便耗在厨房里,宁晏亲自替她做了一桌闸蟹盛宴,清蒸了五只澄湖大闸蟹,单独挑出油灿灿的蟹黄给她包了一笼蟹黄包,又配了锅料,炒了一盘香辣蟹,蒸了一小盅蟹黄豆腐,再配以姜油茶。 每一道菜分量不多,却让淳安公主尝到了螃蟹各式各样的吃法,吃到最后,飘飘欲仙,午后歇了半个时辰,淳安公主决心亲自下厨替皇帝做一道菜。 “昨个儿我闹得有些凶,父皇大约也猜到了,心中对我定有不满,如若我亲自替他做一道菜,他必定是被我哄得熨熨帖帖,这盅蟹黄豆腐看似最好做,晏晏,你教我吧。” 于是,二人一道来了厨房,宁晏先教她切葱剁蒜,淳安公主葱没切几根,倒是先熏出一汪眼泪来,两位姑娘耗在后厨两个时辰,总算勉强做出一道菜,淳安公主马不停蹄,心肝宝贝抱着食盒赶回皇宫。 燕翎打听到淳安公主已走,便信步来了后院。 宁晏送走淳安公主回房沐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出来,燕翎已经坐在明间, “爷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燕翎抬眸看她,细细观察,她眉眼笑盈盈的,气色明媚,薄薄的脸皮儿娇艳欲滴,捏着绣帕缓步走过来,裙带当风,莲步轻移,处处都美极了。 这模样,哪像是没把他放在心上的。 宁晏今日心情极好,与淳安公主厮混一日,无拘无束,神态间慵懒随意,没了往日那份束缚内敛,瞧见燕翎时,还来不及收敛,便自然而然流露出来。 燕翎满意了。 宁晏过来给他倒茶,燕翎一手接过茶盏,一手下意识便握住了她,宁晏愣了一下, “晚上还要出去一趟,先回来看看你。”他语气前所未有温柔。 宁晏便任由他牵着了,婢子悄悄退了下去,明间就剩他们夫妻二人,屋子里落针可闻,燕翎捏着她软乎乎的玉指,只觉太软了,软得他心里有些发痒。 偏生这样软柔的掌心,也略有些手茧,想起宁晏会骑射又爱下厨,手中有茧子也不奇怪,反而觉得有趣似的,便不轻不重揉捏着。 指腹轻轻摩挲过茧尖,微微的颤麻滑遍全身。 燕翎有些后悔碰她,却又舍不得松手。 他时而捏她的手指,时而穿插与她相扣,这还是二人头一回有这等类似情人间的亲昵,宁晏耳根泛红,她低垂着眉眼,寻找话题,“既是晚上有事,那我早些传膳。” 两个人神情都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做好了吗?”燕翎亲眼见到宁晏在后厨,必定是替他备了晚膳的。 宁晏有些不适应这样带着挑逗的动作,不着痕迹将手抽离,柔声笑道, “我去厨房瞧一瞧...” 手中募的一空,燕翎唇角牵了牵,一言未发。 片刻后,宁晏回来了,见他撑着额在明间假寐,当他疲倦了,便没打搅他,轻声吩咐婢子们, “将膳食摆在明间。”也省的燕翎移去西次间,冬日里冷,人一旦坐定了便不太想挪动,宁晏也是如此,便能体谅燕翎。 燕翎微微睁开眼,她张罗着一桌菜,袖子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她骨相极是好看的,眸光流转挂着笑,笑容清浅明亮,晃入他眼里。 “世子爷,您过来吃吧。” 燕翎起身挪去桌后,扫了一眼满桌菜肴,脸色微微一变。 下午回来时明明瞧见小厨房捆着大闸蟹,这会儿桌上怎么一只蟹腿都没瞧见。 他并非要吃螃蟹,只是觉着奇怪,明明厨房有闸蟹,宁晏难道就没想给他留一只? 脑海不可控闪现崔玉说的话。 “她不在乎你..” 这时宁晏用热水烫好一双银筷,递给他,“爷,别愣着呀,快些吃。”他总是那么繁忙,冬夜寒凉,宁晏也希望他早些办好差早些回来歇息。 她声线是温柔的,稍稍抚慰了他心中的疑窦。 罢了,他是个男人,哪能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与妻子计较,遂将杂念拂去,接过筷子用膳。 今日的螃蟹是她从明宴楼临时调来燕府,给淳安公主享用的,剩余那几只也给公主挑出蟹黄做了一盅蟹黄豆腐献给皇帝,晚上的膳食是大厨房送来的,燕翎对饮食不在意,宁晏也懒得为他大费周章。 这一夜,燕翎到子时方回来,除了外间留了一盏莹玉宫灯,内室已是黑漆漆的。 宁晏先睡下了。 荣嬷嬷那头悄无声息将该准备的都备好了,燕翎去浴室洗漱,动静比平日都要小,入了内寝,角落里留有一盏纤弱的琉璃灯,燕翎吹灭,屋子里彻底陷入昏暗,轻轻掀开帘帐要爬上榻,模模糊糊的嗓音传来, “世子爷,您回来了...”她撑起半个身子,隐约可见窈窕的轮廓。 燕翎愣在那儿,忽然意动, “你睡里面去。” 他平日回来的晚,起得也早,睡在里面总是吵醒她,他夜里也不需要她伺候,没得连累她睡不好。 宁晏听了这话,脑子渐渐清明。 这可太好了。 她出嫁之前向来都是窝在里侧睡的,她惧冷,睡在外头偶尔风吹帘动,有风漏进来,再者,燕翎进进出出着实吵得她心烦,偏生世家都是这样的规矩,妻子睡在外侧好侍奉丈夫,宁晏也不能说什么,今夜燕翎开了这个口,宁晏毫不犹豫抱着被褥往里面挪去,又将他被子给拉扯出来,笑吟吟道, “谢谢你,世子。” 燕翎听出来她的欢喜,心里熨帖,顺着躺了下去,面朝她枕着手, “以后你都睡在里面,我回来晚了你睡你的,不必管我。” 只要她高兴,有些规矩就不是规矩。 别看是一桩小事,却决定着宁晏睡眠质量。 宁晏怔怔望着他,廊庑的光芒从窗棂映了进来,晕黄的光与昏暗交织,他眸若点漆,仿佛是暗夜深处的黑曜石,清湛幽亮,平心而论,燕翎已算不错的丈夫,无不良嗜好,意识到问题能立即纠正,这样的日子也有盼头,“好...” 两个人虽没有很深的感情,却有了不错的默契,一个眼神几乎就猜到对方想要什么。 燕翎傍晚捏了她的手后,今夜就没忍住,宁晏也很配合,双手拽住了脑后的拔步床栏杆,高窗外的灯芒在晃,双眼渐渐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眼角是嫣红的,在她快受不了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 “晏儿....” 宁晏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嘘嘘喘着气,眼尾泛红楚楚望着他,“世子爷...” “你叫我什么?”他幽黯的眼神压下来,过于清明沉湛,差点让她忽略他在做什么。 “什么?”她懵懵懂懂的,不明所以.... 两个人在这个时候从来没说过话,今日很突然,宁晏所料不及,更摸不准他心思。 燕翎喉咙滚动,嗓音跟黏住似的,腹腔仿佛积聚了一股邪魔,压不下去,涌不出来,心底那不可言说的失望,最后化作一抹阴鸷,埋葬在深处。 翌日宁晏在日上三竿方醒,昨夜结束后一觉睡到自然醒,燕翎什么时候走的她一无所知,果然睡在里侧舒服,昨夜燕翎的异样很快被她抛诸脑后,她穿了一件丁香色的厚褙子,外罩大红织锦的鹤氅赶往容山堂请安,她今日起得晚,少不得要跟徐氏告罪。 到了容山堂门口,却见门庭外比往日多了一倍的婆子,瞧着有不少生面孔,个个神色有异气氛低迷,正想问发生了什么事,屋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 “琉哥儿怎么这么命苦,生来身子不好,泡在药罐里长大,如今说没就没了...二嫂已经哭晕过去了,二房无人掌事,能否请嫂嫂安排个人过去帮衬着,将琉哥儿的葬礼操持妥当,全了这孩子最后的体面..” 宁晏闻言神色大惊,早闻二房老太太褚氏有一幺子,今年十七岁,却是一直身子不大好,平日鲜少露面,这是骤然过世了?宁晏与如霜交换了个眼色,心头沉甸甸的。 这时,里面传来徐氏含悲的叹声, “前个儿我刚去探望了他,他还与我说笑了,今个儿人就没了,果然世事无常....至于三弟妹说的话,我心里有数了,我已派人去请国公爷,待国公爷来做主。” 三老夫人一声轻蔑的笑,“大嫂,您就是性子太好了,什么事都要问国公爷,这是后宅事务,您拿主意便好,我看哪,老二媳妇精明能干,让她过去,保管事儿办得敞亮。” 徐氏心里苦笑,二房哪里缺人主持局面,二房家里老大媳妇就是个不错的,之所以让长房派人,实则是想长房出这葬礼的银子,这可不是一笔小的开支,徐氏心里是不肯的,只是国公爷一向好面子,平日又格外照顾两位弟弟,保不准是一口应下来,公中余粮不多了。 三老夫人见徐氏不吭声,忽的双掌一拍, “对了,我倒是忘了个人,这事该翎哥儿媳妇办哪,她是燕家长媳,未来的宗妇,哪家的宗妇不主持婚仪丧礼的,我看就翎哥儿媳妇了。” 徐氏勉强笑了笑,“理是这个理儿...” 第31章 午时的寒风更急,呼呼拍打着窗棂。天色阴沉,一场蓄势许久的雪终是没落下来,容山堂的明间内搁着两个炭盆,炭火烧得正旺,发出呲呲的声响。 家里晚辈去世,国公爷悲从中来,差点昏厥在衙门,后是循吏们禀报了燕翎,燕翎亲自将燕国公从宫里掺了回来。 公府长媳 第41节 父子俩撂下朝政,一同去了西府吊唁,又一道回了府。 二房的老爷前几年去世了,临终拉着国公爷,将家里几个孩子托付给他,如今堪堪才三年,又去了个侄儿,那琉哥儿也是他看着长大的,生得文弱,自小没享几日福,如今突然撒手人寰,国公爷心痛如绞。 秦氏额上覆着抹巾,一身素衫褙子,抱着已昏睡过去的儿子嘤嘤啜泣,“本该我去帮忙,偏生我这身子着了些风寒,连累康哥儿昨夜也咳了几声,诶...琉哥儿太命苦了...”言罢泪水滚落而下。 宁晏静静瞥了她一眼,恰恰对上秦氏投过来的不咸不淡的眼神,眼底哪有半点悲意,秦氏也没想到被宁晏逮了个正着,尴尬地哼了两声,别过脸去。 主位上,国公爷一直沉着脸按着眉心,巍峨的身影罕见露出几分疲乏乃至萧索。 再看旁边的燕翎,面上瞧不出什么不同,可眼底的沉肃与难过却也不难分辨。 突如其来的丧事,给这个冬更添了几分肃杀。 二房老爷不在了,家里长子燕琸在潭州任推官,今日凌晨的消息,走得快马去报讯,最快也得后日才回来,余下两个子侄要么年纪小,要么不争气,二房没男人撑门楣,国公爷点了长袖善舞的三子燕璟去西府接待唁客,可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抉择。 徐氏见国公爷久久不吭声,便率先打破了沉闷。 “今日三弟妹过来了,想要长房派个媳妇去帮忙操持葬礼,瓒哥儿媳妇偏生病了,孩子又小,走不开,璟哥儿媳妇三日前刚把出喜脉,她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也操持不了,就剩翎哥儿媳妇了,只是翎哥儿媳妇过门没多久,那头府里的人事不熟,难免出纰漏,依我看,压根不需要派媳妇过去,琸哥儿媳妇当家这么久,家里事门儿清,哪里需要咱们长房的人去插一脚,没得让人说咱们没事找事....” 国公爷手撑额,默然无言,他也晓得难处不在没人理事,而在银子。 快到年关,各处都要银子打点,国公爷以前最烦这些家里长短,如今在后宅待久了,也渐渐明白其中的艰辛。 他忽然抬眸看了一眼燕翎,“翎儿,你跟我过来。” 宁晏抬起眼睑,有了不妙的预感。 燕翎没有迟疑,父子俩一同迈出明间去到外头说话。 国公爷也好面子,生怕廊庑下被下人听墙角,故而打头一步迈到庭院当中的小桥旁,随意扫了一眼,四下无人,这才与跟上来的燕翎说道, “你手里头应该宽裕,支个两万两银票给父亲用着,待周转再还给你。”除了二房葬礼,年底还有许多事开销,干脆一次借够。 当年娶长公主,燕家掏空了家底当聘礼,那些聘礼最后全部进入长公主嫁妆单子里,明阳长公主又是皇太后唯一的女儿,当年下嫁排场举世罕见,陪嫁更是浩如烟海,这些全部进了燕翎口袋,燕翎具体富有到什么程度,国公爷没数,但肯定不是一笔小数目。 国公爷眼下遇到难关,自然寻儿子求助。这种事以前国公爷也不是没干过,是以稀松平常。 燕翎也不意外父亲开口,以前他几乎不假思索答应,如今情形不同,很平静道, “我的账目都交给了宁氏,此事我得回去与她商量。” 国公爷听到这话,明显错愕,失望地“啊”了一声,“这样啊....”老脸有些挂不住,呲着牙眉头皱的紧紧的,默了片刻,摆摆手,“算了算了,我再想想办法。” 让他一个做公爹的跟儿媳妇借银子,委实拉不下老脸。 父子二人沿原路返回,国公爷心里苦笑,面上却是啧啧赞道, “不错,你这小子上道了...” 燕翎没做声。 众人在屋子里等着,看着父子俩神色如常出去,神色如常进来,乍一眼看不出什么端倪,宁晏心里没数,徐氏却是有数了。 丈夫出去时眉头紧锁,进来依然,可见事儿没成。 徐氏不着痕迹看了一眼宁晏,暗暗叹了一声。 国公爷落座时也瞥着宁晏,儿媳妇坐姿端正,容色宁和,平日说话不喘气,不埋怨,不诉苦,不显山露水,是个厉害角色,国公爷在战场厮杀多年,看人一个一个准,这个媳妇不简单哪,儿子被吃得死死的。 坐定后,国公爷开了口, “这样,老大媳妇...” 宁晏连忙起身,“父亲请吩咐。” 国公爷神色温和道,“二房的事呢,内里杂七杂八有琸哥儿媳妇自己料理,你不必插手,但你是燕家未来的宗妇,无论如何得去看看场子,襄助一二,也当历练,你看如何?” 宁晏没有半分迟疑,屈膝道,“儿媳领命。” 嫁给燕翎时,她便知道这是她身为宗妇要承担的责任。 无可推卸。 国公爷这桩事吩咐下去,便愁银子的事,起身往外迈,吩咐侍候的大管事, “召集总管房的人,我要问话。” 宁晏与燕翎一前一后出了容山堂,夫妻二人都是沉得住气的人,路上只字不提,进了明熙堂的东次间,宁晏一面吩咐如霜去寻素衫,一面问燕翎道, “世子,容妾身问一句,父亲是否寻您借银子?” 燕翎坐在圈椅里,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没急着喝,抬着清隽的眼睑看她,“没错,不过我并未答应。” 燕翎没答应大约是顾忌她的缘故,宁晏试探问,“那依您的意思,是借或不借?” 换做以前,燕翎真的无暇在这等事上费心,父亲开口,无特殊情况,他不会拒绝,但现在思量一下,他便有了不一样的成算, “夫人,账目既然交到你手里,此事便由你拿主意,你不必问我。” 宁晏松了一口气,燕翎这人说到做到,令她安心,她怕的就是丈夫明面上将账目交过来,回头又事事不与她商量,将她当个摆设。 宁晏心中顾虑消退,便起身往他跟前坐下,拿定主意道,“世子爷,以我的意思,这次不能借。” 燕翎扶着茶盏喝了一口,静静看着她,“好。” 宁晏见他没有反驳,又是一笑,解释道,“并非我小气,实则是此事绝非等闲,高门大院有高门大院的规矩,公私分明,今日哪个要银子便寻您,明日若有什么事又得寻您,没错,您是手头宽裕,可久而久之,旁人便习以为常,倘若那一日世子您要花银子,手头借不开呢,他们便会心生埋怨,往日的情分悉数忘了,只剩一腔仇怨,咱们何苦吃力不讨好。” “再论公账,我嫁过来这两个多月也明白公中有些吃紧,可容我说句实心话,公中是紧,各自私库里如何却未可知,没得平日大家中饱私囊,公中一缺银子便寻上咱们,也不能拿世子爷您当冤大头啊。既是吃紧,该节流节流,该开源开源,怎么逮着咱们身上掳银子?非长久之计。” 燕翎缓缓将茶盏搁下,定定望着她,眼神一动不动。 宁晏被他看得有些心虚,秀眉蹙紧,红唇嘟起,“爷,我说错了吗?”即便燕翎不高兴,这话她也得说,燕翎以前的事她不管,可现在是她掌着账目,必须听她的,这事一旦在她这里开了先河,往后无穷无尽。 燕翎兀自一笑,“没有,你说得很好。”他闲闲地靠在圈椅里,天青色的袍子勾勒出男人挺拔的身躯,剪裁得体的裤腿收入乌青的皮靴里,脸上带着几分浅淡的笑,衬得那俊美无双的容有些夺目。 早在宁晏说不借的时候,燕翎便答应了她,于他私心,这些事不放在眼里,只是他不可能也不会去反驳宁晏的意思,宁晏今后是要掌家的,他这个做丈夫的若不尊重她,支持她,其他人可想而知。 所以,哪怕他不赞成,也不会质疑宁晏的决定。 更何况宁晏刚刚那席话字字在理,这是成婚以来,小妻子与他说话最多的一次,燕翎很高兴,于是又肯定了一句,“我支持你。” 宁晏笑了,是那种笑意一点点自瞳仁深处溢出来的笑,发自肺腑,眉眼渐渐弯了起来,不过很快意识家中办丧,她笑意一收,如昙花一现,在他心底浅浅掠过。 燕翎一时有些失神,想起昨晚她眼尾发红与他求饶的模样,到嘴边的那句“你以后唤我夫君”又生生咽了回去,他什么时候也学得那些白面少年这般矫情了,一句称呼而已。 夫妻俩商定后,宁晏有了数,便起身道,“时辰不早,我早些传膳,吃了好过去西府瞧一瞧。” “世子爷,您放心,家里的事都交给我,您外头忙着,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 燕翎今日的信任,给了她在燕家施展拳脚的底气,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太忙了,整日早出晚归,她身为妻子,不能再让他为后宅琐碎挂心。 燕翎一直知道她很好,将这话笃定的说出来,还是头一回,就好像是,两个不期而遇的人,不小心跌入同一艘船中,相互磨磨蹭蹭,摸摸索索过日子,好不容易寻到了各自舒适的姿态,并看清前进的方向。 在她明媚又干净的笑容里,他缓声又坚定颔首, “好。” 家里有人过世,厨房全部换了素菜,夫妻俩一言未发用了膳,燕翎回衙门去了,宁晏则换了一身湛色的袄子,坐在杏花厅,她平日不爱穿深色的衣裳,今日要以燕家长媳的身份主持丧务,自然要有些派头,不能让人觉得她年纪轻好欺负,片刻,着人请来了陈管家, “我等会要去西府理事,只是初来乍到,人事不熟,能否请管家推荐一熟知府内人情世故的婆子给我,我好带过去。” 陈管家明白宁晏用意,笑着作了个揖,“少夫人容禀,若您不嫌弃,就让我家那口子跟着您去,她原先也是府里的管事,内宅外院都管过,去年我家儿媳妇生了孩子,她便回家跟着带孩子,今日她听闻府上出了事,刚好过来瞧瞧,人如今就在外院茶房坐着,要不,老奴将她叫来,听您差遣?” 宁晏喜笑颜开,“这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能得陈婶子帮衬,是最合适不过了。” 陈管家连忙去前院传唤。 他前脚刚走,云旭后脚溜了进来,“主子,爷吩咐小的跟着您,外边的事您只管吩咐小的,必定给您办妥。” 宁晏点头,这么一来,外有云旭,内有陈婶子,二人皆是老手,不会出差错。 “咱们这去西府,人家是盼着咱们带银子去的,国公爷那头可有讯来?” 云旭笑眯眯躬下身,“午膳的空档,小的便悄悄在总管房外头躲着,听了墙角来。” “你个猴儿!”宁晏嗔笑一眼,示意他说来。 云旭禀道,“国公爷午膳前将总管房几个管事叫去了账房,先看了账面上的银子,我给您算算府上开支,咱们厨房每年开销大约五千两,月例银子一年也得一万两,再有每年的喜丧大事,无论如何得空个两万两出来,其余采买,人情合计也不少于七八千两,西府两家加起来每年来咱们长房支六七千两,这么一算,账面上每年的流动金额不少于五万两银子,现在到了冬月,这些开销绝大部分花出去了,还没到年尾,收租的银子也没上来。账面上不好看。” “小的细细打听了,银库大约只剩八千两银子,到年底,各家人情走动,年底阖府下人的红包,冬裳,过年的新衣,除夕家宴等等,紧巴巴的,这个年怎么过还不得而知,管事的粗粗算了下,西府这次的丧礼少说也得花一千两,国公爷已经吩咐管事的支一千两银子给您,大约过会儿该送来了。” 宁晏听完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灰扑扑的天,乌云压城,大雪将至,账面如此难看,这个年还真不好过。 午时还没那么冷,荣嬷嬷担心宁晏待会去西府冻着,亲自寻了一件雪白的银鼠斗篷送过来,这件袄子有些年份了,披在宁晏身上时,云旭眼尖便瞧出有些旧, “少夫人,小的昨个儿与北边的商户通了消息,掌柜的赶在下雪前要将今年的皮子运入关城,按脚程算,明后日也该到了,等皮货一入城,您先紧着自个儿喜欢的挑一些,做几身新的皮袄,余下的再拿去铺子里卖。” “有这好事?”荣嬷嬷露出喜色,“少夫人的铺子都是南方来的,没有北方皮货的渠道,每年想买件好皮子都难。” 并非买不到,是不能买,宁家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宁晏小心提防,不敢露富,当年幸在母亲聪慧,知自己命不久矣,临终前将一应嫁妆全部交到了穆家人手里,后来宁晏回京后,穆家连带本家剩余的产业全部给了她,她就交给林叔打理,账目一类从来不敢带回宁家。 云旭听了荣嬷嬷这话,连忙殷勤道,“往后少夫人想要什么没有,嬷嬷就不必替少夫人省着,待东西到了,尽管给少夫人做的够够的。” 荣嬷嬷笑着点头。 这时,陈管家将陈婶子带了来,也是个眉开眼笑的妇人,细看,眉眼里藏着几分精明聪慧,宁晏很有好感,晓得陈管家在燕翎身边的地位,将手上一赤金镶宝的镯子退下来给陈婶子当见面礼,陈婶子受宠若惊,再三说不敢,还是荣嬷嬷说, “夫人一番心意,就别推拒了。” 陈婶子这才郑重收入怀里。 这时,一小厮过来悄声在云旭耳边低语几句,云旭脸色稍沉,转身与宁晏道, “少夫人,账房那头出了点事,您看要不要过去一趟?” 宁晏吩咐陈管家,陈婶子与荣嬷嬷在此处候着,带着云旭和如霜去了账房,账房门口泱泱挤了一群人,都是等着核对回押拿钱办事的。 瞧见宁晏过来,纷纷让开一条路。 宁晏先朝云旭使了个眼色,让他在外头候着,由如霜搀扶迈进账房。 四丈见方的堂内五位管事或站或立,有人眉头紧皱,有人沉闷不说话,还有人面红耳赤,显然这里刚刚激烈吵过一遭。宁晏扫视一周,便知这几位是府内总管房的大管家,不是常年侍奉国公爷的老管事,便是徐氏婆媳的心腹,府上各处要紧的差事也皆在诸位掌握之下。 总管家邵峰见宁晏进来,连忙将主位让出,操着沉闷低哑的嗓音道,“少夫人来了。” 如霜扶着宁晏坐下,这时一有眼力见的小账房殷勤地奉了茶水,如霜替宁晏斟了一杯茶,宁晏握在手里没动, “父亲吩咐我主持西府的丧事,我在杏花厅等着管事的给我送银子,偏生茶水喝了又凉,不见诸位的踪影,没成想在此处话闲?” 宁晏话落,东边下首一位满脸皱纹的老管事苦笑道,“少夫人说笑,咱们哪有功夫话闲,明日要支出一千两银子用于织冬衣,账面上是有八千两银子,可这其中有六千两放去钱庄吃利息了,按照日子也得半月后赎回来,可半月内还有好几桩事呢。” 另外一位尖嘴猴腮的管事见这老管事开了头,便阴阴笑着道, “大少夫人,不若这样,西府葬礼的银子,您与大少爷先支着,待吃利息的银子回来了,咱们再补给您。” 宁晏掀起眼皮冷冷打量他一眼,此人她见过,是秦氏一心腹,上回便是他将回门礼的事推给了陈管家,如果她猜得没错,只要她现在查一查公账,保管秦氏与他将回门礼又写了一笔,好从公中套银子,本来这事她也不知晓,还是如月一次去给陈管家送酿饮,听陈管家无意中提起,她才晓得她的回门礼是燕翎所出。 公府长媳 第42节 国公爷开口借钱都不一定有的还,遑论公中这个烂摊子。 这里每一个都是人精,别说是一千两,怕是一万两都有法子凑出来,无非就是欺负她不懂里情,想哄着她与燕翎当冤种。 宁晏笑容不改,“刘管事的主意不错,只是偏巧,我与世子的私银也拿去放利息了,算算日子,也得年底方能收回,”她学着他们的口吻, 又道,“不若刘管事去寻二弟妹,二弟妹掌家多年,想必不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定比我有主意。” 刘管事的脸色一变。 燕翎是什么家底,当他们不知呢,这大少夫人也过于抠门了。 他心中恶狠,面上却不显,反而陪着笑,诉苦道,“二少夫人这几日病了,人都瘦了一圈,她这些年掌家不容易,遇着难的时候,都要拿嫁妆银子先贴补着公中,说到底,这个家终究还是大少夫人您来当,往后还得靠您呢。” 言下之意是秦氏都能贴嫁妆,宁晏这个长媳没道理推却。 好一张伶牙俐嘴。 其他管事念着眼下要渡过这个关口,睁一只闭一眼任凭刘管事胡说。 宁晏笑了笑,徐徐吹了吹茶气,“哎,这就犯难了,不若,我拿出几件嫁妆首饰,先去外头当一点银子,临时充当家用?” 管事的脸色都沉下来。 让家里的大少奶奶当嫁妆,国公府脸还要不要了,何况还是一位小门小户来的媳妇。 刘管事的额尖青筋隐现,咬着后槽牙挤出一丝冷笑,“大少夫人这话真真是打小的们脸,不让人活了。” “小的如今管着账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少夫人身为家里主母,怎么着也该帮忙想些法子的,您撂担子,可叫我这差事没法当了...”刘管事得了秦氏吩咐,这回必定给宁晏一个下马威,看她有什么法子撑起燕家长媳的身份。 宁晏听了这话,蓦地一笑,将茶盏搁下,发出一声脆响,语气平静到近乎无情, “我最不喜欢勉强人,既是不乐意干,那就收拾东西走人。” 第32章 “我最不喜欢勉强人,既是不乐意干,那就收拾东西走人。” 几位管事都唬了一跳,神色震然。 谁也没料到这柔柔弱弱的大少奶奶,一上来便要开除管事,还是府上五大管事之一,这也太狠了吧。 众人抽了一口凉气。 刘管事先是震惊,渐而脸上交织着愤怒与屈辱,满脸更是胀到发紫,他在府上当管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被人下过脸面,这是头一回被年轻的当家媳妇给呵斥。 好大的气派! 刘管事气疯了,硬生生忍住顶撞的冲动,凉凉笑道, “少夫人真是好威风,新官上任便是卸磨杀驴,老朽在府上好歹也干了十来年,家里哪个主子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少夫人一来便想赶我走,不怕寒人心吗?” 宁晏低垂着眉眼,没接他的话茬,旁边的如霜从容回道, “刘管事别倒打一耙,说不干的人是你,怎么?当国公府是你家后院子,想干就干,不想干就给主子甩脸色?这是哪里来的规矩。我告诉你,我家少夫人言出必行,行出必果。” 刘管事阴鸷地瞥了一眼如霜,他不想跟个小丫鬟斗嘴。 “少夫人....” 话未出口,只见宁晏纤纤玉指拨弄着茶盖,眼神慢悠悠扫了一周,问道, “还有吗?”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给人无形的压力。 想起这位在厨房说换人就换人,诸位管家不敢轻易试探宁晏剑锋,人便是这样,真到撕破脸这一步,变得谨慎小心来,说狠话的有,真正敢踏出那一步的少,更何况,这里并非全部是徐氏婆媳的人,也有国公府身边的老管家,这些人心里还是有几分成算的,世子就是世子,世子夫人就是世子夫人,再不满,眼下也不能明面跟她对上,余下之人也担心宁晏一怒之下将他们都给撤换了,回头没法给主子交待,纷纷语气恭敬道了一声,“不敢。” 刘管事就傻眼了,几度梗着脖子要开口,如霜冷冰冰催促道, “刘管事的,将账目交出来,你可以去歇息了。” 刘管事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少夫人,这么短时间内你去哪里寻稳妥的账房来,这国公府的账目我管了很多年了,你不能为了跟二少奶奶置气,置阖府不顾。” 宁晏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倒是如霜轻哼一声,笑道,“刘管事也未必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她往外唤了一声,“云旭,去请陈管家来。” 众人色变。 陈管家原先只管燕翎私账,今日大伙儿也听说燕翎将账目交去了后宅,陈管家便闲下来了,所以,这宁氏是早就盘算了这一出啊。大家震惊之余又免不了生出几分忌惮甚至是佩服,难怪她一来就敢换人。 刘管事杵在那里,心中惶恐不安,再也没刚刚的底气。 这是动真格了。 刘管事瞳仁猛缩,惊惧地盯着宁晏,上头那美艳少妇气定神闲,压根不将他放在眼里。 明白了,她就是想斩断二少夫人臂膀,换上自己人手。 忍不住向其余管事投去求救的眼神。 诸位管事纷纷一副自身难保的神情,避开他的视线。谁也不敢联结起来给女主子难堪,宁晏背后站着燕翎,得罪燕翎是什么后果,大家不敢想,纷纷默不作声。 倒是大总管邵峰心平气和劝了一句,“少夫人息怒,这老刘家的,说话虽不中听,可账房如今着实也难,再说,他平日当差也极是稳重,这账房一下缺了他也不成....” 宁晏倒不能不给这大管家面子,语气平缓下来, “邵管家说得有理,只是凡事忌讳朝令夕改,既是我说出去的话,就没有收回的道理,我这个人旁的都好,就一样不能忍,不能容忍任何人威胁我,有难处大家齐心想法子,方是阖家兴旺之兆,可若谁自恃功勋威胁主子,这种人有一个我赶一个,想必国公爷也不会驳我的面子。” 话说到这份上,邵峰无话可说,只暗暗瞅了一眼刘管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众人这才晓得,这位不声不响的主儿,原来不是个好伺候的。 刘管事意识到形势不乐观,既是已撕破了脸,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几乎是跳起来,面露狰狞, “少夫人,您如今还没掌中馈呢,对牌还在二少夫人手里,国公府当家主母是老夫人,您要发作我,是不是该问问老夫人的意思?” 宁晏早料到他这么说,雍容一笑,“母亲一向怜惜我,有下人顶撞我威胁我,想必母亲头一个出来替我做主,怎么会责怪呢?当然,若刘管事的不放心,咱们这就去后院,寻国公爷与老夫人做主。” 燕国公身心疲惫,正在后院歇息。 刘管事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气泄了下来,这一去后院,国公爷必定不会驳了宁氏面子,他就彻底没回头路了,且不如先去寻二少夫人秦氏,再做打算,他就不信宁晏真能越过老夫人去,狠狠摔了一把袖子,夺门而出。 片刻,陈管家与云旭一同进来,宁晏朝一旁桌案努了努嘴,吩咐道, “陈管家,往后由你接过刘管事的活计,您是世子身边的老人,又曾伺候过长公主,账目一事那是信手拈来。” 燕翎将私账交去后院后,陈管家手上着实空闲许多,如今又干起了老本行,没什么好推拒的,神态自若拱了手, “少夫人放心,能跟几位老伙计共事,也是福分。” 其余几人被他这一说,均勉强露出个笑脸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 宁晏悠然扶几而起,“那我先去西府,等你们议定后,给我将银子送来。” 众人恭敬地送她出门。 等她离开,账房的气氛一松,陈管家在府上多年,又是燕翎心腹,等到燕翎掌家时,他地位举足轻重,大家又不笨,阖家都在府上当差,谁都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是,于是三两言语寒暄客气一番,坐下来商议银子的事。 宁晏这厢回到杏花厅,带着荣嬷嬷与陈婶子一道往西府去。 原先燕翎将账本交给她时,她就担心陈管家闲下来心中失落,如今给他安排了总账房的差事,顺理成章,他本是燕翎心腹,如今去管账房,就是国公爷也寻不出差错来,宁晏不担心徐氏那头寻麻烦。 陈婶子得知宁晏将陈管家安排进了总账房,喜上眉梢,虽说燕翎给的月例很是丰厚,却比不得总账房管事来的风光,有了这档差事,今后陈家与她的子侄想要入府当差那是一句话的事,于是心中感恩戴德,越发恭敬小意伺候宁晏。 西府就在国公府隔壁,中间隔了一条小巷子,西北角开了个角门,平日两府从此处来往,穿梭不息。这是宁晏第一回 来西府,说来可笑,论理自她大婚,西府的两位老太太也该请晚辈入府喝茶吃席,偏生众人默契地忘了此事,宁晏也不稀罕,她向来是旁人礼敬她三分,她还五分,倘若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也不会给对方好果子吃。 早有眼尖的仆妇发现了宁晏,恭敬地将她引去灵堂,正值午时三刻,锣鼓道场歇了下来,吊唁的客人还没来,灵堂肃静,白帷幔幔,一大约四寸厚的木棺摆在正中,燕琉一无功名又是晚辈,棺椁用的都是普通的松木,他无妻无儿,此时跪在灵堂烧纸哭孝的是长兄燕琸的一双儿女,另外还有一大约四岁来的小孩,穿麻戴孝,满脸懵懂疑惑,瞥见生人,脖子一缩,躲去一旁,陈婶子在宁晏耳边解释道, “这是府上从善堂抱来的孤儿,记在琉少爷名下,日后也延续些香火。” 宁晏明白了,大约旁支无人愿意过继,只得从外头抱养。 她这一出现,里屋琸哥儿媳妇便迎了过来,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妇人,一身素衣,通身无饰,她面容秀美却是布满细纹,笑起来眼尾纹极深,形容间有几分疲惫忧伤。 “原来是弟妹来了,劳烦你...”朝她作了一揖。 宁晏还了一礼,迈上灵堂上了香,方与琸哥儿媳妇郑氏相携入了里间。 “听闻大伯嘱咐弟妹过来帮衬我们,心中感激不尽。” 言语间已迈入灵堂的梢间,屋子里有零星的说话声,见到二人进来,话声稍止,东床的罗汉床上靠着一间有银丝的妇人,正是二房老夫人褚氏,她穿着一身寿纹缂丝黑褙子,眼眶枯肿,眼底发白,神色伤心欲绝,见着宁晏勉强颔首,“辛苦翎哥儿媳妇了....”话落不知想起什么,热泪从漆灰的眼眶滚下,摇着头泣不成声。 屋子里还坐着几位妇人,有面生的也有见过的,或许是二房的姻亲,众人一道上前劝了一会儿,褚氏方才好转些,丫鬟给宁晏奉了茶,宁晏象征性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跟褚氏和郑氏道, “父亲嘱咐我过来帮衬,得麻烦嫂子陪着我四处转转,缺什么短什么的与我说才好。” 二房都晓得宁晏这趟过来是带着银子来的,言语间自然客气不少,郑氏犹然有些惭愧,小心翼翼握着宁晏的手腕,“论理不该你操劳,实则是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内宅里的事弟妹不必费心,也没多少事,我料理得过来,便是外堂少不得有些贵客,还得麻烦弟妹替我周全。” 褚氏在这时用帕子抹了眼泪,坐起身来插了话,“翎哥儿媳妇,倒也不必你费心,你对咱们这房的人不熟,也不一定指挥得动那些泼才,事事还是交给琸哥儿媳妇,平日没事过来瞧瞧,便是你的心意了。” 这话就差没明说,把银子留下,人走就行了。 郑氏面红耳赤,握着宁晏的手抖了抖,有些瑟缩。 宁晏听了这话,笑容意味深长,银子一旦落入褚氏手里,回头葬礼办得寒碜或出岔子了,国公爷可不会怪责褚氏,只会问她的罪,宁晏还没这么蠢,给人当枪使。 她不恼,更不急,笑了笑道,“多谢二婶婶体谅,既是您不需要我操劳,我便回去禀报父亲,也省的回头父亲过问,苛责于我。” 褚氏一听脸色就变了,原先苍白的老脸一瞬间变得通红,语气加重,“翎哥儿媳妇...” 郑氏听得她这语气,便知动怒了,硬着头皮招呼其余人出去外间,“时辰不早,兴许很快来人吊唁,还请诸位婶婶嫂嫂帮我应酬些....” 那四位夫人鱼贯而出。 郑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先将诸人送到外间,又往里探了几眼,最后见婆婆给她使眼色,被迫站了进来,局促地坐在宁晏身旁。 宁晏八风不动地坐着,脸上神情几乎没有半分变化,对于这种捧高踩低,欺软怕硬的人,根本无需给好脸色,她开门见山道,“二婶婶,今个儿这一千两银子可是我踢除了总账房管事给你们二房挣来的,倘若二婶婶要我留银走人,也可以,这话我会如实禀报国公爷,此其一,其二,今后二房休想从我手里拿走一分钱!” 褚氏双目睁得老大,“你.....”她最先是震惊的,宁晏这么有魄力一来便赶走了总账房的管事,那不是徐氏与秦氏的心腹吗?一旦账房落入宁晏之手,对于二房来说意味着什么,褚氏再明白不过。 又听得宁晏最后一句,脸都气绿了,诸多话哽在嗓子眼,咽不下,吐不出。 她最后硬生生地咽了一口吐沫,不痛不痒挤出一句斥话,“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宁晏皮笑肉不笑道,“自我嫁入燕家,二婶婶从不曾唤我过来喝杯茶,可见是没把我当晚辈,我就是想孝敬二婶婶,也怕没这个脸面....” 褚氏气得呕血,狠狠咳了几声,将脸别过去,摆摆手,“你去忙吧,我乏了...” 郑氏心情复杂地看着宁晏,告别婆母,与宁晏相搀出来,语气客气许多, 公府长媳 第43节 “我婆母先前有不周到之处,我替她给弟妹赔个不是,还望弟妹不要往心里去。” 宁晏是不会往心里去,但也不见得会领情。 “还请嫂嫂领着我去管事处看看,我如今是两眼抓瞎,也想趁机跟嫂嫂学一些。” “弟妹哪里的话....” 趁着中午无人时,郑氏将二房管事都唤来,一一与宁晏介绍,又将葬礼分为哪几桩事与她说明,长房那头刘管事被宁晏赶出账房的事,已传得人尽皆知,二房的人原先还想掂量掂量这位少夫人的本事,如今都当缩头乌龟,谁也不敢吱声,宁晏连总管房五大管事都敢开除,遑论他们。 宁晏全程都没说话,她倒并非摆谱,实则是丧葬之事她也是头一回经历,无从下手,正好跟郑氏学一手,郑氏当场分派任务,陈婶子与荣嬷嬷在一旁发放牌子,分工明确,责任到人,陈婶子负责协调,荣嬷嬷负责纠错,不多时,云旭抱着五百两碎银子与五张百额的银票过来了,郑氏将对牌交给宁晏,各处管事要外出采买,全部从宁晏处走账。 郑氏特地在垂花门附近收拾两间厢房给宁晏歇息,宁晏将银子交给陈婶子与如霜,一人记账,一人出纳,最后交由荣嬷嬷审核,不会出纰漏。 她自个儿与如月去到灵堂附近的茶歇处坐着,往后要与京城贵妇打交道,少不得要接待,认认人。 大约申时初,云旭从院外钻入茶歇处,轻声在宁晏身边禀道,“夫人,无忌公子来吊唁琉少爷。” 宁晏一直想见戚无忌一面,今日居然得了机会,便吩咐云旭,“你寻个地儿,请无忌公子过去喝茶,我有事想问他。” 云旭心中疑惑,面上不敢问半字,立即应下折出去。 片刻,宁晏跟着云旭到了灵堂西侧一堂屋,戚无忌一身白衣坐在里头,他手里依然撑着那根竹竿,见宁晏进来,连忙起身问安。宁晏在马球场见过戚无忌,此人气度雍容,清雅翩然,观之可喜。 “见过戚公子,”宁晏屈膝施礼。 戚无忌含笑再揖,“上回让弟妹受了委屈,无忌特来赔罪。” 宁晏没接他这话,而是指了指圈椅,“公子请坐。”正打算问他腿伤的事,戚无忌反倒先开了口, “公主近来可有约弟妹打马球?” 宁晏怔了下,想起昨日淳安公主所言,笑道,“公主还真打算组队去东苑打马球。” 戚无忌笑意深深,“能否麻烦弟妹与公主说一声,我也想参加。” 宁晏微愣,对上戚无忌温润清和的眼,竟也说不出拒绝二字,想起燕翎对淳安公主那避而远之的态度,这位戚公子倒是不避讳,心里隐隐有些苗头,却也不敢乱想,颔首道, “成,若有机会,我便与公主说。对了,今日求见戚公子,是有不情之请。” “弟妹但说无妨。” 宁晏神色肃然,“我想要戚公子腿伤的医案。” 戚无忌闻言袖下手指一颤,面上未表现出分毫,“你想帮我治腿?” 宁晏道,“是的。” 穿堂风从门口灌了进来,东墙脚下的老槐树还算茂密,阴沉了两日的天忽然开了一些,隐约有稀薄的阳光透过叶缝落在二人脚跟前。 斑驳如画。 戚无忌握着竹竿的手紧了紧,淡声道,“弟妹心意我领了,燕翎这么多年来,已为我寻遍大江南北的名医,时好时坏,当年是我挑战在先,燕翎手下留情,留我一命,已是万幸,如今腿伤虽在,却不影响我施展抱负,我虽有遗憾,也仅仅是一点遗憾而已,并未因此短了自己心气,消磨自己意志,弟妹不要放在心上。” 宁晏语气笃定道,“但燕翎一直放在心上。” 戚无忌沉默了。 经历上次戚家事后,宁晏心中一直有顾虑。今日她可以因为燕翎的愧疚而受些委屈,明日她的孩子兴许也会在戚家面前低一头,这是宁晏不能容忍的,一旦有机会必须试一试,宁晏有这个念头并非偶然,也非意气用事,她曾随外祖父出海,听得外祖说南洋有些弹丸小国,生活在阴湿茂密的雨林里,那里的百姓常年饱受蚊虫叮咬与风湿伤痛的折磨,而万物相生相克,那个地方产一些医治风湿跌打损伤的药膏,外祖曾用过,说是效果极好。 病在肺腑,兴许靠医士,可有些外伤,却靠药膏。 她想拿到戚无忌的医案,再派人去南洋寻药,若能将戚无忌的腿伤医好,皆大欢喜,倘若不能,也无伤大雅。 为了说服戚无忌,宁晏再道,“我没有万全的把握,却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希望,我是真心想试一试。”戚无忌何等通透之人,明显宁晏心中已有谋算,只是碍于怕他失望,不能宣之于口。 “好。”哪怕为了让宁晏死心,戚无忌也愿意陪她一试,当即吩咐身旁的扈从,“你回府,将我的医案抄一份,送给燕夫人。” 扈从领命而去。 戚无忌回眸过来,已是云淡风轻,他扶着茶盏喝茶,叹道,“燕翎娶了你,真是他的福气。” 宁晏略有些不好意思,笑眼弯弯道,“戚公子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人。” “哦?”戚无忌眸间兴趣迭起,抬眸问她,“还有谁?” 宁晏笑容熠熠,“淳安公主呀....” 戚无忌眉目怔怔,眼底的光色一闪而逝,垂眸浅押了一口茶,默了片刻道,“是在下拾公主之牙慧。” 将淳安公主与宁晏一并赞了。 宁晏这才发现戚无忌与戚无双性格迥异,与戚无忌这样的人说话,如沐春风,不觉有丝毫压力,是个妙人。 暮色四合,宁晏在西府用了晚膳,方才打道回府。 今日她几乎没费什么累,只要捏住那一千两银子,所有人得从她手里拿钱办事,自然不用担心下人不听差遣,到傍晚离开前,召集仆从,赏罚分明,差事当得好的,给予一百铜板的奖赏,众人大惊,一百个铜板可够他们阖家数日吃穿的,谁会跟银子过不去,纷纷称赞世子夫人英明,狠狠拍了宁晏一通马屁,当差越发积极。 离开时,郑氏脸色不大好看,担心宁晏这么做,今后她无法驭下,珠玉在前,仆人只会拿她与宁晏比较。 宁晏却无暇顾及,她不是菩萨,二房又想要好处还想要脸面,谁惯出来的?她就不信二房公中连一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她就是要告诉褚氏与郑氏,脸面是要站着挣的。 她以后既然要当燕家宗妇,就不能让旁人觉得她软弱可欺。 此外,她这么做,还有一番用意,等今日葬礼的事传到长房奴仆耳郭里,军心可动。 宁晏一只脚迈入东府,喧嚣褪去,一头清霜洒下来,主仆数人沿着围墙边上的僻静环廊往前面明熙堂方向走,迎面一女婢神色匆匆奔了来, “少夫人,出事了,刚刚世子爷店铺的管事拖了两车上等皮货入了府,东西还没拉去明熙堂,却在垂花院被大小姐给拦下来了,说什么往年这些皮货都是送到容山堂,供她们挑选,今年也当如此,可管事的得了云旭吩咐,东西得拉回咱们院子,现在正在垂花院争执,少夫人,您得想个法子呀。” 宁晏闻言面色铁青,她已忍燕玥许久了,往年燕翎不曾娶妻,铺子里有好东西送给徐氏等人也在情理当中,可如今有了她这当家夫人在,必得先过她的手。 她几乎已猜到,定是今日她赶了秦氏的人,如今姑嫂二人合伙对付她呢。 宁晏稍一思忖便有了法子,倘若她亲自去,反而给了燕玥等人给她施压的机会,届时一个孝字压下来,东西必须送去容山堂。 有的时候,不能跟人讲理。 宁晏不是非要挣一点东西,这是脸面与尊严。 她快步回了明熙堂,招来院子里所有能干的仆妇,一声令下, “我只一句话,你们十人去垂花院给我把车子拉回来,倘若拉不回来,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可只要你们发狠夺回咱们的东西,我必有重赏!” 前有甜头,后有鞭策,仆妇们纷纷撸起袖子直冲垂花院。 燕玥与秦氏等人,哪里猜到宁晏使出这一招,如今正一个个气定神闲坐在垂花门与管事的理论,还打算唱唱高调,当一回秀才。 顷刻间,灯火惶惶的垂花院涌入一批膀大腰粗的仆妇,十来人二话不说,推开燕玥那几个女婢,将那从马车里卸下的几只大皮货箱子,往身上捆得捆,抬得抬,眨眼工夫五大箱子好货全部给抬走了。 秦氏与燕玥始料未及,那些婆子们已利索地迈开粗腿,奔去老远。 “........” 这是那个温柔娴静的大嫂干出来的事吗? 燕玥如被当头一棒,傻眼了片刻,气的嚎啕大哭, “我要去找大哥哥告状!” 第33章 薄暝如雾,微光洒在台阶,天际犹泛着青蓝色,薄薄的一片云似要陷下来。 燕翎忙碌了半日自衙门而归,将身上那件鹤氅解下扔给云卓,信步跨入门槛。 雪青的直裰,清隽的气质,衬着那寒肃的眸眼如人间烟火里的一抔冷月。 一道纤瘦的身影靠在前厅的廊柱旁,哭得颤颤发抖, “大哥哥....”燕玥眸眼通红,泪盈满眶,樱桃小嘴嗫嚅着,哭出声来,“大哥哥,嫂嫂太过分了,今日府上管事送来了皮货箱子,我正挑了几件,嫂嫂竟是遣了几个厉害婆子将我的人推倒,将东西从我手中夺走,不过是几件皮子而已,大哥哥以前都是任由我挑的,她不过嫁来两月有余,便如此嚣张,欺凌小姑子,待她生个一儿半女的,岂不没了我的立足之地?” “求大哥哥替我做主...”她双手颤颤地伸出,试图去牵燕翎的袖子,燕翎将袖子收了下,她够了一下没够着,捂着脸哭了起来。 燕翎满脑子屯田新政的事,骤然被这嘤嘤的哭声给打断,眉心便这么皱了起来,压根一个字都没听清,他这人有一毛病,不喜人哭,尤其是女人,他几乎本能屏蔽一切女人的哭声,越过燕玥便大步往里走。 燕玥愣了下, “大哥哥...”转身追了过去,见燕翎目不斜视,步伐稳健,连忙将眼泪一抹,掐头去尾,省略了一些添油加醋的话,言简意赅道, “嫂嫂一个人霸占着五箱皮货,大哥哥,我也要。”她睁着水汪汪的泪眼,殷切地望着燕翎。 燕翎这回听明白了,眉心依然紧皱,停住脚步看着她, “什么叫你嫂嫂霸占着五箱皮货?” 燕玥支支吾吾的,委屈巴巴望着他,避开重点,呐声道,“我不管,往年好皮子任我挑,今年都被嫂嫂搬去了明熙堂,她不肯给我,大哥哥,你帮帮我吧,我今年可是一件皮袄都没有...” 燕翎并不耐烦女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娶了妻后,他也渐渐明白姑娘家的想法,耐着性子抓住了重点, “你嫂嫂为什么不愿意给你?” 管事的将皮货交到宁晏手里,以宁晏的行事作风必定是会挑一些送去容山堂,如果宁晏真的不给燕玥,其中必有缘故。 而以燕翎对这位妹妹的了解,找茬的可能性比较大。 他眼神凉凉看着燕玥,等着她的回答。 燕玥果然脸色一白,眼中的气焰弱了几分。 燕翎很忙,没功夫与她掰扯,扔下一句话, “有什么事好好跟你嫂子说,别耍心眼。” 转身上了通往长房的那条斜廊,斜廊往左是书房,往右是杏花厅,杏花厅往后便是明熙堂。 他刚踏上斜廊,身后传来燕玥低沉又压抑的哭声,“哥哥既然不替我做主,我只能去找爹爹与娘亲....”她哭声并不大,却极有穿透力, 燕翎揉了揉额角,扭头看去,寒冬腊月的,燕玥只穿了一件褙子蹲在廊庑转角下,晕黄的灯芒倾泻她周身,衬得她格外柔弱可怜。 燕翎自然不希望牵扯到父亲与继母,影响宁晏名声。 恰在这时,杏花厅的方向有人影一晃,侧眸望去,只见斑驳的秋紫藤藩篱后立着一人,她双手合在腹前,亭亭玉立,枝影被寒风一捋,浮动如浪层层叠叠漫过她的身影,她眉间的清媚几乎令满院的灯火失色。 燕翎目光定在小妻子身上,语气一沉,与燕玥道,“跟我来。” 燕玥抬起红肿的双眼,欣喜地看了燕翎一眼,又瞥见杏花厅的宁晏,柳眉顿时一竖,跟在燕翎身后气冲冲去了杏花厅。 三人先后进了杏花厅西侧的厢房,如霜斟了茶,燕翎接过浅浅抿了一口,擒在手心,燕玥没接如霜的茶,坐在燕翎对面,冷冷与宁晏道,“五大箱皮货,你是打算独吞吗?你不会连我母亲都不孝敬了吧?” 宁晏手里抱着个暖炉,往圈椅里靠了一下,寻了个稍稍舒适的姿势,“待我先盘过货了再说。” 公府长媳 第44节 燕玥唇含讥讽,“得了吧,我已问过店铺的管事,这五大箱皮货是他精挑细选孝敬府上主子的,你还需盘什么?不会是打算让我们挑你剩下的吧?” 宁晏确实有这个打算,但话却不能明着说出来,她自始至终都没看燕玥一眼,眼睑耷拉着,漫不经心回道,“世子将账目交给我,我必得上心,各家店铺营收如何,都是有计较的,我自然要先盘货,登记造册,待妥当了,再送去容山堂孝敬母亲。” 戚家殷鉴不远,宁晏不会将希望寄托在燕翎身上,彻底撇开容山堂也不可能,没得落个不孝顺公爹婆母的名声,故而趁着这会儿功夫,已将里面最好的二十件皮子都给收了起来。 燕玥气得跺脚,指着宁晏与燕翎道, “哥哥,您瞧见了吧,她就是这个态度,她对我不好就算了,竟然不孝顺公婆,哥哥,她是要将你的脸面丢尽。” 燕翎皱眉看着她,“你嫂子刚刚不是说的分明,明日早晨会送过去?你这会儿在这里急吼吼的,有失体统。” “不是...”燕玥急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今日在垂花院已打开箱子看过,一眼相中了里面最好的几件,其中有一件举世无二的孔雀翎,孔雀翎被誉为皮货之首,可遇而不可求,其罕见程度不亚于南海红珊瑚,燕玥心心念念想要。 “哥哥...”她委屈巴巴撒着娇,双手绞着手帕嘤嘤道,“今日管事的送货时,我恰恰在旁边,一眼相中那件孔雀翎,哥哥,你帮我跟嫂子说,将这件给我吧,其他的我都无所谓,我就要这一件...” 燕玥猜到宁晏不敢独吞,余下的等她送去容山堂再挑,这件孔雀翎却非要不可,于是她退让一步,眼神殷殷的带着几分可怜央求燕翎。 宁晏听了这话,心中一沉。 刚刚盘货时,所有人被那件光彩夺目的孔雀翎给吸引,如霜都已盘算着要给她做什么衣物,可她想起,下个月是淳安公主生辰,打算将这件孔雀翎做成一件披袄,献给公主为生辰礼。 而现在,燕玥点明跟燕翎要此物,一边是血浓于水的妹妹,一边是不情不愿娶回来的新婚妻子,宁晏心中的底气顿时消散大半。 燕翎将目光移了过来,温声问道,“有这件吗?” 宁晏闻言嘴唇一咬,身子往圈椅里挪了几分,鸦羽轻轻一垂,没做声。 燕翎明白了,宁晏不想给。 大概是宁晏平日给他的印象过于稳重从容,几乎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她总是那么无欲无求,恰恰如此,那么眼前这个陷在圈椅里,紧紧抱着手炉不肯放像是护食一般的宁晏,很是罕见,也令他意外,乃至有一丝心疼。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希望宁晏能跟燕玥这般,堂而皇之跟他说,她想要,她不想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瑟缩在圈椅里,无声地等待旁人的宣判。 燕翎这一刻,心底涌上诸多复杂的情绪,有无奈,心疼,还有难过。 他脸色渐渐的沉了下来,“四妹,店铺是我手中的产业,我的便是你嫂嫂的,她拥有绝对的处置权,你与其寻我,不如自个儿好好想一想,为何你的嫂子不肯给你?” 燕玥闻言,错愕地望着燕翎,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哥哥...”她从未没有这么委屈,眼睁睁看着燕翎,指着宁晏的方向, “您就为了这个出身小门小户的女人,枉顾自己亲妹妹的感受吗?旁人家的嫂子都是让着妹妹的,怎么偏生她要跟我抢?她除了一张脸生得好看,还有什么配让哥哥对她好...” “嘭”的一声,茶盏被搁在桌案上,燕翎漆黑的眸眼一点一点蓄起寒霜, “你平日就是这么跟她说话的?” 燕玥被他阴鸷的眼神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撞在了椅子上,她胡乱抓着扶手,勉强地撑住身子,咬着牙倔强地不吭声。 燕翎静若深海的瞳仁深处,隐隐跳动着几抹幽黯,嗓音锋锐而寒肃, “跟你嫂子认错。” 燕玥俏脸绷得通红,牙关咬了咬,眼泪涌了一眶又一眶,最后她仰眸望着头顶的灯盏,逼着自己将眼泪吞回去, “若我不呢?” “滚出去,不必再踏入长房半步。” “......” 宁晏讶异地看了一眼燕翎,他腰背坐的挺直,灯芒铺在他身后,晕出一圈绒绒的薄光,雪青的直裰将他那张俊美的容映如冷玉,他脸上一贯没什么表情,那副生人勿进的气场几乎让人很难直视他,以至于忽略他原来长得极为好看,与戚无忌翩然清逸的气质不同,是那种菱角分明五官深刻到能一下子穿透人心的美。 宁晏这个时候才发觉,她好像从来没有好好打量过这个丈夫。 余光一闪,燕玥已捂着脸冲出了杏花厅。 厢房内静谧无声。 燕翎谈不上失望,也没有太多表情,而是将目光朝宁晏投来,却讶异地发现宁晏正盯着他瞧,宁晏被他逮了个正着,连忙别过脸去。 燕翎问道,“今日应该不是第一次,她以前还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宁晏脸上还有几分不自在,没回答他。 背后告状的事,她不屑于做。 燕翎将目光移向侍候在侧的如霜,如霜可没这般讲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哽咽着道, “世子爷容禀,敬茶当日,少夫人赠给大姑娘一只双股嵌宝石的点翠金钗,大姑娘转背将之赏给丫鬟,又在入宫那一日,当着少夫人的面将金钗给扔了,以羞辱少夫人,也是那一回入宫,她故意引着少夫人去寻淳安公主与霍玉华,与那霍玉华一唱一和挤兑少夫人,给少夫人难堪,再有戚家那一回....” 说到这里,如霜吸了一口气,委屈更甚,“大姑娘也伙同那戚无双,将少夫人围堵在讲武堂,逼着少夫人跟她们比试,可那日少夫人身子不舒服,后来...后来的事,您就知道了....”如霜说完,忍着泪水伏地不起。 燕翎手撑着额,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深深闭上了眼。 他不知道,宁晏背地里被人欺负成这样....这么久了,她从来没有跟他抱怨过一句,不曾诉过一句苦,就连此时此刻她都不屑于告状,懊悔与自责绞在心口,令他喘不过气来。 厢房的气氛一下子有些凝滞。 宁晏悄悄打量燕翎,他整张脸埋在手下,无形流露出几分萧索,这样的氛围,怪尴尬的。 “世子爷,您今日用过晚膳了吗?”宁晏打破了沉闷。 燕翎揉了揉眉角没回应。 宁晏目光越过窗棂,看了一眼外面彻底暗下来的天色, “那您要去书房忙公务吗?” 往常这个时辰,燕翎要么没回来,要么在书房,她想将燕翎催走,好回去歇息。 燕翎从掌心抬起眸,注视着她莹光闪闪的眸,“你想如何惩戒她们?” 宁晏眨了眨眼,这是跟戚无双与燕玥算账? 她失笑一声,“淳安公主已教训过戚无双,咱们再揪着不放,于情理不合,至于燕玥,上回婆母护过我一回,我还婆母一个人情,再有下回,我必不手软。” 末尾又温柔而坚定道,“我会保护自己。”她还没习惯躲在别人身后。 燕翎听明白了,就是不需要他,他直勾勾看着宁晏,没接话。 宁晏不知他想什么,便起身来,含笑道,“这儿不暖和,世子爷,咱们走吧。” 手炉已没了炭,她随手就递给如霜,忽然光影一暗,他高大的身影罩了过来,紧接着她被迫撞入他结实又滚烫的胸膛。 如霜瞧见这一幕,脸红得滴血,连忙悄声退了出去。 宁晏一下子愣在了那里,虽然在床上连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但这样抱她,还是头一回。 她手僵在半空,不知如何安放,他的呼吸伴随清冽的气息泼洒而来,宁晏轻轻垂下眼睫,兀自保持着镇定。 燕翎俯首注视着她,鸦羽如扇铺在眼下,乖巧又漂亮,挺翘的鼻尖微有泛红,她肌肤间的甜香如蔓开的花香一点点渗入他鼻尖,像幽谷的兰花令人陶醉,又似夏日的荷香,让人心旷神怡。 他慢慢凑近她,在她粉白如玉的面颊轻轻一碰。 宁晏仿佛被他的炙热给烫到,手微的颤了一下,无措地在他怀里抬眸, “对了,世子爷,那些皮货我已挑的差不多了,打算明日清晨送一箱子去容山堂,您看可以吗?”她很好地掩饰了眼底的慌乱。 燕翎未觉异样,依然搂着她腰身没放,抬手刮了刮她鼻尖,沉吟道,“不必送了,即便你现在送过去,人家也不会领你的情,只道你挑了剩下的给她们,没得损失了好东西,还招了人家埋怨,你留着自己慢慢做衣裳穿。” 他平日为人慷慨,也不会锱铢必较,只是一旦对方触及了他的底线,他便是最不好相处的一个人,他已不打算给容山堂面子。 宁晏闻言眼色微微一亮,就像是平淡无光的珍珠乍然洗去尘埃,露出惊艳夺目的神采来,她带着腼腆的笑,“谢谢世子爷。” 那五箱子皮货她大致都翻过,总共有六十来张,件件都是上等货,价值从五百银子到数千银子不等。其中更不乏极品,除了给淳安公主那件孔雀翎,她还可以给自己做妃色的狐狸毛斗篷,银鼠皮披风,夹袄,护手等等,各式各样的可以做的够够的。 她眼底一抹天真烂漫一闪而逝,燕翎瞧得清清楚楚。 她也不过十六岁的姑娘,比燕玥还小月份呢。 以后还要宠着她些。 第34章 燕玥从未受过这等耻辱,一股脑子冲回了绣楼,扑在被褥里放声大哭,婢子们怕她迁怒,也不敢狠劝,又探得国公爷身心俱疲,自回来后便没出门,担心被容山堂斥责,最后只得悄悄告诉了秦氏。 秦氏哪里是真病,不过是担心二房请她去帮忙,故意推脱而已,却不成想反被宁晏将了一军,斩断了她一条臂膀,秦氏呕了一肚子血,偏生今日国公爷一直待在容山堂,秦氏不敢去寻徐氏讨主意,傍晚便与小姑子商量如何对付宁晏,今日皮货一来,秦氏也红眼,往年是什么阵仗她是亲眼见过的,今年比往年还多了两箱,秦氏光想一想心头澎湃,眼下听说小姑子哭着回了绣楼,便知事儿没成,秦氏恼得不是一点半点。 这个宁晏,当真是可恶。 她这一嫁进来,阖家连肉儿都没得吃了。 好说歹说劝了一会儿,哄得燕玥睡去了,秦氏又悄悄地去了容山堂。 这会儿国公爷去隔壁灵堂坐一坐,看看道场,秦氏终于得了机会,屏退了下人,跪在徐氏跟前,“还请娘帮帮我,那宁氏是个狠角色,今日午时将老刘家的给赶了下来,让陈会当了总账房的管事,他是世子的心腹,我一时想不到法子寻他的错处,娘,咱们总不能就这么被人欺负了吧?往后日子还怎么过?” 秦氏妆都哭花了,抹额也扔了,不再装腔作势。 徐氏手里正在给国公爷打腰带的络子,手算不得灵巧,却是慢条斯理的,给人赏心悦目之感。她不曾瞧脚跟下的秦氏,只淡声道, “同舟共济方是长久之道,你非要挣个你死我活做什么?你以为自己把持了一辈子?还是你掂量着欺负宁氏,能逼得燕翎与咱们分家,搬去长公主住?”徐氏缓缓勾出一根绳,漠然看了一眼秦氏,“你问过国公爷的意思吗?” 秦氏不甘地瘪瘪嘴,她做不到像婆母这般心如止水,咬着唇不吱声。 徐氏见她泪满于睫,长长叹了一声,“知足是福,你与其想着如何给老刘家的争一口气,还不如想一想那些账目如何收场?” 秦氏浑身抖了个激灵,她这两年手里没少做假账,倘若被宁晏查出来,她便是灭顶之灾,慌忙站了起来,“谢娘提醒,儿媳这就去想法子...”语毕,匆匆退了出去。 徐氏看着她焦急的背影,摇了摇头。 次日燕玥起得晚,窝在被褥里不想起床,心腹丫鬟敏娟进来催促,“姑娘,老夫人派了人来催您去容山堂。” 燕玥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反而往被褥里陷得越深,“不就是宁氏送了皮子来嘛,让母亲帮我挑几件便是...”没有孔雀翎,其余的她便兴致缺缺。 敏娟苦笑道,“大少夫人并未往容山堂送东西,老夫人是让您一道去西府吊丧。” 燕玥闻言脸色一变,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你说什么?那宁晏没送皮货给母亲?” 敏娟摇头,尴尬着道,“没呢,大少夫人一清早便去了西府,据奴婢打听,荣嬷嬷也一早从针线房喊了几位嬷嬷去明熙堂,看样子是打算给大少夫人做皮袄...” 燕玥这下脸色白一阵红一阵,险些喘不过气来,这是一件都不打算给? 她慌了,那么多好东西呀,比往年都要多呢,宁晏一个人穿的过来吗? 大哥哥怎么这么狠心。 眼泪在眼眶狠狠打转,交织着心酸与忧惧,半晌也没落下来。 她此刻又怒又悔,哪怕不给孔雀翎,其他的给两件也成呀。 她不想穿去年的旧袄子,马上到除夕,开年又有元宵灯会,她也想穿得美美的去参加灯会....燕玥委屈地直掉眼泪。 这会儿半点吊丧的心情都没有,直往被褥里一蒙, 公府长媳 第45节 “帮我跟母亲回禀,就说我病了,不方便出门...” 敏娟无奈地退了出去。 丧礼持续了七日,燕琉到底是小辈,又是病死的,不兴大办,国公爷这几日均告假在府上,二少爷燕瓒与三少爷燕璟也不敢出门,侍奉在左右,五少爷燕珺也从书院回来了,唯独燕翎公务繁忙,只每日抽空去灵堂坐一坐。 冬月初十这一日,葬礼结束,宁晏也卸去一身疲惫,吩咐如霜备水,好好在浴桶里泡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湖蓝色的香云纱出来,荣嬷嬷来禀,“老夫人传话,让您去容山堂用晚膳。” 宁晏赶到时,燕翎也刚从西府回来,夫妻二人在抄手游廊遇见了,燕翎轻车熟路握住了她柔软的手,牵着她迈进了容山堂明间,其余人都到了,除了燕玥。 国公爷这几日身子不舒服,头疼发作,徐氏只顾着照顾丈夫,夫妻俩也没理会燕玥之事,燕玥今日送葬时露了脸,后来借口不舒服早早退场回了院子,这会儿徐氏派人去喊她用晚膳,却不见踪影。 国公爷总算想起这桩事,脸色有些沉,“她这几日是怎么回事?” 徐氏还没答话,二少夫人秦氏神色灰败起身解释道,“父亲,这几日妹妹身子不爽利,故而不敢露面...”燕国公理解为是女孩子家的小日子,沉闷地嗯了一声。 徐氏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招呼婆子上菜。 这几日宁晏丝毫不提皮货的事,徐氏不可能开口去问,秦氏等人心里再想要,当着国公爷的面也不敢吱声,一顿饭吃得闷声不响。 宴毕,国公爷坐着喝茶,他没开口,谁也不敢离开。 他想起宁晏这几日操持葬礼,又是头一回,需好好鼓励一番,便道,“老大媳妇辛苦了,葬礼办得很妥帖,我很满意,你年纪轻,又是头一回操持,可见是费了大功夫。” 宁晏神色温顺起身施礼,“幸得母亲提点,婶婶嫂嫂们帮衬,还有几位能干的婆子细心协助,方不至于出大错。” “嗯....”国公爷还要开口说什么,瞥见燕玥在门口忿忿不平揪着手帕,一点点挪了进来,他眉心一皱,“你这是怎么了?” 燕玥闻言滚烫的泪水一泻而下,支支吾吾来到跟前,泣不成声,“爹爹,女儿在这家里无立足之地了....”嘤嘤地哭着,一抽一搭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燕翎闲闲地看了她一眼,自动屏蔽了她的哭声,从袖口掏出卫所递来的军屯折子,开始在脑海清算账目。 宁晏呢,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握着茶杯喝茶。 国公爷听了她这话,没有动怒,也没有旁的怜惜或心疼的表情,只平静问, “把话说清楚。” 燕玥便委屈巴巴往宁晏方向努了努嘴,然后开始长达半刻钟的控诉。 将宁晏如何将皮子从她手里夺走,到召集府上针线房在明熙堂给她单独制衣裳,再到她在二房恩威并施,广撒铜钱,惹得长房和二房的奴仆都恨不得在她面前晃上几眼,最后将宁晏堂而皇之开除掉家中老管事的事也顺带给说了。 国公爷听完,瞠目结舌。 他忍不住打量起宁晏,而这个时候,宁晏已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低眉顺眼,一副请罪的模样。 国公爷是真的惊到了。 以他多年叱咤疆场的眼光,这老大媳妇是个中好手。 你以为她是个秀才,她不声不响当了一回兵,你以为她软弱可欺,人家早早铺了路,果敢坚决地撤掉不称手的属下,你以为她不懂人情世故,她偏生握着财权,轻而易举拿捏人心。 你说她城府深嘛,人家生得貌美如花,人畜无害。 这样的人物在战场上是最厉害的对手,你根本料不定她下一步棋是什么。 恍惚想起儿子在战场的作风,可知这对夫妇般配得很。 这一瞬间,他忽然庆幸,当初那宁宣与三皇子不清不楚,以至换了一门亲,对于燕家来说,何尝不是一场幸事。 燕翎见国公爷盯宁晏盯得有些久,抬眸朝他看来,父子俩交换了眼色,燕翎继续垂下眸,面色无波无澜。 燕玥信心满满等着父亲责罚宁晏,却见父亲眼神淡而无波挪到她身上,问道, “你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觉得你嫂子的五箱皮货该给你,是吗?” 燕玥被戳破心思,将头埋下,小声嘀咕道,“也不是都给我,至少也得大家分一分嘛...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不好嘛..”她笃定自己抓到了父亲的软肋。 国公爷颔首,“没错,是该其乐融融,爹爹记得当年你外祖母过世时,将她妆匣了那套点翠头面给了你,既如此,你将头面拿出来,赠给你嫂嫂,如何?” 燕玥愣住了,睁大眼睛望着父亲,不可置信道,“爹爹...你什么意思嘛?” 国公爷不咸不淡道,“你想要人家的东西,也得将自己的东西给人家,礼尚往来,不是应当的么?” “不是,我的是我的呀..那皮子不一样...”燕玥语无伦次,急得要哭。 国公爷面无表情看着她,“那皮子怎么不一样了,皮子是你哥哥店铺的东西,就是你嫂嫂的,你嫂嫂不想给别人也是理所当然,你凭什么认为,别人都要让着你?你哥哥是跟你过日子,还是跟他媳妇过日子?” “人家给是情分,不给是本分,换我,你这么气势汹汹的抢东西,我也不会给,为何?倘若我在你的胁迫下给了你,你会觉得原来抢东西是对的,以后接着抢,而我这回不给你,你长了教训,以后便不敢轻易冒犯我...” 燕玥神色呆呆的,无话可说。 国公爷粗粝的手指最后轻轻敲打着桌案,警告道, “你别做第二个戚无双。” 燕玥身子一晃,往后踉跄了两步。 女人家之间争风斗嘴在燕国公这里如同家常便饭,他原先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可如今他忽然意识到,是时候管教燕玥了,他虎目横扫一圈,包括燕翎在内,所有晚辈都恭敬地站了起身。 国公爷语气沉冷,“四小姐燕玥,不敬兄嫂,以下犯上,去祠堂跪经三日...” 燕玥猛地抬起头,双目骇然,拼命摇头,“不,爹爹,女儿不服...” “七日!”国公爷冷冷截断她的话,饱经风霜的面容仿佛刀斧般凌厉深刻,虎目更是如千钧压在她身上,他在军中向来说一不二,从来没有人敢跟他顶嘴。 燕玥也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父亲曾是统帅三军的主帅,一身的威压扑过来,她大气不敢出,燕玥吓得眼泪一收,身子一软,跌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正要替她说情的秦氏也后怕地将步子收了回去。 其余人战战兢兢皆不敢言,唯有三少夫人王氏事不关己地闭上了眼。 国公爷起身时,朝燕翎看了一眼,燕翎跟在他身后出了容山堂。 父子俩沿着长廊往前院书房方向走,国公爷扭头整暇打量着儿子, “你这媳妇是只小狐狸。” 燕翎无奈一笑,眉目怔怔望向长空,薄月被云层覆住,只微露出一圈光影,让他瞧不真切,“她哪里是小狐狸,她分明是只小乌龟...” 壳太硬了,他撬不开。 深夜的祠堂,灯火惶惶,五排烛火整齐划一堆在灵位下。 燕玥一身素衣跪在蒲团,麻木地盯着跳跃的烛火。 婢子敏娟已端来一碗人参汤,劝着她喝一些,燕玥僵硬地摇了下头,双唇黏住,怎么都发不出一点声响来。 须臾,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阵寒风灌了进来,烛火被扑得一灭。 敏娟朝来人望去,只见一道巍峨的身影迈着老态的步伐,跨入渐渐恢复亮堂的祠堂。 敏娟立即退了下去。 国公爷缓慢来到燕玥身边,在她身旁一蒲团坐了下来,背对着祖宗牌位,面朝外头。 燕玥这才发现是他,眉睫一颤,委屈唤了一声, “爹爹,您怎么来了....” 国公爷穿着一身褐色的袍子,乌木而冠,梳得还算整洁的发髻间有白发,他常年征战,身上留下不少暗伤,这么坐下来,神态间的疲惫已不加掩饰,只细看,唯有那双矍铄的眼依然能窥得当年驰骋山河的风采, “你是我女儿,你有错,是我教导无方,故而来陪你领罚。” 燕玥闻言只觉胸膛有一股强大的气流伴随着酸楚与懊悔,冲破眼眶, “爹爹,对不起,是我惹您不高兴了....您身子不好,快些回去歇着吧。”她挪着膝盖,离着他近一些,试图去搀扶他。 国公爷摇摇头,神色间也和煦不少, “玥儿,为人莫要好高骛远,莫要目无下尘,你如今瞧不起你嫂嫂,殊不知你爹爹我当年也不过是行伍出身,可又如何呢?我最终不是封侯拜相,还蒙圣恩迎娶了当朝长公主?莫要欺人少年穷....” 燕玥抿着唇含着泪,不情不愿点了下头。 国公爷神思悠远,“你再看你嫂嫂,你是今年六月满的十六岁,她是七月满的十六岁,她比你还小一月呢,人家走一步算三步,在二房操持葬礼,引得长房奴仆争相追捧,这叫什么,声东击西,你认识她这么久,可见她在爹爹与你娘亲跟前说过谁的不是?人家凡事不动声色,比你这种咋咋呼呼的厉害多了。” “你盯着几件皮子,人家不声不响立了威。” “如今有爹爹与娘亲给你撑腰,你可以无法无天,待将来你出嫁后,你想让家里兄嫂替你说话时,凭你跟你嫂嫂这关系,她会帮你出面吗?” 燕玥一愣,出神地摇头,“不会...” 国公爷最后揉了揉她的发髻,语重心长道,“玥儿啊,爹爹终究是会老的....凡事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把别人逼走,便是将自己逼死,明白了吗?” 燕玥浑身一震,再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燕翎自意识到宁晏年纪还小,要宠着些,私下便琢磨着该做些什么,与崔玉同食时耳闻两日后铜锣街有一场庙会,他打算带着宁晏出去玩,省得她在家里闷坏了。 从书房忙完回了明熙堂,宁晏坐在灯下腰身笔直地不知在图画些什么,他无意窥得妻子隐私,便在对面南窗下的炕上坐了下来, “晏儿,后日下午我会早些回来,接你去街上看庙会....” 宁晏咬着笔头,一只玉臂懒懒散散托着腮,明眸如一汪泓泉轻轻流转,正在盘算明宴楼一年一度的美食盛宴,届时会给全京城的达官贵人发送请帖,邀请大家竞拍珍馐,已经定好了九道菜,还差最后一道菜,脑子里正闪烁着灵光,隐约听到燕翎说后日早些回来,宁晏不假思索颔首,“好啊。” 燕翎褪鞋上了炕,拾起旁边一本没看完的游记,心不在焉地翻着,琢磨姑娘家都喜欢些什么来着,明日得寻崔玉讨教一二。 第35章 宁晏定下最后一道压轴珍肴后,心满意足合上了册子,抬眸,撞上燕翎直白又灼热的眼神,面庞倏忽发烫,“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她捧着红扑扑的双颊,因刚刚过于专注,不经意流露出几分娇憨。 这副模样是他第一次见,燕翎多瞧了几眼, “时辰不早,歇息吧。” 他率先起身去了浴室。 宁晏这才想起办葬礼这七日来,燕翎夜里都规规矩矩的,虽是每晚都回来睡,两个人各睡各的被褥,安分得很,这会儿催她上床,约莫是那个意思了。 宁晏唤来如月打了一盆水,净面漱口先上了拔步床。 燕翎回来时,她侧身往里躺着,地龙未歇,这会儿床上还很暖和,宁晏穿着月白的寝衣,柔软的腰身往下一陷,起伏如山峦,线条一点点往上延伸,烘托出那饱满的弧度来,她不知在想什么,睁着圆溜溜的杏眼,有些懵昏,松懒又惫乏的模样,倒有几分像乖顺的猫儿。 父亲怎么会说她是小狐狸呢。 她在他这里可不是狐狸,她很好欺负,几乎是探手便可捞入怀中,任他予夺。 素了七日的男人,有些把持不住,这一夜要了两次水。 宁晏别说是骨头散架了,就是精神气儿也被他掏空,睡过去前迷迷糊糊想着,幸得她那些年在宁家也不是娇养的,身子骨还算结实,换做柔弱一些的,指不定受不了他。燕翎在这事上闲庭信步,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总归在她受不了的时候才肯放了她。 自燕翎换她睡里边后,宁晏睡眠便踏实多了,晨起燕翎什么时候走得她一无所觉,想起昨夜燕玥被罚跪祠堂,婆母神色伤怀,免了今日晨昏定省,她干脆在床上再赖一会儿。 巳时初刻,如霜总算将她从被褥里拖出来, 公府长媳 第46节 “姑娘,瞧一瞧给你做好的斗篷披衫,可好看哩。” 宁晏也盼了许久,这些年她大多穿旧的皮袄,好不容易做了新的衣裳,迫不及待要试一试,麻溜地爬起来洗漱。如霜一面伺候她净面,一面与她说, “那几件好皮子与那件孔雀翎送去了林叔那儿,他老人家已帮您寻了京城里最好的绣娘,说是苏杭来的,正在赶工做着,约莫也快好了,这些皮子珍贵着,外头可买不到,嬷嬷说,先挑了几件让府上的绣娘织着,倘若织得好可以再分派,若不行,还是去外头寻人来做,没得浪费了这么好的东西...” 如霜喋喋不休说了一阵,主仆俩自浴室出来,如月与两名小婢子已将针线房做好的几件衣裳都给摆在了东次间的黄花梨长几上,琳琅满目五六件,色泽鲜艳,让整个屋子都亮堂了几分。 大红绣牡丹的狐狸毛领,镂金牡丹纹的织锦兔毛斗篷....宁晏仔细瞧了,件件都满意,吩咐打赏绣娘,到了傍晚,林叔遣靠谱的女管事亲自将那最好的几件皮子都送了回来,原先宁晏觉得府上绣娘手艺已是够精湛了,不成想这苏州绣娘的本事才真正是拍案叫绝。 每一件到了手中,都舍不得放下。 女管事笑眯眯禀着,“这可是五十来位绣娘赶工而成,奴婢怕折了姑娘的好货,亲自盯着,一刻不敢离开。” 宁晏含笑道“辛苦了”,又让如霜领她去厢房喝茶。 清一色的湖色缎面锦盒整整齐齐摆在罗汉床上,里面叠着各式各样的皮袄,当先是一件白灵狐毛的鹤氅,里面是鹿皮做的底子,往身上一套,就仿佛披了一层被褥,甚是暖和,“冬日下雪便可穿这件...” 还有一件妃色的大红羽沙的缎面斗篷特别打眼,红艳艳的颜色光彩夺目,捧在手上仿佛有红纱从掌心倾泻下来,流光溢彩。 宁晏最喜那件莲青如意纹的翠羽狐裘,这也是用孔雀毛所织,当中那如意纹用了点翠的工艺,隐隐嵌在莲青的缎羽当中,当真是低调又奢华。 原先在宁家,她可以躲着吃山珍海味,却不敢在穿戴上下功夫,年纪小的时候,但凡有好的首饰耳坠都是被人抢去的,那个时候她无依无靠,也无人给她做主,气得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后来长大了,懂得保护自己,与此同时也收敛了,晓得藏拙。 到了燕家也才两个多月,这是头一回给自己做这么多衣裳,小姑娘可高兴坏了,在屋子里试了又试,捧着这件舍不得放,又把那件拿出来套着,最后玩闹似的干脆叠上两件,自个儿将自个人逗笑了,捂着脸在罗汉床上滚了一遭,半晌,想起自己已嫁为人妇,方才羞答答地从罗汉床上爬起来,收敛了顽皮,害躁问荣嬷嬷, “快些将那件孔雀翎给我拿出来,明日公主约了我打马球,我正好送给公主。”今日午时淳安公主派人给她递讯,明日下午来接她去打球,宁晏心想那孔雀翎放在家里是个祸事,早日送给正主她也好安心。 荣嬷嬷难得见她这般高兴,忍不住捏了捏她红彤彤的脸颊,“我的好姑娘诶,总算过上好日子了...”宁晏羞得躲开了。 酉时三刻,燕翎比平日早了两刻钟回府,念着是用晚膳的当口,没有去书房,而是径直来到了后院,行到杏花厅后面的园子,隐隐有喧嚣欢笑越过院墙而来,这是鲜有的情形,燕翎眉目也跟着染了几分温色, 也不知她因何事这般开心。 门口的婆子要通报,被燕翎摆了摆手拒绝了。 他信步来到正房门口,掀开布帘迈入堂间,听着笑声从东次间传来,便走过月洞门折来东次间,隔着珠帘他瞧见宁晏身上披着一件无比华丽的织锦,五彩斑斓的彩扇在她周身无声地绽开,她转动时,似昳丽的云彩在她四周环绕,说不清是衣裳美还是人美,极少有人能撑得住这样繁复又华丽的孔雀翎裘衣,宁晏个子高挑,面容过于姣好明艳,竟有相得益彰之妙。 燕翎寻日并不喜艳丽的东西,眼下却觉着她穿得煞是好看。 唇角弯了弯,也没打搅她,留在了明间歇息。 小丫鬟上前奉了茶,又悄悄折去里间小声告诉宁晏,世子回来了,宁晏吓了一跳,赶忙将孔雀裘给脱下来吩咐荣嬷嬷叠好放入缎面绒盒里。燕翎要知道这孔雀翎会赠给淳安公主,定会生气,宁晏打算先斩后奏,等礼物送出去,燕翎奈何不了,她也就没有顾虑,无非就是得他几句斥,宁晏现在也学聪明了,行宫那么大的事,害他在皇帝与百官面前丢了面子,也不见他把她怎么着,可见燕翎这人就是只纸老虎,不要怕他,宁晏这样想。 宁晏并不知燕翎已看见了那件孔雀裘,出来时脸上满面春风的,笑着问他用了晚膳没,做了坏事的人心里有些虚,比平日要温柔一些,燕翎感受到了变化,心想她果然是小姑娘心性,得了新袍子就高兴成这样,正好明日庙会,带她去买喜欢的首饰,定然更高兴。 晚膳就摆在明间,宁晏将一笼螃蟹递到他跟前,“这是今年最后一轮蟹了,明宴楼送来的,您尝一尝。”燕翎终于吃到了迟到的螃蟹,心中失笑。 宁晏要亲自替他剥,燕翎担心伤到她拒绝了,反倒是自个儿吃的时候用小勺子挑了些蟹黄,搁在她米饭碗里,他做起来动作很是自然,倒让宁晏有些发愣,默了片刻,轻轻道了一声谢,捧着饭碗小口吃下了。吃了七日素菜,今日厨房特意做了几道荤菜,夫妻二人比平日吃的久了一些。 膳后,燕翎照常回了书房,宁晏又试了一遍衣裳方让如霜收入柜子里,如霜忙着准备明日打马球赛的劲衫皮靴之类。宁晏算了会儿帐目,又看了半个时辰书,早早洗漱上了床。 燕翎回来有些晚,轻手轻脚摸到床边,往里瞄了一眼,宁晏躬着身儿朝里睡着,跟个小鸵鸟似的,背身柔美的线条划出一个浑圆的弧度又往里折去,落在燕翎眼里,便如那小乌龟的壳。 他无声勾了勾唇,替她将被褥盖好,躺下睡着了。 自上回二人黏在一处各出了一身汗,燕翎没有再拥她入睡,宁晏更不可能主动往他怀里钻,二人选择了各自舒适的方式。 翌日燕翎比寻常要早一刻钟入衙,今日既然要提前离开,便得先将公务忙完,他不是个拖延的性子,也不可能因为他的私事耽搁朝政,从清晨到午后几乎就没喘一口气,他是五军都督府佥事,每日要他签押的文书太多太多,他还不能有所纰漏,均逐字逐句看完。 中午用膳都是见缝插针,到了下午申时初刻,燕翎神清气爽地从桌案后抬眸,长吁一口气,将最后一叠折子合上递给循吏,“送去内阁。”便起身褪官服。 他在五军都督府是有专门歇息室的,只是为了方便办公,加快效率,他特意将公桌给搬来了堂间,这里有五六名都督府的官员,燕翎连轴转,他们便不可能歇着,眼见燕翎有离开的趋势,一人握着笔一顿,恭敬问, “佥事大人,您是要出宫办事吗?”燕翎是出了名的兢兢业业,没成亲前几乎把衙门当家,一月大半时候都住在皇宫,他提前离开衙门,定是外出办差,燕翎有什么安排也需与他们知会一声,以防有人来找,一问三不知。 燕翎也不避讳,冷隽的面容罕见露出一丝微笑,“今日约了夫人去看庙会,我平日忙,顾不上她,今日便想作陪。” 众人闻言,脸上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堂间的气氛也随之一松。 行宫的事已广为人知,众人实在不能理解燕翎这样的人物也有被人嫌弃的一天,可纳闷归纳闷,燕翎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也没有任何恼羞成怒的痕迹,拿得起,放得下,可见是真男人,换做旁人,为了捡起面子休妻也不是不可能。 看样子,燕翎不仅没生气,反而寻思自己为何不讨妻子喜欢,处处改进,真正有能力的男人,在外头风风光光的,在家里反而低三下四的。 众人很是钦佩,“世子尽管去,这里有咱们看着,不会有事。” 也有成了亲的官员给他支招,“女人家都是要哄的,路上的糖果儿,摊位上的瓷娃娃,铺子里的肉铺,绫罗绸缎首饰簪花,多给人家买些,保管乐呵呵的。” 另一位官员嗤笑地接过话,“胡大人,您这不是养女儿吧?” 那位胡大人弯着腰扶着茶盏,指了指燕翎的方向,“世子家里的小娇妻年纪不大,可不得当女儿养吗?”众人笑而不语,喜欢五陵年少定是不懂事的小姑娘。 燕翎略有几分讪笑,气度从容地褪下绯色的官袍,接过云卓递来的玄色大氅给披上,大步出了门,抬眸,太阳西斜,明媚而昳丽,落在他眉宇如驻春晖,燕翎意气风发地出了皇宫。 第36章 燕翎第一次约宁晏出门,着实是做了些功课的,昨日便寻崔玉问了些庙会该注意的事项,哪儿好玩,哪儿可去,他已记在心里,也吩咐云旭提前去铜锣街占地儿。 策马奔到门口,他鹤氅顾不上解,径直跨入门槛,陈管家调任总账房后,换了一位姓许的管事来迎候他,许管事还没机会开口,只见燕翎步履轻快去了后院,许管事是个实诚人,一时半会摸不准主子的心意,便干脆随他了。 燕翎来到明熙堂,往日勤勉的婆子在门口打呼噜,他眉头一皱,心生不喜,却也没理会,而是径直踏上廊庑,迎面瞧见荣嬷嬷捧着一叠旧衣出来,便问道,“夫人呢?” 荣嬷嬷看到燕翎大吃一惊, “世子....”正要下跪行礼,却见燕翎视线已往里投去,又问一句,“夫人准备好了没有?” 荣嬷嬷一脸懵然,“世子,夫人已出门去了...” 燕翎愣了一下,“去了哪里?”难不成她提前占地儿去了,宁晏办事一贯稳妥,也不是不可能。 荣嬷嬷却意识到不太对劲,还是硬着头皮解释道, “今日午时公主殿下亲自来接夫人,去东苑打马球去了。” 燕翎神色一变,眼底的春晖一瞬间被寒肃给漫盖。 荣嬷嬷见他脸色阴沉,吓得跪在地上,颤声问, “世子爷,莫非是出了什么急事,您若是焦急,奴婢这就派人去将夫人请回来...”燕翎的脸色太可怕了,荣嬷嬷担心出了大事。 燕翎木了一瞬,渐渐回过神来,“不必。”转身便离开了。 不可能不恼怒的,他做了精心的准备,结果她陪着淳安玩去了,只言片语都不曾留给他。 寒着脸一路出了明熙堂,回到前院,立在空荡荡的廊芜下,张望明媚的长空,一时愣在那里。 她去了哪里来着? 东苑马球场? 燕翎逼着自己压下怒火,筹算了下时间,庙会持续到晚上子时,她打马球想必也快结束了,过去接她吗?罢了,他不想见到淳安公主,也不知戚无双在不在,他承诺不去见她,便说到做到。 燕翎心里有些烦闷,松了松鹤氅的系带,他是推了公务出来的,偏生小丫头片子一心哄着淳安,忽略了他这个丈夫,不可避免再次想起崔玉的话。 “说明她不在乎你....” 这话已经快成为他的噩梦了。 燕翎捏了捏眉心,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上回她来了月事在家里备好晚膳等他,他却忘得干干净净,想必她当时也是这等心情,他没有立场生气,他也不应该生气,堂堂男人,岂能为了点小事与妻子计较。 燕翎收拾好心情,重新上马驰回五军都督府,临走时撂下一句话给许管事, “夫人回来后,着人通报我。” 许管家看着他急匆匆回来,又马不停蹄赶走,有些莫名其妙,够着脖子送他远去迟疑地诶了一声。 燕翎这厢重新跨入都督府堂屋,将鹤氅取下扔给云卓,一言未发重新来到桌案后,穿戴好官服,端端正正坐下来继续批阅文书,动作一气呵成。 燕翎离开后,堂屋内本来其乐融融,笑声一片,上司一走,大家伙默契地开小差,喊了人传了些点心小酒,这会儿酒还没喝一口,燕翎毫无预兆回来了,众人唬了一跳,手忙脚乱将东西往各自抽屉里一锁,心里七上八下望着燕翎。 燕翎余光瞥见众人的小动作,面上波澜不惊。 众人眼瞅着他意气风发离开,面色铁青回衙,震惊片刻后,渐渐回过味来。 这是被气回来了?莫不是人家小娇妻不肯跟他逛庙会? 众人绞尽脑汁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闷声不吭继续当差。 堂屋内气氛压抑而沉闷,但凡有人递了文书来燕翎这,几乎都少不得一顿骂,众人叫苦不迭,这燕世子在夫人那受了气,回衙门寻他们撒气?刚刚对燕翎那点子钦佩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晏今日用过午膳,便早早在门口等候淳安公主,午时三刻,淳安公主用宫车将她接去了东苑的马球场。 路上,宁晏便将那件孔雀翎献给淳安, “给公主当生辰贺礼。” 淳安公主一下被这件孔雀翎给亮瞎了眼, “这玩意儿价值不菲啊,当年我父皇也曾得了一件,他谁也没给,就给了我母妃,听说我母妃下葬时,此物陪葬帝陵,你打哪来弄来这宝贝?” 宁晏见她喜欢,格外高兴,笑眼弯弯,“是世子好不容易弄来的。”她也不想埋没了燕翎的人情。 淳安公主捧着孔雀裘,讶异了下,笑得花枝烂颤,“你把燕翎给你的孔雀翎,给我做衣裳了?你不怕气死他吗?” 宁晏笑容滞了一下,“你下个月生辰,我又没旁的拿得出手,就此物方能配公主芳华,他答应了的。”她不希望淳安公主有顾虑。 淳安公主乐得捏了捏她面颊,“小晏晏,你太好了。”小心将衣裳交给贴身宫女收好。 “话说回来,燕翎只弄了一件吗?你有没有?”她不忍夺人所爱。 宁晏猜到她这么问,笑兮兮点头,“我还有一件。”宁晏撒起谎来面不改色,淳安公主看不出端倪,便收下了,“好,我也着实喜欢这件孔雀翎,晏晏你想啊,倘若我穿着这衣裳被我父皇瞧见,父皇是不是会更疼我些?” 她看起来极万千宠爱于一身,真正对她好的也就皇帝,皇帝宠她她才能过得肆意,如若不能,她也就是一只笼中雀而已。 宁晏觉察到她熠熠的眉眼里闪过一丝幽黯,她太明白那种被困在后宅暗无天日的感觉,当即将淳安公主抱在怀里,“还有我呢,我会护着你。” 淳安公主心想宁晏自身难保,还怎么护她,却不忍拂了她一番好意,“对,以后我没银子花了,你养我。” 两个姑娘高兴的抱作一团。 东苑紧邻皇城,当中只隔了个澄清坊,离着十王府也近,淳安公主邀上五皇子打马球,五皇子与三皇子交好,顺带将消息递给了他,兄弟俩一道从王府出来到了东苑,随之而来的还是三王妃宁宣。 戚无双近来还在府上养伤,对方组队的便是淮阳侯世子程毅,霍玉华跟宁宣一向交好,二人干脆都加入了程毅这一队。五皇子早就答应淳安公主与她一伙,见对方气势十足,想拉三皇子过来,三皇子被妻子宁宣一蹬,老老实实换上马靴,纵着马躲宁宣身后去了。各自呼朋唤友组了六人队。 淳安公主依然执行上回在行宫的战术,吩咐两名武力出众的高手护在宁晏左右,只要有机会,便让宁晏进球,第一局,公主轻松拿下。 打到第二局,远远的瞧见一人白衫胜雪,风姿灼灼,悠哉悠哉骑着马加入了对方,淳安公主脸色一变,扬声喊道,“戚无忌,你来凑什么热闹?” 戚无忌不慌不忙系上缚带护着受伤的腿,神采熠熠回道,“上回公主殿下还欠了在下彩头,今日在下是来讨彩头的。” 淳安公主吸气,上回在行宫她压根没承诺戚无忌,怎知这号称玉面军师的无忌公子竟然耍赖,但淳安公主是爽快大度之人,挥手道,“行,今日你若赢了本公主,本公主任你提条件。” 公府长媳 第47节 戚无忌顿了一下,笑意自唇角绽开,“好...” 戚无忌的加入,给了宁晏不少压力,他仿佛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困在其中,她根本无法施展拳脚。 无疑,这位在战场上有着赫赫威名的玉面军师,精准地打破了淳安公主的战术。 五局三胜制,第二局和第三局,淳安公主输得极为惨淡,照这样下去,她今日真要输给戚无忌了,对面的白衣公子闲适地坐在侍从搬来的小杌上,一面喝水,一面目光隔云绕雾地朝她投来,淳安公主又是一气,给了对方一个“你成功引起本公主注意”的眼神,扭头寻思对策。 她厌恶戚无双,连带对戚无忌也没有好感,只当戚无忌是来替妹妹出气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淳安公主咬了咬牙,悄悄招来心腹内侍, “你现在给我去五军都督府,寻到燕翎,告诉他,他媳妇快要被人欺负死了,让他来救驾。” 内侍领命立即掉头就走。 “等等...”淳安公主转念一想,以燕翎那德性可不一定来凑这个热闹,为保万一,得加一把火,她拧着内侍的耳郭,低声交待,“你告诉燕翎,本公主招了四名五陵年少正陪晏儿打马球,邀请他来看热闹!” 内侍捂着嘴笑到腹痛,点头如捣蒜,飞也似的离开了。 内侍快马赶到官署区,交了腰牌,直奔五军都督府,入了内抓起一循吏便问燕翎在何处办公,那循吏见又来一个送死的,好心劝道, “佥事大人今日心情不好,眼瞅着要下衙了,里面候了一圈人等他示下,我看你还是别去寻不痛快。” 内侍高深莫测道,“没准我是来救大家的呢?” 循吏无奈引着他到了燕翎的公堂,远远地就听到扔折子的声音,内侍对这种场合是司空见惯,慢腾腾拨开人群,跨入门槛进了堂内,朝燕翎悠悠拱了手, “世子爷,公主殿下请奴婢来传话,请世子爷过去帮忙,”随后瞥了下四下官员,凑近燕翎低语道,“殿下邀请了四名五陵少年在东苑打马球,少夫人输得惨,请世子爷帮衬。” 燕翎抬起了头,深深看他一眼,旋即眸光眯了眯。 外头众官员听着公主邀请燕翎过去,求之不得,均提了几分心眼。 大家暗暗瞥着燕翎的脸色。 燕翎神情一如既往冷肃中带着几分淡漠,他目不斜视盯着小内侍,内心给气笑了。 以为他看不出她的把戏,害他邀约不成,还拼命骑在他头上撒野。 他不捏死淳安公主他就不信燕。 燕翎继续埋头公务,置若罔闻。 见此情景,满屋子官员就差没把失望写在脸上,堂屋的气氛又紧紧提了起来。 内侍也不急,不慌不忙退到一边,瞥见哪位官员文书下藏着一叠瓜子,他气定神闲抽出来,抓了一把,坐在一旁慢悠悠磕。 他看燕翎撑得几时。 一盏茶功夫过去了,燕翎没动。 又一盏茶功夫过去了,燕翎抬起眸,寒潭般的眸子隐约跳动着几抹怒火,略坐片刻,不再迟疑,语气平淡吩咐,“余下的折子搁在这里,等我明日批阅。”旋即干脆利落褪下官袍,往旁边搁下,抬步走出桌案,拧起那嗑瓜子的内侍,往外面一扔,“带路!” 众官员瞅着那清肃矜贵的背影,纷纷松了一口气。 正阳门离着东苑马球场并不远,燕翎快马只半刻钟便疾驰而到,他未下马,坐在马背上视线冷淡地扫了一圈,瞥见戚无忌也在场上,眉头顿时皱得死死的,两位皇子无聊便罢,他一堂堂军咨祭酒有这么闲吗? 心里虽这般想,眼瞅着宁晏被戚无忌克制的死死的,还是摇了摇头,抬手接过云卓递来的马球杆,一马当先驶入战场。 这一场马球赛打得酣畅淋漓,除了燕翎外,其余人脸上都洋溢着痛快的表情。 淳安公主今日险象环生,打算给燕翎一个好脸色,正携着宁晏走过来,却见燕翎看都没看二人,径直往戚无忌那头去了。 戚无忌正坐在锦杌上,任由小厮替他解缚带,燕翎迈过来,在他跟前蹲下,接过活计,责备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这么闲了?我让你整理的军备资料呢?哪一项差多少,还没个数?” 戚无忌擒着一抹复杂的笑,远远地往淳安公主方向望着,“后日给你,”顿了一下,又嫌弃地觑着燕翎,“你不在都督府当差,跑来这里作甚?你不来,我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燕翎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赢淳安公主,你很得意?”言下之意是戚无忌没出息。 戚无忌不惜的与他辩驳,牙疼地啧了一声,“亏得弟妹受得了你....” 燕翎这厢替戚无忌上了一遍膏药,吩咐戚家小厮小心照料,转身往对面走去。 晚风拂猎,宁晏一袭天蓝色的劲衫沐浴在夕阳里,腼腆又温柔地望着他,“世子...” 淳安公主告诉她,派人去请燕翎时,宁晏是不可思议的,燕翎醉心公务怎么可能为了她来马球场,后来淳安公主将那五陵年少给抛出来,害宁晏躁了个没脸,真正看着燕翎出现在赛场上时,心里涌上那么一点点感动,但更多的是羞愧。 燕翎心里还呕着气,失约与被淳安公主挑衅的火绞在了一块,他二话不说,抓起宁晏的手就往场外的马车走,淳安公主正与五皇子交流今日取胜心得,瞥见这一幕,连忙追了过来, “喂喂喂,燕翎,你别把晏儿带走了啊,今日有庙会,我打算带晏儿去玩呢,难得我出来一趟,我要玩得尽兴。” 燕翎真的快被淳安公主给戳破了肺管子,他扭头,以近乎发木的眼神睨着她, “淳安,我们夫妇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请自便。” 淳安公主狐疑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质疑的眼神落在宁晏身上。 宁晏此刻手被燕翎握在掌心,他有些用力,就仿佛握住了她整个心肝,她敢保证只要她说个“不”字,燕翎这会儿能捏死她,她朝淳安公主眨了眨眼,带着安抚之意。 淳安公主明白了,嫌弃地嗤了一声,念着今日燕翎表现好,她也放下身段,“这样吧,我不嫌弃你,一起去吧。” 燕翎这会儿真的是被气得失声。 沉默片刻,他从齿缝挤出二字,“没空。” 淳安公主这会儿真的有些失落,“我这是第一次逛庙会呢,我都与晏晏商量好了,待会去哪些铺子吃好吃的,又去哪儿看花车,燕翎,你这样的冰木头不懂姑娘家,晏晏再稳重,她也才十六岁,她没你想象中那么老成的,她.....” 宁晏已察觉到那人掌心炙热到发烫的温度,她拼命朝淳安公主摇头。 淳安公主也晓得她再挑衅燕翎,最后为难的是宁晏,便倏忽闭了嘴,这时,一根竹竿撑了过来,戚无忌广袖宽衫迈近,恰到好处挡住了燕翎蔑视淳安公主的眼神,含笑与淳安公主道, “殿下,若您不嫌弃,在下正好要过去一趟,可陪您去庙会逛一逛,在下对铜锣街一带比较熟悉。” 淳安公主掀起眼睑,正要拒绝,三皇子与五皇子一行过来了,三皇子热情招呼大家, “淳安,咱们也去,大伙一道去吧。”他又朝戚无忌抬了抬下颚,示意他随行。 三皇子不会错失拉拢戚无忌的机会。 戚无忌看了一眼淳安公主,待她拂了拂耳鬓被风吹乱的碎发,不情不愿嗯了一声后,慢吞吞点了下头。 宁宣辍在后头,瞥了一眼燕翎拽着宁晏的手,默不作声移开了。 燕翎这个时候看向身侧的妻子,宁晏听到众人都去时,黑青的鸦羽似小扇子,轻轻一垂,将一抹失落掩在眉睫下,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她又悄然抬眸望他看来,见被他逮着,俏脸一瞬间染了霞色,明眸如画,不好意思地错开了视线。 燕翎的心就被那小扇子给拂了几把,一瞬间柔软下来。 恰在这时,公主的女婢担心风大,抱着那件孔雀翎跑了过来,“殿下,您出了些汗,莫要冻着...”熟练地将那件孔雀翎披在淳安公主身上,又替她将系带系好。 宁晏怔了一下,下意识扯了扯燕翎的袖子,很想带他转身离开,偏生那孔雀翎过于耀眼,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哇,淳安妹妹,你这孔雀翎是哪儿来的,我没听说今年进贡了这等好物。”三皇子艳羡地赞道。 燕翎在这时抬目朝淳安公主扫去,一眼就顿住了。 宁晏都不敢去看燕翎的脸色,只觉脚跟发软,有些立不住了,原就打算今夜回去与他告罪,偏生被他逮了个正着。这会儿当着淳安公主的面不敢说什么,只得轻轻回握了一下燕翎表示歉意。 淳安公主并不知道个中里情,俏眼翻飞,得意地朝宁晏使了个眼色,并未解释,只道,“时辰不早,咱们去庙会吧。”与众人一道往场外走,走了几步恍惚想起什么,拽紧了裘衣飞快奔了过来,不顾燕翎冰冷的视线,兴高采烈捧着宁晏的面颊狠狠亲了一口, “晏晏,我喜欢你。” 燕翎:“.......” 第37章 霞光漫天,青云将天际切割成两半,一半是瑰丽无边波澜壮阔的晚霞,一半是层层青云铺就的鱼鳞,变幻莫测。 燕翎撑额坐在马车的软塌上,闭目养神,他长眉如画,鼻梁英挺,沉静下来时侧脸其实是温和的,宁晏看了他一会,郑重地与他道歉, “世子,公主下个月生辰,我思来想去,便将那件孔雀翎当做生辰礼赠给公主,先前没与您商量,是我之罪过。” 燕翎缓缓撑开眼皮,一动不动看着她,她颊边的亮彩尤未褪去,眼眶有些红彤彤的,交织着愧疚与忐忑, “我并未生气,东西给了你,你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我不会怪你。” 人情往来是必要的,他不会为了件衣裳跟她置气。 他就是有些遗憾而已,昨晚瞧见她穿在身上特别美,他也希望小妻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宁晏闻言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涌上更深的愧疚,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原以为燕翎会不高兴,不成想他并不在意,也对,这才符合他的性子,他根本不可能在意这些小事。 “多谢您了...”她身上出了汗,黏糊糊的不太舒服,瞥一眼软塌角落里搁着的衣裳,碍着燕翎在侧,只得忍一忍。 车厢内安静下来,彼此都不知如何开口, 宁晏默了一会,绞尽脑汁寻着话题,“对了,您今日过来帮忙,没耽搁公务吧?” 燕翎这会儿手垂了下来,盯了她片刻,“夫人,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前夜的约定?” 宁晏震了一下,腰身倏忽直了,“什么?什么约定?”她只记得燕翎说会早些回来,其余的没在意,她这个人记性很好,真有事不会忘记的,她神情绷紧了几分,生怕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 燕翎瞧她脸色不对劲,舌尖抵着唇齿,极轻地笑了下,带着几分无奈地摇摇头,“我说过,今日带你逛庙会,你是没听清,还是忘了?”宁晏做事一贯稳妥,没听清楚的可能性较大。 宁晏脑子轰了一下,眉心一点点蹙起,面庞跟要烧起来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平生最不喜不讲信用之人,她也从不失信,这会儿得知是自己的疏忽导致燕翎空等,心口弥漫浓浓的愧疚以及对自己的失望, “对不起....”她咬唇说出三个字,垂下眸懊恼不已。 燕翎见她这么大反应,反而愣了一下,神情缓和下来,“好了好了,我没怪你,一桩小事而已,那我问你,你现在想去庙会吗?” “去,我想去....”她抬起泛红的眼眶,连着点了两下头, 第一次在他面前热切而直白的表露自己的愿望,她太明白空等后的失望,以及承诺后得不到回应的失落,她尽可能弥补自己的过错。 燕翎眸色忽的怔了一下,唇角缓缓绽开一抹笑意,旋即掀开车帘,往外吩咐道,“掉头,去铜锣街。” 马车停了下,又飞快地驶去南城。 燕翎回眸看着她,她神色并未有半分好转,怀疑自己吓到了她,语气又放软了几分,“真的没事,我上次不也忘了你的事,你别放在心上....” 宁晏刚刚沉默下来后,便在想,燕翎好端端的怎么会邀她去庙会,这会儿听了这句话,就明白了,原来是想弥补上次的过错,她赶忙失笑一声,“无碍的,夫妻之间总有这些那些顾不着的,实属寻常。” 今日妻子有事忽略了丈夫,明日丈夫公务忙碌又枉顾了妻子,若整日为这些事折腾来折腾去,岂不太累了,宁晏又苦笑道,“世子,若以后咱们遇到这种情况,您也别在意,我也不放在心上,好吗?您平日朝务繁忙,而我也兴许有顾虑不周全的时候,不希望因此而生分了,您看行吗?” 这才是熟悉夫妻该有的相处方式,总不能来回道歉。 燕翎也十分认同,“好。” 冷风呼呼拍打着车帘,从缝隙里灌了进来,宁晏出过汗后身上便觉得有些冷,她犹豫了一下,看着角落的衣裳,与燕翎道, “世子,我想换身衣裳...” 燕翎顺着她视线看了一眼,颔首,“你换...” 四目相对,燕翎见宁晏满脸的窘迫,后知后觉她的意思,慢腾腾转了个身,将脸侧去一边。 公府长媳 第48节 宁晏赶忙背过身去解系带纽扣,动作快而不乱,内衫已湿透,她咬了咬牙,先将一件干净的衣裳往身上一披,以此为遮挡再去脱里面的小衣.... 燕翎听得身后窸窸窣窣的动作,明明什么都没看到,脑海却闪过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恰在这时,马车因行驶过快,轧住了一颗石子突然歪了一下,宁晏猝不及防往燕翎的方向一倒,燕翎反应极快,连忙转过身,宁晏径直撞到了他胸膛,与此同时燕翎牢牢扶住了她胳膊。 目光所及之处,杏色的中衣挂在她身上,垂到了她胸前,遮住一片旖旎风光,雪白的脖颈往下一片阴影若隐若现,她手里正拧着一件粉色的小衣。 燕翎飞快将视线挪开,稳稳当当将她扶起,一字未言。 宁晏闭了闭眼,深吸一气,顾不上耳根烧透,加速穿戴。 燕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犹残余着软糯凝脂般的触感,她的身子太软了,明明在床上连更过分的事他都做过,这会儿光天化日之下,当真有几分不自在。 片刻后,宁晏总算换好了衣裳,侧眸往燕翎看了一眼,他坐姿如松,眼神凝视车壁的方向一动不动,宁晏拘束地挪了挪身,坐的稳稳当当的,小声道,“我好了....” 燕翎回眸看向她,她换了一身鹅黄的裙衫,外罩那件新做的大红羽沙的缎面斗篷,胸前束着一条双环四合如意绦,比起刚刚飒爽的模样,此刻便如那被精心浇灌的花蕊,亭亭如画,玉柔花软。 美得有些扎眼了,这样的她站在人群中,不知要被多少人看去,一时竟恨不得将她藏起来,这个念头一起被燕翎从脑海拂去,他不能阻挡她的美,而是该护着。 “很好看。”他道, 宁晏被他夸得有些害羞,腼腆地抿了抿唇,那两个酒窝深深嵌在那里,燕翎想起皇后夸过她,这会儿便盯着她的酒窝瞧,宁晏发现他盯着看,有些不知所措,将那抹笑意慢慢地藏入唇角,直至不见。 酒窝也随之消失,燕翎忽然有些遗憾,只得移开目光。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云旭在外头唤了一声,“停车。”铜锣街到了。 天色将暗未暗,五彩缤纷的灯盏与天际的晚霞交织成一片瑰艳的光芒。 宁晏从马车内钻了出来,天幕如画,繁花似锦,满街的吆喝声汇成了人间烟火朝她扑面而来,宁晏眼眸亮晶晶的,拖住燕翎的掌心跳了下来,燕翎顺手握住了她,牵着她迈入喧嚣里。 宁晏随着他没入人群中,发觉迎面而来的妇人少女总时不时往燕翎身上瞄,她忍不住打量身侧的丈夫,俊美如画的眉目,挺拔清隽的身影,浑身散发着与这片人海格格不入的矜贵,仿佛是被她生生拽入凡间的谪仙,宁晏不知为何,心底忽然生出几分茫然,渐而又被掌心真实的温暖给拉回现实。 走了一段,宁晏瞥见路边有一老妪摆着一香囊小摊,想起燕翎通身无饰,想给他买一个,便牵着燕翎挤到摊前,眼波盈盈说,“婆婆我想买个香囊..” 老妪笑融融问她,“是自个儿戴呢,还是给旁人买?” 宁晏笑眼弯弯,小酒窝若隐若现,“给我夫君买...” 燕翎愣了一下,侧目看向她。 第38章 晚风轻掠而来,拂起她耳鬓的发梢,露出一张瑰丽无双的容,唇瓣的鲜红在灯芒的映衬下带着几分妖艳的蛊惑,他清晰地看到那红唇一颌一动,吐出那两个字,心底那点不快与失落一下子便被冲刷干净,又被随之而来的愉悦给填满。 宁晏从琳琅满目的摊子上挑了一只石青色的香囊,捧在他跟前,“好看吗?” 燕翎将目光从她面容移至香囊,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不过是她挑出来的,应该是她喜欢的,便道,“好看。” 漆黑的眼瞳如倒映着一汪泓泉,有波光在荡漾,她亲自将那香囊系在他的腰带上,纤巧的手指时而从他腰腹勾了勾,燕翎微微绷紧了身子,默不作声。 待宁晏替他系好,又仔细打量一番,石青色佩戴在他身上能提一点亮色又不过于显眼,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悄悄瞥了一眼丈夫,见燕翎没有什么反应,当他接受了,吩咐如霜付了五个铜板,信手牵住燕翎往前走。 燕翎注意到她又换了一只手,从他左边绕到了他右边,唇角微微勾了勾,再垂眸瞥了一眼那只香囊,无奈地笑了笑。 这场庙会的规模始料未及,街上摩肩接踵,云旭怕行人冲撞了主子们,安排了两个厉害的婆子挡在宁晏身侧,又吩咐着青衣的侍卫开路,如月在前头执了一盏琉璃风灯引路,如霜抱着一个包袱跟着宁晏,里面是宁晏一些备用之物。一行人不紧不慢顺着人流走。 铜锣街毗邻漕运的金水河,河面波光粼粼,画舫叠堆在岸边,有人卖水鲜,有人卖时新的果子,还有吹棉花糖的艺人在街上表演,引得老少妇孺争相抢购,燕翎想起同僚所说,十几岁的姑娘都喜欢吃糖,便指了指路边举着葫芦糖的老汉问,“要尝一尝吗?” 宁晏顺着他视线望去,只见那老汉手里举起一个草靶子,上头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糖葫芦,四五个扎着总角辫的小孩正咿呀举起手中的铜板,嚷嚷要买。她瞳仁微微缩了一缩,燕翎把她当什么了,这是小孩儿吃的玩意儿,她又不贪嘴,不,她贪嘴,但不贪糖果,哭笑不得朝他摇了摇头,“不必了。” 燕翎没什么表情,又走了一段,瞥见路边有一小女孩儿捧着一篮子花叫卖,女孩嗓音极为清脆跟黄莺似的,在人群中十分打眼,燕翎一眼看到那篮子里的鲜花,有牡丹,有金菊,当中有一束紫色的小花,如堆笑脸似的迎风轻摇,燕翎便觉得有些像宁晏的小酒窝,他朝云卓吩咐一声,片刻,云卓便将那束紫色的碎花给捧了出来,燕翎接过递给宁晏, “喜欢吗?” 宁晏这回笑了,嫩艳的牡丹不买,金灿灿的菊花不买,偏生买了一束野花,成,夫君买的,怎么着都得说好。 “很好看,谢谢世子。”宁晏收了过来握在手里,又凑近闻了闻,有一股清淡的香气,倒是怡人,又道了一声,“好闻。” 燕翎很满意。 有玩杂戏的艺人在一块空地表演,夫妻二人驻足欣赏片刻,忽然间,明宴楼一小厮大汗淋漓奔来,禀报宁晏说是今日庙会人多,下午便有人涌到明宴楼问今年的美食大宴何时举行,原本林叔与周管事商议再晚些时辰,今日盛情难却,临时决断今夜趁此机会举行,这头林叔等人在筹备,便安排小厮去讨宁晏个主意,怎知去了一趟燕府,人不在府上,又追去了马球场,最后跟到了这里。 小厮气喘吁吁道, “表小姐,此刻怕盛宴已快开始了。” 宁晏当机立断道,“好,你先回去,等会儿我再过来。”又邀请燕翎一起去明宴楼,燕翎答应今晚陪她,自然是欣然应允,他也想看小妻子会操持出一场怎样的盛宴。 避开主街,打算从侧街绕去明宴楼。 宁宣与三皇子一行在铜锣街逛了半晌,后来戚无忌乏累,打算寻个茶楼歇着,三皇子与五皇子有意作陪,便一道留下了,淳安公主听闻明宴楼有美食盛宴便带着人往那头赶,宁宣便干脆携霍玉华出来游街,逛了几个首饰铺子,霍玉华见到什么买什么,宁宣手头并没有那么宽裕,找个借口离开了。 这会儿正想寻个清净的地儿歇会,忽然看到前方街口,燕翎牵着宁晏立在街角一货郎旁,那货郎大约二十岁上下,正挑着担儿卖一些竹雕的玩意儿,燕翎罕见地与那货郎攀谈起来,神色间很是郑重,而那宁晏却随手拨弄着货担上的葫芦玩,夫妻二人被街角的灯芒渲染,男子颀长,女子貌美,十分登对。 宁宣心里忽然涌现一些没由来的怒火,她见不得燕翎对宁晏好,扯了扯看花灯的女婢,神色冰冷道, “走,咱们去给三妹夫打个招呼。” 宁晏与燕翎要从小巷离开时,迎面便撞见了这个货郎,燕翎一眼认出他是边军退下了的伤兵,当年腿受了伤,没法干重活,便干起了走门串户的货郎行当,燕翎很是关心,问起了对方家中情形,宁晏在一旁挑着竹雕玩意儿,打算买一些回去玩,倏忽余光瞥见一道熟悉又傲慢的身影,摇曳多姿走了过来。 “三妹妹,你们也来逛庙会呀。” 视线有意无意往燕翎身上扫,一脸雍容得体的笑看着宁晏。 宁晏面无表情欠身,“长姐好。”便无多余的话。 燕翎已发现了宁宣,稍稍颔首示意,算是打了招呼,继续与货郎说话。 宁宣见燕翎视线并未在自己身上停留,傲气作祟,微微抬着下颌,眼波动人撩着燕翎,“还真是造化弄人,回想年初祈福会,半路大雨,巧遇回乡祭祖的国公爷,国公爷吩咐世子把我的马车从坭坑里拉出来,又护送我回府,那时只道世子是体贴之人,没成想如今世子倒是成了我妹夫。” 宁晏闻言脸色微微一凝,而燕翎那头听了这话,又将注意力从货郎身上投了过来,他冷漠地看着宁宣,眼神淡的没有一丝温度。 当年燕国公与宁家约为儿女亲家,最先长辈确实属意宁宣,虽是没过明路,也没交换庚帖,但只言片语里是打算将宁宣嫁给燕翎,此事确确实实发生过,燕翎否认不了。 宁晏想起年初去寺庙祈福,她央求父亲许她一道随行,想趁机给母亲做做法事,回程时遭遇山体滑坡,明明是燕翎吩咐侍卫帮宁家拉马车,到了宁宣嘴里倒显得燕翎为她似的,当年二人是什么情形不说,眼下各自成了家,再说这话,便有些膈应人了。 她记得那一回躲在马车里,听说燕世子来了,如月悄悄掀开车帘瞅了一眼,说是燕世子丰神如玉惊为天人,非要拉着她去瞅,她往塌上一歪闭眼睡过去, “他便是天上的神仙也与我无关,我瞧他作甚?”谁又料到那“无关的神仙”兜兜转转成了她的枕边人。 宁宣是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见不得旁人比自己好,总觉得燕翎还该惦记着她,对她念念不忘,恨不得宁晏一辈子生活在她阴影下。 宁晏这个人,从来不会跳对方给她挖的坑,相反她很擅长寻找对方的痛处。 于是,她回神过来后,便自然而然将燕翎胳膊给搂紧,小鸟依人偎在他身侧,神采奕奕道,“长姐说得对,每每想起此事,我心中对长姐的感恩便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若非长姐在琼华宴上一曲霓裳舞技惊四座,被三皇子一眼相中,又是长姐不知打哪七抄八凑弄出一本诗集流传出去,彻底俘虏了三皇子的春心,我又有什么机会得嫁世子呢?” “说来自嫁给世子后,我从来没有这般如意过,世子宽容我,家公称赞我,婆母爱护我,家里铺子如流水般的银子往我手里送,我经常寻不到地儿放呢...” 宁宣脸上的得意僵住了。 燕翎看向身侧尽情演戏的妻子,唇角微微一勾,为了配合她,干脆将胳膊伸过来将她揽在怀里。 宁晏察觉到丈夫的举动,底气越发足了,“对了,前不久铺子里送来了六十多张皮子,我将最好的那件孔雀翎献给公主为生辰礼,余下的做了不少,可我一个人哪穿得过来呀,如今还有不少好皮子放在那里落灰呢...” 宁宣神情不可控地出现裂缝,难以置信盯着她,“淳安公主身上的孔雀翎是你送的?”她今日瞧见时,都快要嫉妒疯了,只当是蒙兀进贡的好货,被皇帝赏给了淳安,马车里她还央求着三皇子替她去讨要几张好皮子来,这会儿得知是宁晏所赠,心里就仿佛被人抠出一个窟窿似的。 蒙兀那头大雪封山,边市谈的不太理想,今年市面上皮子紧俏,有钱也买不到好的。 而宁晏一人竟有六十张...再瞥着她一身大羽红纱斗篷,浑身上下无一物不矜贵,宁宣心里的不平与嫉妒就不是零星半点了。 这些本该是她享受的。 宁晏无辜地眨眨眼,“当然,这些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我夫君文武双全,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陛下愣是赏了不少金银珠宝给他,长姐是不知道,我最无聊的时候,就只能去库房咬一咬金子...” 宁宣鼻子都快气歪了。此事她有所耳闻,听说去年燕翎力扛蒙兀,皇帝私下赏了他一百斤金子,一百斤哪,光想一想,就心潮澎湃,有那么多银子,她刚刚在铺子里买什么没有。 不,她当初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被三皇子花言巧语所骗,选了一位看起来风光却没有什么实权的皇子,为了退婚,不惜嚷嚷不喜燕翎的冷性子,逼着这话传去燕国公府,后来顺顺利利改嫁三皇子。 还有那淳安公主,她也恨极了,若非淳安有事没事寻她麻烦,她也不会因此而厌弃燕翎。 宁晏满意地欣赏着宁宣丰富的表情,最后百无聊赖叹了一声,“哎,长姐就不会有这等烦恼...” 宁宣:“......” 硬生生逼着自己将妒恨的怒火压下去,试图从燕翎身上寻到一丝安慰,她就不信燕翎对她没有半点求而不得,却见燕翎满脸宠溺地看着身侧的小娇妻,二人依偎在一处,情意绵绵,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这一幕活生生像是年画上的璧人,而她则像无事生非的跳梁小丑,宁宣深深吞了一口恶气,努力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既然三妹妹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转身,踩着碎花棉鞋头也不回离开了。 待她走远,宁晏心虚地从燕翎怀里直起身子,得体温恭地站着,立了一会儿,方定住神,满脸歉意道,“对不起啊,世子...”她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宁宣离间他们夫妻感情还得意洋洋。 燕翎凉凉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仿佛在说,戏演完了,就过河拆桥? 宁晏惭愧地低下头。 燕翎也没说什么,将她绞在腹前的手拉了过来,往明宴楼方向走。 记得上次她将戚无双怼哭了,今日又把宁宣气得够呛。 宁晏这张嘴着实厉害。 没去当使臣可惜了。 他不希望妻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委屈,宁晏懂得保护自己,身为丈夫很欣慰。 又怕她顾忌自己而畏首畏尾,燕翎握紧了她,温声道, “为人,不能不顾名声,却也不能为名声所累,你不去寻别人的麻烦,但麻烦来了,你也不必被名声胁迫而忍气吞声。” 宁晏闻言,刚刚心底那点顾虑消失得无影无踪,燕翎这是告诉她,不要为了担个贤良的名声而任人欺负,这很合她的脾气。 “我知道了。” 戌时初刻,明宴楼灯火辉煌,一楼当中的屏风被撤开,留出硕大的空间,二楼往上的帘帐也悉数被拉开,环廊上用围帐与屏风设了大约二十来个小间,如此形成一个下是厅堂,中有宽台,上设雅间的阁楼,四周各式各样的彩灯绵延汇聚在堂中,整个明宴楼如流光溢彩的仙宫。 宁晏从后门去了厨房,仔细核对今日十道大宴的原料与配料,燕翎独自一人踏入了明宴楼,周管事早给他留了一雅间,他落座时,听到隔壁传来淳安公主与五皇子的大呼小叫,而最北的雅间里坐着三皇子与宁宣,想必戚无忌也在。 原来明宴楼的侍从已将今日拍卖的菜单写在一条绢帛上分发出来,雅间人手一份,好方便客人挑选喜爱的食物。 底下聚了不少看客,嗡嗡声一片,好不热闹。 燕翎先去隔壁与三皇子和五皇子打了招呼,二人看到他竟是十分意外,燕翎也不做任何解释,不一会,周管事出来敲了一通鼓,提醒诸位拍卖开始。 各人回到雅间。 淳安公主这一席,戚无忌与五皇子陪她挑选菜系, “这道不要,我吃过最好的油焖大虾,这道虾子就不必拍了,我喜欢这道‘水中捞月’,还有这道‘春风不改旧时波’...名字取得如此文雅,就不知是何物?”淳安公主纤指点点,兀自琢磨。 公府长媳 第49节 五皇子也是个嘴馋的,光听听名字就吞口水, “妹妹,咱们银子够不够?” 淳安公主摸了摸口袋,清了清嗓,“几道菜而已,能贵过咱们御膳房的菜?” 五皇子颔首,“言之有理...” 戚无忌坐在一旁喝着小酒笑而不语。 去年明宴楼举办了第一届美食竞拍,当时名声并不敞亮,不过那一夜的十道菜却令人赞不绝口,渐渐的声名远播,替明宴楼打开了局面,而今夜不少客人更是慕名而来。 明宴楼早就定下规矩,但凡在美食盛宴上出现的菜肴,平日都买不到,也就是说,今夜是唯一的机会。 第一道菜名为“檐花深夜春酌”,是一道黄酒鸭,黄灿灿的鸭皮上头散着些许桂花,远远闻着酒香四溢,香味动人,起拍价是二十两银子,后来为一商人竞价而得,成交价直达三百两。 淳安公主原也没打算参加拍卖,这会儿摸了摸口袋的一百两银票,发现自个儿小看了明宴楼,对上五皇子灼灼期待的眼神,有些心虚,忍不住朝身侧的戚无忌求救, “有银子借没?” 戚无忌淡然地将酒盏搁下,从扈从手里将一个香囊拧了过来,径直塞到淳安公主手里,“家底都在这,等你出嫁时再还。” 淳安公主接了过来,正想打开瞧瞧有多少,冷不丁听到他这话,狐疑道,“为什么是出嫁时再还?” 戚无忌面不改色道,“你大约也只有那时才能还得起...” 淳安公主隐约听懂了,出嫁时父皇会给她整丰厚的嫁妆,便迷迷糊糊点了下头,扒开戚无忌的香囊,一叠银票扔在里头,面额从一百到一千两不等,淳安公主微微惊愕,“你家底颇丰嘛。” 戚无忌唇角微平,拾起酒盏慢慢酌着。 还以为香囊里只有几百两,她全部借下,这会儿发现里头金额不少,淳安公主觉得有些烫手,数了十张一百面额的银票,其余的又还给了戚无忌,戚无忌微微有些失望,却又没说什么。 这时,场下已拍卖到了第三道菜,底下的富商十分起劲,尤其是第一人吃下那道黄酒鸭后,直呼过瘾,砸下一叠银票嚷嚷着今夜要买空明宴楼。 燕翎淡淡瞥了一眼那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这人仿佛有些眼熟,该不会宁晏这丫头故意安排的托儿吧?说她是小狐狸还真不冤枉了她。 不管怎么说,效果是显著的,接下来几道菜被抢的热火朝天。 一道起拍价是五十两银子的东坡肘子,被拍卖到了八百两银子的天价。 淳安公主几回想出手都不得。 最后终于拍到了第七道名为“一鸟不鸣山更幽”的大菜,说是大菜也不尽然,盘中一只不大不小的野鸽匍匐,左右用果子与蕨菜莴苣与一滩浓浓的汤水搭配出一副山水画来,做得如此精细,比御膳房有过之而不及。 就这么一道菜居然花了她九百两银子,淳安公主心疼得滴血,忍耐着不舍,想请金主戚无忌先享用,戚无忌摇头失笑,“我不吃野味...”于是,她与五皇子当场大快朵颐,以至于堂上拍卖得只剩最后一道菜,方回过神来。 待最后一道压轴大菜被抬入宽台时,楼内沸腾了。 宁宣指着那绝无仅有的大龙虾,泪光楚楚抱着三皇子的胳膊撒娇, “夫君,我最喜欢吃虾了....你给我拍下来好不好?” 宁宣拍下这道虾,除了想吃还有一层缘故,她暗暗往燕翎的雅间瞟了一眼,心里不服气。 她嫁给三皇子这段时日,大抵也摸到了一些底细,三皇子母妃霍氏出身霍家,霍贵妃野心不小,一直逼着三皇子夺嫡,而霍氏起家江南,家底十分丰厚,据她所知,三皇子手底下有一部分产业是霍家给的,只可惜她一直没能染指,今夜这么好的机会,她必须试探一下丈夫的家底,也好给自己撑一回脸面。 三皇子心中盘算着,这道菜不好拍,花钱犹在其次,对于他名声不算好,只是见宁宣执意,也不好拂了娇妻的意思,便吩咐侍从准备竞拍。 这是一道大约有五斤重的大龙虾,金黄的虾头,霁蓝的皮壳,皮壳下隐隐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取名“聚是一团火,散作满天星”,其大小在整个京城酒楼界属于绝无仅有,故而一出场,全场雷动。 周管事先标出起拍价“八百两”,底下的富商先喊价,不过一刻钟便疯抢到了三千两,这下三皇子觉得有些肉疼,而宁宣呢,就更慌了。 犹豫片刻,三皇子当机立断,喊下“四千两”的价格,他刚刚看了这么一会儿,心中也有数了,一锤定音反而有机会震慑住其他竞拍者,虽然四千两银子也够让他吃痛,但面子大于天。 众人瞧见楼上有贵人一口气加了一千两,都被唬住了,底下鸦雀无声。 三皇子目的答到,微微松了一口气。 “四千两一次...” “四千两二次....” 这时隔壁雅间内,燕翎与宁晏几乎是不约而同伸出手,按住了桌案上那张白色的拍卖牌,宽大的手掌一下子覆在她手背上,宁晏讶异了一下,扭头看向燕翎,燕翎也正看着她,眼底慢慢浮现一抹深意。 夫妻二人无声交换了个眼神,就猜到了对方的用意。 宁晏四平八稳收回手,燕翎举起牌子,淡淡喊了一声, “五千两!” “咳!”三皇子差点喷出一口血来,扭头惊愕地瞥向燕翎,偏生目光被帷幔挡住,他只窥得燕翎一片湛色的衣角,二人当中还隔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淳安,淳安笑眯眯掀开一抹帘角,朝三皇子眨眨眼, “王兄,继续啊,可不能被燕翎比下去了...” 三皇子:“......” 恰在这时,宁晏听到淳安公主的声音,掀开帷幔探出半个头,与淳安公主相视一笑后,视线落在宁宣身上,她露出平和浅笑,宁宣生生从她的笑容里嗅到了得意,冲动涌上心头,举起牌子, “五千五百两。” 三皇子扫了她一眼。 燕翎:“五千八百两!” 这时,右侧雅间内的霍玉华兄妹也察觉了不对劲,细细琢磨,不能让表兄表嫂输给了燕翎,于是财大气粗地往上加了一层,“六千两!” 三皇子绝望地揉了揉眉心。 楼下贺客一阵欢呼,纷纷看着好戏,你一句我一句添油加火,三皇子被放在了火上烤。 燕翎就在这片欢呼声中,淡定地举了举牌,“七千两!” 三皇子忍无可忍,一记眼刀子扔过去,暗恨燕翎一口气加的太多,就不能一百两一百两加吗? 他这口气还没顺下来,隔壁霍玉华嗓音铿锵,“八千两!” 比富贵,霍家就没输过。 三皇子往案上一扑。 偏生在这时,底下聚众疑惑了, “咦,三殿下没动静了?不会是拍不起吧?” “龙子龙孙怎么可能拍不起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三皇子指缝里扣一扣都够咱们用一辈子!” 好了,三皇子缓缓地从桌案上抬起头来,朝侍从使了个有气无力的眼色,侍从立即叫价, “八千五百两。” 这已经是三皇子能承受的极限了,不,他根本承受不了,一想到他今日八千两拍卖明宴楼一道大龙虾,父皇的板子怕是在路上了。 这一瞬间,他特别希望燕翎加过去,只要燕翎开个口,他就当丢个脸算了。 可惜,左侧第三间雅间内,再无动静了。 宁晏体贴地倒了一杯乌龙茶递给燕翎,“世子,喝口茶润润嘴。” “八千五百两一次...” “八千五百两二次....” 三皇子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而宁宣呢,也意识到自己今夜很可能闯祸了,一时僵坐在那里大气不敢出,此刻她恨不得隔壁的霍玉华加上去算了,怎知那霍玉华见燕翎不开口了,她便作罢,她今夜已经拍下了两道菜,就不跟表兄抢了,给表兄留个面子。 就这样,三皇子以八千五百两高价竞拍到了最后一道大龙虾。 在满堂欢呼声中,三皇子冷汗落下来,就着明宴楼侍从大张旗鼓将大龙虾抬上他桌案时,他保持着皇子风度,从容地将冷汗拂去,露出雍容的笑来。 侍从退下,三皇子看着那足足有一个铜盆那么大的龙虾时,告诉自己,此物世所罕见,值! 他说服自己,强压下心中的慌乱,与宁宣道,“王妃,若你所愿,趁热吃吧。” 宁宣总感觉三皇子的语气里凉飕飕的,有些犯怵。 就在这时,珠帘被掀开,露出五皇子一张笑嘻嘻的脸。 “哥,独食可不厚道,有事兄弟陪你担着,这龙虾还是分兄弟一口吧。”不等三皇子颔首,他已迫不及待坐了下来,抬手就扯下一只腿,开始剥壳吃肉。刚刚戚无忌已经告诉他,这种龙虾腿肉最鲜。 三皇子正想说什么,又一道身影风风火火迈了进来,淳安公主一脸埋怨,“三哥,妹妹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有钱?我今日寻你借时,你怎么推脱开了?” 三皇子无语地瞪着她,谁都知道淳安公主花钱大手大脚,借出去的银子还不知何时能归还。 但人已进来了,赶是赶不走的,三皇子勉强维持笑容,“妹妹误会了,坐下一道吃吧。” 淳安公主堂而皇之往宁宣身旁坐了下来,“三嫂,我陪你吃。” 宁宣恨不得翻白眼,这可是八千两的大龙虾,她不需要任何人陪,脸上的笑容生生被呕得扭曲了几分。 随后而来的戚无忌,三皇子脸色便好看多了,特意将身旁的位置留给他, “无忌,一道尝尝,我晓得你有腿伤,吩咐明宴楼备了西风烈,烈酒下肚,再吃些虾肉当无大碍。” 戚无忌拱手一揖,“多谢殿下。” 圆圆的八仙桌,一下子挤进来三个人。 三皇子估摸了龙虾大小,五个人吃够。 众人正要下筷,珠帘响动,三皇子有些忍无可忍,扭头就是一声喝,“还有谁来凑热闹...”抬眸对上燕翎波澜不惊的脸,他气血上涌,冷笑道,“你来做什么?” 又指了指楼下的宽台,“去,寻人家明宴楼的管事再去买一个,八千两九千两的不在话下。” 燕翎面色无波道,“殿下,在下问过了,这是唯一的一只大龙虾,即便有钱也买不到了,念着咱们多年情分,还请殿下赏个脸。”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三皇子只得憋屈地点了下头,燕翎先进来,宁晏跟在他身后迈进雅间,宁宣看到宁晏脸色一变,憋了一个晚上的火再也忍不住了,睨着她, “三妹,据我所知,你吃虾子过敏吧?” 事实上,根本没这回事,但她压根不希望宁晏吃到她的天价虾。 宁晏也不去反驳她,温柔含笑,“我来陪夫君用膳。” 三皇子见妻子满脸戾气,再看小姨子眼波盈盈,昳丽无双,她浑身流露出的恬静悠然能浇灭任何人心中的火,以前他没见过宁晏,直到上回回门宴才晓得宁家有这么一号大美人儿,这会瞧见妻子咄咄逼人,有些不快,轻声斥道, “来者是客。”指了指燕翎身边,“三妹,坐。”又警告地看了一眼宁宣。 宁宣愣是将苦水往肚子吞,不情不愿拿起筷子,待她视线落在龙虾上时,却见这只肥美的大龙虾,已被淳安公主跟五皇子掏空了一大半。 “.......” 第39章 深夜奉天殿,灯火通明。 公府长媳 第50节 热茶顺着三皇子的耳鬓滑下来,俊朗白皙的面容渐渐起了一片红。三皇子眉目低垂着,身姿却挺得直。 皇帝看着这样的儿子,气顺了点,语气也缓和了几分,“你看看你,做的什么事?堂堂皇子为了口腹之欲一掷千金,你丢自己的脸便罢,连朕的脸也被你丢光了....” 皇帝盛怒之下,三皇子半字不辩。 一旁跪着的五皇子看不下去了,毕竟按分量算,他与淳安吃了三皇兄快六千两银子,他心中发虚,连忙往前挪了几分,语气藏着胆寒,“父...父皇,您..您怪儿子吧,三兄的虾儿子也吃了,儿子也有份...” 三皇子想起这事,心漏跟得跟筛子似的,被打便罢,他业已猜到,可一只八千五百两的大龙虾他就尝了个尾巴是委实没料到的,换做以前他也不会让弟弟背锅,这会儿干脆闭眼装死。 五皇子撞上皇帝微眯的眼神,脖子往后一缩。 淳安公主嫌弃五皇兄没出息,挺着胸脯往前挪着膝盖,“父皇,错在儿臣,是儿臣先去明宴楼,两位皇兄随后才赶到,您要罚,首先得罚儿臣。”淳安公主从不推卸责任。 被妹妹这么一比,两位皇子当即挺胸收腹,纷纷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皇帝看着女儿,她黑白分明的眼神异常坚定,一张鹅蛋脸漂亮得跟刚剥出来的似的,舍不得骂,啧了一声,“关你什么事,你是妹妹,你去哪儿,他们护着不是应该的吗?” 这.... 淳安公主心虚地摸了摸肚皮,好歹吃了三皇子三千两银子,吃人嘴短, “父皇,真的是儿臣的错....” 话未说完,却见皇帝对她视而不见,反而一脚掀了三皇子,“你自个儿错就罢了,还将妹妹给带坏了...” “........” 淳安公主身子一跨,这偏心也偏得不讲道理.....她还需要旁人带坏吗? 三皇子却已习以为常,被皇帝一脚踹翻在地,又麻溜地爬起来,磕头道,“是,儿臣知错,儿臣再也不敢了....”这会儿吹了冷风,人也清醒了,皇帝对他的期许比五皇子与淳安不同,希望他能协助朝政,他今夜着实孟浪了。 皇帝这会儿气也出了大半,瞥着三皇子胸前那个脚印,心中也不是滋味,不过爱之深责之切,他不能纵容了儿子,脸色一青道, “来人,杖责三皇子二十板,五皇子十板子,禁足一月。” 三皇子倒是无话可说,没等锦衣卫来拿人,先起身去外头候着了,五皇子却是两眼汪汪,伏在地上央求地瞥着淳安,淳安摊摊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父皇的脾气她也是了解的,说出的话无可更改,五皇子瘪着嘴要哭不哭,只觉委屈极了,后念着好兄弟有难同当,方忍辱负重跟了出去。 淳安等两位皇兄消失不见,扭头寻着皇帝的踪影,见皇帝已在御案后坐定开始批阅折子,她跪着挪到他身侧,双手乖巧地搭在案上,眼巴巴问,“父皇,该惩罚儿臣了....” 皇帝不忿瞅着她,一把将她拽了起来,“你又没银子,还不是他们撺掇着你,跪疼了吧,坐着歇会儿。”扔下这话,又翻起了手中的折子,默了一会儿,抬眸,目光定在她身上披着那件孔雀翎,“那虾好吃吗?” 淳安有些无语,她这么嚣张跋扈也不是没理由的,真的怪不得她,又注意到皇帝目色幽幽在看她的衣裳,心中了然,平日父皇也不是不知道她为非作歹,今日心眼偏的没边,原来是睹物思人。晏晏真是个福星。 “咳...”顺杆子往上爬这种事,淳安公主信手拈来,她搓了搓掌心,“父皇,您刚刚也说儿臣没银子,儿臣还真是吃了这没银子的亏...” “哦?”皇帝视线从孔雀翎身上挪到她面容,扯着嘴冷笑了笑,将镇纸往折子上一搁,抬了抬手,掌印吴奎将朱笔恭敬递给他,他一面批阅,一面问,“怎么说?” 淳安公主也不卖关子,颓丧道,“儿臣今夜逛庙会,花了一千两,”迎着皇帝劈过来的眼神,老实交代,“寻戚无忌借的。” 皇帝脸上的怒容僵住,转而大吃一惊,“你怎么跟戚无忌搅合在一块了?” 淳安公主不高兴了,“谁跟他搅合在一块,这不他恰恰坐在我身边,我就顺带跟他借了呗...” 皇帝也了解女儿的性子,从不撒谎,深叹了一气,摇摇头,吩咐吴奎,“去取一千两银票给淳安。”回头又警告淳安,“你离他远一点。” 淳安虽不待见戚无忌,却也见不得父皇这般埋汰他,好歹这么多年戚无忌是借钱最爽快的人,说来淳安有一桩毛病,每月皇帝定期给她一笔花销,起先一到手她便花了,往后花银子越发没个顾忌,便寻人借,待父皇给了她月例,她又去还,这么一来,她兜里基本都是干干净净的。 这么多年,她也欠了不少人情债,但戚无忌今夜将家底往她手里一扔,着实令她震惊,不愧是在疆场上厮杀的男儿,霁月风光,豪爽大气,她很是佩服,便不满道,“父皇,戚无忌得罪了您?” “没,但你别跟他搅合一块。”皇帝睇着她, 淳安也没打算跟戚无忌搅合,但皇帝这么防备一个人还是很少见,她很奇怪,“为什么?” 皇帝避开她探究的眼神,接过吴奎递来的银票扔到她手里,“很晚了,去歇着吧。” 淳安也没多想,今日打了一下午马球,又逛了半夜的庙会,这会儿着实腰酸腿疼,笑嘻嘻跟皇帝道了谢,捧着银票高高兴兴走了。 皇帝目送她远去,那欢快的背影永远透着天真烂漫,他眉心慢慢一皱,笔端落在宣纸,墨渍快要浸透纸背,依然没能回过神来。 淳安公主是有几分反骨的,皇帝催着她让管事牌子去还钱,淳安却非要亲自去还,翌日一早,她便揣着一千两银票出了宫,也没径直去戚府,若被戚无双晓得了,岂不笑话她? 她着人去给戚无忌递了个讯,戚无忌撑着竹竿来到戚家不远处的一家茶楼,这么快就寻上门来了,戚无忌便知不妙,果然人还没坐下来,淳安公主一叠银票递了过来, “呐,还你,谢谢你昨晚慷慨解囊。” 戚无忌清润的目光在银票上落了落,没有接,而是先坐了下来,“公主殿下何必急着还?在下手头宽裕,并不急着用银子。” 淳安公主将银票往他跟前一推,托腮看他,这是她第一次正面迎视戚无忌,他五官虽不像燕翎那般分明锐利,却是眉目清雅,气质怡然,竟也是一难得的美男子。 “难道你手头宽裕,我就不需要还银子了?” 戚无忌失笑,将银票推回去,“我的意思是,公主与其过几日又寻旁人借,不如干脆就借戚某的,一事不烦二主。” 自从听闻这个小迷糊虫隔三差五寻人借银子,戚无忌便把家底绑在身上,等着某日借到他头上。她自小没娘,一个人在偌大的皇宫跌跌撞撞长大,他舍不得她为一些身外之物发愁,更舍不得她看旁人脸色。 戚无忌这番话还真有些诱惑力,淳安公主揉着下巴斟酌,想起皇帝的话,她艰难道, “还是算了吧....” “不能算了....” 戚无忌不慌不忙从怀里又掏出一沓银票,与原先那些银票叠在一处,“再借一千两,总共两千两银子,公主,债多不压身,您是个爽快果敢的性子,当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不是...”淳安公主觉得自己被戚无忌绕进去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这会儿开始相信父皇的话,真不能跟戚无忌搅合在一块,她担心自己被他卖了还在替他数钱,总觉得戚无忌这是在下套。 戚无忌何等人物,自然猜到淳安所虑,他笑了笑,临窗一缕冬晖洒进来,染在他眉梢, “殿下一定奇怪戚某为何这么做?” “对。” 戚无忌解释道,“皇家藏书阁藏有一孤本,名为《孤鹤》,是战国一纵横家所作,在下苦寻久矣,能不能烦请公主替在下将这本书借出来,在下当场抄好,便可还给公主,绝不叫公主为难。” 淳安公主抚掌一笑,“原来如此。”就说戚无忌的行径很古怪,这就对了。 “无妨!”她既是欠了戚无忌的人情,替他借一本书是无碍的,“你还真没寻错人,皇家藏书阁除了太子哥哥,也就我能进去,其他人得去父皇那儿请旨...” 戚无忌笑容深深,“不瞒公主,在下觊觎皇家藏书阁的珍本许久,先秦的那些古籍除了皇家藏书阁,其余地方都寻不着了,大约有数十本,以后少不得麻烦您。” 淳安公主心中顾虑打消,目光落在那叠银票,“我真的要再借吗?”她挠了挠后脑勺,有些踟蹰。 戚无忌一针见血,“您可是圣上最宠爱的公主,整日为了点银钱愁来愁去,有失您的威严,等您出嫁时,再一口气还给我,当然,公主殿下也不能亏了在下,记得给在下一点利息。” 淳安公主:“......” 被说服了。 “你不许跟戚无双透露半字。” “她没资格知道公主的事。” “.....”酸爽了,戚无忌这个朋友,她交定了。 收下银票的同时,她当场写了一张字据给戚无忌,戚无忌瞅了瞅那歪歪斜斜的字迹,只觉有趣,细心叠好收入怀里。 淳安公主临走时,想起皇帝昨晚那番话,迈出几步又折回屏风边上问他,“你得罪过我父皇?” 戚无忌身子微的一震,目光平平如水朝她投去,“公主殿下何出此言?” 淳安迟疑道,“我父皇好像...不太喜欢你...” 戚无忌眸色倏忽一黯,看来皇帝还在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他慢吞吞执起酒杯抿了一口,语落萧索,“可能是嫌弃戚某有腿伤,不能为国效力吧。” 淳安公主听了这话只觉有些心酸,如果父皇因这事不待见戚无忌,她不能认同,正想安抚他几句,却见他眸光温润朝她望来,“殿下也会嫌弃在下这只腿吗?” “怎么可能?”淳安公主倚着屏风站直了身子,双目迭起一抹亮彩,“本公主岂是那等狭隘之人?军中比武切磋乃约定俗成的规矩,你虽是比武受伤,与战场受伤并无甚区别,你戚家累累白骨为国争光,我身为大晋公主,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瞧不起你这腿伤?” “再说,你并未因此记恨燕翎,反而与他结为兄弟,如此磊落坦荡,乃真君子,戚无忌,我虽不喜欢戚无双,你戚无忌本公主还是认可的。” 滚烫的烈酒顺着喉咙滑落,热辣辣的,那颗沉寂多年的心被灼着,隐隐有燎原之势,怎么会有人说她不好呢,她明明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戚无忌眸眼深处仿佛有一簇烈火跳跃,他起身含笑一揖,“谢殿下一番肺腑之言,臣定不会让您失望。” 三皇子昨夜挨了笞仗被送回了王府,今日清晨,霍贵妃便召宁宣入宫,不等她跪下行礼,一巴掌抽在她面颊,神色阴戾, “你干的好事,为了跟自家妹妹置气,连累丈夫名声受损,还被陛下廷仗,都说娶妻娶贤,他怎么偏生看上你这般愚蠢的女人!” 宁宣被她一掌掀去了地上,顷刻五个指引跃然脸上,她捂着脸浑身发颤,是半个字都不敢吱,她孱弱着扭过身来,朝霍贵妃的方向跪着,目光落在她用翠羽织成的鞋面上,战战兢兢磕头,“媳妇知错了,媳妇并非与妹妹置气,也并非故意撺掇王爷使银子,实则是没想到那明宴楼一盘菜那么贵,一时失了分寸....” 为今之计,只能将责任往明宴楼身上推。 霍贵妃怒容稍缓,抚了抚衣裙,往铺着绒毯的软塌一坐,冷蔑着她,“你没见过世面,也怪不得,这等大龙虾产自南海,得之不易,本宫也不过是少时在吴州尝过一回,那明宴楼倒是名不虚传。” 宁宣见转嫁怒火不成,将头埋得更低了,如扑落的蝴蝶柔柔伏在那儿。 霍贵妃瞧着她畏缩的模样,心中嫌恶更甚,当初她早就相中几家名门贵女,欲配三皇子为正妃,儿子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转背瞧上了宁家这丫头,还越过她,悄悄去了国公府,央求着燕国公首肯,旋即去皇帝跟前求了旨意,再有太子在一旁力促,婚事就这么成了。 霍贵妃被打了措手不及。 原先念着宁宣父亲是工部侍郎,多少有几分助力,而宁宣在她面前殷勤小意,便只能认着,昨夜闹出这么大幺蛾子,霍贵妃忍无可忍,这才狠狠下了她脸面,片刻后,想起儿子那护短的性子,霍贵妃阖着目,头疼地朝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上前将宁宣给搀起,将她安置在锦杌上。 霍贵妃瞥了一眼她脸上的巴掌印,气稍稍顺了几口, 儿子不乐意夺嫡,这么些年也是被她逼着不情不愿结交朝臣。 好不容易有了些局面,昨夜受了皇帝一顿训,付之流水。 霍贵妃暗暗恼火,倘若她能再生出个儿子,她宁愿放弃老三。 想这些有的没的,已经无用。 她目色凛冽看着宁宣,“你再不喜欢宁晏,她也是燕国公府的长媳,我说句不好听的,你若能辅佐丈夫成事,将来可以将任何人踩在脚底下,倘若不成,你连她都远远不及,她将来是权臣之妇,京城贵妇影从,而你呢,只是一不得势的藩王妃,手中无权无势,谁记得你?” 霍贵妃何尝不知宁宣是什么人,是以拿了她痛处来激她。 宁宣眼底果然流露出几分恍然,渐而坚定欠身道,“儿媳谢母亲指点,儿媳回去后定谨言慎行,替夫君筹谋。” 霍贵妃压根不指望宁宣能帮什么忙,只要她别拖后腿便成。 木已成舟,再计较也无济于事,为今之计是怎么替三皇子挽回颜面。 片刻,霍贵妃便想到法子,吩咐道,“王妃,你回一趟宁府,寻到你父亲,让宁家设法放出风声,就说你父亲即将办大寿,三皇子想请一只南海神虾为岳父贺寿,对了,那龙虾的皮壳能入药,有延年益寿之用,正应了此景。” 宁宣闻言满脸错愕,“可是母妃,我父亲的寿辰已经过了呀....” 霍贵妃淡淡弹了弹衣襟前的尘,“这就是你该考虑的事了....” 宁宣当即咽了咽嗓,连忙起身颔首,“儿媳明白了...” 回程的路上,婢女看着宁宣面颊上那鲜红的指印,心疼得落泪,“姑娘,咱们就这么回宁府吗?被老爷与夫人瞧见,还不知多心疼呢?”心里想的是,早知道安安分分嫁给燕翎多好,那宁晏没有婆母刁难,丈夫也有权有势,没得受这等窝囊气。 宁宣却被霍贵妃的话给激励到了,眸色冷峭剜着婢女,“无妨,待有朝一日我成为后宫之主,便有宁晏好瞧的。” 公府长媳 第51节 婢女相劝的话登时吞回了肚子,想起姑爷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实在是没有帝王之相,不过这话她哪敢说,连忙恭维了一番,哄得宁宣露出个笑容。 宁宣也不知怎么劝动了父亲,对外放出风声,说是五日后举办寿宴。 这回儿舆论风声便有了变化,霍贵妃收到消息时,脸色总算有了好转,她往软塌上一靠,揉了揉肩,冷笑一声, “还算不笨。” 身旁的女官见状立即向前替她揉捏肩骨,“娘娘,王妃虽有些不当之处,却胜在听话,也是一桩好处。” 霍贵妃斜斜瞥着她,“我是要听话的媳妇吗?这天底下听话的可多的去了,我要的是替晨儿撑起局面的媳妇,对了,我听人说,燕翎那媳妇儿是个狠角儿?” 女官听到这里,轻声一笑,“奴婢也听人提起,前个儿燕家二房的少爷过世,她年纪轻轻坐镇操办,行事爽利,赏罚分明,端得是四亭八当,没有人不服。” 霍贵妃眼底流露出几分复杂,幽幽望向窗外,“当着皇帝的面埋汰了燕翎,还能让燕国公与燕翎只字不提,处处维护她,没几把刷子定是不成的。” “燕国公可不是吃亏之人,不然当初怎么轻易退掉了宁宣,选了宁晏?”霍贵妃头疼地按着额角,说出这话时,个中滋味已是难以道哉。 霍贵妃口中这有几把刷子的宁晏,此刻正瞠目结舌听着内堂的哭声,容山堂的明间内,三房老太太葛氏哭声嚎啕,就连瓦盖上的鸟儿也给震飞了,具体说了什么听不清楚,只隐约传来“贱婢”“丧事”“爬床”的字眼,宁晏原本要入内请安,此时只得止步在容山堂西侧的游廊,在一转角的台阶处立着。 廊芜下一婆子眼尖发现了她,连忙迎了过来,脸上也是带着苦笑, “禀大少奶奶,事情是这样的,前个儿琉少爷不是办丧事么,三老爷夜里糊涂,路过一小院瞥见一丫鬟,不知怎么起了意,便带去了房里,又怕被人晓得,这几日都是捂着的,可事情总归捂不住,昨夜被三老夫人晓得了,气得呕了一口血,今日一早便寻到了国公爷这来,要国公爷这个做兄长的替她做主。” 宁晏嫁来这么久,也听得三老爷好色的名声,暗暗摇头,“那三婶是个什么意思?” 婆子露出几分艰涩,“三老夫人说那丫鬟行媚主之举,又是葬事上闹出的事,非要将人给打死,可那丫鬟却是说三老爷强行将她拽入房内,又逼得她不许开口,她忍了好几日以为至少等来一个名分,不成想老夫人要打死她,这会儿正在西府闹着,要死要活的,非要国公府给她个交待。” 宁晏抚了抚额,无奈摇头。 物伤其类,如霜十分鄙夷三老爷的行径,问道,“那事情真相如何?可真是那丫鬟爬床,还是三老爷强迫?” 婆子隐晦地看了一眼四周,脸上的嫌恶不加掩饰,“咱们三老爷的性子也不是没人知晓,哪里是人家姑娘爬床,是迫不得已....” 宁晏脸色便有些难看。 堂屋帘布被掀开,走出一婆子,正是徐氏心腹邵嬷嬷,邵大管家的媳妇,她四下寻了一眼,正发现宁晏,连忙露出笑容往这头来,邵嬷嬷在府内极有体面,宁晏没让她等,径直迎了过去,邵嬷嬷过来行了一礼, “少夫人,国公爷让您进去呢。” 这个时候让她进去,该不会是让她处置三房这桩泼皮事吧。 宁晏倒也不慌不忙跟着邵嬷嬷迈进了明间,绕过三开的紫檀苏绣座屏,目不斜视上前屈膝,“给父亲母亲请安,”又往三老夫人方向施礼,“见过三婶。” 余光一瞥发现秦氏也在,二人相视一眼,很快又错开。 宁晏立在国公爷下首。 国公爷原本要说话,发现宁晏身上披着一件银鼠皮的裘衣,关怀道,“翎哥儿媳妇,屋子里烧了地龙,你还披着裘衣作甚?” 宁晏闻言顿感头疼,国公爷平日也不是这般细心之人,何以今日哪壶不开提哪壶。 昨夜自市集而归,燕翎表现得便与往常不一样,在床下,犹然冷峻得不食烟火,待吹了灯上了拔步床,便迫不及待将她楼入怀里,平日也算斯文的人,昨个儿却玩了些花样,可是将她折腾得够呛,毫无预兆欺进她身子,非要逼着她开口,后来被他闹得唤了他几声夫君,他便一副受不了的模样,紧要之时往她脖颈连着肩骨之处狠狠吮了一口。 原先也没察觉,今日晨起沐浴时,被如霜逮了个正着。 宁晏那张脸哪,如煮熟的鸭子似的,她一贯沉得住气,愣是在丫鬟面前压住了场子,只出门时,将衣裳裹得紧,生怕露出半点痕迹。 此刻被国公爷拧出来,宁晏险些维持不住表情,她特意紧了紧系带,语气含着纤弱, “父亲,昨夜与世子逛庙会,回得晚,受了点凉,此刻屋子里虽暖,我却浑身有些不利索。” 如霜在明间外头听了这话,暗暗憋着笑,着凉是假,不利索是真。 第40章 燕国公听说长子带着媳妇去逛庙会,着实愣了半晌,这不太像是燕翎干出来的事,遥想当初宁宣不愿嫁他的消息传来国公府,燕翎就差没把“求之不得”四个字写在脸上,后来娶宁晏,也是不情不愿做出的抉择,如今倒知道哄媳妇了,稀奇。 徐氏笑着接过话茬,“受了凉着实得捂着些,待出一身汗便好了。” 宁晏顺着徐氏的话头,“正是如此。” 国公爷回过神来,看着她叹了一声,“原是有一桩事要吩咐你,你既是身子不舒服,便罢了。” 宁晏含笑施礼,“父亲这话折煞了儿媳,一点小病不足挂齿,家里事大。”在燕家掌舵者面前,她不会蠢到推脱家务,显得她担不住事。 国公爷很欣赏她的态度,渐而脸色凝重地将三老爷的事给交待了,“你三婶性子急,这事你去当个中间人,把它处置好。” 宁晏听完,内心冷笑,依着她的性子,就该将那老色胚送去和尚庙,狠狠收拾一番,可她也晓得,这不可能,一个奴婢是没资格跟家中主子论公道的,世道如此,况且,燕家也不是她能够做主的。 “儿媳明白了。” 正要退下,对面的秦氏却陡然开了口,语气含着忐忑,“父亲,嫂嫂身子不舒服,兴许也认不全三房的人,要不干脆儿媳跑一趟,这桩事不难处置,儿媳已想好如何息事宁人了。” 秦氏大着胆子揽事也是有缘故的,上回她装病偷懒,葬礼的事吃了亏,这回也学聪明了,想在国公爷面前表现表现,不想再给宁晏出风头的机会。 国公爷念着多去一人也没什么,也不好驳了秦氏的面子,便颔首,“成,你们一起过去。” 宁晏倒是无可无不可,这本是吃力不讨好的事,秦氏惯会逞威风,爱摆当家主母姿态,得罪人的活计让秦氏去做好了。 国公爷又与三老夫人葛氏道,“弟妹回去,事情还是得好好商量,切莫喊打喊杀,成何体统,此外,我会断老三一年的月例,他也四十多岁的人了,总要点人情面子,没了银子看他如何在外头花天酒地,也该要长长记性了。” “等夜里,我再唤他过来,狠狠训他一顿!” 葛氏一听要少一份月例,心倏忽便揪住了,“兄长....” 国公爷头疼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快些将事儿处置了,也省的闹得难堪。” 葛氏只得将一肚子话咽下,兴致缺缺地看了秦氏一眼,二人打头先往外走,宁晏落后两步,行至屏风处时,忽的停住步子,扭头折了回来。 廊庑外秦氏走出数步不见宁晏跟来,大约猜到宁晏还在里面说什么,心里就有些不爽快,生怕宁晏问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或有了旁的主意,这会儿跟进去也不体面,葛氏见她神色踟蹰,扯了扯她的袖子, “行了,你父亲既然许你一道过去,咱们拿主意便是。”这是想把宁晏撇开的意思。 秦氏不放心地往窗棂内望了一眼,只得跟着她先行离开。 这厢国公爷正与徐氏私语,瞥见宁晏退回来,笑道,“翎哥儿媳妇还有何事?” 宁晏落落大方问道,“父亲,人留还是不留?” 她有自己一套行事准则,但行事之前,她需要摸清上峰的心思。 国公爷眉峰皱起,看向身侧的妻子。 徐氏苦笑道,“论理,她也是半个家生子,清清白白的姑娘,不能不给她一个交代,省的寒了下人的心,可若就这么收了房,让旁人以为咱们国公府枉顾礼法家规也是万万不成的,终究是丧葬上惹出的事,不体面,若能有个两全的法子便是最好。” 国公爷露出赞同之色,他是个大丈夫,碰过的女人总归要负责,“不能将人弄走了,设法回旋处置此事。” 宁晏摸清楚当家的主君与主母的心思,便有数了,再次屈膝,“儿媳明白了。”语气笃定而干脆,旋即离开。 国公爷看着她温恭秀逸的身影,愣了愣。 宁晏传递给他的讯息是,只要他给个指示,宁晏便可办到。 除了燕翎外,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能让他生出信任的感觉。 国公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这老大媳妇有些意思。” 徐氏笑瞥他一眼,故意酸溜溜笑话他,“国公爷眼里可别只有老大媳妇,这老二老三媳妇可也都是您自个儿挑的,” 国公爷闻言顿时老脸发躁,“哈哈,哪里哪里,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还能偏着谁不成?再说了,翎哥儿是长兄有担当,再有宫里的主子替他做主,根本轮不到我费心,我这不,一直担心底下几个?”这是生怕妻子吃味的心思。 徐氏却晓得,国公爷担心底下几个没错,论喜欢,燕翎才是他心头肉。 国公爷当年混迹边关,不服家中管教,生生拖到二十七岁立了大功,才娶了长公主进门,而立之年方得了燕翎这个长子,视若珍宝,屎尿他都是捧着的,此事在京城传为美谈,长公主故去后,这个儿子更是他眼珠子,这么多年来,他们父子俩默契有加,是旁人无论如何都插不进去的。 徐氏柔身靠了过来,替他捏着肩颈惯常酸胀那一处,起先不轻不重揉捏着,一会儿又故意使一些力,“瓒哥儿性子温吞,璟哥儿又跳脱,没几分心思在功课上,国公爷您得费心管教才成,翎哥儿是不用说的,珺哥儿自个儿长进,习书十分刻苦,照这么下去,反倒是我这两个泼皮将来无法自立门户,妾身这是日日愁心。” 国公爷长叹一声,伸出粗粝的手掌覆在她手背,用力握了握,“我本有意向陛下讨个封荫来,瓒哥儿是哥哥,自然先轮到他,但这话你别透露出去,我看他最近很是用功,再试一次,若还是考不上,我便跟陛下求旨,总归在六部九卿给他安置个官职。” “那璟哥儿呢?”燕璟游手好闲,整日只顾呼朋唤友,这才是徐氏最担心的。 国公爷这下眉头皱得深深的,“璟哥儿没有瓒哥儿的定力,若瓒哥儿这回考中,荫官便可留给璟哥儿,若不能,我只能将璟哥儿带去军中。” 徐氏沉默了,心中虽不喜,却也知是无可奈何的法子,谁叫两个兔崽子不争气,但凡有燕翎半点能耐,她也不必费心了。 得了国公爷准话,徐氏渐而露出笑容, “说来家中的事也该翎哥儿媳妇来操持了,年关将近,是最忙碌之时,回头我寻个机会便开了这口。” 妻子明事理是最好不过,国公爷扭头瞥着她,“老二媳妇那边说好了?” 徐氏心中发苦,面上却镇定,“这个家轮不到她做主,她高兴也得受着,不高兴也得受着,” 国公爷颔首,“我若开口,她必定委屈,以为我当公爹的偏袒老大媳妇,你去好好跟她说,让她该退便退下来,家里也不会亏待她。”这件事徐氏出面最为稳妥。 徐氏笑着应下了。 这厢宁晏随着葛氏和秦氏一路往西府走。 半路,葛氏就顾着与秦氏商议如何制住那丫鬟,压根看都不看宁晏一眼,葛氏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上回宁晏在二房立了威,惹得二房老夫人与她控诉了许久,直道宁晏心眼黑,葛氏便有些不服气,一个十六岁的黄毛丫头想做她们的主,门都没有。 宁晏落后二人数步,轻轻招来如霜,交待数句,如霜折去了总管房,宁晏方带着如月跟上葛氏等人步伐。 一行人到了葛氏的清芷园,隔着一片白墙黑瓦披着簇簇秋紫藤的院头,便听得里头传来嘶声力竭的哭,还夹杂着一年轻姑娘清脆的斥声,场面有些混乱。 葛氏在院外听得那丫鬟敢驳自己女儿,气得三步当两步冲了进去,扒在门口便喝道,“你个小娼妇,敢这么跟家里大小姐说话,不就是被睡了吗?还睡出底气了是吗?” 那丫鬟听得葛氏泼辣的破锣嗓子,吓得一哆嗦,连忙止了声。 宁晏听得这话,却皱了皱眉,哪有当家主母如此口无遮拦,还有这么多晚辈在场呢,她本以为宁家够没规矩了,不成想这二房与三房竟也好不到哪里去。 心中嫌恶,面上却不显,与秦氏一前一后跨入院门,只见一穿着杏色比甲的女婢颤颤跪在院中,三个婆子手执扫帚看守着她,她身上的比甲被扯破了,只有一身粉色的裙衫裹着,在这样寒冬腊月里显得单薄,她抱着双臂冷得瑟瑟发抖,面庞泪痕交织,头发凌乱,红唇哭过艳艳的,隐约瞧出有几分美貌,发现门口来了人,当即止了哭声,吸了吸鼻子,只打量着宁晏二人不敢吱声。 廊庑下还站着一年轻妇人与一少女,少女生得眉目周正,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明显有几分稚嫩,她望见宁晏与秦氏一同行来,先规规矩矩朝宁晏施了一礼,又朝秦氏屈膝, “见过两位嫂嫂。”旋即便退去一旁。 年轻妇人便腼腆许多,柔柔弱弱露出一笑,宁晏知她是三房长媳余氏,而那少女则是葛氏嫡亲的女儿燕珏。 葛氏一瞅见跪在院中的秀华,脸上的怒色便收不住,作势又要发作,宁晏头疼道, “三婶,外面冷,入屋说话吧。” 葛氏想起宁晏身子不爽利,忍了忍,冲秀华瞪圆双眼,凶狠道,“少玩花样,滚进来说话!” 五个仆妇守在外头,余下二人提着那女子扔进了厅堂,宁晏与葛氏分坐主位,秦氏坐下葛氏下首,余氏跟燕珏便挨着宁晏下方锦杌坐着,屋子正中搁着一炭盆,如月特意将炭盆往宁晏腿边挪了挪,女婢依次奉了茶,厚厚的门帘被放下,那唤作秀华的女子怔怔望着炭火,渐渐寻到一丝知觉,眼泪缓缓滑了下来, “世子夫人,二少夫人,还请两位替奴婢做主,五日前.....” “行了行了,”葛氏不耐烦打断她,眼色阴冷又嫌恶,“你的那点破事就不必说了,长房的两位少夫人都晓得了,今个儿我也把话放在这里,丧葬期间与主子通奸,放去哪一家都是绞死的大罪,你如今也别在这里哭爹喊娘的,身子都不清白了,换做旁的有骨气的丫鬟早就投湖自尽了,哪有你这等没脸面的还在这里要名分,你也配?” 秀华闻言,羞愤交织在心头,咬着唇,眼底渐渐渗出一抹恨色来, 公府长媳 第52节 “死?死还不简单吗?可我凭什么因为旁人的错而果决了我自己?我家里还有老母要养,弟弟妹妹尚在总角,我可以一死了之,家里人怎么办?国公府势大没错,也得讲些道理吧,我也不防与三位主子透个底,事发之后,三老爷将我困在房中,我却是想了法子将消息递了出去,我有一个远方的表哥在外头当着捕快,倘若我命儿没了,三老爷在丧葬期间欺辱丫鬟的事也瞒不住了!” “你...你个混账东西,你威胁我呢!”葛氏惊怒而起,扬起手就要打她,一旁的秦氏扶着茶盏闲闲地止住, “三婶先坐吧,若是不给我们说话的机会,我跟嫂嫂干脆回去算了。” 葛氏被她劝了一句,不忿往圈椅里一坐,将身子偏向一侧。 秦氏这才将目光冷冷扫向秀华,“秀华,跟国公府较劲呢?你信不信你那捕快表哥根本没机会开口,便被捂死在哪个角落里。” 宁晏暗自打量秀华,秦氏说完这话后,秀华脸色没有半分变化,仿佛一点都不担心牵累表兄,如此底气十足,要么是真的豁出去了,可她家有老小怎么可能不害怕,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根本没所谓的表哥,这是秀华唬人的把戏,不得不说,这姑娘倒也有几分胆色。 秀华果然不吃这一套,脸色冰冷道,“二少夫人莫要吓唬我,我如今沦落到这个田步,也没什么好怕的,要么鱼死网破,要么给我名分,让我踏踏实实过日子。” 秦氏断然否决,“不可能,不管错在不在于你,你在丧葬之礼上与主子搅合在一块,于礼法家规不合,倘若今日纳了你,今后旁人都无视礼仪家规,咱们国公府也成了京城的笑话!” 秀华冷笑,“那二少夫人是何意?” 秦氏看了一眼葛氏,先前二人来的路上,已交了底,思忖片刻,她冷漠道, “给你几两银子,你离开国公府,远远去外头,再也别回来。” 秀华气笑了,拍了拍手掌的灰尘,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睇着秦氏道,“怕是我前脚出城,后脚便没命了吧,二少夫人,奴婢的情形您也晓得了,自小便在国公府后面那片园子里长大,家里都是靠着国公府过活的,我娘亲在后门偶尔接点府内的针线活,我爹爹以前也在府上当过马夫,后来便出事了.....” 秀华说到这里,鼻头酸胀,哽咽着,拂去眼角的泪,“当年国公府给了他五两银子的丧葬费,我们阖家就靠那五两银子过了整整三年,衣裳破了就补,一个馒头都要当两顿来吃,直到我进府来当差方才好转,试问二少夫人,您要我远远地离开,我能去哪里?我家人怎么办?跟着我饿死吗?” 她泪水在眼眶打转,兀自强忍着。 饶是秦氏牙尖嘴利,也被秀华堵得接不过话。 那头葛氏劈头盖脸骂过来,“怎么,若非你还想留在附近,偶尔勾搭着三老爷?” 秀华恨道,“老夫人,是个男人便敢作敢当,既然要了我,便得认账,他那一夜可是明明白白说得清楚,要纳我为妾,如今却反悔?听闻国公爷在战场上也是说一不二的伟岸男子,偏生弟弟这般不中用!” “放肆!国公爷与三老爷岂是你能编排的?你好大的胆子,来人,给我掌嘴!”秦氏捉住了机会,立即发威,她身旁一瘦劲婆子,平日跟着她管家,颇有几分厉害神色,当下利索地迈过去,一巴掌便甩在了秀华面颊。 秀华气得捂着脸扭头过来,双目泛着猩红,恶狠狠瞪着她们,“有本事打死我,否则我绝不善罢甘休!” 秦氏万分头疼,这才发觉这秀华不是个省油的灯,一时有些犯难,默了片刻,这才勉为其难望着静静喝茶的宁晏,“嫂嫂,依您瞧,这事如何处置为妥?” 终于轮到她了,宁晏漫不经心将茶盏一搁,语气平淡道, “三婶,二弟妹,可否容我与秀华单独说几句话?” 众人一愣,葛氏第一个不赞成,皱着眉道,“翎哥儿媳妇,你打着什么主意呢?” 宁晏轻轻一笑,“事情总得解决,咱们不能都在这里干耗着。” 葛氏与秦氏相视一眼,秦氏努了努嘴,劝她给宁晏一个机会,葛氏不情不愿嗯了一声,带着人陆陆续续退了出去。 恰在这时,如霜也回来了,她从邵管家手里带回了秀华的卖身契,宁晏便让如玉与另外两个小女婢在门口守着,屋子里独独留下如霜与秀华,秀华一时摸不准宁晏的底细,不敢向对秦氏那般对她,收敛了几分泼辣,后见宁晏面色和缓下来,也识趣地将腿一收,规规矩矩跪下,“听闻世子夫人是个公道的主子,不知您打算如何安置奴婢?” 宁晏抱着暖炉,“秀华,你想给三老爷做妾吗?” 秀华怔了怔,眼底慢慢涌现委屈的泪水,再也没了先前那般底气,只哽咽着摇头,“他霸占着我的身子,毁了我的清白,我怎么会愿意伺候他?不过是念着家中老小要养,我又没了出路,这才迫不得已想给自己求个名分....” 宁晏再问,“三房的妾室一个月有多少月例?” 秀华愣了下,寻思一会儿,答道,“好像是三两银子....” “如果还有一份活计,也能给你三两银子,你愿意离开吗?你可以安分在我铺子里当差,将来寻得一良人,据实已告,对方若乐意,可以踏踏实实过日子。” 这是宁晏能为秀华安排的最好结局。 她并不想秀华继续留在府内与人为妾,为妾不是一桩好事。 只要秀华答应,国公爷那头,宁晏可以帮她说项。 秀华神色震惊,讶异地盯了宁晏一会儿,狐疑道,“少夫人,您是什么意思?若是叫奴婢离开国公府,奴婢是万万不乐意的,不瞒您说,奴婢阖家靠着国公府过活,又能去哪里?再说了,我都已没了清白,我可以不顾自己的脸面,可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国公府的下人都是认识他们的,往后他们还怎么做人?” 秀华心里不是不怕的,可她能怎么办...当下拽着衣角泣不成声, 宁晏面色依然平静,“可你很清楚,国公府的规矩,是绝不可能纳你为妾的,即便我想帮你,我也不能违背祖宗家法,” 秀华一听宁晏想帮她,心中一时涌现无限酸楚与希望,忍不住爬到她跟前,泪水涟涟,“少夫人,您真的可以帮奴婢吗?”这会儿已经没了刚刚半点强势,反倒像绝处逢生的人,拼命拽住最后一根稻草。 好好的姑娘,遭了这种罪,何其无辜,她是家中长女,担着整个家庭的担子,失去了清白,还能有勇有谋据理力争,如此坚韧的女子,宁晏做不到视而不见, “留下来,三老夫人必定折腾你,你不怕吗?我听闻曾有丫鬟被她逼得投井,你得三思啊。” “我不怕,”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却犹自透着坚决,“不试一试,谁又知道谁不是个厉害的,再说了,明明是他们犯了错,为何让我来承担,迟早有一日我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宁晏蓦地一笑,听这意思是要收拾三老爷,她也没闲心替三房收拾烂摊子,国公爷既是不同意放人,她依着意思办了便是,“既如此,那我这里还有一条路。” 午后的云团越积越厚,寒风冷冽,间有雪渣子飘下来。 葛氏坐在主位,听得宁晏所言,气得将桌案上的茶具一扫而下, “没门!我不答应!”葛氏双目发红,淬毒似的盯着宁晏,“宁氏,你莫不是故意刁难我,给我难堪吧?” 滚烫的茶水顺着桌椅往下淌,滴滴答答落在宁晏脚跟前。 宁晏语气冷漠道,“三婶,我与您无冤无仇,哪有这个功夫刁难人?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便敢作敢当,您与其寻这些无辜丫鬟的晦气,不如寻根溯源,从源头上杜绝此事。” 这话就差没明摆着告诉葛氏,得治自己的丈夫。 葛氏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罕见地没开口辩驳。 宁晏再道,“这若是外头来的,咱们也可以想法子打发了,她可是家生的奴婢,其父也是因公而殉职,咱们本就该礼待这些下人,哪里能出了事便将人往外头赶,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幸得是家里人,若是欺负了外头的人,人家去官府告状,还不知您跟三老爷如何脱身呢。” 葛氏被堵得七窍生烟,挪着屁股朝秦氏的方向坐着,朝她使了个眼色。 秦氏冷着脸问,“嫂嫂是个什么主意?” 宁晏道,“让她先回去,过几日传出病逝的消息,全了她阖家的体面,也不损及国公府的名声,回头我将她安置在外面,改头换面,寻个吉日将她再纳进来,也不费事,就让灶上安排一桌席面,皆大欢喜。” 院外头本就躲了不少耳报神,个个打听里头的动静,听了宁晏这话,不少仆人均纷纷露出赞赏的神情,这才是当家的说的公道话,大家伙本是奴仆,同伴相惜,换做谁遇见了这种事能忍,当下当宁晏这个主子越发信服了几分。 葛氏扭头喝道,“欢喜什么?他们都如意了,就我一个人受着窝囊气!我告诉你,我是你长辈,这是我房里的事,轮不到你做主。”她怀疑这是宁晏报她上回撺掇着褚氏给燕翎纳妾的仇。 宁晏这下笑了,一副松一口气的模样,“婶婶这话言之有理,换我早早的自己料理了,何苦去长房诉苦,没得让国公爷派人来插手此事,说句实在话,谁乐意淌这浑水?” 葛氏哑口无言。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沉冷的嗓音, “就依翎哥儿媳妇的意思,十分妥当。” 葛氏一听这声音,点炮仗似的起身,掀帘便冲了出去, “你个混不吝的,你还有脸说话,害我丢尽颜面....” 葛氏作势要去揪三老爷的衣襟,反被他一手制住,“晚辈都在呢,成何体统!” 葛氏越发气盛,不知怎的,夫妻二人在外头闹了起来。 “你个杀千刀的,当年你承诺我不纳妾,如今却是左一个又一个的,我哪一日死了也得拉你陪葬...” 宁晏听得这话,神色恍惚了许久。 她想起燕翎也承诺过她不纳妾,莫不是会食言。 这个念头一起,宁晏猛然止住。 隔着布帘,宁晏瞧不清外头的情形,不过听着闹声渐行渐远,像是三老爷将人拖去了后廊,里头数位媳妇倒是默契地没有出去请安,想必这会儿他们夫妇谁也不乐意见。 三房媳妇余氏忧心忡忡的,面儿薄得不敢抬头,燕珏呢,仿佛习以为常,倒是没什么表情。 秦氏喝完茶搁在桌案上,从丫鬟手里接过手炉,心不甘情不愿地嗤笑了一声, “还是嫂嫂有主意,只是你这么做,父亲与母亲能答应吗?” 宁晏喝上一口茶,唇角含笑,语气幽幽,“不然二弟妹以为我晚来几步是干什么去了?” 秦氏明白了,宁晏早就打定主意如何处置此事,并在她们离开后,得到了国公爷首肯。 这一瞬间,她心里涌上几许愤怒乃至嫉妒,并几分自叹不如的情绪。 宁晏行事滴水不漏,将她这个当了两年家的熟手给比下去,国公爷还能容忍她继续掌家吗? 秦氏看着对面那张温柔无害的脸,心里涌上浓浓的忌惮。 三老爷亲自来了,秦氏与宁晏自然不好过多插手,本以为又要闹上一阵,不成想很快帘布被掀开,门口矗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正是三老爷,他衣裳上已看不出明显拉扯的痕迹, 宁晏微瞥了他一眼,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的极好,面色清白,下颌留着一撮小胡须,模样倒是不错,颇有几分书生气质,就不知行事为何如此不检点。 宁晏等人垂眸屈膝。 对着一屋子晚辈,三老爷终究是面子过不去,露出几分窘色,却还是微咳了一声,勉强维持住威仪,“翎哥儿媳妇,此事就拜托你了,三叔记你的人情。” 宁晏淡声应是。 三老爷目光最后在秀华身上落了落,搁下布帘离开了。 等了片刻,不见葛氏露面,想必是吞下了苦果。 宁晏便将秀华带去了后罩房, 秀华跪在地上磕头不起, “往后少夫人便是我阖家救命恩人,秀华做死做活报答您。” 宁晏坐在圈椅里,接过如月递来的湿巾细致地将手上擦干净,忧心看着她,“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路,将来别后悔。” “奴婢不会后悔的...”秀华絮絮叨叨说了些自己的打算。 宁晏倒是没听进去,“对了,你家里的妹妹多大了?” “刚十岁...”秀华不知宁晏为何问起这厢,露出几分亮色,“少夫人是有何打算吗?” 宁晏淡声道,“你的妹妹有了十岁,当能干些粗活,以后让她来我院子里伺候吧。” 这是一种恩典,也算是对秀华的拿捏。 秀华心知肚明,却是甘之如饴,“谢少夫人提携。” 宁晏乏累了,留下陈婶子处置此事,带着如霜与如月离开了。 秀华目送宁晏远去,又与陈婶子表忠心,“嬷嬷,我虽是人微言轻,但我心里谨记少夫人的恩情,将来待弟弟妹妹长大,我不必费心了,这条命给少夫人都是无怨的。” 陈婶子嗔她一眼,“好好过日子,莫要说胡话,倘若哪天生个小主子,更是你的造化。”秀华脸红地说不出话来。 国公爷那头听闻宁晏如此处置,心中十分满意,全了体面,也不寒了下人的心,国公爷上了年纪是念旧之人,家里奴仆数百,不免杂有刁奴,大多都是老实本分的人,祖祖辈辈伺候了府中多年,他不希望把事情闹得难看。私下对着弟弟就是一顿喝骂,不许他有下次。 次日秀华家里传出她病逝的消息,陈婶子又安排人给了些丧葬银子,五日后,又将秀华从侧门抬入三老爷的院子,葛氏不情不愿安置了一间厢房给她住着,从此改名春娇。 宁晏这厢回到容山堂,嫌恶三房的乌烟瘴气,愣是洗干净一身方才入了东次间,一眼瞥见窗下的炕上坐着一人,他穿着一件洗旧的苍青色袍子,手中卷着一册诗书,即便坐着,也难掩身上那岳峙渊渟的气息。 公府长媳 第53节 窗外雪花洋洋洒洒,寒气从琉璃窗映了进来,衬得他面如冷玉, 目光不期撞上他濯濯如水的眼神,宁晏微吃了一惊, “爷,您何时回来的?” 燕翎没回她,伸手将她牵了过来,他手掌宽大能将她整个握住,放在掌心摩挲,“怎么去了这么久?” 这是等了她一会了。 宁晏微怔,顺着他的力道坐在他身旁,他右腿曲着,左腿折在身前,宁晏就仿佛是坐在他怀里似的,耳根微微有些泛红,只不过想起三房的事,心中又有不恁,三言两语将事情给说了。 燕翎听着也皱了皱眉,“父亲旁的都好,就是顾念着亲情。”听这意思,换做是他便不会给三老爷好果子吃。 宁晏心里莫名舒坦了,“我原是要将人安置出去,我也乐意给她一份活计,她偏生不肯,父亲也不想落人口实,吩咐我将人纳进来,我只得如此。” 燕翎看得出来,宁晏有些不高兴,侧眸打量她,小妻子刚刚沐浴,面颊被熏得泛红,如诱人的果子,身上也弥漫出几分玫瑰香露的气息,顺着她面颊往后瞧,从他的角度,一眼看到了昨夜吮出的那个红痕,暗红沉淀,如一朵草莓嵌在她雪白的肌肤, 燕翎眼神蓦地一紧,忍不住将人往怀里一带,语气有几分低喃,“你为何不高兴?你告诉我,我帮你...” 他声音从未这么柔,哪怕是那种时候也不见他这样好生与她讲话。 宁晏就这么斜靠着他胸膛,有些发愣,慢慢的回过神来,眼神有几分冷清,“我不喜欢妾室...” 燕翎明白了,将她柔软的肩按在怀里,“我不会,你不用担心。” 宁晏神色未动,眼下这场婚姻是用夫妻责任在维系,待将来时日已久,他厌倦了她,遇见喜欢的女子,又不知是何等光景。 今日那秀华信誓旦旦要拴住三老爷的心,约束他不让他再祸害旁的姑娘。 宁晏脑海骤然涌现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 那燕翎的心呢。 她正靠在他胸膛那一处,隔着两层布料,她仿佛什么都听不见。 燕翎见宁晏盯着他胸口瞧,失笑道,“你看什么?” 宁晏眼睑微抬,撞上他漆黑如墨的瞳仁,那里平静如斯,深不见底, 她直起腰身,怡然而笑,“没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真有那么一天,她一定把主动权牢牢握在掌心。 第41章 燕翎之所以回来这般早,原来是要出一趟远门,去营州处置卫所屯田一事。 念着宁晏这温声不吞的性子,燕翎便想,有什么事亲自与她说清楚。 宁晏听完他的安排,心中略有宽慰,先前每每离京他只让云卓来知会一声,这回倒是亲自等在这里,这个丈夫行事比以前越发周全。 她眼底也含着几分不放心, “怎么遣了这么远的差事?营州比咱们京都还要冷,我得替您多备着厚衣裳。” 燕翎听出妻子语气里的埋怨,理解为不舍。 “以前比这更苦的时候多的去了,算不得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宁晏坐在他身边,不知该如何接话。 琉璃窗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屋子里地龙烧得热,水汽渐渐化为一行水淌下来。 燕翎回来便沐浴过,换了这身苍青色的袍子,袍子有些旧,袖口收得很紧,也映出他挺阔结实的胸膛,就这么直勾勾望着她,眉宇间褪去了往日的锋利,颇有几分陌上如玉的风采。 宁晏被他瞧出几分耳热,盈盈望着他,“要去多久?” 燕翎嗓音染了几分秋霜,带着涩音,“半个月。” 宁晏心微的一紧,“这么说,得腊月才回来。”这下是当真有些不舍。今日京城已飘上了雪,想必东北的营州正是大雪纷飞,路途艰险,他到底是她男人,旁人躺在家里炕上美滋滋地享受,他却要在寒天雪地里奔波。 再大的权势也是拿命换来的。 想让他惜些命,莫要不把自己当回事,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眉尖便这么细细的蹙着,如躺在晚霞顶上的一抹愁云,怎么都化不开。 燕翎瞧在眼里,心一下子便软了下来,自十二岁上边关伊始,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他从未迟疑过,今日细雪纷扰中,这双美人目头一回令他生出几分牵绊。 便有一些摸不着的东西自那硬邦邦的心隙里流淌了出来。 横扫疆场的热血男儿,不习惯用言语表达,两个人当中就仿佛隔了一层纱,直到宁晏掀帘去了内室要帮他收拾行囊,那柔美的身影隔着珠帘在他眼底晃动,他鬼使神差跟了过去。 宁晏眸眼水润润的,里面有水光在荡漾,是躁的,也是羞得,更得恼的,整了半日,等在这里,怕是馋她的身子。 天光渐渐黯淡下去,纤细窈窕的身影一点点在那炙热的攻势下化蝶,欺霜赛雪的肌肤慢慢覆上一层粉润的红,如被他涂上了一层胭脂,这抹胭脂遇火而化,夹着汗与泪淌下,一朵含露的牡丹便在昏懵的夜色里悄然绽放。 他是发了狠的,想要一下一下凿开她...... 灯芒在夜色里撑开一片绒光,雪花丝毫毕现。 宁晏瘫在被褥里,有些失语,就这么茫然望着窗棂,他太可恨了,原以为脖颈上那印子已是底线,这回越发肆无忌惮,感觉胸前那两处已不是她的,热辣辣的被烫了两个火红的印。 迫不得已爬起来,胡乱将衣裳裹紧,也不敢唤人伺候,挪着步子去了浴室,他已洗好离开多时,旁边还有一桶干净的热水冒着气儿,宁晏匆匆给自己擦洗干净,不经意垂眸一瞥,懊恼涌上心头。 待他回来,必要与他说清楚,以后断不可如此孟浪。 这会儿想起他走了也好,半月嫌短,一月都成。 宁晏换了干爽的袄子回到东次间,荣嬷嬷亲自给她换了被褥,扭头见她窝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抿嘴轻笑, “爷这是得罪了您?” 宁晏羞于见人,懊恼地将薄毯蒙住脸蛋儿,气得转过身去,“别给他收拾衣裳,让他冻着!” 荣嬷嬷笑而不语,将屋子里散落在地的那些外衫给收拾起来塞入棉篓子中,一面抱着往外走一面道,“国公爷将世子叫了去,云旭来传话说是半个时辰后出发,您就担待着,别使性子了。” 珠帘渐渐安定下来,宁晏慢吞吞从薄毯里露出一张粉白的俏脸,深呼吸一口气。 她一贯大人大量,不与他一般见识。 总归有半个月可歇着,早早送他走。 于是耐着性子,支着柔软的腰身儿,挪去了里间柜子旁,替他备行囊去了。 嘴里骂着,却还是替他收拾了鼓囊囊的行囊,抱着放在罗汉床上时,不知怎么有些气不过,举起粉拳狠狠锤了几下,如月端着晚膳进来就瞥见这么一幕,拱火道, “您有本事当着爷面锤。” 宁晏不吭声了,扶着腰气鼓鼓剜了如月一眼,如月笑弯了腰。 风雪肆虐,细碎的雪花夹杂着渣子如帘幕扑来,燕翎踩着一片霜雪步入国公爷的书房,还没进去,便听得里面传来喝声,是国公爷斥人的动静,几位管事的远远躲着,二少爷燕瓒与三少爷燕璟也站在廊角打哆嗦,看样子受了连累挨了训,这会儿躲在避风处不敢走。 燕翎倒是旁若无人迈了进去。 越过博古架,一只铜酒盏砸了过来,正中三老爷额角,又顺着他衣裳摔落在地,滚到了燕翎脚边。 三老爷在兄长面前一向唯唯诺诺,这会儿顾不上额角淌血,连忙躬身去捡,一眼看到了燕翎,脸色顿时僵硬了,迟钝了片刻,尴尬地嗯了一声,“翎哥儿来了。” 燕翎急着离开,没功夫听他们为点家务事在这儿唠叨,面若冰霜道, “三叔,好歹像个男人,强迫女人这种事不要再做了,连我这个做侄儿的都跟着丢脸。” 三老爷脸色一变,脖子顿时又粗又红,“你...你是这么跟我说话的吗?”气息不稳,明显少了几分底气。 燕翎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越过他进了内间。 国公爷听到动静,背着手从桌案后绕了出来, 三老爷指着燕翎冷漠的背影,支支吾吾控诉道, “兄长,您瞧瞧,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辈....” 国公爷虎着脸隔着帘子吼道,“你倒是先摆出长辈该有的模样来!” 三老爷气势顿时矮了半截,愤愤不平地不吭声了。 国公爷没功夫与他啰嗦,挥挥手,“走,别让我再看到你。” 三老爷胀红了脸,灰溜溜出去了。 燕翎这厢先进了来,径直到了窗边的炕桌上坐着,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冷不丁往国公爷的黄花梨大书案瞥了一眼,清一色精美的仿钧窑裂片茶杯,一个没动,拧着那最不值钱的铜盏给扔了,果然,父亲还是老样子,永远不会让怒火失了理智。 国公爷待弟弟离开,扭头朝燕翎望来,神色也有些不虞,“你平日不管这些闲事,今日怎么这般不给面子。”他倒不是怪燕翎,毕竟晚辈这般羞辱长辈,是不当之举。 燕翎斥责三老爷的原因很简单,他惹宁晏不高兴了,也没回他,将茶水一饮而尽,搁在一旁,掀眼看着国公爷, “我马上要离京,去一趟营州。” “营州,你去那作甚?”燕国公立即将刚刚的那点不快抛诸脑后,神色郑重踱步过来,坐在他对面。 燕翎淡声道,“蒙兀已定下由乌日达来使,陛下遣我去一趟边境,打探敌情,防止蒙兀与女真联合在千秋宴上闹出幺蛾子。” 国公爷稍一思量,挑眉道,“所以,去营州只是一个幌子,你真正要去的是女真?” “没错。” 国公爷眼神深了几分,“陛下给你这般危险的任务,问过皇太后了吗?” 燕翎截断他的话,撩眼睨着他,“是我主动请缨。”佚? “为何?”燕国公有些不快。 燕翎眼底闪过几分笑睨,“程王爷约莫猜到乌日达有动静,最近越发不老实,以为戚侯受了伤,边境该是他称雄称霸,眼下蒙兀与女真有联合之势,不能内乱,明面上我不能动他,但他有个软肋。” “他的软肋在营州。这些年,程王世子在营州倒卖军械,手里掌握不少高丽倭国与女真的联络情报,三年前我派人潜入营州,如今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国公爷听了这席话,猜到了前因后果,失笑道,“你想掐住他儿子的咽喉,逼程王俯首?哎,老程王这个人嚣张跋扈,处处不让人,唯独将这儿子视为命根子,事事纵容他,你这招打蛇打七寸妙极了。” “先前无忌担心你贸然行事,上回见着了我,要我劝你,我也纳闷,你平日不是鲁莽之人,何以这回非要动程王,没想到你早就留了几手。” 燕翎不想与他掰扯这些,“我不在府上这些时日,家里的事父亲费些心。”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国公爷有些发懵,对上燕翎幽然无波的眼神,蓦地反应过来,旋即唇角咧开一个促狭的笑, “怎么,怕人欺负你媳妇?” 燕翎手指按着茶盏未动,冷笑道,“这宅子里是个什么情形,别当我不知道,我原先没功夫理会,也不在意,现在身边就这么一个人,若谁想欺负了她,我要她的命。” 国公爷听着便有些不快,笑意一收,“一家人,说的什么话?” “那也得旁人把我们夫妻当家人。” 公府长媳 第54节 国公爷听得心里头不是滋味,粗眉拧成了一股绳,撵什么似的将他撵走,“走走走,快走...”眼见燕翎起身行到博古架旁,还有些不服气,喋喋不休道,“你以为你媳妇是个和软的,她做事厉害着呢,轮不到你来护短。” 燕翎颀长的身影壁刃似的立在架子旁,闲闲看他一眼, “就那么点鸡毛蒜皮的事值得她费心周全?你撂几句狠话不就成了?怎么,就只顾护着你的人,就枉顾我的人?她若少了一根头发,我拿你是问。” 扔下这话,便掀开帘子往外头去了。年关事情多,她孤零零一个人他不放心,他这一离开,保不住家里那些牛鬼蛇神算计她,他身为丈夫必须护她周全。 国公爷气得追了过去,“你这是不讲道理啊,我做公爹的总不能日日跟着她吧,磕着碰着了,还能赖我?”也知道燕翎不是这个意思,却是忍不住想怼他几句。 燕翎已从云卓手里接过大氅,立在门口往里望着他,风雪覆过他清隽的面容,他自岿然不动, “父亲,我必须给您交个底,当年外祖父与外祖母营建了公主府与我母亲,是下了明旨的,那公主府永世归我母亲的子嗣,可代代相传,您别逼我将公主府改为燕府。” 燕国公被他这话呕得一口气提不上来。 燕翎不需要燕家帮衬,但燕家需要燕翎撑门楣。拧不清的后果就是分家。 第42章 燕国公被燕翎这话呕得晚膳都没怎么吃得下。 也大抵猜到上回燕玥当着燕翎的面,控诉了宁晏整整半刻钟,触了他的底线,也是那一日,秦氏也好,王氏也罢,无人站出来替宁晏分辨半个字,这就说明,她们根本还没接受宁晏这个长嫂,宁晏在后宅是被孤立的。 燕国公并不打算直接插手,他有自己的思量。其一,妻子徐氏身为婆母从未给宁晏立过规矩,甚至处处维护她,有这一桩在,宁晏便不会受委屈。其二,他对宁晏是有期许的,宁晏身为长媳,便是未来的宗妇,她要担当起这份责任必须历练,国公爷行军打仗这么多年,任何一个新兵蛋子都是直接扔去残酷的战场爬摸打滚,这个过程或许不会那么顺利,但效果绝对是好的。 旁人撑腰得一时,撑不了一世,宁晏必须经历这些,她才能服众。 但燕翎立场不一样,他舍不得妻子吃苦。燕翎或许根本不在乎宁晏掌不掌中馈,他在乎的是旁人尊不尊重他的妻子,有没有人欺负她。 一想起父子俩在此事上有了分歧,国公爷很头疼。 回到后院,撞上徐氏那温柔贤惠的笑,国公爷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妻子今日已经承诺择日提出让宁晏掌家,他这会儿再催,显得不近人情,都是他的亲生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如何说撂得开就撂得开,他必须承认,因为燕翎能干,他平日着实更在意几个小的,他希望每个孩子将来都撑得起门庭。 可怜天下父母心,左边是燕翎信誓旦旦的警告,右边是温情脉脉的妻子,国公爷头一回意识到这宅门里的事可比那战场难缠多了,他宁愿此刻奔赴战场拿下它蒙兀几座城池,也好过在此处难断这家务事。 苦恼过后,国公爷的思绪是很明朗的。无论如何,分家他绝不准许,第一步先让宁晏掌家,第二步,再慢慢融合阖家关系,打定主意,临睡前还是与徐氏提了一嘴, “今日之事你也亲眼所见,老二媳妇虽是能干,但做事少了几分沉稳,年底诸务繁忙,万不可再出岔子,该让宁氏掌家。” 徐氏心里虽有些难过,还是爽快应了下来。 翌日上午,待秦氏将一应家务料理妥当后,便将她叫去了容山堂。 秦氏听得婆母所言,眼泪瞬间便涌了出来,一身浅紫色的褙子裹着她曼妙的身姿,颤颤巍巍如同风里摇晃的蔷薇花,徐氏瞧在眼里,岂能不心疼,不过她面上不显,反而嗔笑道, “瞧你,哭什么,换我不知多高兴,你这两年整日起早贪黑,忙得脚不沾地,可是好事?你生了康儿都没好好修养,坐在月子里都在问庄子上的账目,我不让你操心你还非不肯,我这个做婆母的看着都心疼,如今有了接你差事的人,我都替你高兴,你是时候好好养养身子,再跟瓒哥儿生个可爱的小女儿,方是有福气的活法。” 秦氏也晓得婆母是安抚她,渐渐止了泪,“母亲,我不是舍不得,我就是....”就是有些不甘心。宁晏出身比她低,凭什么以后要看她脸色行事。 再者,府上各处要紧的差事都在她手里,她这些年过得春风得意,走出去,哪个不恭恭敬敬唤她一声燕少夫人,一朝放手,心里揪揪地疼。 徐氏何尝不明白媳妇是个要强的性子,但她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又或者说是早早替媳妇谋划的脱身之法。 “娟儿,我要是你,此刻必定罢手。” 秦氏见婆母脸色出奇的镇定,面露疑惑,“母亲是何意?” 徐氏看了一眼四周,招手示意她走近些,待秦氏凑过来,她叹声道,“年底了,账面上不好看,各处开支太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应付得过来吗?待腊月租子收上来,补了今年的亏空,那明年呢?与其届时焦头烂额,不如此时当个甩手掌柜,落个清静,再者,宁晏是聪明人,你退一步,她必定给你留情面,过去的账目,她当不会再查,一家人,撕破脸谁也没路走,各退一步方是海阔天空,你明白了吗?” 秦氏听到这里,犹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难怪当年婆婆能在京城贵女中杀出重围,得嫁给当时如日中天的燕国公。 婆婆很会审时度势,进退有度。 秦氏听了这话,心中再不情愿也只能放手,她垂眸恭立道,“儿媳明白了..” 晚膳结束后,包括燕国公在内,燕家上下皆在场,就连还在祠堂跪经的燕玥也被叫了过来,燕国公治下极严,说是七日,那是一日不少,连日来燕玥白日在祠堂跪经,夜里才回院子里歇着,出乎徐氏意料,她竟也没哭没闹,只是整个人瘦了不少,徐氏再心疼,也知道燕国公是为了女儿好,生生忍着。 这一日,皇宫赏赐了北苑供献的羊乳下来,宁晏特意吩咐厨子给每人做了一盅羊乳燕窝粥,膳后喝上几口,浑身暖洋洋的。 三少爷燕璟好一口吃的,只觉这羊乳燕窝粥比以往更加鲜,落在嘴里如豆腐似的,一点腥味都没有,可见厨艺了得,panpan他品尝几口便称赞道, “自从大嫂掌着厨房后,咱们这膳食七日不带重样,日日吃香喝辣,我每日都舍不得出府了。” 燕珺闷头喝了几口,从盅碗里抬起头来,憨然道,“三哥这话说得极是,以前三哥恨不得一日三顿都去外头吃,如今却准点儿往家里跑,若是三哥那一日高中,那必定是大嫂的功劳。” 燕璟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狠狠瞪了他一眼。 国公爷倒是罕见没发作燕璟,微微露出了笑容。 燕珺胆子便大了,回瞪了回去,燕璟便要去夺他的粥碗,吓得燕珺往旁边一躲,宝贝似的护着,然后又扭头眨巴眨眼道,“大嫂安置的每顿膳食,我可是一次都舍不得错过,年底了,各处书院都放了学,也有些同窗邀我出门游玩,我都不稀罕去,我若是高中,也是大嫂的功劳。” 宁晏也跟着弯了弯唇角,“总归家里弟弟妹妹吃得开心,我忙起来也带劲。” 徐氏见气氛正好,便顺着开了口,“晏儿办事最为稳妥,我也最是放心,我如今身子骨老了,挪不动了,正好,年底到了最忙碌的时候,要备年节礼,要收租查账,人情走动,没个停歇的,该有个稳妥的人来主持局面,我与你们父亲商议,从明日起便由你们长嫂来掌家。” 话落,明间内顿时一静。 中馈一事一直是国公府内回避的话题,就连平日最不敏锐的燕珺也默不作声,只顾埋头喝粥,燕璟轻轻撩动粥勺不吭声,燕瓒呢,自始至终就没碰那碗燕窝粥,手搭在桌案上,脸色稍有些沉,他倒不是舍不得中馈权,这玩意儿交出去也好,他就是觉得妻子忙忙碌碌两年,府里没几个人念着她的好,心疼她。 王氏依然那副面若冰霜事不关己的模样,唯独燕玥,闻言眉头就是一挑,可对上母亲投过来的略带严厉的眼神,又思及父亲的诫告,终究是忍住没吭声。 宁晏有一刹那的错愕,稍稍瞥了下秦氏,见她眼眶略有发红,不敢辩驳,可知这是燕国公夫妇的决定了。 徐氏没让这份沉默的尴尬持续太久,很快便笑着吩咐秦氏,“娟儿,待会你便把账本与对牌全部交给你大嫂。” 秦氏始终低垂着眉,喏声应道,“是...” 听得出来她哭过后的涩声。 燕瓒心跟着一疼,袖口拽的紧。 燕璟轻飘飘瞥了一眼二嫂秦氏,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宁晏,明智地选择默不作声。 徐氏满意地点头,又将笑容投在宁晏身上, 宁晏起身来到燕国公夫妇跟前,屈膝郑重行了一礼, “父亲,母亲,论理二老将重担交给我,我不该推辞,我身为长媳,责无旁贷,但,以儿媳之愚见,倒不必操之过急。” 徐氏闻言袖下的手一紧,露出讶异道,“为何?” 国公爷也很吃惊,以他对宁晏的了解,她从不是推事之人,昨日三房的事吃力不讨好,她尚且拖着病身应下,眼下将中馈权交给她,她更应顺理成章接纳,但是她没有。 秦氏更是震惊地张开了嘴,她以为宁晏该要高兴得额手称庆才对,何以推脱不受?莫不是玩什么幺蛾子吧? 迎着众人不解的眼神,宁晏雍宁一笑,款款道来,“年关各处均要走动,无论是内账还是人情,皆在紧要之时,二弟妹掌家两年,干练爽快,尚且还需母亲日日指点,遑论我这个新手,我何时掌家事小,失了燕家体面事大,我的意思是,且让我在二弟妹身边再学上一段时日,待彻底上手了再接过来也不迟,这一来,底下的人手也熟悉了,也不至于耽搁了事,两全其美。” 徐氏这个节骨眼让她掌家,揣着什么主意,她门儿清。 徐氏稍稍愣住,宁晏这番话滴水不漏,她寻不到漏洞,秦氏则稍稍挺直了下身子,不管宁晏是何打算,不得不说,此刻她心里有那么几分舒坦,她着实舍不得就这么被赶下台。 燕国公盯了宁晏一会儿,儿媳妇一如既往面庞如水,一如既往不按常理出牌,你以为她该要兴高采烈,她偏四两拨千斤给推拒了。 他渐渐地溢出几抹苦笑来。 大抵也是猜到此刻接手,账务的事不好处置。 滑不溜秋的小狐狸。 昨日一副只要他一个眼神便可大杀四方的模样,今日转背推的干净,连他都轻易拿捏不了她。换做寻常,他不容忍任何人质疑他的决定,但想起燕翎那番话,国公爷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徐氏沉默片刻,慢慢觉出宁晏的深意,心中感慨一声,遇到对手了。 夫妻二人交换了眼神,最后徐氏开口道,“行,那接下来这段时日你便帮着老二媳妇,一道协理家务吧。” 宁晏笑着道是。 离开容山堂后,如霜搀着她从风雪里迈入温暖如春的明熙堂,替她脱去沾了雪渣子的大氅,扔给小丫鬟整理,迫不及待入了内室。 宁晏已倚靠在圈椅里,将手指伸在灯下,五个粉雕玉琢的手指都涂了丹蔻,明艳艳的泛着光。 如霜连忙斟了一杯茶过来递给她,坐在她脚边的锦杌,仰望她,“姑娘,今日国公爷将中馈权交给您,您为什么不接?” 荣嬷嬷这时走了进来,将一圈狐狸毛护颈偎在宁晏身上,满脸冷笑接过话,“还能是什么?国公爷与老夫人瞅着账目不好看,想让咱们姑娘来收拾烂摊子呗,指望着回头公中转不开时,咱们姑娘可以拿着长房私账贴补一些,将烫手山芋扔出来,他们都好当个甩手掌柜,乐呵呵过年,可苦了咱们姑娘要拆东墙补西墙,姑娘,推掉是对的,要接也等明年春。” 灯下如玉的美人,眸色微微淌着几分冷色,似深流过渊的涟漪,又似如墨苍穹里的星辰,红唇被灯芒映得过分耀眼, “我不接手,主要缘故并非这个。” 荣嬷嬷与如霜相视一眼,愣住了, “您是何打算?” 宁晏眼神里流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老沉,五个手指涂着颜色各异的丹蔻,她微微眯起眼,五光十色的光芒渐渐迷离,拉扯成一张网,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不会推却中馈,也不会在意账面有多难看,再难的摊子我都接得住,也必须接,我现在不接,其一,秦氏手脚不干净,我不想查她,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了她,最好的办法,便是让她们自行来圆,” “从现在开始,每往后一日,账目只会越来越难看,有陈管家在,她们便无法一手遮天,等到年底回旋不过来时,怎么办?国公爷一问起,她们婆媳必定想办法让账目周转过来,要么秦氏把吞进扆崋去的吐出来,要么老夫人来贴,我不在意交到我手里的公账有多寒碜,但账目必须干净。” 有些事如果由她来做,便是得罪人, 抬头不见低头见,宁晏想把主动权交给徐氏。以这位婆母的精明,她一定不会让场面难堪。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倘若今日我接手,秦氏心里不痛快,背后必定使绊子,管事们不服我,都等着来掂量我,看我好戏,我岂不寸步难行?我要等,等到他们撑不住场面的时候,我再接手,届时我能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她不想被人掣肘,与其一个个慢慢收拾,还不如一击定乾坤。 “嬷嬷,其实掌家最难对付的不是秦氏与老夫人,是底下那些管事们,他们个个都是人精,比主子们更熟练事务,欺上瞒下,盘根错节,我若不把他们架在火上烤一烤,他们又怎知站在我身边时是多么舒坦...” 荣嬷嬷听得心服口服,难以想象这么小的姑娘谋算人心信手拈来。 “难怪老爷子当年去世前非要把穆家的产业交给您,他老人家早说您是个有成算的...”荣嬷嬷出身穆家,她这里说的是老爷子便是宁晏的外祖父。 宁晏很努力去回想外祖父的模样,依稀已记不太清了,却始终记得他那双矍铄又浑阔的双眼,“晏儿,世间有三和,天和,地和,人和,凡事皆有时序,勿骄,勿怨,勿躁,勿恨,审时度势,顺势而为......” 晚宴散席后,燕国公单手覆面仰躺在软塌上,深深叹着气。 燕翎为什么会觉得有人能欺负宁晏?谁也欺负不了她。 十六岁的小丫头片子,活得通透,看得更通透,总是出人意料。 次日宁晏果然起了个大早,秦氏什么时候到议事厅,她便什么时候到,就坐在一旁看她打理家务,秦氏若请她帮忙,她便接,若不搭理她,她也不在意,无论秦氏此人如何,但她有两年掌家的经验,能震慑住底下那些婆子管事,必定是有本事的,她不会因为秦氏跟她过不去,便排斥她的一切,相反,她要学习秦氏的长处。 宁家那边送来了请帖,说是后日请她回府赴大伯父寿宴,这一出闹剧宁晏也有所耳闻,想起三皇子那夜不情不愿掏了八千五百两银票,宁晏不觉失笑,燕翎不在,她无论如何得露个面。 宁宣被霍贵妃敲打后,果然安分了不少,寿宴当日并未为难宁晏,宁晏并不打算做过多停留,回到原先住的院子瞅了瞅,让如霜与如月收拾了些旧物打算带回去,后听院子里的婆子说父亲着了风寒,宁晏斟酌再三去到父亲书房。 下了三日毛毛细雪,天色还晴,院子里一片萧肃,没有半点下过雪的痕迹。 宁一鹤躺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晒太阳,他身上搭着件褐色的薄毯,手执一把象牙扇,阖目浅歇,从记忆伊始,宁晏便见父亲爱拿着此物,这么多年过去了,上头已有一层厚厚的包浆,岁月的风霜顺着深褐的痕迹流淌着,变的是世间沧桑,不变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你在燕家可还好?” 公府长媳 第55节 “很好。” 两个人谁也没看谁,隔着一段距离,宁晏站在阴影处,宁一鹤沐浴在阳光里,冬阳与阴影交织,无形在二人当中竖起一片屏障。 宁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与父亲便是这般相处模式,她只记得幼时,她也曾试图去扯他的衣角,求他抱抱她,也曾努力做些手工讨他欢心,祈求他看她一眼,无一例外,被他嫌恶。 她起先不明白为何父亲不喜欢她,后来明白了。 当年祖父进京赶考,外祖父慷慨解囊,两家因此结下情义,起先约定长子为婚,偏生穆家头一个生得也是儿子,等到母亲出生时,适婚的正好是父亲宁三爷,父亲自幼读书,年少出名,在外颇有放浪形骸之状,他是读书人,自视清高,瞧不起商户女,最后被祖父所迫不得不娶了母亲。 他嫌恶母亲,连带也厌恶她。 宁晏骨子里瞧不起这样的男人,有本事别娶,娶了就得负责。 父亲性子疏狂,明明是进士出身,却不爱钻研仕途,反倒是呼朋唤友,整日饮酒作诗,效仿李太白之风,在京中也颇有几分名气,后来在翰林院挂了个五品闲职,这些年他在书画上甚有钻研,结了个诗社,自封社主,家里谁也管不了他。 要说这个父亲身上还有哪一点能被宁晏认可,那便是每每祖母设法询问她母亲嫁妆去处时,均被父亲断然喝止,他瞧不起商户女出身的妻子,连带也不屑贪图妻子嫁妆,这也是宁晏能保住母亲嫁妆一个重要缘故。 宁晏出嫁之事,是祖父一手操办,父亲宁一鹤只在迎婚当日露了个面,若非燕翎名气太大,估摸着他连她嫁了谁也不知道。 说起祖父,这父子俩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祖父性情开朗,广结游士,平日爱玩弄花鸟,斗蛐蛐,为了一只蛐蛐,他不惜奔波百里去追逐,因与祖母性情不合,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在外头道观里住着,就拿今日大伯父寿宴来说,祖父也不曾露面。 祖父虽有些不着调,不过关键时刻却不糊涂,当年宁宣闹出要退婚的事后,祖父当即从道观里回来,没多久便定下由她结亲燕家,雷厉风行把她婚事给办了,再迫不及待逃之夭夭。 寒风拂面,宁晏渐渐回过神来,见父亲没有开口的意思,她无声屈了屈膝,转身离开了。 燕翎离开已有了七八日,一直没消息递回来,宁晏多少有些挂心,一日晚膳后,她特意等在容山堂前面的穿堂,远远瞧见国公爷要往书房去,她笑盈盈迈了过去,行了个礼, “给父亲请安,儿媳想请教您,世子出去这般久,可有消息递回来?” 国公爷搓了搓手,待手掌热了些,背在身后,目光融融看着她,“担心了?” 宁晏微微红了面颊,“营州风急雪大,我不太放心世子安危。” 国公爷颔首,目光在宁晏身上定了片刻,幽幽问道,“你为何不自己问?” “啊....”宁晏愣住了,露出几分怔色,她怎么问? 国公爷何等人物,自然看出他们夫妻相处的端倪,燕翎本不是个话多的,宁晏瞧着也不像是爱撒娇的女孩儿,两个人相敬如宾的可能性很大。 这不是好事。 国公爷一面越过她往前踱去,一面优哉游哉道, “孩子,关心是要说出口的,你要么亲自去信问,要么等他回来,当面开口问,这种事,公爹帮不了你...” 宁晏立在寒风里,半是羞愧,半是怔惘。 她是聪慧之人,自然明白了国公爷的意思,回到明熙堂,披着件袄子坐在灯下,犹豫再三写了一封信,设法让云卓递去营州。 两日后她没收到回信,却是收到了云蕊之的请帖。 云蕊之待产在即,韩国公府不许她出门,她整日在家里闲得无聊,肚子坠坠的,心里不踏实,便干脆请宁晏过府话闲,宁晏头一回去韩国公府,少不得慎重备了厚礼,云蕊之没收她的厚礼,却将她带来的糕点给吃了,一口一个,停不下来, “你家的厨子手艺很不错嘛,待我生完孩子坐完月子,必来府上做客。” 宁晏就坐在她下首的圈椅里,含笑道,“表姐乐意,时常来便是。” 这时,门口布帘被掀开,进来一道英挺的身影,五官分明,俊朗阳光,瞧见宁晏,脸上挂着笑,“这是翎哥儿媳妇吧?” 云蕊之一面用湿巾擦了擦嘴,与宁晏介绍道,“你表姐夫。” 宁晏赶忙起身行礼,韩二少爷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拘束,瞥见云蕊之嘴角残有糕屑,连忙凑了过去,“瞧瞧你,吃个东西都没个正行,别动别动,我替你擦了....” 说罢,便用自个儿袖子来替她擦嘴角。 当着宁晏的面,云蕊之闹了个大红脸,半推半就去推丈夫,“你胡闹什么,弟妹在呢。” 韩二少爷哈哈大笑,将宽袖一收,没有半分窘迫,“自家人,无碍的。”随后又与宁晏道,“弟妹好生坐着,在这用了午膳再走,我就不作陪了...” 云蕊之嫌弃地朝他挥手,“去去去,别回来,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什么叫做用了午膳再走?晏姐儿今日要在这睡。” 韩二少爷已经出了门,隔着帘布传来笑声,“是是是,我错了,我去外面打地铺,将这正院让给你们俩。” “瞧瞧,瞧瞧,忒不要脸了!”云蕊之骂得带劲,眉梢里的爱意却做不得假。 宁晏盯着他们夫妻二人眉来眼去,有些汗颜。 难道这就是平日里所说的打情骂俏? 云蕊之见宁晏唇角抿着笑,也有些不好意思,安抚她道,“你莫要理他,他是把你当自家人才这样,平日里还是个端正的人。” 宁晏就更诧异了,含笑点头,“表姐与表姐夫琴瑟和鸣,我看着很好。” 云蕊之一面啜了一口茶,纳罕问道,“你跟燕翎是怎样的?” 宁晏没料到她问到自己头上,微微有些不自在,腼腆着道, “我们...很好的...” 云蕊之却不太相信,斜斜睇着她,“是吗?我却担心那块冰木头不懂得疼妻子,辜负了你呢?” 宁晏面颊烧红,带着嗔意,“表姐哪里的话,世子处处宽容我,也很体贴。”燕翎现在越来越周全,她很知足。 “哦...”云蕊之搁下茶盏,拨弄了下手指今日刚涂的丹蔻,随口问道, “那你喜欢他吗?” “啊....”宁晏眸色一怔,渐渐的有些失神。 喜欢一个人该是怎样? 他生得好看,没有不良的习性,发现问题及时解决,该替她撑腰时,毫不含糊,她也不反感他的碰触,两个人在那事上是很合拍的,与他在一起越来越有默契,这应该就是喜欢吧。 “他是我的夫君,我肯定是喜欢他的。” 云蕊之闻言,总觉得这话有些怪怪的。 好像对,也好像不对。 难道他不是她夫君,她就不喜欢? 好像....也没有毛病。 “算了算了,不聊这些,咱们去院子里逛逛。” 第43章 宁晏在韩国公府待到申时初刻方启程回燕家,马车里便在想云蕊之的话,或许每一对夫妻有自己相处的习惯,试想若燕翎扑过来给她擦嘴屑,她怕是要吓到吧,想着想着,自个儿倒先笑了起来。 如月见宁晏笑得有几分腼腆,不由好奇,“您笑什么呢?说出来奴婢也笑一笑。” 宁晏岂敢说,托着腮摇头,“没有呢,就是觉得云姑娘与她夫君很般配。” 如月小脸鼓起,“您跟姑爷也般配呀。” 宁晏失笑一声,没说什么。 她今日穿着一件蜜粉色的缎面长褙,镶着一圈兔毛,笑起来鸦羽挺翘,眉眼弯弯如一汪泓水,有几分小狐狸的惊艳与狡黠,如月看出了神,情不自禁道,“姑娘,奴婢觉得姑爷待您越来越上心了,以后日子定是越过越好。” 宁晏也是这样觉得,却又不敢有过多的期待,怕自己会失望,便道,“如今就很好了。” 到了大门口,宁晏寻到云卓问回信了没,云卓遗憾地摇头,宁晏也不失望,燕翎此去营州定有重要任务,没功夫给她回信很正常,她不是为点小事独自怄气的人,带着如月回了明熙堂。 云旭跟着燕翎离开了,前院的事是云卓与许管事在管,陈管家虽总理账房,燕翎私账这一块有什么事依然是他在过问,云旭不在,外头铺子里管事来交租,便由他带到宁晏跟前,铺子的管事也是燕翎多年的心腹,几乎不用费什么心,宁晏大致翻了账本,没瞧出什么不妥,收了租钱,赏了对方银子,便打发回去了。 燕翎不在这段时日,她又进账了好几笔。 十一月底,到了二房与三房对账领取月银的时候。 二房老夫人褚氏与三房老夫人葛氏一道拿着本月的账簿来到账房,陈管家与二少夫人秦氏都在,如往常先核对一遍开支,若无出格之处,大体便将本月开支给支了。但陈管家核对来核对去总是不满意,褚氏与葛氏便不高兴了。 “你们二少夫人都应下了,你在这磨蹭什么?” 陈管家先把三房的账单拿出来,指着月例这条说,“国公爷要停三老爷一年的月例,本月二十两的月例便不该多出来,还有府上冬衣开支,我们长房大姑娘也就四身冬衣,珏小姐却写了五身,这不合适,还有这炭火,材薪房给各家都送了炭火,这里怎么还多出了二十两开支,这些都不合规矩。” 葛氏脸色略有几分发青,月例那一项她是抱着侥幸心理,万一糊弄过去便是再好,如若不然,她就在冬衣与炭火里加了些银子,以弥补三老爷月例的损失,没成想全部被陈管家揪了出来,还以为他新官上任,没那么老成,不成想也是个厉害的。 她与秦氏交换了个眼色,秦氏便感慨一声,叹道,“陈管家,父亲不过是一句戏言,哪里真当回事,您老人家睁一只闭一只眼得了,若父亲年底翻账本,即便看到了也不会说什么,年关时节,三叔在外要走动,真丢了国公府的脸也是不成的。” 陈管家慢吞吞将笔搁下,笼着袖子笑呵呵回,“二少夫人,我在世子底下当差二十多年,主子们头一个不饶的就是阳奉阴违,二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我若签了这字,回头国公爷要我自个儿贴可如何是好?当然,国公爷当真是戏言,二少夫人不妨去要一封手书来,我定无二话。” 秦氏倒也没坚持,她原是想卖个人情,加之葛氏许了她好处,故而开这个口,她不会蠢到这个时候去触国公爷眉头,便不做声了。 葛氏自然一万个不乐意,嚷嚷了几声,陈管家是从长公主府跟来的人,什么阵仗没见过,眉不皱,脸不红,一丝不苟将账目不当之处全部勾出来,退给了葛氏与褚氏,两位老夫人面子上很是挂不住。 陈管家背后是宁晏,果然是变天了。 葛氏还要嚷着什么,陈管家凉凉道, “两位老夫人,账面只剩六千两银子了,年底开销甚大,国公府尚且周转不过来,这个时候还望两位老夫人莫要再为难我等,竭泽而渔,非长久之计。” 葛氏与褚氏顿时收了声,再看了一眼秦氏,见秦氏也忧心忡忡,只得无奈作罢。 二人从陈管家处拿了签字的账单,借了秦氏对牌去银库兑了银子,方相携往西府去,到了西府的游廊,葛氏眉心紧蹙,“二嫂,这样下去,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咱们的好日子,等那宁氏掌家,咱们只会更难。” 褚氏却是冷笑一声,“当初国公爷去边关打仗,一去就是十几年,府上两位老人便是我们二房与三房供着的,婆母过世时交代过国公爷,必须照看咱们两房,想把咱们撇出去门都没有。” 葛氏也跟着硬气了,“没错,届时咱们一条心,绝不准许国公府分家。” 如宁晏所料,日子往后,账房的银子花如流水,冬衣支出后,还有过年的新裳,府上有规矩,除了主子们,各房丫鬟小厮的衣裳也是公中统一调度,采买年货,亲戚们的年节礼也都要预备起来,秦氏看着总管房递上来待开支的账单,一个头两个大,捧着账单就来了徐氏的耳房。 国公爷不在家时,徐氏爱在耳房念念佛经,瞥见儿媳妇一脸愁云,也猜了个大概,耐着性子扶着圈椅起身,挥挥手示意她去东次间说话。 邵嬷嬷迎了过来,将她搀至窗下的炕头坐着,又将那紫色缠枝的引枕搁在她身后,徐氏坐着舒坦了这才从秦氏手中接过账单,细细看过一遍,吩咐道, “新衣里头的皮子全部不用买。” 秦氏闻言面色发苦,“娘,今年本来就没皮子,妹妹因这事还呕着气呢,这样,我的省了,您跟妹妹,还有三弟妹依旧买两件,过年总归要走动的,若让妹妹穿旧的,她怕是不会出去拜年了。” 徐氏摇头道,“一件都不用买,都从我库房里出,这几年翎哥儿给了不少皮子,我不爱走动,留下不少,待会全部拿出来,给你们姐妹做新裳。” 秦氏听着心里泛酸,却也没再坚持。 徐氏目光凝在其中一项,保养极好的纤指轻轻点了点,又道,“二房与三房过年新衣全部划去,这些年她们只管从咱们账上走,收成却不入咱们的账,难道连过年的冬衣都让我们出?还有他们除夕给下人的红包,这些你全部划去,回头让她们来寻我。” 秦氏心里想她们哪有本事来寻婆母,无非就是苦了她要听闲话,不过事儿她是认同的。 徐氏又指了几处,“徐家,郝家,孙家这几家的年节礼,我来出。” 秦氏一听急了,“这可是您老人家的娘家亲戚,若父亲晓得了,定会动怒的。” “那就不让他知道。” 公府长媳 第56节 秦氏哑口无言,也渐渐的明悟,这是婆母暗地里替她弥补亏空,脸色有些犯躁,默了片刻,支支吾吾道,“娘,要不我还是....” “算了,我都知道的。”徐氏含笑制住她下面的话,目色温柔道,“你也不容易,都是为了瓒哥儿跟孩子好,你这两年辛苦了,娘明面上不能贴补你,只能用这种方式...” 秦氏眼眶涌上酸楚,跪在她面前泣不成声。 腊月初一这一日,便是每月的总管房议事会,大管家邵峰将账目盘了一圈,常规开支还缺五千两银子,而每年年底总有些突发的人情,譬如去年老夫人娘家的舅爷去世了,淮阳侯府的夫人突然做寿等等,今年韩国公府要生孙子,指不定哪儿会冒出几桩事来,大家是焦头烂额。 银库的管事屈管家便道,“干脆先将秋租的钱挪了,过了年关,咱们再想办法。” 何管家脸色一抽,“不可,我收春租时,庄子上的管事便叫苦不迭,今年秋租的收成怕是不太好,你若现在把这些挪了,明年怎么办?喝西北风吗?” 屈管家捏着胡须,眉头皱成一股绳,“那怎么办?”余光瞥见陈管家气定神闲喝茶,不由苦笑道,“老陈啊,你跟了世子爷这么多年,总归有些情面的,不若还是你出面,跟世子借个两万两给咱们开支了,回头再想法子还?” 陈管家坐在桌案后,含笑道,“我是可以担保,只是咱们怎么还?咱们若有法子还世子的银子,自然就能解眼前这个困局。” 屈管家愁肠百结与邵管家问道,“您是大管家,这事您拿个主意吧。” 邵管家面沉如水,扶着额道,“国公爷库房的钥匙在我手里,我少不得做一回贼,寻两样不紧要的东西出来,去外面当了,先把日常这五千两给补上。” 有了邵管家担责,大家无话可说,要散会时,一贯不爱插嘴的李管事却道,“国公爷怎么还不让世子夫人来当家?她若来了,扫一扫长房的地缝都够公中吃香喝辣的。” 邵管家这厢夜里真的去库房寻了三件古董出来,国公爷是粗汉子,对古董并不太在行,邵管家挑着些看着不怎么样实则比较金贵的出来,去外头铺子当了三千两回来,勉强能渡个几日。 偏生怕什么来什么,二少夫人娘家二舅母夜里在雪地里滑了一跤,断了一根肋骨,肋骨插入肺腑,人就这么没了,秦家也是名门望族,礼不可轻,秦家与老夫人徐氏娘家也是沾亲带故,国公爷吩咐管事们设路祭,还要正礼,几位管事冒雪四处筹钱,秦氏急着回娘家探丧,派人去总管房催银子,几位管事忍不住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言下之意是秦氏平日也拿了不少好处,不如这一回就自个儿出了。 秦氏气得不轻,骂了几句,最终忍气吞声掏了体己。 腊月初五的夜,大雪纷纷,宁晏正在画窗花,她平日里是个调皮的,往年脑子里就有各种花样,可惜宁家无她用武之地,今年她打算自己设计窗花,便在宣纸上涂涂画画。 听到如霜禀道总管房的事,无奈摇头。 “但凡有人来求,就说我睡了。” 如霜屈膝,“奴婢这就去吩咐。”掀帘便出去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缝里灌入一缕寒风,吹得宣纸飒飒作响,宣纸用和田玉的镇纸镇着,边角依然往上翻滚,画了几朵窗花后,宁晏便兴致缺缺,她想起了远在边关的燕翎,十四日了,都没消息传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不可能不担心的,冷风袭来,胸口一凉,宁晏随口便道,“如月,把我的斗篷取来,我有些冷...” 不一会,那件熟悉的狐狸皮斗篷被搁在了肩膀上,一只手顺着那圈狐狸毛往她颈下替她裹紧。力道比平日要重许多,那手骨硌得她有些疼,正疑惑着,冰冷的寒气从身后罩来,一颗冰渣子滴在裤腿上,很快遇热化成水,渗入衣裳里。 宁晏意识到什么,猛地回眸,撞入一道漆黑沉湛的视线里。 那张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只是显然消瘦不少,显得五官轮廓越发深邃而带着淡淡的锋刃感,换做平常她是害怕的,今日却是欣喜不已, “爷,您回来了....” 宁晏的惊色伴随着慢慢涌上来的欢喜,化作冬日里一抹含香的露一点点渗入他心里,她太美了,精致的眉眼,明艳的五官,就这么落落大方毫无瑕疵地在他面前绽放,仿佛是冬日里盛开的彼岸花,妖艳又明媚,能化掉他身上结起的寒霜。 厚厚的斗篷差点就要滑下,燕翎立即按住便乘势将斗篷连带人一起拥入怀里。 她就这么撞上他的胸口,寒气伴随着他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衣领处的霜雪就这么洒了宁晏一脸,她眨巴眼,委屈又无奈,最终还是欣喜的,嘴唇上粘些冰渣,很快化成水,她舔了舔,咽了下去,想说什么,却发现身后那对铁臂钳得越来越紧,她有些呼吸不过来。 夫妻二人在床下拥抱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今夜这个拥抱,却给了宁晏安心。 他安全无虞回来了,她便放心了。 “世子....”嗓音软糯,又轻又浅。 燕翎却只想将她抱得更紧一些,最后将她腰身给搂住,她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他身上。 那一夜他从云旭手里接过家书,蓝色的夜明珠光亮下,“安虞否”三字,秀挺而飘逸,就跟蝴蝶似的展翅欲飞,他当时的心哪,是着实想她的。 想快点回到她身边。 他根本没功夫给她回信,心里想,与其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不如早些办完差回去,于是提前一天回了京城。 将人押去了东厂的地牢中,面见了皇帝,这才匆匆赶回府。 “我不在这段时日,你还好吗?”他就担心她被人欺负。 他身上的寒气渐渐散去,炙热的温度透过衣裳传递在她面颊,她努力踮着脚,去迎合他的高度,面额不经意蹭到了他喉结,“我很好,我在家里,怎么会不好呢。” 喉结处被她的发丝与面额来回蹭动,燕翎身子骤然绷紧,嗓音也跟着干哑了几分,“那就好。” 将她从怀里拉开,红彤彤的面颊跟粉桃似的,恨不得咬上一口,发梢沾了些冰渣,燕翎这才意识到自己匆忙奔进来,连身上的冰雪都不曾挥去,是他太不小心了。 连忙后退两步,“我先去沐浴。”眼神又恢复了沉稳。 宁晏也温柔地笑着,跟在他身后去了浴室,燕翎解开大氅往旁边一扔,望见她低眉顺眼越过他去拿毛巾与皂角,他原本想让她歇着,这会儿却不知怎么,就乐意看着她忙碌,这样温暖动人的画面能洗刷胸膛里积聚的血腥与刀戈之气。 荣嬷嬷已吩咐人打了热水送来,宁晏将布巾皂角安置好,又取来他的衣裳备着,瞥见他正在脱衣裳便打算退出去,燕翎沐浴一贯不让人伺候的,便是她也没伺候过,事实上别说是沐浴,就连在床上,他也没有脱得干干净净。 宁晏走到屏风处,恍惚想起还没给他拿胯衣,连忙又折了回来,这一抬眸,一眼看到了他身后一条鲜红又狰狞的伤口,伤口很深,皮肉往外翻出来一些,因洒了药膏的缘故,血色与皮肉黏在一处,瞧着触目惊心,宁晏目光一下刺痛了,惊惧一点点从眼眶里蔓延开来,不可控地走了过去,嗓音有些发颤,“你受伤了....” 她极少不用敬语,这一会儿语气里是含着怒火以及一些旁的东西。 燕翎已跨入浴桶,听得她的嗓音扭头看了过来。 他从未在宁晏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就仿佛有什么不可控的事情在她意料之外发生。 她不高兴。 燕翎心里先是有些欣慰,很快又涌上愧色, “抱歉,让你担心了,不是大事,我已上过药,过两日便好了。” 他在战场厮杀多年,比这严重的伤多的去了,燕翎根本不放在眼里。 宁晏脸色有些沉,心口堵得慌,站在那里,将俏脸别开,踟蹰着没立即离开。 她穿着一件粉色的缎面长裙,从头裹到脚,将那曼妙的身姿勾勒得惟妙惟肖,本应该是芙蓉一般动人的美人,这会儿秀眉蹙起,细细的,有一抹锋刃般的锐利,与这身柔婉的气质不太相符。 “你帮我好吗?” 宁晏没走,大概是担心他的伤口碰水,燕翎便主动邀请她。 现在夫妻俩大约也能猜到对方的心思。 燕翎猜得没错,宁晏着实是这个打算,得了他这话,也没应他,低眉接过他手里的湿巾,便蹲在他身后替他擦洗。 借着晕黄的灯芒,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后背纵横交错的伤痕。 宁晏眼眶微微一酸,手捏着布巾沿着那些纹路,慢慢的擦拭,心也跟着涌上许多复杂的情绪。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直面他的身体。 先前也不是没碰到过,那种时候她根本无暇顾及。 这一身的伤疤便是他的勋章。 旁人都艳羡她嫁了这般出众的郎君,宁晏却很难找到那种优越的感觉,以前不知为什么,今日却有了很强烈的感受,身为妻子她并不乐意丈夫出生入死,她没有那么伟大。 如果让她选择,她宁愿选个踏实过日子的郎君,也不要这天天在刀尖上饮血的权臣。 这么一想,忽然就不待见燕翎了。 燕翎还沉浸在妻子替他擦洗的喜悦中,却见宁晏擦好背脊后,便将布巾往他手里一扔,离开了。 燕翎心里起了些异样,迅速沐浴干净,松松垮垮披了件衣裳,追去了内室。 往床榻瞄了一眼,朦胧的光线下,被褥起伏蠕动,略显出她窈窕的身影,拔步床旁边的高几上搁着一瓶膏药,银釭烛火通明,伤在背部,燕翎根本没法给自己上药,沉默片刻,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带着几分试探,低三下四唤道, “晏儿,你帮我上药可好?” 宁晏闭了闭眼,默了片刻,闷声不吭从被褥里爬起来,踩着一双绣花鞋来到高几旁,也不看他,利索地拧开瓶盖,站在他身后替他上药, 后领被慢慢扯下,露出流畅而立挺的肌肉线条,灯火明亮,越发能清晰地看到那条伤口,跟蜈蚣似的盘旋,也不知道是什么利刃弄出的伤,得多疼啊,宁晏胸口被酸楚充滞着,堵得厉害。 燕翎看不到她的神情,唯独能感受她的力道,谈不上温柔,也没有特别粗糙。 但他很清楚的知道,妻子生气了。 上好药后,宁晏也没给燕翎开口的机会,很干脆地爬上了床,往里躺好。 燕翎默然看着她背影,喝了一口茶,吹了灯,踵迹上了塌。 他轻轻在她身后躺下,比平日靠她更近了些,是触手可及的距离。 “你不高兴,可以跟我说,闷在心里不好。” 这是她第一回 给他甩脸色。 她从不会这样,定是气狠了。 宁晏盯着床帘,一下还没适应屋子里的昏暗,视线是模糊的,她在想,她做得了他的主吗?她现在告诉他,她不想他上战场,以后就当个逍遥自在的世家公子,靠着过去的功勋与皇帝外甥的身份,依然可以过得潇洒富贵。他会答应吗?不会。 这是她想过的日子,不是燕翎所想。 她没有资格要求一位军人放弃他的职责。 宁晏不是使小性子的人,又或者,她现在还没办法在燕翎面前使小性子,故而听了他这话,慢慢地转身过来,柔和望着他, “我没有生气,我就是希望您以后保重些身子。”她语气带着几分酸涩与无奈。 燕翎奔驰一日一夜回来,看着这般柔软娇俏的妻子,她因为在乎他而生气,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将她连同被褥拥入怀中,胸膛热得跟团火似的,抱了一会儿,他小心将她从厚褥里挖出来,裹入自己薄褥里,深深抵着她道, “对不起,我以后一定小心.....” 宁晏被他强烈的气息给包裹,心里蓦地安定下来,人各有命,有些人喝口酒都能呛死,她又何必为不可预知的事庸人自扰。 慢慢地就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燕翎身上带着伤,这一夜不可能做什么,即便他想,宁晏也不会愿意,他可不敢再惹恼了妻子,他现在基本能准确地判断宁晏的情绪。 想起她遥寄三字锦书,燕翎唇角弯了弯,在她发梢轻轻靠了靠, “晏儿,我这次从营州给你捎来了礼物。” 宁晏模模糊糊睁开眼,仰眸望他,黑暗里他瞳仁亮度惊人,幽亮幽亮的,能轻易锁住人心,这会儿当真是意外的,他竟然学会给她捎礼物了,没收到回信的失落荡然无存,鸦羽轻轻一眨,笑着问, “您捎了什么给我?”少时父亲出门,每每捎小玩意回来,回回给了庶妹宁溪, 燕翎感受得到她的期待,修长的手指轻轻撩开覆在她面额的秀发,“你上回穿着那件孔雀翎特别好看,我便想法子弄了两件回来,这会儿已给了荣嬷嬷,她会寻外头最好的绣娘给你缝制。” 怕这傻丫头又送给别人,索性直接吩咐了荣嬷嬷。 宁晏轻轻啊了一声,水汪汪的杏眼睁得大大的,没有女孩子不爱美,她也不例外,那日帮淳安试衣裳时,她也喜欢得紧,没想到燕翎这就么悄悄地满足了她的心愿。 那些曾经得不到的祈盼不经意被弥补。 她眼眶微微有些泛酸,小手抵在他胸前,拽着他衣裳,小声道,“世子,谢谢你。” 旋即又笑眼弯弯,合不拢嘴,外头的光晕了进来,燕翎经年夜行,眼力极好,清晰捕捉到了那两个甜甜的小酒窝,他想捏很久了,这会儿人就在他怀里,离得这么近,指腹就覆在她面颊,轻轻揉了揉,磁性的嗓音带着蛊惑, 公府长媳 第57节 “你叫我什么?” 宁晏猜到他骨子里那点促狭的小心思,她并不明白有什么不同,反而觉着人前人后唤那两个字,显得矫情,不过,他喜欢,她愿意满足他。 他指腹有些粗粝,磨得她怪痒的,那种痒一直从唇角延伸至耳后根,他力道越来越重,逼着她开口似的,她便往他怀里一躲, “谢谢夫君...”嗓音又软又甜,跟钩子似的挠人心扉。 燕翎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点伤算什么。 第44章 帐内云消雨歇,窗外雪舞依旧。 一晌贪欢,至窗外露出清凌凌的一片素色,燕翎方才睁眼,回眸瞥见怀里的人,素白的小脸陷在被褥,没了平日的沉静,乖巧地像只猫儿似的倚着他胳膊,舍不得吵醒她,小心翼翼抽开胳膊,悄声退了下去。 程王世子被他带回了京城,证据确凿,却不能定罪,故而他没有走三法司,而是将人扔去了东厂,接下来便等程王主动上门。 上午在五军都督府处理积压的公务,午后听闻皇太后因他斥责了皇帝,又赶去了慈宁宫,燕翎只要在京城隔三差五均会去探望太后,太后身子渐渐养得好些了,一直惦记着宁晏,想见她一面,听闻燕翎去了营州,自然不太高兴,不过她到底是皇太后,有她的政治格局与远见,虽是心疼,尚能理解, “你如今是有妻子的人,再不能像过去那般不计生死,底下也该培养些人手替你当差。” 燕翎想起宁晏昨夜的反应,感受越发真切了些, “让您挂心了,我以后一定惜命。” 太后慢慢颔首,上了年纪的人,说了一会儿话便累了,闭着眼叹道, “过几日淳安生辰,带你媳妇来见我。” 燕翎见外祖母气色比前段时日好了些,便应承下来。 程王世子在东厂闹腾得紧,燕翎这一夜几乎耗在衙门,程王那头果然焦头烂额,四处想法子救人,燕翎也不急,故意不露面,慢慢跟他耗,耗得程王耐心殆尽,还收到儿子从狱中的血书,气得一口血吐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提着刀杀来燕府,要求见燕翎一面。 燕翎不在家里,国公爷倒是出门见了他,笑容满面将程王手里的刀剑抽过来, “自那日得知你家的事,老伙计我便把儿子骂了一顿,将他赶出去了,这会儿几天都不见人影,腊八节都没在家里过,这样,你消消气,等他回来,这刀我替你砍。” 程王被他这般一说,气稍稍顺了两口,见燕国公没有疾言厉色,可见事情有转圜的余地,却依然板着脸喝道, “燕锟,咱们俩也是战场上厮杀过来的人,你这儿子太不上道了。” 国公爷心里想,就是太上道了才如此,不过他面上不显,陪着程王把燕翎骂了一遭,将他扯进去书房,国公爷混迹朝堂多年,什么样的歹话好话到了他嘴里,都能给说出一朵花来,四两拨千斤,提点了程王, “老伙计,听兄弟我的,卫所屯田的事,您得带个头,如今国库空虚,陛下头疼,您又是他肱骨心腹,祖辈上的老亲戚,他心里头为难,咱们做臣子的,就得替主子分忧,” “燕翎这小子是混账了些,不过你放心,我保管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放心,孩子在东厂出不了事,我给你去看着点,” “您呢,尽快把军屯的事给办妥了,以您在军中的威望,底下那些猴孙们还不是望风而从,届时陛下面上好看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论辈分,陛下还得唤您一身叔叔,回头指不定感激您,儿子出了东厂,一家人热热闹闹过个年,岂不皆大欢喜?” 国公爷心里想燕翎这小子真狠,逮着年关时节整程王,便是逼着他低头。程王上头生了好几个女儿,唯独底下的世子是老来子,疼得跟命根子似的。 程王魁梧的身子陷在圈椅里,久久说不出话来,国公爷话里话外提醒他莫要恃功傲主,见好就收,眼下需要他才能网开一面,若是四境平安之时,指不定阖家入狱,程王好歹也是沙场老将,这些年虽是跋扈了些,却也知道权衡利弊,当即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应下了燕国公之议。 这厢回去,召集都督府旧将,清理卫所屯田,将侵占的田亩悉数让出来,人手也清点出来,燕翎这段时日便配合着处置此事,想要程王手脚特别干净基本也别想,大头出来了便无碍。 人至察则无徒,乌日达来使在即,燕翎不会再去刨根究底。 日子进入腊月中旬,四境邻国陆陆续续来访,诸如蒙兀,女真,高丽与倭国,南海诸小国都派了使臣,这些使臣来京,又携了一批商人入境,少不得进行一番互市。 京城张灯结彩,热火朝天。 宁晏派去南洋给戚无忌寻药膏的人,便混迹在这群人中入了京。人被安置在明宴楼,宁晏却来不及去见他,只因腊月十五是淳安公主生辰宴,恰恰朝廷要设宴款待各国来使,皇帝干脆选择同一天举行。 这几日燕翎早出晚归,那一夜伤口崩开了血,宁晏恼了,余下几日说什么都不让他碰,燕翎讪讪的,总归夜里要抱抱她才肯放手,宁晏便随他,等她睁眼,身旁的枕巾早已一片湿凉。 直到十五这一日,宁晏睁着昏懵的眼醒来,迷迷糊糊瞧见珠帘外坐着一人,他身形颀长挺拔,穿着一件雪青色的袍子,手里捏着一卷诗书,立在窗下看雪,恍惚间听到动静,扭头朝内室望来,他逆着光,瞧不清他的表情,大约猜到那双眼钉在她身上。 如霜与如月已打水进来,搀扶着宁晏净面漱口,燕翎掀开珠帘就在一边看着,“外祖母要见你,我陪你过去。” 宁晏今日穿了那件蜜粉色的缎面软褙,底下一条桃粉的素面长裙,外罩一件银红的雪狐毛大氅,胸前缔着如意结,因着要去见长辈,特意化了淡妆,她本就生得明艳,这会儿倒有几分天仙下凡的模样,在镜子面前转了一圈,眼巴巴问燕翎,“妥当吗?” 燕翎眼神就没挪开过,这件缎面褙子极是修身,盈盈腰身往上烘托出那弧形的饱满来,身段过于耀眼,燕翎上前将她胸口的系带越发扯紧了些,将上身都罩得严严实实,这才颔首, “很好,出发吧。” 天色已放晴,路面却依然积了雪,偶有晨风袭来,将老树枝桠上的残雪给吹落,雪簌簌扑来,眼见要砸在宁晏面颊,燕翎侧身一挡,一颗冰渣歇在他眉角,在晨阳里熠熠生辉,正中的宫道被清理出来,青石地砖湿漉漉的,幸在宁晏穿了高底的缎面绒鞋,这才不觉得冷,她也顾不上冷。 她虽是没见过皇太后,也听闻这位太后杀伐果决,性情霸烈,在朝野威望隆重,宁晏原先对这样一位极有政治手腕的皇太后怀抱景仰与佩服,可如今一想到这人是燕翎外祖母,心里不由犯怵。 皇太后是燕翎最看重的女性长辈,又是站在权力之巅的女人,若是长公主在世,根本轮不到她嫁燕翎,也不知太后对这门婚事是什么看法,若她说什么做什么,宁晏是毫无招架之力。 燕翎一路握着她的手没放,他今日穿着二品绯袍,衬得那张脸跟玉华似的夺目,英华内敛四字形容他最是合适不过,他心情便松乏许多,甚至唇角隐隐含着一抹笑,宁晏心里发慌,忍不住便问他, “世子笑什么?” 燕翎也察觉到了宁晏的紧张,安抚道,“别担心,外祖母会喜欢你的。”宁晏这样的姑娘,没有人会反感,外祖母也当如是。 宁晏无声笑了笑,总算走到了慈宁宫,红墙绿瓦的廊芜下,候着一群人,除了太子与太子妃,连三皇子,五皇子与宁宣也都在。 三皇子当先走过来,一把拉住了燕翎,“你可来了,这数月来,咱们都没机会给祖母请安,听闻祖母今日要见你媳妇,你行个好,带着咱们一道进去,哪怕远远给祖母磕个头也成。” 燕翎不着痕迹松开了宁晏,宁晏跟在他身后踏上了廊庑,朝诸位皇子皇妃行礼,太子妃依然是那一脸温和的笑,宁宣则神色晦暗看着她,隐隐有几分委屈。 宁晏没搭理她,静静候在一旁。 只听见燕翎与三皇子道,“陛下有令,不许任何人叨搅外祖母,咱们今日这么多人进去,必定搅了她老人家神思。” 宁宣闻言眼眶便有些泛红。 三皇子看了一眼妻子,又想起霍贵妃的嘱咐,头疼地将燕翎扯去一旁, “咱们是同一日大婚,祖母不见人便罢,偏生今日见了你媳妇,却不见我媳妇,我媳妇面子挂不住。”事实上是,太后不知怎么晓得燕翎大婚那夜,宁宣着人去燕府递讯,惹得燕翎洞房没能圆房而来了慈宁宫,太后很是恼火,不肯见宁宣,连着不待见三皇子。 霍贵妃一心想缓和太后与儿子的关系,甚至亲自来慈宁宫侍奉汤药,可惜太后这段时日,除了皇帝皇后,只肯见燕翎,其余人根本没机会踏进慈宁宫一步。 今日又传出太后要见宁晏,这下是打了霍贵妃的脸,才遣了儿子一行来卖乖。 燕翎想起上回宁宣那膈应人的话,冷漠道, “殿下若要去见太后,得去陛下那里请旨,今日,外祖母只说召见我媳妇宁氏,我也没资格进去。” 三皇子满脸沮丧朝太子投去一眼。 太子失笑,摆摆手,“算了,咱们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也算尽了孝心,不过祖母既是召见翎哥儿媳妇,翎哥儿还是进去一趟,省得你媳妇腼腆。” 燕翎正要说什么,里头迈出来一位女官,是太后心腹之一,她从容朝诸位主子施了一礼,目光落在宁晏身上,含笑道,“世子夫人随奴婢进去面见太后,至于世子爷,太后有吩咐,说是今日使臣极多,让您别在这里耗着,去前朝忙吧。” 燕翎施礼道是,又给了宁晏一个安抚的眼神,宁晏这才在众人艳羡的眼神中,跟着女官踏入了慈宁宫。 慈宁宫内的地龙烧得极旺,布帘掀开,热浪腾腾,宁晏一时有些不适应,她生生忍住,又将大氅褪去交给宫女收着,面色不动跟着女官过大殿,进入后殿的暖阁。 珠帘被掀开,明间靠北的紫檀高底坐塌上,端坐着一老妇,她穿着一件靛蓝福寿纹对襟褙子,银丝一根不落束入乌檀木簪后,通身无饰,她面容布满褶皱,神态略有几分疲乏,乍一眼瞧去与普通老妪无二,宁晏竟是微微怔了怔,难以想象这竟是那个名贯四海的皇太后。 殿内侍候着三名女官,尽也无一人提醒她行礼,反倒个个温柔含笑,十分亲和。 太后原先听皇后说宁晏生得貌美,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朝她招手,“孩子,过来...” 宁晏心神一震,意识到自己失态,当即垂首跪下行了大礼,“臣妇宁氏叩请太后娘娘金安,恰才得见太后凤颜,与传说中迥异,一时失态,请太后恕罪。” 太后见她语气平和,不卑不亢,越发满意了些,“民间怕是将我传成了妖婆吧?” 宁晏大着胆子抬起眸来,“哪里,都说您是活菩萨呢。” 太后朗声一笑,再次朝她招手,“孩子,到外祖母身边来。” 宁晏心里虽紧张,面上却不显,含着腼腆的笑来到太后身侧站着,太后拉着她坐下,又细细打量她,越看越满意。 这一场会面完全超出宁晏预料,太后压根没半点为难之处,反倒问起她在宁家的事,她平日看些什么书,燕翎待她如何,甚至还谈起她与淳安打马球的事,神色了然道,“淳安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能夺魁都是旁人让着她。” 宁晏也猜到太后大约是爱屋及乌,对她十分宽厚。 “对了,燕家对你如何?宅子里没人为难你吧?”这是太后最担心的事,女人一辈子的天地就在后宅,若是如履薄冰,日子便难熬。 后宅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岂能污了当朝太后的耳,宁晏连忙一脸融融的笑,“外祖母放心,好着呢,老太太不曾给我立规矩,平日也不叫我伺候,家里弟弟妹妹们都很客气。外孙媳妇在燕家过得比在宁家还像闺女。” 太后从“客气”二字便分辨出些好歹,唇角抿直,“毕竟隔着一层肚皮,你不必过于放在心上,能担的事不能退,不该掺和的也不必料理,燕锟与徐氏当是个拧得清的,你只管与翎儿过自己的小日子。” 三言两语便给宁晏定了基调,宁晏感激应是。 “翎哥儿是我养到七岁才放回燕家的,他自小在慈宁宫吃住,一应待遇不逊色于皇子,他呀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竟是与我有几分像,沉得住气,担得住事,这么多儿孙中,我最疼他了...”太后提到燕翎便是滔滔不绝,疼爱溢于言表。 宁晏这样的人,无论何时说话,声调平缓,嗓音清脆,不疾不徐,年纪轻轻,颇有几分不显山露水,很得太后青睐,不知不觉坐了两刻钟,女官担忧太后身子,委婉提醒了一句,太后面露不舍,轻拍着她手背,叹道, “可惜你母亲去世的早,否则不知多喜欢你,她呀,性子霸烈,为人又敞亮,” 宁晏也满脸遗憾,“可惜我福薄,没能见着母亲,就不知,母亲生得怎般模样?” 太后眼底闪现泪花,闻言却是失笑,“你想瞧她的模样只管瞧燕翎便是,燕翎生得有八分像她。” 宁晏腼腆地笑了,“我早该想到的。”燕翎长相俊美,不随国公爷,定是随了长公主。 太后这会儿瞧见她那两个甜甜的小酒窝,爱得不得了,“你母亲也爱笑,笑起来与你一般,两个小酒窝,可讨人喜欢...”也知时辰不早,要放宁晏去天星阁,便朝女官示意,与宁晏交待道, “你母亲临终留有一箱珠宝首饰在我这,嘱咐我替她交给她的儿媳妇...”说到此处,太后语含哽咽,悲从中来,竟是泣不成声,宁晏也大受撼动,搀扶着她,“外祖母...”也不知道要如何劝她,盈盈杏眼也渗出水光, 太后想起女儿临终的交待,心口绞痛,“我原就要见你,了了她这桩心愿,偏生身子不争气,她呀,就是走得太早了...”叱咤朝堂多年的太后,老泪纵横,与寻常人家的老母亲无异。 宁晏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见她老人家悲痛欲绝,大着胆子将她抱住,“外祖母,你别难过了,母亲定不愿意瞧见您如此,我与世子现在极好,您要好好的,将来还要抱曾孙呢。” 换做平日宁晏根本不敢说这样的话,实在是担心太后郁极伤身,只得给她一些盼头,她宁愿自己担一些压力,也不愿意看到太后出事,太后果然止住了悲伤,下意识瞥了一眼她小腹,又笑道,“好,我等着,我一定要抱到你们的孩子。” 女官吩咐两名内侍抬着一只紫檀镶嵌八宝木箱出来,与寻日纳彩的礼箱一般大,怕是长公主当年的嫁妆。 太后吩咐道,“打开给晏儿瞧瞧。”女官不肯,“您就别瞧了,让少夫人回去自个儿看便是了。”担心太后睹物思人。 太后也没强求,不舍得拉着宁晏,“我就不留你了,你出去玩吧,记住,遇事不要怕,也不用担心得罪谁,决不能叫人欺负了,你娘的性子从不服输,若晓得你被人欺负,不知多气,你可别让她失望,万事还有我,只要我老婆子活一天,谁也不敢给你脸色瞧。” 除了外祖父,宁晏从未被长者这般善待过,更何况是当朝皇太后,她十分动容,含着泪谢恩。 女官将宁晏送到慈宁宫外面的宫道,“少夫人,太后很喜欢您,您得空就来宫里看望她老人家。” 宁晏面上应允,心里叫苦,来一趟惹得太后哭一场,回头燕翎与皇帝不知怎么埋怨她呢,她可不敢随意来。大约五名内侍抬着长公主的箱盒与太后的赏赐,先行出宫去了国公府,又安排一宫女领着宁晏去天星阁。 宫女办事极为稳妥,径直将宁晏送到燕翎身旁才告退,燕翎就在天星阁后廊等她,戚无忌也在,燕翎瞧见她眼眶泛红,也没说什么,牵着她要进去,这时底下白玉石栏处传来熟悉的嗓音, “晏晏。” 是淳安公主。 公府长媳 第58节 她穿着那件孔雀翎,兴高采烈跑上台阶,径直就拉住了宁晏,“晏晏,外国使臣送了不少贺礼给我,各家也有献礼,均送去了我寝宫,这会儿离开宴还早着,你随我去拆礼盒。” 女孩儿最喜欢拆礼物了,宁晏扭头杏眼汪汪望着燕翎,燕翎被她瞧得心头一软,无奈松了手,“去吧。” 他与戚无忌就看着两个姑娘,手挽手高高兴兴去了后宫。天星阁临水,有一条平直的白玉水廊通往后苑,燕翎目送宁晏身影没入一片树丛后,扭头见戚无忌有些失神, “你看什么呢?外面风大,快些进去。” 戚无忌目光凝在那道火红的身影,“你去吧,乌日达还等着灌你的酒呢。” 燕翎苦笑道,“这不是需要你挡酒?”戚无忌的酒量比燕翎好,几乎千杯不醉。 戚无忌无奈挑了挑眉,跟着他进了殿内。 淳安公主这厢与宁晏回到延庆宫,宫女们早已将各家礼物整整齐齐摆在西配殿,满满当当一殿的礼物悉数被打开,淳安公主站在一旁大方一挥, “晏晏,喜欢什么挑回去。” 宁晏失笑,“这是臣工给您的寿礼,我岂能拿?” 淳安便指着东北角进贡的礼物道,“那就挑这些夷邦的贺礼,他们没这么多讲究。” 拽着宁晏一个个翻看,最后宁晏挑了一块和田玉沁料的佛公,这块料子油润细腻,雕工也不错,宁晏打算回去编个绳子戴着。 淳安公主没瞧上那块玉佛,又替她挑了一对翡翠玉镯,宁晏不肯要,二人正争执着,一宫女神色匆匆奔了进来,扶着门框急禀,“殿下,出事了,御膳房的左膳使骤然昏厥了,正宴还剩最后一道大菜,正是左膳使的拿手绝活,旁人顶替不了,如今掌膳急得满头大汗,正要去奉天殿讨吴公公示下呢。” “这会儿换菜式,怕是来不及了...”离着正宴开始已不到三刻钟。 淳安公主一听脸色就变了,今日是她的生辰宴,更是招待使臣的国宴,岂能出半点差错, 宁晏这时也神色凝重望了过来,“最后一道菜是什么?”论理,今日正宴的菜单该是经过层层商议,并经陛下首肯的,等闲不能更改,故而掌膳才要寻司礼监掌印吴奎讨主意。 待得了吴奎准许,回来重新换菜式,还不知菜料够不够,国宴最后一道菜可是压轴大戏,绝不能出岔子。 宫女惶恐答道,“奴婢也不知具体的名儿,只听说是一道鱼...” 宁晏与淳安公主相视一眼,时间紧急已容不得犹豫,宁晏果断道,“公主,你着人寻一身宫女的衣裳,我换下跟您去御膳房。” 淳安也知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却依然有些踟蹰,“我该怎么跟燕翎交待啊。” 宴席马上开始,倘若燕翎晓得她让宁晏去御膳房掌厨,怕是要劈了她,淳安公主骨子里还是有些怵燕翎的。 宁晏神色平静,“那就不让他知道。” 国宴重要,大晋脸面不能失,淳安公主拿定主意,一面吩咐人领着宁晏去换衣裳,一面唤来管事牌子韩公公,召集一应内侍宫女,一行人浩浩荡荡奔去了御膳房,淳安在后宫肆无忌惮惯了,也没有过多的言语,将无关人等全部赶了出去,带着自己人霸占着御膳房,宁晏做宫女装扮,又特意在面颊涂了些厚厚的脂粉,等闲辨认不出。 宁晏拿着大宴的菜式,核对了一遍原料,大致明白左膳使要做一道什么样的菜,从现在开始到宴席最后一道菜上齐,她还有一个时辰,来得及,她心中有了数,便催促淳安道, “公主,还有两刻钟正宴开始,您快些回去,有韩公公在此处,无碍的。” 淳安公主心中愧疚,“晏晏,给你添麻烦了了...” “快些去,您在这儿,我都没法好好干活了。”宁晏冲她眨了眨眼。 淳安公主咬牙,嘱咐韩公公一番,方带着心腹宫女离去,待她赶到天星阁,果然已午时二刻,再有一刻钟宴席便要开始了。 燕翎左等右等不见宁晏回来,已急得从后门出来,远远瞥见淳安公主独自往这头来,大步下台阶迎了过去, “淳安,晏儿呢。”顺着视线又往她身后的廊桥望了一眼,依然不见宁晏踪影,燕翎脸色沉了下来。 淳安公主从未这般心虚,宁晏是燕家长媳,让一世家贵妇去御膳房掌厨,她根本没法给燕家交待,淳安公主咬死也不能说实话,她并不擅长说谎,面对燕翎咄咄逼人的视线,便已露了怯,“对不起,我不小心弄伤了她,她现在在我寝宫歇着,今日午宴怕是不能参加了...你怨我吧,是我不好...” 燕翎听闻宁晏受了伤,心猛地揪起,怒火交织着担忧从那冷隽的眸色里缓缓滋生出来, “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伤?伤在何处?伤得如何?可请了太医?” 一连串问题砸下来,淳安公主头皮发麻。 戚无忌本就跟着燕翎出了大殿,这会儿见他疾言厉色,脸色也跟着不好看了,连忙将他拉开,“燕翎,别吓着公主!”斥了一声,挡在他跟前,见淳安公主自责又惶然,温声道, “殿下,不急,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淳安公主不愿在戚无忌跟前失了面子,将溢出眼眶的泪一拂,平复下心情道,“是我贪玩,带着她拆箱盒,也不知是谁用竹雕雕了一栋宅子,我觉得好玩便抱了起来,我退后的时候不小心踩了她的脚...”淳安公主说到这里,鼻头泛酸,“她这会儿脚肿,来不了...” 眼见燕翎脸上已刮起了阴风,她小声辩解,“我已经给她上了最好的膏药,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她大约等一会就能来了....” 戚无忌听到这里,愧疚难当,她少时提过,最大的心愿便是想要一栋大宅子,依山傍水,春暖花开,他便耗了整整一个月给她雕了那么一栋竹寨,竟是弄巧成拙害她伤了宁晏。 戚无忌这会儿心里也不知是何心情,扭头见燕翎眼神冷得跟冰刀子似的,低声劝道,“贺礼是我所赠,我也有错,今日公主生辰,你让一步,权当给我个面子,事已至此,先等宴席结束,你再去接弟妹回来,想必无大碍。” 燕翎听到最后一句心里越发坠坠的,他太明白宁晏行事作风,她那么乖巧聪慧的人,岂会因为一点脚伤而耽搁这么重要的宴席,要么伤得很严重,要么出了什么事,燕翎实在想不到宫里能有什么事让宁晏缺席,那就只能是伤得不轻。 又见淳安公主一脸做贼心虚,越发肯定自己猜测,一时眉头紧缩,胸腔仿佛被石头压住,今日若只是淳安的生辰宴,他二话不说去延庆宫将人接走,可偏偏是国宴,他还要接待使臣,无声地盯了淳安片刻,青着脸一言未发离开了。 戚无忌扭头想去安抚淳安,却见她朝燕翎的背影吐了吐舌,一副松口气的样子,便觉好笑,“你这么怕他?” 淳安翻了个白眼,“我不怕他,我就怕他回头欺负晏晏。”她可以拿宁晏气燕翎,宁晏又何尝不是她的软肋, 戚无忌明白她的顾虑,“放心,我回头劝劝他,劝他待弟妹好些。” 淳安得知那竹寨乃戚无忌所雕,这会儿竟不知说什么好,二人两两对视一眼,又交错开,最后一前一后回了天星阁。 淳安公主姗姗来迟,皇帝正挂心,这会儿瞥见她跟戚无忌从甬道里进来,脸色就变了,“淳安!” 戚无忌脚步一顿,朝皇帝方向远远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离开了。 淳安公主提着裙摆乖巧地迈了过去,朝皇帝施了一礼,皇帝见她神情低落,忙问怎么回事。 淳安公主便说自个儿伤了宁晏,害她不能参加宴席,皇帝闻言头疼地往燕翎方向瞥了一眼,宽慰她道,“你先坐,今日你寿辰呢,有父皇在,燕翎不敢把你怎么样,等回头父皇再安抚宁氏。” 淳安公主替宁晏讨了赏,这会儿心情好受了些。 少顷,国宴正式开始,钟鼓司礼乐奏起,数十红衣舞女鱼贯而入,个个窈窕多姿,竟是一曲《霓裳羽衣舞》,片刻传杯换盏,气氛正浓,燕翎心里虽搁着事,在来使面前依然谈笑风生,他在边境素有威名,去年那套空心阵的打法更是狠狠震慑了蒙兀骑兵,蒙兀郡王乌日达心中忌惮他,有心接近,与他勾肩搭背,给他灌酒。 御膳房出了事,没能瞒住吴奎,吴奎正琢磨着法子,后有人回禀说是淳安公主接手了御膳房,不由大惊,这可是国宴,哪里容得公主作威作福,忍不住悄悄禀了皇帝,皇帝越发疑惑了,招来淳安公主询问,淳安公主早就想好了托辞, “父皇,儿臣上回不是去明宴楼喝酒么,那里的厨子是一绝,故而今日寿辰便强绑了一人进宫,原是想让她私下做些拿手好菜,回头也孝敬孝敬父皇您,碰巧遇见这事,便让她去御膳房帮忙了。” 皇帝闻言先是觉着这像是女儿干出的事,旋即脸色稍沉,十分不放心,“你让一个酒楼的厨子执掌国宴?淳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淳安骄傲地抬起下颌,“父皇,上回三哥拍卖的那只八千两大龙虾便出自她手。” 皇帝噎住,无话可说。 虽说如此,这一顿饭,皇帝吃得七上八下,实在担心淳安的人砸了场子,损的不仅是他的威严,也是大晋的体面。 直到最后一道珍馐被膳房专用的食车推进来时,皇帝还是狠狠震惊了一把。 他目色凝望那缓缓露出真容的“山河盛宴”,抬手招来吴奎,“去查一查,是何人在掌勺。” “遵旨。” 第45章 这是一道名为“山河盛宴”的压轴大菜,用一条重达二十斤的硕大鳜鱼为底,头尾煎成翘型,如一幅巨画徐徐展开,那掌勺之人巧思妙工,以鱼脊为梁,将那鱼腹勾勒出山河阡陌之状,再辅以用刀工雕刻的葱蒜,豆腐,蕨菜之类,形成一副壮丽的山河图。 这还不是让皇帝惊讶的地方,真正撼动皇帝的是这幅图隐隐的寓意,也不知那掌勺之人是妙手偶得,还是当真有阅过那自泰西传来的堪舆图,此图以大晋为天下之中,隐隐雕刻出附属诸国之状,旁人或许不晓得,但落在皇帝与诸位使臣眼里,这便是万国朝贡之景,十分壮丽。 更有可圈可点之处,便是那鱼身四周用莲藕,马铃薯,萝卜之类雕刻出形态各异的人偶,有八仙过海,有山海鬼神,形态逼真,那鱼尾处更有用萝卜丝切成的水帘洞,隐隐可瞧见那尾巴里藏着一活灵活现的猴儿,处处彰显泱泱大国之底蕴。 这哪里是一道菜,分明是大晋的物华天宝,天国气度。 使臣们叹为观止,啧啧称奇,大晋朝臣更是引以为傲,拍案叫绝。 这才叫压轴大戏。 皇帝内心的震撼无以言喻,一届小小御厨竟有如此之胸怀眼界,能用一道菜绘声绘色描绘出中原文物典章,震慑住这些野心勃勃的夷邦,可谓是“简在帝心”,他一定要将此人留在皇宫,专司国宴。 这么一道可堪称盛宴的佳肴,谁也舍不得动筷,总归是用来吃得,吴奎请示了皇帝,皇帝雍容含笑,点了太子,“你替朕取第一勺来。” 又吩咐燕翎,“你便替诸国使臣分食。” 燕翎与皇帝交换了个眼色,猜到皇帝用意,起身来到食车旁,内侍用红漆盘捧着银勺与碗筷侍候在侧,燕翎一面等着太子替皇帝取肉,一面近距离观赏这幅“山川舆图”,这御厨竟是如此精工巧妙,将那些藩国点缀其中,他一贯不在吃食上费心,今日却不得不为这道菜折服。 待太子取完鱼头下的一块肉送与皇帝,燕翎特意将那代表附属诸国的鱼肉给挖下来,赠予诸位使臣,使臣心知肚明,此刻却也心服口服接了这道菜,待那鱼肉入口时,更是目露精光,都顾不上使臣礼节,捧起碗直往食车前奔, “不劳世子大驾,我等自己动手。” 有一便有二,片刻那食车四周聚满了人,能让使臣豁下颜面夺食,可见这道鱼味道奇佳,朝臣也耐不住性子,争相上前自取。 燕翎反倒被挤去一旁,他早就酒足饭饱,也不屑于与众臣抢夺一口鱼食,便退回了席位。 这已经是崔玉第三轮奔向食车了,没法子,他就好一口吃的,况且他隐隐在那点鱼汤中尝到了明宴楼的味道,可惜夺食之人太多,他无暇细想,第三轮挤进去时,硕大的瓷盘里只剩下零星几块做成人偶的藕片萝卜,再小的蚊子也是肉。 崔玉将那截莲藕,与那片萝卜给夹在了碗里,路过燕翎席位时,瞥见他盘中空空如也,再瞅了一眼碗里,踟蹰再三,将那截莲藕夹给了他, “好歹是御膳房年度魁首,吃不到鱼肉,舔一口鱼汁也是成的。” 那截褐色的莲藕沾了满满的鱼汁。 燕翎并不在意,也未拂了崔玉好意,漫不经心夹起那截莲藕,往嘴里一送,莲藕极脆,又夹杂了鱼汁里的鲜美,嚼在嘴中,就如饮了一杯爽口的青梅,唇角不自禁擒着一抹满足,就连眼尾也拖曳出几分怡然自得的惬意来。 宁晏穿着那身粉色宫装,跟在韩公公与掌膳身后来了天星阁,她悄悄躲在甬道之处,透过珠帘静静注视着那道菜,见皇帝与众臣赞不绝口,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左膳使原打算做一道鱼跃龙门的大菜,她回想曾跟随外祖父瞧见那泰西传来的万国舆图,一时心动,便做出这番构想,别看她平日做事四平八稳,一旦上了灶,便十分胆大,爱挑战难度极高的大宴,当那条鱼摆在她面前时,她脑海便是勾勒出这样的画卷来,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动了手,待做完整道菜,自个儿都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有些后悔,过于冒险了。 眼下瞧见殿内欢声如雷,大家吃得热火朝天,争相夺食,她欣然一笑,哪怕回去被燕翎骂一顿,也值了。 宴席接近尾声,宁晏与韩公公如释重负一笑,又在韩公公掩护下,悄然退去延庆宫换衣裳。 彼时吴奎手下一名得力干将已将事情始末查出,吴奎听得那名讳,一口茶呛在嘴里,险些喷出来, “你说什么?你没诓我?”手肘里搁着的拂尘滑了下来,白皙的毛尾扫在地上,那小内使不慌不忙将拂尘拾起,拍了拍灰尘,又恭敬递给吴奎,“千真万确。” 吴奎深深吸了一口气。 皇帝已退到天星阁侧殿歇息,留下百官陪着使臣豪饮,燕翎担心宁晏,打算与皇帝告罪先去后宫接了她出来,将人送回去,这会儿刚走到侧殿门口,隔着一扇嵌翡翠的紫檀座屏,听到里面传来“宁氏”二字,眸光微的闪烁了下,脚步顿住。 吴奎这厢也是满头大汗,喘气不匀,“陛下,那山河盛宴当真出自世子夫人宁氏之手,”他语含三分不解,三分吃惊,余下还有几分折服。 皇帝眼中惊色迭起,当真被嗓中残余的酒气呛住了,猛地咳了几声, “怎么可能?” 吴奎苦着脸,“人家担心出岔子,刚刚还跟来了天星阁,奴婢悄悄窥了一眼,那走路的仪态,神情,啧啧,哪里是明宴楼的厨子,分明就是燕少夫人。” 皇帝拂了一把汗,“她人现在何处?” 吴奎道,“回了公主寝宫,想必是换衣裳去了。” 皇帝吐了一口气浊气,愣愣看着桌案,心中遗憾竟是大过惊讶,“可惜啊,竟是那宁氏,朕还当是一普通厨子,便将其招入皇宫来。” 那口鱼太好吃了,他身为皇帝都没能吃上第二口,眼瞅着百官不顾礼节争抢,愣是压住馋嘴的心思,保持着帝王威仪,暗想,待会寻到人,夜里想吃什么没有,这会儿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公府长媳 第59节 宁晏今日救场已是万幸,他绝不可能让外甥媳妇给他这个当皇帝的做吃的,除非偶尔去人家府上蹭一顿,这事皇帝也干不出来。 “不过,这宁氏当真不错,如此胸怀与眼界,非常女子也,无论如何,今日国宴大涨国威,她居功至伟,朕要赏她。” 吴奎斟了一杯茶,往皇帝手边递过去,笑着应是。 皇帝想起什么,未接他的茶,又交待道,“此事必须瞒着,不叫旁人晓得,对了,也要瞒着燕翎,以他那脾气,少不得回去责骂宁氏....” 话未说完,瞥见门口那小内侍清了清嗓子,拼命擦鼻子,皇帝眉头皱了皱,吴奎也发现了不对劲,连忙踱步过去,一道修长挺拔的绯影,从眼前一闪而过,正朝后殿方向大步离去,瞅着那脚步带风的架势,吴奎心肝一颤,连忙折回来,手中的茶水也洒落一地, “陛...陛下,不好了,刚刚的话被世子听到了,看样子,世子寻少夫人算账去了。” 宁晏回到延庆宫,草草用了些吃食垫肚子,重新梳了妆容,换回自己的裙衫,裹着那件银红的雪狐大氅迈出门槛,当空一缕冬晖洒下来,照得她如清致明丽的仙子,眉梢那一抹快意竟也被光芒染得有几分炫目,午阳明媚,带着雪后特有的汵汵凉意,扑洒了她一脸,她翩跹而笑,踏入明光里。 出延庆宫的宫门,往西过清晖殿,出清晖殿侧门,往南有一条宫道直通养心殿,养心殿的右前方便是天星阁,宁晏打算去那里寻燕翎,也不知淳安公主糊弄过他没有,倘若被他猜到,少不得与他认个错,只要不被旁人发现,想必他也不会为难她。 皇帝午后爱在养心殿午歇,寻常这段时间,这条宫道是无人的。 宁晏被午阳照得浑身暖烘烘的,到底是十几岁的姑娘,做出一件出众的作品,心情总归是不错的,恰才路过延庆宫与清晖殿交叉处的园子,顺手就扯了一根狗尾巴草,顽皮地在手里折成一圈花,走到清晖殿角门时,随手插在那门缝里,明明是气派恢弘的皇宫,挺阔的门廊,绮丽的雕花藻井,繁华可鉴,偏生被她插了一根不合时宜的狗尾巴花。 宁晏抿嘴自得其乐一笑,倚着门槛正要跨出去,抬眸,一道颀长清俊的身影立在宫墙下,鲜红的绯袍与那深红的宫墙融为一体,他仿佛是镌刻在墙面上的画,袍角被风掀得翻滚,墙根犹堆有一片雪,明晃晃的阳光落在雪面,光亮反衬在他面颊,那张脸从未这般..俊美得近乎妖艳。 有那么一瞬,宁晏是没认出他来的。她极少瞧见他穿官袍,仅有的两次也是入宫之时,他穿着这身官袍太好看了些,宁晏螓首歪歪,多看了几眼,直到那熟悉的锋利的光芒在那深邃的瞳仁里闪烁,她这才回过神来。 是燕翎。 宁晏心下一紧,当即涌上几分心虚, “世子,您怎么在这?” 燕翎眉梢交织着一抹薄怒与烦闷,他无法形容听到真相时的心情,滑稽,燥郁,又涌上一抹后知后觉的失落与自嘲。 他一直都知道明宴楼是她的产业,却不知她才是真正的掌厨。 他才意识到,数月前她邀他用晚膳,他失约错过了什么。 更不消提,两刻钟前,他看到那样一幅绝无仅有的“作品”,仅仅是抱着一种欣赏与赞叹,任由旁人将他妻子的杰作一抢而空,而他直到最后才被崔玉施舍了一块莲藕。 那滋味,至今在他唇齿缱绻,回味无穷。 明明唾手可得,却成了被施舍的那个。 燕翎唇角自嘲地牵了牵,这才缓慢走过来,隔着门槛打量她,目光又在她的鞋面掠了掠, “脚好了吗?” 宁晏手还搭在门框,那朵枯萎的狗尾巴草在二人当中摇晃,她轻声道,“无大碍,涂了些药便好了...” 她也不擅长说谎,这会儿底气不足,显得整个人都柔弱几分。 太阳已渐渐西斜,越过门廊投下一片光,燕翎就矗立在那团光晕里,耀眼又出众。 宁晏恰恰站在门廊下的阴影处,两个人目光交错,宁晏镇定一问,“您是来接我的吗?” 燕翎到底是外臣,并不能随意在后宫走动,这会儿也不可能是去见太后,肯定以为她受了伤,特意来瞧她的。 燕翎先是颔首,清锐分明的眼神直勾勾看着她,门廊上有华丽花纹,下有雕纹的木槛,似将她框成了一幅窈窕秀逸的美人画,她就这么倚在门槛内,眼神如银湖似的带着钩子,不如往日那般沉静。 为何,定是心虚了。 燕翎冷声一笑,笑意转瞬即逝,问道, “晏儿,你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宁晏稍愣,眼中交错的那抹费解与疑惑渐渐落在实处,能这么问,定是晓得了真相。 他眉间隐隐有怒火,宁晏只能以为他是生气了。 她目色如触壁的光芒,折了下来,温吞道,“对不起,我这么做,会不会让你没面子?” 她眼底的光骤然有些昏暗,令燕翎心中一折,“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宁晏轻声不满道,“你们世家应该不太喜欢妻子做这样的事。”在家里该为丈夫洗手作羹汤,在外却不要抛头露面,虽然宁晏有自己的坚持,却不能改变世俗的观念。 燕翎蓦地一笑,“那如果我也这样觉得,你还会做吗?” 宁晏抬眸看他,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平静中隐隐有一抹锋芒,“会。” 他就知道,她看似柔弱,实则是一百折不挠的小乌龟。 “既如此,那我觉得丢脸与否,也无所谓了,不是吗?”燕翎勾唇。 宁晏失笑一声,竟是无话可说。 燕翎就这样看着她,她双手合在覆前,腼腆温柔地站着,发髻上插了一只点翠镶宝的步摇,一晃不晃,端庄典雅,姿容礼仪挑不出半点毛病。 面上规规矩矩的,心思比谁都野,竟敢大胆地描绘万国坤舆图,这会儿燕翎也猜到,宁晏大致是在泉州见过航海图,才有如此眼界。 默了片刻,他道,“我没有...”燕翎眉宇的冷峻稍退,目光变得灼然,“我现在告诉你,我没有觉得丢脸,你做得很好。” “真的吗?”宁晏眼眸蹭的一下亮了,如洗去乌霾的明珠,“谢谢你的认可。”她骄傲一笑,她也觉得今日临危不乱,作品完成得很不错。 “那么...”燕翎尾音拖曳地有些长,眼中的笑意有几分意味不明。 宁晏被他勾起了疑惑,明眸轻眨,“那么什么?” “燕夫人,为夫何时能尝到你的手艺?” 他嗓音很醇和,像是骤然跌落在她面颊的琼浆,惹得她肌肤发烫,她怔怔望着他,这么一瞬间,她仿佛明白了他为何不高兴,并非是恼怒她去当御厨,而是恼火一直没能吃到她的手艺。 她促狭一笑,正想说“谁叫你失约呢。” 一道不合时宜的嗓音蓦地插了进来,淳安公主靠在往里拉开的门沿,懒洋洋地觑着燕翎, “想吃晏晏做的菜呀?” 燕翎看到淳安公主,心情一下变得复杂。 他承认宁晏今日临危不惧,贡献了完美的国宴,涨了大晋国威,但私心以为,他舍不得妻子的手艺被那么多人共享,他不可否认自己就是吃味了。 淳安公主这厢是得了皇帝命令,赶忙追来后宫营救宁晏,先去了延庆宫,听闻宁晏已离开,便跟到这里,来的匆忙,旁的也没听清楚,就听到最后一句。 她也并非是针对燕翎,纯粹是觉着宁晏的手艺天下独绝,应该被珍视,被厚待,并不希望她的付出被人视作理所当然,这会儿拖着拽拽的语调,思量了一下,便双手抱臂跨过门槛,在燕翎周身晃荡, “想要尝到晏晏的手艺,有两个法子,其一,挣足够的银子,翘首期待明宴楼一年一度的拍卖大宴,最后杀出重围,一举拿下魁首。” “这其二嘛,”她晃悠悠到了燕翎另一侧,整暇看着他,目光最后落在门槛内的宁晏身上,骄傲又凛然, “爱她,用真心来换。” 宁晏听到最后一句,神情晃了晃,下意识抬眸看向燕翎,两道视线隔着那朵狗尾巴花,不期而遇,明显在对方脸上看到错愕的神情,旋即视线稍稍交错变得模糊又缓缓拉长。 两个人在婚姻这条船上,从最开始摸摸索索,磕磕碰碰前进,到近来渐入佳境,慢慢有了信任与好感。 越过相爱相知这一步,径直做了最亲密的事,默契地承担彼此的责任与义务。 却在这一瞬间,被猝不及防给拉回来,那一层谁也没有刻意留意的窗户纸,被淳安公主给捅破了。 燕翎也明显愣了一下,沉默下来。 第46章 宁晏并非生来是淡漠的性子,她幼时十分的倔强,总觉着自己是父亲的嫡长女,父亲该是要疼着她的,也该要替她做主,每每被人欺负了,她就去寻父亲伸冤,起先希望得到他的关爱,渐渐的,期待被磨得越来越单薄,只要他能够给她一个公道便如意,到最后,哪怕给她一个眼神她也认了。 终究,她在父亲的冷漠下,彻底死心了。 她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最难得到的是一个人的心,而她能守住的也是自己的心。 当燕翎目露迟疑,并陷入沉默时,宁晏已露出了笑容, “公主说的玩笑话,世子莫要放在心上,您想吃什么?我明日给您做就是了。” 身为妻子给丈夫做一顿饭,实属寻常,若她非要他拿心来换,便是矫情了。 燕翎看着一如既往温柔而娴静的妻子,喉间有些发涩,淳安公主那句话骤然砸在他脑门,他一时有些发懵,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宁晏拉住淳安公主的手,将她拉过门槛,含笑道, “殿下,我要跟世子回去了,待得空,殿下出宫来寻我玩。” 淳安公主压根没意识到自己的话给燕翎造成了什么影响,不情不愿嘟起嘴,“时辰还早呢,你再陪我一会儿嘛,再说了,父皇要赏你,你正好当面谢恩呀。” 恰在这时,司礼监掌印吴奎带着几名内侍追了来,先看了一眼燕翎的脸色,倒不像是动怒的,微松了一口气,也摸不准眼下是何情形,便依着皇帝意思,先将人给支开,省得夫妻俩在皇宫起龃龉,便故作焦急道, “世子,那头乌日达差点与无忌公子吵起来,您快些去瞧一瞧。” 燕翎看着吴奎,约莫也猜到他几分心思,既然宁晏没有受伤,他倒也不急着回去,于是回眸看向宁晏,宁晏只当他真有事,便温声道,“您快些去吧,我索性再陪陪公主,等会儿我自个儿先回去。” 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这会儿无端生分了些。 燕翎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淡淡颔首,转身离开了。 吴奎朝其中一小内侍甩了甩袖子,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先跟燕翎走,回过身来立马变了个笑脸朝宁晏作了一揖,“少夫人,世子没吓着您吧?” 司礼监掌印对柄内阁首辅,宁晏岂敢受他的礼,连忙避了避,又纳了个福,“多谢公公挂心,世子并未责备我,反而夸了我呢。” 吴奎见她这么说便放心了,又道,“少夫人且不如留一会,陛下等会有赏赐过来。” 宁晏与他道谢,后随淳安公主回了延庆宫,淳安公主担心宁晏没吃饱,又传了膳食来,宁晏坐在矮桌后,又填了些肚子。 淳安公主这会儿回想燕翎刚刚的反应,觉出一些不对劲,不满道,“这个燕翎,没长嘴吗,换做崔玉,怕是说了一箩筐好听的话,哄着你夜里给他做好吃的呢。” 宁晏吃饱后,搁下筷子,用布巾掖了掖唇角,失笑道,“所以他不是崔玉。” 心里想的是,燕翎不是信口雌黄之人,既然不爱她,就不可能说些谎话哄她。 淳安公主将鹿皮小靴往旁边一踢,往罗汉床躺下,侧身托腮望着宁晏,忽然对此事认真起来,颇有几分不依不饶的架势, “晏晏,那个燕翎,该不会心里没你吧?” 数名宫婢进来将碗筷收拾走,其中一人奉了一杯茶给宁晏,宁晏接过,反问道,“我与他成婚不过数月,这会儿他说爱我,你信吗?” 淳安公主寻思一会儿,啧了啧嘴,仰身靠在引枕上,双手枕着后脑勺,“还真不信。” 宁晏掀开茶杯吹了吹热气,浅浅啄了一口,又循着到她身侧的圈椅里坐下,挨得她近些。 淳安公主心里还是很不爽快,又爬了起来,“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宁晏将杯盏搁下,坦然笑道,“公主,若说没有一点失落那是假的,没有人不希望得到丈夫的尊重与喜爱,我亦然,我尽可能做到我的好,如果他也能将心给我,那自然是最好,如若不能,我也不会因此心生埋怨。” “这世间最大的烦恼便是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去奢求一些别人给不了的。与其日日庸人自扰,不如做好自己的事,总之无论是什么境地,我都会让自己过好,公主,您就放心吧。” 淳安公主见宁晏如此宽怀大度,也就丢开,“若他珍惜你,算他有眼光,若不能,咱们再换一个好的。” 公府长媳 第60节 两个姑娘又想起先前五陵年少的话题,不免又笑作一团,宁晏又问起公主府建的如何了,淳安公主说的头头是道,片刻,皇后派人召宁晏去坤宁宫,淳安公主随她一道过去,皇后受皇帝所托,给了宁晏十分丰厚的赏赐。 江南织造局进贡的各色丝绸十匹,一斛金三色南珠,大约有拇指盖那般大,一对碧玉童子观音,一对金镶玉的镯子,一套包含钗步摇华胜,簪子耳珰耳坠等十来样点翠首饰,算是十分贵重了。 淳安公主亲自送她到东华门,宁晏上了燕府的马车回了府,到了府门口,许管家迎了上来,又瞥见宫人奉来赏赐,睁大了眼,这少夫人进一趟宫莫不是搬空皇宫了吧,这前前后后都几轮了,心里纳罕着,面上恭恭敬敬接过宫人赏赐,又悄悄塞了银子给为首的内侍,道了谢,客气将人送走。 许管家这厢安排几名小厮帮着宁晏将东西送回明熙堂,宁晏累了一日,头昏脑涨,将大氅递给小婢子,进入东次间,径直往罗汉床上倒了去。 如霜打了一盆水,如月提了一壶茶,一前一后进了里间。 二人将宁晏从薄毯里挖了出来,先伺候着她净面净手,又褪去她发髻上繁重的发饰, “姑娘,今日可是得了什么好彩头,宫里赏赐一波一波的。”如月笑嘻嘻地扶着昏昏欲睡的她,将她身后搁了引枕,方将她放下去,宁晏一张小脸陷在软巾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回头与你们说,”她懒洋洋的没睁眼,“今日府上还好吧...” 进来的时候觉得气氛怪怪的,没有往日热闹。 如霜道,“不好。” 宁晏吓了一跳,立即睁开眼,困意顿失,“发生什么事了?” 如霜又搀着她坐好,“今日国公爷在宫里喝了酒回来,不知是何故便着人翻库房说要寻一样铜座的长信宫灯,约莫着是哪位友人做寿提及此物,这一查还得了,偏生此物被邵管家拿到外面当了银子,国公爷喝了些酒,雷霆震怒,当即下令查账,” “说什么年初账上还有五万两,年底怎么到了典当古董的份上了,说他老人家也晓得账目吃紧,却也没料到这么紧,怀疑底下有人作祟,这会儿陈管家带着人在账房寸步不离,紧急查账,可把二少奶奶与几位大管事给吓坏了,此刻想必均是热锅蚂蚁,想法子脱身吧。” 宁晏断没料到出了这档子事,意外之余,又在预料当中,愣坐了半晌,摆摆手, “随他们闹去吧。” 如月在一旁伺候着宁晏喝茶,解气道,“姑娘,今日午时太后娘娘赐了几大箱子东西回府,正巧被二房与三房的人给瞧见了,她们那头急得替主子抹账目,这会儿不知该如何羡慕咱们呢,管采办的那个李婶子,还特意拦住奴婢问,想来给姑娘您磕个头,有意投靠呢。” 如霜也在一旁抿嘴轻笑,“库房屈管家的媳妇屈嬷嬷,平日最是个捧高踩低的,今日遇见奴婢竟是主动递了个笑,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一头日薄西山,一头被皇宫最尊贵的主儿争相宠幸着,大家又不是傻子,眼见秦氏已撑不住这个家,都预先往宁晏这边拜码头来了。 宁晏颔首,“无妨,该要结交的你们也结交着,不必拘束。”如霜与如月迟早都要跟着她管家,自然是先慢慢熟络起来。 被这般打岔,宁晏也没了睡意,去了明间,织锦芙蓉毯上摆了一地箱盒,皆是今日宫中所赐,她寻到长公主那只八宝镶嵌紫檀彩箱,吩咐如霜打开,里头整整齐齐铺着好几层匣子,将其全部搬上长条桌案,再一个个打开,珠光宝气璀璨炫目,就连尚未掌灯的明间也跟着亮堂了几分。 宁晏一直以为自己算是见过世面,今日才晓得什么叫真正的世面。 整整十套描金妆奁盒,物件不多,件件价值连城,三套点翠金镶宝石珍珠头面,一对通体翠绿的翡翠手镯,戴在手腕如一汪翠绿绿的水,两对和田玉籽镯,温润细腻,其余诸物无不精致,明阳长公主身为先帝与太后唯一的嫡女,其地位尊崇无可比拟,是真正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里头珍藏的珠宝更是万里挑一被她留下来的,弥足珍贵。 宁晏望着这一箱沉甸甸的温情,眼眶渐渐泛了红,长公主因产后体虚血崩而逝,难以想象她临死前看着尚在襁褓的儿子,不能陪着他长大,不能看着他娶妻生子的那种遗憾。 宁晏又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忍不住枯坐在圈椅里垂了一会泪。 片刻她拂去泪珠,吩咐荣嬷嬷, “去请周老嬷嬷。” 周老嬷嬷是长公主的乳母,一直在府上荣养着,宁晏问起她长公主平日喜好什么经书,她打算素面净手替婆婆抄一份经书聊表谢意,周嬷嬷却笑着道,“长公主殿下不信佛却信道,尤爱读一卷庄子。” 宁晏便打算亲手抄一份《庄子》,回头焚在长公主的陵前。 都督府一名官员告病,燕翎临时奉命夜值,再过半月朝堂便要封印,加之皇帝千秋宴在即,使臣汇聚京城,六部九寺更是连轴转,整个官署区灯火通明,彻夜不歇,燕翎也无暇抽身。 消息递回燕府,宁晏正在打哈欠,原是强撑着等他回来,这会儿听说他不回来了,宁晏坐在床榻有些发愣,今夜本不是他当值,他不回来,该不会是因白日那桩事尴尬吧。 宁晏也尴尬,于她而言,现在的日子已经够好了,相互帮衬,同舟共济不是夫妻最好的状态吗?多少夫妻一辈子同床异梦,甚至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的,能相敬如宾已然不错,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再多的情情爱爱也能消磨干净,到头来,一辈子最重要的还是“陪伴”二字。 倘若现在燕翎要与她谈情说爱,扑过来说爱她,她反倒觉得不自在呢。 宁晏将纷乱的思绪拂开,倒头睡下。 翌日晨起,徐氏告病,她也不必去请安,正好便赶去了一趟明宴楼,见了那从南洋而来的药师,这名男子大约三十岁上下,生得五短身材,面庞黝黑,操着一口并不熟练的中原话,宁晏与他交谈片刻,二人也能磕磕绊绊的理解彼此。 事不宜迟,宁晏径直带着人来到戚府。 她没有进去,而是吩咐云旭以燕翎的名义将药师带去戚无忌处,她就坐在附近的茶楼喝茶。 也不知消息怎么走漏了,被戚侯知道,亲自来茶楼将宁晏请去府中,宁晏不能不给老侯爷面子,便移步侯府。 戚侯将她迎至宴客厅,郑重招待,侯夫人也在,中途有军将有急事将戚侯唤出去,便只剩下戚无忌与侯夫人,宁晏与侯夫人默契地没提先前那档子事,只是在得知宁晏寻了药师来给儿子看伤,侯夫人眉头皱了皱,笑得有些勉强, “这是哪里来的人,妥不妥当?”眼神已往那南洋男子身上觑着,面带几分嫌弃,那男子生得丑陋,笑呵呵盯着人瞧,一点都不懂礼节,她担心宁晏病急乱投医。 宁晏没功夫理会侯夫人那些小心思,径直与戚无忌道, “戚公子,此人是来自南洋的一名药师,他成功医治过不少类似的病患,今日且让他给公子试一试。” 戚无忌毫无保留信任宁晏,径直往矮塌上坐下,将伤腿撩开,示意那名药师给他看诊。 宁晏与侯夫人对坐在一旁,侯夫人几次想插话,戚无忌都没给她机会,侯夫人心中憋屈,面上只得作罢。 云旭在塌前隔着一张锦杌,那南洋药师褪去一脸的温煦,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拧着药箱坐了下来,他先探手往戚无忌腿伤之处抚触了一番,确认戚无忌疼痛的程度。戚无忌伤在左腿膝盖下方那一小块,皮肤略带乌青色与左右肤色略有不同,药师往下一按,疼得他肌肉抽搐,苦笑一声,“您轻一些。” 宁晏与侯夫人就坐在屏风之外,宁晏喝着茶没有与侯夫人搭话的意思,侯夫人担心宁晏折腾儿子,心里忧心忡忡的。 恰在这时,门帘被掀开,戚无双冲了进来,先往屏风处看了一眼,目光咄咄逼人睨着宁晏,“你这是急着治好我哥,想逼着燕翎与我们戚家决断?” 宁晏一直以为燕玥已经够不讲道理了,没想到戚无双还愚蠢些。 径直道,“是...” 戚无双眼眶顿时泛酸,“宁晏,你真是好狠的心。” 宁晏慢腾腾笑了一声,“戚无双,真正没有良心的人是你,依你的意思,你巴不得你哥哥永远不好,以此来拖累燕翎,好叫燕翎一直对戚府怀有愧疚是吗?你真的把他当哥哥吗?” 戚无双那点阴暗的心思被戳破,满脸胀得通红,“你胡说。” “来人...”里面传来戚无忌冰冷的嗓音,“将她扔出去,以后再也不许她出现在燕夫人面前。” 侯夫人与戚无双同时一惊。 两道黑影从屋外房梁一跃而入,二话不说将戚无双给拽起,连同用什么东西捂住了她的嘴,将人给拧出去了,动作一气呵成,快到宁晏只是眨个眼,戚无双便无声无息消失了。 侯夫人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儿子连她都要赶出去,坐在那儿再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屏风内,只见那药师从医箱里掏出一棕色的瓶子,扭开瓶盖,一股极其刺鼻的味道宣泄而出,便是戚无忌也皱了皱眉,忍耐着呼吸仰身避开少许,云旭一直在旁边看着,只见他将药水往他膝盖下方涂了一圈,旋即掏出一牛角,慢慢在戚无忌的伤处刮经。 第一下下去时,饶是戚无忌这等不屈的男儿也忍不住冷汗直冒,缩了缩膝盖,“您...轻一点...” 南洋药师先来回轻轻刮经,等戚无忌适应后,再加重力道,渐渐的那伤患处现出一块巨大的黑痧,疼得戚无忌面色发白,汗水直流,他愣是咬着牙半个字不吱。 云旭等着药师停下来后,忍不住问,“怎么样了?” 药师也用湿巾净了净手,含笑看着戚无忌等着他的反应。 戚无忌撑坐着,一面深深吸着气,一面慢慢感受膝盖下的痛处,渐渐的有一股炙热的浪流漫过伤处,那原先不太有知觉的地方隐隐泛热,他露出讶色,“好似通畅了些....” 药师咧嘴一笑,用含糊不清的口音道,“这就对了....” 外头侯夫人闻声惊起,连忙冲了进来, “无忌,是真的吗?有用吗?” 戚无忌虚乏地朝她点头,“是的,母亲,这药水比以前的都不一样,虽是难闻,当真是有效果的。” 侯夫人激动地眼眶泛泪。 宁晏在屏风外闻言,心口的石头落下。 片刻戚无忌整理好衣裳随药师出来,朝宁晏郑重一揖,“弟妹,大恩不言谢。” 原先他也没那么在意,后来对淳安的心思越来越明晰后,这样的感觉就迫切了,迫切地想要扔开这根拐杖,堂堂正正站在她身旁。 宁晏失笑,又问起药师,“接下来当如何?” 药师看着戚无忌回道,“他还有些撑不住,七日后我再来,适应后,便可三日一次,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可让公子跟寻常人一般行走。” 侯夫人这下得了希望,热泪盈眶,已是泣不成声。 待一行人送宁晏到门口,侯夫人心情复杂望着宁晏,将一叠银票递给药师,“世子夫人,多谢你了。” 宁晏推而不受,淡声道,“正如侯夫人母女所料,我是替燕翎还这个人情,仅此而已。” 侯夫人脸色一僵。 回程的路上宁晏告诉云旭暂且不要告诉燕翎,待效果出来再说,她也不想让燕翎失望。回到府上,天色尚早,她这一日在外头,并不知府上动静,如霜从陈管家处打听消息来,原来今日徐氏掏了私房钱抹平了旧账,秦氏也挖出来一些,宁晏不在意,甭管她们婆媳谁掏钱,把公账贪进去的吐出来便是了。 “不过老夫人没让那些管事的掏钱,奴婢瞧着是有意拉拢。” 宁晏坐在桌旁用湿巾净手,面无表情道,“那是自然,往后管家权要交出去,少不得要给那些管事的一些情面,若闹得难堪了,今后谁还给二房和三房面子。”这个婆婆做事也是滴水不漏。 刚喝上一口茶,容山堂来了人,说是国公爷请她过去,宁晏换了身家常的绣花缎面长袄,罩着银白色的斗篷去了容山堂,到了前面的穿堂,竟是迎面撞见了燕翎。 他身上还穿着那身官袍,想必也是国公爷传唤,赶着过来了,犀花纹的革带,一身赤罗裳狮子补子,冷隽深邃的面容透着几分疲惫,浑身威仪极重,就这么站在穿堂的门槛内,神情逆着光,辨认不清。 明明只是一夜未见,仿佛相隔了许久。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宁晏先一步跨进穿堂朝他稍稍屈膝, “您回来啦,还没用膳吧?” 她嗓音温柔又恬静,仿佛清泉一般能荡涤他一日的疲惫,他视线凝着她,“不曾。” 宁晏也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平常,便笑道,“时辰还早,那等会我给你做膳。” 就仿佛是纤纤玉手不经意拨动了他心中那块晷表,明明知道她的意思,也想配合她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若无其事揭过,喉咙却又如昨日那般再次堵住。 前面三少爷燕璟已在朝他们招手,宁晏就当他默认,扯了扯他衣角一道去了容山堂。 国公爷脸色阴沉坐在上首,徐氏面容含笑,如寻常一般,总管房五位管事也在,大家看到燕翎夫妇一道进来,恭敬地行了礼。 秦氏头埋得很低,其余人更是默声不语。 国公爷瞥见燕翎二人脸色稍稍好看了些,指了指下首,示意二人落座。 也没有过多的寒暄,径直便宣布今后由宁晏掌家,宁晏这回自然不能推脱,起身便应下了。 国公爷最后严厉地扫视一周,手指敲着桌案道,“今后若谁不敬你们长嫂,哪个管事敢驳少夫人的话,我决不轻饶。” 众人起身垂首道是,管事的更是大松一口气,总算尘埃落定,接下来就看少夫人如何接住这个烂摊子。 国公爷心情不好,不打算留膳,大家各自回房,燕翎也没去前院,径直跟着宁晏到了明熙堂,入了东次间坐在东墙下的圈椅里,手撑额未动,他昨夜一宿没睡,今日又应酬了乌日达一整日,此刻十分疲惫。 身上的官服还穿着,宁晏想帮他脱下却无从下手,燕翎平日都在书房换官服,宁晏也没伺候过,见他不曾睁眼,索性不管了。 “爷,那您先歇会儿,妾身去小厨房给您做两个菜。”言罢转身就要走。 身后一只手拽住了她,将她往他身前一拉,他清肃的视线慢腾腾抬起,一点点与她交汇,迎着她疑惑昏懵的模样儿,哑声道,“不必了,你明日就要掌家,还有诸多事务烦神,歇着吧。” 她能清晰看到他眼底布满的血丝, 宁晏很想告诉他,他不必把淳安的话当回事,她也并非定要给他做吃的,她只是想让这件事过去,偏生燕翎拒绝了,默了片刻,只得随他,“好。” 陪着他在另一侧的圈椅坐下。 公府长媳 第61节 夫妻俩凭着那张高桌,谁也没吭声。 那原本令二人舒适的模模糊糊的界限感被捅破了,这会儿隔着已被洞开的窗牖,相看两相尬。 这种沉默令燕翎很不适,心中愧疚感犹生。 用过晚膳后,燕翎破天荒沐浴先上了塌,宁晏猜到他昨夜怕是没睡,也没管他,时辰还早,她净面净手坐在案后给长公主抄写《庄子》。 燕翎补了一觉,模模糊糊醒来,隔着珠帘,莹玉宫灯下坐着一人,她腰身笔直,神情一丝不苟,一笔一画写着什么极是认真。 燕翎稍稍坐起了些,靠在引枕,静静望着她的侧影。 她梳着一个随云髻,一张清秀婉约的芙蓉面在灯芒下如玉生辉,她专注起来,神情格外乖巧,没有那一层淡淡的离人感,没有那抹不经意间可潇洒转身的淡漠,整个人温顺地像是一只可随时捕捉过来的猫儿。 “爱”这个字眼对于燕翎来说过于陌生,他二十一年的生涯里,有的是刀枪剑林,生死搏斗,百姓与社稷。他自小深受父亲与外祖母的教导,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将边关数百万平民百姓的安危视为己任。 他甚至做好随时奔赴战场的准备,哪怕马革裹尸也在所不辞。 但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要如何去爱一个人,又或者说,怎么样算爱一个人。 这个字太沉重了。 但他很确信,他喜欢这个姑娘。 这两日他思量过,他对宁晏好,是因为她是妻子,还是因为她是宁晏。 很快他想到了宁宣,若此时此刻宁宣睡在这明熙堂,他怕是半步都不想踏入,最终也不过以和离收场。 可惜,哪怕是“喜欢”二字,他现在也说不出口。 燕翎沮丧地闭上了眼。 宁晏写得手酸了,便收了场,昨夜沐浴过,今夜便只擦了擦身子,吹了灯悄悄上了床来,眼见燕翎闭目平躺着未动,宁晏不敢吵他,极其小心地从床尾爬过,好不容易攀入里侧的被褥,一具滚烫的身子贴过来。 燕翎从后面搂住了她,嗓音压在她耳侧,低沉而迷离, “晏晏,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第47章 燕翎这话说出时,宁晏便以为是给他时间爱上她,看来淳安那句话他当真了。 宁晏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清凌凌的眸子如蓄了一汪静水,“夫君...”她第一次这样主动柔声唤他,燕翎心猛跳了下,喉咙越发黏住似的,他今晚并不打算碰她,他没能如她的心意,却要她的身子,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宁晏觉察到他眸色幽深了几分, “感情是要水到渠成的,您若心里搁着这个事,倒显得刻意,咱们已经是夫妻,难道世子不爱我,便打算与我和离吗?” “我没有...”燕翎这会儿语气有些急。 宁晏眨眼一笑,“既如此,咱们还像往常那般,有事相互通个气,彼此尊重信任,就很好了,我已经很满足...哪怕相敬如宾一辈子,我也是乐意的。” 明明每一个字都很体贴,连起来落在燕翎耳郭里,却格外地不舒服。 他躺下后,越想越觉得宁晏的话不对劲,偏偏他又寻不到半点错处,燕翎深深吸着气逼着自己睡过去。 翌日燕翎天还没亮便离开了,卫所屯田的事要趁热打铁,尽快分派人手去各地清点,诸国使臣汇聚京都,依照惯例要举行一场讲武比赛,今日需要与兵部定下日子,一堆事等着他拿主意。 燕翎前脚离开,宁晏后脚便起了床,今日是她当家第一日,万不能迟了时辰,早早用了些糕点与一盅燕窝粥,一小碟萝卜糕,便去了议事厅,自秀华将妹妹秀灵送来明熙堂,宁晏去哪儿都带着她,十多岁的年纪,言语不多,记性却极好,这段时日,宁晏已让如霜教她认字,学会记账,秀灵做事一板一眼,又爱较真,不许人糊弄她,宁晏很喜欢。 清晨,宁晏带着陈婶子,如霜和秀灵到了议事厅,屋子里已候满了管事,几个大管家都在,除了邵大管家的媳妇邵嬷嬷,其余几家媳妇也到齐了。有人给她端茶,有人给她递炭盆,倒是都很热情。 国公府有五大管家,邵峰是大总管,他与媳妇总揽内务并人事,何管家与媳妇管着府内店铺庄子收入,陈管家管着账房,屈管家是银库的管事,他的媳妇负责府内各处月银发放,李管家夫妇则负责采买与府上各处的人情。 这五家在府内当差已不下十年,是实打实的老功臣,宁晏撤了秦氏的心腹刘管事,其余几人并不打算动,但各人领何差事,宁晏却要做调整,譬如屈管家总领银库,偏生由他媳妇发放月例,夫妻二人共司一职,哪怕真出了差错,可相互打掩护,当主子的容易两眼抓瞎,她没功夫像秦氏那般事无巨细管着,少不得学着朝廷玩一玩制衡的把戏。 宁晏既是“临危受命”,趁大家惶恐之时,该改的规矩都要改了。国公爷已放话不许人驳她,这头一日她说什么,底下的人都得应着。 来之前作了一番思量,五位管家的职责不动,各家媳妇的差事却要轮换。宁晏将人事调整公布后,管事嫂子们果然坐不住了。 “少夫人,咱们各司其职多少年了,这会儿你忽然要变,奴婢心里一下子就慌了,再过几日便要过年,您看要不等过了除夕再调整?”管发放月例的屈婶子嗫着嘴开了口。 她这门差事既体面又不劳累,哪房都是敬着她的,拿到的好处更是不少,她当真舍不得撒手。 管外事的李婶子也有自己熟悉的人脉,不想骤然都给丢开了,正想附和着开口,却被身旁的丈夫给扯了扯,示意她闭嘴,李婶子咽了咽口水,不情不愿歇了嗓。 屈婶子说完略有几分忐忑,担心宁晏枪打出头鸟拿她开涮,只是她的话留有余地,宁晏即便不高兴,也不至于把她怎么,但出乎她意料,宁晏捏着自己的茶盏,慢悠悠笑道, “屈婶子的意思是还想继续管银库的事?” “对对对...”屈婶子点头哈腰道。 宁晏颔首,眼神无波无澜,“我明白了,那你就暂且留任。” 屈婶子一听愣住了,颇有几分被惊喜砸中的感觉。 其余几个嫂子嬷嬷的,相视一眼,惊愕之余,都在权衡要不要开口,李婶子瞪了丈夫一眼,责怪丈夫拦住她,李管家却依然坚决摇头,示意她沉住气,李婶子最终是按捺住了冲动。 李管家是头一个站出来让宁晏管家的,他这段时日掂量这位少夫人,也摸准了她的脉,她这人什么都好,什么难处都可以与她说,万不能欺瞒与顶撞,家里两个媳妇刚把孩子带到三岁,可以出来干活了,李管家不想得罪宁晏。 屈婶子回眸看了一眼身后诸人,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闷声不吭,唯独自个儿孤零零站在最前,心骤然慌了起来,这位少夫人可是出了名的厉害,莫不是挖了坑给她吧,屈婶子越想越不对劲,大冷天的额头竟是渗出一层薄汗, 想起宁晏逼得徐氏掏了五千两银子添账,自己几斤几两,还是不要与她别苗头, “少夫人,要不...要不老奴还是按照您的安排去管厨房吧....”心中惴惴不安,又痛又恨,又酸又楚。 宁晏捏住茶盏,轻轻拨动着茶柄,唇角微翘, “屈婶子,想好了吗?想好可不能再更改了....我这儿可不许人朝令夕改。” 屈婶子心又被拧了起来,嘴唇蠕动着,进退两难,直到丈夫投来暗示的眼神,最终咬了咬牙,“就依少夫人安排。” 宁晏暗暗失笑,这就是前段时日立威的成果,人有的时候,需要露一露锋芒,底下的人才懂得进退。 将差事重新安排后,便由秀灵坐镇议事厅,将各处事务纪录在档,贴在议事厅的门廊处,每结了一桩事务便勾去一件,到了时限若谁的差事没做完,是要领罚的,与此同时,哪位差事办得好,宁晏额外有赏,这与秦氏管家鲜见不同,大家既觉紧迫也有积极性,待宁晏一声令下,各自就散了。 宁晏随后去到账房,唤来五位管事。 “过去的事,我都不过问了,现在我要知道,账上余额多少,年底可还有开销?今年租子已收上来吧,明年预算如何?缺口多少?最紧要的是,我需要你们把阖府上下明年每项开支预算单独列出来,今日夜里我便要,可有难处?” “还有咱们府上有多少铺子庄子,每年收成如何,全部列个明细给我。” 几位管事相视一眼,目光最后聚在邵峰身上,邵峰稍一沉吟道,“没问题,今日晚膳之前定交到少夫人手里。” 宁晏交待完毕便离开了账房,知人善任,她就学朝廷,一设秀灵做考核,二设陈婶子为监督,抓大放小,哪能像秦氏那般日日起早贪黑,事无巨细过问,累都能累死。 这会儿先回明熙堂吃点补身子的人参汤药,再打算去容山堂给老夫人请安,这个空档,如霜便进来了,“姑娘,云旭让奴婢回禀您,昨个儿的事弄清楚了,国公爷不是下令陈管家查账么,原来自上回您不肯接中馈,老夫人私下已着人将账目过了一遍,查漏补缺,勉勉强强把账面弄干净了,但缺的银子怎么办?老夫人于是亲自掏了五千两银票给账房,将那些私下多报克扣的全部给补上,” “二少夫人那儿也拿出来一千两,就说先前她拿着月例银子放过钱庄,这一千两银子是这些年的利息,之前忘了入公账,这下全部给补上,老夫人将过去的事都给顶了下来,管事的都无话可说,也心存感激,陈管家自然没法子再查。” “后来国公爷问陈管家的话,老夫人便答了,说是今年世子跟您大婚后,账上便开始吃紧,春收的租子比往年少了三成,二少夫人一时心急,便拿了公账上的银子去外头放贷,原先那账房是刘管事管着,二人串通一气,便将事儿瞒下来了,可惜那银子迟迟不回....” 当时那徐氏眼角掖着泪,苦口婆心与国公爷道, “她也是好心办坏事,一心想利滚利多拿些利息银子回来贴补公中,怎知一时心急看错了人,那人拽着银子就不肯还,直到年底,她方将真相告诉我,我只得想了法子替她将银子收回来,银子老本是在,不过利息银子却是别想了....无论如何,她做错了事,国公爷尽管罚她吧...” 如霜冷笑道,“老夫人真是好本事,用这么一桩子虚乌有的事,帮着二少夫人将私吞公银的罪给洗脱了,国公爷自然是怒的,可又怎么着,银子已收了回来,不顾念着二少夫人,还得顾念着二少爷的前程与小公子的脸面,私下将那刘管事夫妇给杖责了二十大板发卖了出去,又苛责了二少夫人一番,说什么原是念着她辛苦两年,要弥补她,如今功过相抵,不再过问。” “不管怎么说,二少夫人在国公爷那儿是没了脸。” 宁晏听完内情,对秦氏的事并不关心,只感慨道,“老夫人,当真是厉害着呢。” 到了容山堂,徐氏正抱着孙儿康康玩耍,见了宁晏,脸上笑意不曾褪下,问她今日如何,可有为难之处,宁晏一一作答,又将拿不准的事问她,徐氏笑着道, “你自个儿拿主意,你做事有成算,又没有私心,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是支持的。” 康儿在她怀里闹腾着要下来走,徐氏又弯腰将他放下,身旁的女婢立即接过孩子,牵着他在屋子里的圈椅边儿转悠,徐氏目光时不时落在孙儿身上,又与宁晏道,“放开手脚去做,不要怕,一切有我担着。” 宁晏望着她那张菩萨脸,当真是无话可说,徐氏就像是一面密不透风的墙,穿不过,看不透,绵密周全,明知她不可能有几分真心,却无法讨厌她,这样的本事,也难怪国公爷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只要徐氏不寻她麻烦,她也乐意与之相安无事。 陪着她坐了一会儿,宁晏出来容山堂,在对面的穿堂口遇上了来接康康的秦氏,秦氏眼角依然挂着泪,不知在想什么,神色不济,迎头撞上宁晏愣了一下,旋即面露灰败,唇锋冷峭, “父亲嫌恶我,你终于满意了?”她也是经婆婆提点才晓得宁晏当初不肯接中馈是想逼着她填平账目。 宁晏抱着手炉,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弟妹,用尊严换五千两银子,值不值?” 扔下这话,宁晏便绕她离去。 秦氏雪白的脸顿时胀得发青发紫,窘迫的半晌不语,就连那平日张扬的眉梢也褪得消沉。 是啊,她这两年汲汲钻营,不过是收获了五千两银子,但她失去了公婆的喜爱,连带在下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那个一直被她瞧不起的小姑娘,却是不声不响震慑了所有人,就连公爹对她也不敢随意置喙,越发将她衬得像个跳梁小丑。 宁晏一句话将她剥了个干干净净,秦氏心头骤然涌上无限的屈辱与懊悔,眼底的泪再是抑制不住,绵绵落了下来。 夜里,邵管家将宁晏要的那些清单账目全部交给陈婶子,陈婶子送来给宁晏瞧,宁晏一字不差看下来,各家人情礼基本已送出,送来国公府的礼单也不少,云蕊之临产在即,就算办满月酒也是年后去了,余下过年还需开支一千多两便足够。 秋收的租子进了账,除去粮食,肉类,实收银两只有三万两,再看明年的预算总额,缺口足有两万五千两还多,这笔金额太大了,宁晏又重新将预算的条目掠过,再瞅一眼那些庄子与店铺,按着眉心寻思。 无外乎是开源与节流,主意是有,就是阻力太大。 瞧着账目便可知,过去那些年,排场没减,派头依然足足的,进帐却越来越少,宁晏苦笑一声,国公爷可真是扔了个好摊子给她。 嫁过来之前,燕家便是宁家无法仰望之所在,谁又料到内里是如此一笔烂账呢。 果不其然,这些高门大户,面上光鲜华丽,关起门来,谁也不知谁的艰辛。 原是想等燕翎回来,讨他个主意,夜色初降时,云旭便来传话,说是燕翎今夜被留宿皇宫,回不来了。 连着三日燕翎均未回府,宁晏也猜到年关事多,不知他在衙门住的舒适否,穿倒在其次,他那人身子结实,跟个火炉似的,定不怕冷,就是吃食怕是没那么精细了,宁晏思来想去,在腊月十八这一日下午,亲自下厨做了三道菜,着云旭送去官署区。 云旭到五军都督府也是熟门熟路,先去了当值的值房,哪见人影,一问得知人在内阁,一路小跑,过了承天门,到了午门,便见弟弟坐在城楼下的值房里喝茶,云旭拂了一把额汗,气喘吁吁凑过去,“世子还没出来吗?” 云卓坐在锦杌上磕着瓜子,“没呢,陛下也在里头,怕是一时半会出不来,”又瞅了一眼哥哥手里拧着的食盒,隐隐闻到几缕清香,“这是夫人送来的?” 云旭斟酌一番,到了晚膳的点儿,即便皇帝在,也定会传膳,夫人一片心意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了,从弟弟手中拿过腰牌,又扔了一锭银子给守门的校尉,钻进了右侧的内阁值房,论理,平日这里哪有他们兄弟站班的地儿,实在是太后与皇帝宠幸燕翎,连带他们兄弟在宫里也混了个脸熟,到哪儿总能遇见认识的,打个招呼也就进去了。 皇帝正与心腹大臣在内阁议事,外头门廊候着一圈官员与内侍,天色阴沉,又有下雪的迹象,呼啦啦的风跟刀子似的劈过来,庭中有一亭亭如盖的大槐树,好歹能遮些风雨,云旭将食盒抱入棉衣内暖着,扫了一眼,便看到皇帝身边的小岳公公带着人等着传膳,二人也是熟悉的,云旭凑过去说了几句客气话。 片刻里面递出传膳的话,小岳公公早有预备,一扬拂尘,示意内侍进去布膳,云旭又笑眯眯扯住他胳膊,袖子撞在一处,悄悄递了一锭银子,顺带将食盒也给了他,小岳公公深知燕翎身份贵重,不敢怠慢,进去后,趁着内侍布菜时,不着痕迹将食盒奉到了燕翎的桌案前,小声道,“世子夫人遣人送来的。” 燕翎微愣,接过食盒打开,打头是一盅乳鸽山药汤与一大碗白米饭,第二层搁着一碟藕丁炒肉,再往下则是一盘东坡肘子,最底下还淌着一层热水保温,燕翎看着热腾腾的菜肴,心也跟着暖了,连带那夜心里呕着的不适也烟消云散。 都是家常的菜,燕翎也没多想,将菜肴摆好,就着那晚白米饭便准备动筷子。 礼部尚书施源眼尖,发现燕翎面前的菜盘与他们都不一样,便打趣道,“世子,这莫不是尊夫人遣人送来的?年轻夫妻就是恩爱,一日不见都是惦记着的。” 燕翎面色平静,并未反驳。 皇帝立即抬眸,目光就这么钉在了那三盘菜上,问道,“翎儿吃得什么菜?” 燕翎筷子已经抬了起来,闻言只得收筷欠身回道,“一盅乳鸽汤,一盘藕丁,还有一盘东坡肘子。” 公府长媳 第62节 皇帝隔着两个桌案,已闻到了那沁过来的肉香,滑而不腻,金灿灿的东坡肘子散着诱人的光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翎哥儿好福气。” 再看自己桌案前的五菜三汤,顿时不香了。 当皇帝的总不能抢外甥的菜肴,愣是逼着自己忽略幽幽传来的香气,开始埋头用膳。 燕翎这厢也立即夹了一块藕丁塞入嘴里,嚼了一下,整个人就愣住了,不可置信垂眸,硬是盯了半晌,有些舍不得动筷,又迫不及待想动,这会儿眼前这三盘菜不仅仅是菜,那盅汤也不仅仅是汤,而是一汪春水。 燕翎的心,一下子被温水浸润,软绵软绵的,跟要化开似的。 只是他这个人,情绪极少外露,吃相也是极好,专心致志享用他的独食,连对面内阁首辅唤他几回都没听到。 皇帝看不下去了,吃独食就算了,还能这么旁若无人就不对了,他清了清嗓子, “燕翎,程阁老与你说话呢。” 燕翎这才将思绪抽回一些,看了一眼皇帝,视线挪向对面的程阁老,开口便是,“有什么事不能吃完饭再说?” 程阁老给噎住,虽说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可他们这些大臣年关时节都顾不上回府,日日扑在公务上,哪顾得了那么多,还想怼燕翎几句,旁边吏部侍郎戳了戳他的肩,“首辅,人家世子夫人单独给世子开了小灶,正吃得带劲,您就别打搅了。” 程阁老无语了,印象里燕翎跟他一般,忙起公务来爹娘都不认识,今日一顿饭把他给黏糊住了,年轻人哪,首辅摇摇头。 燕翎那盘东坡肘子太香了,这道菜可是今年明宴楼拍卖会上出现过的菜,燕翎想起淳安公主提过,拍卖宴上菜式平日买不到。 别人买不到,他的妻子单独给他做。 这会儿别说肘子,就是盘子都给它吃掉。 肘子色泽艳丽,烂软细嫩,被切得不大不小,正好一块入口,燕翎吃相再文雅,那股香气是压不住的,皇帝已经不由自主往他这儿瞄了好几眼,吴奎看不下去了,慢慢挪到燕翎跟前,肘子与藕丁已经动过筷子,自然不能呈给皇帝,但那盅乳鸽汤还没动呢,于是小声道, “世子,今日御膳房给做了好几样汤食,而陛下恰恰许久不曾尝乳鸽,不如这道乳鸽汤便换给陛下尝尝?” 换作平日别说是一盅乳鸽汤,一坛他都给皇帝抬过去,这回...燕翎不经意地往堂上瞥了一眼,他那亲舅舅正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燕翎沉默片刻,搁下筷子,端起那犹有些发烫的瓷盅,毫不犹豫饮了一口。 吴奎:“.......” 皇帝:“......” 这外甥白宠了。 宁晏饭菜的分量比不上御膳房送来的分量,燕翎尚未吃饱,但吃过宁晏的菜后,他真的吃不下别的,瞥了一眼御膳房送来的四菜三汤,碍眼,二话不说端给旁边几位大臣,这三位大臣坐在燕翎身侧,闻着他的香味是够够的,这会儿燕翎把自己看不上的膳食扔给他们,心情就变得很复杂。 讲武比试的方案已定下来,依然由他这位都督佥事总揽。燕翎回到都督府,将任务分派下去,抬眸看了一眼天色,风雪又厚又急,一阵寒风裹挟着雪渣子拂入他的眼,燕翎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逆着人群往宫门口走。 他已三日未归。 飞身上马,疾驰在薄暝里,灰蒙蒙的苍穹,漫天飞舞的大雪,在这一片呈现暗青的天色里,炊烟冉冉而起,往年年关,他整整一个月都住在皇宫,如今那被他守护的万家灯火中,有一盏,牵绊住他。 燕翎回到府中,几名幕僚迎了上来, “世子,乌日达那边有动静了。” 自乌日达入京,燕翎便着人暗中盯着他,乌日达去过的地儿,见过的人,事无巨细都要报给他,此事乃重中之重,燕翎不敢含糊,带着人便去了书房。 宁晏今日晚膳吃了羊肉火锅,这会儿浑身暖洋洋的,披着件织锦赤羽斗篷,便沿着明熙堂往前,四处转转消食,暮色已沉,她立在廊芜下望着漫天浇下来的雨雪,雪沫子泼在她面颊,冰冷刺骨,却是熟悉的感觉,往年越到年关,她心里越排斥,除了她那偏僻的小院子,四处均是喧闹迭迭,炊烟袅袅。 今年不一样了,她嫁人了。 风雪越发急了,如霜担心她冻着,指了指院子里头, “这里临湖,寒风刺骨,咱们去里边避一避吧。” 宁晏顺着她话头便从角门穿入院内,里面是燕翎的书房,正打算顺着石径往杏花厅方向去,听见院墙里面传来说话声,宁晏止住了步子,云旭抱着一摞文书出来,正巧撞上宁晏,笑呵呵行了个礼,“夫人,您过来的正是时候,世子刚忙完呢。” 话落,却见燕翎与几名幕僚边说边往外走。 幕僚们瞧见了宁晏哪还敢迟疑,余下的话都收住,匆匆行了礼跟着云旭往前头去了。 燕翎披着一件鹤羽,岳峙渊渟的身影,立在门口的廊芜下,他是打算去明熙堂的,目光怔怔隔着风雪望过去。 月洞门外,簌簌扑落的雪中,立着一人。 墙角挂着一盏琉璃风灯,灯芒悄悄在暝雾里撑开一片融融天地,恰巧照亮她那张脸,她像是宫廷画师下的美人,眉目精致,无一笔是虚就的,笑眼弯弯,带着几分腼腆与柔雅, “我逛着逛着就走到这来了....”告诉他,并非刻意打搅他。 燕翎凝望她,胸膛是炙热的,那自内阁厅堂时而起的情绪,仿若渐渐被烧开的茶水,慢慢翻滚而出,他一字未言,跨出门槛,伸出宽大又温暖的手掌,将她整个柔荑给握住。 宁晏回过神来时,人已被他牵着上了廊庑,风雪被他挥退在身后,他侧脸坚毅而秀挺,偏眸朝她看来时,眼神是寻常的,但手中的力道紧得发烫。 这是他第一次带她来书房,进入他私人的领地。回想数月前她来探伤,他立在门外未做邀请,如今毫不犹豫就牵着她进来。 掀帘入内,便有热气袭来,燕翎不惯用炭火,几位幕僚却有些惧冷,这会儿屋子里正烧着兽金炭,燕翎将宁晏牵至矮塌旁,将炭盆往她脚前一推, “暖暖身子。” 宁晏便坐了下来,出门时她身上热着,并不曾捎手炉,走了一段路,自然是冻得慌,伸出又白又嫩的小手,悬在炭盆上烤。 云卓送进来一壶热茶,燕翎接过搁在她旁边的高几,替她斟了一杯茶,看着她,“你坐一坐,我还有几道文书要批阅。” 他并非没事,原是想去后院瞧一瞧宁晏,兴许夜里又要赶回皇宫,既然她来了,索性就忙一会儿公务。 宁晏乐意陪着他,笑道,“您忙吧,我就坐一会儿。” 记得周嬷嬷告诉过她,燕翎书房是国公府重地,非心腹不许入,想必这里有不少军机要密,刚刚进来时随意瞥了一眼,里面曲折幽深,怕是别有天地,她想起外祖父的书房,存放着大量百肆的资料文书,南洋客商的名录之类,里三层外三层,好几个暗间,想必燕翎书房更加复杂。 宁晏没有窥探旁人隐秘的习惯,眼神也不四处乱瞄,静静坐着,待烤暖和了,便抱着茶盏喝茶。她并不知燕翎是因为那份食盒冒雪而归。 夫妻二人一个坐在东边的矮塌上烤火,一个端坐在西侧的桌案后批阅文书。 安静如斯,又格外惬意。 时不时看对方一眼,脑海莫名地就浮现“红袖添香”四字。 燕翎批完第三道文书,抬眸看向她,她斗篷四周有一圈白绒绒的兔毛,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便嵌在其中,如玉生华,她模样太乖巧了,乖巧地让人想欺负,几日不见,不是不想的,她就这么在他视线内,触手可及。 怕干扰他,宁晏规规矩矩坐着不动。 燕翎现在也很清楚,妻子骨子里是个顽皮的,便往东侧书房指了指, “你若坐着无聊,便去里面瞧一瞧,那里有许多书册,兴许有你喜欢的。” 宁晏是真的无聊,头一回进来也不敢造次,眼下燕翎主动邀请,那说明她是能进去的,便笑着趿鞋起身,“那我去寻本书看看。” 裙摆一晃,有熟悉的梨花香溢出来。 燕翎握着笔,看着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博古架后,这会儿当真有几分红袖添香的意味。 第48章 燕翎的书房左右都是打通的,堂屋进来往西是燕翎办公起居之处,往东则是两间宽阔的书房,外间摆着平日里常看的书册,往里则是长公主与燕翎搜集来的珍本,满墙的书架一直通到房梁,入目的是浩瀚如烟的书海,墨香扑鼻而来。 当中也摆了两排高高的书架,东南边琉璃窗下设了一太师椅,旁边是一架嵌翡翠兰花图的黄花梨木隔扇,若乏累了,躺在上头歇一歇也是极舒适的。 廊庑外的灯光从琉璃窗映了进来,漫天飞舞的雪花清晰可见,宁晏仰头立在窗下,只觉那雪花似要朝她面颊泼来,这里头比起西书房要冷多了,宁晏提着玻璃灯开始寻书籍,每一个书架外头都贴有标签。 宁晏是第一次来书房,以前甚少见到燕翎的字迹,无意扫了一眼,标签上的字迹格外好看,秀挺潇洒,极有风骨,笔锋虽细,却非常犀利,寥寥几行字可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该是燕翎所写。 宁晏循着标识,找到了地方志那排书架,就着灯火望见最上一架有《泉州志》一书,顿时兴趣大起,只是那架子极高,凭宁晏踮着脚也够不着,四处望了望,连个锦杌也没有。 燕翎在书房等了许久,不见宁晏回来,有些不放心,将狼毫搁在青花瓷的笔洗上,用湿巾净了净手,搁下,大步往东书房走,因屋子里有堆积如山的书册,平日此处并不点烛火,只有一张用玻璃框柱的小灯随手使用,灯芒并不明亮甚至有些昏暗,越过几排书架便见宁晏踮着脚在够最上一排的书籍。 她的斗篷留在外书房,此刻身上就穿着那件桃红的缎面长袄,软银轻罗的百合裙,纤白的玉手已露出一截,明明十分沉静稳重的人儿,此刻气喘吁吁的,跟个够不着玩具的小女孩似的,还能听到她懊恼的略带委屈的哼哼声,燕翎平日也不是爱捉弄人的,今日便背着手站在她身后,就看着她平白折腾自个儿。 宁晏想了想没法子,便掏出袖下的罗帕,搁在地上,搬一些书籍垫在罗帕上,褪去绣花鞋,站在书册上去够,就在差点要够着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低的笑,唬了宁晏一跳,她回眸,对上了燕翎含笑的眼。 她从未见过他笑得这么自在,平日里威严冷峻的脸,此刻是鲜活的,眉梢如歇了春晖,格外好看。 他在笑话她。 宁晏不高兴了,直愣愣站在书堆上,鼓着面颊觑着他, “世子,您不帮我,却笑话我,是何故?” 眼神湿漉漉的,跟个小猫似的有点凶巴巴的可爱。 燕翎背着手慢悠悠走了过去,“我这不是刚来吗?”他面不改色撒谎。 宁晏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燕翎想看她着急恼火的样子,他亲眼见到她与淳安在一起时捧腹大笑,在他面前却从来没有过,这会儿就起了逗她的心思。 宁晏看着面前挺拔的丈夫,又瞥了一眼那高高的书架,心里想,燕翎既然来了,她就不用辛苦去够,毕竟不是什么文雅的姿势,等了一会儿,却见他手依然背在后头,一动不动,便有些傻眼。 “世子,你帮我呀。”眉梢扬起,面颊沾了粉霞一般,已经有了些气鼓鼓的模样。 燕翎不敢真惹恼了她,抬手将那卷《泉州志》取下来了。 因封皮上有灰,燕翎也没给宁晏,而是搁在中间那层书架。 宁晏满意了,扶着书架要下来,罗袜是用杭绸做的,极软,踩着书册边角时,脚下一滑,下意识去抓身侧的燕翎,还真就拽住了他肩颈处的衣裳。 燕翎毫不犹豫捞住了她的腰身,速度太快,那股强力将她往回一带,宁晏就这么撞在他胸口,额角贴着他唇瓣擦过,胸膛的热度沁过来,从未贴过这么紧,几乎毫无缝隙,燕翎双手稳稳扶在她腰身,四目相对,是极其暧昧的姿势。 太近了,近到能看透彼此的内心,宁晏不自在地躲开。 她站在叠起的书册上,高度与他相近,额角残留着那片温凉,久久不退。 玻璃灯置在他身后的架子上,他逆身于半明半暗之间,沉湛的视线压过来,他辨认出她如菱角般饱满又粉润的唇瓣,这会儿脑海有个冲动,就想去亲她,去含住那娇艳欲滴的小嘴.... 他沉重不稳的呼吸,搅动了这一方静谧。 宁晏浑身绷紧,玉指捏皱了他的衣裳,身子轻颤着,在他鼻翼擦过她眉心时,垂眸下来,双手也渐渐从他肩膀滑下,柔声道, “世子,这是书房....” 燕翎从未亲过她的嘴,宁晏没往那快想,他眼神幽深,身体又那么烫还带着侵略性,只当燕翎想做那样的事,他们熟悉彼此身体的反应,胜过于捕捉对方的心思。 燕翎那不由自主的举动被打断后,自己也愣了一下,旋即扶着她下来,帮着她将书册搬回去,宁晏捡起绣帕将那本《泉州志》擦了擦,跟在燕翎身后回了西书房。 两个人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个往矮塌上靠着翻书,一个重新回到了桌案后,燕翎继续清点卫所屯田的账目,大约两刻钟过去了,揉了揉发酸的双肩,抬眸朝妻子看去,宁晏看得入神,双腿不由自主晃动着,如同踩着浪花般,一点都不老实。 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她情不自禁牵起嘴,两个小酒窝深深的嵌着,杏眼明亮又清媚,仿佛意识到不妥,慢慢举起书卷遮住了那张俏脸,顿了片刻,书卷依然竖着没动,偷偷地从侧面露出一张俏脸来。 视线堪堪撞在了一处。 被燕翎逮了个正着。 宁晏闹了个大红脸,唇角那抹涟漪一收,漂亮的脸蛋又躲了回去,修长笔直的腿一点点缩回斗篷里,小声道,“对不起....” 过了一会又道,“我还是回去吧....”含着些沮丧,第一次来书房就打搅到了他,以后不敢来了。 窗外寒风叩动窗棂,屋内气氛怡然,他第一次看到妻子俏皮又可爱的模样,心里熨帖极了。 “回明熙堂。” 公府长媳 第63节 宁晏以为他赶她,抿着嘴慢吞吞合上书卷,小心抱在怀里,趿着鞋下了塌,“这书我可以带回去么?” 燕翎没回她,仿佛她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已起身从书案绕出,自然而然将她拉过来,宁晏这才知道,他这是要陪她一道回去,抿起的唇角微微一松。 回到明熙堂,燕翎径直折去浴室,宁晏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如霜替她拆卸钗环,屋内早被地龙烘得暖和和的,她褪去长袄,就穿了件家常的杏色褙子,懒洋洋地歪在椅子上,任由丫鬟服侍。 燕翎在宫中住了三日,这会儿洗得有些久,宁晏等得瞌睡都来了,终于听到动静,连忙示意如霜退下,炭盆早就准备好的,燕翎掀帘进来,一眼看到宁晏那双昏懵的眼,还有微微松开的领口,明明里面还有一件雪白的寝衣,偏生这般惫懒的模样妩媚迷人,他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幸在他沉得住气,这会儿什么都没说,径直坐在了备好的高足圆凳上,宁晏便站在他身后替他绞发。 窗外风雪簌簌而响,屋内温暖如春,角落里高几上熏着景泰蓝描金的香炉,思绪渐渐混沌,脑海里全部是她妖娆的模样,她比以前随意一些了。 宁晏力道不轻不重,一根根发丝牵动着他的神经,勾起他的心弦,等不到头发全干,他骤然抽离,粗粗束起,俯身弯腰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宁晏吓了一跳,“世子....”本能地攀住了他的脖颈。 他眼神幽黯地如同墨汁,浓烈地化不开。 人被放在被褥下,柔软的腰身握在他手里,玲珑肌骨纤细脆弱,随时可拧断似的。 灯火未熄,她趴在枕巾上,迷离的目光瞥着后窗,不知是眸光在荡漾,还是雪影婆娑。 一夜鹅毛大雪,辰时放了晴,明晃晃的天光长长射进来,宁晏不情不愿睁开了眼,醒来时,枕边已一片冰凉,燕翎早就离开了,琉璃窗布满了雾气,外面的一切是模糊的,却能感受到那绵长的冬阳与白花花的雪色。 洗漱梳妆,收拾停当,匆匆赶去议事厅,方才坐下喝一口茶,管外事的二等管事进来道喜,“少夫人,韩国公府传来消息,说是府上的二少奶奶今日丑时生了。” 屋子里的人都跟着说了喜庆话,宁晏露出了笑容,“我知道了,好生招待韩府的客人,下午我过去一趟。” 宁晏上午料理了家务,给徐氏请了安,又与她商量韩国公府道喜的事,想起云蕊之馋家里的糕点,吩咐厨房的梨嫂子备好。 昨夜雪虽下得狠,今日清晨起来,官道上却被兵马司的官兵清扫干净,原本各府前的巷子是不管的,兵马司的指挥使有意讨好燕翎,连带燕家跟前的道儿都被清理干净,管事的也灵清,请将士们到门房歇响喝茶,上了点心果子。 燕翎清晨回到官署区,却听说了一桩大事,原来昨夜兵部尚书齐缮回去时,踩着雪摔了一跤,这一下摔不得好,将腿给摔断了,齐缮已是六十高龄,当场昏厥过去,消息禀到内阁与奉天殿,炸开了锅。 齐缮本是内阁辅臣,又是两朝元老,眼下蒙兀女真虎视眈眈,万国比武在即,正需要他这个兵部尚书总揽全局,又在年关这个节骨眼,无异于雪上加霜。 皇帝急火攻心,丑时醒来,连着摔了几波茶盏。 齐缮是霍家的姻亲,是霍贵妃的姐夫,本是三皇子的强劲助力,骤然出了事,最急的是三皇子与霍家。霍贵妃一面盯着太医院派人去齐家救人,一面遣三皇子去霍家商议对策。 燕翎赶到内阁时,厅堂内是一片沸然。 “太医院掌院过去了,递了话出来,说是命勉强能保住,但半年内别想下床行走。” “这还了得,咱们等得起,朝廷等不起,得请陛下拿个主意。” “那么多使臣在京城呢,真是乱了套。” 大家喋喋不休,怨声载道, “兵部已经乱套了...” 内阁首辅程镶遣人去司礼监递了好几拨消息,直到巳时初刻,小岳公公姗姗来迟,请三品以上各部堂官赶赴奉天殿廷议。 何为廷议,有重大兵戎,大案,或人事变动时进行廷议。 辅臣们相视一眼就明白了,皇帝这是要当庭擢选兵部尚书。 年底所有事撞在了一块,皇帝不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位置空着。 大家整冠理仪,心思各异赶往奉天殿。 数十位三品大员闹哄哄跨进奉天殿,济济一堂的绯袍里,独燕翎一人长身玉立,静默不语,他神色冷隽立在一侧,眉心微微蹙起,思量着昨日从乌日达处得来的情报,这位蒙兀郡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皇帝一将议题抛出,殿内先是一阵安静,渐渐的各人开始庭推,陆陆续续有些官员被推举出来,大家争相辩论,甚至相互拆台,谁也不服谁。三皇子因无实职,并不在奉天殿,太子却在。 总共推举出四人,三皇子一党的人提议户部左侍郎调任兵部尚书,旁人却嫌这位左侍郎精于算计,缺乏经验,不能总兵戎之事。 又有人提出让现在的兵部左侍郎接任尚书之职,可惜如今兵部的两位侍郎,一人一根棍子下去没个声响,办事是把好手,兵部各项政务手到擒来,偏生缺了一张好嘴皮子,震慑不住各方势力。另一人常年以提督军务奔赴战场,经验是足够,就是性子过于急躁,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 三皇子一派巴不得将户部左侍郎推上去,太子一党自然不肯就范。 来来去去,总没个合适的人选。 皇帝被大臣们吵得脑仁疼,撑额靠在龙椅,眼睛一刻都不想睁。 就在局面僵持之际,吏部右侍郎慢悠悠抖了抖官袍,不声不响来到殿前, “陛下,人选是有的,就是怕陛下舍不得任。” 皇帝一听炸了毛,龙目瞪过去,“有合适的人选,朕还能舍不得?毛云励,你最好给朕把话说全了,不然朕割了你舌头。”这位吏部右侍郎是出了名的老狐狸,平日鲜少有人能拽住了他的尾巴。 毛云励从容一笑,拱手道,“此人身经百战,在边关威名赫赫,为蒙兀女真等诸国所惧,他虽是武将,却是进士出身,身兼文武之职,性情坚韧,办事老辣又沉稳,有他调任兵部尚书,所有问题迎刃而解,只可惜有一桩难处。” “什么难处?” “就是太年轻了....” 这话一落,数十道视线不约而同朝燕翎身上聚来。 原先没有人想到他,只因他年纪太轻,大晋从无三十以下的官员入阁。 这下堂而皇之被人推出来,大家不免思量这种可能性。 老一派的官员自是不肯。 都督府右都督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那可不行,燕世子太年轻了,难以服众。” 大理寺卿怼了过去,“兵部尚书总揽兵戎,能震慑住敌国便成,要服什么众?再说了,他哪里不能服众了?说到军功,他怕是比你这个右都督更能服众吧。”右都督给噎住了。 礼部右侍郎也跟着摇头,“即便如此,燕世子可是武官,兵部尚书是文职,岂能文武相混?”大晋文武分流,所有军职只能军户担任,而军户是世袭下来的,若哪家是军功起家,后辈若不能走科考一途,只可能继任军职,而不是文职。 毛云励扭头冷笑驳过去,“闵大人,本官刚刚说的很清楚,燕世子乃进士出身,天禧年的状元,哦,我忘了,那一年闵大人的孙子也科考,没能考上吧?” 礼部闵大人给气了个饱,悻悻闭上了嘴。 首辅程阁老依然摇头喟叹,“即便如此,世子年纪还是太轻了,大晋从无而立之下的官员入阁,若开这个先例,怕百官不服,再说了,世子虽是能干,乃后辈之翘楚,兵部尚书一职尚需城府历练,不若晚几年。” 礼部尚书施源瞅了一眼上方的皇帝,见他眼神幽深,显然是在认真思索此事,便知皇帝已意动了,平日也就施源的资历能驳程首辅几句,今日也不例外, 他侧目看着程镶,“程阁老,您是吏部尚书,当知临危之际,该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再说燕翎年纪虽轻,但他这些年功勋卓著,文武出众,当年陛下让他出任都督佥事一职,目的便是整顿军屯,清肃军中纲纪,如今军屯已迎刃而解,军中纲纪也大有改观,世子也该功成身退改任他职。” “至于阁老所说历练一事,说句实在话,您常年侍奉陛下身侧,难道还不明白吗?陛下但有犯难之处,第一个就推给他,这些年他执掌之事早已超出都督佥事的范围,连齐尚书也曾夸他,说是有朝一日待他老人家致仕,要举荐燕翎继任。” “当然,程阁老还有更好的选择,当我没说。” 这是程镶真正愁难之处,他没有更好的人选,抛开资历,眼下只有燕翎能平衡各方利益,精通兵政,并震慑住敌国。 皇帝经大家这么一吵,思绪豁然开朗,慢腾腾坐直了身子,龙袍一抖,眉色顿开, “诸位爱卿之虑,朕心中明白,然朕思量再三,眼下之局面,他最合适,就他吧。” 皇帝宠幸外甥又不是头一日,大家见他一锤定音,反而就释然了。燕翎持身中正,不偏不倚,三皇子与太子两党都无话可说。 再看燕翎,卓然矗立,来时是什么神色,眼下还是怎般,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忽然间觉着,这等岳峙渊渟般的气度,舍他其谁。 至于都督佥事,再从底下擢一名有威望的悍将接任便是。 因事出紧急,内阁当庭拟旨,司礼监披红,最后交由皇帝盖玺。 皇帝带着燕翎进入御书房,吴奎将圣旨摊开,把印玺献给皇帝,皇帝悬着印玺,要盖不盖,望向燕翎,午后阳光炽热,燕翎就立在门庭处,一束光照射进来,将他眉梢染上一层光晕,皇帝看着赏心悦目的外甥,笑眯眯问, “翎儿啊,朕千秋在即,何时能吃一盘东坡肘子?” 燕翎默默看他一眼,将眼神撇开,一副爱盖不盖的模样。 皇帝拿他没辙,勠力盖了一戳,将圣旨扔给吴奎,挥挥手示意燕翎快滚。 燕翎接过圣旨,四平八稳行了个礼,径直去了内阁。 皇帝嫌弃地看着他背影,啧了一声,“夫妻俩一个德性。” 吴奎拢着袖笑嘻嘻道,“陛下,这叫夫唱妇随。” 消息传开时,宁晏正在韩国公府二房正院的厅堂坐着。 云蕊之丑时生了孩子,人还在睡着,产房安置在东厢房,谁也不敢挪动她,韩二少爷守在身旁,孩子被乳娘抱着在耳房里哄,隐隐能听到一些哭声。 明间内坐着十来位妇人,皆是府上姻亲女眷,大家说着恭维客气的话,韩夫人坐在上首,却笑得有些勉强。 宁晏年纪轻,坐在末尾的位置,手里握着茶盏,眉宇稍有几分冷色,她也是今日过府才得知,云蕊之生了个女儿,嫁过来头一年云蕊之便生了位嫡长女,二胎又是一个女儿,韩夫人脸色便不那么好看,宁晏悄悄问过云蕊之贴身女婢,云蕊之产后心情不是很好,恹恹睡了过去。 宁晏很是担心,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生个心肝宝贝女儿,好好宠着护着,绝不让女儿吃自己的苦,当然,燕翎家大业大,儿子也是要的,她也喜欢,无论儿女,都是至亲骨肉,都合该疼着的。 韩夫人这会儿摆着一张臭脸,宁晏很看不过眼。 厅堂里的妇人都在说女儿怎么好,韩夫人听得头疼,便不耐烦打断道, “蕊之还年轻,咱们韩家也不是缺银子的人家,养好身子,总归还要是生的。” 宁晏明白韩夫人想要孙子,怕是云蕊之自个儿也是打算再生个儿子的,但眼下儿媳妇刚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做婆婆的没说几句疼人的话,就直接放话还要生,太寒心了。 宁晏平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云阳长公主尚在病中,不能来探望女儿,云蕊之又是燕翎的表姐,燕翎算得半个娘家人,她今日若在这儿露了怯,以后韩夫人越发气盛。 宁晏依然是那副不动声色的语气,说起话娓娓道来, “我常听家里婆母提起通州魏家是一门显贵,人人道魏老夫人甚有福气,上头连着生个五个女儿,直到最末方得了一儿子,每年魏老夫人大寿,五个女儿女婿争相将人间至宝奉与老太太塌前,供老太太品评玩耍,羡煞旁人,魏家门槛更是被京城权贵踏破,求婚者络绎不绝,哎哟,我没记错的话,韩夫人正是魏老太太的第二个女儿吧?” 韩夫人脸色一变,话哽在喉咙里,十分地不痛快。 宁晏这话明面上在夸她娘家,她又如何分辩,但凡她再说云蕊之一双女儿不好,便也是在埋汰她自个儿。 京城传言这位燕少夫人厉害,名不虚传。 韩夫人这些年在国公府养尊处优,脾气是有几分的,不恁被宁晏这般怼,便道, “将来这样的福气给燕少夫人,你要不要?” “我要,”宁晏将茶盏搁下,语气从容,“我不仅要,我还要将自己儿女一个个教导好,莫要学那些眼皮子浅的人家,轻贱自个儿,也轻贱家里骨肉。当然,若我真生了这样的女儿,那干脆摁死算了,省得她丢我的脸。” 韩夫人肺腑都气出了烟。 屋子里其他妇人纷纷执帕轻轻掖着嘴角,闷声看热闹。 恰在这时,韩家一管外事的婆子掀帘进来,立在门槛内施了一礼,笑融融道, “夫人,衙门传来消息,陛下临时廷议,百官推举燕世子调任兵部尚书一职,如今外头都在传,燕世子要成为咱们大晋最年轻的阁老呢。” 众人茶不喝了,绣帕也不捏了,视线纷纷投向宁晏,这下是又吃惊又艳羡。 听闻这位世子夫人方才十六,这么年轻就已经是阁老夫人了,这才叫羡煞旁人。 韩夫人还想说什么,也不得不全部噎回去。 公府长媳 第64节 第49章 这一场雪来得急,化得也快,到下午申时三刻,路面上几乎也没多少积雪。 天湛无云,日头依然灿烂,寒风垂落枝头的残雪,街上行人如织,快到除夕,处处都是匆忙的旅人。 宁晏直到坐在马车里依然有些回不过神,年纪轻轻就成阁老了,以前的燕翎,虽高居二品都督佥事,但都督佥事职责范围只在军营,主管军纪,严格来说,并没有太惹人的权力,燕翎之所以被人敬重甚至忌惮,是因为皇帝对他的信任,以及他自身的能耐。 如今是实打实位居高位,手握大权。去年那场大战,燕翎居功至伟,皇帝有意维护,刻意压着他的功勋,这一回也有叙功的意思。 宁晏回想出门时,那数位妇人嘘寒问暖,甚至连韩夫人的脸色都不在意,愣是簇拥着她送至门口,便可见这入阁是何等光鲜与荣耀。宁晏没深想的是,那些妇人都是人精,眼下燕翎虽刚入阁,上头还有数位资历深厚的老臣压着,可他太年轻了,将来这内阁首辅定是跑不了的,既是机会在面前,何不早早与未来首辅夫人结交一二,也好提前混个脸熟? 交人于低处,胜过在高处,便是这个道理。 宁晏对于骤然成为阁老夫人还没有太真切的感受,直到回了府,下了马车,外院的管事婆子挤在门口,一个个眉开眼笑朝她施礼, “快来看,阁老夫人回来了....” “这么年轻的阁老夫人,在咱们京城也是独独一份吧?” “那可不,咱们少夫人的福气可是旁人难以企及的...” 宁晏所有的关注聚焦在“老”这个字,只觉额角突突直跳,险些绷不住脸色。 罢了,老就老吧,还有燕翎陪着呢。 宁晏脸上笑得云淡风轻,跨过门便吩咐陈婶子,“去荣嬷嬷去领银子,阖府上下赏银裸子。” 这是拿私库恩赏,下人们喜极,暗道还是跟着少夫人有前程,若能随侍少夫人左右,去旁人家怕还能得三分礼遇。 众人恭敬谢恩,送她至垂花门,又有内院的婆子迎着往容山堂走。 宁晏既是去了一趟韩府,少不得回来与婆婆徐氏回禀事宜,她今日出门时,如霜将那件新做的孔雀翎给拿了出来,做好一段时日了,还不见宁晏穿过,宁晏裹着那件孔雀翎行走在长廊里,犹如一只漂亮的孔雀游戏人间,浑身倾泻着流动的光彩。 她本就生得美,肌肤又润又白,个子秀逸高挑,能压住这样艳丽的绿色,换做旁人,不一定衬得起这件衣裳。 到了门口,婆子含笑替她掀帘,宁晏踏进去,暖气袭来,将身上这件孔雀翎给解下递给如霜拿着,如霜收好抱在手肘处跟着进了明间,博古架里传来说话声,绕进来便见大小姐燕玥与三少夫人王氏挨着徐氏说话。 燕玥一眼就看到了那件流光溢彩孔雀翎,太漂亮了,明明色泽沉静,却能一眼攫取所有人的注意,像极了宁晏这个人。 燕玥一瞬间眼眶就泛了红,她委屈巴巴盯着那件衣裳,愣是逼着自己挪开视线,别过脸去,唇角抿得紧紧的。 徐氏悄悄注意女儿的反应,见她忍耐住脾性,可见有大长进,心里也微松了一口气,这才和颜悦色与宁晏说话,“瞧瞧,咱们阁老夫人回来了。” 宁晏面庞染羞,上前屈了屈膝,“连母亲也来笑话我。” 王氏也在这时起身朝宁晏施礼,神情微微有些恍惚,不过很快又垂下了眸, 宁晏颔首,“三弟妹有孕在身,快些坐下吧。” 燕玥不情不愿站了起来,草草行了个礼又坐了回去,宁晏看着她那别扭的样子,未说什么,径直坐在徐氏下首,谈起了韩家的事。 徐氏问道,“如何了?蕊之身子可还稳妥?生孩子可还顺利?” 宁晏听到这句温声的话,心下唏嘘,同是做婆婆的,徐氏思虑之周全就远远不是韩夫人可比,徐氏一外人尚且关心云蕊之的身子,那正经婆婆却是冷血无情。 她心里感慨,面上露出忧色,“我没能见着她,她一直在睡着,问过她贴身的女婢,生产倒是顺利,并未吃太多苦,就是心里怕不那么熨帖。” 徐氏心知肚明,跟着叹了一声,“她还年轻,迟早能生下儿子,上头有两个女儿,未尝不是福分。” 宁晏闻言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母亲与我想到一处了,可不是这个理?我年前再过去一趟,开导开导她。” 徐氏这才想起屋子里还坐着一孕妇,目光挪去王氏身上越发温和了,“娴儿,咱们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人家,你只管好好养胎,甭管是男是女,都是我们燕家的心肝,对了,说来咱们家里就是女孩儿少,你若能生个孙女,可就是我们家的福气了。” 燕国公孩子不少,唯独燕玥一个姑娘。 王氏性子再冷,听到婆母掏心肝的话,也连忙起身施礼,郑重道,“儿媳谢母亲好意。” 一旁的邵嬷嬷见燕玥一直闷闷不乐的,借着这个机会便凑趣了一句,“说来女孩儿也讲究投胎的命数,投胎到了那等拧不清的人家,便是吃苦,若是能像咱们大小姐投胎到了国公府,可就是天上星星月亮任她摘的。” “还是咱们大小姐有福气。” 屋子里的仆妇都附和着,徐氏也露出怜爱的笑容,燕玥脸色稍缓,只是瞥了一眼那件孔雀翎,心口又呕住了,连件孔雀翎都得不到,何谈星星月亮,不像这宁晏,要什么有什么,年纪比她还小一个月就是阁老夫人了。 算了,越想越气闷,燕玥干脆闭上眼喝茶。 徐氏又想起满月酒的事,问宁晏道,“韩家可定了日子?” 说到这事,宁晏脸色就难看得紧,“没呢,那韩夫人虽然没有明说,可我也瞧出她的意思来,说什么上头嫡长女办过酒,这回既又是个女儿,干脆就省去,等将来生了儿子再办。” 徐氏硬是愣了一下,“怎么能如此行事?她将云阳长公主置于何地?” 宁晏冷笑道,“可不是嘛,这位韩夫人行事过于嚣张霸道了,云阳长公主虽然不是太后娘娘所生,却也曾承欢膝下,世子幼时还得过她照拂,韩夫人这般做,便是不给长公主脸,也是不敬皇家。” 徐氏眉心拧紧,“蕊之生产都未能陪伴左右,可知长公主病得不轻,云老爷虽是进士出身,却醉心史书,平日就钻在国史馆编纂史书,不爱管这些庶务,倒是给了韩夫人作威作福的机会。” 云阳长公主当年在皇宫并不受先帝宠爱,后来入了太后的眼,在太后身旁侍奉了几年,太后念着她性子温吞,特意替她择了一实诚的年轻进士为驸马,夫妇二人琴瑟和鸣,多年来仅有云蕊之这个独女,将之视若珍宝,养出她直爽烂漫的性子。 长公主三年前得了一次风寒,身子大不如前,每到天寒之时,咳得厉害,今年冬天更是出不来屋子,一口寒风都吹不得。 宁晏摇头微叹,父母也好,兄弟也罢,人归根结底还得靠自己,此事端看云蕊之与韩钦和的态度,若夫妇二人一条心,韩夫人便欺负不了云蕊之。 这到底是旁人的家务事,燕家不可能插手,婆媳议论几句便丢开了。 片刻,外头仆妇禀报说是国公爷回来了,众人连忙起身,只见国公爷穿着一件黑色大氅器宇轩昂迈了进来。 徐氏笑容熠熠迎了过去,语气比先前又高亮了几分,“我们这里刚来一位阁老夫人,如今又进来一位阁老父亲。” 国公爷闻言脸上笑容越深,连着那脸络腮胡子也格外张扬,目光在宁晏身上掠过很是满意,豪爽地笑了出来,“我这辈子没能当上阁老,如今是阁老的老子也不枉这一生了。” 大晋朝堂一直重文轻武,武将在外带兵,朝廷依然会遣一文官提督军务,相互牵制,文官在军中的影响并不低,前任兵部尚书齐缮就多次亲临边境指挥防务,五军都督府名义上与兵部并立,调兵遣将之权却全部在兵部,而内阁又凌驾于都督府与兵部之上,强悍如燕国公,也曾深受内阁与兵部掣肘,如今儿子不仅调任兵部尚书,还入阁参政,国公爷与有荣焉,也十分解气。 众人配合着朝他道喜,屋子里其乐融融。 国公爷在上首坐下,宁晏亲自替他斟了一杯茶,国公爷接茶的时候,不小心手滑了下,徐氏在一旁嗔笑,“这还是在家里,您连茶都接不住,倘若是在外头,您岂不要敲锣打鼓抬着轿子招摇过市?” 徐氏晓得丈夫是最好面子之人,原先比功勋,后来比谁家儿子出色,当然,无论是什么事,国公爷从来没输过。 “哈哈哈....”国公爷睨了妻子一眼,老脸不禁泛红,“谁叫我儿子给我长脸呢。” 徐氏闻言心头一黯,是啊,那是他的儿子,而她的儿子呢,如今前程都没着落,可见人跟人是不能比的。不过很快,她将这些黯色抑在心底,岔开了话题。 宁晏回到明熙堂,一院子下人跪下朝她道喜,在这一声声的恭贺中,越发感受到,丈夫升官带来的荣耀与体面,也真切意识到,他与她荣辱兴衰是系在一起的。 明熙堂的下人额外又赏了一波。 夜里燕翎没能回来,他今日刚调任兵部,一边要交接,一边要进场,齐缮给他扔了个大摊子,幸在他熟通兵务,又有两位能干的侍郎辅佐,一时也压住了场子。 翌日宁晏忙得脚不沾地,借着各种由头来府上贺喜的不少,就连宁家也派了人来,宁家老太太捎话给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希望她回去一趟。除夕在即,哪有功夫回娘家,更何况开年初二就要去宁家拜会吃席,宁晏借口刚操持中馈诸务不熟,推脱过去。 宁家那头也没说什么。 讲武比试定在腊月二十六,届时会邀请阖城官宦女眷观礼,既是年关,天气又冷,当家的夫人没几个能得空,倒是年轻的姑娘少爷饶有兴趣,宁晏本是不去的,偏生淳安公主递话来,邀她作陪,宁晏便应下了,正好讲武场临近金山寺,年前趁着机会去给母亲做一场法事。 在这之前,宁晏还有一件要务要办,燕翎升任兵部尚书,原先的齐缮便得退下来,难保心里有想法,燕国公常年征战沙场与齐缮也算是老交情了,齐缮务实,鞠躬尽瘁,燕国公极为欣赏此人,不希望两家生分了,提点宁晏以探病为由,携厚礼登门拜访。 宁晏一面吩咐云旭开库房备礼,一面感慨公公行事有如静水流深,很难不让人敬佩。 她平日为人处世勉强称得上周到二字,与公公比起来,尚缺了几分格局。 但宁晏这个人向来会举一反三,送礼一定要送到对方心坎上,她着人去了一趟明宴楼,从南洋药师处拿了一瓶珍贵的药油赶赴齐家。 齐家当家老夫人是霍贵妃的姐姐,老人家也是极有城府的妇人,丈夫病重,一朝失去权柄,齐家上下如丧考妣,她尚且稳稳当当坐在主位,未露半点颓丧,见宁晏捎了好几件厚礼,可知燕家是真心实意,不过这些还不足以打动她,直到宁晏掏出那瓶药油, “此药油产自南洋,不瞒夫人,这原是我夫君替无忌公子寻来的奇药,夫君听闻齐老尚书腿伤不愈,特意嘱咐我携药探病,夫人,无忌公子用了此药效果显著,不若您让老尚书试一试。” 燕翎自始至终不知此事,但宁晏句句不离丈夫,自然是替丈夫做这个人情。 齐老夫人晓得燕翎与戚无忌的渊源,连戚无忌都说管用,可见此药不错,当即道了谢,着人将药送给府上的大夫,酌情给齐老爷子使用。 到了夜里,齐府派人登门致谢,说是药效极好,很大程度缓解了老爷子的痛楚,说来齐老爷子摔伤与燕翎无半点瓜葛,根本怨不到他身上,但燕家如此格局,令齐家高看几眼,连带宁晏也得了好名声。 燕翎这几日无暇回府,只是每每到了一处衙门,遇见年纪稍长的官员,总要得对方一句, “世子娶了一位贤妻。” 燕翎有些莫名其妙,他妻子自然是好的,后来从崔玉口中方知,原来宁晏去齐家探望过老尚书,还赠了珍贵的药水替齐老尚书疗伤,效果极好,令老尚书夫妇赞不绝口。 晚风拂猎,腊梅飘香,夕阳裹着晚霞渐渐下沉,燕翎立在午门的风口,张望家的方向。 他一直知道妻子很好,却不知她还能处处给他惊喜。 宁晏也渐渐明白公公深意,公公完全可以自个儿去齐家,却提点她去,也是想替她扬一扬名声。她在内是燕家长媳,对外是阁老夫人,阁老夫人要有阁老夫人的派头。 想起她今日应酬时的装扮,一身湖蓝色的缎面长袄,外罩银鼠皮的织锦披风,胸前戴着一串青金石搭配珊瑚的项圈,一串翡翠十八子压襟,处处透着沉静与温婉,年纪轻轻的,愣是打扮得庄重,坐在一群上了年纪的诰命夫人当中。 她才十六岁呀,还没过够少女的时光呢。 宁晏按了按眉心,懒洋洋往床榻滚去, “这阁老夫人谁爱做谁做去,我不干了....” 她踢了缎面绣花绒鞋,连带那绣着桂花点点的细软罗袜也被她一道扔开,一双俏皮的玉足如粉荷似的,举在半空,粉雕玉琢的脚指头绷得直直的,左遥遥,右晃晃,帘帐似浪,被那玉足拱得飘飘荡荡,似缠绕在她脚跟的水花。 宁晏趴在拔步床里,粉粉嫩嫩的寝衣裹着曼妙多姿的娇躯,墨发如稠,满满铺在她后背,又滑落肩头,她双手绞在一处往后背拉去,嘴里哼着少时在泉州学来的摇篮曲,帘帐未被拉满,任谁往里探一眼,只觉有一娉婷妖治的美人鱼在那浪花里嬉戏。 宁晏正滚得带劲,隐约听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响动,睁着水灵的杏眼扭头望去,只见一人身着二品锦鸡补子绯袍矗立在屏风处,宽大的官袍被他硬生生撑出俊挺的气质来,他面容深邃,冷峻无波,不怒自威的气场无声铺开。 宁晏对上那双沉湛的眼,脑海闪过一刹那的混沌,牙关往下一磕,痛感袭来,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蓦地往被褥里一滚,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委屈巴巴露出一双含怯的美目来, “夫...夫君...您怎么回来了...”连着几日不见踪影,这会儿回来的可真及时。 他进来多久了,刚刚的话没听到吧? 燕翎咬着后槽牙,盯着可怜兮兮的小妻子,他刚刚看到什么了?看到那只小乌龟唱着欢畅的曲儿,肆无忌惮把小脖子伸出来左右晃荡,待一撞上他,立即又老老实实缩回那层皮壳下。 果然,是只难缠的小乌龟。 燕翎将领口的纽扣扯开一颗,让自己呼吸地更为顺畅些,径直往圈椅里一坐,那模样儿活像审案的阎王, “我耳背没听清楚,你再跟我说道说道,刚刚说什么了?” 宁晏:“.......” 第50章 燕翎目光幽深,“我耳背没听清楚,你再跟我说道说道,刚刚说什么了?” 宁晏眨眨眼,眼眶里慢慢溢出一些无奈,这分明就是抓了她一个现行。 她抱着膝盖坐在被褥里,苦着脸望了一眼帘帐,又咬了咬唇,罢了,也不是第一回 ,厚着脸皮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慢慢挪下床榻,将长袄披在身上,侧身将扣子扣好,回眸过来脸上已看不出任何痕迹,“您回来这么晚,可饿着?要用些夜宵吗?我先去给您斟杯茶。” 公府长媳 第65节 从西侧的长条案上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那人并不接茶,冷淡锐利的眼直勾勾盯着她。 这是不依不饶了。 宁晏看了一眼茶盏,才意识到茶水已凉,脸上窘了几分,本就心虚,这会儿面颊犹如烫红的桃子,既然燕翎非要问到底,就别怪她不客气了,些许是心情好,些许是在他面前越来越放得开,便低垂着眼, “您想想,自个儿为什么会耳背?” 扔下这话,悄悄抿着嘴逃也似的挪去了外头。 燕翎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视线追着她过去,那窈窕的身影一晃而过,飞快消失在珠帘后,甚至隐隐听到那闷笑的声音, 这是拐着弯骂他老? 的确是比她大个几岁,但也犯不着嫌弃他老,应该要生气的,偏生涌上来一抹难以言喻的欢喜,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开玩笑。 又怎么舍得责怪她。 被嫌弃竟也甘之如饴。 原先他满意妻子稳重妥帖,如今却恨不得宁晏跳脱一些。 这算什么?他苦笑一声,往浴室踱去。 宁晏在外间换了一壶热茶回来,里头已不见人影,该是沐浴去了,以前他回来的晚,也不叫她伺候,这会儿也懒得管他,总之得罪了人,不差这一点儿,利索地拱进了被褥,回想刚刚在床上那番情景,躁得将小脸埋入被褥里,羞于见人。 燕翎匆匆擦洗了身子,换了一身雪白的中衣进来,宁晏将自己包得像个粽子滚到了最里侧,唯留一头茂密的秀发铺在枕上。 吹了灯,躺进去,侧身整暇看了她一会。墙角的灯芒若隐若现,她身上披着一层柔和的光。 她装睡装得有模有样,忍不了了,修长的手臂从下面伸出去,握住了那柔软滑腻的腰身,将人给捞了过来。 宁晏怕痒,蜷缩着身子,双手抵在他胸膛做最后的挣扎,“世子,我错了,我不敢了....” 燕翎听得她还在笑,气得有些狠,覆身将她压住,单手伸过来连带握住那双不老实的手,齐齐给捆在她腰后去了,宁晏不甘被他钳住,侧身去躲,温凉的吻落在了她脖颈,她身子倏忽僵住了。 燕翎顺着温腻修长的天鹅颈,慢慢往下,嗓音被夜色沁得粘稠,“不想当阁老夫人,你想做什么?” 宁晏清晰地感受到他是如何在描绘,仿佛是画地为牢的感觉,呼吸屏住,大气不敢出。 四周光亮朦胧,这一刻被拉得无限冗长。 “我...没有...” “那是什么意思?” 那抹温凉渐渐染了炙热,又摩挲上来,吮住那晶莹剔透的一处,极致的颤意窜过心口,宁晏眼底的莹光跟着一晃,被他覆住的手不可控地抓了下,纤细的手指快要掐入他掌心。 燕翎眼神眯起,敏锐地抓住了她的反应。 宁晏闭了闭眼,兀自保持镇定,“哪有妻子不希望丈夫升官的,而且您这官升得极好,提督军务比直接上战场要好,我欢喜得紧....” 燕翎明白她的顾虑,眼神一瞬间又柔和下来。 染着欲与怜惜,逡巡着身下这朵艳魅的花朵。 “我也就唠叨唠叨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燕翎明白了。 小妻子才十六岁,骨子里又俏皮,这会儿要端着身份应酬那些官宦夫人,为难她了。 “你年纪还小,不必为难自己,无人敢说你什么。” 宁晏反而不好意思,双瞳如蒙了一层雾气,“我知道该怎么做,您放心吧..” 燕翎这会儿也明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宁晏也有天真烂漫的一面。 是不是对她还不够好,她还不能完全放开天性。 这么一想,燕翎心里那点旖旎荡然无存。 “你困了吗?” 宁晏小脸微垮,“有点...” 燕翎替她将身侧的被褥给掖紧,又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睡吧。” 宁晏凌乱了,上回三日没回来,见缝插针折腾她一番才回衙门,今日突然偃旗息鼓? 莫非真的老了。 她悄悄弯了弯唇,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燕翎的胸膛很暖和,后背贴着他不会觉得冷。 常听管事嫂嫂们说冬日里靠男人暖被窝,果真如此。 燕翎个子比她高,颚下空了些间隙,担心她冷着,又将被褥往下掖了掖,看着她漆黑的小脑袋,有些不死心,“当真嫌我老?” 底下传来她闷笑的声音。 “没有啦....” “您才二十出头哪里老了....” 燕翎眉梢还没扬起,又听见她嘀咕道,“再说了,老也有老的好处....”稳重可靠。 燕翎:“......” 还是嫌他老。 燕翎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以后能不能不用敬语,咱们是夫妻,我与你怎么说话,你便怎么与我说话。” 宁晏睁开了眼,心隙顿时涌上绵绵暖意。 “好....”她语气坚定,嗓音甜甜的,“谢谢夫君.....”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躁热又翻滚而来。 燕翎默默掀开一角被褥。 腊月二十六,天公作美,连着放了几日晴,天气暖和不少。 讲武比试设在城郊校场,隔着一里的位置便是金山寺,金山寺坐落在一处山腰,金光闪闪的宝顶掩映在一片残红苍翠中,庄重恢弘。 女眷们对比武不甚有兴趣,大多在金山寺祈福赏梅,只少数姑娘结伴去底下讲武场观看。 各国均遴选了精锐上阵,从第一场开始便是精彩纷呈,这场比武关乎国威,谁也不敢小觑,高丽南洋等小国不足为虑,真正令大晋武士忌惮的是蒙兀与女真,乌日达几番邀请燕翎上场,均被拒绝。 “若是五日前,燕世子尚能与你一战,可惜兵部齐尚书摔伤,世子刚被调任兵部尚书,并入阁参政,如今已是文官一名,若是当朝阁老上场比武,显得我大晋无人。其余武将,郡王可随意挑选。” 乌日达刚三十出头,生得一副鹰钩鼻,凤眼狭长,身材魁梧,颇有几分中原人的相貌,传言其生母是被掠入蒙兀的汉女,乌日达长大后因战功出色,被记在莫克王妃名下,得封郡王。 他不理会中原人的规矩,卷起鹿皮袖子,高大的身躯矗立在阳光下,望着端坐在皇帐里的燕翎,“我来中原也有一段时日,闻你有一贤妻,貌美如花,堪称京城第一美人,今日若你赢了,在下随你处置,若你输了,只消让我看一眼你那美妻便可。” 此话激得大晋武士一片沸腾,惹出一番口水战。 宁晏就坐在淳安公主帐中,听了这话皱了皱眉,淳安公主更是恼羞成怒,抓起身侧马鞭就要冲出去, “我要去教训这狗娘养的混账东西。” 宁晏抱住她的胳膊,苦笑道,“涉及两国之争,有太子与世子坐镇,您别冲动...” 淳安公主眼眶都气红了,回眸瞥她,“你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 宁晏瞭望旌旗飘展的讲武场,露出忧色,“这乌日达眉目深邃,不像是冲动之人,我担心他别有动机....” 淳安公主愣了一下,扒开帘帐往主账望去,果见燕翎眉峰未动,对乌日达的话置若罔闻。 乌日达见燕翎无动于衷,环顾四周,扬声喊道, “好啊,既然大晋武士任我挑选,那本王便挑戚无忌吧。” 燕翎与戚无忌那档子事,乌日达早查个门儿清。 这下,大晋官员坐不住了。 乌日达哪里是真要跟戚无忌动手,他是逼燕翎出战,如此咄咄逼人,莫非有什么玄机。 戚无忌也不知是无心为之,还是算到乌日达不好对付,他今日换了一身黑色的劲衫,手执一根打马球的月杆,缓慢来到皇帐前, 乌日达与戚无忌也算是老对手了,这会儿冷笑一声,“无忌,你当真要上场?刀枪无眼,可别把另一只腿也给废了。” 戚无忌脸上褪去往日那份谦和,神色冰冷,“我伤了一条腿,你让我一只手,公平吧?” 乌日达迟疑盯着戚无忌,恨道,“行,我让你一只手,我还让你三招。” 戚无忌也不跟他废话,抬起月杆就朝乌日达击去,乌日达一面戒备着他,一面朝燕翎的方向露出挑衅的目光,他太明白燕翎与戚无忌的渊源,他就不信燕翎坐得住。 就在戚无忌月杆快要击中乌日达面门时,一道马鞭从侧面挥了过来,径直抽在了乌日达的面颊,一条鲜红的血印明晃晃地映在他眉心。 戚无忌脚步顿住,看向淳安。 乌日达眼珠差点爆出来,目光劈过去,“你是何人?” 淳安将鞭子一收,眉梢飞扬,“本公主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大晋淳安公主是也,你少在这里猖狂,要比武便正正经经比武,想寻燕翎,先过了大晋武士那一关,还有,本公主最瞧不起你们这些拿女人说事的混账,怎么,你不是女人生的,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场下一阵哄笑。 乌日达怒色一收,也不恼,反而饶有兴致打量淳安公主,慢腾腾摸了一把额尖的血色,颔首道,“在下乌日达,见过美丽尊贵的公主殿下!”他单手覆在身前,依着草原的规矩行了一礼。 淳安公主轻哼一声,没理会他转身离开。 鲜血贴着耳鬓滑落在他唇角,乌日达拭了拭,咧嘴阴笑着,深深望着她背影退下了。 戚无忌看着他鹰隼的目光,面罩寒霜。 闹了这一出,宁晏与淳安公主也无心观看比试,早早离开讲武场,寻了一僻静之处用了些果子点心,宁晏要去金山寺做法事,二人带着女婢与内侍,顺着林子里的山径往金山寺方向走。 刚入林子十来步,却见乌日达自侧面的山坡闪身出来,他扫了宁晏一眼,目光落在淳安身上,露出狡黠的笑, “殿下身份尊贵,岂可无护卫随驾,在下护送殿下去金山寺。” 乌日达盯猎物似的盯着二人,宁晏十分反感,她扯了扯淳安的衣角, 淳安扔了他一道白眼,“不需要!” 正要越他而去,骤然似有破空之声传来,只听见乌日达一声痛吼,不知何物径直击中了他那只左眼,大量血雾爆开,淳安公主本能地抱住了宁晏,将她压在胸前,“别看...” 内侍瞬间涌上来,将两位姑娘围在正中,这里的动静已惊到了林子外的侍卫,顷刻有一队头戴凤翅盔身穿锁甲的羽林卫朝这边奔来。 乌日达这厢痛得捂住眼珠,满手是血,身子躬成虾状,狂妄大骂,“谁偷袭本王?滚出来!” 他随身的侍卫顺着石子射来的方向追捕过去,可惜任他们翻遍方圆一里,也不见刺客身影。 片刻,太子也带着官员循声过来,只见乌日达魁梧的身影在风中颤抖,一只眼交织着狰狞与猩红,另一眼只剩一个深深的血窟窿,便是太子瞅一眼,心中亦生出几分胆寒。 这是何人的手笔?颇有几分大快人心,却也留下不少隐患。 公府长媳 第66节 太子略有几分头疼,将淳安与宁晏护在身后,故作怒色喝道,“来人,封山,一定要寻到刺客。” 乌日达脸色怒到扭曲,麻木开口,“太子殿下,今夜务必给本王一个交代。” 他在侍卫的搀扶下,愤懑离开。 金山寺天音阁的阁楼内,燕翎搀着戚无忌在窗边的木塌坐下,一记冷厉的眼神扔过去, “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旁人只知戚无忌有腿伤,不能上战场,燕翎却知这位好友射艺炉火纯青,能在数百米外的位置,穿透丛林,精准无误射中乌日达左眼,是戚无忌的看家绝活。 戚无忌慢条斯理将伤腿搁在塌上,从腰间的行囊掏出药师给他备下的药水,淌在伤处,一点点揉捏,俊脸冷得近乎淡漠,“我是疯了...” “对不起,给你添了麻烦。” 燕翎眉头拧起,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你从不是冲动之人,今日何以有如此冒险之举?” 戚无忌缓缓抬眸,清隽的视线慢慢与他相交,“一个从不冒险的人骤然做出极端的举动,你可知为什么?那是因为他触到了我的底线。” “什么意思?”燕翎冷声问。 戚无忌目色怔惘落在窗外,“翎哥儿,当你为一个女人失去理智时,就说明你爱上了她....” 燕翎蓦地一震,失去理智这种事对于他来说,几乎不可能,非得如此才能表示爱一个人? 他尚不能理解戚无忌这等行为。 戚无忌揉好了伤处,缓慢起身,撑着竹竿往甬道深处走, “忘了告诉你,我喜欢淳安。” 第51章 讲武场毗邻燕雀湖,此地是皇家宫苑,依照惯例,礼部与鸿胪寺在此处设欢送宴,午宴后各国使臣便可离京,燕翎赶回燕雀湖时,正值使臣大宴,太子唤了太医给乌日达整治,他并未出席。 匆匆用过午膳,燕翎收到军器监骤发大火的消息,太子震怒,使臣也被撼动了,谁都知道军器监是一国之重器,而大晋去年就靠着神器阻截了蒙兀的进攻,莫非这是乌日达的手笔?乌日达露出自伤后第一抹笑容,从容喝茶不理会众人试探。 燕翎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大约是天色稍晚时,他拧着一个行踪诡异身着大晋兵马司服饰的男子,扔到了乌日达面前,彼时各国使臣也都在,今日乌日达遇刺,影响两国邦交,也损及大晋国威,使臣们都等着大晋的交待。 乌日达眼眶疼得厉害,几乎睁不开眼,直到那匍匐在地上的男子隐约呜咽几声,似有些熟悉,乌日达从圈椅里绷直了身子,认真打量对方,恰恰那男子抬起脸来,两个人视线对了个正着,乌日达一口血涌上嗓眼, “燕翎,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翎面不改色,“郡王,此人便是今日埋伏在山林意图射杀您的刺客。” 乌日达恨不得拍案而起,这哪里是刺杀他的刺客,这是他埋伏在去军器监路上用来射杀燕翎的高手,原来早就被燕翎窥破了天机。 乌日达有苦说不出,气得胸口起伏,满脸怨恨,“是吗?” 他捂着发疼的伤眼,重新往圈椅里一躺,语气凉飕飕的,“这么说,是你们大晋有人行刺本王?” 燕翎摇头,“非也,本官搜了他的身,发现此人易了容,其言行举止像极了女真族人。” 那边正在看热闹的女真使臣,一口茶呛在嘴里,拂了一把口水,弹跳而起,“什么?关我们什么事?燕大人,您别血口喷人....” 燕翎也不急,而是将那人后背露出来,其腰部的位置隐隐烫出一个形似火凤凰的图案,这是女真族一部落的图腾。 女真大使两眼一翻,当场昏厥过去。 乌日达咬着牙苦笑一声,颇有几分打落牙齿往嘴里吞的憋屈感。 当初他为了将行刺燕翎的罪证推到女真人身上,特意培养了一女真高手,如今倒成了燕翎现成的证据,技不如人,他输得心服口服。 他慢腾腾起身,缓慢行到燕翎身侧,低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 燕翎轻哼,“在你挑衅我,说要看我妻子一眼的时候。” 乌日达单眼挑起,“这有什么问题吗?” 燕翎侧眸,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慢慢浮现一抹笑睨,“乌日达,三年前,鞑靼汗王送了蒙兀最美的女人入你帐中,你却无动于衷,将人原封不动送了回去,一个不为美色所动的人,会觊觎我的妻子?你不过是为了激怒我,意图打伤我,再用军器监之事引我出行,并在半路伏击。” “乌日达,你此行真正的目的是杀我吧?” 燕翎的空心阵对蒙兀骑兵造成了强大的干扰,此人不除,蒙兀无尺寸之功。 乌日达缓缓眯起眼,眼底含着深深的忌惮,与燕翎的视线交织片刻,蓦地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燕翎,去年我有几千兄弟死在你手里,我一直不服,那一回我不曾上战场,我总觉得不可能输给你,但今日我输得心服口服。” “我们战场上见。” 乌日达扬了扬手,示意蒙兀的人跟着他离开。 燕翎转过身来,对着他身影忽然笑道,“慢着。” 乌日达立在夕阳里,扭头望来,那只被射伤的眼用黑纱布蒙住,伴随那条蜈蚣般的鞭影,衬得他形容阴鸷可怖,如地狱阎罗,“何事?” 燕翎当着所有使臣的面扬声道,“郡王在我大晋受了伤,陛下与太子十分关切,特将齐齐达尔草场赐给郡王,以示安抚。” 乌日达脸色一变。 齐齐达尔草场多年前本是鞑靼大汗自女真手里夺下的牧场,其水草肥美,为草原五大黄金牧场之一,数年前蒙兀与大晋交战,此地为燕翎带人偷袭而得,如今却拱手让给他,乌日达不由苦笑。 蒙兀境内分鞑靼与瓦剌两个王国,瓦剌与鞑靼虽一致对外,内部却纷争四起,若鞑靼大汗晓得此牧场落入他手中,必定举兵来犯,而齐齐达尔草场也毗邻女真,今日他与女真在此地结了梁子,难保女真不分一杯羹。他敢保证,待他离开,燕翎定将刺客真相告诉女真,再许一些好处,女真铁定搅合进来。 燕翎就像一位高明的猎人,扔了一块肥肉在地上,惹得猎物争相抢夺,而他则坐收渔翁之利。 乌日达服气地笑了一声,极有风度地朝燕翎行了个礼表示感谢,带着人离开了。 待他行远,都督府数名将士凑过来,咬牙问道,“世子,为何不杀了他?” 燕翎肃穆而立,张望长空,“杀他容易,杀他的后果我们承担不起,乌日达是瓦剌的宰执,将他杀了,鞑靼大汗在蒙兀几无对手,寻了时机便可举兵南下,咱们还未做好准备,不可与之相争。” 今日让出那草场,亦是为大晋争取备战的时间。 将各国使臣送走后,朝中官员陆续回城,几位老臣忍不住感慨,“前几日程阁老还担心燕世子城府不深,历练不够,瞧瞧,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烧了瓦剌鞑靼与女真三家,今日这招离间计,借力打力,使得精妙。” 燕翎回到皇宫,将今日之事禀报给皇帝,皇帝听到最后很是满意, “辛苦你了,此番谋划甚是巧妙,朕借此良机充实国库,为日后做准备。” 使臣离开,一大堆收尾要处置,各部堂官均没个歇息,好在是最后几日了,待除夕在奉天殿用了午膳,便可欢欢喜喜回家过年。 燕翎终于在半夜赶回府中,他原本也是没空的,实在担心宁晏受了惊,必定回来看一眼才成,已近子时,为防吵着她,先在书房沐浴换了衣裳,踏着寒风,来到明熙堂,循着灯色望去,正房的窗牖晕出一层光芒,琉璃窗染着雾气瞧不清里面情形,这么晚了还没睡,燕翎加快脚步,守门的婆子抱着手炉蹲在角落里喝茶,瞥见他回来,赶忙行礼,燕翎挥手让人退开,径直去了东次间。 宁晏一头青丝用白玉簪子挽成一个凌云髻,坐在灯下画窗花,长长的睫毛如工笔画就的鸦羽格外清晰,那张脸时而隐在暗处,时而往灯下一凑,如幻化出来的如玉美人,清致明落。 看到这副模样,燕翎稍稍放心,就近坐在了罗汉床上,颀长的身影往引枕一靠,姿态随意看着她画画, 宁晏已发现了他,未做理会,最后一笔勾下,递给侍奉在侧的如月,“照这模样去剪窗花。” 那一沓宣纸上有各式各样的图案,诸如双龙戏珠,福娃送春,年年有鱼等,其中还有一只显眼的孔雀,燕翎盯着那只孔雀觉着有些不对劲,宁晏也一眼扫到那只恶作剧的孔雀,心虚地红了脸,赶忙将宣纸裹好,一股脑塞给如月,转身笑眯眯看着燕翎,“回来啦?” 他换了一身雪青的袍子,银竹纹的花案,俊脸被衬得如白皙的冷瓷。燕翎将她拉了过来,宁晏顺势就坐在他身侧, “今日吓到了?” 宁晏摇摇头,反倒关切打量他,“乌日达的事处置好了吗?” 燕翎颔首,将她柔荑握在掌心摩挲,垂眸把玩着染了丹蔻的粉尖,“都已经送走了,并无大碍。” “刺客找到了吗?” 燕翎一想起戚无忌在天音阁说的话,脑海万千思绪纷至沓来,沉默片刻,头疼看着宁晏, “是戚无忌。” 宁晏其实也猜到两三分,但真正听到是他,还是大吃一惊,本想问为什么,那些原本模糊的轮廓瞬间变得清晰,她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就怕是郎有意妾无情。 燕翎见宁晏眉尖微蹙,面露萧索,凝声问道,“你早知道了?” 宁晏对上他晦暗的眼神,摇摇头,“我也是刚猜到的。” 燕翎松开她的手,按着眉心,前所未有的烦闷侵汹而来,他无论如何没想到戚无忌会喜欢淳安,他能喜欢淳安什么?在他看来,戚无忌与淳安公主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瞧戚无忌那般疯狂的行径,怕是中“毒”不轻。 宁晏打量燕翎的模样,也略略能理解他的心情,抿着嘴轻笑一声,“我觉得戚公子挺好的....他会护着公主...” 燕翎愣住,脸色就变了,忍耐着道,“我不能护着你吗?”难道宁晏也喜欢戚无忌那种疯狂的行径? 燕翎不习惯失去理智,他做不到。 这哪跟哪呀,宁晏一头雾水,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得出来燕翎情绪不对劲,担心殃及池鱼,便岔开话题,“对了,蕊之表姐生了个可爱的小女儿,我听说你们少时感情很要好,你要不要去探望她?” 燕翎深吸了一口气,将纷乱的情绪拂去,“好....” “你什么时候能得空?” 燕翎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我依你的时间。” 这倒稀奇了。 “那就明日上午。” “好....” 夫妻俩合衣睡下,燕翎心情有些奇怪,躺着一声不吭。 吃和睡在宁晏这是大事,管燕翎心情好与不好,她睡得雷打不动。 燕翎却将她弄醒了,压她在身下,嗓音如裂帛暗沉, “你喜欢戚无忌那样的?” 宁晏如被浇了一盆冷水,睡意消失得干干净净,整了半日,是为这事闹别扭呢。 弄明白究竟,宁晏很是镇定,她不能让燕翎对她心生误会,也不希望夫妻之间有所隔阂,于是神色分明, “我没有喜欢别人,我只喜欢我的夫君。”像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语气平静,眼神无澜。 她的夫君不就是他吗? 想当初她说心里没有人,如今心里放着他这个夫君。 燕翎一下就顿在那里,被她突如其来的表白,弄得手足无措。 木了片刻,将被褥连带她整个人给捞起来抱在怀里,深深的瞳仁就黏着她眉眼,仿佛有潮水涌在他心口,连吐息都不那么均匀。 渐渐的,冷隽的眉梢化作被朝露晕染开的枝叶,带着初生的真挚,乍然一笑,这一笑足以摄人心神。 “我也喜欢你....” 公府长媳 第67节 第52章 腊月二十七清晨,寒风飒飒,院子里遒劲的老梅蜿蜒,几朵腊梅破寒而出,从微霜中探出笑脸来,宁晏夫妇先去容山堂请安,随后一道登车前往韩家。 宁晏坐在马车里,听着车马萧萧,尚有些失神。昨夜燕翎不仅回应喜欢她,还轻轻在她额尖印下一吻,今晨他竟还在身边躺着未走,铁臂揽着她,她未醒他便不动,直到她懒洋洋的在他怀里醒来,竟罕见朝她露出笑脸,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哪怕此刻,他亦将她的手牢牢扣在掌心,细细摩挲勾缠,让她生出在谈情说爱的感觉。 宁晏再迟钝,从他种种举动,也明白,燕翎该是对她慢慢上心了。 侧眸看向身边的男人,眉梢的神色依然是淡的,细看却也多了一些柔和的味道。 丈夫待她好,夫妻感情与日俱增是好事,宁晏乐见其成,她不需要轰轰烈烈,这样细水长流的感情更衬她的脾性。 这一路,燕翎也时不时打量妻子,明明是日日对着的脸,这会儿越看越喜欢,他原先也不是没想过,宁晏心里到底有没有他,直到昨夜得到她亲口承认,那自行宫而始,偶尔涌现的迷茫,不确定,甚至是揣测怀疑,到了昨夜彻底尘埃落定。 燕翎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还要待她好些,让她欢欢喜喜大大方方做他的妻子。 云旭已提前去韩国公府递帖子,燕翎牵着宁晏下来马车时,韩国公已带着两个儿子侯在门口, 韩国公语气随和,“年关时节,劳动世子来探望蕊之,韩府感激不尽。” 目光不经意瞥见燕翎握着宁晏那只手,神色微微一动,男人这样的举动说明什么,韩国公心里再明白不过,暗暗打量宁晏一眼,如此娇妻美眷也难怪燕翎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连着对宁晏也颔首示意。 夫妻二人与韩国公见了礼,循着主人一道去了正厅。 这一路,燕翎依然牵着她未放,宁晏面上不显,心中却很纳罕,夫妻二人不过一番交心,就将他激动成这样,原先他也不是黏糊的人,今日打明熙堂出来,去容山堂请安再到出府,他就没撒过手,稀奇。 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刻意去说什么,只是走动时靠近一些燕翎,趁着衣袖相交,抽了抽手指。 燕翎侧眸看着宁晏,宁晏朝他眨眨眼,燕翎明白意思,这才松开了她。 韩国公将夫妇二人迎入厅内暖阁坐着,韩夫人早就带着女婢侯在门口,这会儿瞧见了宁晏,再不情愿也露出笑容问好,吩咐下人奉了茶,分主宾落座。 宁晏先朝韩二少爷问起云蕊之的情形,“头日我来没能见上蕊之表姐,如今人如何了?孩子可还乖巧?” 当着燕翎的面,韩钦和便客气许多,含笑道,“这两日进食不错,每顿四菜一汤都能吃得下,孩子一直很乖巧,极少哭闹。” 宁晏眉梢染笑,“果然是疼娘的孩子,待出月了,我得好好去抱一抱。” 提到满月,韩钦和脸色微微一动,看了父亲一眼。 韩国公视线一直落在燕翎身上,这位年轻的阁老,少年老成,程王爷的事料理得不动声色,手腕既狠又准,齐缮伤重扔下个烂摊子,他不声不响便拾了起来,还完成得超出预期,燕锟真是好命,得了这么出色的儿子。 他的儿子也不是不好,但比起燕翎来,还差得远了。 比如此刻,他在这厅堂里坐着,一身寻常的湛色袍子,未着官服,却给人一种气度威赫的感觉,便是韩国公这个长辈,在他面前也不敢说造次的话。 燕翎听得宁晏那话,便慢慢将茶盏放了下来,好看至极的五官没有往日的锋利,双目深静看着韩国公,甚至是含着笑意的,“满月要到开年了,日子定的哪一日?我也好携礼来贺外甥诞辰。” 这话一落,厅堂内顿时一静。 宁晏默不作声看着韩夫人,韩夫人面色果然有几分窘迫,手中的绣帕也掐的越发紧。 韩国公笑了笑,并未立即接话。 韩钦和脸色便不好看了,昨日为这桩事他与父母吵了一日,母亲执意不肯,还狠狠骂了他一顿,父亲被母亲闹得头疼,并未表态,这会儿连燕翎都在过问这桩事,还不给个准话,韩钦和怒色已浮了起来。 “父亲....”语气恳切甚至带着几分敦诫。 韩国公自然察觉到儿子的怒火,望着燕翎慢腾腾笑了出来, “具体哪一日还未定好,左不过是满月那几日,待日子确认好,定给府上送请帖。” 这是应下的意思,韩夫人脸色憋得发青,愣是一个字都没说,韩钦和则长吁一口气。 燕翎神色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好。” 宁晏切身感受到了权势的力量,她都不曾与燕翎坦白这桩事,只提起满月送什么礼,想必燕翎也是随口一句寒暄,不成想韩国公府被迫压着低了头。 韩大少爷见气氛所有松弛,立即问起了昨日讲武场的事,燕翎耐心与他解释,宁晏得了空隙便说要去探望云蕊之,韩钦和连忙起身,“我送少夫人过去。” 到了僻静处,韩钦和露出苦笑, “倒是让你们夫妇费心了。” 宁晏原想说他们并没有刻意插手,不过韩钦和已领了这个人情,也没必要去解释,便道了句客气,言语间踏入了二房的院子,云蕊之已经歇在了正房,如今在床上躺着,坐月子的女人着不得凉,屋子里地龙烧得旺,宁晏进去时被炭火呛了下,韩钦和送到她门口又折回了厅堂。 贴身女婢已通报云蕊之,宁晏进来时,云蕊之在床上挪动着要下来,笑得很开心,就是脸色有几分倦怠,宁晏连忙按住她不许。 “听说上回你狠狠怼了我婆婆,晏晏,除了你还没有别人敢这么帮我,原先还当你胆量小,如今才知道你是闷声干大事的人。” 宁晏被她弄笑了,端来锦杌坐在塌前, “我与世子算你半个娘家人,怎么能不替你说话?对了,刚刚在厅堂,韩国公已应下酒宴的事。” 云蕊之一阵唏嘘,眼角慢慢渗出一抹泪,她拂了拂,露出笑容,“刚刚婢子告诉我了,真没想到,到头来还得靠表弟撑腰。” 到了云蕊之跟前,宁晏便不讨人情,“哪里,世子根本不知情,只是随口问起,其实也是韩国公看重你,二少爷施了压,瞧着二少爷的模样,即便我们不来,事情也是会定下的。” 云蕊之叹道,“公婆为人我心里又不是没数,若非燕翎问一句,还不知是何光景,不过,你表姐夫倒是没话说,不许任何人递闲言碎语来我这,自从那日婆母与你起了龃龉,再也没让她进二房的门。”说到后面唇角已翘起,自有欣慰之色。 宁晏笑吟吟安慰道,“有丈夫护着,比什么都好。谁一辈子能一帆风顺,捡着最紧要的几样好处得了,便是老天爷厚爱,丈夫是陪你一辈子的人,只要夫妻同心,什么事都难不住你们。” 云蕊之见她说的头头是道,忍不住打趣道,“哟,瞧你这大彻大悟的样子,近来与翎哥儿蜜里调油?” 宁晏顿时懊悔与她说这些,脸蛋躁得红扑扑的,“说你呢,每回都要笑话我,再这样,我不来了。” 又起身去梢间探望孩子,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婴儿脸上还红艳艳的,绒毛清晰可见,一双黑啾啾的眼竟也睁开来瞧人,见宁晏笑着逗她,她居然咧了咧嘴,仿佛不太会笑或不懂笑,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宁晏,惹得宁晏心里软成绵糖,搁了一个赤金的长命锁在摇篮里,乳娘瞧着分量有些重,不知怎么办,宁晏示意她不做声,又出来外间。 二人唠了一会儿嗑,宁晏见时辰不早便告了辞。 燕国公定了今日下午祭祖,夫妇二人在午时前赶回了府中,祭祖仪式由燕国公亲自主持,二房与三房的人依着辈分进去跪拜,宁晏是长媳的身份,就站在徐氏身后,其余人依次往后排,完成祭祖后,宁晏才发现祠堂里还有一间,又额外摆放着长公主的灵牌,里面干干净净,看样子常有人来打扫。 国公爷又亲自领着所有人来到这间祠堂祭拜长公主,除了他立在一侧,深望亡妻灵位,其余人包括徐氏在内,都跟在燕翎身后行跪拜大礼。 礼毕,大家安静退了出去,只剩国公爷与燕翎,宁晏见燕翎跪在正中的蒲团未动,也没离开,灵牌前有一蜡烛快要燃尽,她走过去换了一根。 待换好,扭头看他们爷俩,一个用袖子将牌位来回擦拭一遍,难得有几分细心,另一人神色肃穆跪着笔直不动,谁也没吭声,也无煽情的话,就默默以各自的方式祭奠长公主,片刻,国公爷先一步离开,燕翎也起身拉着宁晏退出了祠堂。 二房与三房的老太太带着各家晚辈与徐氏告别,后日便是除夕,哪家都忙得脚不沾地,也没空唠家常,何况徐氏先前做主免了二房与三房过年的用度,妯娌之间多少生了些嫌隙,徐氏被燕玥与秦氏搀着先往容山堂走。 路上燕玥语气低靡,“以前不觉得怎么,自宁晏嫁过来后,就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这是在说国公爷带着燕翎夫妇单独留在祠堂的事。她现在当着宁晏的面什么都不敢说,私下心里还没能那么容易接受。 徐氏看着女儿,“你爹爹不容易,不许说让他为难的话,那是他的发妻,他的嫡长子,难道让他不管了?” 燕玥越发委屈了,哽咽着道,“为什么突然间什么都变了呢....哥哥娶妻后便顾着自己小家,爹爹呢,手心手背都要顾着,一个家不像家了....” 徐氏头疼不已,“快别说胡话,你还小,不懂得人情世故,待明年开春,你的婚事也要预备起来,等你嫁了人,才知人情冷暖。” 燕玥将眼泪一拂,低着头懊恼,“我不嫁人,女儿就想陪在娘亲身边。” 秦氏也在一旁凑趣,“妹妹放心,你想什么时候出嫁便什么时候出嫁,家里还有二哥和二嫂,任何时候咱们这都是你的家。” 燕玥委屈巴巴看着秦氏,“还是二嫂好。” “那当然,我可是你亲嫂嫂....”秦氏弯着笑眼。 徐氏嗔了秦氏一眼,“你怎么也跟着糊涂呢,你把她当家人她自然就是家人,你老视她为外人,她又如何与咱们亲近,我没有旁的想法,翎哥儿是你们兄长,如今又入了阁,有他这个兄长在,你们兄弟姐妹总归不会被人欺负,只是若你们两人还拧不清,处处与你们嫂嫂为对,这个家迟早散了去,回头惹恼了你们父亲,有你们好果子吃。” 燕玥与秦氏闷闷不说话了。 一行人到了容山堂的门口,掀帘进去时,燕玥忍不住嘀咕,“还不是因为哥哥入了阁,您才这样说....” 徐氏闻言摇摇头,只觉女儿与老二媳妇似榆木疙瘩,怎么教都是白费功夫,万般疲惫涌上心头,她当即甩开二人,搭上心腹丫鬟的手匆匆去了耳房,留下燕玥与秦氏面面相觑。 燕璟这厢单独扶着妻子往三房走,王氏怀孕还不到三月,胎还未坐稳,刚刚又行了跪礼,这会儿燕璟小心翼翼护着她,不敢迈快半步。 王氏走了一会儿,有些累,驻足歇着,回眸瞥了一眼祠堂,望见婆母一行身影没入长廊之后,这才看着身侧的丈夫,跟着他往前走,“你这段时日都不太往容山堂去,是何故?” 越过一个穿堂,斜阳从枯枝树林里洒落,斑驳的光影覆过燕璟面颊,他脸上温色褪去,露出几分不屑来,“母亲处处袒护着二哥,暗地里掏了五千两银票补了公账,这五千两实则是入了二嫂手中,你一贯不争不抢,母亲便没把你放在心上。” 王氏愣了愣,“原来是这事。”倒也没过多的表情。 燕璟见妻子面平如水,越发不忿,“瞧瞧,这满大家子人,除了你,没有人不争着抢着...” 王氏不耐烦与他讨论这种话题,小心往前迈,“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何苦争这些有的没的....” 燕璟看着妻子清逸的身影,苦笑一声,倒显得他不像个爷们,顿了几步,又追上去, “我觉着,靠父亲与母亲,还不如靠大哥。” 王氏闻言脚步猛然止住,转过身来,神色冰冷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燕璟被她眸中的冷色给弄愣住了,脸上生了几分躁意,“父亲要谋荫官,首先考虑的是二哥,除非二哥高中才能轮到我,不过我瞧二哥那温吞的样子,怕是希望不大,这么一来,我就得去军中了,我不太想去....” 燕璟与燕瓒双胞而生,跨过年也才十九岁,颇有几分少年心性,“大哥已入阁参政,我若求求他,没准能帮我谋个一官半职。” 王氏就这么看着他,神色慢慢过渡到木然,连着嗓音也有些僵硬,失望道,“你就不能靠自己吗?你兄长十二岁去边关,靠自个儿立下赫赫战功,他在外行军打仗还能挑灯夜读,回来不声不响考了个状元,可没靠父亲吧....” 燕璟被妻子训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心中很不是滋味,偏生王氏所说一字不差,他是半句话也不敢分辨,直到最后被她盯得头皮发麻,才讨好地扶起她的手臂,呐声嘀咕一句, “你能不能别拿我跟大哥比,这满京城的少爷,哪个不恨他...你换个人比不成?” 王氏看着丈夫没出息的样子,眼神里溢出几分艰涩,将他甩开,快步往院子里去。 燕璟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见王氏脚步飞快,心肝都在颤,只得压下郁闷连忙追过去,“好了好了,你刚怀着孩子别动气,我上进,我上进还不成吗?” 第53章 腊月二十九是除夕,也是皇帝寿辰,皇帝念着前段时日万国来使,百官十分辛苦,只在清晨接受了百官朝觐,免了中午的正宴,百官下朝后陆陆续续收拾行装回府过年。 皇帝与明阳长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皇帝待燕翎比亲儿子还好,这个节骨眼旁人能走,燕翎却走不得,与太子和三皇子等人一起,陪着皇帝在奉天殿用了午膳方才出宫。 今夜便是除夕,国公府上下焕然一新,廊芜下皆换了崭新的大红灯笼,门口贴上辟邪的桃符,东西两府都聚在荣宁堂吃团圆宴,宁晏这会儿带着人在厨房张罗晚宴,核对菜单,确认无误,才赶往荣宁堂。 荣宁堂坐落在两府当中一块高地,门庭气派,视野开阔,府上常在此处举行家宴,国公爷上了年纪最喜热闹,自下午始便带着两府的少爷在东厅写对联,邵管家领着一众小厮侯在一侧,但凡过了国公爷的眼,便着小厮贴去四处门廊。 女眷在在西厅围炉话闲,两厅之间用十二开的菱花格扇给隔开,隔扇里实则是设的一碧纱橱,也做茶水间用,此刻里头放着一铁炉,上头正烤着一头鹿,角落里镇着一四座鎏金香炉,青烟袅袅,肉香四溢。 宁晏带来的那两名厨娘,梨嫂子负责掌勺正宴,晴儿则在荣宁堂烤鹿肉,刚放上去不久,香气还没那么浓厚,晴儿又洒了一碗配好的蒜汁,坐在锦杌上控制火候,两位小丫鬟给她打下手。 东厅里时不时传来笑声,二房老夫人褚氏与三房老夫人葛氏分坐在徐氏左右,底下依次坐着秦氏与王氏,还有二房少奶奶郑氏与三房少奶奶余氏,燕玥跟三房姑娘燕珏单独围了一个炉子,燕玥得了一新打的镶宝石金镯子,是镂空的样式,做工极为精湛,兴致勃勃给燕珏介绍上头镶嵌了哪些宝石。 徐氏见宁晏半晌不见踪影,吩咐二少夫人秦氏,“晏儿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去各处瞧瞧,今夜除夕,大家少不得凑桌喝酒,叫人小心些火烛,早些将门给锁了。” 秦氏起身道是,带着两名丫鬟两个婆子便出去了。 徐氏又笑着接过褚氏的话题,“每年写对联总归要评一个魁首出来,今年不知是哪个哥儿能入国公爷的眼?” 公府长媳 第68节 褚氏也希望两个儿子能被国公爷器重,催着身边的大孙女,“去东厅打听打听情形。” 郑氏的大女儿秋秋今年五岁,穿着一身喜庆的锦红对襟棉袄,双颊红彤彤跟对苹果似的,得了这话,搁下手中的果子,在身上扑了扑灰,撒丫似的往东厅跑,郑氏见女儿刚换的新裳弄脏了一阵头疼,又担心女儿摔着了,连忙唤道, “慢些,慢些,你就是这般莽撞,若再摔着了如何是好?” 秋秋跑到隔扇处扭头笑嘻嘻朝郑氏做了个鬼脸,一眨眼消失在珠帘后。 郑氏长长叹着气,徐氏笑问她,“小孩子跑跑闹闹很寻常,你为何这般焦心?” 郑氏身心疲惫道,“大伯母有所不知,秋秋五日前刚摔了一跤,膝盖都磕青了,别看是个姑娘家,脚上手上就没干净的时候,侄媳妇是日日悬心。” 徐氏慈眉善目地颔首,“你的心情我明白,我刚当娘那会儿也是这般,瓒哥儿与璟哥儿不是打架,便是在院子里翻滚,我就恨不得时时跟着,与你一般,没个歇停的时候,后来总之不是破皮便是磕出一条口子,我见多不怪,渐渐也丢开了,孩子都是磕磕碰碰长大的,你得放宽些心。” 东厅这边,除燕翎外,长房的三位少爷都在,二少爷燕瓒极擅丹青,这会儿正在替国公爷题的一首赏雪诗配图,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幅苍山雪景图来,他一身竹青的长袍,腰间系着一块和田沁玉,生得又俊秀,极有文人的气质。 三少爷燕璟则站得远远的,与二房二少爷燕瑀挤在一处,燕瑀也是个游手好闲的,平日唯燕璟马首是瞻,二人每每遇见这等场合,就恨不得往角落里挤当自己不存在。 二房大爷燕琸自弟弟燕琉葬礼回京,再也没离开过,眼瞅着母亲鬓发如霜,打算在京城谋个一官半职,他比燕翎还要年长数岁,在同辈中年龄最大,颌下留着一小撮胡子,负手立在国公爷身后,颇有一副长兄的稳重风范。 三老爷带着长子燕珂与幼子燕珞过来凑热闹,燕珂与燕翎同龄,平日里不苟言笑,比燕翎话还少,反倒是弟弟燕珞是个人精,先父亲与兄长迈入厅中,这一下便凑在国公爷跟前,替他老人家研墨, “侄儿最喜欢大伯的书法,气势雄浑,男儿就当跟大伯这般经天纬地,叱咤沙场。” 国公爷朗朗大笑,揉了揉他后脑勺,“珞哥儿是打算从军?” 燕珞嬉皮笑脸望他, “侄儿肚子里这点笔墨别污了考官们的眼,若能去边关历练历练,也是造化。” 国公爷看着他那一身细皮嫩肉,瘦胳膊瘦腿的,兀自叹了一声,“你这身子骨不够健硕,既是想从军,平日清晨就得起来习武,燕翎自七岁从皇宫回来,日日都是跟着我蹲马步,你若有心,就得准备着。” 燕珞哪里是真想去边关,无非就是讨国公爷欢心罢了,卖乖道,“得,侄儿听大伯的,每日练成几轮。” 三老爷见少子满嘴跑风,将他拧开,“你别碍事。”卷起袖口亲自替国公爷研磨。 国公爷看着弟弟,脸色便沉了几分,不恁道,“这么多晚辈在场,哪里轮到你来动手...” 话落,二房的燕瑀脑中灵光一闪,麻溜凑了过去,“我来我来,我爹在世时,日日都是我给他老人家研墨,这事我最在行...” 国公爷想起已逝的二弟,最是老实巴交一人,心中一痛,连带看着燕瑀神色也软了几分,“你小子若能长进一些,你爹爹在天之灵也该安息。” 燕瑀讪讪笑着不敢接话,乐呵呵地研墨,心里想赶在国公爷检查功课之前捞一活计,待会也少捱两句骂,他刚刚冲过来速度太快,把燕璟挤去了一边,燕璟见自个儿被抛弃了,气得狠狠瞪燕瑀一眼,燕瑀暗暗使了个得意的眼色,哪管他死活。 燕璟双手抱臂凉凉看着他,真当他没预备么,每年除夕这一关最是难熬,吃了这么多年亏,今年也学乖了,早早就寻友人讨了一句对联,这会儿大大方方来到旁边的长几,从弟弟燕珺手中夺来一只狼毫, “来,让哥哥写一幅对联给你瞧瞧。” 燕璟字写得丑,四少爷燕珺平日也不太看得过眼,嫌弃地哼了一声,将自个儿写得对联收起来,来到国公爷这边等着父亲评阅。 燕瑀注意到这一幕,还真就傻眼了,难道今年又得他垫底,还别说,他研墨极有一套,墨汁又浓又匀,下笔也很细腻,国公爷抬笔一气呵成写就一硕大的“虎”字,这个虎字龙飞凤舞,状似猛虎下山,颇有雷霆万钧之势,众人拍案叫绝。 国公爷自个儿也很满意,抬了抬下颚吩咐邵峰,“挂去我书房。” “别别别...”燕珞笑嘻嘻凑过来,将邵管家给拱开,双手就要去捧那幅墨宝,“大伯,给侄儿吧,侄儿挂在屋子里也好瞻仰。” 燕璟等人都啧啧嘴,不惜得瞧他。 三老爷抬手将他敲了几下,“滚开。”又笑融融与国公爷道,“往年兄长得了好字都要赐下来,今年这幅就归弟弟我吧。” 国公爷冷冷睨了他一眼,当着晚辈的话不好驳他面子,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扫了一眼没看到燕翎,眉头一皱,回身问邵峰,“翎儿呢?” 邵峰愣了一下,又急忙寻云旭,云旭听到这一声,从门口往内探进半个身来,挨着门口朝国公爷行了个礼,陪着笑道,“回国公爷的话,兵部给边关将士发放的冬衣出了点岔子,世子爷处置此事去了,还没回来。” 国公爷揉了揉酸胀的眼,神情便萧索了几分,也没了下笔的兴致,将毛笔搁在笔洗上,一旁的邵管家立即递上湿巾,国公爷净了手没说话。 燕翎长到今年二十一岁,没正儿八经在家里过过除夕,有的时候被皇太后带去宫里,有的时候宁愿回书房读书习字,他不喜欢热闹,直到长大后,从边关回来,能珍惜几分人间烟火,便偶尔陪坐一会儿,不过也就一会会,用了膳转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国公爷拦不住他。 原本以为今年娶了媳妇该不一样,不成想又被公务给耽搁了,国公爷心里很不痛快。 东厅内一时就安静下来,燕翎这毛病大家都心知肚明,谁也不敢说什么。 少顷,二房大爷燕琸率先打破了沉闷,“前几日就想寻翎哥儿喝酒,一直没得了机会,今夜无论如何要灌他。” 国公爷看了一眼燕琸,明白他现在的处境,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神情严肃了几分,“你的事等他回来,我跟他说。” 燕琸年纪不轻,外放潭州已满三年,趁着年后吏部单选的机会,也该给他在京城谋个职。 燕琸心里的石头放下了,只是神情也没那么放松,他回来才得知母亲曾得罪宁晏,气得不轻,今日过来吃团圆席又郑重与妻子和母亲交待过,在宁晏面前小意些。 三房的燕珞见二房的兄长得了国公爷允诺,趁着机会开了口,“大伯,侄儿今年十五了,读书不成,习武不就,您干脆寻个靠谱的活儿给侄儿干,侄儿也不求大富大贵,总归别闲在家里才好。” 三老爷看着激灵的小儿子,暗暗存了几分期待。 国公爷却冷笑了几声,捏着燕珞的耳郭揪了起来,“你跟我耍滑头,不是说要去边关吗?你字都不认识几个,能有什么活给你干?” 燕珞也不敢叫疼,苦哈哈垮着脸,“大伯果然不疼我,那我去求世子兄长。” 天色晦暗,云团一层压一层,雪花如毛绒一片片飘落,纷纷扬扬,衬着那天地万物仿佛静止了,远远地似有叠叠笑声传来,宁晏行到半路,察觉裙子在厨房沾了些油污,又回到明熙堂换了一身新裳。 她是新妇,第一年该要穿得明艳一些,换了鸳鸯红的缂丝通袖袄子,镶着一层兔毛的绒边,配了一条粉色的长裙,裙摆绣着牡丹花纹,喜庆又娇贵,披上新做的大羽红纱鹿皮斗篷,迎着细雪婆娑,便来到了荣宁堂。 灯芒四绽,十二盏八面琉璃宫灯悬在廊庑,寒风一掠,摇落一地斑驳璀璨。 宁晏行到抄手游廊,隔着明净的琉璃窗往里看着,脚步微微涩住。窗口的雾气被小丫鬟擦得干净,这会儿能清楚瞧见里面的情形。 四个小孩儿绕着围炉玩耍,康哥儿手里抓了一把松果,磕磕碰碰追着秋秋要给她,秋秋嫌弃他流着口水手里脏不肯要,便躲开了,二房的信哥儿一时没注意,跑过来撞了康哥儿一把,康哥儿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松果撒了一地,哇哇大哭,地上铺着厚厚的锦毯,疼是不疼的,徐氏也没当回事,反而带头笑起来。 花红柳翠,人影婆娑,笑声伴随哭声,被热腾腾的香气给萦绕,连同那片灯火惶惶汇聚成一幅其乐融融的画。 宁晏也情不自禁溢出笑容,眼底不由带着几分憧憬。 遥想五岁那年除夕,庶妹宁溪伙同长姐宁宣将她骗去了偏院,说什么父亲给她准备了一个大大的灯盏,她到了偏院才知道受了骗,气得委屈大哭往回跑,泪水汗水裹在一处黏在身上,她冻得发颤,哭得瑟瑟发抖,待跑到除夕家宴的松鹤堂,院子四处的门都给锁了,她进不去,冲上去重重地拍打门板,只期望婆子们能开一条缝,让她挤进去,她也想吃一碗热乎乎的饺子,尝一口新鲜的羊肉汤..... 她已不记得后来她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病了一场,往后再也不闹着过除夕。 十多年过去了,哪怕已嫁了人,也知道如今不一样了,但站在这除夕的门口,立在那片喧嚣之外,脚步依然忍不住迟疑。 这是燕府,是她夫家,也就是她的家,她该要进去的。 鼓起勇气,抬起脚步,身子前倾那一刻,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了过来,将她微凉的手给牵住,回眸,撞入那双熟悉又清隽的眸光里,那里仿佛倒映着万千星光,又仿佛沉静如湖,无论怎般,却可以清晰看到她的身影。 迎着她双瞳里沁着水光的笑,燕翎将她双手牢牢握紧,眼底的沉湛褪开,眉尖的霜雪也化作温情,“晏儿,我回来了。” 第54章 燕翎牵着宁晏一道踏入荣宁堂,西厅内的欢笑声戛然而止,视线齐齐注视着迈进来的一对璧人,宁晏是新妇的装扮,头上戴着一只双股点翠牡丹金钗,发尾插了一个用珍珠点缀的流苏花钿,十分喜庆。 燕翎身上披着一件湛色的鹤羽,内里是剪裁得体的雪青色玉袍,明明年纪不大,浑身晕养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泰然气场,二人立在一处,一个昳丽柔静,一个清隽渊渟,十分登对。 燕翎先将宁晏送来女眷所在的西厅,除三位长辈外,其余妇人皆起来请安,甭管是嫂子还是弟妹,都向他问好,燕翎脸色几乎没有变化,视线也未作停留,只朝三位长辈问了好,就吩咐宁晏, “你陪着三位太太说会儿话,我等会过来接你。” 又轻轻按了按她的手心,这才去东厅。 宁晏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有些疑惑,这话什么意思,是单独带着她回去守岁吗,若真是这样,再好不过了,她不喜欢热闹,也不想刻意去融入。 秦氏恰恰不在,宁晏自然而然坐在徐氏下首,自从燕翎进入内阁,二房与三房的人对她客气许多,宁晏冷淡地应付着。 燕翎这厢跨入东厅,国公爷脸上的笑容便浮了起来,大家将位置让开让燕翎来写对联,燕翎摇摇头,失笑道,“我今日有些乏累,你们写,我在一边看着就好。” 大家只能随他。 燕翎有些累了,坐在屏风下的圈椅里喝茶,燕珞果然凑过来,摸着一把锦杌就坐在燕翎身侧,“三哥,弟弟我在家里闲得慌,三哥手里有无活计可以让弟弟效力的。” 燕翎放在整个燕家排行,序齿行三,其他两房的弟弟也爱称他一声三哥。 燕翎淡淡扫了他一眼,这种事对于燕翎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原先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应了,在外面尚且帮衬旁人,遑论自家兄弟,但他从云旭嘴里听说,二房与三房的女人对宁晏不算恭敬,这么一来,燕翎心里就不高兴了,他在这里给他们男人谋生计,那些女人一个个欺负他妻子,凭什么? 燕翎姿态随意,也没有刻意放低嗓音,就这么回道, “家里的事我一概不做主,有什么事去寻你嫂嫂说话,她若欢喜,自然不是大事。” 燕珞喉咙哽住了。 燕珞过来时,厅堂内本就有几双耳朵竖着,燕翎这话一出,屋子里的明眼人很快就明悟,燕珞问的并非是家里的事,燕翎该是心知肚明,他这么说,只能是在替妻子撑腰。 如此一来,想要燕翎帮忙,得过宁晏那关。 厅堂内气氛也为之一变。 片刻,晴儿禀报鹿肉已烤好,宁晏吩咐开宴,一大家子人共分了三桌,十道大菜,二十道配菜,十分丰盛,各人面前还有一碗饺子,燕翎不爱吃饺子,瞥见宁晏碗里六个饺子见了底,将自己的碗往她跟前一推, “你都吃了。” 宁晏还真喜欢吃饺子,看了丈夫一眼,笑盈盈地接了过来,将里头五个饺子夹在自己碗里,余下一个给燕翎,“世子也吃一个。” 燕翎便接了最后那个饺子吃下。 桌上其乐融融的,偏生燕翎夫妇话少,也插不进去嘴,只国公爷偶尔点着燕翎问一句,要他喝酒,燕翎苦笑着道,“前几日陪使臣喝多了,这两日闹肚子,今夜还请父亲放过我。” 片刻,燕玥似嚼到了什么,牙齿咯噔了一下,吐出来一瞧,里面有个铜板,众人顿时欢呼,“今年的彩头是玥儿得了。” “看来玥玥明年是要得一个好郎君。” “你胡说什么!”燕玥躁着怼了过去。 大家笑成一片,除夕家宴的气氛越发浓了。 不一会,二房的燕瑀也吃到一个,燕璟十分嫉妒,非要抢过去,两兄弟差点没滚到一处,国公爷笑斥了几声,燕璟压着燕瑀还不肯松手,直到王氏投来清冷的目光,燕璟才不自在地松开弟弟,闷头喝酒。 宁晏吃完最后一个饺子,搁在桌上,夫妻俩相视一眼,谁也没说什么。 燕翎眼里没有别人,念着待会要陪宁晏守岁,这会儿滴酒未沾,目光时不时扫向妻子,心里琢磨着,宁晏还小,怕是喜欢彩头,偏生没吃到,也不知会不会失落。 扭头朝门口望去,云旭收到主子的眼神,几乎不用问便知是什么意思,当即点头退下。 回过眸来,又夹了藕片置于宁晏碗里。 宁晏看着藕片愣了一下,她近来发现燕翎很喜欢吃藕片,是以特意将那碗青椒藕片放在他面前,可是她吃藕片闹肚子,除夕家宴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特意拧出来说,宁晏先道了谢,又添了米饭盖住了那片藕,往后吃了几口饭,再也没动筷子,心里想,回头抽个空告诉他,别再给她夹藕片了。 以前燕翎不在意这些细节,现在把她放在心上看着,自然发觉她没动那块藕片,难道她不喜欢吃藕片?燕翎记在心里。 家宴过后,轮到晚辈来给长辈磕头请安。 国公爷与徐氏早就备好红包给晚辈,老少都有,就是褚氏与葛氏也得了一个,两位老夫人脸上都很不好意思,“我们一把年纪了,哪还要红包。” 国公爷笑着道,“二弟妹这红包是我替二弟给你的,三弟妹也是如此。” 公府长媳 第69节 褚氏想起亡故的丈夫,眼眶微微泛酸,而葛氏呢,得了这句话,看了丈夫一眼,三老爷羞得不吭声,夫妻哪有隔夜仇,原先纳妾的那桩官司慢慢也就过去了。 到最后,国公爷额外又掏出一个大红包,递给宁晏,“翎哥儿媳妇,这是你的。” 宁晏吃了一惊,连忙起身看着大红烫金的书封不敢接,“父亲刚刚不是给了吗?” 国公爷递到她手里,“这是额外给你的,你是新妇,我们家刚过门的媳妇,头一年都要给个大红包,你收着,来年给国公府添个嫡长孙。” 宁晏原先很是受宠若惊,听到后面那句话,脸红得抬不起来。 秦氏听了公爹这话,暗暗扭了扭嘴,国公爷的嫡长孙早就有了,她的儿子康康便是,公爹这么说,不知把康康置于何地。 她把儿子抱着坐在怀里,垂眸拨弄着康康脖子上挂着的长命金锁,闷不吭声,连着儿子手里得的大红包也不稀罕了。 燕翎见父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宁晏压力,心中不悦,一面扯着妻子坐下,一面漫不经心道, “晏晏还小,孩子的事不急,等她养好身子再说。” 国公爷发现儿子近来护媳妇护得有些不讲道理,哪个媳妇进了门,不希望她尽快生儿育女,国公爷也是想讨个彩头说句吉利话,看把燕翎给急得,摆摆手一笑揭了过去。 接下来轮到二房与三房的老太太发红包,数额比起国公爷夫妇就少很多,不过大家也不介意。 到了宁晏这里,金额总不能比长辈们大,便依着减了些数额给了。 发完压岁钱,孩子们闹着要去外头放烟花,国公爷喜欢守岁,大家都陪着他,燕翎借口乏累要离席,国公爷脸拉了下来,“你从未陪爹爹守过岁,今年不能破例一次?” 国公爷很少在燕翎面前用“爹爹”的字眼,他与燕翎自来都很默契,朝政上父子二人配合无间,几乎是所向无敌,上回程王爷的事,便是国公爷给燕翎掠阵,很得皇帝称赞。 但父子二人的亲情,总归是少了些,兴许有燕翎自小养在皇宫的缘故,也有国公爷续娶的缘故,国公爷心里其实是疼燕翎的,只是燕翎不需要,他成长得太好,压根不需要国公爷费心。 燕翎握着宁晏的手没说话,他觉得父亲有些无理取闹,这么多人陪他,还缺一个他?他嫌弃这里的聒噪,想与宁晏回明熙堂。 他并非需要人疼爱,也不觉得孤独,只是偶尔喧嚣四起时,他怔怔看着徐氏坐的位置,忍不住会想,若是母亲活着会是怎般景象,他甚至连她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他对徐氏没有多余的想法,他就是想要那个活在所有人记忆里的女人,亲眼瞧瞧这片康衢烟月。 父亲做了取舍,那有取,就有舍。 宁晏察觉丈夫与公爹气氛有些不对劲,换作平日她会劝燕翎让着些公爹,但今夜她着实想回去歇一会儿,这两日她太累了,何况这里的热闹并不属于她,也不属于燕翎。 徐氏见父子俩气氛绷着,只得出来打圆场,轻轻抚着丈夫的背给他顺气, “国公爷见谅,世子这几日操劳朝政,连着数日没回府,您要体谅些,一家人每日都瞧得见的,何苦在意这些虚礼。” 国公爷见儿子神色疲惫,终究是长叹一气,让了步。 燕翎牵着宁晏与长辈行礼,离开了荣宁堂。 到了院外,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驱散了面颊腾腾的热浪,宁晏胸口的闷胀散去不少,夫妻二人相视一笑,一路无言回了明熙堂。 如霜与如月在屋内守岁,如霜念着宁晏这么久都没怀孕,心里焦急,当着宁晏的面不敢提,今夜趁着宁晏不在,悄悄缝了个福娃送子的香囊塞在拔步床下头。 二人进来时,两个婢子规规矩矩站在堂屋门口不动,宁晏乍一眼也没看出端倪,让二人备好热水便去歇着,“今夜不需要你们伺候,都回去好好睡个觉。”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去净室沐浴,换了家常的袍子出来,燕翎先洗,宁晏洗好出来时,见燕翎坐在东次间炕上看书,是她上回借回来那本《泉州志》,他神情闲适,俊美的面容也被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整个人看起来是毫无锋芒的,宁晏也跟着轻松不少,连日来积攒的疲惫也一卸而下。 屋外炮竹如雷,屋里安静如斯,下面烧了地龙,暖烘烘的,宁晏只穿了一件银红的裙衫,燕翎也脱得只剩下月白的玉袍。 下人都散了,或凑桌行酒令玩牌,或回家过年,四处烟花炮竹齐响,明熙堂的正院却静得出奇。 两个人隔着小桌坐着,你看我,我看你,相对无言。 夫妻俩能这样安静坐下来的时候不多,他们适应这片喧嚣中的冷清,却不适应今年身边多了一个人。 还是宁晏率先打破僵局,指了指窗牖上贴着的一对金娃送福的窗花,“你以往除夕都做些什么?” 燕翎往引枕一靠,双手枕在脑后,换了舒服的姿势,“要么忙着,要么在书房读书,我不喜欢喧哗。”默了片刻又问,“你呢?” 宁晏托腮望着外头渐渐厚起来的雪花,大红的烛光轻轻洒在她面颊,又倒映在她双眸里,衬得眸子璀璨无双,“我与丫鬟们玩叶子牌,或者行酒令...不过也很无趣。”因为人少,没有气氛。 “是很无趣,”燕翎接过话道,目光投向窗外,隐约看到半空有烟花腾起,一闪而逝,在他眼里,除夕与平日没什么区别,他永远有忙不完的事,他有的时候不太懂,为什么大家都盼着过节。 宁晏也明白他这样一个人,心里装着朝政江山,今年能回来,大约也是因她的缘故。 燕翎眼神极深望着她,她面上妆容已洗净,一张脸如同刚剥出来的鸭蛋,眸眼湿漉漉的,被那大红的烛火衬得,有如含露的牡丹。 燕翎这边的位置宽敞一些,他朝她伸出手。 宁晏嘴唇翕动了下,慢吞吞爬了过来,他迫不及待地将她抱入怀里,她靠在他胸膛,坐在他身上,就这么望着窗外,艳丽的烟花破空而开,忍不住抬眼,堪堪撞上他的视线,心不可控地跳了几下。 在这样一个谁也不适应的节日,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怎么就开始了,等到宁晏反应过来时,琉璃窗雾气蒙蒙,她已娇喘吁吁。 这里可是窗炕上,即便瞧不真切,总归是有影子的。 只得想法子转移他的注意力,余光瞥见小案上那几页来年预算账目, “对了,世子,我有事情要同你商量...” 燕翎已许久没碰她,这会儿娇妻在怀,其实没多少旁的心思,不过见她如此慎重,便悬在她身上,直勾勾看着她,“你说。” 如果不是确认他在干什么,如此平静的语气真难让人生出遐想。 宁晏面颊又红又嫩,耳根已被烫红,这还怎么好好说话,“你起开一些....”她尾音发颤,秀发搁在胸前,露出那清媚到极致的容。 燕翎反而把身子往前送了送,“你说,我听着呢。” 宁晏深吸了一口气,羞愤愈加,她抿着唇不吭声。 燕翎得意了,低头在她耳根前哄着,“今夜是除夕,我们多久没在一起了,你也得为我着想一下...” 宁晏心就软了下来,深深闭了闭眼,决定忽略他的坏,仰眸望着窗牖,雾气越积越浓,外面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她喃喃开口, “明年预算缺口有两万五千两,二房与三房开支不少,养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可以分家了?” 燕翎神色一动未动,嗓音有些含糊不清,语气却是笃定的, “只要父亲在一日,便别想分家的事。” 宁晏苦笑一声,身子陷入枕巾里,“我明白了,既如此,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想法子将他们的收成归拢到公中来。” “你办得到吗?”难度不小。 宁晏这会儿还能理智的思考,眼底漾起一抹锋刃般的亮芒,“我自有法子,不过得世子帮我一个忙....” 燕翎一听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便有些得寸进尺,嗓音也跟着低哑了几分,“为夫任你差遣...” 宁晏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正经,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被他一步步蚕食,又气又怒。 从炕床到碧纱橱里,从明光堕入昏暗中。 一次又一次地穿凿入彼此的心隙,用他们最熟悉的方式交流。 有的时候语言是苍白的,他们也不是煽情的人,无声的交缠,相融的汗水,很好地填补了除夕带来的那点空缺和不知所措。 大年初一,宁晏枕着燕翎的胳膊,在一片炮竹声中醒来,每年这个时候,各府均攀比哪家早点放烟花炮竹,燕国公府算晚的,再晚也比平日时辰要早,燕翎倒是习以为常,他上朝也是这个时辰起,宁晏便有些昏昏懵懵,夫妻二人各自换上新装往容山堂去,天色依然黑漆漆的,整座城池却喧闹起来,璀璨的烟花已取代漫天的雪花占据这片天空。 各房的人都赶到容山堂用新年第一宴,徐氏体谅宁晏年前操劳,今日的晨宴由她亲自安排,这回只有自家的儿子媳妇女儿,起得比平日早,大家脸上都残存着睡意,康哥儿更是被燕瓒抱在怀里,眼睛都没睁开。 一家子在围炉坐齐,昨夜守岁到很晚,这会儿一个个的都没什么精神。 直到一婆子忽然进来禀报, “国公爷,兰苑的梅姨娘今晨起来呕吐,刚刚请了贺嬷嬷把脉,是喜脉呢。” 这话一落,整个明间里的人都愣住了,连着那懵昏的睡意也一扫而空。 梅姨娘是国公爷的妾室,三十出头的年纪,跟了国公爷很多年,膝下一直空虚,乍然在这大年初一传出喜讯,即便是国公爷这样见惯大风大浪的男人,也忍不住瞠目结舌。 还是当家主母徐氏最先反应过来,她脸上挂着凉凉的笑,“原来这新春第一喜应在国公爷身上,国公爷老当益壮,妾身恭贺您喜得贵子。” 国公爷听得妻子夹枪带棒的话,大感头疼,脸上也没有为人父的喜悦,他都这把年纪了,家里妾室怀孕反而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面对一家儿子媳妇,还有个未出嫁的女儿,老脸也有些挂不住,轻咳了一声, “多大点事,在院子里好好养着便是,咳咳,来,咱们开席。” 徐氏深深看了一眼那婆子,什么都没说,开动筷子。 燕玥平日性子最刁钻,这会儿压根连饺子都吃不下,闷闷不乐地搅动了筷子,不肯入嘴。 燕瓒与燕璟脸色也不那么好看,谁也不希望家里妾室抢母亲的风头。 最淡定的自然是燕翎夫妇,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默不作声吃饺子。 直到这回,宁晏牙齿磕到硬物,吐出一瞧,一颗铜板落入掌心,宁晏呆呆看着很是纳罕,燕翎唇角也含着笑,温和地看着妻子,“岁岁平安。” 宁晏眼眶漫上一抹酸楚,她十六年来头一回得到彩头呢,她满心欢喜看着丈夫,“世子,谢谢你。” 这是与他成婚的第一年,是个好兆头。 宁晏很开心。 燕翎覆上她握着铜板的手,目色温柔,无声地笑着。 国公爷趁着机会立即转移话题,只有燕璟与燕珺配合地笑了下,其余人都没什么反应。 宁晏也不在乎,早膳结束,燕翎带着妻子入宫给皇太后拜年,也不知为何,到了皇太后的慈宁宫,夫妻二人反而自在多了,就像到了自己至亲身边,很是随意,皇太后晓得燕翎不喜欢热闹,其他人一概赶走,就留着他们夫妻用午膳,还给了大红包。 “你们都是没娘的孩子,不怕,有外祖母,外祖母疼你们。” 这才是明目张胆的偏爱啊。 午膳后,燕翎去奉天殿给皇帝请安,宁晏又陪着皇太后话闲,给她老人家说起了在泉州的趣事,没想到皇太后见多识广,知道南洋诸多小国,与宁晏聊起来头头是道,祖孙俩十分契合。 到了初二,便是回门的日子。 宁晏并不喜宁家,出门时都是慢吞吞的,燕翎也陪着她,待二人赶到宁府,其余客人都到了。 燕翎如今身份不一般,是当朝阁老,时任工部侍郎的宁家大老爷在燕翎面前都是下官,亲自迎在门口,殷勤将他们夫妇迎入松鹤堂。 燕翎牵着宁晏进来时,松鹤堂已坐满了人,三皇子赫然在席,因宁老爷子今年在府上过年,萧家也被邀请过来吃席。 燕翎一眼就看到了萧元朗,萧元朗父子客气地起身与他招呼,光禄寺少卿萧融前段时日负责使臣的宴席,与燕翎打交道的时候多,今日过府其实也是想私下多结交结交燕翎,也不需要燕翎提拔,至少内阁有人,办事方便许多。 他们这些在官场上混迹的老油条,太明白内阁有人是何等便利,是以今日都早早等在松鹤堂,就盼着燕翎过来。 三皇子也想借着连襟的机会拉拢燕翎,今日来之前再三警告宁宣,莫要寻宁晏的不痛快,宁宣心里气得呕血,面上却不敢违拗丈夫。 众人相互见了礼,宁晏去到隔壁女眷席,燕翎留在厅堂里说话。 大家的话题几乎是围绕着他,他漫不经心应付着,只偶尔主动问萧融几句话,慢慢的也察觉,其余人对他都很客气甚至是讨好,唯独萧元朗几乎是不做声的。 中途见萧元朗忽然离席,燕翎跟了出去,他没有别的意思,先前一直想见萧元朗一面,上回宁晏为了明宴楼的事去求表兄萧元朗帮忙,于情于理,他身为丈夫都该亲自与萧元朗道谢。 顺着抄手游廊往后面走了几步,一眼看到萧元朗驻足与一女婢说话。 “你这盘子里放着什么?” 萧元朗在屋子里闷得厉害,想去后院透透气,忽然看到女婢捧着一剔红的食盘过来,便叫住了对方,他已看到红盘里搁着好几碟小食,其中有一碟酸辣藕丁。 公府长媳 第70节 宁晏吃藕丁过敏的事,萧元朗是偶然得知的,也不知是哪一年的家宴,宁宣与宁溪欺负她,在她饭里夹了细碎的藕丁,她吃了几块,随后便吐得厉害,恰巧被他撞见,帮着喊了大夫,他是个细心敏锐的人,暗中派人一查就查到了宁宣与宁溪身上,从那之后,但凡来了宁家,他暗地里总归要照顾些她。 今日撞见这碟藕丁,下意识便端了起来,语气温和道,“我正有些饿了,这盘藕丁给我,其余的端进去吧。”女婢哪里多想,屈膝行礼便从侧门进去暖阁。 随后,燕翎就看着萧元朗将那碟藕丁倒入花丛里。 他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也不爱刻意去揣摩人,从昨夜宁晏没吃那块藕片,慢慢回想之前他似乎夹过藕片给她,她闹了不舒服,再到眼前萧元朗这突兀之举,所有线索连起来,由不得他不多想。 第55章 萧元朗将碟子倾倒干净,搁在花坛边一个小篓子旁,自有人来收,他轻轻拍了拍手上灰尘,正觉外头风太大,打算转身回去,只见燕翎立在廊庑高柱侧,墨色的鹤羽衬得他长身玉立,气度威仪。 萧元朗微愣了一下,从容折回台阶,来到廊芜下朝燕翎施礼,“请世子安。” 燕翎视线与他相交,萧元朗神情分外平静,谈不上温和,谈不上冷漠,也没有半分被抓包的尴尬。 燕翎默了片刻,拱手朝他行了家礼, 萧元朗眸色微微一挑,连忙避了一下,“世子寻在下可有事?” 萧元朗是敏锐之人,燕翎不可能无缘无故等在这里。 燕翎颔首,神情变得有几分复杂,“上回内子拜请表兄帮忙,燕翎今日特此道谢。” 萧元朗闻言唇角微微溢出一抹苦笑,这哪里是来道谢的,是来宣示权利的。 他神情含笑,眼底的冷淡一瞬间散去,慢慢浮现一抹润物无声的谦和来,“世子客气,我母亲总是怜惜宁三表妹孤苦,那一夜下人禀报她来访,母亲二话不说吩咐我帮三表妹跑一趟,遵母命而已,况且,我虽与表妹不熟,到底是至亲骨肉,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自然在所不辞。” 三言两语告诉燕翎,他是因为母亲吩咐才帮宁晏,他与宁晏不熟。 萧元朗的话并未让燕翎好受半分,他若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便是傻子,无论他介意与否,萧元朗曾与宁晏有他不知的过去是事实,或许只是不经意的浅笑,或许只是举手之劳的一次照拂,但凡这些在心里滚过一遍,都是不好受的。 原先崔玉等人常常在他面前唠叨男女之事,他心中嫌弃至极,而今自己亲身经历,才懂得个中滋味。 他燕翎也有今日... 他再次施礼,旋即转身回了厅堂。 尚在门槛,便听得里面传来几道朗笑声,有些陌生,却又不完全陌生,燕翎猜到是自己那位岳父回来了。 宁晏的父亲宁三老爷姗姗来迟,宁老爷子正在当庭呵斥他,直到燕翎进来,才止住话头,燕翎看了一眼宁三老爷,一身修长的白袍,颇有几分疏狂之风,原还气势勃勃与宁老爷子辩驳,这会儿瞧见燕翎,嗓音戛然而止,愕然地愣着。 燕翎朝他行了家礼,宁一鹤回过神来,冷淡又尴尬地应付了一下。 遥想当年燕翎随国公爷来宁府,宁一鹤以为他是要娶宁宣的,与他相谈甚欢,如今成了自己女婿,反而不说话了。 他不喜宁晏,没对她上过心,自然也没想过去沾她的光,前几日在茶楼遇见几位同僚,有人提起燕翎娶了宁氏女,问他是哪位,被宁一鹤含糊过去。 宁一鹤不搭理他,燕翎也不会去凑趣,宁晏从未与他提过宁一鹤,可见父女俩感情有多差劲,不对,这一会儿燕翎忽然意识到,宁晏从未与他提过宁家,也不曾告诉他,她在宁家过得好与不好。 他不仅不知道她的过去,甚至连她生活习性都不知晓。 燕翎坐在圈椅里,心中五味陈杂,一时便有些走神。 翁婿二人因为身份的缘故坐得近,却又如同陌人, 反倒是宁大老爷时不时与燕翎搭讪,三皇子也偶尔插一句,场面不至于冷清。 宁老爷子在这样的场合,手里依然拧着一只鸟笼,里头攀着一只金丝雀偶尔细细啼叫几声,众人心有嫌弃却无人敢说什么,宁老爷子也不在意晚辈的看法,问起燕翎国公爷最近闲暇与否,他要寻国公爷去钓鱼遛鸟。 燕翎对他老人家倒是温和,耐心回答他。 末尾老爷子忽然笑吟吟问道,“晏丫头没给你添麻烦吧?” 燕翎听了这话,心中忽然一顿,竟有些无从说起,新婚夜是他怠慢了她,后来种种两人从陌生到如今心意相通,碰过多少壁,又有多少艰难,不足为外人道,在这慢慢融洽的过程中,有一条始终没变,宁晏最初如何悉心照料他,如今亦然,倘若现在回到大婚那一夜,他定不会失约,哪怕先去探望外祖母,回了明熙堂也不会再离去。 纷繁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最后汇成一句,“她很好,特别好。” 屋子里众人都跟着愣了一下。 宁老爷子却是笑容不改,漆灰的眸眼藏着几分看透世间沧桑的洒脱,“她呀,外表温顺,性子却倔得很,看着事事周全,实则极少有事能入她的心,以后但有怠慢,还望世子多多海涵。” 燕翎清隽的眸子慢慢凝聚一抹灼然,并没有把老爷子的话当回事,宁晏怎么可能怠慢他,她不会。 宁晏带着如霜与如月进入侧厅的女眷席中,居然看到了父亲的妾室莲姨娘。 她自小最厌恶二人,便是莲姨娘与其女宁溪,这对母女在她出嫁之前的十六年,想尽法子对付她,双方便如针尖对麦芒。 她吃惊的是,这样的场合,宁家居然让一个妾室坐在席中,宁晏脸色便垮了下来。 她冷冷淡淡看了一眼坐在上座的祖母,草草施了一个礼,老太太原本念着燕翎位高权重,想要给宁晏一回好脸色,见宁晏如此态度,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萧夫人笑着朝宁晏招手,示意她坐过去,宁晏也不好无缘无故动怒,便挨着她坐下,萧夫人告诉宁晏,她年前送的那几匹香云纱极好,今日正好穿了一件,两个人便聊起做衣裳的料子,宁晏今日身上披着那件孔雀翎,惹得宁家几位姑娘频频扔来惊艳又艳羡的眼神,后来四小姐宁溪实在忍不住了,酸溜溜问道, “姐姐,你这件孔雀翎可好看哩,我听人说淳安公主也有一件,公主视你为挚友,该不会是公主赏赐的吧?” 宁宣就坐在宁溪身旁,二人自小合伙算计宁晏,但宁宣骨子里瞧不上宁溪,这会儿瘪瘪嘴不告诉她真相,等着看她出丑。 宁晏原先不得不应付莲姨娘母女,如今已不在一个屋檐下,根本不可能委屈自己与这等嫌恶之人搭腔,只与萧夫人说,“是我铺子里从苏杭得来的好货,姑母喜欢,回头我再遣人给您送几件。” 萧夫人哪里是真要,笑着回,“上回送的还没用完,对了,开年我们府上请酒吃席,回头你得空过来玩。”宁晏应下了。 宁溪被晾得彻彻底底,顿时有些傻眼,面子上挂不住,便恼羞成怒道, “三姐,我问你话呢。” 站在宁晏身侧的如月已蓄势许久,俏生生开了口,“四小姐,没瞧见我们少夫人正与姑奶奶说话呢,您是晚辈,怎么能无缘无故插嘴呢。” 宁溪平日派头在宁家等同嫡女,被一个丫鬟挤兑,越发动了怒,“放肆,我与你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你们燕家是这样没规矩吗?” 如月就等着她这句话,皮笑肉不笑,“哎哟,还请四小姐见谅,我们燕家规矩极大,平日别说丫鬟不能在主子跟前插话,便是妾室也从不出院子门,到了宁家,奴婢瞧见莲姨娘坐在此处,只当宁家是不论这些规矩的,是以一时失了分寸,还望四小姐见谅。” 如月以前哪有这等胆啊,现在不一样了,她可是阁老夫人的一等侍女,旁人家的庶女看到她还要客客气气,宁溪算哪根葱? 宁溪被这话给堵得面色发绿,虎着脸正想回斥,莲姨娘按住她,捏着腰身柔柔弱弱站了起来,含着泪道,“老太太,是妾身的错,原本念着今日是好日子,想给诸位主子们请安,老太太怜惜妾身怀着孕,担心下雪路滑,就吩咐在此处用膳,不成想被三姑娘如此嫌弃....” 如月那番话何尝不是打老太太的脸,老太太面色铁青,看着莲姨娘隆起的小腹眯起了眼,前不久有一道姑看相说莲姨娘怀的是男胎,老三快四十了,膝下还没个儿子,老太太心里急,这回得了道姑的话,越发把莲姨娘放在手心里疼,甚至许了她一旦诞下儿子便扶正的话。 老太太不能发作宁晏,还不能料理一个丫鬟么,当即寒声吩咐嬷嬷,“将这个以下犯上的女婢拖出去。” “我看谁敢?”冷风拍打着明亮的轩窗,宁晏清越的嗓音不轻不重压住这片戾气, 她慢悠悠将茶盏放了下来,含笑看着老太太,“祖母,若今日要论尊卑上下,孙女可以陪祖母好好说道说道。” 老太太深深与宁晏相视,这些年莲姨娘母女做下的事,确实称得上以下犯上,想起隔壁坐着那位,权衡一番利弊,眼底的怒色慢慢收了起来,默了片刻,直截了当道,“来人,小心扶着莲姨娘回房。” 宁溪不可置信,涨红着脸,期期艾艾望着老太太,“祖母....” 一旁的二夫人方氏撂了个狠眼神给宁溪,示意她闭嘴。 莲姨娘看了一眼宁晏,委委屈屈离开了。 宁晏太清楚老太太的脾性,从不是这么容易低头的人,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宴席过后,宁晏匆匆要告别,果然被老太太拦住, “晏儿,祖母还有事交待,你跟我过来。” 老太太去到隔壁厢房坐着,宁晏只得随她过去,进去时,大夫人与二夫人皆在,而二夫人方氏身边还有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寒天雪地的,她只穿了一件对襟的水红色褙子,褙子剪裁十分得体,将她那玲珑身段勾得楚楚动人,她生得柔弱貌美,怯怯地瞥着宁晏,自是三分妩媚,四分妖娆,还有几分我见犹怜。 但凡是个男人看她一眼,骨头都能给酥了去。 宁晏只消一眼便知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铁定是上回宁宣在她这里吃了亏,气不过撺掇着老太太玩这些把戏,而老太太呢,眼见燕翎入阁,而她不好控制,便使了这等阴险的招儿。 宁晏心里门儿清,八风不动坐了下来,“祖母有何吩咐?” 老太太脸色寡淡,带着命令式的口吻道,“你过门这么久,肚子也不见动静,祖母怜惜你孤苦,特意挑了一个人来帮衬你。” 她朝二夫人使了个眼色,二夫人立即接过话茬,“这是我从扬州带来的姑娘,样样出众,你若能得世子心是最好,若不能,也有她给你固宠,绝不叫旁人抢了你风头去。” 如霜在一旁听着,唇角抽搐着,险些没咬出一口血来。 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干着最阴险的勾当。 她紧紧掐着手帕,只期望主子能想法子回绝了去。 宁晏面上没有半分波动,淡淡看着二夫人,“扬州来的?”扬州出瘦马,而老太太的娘家也在扬州。 二夫人眼神微微瑟缩了下,“自然是的....” 年前三皇子出事,宁家被迫举办寿宴,宁宣便与老太太诉苦,让老太太治一治宁晏,老太太便想了这个法子,吩咐她从老家挑个可信好拿捏的人回来,二夫人心里记恨老太太与大房的人,总是让她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暗自又琢磨着,既是给燕翎当妾,若哪一日生下一儿半女,也是个靠山,故而肥水不流外人田,将自己的表侄女打扮一番,伪装成扬州瘦马送了来。 此事只有她与侄女晓得,老太太与大夫人皆不知情。 宁晏与这些牛鬼神蛇打交道十几年,又怎么不知她们的底细,面庞如水地颔首,“成,多谢祖母与二伯母好意,人我收下了。” 如霜与如月一听傻眼了。 老太太也微微愣了下,她原以为宁晏要挣扎一番,她甚至连说辞都准备了几套,还打算拿老爷子来压她,宁晏竟然这般乖巧听话?是有什么计俩,还是着实在燕家遇到难关? 宁晏笑吟吟看着老太太,解了她心中的疑惑,“前段时日燕家二房的婶婶也打算给世子安排侍妾,孙女琢磨着与其用旁人还不如自家人来的可靠,我想,以祖母之能必定挑个好拿捏的,如此我也省事了。” 老太太半信半疑,不过事已至此,也由不得多想,“时辰不早,你带着人回去吧。” 宁晏施礼,手搭在如霜手臂上先行一步,如月得了她指示,不情不愿拧着那名唤金莲的姑娘往外走,如霜时不时往后看了一眼金莲,轻轻与宁晏道,“主子,您可不是给自个儿添堵的人,这金莲模样儿可在褚嬛儿之上,您真的有把握世子看不上她?” 宁晏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将孔雀翎的披风紧了紧,语重心长看着如霜,“你急什么?这么好的妙人儿,可不能辜负了。” 如霜见宁晏气定神闲,也就不好多问。 身后如月跟赶鸭子的,一步三喝,将金莲赶着往门口走,只是到了门槛边上,又将她按住,先往外探了探头,瞥见云旭端端正正立在马车旁,没见燕翎踪影,松了一口气,麻溜地拧着金莲塞去了后面一辆马车。 昨日放了晴,今日天色又阴沉下来,雪沫子迎面扑入宁晏眼窝里,她疼得睁不开眼,如霜搀她送上马车,宁晏揉了揉发胀的眼,掀帘而入,这才发现燕翎早就等在马车内。 他身上的大氅已褪下,露出里面那件天青的袍子,显得格外俊逸,宁晏发现近段时日燕翎穿浅色衣裳的时候多,好看是好看,只是他都已经是阁老了,不该穿得稳重些吗? 两个丫鬟退去了后面的马车里,车厢内只夫妻二人,云旭提着一景泰蓝的铜炉递了进来,燕翎接过放在宁晏身前,宁晏侧着身双手悬在铜炉上方烤着。 马车徐徐开动,燕翎看着她,就仿佛要望进她心里,“晏儿,你不惯吃莲藕一类?” 宁晏懵了一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旋即失笑,“对啊,我忘了告诉你,我吃莲藕会格外不舒服,以后别给我夹藕片了...” 燕翎神色未动,又问,“这事还有旁人知晓吗?”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做连自己都觉得不齿的事来,他确实不太舒服,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却又忍不住想问清楚。 宁晏骤然想起那些过往,神色闪过一丝恍惚,“宁家应该有不少人知道....” 燕翎顿时就释然了,这么一来,萧元朗知道便不奇怪,萧元朗的行径暂且不论,若宁晏告诉了别人却没告诉他这个丈夫,燕翎怕要气死,郁结的那口气舒坦不少,只是注意到宁晏神色里的暗沉,便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燕翎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兀自沉脸片刻,将妻子轻轻抱入怀里,只恨他没能早些认识她,护着她, 公府长媳 第71节 蓦然间,拿自己与萧元朗对比,燕翎顿时对自己失望极了,他都比不上一个外人对她好,也难怪她会去求萧元朗,心中不可避免滋生一些嫉妒乃至懊恼的情绪来。 宁晏察觉到丈夫呼吸一时沉一时轻,抬眸望他,“世子,你怎么了?” 燕翎俊眉紧锁,沉吟道,“没什么,”待会回去得让云旭从如霜和如月口中打听些宁晏的喜好,事事等着宁晏主动告知是枉然,她怕是生了病也不见得跟他吱个声,他得主动关怀妻子。 半路,宁晏去了一趟明宴楼,给明宴楼的管事们发红包,燕翎也回了一趟兵部,衙门虽封印,各部留有人手当值,燕翎新官升任,总归要去看几眼才放心。 宁晏离开明宴楼时又从药师处拿了两瓶药水,于初三日再次入宫求见皇太后,初一那日听女官提起,太后长年累月腰酸背痛,此药正对症,宁晏提到过,太后也答应试一试,是以今日便送了来,她教了宫中嬷嬷如何使用,吩咐用药水给太后推拿,太后便觉肌肤火辣辣的,经脉瞬间通畅不少,嘱咐嬷嬷隔三日便用药油给太后推经过脉,太后果然神清气爽,此是后话。 新年伊始,各府都会择日举办宴席邀请亲戚吃酒。 燕国公府的宴席选在新年初六,宁晏这两日便在为宴席做准备,又额外安排几张请帖吩咐云旭一定要送到。 连着几日宁晏只吩咐人好吃好喝供着金莲,荣嬷嬷等人问她打算,她也是一字不言,只每日单独将金莲叫去内寝,也不知说什么做什么,次次要耗上两个时辰,一众仆人日日愁心,幸在每夜房内传来熟悉的动静,众人才能松口气。 换做以前,燕翎时辰长了些,荣嬷嬷都要暗生埋怨,生怕自家姑娘受不住身子吃亏,这三日,但凡燕翎只要一次水,她都要替燕翎急,生怕宁晏犯浑与他提侍妾的事,次数越多,时辰越长,荣嬷嬷越能睡个安稳觉。 新年朝堂封印,再忙也比平日清闲,燕翎偶尔外出拜年,大多时候都在明熙堂躲应酬,男人本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年轻力强的身子,仿佛要将年前那段时日的空缺给补过来。 宁晏白日忙家务,晚上又要应付他,着实够累的,每每要拒绝,那燕翎一改往日沉稳作风,念叨着开印后公务如何繁忙,届时还要去边关巡防云云,总归哄着宁晏心甘情愿给他。 初五这一夜,第三次结束后,宁晏累得顾不上沐浴,钻进被褥里,“明日家里有大宴,你别再闹我了....” 餍足的男人心情极好,亲自去浴室打了水来,用热乎乎的毛巾,殷勤地替她擦拭身子,伺候完她又轻轻在她耳鬓吻了吻,这才搂着她睡下。 第56章 燕家宴会规模不小,共有二十来桌,这是宁晏第一次操持这样的大宴,来的又是府上姻亲贵客,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不能出差子,徐氏也安排经验丰富的邵嬷嬷来辅佐她,徐家,秦家,以及琅琊王家都到场,王氏怀着孕,已三个月没回娘家,这回王家女眷趁着机会便来府上探望她。 宁晏才晓得王娴乃是王太师的嫡幼女,是燕家出身最高的媳妇,在家里惯是受宠的,如此显赫身份嫁给燕璟着实有些低就,不过王娴平日对她不言不语,宁晏也没功夫替她惋惜。 今日王家排场极大,上到王老太太,下到家里小孙女都给带来了,容山堂济济一堂,王氏难得当了一回主角,她这人一贯不苟言笑,哪怕家里亲娘嫂嫂妹妹都来看她,依旧没给几个笑脸。 隔壁堂屋里,燕瑀隔着屏风往里瞅了一眼,悄悄拉着燕璟,语气不无羡慕, “你岳家如此显赫,你怎么不托你岳父给你谋个一官半职?” 燕璟一听就恼了,将他拉扯的手给拂开,作色道,“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要靠外家?是我爹本事差了,还是我大哥没能耐,我本是燕家人,我父兄帮衬乃情理当中,倘若是靠王家发达,回头还不都指着脊梁骨取笑我?” 燕瑀顿时肃然起敬,“言之有理...”他轻咳一声,“既如此,咱们去书房寻你大哥?” 今日燕家请客,宁晏也给戚家递了请帖,恰恰戚家也在同一日宴请,倒是戚无忌来了燕府,此刻正与燕翎在书房叙话,燕翎书房等闲不能进,这会儿见一堆人来寻他,干脆喊上戚无忌去杏花厅会客。 初三立了春,到了初六彻底放了晴,积雪全部化开,隐隐约约在一片冷风中有绿萼破寒而开,宁晏安排人提前送来小食,有产自镇江的水晶脍,有来自番禺的萝卜糕,一张不大不小的八仙桌汇聚了五湖四海的美食,底下搁着炭盆,铺着锦毯,众人一道话闲一道宴饮。 燕翎怕戚无忌冻着,着人给他单独安置了一个围炉,一条毯子,他一人坐在角落里看书,年前那名药师已给他医治了数回,伤处明显好转,只是春头上,他不敢大意。 燕翎见他如往常那般裹着护腿,也没多问,戚无忌只当燕翎知晓药水的事,并未多提。 略坐片刻,隐约听到前方斜廊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打头是一位身着鹅黄裙衫的宫装女子,她抬手掀开一枝枯藤,打斜廊往杏花厅方向行来。 她腰间系着一条玉带,身穿淡黄色绣凤尾纹的比甲,已是早春的装扮,双手负后大摇大摆踏来,身后三皇子与国公爷落后她两步,二人不知说什么,驻足在斜廊口子,相谈甚欢。 燕家女眷在正厅已与淳安公主见过礼,徐氏邀请公主去容山堂就座,公主以偷个闲为由拒绝了,连宁晏也被她打发去宴客,只让如月领着她往明熙堂走,宁晏今日没空给她开小灶,昨日提前做了几道小食给她预备着,公主馋得很,一刻都等不得,路过杏花厅,一眼看到了戚无忌,戚无忌正坐在秋紫藤架旁的围栏处。 “咦,你也在?” 到底是她的“债主”,淳安公主给了戚无忌一个好脸色,何况近来淳安公主时不时偷书出来给戚无忌抄书,二人比先前熟悉了许多。 戚无忌目色温煦,起身朝她行礼,众人也发现了淳安公主,纷纷道安,淳安公主摆摆手径直往后院去了。 国公爷晓得三皇子是冲着燕翎来的,便将他送至杏花厅,燕翎在此处招待一众年轻的世家子弟,大家聚到一块,吟诗纵酒,好不痛快。 宁老太太念着宁晏上回温顺地接受了她的安排,这一回特地带着两位儿媳妇过府。宁老太太在家中威严甚重,在外面也还端得住架子,不像二夫人方氏逢人谄媚,至于宁宣的母亲大夫人,近些年因为身子不好,淡出交际圈,这一回为了女儿谋划,试图借着燕家宴席重振旗鼓。 宁家在京城并不显赫,这一年却凭着两门姻亲,跻身一等门户,宁宣在京城素有才名,又有三王妃的身份加持,今日坐在人群中好不风光。 徐氏看着堂中三位儿媳的娘家,长媳宁家是新贵,次媳秦家是渐渐落寞的老牌功勋之家,而三媳王家则是稳扎稳打的百年世族,若论气度底蕴,王家无人出其右。 宁晏将宴席安排得差不多,赶忙回到明熙堂,哪能真的将公主撂到一边,进去时,却见明间桌案上的八样小食已被淳安公主吃得干干净净,其中一道莲子猪肚,格外对淳安的口味,酸辣嫩滑,极有嚼劲,末尾还有一口酸麻之味,令人停不下嘴。 淳安吃得正饱,揉了揉肚皮笑眯眯冲宁晏问道, “你今日言辞凿凿非要我来,何故?” 宁晏走过来覆在她耳边悄悄耳语,淳安公主双目微亮,“晏晏,没看出来,你捉弄人的本事不输于我,放心,这桩事交给我,我帮你掠阵。” 饭后,依着规矩,各娘家人均回各房院子单独歇息,宁晏也将宁家人请到明熙堂的堂屋坐着,安置好炭盆,摆上点心瓜果,客客气气招待。 宁老太太与宁宣坐在上首,大夫人与二夫人分坐左右,在外宁宣是王妃,不能失了体面,老太太扫了一眼屋子里伺候的下人,问宁晏道,“金莲呢?” 宁晏露出一脸苦笑,“祖母,世子此人您也晓得,生人勿进,头两日我带回来便想让金莲伺候着,世子却看都不看她一眼,连带孙女也吃了一顿排揎,责怪我们宁家做事不体面,哪有给新婚姑娘送侍妾的,气得摔了一地杯子。” 宁老夫人嘴角抽了抽,宁晏这不是借燕翎的嘴骂她么。 忍下一口戾气,眯起眼,凉声问,“你不是说燕家在给他安排侍妾?怎么,你如今舍不得了?” 宁晏面露苦涩,“不瞒祖母,孙女着实舍不得,但也必须舍得,故而我趁着今日机会,将金莲安置在湖边的金山阁,此刻世子正在杏花厅宴饮,刚刚下人回报,他已喝得酩酊大醉,待会我便着人将他送去金山阁,想来事成...” 说完她眼眶微微泛红,用绣帕轻轻掖了掖眼角。 宁宣瞅着她这副委屈的模样,顿时解气了,“三妹妹,你已算好的,我嫁给三殿下前,府上便有三名侍妾,你这会儿才开始呢,若现在就哭,以后日子还怎么熬?” 原先三皇子答应她,一旦娶了她过门,便将侍妾遣散,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待他过了新鲜劲,又将人给招了回府,如今三王府偏院住着五名妾室,宁宣日日被她们闹得头疼,她不好过,岂能让宁晏好过? 她必须让宁晏尝自己的苦,故而与祖母一拍即合出此上策。 宁老太太不太放心,特意在此处坐着,想等事成便好放心回府。 她这么多年见惯风浪,也看穿了男人的德性,嘴里说着不要,不过是没尝到滋味罢了,扬州瘦马出身的女人,身上的本事可不是宁晏这等人可比,宁晏再美又如何,她能放得下身段去讨好男人? 老太太在扬州时见过太多正人君子倒在风月场所,她不信燕翎不上套。 大约是申时三刻,如月打廊庑外奔来,气喘吁吁跑到门口,扒开一条帘缝朝里喊道, “夫人,不好了,金山阁出事了。” 众人闻言顿觉不妙,齐齐赶赴金山阁。 所谓金山阁便是杏花厅之西,书房之西北,毗邻水泊的一处阁楼,此地夏日景色优美,冬日寒凉,人迹罕至。 燕翎领着一众世家子弟到杏花厅就宴,独饮岂无趣,便招来舞女助兴,京城有戏馆,专门招一些精通诗书琴画的女子去权贵府上助兴。 当中一红衣女子一袭抹胸如掌上飞燕,舞姿独绝,三皇子最好这口,瞧得如痴如醉,又念着这是燕家,不能造次,趁着还没彻底醉下来,借口出来透气, 三皇子酒量不错,勉强还能行走,原是要在湖边吹吹冷风,便回去,隐约听到阁楼里有琵琶声传来,端得是如泣如诉,余音绕梁,他酒意正浓,好奇便往水阁里迈去,隔着一扇纱窗瞥见里面坐着一美人儿,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抹胸长裙,外罩一件白玉芙蓉花色的裘衣,那裘衣被风掀得寥落一边,恰恰露出那一截线条柔美又细腻的锁骨来,三皇子喝了酒,喉结顿时滚了滚。 这不是刚刚那舞女么?她竟也会弹琵琶? 那女子身负才学,竟是边弹边吟,细听来,正是一曲《后庭花》,声调婉转,沉鱼出听,时而呜咽如诉,时而清然凌绝,难得最后一抹余音,袅袅如黄莺吟,皎皎似山间月,处处击中了三皇子的心坎。 不知何时那女子已弃了琵琶,裙带当风,彩袖飘飘,如灵蛇一般在地上匍匐涌动,又缓缓如烟妖娆升腾,似一朵自夜间绽开的幽花,摄人心魄。 三皇子当年可不就是因为宁宣的舞姿而一见倾心,如今这女子比宁宣有过之无不及,甚至多了几分宁宣所没有的魅惑与妖娆。 热血涌上心头,当即推门而入。 宁晏将金莲带回府那一日,去了一趟明宴楼,着人暗查金莲与二夫人的过往,果然查到金莲真实身份,又得知金莲家里还有一母亲与幼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许之以利,七分真诚,三分手腕,说服金莲倒戈。 留在宁晏处是个死,跟着三皇子尚有前程。 金莲权衡后,打算搏一把。 宁晏太清楚当年宁宣是如何得三皇子青睐的,依葫芦画瓢,金莲好歹出身扬州,又经过一番训练,宁宣做不到的事情她做得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果然将三皇子的魂儿都给勾没了。 宁家人瞅着坐在塌上按着眉心,沉吟不语的三皇子傻眼了。 宁宣嘴巴挣得鸭蛋大,眼眶盈满震惊与愤怒,若非丫鬟扶着,她便要跪下去了。 凌乱的长塌,衣不蔽体的纤弱女子,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只嘤嘤啜泣着。 大夫人差点一头栽下去,还是宁老太太狠狠拽住了她,目色龟裂瞪着宁晏,“这是怎么回事?” 宁晏也昏聩地盯着这一幕,惶然地摇头,“不对啊,世子呢,世子何在?” 淳安公主轻咳一声,适时站出来说话,“对不起啊晏晏,我路过的时候,正撞见下人将燕翎与三皇兄扶出来,他们一个要睡觉,一个要醒酒,这不,就让云旭将燕翎送去书房,三皇兄便来了湖边醒酒。” 淳安公主瞥着宁宣黑里泛青,渐渐汹涌而上的怒意,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指了指金莲问宁晏道,“要不,我把人送去书房?” 宁晏还没反应,坐在塌上的三皇子喝声劈来, “胡闹!” 好歹是堂堂皇子,自己睡过的女人怎么可能给别人? 况且那女子是处子之身,无论如何是要负责的,三皇子也着实喜欢她,舍不得把她拱手让人。 宁宣听得丈夫这话,气得胸口起伏,双目发红,“殿下,这里是燕家,你难不成真的把她带回去?您考虑过名声吗?” 淳安公主很体贴地回道, “嫂嫂不必担心,这桩事只咱们在场的人知晓,本公主行事周全,已封锁消息了,外面的贺客一无所知。” 宁宣:“......” 淳安公主是什么人,她能不清楚吗? “不过,你若是再闹的话,我就不能保证消息不外露。”淳安摊摊手道, 宁宣一口血涌上嗓眼。 一边是吃个闷亏,帮着丈夫将人带回去,一边是闹得人尽皆知,最后人也得带回去,并同时被霍贵妃晓得,回头又甩她一巴掌。 宁宣从未像今日这般屈辱,憋愤与怒火在胸口横冲直闯,让她险些站不稳脚。 三皇子毕竟是皇子,更不可能看宁家人脸色,当即沉着脸喝道,“来人,拿一件衣裳给她,做丫鬟打扮,跟着王妃回府。” “我不答应....”宁宣咬着唇,眼底寒芒涌动,换作平日她也不是不能答应,但这是在燕家,让她当着宁晏的面丢这么大脸,还不如死了。 “她本是燕翎的女人,你不能带回去!” 三皇子冰冷的目光一寸寸掠过宁家几位当家夫人,冷笑道,“真的是给燕翎的女人吗?” 宁家人身子一颤,什么意思? 这时,那瑟缩在角落里的女子,抬起一双含怯的泪眼,悄悄往三皇子方向挪了挪,涩声道, “王妃,老太太,我不是什么扬州瘦马,我是二太太的表侄女,二太太一心想让我攀高枝,又得知那燕世子不近女色,三姑娘那等绝色倾城,怕是瞧不上我,故而依着三殿下的喜好培养我,教我吟诗跳舞,学着大姑娘的作派....” 大夫人双目骇然,扭头就是一巴掌抽在了二夫人方氏脸颊, 公府长媳 第72节 “好你个毒妇,平日我念着你死了夫君,处处照料你,不成想暗地里如此算计我们母女...” 大夫人本气得摇摇欲坠,又是久病之身,没多少力气,二夫人并不觉得疼,她捂着脸僵了片刻,很快回过神来,“没有的事,这一定是晏丫头搞的鬼!” 宁晏在一旁冷笑道,“是吗?她是你表侄女的身份,也是我搞的鬼?” 二夫人哑口无言。 “我看你是故意让金莲在我的宴会上闹事,好嫁祸于我,一箭三雕吧?” 那头金莲承诺宁晏,一切罪责往自己身上揽,连忙哭丧着道,“老太太,你别怪二夫人,都是我的错,我不想跟世子,我喜欢三殿下,我就算死也要跟着殿下....” 她嘤嘤地挪向三皇子,跪在他脚跟前。二夫人被金莲这话气了个倒仰,桩桩表明是她借宁晏之手算计宁宣,以泄自己被大夫人压制多年的恨。 这时,如月已送来一件衣裳,三皇子接过二话不说裹在金莲身上,“你起来,本王定护着你。” 金莲是个厉害的角儿,事成之后,按照宁晏的吩咐,与三皇子坦白一切,还任凭三皇子处置,三皇子此人颇有几分大男子气概,见金莲敢于认错,反而不怪她,良禽择木而栖,金莲不想跟燕翎,要跟他,三皇子还能说什么,反倒是对宁家的行为十分不齿。 他正了正衣冠,扶着金莲起来,目色冷淡看着宁宣, “今日,要么带着金莲回来,要么,你也不必回了。” 扔下这话,三皇子信步离开。 宁宣木然看着丈夫离开的方向,每一字如同刀子一下一下剜着她的心,所以,今日她先替宁晏撑了场子,后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不知自己怎么出的燕府,只知到了王府马车,再也撑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宁家这厢回了府,老太太气得脑仁疼,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仅彻底断了燕家这条线,连同也得罪了三皇子,送了女人给三皇子,还没得一句好话,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大夫人无处撒气,冲到二夫人院子里破口大骂,狠狠发作了一番,二夫人蓬头垢面趴在窗边,望着渐渐西沉的夕阳,眼底现出几分惊惧与懊悔,何苦折腾来哉,到头来表侄女是发达了,她却要备受老太太与大夫人的怨恨,从此再无宁日。 目送宁家人远去,淳安公主一只胳膊得意洋洋往宁晏身上一搭, “晏晏,你这叫什么,将计就计,借刀杀人,妙得很,你怎么说服金莲倒戈的?” 彩霞铺满半片天空,映得宁晏面颊璀璨无比,她含笑道, “我许她母亲与弟弟衣食无忧,适当时候会帮她对付宁宣,她也从周嬷嬷处得知,以前但有女人想爬世子的床,都被扔去了城外乱坟岗,一边是康庄大道,一边是鬼门关,是个人都知道如何选择。” “今日这场戏真好看,”淳安公主痛快一笑,“行,时辰不早,我先回去了,别忘了元宵节的约定。” 宁晏要送淳安公主,淳安公主晓得她还有一堆手尾要收拾,连忙摆手,“不必,你我之间何必客气,况且五皇兄还在前院,他说好等我一道回去,我去寻他。” 宁晏着实还要去宴客厅送客,也就不跟她客气。 淳安公主一路往前院走,路过斜廊时,瞥见燕翎正与戚无忌从书房方向出来,她想起一事,便耐心等着二人走近,单独问燕翎道, “对了,十五元宵是姑母的忌日,父皇嘱咐我今年替他去给姑母上香,先前晏晏想去,我已打算带她一道去爬燕山,你没意见吧?” 先皇葬在燕山下,长公主陪葬帝陵,也单独在燕山半山腰给她起了公主陵寝。 燕翎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燕山祭拜母亲,今年自然是打算带宁晏去的,宁晏居然早约了淳安公主? 淳安公主一番好意,燕翎也不能拒绝,遂道,“好。” 淳安公主不再多言,又朝戚无忌挥手致意往外走。 戚无忌目送她走远,殷切的视线扫向燕翎, 燕翎喝了不少酒,这会儿额头有些发紧,正靠在柱子上揉着,不耐瞥着他,“何事?” 戚无忌深深望着他,“我能一道去吗?” 燕翎乍一下没反应过来,猛地想起上回戚无忌承认喜欢淳安公主,抬目看向那道鲜活肆意的背影,又凉凉瞥着戚无忌,带着几分嫌弃的意味,“行吧...” 戚无忌自唇角绽开一抹笑,“多谢了。” 第57章 夜里总算收拾停当,换好家常软袄窝在罗汉床上靠着歇息,荣嬷嬷与如霜喜不自禁,还在为白日的事津津乐道,“姑娘是没瞧见老太太的脸色,老奴送她出门时,她额尖青筋暴跳,想必回去还不知怎么恼火,大夫人脸色又青又白,怕是二夫人今后没有消停日子了。” “我说姑娘为什么不声不响把人领回来,原来是早有谋划.....” 宁晏摆摆手,示意她们别再说了,她很是淡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值当高兴,对了,世子如何了?” 如霜笑着回道,“今个儿世子可是帮了大忙,将三皇子灌醉又答应请舞女助兴...”如霜更高兴的是燕翎并没有为女色所动,说白了这种事根源都在男人身上,燕翎没有心思,旁人再算计他也是白搭,反观三皇子,只要合心意合眼缘的就收回去,宁宣想防都防不住。 说曹操曹操就到。 燕翎愣是在书房来来回回洗了几遍,生怕宁晏嫌弃他的酒气,这才姗姗来迟。 说姗姗来迟也有个缘故,年前燕翎子时回来都是常事,开年这阵子日日赖在明熙堂,今日亥时回来算是晚的。 荣嬷嬷与如霜见男主人回来了,当即止住话头,收敛笑意,悄悄行礼退了出去。 燕翎掀帘进来,一眼瞧见倚在罗汉床上的睡美人。 宁晏已撑着懒洋洋的身子要下来请安,燕翎制止道,“躺着吧。” 宁晏着实精疲力尽,这会儿是当真不想动,便又躺了回去,燕翎进来挨着炕床坐着,刻意离开一些距离,撩眼看着她,“今个儿玩什么把戏呢。” 昨夜宁晏罕见跟他提了要求,要他今日无论如何得将三皇子灌饱又许了舞女助兴一事,换做是他,绝不会在自家宴席上弄些女人来折腾,为了做的不着痕迹,愣是让燕璟出面办了。 事实上,他已从云旭口中得知事情真相,心里不免琢磨宁晏为何没跟他通气,转念一想,莫不是怕他舍不得那女子?如此一来,仿佛有吃味的情绪在里头,燕翎反而有些高兴。 这会儿问一句,是想听她亲口说。 宁晏哪里知道燕翎那些小心思,愧色难当道,“爷,不是不愿意告诉您,实在是此事上不了台面,不值当污了您的耳。” 燕翎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不过宁晏说的没错,他确实不耐烦女人间争风吃醋的把戏。 他靠在引枕看了一会儿书,见宁晏侧身倚着,脸压在掌心,粉颊又白又嫩,活脱脱似刚剥出来的荔枝,卷翘的鸦羽一闪一颤,跟钩子似的挠人心肺,燕翎见她眼皮都在打架,便劝道,“累了就去睡。” 宁晏昏懵地睁了睁眼,迷茫地看着燕翎,“你不睡吗?” 自从燕翎不许她用敬语,她现在说话随意了些,燕翎也很自在,两个人身份上带来的隔阂又少了许多,他闻了闻自己的袖子,默了又不自信道,“我今日喝了不少酒,怕熏着你...” 宁晏闻言弯弯一笑,从罗汉床起来,趿着鞋下来,“那您就睡炕床上吧。” 燕翎本也在思量这个问题,主动提出与被妻子嫌弃是两码事,便有些不甘心,骤然想起宁晏约了淳安公主忽略了他,气又上来,追着宁晏上了拔步床,“我已洗了几遍澡...好像没气味了。” “不信你闻...” 特意把自己送到她跟前。 宁晏已滚入被褥里,这会儿他又凑了过来。 两个人好像从未有这等轻松自在的时候,可见他心情很好。 燕翎的双眸是幽亮的,神情闲适而清逸,配上这身月白的宽衫,倒真有几分年少的意气,她唇角抿着笑,还真就配合着他,去嗅了嗅, 酒气并未完全散去,不过在能接受的范围内,又想着今日燕翎帮了忙,便哄着他道,“是没有了...” 燕翎高兴了,将她捉回怀里。 他手掌宽大粗粝,掌心指腹的茧滑过薄薄的面料,宁晏浑身都酥软了,试图去推他,燕翎岂肯,一条修长笔直的大长腿往她身上轻轻一箍,宁晏便是毫无招架之力,她鼓着腮囊瞪着他,“爷,您连着好几日了,今夜让我歇一晚吧。” 燕翎也想,只是有些事不是完全能受控制,说来也怪,他自制力一向极好,这么多年想引起他注意的女人前赴后继,他都能无动于衷,如今忍一晚上不碰她便有些不得劲,这会儿身上跟着了火似的,急切想要她。 但他不是强迫妻子的人,将身子退开数寸,仰身躺了下去。 宁晏也随他平躺下来,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已习以为常,说来已有好长一段时日,二人挤在一个被窝睡觉,谈不上很舒服,毕竟动一下都影响对方,但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又或者近来夫妻二人在房事上很频繁,睡在一个被窝更加顺理成章了。 在宁晏快要睡着时,燕翎侧身一动,宁晏又醒了,有些头疼看着他,“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 燕翎今日喝了酒,此刻脑子是清醒的,但身体里如有火在窜,侧身撑额看着面前的小妻子,一只手已擒住她搁在被褥里的柔荑,嗓音轻轻哑哑,“你帮我?” 宁晏身子霍然僵住,“什..什么?” 燕翎指腹已轻轻在她掌心按压,又缠着她手指滑去指尖,他在等宁晏的回答。 宁晏一张脸胀红得要滴血,即便光色昏暗,燕翎幽深的眼依然辨认得出她那薄薄的肌肤渗出来的红晕,宁晏脑子懵住,有些不知所措。 被褥里的温度无端升高,他所到之处都像着了火似的。 手已被他带的往那一处去,快要碰到时,她猛地收回手,往被褥里一扑,传来破罐子破摔的闷声,“那你还是要我吧。”那种事她还真做不出来。 燕翎看着她跟个小鸵鸟似的拱在那里,蓦地一笑,只当她是害羞,总有一日哄着她做。 拍了拍她的浑圆,轻声叹道,“睡吧。” 燕翎起身去浴室洗冷水浴,宁晏又羞又躁又怒,对着他背影狠狠吐了个舌,这才钻入自己那一边睡去了。 临近开朝复印,燕翎便有些忙了,连着两个晚上没回来。 宁晏忙着清理账房账目,打算改弦更张。 燕国公府不能像过去那样,必须做出改变,否则,迟早只剩下个空架子,宁晏自小有一股韧劲,又在林叔的协助下一手操办了明宴楼,也是有几分魄力的人,这会儿撞上燕家这个烂摊子,一方面是身为长媳的责任使然,一面也是面对难关时,她跃跃欲试要去闯关的兴奋与干劲,女人家的,与其日日争风吃醋争奇斗艳,还不如踏踏实实做点实事,倘若她能把燕国公府这个烂摊子捡起来,何尝不是一份成就。 宁晏列出了几处亟待解决的难题,打算着一突破。 正月十二是燕翎时辰,他从不过生辰,他的出生给母亲带来了致命的灾难,他没办法呼朋唤友饮酒作乐来庆贺,相反,这一日他总要去祠堂跪上半日,以表自己的哀思。 宁晏上午陪着他跪经,中午亲自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燕翎吃到嘴里,胸膛滚烫,连着那颗坚硬的人也被她烫软了。 他不是没吃过长寿面,每年生辰几乎都在慈宁宫过,只是外祖母不擅厨艺,是下面宫人给他备着的。 这是第一次吃到家人做的长寿面。 燕翎不是儿女情长之人,也免不了因为妻子的体贴而动容。 面条被他吃得一根不剩,汤水也一滴不留,高高大大的男人,那日中午,就默默无声抱着妻子。 自从有了她,他的身心有了烟火气。 他不习惯表达,总想做点什么,思来想去,将宁晏抱上了床。 宁晏:“.......” 眨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因这一日是长公主的忌日,国公府不许点花灯,清晨,国公爷带着燕翎夫妇在祠堂祭拜长公主,完了问他,“你今日还去燕山?” 燕翎颔首,又将宁晏扶了起来,“对,我与晏儿一道过去。” 国公爷木讷地嗯了一声,转身慢吞吞往外走,“去吧...” 跨过门槛时,迎着昳丽的朝阳,他眯起眼张望湛蓝的长空,一群飞鸟打长空掠过,不留下一丝痕迹, “欢欢喜喜带着你媳妇去,你母亲会很高兴。” 燕翎看着他略带蹒跚的背影,眼里没有过多的哀思,牵着宁晏露出温色,“好。” 燕山路远,从京城骑马过去少说也得半个时辰,若是坐马车还不知要晃荡要什么时候,淳安公主不仅是祭奠姑母,也是想爬山春游,打算骑马前往,她穿了一身飒爽的劲衫,外罩一件厚实的马甲,迎着清晨的凉风来到了国公府。 公府长媳 第73节 宁晏没有经验,昨夜问起燕翎要准备什么注意什么,燕翎总觉得她大惊小怪,就说句随她。 淳安公主勒着缰绳看着跟在宁晏身后背着大包小包的两位丫鬟,笑出了声,“晏晏,咱们骑马过去,让你两个丫鬟坐马车慢慢追来便是,咱们先爬山,下山时,如霜的马车该也到了,咱们也有吃的喝的。” 宁晏应了下来,安排云旭带着如霜和如月,捎着吃食与衣物坐马车随行,她与燕翎则骑马先行。 燕翎换了一身玄色的长袍,腰间左边系着一块古玉,右边绑着上回宁晏在市集给他挑的香囊,模样依然俊美无双,身姿更是修长挺拔,就是这身装扮有些不伦不类,宁晏笑弯了腰,“我怎么没瞧过你这块玉?” 燕翎眸色微怔,“是母亲留给我的,平日搁在书房,今日戴着过去。” 宁晏明白了。 淳安公主见二人在廊庑下磨磨唧唧,不悦道,“能不能赶紧些?” 燕翎正色下了台阶,先翻身上了他那匹火红的汗血宝马,朝宁晏伸手,“过来。” 宁晏正犹豫要不要骑马,这会儿见燕翎捎她,也无不可,自然而然走向燕翎,淳安公主却在这时纵着马往二人当中一挤, “喂,燕翎,说好由我带晏晏出行,我们俩速度慢些,也舒服些,你一个大男人的,别跟我们一块磨叽了,你先上山将烛台酒食备好,等着咱们便是。” 燕翎一股子邪火就冒了出来,这会儿忽然意识到,让戚无忌随行是明智选择,他没理会淳安公主,凉凉看着云旭,“戚无忌呢?” 云旭轻咳了一声,回道, “戚公子在城门处等着。” 燕翎想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他,策马往旁边一转,探手一捞,就将宁晏给捞上马,再搁在怀里,力夹马肚,一马当先跃入朝阳里。 淳安公主:“.......” 第58章 淳安公主看着燕翎张狂的背影,脸色发木,“本公主脾气这么好,怎么能跟他计较呢?”当即将马鞭一抽,扬起一地尘土,以更快的速度越燕翎而去。 燕翎眯起眼,一手揽住妻子,一边信手由缰假意地追了一段,眼见淳安公主得意洋洋甩着马鞭消失在大道尽头,燕翎忽然掉转方向,打西便门出京。 宁晏这会儿被灌了几口冷风,捂着口鼻侧身往燕翎怀里躲着,没瞧清情形,直到速度慢慢停下来,头顶传来一道温声, “坐后面去?” 宁晏深吸了一口气,找回呼吸,“我还是坐后面吧...” 正打算下马换位置,忽然腰身被人一托,人被他拦腰抱在怀里,又在他身前一个旋转往后一放。宁晏这么轻而易举坐在了他身后,她看着面前的高大男人,心里一阵唏嘘,她好歹也算高挑的姑娘,并不纤弱,到了他手里就跟个随意拿捏的小姑娘似的,燕翎不知妻子在腹诽她,定声吩咐道,“抱紧我...” 宁晏依言环腰抱住他,脸还没贴过去,一股巨力裹挟而来,她不可控地撞到了他后背,连精致挺翘的鼻头都给撞红了。 宁晏:“......” 燕翎感受到背后紧贴的那个柔软身子,心里踏实了,这才双手执缰往前纵去,燕翎的马匹前面缀着可随时出城的玳瑁令牌,守门的侍卫瞥见了,立即提前放开铁栅,燕翎身影如离箭似的从城墙下一跃而过。 淳安公主优哉游哉地骑着赤兔马出了南城门, 戚无忌一袭白衫端坐在马背上,含笑朝她拱手,“殿下....” 公主吁了一声,慢慢来到他身边,又忍不住往身后望去,“咦,这个燕翎怎么骑得这么慢?”身后的正阳门大街铺满金色的阳光,御道上空无一人,哪有燕翎半个身影,公主意识到不对劲,慢慢的笑意一点点收敛,狠狠往地上抽了一记马鞭,“可恶,他耍我!” “他把晏晏拐跑了...”淳安公主气得眼眶泛红,指着城门内的方向与戚无忌说。 戚无忌的心哪一下子就软了下来,缓缓驶向她身侧,两匹马交叉,他离她很近的位置,“燕翎定是从西便门出发,需要绕过一个山头才抵达燕山,咱们可以比他们快。” 淳安公主较真的劲又上来了,将眼泪一收,“好,出发!” 两道马儿一前一后争相追逐,戚无忌一时在她后面,偶尔又抢在前头,激起淳安公主的斗志,“我的赤兔马怎么可能比你的棕马慢呢。” 远远望去,两道身影如贴在山脊上的画人儿,嬉戏追逐,淳安公主很快忘了先前那点不快。 燕山坐落在京城西北角,山体宏伟,群山绵延,无论景色风水都堪上乘,正中的山峰气势雄迫如同巨佛俯瞰人间,左右各有起伏不绝的山脉如扶手俯卧脚下,先帝的昭陵便建在主峰的佛肚处,一带低缓的峡谷一路往下延伸至山脚,四境层林密布,景色峻奇。 长公主的陵寝便在其中一山坡顶处。 从京城方向远远驶来,一眼就能看到长公主的陵寝,到了近处,仰眸探望,只觉那陵寝上的宝鼎有如一点星辰点缀层林当中,远得很,若是从底下徒步上去,还不知要费多少时辰。 整座燕山被皇家圈成了禁苑,金碧辉煌的城楼矗立在谷底的峡口,如无声的卫士,戚无忌与淳安公主抵达时,已有一批官员候在门口,当中一人一身紫袍太监服饰,乃是总领此处的守陵太监,左有一六品青袍官员,右是四品守陵中郎将,三人当先行过来, “臣等给公主殿下请安,见过戚世子。” 待淳安要下马,守陵太监立即恭恭敬敬小跑过来,弯着腰屈在公主脚下,“殿下,老奴许久没见着您了,昨个儿听人传话说殿下要来,奴婢高兴得一宿没睡,将园子里的花儿果儿的都摘了来,想请殿下尝一尝呢。” 淳安公主只见得这守陵太监数回,并不熟悉,这些守陵的太监大约都是在宫中不得势,又或者得罪了主子被发配而来,见到了她这样矜贵的主,自然是铆足了劲讨好,淳安一脚踩在他背上跳下来马,环顾一周, “燕翎呢,来了没?” 守陵太监笑嘻嘻道,“没呢,还没瞧见世子影儿...” “很好,戚无忌,那我们先上去吧。” 戚无忌正与守陵的将士与官员打招呼,问了几句防务,见公主过来,众人收住话题,迎着她进去,帝陵内部不许行马,二人在神殿内上了一炷香,磕了个头,用了茶水点心,带着行囊便往山上去。 沿着一条宽敞的石径往南侧山林走,过了一段,便见一湖泊被奇石圈在正中,亭台阁谢错落有致,湖泊上游有一溪流发源于山林深处,更有一些飞檐峭廊掩映其中,淳安公主顾忌着戚无忌的腿伤,行得不快,两名太监背着行囊,并十几名戍卫远远辍在后头。 绕过湖泊,沿着一条红漆木廊往上,便入了林子里,山林稀疏并不算茂密,阳光如碎星般洒落,枝叶随风而动,光影在二人身上交织,木廊有一条岔路,往左是一条长长的上山的路,接的山脚,往右是一条赏景的游廊接上陡峭的山腰,这本不是路,只是平日侍卫巡逻多走此处可省时间。 两个人循着右边到了山腰处,从木廊往上有一石岩,换作平日淳安公主手脚并爬也能上去,只是今日跟了个戚无忌,戚无忌到底是男子,淳安多少也得顾念着公主威仪,看着那石岩便有些头疼, 戚无忌自然明白她的顾虑,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公主踩着臣的脊背上去。” 淳安公主看了一眼他的伤腿,咳了一下,道, “没事,本公主自个儿来...” 戚无忌蹲在下方,扬起俊脸,露出温煦的笑容,“殿下,臣还不至于连这点事做不了,您是君,我是臣,您踩着我脊背上去于礼也合。” 戚无忌骨子里是个很骄傲的人,面对皇帝他都做不来这样的事,但在喜欢的女人面前,骄傲化作齑粉。 淳安公主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别人对她越好,她反而不知所措,耳郭已微微泛了红色,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寻了个合适的借口,“换做旁人,本公主二话不说便上去了,只是你不同,我担心这只腿伸出去,燕翎要砍死我。” 戚无忌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默了片刻,舌尖在唇齿了打个转,凉声道,“他不敢。” “我敢。”一道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 二人同时扭头望去,只见燕翎长身玉立牵着宁晏立在游廊的岔路口,宁晏今日穿着那件莲青如意纹的翠羽狐裘,春寒料峭,冷风肆掠,狐裘衣摆轻盈又沉甸甸地翻飞着,她亭亭玉立,笑眼弯弯朝公主眨眼,眼梢如同小狐狸般带着几分狡黠。 什么意思? 淳安公主脸色微微有些发黑,又瞥着面如冰山的燕翎,慢悠悠将一只腿伸出来往戚无忌身上搁去,“你看我敢不敢?”激将法淳安公主一吃一个准。 燕翎脸色一变,大步往前跨,身侧的宁晏连忙抱住了他的胳膊,“世子...” 如果眼神能杀人,淳安公主那条腿大概是被他烧了,一句“世子”根本不管用,燕翎用力抽手,宁晏既然看穿戚无忌的心思,就不能让丈夫去当拦路虎,面颊兀自一红,又轻声唤了一句,“夫君,你听话....” 燕翎脚步一凝,眼神还钉在淳安公主腿上未动。 淳安公主双手已在发颤,却强装镇定,高抬着下颚,有恃无恐盯着燕翎。 这时,戚无忌朝宁晏投来一个求救的眼神。 宁晏心领神会,双手从燕翎胳膊滑下,往下握住他的掌心,又与他十指交叉,踮着脚在他耳边低喃,“你难道真的愿意看着无忌孤独终生?” 燕翎心神一动,浑身汇聚的绷力瞬间松懈下来,他自与戚无忌相识起,维护他成为本能,更见不得任何人作践戚无忌,尤其这个人是淳安公主。 这会儿见戚无忌神情分外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无奈与无语,燕翎也意识到自己防备心太盛,搅了戚无忌的好事,他脚步往后一退。 只是戚无忌犯得着这么卑微吗? 燕翎眼底满是不解与不屑。换做是他,这会儿也没法接受让宁晏踩他的背,当然,宁晏也不可能这般无理取闹,再次庆幸自己娶了一位温婉的妻子。 宁晏朝公主挤了挤眼色,双手扣紧燕翎,强行拉着他朝另外一条岔路上山。 淳安公主被宁晏弄得一头雾水,“你眨什么眼?你抛弃我了,你知不知道?本公主生气了,你知不知道?回去没一锅油焖大龙虾,别想我放过你。” 那头燕翎见她欺负完戚无忌,又欺负自己妻子,扔来两字,“做梦。” 淳安公主今日真的被燕翎气得不轻,张牙舞爪的恨不得去寻他麻烦,这头戚无忌蹲的有些累了,笑着道, “殿下,咱们抢在他们前头上去,待会我帮你想办法对付燕翎。” 淳安公主这才意识到身边蹲着个人,连忙将腿放了下来,讪讪道,“对不起哈,我刚刚就是气不过燕翎嚣张的样子...” 戚无忌拧着竹竿站了起来,温柔看着她,“我明白....” 淳安公主抬眸看了一眼高高的岩石,思索片刻,“要不,你先上去,再来拉我?” 戚无忌闻言只觉心神轻震,眼神灼热地看着她,艰难地暗吞一声,“好...” 淳安公主退开两步,戚无忌借着竹竿的力道,一跃而上,蹲在上头朝她伸出手,淳安公主一脚踩在木栏,蓦地往上一蹬,同时手往戚无忌伸去,戚无忌抓准时机拽住她,将她往上一带,两个人稳稳当当立在岩石之上。 松涛如浪,阵阵山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戚无忌心跳如鼓, 她的手是极软的,与她这个人截然不同。 戚无忌再不舍,也在第一时间松开了她。 这大概是淳安公主第一次被男子握住手,浑身不自在。 戚无忌适时地缓解她的尴尬,轻声问道, “你这么怕燕翎?”不等她回答,眸眼带着几分伤,“还喜欢他吗?” 淳安公主眼中的火苗登时窜了起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双颊鼓鼓,凶巴巴地瞪着戚无忌, “我当时大概是觉着他那张皮囊好看,以为自己喜欢他,现在回想,我是脑子进了水,自从知道他娶了妻还不跟人家圆房,我就看穿这个男人的德性,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戚无忌,我警告你,再也不许提这桩事。” 戚无忌心里的褶皱得到抚平,眉梢的笑越来越深,笑出来却是浅浅的, “一言为定。” 淳安公主还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晏晏就比他好看多了,不对,连你都比他好看!” 戚无忌喉结滚动,只觉脚跟都在发软,愣是逼着自己不露出半点端倪,执着竹竿往前迈开几步,离着悬崖远一些,淡定道,“殿下,我拉你上山。” “我还需要你拉?”淳安扔了戚无忌一个凉凉的眼神,转身往山上攀爬,爬了一段,扭头去寻宁晏,却见夫妻二人走在树丛深处,只隐约有几片翠羽穿梭其间,又回眸去瞧戚无忌, 戚无忌慢吞吞地借力竹竿往山坡上爬,淳安公主瞧不过眼,又觉得戚无忌的模样很有趣,弯着唇,懒洋洋伸出手臂,“来,本公主拉你。” 戚无忌抬眸,她天真烂漫的笑容,如载着星光的舟徜徉在他心底,他毫不犹豫伸手够住了她。 燕翎与宁晏徜徉在山脚树丛中,一条山经蜿蜒入林子里,路上干干净净,也无过多的杂草,可见已有侍卫清理过一遍,夫妻二人走得不疾不徐,燕翎双手背在身后,手指勾着宁晏,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到了一段陡坡,宁晏有些气喘吁吁。 燕翎回眸瞧她,她面颊红扑扑的,眉梢里全是新奇,连着那如三月春晖般的笑容,也绽开得有些晃眼,她笑起来过于明媚,衬得这漫上的翠叶与残红也失了颜色。 往戚无忌方向瞥了一眼,那二人抄了近路,正跃上一段山坡,已将他们甩开了一大截,又看着娇娇弱弱的妻子,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上来,我背你。” 公府长媳 第74节 宁晏微微一怔,玄色的袍子剪裁合适,将他那宽肩窄腰勾勒得清晰,流畅的线条顺着衣裳束入腰带里,隔着布料都能看出那结实有力的腰身,宁晏在他身上吃过多少苦,自然知道这男人体力如何。 她压根不需要人背,她又不是那等娇弱的姑娘,只是顺着燕翎的视线望了一眼公主的方向,猜到他的意思,罢了,缓缓往下一蹲,轻轻搂住他脖颈,胸前隔开一些距离, “辛苦世子了....” 燕翎勾住她细腿,慢慢将她背起来,她身子隔得开,有些往下掉,燕翎不敢直起身,于是将她往上一掂,她柔软的身子就这么被掂得扑在他背身。 第59章 宁晏圈住他脖颈,怔怔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健步如飞,如履平地,那条稍陡的小坡很快被他扔至脚下,而她呢,趴在他背身未受半点颠簸,他太稳了,就仿佛是在平地移动,猎猎生风。 片刻后,他们到了一处坡顶,一行汗从他耳鬓滑下,宁晏用自个儿的袖子替他擦拭,燕翎驻足扭头瞧她,一眼看到她饱满红润覆了一层水光的樱桃小嘴,在阳光下红艳艳的,她神情专注,细致入微一点点将他的汗擦干净,她总是这样好。 “世子乏了吧,快放我下来。”宁晏做了片刻的懒虫,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燕翎摇头,脚步比先前慢了几拍,“我十二岁刚入军营时,扛着六十斤的沙袋在林子里奔行一日一夜,戚侯治军甚严,完不成任务的新兵就要退回去,退回去多没面子,我可不能丢我爹的脸。” “那年,无忌十三,我十二,我们俩是军营最年轻的新兵,却是跑在最前,我刚去,不如无忌对山林熟悉,他跑在我前头,你猜我怎么追上他的?”他慢腾腾背着妻子往上走, 宁晏听得入神,原来军营里的将士平日训练这般艰苦,突然很心疼他,将脸贴在他后颈,柔声问,“如何追上的?” “趁着他休息时,悄悄将他沙袋给针破,循着他痕迹追上去。” 宁晏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倒是狡猾。” 燕翎自个儿也笑了起来,“是啊,无忌被我气得不轻,回去与戚侯告状,戚侯说,兵不厌诈,判他输给了我,无忌心中不服,后来新兵讲武赛,他非要与我比,被我伤了腿....”说着,语气便黯淡了下去。 阳光从头顶浇了下来,驱不散他眉间的阴霾。 宁晏心倏忽被扎了一下,用力抱紧了些他,“世子,都过去了,我会想办法治好他的...” 燕翎只当宁晏安慰他,没当回事。 为了转移燕翎低沉的心绪,宁晏忽然问道,“对了,无忌公子那会儿如此争强好胜吗?真看不出来。” 燕翎张望前方山幕,山林一片连着一片绵延至云海深处,叹道,“你是不知道,他原先十分张扬,名声不在我之下,有人称他是雍州小霸王。” 他始终记得初见戚无忌时,对方眉梢的肆意比那朝阳还要绚烂,整个人如同猎豹似的在草原奔驰,嚣张得让人想去驯服,少年意气风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两头小猎豹在讲武场上谁也不服谁,使出浑身解数想去征服对方。 燕翎个子比无忌稍稍高大一些,毅力也非常人所及,总是耐心地等着无忌露出破绽,戚无忌自小顺风顺水,几乎没有遇到过对手,却不成想一朝折戟,抱憾终身。那么张扬快意的一个人骤然跌下神坛,燕翎愧疚无以复加。他不仅断送了戚无忌的前程,更是让大晋损失了一名无往而不利的悍将。 后来他化悲愤于动力,逼着自己快速成长,逼着自己变得完美,别人抗一百斤,他抗两百斤,风里来雨里去,试图一人承担起两人的职责,弥补戚无忌的退出给朝廷带来的损失。 旁人都道他运气好文成武就,却不知他暗地里多少次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他做到了。 宁晏着实愣了许久,如今的戚无忌如静水流深,眉目清润无害,谁又能料到当年他是草原上的疾风小霸王。 一定要治好他呀。 又不忍丈夫总是深陷自责,宁晏劝道,“世子,胜败乃兵家常事,那一回若不是你技高一筹,受伤的是你也未可知,你也好,无忌也罢,既然选择上场,那就銥嬅必须承担后果,谁也怨不着谁。” 燕翎回眸看着斩钉截铁的妻子,微微错愕。 她眼中坚毅的光令人心折。 印象里宁晏聪慧温婉,也有见识,却没料到她待人接物也如此通透。 他眉间迷雾缓缓散开,露出清湛的笑,“好。”背着她继续前行,走了一段又道,“晏晏,谢谢你。”扯开她交叠在他颈下的手,放在掌心重重亲了一下。 宁晏愣愣看着那片残有微湿的手背,久久说不出话来,羞涩后知后觉爬上耳根,红晕在艳阳下娇艳欲滴,好半晌脸上的不自在方褪了下去。 戚无忌与淳安公主果然提前抵达了长公主的陵园,陵园面积广阔,前是享殿,后是陵墓,二人先在享殿上香磕头,沿着砖石铺好的陵道往后来到陵墓前,左右各有一尊高大奇伟的石像生,当年光秃的土丘早已郁郁葱葱,里三层外三层栽满了长公主生前喜欢的花木,有月季,芙蓉,亦有几颗梅树,哪怕是如今这个时节,此处的花木依然被修剪得一丝不苟,更有数枝寒梅应春而开。 当中用白玉石围成一个巨大的陵墓,三丈见宽,五丈纵深,四周砌了一片砖石将树丛圈在外头,当中矗立一座厚重的碑石,上头纂刻着先帝亲自撰写的墓志铭。二十多年了,当年光滑玉润的石碑已斑驳不堪,洋洋洒洒上千字叙说不尽先帝与太后对这位长公主的怜惜和哀恸。长公主病逝一年不到,先帝驾崩,父女俩最终长眠于此处。 西北角方向更有先帝当年手植的一颗青松,而今已亭亭如盖。 宁晏远远在陵园前望见这一株屹立不动的青松,它身姿挺拔,有如擎天之柱,忽觉像极了燕翎,兴许这是长公主对儿子的寄托。 夫妇二人到了陵寝便肃穆许多,宁晏陪着燕翎先踏入享殿,对着长公主的石蜡像磕头,说来当年先帝不舍女儿英年早逝,特着人用石蜡塑造了长公主的像身,这尊蜡像眉目如画,裙带当风,有仙人之姿。 宁晏好奇,瞻仰许久,仿佛见着了婆婆,将给长公主抄好的《庄子》烧于炉子里,一面絮絮叨叨与长公主诉说她与燕翎成亲之事,一面与长公主承诺一定竭尽所能照顾好燕翎,燕翎本跪得一动不动,听得妻子信誓旦旦耐心温柔地低喃,连着这冷清的享殿也跟着有了烟火气,那数不尽的遗憾与思念,便诉在这家长里短里。 大约两刻钟后,二人来到后方的陵寝,早有内监与侍卫在此处摆好了香案与酒食,绕过一片齐整干净的林荫道,便听得里面传来哆哆嗦嗦地抱怨声: “姑姑,燕翎呢,虽是娶了媳妇,却没有做丈夫的样子,他不懂得体贴人,对媳妇一点都不好....新婚之夜,他能把媳妇撂开走啊,您得给他托个梦,狠狠训训他才行....” “亏得您儿媳妇性子好,鞍前马后伺候他,换我,一脚把他踢来跟您作伴....” 燕翎:“.....” 宁晏:“......” 戚无忌站在一旁守着,正觉着淳安公主这话说得有些过分,轻咳了一声,提醒淳安公主注意措辞,余光瞥见燕翎夫妇已立在石像生处,于是扯了扯淳安公主的袖子。 淳安公主正告状告得带劲,扭头望了一眼,对上燕翎阴森嗜血的寒光,吓得躲在了戚无忌身后,片刻,恍惚意识到自己此举有些露怯,又忍不住趾高气昂指责道, “你凶什么凶,我难道说错了吗?父皇袒护你,你爹奈何不了你,你高兴就对晏晏好,不高兴就给她甩脸色,晏晏就活在你的淫威下,除了姑姑,还有谁能治得了你,我不跟她告状跟谁告状去?” 意识到长公主就在身侧,淳安忽然底气十足,从戚无忌身后挪出来叉着腰,“啧啧啧,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凶巴巴的,被我踩了尾巴,恼羞成怒了是吧,我告诉你,你要还是男人,就跪下来磕头认错,从此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燕翎忍无可忍,拔腿就走了过来,淳安公主被他凶悍的模样吓到,再次往戚无忌身后一缩,“戚无忌救我。” 戚无忌就在这时,拧起那根看似寻常的竹竿,冷冷指着燕翎。 燕翎脚步一凝,不可置信抬眸,对上戚无忌坚定无情的眼神。 旁人不知那竹竿是何物,他还能不知道吗,这根其貌不扬的竹竿,状似拐杖,实则是戚无忌杀人的武器,这里头布满了机关暗器,此刻戚无忌只消暗下拇指下的机括,他燕翎今日就趴这了。 好样的! 燕翎气笑了,盯了戚无忌一会儿,掉头回到陵墓前,又转身牵着宁晏上前,二人在碑墓前跪了下来。 淳安公主扒在戚无忌肩头,见鬼似的看着燕翎, “哇啊哦,果然还得你来治燕翎。” 她猛地一拍戚无忌肩膀,“你如此凛然无畏,选择站在正义一方,你这兄弟我交定了。” 戚无忌闻言苦笑一声,扭头看着无比兴奋的淳安,无奈道,“我不是选择正义,我是....” “咳咳!”燕翎阴沉盯着二人,冷笑道,“别在这聒噪了,快滚!” 戚无忌抚了抚额,就知道燕翎故意打断他的话,这小子记仇。 他转身自然而然拉着淳安手腕,从旁边的林荫道离开。 淳安离开时,还对着燕翎背影做了个鬼脸。 戚无忌带着淳安离开了陵园,来到北侧一小高坡,此处面朝山谷,风景秀丽,山浪一阵一阵铺在脚下,偶见金黄的殿宇错落林间,整个帝陵一览无余,早有内侍在此处撑起一挡风的帐篷,时近正午,二人爬了一路,又累又饿,一同在帐篷边上的锦毯坐了下来。 戚无忌将竹竿搁下,接过内侍递来的水囊,拧开递给淳安公主,淳安公主还沉浸在治了燕翎的欢快中,咧开嘴得意地笑着,“以后燕翎欺负我,你都帮我吗?” “这是自然。” “太好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眸眼亮晶晶地问。 戚无忌喉咙哽了一下,慢声道,“你不是欠了我三千两银子吗,我若不帮你,回头谁来还银子给我?” 淳安公主刮了刮鼻头,“言之有理。” 身侧她炫目而放肆的脆笑,与绵绵不绝的山风交织在一起,像是春日里一抹骄阳射入他心底。 她从来都是他的骄阳啊。 那一年他受伤后,皇帝念着他父亲的功勋,又有燕翎之故,特旨着人将他送回京城,他被人抬入奉天殿的侧殿,往后整整一个月,皇帝为他遍请名医医治伤腿。 突如其来的打击,一下子折弯了他的脊梁,他像是一着不慎堕入黑暗深渊的小兽,浑身长了刺四处碰壁,求救无门,他整日陷入无限的懊悔悲痛与绝望中,一个个太医来了,又一个个地走了,没有人能治好他的腿。 他并不伤心自己受了伤,他恨得是他从此无法上战场,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那嗜血的苦与痛,还有那无法企及的梦,如毒药绞在他心口,无时无刻不琢磨着他。 他像是牢笼里的困兽。 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粉色小袄的小仙女从天而降,她叼着糖果从门缝里钻进来,趴在他身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看着他,见他满脸是汗,用布满芬芳的袖子笨拙地给他擦拭,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带着嫌弃与安抚, “大哥哥,你别哭了,听得我好难受....” 戚无忌愣住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就这么怔怔看着她。 他不叫疼了,也不哭了。 淳安高兴了,咧开嘴朝他一笑,从兜里掏出个糖果,拨开纸片塞到他嘴里, “我知道你是怪父皇没给你糖吃,没关系,我给你吃就好了。” “生病了就要治病,你怕什么呢?团团都不怕,你也不能怕..”她拍着自己的胸脯,骄傲地说。 戚无忌含着那口糖,甜甜的水渍顺着苦涩的喉咙滑入心口,他看着她,拂去最后一行泪。 往后再痛,他也闷声不言,连太医和皇帝都不忍心,但他坚持下来了。 “你为什么叫团团?” 小姑娘委屈巴巴皱着秀眉道,“父皇说我生下来时像个汤圆,就给我取名团团...” 戚无忌开怀大笑,连着郁结在心底的阴霾也散去大半。 淳安公主日日都要偷偷给他带来糖果,有一回躲得不及时,她藏在了屏风后,亲眼目睹了疗伤的过程,见他忍到汗流浃背也一声不吭,她蹲在角落里,眼泪汪汪望着他,咬着唇颤颤的,不敢吱声,待太医退下,她哇的一声扑过来,一把搂住了他。 “无忌哥哥,你哭吧,疼就要哭出来,不然,没有人知道你疼....” 小姑娘哭成了泪人儿,眼泪巴巴的,又委屈又凶。 他呀,心都软成一片,少年褪去了颓丧,如雨后新生的青竹,露出耀眼又真挚的笑,“不,无忌哥哥不哭,无忌哥哥是男子汉,以后长大了还要保护团团。” 淳安公主破涕为笑,抱着他狠狠亲了一口,往后那段时日,她时常陪他养伤,他躺在躺椅里,无聊之至,便雕刻了一个鬼工球给她玩,淳安视若珍宝,对他是又仰慕又钦佩。 他像是溺水的人拽住了那根救命稻草,就像是沉沦在深渊的伤兽终于捕捉到了那束投下来的阳光,贪婪这一刻的温暖。 皇帝发现自己六岁多的女儿跟个半大的小子厮混在一处,气得不轻,不许淳安来奉天殿,也将戚无忌赶回了戚府,从此再也不肯见他。 那一束光最终被他珍在心底,这么多年,他不曾与任何人透露半字,偶尔夜深人静时,回味着二人玩闹嬉戏的片段,她的笑容与开朗,化作风雨兼程暗夜里的一丝救赎。 再后来,偶尔悄悄看着她胡闹,偶尔帮她收拾手尾,随着年龄长大,默默守护的温情渐渐发酵,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奢望,却忍不住想要靠近她。 回过神来,身侧的人儿不知何时已在打盹,小脑袋时不时磕在他肩膀,戚无忌含笑,将随身携带的深蓝大氅,覆在她身上紧紧裹住她,任由她下巴磕在他肩颈,小身板靠在他身后酣睡,他张望脚下漫野葱葱,春光无极,喃喃道, “团团,无忌哥哥的背永远给你靠...” 燕翎与宁晏祭拜完长公主,也出了陵园,寻了南侧一片山坡坐着。 公府长媳 第75节 此处有一猎人养鸟的木屋,脚下铺着锦绣山峦,葱茏沃野,远处更有一片浩瀚的水泊,碧水青天,飞鸟盘旋,好一方早春的景象。每年燕翎祭拜完母亲,都要在这片山坡上坐至天黑才走,仿佛这山间的林风松浪就是母亲殷殷耳语。 如霜与如月已抵达山下,云旭携了食水与氅衣毯子送上来,安置好后又悄悄退开。 木屋背风处有一块木质台樨,燕翎在上头铺上锦毯,夫妻二人坐下歇息,念着今日是母亲忌日,二人都不打算进食,就用一些果子果腹,水囊里装着热水,宁晏吃了些冷果子再喝下一口热水,胸口终于熨帖多了。 宁晏发现燕翎好一会儿没说话,眨眼笑他,“你还在为淳安的事生气?” 燕翎轻嗤一声,摇头道,“我哪有功夫与她计较。”默了一下又道,“何况,她说的也没有错...” 宁晏原本还笑着,听了后面这句,面颊腾得一下烧了起来,尴尬道,“也不是这样的....”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这时,燕翎已偏头望过来,凝着她如玉的眉眼,西南角植了一颗松树,稀疏的枝叶随风荡漾,斑驳的光影覆在她面颊,她是极美的, “你怪过我吗?” 宁晏浑身的力气卸了下来,颇有几分无奈,摇头道,“我没有。” 别人没有义务对她好,自父爱落空后,她再也不会对任何人抱不该有的期待, “为什么?”燕翎不解,清隽的眸光凝在一处,心中甚至起了一些异样,妻子如此体贴,他本应该高兴,却莫名不舒服。 “为什么?”她嗓音喃喃的,杏眼盛满了困惑,这是个值得商讨的问题吗? 慢慢的,也明白燕翎的意思,她随口解释道,“你本是不情不愿娶的我,我也能理解....换做是我,我也不会高兴,自然也没什么好怪责的...自嫁给你,我就告诉自己,做好为妻的本分,莫要给你添麻烦。” 燕翎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酸楚伴随绵绵的愧疚,“对不起....” 伸手将她抱入怀里,喃喃自责,“我那时,不是不想娶你,我只是不太想娶妻...所幸,老天待我不薄,遇见了你...” 他神情专注望下来,眸眼熠亮,宁晏对上他的视线,弯唇笑了,这说明她的丈夫对她是满意的,她很高兴。 燕翎下颚压在她发梢,往她额尖蹭了蹭,忽然意识到,宁晏对他始终如一,无论他好与不好,始终无微不至关心他,除了行宫那回醉酒失言,她实在让人挑不出毛病,几乎无欲无求,固若金汤。 面对如此完美的妻子,燕翎却总觉得缺失了点什么。 燕翎下颚的胡渣虽然被清理过,总归有些痕迹,蹭的宁晏额头发痒,她忍不住瑟缩了下,“爷,您别闹...” 她嗓音又甜又软,恍若撒娇,眸眼亮澄澄的,如泉水般清澈。 对了,燕翎眸色忽然一亮,缺的就是这点鲜活气。 忍不住就想要留住这抹鲜活。 下颚挪开,换作唇瓣落在她眉心。 宁晏倏忽一颤,手指悬空抓起,无处安放,温热的呼吸泼洒在她额尖,唇瓣夹着一些湿热一点点往下滑,宁晏心快拢到了一处,长长的眉睫轻颤着,双手最终拽住了他胸襟,娇躯绷紧了不敢动弹半分。 燕翎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她双唇,如清晨被朝露洗刷过的玫瑰,妖艳诱人。 心中生出想要攫取芬芳的念头,情不自禁贴近她莹润的面颊,肌肤薄薄的纤毫可现,一手揽住她腰身,一手拨开她耳鬓的发丝,捧起她皎月般的面容,轻轻碰触到了她的柔软。 碰了一下,仿佛还不够,口生焦渴,忍不住含住了那小巧玲珑。 那张俊脸在她面前无限放大,碰到一处时,她下意识瑟缩了下,闭上了眼,这是他第一次亲她,连着呼吸也颤了几分,手狠狠往他胸襟一抓,燕翎浑身的血液被她激得要沸腾,腰间力道加重,逼得她不能后退,随之灵尖往她唇齿探去。 湿漉漉的滑液伴随那一点青果酸涩的气息一瞬间充滞进来,宁晏一下子懵住了,脑海一片混沌,停顿的片刻,舌关已被他撬开,他不费力气捕捉到了她的甜软。 仿佛整颗心被他钳住,水津津地含住吸吮,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与不适涌上脑门,本能先于理智作出反应,宁晏双手用力将他推开了。 第60章 松风无声从耳边漫过,呼吸仿佛被夺走。宁晏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身子僵如石蜡,仿佛有一张网从当空罩下,将她笼在其中,架在火上烤。 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甚至连抱歉二字也说不出口,那种口舌交缠的感觉太奇怪了,她接受不了,手指深深嵌入掌心,脸上被腾腾热浪焦灼,僵硬地不敢挪动身子,更不敢去看身侧男人的表情。 冷风簌簌灌入袖口,燕翎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再如何,他也明悟,宁晏不喜欢这样的亲热,她拒绝了。这一辈子所有的自信和骄傲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胸口一阵紧缩,喉咙发堵,所有过往的画面在眼前一帧一帧闪过,甜蜜的,冷清的,欢声笑语,酸甜苦辣,织成一场迷梦。 现在梦碎了。 整个人落寞地坐着,如入定的老僧。 谁也不敢做声打破这片尴尬的沉默,就仿佛是一艘意气风发的快船,骤然撞上难以逾越的关口,不敢掉头,也前进不了,只漫无目的漂浮着。 有那么一瞬间,燕翎就想掉头走了,他怕这一离开,便是万劫不复,再也回不了头。 两个人就这么各坐一端,麻木地待了半刻钟。 直到木屋前方那条山径传来淳安公主的呼唤,“晏晏,咱们可以回去了吗?” 宁晏身子一抽,从迷茫中抽身而回,双眸轻颤转身看向身边的男人,燕翎在同一时刻扭头,朝另外的方向起身离开。 宁晏木了一下,起身追过去,绕过木屋,一眼看到淳安公主与戚无忌立在下山的路口,淳安公主笑眯眯朝她挥手,“晏晏,我找到一条捷径,我带你下去。” 淳安公主醒来时人躺在帐篷里,戚无忌守在外头,她看了一眼天色,天际忽然起了一层云团,担心变天便提出离开。 寒风吹乱了宁晏的鬓发,她看了一眼燕翎的背影,抿了抿唇快步越过他,来到淳安公主身旁,淳安公主未发现异样,高高兴兴牵着她的手离开,转身时还特意朝燕翎挤了挤眼色。 戚无忌看着二人携手往山下去,扭头瞥向燕翎,燕翎瞳仁如一双黑窟窿似的深深凝望宁晏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 戚无忌眯了眯眼,敏锐发现了不对劲,上前走向他,“你怎么了?” 燕翎目色低垂,沉默半晌摇摇头,“没什么。”这种事他又如何与戚无忌提。 他先一步离开,脚步不紧不慢,刻意与前面保持着距离,只时不时盯着宁晏的背影,露出迷茫与不解,就跟骤然给了他一记闷雷,他脑门被击中,至今不想接受,也回不过神来。 戚无忌越看越觉得出了事,只是燕翎不开口,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宁晏挽着淳安公主的胳膊,心不在焉听着她絮叨,能感受到身后凝着那道视线,她苦笑着吐不出气来,忽然一个不留神,脚下绊住一根藤,踩空一个洼口,人往前扑了过去,“啊....” 身后的燕翎下意识往前一个箭步,淳安公主已赶在他之前将宁晏拉起来,“哈哈哈,你这是做了什么?路都不会走了...”燕翎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收了回来。 宁晏狼狈地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忍着艰涩露出笑,“一时走快了...”余光已注意到燕翎明显靠近了几步却没有过来,心中一时五味陈杂,正想抬脚继续走,脚踝处忽然袭来一阵刺痛,宁晏便知是摔伤了,换做之前,她也不会强撑,这会儿出了这档子事,宁晏不敢让燕翎发现半点端倪,硬生生忍着痛装作没事人一样,拉着淳安公主往下走。 半个时辰不到,一行人来到山下,宁晏迫不及待钻入马车,隔绝到那道探究的视线后,浑身稍稍自在些,捧着热腾腾的面颊深深吸了一口气。 淳安公主睡饱了要骑马,戚无忌毕竟有伤在身,燕翎建议他坐马车,他应下了,只是他在上车之前,特意注视着燕翎的方向,以为他会钻入马车与宁晏随行,却见他翻身上马,当先疾驰离去。 淳安公主也不甘示弱,纵马追上。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不是将晏晏从我手里抢走了吗?这会儿不要了...” 燕翎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在山下奔驰着,淳安公主的嗓音伴随寒风灌入他耳郭,每个字跟刀子似的在他心上滚,他咬着牙,眼眶被激得猩红如血。 宁晏也听得这一声,窘迫地将脸埋入坐塌的绒毯里,这一扭动,脚踝处的疼痛铺天盖地袭来,她嘶了一声, “怎么了?姑娘,扭着了吗?”如霜惊了一下,蹲下来去查看伤处,如月正在替宁晏倒水,听到动静担忧地看了过来。 宁晏躺了上去,扯过身子,将脚腕露出来,如霜掀开衣摆,清晰看到她脚踝处肿起老大一个包块,“天哪,怎么会这样....”如霜吓得失声。 宁晏连忙朝她二人摇头,示意不必做声。 如霜不知她为何这般,却还是照做,连忙收了声,心疼问道,“怎么会这样?” 如月二话不说搁下茶盏,从行囊里翻出备好的南洋药水,递给如霜,如霜拧开盖子,倾倒一片药液在红肿之处,旋即用手轻轻摩挲推拿,疼得宁晏眼泪都蒸了出来,额尖渗出细细的汗,如霜只得减轻力道,揉了半晌,问她,“好些了吗?” 宁晏闭上眼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在这一片滚滚车辘中慢慢睡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宁晏醒了来,她睁开昏懵的眼,下意识掀开车帘往外望去,只见那道玄色的身影缓慢行驶在蒙蒙细雨中,他背影仿佛嵌入寒冬里,再无往日半点温情。 她已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二人便同乘一辆马车,如今他宁愿淋雨也不与她一道。 快到城门处,一羽林卫迎面驰来,说是蒙兀有动静,皇帝传燕翎入宫,彼时已近酉时,天色昏沉沉的,细雨笼罩整座城池,连着人的心情也被蒙了一层雾霾。 燕翎一言未发,也没给宁晏任何交待,疾驰而去。 宁晏在半路与淳安公主道别,回了燕府,下马车时,如霜与如月搀着她进了侧门,云旭背着行囊在一旁看着十分担心,“主子,您看要不要请个大夫?” 宁晏扭头含笑道,“一点点小伤,无碍的,对了,不必告诉世子。” 云旭犹豫了一下只得应好,将行囊交给守门的婆子,深深望着宁晏的背影拧起了眉头,他自来擅长察言观色,几乎可以断定两位主子之间出了事。 回到明熙堂,荣嬷嬷已备好了膳食,不见燕翎一道回来,纳罕问了一句,如月告诉她,燕翎去了皇宫,荣嬷嬷犹豫了下,请示宁晏,“姑娘,需要给世子备膳吗?” 宁晏疲惫地坐在圈椅里,没有接话,燕翎一定不会回来用膳,今夜大概率也不会来后院。 迟疑片刻,答道,“给他备着吧。”燕翎吃不吃是他的事,她身为妻子该做的一样不能少。 用了晚膳,歇了半个时辰,又去净室沐浴,最后躺在了拔步床上。 如霜亲自去一趟容山堂,与徐氏回禀宁晏腿受伤的事,徐氏大惊,“伤得严重吗?请大夫了没?” 如霜得了宁晏吩咐,不敢说真话,笑着回,“老夫人莫忧,一点小伤,只是这两日暂时走不动路,给您告个罪。” 徐氏放心下来,“好好歇着,这两日哪儿都不用去了。” 如霜谢了恩回了明熙堂。 宁晏大约睡到亥时正醒来,往外望了一眼,见如月坐在床边绣花,便问道,“世子回来了吗?” 如月揉了揉眼睛,回道,“一刻钟前回来了,不过云旭亲自过来回话,说世子今夜有要务,就歇在书房。” 宁晏早就料到这一点,也没有过多意外,如月搁下绣盘,替她斟了一杯茶,递给她喝了后,坐在床榻问她,“姑娘,您与世子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不愉快?以前世子再忙,半夜都要回来睡,如今人在府上却不回来,不奇怪吗?” 宁晏低垂着眼,嗓音暗沉,斟酌着道,“我今日...怠慢了世子...” “啊...”如月愣了一下,见宁晏脸色不好,又不敢细问,只道,“很严重吗?” 宁晏抬目,视线慢慢与她相交,颔首,“很严重,世子很可能不会再喜欢我了...” 那样的情况下推开了他,大大伤了他的自尊,以燕翎之骄傲应该不会原谅她。 她能解释什么呢,告诉他她不喜欢亲吻,无论怎么解释,都弥补不了对他的伤害。 让她现在放下身段,投怀送抱亲回去,她做不到,她确实不喜口液交缠的感觉。 如月先是半信半疑,后见宁晏神情无比郑重,细眉紧紧蹙起,思索了片刻,揉着额角道,“即便您真的犯了错,世子就这么丢开了您,说明他对您也不过耳耳嘛。” 宁晏愣了一下,吃惊看着如月,“何以见得?” 如月失笑,替宁晏掖了掖被角,“世子若当真喜欢您,爱重您,哪会因为一点挫折就置您于不顾呢,您就把它当做一次考验,倘若世子能迈过去对您始终如一,说明世子待您是真心实意的,磐石不移,您以后再费些心与他转圜回来,倘若不能,您就斟酌着看吧。” 宁晏摇摇头,是她有失在先,她脸皮还没厚到认为燕翎合该迁就她。 正月十六,开朝复印,燕翎自然是忙得不见踪影,连着数日都歇在宫中,云旭提前与宁晏递了话,宁晏心中有数,她腿不能动,便吩咐管事婆子来明熙堂回话,这三日的事倒也料理得妥当。 韩国公府选在正月二十这一日给云蕊之的孩子举办满月礼,宁晏清晨携礼登车前往,又嘱咐云旭提醒燕翎过去一趟,上回燕翎亲口允诺赴宴,无论他去不去,宁晏有义务提醒他。 燕翎恰恰忙了几日,稍稍得闲,在衙门换了一身湛色的锦袍便直奔韩府。 戚无忌今日也在,那日燕翎定是与宁晏出了事,燕翎不肯说,只能从宁晏身上下手,他委婉地给韩钦和递了话,暗示燕翎与宁晏出了岔子,让云蕊之劝说一二,韩钦和也是个聪慧的,这种事云蕊之这个表姐当和事佬最好不过,于是赶忙去到后院,将戚无忌的担忧说给云蕊之听,云蕊之闻言心中有数,午宴过后,特意将宁晏留在正院,孩儿睡得正香,二人便坐在摇篮边说话。 云蕊之开门见山地说,“戚无忌告诉我,你与燕翎有些不对劲,怎么回事?是不是燕翎做了出格的事,你尽管告诉我,我去训他。” 宁晏苦笑不已,面颊又躁又红,“是我得罪了他...”夫妻二人的私密又如何与外人道。 公府长媳 第76节 云蕊之面露愁云,宁晏的脾性她也摸了个大概,手里拧着丫鬟给孩子打得如意结络子,把玩着道,“还记得上回,你告诉我,燕翎是你夫君,你自然是喜欢他的,我后来细嚼觉得不对劲,若他不是你夫君,你就不喜欢了吗?” “倘若现在他只是一未婚的男子,你会选择他吗?” 宁晏错愕看着她,旋即失笑,“倘若他未婚,压根轮不到我来选。”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宁晏神色平静道,“我从来不想不可能发生的事。” 云蕊之看着这样“密不透风”的宁晏,忽然有些明白燕翎的难,她脑海已渐渐寻到一丝线头,心平气和问道, “晏晏,你爱他吗?” 午后的风绵密如稠,元宵过后,天气乍然暖和了,燕翎今日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外搭湛色的袍子,云旭刚刚告诉他,宁晏在燕山受了伤,肿了三日下不来地,他听得心里不是滋味,韩钦和在一旁听了个正着,念着宁晏此刻就在后院,便打了个圆场, “世子夫人就在琉璃院,既然脚疼着,世子身为丈夫不如过去接她出来,正好蕊之许久不见世子,见一面也无妨。” 燕翎其实已明白韩钦和的意思,在外人面前,该有的风度要有,何况他也不能真的不管她,于是依言一道往后院走。 二人从花厅方向过来,韩钦和抄近路从角门进了琉璃院,正从花园里上来后廊,打算绕去正门口,一婆子捧着孩儿要喝的米汤将韩钦和撞了正着,韩钦和衣裳湿了一片,当着燕翎的面不好动怒,让燕翎稍待片刻,他去厢房换了衣裳来。 燕翎正踱步在转角的柱子旁,听得里面传来二人的交谈声。 “你爱他吗?” 这也是困惑了宁晏三日的难题,她心甘情愿与燕翎行房,为何唯独没法接受他的亲吻,她也很纳闷。 面对宁晏的沉默,云蕊之笑了,笑意自然而然地从眼梢流淌出来, “他不在家时,你会想他吗?瞧见他时会怦然心动吗?看见他与别的女人说话,会不会吃味.....委屈了会不会想与他撒娇...” 云蕊之一连串问题砸下来,宁晏无一例外沉默以对。 她会担心他的安危,在意他是否穿得暖吃得饱,至于其余的,她没有..... 她错把夫妻责任当做喜欢,当做爱,眼下回想,朝夕相处半年,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是假的,只是在她身上,那份妻子的责任始终多过旁的。 也不知是怕受到伤害,而固执地守着内心那片净土。 还是她真的不懂得如何爱一个人。 宁晏双目如覆了一层迷雾,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仰眸闭了闭眼,也罢,眼下年轻,二人对彼此新鲜,尚能如胶似漆,情意绵绵,待岁月如霜,韶华已逝,他依然是位高权重的阁老,而她已是容颜不再的老妇,与其身陷其中活成怨妇,还不如“明哲保身”。 她也想象不到因为一个男人魂牵梦绕是何等光景,上一回她将喜怒哀乐系于一人身上,最后还是被父亲给抛弃了,同样的错,她不敢再犯。 举案齐眉,相待如宾,未尝不是她与燕翎最好的选择。 宁晏的每一分沉默,都在将燕翎的心拽着往下坠。 午阳绚烂,一大片娇艳的春光从头顶浇下来,暖融融的阳光倾泻在他周身,却依然化不开他眉梢的寒霜,那张俊脸冷白又冷清,光芒逡巡着他的脸,却没能在那寒潭般的眸子里掀起半点波动。 燕翎转身悄然离开,他径直回了官署区,将桌案上一堆又一堆公务批阅完毕,又将今年兵部的预算来来回回核对数遍,把能做的公务全部处置完毕,等到他抽身而起时,更漏指向子时。 他负手立在窗下,张望如墨的苍穹,他总算明白了,她在意的是自己的丈夫,行的是妻子的本分,倘若她枕边人换成萧元朗,她指不定还要体贴几分。 与他行房,不过是夫妻义务,不过是子嗣绵延。 她自始至终从未爱过他。那层厚厚的龟壳,他终究是敲不破了。 也罢,她聪慧大气,堪为当家主母,有见识有眼界,将来定能教导好孩子,待人接物稳妥通透,在外也能赢得好名声,哦对了,她还格外能干自立,压根没有需要他的地方,娶这样的妻子,本就是他所愿。 与她相敬如宾,他可以的,他做得到。燕翎如是想。 子时的官署区,灯火不歇,寒风呼啸,跟刀子似的扔进来。 云卓躲在兵部衙门的门房处冷得直打哆嗦,嘴里埋怨着,“哥怎么还没来?” 一道推门声应声而起,抬眸,却见一熟悉的身影裹着件长袄钻了进来,他怀里提了个保温的食盒,云卓有些发愣,看着亲哥,“你提食盒做什么?不是让你捎衣裳过来吗?” 云旭轻车熟路将门掩好,将食盒搁在炭盆边上,先坐下来烤了一把火,语气有几分发凉,“世子没吩咐你拿衣裳,你在这里多什么嘴?” “我问过世子,他接下来还要在这衙门住上几日,我瞧着衣柜里没两件干净的衣裳了,才让你提前备着嘛。” 云旭唇角翘起,“衣裳家里不是有吗?世子乏了回去换便是。都在外面住了这么多天了,总不能不回去了吧。” 换做平日云卓定埋汰他几句,今夜罕见一声不吱陪着他坐下来,“哥,世子与夫人之间到底怎么了,我总觉得很不对劲。你平日不是最有主意的,你想想辙啊。” 云旭垂下眸来,没有接话,有些坎需要自个儿迈,世子与夫人都有自己的骄傲,在感情的博弈中,谁放下骄傲,谁就输了,他们谁都不想输。 可是感情又怎么能用输赢来断呢。云旭摇摇头。 第61章 宁晏自意识到自己错把夫妻责任当做喜欢,心中就释然了,想必燕翎亦是如此,相处半年而已,她不认为燕翎就这么轻易爱上了她,之所以不舒服,是因为他是被推的那个,心中骄傲作祟,先让他别扭几天,出个气,寻个机会与他说开,日子照样过下去。 正月二十一日晨,宁晏坐在议事厅翻看开支账目,如霜蹲在她脚跟前替她揉捏脚踝,原本歇了三日已好得差不多,昨日出行累着了,今日晨起脚痛复发。 台阶下候着一众管事婆子,年前进行人事调整,五大管家媳妇各有差事,屈婶子管厨房,何嬷嬷年事最高,负责调教府上丫鬟,陈婶子跟着她总理诸务,李婶子管人情往来,邵嬷嬷在徐氏身边当差,宁晏不敢差遣她,如今还缺个管采买的婆子。 年节前后此事由陈婶子兼领,但各家媳妇都盯着这个肥差。 是以今日有人见宁晏脚受了伤,便殷勤地蹲下来要帮忙, “大少夫人,老奴原先学过几招推拿,手法还曾得了老夫人称赞,不若让老奴给您揉一揉?” 有人乐得伺候她,宁晏又何必推搡,便点了头。 这位婆子姓丁,原是管林子里的花花草草,是府上二等管事,眼下家里儿子娶了媳妇,添了几口人,开销真大,便心心念念往上爬,先前得罪过秦氏,不敢往跟前凑,如今“江山易主”,正是她表现的时候。 别看这婆子生得一张方脸布满褶皱,那双手却极为细嫩,手腕探下去,轻轻揉捏几下,果然比如霜揉捏得当,宁晏看了一眼如霜,如霜便知是妥帖的,放心地退到一边。 其余那些管事们瞧在眼里,有不屑的,也有眼热的,又不忍这丁婆子抢了风头,立马又寻了各自的事转移宁晏注意力。 片刻事情处理差不多,宁晏与丁婆子道了谢,吩咐她去歇着,丁婆子满心欢喜退下了。 得了空,陈婶子与她话闲,“元宵过后,咱们府上可是被媒人踏破了门槛,国公爷放话今年要将大小姐嫁出去,欲结亲的比比皆是。” 宁晏喝着茶,随口问道,“都是些什么人家?” 陈婶子数道,“定国公府韩家,淮阳王府,程王府,霍家,王家,徐家,就连秦家也想亲上加亲...” 宁晏笑道,“都是些老牌世家,非富即贵。不过,韩家怎么来了?” 陈婶子也掩嘴一笑,“韩家还有位三少爷,与大小姐同龄,估摸着见咱们世子年纪轻轻入了阁,也想来攀一攀,但老夫人那头不喜欢韩夫人的做派,怕是轮不到韩家。” “虽说咱们国公府门楣高贵,可大小姐这般紧俏,缘故怕是还在咱们世子身上,满朝文武都盯着这门婚事,欲跟咱们世子攀上亲戚。” 这话宁晏倒是信,若非宁家与燕家有婚约,这头一个要抢的就是燕翎,燕翎已结亲,自然就轮到了燕玥,说燕玥沾了兄长的光也不为过。 说来宁晏至今都不明白,宁家与燕家这门婚事是怎么定下的,到底是怎样的渊源,能让燕国公不惜顶撞皇帝,非娶宁家女不可。 宁晏摇摇头不再多言,燕玥的婚事自有国公爷与徐氏操心,她也无暇过问。 陈婶子瞥了一眼桌案的账目,见宁晏低头寻思,不由头疼道,“主子,已经开年了,您原先说要想法子开源节流,打算什么时候动手?眼下快到二房与三房对账的日子了...” 宁晏暗自吁了一口气,除夕那夜与燕翎商量得好好的,让他帮忙,他也应下了,如今她连人都见不着,又如何与他说。 正踟蹰着,却见秦氏领着一人进来这议事厅, “大嫂在忙呀。”目光不经意往她脚踝瞥了一眼,眯眼笑问,“腿好了吗?” 宁晏看着秦氏笑容无缺的脸,有些纳罕,指了指旁边圈椅,“弟妹怎么得空过来了?” 秦氏示意跟来的婆子上前,一个大约四十上下穿着褐色对襟长袄的婆子,生得一副精明相,挂着殷勤的笑,朝宁晏施礼,秦氏指着她道,“她是我的陪嫁嬷嬷,以前在秦家最是能干,我娘当年挑陪嫁特意让她随了我来,听说嫂嫂这边缺管外事的婆子,便举荐她来。” 秦氏一朝失了管家权,连着身边的人也都没了去处,听闻有个差事空着,忍不住舔着脸来求,毕竟采办是最大的肥缺,以前每月七七八八进账不少,现在除了铺子里有些营收,也就府上每月分发的几十两月例银子,够做什么的,闲下来自然忍不住钻一钻空子。 宁晏握着茶盏也十分佩服秦氏,还真是能屈能伸,她上下打量秦氏,一身香云纱的厚褙子,满头珠翠,手上还戴着一个红珊瑚镯子,玳瑁的护指,这身派头价值不菲,又是老牌勋贵的嫡女出身,如何就能这么没脸没皮。 “难得弟妹开一回口,这样吧,人先留下,我酌情安排。” 秦氏闻言松了一口气,她为了这事私下求过婆婆徐氏,徐氏却非要她来寻宁晏,也是想借此机会让她服个软,幸在宁晏没有一口回绝,否则她面儿往哪儿搁。 “成,那我不打搅嫂嫂忙家务。”又朝那陪嫁婆子使了个眼色,才扭着腰身出去了。 须臾,宁晏得了空回房歇着,如霜与如月一左一右搀起她,如霜问道,“姑娘,您还真要应了二少奶奶?” 宁晏神色淡漠道,“好人歹人都是人,端看怎么用。” 下午申时,前头传来话,淳安公主派人送了东西来,宁晏搭着如霜的手,赶忙去前院,片刻在正厅见到一面善的公公,正是延庆宫管事牌子韩公公的干儿子,宁晏与他见过数回,都是熟悉的。 小公公将一紫檀锦盒递给她, “给少夫人请安,昨个儿陛下赏了公主几盒东珠,公主留下一盒金珠,还有一盒粉珠并一盒紫珠都让奴婢给您送来。” 宁晏闻言心头撼动,淳安但凡有好东西都要记着她,新年赐了一对翡翠手镯,一对珊瑚叮当镯,都是罕见的好东西,统共三盒东珠,就给了她两盒,宁晏受之有愧,“我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小公公笑道,“殿下喜欢金珠,晓得您喜欢粉珠,自然就将粉珠给了您,至于那盒紫珠,您自个儿留着镶嵌用又或赠人都是可以的。” “殿下赏的我岂能赠人,当然是自己留着慢慢用。”她舍不得糟蹋淳安的心意。 许管家悄悄递了一锭银子过去,小公公不肯收,“少夫人折煞奴婢,若被公主晓得还不打奴婢的板子。” 许管家这阵子帮着燕翎管着前院外事,也学了几手本事,被宁晏瞧了一眼,很麻溜地就把银子塞进对方的袖筒中,前脚许管家送小公公出门,宁晏后脚带着如霜出了厅堂。 斜阳从西边树梢投下一束光,正落在峡口的廊庑处,一道清峻的身影矗立在光影中。 数日不见,他眉目越发深邃,瞳仁格外漆黑,哪怕立在光芒里,依然有瘆人的寒色溢出来,眼锋更是不寒而栗,像一抹薄薄的锋刃,冷冽又逼人。 这样的他,像极了初见时,不,比初见时更令人不敢靠近。 燕翎目光却凝在她胸前挂着的那串青金十八子,视线几度想上挪却迟迟不动。 也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些不敢瞧她。就仿佛那是个深渊,陷进去,怕出不来。 宁晏松开如霜的手,慢慢拖着脚步行了过来。 燕翎极是敏锐,一眼注意到了她受伤的腿,眼睁睁看着那精巧的绣花鞋一点点挪到他跟前,如果没猜错,应该是那日她滑了一跤受的伤,所以她怕他发现,愣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硬生生忍着痛走了那么远,才致肿了三日下不了地。 心口那股酸涩又窜了上来。 他微微眯起眼,再回想那日的事,犹然跟做梦似的。 宁晏来到他跟前,如常捏着绣帕朝他屈了屈膝,柔声道,“世子回来了...” 燕翎眸色倏忽变得浑浊,艰难地滚动了下嗓音,半晌闷了一声“嗯”。 宁晏慢慢露出浅浅的笑,嗓音也跟着放得很轻,“那,晚上在府上用膳吗?” 燕翎深深闭了闭眼,回想自己的决定,这会儿躲着又算怎么回事,缓缓抬起眸,对上她明净又柔和的目光,四目相对,宁晏不躲不闪,燕翎也凝着她不动,声线冷淡,甚至带着几分倦怠,“好....” 宁晏由衷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敢显现出来,“那我去给您备膳。”她又用回了敬语。 公府长媳 第77节 燕翎心里跟被针扎了似的,一抽一抽地疼,脸色越发寒,什么都没说,先一步从斜廊去了书房。 宁晏也不在意,慢吞吞挪去后院,唤来晴儿,给了她几个菜式让她准备。 乌金西垂,暮色氤氲,酉时末,十来样菜肴全部上了桌,宁晏吩咐如霜去请燕翎。 半刻钟后,燕翎换了一身玄色的袍子来了明熙堂,五彩缤纷的光芒落在他玄色的衣摆,泻下斑驳幻影。 燕翎有多少身衣裳宁晏是有数的,他已六日不曾来明熙堂,依着他换衣裳的速度,书房备用的衣裳该是不够了,这几日也不见云卓来后院拿。 迎着他进了西次间,一道坐在八仙桌旁,两个人看着丰盛的晚膳,一时谁也没做声。 宁晏看了一眼他的侧脸,冷峻清正,哪怕坐着,那一身被边关风霜晕养出来的峥嵘气度,丝毫不减。 她起身替他布菜,才舀了一勺藕丁搁在他面前,却听得他嗓音冷淡,“不必了,你坐着吃。” 宁晏也没有坚持,两个人默不作声用膳,燕翎几乎只夹了面前几样,没有伸手的意思,宁晏朝荣嬷嬷使了个眼色,荣嬷嬷便稍稍调换了下菜盘,燕翎银筷顿了下,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宁晏吃了一小碗饭,就坐在一旁等着燕翎,赶在他落筷的档口,忽然开了口, “世子,您还记得先前答应我的一桩事?” 担心他吃完便要走,抢着机会说正事。 燕翎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加之被这件事压在心口,脑子里早是一片混沌,“何事?”语调没有半分起伏。 宁晏也不意外,只是提起来面颊犹存几分躁意,嗓音也含着迟疑,“除夕那晚...我提过要料理二房三房的账目,您答应要帮我的...” 燕翎听得“除夕”二字,幽深的眸缓缓眯起,一道寒芒一闪而逝。 那一晚他与她抵死缠绵,半夜方休。她是在那等情况下与他提起分家的事,他那时心里眼里都是她,都没在意她说什么就应下了。 他轻声冷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自嘲,修长的手指按在湿巾上,迟疑地拾起来,慢条斯理擦了一遍,捏在掌心,语气很淡,“我知道了...” 宁晏尴尬地提醒,“我前几日已放了口风出去,明日该要摊牌了,您得加紧些...” 燕翎视线冰冷地看了过来,眼神分明,带着咄咄逼人,“若我没回来呢?”她会来主动寻他吗?还是放弃? 宁晏只当他不乐意,败下阵来,涩声道,“若是您不方便,就算了,我再想其他的法子...” 她眼神垂下来。 燕翎那一瞬间心口的躁意翻涌如云,浓得要快将他给淹没。他此刻特别像困在暗室里的野兽,胸口胀得透不过气来。 那引以为傲的沉稳被她的“无懈可击”给逼塌。 他在期望什么呢?期望她哭哭啼啼跟他说对不起,期望她扑在他怀里撒个娇将这桩事给揭过去,还是投怀送抱...弥补他丢去的尊严.... 他鄙夷地自嘲一声,扔下湿巾起身离开, “我这就去办。” 回到书房,燕翎撑在桌案,闭着眼,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宁晏没有错,越界的是他。相反,她依然兢兢业业地在承担长媳的职责,是他在无理取闹。 既然决定过相敬如宾的日子,就不该抱有过多的期待。 第62章 正月二十三,天色阴沉沉的,细微的雪沫子扑下来,寒风里下人行色匆匆。 徐氏立在容山堂明间的窗下,正在用奶油膏抹手,嫁来国公府已有十九年有余,新婚没多久便诊出孕像,次年顺顺利利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满京城谁不夸她好福气,虽说是继室,上头那位是长公主,谁也不敢拿长公主说事,自然也没有人敢提她继室的身份。 她掌家多年,几乎是顺风顺水,媳妇进门后,摊子扔出去,她这两年半,养尊处优,着实过得极为舒坦,连着这双手也细嫩柔滑,没一丝岁月的痕迹。 燕翎虽未叫过她一声母亲,对她却是尊重的,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根本碍不着她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觉得自己是个继室,直到宁晏嫁进来,那到底是长子长媳,她的孩子必须靠边站,她才意识到继室与原配是有区别的。 看着府上管事被宁晏拿捏得团团转,徐氏心里并不那么好受,她不是菩萨,她也有私心。 明间的窗下安置着一缸小金鱼,缸底铺了一片光滑圆润的鹅暖石,几尾寸长的小鲤鱼摇摆着鱼尾,在水缸里自由自在地游,清澈的水面被荡开一圈圈涟漪。 随着小鲤鱼跃出水面,廊庑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片刻,二房老太太褚氏与三房老太太葛氏相搀着气势汹汹打窗棂下过。 徐氏眉头一皱,搭着丫鬟的手来到屏风口迎接,二人一脚跨入门槛,一把鼻涕一把泪先哭出来。 “大嫂,你好狠的心,纵容媳妇欺辱我们两房,这年刚过完,她便放出风声要分家,怎么?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走投无路是吗?” 徐氏闻言脸色一变,“这是哪里的话?” 一面迎着两位妯娌入了明间坐着,吩咐丫鬟上茶,一面凝神问,“到底怎么回事?” 葛氏没有哭,只凉凉看着徐氏,挨着圈椅堪堪坐了一角,“这事大嫂不知道吗?难道都是宁晏那鬼丫头的主意?就知道这丫头不安好心,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识,心眼里只有算计。” 徐氏听得头大,“话先别这么说,来人,去请世子夫人。” 两位老夫人打西府一路哭哭啼啼过来,动静闹得极大,容山堂外头围满了看热闹的下人,大约是一刻钟后,宁晏丢开手上诸务,带着几位管事来到容山堂,彼时秦氏与王氏并燕玥闻讯也都赶了来,二房少奶奶郑氏和三房少奶奶余氏各搀着自家婆母,脸上都是惊惧交加。 宁晏还未来得及请安,葛氏侧身坐着,拗着头先劈头盖脸骂下来,“宁氏,你不过一黄毛丫头,口出狂言要分家,你算什么?这个国公府还轮不到你做主?既然没本事掌家,就把账目交出来,给娟儿搭理,她执中馈时,家里和和睦睦的,从未像你这般生事。” 秦氏听了这话,半是解气半是躁意,“两位婶婶快别说这样的话...” 葛氏性子急,跋扈不讲理,截住她的话与徐氏道,“瞧瞧,大嫂当初也不拦着些,如今出大事了吧,这个家哪里像个家,我看过不了多久,她都能撺掇着翎哥儿把你们母子都给分出去。” 这话可谓十足难听了。 宁晏脸上笑容不变,干脆挨着对面的圈椅舒舒服服坐下来,“两位婶婶若当真能让弟妹来接管中馈,我得道一声阿弥陀佛,再私下赠些体己感谢婶婶们疼爱之心。” 褚氏闻言眼刀子扔出来,“你少在这里装腔作调,你就说,分家是不是你的主意?” 宁晏苦笑道,“也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话,我也不过是在清点账目时感慨执家不易,一心想节流,不知哪个杀千刀的把我的话添油加醋传出去,害我背着万恶的名声。” 葛氏与褚氏心里一咯噔,相视一眼,顿有不妙之感。 “这话不是你说的?” 宁晏无奈道,“我本没这个意思,不过既然婶婶们把我骂得一无是处,我已担了恶名,不如索性把这恶事也做了。”朝陈管家使了个眼色。陈婶子吩咐人把角落里的长几给搬上前来,陈管家将账目给摊开,上面明晰记载着国公府账面上存银,以及今年要开支的预算,并最后缺口金额。 缺口一栏,明晃晃写着“两万五千两”,两位老夫人瞧见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缺这么多。 这家还怎么当! 宁晏摊摊手道,“婶婶们瞧瞧吧,我才掌家一月,账目到了这个地步原是与我无关的,我又何苦当个恶人,婶婶们说要让二弟妹来掌家,我求之不得,这会儿我便可回明熙堂,安安稳稳躺着,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瞎子。” 话落,当真起身要走。 “等等!” 两位老夫人也都明白,宁晏着实可以不管这烂摊子,燕翎富裕,饿着谁也饿不到她头上。 褚氏朝媳妇郑氏使眼色,郑氏赶忙上前拦着。 “弟妹别恼,三婶刚刚也只是口快失言,没有责怪弟妹的意思....” 一旁的葛氏瞥了一眼郑氏,暗自冷笑,绵里藏刀,推的干净。 宁晏重新坐下来,指着账目话锋一转,“母亲与两位婶婶都在,你们都是理家的好手,快些教教媳妇该如何当这个家?” 屋子里沉默下来,大家对着这笔烂帐,都是静默不语。 徐氏眯着眼打量宁晏,有些摸不准她的心思。 宁晏自顾自喝茶,眼神也不往对面瞄,这个家到如今的地步,她们在座每一人都有责任,如今却都想撂给她,以为她争强好胜稀罕摆当家的威风,会拿长房体己银子贴,那是做梦。 账目如何,秦氏心中有数,她不用看,王氏呢,就是宁晏口中那个饭来张嘴衣来伸手的瞎子,她饿不着,也犯不着去贪银子,索性不管。 燕玥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阵仗,好奇地起身往长几瞄了一眼,看到那缺口金额,脸色顿时大变,泫然欲泣,“娘,账面怎么就剩下两万八千两银子了,我的嫁妆怎么办?” 宁晏在一旁优哉游哉接话,“依着父亲的意思,今年大小姐就要出嫁,论理拔步床屏风香奁梳妆台这些都该备起来了,否则迟了,出嫁匆匆忙忙会让夫家瞧不起的。” 燕玥闻言果然急了,又听得二房与三房嚷嚷着喊分家,她这个人向来只顾自己,哪稀罕旁人的脸面,当即将下颌一抬,与徐氏斩钉截铁道,“娘,祖母与祖父都去世了,咱们养着二房三房二十多年,如今也到了该分家的时候。” 她刚刚瞥了一眼,若能省去二房三房那项开支,这一笔银子正好够她嫁妆用。 葛氏与褚氏闻言顿时恼羞成怒, “好你个小丫头片子,为了自己的嫁妆,要把我们一脚踢开!” “我听得你们姑嫂往议事厅塞人,莫不是你们借着由头放出分家的风声!” 秦氏闻言叫苦不迭,她着实送人去了宁晏哪里,那婆子也着实告诉她,宁晏有分家的念头,这话便从她这里传去了二房和三房,眼下倒是她里外不是人。 燕玥可不怕这些婶婶们,立在堂中理直气壮驳道,“二婶与三婶摸着良心说话,你们每年店铺也有收成,怎么不见交到公中来,银子往自个儿兜里揣,吃的穿的都用我们长房的,哪有这样的天理?虽说当初你们是供养了祖母和祖父,这也都二十多年了,这份人情我爹爹也还得够够的吧!” 葛氏与褚氏一听这话,眼眸都睁大了。 这样的话哪像燕玥说出来的,一定是徐氏背后告诉她的。 两位老夫人快要气疯了,一个往圈椅里一摊,一个往地上一坐,耍起泼妇的戏码。 好好的明间怨声载道,哭天抢地的,如同菜市场般热闹。 那葛氏从当初国公爷出征数落到公婆去世,又将婆婆临终遗言给拧出来当圣旨,话里话外就骂国公爷失信,不讲亲情面子。 徐氏冷漠地看着两位妯娌,无奈地闭了闭眼。 宁晏真是聪明,三言两语就挑拨得女儿出头。 论心里话,她也想分家,只是国公爷咬死不肯,当年她刚嫁过来,为了挣点贤良的名声,趁机笼络两位妯娌,才夸下海口一家人和和睦睦直到百年,如今账目一日不如一日,割肉疗伤已是势在必行。 但分家这桩事,必须国公爷出面,这个恶人她不做。 于是徐氏吩咐道,“来人,去请国公爷。” 葛氏与褚氏闻言心中顿时一慌,徐氏没有半句劝诫,直言请国公爷,莫不是拿定主意要分家?两个人连忙爬的爬起,坐的坐起,腰身挺直,虎着一张老脸盯着徐氏, “大嫂,您这是要食言了吗?” 徐氏摇头失笑,“两位弟妹在我这儿闹,我是招架不住,分不分家全凭国公爷一句话。” 葛氏与褚氏相视一眼,心中敞亮几分,国公爷承诺过有生之年绝不分家,国公爷是说到做到的汉子,她们有底气打赢这场口水战。 徐氏心里想的是,无论国公爷答不答应,都必须由他来收拾这个局面,国公爷若不想分家,便由他来给宁晏施压,逼着宁晏担起担子。 宁晏一盏茶喝完了,又捻起盘子里的香瓜子来磕,比谁都悠闲。 片刻,邵管家进来回话,“老夫人,国公爷入宫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徐氏叹了一声气,与二房三房的说,“既是如此,弟妹们先回去吧,等夜里国公爷回来,再论此事。” 干耗着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大家窸窸窣窣散去了。 葛氏与褚氏又暗中遣各家儿子去门口蹲守,只要国公爷回来便报个信。 公府长媳 第78节 可惜,一夜过去了,哪里见国公爷的身影。 两个人顿时慌了,这什么意思? 国公爷当真是不晓得此事,有公务未回,还是故意躲着不见她们。 再回想徐氏今日那四平八稳的脸,二人心中凉了半截,担心长房是铁了心要分家。 两家人凑一块商量对策,遣擅长浑水摸鱼的燕瑀与燕珞去打听国公爷的去向。 连着两日,国公爷都没露个脸,去官署一问,得知国公爷根本没去皇宫。 葛氏和褚氏彻底乱了阵脚,如此一来,几乎断定国公爷是故意避开她们。 她们又哪里晓得,这是宁晏调虎离山之计,她拜托燕翎帮忙,便是要燕翎想法子把燕国公引开几日,待大功造成,再回来。 燕翎回想上回宁老爷子要约国公爷遛鸟,于是二话不说将亲爹塞入马车,着侍卫将他送去宁老爷子道观,只说五日内不许回来。国公爷被弄得一头雾水,云旭亲自操办此事,一路陪着国公爷唠嗑,又宽他老人家的心,告诉他什么事都没有,只管开开心心去遛鸟。 国公爷比宁老爷子小十来岁,二人却脾性十分相投,宁老爷子好不容易逮着了他,舍不得放手,非拉着他游山玩水,国公爷上了年纪,儿女成群,也生了几分惫懒的心思,干脆就由着宁老爷子胡闹。 燕府这头却乱了套。 连着四日都见不着国公爷的人,怎么办? 越耗心里越慌。 褚氏提议把这桩事抖出去,逼得国公爷露面,却被长子燕琸严词拒绝, “万万不可,一旦抖出去,儿子前程毁了,便是弟弟们都别想有出路。” 他自除夕后,已让媳妇郑氏走了宁晏的门路,宁晏口风有所松动,燕琸现在就指望燕翎给他调回京城,好踏踏实实过日子。 长子是家中顶梁柱,褚氏决不能断了他的路,待三房人离开后,私下又招来长子与长媳,“若是分了家,燕翎便可名正言顺不管咱们,银子事小,门楣事大,老大家的,你们想想辙。” 燕琸与郑氏相视一眼,郑氏思忖道,“不若让媳妇私下去探探晏姐儿口风,看看她有个什么主意?” 褚氏应是。 三房这厢关起门来,也在思量对策。 前段时日刚纳进来的妾室秀华,如今该要称呼她一句春娇,三老爷如今与春娇正是如胶似漆之时,这一夜葛氏来书房寻他,春娇也在,葛氏带着儿子儿媳来寻三老爷讨主意,瞧见春娇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只是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便没管春娇,只要三老爷想法子。 三老爷平日吃喝玩乐,脑子跟一团浆糊似的,哪有什么好点子。 这时春娇在一旁插话道, “妾身倒有个好主意,就不知道夫人与老爷听与不听。” 换做平日葛氏是不搭理她的,如今病急乱投医,顾不着了,“你说来听听。” 春娇便挪着跟锦杌坐在了三老爷跟前,美目露出一抹精明, “夫人细想,分家后咱们三房可就什么都不是了,只要还是一家人,走到哪儿,人家都得恭恭敬敬唤您一声燕三老夫人,既如此,索性不如刮骨疗伤,将咱们三房的铺子营收全部交出去,长房便无话可说。” 葛氏闻言第一念头是不肯的,三房的营收全部入了她口袋,这下都送出去,她如何答应。 春娇看出她的顾虑,笑道,“夫人,一旦分了家,这么多开支,您也得出呀,一家人总不能饿死吧。” 三老爷平日也没得什么好处,自然是一万个赞成并入长房,比起那点银子,他更乐意背靠长兄这棵大树好乘凉,当即作色道,“你得为家里孩子着想,今年也给给珏儿议婚了,没有分家,她便是燕家三小姐,放出去名声响当当的,再说两个儿子....”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葛氏也明白无论分不分家,她的私库是保不住了。 咬着牙权衡片刻,撩眼睨着春娇,“你名义上是她手里出来的人,不如由你去走宁晏的门路。”她那日骂了宁晏,哪有脸皮去寻宁晏服软。 春娇等这一日等很久了,只要这只脚迈出去,以后三房都要靠着她联络宁晏,“成,妾身便替老夫人走一遭,只是妾身人言微轻,大少夫人怕不一定乐意见我,您要我去,少不得拿些东西拜码头。” 这是让葛氏径直把三房收成账目全部交出来的意思。 葛氏心里在滴血,事到如今,已无退缩之地,她也精明,哪里会信任春娇,将一应账目契书全部交给媳妇余氏,“你跟春娇走一趟。” 春娇勾勾唇也没说什么,带着余氏连夜去明熙堂。 偏生在长房那条偏廊撞见了前去讨主意的郑氏,郑氏一眼瞧见余氏手里的箱盒,已猜了个大概,惊得面色一白,余氏性子软糯可欺,郑氏三两言语便套出真话,二话不说往回走,这还了得,若被三房抢了先,以后二房在宁晏面前还有什么面子,飞快地奔回婆母褚氏屋子里,将详情一禀。 褚氏闻言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老三家的背着我私投宁晏?” 郑氏心里想,您不也打算转头宁晏吗? 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急忙道,“婆婆,您拿个主意吧,媳妇刚刚可是撞见了春娇,春娇是宁晏做主纳进来的,她妹妹如今跟着宁晏当差,在宁晏那儿是有几分面子的,咱们去晚了,后悔莫及。” 褚氏心口如同剜了一块肉,能怎么办呢,忍痛含泪咬着牙把一应账目文书全部塞到媳妇手里,“去吧...”她往引枕一倚,心力交瘁松弛下来。 徐氏掌家多年,耳目不少,半夜听闻二房与三房私下走宁晏的路子,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净。 原来宁晏自始至终的目的不是分家,而是打着分家的旗号,逼着二房与三房交出收成。 高明啊,太高明了,如果她猜得没错,国公爷怕也是被燕翎给使走的。 如此一来,宁晏既不必担心被国公爷责骂,也没堕了国公爷的威名与信誉,却四两拨千斤解决了二房与三房之事,更重要的是,今后二房和三房哪还把她放在眼里,必是看宁晏脸色行事了。 徐氏一直知道宁晏很厉害,却没想到厉害到这个程度。 先做恶人,再做好人,恩威并施,将二房与三房拿捏得死死的。 让她料理个国公府,还真是屈才了。 一个时辰后,宁晏坐在案后看着那些稀稀拉拉的契书账目,蓦地一笑。 除夕那夜燕翎告诉她,国公爷绝不答应分家,宁晏便想出这一招,若一开始便要二房和三房交出账目,她们必定不肯,可若把分家拧在前头,那些营收便显得无关紧要了。 就如买卖似的,底价是五十两,必得先喊一百两,提高对方心理预期,待折到五十两六十两时,对方接受起来就不难。 待国公爷溜了几日鸟回来,邵管家与他禀报这桩事,老人家瞠目结舌,指着自己, “我这是给老大媳妇当枪使了?” 陈管家在一旁笑呵呵道,“国公爷可千万别说这话,世子夫人难道不是为了整个家?既没有分家,又能让公中进项一大笔收入,阖家还都能团团圆圆的,岂不是两全其美?” “着实很中我意。”国公爷笑得合不拢嘴,也由衷感慨,“老大媳妇若是个男儿,这份心计与手腕,与翎儿可平分秋色。” 回到容山堂,徐氏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但她也不会蠢到去说道宁晏什么,这样只会招来国公爷的抵触,相反,待国公爷回来,她还狠狠夸了一番宁晏,国公爷与有荣焉笑道, “很好,这个家交给她,再没这么放心的。” 徐氏心里冷笑,是啊,今后二房和三房都要唯宁晏马首是瞻了。 原先她也不那么瞧得起宁晏的出身,如今却想,这样的儿媳妇怎么没轮到她,否则她一辈子可高枕无忧了。 夜里国公爷吩咐阖家在容山堂用膳,燕翎也回来了。 他这几日去了一趟宣府,今日上午方归,刚刚进门,云旭与他禀了这件事, “国公爷笑称,下回您上战场,得让世子夫人随军坐镇。” 燕翎听了这话,极轻地笑了一下,笑完,心口那股闷胀并没有半点缓解,她怕是不愿意。 他在这里因她呕得要死,她却在后宅斗得风生水起。 费了那么多心思收拾二房与三房,怎么就不费点心思在他身上呢。 去书房换了一身常服来到容山堂,宁晏去厨房传膳,不见人影,他在往常的位置坐着,丫鬟奉了一杯茶给他,他捏在手里,目光不经意一抬,就看到对面坐着的燕瓒与秦氏,夫妻俩挨在一块,亲密无间。 秦氏怀里抱着儿子康康,燕瓒手里握着一根糖果往康哥儿嘴边递,康哥儿被他逗得小嘴一张一合,口水直流,秦氏在一旁瞧不过眼,伸手将糖果夺了回来,燕瓒笑不自禁,又将康哥儿抱过去坐在自己怀里,秦氏一面将糖果儿递给儿子含着,一面用湿巾去擦拭儿子口角的水渍。 燕瓒望见妻子靠近的脸,察觉到她眼尾有些细纹,忍不住伸出手,指腹覆在她面颊,轻轻揉了揉,“我待会吩咐厨房给你炖一碗燕窝粥,你好好补补身子。” 秦氏面颊绯红,嗔了他一眼,俏眼翻飞,却是妩媚动人,“我好着呢,倒是你,每日习书到深夜,该要好好补一补..” 话落忽然注意到燕翎的视线往这边看着,羞得面色躁红,连忙垂下眸。 燕瓒顺着她视线望过去,却见长兄眸眼怔怔,仿佛在看他们夫妻俩,又仿佛在透过他们看别人。 第63章 燕翎从燕瓒夫妇身上移开视线,摸了一把眉心,绝望地想,相敬如宾,比他想象中要难。 游廊灯火潇潇,如龙蛇匍匐在夜色里,薄薄的白雪铺了一地,有如银霜。 晚膳过后,燕翎与宁晏夫妇一前一后往长房方向走,宁晏怕冷抱着手炉行在游廊,燕翎披着一件银色的氅衣走在院子石径,脚步不轻不重踩着霜雪,发出咯吱声响。 燕翎从石径穿过岔路口,上了杏花厅的台阶,宁晏从游廊下来石径,立在一片寒霜雪地里,唤住了他,“世子...” 燕翎驻足片刻,迟疑地扭头朝她看来,银色的雪光与廊庑的晕黄灯芒交织在她面颊,她眉目极为温婉,那双眸子沉静如湖,不见半点波澜,燕翎恍惚想起,初见她是如此,眼下依旧是如此,也不知什么样的事能勾得她心潮涌动,什么样的人能入她的心。 他冷冰冰的眸子跟针扎在她身上,“何事?” 宁晏眸色微嗔,语气低沉,“世子今夜要去哪里?您已许久没回明熙堂了...” 这是想要他留宿。 燕翎不喜反怒,那双寒眸被风雪刮过,涩涩地疼,连带眼角的皮也被激得猩红,“倘若你现在有了子嗣,你还会说这样的话吗?”待她有了嫡子,稳固了地位,于她而言他便是无用之人。 宁晏哑口无言,默了片刻,败下阵来,带了几分哄的语气,“世子,您莫要钻牛角尖了,夫妻哪有隔夜仇,您有什么话斥我,我受着,日子总归还要过的,不是吗?” 这话越发显得他在无理取闹,燕翎深邃的眸子凝了一团灼灼的火。 见他没吭声,宁晏只得又道,“有什么事,咱们回明熙堂说,好吗?已经开春了,我需要给您做春装,您回去,我给您量一量...” 宁晏越贤惠大度,燕翎心里越不好受,他也想像她这般云淡风轻,闲庭信步,却做不到,深深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平复那胸口的闷胀。 良久,他清冽的嗓音落在寒霜里,清晰又冷静,“我尚有公务要处理,至于春衫,照着去年的尺寸做便是了,天凉,你早些回去歇息。”语毕,毫不犹豫离开。 宁晏看着他挺拔的身影穿过杏花厅的敞厅,又从石径去到对面的花廊,往书房方向去了。 摇摇头,无奈地叹息一声回了明熙堂。 燕翎刚到书房不久,云旭打外头来,气喘吁吁与他禀道,“世子,崔大人在外头等着您,说是临川王府小王爷的后院传了喜讯,特意将人拉去明宴楼喝酒,想请您一道去。” 燕翎这会儿心里正难受着,也无心公务,便重新紧了紧披衫出了门。 两刻钟后,相熟的几位好友齐聚明宴楼二楼包厢,临川王世子夫人今日被诊出喜脉,夫妇二人成婚三年,总算怀上了孩子,小王爷大喜,在明宴楼做东,邀请诸位世家子弟喝酒。 席间就淮阳侯世子程毅未婚,程毅喜欢戚无双多年,原先程家也热切地往侯府求亲,上回戚无双出事后,淮阳侯府便歇了心思,如今劝着程毅娶燕玥,这段时日,淮阳侯夫妇整日在程毅耳边唠叨,他烦不胜烦,今日席间便一个劲给自己灌酒。 燕翎心情也不好,陪着他喝了几杯。 程毅心中郁碎,忽然扬手,吩咐随侍,“去,去隔壁画舫请几个姑娘过来陪酒。” 崔玉与小王爷吓得一口酒喷出来,小王爷跨出一脚,将小厮拦了个正着,扭头喝着程毅,“喂喂,兄弟,你要图乐子可别搭上咱们,咱仨都是有媳妇的人,而且媳妇个个厉害着呢,我媳妇刚怀上孩子,我就在这喊女人来陪酒,我这也太王八蛋了吧。” 崔玉也不客气地往程毅小腿窝里踢了一脚,“混账东西,要去自个儿去,别牵累咱们。”又指了指满脸寒霜的燕翎,“再说了,你没瞧见这尊神坐在这,他最不喜这些花里胡哨的排场,你忘了...” 燕翎眉目森严,漆黑的眸子如同黑窟窿似的,反射不出一点光亮,他捏着酒盏一口一口灌,没接崔玉的话。 公府长媳 第79节 也不知程毅是什么运气,天公遂了他的愿,酒席正酣时,门被人毫无预兆推开,数名浮浪子弟携着几名舞女闯了进来,那为首之人一身玉冠郡王服,生得面白俊秀,眼尾轻佻凌厉,一看就是犬马声色之人,他识得小王爷,舔着肚子朝他招手, “小王爷,听闻后宅有喜,本王特来贺你。” 小王爷瞧见来人,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便是老程王的宝贝幺子程王世子裴鑫是也。 程王世子乍一眼没瞧见燕翎,挥手示意舞女鱼贯而入,直到崔玉猛地推了他一把,他才发现燕翎眼神发木坐在席中,他原在燕翎身上吃了大亏,这会儿瞧见他如同老鼠见到猫,又想起两府正在议亲,仗着酒胆往燕翎边上一坐,斟了一杯酒敬他, “上回的事,都过去了,我们府上正与燕家议亲,我父王非要我娶你妹妹,还望你给个面子,吃我一杯酒。” 燕玥的婚事自有父母操持,燕翎不打算插手,念着还需程王稳定军心,便信手喝了程王世子一杯赔罪酒。 片刻,舞女助兴。 得了程王世子暗示,两名舞女抽动长袖媚眼如丝朝燕翎飘来,崔玉见状倒抽一口凉气,半是吃惊半是看戏,就等着燕翎将人扔开,出乎意料,燕翎神色微醺,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些晃来晃去的女子,眼神空洞无物,他在想,他是不是非宁晏不可,若哪一日二人分开,宁晏定能潇洒转嫁他人,他呢,心里眼里,可还容得下其他女子? 当中那位舞女眉间一点朱砂痣,凤眼狭长,眼尾贴着斜红,抬腕低眉间妩媚天成,他想起了宁晏,年前他从营州捎了件孔雀翎给她,她格外高兴,窝在他怀里唤了一声夫君,当时那笑眼狭长,十足像只小狐狸,她没有任何描妆,天生便是那般明艳,连眼尾那一抹酡红,也是被他折腾狠了,自然流露出来的美。 明明眼前花红柳绿,彩袖飘飘,他脑海里翻滚出一帧又一帧画面,源源不断的....全部都是她,原来那些不经意的片段与痕迹,早已深深刻在骨子里,挥之不去。 养尊处优二十余载,从来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他,如今却深深折戟在这场婚姻里。 燕翎忽然厌恶这一屋子脂粉气,掉头离开了包厢。 两日后,燕翎让云旭转告宁晏,他要离开京城,开始为期三月的边关巡防。 宁晏从云旭口中得到消息,默然坐了半晌。 燕翎这是有意避开她。 对于燕翎的离开,宁晏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默不作声替他收拾行囊,吩咐云旭帮他捎去。 夜深人静,她独自一人躺在拔步床,幽幽睁开眼,时隔多日,枕巾依然残有他的气息,宁晏静静望着漆黑的角落,又慢慢阖上眼,如果人生一定要有颜色,孤单是她该有的本色。 她不怕。 冬去春来,这三月,宁晏也没闲着,她将燕家在京畿附近的庄子全部巡视一遍,今年账面之所以难看,是庄子上的进帐逐年递减,压根撑不住国公府的开销。 有些庄子问题出在庄头私下贪墨粮食收成,有的庄子是分租不均,还有些庄子田地浪费严重,没有因地制宜,但所有庄子无一例外积极性不强。 宁晏了解过,以前国公府与这些庄头约定,收固定数额的租子,收成好的年头,佃户与庄头有的挣,佃户们积极性也高,这两年收成越来越差,庄头没得盈余,自然不乐意操持庄子上的事,庄子收益一落千丈。 宁晏首先带着一批人去各处庄子,因地制宜,该种果蔬种果蔬,该种麦子种麦子,革除弊病,撤换人手,软硬皆施,将庄子上人手整肃一番,余下又定下了新的分红方式,田亩与山头均分产到户,进行四六分成,主家收六分,余下四分全部归佃户,这下大大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不仅如此,原先每个庄子都有一个庄头,此人几乎一手遮天,宁晏将一人的权利分化到底下两人或三人身上,有人管林子,有人管农田,每人单独像国公府报账,杜绝私下勾结欺瞒主家的弊端。 国公府在江南还有一片桑田,原先农户种植桑树,所织丝绸布料全部供国公府使用,多余的才转卖集市,宁晏查看过,织品质量一般,国公府女眷嫌弃不想用,回头要么堆在库房吃灰,要么低价卖出,桑田庄几乎是亏本的。宁晏差遣云旭去了一趟江南,决定扩大桑田种植范围,并召集佃户里的女工制丝,得到的丝织品就地卖出,所得营收归于公中。 整顿庄子的效果怕是得下半年才能体现出来,上半年开支怎么办,一面收紧开销,一面将存银拿去燕翎名下的钱庄利滚利,宁晏少不得徇私,让钱庄让渡一些分红高的单子给国公府。 里里外外盘算一番,再预估下庄子的收成,缺口大约只剩八九千两银子。 转眼到了四月底,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如霜将箱笼里的夏衫全部收拾出来,让宁晏挑选,宁晏习惯了旧衣裳,穿着舒适,大部分留下,余下一些不爱穿的好衣裳便赏了人,上回春娇帮了她的忙,宁晏记着,便让秀灵送几身没穿过的衣裳给她姐姐。 片刻,如月带着四五名丫鬟抱来一堆布料, “主子,奴婢今日与陈管家和云旭清点世子库房,发现这一批好料子,您别老穿旧衣裳,做一些新裙子穿吧。” 宁晏正在翻看明宴楼的账册,堪堪扫了一眼,其中有颜色鲜艳的缂丝,妆花缎,云罗销纱,软烟罗一类,更多的则是适合男子穿的深色杭稠面料。 宁晏神情闪过一丝恍惚,“世子该要回来了吧,给他做几身新裳。” 这三月来,宁晏根据天气冷暖时不时捎衣物去边关,也会将寻来的药膏蚊香送去军营,燕翎除了托云旭转达安虞,再无多余的话。 四月二十六日午后,燕翎比预定期限晚回来几日,这一路从东北营州疾驰回京,途经金山时,前来迎接他的云旭告诉他, “今日是金山寺的浴佛节,夫人与淳安公主正在金山寺拜佛呢。” 燕翎勒紧马缰停在官道的岔路口,往西便是一条入城的主道,往东南有一条林道通往金山寺。 漆黑的眸子闪过一刹那的混沌,心中莫名生出几分近乡情怯。 他停顿片刻,掉转马头朝金山寺的方向驰骋而去,云旭看着他剑鞘般的身影,长长吁了一口气,立夹马肚追了过去。 初夏的金山寺,绿荫满地,繁花似锦,炽热的阳光从茂密的树丛扑落,洒了一地斑驳,偶有青鸟从林子里窜出,越发衬得金山清幽又明净。 隐约听到一片笑声打放生池方向传来,燕翎一马当先,几如黑蛟腾空,横跨过侧面一道山沟,径直跃上山岭往侧门方向驶去,马蹄矫健又急迫,越过茂密的树林,终于冲到了一片红墙金瓦的高墙下。 一黑衣侍卫率先朝守门的武僧出示令牌,燕翎一身雪青的长衫信步踏入,大门洞开,姹紫嫣红的花香扑鼻而来,铺着齐整青石砖的小广场上聚满了人,大群善男信女聚在许愿树下系绳许愿,一堆粉雕玉琢的孩童争相围在放生池旁扔铜板,嬉笑声几欲冲破云霄。 落红深处,一人眉眼倦倦,一袭素裙映着光晖,立在许愿树的角落里,明明伫立在这片喧嚣里,又仿佛被这片世间烟火给隔绝开,满树红色飘带随风摇晃如云蒸霞蔚,她便是那霞蔚中最为昳丽的一抹韶光,所有人成了她的陪衬,花红柳绿的天地间,宛若只有她一人。 佯装数月的不关心在一瞬间崩塌。 燕翎木然立了片刻,身上那股风霜之气慢慢消散,颀长的身影矗立在一颗杏花树下,遥遥注视她的方向,伪装褪去,随之涌上来的是被抑在心底那份牵肠丽嘉挂肚的思念,这三月来,云旭每隔数日便写一份邸报给他,他对家中的情形,确切地说对宁晏的情形了如指掌,他知道她在大刀阔斧整顿庄子,又将国公府铺子的账目核查一遍,查出负责庄子收成的何管家夫妇贪墨良多,将之送至官府,从中搜查五千两银票贴补了公中。 十七岁的姑娘,沉稳老道得令人钦佩,她与生俱来的冷静,不声不响地震慑人心。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能成长得这么优秀。 须臾,一总角孩童捧着一束花蹦蹦跳跳递到她跟前,她捧在手里,腼腆地溢出笑,这一笑,眉眼清透,仿佛是一束光驱散了他心底的阴霾。 承认爱她,很难吗? 喜欢她,就去争取。 这一瞬间,燕翎忽然发现,被她拒绝带来的疼痛,已不知不觉烟消云散。 杏花被风一吹,稀稀疏疏染在他周身,抬手,拂开那梢蜿蜒的杏枝,挺拔的身影如被镀了一层春晖,迈入明光里,迈向她。 第64章 燕翎刚迈上一个白玉石台,转眼见宁晏抱着那束花折入了后面的穿堂,他加快脚步越过人来人往的穿堂,人海茫茫,竟不知宁晏去了何处,云旭这时追了过来,告诉他宁晏应该在西北角的佛音堂。燕翎踵迹而去。 佛音堂偏僻,专门供奉已故的天潢贵胄与名门官宦。 宁晏这段时日费了些功夫,将母亲牌位移至此处,每回来金山寺,便可在佛音堂祭拜长公主与母亲,淳安公主今日在佛音堂给故去的宸妃娘娘做法事,原本是她陪着的,偏生云蕊之的大女儿黎黎赖要拉着她去放生池玩,小姑娘出了一身汗,宁晏先带着人去客院换衣裳,再回来寻云蕊之二人。 佛音堂坐落在西北角一高处,底下一条蜿蜒的长廊盘旋而上,凌空的折廊处,矗立一三角翘檐亭,一人当风而立,手中折了一支海棠,一双洞悉世事的清冷眸子,凉凉遥望他。 竟是戚无忌。 燕翎微愣,大步迈上前,来到亭子里,正想问他怎么在此处,忽然发现戚无忌随身不离的那根竹竿不见了,他一手捏着海棠花枝,一手负后,颇有几分初见他时的意气风发,燕翎心倏忽一紧,问道, “你的拐杖呢?此处陡峭,你一人攀至这里作甚?” 戚无忌神情闪过一丝惊色,愕然问,“你不知道吗?弟妹将我的腿治好一大半,如今我已能自由行走,只要不做繁重力气活,不与人比武,与寻常人无异。” 燕翎脑门如有惊雷滚过,眸色翻涌,半晌方慢慢沉寂下来,渐而如刀斧般锐利,“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戚无忌这才意识到宁晏大致没将此事告诉燕翎,也难怪,燕翎远去边关数月未归,宁晏又如何告诉他,戚无忌十分恼火这位挚友行径,眸中泛起清泠冷色, “去年我母亲寿宴上,她得知我与你之过往,便想替你为我疗伤,你堂弟葬礼那回,她特意寻我要了医案,往后她依托穆家的门路,派人前往南洋寻药,大约是年前,那名南洋药师携了一种极为罕见的药水随使团入京。” “弟妹不计前嫌带着人到我府上,给我疗伤,至而今已近半年,效果显著,便是当初齐老尚书摔伤的腿,也是这名药师治好的,前不久老尚书寿宴,特意请了弟妹上门,奉至上宾。” 燕翎震住。 无边的山风伴随松香刮过他面颊,拂过他心尖,泛起涩涩的涟漪,他双手覆在面颊,深深呼吸着,三山亭的角落里置着一水缸,里面游动着一尾三寸见长的小黑鱼,几只茭荷朴拙地插在鹅暖石下,随风摇曳。 燕翎忽然捧起一抔水狠狠泼了一把脸,他晃了晃头,水沫子四处洒落,双手从额尖往下揩面,晶莹的水珠顺着掌心滑落在地,他抬目往佛音堂方向张望,长睫染珠,松浪如雾,为佛音堂前的门廊覆上一席绿幽幽的帘。 这又何尝不是覆在他心上的帘幕,那自小被矜贵出身与一身文成武就晕养出来的骄傲,门不当户不对的差距,均铸成了那障目的帘,将她所有的好视为理所当然,心安理得享受她的付出。 他一直以为是她心狠,枉顾他对她的情意,如今才真正意识到,自始至终在这场婚姻里摆着高姿态的是他,可信手由缰的也是他,而她呢,哪怕不爱他,依然只能守在明熙堂那一寸小小的天地,默默承受一切。 他垂着眸,脸上的血色也一点一点褪得干净。 戚无忌冷眼看着他脸色一帧帧变化,没有半点同情,反而是恨铁不成钢斥了一句,“巡防是真,冷落她也是真,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这三个月不见她,心里滋味如何?想明白了吗?” 扔着这话,戚无忌便下了山。 燕翎被他这话震得胸膛抽搐,默立片刻,毫不犹豫往佛音堂去。 沿着鹅暖石径上了佛音堂前的白玉石台,淳安公主与云蕊之有说有笑,跨出门槛,二人不约而同看到他,均是愣了一下,旋即一个面罩寒霜,双手抱臂冷冷睨着他,一个皱着眉摇摇头,满脸的嗔怪。 这时,宁晏牵着黎黎由右侧廊庑绕了过来,一眼看到了燕翎,眸色一怔。 燕翎目光隔着明湛湛的夏光,期期艾艾与她相交,深邃的眼眶如被烈火灼着,凝着她不动。 石台前一片静谧。 淳安公主慢悠悠下来台阶,带着极其夸张的语气打量燕翎,“哟,这是哪位?如此玉树临风,潇洒不羁,莫不是哪儿游方回来的少年吧?” 云蕊之也有些气不过,配合着她冷嘲热讽,“哪里,你认错了,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年轻阁老,燕国公府世子爷燕翎是也,哦,忘了告诉你,他是你表兄,我的表弟,也是晏晏的夫君,你怎么能不认识他呢?” 淳安公主嫌弃地啧了一声,“原来晏晏有夫君呀,我还当她夫君战死边关马革裹尸还了呐?我这不,正在给她物色下家,哦,对了,那个萧元朗就不错,人家细心体贴,无微不至,担心晏晏没定到斋饭,给自己母亲定斋饭时,连同我们几人都给预定好,前脚迈入客院,后脚食水就给送了进来,哎,我看哪,那位高权重的阁老索性不要了,除了那张脸可看,他还有什么可取悦人之处?” “哦,不对,一张冰山木头脸,不看也罢。” 燕翎:“.......” 云蕊之笑岔了气,忍不住朝燕翎望去,却见他并没有变脸,任由淳安公主奚落,倒是稀奇。 宁晏立在身后听得淳安公主牵连萧元朗,忍不住嘀咕一声, “您要埋怨他,我不拦着,别牵连我表兄。” 淳安公主听了这话乐呵一笑,扬起拇指往身后一指,与燕翎道,“瞧,人家护着表兄不护着你,我看你不如让贤?省得占着这么好的姻缘,惹人埋怨,须知今日晏晏出行,五陵年少争相追随,若重新选一遭,怕轮不到你。” 论气死人不偿命,淳安公主居第二,无人敢居第一。 燕翎没有心情与她吵嘴。 淳安公主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纳罕,这燕翎巡防三月脾气变好了。 燕翎朝二人无声一揖,目光落在宁晏身上,心头千万种滋味,不知从何说起。 云蕊之虽气燕翎,也不能杵在这里拦着人家夫妻叙话,一面朝黎黎使眼色,一面硬生生将淳安公主给扯走,淳安见燕翎半点没动气,只当自己一拳打到棉花上,越发气恼,扒着玉台的望柱不肯离去,眼神戳着宁晏, “晏晏,你还是随我走吧,毕竟我这人做事有始有终,既是我接了你来,必得送你回去,绝不可能半路消失个三个月,又无故冒出来,害你苦等。” 云蕊之笑不可抑,拉不动她,最后还是黎黎从兜里掏出一颗糖塞她嘴里,“公主姑姑,无忌叔叔还在等咱们呢,咱们就走吧。” 母女俩连拉带拖,总算将人给弄走了。 宁晏抿着嘴踮着脚往淳安公主方向瞄去,担心她们磕着碰着,嵌翡翠的步摇一晃,回过头来,燕翎已近在眼前。 三月未见,他模样倒无明显变化,穿着一身雪青的长袍,长身玉立,英华内敛。 “世子一路奔波,用午膳了吗?”她眉眼和煦,微挂着几分倦色,就仿佛他只是出行三日未归的丈夫,语气无平无澜,与往日无任何变化。 换做平日燕翎定被她这不咸不淡的语气怄死,眼下被淳安等人奚落一番,只得认命,目光低垂,看见她手里捏着三个平安符,其中两个折成方角红色的符纸,金色的烫帖,是专给过世长者祈福用的符箓,还有一个红色的香囊,外头写着平安符的字样。 公府长媳 第80节 他朝她伸手。 宁晏看了一眼那宽大的手掌,掌心又添了一层新茧,顺着他目光看向手里的平安符,将那福袋递给他,“这是给你请的平安符,世子既安虞回来,可见佛祖是灵验的。” 燕翎看着掌心红艳艳的香囊,手掌依然伸着未动,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她。 宁晏明白了,这是想牵她,凭什么?她脾气再好,面对丈夫离开三月不闻不问,也不可能给好脸色,只是她这人一向很有涵养,也没多少功夫与燕翎计较,故而没像淳安那般怼他。 燕翎看着低眉顺眼的妻子,数月没见,她养得越发好了,面颊粉粉嫩嫩,如盛放的牡丹,毫无保留展现她的美,见她不动,问道,“你在生我的气?” 他倒希望她生气,至少说明她是在乎他的。 宁晏被他弄得没脾气了,这厮自个儿兴冲冲离开,又悄无声息回来,完了问她气不气。 “时辰不早,下山吧。” 燕翎见她神色平静,摸不准她的心思,缓缓伸手拉住她,也没管她乐不乐意,轻轻牵着往下走。 宁晏总不能使小性子甩开他,由着他牵着下了山。 一路上了马车,二人都没说话,宁晏是没话说,燕翎不知该说什么,这会儿牵着她软乎乎的小手,连月来的失落得到填补,被压在心里的悸动重新捞起来,又添了几分新滋味。 夫妻之间不应一味在意对方有没有回馈。每付出一点,就指望着对方回馈一些,这不是真爱,这是另外一种自私。 想明白这些,燕翎心里那点别扭被抚平,迈开这一步后,心里压着的石头反而放下了。 夫妻二人上了马车,一同坐在软塌上,马车轻轻轧着青石板转往山下驶,燕翎依然握着她未放,见宁晏闷声不吭,继而又问道, “这段时日没能回复你,是我的错,对不起。你若不高兴说出来,我都受着。” 宁晏对上他的眉眼,目露恍惚。 事实上,丢开夫妻分离那点失落,这三月她过得极为舒适,徐氏从不为难她,公爹更是不管她,府上管事被她治得服服帖帖,三房二房如今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要么讨好她,要么豁不下脸面不吭声,她过得如鱼得水。 丈夫每月有巨额银子入账,她一月衣裳不带重样,每月更新一次菜谱。 明宴楼有他这颗大树撑腰,生意蒸蒸日上,她每日光顾着数钱,哪有功夫生气。 若说唯一的遗憾便是没个孩子傍身。 说生气也不至于,完全不在意也是假的,不想回答的问题,最好的办法是抛回去,便反问道,“若我离开三月未归,对世子不闻不问,世子高兴吗?” 不高兴。 燕翎换位思考后,心中五味陈杂。 宁晏有些累,没理会他,靠着车壁小憩。 燕翎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哄她,决心是下了,怎么做心里还没数。 马车驶入西城门,一五短身材的小厮趁着马车过龙门槛时,与宁晏递话,“表姑娘,周管事依着您调整的方子,重新做出了三道新品,想请您去明宴楼尝一尝。” 宁晏侧眸看向燕翎,“世子刚回京,想必要入宫面圣,不若世子先去忙,我去一趟明宴楼。” “我跟你一道去,正好饿了…”他路上只用了些干粮。 每日巡防成果都例行上报,今日去晚一些,舅舅也不会怪他。 宁晏由着他,夫妻二人上了明宴楼二楼,周管家将他们引入包间,又吩咐小二将三样新品呈上, 一道羊肉火锅,一道猪蹄爪,还有一道粉笺骨头。 热腾腾的烟气萦绕宁晏眉目,燕翎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神色专注试菜。 燕翎既是随行,周管家也给他添了碗筷,如霜替他摆好,又给二人各斟一杯茶。 宁晏尝了一口粉笺骨头,恍惚记起一桩旧事,唇角牵起与燕翎道,“独饮岂无趣,不如咱们传几名舞女来助兴?” 燕翎听了这话,神色顿时不自在,看来临行前那一回喝酒的事,被周管家告了状,他瞥了一眼周管家,周管家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半点被抓包的尴尬。 燕翎视线重新落在妻子身上,苦笑,“舞女助兴就不必了,夫人想听什么曲子,为夫给你弹奏。” 宁晏听了这话吃了一惊, 屋子里数道目光齐齐罩向燕翎,这可是堂堂阁老,说这话不怕掉面子?虽然心里都暗搓搓地想让燕翎哄着些主子,可世道如此,传出去于宁晏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燕翎吩咐周管家,“去取琴来。” 周管家没动,他看向宁晏,他听宁晏的。 宁晏摆摆手,计较的心思顿时就没了,“罢了,我不过随口说说。” 燕翎心想这个关口不跨过去,回头宁晏隔三差五来堵他。 朝云旭使了眼色,“去寻一把琴。” 云旭利索拖着周管家出了雅间,去楼下琴房取琴,云旭跟着宁晏这么久,对明宴楼是门儿清,偶遇节日,明宴楼亦会请些京城名家来此处演奏,明宴楼也供奉了两名琴师。 当下从琴房抱了一把绿尾琴上来,彼时如月已兴致勃勃摆好了长几,云旭将绿尾琴一搁,众人退去门外,只留两位主子在屋内。 燕翎已多年不曾抚琴,手有些生,来回调试许久,他自小被太后教养长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请的师傅都是四海名家,他性子又沉静,学什么都专心,上手也快,抚琴这种事与他而言虽不是最出色的技艺,但在宁晏这种半吊子面前,已经算得上惊为天人。 宁晏尝菜的心思都没了,静静注视着那神态自若调试琴弦的雪衫男子。 下巴磕在掌心,杏眼轻眨。 这厮是吃错了药,还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第65章 燕翎找到手感,弹了一曲《春江花夜》,此曲宛转悠扬,意境幽渺,燕翎弹起来少了几分缠绵迷离,多了几分疏阔空旷之韵。 曲子很动听,宁晏更疑惑的是面前这个人,他举手投足与平日有些不同,原先收敛的疏狂轻倦之气几乎展露无疑,这让她想起去岁在行宫,他帮着她掠阵投球,那一撩一推,轻狂骄恣,甚至隐隐有一抹少年意气,这样的脾性就仿佛是在冷隽内敛的外表下敲开一丝缝,里面一抹惊异的霞光一闪而逝,快到让人捉摸不及。 这样的他,莫名让人少了一分距离感。 夫君脾气虽硬朗,这副皮貌是没得说的。 赏心悦目。 三道菜被她吃得七七八八,待燕翎一曲演毕,却发觉小妻子面前的盘子空了,当真成了她的“下酒菜”,燕翎沉默一会儿,也没说什么,回到八仙桌旁,开始用膳。 宁晏笑眯眯给他斟一杯酒,“世子琴艺高超,意境悠远,实乃助兴之雅乐。” 燕翎筷箸一顿,幽幽看着她,“那以后都给你弹?” 宁晏咽了一口茶水,她就是想气气他,不成想他不接茬,“倒也不必。” 燕翎出身尊贵,从来只有旁人讨好奉承他,他鲜少为人折腰,更不可能轻易展露手艺,眼巴巴给她弹了一曲,大约是为冷落她三月而致歉。宁晏对丈夫并无太多要求,燕翎知错就改便好,她也不会揪着不放。 夫妇二人一道回府,昨夜燕翎只歇了两个时辰,有些疲倦,在车塌小憩片刻,待送宁晏回了府,他方折去皇宫。 荣嬷嬷也从如霜处得知燕翎回京的消息,心疼自己养大的姑娘,咬牙教导宁晏, “姑娘得好好晾一晾世子才行,否则他今后都当您是好欺负的。”明熙堂每一个下人都无比义愤填膺,这三月,她们可是亲眼看着宁晏如何将国公府的烂摊子担起来,隔三差五替燕翎进宫尽孝,陪着皇太后唠家常,这样完美的妻子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来。 燕翎居然还晾着她,太不知好歹了。 宁晏懒懒地倚在荣嬷嬷怀里撒娇,闭着眼往她胸口蹭, “嬷嬷,我哪有功夫与他置气,生下一个嫡子方是正经,还计较那些作甚?” 她是八月进的门,再有三个月便是整整一年,肚子一直没动静,宁晏虽谈不上焦急,却也盼着早日怀上孩子。 况且燕翎不是那种,妻子玩些花样手段,他便乖乖俯首之人,宁晏没必要做无用功。 荣嬷嬷听了这话,揉了揉她发梢,心疼地搂着她,“你越好,世子越不懂得珍惜。” 宁晏乏了,要去沐浴,俏生生推着荣嬷嬷往里边去。 珠帘门口,如霜捧着茶盘凝望宁晏寻思,“咱们姑娘什么时候能这般与世子撒娇?” 如月听了这话,猛地咳了几声,“怕是不太可能吧...姑娘可是嬷嬷摸着脚板养大的,姑娘最是依恋嬷嬷,世子能跟嬷嬷比?” 如霜睨了如月一眼,“这不一样。”端着茶盘出去了, 燕翎这厢到了御书房,皇帝果然只简单问了几句,随后就唠起家常。 “太后每日都要夸上你媳妇几句,你媳妇不知打哪弄来了一瓶药水,太后用着甚好,你不在这段时日,她每隔三日入宫,替你在太后跟前尽孝,日子暖和后,太后都去御花园逛过几回了,这都是你媳妇的功劳。” “原先朕便要赏她,念着你远在边关为国操劳,冷落了娇妻,怕她吃你埋怨,今个儿赏赐都备好了,由你给她带回去,权当是你这个做夫君的替她挣来的,她心里便熨帖些。” 皇帝想的十分周到。 燕翎久久没吭声,他知道宁晏入宫频繁,却不知她入宫主要目的是见外祖母而非淳安,他离开三月,并非是为了冷落宁晏,他起先是想逼着自己对这段感情心如止水,只是有些东西如酒,越酿越醇,回程时以为伪装得很好,直到望见她那一刻,思念如潮水涌来,他不得不认命,他就是喜欢她,眼下越发懊恼没早些认清现实,害他们夫妻平白生了三月嫌隙。 燕翎又去了一趟慈宁宫,太后正睡着,他不敢打搅,吩咐云旭将赏赐先送回府,自个儿回了一趟内阁,又在兵部忙到半夜方归,换做以往,他刚回京,衙门公务堆积如山,他必得住在衙署,这回将紧急要务处理完毕后,连夜开了宫门骑马回府。 念着时辰晚,先回书房沐浴,换了一身干净的玄色直裰悄悄行往明熙堂。 夜色染了花香,暖风吹进屋子,蝉鸣院静,燕翎进来时,并未惊动任何人,内室静谧无声,猜到宁晏已睡着,将将撩起珠帘,床上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拔步床的帘子被拉开,一道身着软烟罗裙衫的女子趴在床榻,乌黑的墨发铺在枕巾,遮了她的模样,却见那窈窕诱人的身段,如一尾搁浅的美人鱼。 宁晏迷迷糊糊睁眼,撑起半个身子往珠帘方向探望,风乍起,廊庑灯盏摇晃,送进来一束耀眼的光芒,堪堪照亮她清媚的眸眼,鸦羽轻眨,如静水微澜。 软烟罗的料子极软又贴身,抹胸襦裙松松垮垮挂在她身上,柔软凝腻的天鹅颈往下,天青的石花纹裙衫托出饱满的弧度,一片傲人的阴影若隐若现。 燕翎素了有三月有余,蓦地瞧见这活色生香的一幕,喉结猛地一抽,艰难地将视线挪开,手心不知不觉掐出一把汗。 宁晏懵了一瞬,慢慢醒过神,带着懒洋洋的柔声,“回来了...”已好长一段时日没与他共寝,穿着姿态皆是随意,眼下正主回来,后知后觉失态,连忙抚了抚衣裙,跪坐起来,墨发从肩头滑落,遮住胸前的旖旎风光,连着那双杏眼如拨云见月的明珠,变得湛湛清澈。 她看了一眼燕翎的衣裳,是家常的直裰,可知他沐浴过,便往里挪了挪身子,“时辰不早,您快些来歇息。” 燕翎状若无事地点了点头,吹了角落里的灯,信步上了塌,转身将帘帐搁下,密闭的空间内二人的呼吸纤毫可闻,燕翎平躺下来,双手枕着脑后勺,闭上眼尽量让自己平复心情。 宁晏睡了一觉,精神尚好,燕翎躺进来,她便拘束不少,四月底的夜还没那般炎热,她胸口搭了一条薄衾,膝盖微躬,露出白玉般的小腿来,她又弯腰将裙摆扯了扯,往脚踝处一扔,稍稍遮掩了下又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 燕翎闭上眼,将她动作听得清清楚楚,身内的躁意跟火似的乱窜,他稍稍侧身,遮掩下身体的异样,抬目看着她,适应昏暗后,二人几乎都能看清彼此的双眼。 “除了戚无忌与外祖母的事,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他嗓音如许久不曾拨动的古弦,又涩又哑。 宁晏撑首支起半个身子,胸前的柔满软软往下坠着,秀发垂落在她耳梢,讶异问, “你知道了呀...” 难怪今天表现这般诡异,原来是知道戚无忌伤势大好,心里感念她。 “世子不必挂心,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咱们夫妻一体。”她嗓音轻快镇定。 换做以前,燕翎定自满一句,瞧他娶了多么得体温婉的妻子,如今嘛,听得心里格外不是滋味,每每想到自己在她眼里是夫君而不是燕翎,心口便酸酸胀胀的。 他又问,“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吗?” 宁晏摇摇头,“没有了...”她也不是故意瞒着他,谁叫他离开这么久。 公府长媳 第81节 夏蝉轻鸣,掀起他胸膛的躁意,燕翎特别想过去抱一抱她,但他没有,他怕自己忍不了,血气方刚的身子,不可能不想要,但他不能要。 那件事情终究是他心里的疙瘩,他没办法毫无芥蒂与她行房,总归得她心甘情愿..心意相通才好,不,或许她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定是为了子嗣。 再等等,燕翎阖目浅眠。 宁晏愣愣看着他,等了半晌不见他过来,悄悄转了个身。 她其实做了一番准备,小别胜新婚,以他此前那豺狼虎豹的架势,三个多月未碰她,还不知馋成什么样,她特意早早睡一觉,便是为了精精神神应承他,结果他毫无动静? 兴许是久别未归,一时还不适应。这种事她也不能催他,显得她多焦渴似的。 她覆上小腹,又看了一眼压着求子符的床脚,耐心地闭上眼。 连着三日,燕翎一声不响,宁晏便有些坐不住了,虽说他这几日格外忙,每日回来有早有晚,可对着她总是格外温和,又仿佛恢复到了元宵前的融洽,昨夜人都被他搂在怀里了,以为他该要做点什么,依然是雷打不动睡下了。 她并非硬要跟他睡,实在是子嗣一事耽搁不起,她今年已十七,连着皇太后都问过两回,府里内内外外都盯着她肚子,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他偃旗息鼓? 若还生着气,他能给她弹琴? 饶是宁晏聪慧,一时也摸不准燕翎心思。 燕翎虽是下定决心追求她,奈何他不是花言巧语之人,说不出那等甜言蜜语哄人,故而宁晏未能发现端倪。 荣嬷嬷给宁晏出了个主意, “给他煮几碗羊肉腰子汤,他必定现行。” 是夜,腰子汤是煮好了,宁晏却来了月事,她捂着发疼的小腹,窝在罗汉床上翻书,燕翎准时在亥时初刻回了府,内阁辅臣可比原先的都督佥事忙多了,忙归忙,燕翎给自己定下规矩,若非遇重大要务,亥时初刻必须回家。 原先二人商定,一旦她来了小日子,燕翎便回书房睡,宁晏没想到要留他,便笑着道,“世子,我身上不便,您就回书房歇着吧。” 燕翎径直往她身侧锦杌坐着, “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话落,撩起冷隽的眼尾,目光如灼,“以后也是...” 宁晏:“......”丈夫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她很是疑惑,她渐渐的得出一个结论,燕翎最近有些怪怪的,燕翎都这么说了,她也不会将他往外赶。 只是她小日子来了,人会惫懒一些,无心应承,便温声道,“世子爷,我身子不舒服,难免有不周全之处,您若住在明熙堂,那得担待些。” 燕翎有些头疼地看着她,“不是说好不用敬语了吗?” 宁晏沉默了片刻,“好....” 恰巧如月捧来一盅羊乳给宁晏,热气腾腾的,喝了暖腹,燕翎正好坐在宁晏跟前,挡了如月的去路,她端着红缠枝纹漆盘站在那里朝宁晏眨眼,宁晏让燕翎让一让,坐到炕床上去,燕翎却抬眸朝如月伸手,“给我。” 如月稍愣,迟疑地看着宁晏,宁晏也有些傻眼,燕翎要做什么。 燕翎见如月不动,直接将那盅羊乳给接了过来,语气略有不快,“你身边的人我可一个都使不动。” 如月一听,抱着漆盘赶忙跪了下来,“世子恕罪。”悄悄地朝宁晏递个委屈的眼神。 宁晏瞧着燕翎慢腾腾地替她搅拌瓷勺,笑道,“世子恼我便罢,欺负我婢女作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燕翎手指一顿,抬眸看着她,他发现了,宁晏护起犊子来很不讲道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些人于她而言是可以豁得下去贤妻脸面的亲人。 那么他呢? 他不动声色颔首,揭过这个话题。 宁晏担心燕翎迁怒如月,示意如月出去,廊庑外的丫鬟们听了里面动静,连忙都躲得远远的,生怕燕翎发作她们。 燕翎很认真搅动羊乳,待着它慢慢凉下来,一面漫不经心道,“我在这明熙堂,也犯不着要你伺候什么,备衣裳备热水是下人的事,你好生坐着,无需劳动你,所以...”他尾音拖得长长的,抬起那双清隽的眸子,眼神依然是冷清的,话却令宁晏有些害躁, “别将我往外赶。” 话落,他舀好一勺递到她嘴边,温声道,“试试烫不烫?” 宁晏:“.......”这厮果然变了。脑子里一面细细推敲他的行径,一面轻轻蠕动了小嘴去试温度。 燕翎目色就落在那双饱满的菱形小嘴上,水艳艳的光色,跟覆了一层珍珠膜的樱桃似的,自然又想起木屋那回将他推开的事,他至今不能忘,当时吻上她时心里绵绵溢出来的悸动,就仿佛骤然从高处跌落,那一瞬间的失重令他无法自持。 燕翎眼尾压下来,眸色漫倦,神情鲜见地低落几分。 宁晏尝了一口觉得温度适中,趁着他出神之际,干脆将粥碗从他手里夺过来,往罗汉床上挪了挪身子,靠着引枕自顾自喝。 燕翎看了她一眼,也没拦着,回身往一旁高几寻到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热气窜上来,氤氲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握着茶盏坐在茫茫灯色下,许久没说话。 夜里燕翎洗好澡上床,宁晏正捂着汤婆子往小腹上搁着,小脸煞白煞白的,她的手掌小,握不住整个汤婆子,左放右放都费劲,燕翎靠了过去,从后面搂住她,温热的手掌覆上去,握住那汤婆子在她小腹轻轻贴着,又时而上下挪动,“躺好,我来。” 每每月事的头一个晚上,她浑身冰冷直冒虚汗,一夜难熬得很,今日身后倚着个火炉,源源不断的热浪渡过来,他手掌覆得紧紧的,她小腹也很暖和。 人在虚弱时,睡得一动不动,意识也沉沉的,燕翎起来洗了两道冷水澡,宁晏全然不觉。 翌日清晨燕翎出门时,吩咐云旭将太医院掌院请来给宁晏看诊,她昨夜身上冷得令人心悸,燕翎心里突突地不放心。 宁晏这厢刚用了晚膳,便听得院门口有男子声音,不一会见荣嬷嬷面色欣喜领着一白发苍苍老太医进来了, “主子,世子担心您身子,请动太医院院使来给您把脉。” 宁晏从那身官服辨得出,来的是太医院掌门人,连忙从塌上起来行礼。 老太医笑起来慈眉善目,惹人好感,给宁晏把完脉,便道, “少夫人有些宫寒,是以腹痛。” 宁晏纤指一紧,“这么说有碍子嗣?” 老太医抚须一笑,宽慰道,“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宫寒毛病十分常见,也能自然受孕,不过稳妥起见,老夫给少夫人先开一剂方子,就这几日服用,驱寒下滞,月事结束一旬后,再开一剂平日服用的药,如此三月,可痊愈。” 宁晏缓了一口气,“多谢您了。” 荣嬷嬷送太医出门时,特意细细问了这毛病严不严重,老太医只道此病妇人十之八九都有,莫要大惊小怪,荣嬷嬷才放下心来。 夜里燕翎回来,宁晏特意将病症告诉他,燕翎挂记着这桩事,午膳抽空去过一趟太医院,老太医已原原本本将女人这毛病与他说道清楚,老太医告诉他,女人最忌劳累,心宽体胖养身子是最好。 于是便交待宁晏,“身子是大事,好好养着,府上的事能放手则放手,没有你天也塌不下来,上头还有当家主母,为难的事让她去拿主意。” 燕翎与徐氏相处多年,把继母的心思看得很透,为人面面俱到,比谁都会躲懒,哄着秦氏操持两年家,又私下贴了五千两,笼络了人心,自个儿得了舒适日子过,燕翎不希望妻子被她拿捏。 宁晏听得丈夫这话,百感交集,心头跟着和软下来,扭头与他递了个笑眼,“我明白的。”燕翎一直没太把中馈当回事,大约是宁晏要管他支持,不管他也无所谓,宁晏却不敢苟同,燕翎毕竟是外男,不懂得内宅的门道,上头是嫡亲的婆母,她乐意躲懒,偏生是位继母,各人都有私心,宁晏一旦让一步,对方就能将她蚕食得一丁点儿不剩,她如今是局面大好,不能放权。 又转移话题道,“先前之所以未能怀上孩子,大约是宫寒所致,眼下老太医给我调理身子,等三月后便无大碍了。” 燕翎听了这话,眸色重重,她一心要孩子,等有了孩子,心思定挪到了孩子身上,越发没了他的地儿,久而久之,也不知是何光景,他更期望二人在情投意合时再要孩子,父母心有隔阂对于孩子来说不是好事。 宽大的手掌替她暖着小腹,俯首啄了啄那骨细丰盈的肩颈,以解干渴, “孩子的事不急....” 宁晏只当他宽她的心,在他怀里转个身,面朝他,“怎么能不急,你今年也二十二了...” 燕翎心头一哽,见她明眸皓齿,娇靥如花,瑟在他怀里,似枝头染了朝露的骨朵儿,“我等得起,”末了指腹将她发梢撩开,嗓音在夜色里缱绻,“我想等我们再好一些....” 宁晏心头微震,再好一些.......她明白了,他还在介意那桩事... 她目光垂下,眼眸渐渐覆着一片苍茫。 非得她含着他亲一口,事情才能过去? 宁晏用了老太医的药,小腹果然没先前那般绷紧,身子也跟着松乏不少,午膳过后便在院子里散步,每每来了小日子,她便不出门,徐氏那头遣人告罪,议事厅的事由管事们操持,遇疑而不决的大事方来寻她,她不会傻到像当初的秦氏那般,月子里还强打精神管理家务,如今落个年纪轻轻生了眼纹的后果。 何管家夫妇出事后,宁晏让秦氏的那个心腹婆子管着府上刑罚,提拔丁婆子管采办,又从燕翎底下那些管事中,择一成熟账房巡视庄铺收益。 宁晏掌家的时限虽不长,可她规矩立得好,以本事服人,底下的管事们都是见风使舵的主,以前秦氏外强中干,事无巨细过问,他们面上奉承着,私下惫懒不堪,事事让秦氏去拿主意,到了宁晏这里,大家反而小心谨慎,譬如这三日,宁晏不曾在议事厅露个面,只立下规矩,但凡有人在她歇息时偷鸡摸狗,从重处罚,底下人的一声不吱,服服帖帖当差,哪怕遇着问题了,大家商议着解决,等闲之事不敢去烦她。 燕翎一片果庄送来几车果子,有葡萄,蜜瓜,黄桃,李子等,宁晏吩咐云旭分成几篓子,往各房送一些,余下留一点好果子给公主和云蕊之送去。 如月这个小机灵鬼悄悄带着人先去挑,这会儿三个小丫鬟各自搂了一篮果子回来。 如月瞥见她在廊庑晒太阳,蹦蹦跳跳抱着篮子过来,用手帕擦了一个李子递给她,“姑娘,您尝尝,这李子皮薄水嫩,好吃得很。” 宁晏月事还未干净,吃不得酸果,往篮子里觑了一眼,吩咐如霜给她切一盘蜜瓜和黄桃,如月将篮子塞给如霜,抱着宁晏胳膊说起了八卦,“姑娘,奴婢刚刚在前院看了一出好戏。” “什么好戏?” 主仆二人慢悠悠沿着墙根走, “大小姐的婚事不是艰难么?程王世子咬着她不放,今日清晨派人将上门来说亲的两个媒人给打跑了,把国公爷气得不轻,吩咐三少爷将程王世子给赶走,三少爷敢情好,一面将人往大街上轰,转背与程王世子勾肩搭背往明宴楼喝酒去了。” “大小姐这会儿气的直哭,正在容山堂闹呢。” 宁晏不由感慨,燕玥自小被骄纵长大,父亲威望隆重,上头还有三个兄长撑腰,原以为她这辈子该是顺风顺水,不成想婚事迟迟定不下来,可见万事没有个十全十美。 燕翎离开这三月,府上因这事闹得不可开交。 韩国公府门楣高贵,三少爷也一表人才,只是韩家后宅水深,婆母厉害,徐氏担心女儿受委屈,对韩家并不热衷。 淮阳侯夫妇只有程毅这个独子,视如命根子,后宅里也干干净净,没有糟心的妾室添堵,侯夫人放话,只要燕玥嫁给程毅,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徐氏对这门婚事很满意,偏生燕玥不肯,那程毅爱慕戚无双多年,以燕玥之心高气傲又如何肯嫁,徐氏拗不过她。 再说到霍家,霍玉华的兄长霍玉峰文武出众,在京城也是个香饽饽,霍家要权有权,家底殷实,祖上乃江南豪门,论底蕴犹在燕家之上,燕玥倾向于霍家,心下对霍玉峰也有几分好感,偏生国公爷不答应。 霍家结亲燕家,目的便是想将燕翎拉去三皇子一党,可燕家一向持身中正,不偏不倚,燕国公决不允许自家牵扯入夺嫡的风波中。 最后说到程王府,老程王有把柄握在皇帝和燕翎手中,铆足了劲要结燕家这门婚事,想替程王府求得一张护身符,燕玥是国公爷与徐氏唯一的女儿,是个宝贝疙瘩,以国公爷重情重义,绝不可能看着女儿夫家出事,皇帝顾念燕家,定对程家网开一面。 程王爷父子大张旗鼓上门求亲,世子更是鞍前马后尾随燕玥,逼得燕玥整整三月没出门。后来徐氏没法子,愣是利用道姑放出燕玥不宜早婚的话头,勉强将脸面给遮住。 可惜程王世子不吃这一套,隔三差五派人给燕玥送礼物,闹得满城风雨,连着其余几家也望而却步。 燕玥为婚事愁眉苦脸,堪堪瘦了一圈,一双大眼睛被凸显出来,越发显得凄楚可怜。 徐氏搂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儿,心疼地安抚,“玥儿,你听娘的,以不变应万变,咱们即便晚出嫁几年,也不能嫁去程王府,那裴鑫性子乖张,犬马声色,你嫁给他只有苦头吃,咱们忍一时风平浪静,你且耐住性子,切莫再折腾自个儿,不能再瘦下去了....” 看着女儿巴掌大的小脸瘦得脱相,徐氏心痛如绞。 燕玥没徐氏这般沉得住气,跺着脚嚎啕大哭,“我都十七了呀,我比宁晏还大一月呢,再拖,拖到什么时候去,我就要嫁给霍玉峰,娘亲,您说服爹爹,就与霍家联姻吧!” 徐氏却知丈夫性子,平日最是疼爱孩子,关键时刻绝不会拿阖家前程开玩笑。 徐氏精明一辈子,万没想到在女儿婚事上栽了跟头, “你若听我的,便嫁给你徐家表兄,他虽不算出众,待你是极好的,成婚前掂量门楣权势,等嫁了人,夫妻二人和和美美过日子才是最紧要的,你别逞一时之意气,最后落个后悔的结局。” 燕玥嘟着嘴就是不应,她出身尊贵,自然要嫁样样出众的夫君,徐家虽是她外家,这些年也落没了,燕玥心里瞧不起,只是当着母亲的面,无论如何不能说实话。 此外,她不想输给宁晏。 母亲与嫂嫂们都被宁晏压得抬不头来,她必须嫁一出色郎君,帮着母亲与哥哥嫂嫂撑场面。 如此一来,霍玉峰是最好的选择。 第66章 公府长媳 第82节 夜里国公爷回容山堂,燕玥跪在地上与他呈明, “爹爹,女儿非霍玉峰不嫁,您若是不答应,女儿便剪了头发去做姑子。” 彼时秦氏与王氏妯娌皆在,秦氏听了这话,连忙跟着跪了下去,拉扯着她胳膊,要搀她起来,“妹妹胡说什么,放眼京城,哪个比得你风光,能被这么多郎君争相追求,妹妹好生挑选,必嫁贵婿。” 燕玥泪眼盈盈,偷偷瞥着国公爷。 国公爷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阴沉盯着她,“你去做姑子也好。” 燕玥闻言顿时傻眼,燕瓒也急得站起身,“父亲,妹妹是说玩笑话,您哪能当真...” 燕璟听得他们要吵起来,往外侧了侧身,优哉游哉磕着瓜子,置身事外。 国公爷眼中没有明显怒色,甚至平静得过分,“与其连累满门跟着你受罪,还不如早些当姑子,放过你母亲,放过你兄弟们,大家相安无事,就是怕你这般愚蠢,连当姑子都没地儿。” 燕玥被这话一呛,纵声哭出来,往前一扑抱住徐氏膝盖,“娘,娘您救救我....” 徐氏心头纵然万般苦楚,却还是狠心将燕玥往前一推,斥道,“你爹爹最是疼你,他一定为你着想,你必须听你爹爹的,否则娘也不管你。” 燕玥跪坐在地上,嘤嘤哭着,带着几分耍赖,“那爹爹是什么主意?” 国公爷衔了一口茶,撩眼觑着她,“嫁去淮阳侯府,程毅与你大哥哥交好,淮阳侯是个铁血汉子,侯夫人也看重你,于你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燕玥断然拒绝,“我不,那程毅喜欢戚无双,他哪里是真心想娶我,女儿一想起被戚无双占了上风,心里就膈应得慌,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女儿不想屈就。” 国公爷道,“那就韩家,韩家老三我见过,人才不错,对你也有几分意思,旁的都别想,就这两家选。”燕玥嘟着嘴,闷闷不做声,眼眶又酸又胀疼得厉害。 国公爷也不逼她,“来人,将大小姐送回房,”又与燕玥道,“给你三日想明白,端午节过后爹爹把你婚事定下来。” 燕玥被邵嬷嬷与贴身女婢搀着送回了闺房,邵嬷嬷苦口婆心劝了她好久,燕玥神色呆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夤夜,子时的更漏敲响,一穿着碧色素裙的丫鬟悄悄穿梭至后罩房的角门,守门的婆子本就要睡了,这会儿瞌睡沉沉的,听得她叫门,眼都没睁开,不耐烦摆手,手刚摆出去,碰到一沁凉发硬的东西,蓦地睁眼,白花花的一锭银子在夜色里泛着光, 她眸色霍然睁亮,警惕地瞅了一眼那小丫鬟,小丫鬟委屈地哭着,“我做了恶梦,梦到我老子娘,她老人家让我去给她烧些纸钱,还请嬷嬷赏个脸,这是我全部家当了,让我去圆了老人家的夙愿。” 莫拦半夜鬼。 守门婆子狐疑打量几分,默了片刻,将银子往兜里一揣,从腰间掏出钥匙开了门。 丫鬟轻巧地迈出角门,四下瞅了一眼,沿着墙根遮掩身形,极快地离开燕府后巷,辗转数条小巷来到一茶楼,虽是子时,这一间茶楼却染着星星灯火,她轻车熟路上了二楼阁楼,靠窗的坐塌倚着一人,一袭天青锦袍,面庞冷秀,眼尾轻佻,目光亦如薄刃般轻轻削来,“怎么来得这样迟?” 丫鬟不敢仰望其尊容,将自己在容山堂听到的对话一字不漏转述给对方。 男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刀,他轻轻捏起对着光,这种小刀极为罕见,产自倭国,可削铁如泥,“燕家打着这个主意是吗?” “很好...”男子眯起眼,扔了一锭金子给那丫鬟,“你盯好人,一旦有动静便告诉我....” 翌日正是一年一度的端午节,皇帝每年都会在太液池的南湖举行龙舟比赛。 燕家自然在受邀之列,徐氏因女儿的事没兴趣出席,三少夫人王娴怀孕七月有余,秦氏也不好意思丢下伤心的小姑子去外头游玩,最后只宁晏一人去了太液池。 淳安公主最爱热闹,早早在上六卫中挑选了一队精锐参与比试,宁晏少不得帮她呐喊助威。 彼时燕玥正趴在闺房窗下的桌案,百无聊赖摆弄自己新得的手镯,昨日韩家,霍家,淮阳侯府与程王府均派人送了端午节礼过门,且每府还有一份单独给她的贺礼。 韩家赠送的是一把精雕的象牙扇,淮阳侯府送了一幅前朝丹青大师徐怀珍的字画,程王府送了什么燕玥没拆,径直让人退了回去,霍家给的是一十分精巧的描金镶八宝紫檀锦盒,打开里面是一镂空掐丝镶红蓝宝石的金镯子,镯子沉甸甸的,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打算等燕玥定下心意,其余的几家寻个体面由头均退回去。 燕玥自然看上了霍家这只金镯子,她往皓白的手腕一套,尺寸大小竟是将将好,仿佛为她量身定做,燕玥的心不由自主颤动了几分,听闻霍家很是富裕,倘若她嫁进去了,买一件孔雀翎是绰绰有余。 这个念头正起,听到廊庑外传来婢子的说话声,恍惚提起了端午节的龙舟比赛,燕玥脑海顿时涌上一个跃跃欲试的念头,爹爹不松口,是不是可以从霍家下手,霍玉峰定也想急着把婚事定下来,既如此,不如两个人一起想辙。 无论如何,燕玥决定见霍玉峰一面,成与不成,总归努力过后方才不后悔。 燕玥心中跟着了一团火似的,捏着手镯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那压抑的念头隐隐往上窜,连带心也噗通直跳,今日是端午节,霍玉峰定在太液池。 燕玥胆子原也没这么大,毕竟国公爷的谆谆教导犹然在耳,只是霍家对她的诱惑实在巨大,太子以仁孝著称,三皇子只要不造反,太子根本不可能把三皇子怎么着,蜜罐里泡大的姑娘将所有事情都想得天真。 再说了,她就是出去玩一玩而已,也不是多大的事。 燕玥从耳房箱笼里翻出一身不显眼的旧衫换上,匆匆离开了闺房,国公爷只说让她回房思过,又没有禁她的足,徐氏断没料到女儿会私下去会男人,也没交待下人不许燕玥出门,她从角门离开,借口去西北园子里散心,守门婆子也没拦着。 国公府西北有一处破败的园子,这里住着府上一些下人,帮着圈养庄子里送来的鸡鸭猪鹅之类,秀华姐妹自小便在此处长大。燕玥趁着下人不注意,悄悄从这里溜出了国公府,她拿着银子寻了就近的车马行,雇了一辆马车,让车夫载着她送到太液池西掖门。 国公府将程王世子埋伏在四周的探子给轰走后,程王世子想了法子买通府上丫鬟,燕玥前脚离开府邸,她的行踪后脚被报去了程王世子那。 程王世子听得这消息,顿时眉飞色舞,抚掌大笑,“真是天助我也!” 程王祖辈是皇亲,论辈分算皇帝的叔叔,他在军中威望甚高,底下有一帮效死的悍将,年前虽经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不过余威犹在,为了安抚其他宗亲,皇帝明面上不能动程王,是以程王世子在宫中依然有几分脸面。 早在燕玥抵达太液池之前,程王世子的人便侯在西掖门,殷勤地上前跟她打招呼,燕玥自小行走皇宫,上来巴结者比比皆是,一时并未设防,随口问比武的锦棚在何处,那做内侍装扮的小厮与一宫女便领着她进去了。 今日太液池热闹,浑水摸鱼的人不少,守卫门禁有所差池也在所难免。 沿湖两侧几乎人满为患,侍卫十步一岗,五步一旗,锣鼓喧天,行人如织,燕玥选了一条靠里的石径,往最前方的锦棚方向走,她不敢冒然询问霍玉峰行踪,逢人便打听霍玉华所在,就在她路过一片水渍时,那内侍忽然扔出一颗石子击中她膝盖,燕玥噗通一声栽入水泊中。 正值午时,徐氏趁着国公爷不在,遣人去请燕玥过来用午膳,片刻,下人禀报燕玥不在闺房,徐氏大急,也不敢声张,连忙派心腹阖府寻找,后来一路循迹到西北的园子,才知道燕玥偷偷溜出去了,徐氏额头突突直跳,怀疑那傻丫头去寻霍玉峰,正在焦头烂额之际,有人递了一封帖子给徐氏,请她去国公府附近单牌楼的一间茶楼会面。 徐氏脸色一阵发青,跌在了软塌上。 她几乎已猜到是怎么回事,怎么办? 单刀赴会,担心中了对方圈套,可偏生国公爷入了宫,燕翎也不见踪影,至于自己那两个儿子,是个不中用的,徐氏思忖再三为了女儿声誉着想,带着心腹婆子悄悄来到茶楼。 薄薄的茶雾缭绕他冷薄的眉眼,程王世子穿着一件澜衫立在窗下朝她作揖,脸上挂着几分讨好的笑,颇有几分卑躬屈膝, “劳动国公夫人大驾,是承志的罪过,国公夫人请上座。”他撩起袖袍往屏风下的圈椅一指。 徐氏面庞如水看着他,心里怒不可赦,面上却不曾露出半点,由嬷嬷搀着往上雍容落座,“小王爷邀我前来,所为何事?” 程王世子裴鑫恭敬立在一侧,徐氏没让他坐,他便不敢坐,拢着袖又行了一个礼,“我的人在太液池发现了玥儿小姐,玥儿小姐出去寻霍玉峰,半路走得急,一下子栽在水泊里,如今人被安置在太液池林内一间阁楼,我遣了婆子正看着她,我不敢见她,怕坏了她的名声,只得请国公夫人商议该如何处置为好?” 裴鑫子语气毫无波澜,徐氏却听得这里头暗藏的波涛汹涌,她并没有怒色,反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她接过嬷嬷递来的茶盏,慢腾腾喝着,并没有立即接话, 裴鑫看到她这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底气,心下也不由捏了一把汗,若今日坐着这位是燕翎的亲娘,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后宅里但凡继母与原配嫡子关系总不那么融洽,裴鑫又从燕家下人打听到宁晏与徐氏貌合神不合,才敢行此冒险之策。 只是今日一见,方知这位徐氏非等闲人物。 徐氏浅酌几口茶,笑着问,“世子今日之举是程王爷之授意?” 裴鑫连忙道一声岂敢,“夫人海涵,我也是偶然撞见,并非有意,毕竟老夫人您也晓得,这大小姐是自个儿跑出来的,不是别人逼着她出来的。” 徐氏神色不变,“世子将底牌亮出来,我可没功夫跟你闲扯。” 裴鑫也知徐氏是明白人,不打算卖关子,径直撩袍跪了下来, “国公夫人容禀,晚辈实在仰慕玥儿,一心想求之为妻,夫人只要肯应允这桩婚事,条件随您提。”裴鑫倒也晓得,自己今日先得罪了岳母,少不得把姿态放低一些,让徐氏出出气,今日燕玥落在他手里,徐氏答应,皆大欢喜,若不答应,他既然求不到燕玥,还顾念什么呢,少不得将事情捅出去,燕玥和徐氏都别做人了。 这个道理裴鑫懂,徐氏更懂,这是她一进来并没有拍桌子动怒的缘由。 说白了对方已捏到了七寸,徐氏想让女儿全身而退已不可能,眼下唯一的办法是尽可能争取到利于女儿的条件。 “世子,国公爷的脾气你晓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此事我做不得主,要不,还是等国公爷来谈吧。” 裴鑫哪敢,他自然晓得国公爷的脾气,他来之前已悄悄派人给他父王递话,如果不出意外,父王应该已见到了国公爷。 “您是国公府当家主母,玥儿的婚事自然是您说了算,”裴鑫露出一丝阴阴的轻笑,“不瞒夫人,此刻我父王正在请国公爷喝酒,想必相谈正欢。” 国公爷不吃威胁这一套,但徐氏吃。 名声于女子而言是致命一击。燕玥是自个儿跑出来的,私会外男也是她初衷,这一点燕家无处可辨,她今日要么是嫁给霍玉峰要么是嫁给他,两家虽然都算不上好的选择,但以国公爷之智慧,怕是宁愿选择程王府也不会选择霍家。 霍家近些年因霍贵妃夺嫡心思膨胀,每日都在刀尖上饮血,程王府最难的关口已经过了,只是一个仰皇帝鼻息的虚架子,若是两家联姻,燕家帮着皇帝笼络住老一派的宗亲,也不算坏事。 说白了,燕家对这门婚事悬而不决,而程王府就给他们迎头一击,帮着他们敲定。 徐氏岂是轻易低头之人,神色不迫道,“玥儿婚事是大事,得国公爷做主。” 裴鑫便知自己不低头不成,语气越发恭敬,“回国公夫人的话,程王府虽不如往日风光,银子还有几个,只要您应允,玥儿的嫁妆我来出,家里的小妾遣散,以后桩桩件件我都由玥儿做主。” 徐氏听了这话不觉冷笑。 程王爷为了生个儿子,和离一次,续娶两回,如今这位程王妃是程王第三任夫人,再不用说府上的姨娘妾室成群,妾室终究不敢跟主子较劲,最要命的是裴鑫上头有五位姐姐,底下还有三个妹妹,燕玥嫁过去,少不得应承这些难缠的大姑姐与小姑子。 裴鑫为了争取婚事,眼下自然说了漂亮话,婚后就难料了,这样的城府,女儿岂是他对手? 徐氏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程王府,不成想最终栽在这里。 裴鑫又许了几项实实在在的好处,徐氏口上没应,只道要与国公爷商量,裴鑫便知事情成了大半。 徐氏不用掏体己给燕玥添妆,公中的部分加上裴鑫给的嫁妆,徐氏能省下一大笔银子将来留给两个儿子,她出门时,长长叹了一口气,一贯云淡风轻的面容瞬间苍老了几分。 裴鑫来寻徐氏的档口,老程王亲自带着人将燕玥送到国公爷面前,给足了国公爷面子,程王上回吃了亏也学了聪明,晓得国公爷不吃威胁这一套,干脆把人径直交给国公爷处置,老人家旁的都没说,只拍着国公爷肩膀道,“老兄弟,孩子受了惊,你带回去,切莫骂她。” 两个人都是混迹朝堂的老油条,还能不明白暗中的交锋? 国公爷面上道谢,私下可被女儿给气狠了。 夫妇俩被各个击破,待夜里回到府上,两厢合计,逼着燕玥嫁给裴鑫,燕玥大哭大闹,国公爷不管,只扔下一句,“要么体体面面出嫁,要么我现在就把你扔去程王府,从此不认你这个女儿,你是为妻也好,为妾也罢,为父管不着。” 国公爷径直让邵嬷嬷将燕玥送到大门口,“嫁去何家,想去何处,自己选择,谁也拦不着。” 人便是这样,越防着堵着,她反而闹腾,待解开一切束缚让她自个儿选时,人反而冷静下来,国公府大门洞开,府内灯芒绚烂,人烟繁盛,而府外呢,暗青色的天际铺着一片青云,青云染了些霞光,诡异又瑰艳,燕玥怔怔盯了浩瀚无边的天际,心中一片空茫,最终她哪儿都没去,失魂落魄回了闺房。 宁晏天黑回府,从荣嬷嬷口中听得这出,吃了一惊,“这程王世子真是个狠角,只是程王府水深火热,就不知燕玥应不应付得来。” 如月在一旁嘀咕着,“左右是她自己作的,也好,让大小姐也尝一尝被大姑姐与小姑子刁难的滋味。” 宁晏愣了下,忽然瞥见珠帘外出现一道挺拔身影,悄悄推了推如月,轻咳了一声。 第67章 半日前。 今日端午节,轮到燕翎在内阁当值,他还年轻,过节这种情形,自然得让着老一辈的阁老们,皇帝带着一群悠闲的皇亲国戚在太液池观看比赛,官署区的干吏们依然井然有序地忙碌着,只是到底受了节日气氛的感染,浑身懒洋洋的,比平日少了几分干劲。 旁人插科打诨,偶尔开开小差,燕翎一如既往一丝不苟。 他端坐在案后,接过一本又一本递来的折子,有些日常折子批阅后可发回各衙门执行,大多数折子内阁票拟,再送去司礼监披红。 这时,一道写着刑部上月经费开支明细的折子递了过来,紧接着响起熟悉的嗓音, “请燕大人批阅。” 燕翎笔头微微一顿,抬眸望去,萧元朗穿着一身六品青袍鹭鸶补子官服不卑不亢立在前方。 燕翎看了他一眼,又见门外还候着一群官员,什么都没说,接过萧元朗的折子细细翻阅,看到其中公廨银开支这一处,修长的手指轻轻指了指,萧元朗发觉异样,连忙问道,“大人可是发现不妥?” 萧元朗刚从刑部观政正式上任从六品员外郎,协助上司做一些七七八八账目上的事,各部账目水深,盘根错节,饶是他一贯心细能干,也难免出差错,这会儿见燕翎停顿下来,不免生出几分紧张。 大晋中枢实行公廨银制度,即每月初从户部领取本月官员俸禄银子,拿去放利息,得了钱便作为部门官员津贴,大晋官员俸禄并不丰厚,为了减少朝堂负担,便实行此计以补贴官员。 公府长媳 第83节 燕翎语气平淡,“刑部这一月共支出三千两俸禄,到月底便得了四百两利息,这么高的利息是放了什么贷?为官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若官员夺利于民,则有违朝廷法度,折子发回去,让刑部三位堂官给内阁一个说法。” 这是怀疑刑部私放高利贷。公廨银的取利是有规定的,刑部可是三法司之一,不能知法犯法。 萧元朗当即冷汗涔涔,他新官上任,压根不知这里头水深水浅,就这么被上司驱使来做这一份账目,不成想一眼被燕翎看出端倪,也不知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陷阱等着他,他会不会成为替罪羊,饶是他性情内敛,眼下也不禁生出惶恐。 他二话不说将折子收回来,恭敬行了一礼,“谢阁老。”转身退了出去。 若今日是旁人当值,很可能折子被收起来,回头成为问罪刑部三位堂官的罪证,而他呢,以后也别想在官场混了,燕翎一向严苛,今日放他一马,是看了宁晏的面子。 萧元朗深深闭上眼,轻轻推门而出。 门口候着一票官吏,一人见他出来,迫不及待换了一副笑脸大步跨了进去,门还没关上,便听得他在里头恭维, “今日是燕阁老当值呀,下官久闻大人威名,今日有幸得见...” 门被云卓一关,隔绝了里头的动静。 萧元朗看了一眼明晃晃的阳光,后脊已被冷汗浸湿,他一面客气笑着与其他官吏行礼打招呼,一面沿着廊庑快步迈了出去。 出了内阁,午门巍峨矗立,头顶的阳光浇下来,他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掀起他衣摆猎猎作响,他定了定神,正要迎风而上,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冽的嗓音, “萧公子。” 萧元朗身影一顿,回眸朝燕翎看来,他个子高大挺拔,绯袍鲜红如血,衬得他那张俊脸如冷瓷一般白,周身交织着一股淡淡的锋刃气息与运筹帷幄的风采,萧元朗神情变得复杂,不知从何时起,面对燕翎他总有一抹深藏在内心的不服,那种感觉慢慢发酵成何物,他已不得而知,只知道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却莫名会有一种排斥的感觉。 但是刚刚那场短暂的交谈,让他明白,他与这个人差距有多远。 燕翎坐在那个位置,不是因为皇亲的身份,而是因为他的能耐和阅历。 静水流深般的气度,岳峙渊渟的沉稳,令人折服。 萧元朗那股自己跟自己较真的劲儿一瞬间松懈下来,缓缓朝燕翎作了一揖,“给大人请安。” 燕翎一面往深红的高墙下走,避开人来人往的午门,一面望着前方深红瓦绿,生出几分惘然,从来没有这么在意一个人,每回看到他,心里总忍不住滋生一些嫉妒,总想开口与他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却又担心一旦开口就漏了陷。 萧元朗跟随在他左右。 燕翎最后在一个墙垛下停了下来,转身看向他,眼神平静而清明, “那日在金山寺,多谢萧家表兄照料晏儿。” 熟悉的开头,熟悉的风味。 萧元朗唇角微微一扯,心下苦笑。 上回他极力撇清与宁晏的关系,这一回,他抬目与燕翎视线交织,回道, “应该的。” 三个字格外有力,深深插在燕翎心尖,他心往下坠了一下,面色却不变,“我无意中翻过萧表兄的履历,表兄年纪与我一般大,为何迟迟不婚?” 谁也不必再遮掩什么,就这么面无表情交锋。 萧元朗也不意外燕翎问出这样的话,他们现在就像是褪去光鲜外衣的小丑,各自露出狰狞的面孔,“是啊...”他轻轻一笑,眼尾微微挑起,潋滟万分,“因为心里有些遗憾,每每想起,就会不高兴,自然就不急着结婚。” 燕翎被这么赤裸裸的话给气笑了,他觉得自己有些活该,明明知道的答案,非要问出来,给自己添堵。 “我听闻刑部尚书王大人很看重萧公子,有意下嫁幺女,萧公子是打算好风凭借力,直上青云?” 萧元朗极轻地吸了一口气,脸色慢慢沉下来,语气也带着刺,“燕大人如此关心旁人,还不如多关心自己妻子,宁晏与别人不同,她并不稀罕位高权重的阁老,只要挣脱宁家的樊笼,她嫁给谁都能过得很好,但...燕大人却倚仗自己的权势,身份,地位,欺负她,认为她合该承受您一切的坏....” 燕翎额头绷得极紧,眼眶被午阳给刺痛。 这样的话从萧元朗嘴里说出来,格外有冲击力,戚无忌也好,淳安也罢,他们那一箩筐话加起来比不过萧元朗一个字,燕翎喉咙窜上一股血腥,背在身后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他唇瓣褪去了血色,一个字都辩驳不出。 萧元朗清润的眼眯起,流露出以往没有的几分不甘,心痛,以及难过。 最后他又像是发泄过后的穷徒,露出释然与恳切的神色, “世子...” 他们在一轮轮不见烽烟的交锋中,变化着对彼此的称呼。 “宁晏幼时过得很不好,她没有娘,一个人磕磕绊绊长大,父亲冷待她,祖母厌恶她,家里婶婶伯母哥哥姐姐合伙欺负她,她幼时所有喜欢的首饰,全部被人给抢走了,至今不还....” 萧元朗每说一个字,眼眶红了一分,“她一个人在豺狼环伺的狼窝里长大,你想过,她有多么难吗,想过,她有多么痛吗?你可以不疼爱她,请千万别伤害她....” 燕翎不知自己怎么出的宫门,只知一袭官服都忘了换,失魂落魄坐在官署区对面的酒楼,就这么招来云旭,修长的手指掐入桌缝里,眼色猩红,“去查,给我把宁家的事给查个底朝天,我要知道都是什么人欺负了她,做了什么可恶的事....” 萧元朗的每一个字无限在他脑海盘旋,回放,深深嵌入他心底。 磕磕碰碰长大... 听起来多么简单的几个字,血一般地诠释着她十六年的人生....他知道她以前大概过得不好,却不知道到这样的地步。 他在茶楼里,从午阳明炽,坐到乌金西垂,心如同在油锅里滚过一遭,渐渐变得麻木,僵硬,脑子更是浑浑噩噩的,许久方慢慢起身,寻到知觉,又一步一步踏回燕家。 回到书房,换了一身月色的直裰,信步来到明熙堂,隐约听到珠帘内传来动听的笑声, “也让大小姐尝一尝被大姑姐与小姑子刁难的滋味....” 燕翎千疮百孔的心再次被刺了一下,眼眶又红了几分,撩帘而开,那双潋滟无方的眼朝他怔怔望来,朝露般的眸子慢慢绽放出笑意,一点点陷入他心底。 时光流淌在她身上,也被染上几分宁和。 是她太出色,让别人忽略了她的难,她的苦,以为她本该这么能干这么出众。 这一瞬间,他特别想带她去一个地方,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家。 稍稍收敛心绪,上下打量着宁晏的装扮,她刚刚沐浴过,换了一身家常的杏色薄褙和一条马面裙。 燕翎瞧着稳妥,便朝她伸手, “来,我带你出去玩。” 主仆二人还陷在被燕翎听了墙角的担忧中。 冷不防听了这话,宁晏螓首往前一伸,吃惊道,“出去玩?去哪儿?” 夜里带她出去游玩,是从未有过的事。 燕翎的眼眶有些猩红,却没有给人害怕的感觉,宁晏觉得蹊跷。 燕翎眉梢染了笑,径直拉着她往外走,“去一个你会喜欢的地方。” 宁晏被他拉至外头廊庑,方确信燕翎不是跟她开玩笑,太不可思议了,她脚步迟疑地跟了几步,不习惯两手空空出门,止步道,“等等,我得准备行囊,万一需要什么呢....” 燕翎眼神凝睇她,露出柔和,“放心,那里什么都有。” 继续牵着她往前走,紧紧握着她温软的手,仿佛握住整个世界,这一刻燕翎心底信心满满的,带着憧憬与渴望,到了明熙堂门口,他忽然提醒道,“哦,对了,今夜不回来了...” 宁晏一个趔趄,脚下踩空,往台阶下栽去。 第68章 夜色氤氲。 栽下那一瞬间人被他捞起,打横抱在怀里,宁晏伸手圈住他脖颈,安安静静覆在他肩膀,面颊腾腾地发烫,忍不住抬眸打量他的脸,他唇角微微勾起,隐约有一抹笑意,像是按捺不住了,又像是昙花一闪而逝。 燕翎低头看她一眼,对上她湿漉漉的眸,盛着几分无奈,又想起她刚刚那滑稽的一幕,一个过于稳重的人,骤然出现小差错,总能惹得人稀罕,也很可爱,怕被她发现他偷笑,燕翎极力忍着,唇角抿得很直。 宁晏看穿他的底细,虎着脸道,“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笑...”燕翎彻底收敛神色,恢复如常。 宁晏被他圈在怀里有些热,虽说下人都很乖顺地避开了,在这园子里搂搂抱抱的很不自在,“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万一脚扭了呢...”燕翎忽然想起上回去燕山祭拜母亲,宁晏忍着痛一路下山后至脚肿,现在回想起来,他懊悔不迭,当时怎么就那么粗心呢, 宁晏却发现他抱着她往书房方向去了,这是出府的路吗?不是要带她在书房过夜吧? 这能叫出去玩? 宁晏有些失望。 燕翎抱着她穿过书房外的一片院子,来到国公府西南角,宁晏才知此处有一不显眼的角门,专供燕翎出入,外头停好一辆马车,十几名黑衣侍卫垂首默立,还有四名神态礼仪挑不出差错的嬷嬷侍候,他们目光低垂,屏气凝神。 宁晏往他怀里埋了埋脸,一眨眼,进入一片明光里,宽大的马车灯火通明,角落各垂着一盏六面羊角宫灯,绢面上用细笔勾勒出栩栩如生的美人画,厢内装饰奢华,与燕翎一贯的风格不同。 燕翎将她放在软塌上,伸手去握她脚踝,宁晏一缩,“真的没事。” 燕翎没管她,还是将她脚踝给握住,他出身军营,查验跌打损伤有自己一套,四处摸索一遍,确认无伤才搁下。 宁晏好奇打量马车,“我们是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 燕翎将她脑袋往自己怀里一搁,“你今日看比赛累了,先歇会儿...” 宁晏被迫靠在他胸口,神色滞了一会儿,慢慢阖上眼。 她很快睡着了,脑袋往下一垂,燕翎察觉到连忙将她整个人拘在怀里,宁晏下意识往他怀里蹭了蹭,寻到舒适的姿势,燕翎俯首打量她,她睡相极为乖巧,跟个小猫似的窝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只,惹人怜爱,她身段太好,腰肢软如柳条,让人忍不住想揉她。 当然不能揉,燕翎小心地搂紧了一些,腾出一只手翻阅搁在车厢内的邸报,燕翎私下经营了不少商队,这些人走南闯北,打着做生意的旗号替他刺探情报。 其中一份邸报写着,江州一带市面上的粮食比往年要少,不知何故很多百姓不再将多余的粮食卖出来,燕翎直觉有些不对劲,江州一带是有名的鱼米之乡,若此地市面粮食紧俏,必会波及全境,思忖片刻,轻轻敲了敲车窗,一名暗卫凑近, “请主子吩咐。” 燕翎低声道,“让钱庄留意各地米粮的动静,遇到价贱时收购一些,尽量屯一些粮食,此外去查一查,有哪些商户在暗屯粮食,立刻报我。” “明白...” 燕翎毕竟是高居庙堂的宰辅,不是真正的生意人,钱庄与商队关键时刻得为平抑物价服务。 怀里的人动了动,燕翎以为吵着她,连忙将邸报搁了下来,目光就这么落在她身上。 她不知是做了噩梦,眉尖蹙起,双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襟,仿佛受了惊吓,小脸布满酡红,燕翎轻轻往她背心抚了抚,她绷紧的身子慢慢缓和下来,只是眉心那一点愁云却久久不散。 燕翎想起萧元朗的话,几乎是本能垂下眸,轻轻吻住她眉梢,从左到右,一点点吮过,试图去抚平她的褶皱与伤....渐渐的唇瓣顺着眉心往下,掠过她挺翘的鼻梁,从鼻梁往下一滑,到了她面颊,他目光凝在她的唇瓣,依然是极好看的,似诱人的熟果, 他却迟疑了。 燕翎喉头翻滚,阖目抵着她的眉心,心里隐藏的那一点痛,发酵似的慢慢晕开在五脏六腑。 她是他的妻子,他可以的。 努力破出内心那一点迷障。 公府长媳 第84节 轻轻往前一碰,二人唇瓣缓缓黏在一处,慢慢地摩挲了一会,随后不舍地退开了。 他自然不敢像上回那样深吻她,怕她反感抵触,得慢慢来。 见她睡得沉,那点得逞的心思便成了愉悦,用力地把人往怀里蜷紧。 宁晏躲在他颚下,缓缓睁开了眼,手心里都捏出一把汗。 这一路装睡至马车停下,她适时地抽动了下身子,佯装出刚醒的模样,面色从容从他怀里下来。 天际黑漆漆的沉静如湖,凉风和煦,破开燥热的夜色,裙衫被清风掀起如浪花款摆,长公主府邸前候着一大群奴仆,个个洋溢着喜庆的笑,动作一致朝二人行礼, “恭迎少爷与少夫人回府。” 宁晏目光落在那“明阳长公主府”六字纂体牌匾上,牌匾上缀着一盏微弱的灯,光芒恰恰洒落在绿色纂书上,那六个绿幽幽的字体线条圆融优美,处处彰显精致奢华。 她这一刻的心情是很奇妙的,好像这里是一个自然而然能生出好感的地方。 燕翎朝众人颔首,领着宁晏踏入大门。 洞开的门庭内,是一个硕大的院落,庭院规整的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坛,五颜六色的花朵开得正艳,如悬浮在夜色里的一抹霞烟。 沿着左侧廊庑往后便是一横厅,也是长公主待客的正厅,过正厅,一股凉风裹挟着淡荷的花香扑面而来,面前的景象与前厅可谓大不相同,九溪环绕,假山流水,亭台阁谢错落有致,目光所及之处花木繁盛,青翠欲滴,俨然一派江南园林气象。 宁晏一直以为燕国公府规模算大了,今日见了这长公主府才知道什么叫恢弘气派,燕翎牵着她上了正中的曲廊,来到当中最高的白玉石桥,举目四望,和风送暖,水石相映,奇石玲珑多姿,水面星光荡漾,更有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点缀其中。 宁晏问道,“此间园林,莫不是出自江南园林大师钱不换之手?” 这名叫钱不换的大师,性子极为乖张,他本名钱坤,有一回某江南豪强延请他给府邸设计园林,人还未登门,先着人送了一箱金银珠宝和两名俏丽的花娘给钱坤,彼时钱坤府中小妾难产而死,心中正郁闷着,遇见这混不吝的豪强,着人将珠宝和花娘退了回去,拒绝了对方的邀请,从此改名“钱不换”,在当地也传为一则趣闻。 宁晏之所以断定是钱不换所为,是因她当年从泉州回京,曾在一园林寄居数日,亲自见过钱不换的手笔,此人有八大最负盛名的构景,譬如“倒挂金钩”“猴子捞月”“曲径通幽”“排闼送青”等,而能将这八景全部聚齐,也就长公主殿下了。 “正是他,母亲这宅子是他封山之作。” 燕翎眉眼平静,牵着她下了石桥往正房走。 绕过一水榭往后,湖泊在此地形成一个凹口,湖面静如琉璃,阒然无声,沿岸铺着一些睡莲,圆啾啾的似玉盘,沿着拗口末端的水廊来到正院,此处是长公主夏日居住的汀兰苑。 东边是书房,西边是寝室。 一面善的嬷嬷恭迎二人入内,已备好了热茶与点心,燕翎喝了一口茶,吩咐嬷嬷带着宁晏四处逛逛,他先去书房看完邸报。 嬷嬷有些面熟,原来她是长公主乳娘周嬷嬷的嫡亲妹妹,性情温和之余,更添了几分干练,长公主故去后,这间宅子一直交给她打点,这里清净,燕翎未婚之前时不时会过来住上几日。 长公主光正院便有三处,夏日住在汀兰苑,冬日住在西边山窝处的平澜阁。院子极大,却不觉得空旷,处处皆有景致,从这园林布景可知,长公主身前是一极为讲究又大气的女子。 周嬷嬷带着宁晏逛到一半,宁晏实在走不动了,揉着酸胀的腿挪了回来。 彼时如霜与如月也跟着云旭到了长公主府,两个丫鬟抱着宁晏日常衣物,来到汀兰苑,这一路也算开了眼界。二人极为伶俐,见着长公主府的下人屏气凝神,规矩极大,二人也收敛神色,利索地去内寝,按照主子的习性铺床摆设衣物。 宁晏坐在东次间的圈椅里,陪着燕翎处理公务。 周嬷嬷给她奉了茶,她握着茶盏喝了几口,随后问燕翎,“今夜就歇在这?” 燕翎手里捏着一张邸报,视线定定落在她身上,“是,喜欢这里吗?” 宁晏抚了抚皱起的裙摆,笑道,“很喜欢,这里极好,幽静闲适。” “那就好。”燕翎看了一眼周嬷嬷。 周嬷嬷折去里间,不一会捧了一个宽厚的匣子出来,置在宁晏身旁的桌案,随后恭敬退了出去。 燕翎指着锦盒道,“这是公主府各处院子锁钥,库房钥匙及账目,我母亲的嫁妆一直封存在此处,东西交予你,我有时不在京城,若你在府上住着无趣,可来这里。” 燕翎想说的是,若府上婆母妯娌难以应付,便来此处晾晾她们,没有必要委屈自己。 宁晏聪慧,自然明白他言下之意,目光滞在锦盒上,慢慢涌现一眶酸意。 燕翎这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一切都给了她。 算得上掏心掏肺了。 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回馈他,燕翎什么都不缺,吃穿用度上她自认为做的够好,转念一想,面对一份赤城的心意,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要辜负他,于是她笑着应下来,“此处美不胜收,又格外自在,我着实喜欢,若在府上住着乏了,我就来这边消遣。” 宁晏走累了,小腿发胀,忍不住弯腰揉了揉,燕翎见状便道,“对了,西北角有一温泉,你若乏了,我陪你去泡汤浴。”想起什么,他眼神略微炙热了几分。 “啊....”宁晏失声,眼睫微地轻颤了一下,鸳鸯浴吗.... 面颊不由自主地窜上一片红晕。 这个时候露怯显得无能,“等你忙完,我们过去...” 每回床事,几乎都是熄灯下进行的,唯独燕翎生辰那日,时辰尚早,天还未黑,只是二人面儿薄,到底没有赤裸相对,衣裳虽凌乱,犹然挂在身上。 二人也从未共浴过。 今夜却要与他共枕鸳鸯浴,那画面光想一想就很旖旎。 宁晏闭了闭眼,努力克服即将坦诚相对的尴尬。 可惜天公不作美。 边关传来急报,鞑靼与瓦剌果然在齐齐达尔草场打了起来,朝廷定下将此处草场赐予乌木达后,手续交接直到三月才完成,眼下进入夏日,正是齐齐达尔草场最肥美的时候,各部争夺不休。 燕翎遗憾地起身,将宁晏轻轻抱在怀里,揉了揉她发梢, “好好睡个安稳觉,我走了...” 宁晏送他到门口,那挺拔的身影很快嵌入夜色中,他背影消失那一瞬,她心里竟也罕见涌现几分失落。 燕翎三日未归,待处置停当,来奉天殿给皇帝请安,彼时皇帝心情好,正在欣赏吴奎给他寻来的几头小乌龟。 小乌龟被养在玻璃缸里,里头堆了些青绿的水草,有两只趴在缸底一动不动,另外一只贴着缸壁,大半个身子陷在水里,唯露出个脑袋,骨碌碌盯着皇帝。 燕翎进入御书房,一眼就看上了第三只小乌龟,眼瞅着皇帝拿着一只干净的羊毫要去戳小乌龟的背壳,燕翎忽然出声阻止,“舅舅....” 皇帝愣了一下,抬眼瞅着燕翎,燕翎等闲不唤他舅舅,但凡唤他舅舅准没好事,他将羊毫丢开,双掌撑在御案,眯起眼看他,“何事?” 燕翎指了指那只攀爬的乌龟,面色如常道,“舅舅,边关喜讯连连,您看在我鞠躬尽瘁的份上,将这只乌龟赏我?” 换做平日皇帝二话不说应下,如今嘛,皇帝阴恻恻笑道, “翎儿,想要这只小乌龟可以,拿东坡肘子来换。” 燕翎嘴唇抿得直直的,没经过宁晏准许,他不会擅自给她揽活,这是对妻子的不尊重。 小乌龟嘛,哪儿不能找。 燕翎很快换了一副神色,行了君臣大礼,肃敬道,“陛下,臣已三日未归家,特来给陛下道安,若陛下无吩咐,臣便要回府了。” 皇帝看着他有些傻眼,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不过开个玩笑,他就不能争取争取嘛,一只乌龟而已,当皇帝的还是有些要面子,板着脸看了一眼吴奎。 吴奎立即打圆场,“陛下最疼世子您了,世子既是看上这只乌龟,便带回去吧。”使了个眼色,小岳公公连忙将那只小乌龟拧出来单独放在一个小玻璃缸里,捧好送给燕翎。 燕翎抬眸瞅着皇帝,他老人家虽然有些不情不愿,却没有阻止的意思,便接了过来,“谢谢舅舅。” “去....”皇帝鼻子都气歪了。 燕翎高高兴兴拧着小乌龟回了明熙堂,宁晏恰在桌案后算账,瞥见他回来,露出个笑容,“可算回来了?小厨房给你热了东坡肘子,你先坐一坐,我把这一页账目算完。” 燕翎听得东坡肘子,脚步一顿,他虽没答应舅舅,但舅舅心心念念想吃肘子,燕翎也想满足他,只是如何哄得宁晏给舅舅做一盘? 他来到桌案前,拖了一把锦杌坐在了她对面,将那只乌龟慢吞吞推至宁晏视线下, “这是做什么?”宁晏杏眼睁圆,盛满疑惑。 燕翎面不改色卷起官袍的袖口,搭在桌案上看她,“这是舅舅赏我的,能否请晏晏帮我养。” “帮你养吗?”宁晏欣喜地将玻璃小缸抱过来,低头往坛口瞅了一眼,小乌龟抬起脚朝她扑腾了一下,是很罕见的火焰龟,宁晏很喜欢,“好....” 燕翎眼神直白睇着宁晏,“等养好了,把那层皮壳掀掉,我便要吃了她....” 宁晏笑意僵住,嚼着他的话头,漂亮的眼珠慢慢转了半圈,“你要吃乌龟?” 吃乌龟倒是没什么,这道菜也不难见,但是先养一养再吃...太凉薄了。 宁晏秀眉蹙起,露出嫌弃。 燕翎镇定自若颔首,“对,这道菜我惦记着很久了....就等着将那层厚厚的壳给撬开。” 宁晏无语地看着他,罢了,燕翎第一回 拜托她做事,不好推拒, “我先替你养着吧。”没答应给他吃。 将玻璃缸抱着离他远些了。 不想给他吃? 那可不行。 燕翎看着她这些小动作笑了笑,信手执起她握过的狼毫,慢慢转悠着,“晏晏,明日能否做一道东坡肘子给我.....” 话未说完,只见宁晏一面擦洗玻璃缸,一面扔来两字, “做梦!” “........” 燕翎坐在西次间,看着那盘热好的东坡肘子,在连夜送给舅舅和自己当堂吃了之间迟疑着,沉默半晌,他吃得一滴油都不剩。 半个月内,燕家与程王府走完问名纳征等流程,程王府想早日将燕玥娶进门,将婚期定在两月后,这是极为仓促的,事已至此,国公府也没推辞,这门婚事并非燕玥所愿,准备起来也无精打采,徐氏将嫁妆一事全部交给秦氏料理,宁晏乐见其成。 淮河夏讯,死了不少灾民,群情沸腾,皇帝派燕翎南下处置,这一去就是半个月,宁晏百无聊赖,要么去明宴楼吃香喝辣,要么去长公主府泡泡汤浴,日子转眼到了五月底。 一日暑气正盛,蝉鸣夜躁,屋子里闷热不堪,宁晏看了会书,身上黏着湿气,饮了口退热的凉茶,往窗外瞥了一眼,这时,如霜打廊庑外匆匆进来,肃声禀道,“主子,宁府传来喜讯。” 宁晏心中一咯噔,扭身坐起来,神色冰冷问,“莲姨娘生了?” “生了,生了个儿子,三老爷大喜,老太太也赏赐不少贵重之物,赞她给三房添丁进口,功劳卓著。” “奴婢打听了一遭,老太太与三老爷有意扶正莲姨娘,姑娘,咱们得想法子阻止,否则今后您回宁家,还得叫她一声母亲,光想一想,就恶心透了。”如霜脸色嫌恶到发木。 宁晏神情一瞬间淡漠到了极致,那压抑在肺腑里的寒气忍不住滋滋往外冒,想当年她母亲坐月子,这位莲姨娘隔三差五闹幺蛾子,父亲宁一鹤纵着宠着惯着,母亲郁郁寡欢,在她一岁多的时候撒手人寰。 她不认同母亲将喜怒哀乐寄予男人身上,但宁一鹤和莲姨娘的罪过是撇不开的,更不消说后来那么多年她们母女想方设法算计她,这个仇,她必须得报。 她一直在等待时机,先前是能力不够,机缘不够,自离开宁家的牢笼,她能施展拳脚的机会越来越多。 “嬷嬷,咱们安排的那一颗棋子,到了该浮出水面的时候...” 第69章 苍穹乌沉沉的,天际撕开一道亮光,片刻一道响雷砸下来,如同砸在二夫人方氏的脑门,她瑟缩了一下,看向对面从容温默的女子, 公府长媳 第85节 “晏....晏儿,你寻二伯母有何事?” 宁晏双手交合坐在长案后,打量方氏,数月不见,她鲜见憔悴不少,眉宇间郁碎寡淡,没有往日半分神气,“二伯母近来过得如何?” 方氏闻言一张脸如同苦瓜,眼泪绵绵溢出来,哽咽恨道, “晏晏,你上回可是把你二伯母害得很惨,你祖母和大伯母看我不顺眼,连带雪儿与科儿也被排挤,这段时日二房的月例被克扣不少,我都是拿了体己银子贴的....前不久金莲传出喜讯,你大伯母恨死我,害我在你祖母跟前跪了两个时辰,如今我这膝盖呀....” 方氏还要诉苦,被宁晏轻笑打断,“这不是二伯母该得的报应么?” 方氏唇角一抽,晦涩看她一眼,停住了话声。 她来之前也做了一番思量,宁晏如今是阁老夫人,又在燕家站稳了脚跟,人前人后风光,索性不若认了错,投了她,能屈能伸,给孩子换点前程。 “是..晏儿啊,你二伯母我错了,我当年糊涂了,不该被你祖母与大伯母指使,欺负你一个孤女,如今想起来我肠子都悔青了....”她说到最后,揩着眼泪嘤嘤哭了起来。 宁晏可不是旁人哭几句认个错,事情就揭过的人,她擒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二伯母,我这儿不兴这一套,收起你的眼泪,咱们谈正事。” 方氏也不敢在她面前摆长辈架子,拂去眼泪,立即问,“何事?” 宁晏朝她招招手,方氏隔着桌案乖顺地把耳郭凑近来,宁晏轻语几句,方氏听到一半,吓得缩了回去,“这可不成,这种事我可不干,你这是害我呢。” 宁晏笑了,无辜地眨眨眼,“二伯母,若我的人做了,回头也是推到你身上,你还不如自个儿动手,心中也快意几分。” “你...你好狠心的,你个死丫头!”方氏气得咬牙切齿,露出了泼妇本性。 宁晏也不管她,气定神闲喝茶,方氏见她这般胸有成竹,慢慢底气不足,蠕动着嘴,细声问,“你真要这么干?” 宁晏语气淡漠,摆弄着手中的茶盏,“莲姨娘想扶正,门都没有!” 莲姨娘母女是她心中最嫌恶的刺,为了拔掉这根刺,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方氏倒也能理解她,要说当年谁最恨宁晏,非莲姨娘母女不可,那对母女想方设法害死宁晏,宁晏能活着走出宁家都是奇迹。 沉默片刻,方氏犹犹豫豫问,“那我帮你,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宁晏听到这,轻笑了一声,“你居然还问我要好处?你我是同舟共济,你不该感谢我给你提供机会吗?二伯母,这些年,你扪心自问,我一个孤女碍着你什么,你真正该恨的是大伯母与祖母,祖母明面上看重你,实则好处给大伯母拿,万事将你推出去,你不恨吗?” 方氏自然是恨的,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可是我该怎么配合你?” 宁晏弯了弯唇角,“二伯母的手段我见识过,您就别在我面前装了,我相信您一定能想出好法子。” 宁晏见她面有犹豫,最后再补了一强心剂,“哦,忘了告诉你,你若是不答应我,我转背把你私会我的事传回宁家。” 方氏:“.......” 这种憋屈感太熟悉了,当年她每每欺负宁晏,宁晏便是如此反击。 方氏忍无可忍,最后还是被迫忍下来,咬牙道,“成......” 方氏出了茶楼,匆匆钻入马车,思忖半晌,吩咐车夫冒雨前往城南一个偏僻的药铺,不多时便从里面带出来一包补药。 她这些年鞍前马后伺候老太太,对老太太身子情况了如指掌,老太太虚不受补,索性狠狠给她补一补,让她吃点苦头,又配合了宁晏,岂不两全其美。 六月初一的晨,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没那么沉闷,宁家老太太起床时,突然吐了一大口乌血,二夫人方氏就在旁边侍奉,看着那滩乌黑的血,心肝发颤,她很好地用担忧掩饰了心慌,抱着老太太哭得死去活来。 老太太厌恶地将她推开,“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方氏悻悻地退开,从丫鬟手中接过药汤亲自喂她,老太太喝了几口仰躺在床榻,示意方氏等人都出去,唯留下心腹嬷嬷。 嬷嬷替她垫了个软枕,让她躺得更舒服些, “老太太,连着四日了,太医的方子也没见效,病得这般蹊跷,莫不是冲撞了什么,您看要不要请长清观的虚灵道姑来给您瞧瞧?” 老太太最信邪门方术,刚嫁过来宁府,为了生儿子,几回去道观请符水喝,后来终于生下大老爷,从此越发信了道门。长清观是城内最负盛名的几家女观之一,虚灵道姑也是老太太最信任之人。 她阖着眼有气无力摆手,“去吧。” 大约午时初刻,嬷嬷领着一年轻道姑进了正院,她生得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眉清目秀,颇为沉稳,老太太没见着虚灵道姑,眉头不由拧起,“你师父呢?” 这位年轻道姑她也见过几回,是虚灵道姑半年前收的徒儿,人长得不错,做事也沉静,只是哪里能跟她师父相提并论, 嬷嬷苦笑道,“虚灵道姑老家还有一姑姑,前不久去世了,她老人家回了乡下,一年半载是回不来,这位玉琴道姑年纪虽轻,近来也颇有名声,您不如让她试一试?” 老太太心顿时凉了一大半,往引枕躺去,心情沉闷。 嬷嬷又劝了几句,老太太心里想,来都来了,准不准也碍不着什么,便默认了此举。 那玉琴道姑在院子四处走动一遭,手中拿着一木制的卦象,在东南西北四角均打了卦象,最后又回到老太太的内寝洒了些符水,摆了一阵卦象,老太太眉眼都没睁开一下,鲜见不太信任她。 末了,玉琴道姑回到老太太跟前,作了一揖,道,“老太太这病算不得病,着实是有人冲撞了老太太您。” 老太太一听,爬了起来,“什么意思?” 玉琴道,“请问府上近来是不是添丁进口了?” 老太太心泛咯噔,“是啊...你如何知道?” 莲姨娘刚生孩子不过六日,她还没遣人去道观报喜呢,她看了一眼心腹嬷嬷,嬷嬷暗暗摇了摇头,意思是没有告诉玉琴,老太太神色正了几分,“你继续说。” 玉琴面色凝重道,“真正旺老太太的是她腹中的孩子,如今孩子坠地,老太太心事已了,本该处处如意,偏生这妇人心有妄念,冲撞了老太太...” 老太太心头一惊,那莲姨娘可不就是想扶正做太太吗,她面色数变,最后问,“该如何化解?” “这倒是简单。”玉琴笑了起来,“我先做一张符箓,贴在老太太拔步床后,您再让这妇人搬移至偏僻之处,最好是离您越远越好,哦,对了,府上有一水溪从东南入,打西北角出,最好把她挪至西北角方向的院子,如此她便碍不着您了。” 嬷嬷颔首,“这法子倒是不难。”她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沉吟片刻,莲姨娘刚生产不久,挪院子对她不利,不过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个姨娘又如何与她相提并论,“孩子呢?孩子要一起挪过去吗?” “那当然不能。”玉琴郑重道,“这个孩子是旺您的,他不能挪动。” 老太太放心下来,吩咐嬷嬷去办这桩事。 躺在莲怡园的莲姨娘正做着三夫人的美梦,一群婆子气势汹汹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将她连同被褥一起裹住,抬着直往西北角的偏院扔去,莲姨娘吓得大叫,婆子们为免惊动老太太,径直将她嘴给塞了。 四小姐宁溪闻讯匆匆赶来,跑上前拦了一脚,亲娘的衣角都没摸着,就被婆子给撞一边去了,她气的大哭,直奔老太太的正院,老太太额头正疼着,被她哭得心烦意乱,着人将她赶走。 宁溪只得去前院书房求父亲,彼时宁一鹤正沉浸在喜得贵子的快慰中,听到女儿回禀,脸色当即一沉,大步往正院迈去,人还没进去,中气十足的声音先吼来, “母亲,您这是做什么?莲儿刚生产没多久,她身子弱,又非年轻妇人,好不容易得了这个宝贝疙瘩,您这个时候作践她是何故?” “我作践她?”老太太气得额尖青筋暴跳,肺腑险些炸裂,在屋内拍着桌案道,“我这多年对她还不够好?纵着她一个妾室骑在正室头上,庶出的女儿跟嫡出对待,她没有三夫人的名衔,跟三夫人又有什么区别?我不过身子不舒服,将她挪开一下,你就来质问亲娘,她如今还只是姨娘,你便如此,赶明儿扶正后,你岂不要把我这个老子娘给赶走?” 宁一鹤听得老太太身子不利索,当即气势一收,语调一转,立在门槛外往里探进半个头,“您身上不好?儿子怎么没听说?” 老太太按着发胀的头颅冷笑,“你只顾得了儿子高兴,哪里顾得上我这老太婆?” 宁一鹤讪讪地迈了进来,坐在老太太塌前,诚恳认了错,待老太太心情平复下来,又讨好着问,“您打算把她挪走多久,您也知道,她好日子将近,一双儿女都等着她教导,万不可失了她的颜面。” 老太太闻言冷冷看了儿子半晌,最后凉声道,“先等我身子好了再说。”没给个准话。 宁一鹤也晓得母亲在气头上,不便硬碰硬,告了罪离开了。 老太太阴沉地看着他离去,嗤笑一声,“原先我纵着莲姨娘,他乐见其成,如今我稍稍埋汰她一些,他便来大吵大闹,你说待扶正后,会是什么光景?” 原先莲姨娘仰她鼻息过活,老太太是一点都没把她放在心上,如今身份即将发生变化,老太太不由担心起来,宁一鹤不喜穆氏,穆氏性子又软和,在她这个婆婆面前几乎是任听任从,可莲姨娘不一样,莲姨娘城府极深,能说会道,这么多年,宁一鹤妾室换了几波,唯独这位莲姨娘稳坐钓鱼台,俨然三房后宅的女主人。 儿子已经生了,老太太也没什么再指望她的。 嬷嬷几乎已猜到老太太心思,又问道,“您先前不是承诺了她吗?再说,您扶正莲姨娘不就是为了给四小姐与四少爷博一个嫡子的出身,将来好谈婚论嫁?” 老太太眼底闪烁着精芒,“一个扶正的妾室,你以为外头能给她多少脸面?我之所以把风声放出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嬷嬷闻言眼珠儿转溜一圈,猛地想起一人,“老太太,您是想借此拿捏三小姐?” 老太太盘着腿坐起身来,“宁晏看着无牵无挂,无欲无求,她骨子里极其傲气,旁的事或许撼动不了她,但给莲姨娘扶正这桩事,一定踩到了她死穴。” 老太太幽幽望着窗棂,“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只要她母亲的牌位还在宁家一日,我照样能拿捏她,她想一脚把宁家踢开是做梦!” 老太太虽然把莲姨娘挪开,其他一切用度却照旧,莲姨娘恼羞片刻后,又渐渐冷静下来,劝着哭哭啼啼的女儿莫要再触老太太霉头,为今之计,得尽快把扶正的事定下来,她趁着夜里宁一鹤探望时,欲说还羞一番,惹得宁一鹤十分疼惜。 莲姨娘这么多年能稳坐宠妾的交椅,自然有几分本事,她擅长拿捏宁一鹤的性子, “老夫人大约是嫌弃我的身份,欲反悔,妾身想一想,也罢,只要老爷有了儿子,三房有后,妾身无论如何都是心甘情愿的,不就是一个名分吗,妾身不在意,只要能陪在老爷身旁,我无怨无悔。”语毕,轻轻掖了掖眼角,将一抹晶莹的泪给拭去。 宁一鹤是读书人,颇有几分傲气,最做不得出尔反尔之事,他脸色一沉,安抚爱妾道,“莲儿放心,我承诺的事无可更改,你且好好坐月子,其余的事交给我。” 莲姨娘又殷勤小意一番,柔柔倚在他怀里,手不经意地往宁一鹤衣兜里伸,宁一鹤想起她如今坐月子,哪里舍得劳动她,窘着脸按住她,“别闹,好好歇着。” 莲姨娘是一落魄秀才之女,颇有几分知书达理,生得貌美灵秀,温柔小意,在宁一鹤看来,这位妾室的出身比商户女要好,莲姨娘又舍得在那事上下功夫,宁一鹤几乎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莲姨娘得了夫君准话,便将心放回肚子里。 要说这玉琴的道术还真管用,把莲姨娘挪开的第二日,老太太不再呕血,只是整日神情依然恍恍惚惚,总提不起劲,她哪里知道这是二夫人方氏配合着玉琴减药量的缘故。这么多年,方氏一直殷勤伺候老太太起居,悄悄使了手段,谁也防不住。 老太太想早日痊愈,又把玉琴请了来。 玉琴给她算了一卦,“老夫人,您是不是打算把三房生子的妾室扶正?” 老太太一惊,略带狐疑看着她,生出几分警惕,“是...” 玉琴道,“原先这位妾室是庚寅年所生,出生方位该在贵府东南方...” 老太太闻言立即将狐疑收起,那莲姨娘的确是庚寅年所生,且老家恰在京城东南边的通州,“然后呢?” 玉琴平和看着她,“她原先能镇住三房一些邪祟,如今邪祟反噬,招惹到她自个儿身上,也连累了您,您必须寻一同年所生,出生方向在西北角的女子来压住她,如此老太太周身邪祟可除。” 老太太听得玉琴没有劝她放弃莲姨娘,心中那点诡异的警惕彻底消失,玉琴说的是道方的话,印证在后宅里岂不是一样的道理,莲姨娘扶正后,必须得弄来一厉害的妾室压住莲姨娘,如此她才能稳坐钓鱼台,不得不说,玉琴所说很称她意。 “依仙姑之意,此人去何处寻?” 玉琴失笑摇头,“等有缘人,我道行浅薄,目前还算不出她的方位,不过我瞧着老太太您命里有贵气,自然能招来她。” 没有人不喜听恭维话,老太太眉色顿开,与她道谢。 莲姨娘察觉近来老太太对她越来越冷淡,心中起疑,她早在老太太院中安插了眼线,稍稍打听,得知了道姑的话,唬了一跳,难怪老太太举止突兀,原来是道姑所为。 这世间那有什么神鬼邪祟,不过是小人从中作梗而已,当初她为了给自己扶正,便是重金买通虚灵道姑,灵虚道姑算的她腹中孩子旺老太太,老太太深信不疑,才答应将她扶正,骤然换了一年轻道姑,又是什么来路。 莲姨娘想起那位明艳至极却又温秀从容的女子,她怀疑是宁晏从中作梗。 尤其近来老太太都不许她探望儿子,她心中警铃大作,以防道姑继续祸害老太太,莲姨娘决定先下手为强,是日夜里,软磨硬泡逼得宁一鹤同意在六月初十给她开祠堂改族谱,将她扶正。 宁一鹤去求老太太,老太太一口应承,转背着人给外嫁的闺女送帖,请她们回来吃席。 六月初十这一日,艳阳高照,辰时初刻,阳光便格外刺眼,宁晏才提着裙摆走至侧门,便出了一身黏糊糊的汗,如月抱着个冰镇放在马车里,主仆四人上了马车,一道赶往宁府。 燕翎在五月底便回了京,这几日又去了宣府,宣府是京城西北门户,毗邻蒙兀齐齐达尔草场,如今蒙兀的鞑靼与瓦剌两部在此处打得如火如荼,再有女真也掺和一脚,燕翎不放心,前往宣府坐镇,以观时局。 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燕翎虽骁勇善战,并不意味着他好战,能用纵横之术,便不必堵上将士们的生死,三方混战之际,他时不时拱拱火,作壁上观。 女真在第一回 合败得很惨,求助于燕翎,燕翎愿开市以缓解女真境内物资缺乏之窘地,这段时日他便在处置此事,大晋缺良驹,女真缺铁器丝绸一类,双方正好互通有无。 宁晏根本没将宁家那点糟心事告诉燕翎,她的男人正在边关肩负江山社稷,她岂能让他费心。 公府长媳 第86节 今日有一场硬仗要打,宁晏便将荣嬷嬷也给捎上。 到了宁家的松鹤堂,葱茂的大槐树投下一片荫凉,树下侍候着宁家一众管事,三开的厅堂洞开,除了老太爷,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坐齐了。 宁晏雍容雅步踏上台阶,立在正厅朝诸位长辈施礼,宁一鹤坐在老太太下首,瞥见她脸色一变, “你怎么来了?” 宁晏优雅地往他身侧的腰凳坐下,含笑道,“父亲,您要续弦,这么大的喜事,我身为您的嫡长女,怎么能不来呢?” 对面坐着喝茶的宁宣神清气爽笑着,“三叔有所不知,今日您要将莲姨娘扶正,晏儿妹妹是赶着来认新母呢。” 她恨宁晏恨得要死,那金莲命好,进门没多久便怀了孕,怀的又是三皇子第一个孩子,霍贵妃极为看重,再三警告她莫要闹幺蛾子,还放话,若金莲腹中胎儿有不测,便是她的过错,宁宣面上好吃好喝供着金莲,心里呕得要死,郁碎了数月的心情,终于在今日拨云见月,她眉间阴霾一扫,就等着看宁晏的好戏。 一旁坐着的三皇子听得妻子如此刻薄,推了推她胳膊,警告了一眼,又含笑望着对面的宁晏,“你姐姐说胡话,莫要在意,无论三叔续弦与否,三妹嫡长女的身份无可撼动。” 三皇子其实不乐意掺和宁家后宅的事,实在是宁宣近来学了一门舞艺,格外殷勤讨好,三皇子少不得给她个面子。 宁晏笑了笑没做声,四处寻了一眼,寻到坐在角落里的莲姨娘,莲姨娘还未出月子,脸上光彩远不如前,本就是高龄生子,身子亏得厉害,这段时日又被老太太那桩事折腾不轻,身下淅淅沥沥不止,越发瘦骨嶙峋,憔悴不堪。 宁溪就坐在莲姨娘身侧,见宁晏目光投过来,狠狠瞪她一眼,宁晏不在意回过眸来,整暇看着上方的老太太, “祖母,您决心要给莲姨娘扶正?” 老太太这段时日精神十分不济,太医看了一波又一波,只说叫她别乱补,老太太纳闷,她哪里乱补了,就在燕窝粥里掺了些人参而已,如今连人参都停了,整日心慌气短,提不起劲,看着面前的人也一晃一晃的,她现在脑海只一个念头,得尽早寻到庚寅年生,出生在西北方向的适龄女子, 眼下听了宁晏这话,不耐烦道,“没错,她伺候你父亲近二十年,千辛万苦生下儿子,替三房留了后,劳苦功高,自然得扶正她,你父亲也是这个意思,你是个晚辈,难不成要忤逆长辈不成?” 宁晏拨弄着十指上的丹蔻,“我不答应。” 宁一鹤面罩寒霜拂袖道,“你凭什么不答应?宁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嫁女来做主!” 宁晏还未搭话,宁宣凉飕飕刺了一句, “我看妹妹是嫁给了燕翎,心生傲气,忘了本,你可别忘了,没有宁家,你哪有资格嫁给燕翎。” 宁晏太明白宁宣的痛处,笑着道,“这么说,长姐后悔了?” 宁宣一想起身边坐着的三皇子,脊背顿时一凉,变色道,“胡说,我只道你忘了宁家与燕家之间的情谊,若非祖父怜惜你,你哪有如今的风光。” 宁晏状似不解道,“哎,照理来说,长姐得嫁三殿下,乃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是天大的好事,得谢我替你结了燕家这门婚事,没让你落个始乱终弃的名声,可长姐倒是好,处处与我为对,每每见着我便跟点了炮仗似的,仿佛我抢了你心爱之人....” 三皇子冰冷的眼神已经扫射过来,宁宣浑身的冷汗直冒,绣帕已被她搅成一团,慌道,“不是这样的...殿下,我心里只有您.....” “既如此,堂姐慌什么?” 宁宣矢口否认,“我没有....” 可惜她这番模样落在三皇子眼里,便是欲盖弥彰,恰在这时,门外奔来一内侍,立在廊外禀道,“殿下,金良人腹痛不止,遣奴婢来请您回去。” 三皇子正愁找不到借口离开,阴沉地甩开宁宣的袖子,与宁家诸位长辈敷衍地拱了拱手,“本王还有事,先行告辞。” 众人只得起身相送。 三皇子最后又格外看了宁晏一眼,不知想起什么,眼神微微晃了晃,颔首离开。 宁晏觉得他那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也没放在心上。她早在昨日便联系了金莲,让她助一臂之力,便是不给三皇子助阵宁宣的机会。 宁宣追了几步,见丈夫头也不回,十分决绝,可知是气狠了,扭头狠狠剜了宁晏一眼,“你满意了吧?” 大老爷在这时轻喝了一句,“你闭嘴!” 又头疼地看着宁一鹤,“老三,你铁了心要扶正妾室?” 换做是他,绝不可能得罪燕翎这个金龟婿来扶正一个姨娘,可惜老三就是一根筋,轴得很。 宁一鹤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将衣摆一抖,面色铁正, “对,今日谁也拦不住我,我答应的事,无可更改,今日必须扶莲氏为正妻。” “若我不答应呢?” 门外传来一道柔和清脆的嗓音,如涤涤春水能荡开人心中的躁意。 宁一鹤闻言只觉一震,循声往去,却见一身着白衫的秀美女子,款步跨上门庭,她婀娜如柳气质如兰,先上前来朝老太太施了一礼,“姨母,您可还记得素娘?” 老太太脑门一炸,昏聩地盯着她,只觉从记忆深处划过来一道白光,一个模模糊糊的女子慢慢映出来,最后幻化成面前这张风姿绰约的脸, “素娘?你不是死了吗?” 宁一鹤刚娶穆氏不久,老太太两姨表妹的女儿打雍州来投奔,寄居在府上,名唤素娘,素娘父亲曾是一乡绅,她自小精通琴棋书画,颇有才艺,宁一鹤对她一见钟情,闹着要与穆氏和离,娶了素娘,素娘没料到闹出这么一件事,怕于己名声不利,断然离开了宁府,听闻后面嫁给了一武官,前几年老太太得到消息说她已香消玉殒,如今怎么又活了。 时隔十几年,老太太又如何分辨出素娘的模样,只觉大体是像的。 素娘苦笑道,“我哪里是死了,是我夫君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当初我在宁府的事,将我赶走,我膝下无出,后来躲去乡下以卖药为生,这两年才入城...” 语毕眼波盈盈望着宁一鹤,“表兄,我先前在积水潭附近开了一家书铺,偶然见过你一次,当时不敢相认,后闻你丧了妻,如今府上是妾室在打理,如何能妥,因缘际会,我既是回来了,索性厚着脸皮来问表兄,你可愿与我再续前缘?” 宁一鹤脑海轰隆隆作响,从素娘出现那一刻到现在,整个人瘫在圈椅里,几乎回不过神来。 这时老太太的心腹嬷嬷恍惚想起一事,在老太太耳边悄声道,“老太太,您可还记得这素娘与莲姨娘是同一年生,她家在雍州,可不就是西北方向出生的。” 老太太闻言顿时醒神,这可是她嫡亲的两姨表侄女,哪是莲姨娘可比,自素娘出现,她仿佛胸不闷了,眼神也清朗了,心中迷障一除,顿时精神抖擞。 那头莲姨娘母女见此情景,骇然变色,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还了得。 再打量那女子,虽不年轻,却保养极好,又是没生养过的女子,一颦一笑皆有几分清媚风情,无论容貌气质皆在她之上,再看宁一鹤那傻眼的模样,莲姨娘便知今日谋划大约是要付之东流了。 可她从来都不甘于失败。 一面绞尽脑汁思索对策,一面楚楚可怜望着宁一鹤,“老爷,您忘了我们二十年的情分了吗?这可是您唯一的儿子呀,您不为他前程着想吗?嫡子与庶子可是鲜见不同,您是读书人,当知道里头的厉害....” 宁一鹤慢慢回过神来,脸色变得窘迫又尴尬,默了片刻,咬牙道,“是,你说得对,我....” “慢着。”素娘温文尔雅一笑,睨着莲姨娘的方向, “莲姨娘,我今日出现在这,必定作了一番准备,听闻你时常以求子为名前往道观,是也不是?” 莲姨娘心微的一咯噔,她着实打着求子的旗号去过道观,这事阖府皆知,反驳不了。 素娘再笑,指了指她手中的襁褓,“这婴儿当真是表兄的骨肉吗?” 厅中诸人顿时色变,就是宁一鹤也忍不住一震。 莲姨娘闻言心神一晃,恐惧笼罩心头,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冷笑道, “素娘,你别危言耸听,我清清白白的,你别为了阻止我扶正,胡编乱造,来毁我名声。” 宁晏在这时优哉游哉换到对面圈椅里坐着,面朝宁一鹤道, “父亲,说来女儿以前听过一些风言风语,说那些道观与寺庙最是肮脏之地,男男女女行不轨之事,有些妇人去寺庙求子,喝了人家的符水,宿一夜,没多久回来便怀了孕,其中里情则是匪夷所思。” 宁一鹤闻言神情有一瞬间的龟裂,老太太听到这,脸色已僵了僵,她想起自己曾经所为,表情也很不好看。 宁溪气得扑过去要抓宁晏,“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燕家的婆子飞快往前一拦,将她给按住了。 素娘眸色冷峭,“是不是胡说八道,叫人对峙不就成了?” 素娘扭头与老太太施了一礼,“姨母,自上回见过表兄,我心中着实有些念头,刻意问了一遭,得知府上是莲姨娘主事,也打听一番她的人品,倘若她是个知心人,我自然也不必来讨嫌,可偏生无意中听了一些不好的传言,素娘便顺藤摸瓜,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如今人就在外头候着,还请姨母将人给传进来,也好让表兄分辨真相,倘若是误会,我自当给姨娘赔罪,倘若不是,我也算积了功德。” 老太太念及自身与道观也来往密切,一时有些犹豫,那边的大老爷扬声道, “宁家血脉不可混淆,传进来。” 素娘朝门口候着一女婢使了使眼,片刻却见玉琴道姑带着两名小道童进来了。 莲姨娘瞥见其中一名小道童,娇躯一晃,差点撞到了身后的屏风,宁溪连忙搀了搀她,“娘...” 对上女儿殷切又担忧的眼神,莲姨娘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老太太看到玉琴道姑,脸色更不好看了, “你怎么来了?” 玉琴道姑仿佛不敢看老太太的眼,跪在台阶下,喏声道, “回老太太的话,我撒谎了,我师父虚灵道姑并非是有事回了乡下,她实则是犯了事被官府给抓走了!” “什么?”老太太从坐塌上起身,眼前一阵眩晕,又重新跌了回去, “你...你给我说清楚....”她手指颤动,指着玉琴。 玉琴看了一眼素娘,又瞥了一眼宁晏的方向,垂着眸一字一句道来,“事情是这样的,我们长清观与隔壁的玉清观背地里相互勾结,做着皮肉生意,长期行污秽之事,前不久一官宦夫人过来求子,我师父给她喝了符水,下了药,随后便招来隔壁玉清观的道士过来给她....给她....”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可场上诸人已猜了大概,宁宣失手砸了一只瓷杯,大夫人与二夫人相视一眼,均是惊惧交加,唯独宁晏事不关己默默看着。 宁一鹤险些往前栽倒,“这不可能...” 玉琴窘着脸再道,“这名官宦夫人回去后,察觉不对劲,她也是个性情果决的,便派人查了其中端倪,最后匿名告去了官府...” 说到此处,玉琴也不再犹疑,狠一狠心,咬着牙指着莲姨娘道, “老太太,三老爷,原先我替师傅隐瞒着,如今也不瞒了,这莲姨娘隔三差五往我们道观去,一面是买通我师傅让她在老太太面前说她命格旺宁家,一面又想方设法求子,莲姨娘这腹中孩子...着实是来路不明的...” “你血口喷人,不可能的,我娘不是这样的人,爹爹,你要信我娘!”宁溪勠力推开燕家婆子,冲到宁一鹤跟前跪着抱住他膝盖恳求。 玉琴指了指旁边的道童, “三老爷若不信,可问一问这两个小道童,他们是否见过莲姨娘....” 其中一小道童往莲姨娘方向觑了一眼,眼神缩了回去,不敢抬头,明显做贼心虚。 宁一鹤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呆若木鸡,他不敢问。 莲姨娘也没料到道观求子是如此真相,一时心头空空,只有出得气没有进的气。 不,她不能就这么倒下去,她的孩子怎么办? 被逼到这个境地,已如穷寇,扫了一眼,瞥见乳娘抱着儿子立在正座的屏风后,她蓦地往屏风后一扑,将儿子给抢夺在手,她双手往襁褓里的孩儿喉颈一掐,放声一喝, “你们再逼我,我们母子便同归于尽!” 谁也没料到这一出,均唬了一大跳,扭头朝她看来。 宁一鹤扶着圈椅,不可置信盯着紧贴墙壁的莲姨娘,愕然道,“你疯了,他可是你的儿子,你舍得伤他?” 莲姨娘露出凄厉的冷笑,“我不舍得,但我又能怎么样呢?你们一个个欺负我,出尔反尔,你要我怎么办?” 她恶狠狠指着那称为素娘的女子,“老爷,您信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也不信我吗?我与您之间的事您是清楚的,孩子就是您的骨肉啊....” 宁晏坐在一旁淡声插话,“是吗,我父亲这么多年都没能让你怀孕,你骤然生下个儿子,能不让人起疑吗?” 莲姨娘对上宁晏淡漠的眼,心如同在油锅里滚似的,所有惊慌无助与愤恨再也抑制不住,通通爆发出来, “就是你,全部是你搞的鬼,什么道姑,什么素娘,什么道观,是你一手嫁祸的好戏!”莲姨娘仿佛拽到救命稻草似的,含着泪热切地望着宁一鹤, “老爷,您想一想,谁最不乐意看到我扶正,一定是宁晏,这一切都是宁晏捣的鬼!” 公府长媳 第87节 宁晏也不意外她指控,她在宁一鹤与莲姨娘手里吃了这多年亏,还能不明白父亲一贯的德性,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父亲都不会相信,故而炮制出玉琴与素娘这一出戏。 她摊摊手道,“父亲,此事真假如何,您大可遣人去官府问,您派人去查一查长清观与玉清观的事便可。” 莲姨娘见宁一鹤露出恍然的神色,方寸大失,连忙将指甲嵌入孩子的后颈,含着泪加了力道,熟睡的婴儿顿时哇哇大哭,襁褓一抽一抽,仿佛喘不过气来,听得宁一鹤心神一紧,“你干什么?” 虽说孩子身份有嫌疑,在没有彻底摸清楚前,他不敢轻举妄动。 莲姨娘就是掐准这一点,她泪如雨下,时而凄厉,时而狰狞,喃喃与宁一鹤道,“老爷,我不可能做这种蠢事,您也见过孩儿,孩儿是像你的呀....” 宁一鹤晃了晃神,他是见过孩子,可是那么一丁点的婴儿,模样看不出多少端倪,似像又似不像。 莲姨娘太明白宁一鹤这个人的弱点,她从发髻抽出一金簪,插在自己脖颈,“老爷,我以我和溪儿的性命起誓,我没有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您快些做决断吧,再迟了,您儿子就没命了,您已经快四十了,难道要抱憾终身吗?” “老爷要逼我以死证清白吗?若是传出去逼死妾室的名声,老爷您官途与名声尽毁...” 这时,宁溪也窜至莲姨娘身上,学着她的把戏,拿着一根簪子戳着自己下颌, “爹爹,您信外人都不信我们母女,我们母女才是您最亲的人,娘这么爱您,不会做那等愚蠢的事,弟弟一定是您的骨肉!” 宁一鹤往后踉跄数步,苍茫失语,怔立半晌,他不敢看素娘的方向,失神落魄地朝大老爷拱手,“兄长,烦请你将族谱摊开,将莲氏名讳添上....” 大老爷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气道,“你糊涂啊!”指着廊外数人,“人证皆在,京兆府的事遣人去问一问便知,这还能假,你丢得起这个人,我还丢不起呢!” 宁一鹤脸色发木,默了片刻,抬起眼眸瞅着宁晏,“你老实说,今日之事是否与你有关?” 宁晏愣然看着他,他眼神里交织着笃定与嫌恶,这种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她每每想起来,心中便是一阵恶心, 宁一鹤几乎已明白了,他眼神变得阴鸷,仿佛寻到发泄的出口,暴怒道,“你以为这里是燕家?由得你做主?这桩事真相如何,我自会去查,轮不到你来插手,你现在给我滚出去,我们宁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他往廊庑外一指。 宁晏木了一下,缓缓眯起了眼,已经很久没这么动怒,怒极反笑,慢慢自圈椅里起身,她一直知道这个父亲很偏心,却没料到偏心盲目到不可理喻。 没有人能够轻易激怒她,除了至亲。 宁晏气得眼泪险些从眼眶迸出,又被骨子里的骄傲给逼退回去, “父亲要扶正她可以,不如我替我母亲写一封休夫书,将我母亲的牌位从宁家祠堂挪出去,从此我们母女与宁家恩断义绝!” 宁一鹤盯着那张瑰艳无双的脸,双目猩红,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些抵触一点点漫上来,他几乎咆哮道,“你滚!” 老太太听了宁晏这话,也定了定神,蹙着眉尖道,“你若真要这么做,我不拦你,不过你想清楚,燕家会不会接受,毕竟燕家是与宁家结亲,而非与你宁晏。” 这时,一道醇和的嗓音不紧不慢从外递了进来, “老太太所言有差,我燕翎娶的就是晏晏,而非宁家女。” 燕翎一身二品锦鸡官服打廊庑步入,他高大的身子往门庭一站,屋内的光线都被挡得暗沉了几分。 他眉宇间似有几分疲倦,漫不经心扫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宁晏身上,朝她走来,将宁晏冰冷的双手给握住, “我来了,不怕....” 宁晏这一辈子都没示过弱,这一瞬间,那身无坚不摧的盔甲仿佛裂开了一丝缝,她怔了怔,尾音在发颤,“你怎么来了?” 燕翎没回她,而是安抚地将她往怀里抱了抱,旋即转身,语调从容与宁一鹤道, “岳丈大人想要扶正一个妾室,还得问我燕翎答不答应?” 宁一鹤的思绪渐渐从与宁晏对峙的愤怒中抽离出来,眼神里的幽黯未退,铁青着脸道,“即使你位高权重,也没资格管我宁家的事。” 燕翎面不改色颔首,“没错,我是没资格管,但前提是....岳父大人带着这位小妾及她所生子女远离京城,又或者宁家上下谁也不必在朝堂混,更别肖想踏入科举考堂。” 宁一鹤眼底的怒火几乎化为实质,暴跳道,“狂妄,你这是威胁我吗?” 燕翎抬眸慢慢掀起一眶冷倦,“是又怎样?你能奈我何?” 宁一鹤喉咙哽得发红发粗, 宁宣在一旁不死心辩道,“胡说,还有三殿下呢?你以为这个朝廷是你一手遮天?” 燕翎慢条斯理卷了卷袖子,头也未抬问大老爷道,“宁侍郎,你说呢?” 大老爷常年在官场周旋,太明白里头的水深火热,燕翎别说是不让宁家入仕,就是要找个由头抄了宁家都轻而易举。 他额头冷汗涔涔,神色凝重看向宁一鹤,“三弟不要胡闹了,莲姨娘与道观勾结一事,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必得按照宁家家规发落她,至于这个孩子,他来路不明,也得查清楚。若你听我的,我还是你兄长,若你一意孤行,您便分出去单过!” 莲姨娘抱着孩子瘫坐在地。 宁晏手心出了一把汗,胸膛一下子涌入绵绵不绝的热浪,灼得她说不出话来,这是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丈夫权势给她带来的痛快,好像....郁结在胸口多年的气慢慢在往外泄。 燕翎察觉到她的双手在轻抖,用力回握了一下,细心地安抚她,待她慢慢平静下来,冷淡地扫了一眼厅堂, “若你们无事了,接下来轮到我与你们论一桩事。” 话音一落,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只见京兆府尹带着数名官员并一堆捕快涌入松鹤堂,其中两名捕快拧着一身着茶色长袍做账房打扮的佝偻男子,径直将人往地上一扔。 京兆府尹先朝燕翎拱了拱手,随后负手立在堂中,神色凛然,“宁侍郎,宁学士,还请两位大人解释下,宁府后宅女眷私放印子钱一事....” 第70章 如果说面对素娘和道姑的出现,莲姨娘还能挣扎喘息片刻,那么这位留着两撮三羊胡子的中年账房则彻底断了她的生机。 莲姨娘这么多年之所以在宁家后宅过得如鱼得水,除了曲意逢迎,更重要的是因她给宁家女眷带来了利益。 当年,她机缘巧合识得这位账房先生,先投了一百两银子进去,没多久收了五两银子利息,她大喜过望,后来为了拉拢宁家女眷,她谎称有一远方表哥开了一家钱庄,可以将钱放进去,利滚利,坐着吃利息。 老太太等人起先是不信的,莲姨娘好说歹说劝她们各投了五十两,大约是一月过后,分了二两银子利息,大家喜出望外,又派了二夫人去瞧钱庄底细,那所谓的表兄瞒天过海,弄了些障眼的把戏糊弄过去,从此越投越多。 宁家几位女主人根本不知莲姨娘是放印子钱,只当是普通钱庄吃利息,莲姨娘为了不让高息引起她们的怀疑,还从中克扣近一半的利润,这么一来,宁家女眷毫无怀疑,而莲姨娘自个儿赚得盆满钵满。 后来这桩事被府上一等管事知晓,莲姨娘为了笼络这些管事,也让她们分了一杯羹。 长此以往,她便靠着一条藤织出一张巨网,网住宁府后院所有对她有利的女眷与管事。这也是宁家如此纵容一个妾室的根结所在。 而现在那织起的迷梦破碎了,一切土崩瓦解。 老太太等人如遭雷击, “怎么可能?不是钱庄吃利息吗?怎么会是印子钱?” 大老爷与三老爷都跌在了圈椅里,心口被巨石狠狠压住,喘不过气来。 大晋律法明令不许民间私放印子钱,违者视金额高低给与笞刑,徒刑,流刑,或绞刑等,额外再罚没数倍的财产。 从账房先生的账本来看,莲姨娘一共在他那里放过总额超过一万两银子的印子钱,按照大晋律法,该判流刑,而莲姨娘本是亏虚之身,月子还没做完,下场就是一个死。 京兆府尹当众把莲姨娘给拖去了院中,宁溪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 莲姨娘是主谋,至于大夫人等共犯如何论罪,还得详查。 京兆府尹笑了笑,朝大老爷拱了拱手, “下官说句得罪的话,怕是得搜一搜这位莲姨娘的内寝。” 宁家诸人皆是瘫在那里,面色焦黄。 身份最高的宁宣也傻眼了,她从母亲处得知此事,也悄悄放了两千两银票给莲姨娘,哪怕是二小姐宁雪与三小姐宁溪也或多或少有所参与。 莲姨娘这是害人不浅,当初那张网有多大,如今就能牵出多少个萝卜,宁家女眷,除了宁晏外,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了。 靠在后头的大少夫人与二小姐宁雪,均吓哭了。 二夫人方氏顾不得体面,跪着朝宁晏扑来,幸在如霜往前拦了一脚,二夫人被拦在几步之外,她泪眼婆娑望着宁晏,“晏儿,你救救我,别让他们搜,这都是莲姨娘一人所为啊,是她毒害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都是被她蒙在鼓里。” 大夫人捏着绣帕啜泣不止,一个劲悄悄扯着丈夫的衣袖,请他想法子。 大老爷久事官场,哪里不知其中厉害,只要账房先生处没有妻子与母亲的指印,便可逃脱受刑罚的命运,可是不用受刑,不代表无罪,五倍金额处罚是跑不掉的。 宁家本不是富裕之家,他一个工部侍郎也没多少油水,还是这一年来靠着三皇子挣得几分脸面,有些小官小户前来投奔,得了些好处,可这些都不够赔的,更重要的是,一旦定罪,他与老三的前程堪忧。 宁大老爷起身朝燕翎的方向施了一礼,“世子,看在两家姻亲的份上,还请世子网开一面。” 大老爷毕竟是长辈,燕翎牵着宁晏起身退开一步,不受他的礼。 燕翎拱手回揖,语气平静,“大伯父,您往日坐视侄女被欺负时,可想过今日会与我夫妇求情?” 大老爷被呛了一下,哑口无言。 宁宣见状也知事情不妙,连忙派人去请三皇子襄助,眼下除了三皇子无人能直撄燕翎之锋芒。可惜她不知,自己派出的人后脚就被燕翎侍卫敲晕扔去不知哪个旮旯。 燕翎还有一大堆公务要忙,没功夫跟他们耗,朝京兆府尹抬手示意,京兆府的捕快们迅速往后窜去,云旭得了燕翎的暗示,带着人踵迹跟去。 厅堂内死一般寂静。 宁晏枯坐在圈椅里,手依然被燕翎握着,久久回过神来。 她有许多法子来报仇雪恨,却没有一样能像燕翎这般解气,燕翎就像是巨人一脚踩下去,宁家这座围困她多年的牢笼,瞬间土崩瓦解,解气啊,着实是解气的,可她却高兴不起来,与这样的娘家纠缠了一小半辈子,令她精疲力尽。 京兆府的人一面封锁了库房及各院子,又终于在莲姨娘的莲怡园搜到了她的账本。 里面清清楚楚记载着所有人所投金额与利息。 京兆府尹不曾先瞧,而是将账本递到燕翎跟前,燕翎翻开看了一眼,将其中一个名讳划去,回递给京兆府尹,“按照律法,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京兆府尹找来一名推官,推官坐在角落长案后,拿着账本一一誊写记载, “老太太放贷金额两千两,罚额一万两。” “大夫人沈氏放贷金额两千两,罚额一万两。” “二夫人方氏放贷金额一千两,罚额五千两。” “.......” 宁宣坐立不安,左听右听没听到自己名字,狐疑地觑着那一身绯袍的伟岸男子,莫非燕翎念旧情放过了她? 燕翎着实放过了宁宣,一是为皇家脸面,二也是给三皇子一个交待。他今日在宁家所作所为,难保不引起三皇子不满,如此一来,三皇子怕是还要谢他。 京兆府尹当堂要求各位夫人派心腹婆子去后院取银钱。 云旭趁着京兆府捕快搜查账本之时,早就带着婆子直奔各女眷的内寝,只管将各自的首饰箱笼全部搬出来,最后齐齐扔至松鹤堂的堂中。 老太太瞥见熟悉的香奁,已是忍无可忍,沉声朝燕翎喝道, “你这是做什么?我们是受人蒙骗,也已答应按数额五倍赔偿,你把这些香奁首饰搜出来作甚?燕翎,你未免欺人太甚!” 燕翎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只抬了抬下颚吩咐荣嬷嬷等人道, “嬷嬷,瞧一瞧,这里头可有熟悉的首饰?” 宁府众女眷均是心神俱碎。 原来是替宁晏打抱不平。 公府长媳 第88节 荣嬷嬷身躯一震,浑浊的眼扫了一眼脚下的狼藉,各式各样的香奁铺了一地,就仿佛是打碎了的月盘零落在地,处处金光闪闪,桩桩是苦与泪的伤疤。 滚烫的泪珠从眼眶滑落,她缓缓蹲下来,摸着那些熟悉的或变样的钗子步摇,穆氏柔弱的眼,憔悴不堪的容,还有宁晏小小的笨拙无助的样子,所有斑驳的过往,一点点交织在眼前,最后捞起来,满手是心酸。 荣嬷嬷寻到穆氏当年一只极为喜欢的玉镯时,终是绷不住泣不成声。 如霜与如月也已泪流满面,两个丫鬟年轻气盛,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拨开一片又一片的箱笼,掀开杂七杂八的玉珠,寻到她们熟悉的首饰,将它们掰回本该有的模样,全部归拢在兜里。 宁晏凝立在一旁,暖风相送,吹不化她眉间的霜雪,她就那么看着,看着那些不堪回忆的过往,那些被掰开依然血淋淋的伤疤,就仿佛看向一段即将被尘埃淹没的时光,她脸上出奇的镇静,眼尾薄薄的,缀着明亮的光。 一件件五花八门的首饰在宁一鹤眼前被拧了起来,他麻木了,一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在他眼前不停地幻化交织,他浑浑噩噩的,不知置身何处。 午时的热浪腾腾涌进来,松鹤堂内安静如斯,唯有首饰被翻动的细碎声响,时不时叩动人的心弦。 如月将所有属于宁晏的物件归于布囊里,挺直腰身,眼眶里漫着湿气与燕翎道, “主子,都收好了。” 燕翎脸色是极不好看的,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他一直在观察身边的妻子,宁晏过于平静了,平静到仿佛她只是一个看客,这让燕翎越发难过,他牵了牵她冰凉的手,问道,“岳母的牌位你打算如何处置?” 宁晏沉静的眸子倏忽一动,慢慢聚起疏离与冷淡,看着宁一鹤,“和离吧,我想我母亲生前最遗憾的事,该是没能与你要一纸和离书,我把她牌位挪开,从此我们母女与宁家再无瓜葛。” 坐在上方的老太太听了这话,猛地抬起眼,胸闷气短喝了一声,“胡闹...”因心神大受打击,这会儿人已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她捂着胸口,艰难道,“燕翎,国公爷与我们老爷子的交情,你是知晓的,宁晏这般做,便是背信弃义,她前脚利用宁家得了这门好婚事,转背就彻底丢开,她不要脸,你也由着她胡来?” 燕翎视线慢腾腾转过来,“老太太是要与我讲道理吗?” 老太太被他瞧得心头发怵,哽了一下,“难道不该讲道理吗?” 燕翎笑了,一个极少笑的人,笑起来竟是有几分潋滟,这一抹潋滟又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刀削般的寡淡, “老太太,若是旁人与我讲理,我是最讲理的人,若是旁人不讲理,我便是最不讲理的人,当年老爷子进京赶考,差点病死路边,是穆家老爷子将他救下,再给与重金助考,老爷子高中后决心与穆家结亲,穆家将唯一的宝贝女儿送来京城,再附以一大笔嫁妆,岳母刚嫁过来时,给你们每人添了多少家财,你们心知肚明,可你们是怎么对她的?” “一面趾高气昂瞧不起她商户女的身份,一面贪婪地享受她带来的好处,” “当初蛮不讲理欺负稚儿弱母,现在妄图与我讲道理?” 老太太被堵得喘气不匀。 “再说回燕家与宁家的婚事,其中是何缘故,老太太不如等老爷子回来,细问个明白?” 宁晏微微疑惑看着燕翎,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宁一鹤听得心中发躁,不耐烦打断道, “来人,取笔墨纸砚,我来写和离书。” “不,我已经写好了...”宁晏木声打断他,从袖下掏出一卷绢帛递给如霜,如霜接过送到宁一鹤跟前。 宁一鹤震惊地看了一眼宁晏,慢慢凝成怒色,原来她早有预谋,不过事已至此,没什么话好说,宁一鹤二话不说掏出私印,看都没看,就往上头按下印戳,大老爷想阻止都来不及。 宁一鹤就是这个犟脾气,决定的事谁也拦不住。 他也没脸再认穆氏这个发妻,也不想再面对宁晏。 宁晏从祠堂抱出穆氏的牌位时,心里空空落落,她等这一日等了很久,宁一鹤一直嫌弃她的母亲,作践她们母女,宁晏实在没法忍受让母亲的牌位继续待在这样肮脏的地方。 燕翎站在松鹤堂门口,打算离开,“宁侍郎,今日我看在晏儿面子上,让京兆府在宁家门槛内把事情办妥当,出了这个门,旁人只知晓宁家一妾室犯了事,不会损及其他人名声。” 宁大老爷听了这话,着实松了一口气,这么一来,他与宁一鹤的乌纱帽是保住了,只是脸色也不那么好看,他不希望燕翎与宁家斩断关系,不仅是为了宁家,也是为了三皇子。 燕翎留一线,有几番考量,其一,宁晏与娘家了断关系,并不值得宣扬,他得为宁晏名声考虑。 其二,他今日之所以赞成宁晏替母写下一封和离书,也是想切断与三皇子一党的牵扯,他前段时日在江南处置水灾,顺带查到了霍家一些蛛丝马迹,霍家指使麾下商号暗中囤积粮食,营造粮荒的困境,待太子收拾不了局面,他们适时将三皇子推出来,帮着三皇子扳回一局。 太子与三皇子之间已暗潮汹涌,朝堂平静的表象已快压不住,宁家迟早卷入这场漩涡中,为了保护宁晏,提前斩断与宁家的关系,未尝不好。不参与夺嫡,始终是燕家的处事准则。 燕翎这个人,行事从来走一步算三步,别人都以为他是意气用事,他实则暗藏城府。 莲姨娘被拖走时,口溢鲜血,怕是时日无多,宁家女眷的私房钱也被掏了个底朝天,银钱不够的又拿首饰古董充数,一家子人心若死灰,多年的钻营算计全部打了水漂。 夫妇二人一同离开宁府,宁晏将母亲牌位安置在原先购买的那个三进院子,吩咐荣嬷嬷在此处待几日,给母亲做个道场,林叔等人得知穆氏牌位挪至此处,都含着泪过来磕头祭拜,荣嬷嬷是穆氏的陪嫁,与穆氏感情最深,抱着牌位哭了很久。 后来又问起要不要移墓,宁晏摇头,“世子已与大老爷商议,将我母亲的墓地单独划出来,这样也好,不惊动亡灵。” 待一切妥当已是下午酉时,彼时燕翎已在马车里写了几道折子,让人送去皇宫,又处理了几桩政务,瞧见宁晏进来,将明宴楼送来的一盒点心推至她跟前, “你一日没进食,吃些糕点果腹。” 宁晏早已饿得没有知觉,先前是吃不下,这会儿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辘滚滚的声音,心里渐渐踏实下来,一切尘埃落定了,还跟做梦似的。 “对了,回去怎么跟父亲交待?”宁晏担心燕国公会斥她。 燕翎笑着摇头,“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我,今日之事是我的主意,与你无关,父亲我自会说服,若是父亲不高兴,咱们搬去公主府。” 宁晏被他逗得一笑,心底的紧张慢慢卸下,长长吁了一口气,慢吞吞打开食盒,随意拿起一块梅花饼咬在嘴里,不知是何滋味,脑子里还被燕翎今日神来之笔给充滞着,他哪里晓得那么多事,他又背着她做了什么,从他今日种种举动可知,他该是筹划许久。 她自来习惯了一个人默默承担,像一只乌龟背着厚厚的盔甲,在她的世界踽踽独行,直到今日,她才真正意识到,原来她也可以,站在一个人的身后。 而那个人,是燕翎。 忍不住侧眸朝他望去。 燕翎撑额靠在车壁小憩。 白色纱帐被风掀起,他的俊脸浸润在一片融融的霞光里。 他睫毛特别长,如同染了春晖,棱角分明的脸毫无瑕疵。风吹得他眼梢轻动,仿佛有光芒从长睫跌落, 燕翎仿佛是感应似的,忽然睁开眼。 四目相对。 宁晏眸光似被烫了下,连忙挪开,低垂下眸,乖巧地咬着糕点。一块不大的梅花饼,她吃了许久,燕翎视线不动,她便不敢动,仿佛做贼心虚。 路过一片花园,碎花飘了进来,洒落她肩头,是一朵娇弱的小白花,燕翎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宁晏,她向来能干从容,端庄得体,但眼前的她,好似乌龟壳被撬开了一角,有一抹瑰艳霞光从里头一闪而逝,让他得以窥见那本属于女子的柔弱与纤细。 宁晏这一路心口有一团火在灼着,她一直想与燕翎说些什么,脑子却跟锈掉似的,拼凑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 夫妇二人一言未发回了明熙堂。 燕翎担心宁晏心情不好,非要把她送到后宅才放心,牵着她到东次间,下意识就松开了手,手背的温热骤然抽离,宁晏有些不适应,忍不住伸了伸手,见燕翎手已收起,又瑟缩了回来, 燕翎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目光注视着她,柔声道,“我去一趟皇宫,可能要很晚回来....” 宁晏目光一直侧落在窗口摆着那盆菖蒲上,绿油油的叶条又细又长,枝头缀着水珠,风吹过,水珠从枝头一路滑下根底,她目光就随着转动了下,迟疑地“哦”了一声。 她这模样,燕翎很不放心,忍不住揽着她双肩,“你跟平日那般说一句话,我好放心离开。” 他嗓音柔和,小心翼翼的,仿佛她是该要呵护的娇花,被尘封在记忆深处对于关爱本能的渴望,随着今日宁家旧事被翻出来,也被拖出零星半点,宁晏眼底染了一点湿意。 到底不是使性子的人,她挤出一丝笑容,“我很好,你放心去。” 怕被燕翎窥出端倪,转过身随意去摆弄桌案上的书册。 燕翎看了她一会儿,终究是没说什么,他今日从宣府疾驰而归,还没来得及入宫就先去宁家处置这桩私事,待会指不定被舅舅揪着骂,于是转身离开。 绯红的衣角从她余光一晃而过,她视线忍不住追随而去,情绪忽然翻涌上来,伸手从后面抱住了他。 “谢谢你....” 燕翎身子霍然僵住,脚步就钉在了那里。 晚风拂过来,贴着一些湿漉漉的花香,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身后贴着一具温软的身子,是他的妻子,是宁晏,是宁晏第一次主动抱他。 燕翎望着被风吹动的珠帘,久久无言。 他仰眸,将一眶难以言喻的心绪给压下去,涩声问她, “你谢的是夫君,还是燕翎?” 宁晏双手微微一滞。 第71章 “你谢的是夫君,还是燕翎?” 宁晏听得这话,手滞了下,随后又抱得更紧, “自然是你呀...” 燕翎官袍被她勒得起皱,小脸侧贴在他笔直的脊背,眼梢弯出笑意,燕翎这人在外是无所不能的阁老,到了她这里总能折腾出一些好笑的把戏来,一个大男人还这般较真。 与过去告别的那点失落,终是被他这句话给冲散了不少。 宁晏觉得好笑。 燕翎听到她语气里的揶揄,意识到她心情转好,转过身来,反而将她往怀里一搂,单手扣紧了她后脑勺,抵在胸膛, “你别笑,我是认真的。”颇有几分掏心掏肺又无奈的语气。 宁晏听得他这语调,有些恼他,“有何区别?你是我夫君,我夫君是燕翎,来来去去都是你...” “那不一样....” 他将她从怀里拉出来,圈住她腰身,半搂着她,神情倒是有几分愉悦,轻声道,“你的夫君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别人,换一个人娶你,你也会敬重他爱护他,而我想要的是你的心,独独属于我燕翎的心,你明白吗?” 宁晏眉睫轻的一颤,抬眸对上他的眼,因星夜兼程奔波,他眼眸里略有些血丝,瞳仁却是格外明亮又柔和,被他这么看一眼,仿佛整个人都被他包裹,连着心和胸膛都在发烫, “我明白了....” 燕翎一路都在回味宁晏主动搂抱他的感觉,心满意足地笑了。 待他赶到御书房,太子和三皇子也在,三皇子目光灼灼看着他,神情极是复杂。 皇帝倒是坐在御案后正与太子商议粮荒的事,燕翎进来,跪在正中行了个礼,皇帝头也没抬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就座,燕翎却跪着没动。 皇帝这才注意到他,目光定定投来, “你这是做什么?你的折子朕已经看了,你们内阁将互市的品种规模价目都敲定清楚,定好再给朕瞧瞧。” 燕翎再次磕了头,“舅舅,我想跟您回禀宁家的事。” 唤一声“舅舅”,就是当家务事再谈。 皇帝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示意内侍全部退出去,殿内就他们父子三人与燕翎。 燕翎一五一十将宁家的事都给说了,没作隐瞒。 “毕竟是我与三殿下的姻亲,故而没有将事情闹开,还请舅舅宽容。” 按照国法,宁家这个事要上报刑部与户部。 皇帝脸色沉了几分,燕翎这么做,保护宁晏在其次,更多的维护了三皇子和皇家的脸面,他狠狠瞪了一眼三皇子,三皇子连忙跟着跪下来,半字不辩。 公府长媳 第89节 太子坐在另一侧笑着打圆场,“父皇,翎哥儿做的对,更何况宁家两位大人与女眷都被蒙在鼓里,儿臣相信,给他们一百个胆子都不敢私放印子钱。” 太子对燕翎与宁家斩断关系乐见其成,却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去攻讦三皇子和宁家,这种有损皇家脸面的事,他不会做,做了也会招来皇帝的反感。 更重要的是,宁家实在没什么值得他忌惮的地方。 太子高居储君多年,眼界与格局不是三皇子可比。 皇帝也知道这种事怪不到三皇子身上,只是心里极为不痛快,“宁一鹤竟是这等人?朕看他有几分才学,还当是磊落男子,没想到是如此昏聩愚蠢之辈,你媳妇受委屈了。” “但事情不能这么算了,”皇帝思忖片刻,看向太子吩咐道,“你待会去一趟翰林院,借个由头革了宁一鹤侍读学士的头衔,让他回去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太子应是。 燕翎对宁一鹤不是没有埋怨,他到底是宁一鹤的女婿,人伦礼法得顾忌,有些事情别人做的,他做不得。皇帝愿意替他出气,他求之不得。 燕翎转念说起了案子,“我入宫前,已收到京兆府的邸报,总共从宁家获得四万三千两抄银,其中一万两是岳母穆氏的私财,其余三万三千两则是私放印子钱的罚额及那妾室所有余产,此外那妾室在外头购置了两间铺子与一个庄子,也全部被抄没。” 云旭今日下午便随同京兆府在办这桩事,自然是分了一些蝇头小利给京兆府的官员和捕快,封了他们的嘴,余下大头才上报朝廷,用的是宁家一妾室倒卖主家财产私放印子钱的由头,把宁家主子们都给摘开了。 此案并未声张,朝野不闻。 皇帝颔首,“穆氏的私产归你媳妇,其余上交国库。” 燕翎抬眸看他,再拜道,“舅舅,我打算将岳母那一万两私产全部捐献国库,为她挣得一诰命夫人之衔,还请舅舅恩准。” 宁晏已与宁家决断,他必须为宁晏长远做打算,只要她是诰命夫人之女,谁也不能看轻她。 皇帝沉默片刻,道,“宁一鹤本是五品侍读学士,给他妻子一个诰命也不是不可,不过既是有和离之名,朕便以她散财资军为由,赐她五品贤夫人,慰她在天之灵。” 翌日皇帝圣旨下达礼部,礼部敲锣打鼓去了宁家,宁家上下惶惶不安齐齐跪在正院门口,听得那太监声音洪亮高颂封穆氏为五品贤夫人,一个个脸色如同打翻了颜料盘,可谓是精彩纷呈。 谁也不敢去嚷嚷真相,默默跪着磕头。 彼时宁一鹤已晓得自己被皇帝革职,只剩一进士头衔,偏生皇帝抬举穆氏,圣旨特意送到宁府,不是故意打他的脸么? 他木着脸瘫在院子正中,炽热的午阳倒灌下来,驱不散他浑身的寒气。 他如同置身冰窖,脸色涂了腊般,阴沉到近乎扭曲。 大老爷不得不恭敬地将内侍送走,还掏了所余不多的体己打发了这些官员内侍,转背还得忍气吞声,悄悄将圣旨及赏赐全部送去宁晏的私宅。 消息传到国公府,宁晏午睡刚醒,迷迷糊糊揉着眼, “你说什么?陛下下旨封了我母亲的诰命?是五品贤夫人?” 如霜激动含泪,“是呢,礼部不知夫人与宁家和离的事,圣旨径直送去了宁府,那宁府上下一个个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不敢吭声,简直是大快人心。” 宁晏脑子一阵昏懵,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趿鞋下榻,“圣旨现在何处?我还得去宁府取吗?” 如霜擦着泪笑道,“大老爷亲自送去了咱们的穆宅。” 宁晏高兴地团团转,又去里间挑了一件衣裳出来,“走,咱们去祭拜母亲。” 她极少这般激动,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丫鬟给她梳妆穿戴,胸膛如擂鼓般振动,双手亦无处安放。 诰命非等闲能授,无论官多大也得皇帝批准,根本不是钱财能捐来的,一定是燕翎的功劳。 昨日之事虽是称心如意,可事实来说,她也没有娘家了,一个没有娘家的女子,在外头举步维艰,但燕翎给她母亲挣来诰命便不一样了,不仅是母亲的荣光,穆家的荣光,也是她的体面。 宫中同时也派人来宁晏处道喜,燕家上下闻讯,都来恭贺她,宁晏露出笑容,吩咐打赏下人,又匆忙赶往穆宅祭拜。 再说回宁家这头,昨日燕翎夫妇离开后,老太太由下人搀着回房,到了门口被绊了一跤,一口乌血吐出来,一病不起,从昨夜到今日晨起,只醒了两个时辰,本就千疮百孔的宁府雪上加霜。 大老爷夫妇坐在账房开始盘家产,昨日为了贴补罚额,公中贴了六千两银子,此刻账上只剩两千两银子,捉襟见肘,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怎么办,夫妇俩合计开库房卖古董。 大夫人身子不好,从来不伺候人,二夫人呢,昨日受此打击,干脆甩脸不干,称病不起,老太太院子里无人坐镇,有的嚷着喊大夫,有人犹疑着要不要去请道姑,简直乱成一锅粥,后来是老太太一等心腹顾嬷嬷亲自去客房求了素娘来做主。 素娘慢腾腾吩咐人给老太太喂了些补药,没多久老太太又吐出一口血,吓得满屋子哭成一片,素娘不慌不忙派人请大夫,家里不体面,不敢去请太医,便在附近请了个老郎中来,郎中开了一剂药喝下去,老太太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素娘安置完老太太,与老太太心腹顾嬷嬷打里间出来,顾嬷嬷看出素娘稳重能干,又是老太太的亲戚,保不准就是未来的三夫人,待她极是客气,二人相搀到了厢房喝茶,素娘便问,“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三小姐得嫁贵婿,不该好好笼络着,怎么得罪得这样狠?” 顾嬷嬷闻言长长叹了一口气,替她斟一杯凉茶,“此事说来话长。” 宁一鹤与穆氏的婚事是自小定下的,可惜宁一鹤天生有反骨,不听从父亲调派,私下没少闹幺蛾子抵制这门婚事,老爷子只给他一句话,哪怕他只剩下一根头发都必须将穆氏娶进门,宁一鹤无可奈何,那时的穆家在泉州混得风生水起,有意入京拓展生意,自然是希望搭上宁家这条线,宁老爷子又是说话算数的人,绝不准许儿子反悔。 宁一鹤被逼着娶了穆氏,又被按着强行圆了房,心中是极为恼火的,为了报复老爷子与穆家,他在婚后开始肆无忌惮纳妾,几乎到了宠妾灭妻的地步,老爷子最开始也治过他,最后宁一鹤拿着穆氏威胁他,老爷子也无可奈何。 恰恰老太太也不赞成这门婚事,纵着儿子反老子,起先穆氏拿了银钱贴补宁家,老太太还能给她几分好脸面,后来头一个生下的是女儿,宁一鹤要么常年不归家,要么宿在小妾屋里,穆氏哪有机会再孕,身子每况愈下,老太太对她彻底没了耐心。 再有莲姨娘暗中拱火,甚至买通道姑说什么穆氏克老太太与三老爷,老太太心里一想,这穆氏可不是克他们母子吗,老三因她不认真当值,整日游手好闲,而她呢,也没过消停日子,由此越发厌恶穆氏。 穆氏后来看清宁家的嘴脸,瞅着自己时日无多,私下开始将大部分嫁妆转移出去。 此事被莲姨娘告到老太太那里,老太太万分恼火,吵着要寻穆氏麻烦,这个时候,宁一鹤回来了,他心高气傲,不许任何人觊觎穆氏私产,堵住了老太太的路,穆氏过世后,老太太把主意打到小小的宁晏身上,想方设法折腾宁晏,逼着荣嬷嬷等人说出嫁妆去处。 荣嬷嬷将事情闹到老爷子那里,老爷子自然替宁晏撑腰,当众打死一个奴仆,并放话,以后谁欺负宁晏,便是这个下场。 只是老爷子这人自来与老太太不合,宁愿去外头住着,也不爱留在家里,宁晏免不了吃苦,后来穆家送了一傻大个进府,这女子性子憨傻,却一身武艺惊人,宁晏不懂事时,就靠着这些人保住了性命。 待她年纪大些,穆老爷子亲自进京,当着老爷子的面把外孙女接走,老爷子愧不难当,三年后穆家出事,不得不送宁晏回京,而这个时候,十岁的小姑娘已养出一副沉稳的性子,懂得藏拙,开始借力打力,在宁家低调地存活下来。 素娘听到最后痛恨至极,且不说那门婚事如何,宁晏是宁家的骨肉,老太太也好,宁一鹤也罢,不该如此欺负一个孤女,她心中嫌恶,面上未显,只叹道,“真是造化弄人。” 顾嬷嬷看着好好的家成了个空架子,也不由怨恨莲姨娘,“都说娶妻娶贤,否则祸害三代人,老话是没错的,这莲姨娘虽不是妻,可这样的女人在后宅搅风弄水,把一家子搞的不安生,实在是可恨,当初如果没有她,三夫人和三小姐也不是这个下场。” 恰在这时,门廊外传来一阵喧哗。 素娘与顾嬷嬷绕门而出,只见宁溪抱着那个襁褓的孩子,跪在台阶下,说是孩子不行了,恳求老太太派人去请大夫,大老爷夫妇现在恨莲姨娘恨得要死,加之这个孩子身份不明,谁也不肯搭理,大夫人话里话外让宁溪抱着孩子出府去,别在宁家碍眼。宁溪只能求到老太太这里来。 宁溪瞧见素娘稳稳当当立在门口,身旁又站着老太太心腹顾嬷嬷,心里恨得不是零星半点, “都是你个恶婆娘,若不是你,我娘也不会被逼着去掐我弟弟,我弟弟现在命在旦夕,全是你作怪。” 素娘面无表情看着她,懒得浪费口舌,倒是身边的顾嬷嬷凉凉讽刺道, “哟,四小姐不如去道观问问,这孩子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要治病也得找他父亲去治。” 宁溪眼眶一红,酸楚地哭道,“不是的,他是我弟弟....事情还没查清楚,你们别乱说....” 孩子终究是无辜的,素娘看不过眼,吩咐身旁一女婢道,“去看看老郎中走了没,没走的话,将孩子抱过去让他瞧一瞧。” 女婢过去接襁褓,却被宁溪扭身一推,她阴冷地剜着素娘,“猫哭耗子假慈悲,我不稀罕,我自己去!” 扭头走了几步,迎面撞见一管事,那管事擦着额头的汗,一脸晦气道,“四小姐,衙门遣了人来,说是莲姨娘昨夜病死在牢房,今日辰时,京兆府的人已将她尸身扔去城外乱坟岗。” 血腥从喉咙窜了上来,宁溪两眼一翻,手中的襁褓滑落,身子软趴趴地倒下了。 管事眼疾手快接住襁褓,双手捧着,无助地看向素娘。 素娘一面吩咐人将宁溪抬回去,一面让女婢去请大夫,大约半个时辰后,大夫看过姐弟俩,姐姐倒是无大碍,孩子却难有生机,让宁家尽快将人送去太医院,或许能救,众人问素娘怎么办,素娘吩咐乳娘将孩子送去书房,交给宁一鹤,“此事得三老爷处置。” 孩子救不救,认不认,都是宁一鹤自个儿的事,自己弄出的烂摊子自己收拾。 面对一个可能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知宁一鹤心里是怎般滋味。 长清观的人已经被她支使开了,宁一鹤永远也别想知道真相。他就等着受煎熬吧。 宁溪在塌上幽幽醒来,虚弱地睁开一线眸子,看见素娘,双目淬毒般恨道,“你巴不得我弟弟死,你好嫁过来当三夫人吧,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就别做梦....” 顾嬷嬷正张罗着送大夫走,听了这话,扭头斥了她一句,“四小姐,您如今自身难保,就别折腾了,莲姨娘出了这样的事,原先议亲的几家怕是不成了,背着罪名又如何能定个像样的人家呢,您有这个闲心,多为自个儿着想吧。”扔下这话,出门忙去了。 素娘看着做困兽犹斗的宁溪,慢悠悠坐在她塌前,体贴地替她掖了掖薄衾,嗓音低低压过来,“我可没心思给你当后娘,我就是想让你尝一尝当年三小姐的苦.....” 宁溪身子一震,半晌吐不出一口气来。 这算什么,算是恶有恶报吗? 她闭上眼,任泪水横陈。 燕翎自昨日傍晚离开,到第三日午后才回府。 宁晏一直想为诰命的事与他道一声谢,终于听到他回来,主动提着食盒前往书房。 这是她第二次来燕翎的书房,午后的云团压了一层又一层,凉风沁着湿气刮过来,暑气褪去一大半,宁晏提着食盒步入堂中,书房的冰镇还未撤,一股冰气泼洒过来,宁晏轻轻咳了咳。 燕翎正从里面沐浴换了一身湛色的直裰出来,一眼看到倚在博古架旁的美人儿, “怎么过来了?”他正打算去后院,不成想她先过来了。 宁晏将食盒拧过去,撩了下垂落的发丝,帮着他将食盒打开,捧出一碗莲子银耳水,“刚煮好的,你尝一尝。” 燕翎卷起袖子,坐在书案后,捧起瓷碗先尝了一口,与往常口味不一样,当是宁晏的手艺,抬眸看她,宁晏捏着绣帕站在跟前,浅黄色绣桂花的薄褙衬得她面容姣好白皙,水盈盈的一双眼,与平日仿佛有些不同。 “你既然来了,我便看一会儿邸报,你陪我好吗?”他语调清爽,一口饮尽莲子银耳水,搁在一旁。 宁晏将汤碗收拾入食盒里,低垂着眉眼嗯了一声,耳际萦绕一圈淡淡的红晕。 燕翎瞧在眼里,什么都没说,翻开装着邸报的匣子。 宁晏将食盒搁在博古架下方的长几,先坐在靠墙的圈椅,看了一眼四周挂着的书画,也不知哪一幅是燕翎所作,百无聊赖坐了一会儿,适应了屋子里沁凉的空气,折去东边的内书房,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在博古架旁歪出半张俏脸, “我再去寻两本书看看..” 架子遮住她半片面颊,秋水明眸似镶嵌的宝石,直勾勾的,动人心魄,燕翎眼神直白地盯着她,慢慢聚了几分炙热,宁晏被他瞧得不太好意思,缩了回去。 去到上次取书册的地方,围着正中的书架转了一圈,寻到一本《异域见闻录》,是前朝一位行商随马队出阳关穿过西域诸国,又从海路折回泉州的所见所闻,宁晏少时曾与泰西的商人打过交道,十分喜欢这本书。 随意翻开两页,里面绘制了一张地图,便仔细端详。 燕翎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双手撑在桌案,将她圈在其中,也瞧见那张图,俯首看过来。 宁晏察觉到身后有一股腾腾热浪,扭身过来,唇瓣擦着他下颌滑到他的嘴,两个人都僵了一下,濡湿贴着一片温热,甚至还有一点莲子心的苦味。 两个人谁也没动,时间蓦地静止。 第一次也是在这里,燕翎不由自主想亲她的嘴,宁晏不着痕迹躲开了。 第二次在燕山,燕翎吻得正投入,宁晏本能推开了他。 这是第三次.... 视线撞上那一瞬,他的眼神太有压迫力,连着呼吸也沉浮不定,宁晏嘴唇翕动,他的下唇就这么滑入她嘴里,湿漉漉的小嘴就这么含着他,他哪里受得了,往前一步,逼得她腰身往后一撞,他手掌适时一扶,她便撞在他手心,大掌用力将她扣在怀里。 燕翎身子如绷紧了的弓,嘴却不敢用力,只轻轻含吮着,有了上次的教训,他不敢伸舌,只唇瓣在她唇齿小心翼翼的摩挲,试探。 宁晏是慌乱而紧张的,却并没有退开,她双手往后抓住桌沿,脚尖微微垫起,尽量配合他的高度,随着濡湿在唇齿间缱绻,他耐心地哄着..捧着,一股奇异的颤感在心头蔓延开来,她双目不自禁阖上,绷紧的脊背慢慢松懈下来,燕翎察觉到她的变化,忍不住将她抱起放在桌案,将她上身彻底搂在怀里,用力而温柔地吻着。 灵尖不由自主地相互碰撞勾勒,却很默契地没有深入。 不知多久,燕翎不舍地放开她,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呼吸沉沉压在她肩口,闭上眼没说话。 从元宵生了隔阂起,这半年来他一直没碰过她。 起先是想等她心甘情愿,后来是太医给她开了三个月的药,这三个月内不能行房。 他必须克制自己。 公府长媳 第90节 更何况这里是书房,书房是军机重地,不能在这里做那样的事。 宁晏靠在他怀里算了算日子,太医在端午前开的药,到八月初便可无碍,只盼着将宫寒清除,能顺顺利利怀个孩子,她现在对孩子的期待又热切了几分。 也不敢再招惹他,轻轻将他推开,腼腆地笑了笑, “我想起二弟妹寻我开票,要兑两千银子给燕玥做嫁妆,我要去一趟账房...” 她眉眼低垂,乖巧温顺,唇瓣被吻过,像是被雨冲刷过的娇花,又嫩又艳。 燕翎明知她在撒谎,却没有拆穿她。 将她抱了下来,又低头替她整理裙摆。 宁晏干巴巴杵着,只觉又躁又好笑,两人明明是正大光明的夫妻,这会儿却整得像偷情似的。 好像也很有趣。 燕翎直起腰身,发现她唇角笑意一闪而逝,亭亭玉立立在他跟前,像个狡黠的小姑娘,很招人欺负,那种强烈的想要去占有的感觉几乎蓬勃而出。 也不知她以前还招惹过谁? 除了萧元朗,还有别人吗? 燕翎眼神浓烈,又极有自制力地退开。 宁晏离开书房时,脸上的情绪又收敛得干净。 她并没有去账房,四平八稳回了明熙堂,掀帘进了内室,也没管凑在窗下绣花的两个丫鬟,径直往床上一扑,将脸塞在薄衾里,不一会,闷闷地笑声从里面传出来。 亲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这么一来,燕山的事该揭过了吧? 如霜捧着绣到一半的绣盘走到珠帘边,往里探了一眼,与如月嘀咕道, “姑娘在笑什么?” “干了坏事呗。”如月没在意这茬,揉了揉发胀的眼,继续绣荷花,“以前姑娘干了坏事不也是偷偷笑?” 如霜一头雾水折回来,“她去书房能干什么坏事?那世子能让她干坏事?” 这话一出,两个丫鬟猛地对上眼神,然后心照不宣地闭了嘴。 不一会,宁晏又从里间出来,恢复了平日从容的模样, “陈婶子来过了吗?” 两个丫鬟连忙站起身,“来过了,说是二少夫人那里的两千银子支出去了,上回的两笔加上今日这一笔,给大姑娘打嫁妆用的五千两银子已全部支走。” 宁晏坐在桌案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去年世子大婚公中花了一万两,到大姑娘这里减了两千两,已支走五千两,余下三千两用来办酒席。” 如霜想起一事提醒道,“对了姑娘,大小姐这个月十八生辰,府上会不会办酒?” 宁晏闻言将饮了一半的茶水搁下,皱眉道,“下个月她就要出嫁了,这个月还办什么生辰宴?公中这么吃紧,哪里折腾得起。”想了想,起身来,“我去问问婆母的意思。” 宁晏重新拾掇一番,带着如霜往容山堂去。 到了门口,听得里面笑声脆脆,显然是有客人来。 婆子迎着她进去,一面低声禀道,“是三少奶奶娘家的妹妹来了。” 进入明间,果然瞧见王娴身旁坐着一曼妙女子,她生得一张鹅蛋脸,眉清目秀,是个标准的美人儿,从相貌来看,比王娴更胜一筹,瞧着人也极是开朗,头一回来,便在这里放声说话,没几分拘束。 徐氏瞧见宁晏过来,连忙引荐,众人相互见礼。 宁晏又从发髻抽下一抱头莲的金钗给她当见面礼,王婧与她道了谢,大胆地打量她, “早闻燕阁老的夫人貌美如花,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徐氏却晓得这位小祖宗是个爱攀比的主儿,连忙笑着岔开话题,“说到美名,你在青州时,美名就传来了京城,对了,听说你在举办诗会,如何了?” 一提起这桩,王婧便来了兴致,滔滔不绝道,“这个月底要举办南北诗文荟萃赏诗会,届时两京的名门贵女汇聚一堂,我今日不就是想邀请玥儿一道助阵来着?” 徐氏笑道,“那是最好不过,她已好长一段时日不曾出门,你领着她去玩玩。” 王婧道好,又扭头遗憾地看着自己堂姐,“可惜你生产在即不能来,” 王娴摸着隆起的腹部,随口道,“我哪有闲心凑这个热闹?” 王婧睨着她,轻笑,“你这就是口是心非了,当年咱们第一届诗会,你夺得女子头筹,而燕世子的诗则被评为男子第一,你忘了吗?” 王娴手一顿,眉目低垂着,淡声道,“忘了....” 正在喝茶的宁晏听到这一出,微微愣住,燕翎连比武都没兴趣,会去参加诗社?这不太符合燕翎一贯行事作风。 王婧提起燕翎,又笑吟吟问宁晏,“对了,世子才华横溢,想必世子夫人也是个中翘楚,待我回去便给您下帖子,您也过来指点指点?” 王娴这时也抬眸朝宁晏看来。 却见宁晏握着茶盏微笑着摇头,“哪里,我并不擅长这些,怕是辜负姑娘好意。” 她少时多为生存而挣扎,宁一鹤又不乐意教她读书,还是穆家派了识字的人来伺候她,又或偶尔请祖父指点,她受外祖父影响,读得是经世致用之书,诗词稍有涉猎,却没有这等伤春悲秋的闲心。 王婧先是失望地哦了一声,旋即露出几分不解,不明白燕翎怎么会娶这样一个女子,连着对宁晏也失去了兴致。 宁晏也不在乎,趁着王婧姐妹交谈时,问起徐氏燕玥生辰宴的事,徐氏原先也打算操办一番好好安抚女儿,这会儿见王婧要邀请燕玥去诗会,便歇了心思, “不必大办,阖家吃个团圆饭便成。” 不知王氏二人说到什么,王婧听王娴提起宁晏是萧家的亲戚,表情木了一下,蓦地扭头问宁晏道,“世子夫人,您是萧元朗的表妹?” 宁晏一时摸不到头绪,淡声应道,“正是,怎么了?” 王婧看着她,脸色僵了一瞬,很快又遮掩过去,“没什么,就是好奇问问。” 前不久父亲招萧元朗入府,问他愿不愿意娶她,为萧元朗拒绝,她当时就躲在书房的内室里,听得萧元朗跪在地上,语气诚恳而铿锵, “恩师在上,您肯下嫁掌上明珠本是我的荣幸,无奈我少时遇见一人,心心念念放在心中,至今不能忘,倘若我此时娶了王姑娘,便是对她最大的不尊重,我何尝不乐意娶,实在是老师对我恩重如山,我岂能行如此禽兽之举。” 王尚书见他眼中含泪,是至诚至性之言,哪里会强迫人家,结亲不是结仇,转背就劝女儿放下,王婧原先也没多喜欢萧元朗,可经历了这么一遭,越发觉得他是磊落男子。 回头便遣人去打听萧元朗与何人相识,得到的答案是萧元朗不近女色,她便好奇了,难道是杜撰这么一个人,也不至于,她生得貌美,才华出众,家世优渥,没有人不愿意娶她。 此时此刻,直觉告诉她,那个人极有可能是宁晏。 第72章 宁晏坐了一会儿,借口账房有事提前离开了。 没多久王娴也送王婧出府,六月中旬正是暑气最盛的时候,到了下午申时,阳光依然毒辣得很,才走了一段,汗水便滋滋往外冒。 王婧搀着王娴,沿着廊庑过了穿堂,前面是一个空旷院落,平日女眷打府外坐车回来,皆停在此处,往左可出侧门送客人出府,王娴没有将王婧往侧门送,而是越过垂花门的照壁,领着她去大门。 王婧也没多想,反倒是顾念她挺着大肚,走得小心翼翼。 垂花门与外院当中有一条小巷,穿过小巷往东则是账房,往西则是明熙堂,两侧院墙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穿堂风拂过,一墙绿浪翻滚而来,极为壮观,此处极是凉爽,王娴停下来歇着,稍稍喘了两口气看向妹妹,“你今日是怎么回事?一提到萧元朗便不说话了。” 王婧也没避讳,脸上的笑容淡下来,有些不甘道,“他拒了婚事,说是心里有人...” 王娴察觉到妹妹炙热的眼神,猜道,“你怀疑那个人是宁晏?” 王婧视线从藤蔓上挪至她身上,侧身面朝她颔首,“没错,少时的心上人,除了宁晏还能是谁?我见过三王妃,她比不得宁晏貌美。” 王娴眼神里空空荡荡,木了片刻道,“我劝你别动歪心思,燕翎很喜欢她。” 王婧被她这话给闹个没脸,“什么歪心思不歪心思的?我还不至于嫉妒她。” 王娴很不客气地揭穿道,“你脸上都写着呢。” 王婧顿时恼羞成怒,鹅蛋脸覆上一层热浪,气得跺脚,“我怎么会嫉妒她?我会嫉妒一个诗才不好的女人?不对,燕翎真的喜欢她?他喜欢她什么?” 王娴面无表情道,“我不知道....” 王婧兀自想了片刻,轻哼了一声,“燕翎大约也是被婚约所绑,无可奈何,是宁晏运气好,得了这门婚事,否则,将她扔在女人堆里,燕翎又怎么会看得上她?” 王婧的嗓音不高不低,恰恰被从账房回来的宁晏听到,宁晏带着女婢漫步过来,透过那扇雕窗,一眼看到王氏鹅黄的衣摆,正要迈过去,却听得一道懒洋洋的嗓音从后面传来。 燕璟一只手撑在垂花门的月洞门口,皮笑肉不笑睨着王婧,“是啊,我家大嫂门楣不显,诗才不好,却因运气好嫁给我兄长,就是不知道您这样门楣高贵,才高八斗,牛气冲天的人将来会嫁个什么样的金龟婿,哎呀,我担心这地上框不出您的牛气,您得一飞冲天,去天宫当王母娘娘才对!” 王婧被这话气了个倒仰,扶着腰骂道,“燕璟,有你这样挤兑客人的吗?” 燕璟不甘示弱骂回去,“你有这样口无遮拦欺辱主人的吗?” 王婧气红了眼,看了看王娴,指着燕璟哽咽道,“他到底是哪头的?” 燕璟往月洞门上懒散地一靠,好笑道,“我当然是燕家这头的,我难不成还是你王家那头的?” 燕璟不耐烦与她吵架,往自己右边一指,“我的王家大小姐,您走错门了,这儿是出门的地儿,您往正门去作甚,又不是什么王孙贵胄,走什么正门?你还当自己是皇家公主呢?” 王婧从未被气得这样狠,深呼吸一口气,绷着脸提着裙摆将燕璟撞开,往侧门冲去。 燕璟从月洞门内探出一个头,循着她背影望过去,捏着嗓音阴阳怪气道,“您回去可得擦亮眼睛好好挑选,一定得挑个比我大哥还好的夫婿,否则,你这辈子岂不要嫉妒死我大嫂了?” “您这样高贵的大小姐,怎么能嫉妒别人呢?实在不行,我替你搭个梯子,你去天上找,对了,那个天蓬元帅就很好。” 燕家下人听得这话,都立在一旁掩嘴轻笑,王婧从来没这么丢过脸,眼泪滚滚而落,一头栽在马车里大哭不止。 燕璟待她走远,收敛了神色扭头看向妻子,王娴凉凉看着他一动不动。 换作平日燕璟也要犯怵,这回罕见埋怨道, “你挺着肚子走这么远作甚?吩咐嬷嬷送她到侧门便可,犯得着往前院走,有个闪失如何是好?再说了,你跟你妹妹提大嫂做什么?” 王娴盯了他一瞬,脸上的情绪收得干干净净,挺着肚子快步离开。 燕璟皱了皱眉,有些忍不了她的脾气,叉着腰觑着她飞快的步伐,最终无奈追了上去。 待二人走远,宁晏自内侧的游廊迈出来,透过穿堂看向王氏离开的方向。 陈婶子在一旁冷笑,“幸得三少爷回了话,否则奴婢都要冲出去替您责她几句,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这般没教养,吃着主人的茶,站着主人的地,却说主人的不是。” 又悄悄打量宁晏神色,怕宁晏因为王婧的话不高兴。 宁晏不高兴是真,却不可否认王婧说的是事实,若燕翎有的选,肯定不会娶她,就如同她自己,未婚前也曾向往嫁一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过着富足简单的日子。没有婚约,她与燕翎或许不会有任何交集。 比起王婧,她更在意这位三弟妹,王娴不太对劲。 王娴平日为人寡淡,连亲母过府也鲜少给个笑脸,今日却破天荒送王婧到垂花门,看样子若非燕璟拦着,该要往外院去,她一个孕妇临产在即,也不担心磕着碰着。 王娴明知道她往账房来了,垂花门的小巷是她回明熙堂的必经之路。 宁晏不得不怀疑,王娴是故意惹得王婧说出那番话,好叫她听见。 公府长媳 第91节 她这是什么意思? 宁晏分析了好几种可能,只有一种可能能解释王娴诡异的行径。 王娴也喜欢燕翎。 震惊之余,更多的是膈应,也不知王娴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既然喜欢燕翎,嫁给燕璟作甚?没得埋汰了人家耿直少年,只是各人有各命,宁晏也插手不来,不过这个王娴,却得给她一些教训。 转身语气淡漠吩咐陈婶子,“传我的话,以后王婧过府,待遇降一等。”王婧不懂为客之道,那便教她做人。 大户人家待客都是有规矩的,客人不同,迎候的婆子有身份之差,茶水也有高低之分,就连菜上几道都是有讲究的,陈婶子笑着应是。 宁晏此举亦是警告王娴莫要耍心眼。 消息传到王娴耳朵里,她面罩寒霜, “不过是一点银子而已,我还贴的起。”吩咐贴身女婢,“取两千两银票送去账房,就说王家人做客,一应支出我自个儿来,我看宁晏还要不要脸。” 宁晏这头得了消息,明白王娴想故意让她下不来台,很好,拼硬气,长房还能输给三房。她灵机一动,也送了两千两银票去账房,放话出去,以后长房的亲戚,都归长房自个儿招待。 宁晏很巧妙地把妯娌之间的冲突,演变成三房之间的较量。 这下好了,将家底最薄的秦氏架在火上烤,她正在喂儿子喝羊乳,得了这消息,气得心肝疼,这是神仙打架,她夹在当中遭殃。 她把孩子扔给奶娘,匆匆赶到容山堂,禀了徐氏,徐氏听说两个儿媳妇隔空斗架,头疼不已,派邵嬷嬷去见宁晏,意思是让账房都给退回去,哪有让媳妇贴钱待客的。 宁晏却笑着回,“哪里的话,各房的客人自己款待,也不是没有先例,听闻韩国公府就是这般行事的。” 徐氏便知宁晏是铁了心整治王氏,顺带贴补公中。她不是没有法子化解,只是这么一来,彻底跟宁晏交恶,不能这么做。 这两个儿媳妇的脾气,徐氏也晓得,一个赛一个硬气,劝是劝不住的。 最终与秦氏道,“这样,你出一千两,娘贴补你一千两,”也不好让老二媳妇落人下乘。 秦氏气得咬牙切齿,不情不愿送了两千两银票给陈管家。 过了不久,徐氏也送了三千两银票到账房。 宁晏得了陈婶子禀报,躺在藤椅上哭笑不得,先前她通过各种法子,将缺口缩减至九千两,今日阴差阳错给补齐了。 两千两银票对于长房来说,是九牛一毛,宁晏乐意做个表率。 秦氏那头气得直摔枕头,夜里撞见王娴散步时,冷嘲热讽道,“三弟妹自个儿与宁晏别苗头,还连累了我,咱们两房是什么家底,能跟宁晏拼吗?你如今一身轻,不知柴米油盐贵,待生下孩子,便晓得其中艰辛。” 王娴也不是好招惹的,扶着肚子冷声道,“二嫂这些年贪了公中不少,奉献两千两银子怎么了?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秦氏反而被噎个半死,气冲冲离开了。 王娴也没管她,扭头回了三房。 她硬气归硬气,也不见得乐意被宁晏利用,只得吃个闷亏。 国公爷得知此事,觉得不像话,这事听着公平,实则最吃亏的是老二老三,吩咐账房将银钱退回去,哪知五位管家耷拉着脑袋,谁也不应声,只道账房缺口大,宁晏当家难,国公爷也该体谅些。 这还是管事们第一次违拗他的意思,这个家他已经做不了主了?也知道是老大媳妇深得人心的缘故。 国公爷苦笑,只得作罢。他又好面子,各房都是女人当家,女人掏银子,男人怎么办,国公爷下令,每位少爷的月例三份减少一份,应酬等人情往来,也酌情减少, 不仅东府如此,西府的二房三房也跟着一并削减开支,为了一视同仁,燕玥大婚的预算也被削减了一千两。最后连着仆从的四季衣裳也裁减了一套。 这下好了,整个国公府炸开了锅。 人人背地里指着王氏骂。 宁晏坐在明熙堂的软塌,清清爽爽喝着燕窝粥。 她一直在寻求机会削减府内开支,却知此事难度极大,怕遭来各方埋怨,没成想今日阴差阳错借着王氏的机会给达成了。 往后这个家,便好当多了。 她由衷松了一口气。 燕翎今日下午就在书房忙碌,江南发生粮荒,太子果然应付得吃力,燕翎见不得三皇子一党将几百万生民捏在掌中当棋子,正在暗中布局应对。 中间几无空隙,就连晚膳都是下人送来书房享用。 大约是夜里戌时末,十几道手书发出去,总算得空喝个茶,听得云旭躬着身在一旁将后院的事禀了, “少夫人借力打力,这一仗又打得很漂亮,爷跟少夫人富有,掏个两千两跟扔一粒芝麻似的,二少夫人与三少夫人却是割了一块肉,若不是三少夫人怀着孕,大约二少夫人要与她吵起来。” 燕翎抚了抚额,宁晏总能在后宅争斗中混得如鱼得水。 这丫头片子,在旁人那里是滑不溜秋的狐狸,到了他这就成了小乌龟。 燕翎揉着太阳穴笑了笑。 云旭耳目极多,王婧在容山堂与垂花门的话都传到了他耳郭里, “王家四姑娘也真是的,还敢拿当年夺魁说事,甚至还说什么少夫人才学配不上您,放在人堆里,您一定不会选她....” 当年的事,云旭门儿清,王婧为了吸引少男少女参加诗社,哄了燕璟在国公爷书房偷了燕翎的诗作,营造燕翎要参与的假象,很多人慕名而来,女子是王娴拔了个头筹,到了男子这边,燕翎的诗文被公认第一,所以,当时的燕翎,人还在边关,便成了那劳什子诗社的魁首。 燕翎压根没放在心上,只当小儿玩闹。 哪怕现在他也是不在意的,直到云旭说到最后一句,他脸色慢慢凝重,“这个王婧,以后有多远赶多远。”旋即搁下喝了一半的茶盏,起身往后院去。 掀开珠帘入内,瞧得妻子正斜倚在桌案后逗小乌龟,旁边还一本摊开的账册,他清了清嗓子坐了过去,细心打量了妻子眉眼,宁晏神情极为专注,身上也不知熏了什么香,比往日要浓郁几分,乍一眼看,瞧不出端倪。 燕翎心里想,妻子一贯沉得住气,即便吃味也不会露出破绽,他决定开门见山, “晏儿,你若心里不痛快,便与我说,你想问什么,只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宁晏正在用羊毫洗刷小乌龟的背壳,听了他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抬起眸斜睨了他一眼,眼风慢慢从他面颊扫过,又回到小乌龟上,“我没有不痛快。”喜欢燕翎的女人太多,她吃醋吃不过来。 大体给小乌龟洗刷得差不多,将玻璃缸搬去窗下的高几上,又回到桌案,“世子回来的正好,接下来有几笔大的开销,也讨讨你的主意。” 宁晏摊开一张宣纸,将几笔要事单独圈出来,其中还提到如何筹备燕玥大婚, 燕翎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看着妻子,他有的时候捉摸不透,宁晏是城府太好,能将情绪掩饰得炉火纯青,还是真的不在乎。 他私心希望她也能使使小性子,甚至撒个娇,闹闹脾气,至少他能感受到她心里有他。 宁晏说到一半,见燕翎没什么反应,拿着手肘拱了拱他的胳膊,“世子?” 燕翎回过神来,神色不虞,“燕玥的婚事你急什么,交给太太自己打理。” 宁晏笑了笑,“自然是婆母唱主角,我不过是打个下手罢了,我之所以上心,也是想历练历练。”她以后总归要操持婚宴。 燕翎无话可说。 夜里抱着宁晏入睡时,还是忍不住问, “诗社的事,你不想知道吗?” 宁晏昏昏欲睡,听了这茬,强打精神道,“你说,我听着,你当年是如何夺魁的?” 燕翎灼热的呼吸拱在她脖颈,将她粉嫩的肌肤烫出一片红,薄唇沿着后颈往上慢咬她娇艳欲滴的耳垂, “我没有参加诗社,是老三拿了我的诗文过去。” 宁晏嗯了一声,心里那点疑惑也释然了。 院子里忽然起了风,连角落里留的那盏烛火也被吹得时明时灭,燕翎在忽如其来的凉风中搂紧她, “王婧的话别放在心上,你很好。” 宁晏顿了顿,从他怀里扭过身子,环抱住他瘦劲的腰身,“我明白的。”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谁也别拿自己的长短去框别人的长短。 燕翎用吻细细地安抚她,一遍遍描摹勾勒,心里想,什么时候她能主动亲一亲他。 第73章 连着数日,燕翎洗冷水澡的次数有些频繁,宁晏实在是怕他憋出事,回头有碍子嗣,她偶然听人提过,男人这个病很难治,于是鬼使神差说了一句,“要不,想个辙吧...” 燕翎怔了一下,目光带着晦暗不明以及意外,朝她投过去。 对上他越来越炙热的眼神,宁晏意识到说错了话,躁得面红耳赤,二话不说将自己埋入被褥里, 他清晰地看到那小身衣华影在薄衾里蠕动,片刻传来模糊不清的娇声, “你还是去书房吧....” 随后就没动静了。 可以想象,她此刻定像个煮熟的虾子。 燕翎忍了很久,最后忍不住闷出一声笑,然后果断地将人给捉了回来。看着她闭上眼,樱唇艳丽,眉睫轻颤,拉着她软乎乎的小手在自己胸膛画圈,他承认自己很坏,又确实很想。 也不知是被他哄了太多回,心里已慢慢接受这桩事,还是着实愿意为他做些什么,她虽是害羞,却没有像上次缩回去,最终咬牙接受了。 事后,她一口气冲到浴室,蹲在木桶旁,拿着皂角麻木地将手擦洗了十几遍,回来无论如何也不敢正视自己的手,也不能正视燕翎这个人。 翌日天蒙蒙亮,她等燕翎离开了,才慢吞吞从床榻爬起来,先去浴室冲了个澡,泼了一脸冷水,洗去面颊的腾腾热浪,换了身杏色的长裙出来,喝了一碗粥,坐在桌案后将昨夜未画完的画收尾,刚扶起狼毫,目光移至那葱白玉手,想起昨晚的画面,不自禁松开手,毫尾一扫,辛苦两夜的成果付诸东流。 这一日恰恰是燕玥生辰,昨夜已让荣嬷嬷以长房的名义给她赠了一方澄泥砚,旁的屋里都是哥哥送一份,嫂嫂也送一份,到了宁晏这里,夫妇二人合送一份,燕翎的意思是燕玥至今没有给宁晏道歉,那便看在国公爷面子上维持一些体面便可。 晚膳,燕翎没有回来,只宁晏到场,燕玥自然不高兴,不过她也不敢说什么,燕翎以前连除夕都罕见露面,遑论她的生辰,不过那个时候燕翎极其大方,每每有好东西都任由后宅女眷挑,如今有了媳妇,都轮不到她们了。 燕玥因婚事不顺,自然也没心情再去折腾。 程王世子裴鑫亲自到场庆祝,他给燕玥准备了很丰厚的生辰礼,在席间更是八面玲珑,连燕瓒这个不爱应酬的人,也被他哄得灌了几杯,片刻就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比起燕玥,裴鑫就很识时务,上回被燕翎整得太惨,终于得了机会与这阎王成了亲戚,少不得奉承巴结,燕翎不在,他便给宁晏敬酒,宁晏喝一口果酿,他喝一杯酒,连国公爷原先不喜欢这个女婿,也慢慢改观。 宴罢,裴鑫离席,燕玥跟了过去,寻了个僻静处,冷眼嘲讽他, “你娶我,是因为我大哥吧?” 这事是明摆着的,裴鑫不会蠢到承认,还是很给未婚妻面子, “哪里,我仰慕你许久,你生得好看,家世又好,哪个男人不喜欢。”他喝得有些醉,一手撑在廊柱,眸光幽幽看着燕玥。 还没有男人能这么肆无忌惮打量燕玥,燕玥窘着脸退开几步,凶巴巴道,“那你为什么那么讨好宁晏?” 裴鑫擦了擦眼皮上垂下的汗,头疼道,“有吗?”语气漫不经心。 看来这丫头脑子有些蠢。 裴鑫心里遗憾着,面上劝道,“她终究是你嫂嫂,你可千万别去得罪她。”说这话时,他眼神清明地很,冷薄的眼尾凉凉掀起,令人不寒而栗。 燕玥怵得别过脸,后又不甘示弱瞪了回来,“我不会得罪她,但我也见不得你去讨好她。”扔下这话,她小跑着离开了。 公府长媳 第92节 裴鑫皱着眉看了一眼她背影,转身招来小厮,将他扶出去。 夜里,二房老太太褚氏带着人在银库争执许久,又牵扯到前几日国公爷削减开支,褚氏十分不满,借着银库给的银子成色不好,来长房发作一番,宁晏少不得应对,自年初把二房和三房的收成收归公中后,宁晏改以怀柔方式,她骨子里淡漠,却不代表她不会说漂亮话,二房和三房已经向她低了头,她再端着架子就不近人情,也放低姿态,给两位老太太一些笑脸,说起话来比以前熟稔自在许多,两房以后都得在宁晏手里讨日子,自然乐意与她缓和关系。 宁晏安抚好褚氏回到明熙堂,看到罗汉床上坐着一道身影,他穿着一件苍青的直裰,白玉而冠,神态懒洋洋的,怀里搁着半卷诗书,手里捏着一根干净的细毫,正小心翼翼给那只火焰龟刷洗。 他不知打哪弄来新的水草花给放置里面,一缸新绿的颜色,衬得屋子里的灯火也都耀眼了几分。 他神情极其温和,动作也很细致,仿佛这是一件很重要的活计,那一身赫赫官威收敛得无影无踪,整个人看起来毫无锋芒,毓秀之至,这样的燕翎竟是格外有美感,是大约淹没在人群中,也能被她一眼寻到的美。 这个时候才感觉到,这个人不是上司,不是决定她兴衰荣辱的天,踏踏实实是她丈夫。 宁晏发现燕翎对这缸乌龟比她还上心,每日回来均要问上几句,甚至亲自喂养,今日破天荒给它换水洗刷,难道就因为是皇帝所赐?他从来不是这么闲情逸致的人哪。 瞥见他清湛的视线投过来,宁晏挪开目光,视而不见地迈入内室,如霜和如月连忙跟了进去,一个替她掌灯,一个给她端水净面。该梳洗梳洗,该卸钗环卸钗环,有燕翎在屋子里,二人也不敢跟平日那般欢颜笑语,规规矩矩大气不敢出。 燕翎在外头等了大约两刻钟都不见宁晏出来,忍不住掀开帘往里瞄,却见小妻子坐在铜镜前,慢条斯理给自己试妆。 两个丫鬟悄声抿嘴退了出去。 宁晏平日不爱折腾这些花哨玩意儿,她纯粹就是不想出去搭理燕翎。 一贯素面朝天的美人儿,此刻鬓边别了一朵珍珠妆,珠佃贴在眼尾,又用细细的笔沾了褚红点缀,美得似天仙下凡,一想到她昨晚的模样儿......燕翎勾唇迈了过去,站在了宁晏身后。 宁晏明明已经从镜子里看到了他,却跟没瞧见似的,将妆别好,又开始涂唇脂,已经够粉润了,她偏生还要涂一层,红彤彤的,跟个小妖精似的。 燕翎真是被她气得没脾气了,忍不住双手搭在她肩上,卷起她耳鬓垂下的发梢,轻轻揉了揉, “我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这里,你看不到吗?” 两个人隔着铜镜对视了一眼, “我看不到。”宁晏面无表情道,嫌弃唇脂过于艳丽,又用布巾擦去,重新涂。 燕翎一把握住了她不安分的手,轻轻地笑了起来,眼尾的光熠亮的令人心折,“已经够好看了,不必再涂...” 燕翎从未这般直白夸她,宁晏耳根稍有些泛红。 他特别喜欢她的手,总要以各种姿势揉捏着。 脑海里闪现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宁晏不自在地将他推开, “我要去沐浴....” 话音未落,人被他径直从椅凳上给抱了起来,二话不说扔去了拔步床上。 宁晏气狠了,退至里侧墙壁,一双杏眼眯起跟小兽似的瞪他,“你做什么?” 屋子里放着冰镇,午后又下了场雨,这会儿并不热,燕翎将帘帐一放,将她捉了回来,宁晏蹬着他的小腿,那身皮肉过于紧实,反而蹬得自己疼,无奈作罢,把脸一撇,半散的秀发遮住了她的娇靥,燕翎将她箍在怀里,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帮她撩开,眉梢含情, “我早已恭候多时,还遣云旭去账房禀报你,你偏生还要将二婶送去角门,平日也不见你这么殷勤,你躲着我,是还在生我的气?” 宁晏哪里是生他的气,事情是自己做出来的,她敢作敢当,一张俏脸已染了红霞,她却犹自镇定,“我身上还没洗,你别闹了...”她试图挪着腿下榻。 方挪出一寸,又被燕翎给按了回来,他欺身而上,清湛的眼平静而明亮,如同星光倒映下来,“我之所以提前回来,是想伺候你....” 宁晏愣了一下,被他这话给砸蒙了,美目渐渐蓄了一眶氤氲,平日最聪明的人儿这刻脑海跟浆糊似的,迟疑地吞吐着,“倒...也不必....” 这两日干的事完全超乎掌控,她本以为,以她和燕翎的性子,不可能如此出格,二人行房也该是按部就班,不知不觉就已经脱轨了,有些令她无所适从。 “要的,”燕翎语气温柔,撩起一束发在他掌心,勾在指尖缠绕,俯身下去亲吻她,“你昨晚那么辛苦,今晚轮到我来伺候你....” 王婧那日的话或多或少对她造成了影响,这门婚事从世俗的眼光来看,着实不对等,那么他必须为她压了压这杆天秤。 他轻轻地吻着她眉心,一点点去化开她绷紧的那一层壳,哄得她放松下来。 宁晏大约是魔怔了,没有第一时间去推开他,反而受了蛊惑,几乎挂在他脖颈,脸埋在他怀里,任由他双手作祟...... 燕翎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做一些始料不及的事,但看着她粉面含春,如一朵深谷幽兰被他呵护着,绽放出妍丽的姿态,他甘之如饴。 他们一步一步在为对方突破自己的底线。 六月二十这一日,京城格外热闹,铜锣街附近的连月台人山人海。 今日是一年一度南北两京诗文荟萃赏花宴。 大晋虽迁都北城多年,原先的故都南京依然保存着六部衙门,不少江南贵族盘踞当地,依然有十分显赫的影响力,而霍家恰恰是联系南北两京官宦家族的一个桥梁。 这次的赏诗会以皇城司的名义举办,两都官宦贵女与名门少爷齐聚一堂。 本该是一场阖城瞩目的盛会,却发生了一桩笑闻。 王婧在宴席上口出狂言,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以宁晏身份只配给燕翎做妾,这话传到了正在楼上吃点心看热闹的淳安公主耳郭里,公主殿下大摇大摆下了厅堂,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王婧的席前,抓起一盘酱鸭倒扣在她脸上, “你知道为什么连萧元朗都看不上你吗?就因为你从来不照镜子。” 淳安公主犹不解气,回到雅间挥挥手吩咐内侍几句,这些内侍自小跟随公主胡作非为,折腾人的手段信手拈来,恰恰连月台附近花木繁荫,几名内侍装扮一番进了林子掏马蜂窝。 彼时那王婧狼狈不堪,羞愤欲死,同席嚼舌根的还有两位姑娘,也都被那盘酱鸭泼脏了裙摆,三人一道骂骂咧咧涌入偏僻雅间,叫苦不迭收拾着,趁此混乱之际,数名乔装的内侍捂着马蜂窝顺着窗棂往里一扔,关紧窗牖,拴好门栓,躲在外头看好戏。 一伙人均被咬出一脸疙瘩,在雅间内哭得死去活来。 半晌惊动了王家少爷,好不容易将门撬开,一个个衣裳凌乱,面目全非,奄奄一息。 不消说,一定是淳安公主的杰作。 这里头的三人,一个是刑部王尚书的嫡女,一个是名动江南的萧家大小姐,还有一个是霍玉华。 都是各家的宝贝疙瘩,就这么被毁了容,以后还怎么嫁人。 三位大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告去了御书房。 戚无忌闻讯火急火燎赶赴官署区,寻到正在兵部巡查的燕翎,将其拽起, “走,跟我去御书房救人!” 第74章 燕翎一路听了原委,脸色沉得跟墨水里拧出来似的,旁人不知底细,他是一清二白,那王婧定是因为萧元朗拒婚,对宁晏心生妒忌,是以恶语中伤,一想起自己温婉端庄的妻子,成为别人眼中的妾室,他这会儿脑门跟有一团火在窜。 他总算明白当初戚无忌崩了乌木达一只眼的心情,这会儿他得亲自割了王婧的舌头不可。 王婧倚仗的是什么?是王家的权势。 燕翎怒到了极致,脸上反而挂着一丝很诡异的笑,就连熟悉他的戚无忌都瘆得慌,燕翎在承天门下止了步,从胸前掏出一折子递给他,“无忌,你先去御书房,我随后就到。” 扔下这话,他迎着午后炽热的风团往都察院方向疾驰。 戚无忌捏着折子,看着燕翎绯红的背影,就仿佛看见一头游走在理智边缘的兽,他蓦地轻笑一声,旋即脸色收起,沉着脸大步朝御书房方向去。 从承天门到午门直至奉天殿,一路都有侍卫盘查,论理戚无忌没有资格进御书房觐见,但戚无忌在军中有一咨议参军之衔,再加之他手握兵部的边关急递,侍卫只得放行。 到了奉天殿,戚无忌先给守门的内侍塞了一锭银子,旋即让他去通报,内侍得了戚无忌指示,躬身在门口朝里禀道,“陛下,兵部来了边关急递,请求觐见。” 根本没有提戚无忌的名字。 皇帝本就被三位老臣哭得脑仁发胀,听了这声禀,便知来了帮手,兵部的急递,只能是燕翎,立即正色扬手,“快宣。” 片刻一道芝兰玉树的身影绕过屏风而来,只见戚无忌一袭五品青袍熊罴补子缓步入内,他双手加眉,呈着一兵部专用急递匣子在前,跪在正中,“臣戚无忌叩见陛下万安。” 皇帝第一眼没认出戚无忌,刚刚进来那一瞬间他眼前一亮,只觉这男子气度不俗,却又不像燕翎,正纳闷是谁,听到戚无忌自报家门,脸色急转直下,双眼跟窟窿似的盯着他,木了半晌,方道,“平身。” 戚无忌不卑不亢呈着折子越过三位大臣来到御前,低眉解释道,“臣恰在兵部对接新绘舆图一事,恰遇燕大人,燕大人内急,请臣将此递呈于御前。” 戚无忌来做什么,皇帝门儿清,至于什么燕翎内急,全是借口。 狡猾,跟少时一样狡猾。 皇帝板着脸朝吴奎看了一眼,吴奎接过急递奉给皇帝,戚无忌当即立在一侧,半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人已经进来了,又与淳安有关,皇帝正也头疼着怎么处置这桩事,有戚无忌在,或许有些点子,勉强压下心头的嫌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赶戚无忌走。 皇帝翻开折子看了一眼,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还是装得脸色十分沉重,变得不耐烦,“汝三位之意,朕已明白,朕马上派人去查,倘若属实,朕立即发作淳安公主,给你们一个交代。你们且回去,朕还有紧急军务要处置...” 三位大臣坐在底下的锦杌,相互交换了神色,都是在官场上混得老油条,知道皇帝这话是打发打发他们而已,左右二人目光齐齐注视着当中那人,此人正是南都礼部尚书萧昀,萧家数代公卿,在江南首屈一指,其女萧媛媛,乃萧昀老来女,自小抱在膝盖亲自教她习读,宠得无边,萧昀更是当世大儒,心高气傲,一张嘴皮子从来不饶人。 “陛下,什么边关急报不急报的,您就别糊弄老臣了,老臣当年跟随先帝爷整顿江南文物典章,什么场面没见过,您若信得过老臣,老臣兴许也能给您参谋参谋...” 一开口把先帝拿出来压皇帝,皇帝气笑了。 一旁的刑部尚书王执也适时接话,他的女儿被淳安当众羞辱,他最是恨极, “陛下,您哪里还需要去查,此事朝野皆知,今日之事是淳安公主所为无疑...” 他话未说完,只见戚无忌冷冷嗤笑一声,“王大人亲自瞧见了吗?亲自看到淳安公主放马蜂咬你女儿了?” 王执被哽住,凉飕飕觑了戚无忌一眼,对戚无忌出现在此处十分莫名,“我虽没亲自瞧见,不过连月台的人都知晓。” 戚无忌再道,“知晓什么?人抓到了吗?就凭公主殿下当众扣了你女儿一脸酱汁,你就兀自揣测那马蜂窝也是公主所为,没有证据,你刑部尚书是靠着脚指头断案的吗?” “没有证据,敢指正当朝公主,我看你这个刑部尚书也到头了!”戚无忌很不客气道。 皇帝撩眼看了下戚无忌,忽然觉得这小子也没那么碍眼。 “你.....”王执气得脸颊直抽,从锦杌拔身而起,指着戚无忌喝道,“戚无忌,你别胡搅蛮缠,这是人人皆知的事,还要什么证据,陛下不信,现在就把公主及她身边的内侍传过来,臣把人带去刑部,让三家下人相互指认不就完了。” “说得很好。”戚无忌气定神闲接过话,“既然案情还没查清楚,谁给你胆子指正公主有罪,你们王家是要造反吗?” “戚无忌,你少给我扣帽子!”王执气得大跳,他到底是刑部尚书,很快寻到戚无忌的漏洞,“好啊,你刚刚也承认淳安公主当众扣酱汁在我女儿脸上,此举难道就妥了吗?” 戚无忌颔首,“没错,此举不妥,”他幽幽冷笑问道,“那敢问王大人,你女儿说了什么话惹得公主如此对她呢?” 王执当即一收声,气势弱了一大截。 皇帝刚刚一直听三位老臣哭哭啼啼,还没功夫细问,这会儿见情形不对劲,眯着眼问,“说了什么?” 王执把头一压,拢着袖不敢吱声。 其余霍萧两位大人,也站起身,纷纷不语。 戚无忌横扫了三人一眼,朝皇帝拱手,目色寒凛,“陛下,王家女伙同萧霍三人,在连月台庭中大放厥词,侮辱燕世子夫人,骂她出低微,只配为妾,此三人不知廉耻,不知礼教,不修口德,心思歹毒,阴恶之至,如此恶妇,别说是用马蜂窝咬,以臣之见,就该拔其舌,剃其发,永世不得出门见人!” 王执三人牙呲目裂,指着戚无忌道,“放肆!” “你们才放肆!”皇帝怒火中烧,顺手将御案上的砚台一拂而下,喝道,“这就是你们教出来的女儿?还好意思来这奉天殿告状?” 王执与霍伯庸二人当即悻悻不作声,倒是萧昀拢着袖,大着胆子辩了一句,“陛下,此举着实不对,臣已呵斥了她,不过她们一群女儿家口中有失,也很寻常,可即便如此,也不能用马蜂窝咬啊,陛下呀,您可是没亲眼瞧见,臣那女儿生得是如花似玉,如今脸上坑坑洼洼....” “也很寻常?萧尚书此言简直诛心之至,吾妻闻那恶意中伤之言,此刻正在府邸寻死觅活,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端了你萧家!” 随着寒声一落,燕翎面如阎罗掀起绯色蔽膝大步迈入,他先朝皇帝拱手施了一礼,旋即立在戚无忌身侧,凤眼狭长如锋刃,堪堪扫去一眼,王执三人均噤若寒蝉。 换做平日,三人也不惧燕翎,实则一是心虚,二是燕翎到底非戚无忌可比,他身居高位,很可能是未来的首辅,谁也不敢撄其锋芒。 公府长媳 第93节 燕翎阴沉着问,“我正要去诸位府上寻人,三位大人既都在此,不若索性说个明白,今日这事,你们如何给我交代?” 御书房内顿时一静, 霍伯庸第一个站出来朝他拱手,他语气平和,“燕世子,此事着实是小女有错在先,霍家一定为此事给少夫人一个交代,但公主伤人之事,另当别论。”霍伯庸本不想来,实在是女儿与夫人闹得厉害,萧昀又与王执同来他府上,将他一道拽了来,他便想干脆来皇帝跟前卖了个惨,不料事情与预计不一样,无论如何,他不会得罪燕翎。 霍伯庸先表了态,把王婧之父王执架在火上烤。 王执脸色一青,咬着牙道,“此事我也会给世子一个交代,但咱们今日先论公主伤人一事。” 王家与燕家是姻亲,女儿说了蠢话得罪人,也着实令王执头疼。 “对!”萧昀立即接话,他神色傲慢道,“陛下,冤有头债有主,王家女说的是燕家少夫人,与公主何干,公主凭什么放马蜂窝咬人,要知道容貌关乎女子一生,殿下此举,陛下必须严惩,今日若放过了她,明日还不知要闯出什么祸事,公主是臣民之表率,岂能以势欺人?” 萧昀是个执拗的老夫子,在他看来,女儿们所言并不差,燕翎就不该娶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妻子。 燕翎怒道,“容貌关乎女子一生,名声关乎女子性命,我妻子与你们三家无冤无仇,何故伤害她?” 霍伯庸察觉到燕翎不同寻常的怒色,连忙清了下嗓子道,“陛下,恶语中伤者非臣之女,不过臣已吩咐女儿,待伤好,登门向世子夫人道歉。” 这是王婧惹出的事,莫要牵连霍家,霍家说白了是受了池鱼之灾。 同气连枝的三人已出现分化。 王执扭头狠狠剜了一眼霍伯庸,霍伯庸脸色一撇,没搭理他。 外甥与外甥媳妇受了委屈,皇帝自然要给撑腰,正琢磨该如何处置,外头内侍再禀, “陛下,都察院佥都御史彭川大人有急事觐见。” 皇帝疑惑地看了一眼燕翎,放声道, “宣他进来。” 少顷,一身四品绯袍面容清肃的中年男子入内,他手执一沓厚厚的折子,跪在最后道, “臣彭川据本弹劾刑部尚书王执,王执任尚书三年期间,指使前任比部员外郎齐佑拿着官中公廨银私放高利贷,此臣收集的证据及证人证词,请陛下过目...” 王执双眼一番,扑腾一声跪了下去,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到干净,战战兢兢道,“陛下....臣是冤枉的,臣没有干过这样的事.....” 皇帝冷冷看着他,轻哼一声,又额外瞥了一眼外甥,只见那嫡亲的外甥目若寒潭,一动不动,皇帝暗暗啧了一声,抬手示意吴奎将折子递上来。 一面翻阅折子一面暗自嘀咕,燕翎这脾气还真是像极了明阳。 御书房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又紧张。 王执匍匐在地,叫苦不迭,事实上,拿着公廨银作别用的大有人在,又不是只有他一人,朝廷也是睁一只闭一眼,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燕翎在整他。 他那女儿也真是的,无缘无故的骂宁晏作甚?大约还是对萧元朗不死心,王执苦笑一声,他悄悄看了燕翎几回,燕翎却视而不见,王执便知事情闹大发了,后背冷汗淋漓。 皇帝一目十行将折子看完,怒容几乎要压不住,王执私放高利贷是一错,中饱私囊是另一错,他将折子往王执脑门一砸, “王执,你好大的胆子,身为刑部尚书执法犯法,你是让朕被天下人耻笑吗?彭川,朕命你严审此案。” 燕翎既然要对付王执,便不打算留有余地,想要摁死王执,还需要一些罪证,这只是开始。王执这会儿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彭川立即上前将折子拾起,“臣遵旨!” 锦衣卫入殿,将王执当众给拖了下去。 霍伯庸见事情不妙,在一旁冷汗涔涔,生怕燕翎下一个要针对的就是他,灵机一动,躬身道, “陛下,臣想起都督府还有要务要处置,陛下若无吩咐,臣请告退。” 皇帝冷着脸嗯了一声,霍玉华虽不该跟王婧伙同,却也吃到了教训,到底得给霍贵妃一个脸面,不一会霍贵妃也派了人来,替霍玉华请罪,说是会让霍夫人带着霍玉华登门给宁晏赔罪。 霍贵妃从来都是明白人。 燕翎听了这些话没有半分表情,逞口舌之利,伤了宁晏面子,登门道歉便想揭过去,门都没有,他不稀罕什么登门道歉,那三人谁都别想脱身。 霍伯庸就这么退了下去。 御书房内只剩下萧昀。 萧昀可是当世大儒,学生遍布海内,一身刚克之气,是块硬骨头。 他往锦杌上一坐,拱了拱袖,“陛下,骂人的是王婧,臣携女奉旨入京述职,却遭此无妄之灾,臣家老妇视此女为命根子,见女儿容貌尽毁,这会儿已晕倒在塌,倘若有个损失,传出去对公主名声也不好,陛下,还请您给臣一个交代。” 第75章 夕阳如血,瑰艳的霞光如锦毯沿着广阔的白玉石台,一阶一阶铺向宏伟的奉天殿。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皇帝好一会儿没吭声。 萧昀深受先帝宠幸,曾算他半个老师,皇帝有些拿他没辙。 戚无忌早就料到最难对付的是萧昀,萧昀此人两袖清风,极重声誉,几乎刀枪不入。 他沉默片刻,朝皇帝作了一揖,与萧昀道,“萧老尚书,您也别把萧姑娘的罪责推得一干二净,您是当世鸿儒,且扪心自问,萧姑娘与王婧坐在一块,随意议论旁人是非对也不对,即便她不是主谋,却也是从犯。” “其二,公主当众惩治了王婧,萧姑娘若是个是非分明的女子,自当远离此人,怎么还跟着她去雅间换衣裳呢,可见三人不过是一丘之貉,被马蜂咬了,也是罪有应得。” “其三,您身为礼部尚书,深知女子闺誉甚重,流言蜚语害死人的道理,燕少夫人行的端坐得正,遵从长辈旧约嫁给燕翎,合乎礼法,不偷不抢,何以就不配为妻?您女儿与王婧三言两语,便可逼得人家没有活路,与杀人有何区别?您怎么还有脸来御书房讨公道?” “你出现在这,就是最大的笑话!” 戚无忌永远能一针见血。 皇帝坐在一旁频频看了他几眼,今日这戚无忌手不撑拐,器宇轩昂,浑身有一抹清风皓月的气质,站在燕翎身旁,竟也逊色不了多少。 萧昀气得捋着胡须起身,颤颤巍巍指着戚无忌要辩,这时,御书房外传来一道由远及近的哭声,紧接着,淳安公主捂着脸哭着跑了进来, “父皇,女儿委屈,女儿今日不过是去连月台看看热闹,也不知哪个混账没长眼,扔了一记梭镖在女儿脸颊,女儿吃痛便罢,还被毁了容,女儿嫁不出去了,呜呜呜....” 众人循声往去,瞥见淳安捏着绣帕捂住了半边脸,绣帕下一道显赫的伤疤深如沟壑嵌在其上,看得皇帝一阵毛骨悚然,失声道,“怎么回事?是谁伤了你?” 戚无忌眉峰拧到一块,吓到脸色发白,却见淳安公主悄悄朝他眨了个眼,戚无忌狐疑了一下,悬起的心慢慢放了回去。 倒是燕翎,一眼就看穿淳安的把戏,哪有伤成这样还能哭得这般精气十足的,淳安这种小伎俩也就只能糊弄下关心则乱的皇帝,及老眼昏发的萧昀了。不过,对付萧昀这种老夫子,淳安的法子没准管用。 这头皇帝心急如焚绕案而出,来到淳安跟前,欲打量女儿伤口,淳安哪肯,将头埋得很低,拗着身子故意往萧昀跟前凑,萧昀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只看得清那伤口十分狰狞,也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淳安将绣帕一收,指着自己伤疤,逼得他倒退,“你孙儿念着我扔了马蜂窝,半路设伏陷害我,他好大的胆子呀,敢射杀当朝公主,你们萧家在江南是称王称霸惯了吗?” 老尚书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淳安公主又重新捂着伤处,怯怯望着皇帝,泪眼盈盈道, “父皇,我这模样大约也是嫁不出去了,我听闻萧家有三郎,个个玉树临风,潇洒无羁,正合女儿之意,父皇,还请您下旨,将萧家三个儿子赐给女儿做男宠,这桩事便算了。” 皇帝扶着腰给气笑了,大约也猜出女儿的用意,配合着抿唇做出沉思状。 萧昀瞅见父女俩这番景象,吓得胡子乱抖,急得跳了起来,“不行,没有的事,我孙儿怎么能做男宠....” 淳安公主讽刺道,“怎么,人家明媒正娶的都能做妾,你家孙儿怎么做不得男宠?” 萧昀也给噎住了,团团四望,只剩他独木难支,心知大势已去,他揩了一把汗,匆匆拱了拱手,提着蔽膝连忙往外退。 惩罚公主事小,倘若被公主盯上孙儿,逼得尚主可就麻烦了。 娶了淳安公主,家里岂不翻了天。 老尚书都顾不上做抬轿,蹒跚的身子逃也似的往午门外奔。 待到了午门口,厚重的城楼压顶而来,霞光刺眼,一大堆官僚聚在此处热议沸然,那霍伯庸亦站在人群中,面若槁木,萧昀气喘吁吁慢慢踱步过去,却听得周身传来幸灾乐祸的声音, “你们听说了没,那王萧霍三位姑娘不知何故,突然间嗓子就说不出话来,如今正在四处求医呢。”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若当真成了哑巴,即便门楣再高贵,给人做妾怕也没人要吧?” “所以说,人还是要积点口德,莫要无缘无故中伤旁人。” 老尚书听了这话,直挺挺晕倒在地。 萧昀这一走,皇帝就看见自己女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 皇帝一面头疼,一面指着她面颊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淳安公主一点点把黏在脸上的妆容给撕扯下来,往兜里一收,眼巴巴看着皇帝, “父皇,女儿知道错了,女儿甘愿受罚,但如果下次遇见这样的事,女儿还是会这么做,晏晏与她们无冤无仇,她们凭什么恶语中伤,您是不知道,晏晏现在还在慈宁宫哭呢。” 燕翎一听心倏忽拧起,“她现在在慈宁宫?” 淳安公主睨了燕翎一眼没吭声,只与皇帝道,“父皇打算怎么罚女儿?” 皇帝正待说话,外头禀报内阁首辅领着数人有要事求见,皇帝挥挥手,让他们三人先回去,原本要留下燕翎,估摸着燕翎此刻也没心情,遂未强留,燕翎随着淳安公主和戚无忌来到后殿, 一进去就问她宁晏的情形。 淳安公主没搭理他,而是先摸到桌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腾腾抿了一口,一双眼凉凉地看着燕翎, “你好意思问?这都不是你惹出来的事?若非你沾花惹草,晏晏能跟着你受委屈?” 燕翎气结,“她当真哭了?”他从未见宁晏哭过。 淳安公主将茶盏一搁,语气不善,“我告诉你燕翎,若你也嫌晏晏出身不高,还不如趁早和离了,我帮着她再寻一位夫君...”目光不知怎么瞥到了戚无忌身上,指着他道, “呐,人家戚无忌为人慷慨,仗义执言,简直是君子典范,我看晏晏嫁他都比嫁你好。” 燕翎先是黑了脸,旋即想起一事,讽刺地看着戚无忌。 那头戚无忌口干舌燥正喝着茶,听了这话,茶水全部呛在喉咙里,呛得俊脸通红,他扶着桌案一阵猛咳,许久才平复下来,他抬袖拭了拭唇角的水渍,眯起眼一步一步走近淳安公主, “殿下可知戚某为何慷慨解囊借银子给您?” “殿下可知戚某为何千里迢迢奔赴皇宫仗义执言?” 淳安公主顿时十分不自在,被他灼灼目光逼得后退了几步,一脚撞到紫檀座架见退无可退,双手在屏风上胡乱摸着,讪讪地挤出笑,“为何?” “因为戚某心仪殿下久矣!” “咳咳!”淳安公主恨不得今日呛死在这里。 灼灼霞色铺了满窗,宁晏坐在慈宁宫凉阁里,细致地抄写方子,昨日淳安公主派人给她递讯,约她今日去连月台看热闹,她本已收拾好行装,晨起听闻太后不舒服,干脆推拒了公主,匆匆赶来慈宁宫,原来太后昨夜着了些凉,今日晨起呕吐一遭,太医已制了药包敷在老人家的腹部,到了午后总算是出了一身汗,病情好转。 宁晏想起外祖家遗留下来的几副药膳方子,她将方子默写下来,正与两位太医研究。 太后坐在铺了锦毯的躺椅里,隔着博古架静静注视着宁晏。 公府长媳 第94节 十七岁的姑娘端得是泰然自若,黑白分明的杏眼温柔似月,斜晖倾泻在她周身,她恍若时光的主角,由她而起,有一抹光晕在她四周荡漾开来。 老人家长叹了一声,与身旁嬷嬷感慨道, “外头都因她翻了天,她却在这里专心致志给我配药方,我问她生不生气,她说生气是自然的,不过世人多口舌,人眼有高低,她不会活在别人眼里,也不必活在旁人嘴里,做好自己的事便可,你看她,她此刻不就在做....她觉得紧要的事么?” “我在她这个年纪,哪活得这么通透,宁家是祖坟冒了青烟,才得了这么好的闺女,偏生还不在乎....”太后无语地摇摇头。 老嬷嬷一面替她捏肩一面笑着宽慰她, “世人多愚昧,哪能个个像您这般慧眼识珠,世子夫人沉得住气,是胸有丘壑之人,岂会在意小人的污言秽语,再说了,有世子替她撑腰,您老人家就放心吧。” 太后还是摇着头,阖眼往后一靠,舒适地躺在藤椅上,面容萦绕一抹看透世间沉浮的沧桑,“你不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人言可畏,今日不是你说,明日便是他说,总不能日日夹着尾巴做人,燕翎虽能震慑住对方,可事情还得从源头上来解决,你过来,去帮我办一件事....” 嬷嬷凑过来,听得太后低语数声,连连应是,“老奴这就去。” 她招来大宫女伺候太后,自个儿匆忙往殿外迈去。 夏日的酉时,暑气消退,时人纷纷从家中窜出,热热闹闹聚在街上去吃一碗酸梅汤,或饮上一盏冰露子,紫禁城东华门外的灯市反而人海如潮,到了最喧哗的时候。 霞光未退,灯火先燃,光芒交织成一团苍蓝的光晕浮在半空,灯市最大的茶楼聚满了客人,三三两两聚上一桌,点上几样小菜,喝着小酒等着说书先生絮叨今日发生在京城的奇闻趣事。 “今日连月台的热闹,想必诸位都有耳闻,而老朽今日要说的是与之相关,却又是额外的一桩隐事,诸位一直很好奇,位高权重的燕国公府何故与门楣不显的宁家结亲,是也不是?” “正是,宁家与燕家结亲,着实令人意外。” “此事说起来是有一桩缘故在,这与已故的明阳长公主殿下有关。” “哦?” 楼内先是一静,旋即喧声迭起,众人迫不及待从袖囊掏出铜板银锭径直往台上扔,只盼望着说书先生别卖关子,一口气说个明白。 说书先生得了赏赐,笑吟吟继续道, “明阳长公主怀胎八月时,寝食难安,便前往城外的阳明道观祈祷,路上小腹胀痛,差点生产,遇上一十分貌美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身旁有一女医擅长施针,帮着公主殿下稳固了胎像,当时殿下不便表明身份,只问对方是何人。” “那女子念及自己待嫁宁家,便说是喜鹊胡同宁家,也是想替夫家结个善缘。殿下记在心里,并赠予一玉佩当信物。” “回京没多久,殿下产下长子并撒手人寰,临终猛然想起此事,交待燕国公无论如何,得与宁家结亲,话未说完便气绝而亡....” “燕国公待世子长大,信守承诺与宁家定下婚约,起先宁家定的是大姑娘,后来大姑娘被三殿下看上,转而嫁作三皇子妃,婚事才落到宁三小姐身上,” “原先谁也不知救长公主的是何人,直到燕少夫人第一次进宫面见太后,太后娘娘从她身上携的一块玉才知,当年救长公主的是少夫人母亲穆氏,世子阴差阳错娶对了人,诸位,与其说是造化弄人,不如说是长公主殿下在天之灵,撮合了这对命中注定的冤家。” “原来如此....” 大家醍醐灌顶,亦有人怀疑这说书先生是燕家请的托儿。 “此事个中原委极是隐秘,你一说书先生从何处得知?莫不是编的吧?” “哈哈哈,说来你不信,就在半个时辰前,慈宁宫的辛姑姑在东华门外说与我等听的,否则,我敢造长公主殿下的谣?” 几分真几分假无关紧要,只要堵了世人悠悠之口便可。 薄暝四起,深长的宫墙下,隐约行来一道昳丽的身影,夜色从苍穹倾下,宁晏一袭粉白的裙衫扶墙而行,仿佛自时光深处幻化而来,晚风忽起,拂去她眉间的萧索,她黑眸轻眨定定望着他,自唇角溢出一抹明婉动人的笑。 燕翎立在宫门下,静静候着她走来,心里想,总有一日,他要让所有人匍匐在她脚下仰望。 第76章 自慈宁宫出手,朝野再无人指摘这门婚事,反而称赞宁晏母亲穆氏善良坚贞,再回想当初宁家换亲一事,越发觉得这是长公主显了灵。 燕翎带着宁晏上了马车,并未回燕府,而是去了长公主府,这一夜夫妇二人打算在这里过夜。 此刻国公府门前还不知聚了多少人,燕翎一个都不想见,宁晏也不想。 夫妻俩默契地进了长公主府,来到汀兰苑,先用了膳,宁晏去沐浴,燕翎则在东间的书房忙着看邸报。原先在燕府,书房与寝室在不同的院落,宁晏鲜少过去,如今就在一处,宁晏沐浴换了一身月白的裙衫,就来到书房陪他。 些许是粮荒的事越发紧急,燕翎眉头紧锁,几乎无暇注意宁晏,宁晏坐了一会儿,便在他桌案后的书架翻书,夫妻俩相处越来越自然,以前宁晏动他的东西总该要问一句,如今也犯不着事事讨他主意,若当真动了不该动的,他提醒她一句,以后注意着便是,也不必为这点小事生分。 宁晏沿着书架的标签寻自己感兴趣的书籍,莹亮的月色泼进来一片轻纱,朦胧的雾色里一只紫檀锦盒十分显眼,盒子的锁钥并未合紧,微微露出一丝缝,现出一截温润的玉色,想起太后所说,她打开盒子,里面正是上回燕翎去燕山祭拜长公主所携带的玉佩。 当时她瞧着便觉有些熟悉,这块玉与她母亲留下玉佩极为相似,像是同一块玉料所制,这会儿拿在手里,触手可及的温润落在掌心,心里也跟着踏实了。 比起燕翎的雷霆手段,她更喜欢太后润物无声的法子,就好像给这门婚事贴上一道合情合理的标识,她没有抢别人的婚事,她没有沾宁家的光。 燕翎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唇角弯弯,将玉佩放入锦盒里,随着盒子卡上,脸上恢复从容。 当初有多傲慢,此刻心里就有多煎熬。 他扯开领口一颗内扣,让呼吸更为顺畅一些,在她身后开口, “对不起....” 新婚夜不该冷落她,王婧等人恶语中伤未尝没有他的功劳,燕翎心里懊悔到无以复加。 宁晏背靠着书架,玲珑曲线起伏,腰身不堪一握,她笑了笑,摇着头, “都过去了。”纠结一些无可挽回的坎,没有任何意义。 夫妻相携一辈子,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坎,计较多了最终难过的都是自己。 燕翎深邃的瞳仁里慢慢聚起一抹血色,整个人麻木而僵硬地立着,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人最难受的不是面对犯下的错,寻不到可弥补的法子。 而是对方一脸云淡风轻,连个忏悔的机会都不给他。 上了床,宁晏见燕翎闷闷不乐,便伸手刮了刮他鼻梁, “别难过了,若真难过,那你以后对我好些。” 燕翎捉住她的小手,直勾勾看着她,“你想要什么?” 宁晏眨巴眼,双眸骨碌碌转溜,“比如天上的星星,水中的月亮?”话落,已笑出声来。 燕翎脸色一黑,抬手去挠她,宁晏怕痒,早已滚成一团,燕翎哪里肯放过她,一手钳住她细腰,一手去挠她腋下,她跟个泥鳅似的在他怀里滚来滚去,银铃般的笑声破窗而出,随着水面的涟漪传至藕花深处。 这大约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两人停歇下来,又出了一身汗,宁晏笑不可支,趴在引枕喘着气,燕翎靠在床帏静静看着她,晕黄的宫灯晕开一团光芒,她面颊的水珠载着光芒荡漾,撩眼看过来,妩媚天成,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么俏皮。 去浴室冲了澡回来,床上已焕然一新。 燕翎将她搂在怀里,与她说起淳安与戚无忌的事,这回换宁晏大吃一惊,“公主是什么反应?” 燕翎失笑,“还能什么反应,被吓懵了,平日张牙舞爪的人一下子老老实实的。” 宁晏想象了一下淳安公主在戚无忌面前老老实实的样子,笑得岔气,“然后呢?” 燕翎实在是对别人谈情说爱没有任何兴趣,宁晏爱听,他才肯耐心说, “戚无忌给她五日时间考虑,淳安答应了。” 宁晏嘴笑得合不拢来,“这五日,公主大约要失眠了....” 燕翎闻言心神一动,俯首轻轻吻着她发梢,“我也要失眠了....” “为什么?”宁晏背靠着他,明眸转过来。 燕翎眸若点漆,深深凝望她半晌,拱了拱她的脖颈,呼吸泼洒,低喃道,“我问你的事呢,你想好了没?” 宁晏顿时浑身窘热,想起前不久燕翎那句话, 她从他怀里滚开,往薄衾里一钻,滚到里侧去,片刻,模糊不清的嗓音传来,“咱们已经是夫妻,我的心若不给你,我还能去外头找个外室不成,倒是你,将来可别给我整几门妾室回来。” 这是想插科打诨把事情绕过去。 白花花的月光在床榻当中化开一道光,二人各坐一端。 “我不会。”燕翎淡声道。 宁晏不信,不是她不愿意相信燕翎,而是这种事口说无凭。 就如她自己,她也没办法保证始终如一。 燕翎听到“外室”二字,不知怎么想起了萧元朗,说白了这一回他也是替萧元朗背了锅。 旁人都以为是他招惹了女人,惹得对方记恨宁晏,罪魁祸首实则是萧元朗。 这么一想,心里也气不过,越过那束光,将她连同薄衾一道搂入怀里,“你不要回避,我问你,若现在咱们未婚,你会选我做你夫君吗?” 明知道答案,非不死心要问上一问。 宁晏蒙在被褥里,看不清他的神情,隔着薄薄的布料,清晰辨认他的呼吸,有些沉,也有些紧张。 她不会蠢到说真话,便哄着道, “我自然是嫁你的。” 只要有的选,她一定不会选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 燕翎又何尝不明白,心口一涩,浅浅地笑出来,“好....” 这场婚约不是宁晏高攀了,而是他用来套住她的枷锁。 他怕宁晏又闷出一身汗,将她给挖出来,薄衾滑落,露出她炽艳的眉目,只见她甜甜一笑,“夫君,别恼了,咱们睡吧。” 以往燕翎只听她一句“夫君”,必定乖乖俯首。 如今他一听夫君二字,脑门发炸,这个夫君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别人。 “换个称呼...”他帮着她撩开面颊的碎发,抚着她肩头带着她躺下。 “换什么?”宁晏倚着他肩头,配合地问。 燕翎想了想,很无耻道,“比如‘翎哥哥’?” 宁晏猛地咳了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他怀里滚开,扔他一记枕头,彻底不搭理他了。 燕翎哈哈大笑。 大约凌晨卯时初,燕翎醒来准备去上朝,听到廊庑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不一会他梳洗出来,周嬷嬷与他禀道, “少爷,国公府传来消息,说是昨夜三少夫人提前发作,怕是要生了。” 燕翎想起王执被带去都察院受审,王氏大约是受了刺激,若非那一日王娴从中挑拨,王婧兴许也不会脑门发热一心贬低宁晏,说白了王氏也不是善茬。 “别吵着夫人。”只扔下这一句便走了。 事实上,早在上回他看过萧元朗那道折子,私下便安排彭川去查王执,公廨银一直是衙门的一项弊端,朝廷官员带头搜刮民脂民膏,绝不可取,他早前便提议内阁要整顿此事,那王执身为刑部尚书,带头犯法,首当其冲。 他本以为通过萧元朗提点了王执,王执必定及时收手,没成想这位刑部尚书把他的关照当做耳边风。那些公廨银真正用在公务上的少,中饱私囊的多。长此以往,必将助长公款私用贪赃枉法的歪风。将王执拿下,其他各部必定望风而靡。 公府长媳 第95节 夏日闷躁,宁晏没多久便醒来,周嬷嬷伺候她用了早膳,才把国公府的事告诉她,宁晏顿时心急,赶忙回到国公府,倒不是她关心王氏,家里有大事,她身为掌家的媳妇不在,很不妥帖,大晋的风俗,府上生了孩子,得给亲戚与邻里送喜饼与煮好的红鸡蛋,王氏比预产期提前了半个月,一点准备也没有。 宁晏坐在议事厅内,安排人去市集采购喜饼,又坐在一旁看着那些有经验的婶婶嫂子们制红鸡蛋,先把鸡蛋煮好腌制,又用褚料给染红,再一个个包起来。 王家昨夜出了大事,王老太太带着长媳午时才赶到燕府,在垂花厅见到了宁晏,心潮翻涌,王家有五房,王娴之父王太师是长房,王执是王太师的同胞弟弟,王太师故去多年,王执便是王家的顶梁柱,现在顶梁柱岌岌可危,王老太太心情不言而喻。 错在王家,老太太无话可说,先上前与宁晏道了一声罪,又特意备了赔罪礼给她, “少夫人权当给我这老妇一个面子,莫要与那些蠢丫头计较。”老太太还不知自己女儿拱火堂妹的事,只当是王婧嫉妒宁晏口出恶言。 宁晏也懒得与她细说,面色如常道,“老太太客气了,三弟妹还在等着您,您快些过去吧。” 王娴是头胎,孩子一时半会还下不来,有了王老太太助阵,徐氏压力减少,总算得空打理府中诸事,“下月初,玥儿要出嫁,老三媳妇在这个节骨眼发作,这么多事一桩叠着一桩,可是要累死我才作罢。” 邵嬷嬷在一旁搀着她回容山堂,笑道,“这叫好事多磨。” 徐氏冷笑一声,“早知那王婧是如此轻佻之人,那日便不该让她过府,王家出了事,老三一家又能有什么好脸面?” 邵嬷嬷往议事厅的方向看了一眼,面露晦涩,“哎,昨夜那么多人等了一宿,世子也没露个脸。” 徐氏却摇头,“他新官上任本就要做一些实绩来,原先看着姻亲的面子,王家也能免去一劫,谁知道他们蠢到往枪口上撞,这事怨不得他。”提着裙摆上了容山堂的台阶,见燕玥眼巴巴杵在廊芜下,徐氏脸色一青,发作她道, “这两日的事你也亲眼目睹,若还蠢到处处与你长嫂作对,你以后也少回娘家来,省得连累我被你气死。” 燕玥也晓得这几日母亲心力交瘁,一会儿忙她的婚事,一会儿操心王娴,除夕那位报喜的姨娘也快要生了,母亲没一日不发愁,眼下被斥责,是半字不辩,温声不吞跟在她身后,期期艾艾道,“娘,您看有什么事是我帮得上忙的?” 徐氏想起女儿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立在门槛内悲从中来,看也不看她,“回你的闺房去,乖乖准备新婚敬茶的贺礼,便是帮了我的大忙。” 燕玥眼泪在眼眶打转,却不敢落下来,慢腾腾转身,待要离开,却听得徐氏忽然转身过来,扶着门框语气急促吩咐她, “去议事厅,去给你大嫂帮忙,瞧瞧人家怎么管家,她吩咐你做什么,你不许说一个不字,否则你就回闺房去,我这你也别来了。” 徐氏这是狠下心,必须逼着女儿交好长房。 燕玥对上母亲严厉的眼神,将泪水吞回去,哽咽着点头。 宁晏刚从议事厅出来,打算回明熙堂歇一会儿,便见燕玥捏着手帕在门前的廊芜下踟蹰,撞上她出来,燕玥没了退缩的余地,只得鼓起勇气上前,懦声道,“母亲遣我过来,看看有没有可帮衬之处?” 宁晏心想来的正好,指了指厅堂角落里摆着的几篮鸡蛋,“那就麻烦大姑娘按照各家各房人丁,把这些喜蛋与喜饼分派好,回头等你嫂嫂生了,再一家一家送过去报喜。” 燕玥也没拒绝,手绞着帕子,错开她的视线,嗯了一声。 待她踏进里头,却见宁晏优哉游哉出门去了,她懵了一瞬,指着宁晏的背影问管事道, “她怎么走了?今日府上这么多事,她有功夫逍遥?” 一旁负责管外事的丁婆子道,“少夫人今日还算待得久的,平日里来了两刻钟便回去歇着,少夫人说了,她不问过程,只问结果,咱们各人的差事都分派好了,按部就班完成就可,能自个儿操心的就自个儿操心,等闲小事别去烦少夫人。” 燕玥心想这样就可以了吗,那等她到了程王府,也学宁晏这么干。 宁晏用过午膳,雷打不动睡了一觉,大约是下午申时初刻,听说三房报喜,王氏产下一名女婴,宁晏听了,心生羡慕,不论王氏这个人,孩子的到来总是令人欣喜的。 王氏至今都没来明熙堂请过安,宁晏也不打算给王氏面子,她并未去产房探望,只吩咐人送了一份贺仪过去。 王老太太坐在产房,听得下人禀报,面露疑惑,看向王娴身旁的嬷嬷,这是王家带来的陪嫁嬷嬷,也是王老太太心腹, “那世子夫人这般不给面子,连面都不露?” 嬷嬷苦笑道,“怪不得人家,自世子夫人嫁过来,咱们小主子从未去明熙堂请过安,人家到底是长嫂,怎会放下架子过来?” 王老太太脸色一沉,看着床榻上已睡过去的小女儿,严肃道,“简直是糊涂之至,待她醒来,我必须教训她。” 宁晏在议事厅核对完报喜的贺仪,回了明熙堂,却见一俏丽女子负手立在院中,正仰眸望着蓝空发叹, 宁晏大喜过望,“殿下,您怎么来了?”连忙迎了过去。 淳安公主瞥见她,没有往日的喜色,反而一脸焦愁,拉着她摇摇头,“还不是戚无忌那个混账,害得我一宿没睡,我心烦气闷,来寻你说话。” 宁晏细心打量她,见她眼下有片黑青,抿唇轻笑,“那殿下想的如何了?” 淳安公主愁色一收,严肃道,“我想清楚了,我不能答应他。” 宁晏一听愣住,“为什么?” 淳安公主见她满脸遗憾,恼道,“我当然不能答应,你想想,我以后得应付戚无双那个蠢货,还得喊她娘婆母,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那戚夫人不知被我骂过多回,我哪有脸去嫁她儿子,不干不干。”淳安摆摆手。 宁晏笑笑,“言之有理。” “不过,抛开戚无双与戚夫人,你觉得戚无忌这个人怎么样?”在宁晏看来,关键不在戚无双母女,淳安是公主,大可带着戚无忌住去公主府。 没有人敢在公主面前摆婆婆架子,相反,还得当祖宗一样供着。夫妻二人最重要的是心意相通,如果淳安不喜欢戚无忌,那无话可说。 淳安闻言,脸色变得意味深长,没有立即作答。 宁晏便知有戏,“好了,先随我进去歇着,日头还大着,你也不嫌晒黑了自己。” 拉着淳安正要进去。 门口迈进来一道身影,正是燕翎。 “你怎么来了?” 他好不容易提前回来想陪着宁晏用晚膳,结果就撞上淳安公主,他怀疑他跟淳安八字不合。 淳安看他也格外不顺眼,昨日无非燕翎,她也不会捅破戚无忌那个马蜂窝,冷笑道,“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我今晚还要住这呢。” 换做以前,燕翎必定恼火,他今日只是不咸不淡扔了一句,“是吗?那我现在去请戚无忌过府.....” 淳安顿时大惊失色,如临大敌,“别,别去,我吃个晚膳就走....” 燕翎默默勾了勾唇,回过眸来,视线落在宁晏身上,“那我去书房用晚膳。” 夫妻二人盈盈对了一眼,宁晏嗯了一声。 淳安对着他背影狠狠扔几记眼刀子,回身来,眼巴巴望着宁晏, “晏晏,你能不能出息一些,像燕翎拿捏我这般,拿捏燕翎。” 宁晏鼓起腮囊,摊摊手,也很犯难,“我有什么本事拿捏他?” 淳安恨铁不成钢,拽起粉拳,“你学啊,向崔玉家的崔夫人学习御夫之术,那崔夫人指东,崔玉可不往往西。” 宁晏美目慢腾腾转溜半圈,幻想了下她指东燕翎不敢往西的画面,打了个激灵, “这不可能。” 第77章 夜里,宁晏躺在床上将淳安的话来回嚼了几遍,并不苟同,御夫之术也该分人,在一个位高权重的阁老面前玩御夫之术,她怀疑她招儿还没出手,燕翎便把她给看穿了,或者偶尔卖乖撒娇博得丈夫关注,这种事她也做不来。 想一想,便作罢。 她还是老老实实做她的小乌龟,进可攻退可守,如此最好。 等等,小乌龟。 她猛地想起那只火焰龟,而燕翎对那头乌龟有着非比寻常的耐心。 宁晏忽然扭身,此时男人温热的手掌正覆在她平坦的小腹,宁晏一动,他手下一空,微微睁开惺忪睡眼,“怎么了?”又重新搂住她腰身将她带回怀里。 燕翎恰才隔靴搔痒,得到须臾满足,这会儿睡意正浓。 宁晏不动声色问他,“那小乌龟养了这么久,你有何打算?” 提起乌龟,燕翎可有得话说,至少比对戚无忌与淳安的事更感兴趣,他稍稍侧了下身,眼神恢复清明,“嗯,可以给我吃了么?” “你想吃?”她眼尾撩起,一抹熠亮一闪而逝, 燕翎被她激得呼吸有些沉,手掌不自觉往下,只听见啪的一声,手背被她拍了下,他老老实实停在她腰身,嗓音哑了几分,“你给么?” “那么硬的壳一口咬下去,小心牙齿碎了。” “我牙齿好,不怕....” 燕翎停顿了一下,开始摩挲她的细腰,得意道,“再说了,谁说要吃壳,我打算先把壳撬开,吃里面的肉....” 宁晏打了一记哆嗦,忍无可忍道,“先把自己身上的壳掀了再说。” 她转回去踏实睡觉。 燕翎僵了一下,瞬间明白了宁晏的意思,他手撑额,悬在她身后,窸窸窣窣揉了揉她,“我身上什么壳?你说明白?” 宁晏想起淳安的话,弯起唇角,“拿自己跟崔玉比一比。” 燕翎:“......” 想起崔玉流传在官署区一句名言,“我媳妇就是拿着我的脸往地上摩挲几下我都不带皱下眉...”燕翎的想法就是有病。 现在宁晏让他跟崔玉学,他出了一脑门汗,躺下去喘气不匀。 宁晏见身后丈夫偃旗息鼓,给自己悄悄比了个拇指,心满意足睡下。 燕翎听得身侧憨憨的呼吸声传来,心里软成一片。 他轻轻捏了捏她娇艳的耳垂,“小丫头片子,净学坏。” 转眼到了七月初三,燕玥大婚。 阖城均来燕国公府赴宴,内宅婚房的事宁晏不管,她只负责操持喜宴与人情接待,这回前来吃席的女眷比初六那回又客气许多,无论是当家妇人,抑或是年轻姑娘,非要过来与她问一声安,太后与燕翎刚柔并济的法子,有了显著的效果。 宁家厚着脸皮遣二夫人方氏带着宁雪,随同姑奶奶萧夫人前来赴宴,宁晏自然不会把人往外推, 萧夫人道,“你表兄近来配合都察院的人审案,没空过来,让你见谅。” 萧元朗并非没空,他只是不想连累宁晏。 宁晏这一日终于在宴席上见到了闻名遐迩的崔夫人,崔夫人穿着一身浅紫的褙子,一看也是一位沉得住气的主,比宁晏还多了几分泼辣劲,听了众人向她请教如何御夫,便摇头失笑, “诸位的夫君皆是百里挑一,哪里需要费心,譬如我家崔玉,他若有世子十分之一的能耐,我也不至于为他愁破了头,换我,有世子夫人这样的福气,什么都不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到了迎亲的时候,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程王世子已经闯破二门,往闺房去了,快到新婚夫妇敬茶的时候,宁晏从后院去前院寻燕翎,沿着游廊行到杏花厅附近,忽然瞧见崔夫人与崔玉立在廊庑转角。 兴许是孩子乱跑,崔夫人好不容易寻到,这会儿急急忙忙抱起塞至崔玉怀里,崔玉搂起儿子,将脸往崔夫人跟前一凑,“给我擦擦汗。” 崔夫人虽有悍名在外,该温柔的时候却温柔,先是执帕细心替崔玉将额头的汗给拭净,然后趁着崔玉逗弄儿子,猝不及防踮起脚往他面颊印下一吻。 这样的夫妻小情趣,一向能将崔玉拿捏得死死的。 宁晏看得这一幕,瞠目结舌,连忙掩面转身,结果撞见一道挺拔身影矗立在廊柱侧,湛蓝的天色衬得他面庞明净如玉,他眼尾是冷淡的,眼神却含着几分意味深长。 今日燕玥大婚,府上诸人穿戴极为喜庆,燕翎一身绛红直裰,宁晏穿着一条海棠粉的薄褙,梳着百合髻,乌发挽起,将那张脸明艳无双的脸毫无保留展现出来。 燕翎凝着她一动不动,宁晏扭头往身后看去,崔夫人一家三口已不知不觉离去,她回身走到燕翎跟前,笑着道,“快要敬茶了,你随我去容山堂。” 公府长媳 第96节 燕玥即将在此地拜别长辈。 燕翎长身玉立,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就是直勾勾看着她。 宁晏明白了,这是想让她学崔夫人亲他一口,否则不跟她走。 面颊腾地一下就红了。 大家该是聚去垂花厅附近看热闹,四下无人,这一截游廊恰恰隐在厢房后面,乍一眼看是安全的。 时辰不早,宁晏咬了咬牙,信步向前, 那一抹娇靥携着滚烫的彤色和春花秋月朝他扑来。 唇瓣被她轻轻一印,是何滋味,他不记得了,只记得好长一段路,都是宁晏拽着他走的,直到遇见人群,他才被那震天的喧嚣给拉回神来。 坐在容山堂正厅,他全程都有些失神,只觉得这满屋姹紫嫣红,均不及她片角英华。 宁晏确实生得美,堂内聚满了姻亲贺客,徐氏与国公爷着大红端坐上首,她与秦氏着粉衫,她那张脸如朝花明月般,毫无瑕疵,将所有人都给比下去。 燕翎恍惚回忆起他与宁晏大婚,当初宁府贺客如云,人人几乎围绕宁宣与三皇子转,因为双姝同嫁,他又比三皇子去得晚,接亲的时候,几乎是匆匆忙忙,宁晏蒙着红盖头,怎么被他牵上婚车的他都不记得了。 她从未做过主角,哪怕婚宴亦是给人当了陪衬。 燕翎这一刻的脸几乎是面罩寒霜,就连裴鑫带着燕玥来敬茶,撞上他的神色,还当自己又得罪了燕翎,不免出了一身冷汗。 燕翎漫不经心接了对方的茶,心里想的是,月底宁晏生辰,他得让他的姑娘做一回主角。 燕玥被繁琐的婚仪折腾得精疲力尽,七月出头,暑气犹有余威,她穿着里三层外三层婚服,热得险些晕过去,好不容易入了洞房,喝了合卺酒,将喜娘都给打发出去,她顾不上等裴鑫来接红盖头,径直将凤冠一扔,往床榻一躺,这一撞上去,后背不知被什么硌得疼,她尖叫一声,爬起来,掀开薄褥一瞧,底下铺满了花生杏仁等坚果,她疼得差点哭出来,正想骂人,身旁的陪嫁冷嬷嬷狠狠剜了她一眼,燕玥吓得眼泪一收。 徐氏猜到燕玥性子不安分,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嬷嬷派来襄助她,冷嬷嬷夫妻二人并儿子儿媳都被徐氏当了燕玥的陪房,他们一家是徐氏为了燕玥培养多年的心腹,依着徐氏的安排,只要燕玥自个儿不犯蠢,冷嬷嬷便能帮着她把房里料理得妥妥当当。 “这里可不是燕国公府,姑娘必须收敛着性子,今夜洞房,姑娘必须配合小王爷,若出了岔子,老奴也救不了您。” 总算是哄得燕玥欢欢喜喜沐浴,换了一身粉红的丝绸寝衣,躺在床上等候程鑫。 裴鑫在京城有一帮狐朋狗友,这会儿已被灌得七荤八素,还是程王妃老道,派人喂了裴鑫醒酒汤,待人清醒得差不多,才敢往洞房送,这第一夜,无论如何不能出差错,否则后日回门,燕玥要告状,老王爷那里必定饶不了她。 燕玥半睡半醒间,听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道高大的身影跌撞进来,片刻,红帐被人一拉,露出裴鑫酒气熏天的脸。 燕玥吓醒了,忍耐着不适,“你快去洗,洗干净了再回来。”即便是新婚夜,她也不能示弱,叫裴鑫以为她好欺负。 裴鑫醒了醒神,颔首放下帘帐去了浴室。 燕玥本以为他该要洗个一刻钟,不成想眨眼功夫人就回来了,胸前水渍渍的,胸膛敞开,一条亵裤松垮地挂在那里,燕玥气得面色羞红,别过脸去,嫌弃问, “你洗干净没....” “洗没洗干净,你闻一闻便知。” 话音未落,人已经扑上来。 燕玥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了一跳,试图去推他,裴鑫用膝盖死死钳住她,将她面颊的碎发给撩开,捧着她的脸,阴恻恻道,“我的夫人,今日是洞房花烛夜,可不兴把夫君往外推,怎么,难不成你也想学你嫂子,洞房之夜不圆房?” 燕玥如同被敲了一记响雷,手上的劲儿慢慢松懈下来。 她笑话过宁晏,决不能让宁晏笑话她。 她闭上眼,胸膛剧烈地喘息着,任由裴鑫施为。 裴鑫自少时初尝滋味至而今,从来都是女人讨好他,他还是第一次在做这种事时面对一个不情不愿的女人,兴致已去了大半,可他很清楚,他不是燕翎,没有冷落燕玥的资格,耐着性子哄着燕玥放软身子。 即便嬷嬷已再三提醒燕玥会很痛,她也没料到痛到这个地步。 剧痛袭来时,她毫不犹豫将裴鑫给推开了。 裴鑫原本担心伤着她一直在放缓力道,被她乍然一推,整个人傻眼了,对上燕玥嘤嘤大哭的模样,终究是败下阵来,他咬着牙耐心解释道, “燕玥,你不是我第一个女人,这种事第一次都会很痛,你忍一忍,就那么一下,过去了就什么都好了。” 燕玥哪里经历过,瞥见身下的白稠染了一大片血,已吓得瑟瑟发抖,她抱着膝盖挪至角落里,用被褥盖紧自己,湿漉漉的双眼恐惧又心酸地望着裴鑫,“你是不是不行啊,怎么会弄得这么痛....” 裴鑫给气得气血倒涌,眼眶都给激红了,“你胡说什么?” 这要不是求着燕家当护身符,他保管摔门而出。 别说是府外,就是他后罩房亦候着两个女人,他不是非要燕玥不可。 怒火滚过后,裴鑫渐渐冷静下来,凉凉觑着燕玥,“我现在就可以出这个门,但你想好后果,这里不是燕国公府,你上了这张床,便没有退缩的余地。” 燕玥身子一震,慢慢平复心情,将眼角的泪拭去,慢吞吞躺了下来,裴鑫看着她这副模样,呕得不得了,忍耐着掉头就走的冲动,深吸一口气,重新去哄她。 燕玥全程都在哭,裴鑫终究忍无可忍,草草了事下了塌。 总算熬到回门,在程王府待了两日,燕玥如困囹圄,自小被宠大的孩子,乍一离家哪里适应得了,周身都是陌生的人,睡不好,吃不好,堪堪两日,巴掌大的小脸瘦了一圈。 徐氏抱她在怀里,又是心酸又是恨铁不成钢。 倒是葛氏坐在一旁看好戏地笑,“何事哭成这样?裴鑫冷落了你?” 燕玥摇摇头,含着泪道,“倒也没有,就是...”她红着脸说不下去。 葛氏还能不明白,她与褚氏相视一眼,大家都是老妖精,什么阵仗没见过,笑了半晌,幸灾乐祸问,“他不行?” 燕玥猛地咳了几声,“您怎么能这么问?” 羞得扑在徐氏怀里。 屋子里还有年轻的媳妇,不过年轻归年轻,大家都是经历过事的。 宁晏坐在当中,也没料到三房老太太问得这般直白,脸上微有躁意。 褚氏和葛氏丝毫没当回事,如唠家常似的唠叨,“一回生二回熟,想当初你二哥哥洞房之夜,压根没成,过了几回才好。” 秦氏坐在一旁躁了个没脸,“婶婶,你拿我说事作甚?” 王氏还在坐月子,没有露面,除了宁晏,二房的媳妇郑氏与三房媳妇余氏也在,二人均抿嘴轻笑。 葛氏乐不可支,“都说那事儿书生不如武将,武将耐得住.....” 屋子里武将出身的丈夫,就是燕国公与燕翎。 国公爷的玩笑不能随意开,燕翎可以。 葛氏不害躁地问宁晏道,“对了,翎哥儿怎么样?” 宁晏被一口茶呛住,除了私下面对燕翎,任何场合宁晏不允许自己露怯,她兀自镇定,吐气如兰,“很好。” 褚氏满意点头,又打量了宁晏几眼,“晏姐儿得多吃些,翎哥儿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你不养好身子又受得了他几回?” 宁晏:“......” 还真是不劳您操心,成婚这么久,她也活的好好的。 第78章 话题不知怎么转到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而那时不时投来的艳羡目光终于让宁晏如坐针毡。 这种事最终又扯到了孩子身上,两位婶婶对着她肚子露出深深忧思。 “你过门也快一年了,得加紧些。你可是咱们燕家长媳,得生个大胖小子出来才行。” 秦氏暗暗翘了翘嘴,这一处她比两个妯娌都强,嫁过来两月便诊出孕像,头一个生了国公府嫡长孙。 可惜大家眼神依然没往她身上瞄,都只顾盯着宁晏,褚氏道,“我那儿有方子,当初琸哥儿媳妇就是吃了我方子生了个小子,回头我着人送与你。” 宁晏可不会乱用方子,只是也懒得与她们掰扯,面上应下了,这会儿也感受到,燕家人待她有了转变,经过近一年的磨合,大家总算接受了她身为燕家长媳的身份,如今坐在这容山堂,时不时唠嗑几句,再也没了先前那种格格不入。 徐氏又再三叮嘱了燕玥几句,催着她离开,燕玥不肯,闹闹羞羞非要用了晚膳才肯回去,徐氏只得依她,前院裴鑫陪着国公爷喝酒,大约猜到燕玥不会说他好话,坐在前厅心里有几分发虚。 后来不见徐氏遣人来说道,放心陪着媳妇回了府,夜里又试图与她温存一番,燕玥总算给了他一个好脸色,两个人顺顺利利同了一回房,燕玥尝到了一些滋味,回想婶婶的话,“你是武将出身吗?” 裴鑫咂摸片刻,京城的少男少女,均以五陵年少为时尚,喜欢温润体贴玉树临风的男子,像他这样武将出身的纨绔,并不太入她们的眼,便讨好了几分,“哪里,我父王虽是武将出身,我少时却是读书的,只是后来子承父业,才去营州任总兵。” 燕玥上上下下扫了他几眼,虽说也算的是宽肩窄腰,与她兄长却不能比,难怪大家羡慕宁晏,她轻哼一声,不以为意道,“那你还得多扎扎马步,历练历练身子。” 裴鑫一听差点从床榻弹跳而起,这是拐着弯说他不行? 刚刚要死要活的是谁? 是可忍,孰不可忍。 裴鑫不想忍她大小姐脾气,这一夜宿去了书房,睡了片刻,实在不能容忍男性尊严受到挑衅,悄悄将后罩房的女人唤了来,愣是在这里寻到了痛快,才心满意足睡过去。 裴鑫此事做的隐蔽,燕玥原本并不知晓,可谁叫程王府魑魅鬼魉多呢,大姑姐带着一家子寄居府上多年,二姑姐带着孩子和离在家,其余姑姐时不时回府打打秋风,更不消说底下几个小姑子。 这些人的眼睛都盯着芙蓉苑,转背就把消息透露给了燕玥,燕玥气急败坏,闹着收拾了行囊回了娘家,徐氏等人正在厅堂喝茶,听到外头闹糟糟的,片刻见女儿一双眼哭得红肿,扑了过来,徐氏大感头疼,一问底细,也知裴鑫可恨,索性将女儿留在家里。 那头程王妃得知此事,火冒三丈,一面敲打了搬弄是非的原配嫡女,一面将儿子从书房的软塌上给拽起,带着他来燕国公府请罪。 双方好说歹说,最后劈头盖脸骂了裴鑫一顿,裴鑫忍气吞声将燕玥接回了府,这下他是老实了,但燕玥提出要管家,程王妃只得依她。 冷嬷嬷劝了一路,“姑娘,程王府可不比咱们燕家,老王爷就小王爷一个儿子,这家产迟早都是您的,您急什么,且过两年安稳日子,先生下个嫡长子稳固地位,其余皆是水到渠成。” 老王爷别的都不在乎,就在乎儿子,生了儿子就盼孙子,这一点徐氏早早就点明了冷嬷嬷,冷嬷嬷第一要务是看好小夫妻,尽早生个嫡长子。 燕玥想起宁晏坐在议事厅,底下婆子大气不敢出的模样,顿觉十分威风,也想体会一把,根本不听劝,“这又不耽搁什么?我早日学着点,将来也不会露怯。”便带着冷嬷嬷到了程王府的垂花厅,每日王府婆子都在此处听差。 程王府与燕国公府不同,原配嫡女与继母那是水火不容,老程王整日夹在里头是左右为难,既然家产迟早是儿子的,家里那些琐碎的事女儿们想分一杯羹,也无可厚非,是以家里管事并非是铁桶一块,伙同各自主子占山为王。程王妃与继女们斗了那么多年,也只是强压一头而已。 程王妃心里想,这个儿媳妇心高气傲,总不能回回有事往娘家跑,索性借着机会给燕玥一点苦头吃,好叫燕玥知道在这程王府站稳脚跟,得靠她这个婆婆,便大方让燕玥管家。 燕玥心里想,自己婆母是亲婆母,她管家必定比宁晏顺利,于是学着宁晏那一套,先将事情分派下去,随后安排人在垂花厅督查,赏罚分明,又有冷嬷嬷在一旁帮衬,头一日像模像样。 程王府养了一园子伶人,这一日下午不知因何事打了起来,管事的问燕玥如何处置,燕玥最不忿这一套,吩咐人将闹事的全部打发出去,管事的一惊, “这不好吧?” 话未说完,燕玥冷笑道,“我决定的事,哪有你顶嘴的份?再啰嗦,将你也一道卖了。”管事的夹着尾巴把那两名青衣给卖了,老程王夜里回来用膳,总要听上一会儿小曲,一瞅不是寻常那两个得宠的青衣,问人哪去了,下人禀报说是被少夫人发卖了出去,老程王叫苦不迭,连忙将人又给追回来,要知道那两位青衣性子虽刁钻,可腔儿实在是百里挑一,程王舍不得。 老程王不可能说燕玥的不是,但底下的管事却明白了,这位少夫人有些不灵清,于是私下趁着冷嬷嬷不在时去讨燕玥示下,这些管事的都是油条,三言两语问出了燕玥的底细,明白这位少夫人是个绣花枕头,管事的当着冷嬷嬷的面恭恭敬敬,背着冷嬷嬷对燕玥可谓是恭维讨好,马匹拍得燕玥浑身通泰, “少夫人年纪轻,却镇得住场子,那个冷嬷嬷也是事多,事事压在少夫人前头说话,少夫人性子好,换做我们姑奶奶,早把她斥开了。” 燕玥也不喜欢冷嬷嬷跟个女学究似的处处要求她,被管事的追捧一顿,有些飘,不满冷嬷嬷抢了她风头,时不时把冷嬷嬷支使开,威风凛凛吩咐管事们, “事事都要问我,需要你们作甚?我只看结果,日落之前事儿不办好,别回来。” 这下好了,没两日,程王府鸡飞狗跳,管事的串通一气虚报账目,偷鸡摸狗之事层出不穷,嫡出四小姐的生辰宴按照庶出三小姐的生辰宴规格准备,四小姐气得去程王面前哭诉,当众责骂燕玥, “继室算什么,继室在原配面前跟妾有什么区别,弟妹不愧是妾室教出来的,连嫡庶有别的规矩都不懂。”一口气把程王妃与徐氏都给骂了。 公府长媳 第97节 四小姐与大小姐是老程王原配发妻所生,平日在府中最是盛气凌人,得罪的人不少,有人为了对付她,便借燕玥之手拱火。 燕玥是什么性子,岂会容忍有人侮辱自己母亲,当即将手中一杯热茶朝四小姐泼了去,四小姐始料不及被烫了个正着,尖叫一声,气不过朝燕玥扑过去,双方在用膳厅扭成一团,程王与裴鑫两父子扯都扯不开。 燕玥脸上受了伤,下午便哭哭啼啼回了燕国公府闹着要和离。 堪堪嫁过去没十日,回了三次娘家,一次比一次闹得凶,褚氏与葛氏两位老夫人早料到这种情况,每日准时到容山堂看热闹,前段时日,燕翎总算把燕琸的官职安排妥当,依着他的官龄履历报去吏部,派了大理寺六品员外郎之职,褚氏喜不自禁,日日遣媳妇郑氏去给宁晏问安,有好东西也都想着她,来之前顺道将宁晏捎来看好戏。 宁晏原不想来,熟料郑氏与余氏一左一右将她架来,她坐在厅中勉强听了一嘴,得知燕玥把老程王钟爱的伶官给发卖出去也是服了,这丫头做事莽莽撞撞也不知学了谁。 燕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神不甘地往宁晏方向瞄, “我就是学长嫂那般管家,抓大放小,赏罚分明,我们燕家的管事都服服帖帖的,他们程王府的怎么个个插科打诨,可见咱们燕家家风正,是程王府根底坏。” 众人:“........” 就是不肯承认自己不上道。 宁晏咳了一声,无语地摇摇头。 这时,国公爷不声不响迈了进来,背着手立在堂中道, “跟你长嫂比,你也不嫌自己寒碜?回去乖乖跟你婆母认错,事事问过婆母主意,凭你那点脑子,想镇住人家,那是痴人说梦。” 这话也就国公爷敢说,大家纷纷起身行礼。 燕玥委屈巴巴不说话,闷了片刻嘀咕一句,“爹爹,我不想回去....” 国公爷早料到她这出,冷笑一声,抽出一根鞭子来,燕玥吓得四处闪躲,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只见国公爷虎目横扫,鞭子在他手里跟条灵蛇似的,专往燕玥后背窜, “当初我与你母亲苦口婆心劝你,希望你少走点弯路,可人哪不吃一堑不长一智,我在军营尚且狠得下心,对你却再三优容,不想酿成大错,可知无论什么人,还是得丢去狼窝里才能成长,你再说一个不字,下次回娘家,休想门房开门。” 燕玥那点本事哪是燕国公的对手,被抽了两鞭子,痛得眼冒金星,欲往徐氏身后躲,徐氏也对女儿忍无可忍,扶着丫鬟的手避开了,燕玥别的本事没有,鬼机灵还有一点,见宁晏稳稳当当立在那儿,忽然就往她身后罩去,拽住了宁晏的裙摆蹲在她身后,“爹爹,你别打了,打了我事小,伤了大嫂,大哥要寻你麻烦。” 宁晏:“.......” 国公爷立在五步开外,扬起的鞭子顿住。 只见宁晏利索地将裙摆从燕玥手里抽出,让开两步, “没事,您继续。” 燕玥:“.......” 没多久,程王夫妇登门致歉,国公爷将燕玥赶了回去,徐氏悄悄拧起了燕玥的耳郭,耳提面命道,“你别拿自己跟你大嫂比,你婆母只你一个儿媳妇,自然是与你一条心,你婆母能在一众女眷中杀出重围,成为当时如日中天的程王妃,一定不简单,你回去,只管事事跟随你婆母左右,她一定护着你。” 燕玥一步三回头上了马车,好歹没再闹着和离。 因为程王夫妇到场,国公爷亲自送他们出门,宁晏也站在一旁,七月中旬的晚风已开始透着一丝凉意,晚霞被风晕开成一片火红的烧云,远远瞧着,仿佛要倾压下来。 燕玥登车时,瞥见宁晏一袭月白长裙悠然玉立,忽然想起宁晏初嫁那一日,被兄长冷落,独自一人赶赴容山堂敬茶,而她呢,当时就坐在容山堂明间口无遮拦嘲讽宁晏的出身,现如今她在这里嘤嘤含泪,程王府里却坐着一堆嗤笑她的人。 这叫因果报应吧。 燕玥抹了泪,钻入马车,再也没掀开车帘往外望一眼。 明宴楼新得了菜品,宁晏邀淳安公主出宫试菜,淳安遣人回绝了,一问才知前几日淳安洋洋洒洒写了一份长信给戚无忌,先与他道了谢,又诚恳与戚无忌道明拒绝的缘由,顺带从皇帝那儿提前把今年所有月例给支来,还了戚无忌的银子。 淳安见识过戚无忌的手段,又担心出宫撞上他,干脆装缩头乌龟,此外,她写出那封信后,心里没由来的有些失落,干什么都不得劲,故而拒了宁晏所请。 淳安不去,宁晏也少了兴致,转眼到了中元节,她又忙着给长公主与母亲做道场烧纸钱,燕翎前几日便去了宣府,十八这一日下午回京,一回来顾不上洗漱抱着宁晏只管亲,宁晏闻得他身上有酒气,将他推开,“刚回来就有功夫与人喝酒?莫不是去酒楼里快活了才记得家里有个我吧。” 燕翎格外爱听她吃醋,一本正经道,“若我真去了,你打算怎么着?” 宁晏没料到他这么说,一时不知怎么接茬,一双眸子水濛濛地看着他不说话。 燕翎也不再逗她,起身往浴室去,一面走一面交待,“无忌心情不好,我陪他喝了两杯。” 宁晏跟了进去,替他备好衣裳,扭头问他,“无忌公子是什么打算?” 燕翎褪去外衫往旁边一扔,随口道,“淳安本就不适合他,他该要娶一房温柔体贴的妻子....”话未说完,意识到失言,连忙打住,扭头朝宁晏看来,果然瞧见宁晏拧着干净的帕子立在不远处,一双眸子清凌凌看着他,盛满了冷意。 燕翎脱得只剩下一条垮裤,这会儿略有几分尴尬。 “我不是那个意思....” 宁晏眼底的恼怒一闪而逝,很快平静下来,将帕子扔给他,转身离开了。 燕翎懊恼不已,匆匆淋了个澡,追了出来,午后下了一场雨,月色淌了些水汽溜了进来,天色将暗不暗,宁晏没有点灯,独自一人坐在窗下的炕床,抱着膝盖不语。 燕翎先摸到长几倒了一杯冷茶,灌了一口,来到她对面。 “对不起,我失言....” 宁晏淡声问他,“那依你之见,淳安公主可以嫁给谁?还是她谁也不配嫁,养几个男宠便可?” 燕翎正色道,“淳安性子骄纵惯了,只会给无忌捅娄子,无忌总不能日日跟在她身后替她收拾烂摊子,他有自己的抱负,不能被驸马的身份耽搁了。我着实不看好他们,但如果他们两情相悦,我无话可说,可现在不是无忌被拒绝了么?我劝他放下,他把我赶出来了。” 宁晏本来憋了一肚子气,听到最后一句,扑哧一声笑出来,“活该!” 燕翎好不容易回了家,恨不得跟妻子温存一番,认错认得很干脆。“是,我是活该,你别气了。” 燕翎将她搂过来亲她,捉住她的红唇就啃了一下,宁晏贴着他温热的唇瓣错开一些,要说话,燕翎不给她机会,粘着她不放,宁晏被迫含糊不清道,“淳安公主是我最喜欢的人,你以后不许说她不好....” 燕翎闻言顿住了,眼神锐利看着她,“她是我表妹,我哪里会真的看轻她,但你把话说清楚,她是你最喜欢的人,那我呢?” 男人醋劲又犯了。 宁晏半嗔半笑,“你们不一样....” 燕翎不依不饶,“若只剩一碗饭,你给谁吃?” 自然是给淳安吃,这话宁晏可不敢说,“你堂堂阁老纠缠这些,像话吗?” 燕翎从她回避的姿态已知答案。 “若你与无忌一同落入水里,我肯定救你。”救了宁晏再去救戚无忌。 想当初他因为戚无忌枉顾她的面子,如今却毫不犹豫选择她,宁晏露出感动的模样,纤纤素手按住他下唇,轻声笑道,“我不需要你救,我会凫水....” 燕翎:“......” 但燕翎有的是法子折腾她,将她捉去床榻,明着是伺候,暗里是欺负,宁晏被他弄得出一身娇汗气喘吁吁,绵绵无力趴在那里求他袖手,燕翎不肯,手上动作不减,耳鬓厮磨问, “唤一声翎哥哥饶了你?” 最后床榻湿了一片他也没能得尝所愿。 第二日天还没亮,宁晏迷迷糊糊醒了,头晕脑胀,略有些不舒服,推了推身侧的燕翎,锤了他几下,“让你闹,害我着了风寒...”宁晏打了个喷嚏,乏力地靠在他背心,燕翎也很懊悔,连忙转过身将她抱着,“你今个儿哪里都别去,就在家里歇着,我去请太医....” 上午吃过药,午后睡了一觉,略微好转,醒来吃了一碗燕窝粥,听得如霜匆匆来报,说是萧夫人求见,宁晏大惊,萧夫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莫不是出事了,后来将人请进来,才知道刑部的事终究牵扯到了萧元朗身上, “他前程正好,偏生不知怎么招惹了王家,被人拖下水,他是什么性子,晏儿你是知道的,还请你求求世子,拜托周旋一下,万不能除了他的功名,那他这辈子就完了。” “人现在就关在都察院,昨日一夜没吃东西,也不知是何光景?”萧夫人心力交瘁,泪如雨下, 宁晏也知其中干系甚大,将萧夫人搀起,“姑母且回去,我就这去求世子。” 萧夫人不敢耽搁她,连忙告辞,宁晏心头搁着事,身上的病气好了大半,思来想去,亲自下厨做了三道菜,提着食盒往官署区赶。 云旭去江南收租子去了,换了许管家跟随,许管家护着她到了官署区对面的茶楼,连忙派人去给燕翎送信,燕翎听得宁晏来寻他,心中诧异,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寻他。 她身子不好,这会儿来找他怕是有急事,推拒公务,赶到了对面的茶楼,推门而入,却见妻子罩着件银色披衫立在窗下,秀眉紧蹙,小脸一片煞白,再看桌案上搁着两个食盒,心生疑惑,“晏儿,你怎么来了?” 宁晏也不迟疑,开门见山道,“恰才我姑母来寻我,告诉我萧家表兄进了都察院的牢狱,想请你为表兄周旋,我不知案子详情,却也知表兄霁月风光,绝不是那等作奸犯科之人,莫不是里头有误会?” 又将其中一个食盒与一包袱推到他跟前,“能否烦请世子帮我将这些衣物捎给他,姑母怕他饿着冻着,心急如焚。” 燕翎自诩是一位是非分明的丈夫,此刻心里也忍不住泛了一些酸意。 宁晏身子不舒服,冒着细雨赶来官署区,就是为了给萧元朗求情。 转念一想,萧元朗曾帮助过宁晏,宁晏这么做合情合理,若坐视不理反而不符合她行事作风,燕翎告诉自己,不能多想。 他忍耐着心头的不快,看了身后的云卓一眼,如霜便将食盒和包袱全部递给云卓,宁晏使了个眼色,二人又一同退去了外头。 宁晏又将另外一个食盒递给燕翎, “这是给你的....”将他另一只手拉过来,二人双手交握在一处,宁晏小手软软地覆着他,来回摩挲着,试图将他全部包裹住,见燕翎神色冷沉,便知他不高兴,她弯唇笑了笑,鸦羽轻眨,踮着脚往他唇瓣印下一吻,小声哄道,“你难道乐意瞧见我欠旁人人情?” 不得不说,一句话,一个吻,轻而易举拂去了他心头的尘埃。 上一回,她有难处寻到萧元朗,将他这位丈夫抛到九霄云外,这一回,将萧元朗视为“旁人”,让他这位丈夫替她还人情。亲疏立现。 燕翎败下阵来,揉了揉眉心不觉苦笑,她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温柔的语调儿,他便舍不得拒绝, “行,你身子不舒服,快些回去,我去一趟都察院。” 第79章 燕翎思忖片刻,并未去见萧元朗,他这会儿心情不错,若见了萧元朗指不定要被气死,好不容易将人哄得肯亲他,若生了嫌隙得不偿失。只吩咐云卓将萧夫人的食盒与包袱送了过去,上回他将折子退回去,保全萧元朗,这回虽对王执下手,却也是计划将萧元朗摘开的,救人救到底,即便宁晏不走这一趟,萧元朗迟早也会被放出来。 他每每吃味,宁晏都会来哄他,就是不知她什么时候掀一掀醋缸,他也好表现表现,可惜小妻子过于从容淡定,鲜少闹脾气,燕翎是一身本事无用武之地。 夜里燕翎回来,宁晏也不催问,她既然察觉丈夫对表兄多有忌讳,就不会蠢到处处去提,这场婚姻渐入佳境,却还没牢固到无懈可击。燕翎见她不闻不语,心里最后那点不适也烟消云散。 第二日下午,萧府传来消息,萧元朗已被放出来,宁晏松了一口气,萧夫人欲登门致谢,却被萧元朗给拦住,“人家未必高兴见到您,您就在家里待着,别连累她。”萧元朗神色疲惫,扔下这话回了房。 萧夫人看着儿子消沉的背影,心痛不已。 七月二十这一日,王氏出了月子,这是燕璟第一个孩子,宁晏问徐氏如何操办满月酒,不成想王氏那边放话不许办酒,徐氏很纳闷,这是国公爷第一个孙女,怎么能不办酒,传出去还以为燕家嫌弃女儿呢,燕璟过来回话, “她说家里刚办了酒,又大办,没得折腾亲戚们,而且王家如今正在风口浪尖,怕也没心情来吃酒,娘,总之就依她吧,儿子也好过些。”燕璟满脸疲惫。 自王娴开始坐月子,燕璟便没睡过一个好觉,王娴生孩子前不言不语,整日冷着脸极少有个笑容,生完孩子,情绪变得起伏不定,今日不是为这事争吵,明日便是嫌丫鬟伺候不尽心,孩子哭闹得厉害,王娴越发动气,这个月子简直是鸡飞狗跳,燕璟好哄歹哄,再好的性情也被磨出茧。 徐氏心疼儿子,却还是劝道,“璟儿,有的妇人刚生完孩子,喜怒不定,你多担待些,等过一阵子就好了。”燕璟闷闷不说话,最终摆摆手离开了。 王娴的脾气徐氏了解,拗得很,她现在性情多变,若拂了她的意,回头事情闹大也不好看,于是便吩咐宁晏,“先搁下吧,回头办周岁宴也是成的。” 宁晏乐得省一笔银子落个清闲,于是应下了。 待她要转身离开,徐氏忽然想起一桩事连忙叫住了她,“哎呀,瞧我给忘了,过几日是你生辰,你打算如何办,这是你在燕家第一个生辰,无论如何不能冷清了,干脆一起办了。” 徐氏笑得有几分尴尬,她这段时日太忙,将宁晏生辰给忽略了,前脚不给孙女办酒,这会儿宁晏怕是想办也会拒绝。 果然听见宁晏淡声道,“我不爱过生辰,若母亲疼惜我,便让我偷一日懒。”这倒是宁晏的真心话,除了在穆家的三年,她从未过过生辰,每回也就荣嬷嬷给她煮一碗长寿面,林叔给她备一份生辰礼。 徐氏很过意不去。 这几日燕翎回来得很晚,宁晏犹豫要不要与他提生辰的事,没别的意思,毕竟是夫妻,就想那一日他早些回来陪她吃一碗长寿面,正想开口,反而是燕翎先问她一桩事, “陛下临时决定将今年的秋猎提前,过两日便要启程去西山行宫,你是打算一道去秋猎,还是留在家里?” 公府长媳 第98节 撞一块了,宁晏微有懊恼,便问,“那你呢,你要随驾吗?” 烛光被帘帐遮去大半,一点微弱的火光跌入他眼里,化做春日里的三分柔情,他捧着她面颊,轻声问,“你想去,我便陪你去,你不想,我便与舅舅请旨留守内阁当值。” 宁晏眼眶一瞬间漫上汹涌的酸意,去年行宫秋猎,他把她一个人丢在行宫,今年却为了她放弃随驾,她手轻轻捏着他衣领,带着点软糯,“我想留在家里...”她并不喜欢热闹。 “好....”燕翎将她圈入怀里, 宁晏贴着他利落的鬓角,仰眸瞥着他挺拔的剑眉,软声问,“二十八这一日,你得空吗?” 燕翎微微弯了弯唇,下颚往她额尖蹭了蹭,“没空....”他要陪某个小东西过生辰。 宁晏闻言眼底的光一瞬间黯淡下来,沉默片刻,“哦”了一声。 燕翎笑了笑,也不与她解释。 次日秋猎的旨意下来,燕玥回了府,嚷嚷着想让秦氏随她一道去玩,徐氏念着王氏刚出月子,估摸着闷坏了,也提议王氏夫妇随驾,将孩子和乳母留在家里,由她看着,王氏答应了,徐氏以为宁晏与燕翎肯定会伴驾,不成想宁晏不去, “也好,那我们娘俩在家里作伴,回头我给你过生辰。” 宁晏笑了笑。 燕玥等人这才晓得宁晏生辰到了,面露尴尬,干巴巴说了一句,“倒是不好陪大嫂过寿了。” 宁晏并不在乎她们,自然也就无所谓。待次日,人人提前把礼物送了来,宁晏没细看,就吩咐荣嬷嬷登记造册,回头按照规格还礼便是。 夜里崔玉等人又在明宴楼凑了一桌酒席,依照惯例给燕翎递个讯,没料着他会来,结果燕翎如期而至,还主动吩咐周管家上菜,一副东道主的架势。 大家不免议论起随驾西山的事,却见燕翎特意加重了下语气, “二十八这一日我媳妇生辰。” 临川王世子侧眸瞧他,“所以你这回不去了?” 燕翎擒着酒盏晃了晃,酒波微漾,“我当然不去,我问的是你们。” “我们?”大家交换了个眼色, “对,我媳妇生辰。”燕翎再次强调。 大家瞬间意会,看着燕翎明明求他们却端着架子的模样,又气又笑,捶胸顿足道, “可以啊,兄弟,这回上道了!” 崔玉拍了一把他的肩,豪气冲天,“成,咱们留下来给他捧场,正好,今年明宴楼的单全都记他头上。”燕翎无话可说。 周管家再次抽了抽唇角,默默回到账房翻了翻崔玉等人的账目,心疼地捏了捏眉心。 这姑爷如此大手大脚,明宴楼养不起。 大家传杯换盏吃得好不痛快。 七月二十四这一日,京城大半官宦女眷随驾西山,太子与三皇子也跟着一道去了,内阁只剩下首辅程镶与燕翎当值,家里一下子冷清不少,宁晏来了小月子,干脆歪在塌上歇着。 老太医给她把完脉,开下最后一张方子,待小日子这几日吃了,宫寒也该清除得差不多,老太医的药效果极好,宁晏这一回肚子不疼,身上也不觉得冷,除了小腹微有些胀,几乎没有反应,心里欢欢喜喜的,国公爷那位姨娘不声不响给他添了个女儿,家里处处有喜事,宁晏盼望着能轮到自己。 就这么歇了四日,月事走的干净,宁晏浑身通泰,早起去给徐氏和国公爷请安,夫妇俩正抱着小孙女哄,小孩儿跟着爹娘夜里总要哭几回,这几日睡在容山堂反而安生了,都说隔代亲,徐氏念着没给孙女办满月酒,偏疼了几分,小婴儿生得像燕璟,那眼神儿眯起来与燕璟几乎一模一样,国公爷特别爱,逗了好几回,瞥见宁晏进来,朝邵管家招了招手。 邵管家捧着个锦盒奉给宁晏,宁晏摸不着头脑,“父亲,这是什么?” 以往家里孩子聚在一团,宁晏隐在当中乖乖巧巧并不显眼,今日就她一人在,国公爷看着她不觉露出几分父亲的怜爱, “孩子,你嫁进来快一年了,这一年你的功劳我与你母亲都看在眼里,若非你,国公府不可能这般蒸蒸日上,都说娶妻娶贤,娶你这门媳妇,是我们老燕家赚了。” 这是对宁晏最大的肯定。徐氏也在一旁搂着孩子连连点头。 宁晏露出浅浅的笑,施礼道,“也是父亲与母亲爱重的结果。” 国公爷颔首,指了指盒子,邵管家替他打开,宁晏瞄了一眼,这是一只檀木金漆描百子送福图的香奁,里面有四层,搁着一套点翠首饰,从玉笄,簪子,华胜,耳环到金珰璎珞整整一套,做工精细,颜色鲜艳,十分夺目。 国公爷道,“这是我第一次立下军功,先皇赏了我一千两银子,我兴致勃勃去市集给你祖母挑的一套首饰,你祖母捧着这些点翠含着泪,说是我用命换回来的,舍不得戴,她一辈子也就看过几回,不曾上过身,临终前交给我,让我留给后人。” “我连你母亲都没舍得给,今日你生辰,我将它给了你,孩子,无论家里有多少如意不如意,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不必担心宁家寻你麻烦,也不用怕燕翎欺负你,爹爹永远都是支持你的。” 宁晏平日是个很淡漠的人,她极少被人撼动,但今日国公爷这番话,还有最后那一句“爹爹”,着实令她动容,她嘴唇蠕动着,慢吞吞露出一丝笑容,“谢谢您....” 她长了这么大,都不曾从宁一鹤嘴里听过“爹爹”二字,不成想这份迟来的父爱在国公爷这里得到零星的弥补,即便宁晏明白国公爷能给她的爱极其有限,但仅仅一点就够了,她已满足。 徐氏心里很明白,国公爷平日虽疼爱底下几个孩子,但该给长媳的尊荣与体面,他一点都不含糊,这个家终究要交到谁的手里,他的态度是很鲜明的。 徐氏给了她一对赤金镶绿松的镯子,宁晏不肯收,徐氏却笑着打趣, “怎么,你父亲给的你收得利索,却不肯收我的,是不认我这个婆母了?” 宁晏红着脸,无奈收下,“儿媳是不忍您破费。” 原本要在容山堂用午膳,却听得婆子来报,说是长公主府的库房失了火,宁晏大急,连忙跟国公爷与徐氏告罪,带着如霜与如月匆匆赶往长公主府。 下了马车,府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宁晏越发担心,提着裙摆跃上台阶,信手推门而开。 浓烈的香馥扑鼻而来,各式各样的花盆整齐有序摆在庭院当中,放眼望去,十来位穿着粉色宫装的婢女来回穿梭在厅堂当中,廊芜下张灯结彩,处处扎着粉红的灯盏,人人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容,哪有半点失火的迹象。 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念头隐隐冒出来,宁晏恍惚听到后面庭院传来嬉笑声,间杂些熟悉的只言片语,迫不及待却又尽量保持着端庄稳重的仪态,顺着左侧廊庑上了厅堂,越过穿堂....被面前的景象给惊呆了。 牡丹吐艳,蝶飞莺舞,树梢上,环廊上扎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时不时有熟悉的笑脸打花粉后悄悄探出,亦有活泼的少儿环绕假山嬉戏,更有胆大的扑入兰舟划水,可谓是锦绣枝头绕,兰舟好话闲,花红柳绿,人烟荟萃,热热闹闹的景象汇成一幅活生生的画。 淳安立在船头朝她挥手,“晏晏,我还是第一次来姑姑的公主府玩,太美了,回头我得让父皇参照长公主府修缮花园....”话未说完,岸上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朝她扔水漂,她急得双手划桨,一片深深的涟漪荡开,她俏影已不知不觉藏去藕花深处。 东头假山的亭中,戚无忌一袭白衫负手而立,手执竹笛遥遥往藕花处望了一眼,面露怔惘,崔夫人与云蕊之一前一后牵着孩子含笑朝她走来。 一直冷冷清清的人,其实不太适应这样的热闹,跟做梦似的,宁晏拽着绣帕捂着胸口,痴痴看着这一幕,看着这一片本该不属于她的繁华。 云蕊之的大女儿上前来摇了摇她的胳膊,“表婶,您发什么呆呀...” 宁晏被她晃出一脸笑,犹然失神问云蕊之,“你们怎么在这啊,不是去行宫了吗?” 崔夫人在一旁促狭接过话,“是啊,原本行装都打点好了,偏生某位大人非要把我们都给留下来,说是要给一位叫晏晏的宝贝疙瘩庆祝生辰....” 一位叫晏晏的宝贝疙瘩.... 宁晏一张脸躁得无地自容,连忙收敛了惊色,露出得体的笑,“我不知来了这么多贵客,我这就去厨房瞧瞧可安排妥帖....”迈开半步,被云蕊之双手一拦,“你呀,今日哪儿都别去,正正经经坐在这里,就等着我们给你拜寿。” 宁晏哭笑不得,“我年纪轻,哪里受得住姐姐嫂嫂们的礼...” “受得住,受得住....”崔夫人将她往旁边一拉,指了指身后横厅当中一条长案,“瞧瞧那是什么?” 一行人迈过去,明黄的绢帛摊开,上面裹着册封宁晏为二品诰命的圣旨。 宁晏怔立住,眼眶慢慢溢出一些酸楚。 云蕊之摇着她,“瞧瞧,这是什么福气,我怕是得等将来生个儿子,靠着儿子才能给我挣诰命,你这刚成婚便是二品诰命,后头怕还有个一品诰命等着呢。”言下之意是燕翎迟早升任内阁首辅。 处处没有他的影子,处处都是他的手笔。 宁晏习惯了被忽略,这会儿被人簇拥,幸福扑面而来,心里满满溢着感动,即便是再从容的人儿,此刻也不禁失语。 她不知该说什么,像是骤然被人推至高台,受万众瞩目,她不知所措。 云蕊之注意到她那双水汪汪的杏眼溢着满满星光,笑着捏了捏她的面颊, “这才是情意绵绵的模样嘛。” 此前无论何时瞧见宁晏,她总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仿佛没有什么能掀起她心中的涟漪,眼下她眸光悸动,显然是入了心坎里,燕翎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午膳摆在花园东侧临湖的采撷厅,男女分席,当中垂着一扇珠帘。 燕翎本该早早回府,偏生昨夜首辅程镶着了凉,今日晨起告假,内阁只剩燕翎一人,他走脱不开,只得拜托戚无忌替他宴客,心想着待会晚边早日下衙,好回去陪她。 他猜到宁晏不喜欢热闹,请的都是熟悉的好友,宁晏应该不会不自在,宁晏着实很欢喜,处处都很合她心意,夫妻一载,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让她觉着,燕翎当真是把她放在心尖上的。至于燕翎缺席午膳,宁晏不在意,他早就说今日没空,他那么忙还能费心筹备这些,已然足够。 午膳过后,大家又在长公主游玩一番,下午申时方才渐渐散去,大家相互熟知,也没有格外需要客套的地方,走的时候周嬷嬷还给每位孩童赠了一套赤金的长命锁,都玩得很尽兴。 其他人都散去了,宁晏拉着淳安公主立在横厅聊天,淳安公主还在感慨园子的精致,琢磨着如何复刻过去,宁晏却牵着她衣角问,“你今日怎么来了?”燕翎跟她一向不合,怎么会请她。 淳安斜眼睨她道,“你生辰我怎能忘呢,不过燕翎那小子也着实上道,昨日去给太后请安时,特意将我请了去,第一回 正儿八经给我行礼,邀请我来长公主府赴宴。” 宁晏便知燕翎是因为她,给淳安公主低了头。 “冲他今日这番举止,过往的事本公主不与他追究了。” 宁晏哈哈大笑。 淳安公主目光不知不觉瞥到门口送客的戚无忌,脸色顿生不自在,连忙住了口。 宁晏顺着她视线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感情的事外人不好掺和。 戚无忌将最后一位客人送走,扭头朝这边望来。 明明隔得很远,也就那么不经意的一眼,淳安公主的心仿佛被烫了一下,她长吁一口气,与宁晏道,“我先回去了,改日来看你。”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她背着手如往常那般大摇大摆往门口走,上了台阶,离着那修长的男子越来越近,她呼吸也跟着紧迫了些,却还是保持镇定在他对面停住脚步,语气稀松平常,“今日辛苦你替晏晏待客。” 戚无忌目色悠长凝望她,半晌朝她作了一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淳安公主颔首,能说的话信里已说得明白,不必赘言,于是她大步跨出门槛。 戚无忌随着她转身,与她隔着一道门槛,遥遥追望,“还能一起打马球吗?在下马球技术不错,公主若需要人助阵,可以随时唤我。” 淳安在信里告诉他,她憧憬的驸马模样,条条款款都跟他大相径庭。 即便猜到她是故意让他死心,心也不可避免被刺痛。 淳安公主听到这句话,心里那种不适忽然涌到了顶点,她尚且还意识不到这是为什么,却还是潇洒地转身,朝他挥了挥手,“好呀....” 她眉梢还是那般肆意,仿佛永远没有忧愁。 只要她好,其他一切都不值得在意。 戚无忌目送她走远,随后与宁晏远远作了一揖,方才离去。 他的步子或许不那么快,却是稳当悠然,无论何时何地,他永远是那个闲庭信步的无忌公子。宁晏扶着门框,看着他们一个朝北,一个往南,背道而驰,两辆马车又忽然在她目光的尽头同时折个弯,沿着同一个方向驶向远方。 云旭告诉宁晏,燕翎下衙后会回来陪她用晚膳,宁晏念着时辰还早,便先回了一趟国公府,与徐氏与国公爷告了罪,老人家很高兴,让他们年轻人去玩。宁晏又去了一趟议事厅,处置了几桩事,又折回长公主府。 彼时天色已暗下来,暮风忽然将绚丽的彩霞切割成两半,一半被青云遮去,连同夕阳也被吞没,一半瑰艳多姿像是从乌云中伸出的触角,变化成无穷无尽的模样,尽情展示它最后的荣光。 宁晏坐在兰舟里等着燕翎,两盏羊角宫灯一前一后挂在船檐,随风摇晃出一团斑驳的光,光影如鬼面在她面前一帧帧晃过,她唇角不自禁扬了扬,却又慢慢放平,心底慢慢油生一抹怅惘,或者自小缺失关爱令她对突如其来的美好有些无所适从,有些害怕,害怕这是一场迷梦,怕一不小心就给碎了,害怕幸福来的太突然,她承受不住。 时间一点点流逝。 凉风乍起。 兰舟已不知不觉被风吹拂着在水面晃晃悠悠,骤然,噼里啪啦的雨滴打破了夜的宁静,一股寒风裹挟湿气卷来,宁晏打了个寒颤,抬眸,落英被细雨载着当空摇落。 秋不期而至。 公府长媳 第99节 阒然无声的四境忽然起了嘈杂,杂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一道雪亮的火光破门而开,宁晏隔着藕莲看到那一抹亮光一点点在逼近。 心蓦地揪起,她缓缓划动舟楫往岸上去。 一道熟悉的身影慢慢从夜色里清晰地映出来,紧接着云旭提着火把靠近岸边,隔着一丈不到的水面朝她大喊, “夫人,出事了。” 宁晏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倏忽断了,她都等了一个时辰都不见燕翎回来,必定是出了大事,否则以燕翎今日这般心意,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失约,她猛地用力一划,船只用力往岸上撞去,云旭飞快抬起脚,按住即将撞岩的船,一脚替宁晏稳住船只。 宁晏敏捷地从船上跳了下来,开口便问,“世子怎么了?” 云旭摇头,“世子无碍,是西山行宫出事了,世子一个时辰前奉召赶赴西山,今夜怕是回不来了,让小的告诉您,千万别空等。” 只要不是燕翎出事就好。 宁晏压在心口那块巨石得以挪开,长长吁了一口气,兀自稳住心绪问,“出了什么事?” 云旭眉头紧缩,语气低沉,“听说太子殿下受了伤....” 宁晏脸色大变,险些站不稳身,半晌抽了一口凉气,慢慢寻到自己的声音,“很严重吗?” 云旭重重点了下头。 宁晏卸下的紧张很快又漫上来,她沿着石径慢吞吞往汀兰苑走,如霜与如月一前一后迎了过来,云旭跟在她身后,“夫人,要不小的护送您回国公府,在家里至少安生一些。” “是,我正要回去。”无论如何家里还有国公爷,这等关键时刻,一家人该要在一起。 宁晏快速收拾一下,带着下人赶回国公府。 细雨婆娑空濛如烟,容山堂灯火惶惶,宁晏进去时,徐氏正服侍国公爷穿上盔甲,宁晏瞧见这等情形,意识到事情可能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心跟着抖了一下,“父亲,母亲...” “你回来了啊...”国公爷面色犹然是镇定的,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任何时候都不能自乱阵脚,国公爷将胸口的护心镜扣好,含笑与宁晏道, “孩子,在家里陪着你母亲,哪儿都别去,爹爹去去就来。” 这一去便是两日两夜。 宁晏白日陪着徐氏,夜里回明熙堂睡觉。 婆媳二人均是沉得住气的人,谁也没露出胆怯,后来西府的两位老夫人也闻讯赶过来,大家都坐在容山堂等消息。 消息封锁得再严实,京城权贵多少闻到些风声,即便是坐在容山堂的内堂,也能感受到剑拔弩张的气氛来。 到了八月初一的傍晚,宁晏实在乏累了,回到明熙堂去歇个响,忽然一道寒风从后背刮来,待她转身,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对不起,我失约了....” 他嗓音干得如同撕裂的绸缎,身上残留着混杂草木气息的汗味。 以前她会嫌弃,他也会避嫌,现如今这一身熟悉的汗气反而令人安心。 宁晏紧紧贴在他胸膛,双手从他腋下往后搂住他,颤声道,“我知道的,若非大事你不会失约,我都明白的....” 以前是因为温顺体贴不在乎,现在是出自对于他本能的信任。 这份信任从哪里来,是他与日俱增的爱晕养出来的。 用力地贴近他,这时才发现他衣衫肩口残有一抹血迹,宁晏心猛得一揪, “你受伤了?” “没有.....”燕翎缓缓将她放开,面色沉重望着他,“太子殿下失血过多,怕也就这两日的功夫....” 宁晏脸色一瞬间白如苍雪。 燕翎疲惫地闭了闭眼,“我先换一身衣裳入宫。” 宁晏二话不说连忙伺候他进去沐浴,这会儿谁也没回避谁,宁晏在一旁替他准备衣裳,燕翎自然而然在她面前脱下整个衣衫站在那里淋洗。 宁晏腼腆地走过去,见他后颈还有一丝皂液未被擦干,又打湿帕子踮着脚给他擦拭干净,燕翎冲洗了前身,双目沉沉凝着她不动,宁晏微微羞红了脸,面颊薄透如血,燕翎侧身啄了她一口,开始给她讲述行宫的事。 原来太子在郊猎时听闻附近有高产的农田,带着侍卫与东宫几名属官前往农田一探究竟,滑坡而下时,不小心踩到猎人暗藏的弩刀,太子运气不好,被划破了大腿内侧的动脉,血水如注,侍卫匆匆忙忙把伤口绑好,将太子驮回行宫,可惜失血过多,人已奄奄一息。 这两日太医一直在全力救治,可惜无力乏天。 事发后,皇帝立即派人彻查,也同时将三皇子与霍家一党全部给控制住,就连随驾的霍贵妃也被拘禁。 霍家以为是三皇子派人干的,三皇子以为是霍家暗中谋害太子,双方都心急如焚,骇惧交加,可惜整整三日过去了,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并锦衣卫和东厂,所有人都来来回回审问细查,没有找到三皇子一党动手的痕迹。 三皇子更是跪在大殿门口,宁愿自割腕血以救太子。 皇帝一夜之间白了头,坐镇京中的皇后也一口血吐出,缠绵病榻不起。 苍茫间,整个大晋上空笼罩着一片阴霾。 于燕翎而言,太子薨逝,不仅会引起朝局动荡,更会滋生蒙兀的野心,换做他是乌日达,现在就该集结兵力不惜一切代价南下攻晋,乌日达是个成熟的政客,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场危机已席卷而来。 而于宁晏而言,太子出事,三皇子便成为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一边是方才两岁的嫡长孙,一边是健硕的成年皇子,皇帝与朝臣会选谁为继承人,还真是难以预料。 嫡长子继承是祖宗礼法,皇太孙有大义名分,而三皇子则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论私心,宁晏不希望三皇子继承大统,她不想有朝一日跪在宁宣跟前,任她耀武扬威。 第80章 夫妻俩一个眉峰阴沉,一个心事重重,心里都绷了一根筋,默默无言。 窸窸窣窣给他换上一身玄色直裰,给他打理衣领时,纤指不小心从他喉结滚过,燕翎呼吸一顿,目光钉在她面颊,她那双眸如带露的朝花,湿漉漉的,特别勾人。 燕翎脱口而出,“小日子过去了吗?” 宁晏眼神一颤,眼底慢慢溢出一丝潮气,搭在他宽肩的双手倏忽一紧,微微揪了下他的衣领,衣领往外翻开还未整理妥当,只消一扯便得滑落。 夫妻相处已久,他们在这事上已有了非同寻常的默契。 元宵过后整整大半年,他们根本没好好过夫妻生活,太子薨逝在即,依着规矩定要守丧,太子仁孝宽厚,燕翎一向视他如兄长,必定要替他守三月。 又是一个三月,太长了.... 宁晏生辰那一晚做足了准备,将自己洗的香喷喷的,涂了一层香露,筹谋着与他行一场酣畅的鱼水之欢,就盼着接下来顺顺利利怀上孩子。 不成想计划落空。 又要等三个月吗? 浴桶的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二人两两相望,眼丝交缠。 无声的默契终于到了某个临界点,双唇焦渴地迫不及待寻到彼此,那因太子出事带来的紧张被慢慢交融,纾解,她笨拙地蚕食他的唇,灵尖儿磕磕碰碰破开他的牙关往内探去,如同他在燕山对她那般,毫无章法地,含着他的舌尖轻轻咬噬。 燕翎一震,怔怔看着她,那张瓷白细腻的脸在他面前无限放大,眼梢含着春色,长睫贴着他鼻翼颤得厉害,细细密密的吸吮牢牢占据着他的感官,整个脖颈被她勾得往下沉了好几寸。 燕翎用力勾住她的细腰,将她往搁置衣裳的长条案上一抱,反客为主。 ............... 凉风从窗棂缝里钻了进来,拂过她濡湿的肌肤,她面颊犹然浮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跟偷情似的,宁晏窝在被褥里羞于见人,如霜在外头唤过好几回,她也一动不动。有经验的婆子告诉她,恩爱后不要立即清洗身子,有碍受孕,她干脆心安理得地躺着。 燕翎该是饿坏了,一点余力都不留,这会儿那一处火辣辣的疼,上回褚氏让她好好将养身子,怕她受不了他几回,当时她还不以为意,今日才知,燕翎以前对她算是克制的。 她软软陷在被褥里,心底那被荡开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四肢五骸仿佛被他冲洗,哪儿哪儿都是一片酸软,压根提不起劲。 荣嬷嬷实在是不放心,掀开珠帘瞧来,见她懒洋洋赖在床榻,嗔笑道, “哟,晚膳还没用,该饿坏了吧?” 宁晏听到这句话,忽然想起刚刚燕翎做那事时,轻轻咬住她耳垂,问她是不是饿坏了。 她摇头,他却说她撒谎。 宁晏捧着面颊,腾腾热浪浸入掌心,给自己扇了扇风,与荣嬷嬷撒着娇,“嬷嬷,您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吗?” 荣嬷嬷关心道,“傻孩子,你若当真是睡觉,嬷嬷岂会拦你,这不是怕你出了汗着了凉么,水备好了,快些去洗一洗,吃饱肚子再去睡不迟。” 宁晏将薄薄的外衫裹在身上,不情不愿趿鞋下榻往浴室去,荣嬷嬷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小主子已不是年轻不知事的少女了,瞧瞧那曼妙的身姿,一颦一笑自有一股婀娜妩媚。 也就这时还能露出几分天性来,平日里端着架子,沉静温婉,瞧着是好,却也令人心疼。 荣嬷嬷私心期望两位主子感情越来越好,好到宁晏可以肆无忌惮在燕翎面前撒娇嗔笑,无规无矩地闹,她苦了小半辈子,该有个疼她纵她的人才好。 燕翎耽搁了一个时辰,别人只当他有事,没放在心上,燕国公却知里情,横了他一眼,刚刚文武百官聚在南城门迎接帝驾回銮,燕翎行到燕家附近与他说回家看一眼宁晏,这是看一眼的功夫吗?怕是看到床上去了。 燕翎却因刚刚那一场欢愉,绷紧的精神得到纾解,开始冷静地思考如何应对纷繁复杂的局面。 文武百官聚在奉天殿,太子被安置在东宫,太医们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延续这位储君的性命,而太子妃则抱着两岁的皇太孙,跪在太子塌前,看着那个伟岸的男人,就这么轰然倒下,木如石蜡,太子被带回行宫的画面一遍遍在她脑海回放,她至今都不肯相信丈夫即将离开人世。 皇后拖着病驱来到奉天殿,当着百官的面要求彻查此案,她不信太子的死是偶然,即便真的是偶然,她也要试图给三皇子泼一些脏水,这样才能确保皇太孙继承大统。 皇帝看着悲痛欲绝的妻子,心口绞痛,再一次下令,重审太子受伤一案。 霍家合族与三皇子被带回京城后,均被软禁在府邸。 这一夜燕翎没有回府,宁晏心里搁着事,昏昏沉沉睡着,直到凌晨卯时初刻,一道绵长又浑厚的丧音一层一层叠过来,宁晏心猛地一揪,呼吸也跟着屏住,直到大丧之音彻底停歇下来,心头沉沉的阴霾也随同余波一样慢慢荡开。 依着规矩全京城所有的命妇都要入宫跪丧,宁晏迅速起床安排府上的婆子缝制丧服,大约午时,礼部的诏文贴遍全城,皇帝罢朝七日,民间禁鼓乐嫁娶一月,百官服丧一月,出服的皇亲国戚服丧三月,未出服的宗亲一年。 连着三日,宁晏白日在宫中跪丧,陪着皇太后,夜里回府操持家事,十分疲惫。燕翎偶尔回府换洗,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又离开了,夫妻俩都顾不上说一句话。 直到太子薨逝的第四日夜,燕翎总算回到明熙堂,陪着宁晏用晚膳,宁晏正问他晚上会不会留下来歇息,却听得廊庑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转眼,云旭压低嗓音在窗口禀道, “世子,有贵客造访。”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均露出异色,燕翎眼神安抚宁晏,“我先过去....” 待他来到书房门口,却见一道秀逸的身影立在廊庑暗处,玄色衣摆无声涌动,她面上罩着兜帽,乍一眼认不出是谁,直到燕翎出现,她方才掀落兜帽,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犹然坚定的脸,“世子,夜里打搅,实属无奈,还请见谅。” 不出意外,是太子妃。 燕翎朝她行了一礼,往屋内一指,“请入内叙话。” 太子妃二话不说提着裙摆踏入书房,屋子里只点了一盏银釭,灯色并不敞亮,太子妃立在博古架的暗处,先打量了书房一眼,微微露出几分恍然,“记得第一次来明熙堂,还是我五岁那年,当时长公主姑姑还在世,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仿佛什么都没变。” 五岁的孩童能记得多少,燕翎明白太子妃这是在寻话头。 燕翎立在书案一侧,保持着谦恭的姿态,静默不言。 太子妃见他这副神情,想起太子的音容笑貌,忍不住心头泛酸,一行行眼泪渗入衣裳里,她悲从中来,哽咽了一下,又立即拂去泪水,她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于是开门见山道, “世子,太子临终前,交予我一物,让我转交给你。” 燕翎抬目看去,只见太子妃掌心摊着一枚玉蝉,这枚玉蝉是用沁玉所雕,蝉尾残有一抹艳红,他犹然记得当年太子指着那尾艳红的蝉与他道,“翎哥儿,这是姑姑在世时给我的生辰礼,我一直留着,就等着将来你有了孩子,咱们结为儿女亲家....” 燕翎深邃的眼底掠过一道无声的暗芒,他深深闭上眼,唇锋抿紧不言。 公府长媳 第100节 太子是何意,他自然明白,可是燕家的宗旨便是不参与党争,今日如何效忠皇帝,他日如何效忠新君。 朝中老一派武将,除了靠水军起家的霍家,北方军将诸如燕家,戚家,淮阳侯府,都很明智的不掺和至夺嫡的风波中,无论谁当皇帝,缺不了行军打仗的武将,他们只需明哲保身,家族便荣宠不衰。这就是燕国公宁愿将燕玥嫁给程王世子,也不嫁给霍家的缘由。 但现在太子给他出了难题。 斟酌片刻,燕翎将玉佩接下,淡声道,“殿下来意燕翎已明白,殿下请回,此事容我做思量。” 燕翎没有一口回绝,太子妃便松了一口气,至少还有机会。 事不宜迟,她也不能在葬仪上消失太久,燕翎嘱咐暗卫护送太子妃回宫,独自立在廊芜下许久。 他与太子虽有几分情谊,但这些远远不能跟皇帝与太后相提并论,立谁为储君必须是皇帝与太后做抉择,太后的想法燕翎大约能猜到一些,但皇帝的心思最难料定,在事情明朗前,他不会蠢到跟舅舅为对。 回到书房,看到那一枚栩栩如生的玉蝉,他捏了起来,轻轻按了下桌案侧面一个机阔,一个暗格应声而开,燕翎将玉蝉扔了进去,再将暗格推进,整个桌案又恢复如常。 ........ 宁晏枯坐在案后,凝望那缸小乌龟,心里七上八下,在燕翎面前称得上“贵客”的人不多,如果她猜得没错,这所谓的贵客很有可能是太子妃或皇后,比起皇后备受瞩目,太子妃的可能性更大,若真是太子妃,那么来意已昭然若揭。 宁晏明白,燕家一旦参与夺嫡,便置身血雨腥风中,谁也不敢拿阖族的性命开玩笑,她确实不希望三皇子上位,她又能做什么呢,或许她能想法子利用金莲,阻止宁宣为后,但都太危险了。 受点委屈事小,性命攸关是大。 脑子里正乱糟糟地想着,燕翎掀帘而入。 那张俊美的面庞罕见露出几分难以消解的沉重。 宁晏迎着他坐下来,替他斟一杯茶,燕翎按着眉心坐在她对面,久久没有接茶,半晌抬眸看她一眼,见她眉心紧蹙,忧心忡忡,他失笑道,“睡吧。” 夫妇二人合衣上榻,宁晏几番想开口询问,最终还是忍住了。 虽然二人感情向好,却不意味着她可以随意试探当朝最深的机密,燕翎若想说自然会告诉她,他不做声,要么是还没决定,要么是不想或不能告诉她。 朝廷有条不紊替太子举哀,三法司与锦衣卫再次证明了三皇子的清白,皇帝最终宣布释放三皇子一党,太子新丧,人心浮动,皇帝对三皇子的态度并不明朗,谁也不敢妄自揣测圣意,朝堂面上一派风平浪静,直到一道边关急递,打破了这份平静。 “陛下,乌日达携五万精兵南下,驻守在榆林关前,遣人送下国书,言之要么一战,要么将淳安公主殿下嫁给他以结秦晋之好!” 这一份国书在朝廷掀起轩然大波。 有一半朝臣振振有词,希望朝廷举兵北上,缟素迎敌,挫敌锋锐。 另有一波臣子却是委婉地建议皇帝,忍一时风平浪静,将公主下嫁乌日达,以保北境安宁。 坐在戚府留园喝茶的戚无忌,闻得消息,气出一声笑。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 第81章 中秋将至,硕大的月轮悬挂树梢,被茂密的枝叶遮了一角,便成了一盘缺月。 更深露重,灯火如龙。 皇帝由吴奎搀着来到延庆宫,抬眸望去,延庆宫翘檐依旧,门庭如画,他恍惚记起当年那个举世无双的女子,在梅林里曼妙起舞,朝他递来一抹春晖般的笑。 淳安是她仅有的一点骨血,而现在这点骨血被人觊觎。 太子新逝,强敌环伺,国朝风雨飘摇,沉重的负担压在这位年岁渐老的帝王身上,将他脊背压得不由佝了几分。 模糊的视线随着步伐越近变得清晰,这时,延庆宫的殿门被推开,身着素缟的宫人次第有序迈出来,最后出来的是一身白衣的淳安。 她双手合在覆前,眉目明净行到石径当中来,先一步朝他跪下, “父皇,儿臣愿和亲蒙兀,以护大晋安宁。” 皇帝闻言高大的身子猛地一震,“孩子.....” 淳安脊背挺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规规矩矩的,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个人,变成了一位合格的大晋公主,她抬目,眸眼依然是那般亮晶晶的, “父皇勿忧,无论儿臣身在何处,生是大晋人,死是大晋鬼。” 她语气太平静了,静得仿佛是暗夜的凉风,仿佛是静水下的深流,摸不着,探不及,却如刀生生割在皇帝心坎,抽丝剥茧的痛汇入皇帝心口,被那漫天的寒霜给冻结。 翌日,朝堂如煮沸的油锅,沸反盈天。 吵得最凶的当属兵部侍郎于威,与礼部右侍郎闵运之。 兵部侍郎于威性子霸烈当堂骂道,“这是混账之言,淳安殿下乃陛下掌上明珠,岂能受此胁迫下嫁蛮夷?” 礼部右侍郎不疾不徐拱手道,“公主受万民敬仰,也该承担维护万民之责,去岁国库原本有所缓解,偏生今年发生粮荒,太子殿下就是因为焦急粮荒,才去农田探查,此情此景,即便举兵也不过是让数万将士白白送了性命,与其事后谈判,还不如现在昂首挺胸去谈。” “你昂首挺胸个屁,拿一个女人换百姓安宁,这种憋屈你受得了,我受不了,我告诉你,求来的安宁并不长久,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陛下,臣恳请召集内阁与都督府,商议出征之计。” 礼部侍郎连忙摆手,“陛下不可!” “蒙兀以逸待劳,咱们匆忙应战,赢面不大,况且戚侯伤重,燕世子已调任兵部尚书,程王年迈,朝中只剩下一个燕国公,可燕国公已退下多年,且从未与乌日达交过手,那乌日达骁勇善战,何不避其锋芒?” 兵部侍郎扭头喝骂,“避个屁锋芒,谁避谁还难说!前年燕世子大败蒙兀,蒙兀闻其名退避百里,且不如依旧由世子揽兵御敌,必能挫其锐气。” 礼部侍郎摇头叹道,“兵部尚书虽总揽兵务,到底是文臣,还需统兵的主帅,你说个人来,谁合适?主帅之下还有两名副帅,你举荐谁?” 朝中官员穿着孝衣从日出吵到日落。 皇帝没了往日那悠闲自在,一双布满血丝的眸沉沉盯着原先太子站的方向, “你们都退下去,容朕思量片刻....” 皇帝疲惫的语气几乎已昭示他的倾向,许多主站的官员苦劝不止,迟迟不肯离去, 恰在这时,门口内侍高声禀道,“陛下,咨议参军戚无忌求见。” 大殿倏忽安静下来,百官惶惶相望,有些不明所以,戚无忌因腿伤常年淡出朝堂,这会儿他一咨议参军来凑什么热闹,就是戚侯也有些纳闷。 皇帝却是心知肚明,手掌在膝盖上磋磨半晌才无奈道, “宣吧.....” 殿门洞开,一青袍男子逆光踏入,他脚步沉稳缓慢地来到殿中,那张清润的脸将过往的意气与潇洒收得干干净净,只剩寡淡无澜,他双手加眉俯拜在地, “臣戚无忌生在边关,长在边关,自小与狼为伍,与敌谋皮,亲眼见蒙兀铁骑踏破贺兰山阙,践踏我大晋生民百姓,亲眼看到王军所至,挥斥方遒,将那鞑靼子赶到塞外去,臣饮王土之水,吃百姓之粮,少时立志以身为刃,护万里边疆,至而今十几载,初心未改....” “闻戎狄逼关,臣日夜不能眠,思朝中多事之秋,缺敢战之将,特来请战,还请陛下莫要将淳安公主远嫁他乡,臣以项上人头作保,绝不让乌日达踏入边墙半步!” 戚侯静静看着儿子,自儿子腿好那一日起,他就知道儿子迟早会重返战场,无论是身为父亲,还是身为曾经的边关主帅,他都引以为豪,当即拱手道, “陛下,臣左都督戚文若举荐戚无忌任榆林总兵,抵御外辱。” 殿内先是一静,旋即沸腾了, “戚侯,你这是让你儿子送死啊!” “戚无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并未统过兵,有什么本事克敌?”诸多大臣跳起来反对,“要去,也是燕世子去。” 这时燕翎越众而出道, “陛下,诸位大人,无忌这些年虽有腿伤在身,可若论熟悉蒙兀,他犹在我之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他虽未任主帅,可每一战都少不了他的功勋,每一策皆是他参谋议定,说他是决胜千里的军师也不为过....” 说到这里,燕翎长揖而下,“陛下,臣与无忌之意同,臣无论是身居庙堂,抑或领兵作战,心中一直有个念头,我大晋永不和亲,永不纳贡,永不称臣!” 燕翎嗓音平静,却是掷地有声。 寥寥数语激得百官心潮澎湃,毕竟是被上国气度荣养出来的大臣,骨子里是极其骄傲的,那些倡议和亲的臣子一时无言,余下诸人则越发振奋, “对,陛下,不和亲,不纳贡,不称臣,请陛下决断,出兵蒙兀,一决死战。” 不和亲,不纳贡,不称臣...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皇帝心中百感交集,只挥了挥手,“戚无忌留下,其余人跪安。” 众臣还要说什么,却见戚侯带头迈了出去,大家只得陆陆续续退出。 少顷,大殿寂静无声,只余皇帝与戚无忌二人,戚无忌已站起身,磊落的青袍男子如一颗松柏,立在殿中一动不动。 他眉目低垂,神色冰冷,并不往皇帝的方向看一眼,皇帝却从龙椅上下来,吴奎欲上前来搀扶,却被皇帝推开,皇帝缓慢地挪着步伐,一步一步下来台阶,在离着戚无忌最近的台阶坐了下来,前有丧子之痛,后有戎敌犯边,两难的困境终究是在这位年近半百的帝王身上刻下了风霜, “无忌,你以为我不爱她吗?我是一位父亲,更是一个皇帝,我肩负千千万万百姓之生死,我的女儿是女儿,百姓的儿子也是儿子,一位合格的帝王,不是逞一时之意气,而是要权衡利弊,眼下并非我大晋出战的最好时机,仓惶迎战,胜算不大,国库空虚,后继乏力,我不能白白让将士们去送死,我已谋划,以淳安暂时稳住乌日达,结乌日达之好,以其攻打鞑靼,为我大晋争取时间,” “待双方疲弊之时,我军再纠集战力一举将其赶去漠北深处,此计最为稳妥。” 戚无忌一道眼风扫过去,冷笑道,“然后呢?届时淳安怎么办?她或许已有了孩子,她或许尸骨无存,您身为父亲,想过她的安危吗?” 皇帝眼底的痛快要漫出来,他却强忍着,“无忌....秋猎前,朕刚批复让户部拨出二十万两白银赈灾淮南,国库并不丰盈,军屯效果已有,却还不明显,军备如何,你比我清楚,你没有在朕的位置,你不能明白朕的难处....” “我不能明白,我也不想明白...”戚无忌面无表情道,“您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让我领兵出战,我不会将淳安往血窟里送。” 面对铜墙铁壁般的戚无忌,皇帝无奈地一声笑,他何尝不希望赢,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赢,那是他宠在手心的女儿,他怎么舍得拱手于人...但为了江山社稷,别说是一个淳安,更大的牺牲他都必须去做,因为他是帝王,他没有选择。 “你真心告诉我,你有把握吗?” 戚无忌闻声,脸色终于好看了些,盘腿往他跟前一坐,分析道, “乌日达根本没做好作战的准备,他刚与鞑靼大汗进行一场鏖战,双方死伤不少,若他真的敢战,就会先攻城,拿下一关,再来谈判,那时他得尝所愿的几率更大,现在打都没打,先送国书,是料定咱们不敢战,趁虚威胁罢了。咱们若怕了他,则正中其下怀。” 皇帝苦笑,“朕何尝没考虑过这种可能,只是乌日达既然喊战他便不会怯战,你去了,双方必定起冲突,你奈何得了他吗?” 戚无忌深深眯起眼,寒芒闪烁,“自上回乌日达来使,他招惹了淳安,臣便怀恨在心,这半年多来,臣一直在关注他的动向,他军中虚实,臣已有数....” “正面迎战臣不定能赢他,但燕翎自去年开始在神机营组建了一只骑兵炮火营,军器监刚研制出一种重大三十斤的虎蹲炮,可随马作战,臣正好拿乌日达试一试炮锋,您想一想,以空心步兵正面僵持,再以骑兵炮火侧面攻击,乌日达必讨不得好。” 皇帝听了有几分信心,“需要燕翎去吗?” 戚无忌在这时方才露出几分意气来,“您也别光顾着让燕翎立功,乌日达与燕翎交过手,他日日都在钻研燕翎,试图摸透他,而他对臣的路数一无所知,您只给三万精兵,臣定打他个措手不及。” “三万精兵....”皇帝抽了一口凉气,斥道,“戚无忌,你可别跟朕开玩笑,三万兵力能成?朕愿意陪你玩,百官还不答应呢!” 戚无忌怔忡片刻,正色道,“陛下,臣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绝不会拿戚家军与淳安的前程开玩笑....” 皇帝见他神色郑重,终于不做声了,这些年燕翎每每告诉他,戚无忌在幕后如何居功至伟,他多少是不信的,但外甥的性子他也了解,不是信口开河之人。 皇帝担忧看着他,“戚无忌,你当着百官的面承诺死战,便不是儿戏...” 戚无忌唇角挂着一抹慵懒的笑,浑不在意地歪了歪身子,“臣立军令状....” 皇帝:“......” 大殿内骤然安静下来,寒风从广袤的丹樨汇聚而来,一齐涌入奉天殿内,戚无忌的衣摆被猎得飒飒作响。 皇帝指腹搓着龙袖,漫不经心问,“舍得吗?” 戚无忌的心猛地往下一坠,窒息的痛漫过心口,清瘦的身影晃了晃,最终垂下眸平静道,“待我走后,还请您即刻在京城世家子弟中替她择一良婿...” 公府长媳 第101节 他仿佛在述说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话,“广平侯世子家世清白,父母和睦,他性情温和,可堪良配...就是,相貌差了些...” “若要好看的,还有东亭侯府的二少爷,他性情肆意,平日也爱玩,或许能如她的意,唯一的麻烦就是婆母刁钻,她是要住公主府的,这也不是一桩难事....” “此二人是最好的选择,若她还不满意,则.....” “好了....”皇帝语气沉重地打断他,嗓音也含了几分酸楚, 戚无忌眉目垂下来,脑袋沉沉压在胸前,再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八月十四日晨,皇帝下旨擢升戚无忌为榆林总兵,着其领兵三万驰往榆林关。 是日午后,戚无忌领着兵符策马前往城郊的神机营点兵,骏马刚驰出西城门,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驾,扭头望去,只见一白衫女子策马奔来,她一马当先飞快跃至戚无忌跟前,拦住他的去路,少女眉梢冷冽如霜,凉凉睨着戚无忌, “我不许你去!” 戚无忌眸色闪过一丝混沌,面色郑重道,“殿下,我是一名军人,军人以保家护国为职责,戚家军从来没有怕死鬼,我责无旁贷。” 寒风掠过她面颊,她俏红通红,咬了咬唇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戚无忌背影险些一颤,他僵硬的面容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傻丫头,别说胡话,我这一去这辈子都不打算回来,你跟着我去像什么话?京城锦绣膏粱,合该你享受,你尽快择一名驸马,过安生日子,让公主和亲,是大晋臣子的失责,你别放在心上,今日不是你,就是旁人我也会这么做。” 淳安公主听得这话,心跟漏风的筛子似的,泪如雨下,“我不,我不要嫁给别人,我要嫁也是嫁你....” 戚无忌闻言眼眶仿佛被刺痛,他喃喃的,几乎失声,“你不是不喜欢我吗?” “我现在喜欢了....”她傲娇又坦然地说, 漫天的云团层层叠叠在上空聚了又开,开了又合,他仿佛置身一缸酸酸的醋水里,千疮百孔的心酸溜溜的,“有你这句话,此生足矣,此生无憾。” 他策马便要走。 急得淳安公主放开缰绳,踩着马镫往他后背一跃, “戚无忌,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既然决定跟你走,就不会食言!” 她来得太快,戚无忌始料不及,本能地伸出双手接住她,将她往身后一放,他的心跟在冰渣子上滚过,现在又拧出来被春风拂化,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别以为我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淳安公主将他身子掰回前方,从他身后搂住他,“我是公主,我跟随你护卫大晋边关怎么了?若史上没有哪位公主驻守城池,那便自我淳安始!” 戚无忌心如擂鼓,热浪滚烫地灼在胸口,他扭头望着她,阳光忽然从当空浇下,日晖张扬地歇在她眉角,她眼底的灼色仿若要穿透那寒霜的秋,踏平那大漠的坎, 戚无忌从来不是迟疑的人,眼底蓄起一抹坚毅, “好,只要你不后悔,我现在就入宫求婚。” 话落,掉转马头朝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念着太子新丧,淳安得守丧一年,皇帝下旨将淳安公主下嫁戚无忌,一年后再行完婚。 皇帝一心想把女儿留在京城,淳安却执意跟随戚无忌前往榆林。 三日后大军缟素出征,宁晏换上一身劲衫与燕翎纵马来城外相送。 两个女孩子搂在一处,依依不舍,宁晏大包小包给淳安公主装了一车,吩咐她带去榆林,淳安嫌她麻烦, “你这是不打算让我回来了?得,我干脆在榆林筑一座公主府,燕翎若待你不好,你便过来,我给你介绍边关汉子,个个比燕翎温柔体贴。” 燕翎明智地选择无视她,回过眸来,拍了拍戚无忌的肩, “兄弟,与他周旋一年,一年内我必解决军需,携兵北上随你直捣漠北。” 燕翎与戚无忌自小立志,要将蛮戎赶去沙漠深处去,杜绝蒙兀铁骑肆掠边城和西域,重塑丝绸之路。 戚无忌犹然望着淳安公主的方向,笑道, “你好好当你的阁老,行军打仗的事交给我。” 燕翎失笑,也懒得与他分辨,时辰不早,戚无忌拖着淳安公主上了马。 淳安公主小嘴瘪起,忽然哭出来,牵着宁晏的手不肯放,“晏晏啊,我倒不惦记别的,就是惦记你一口吃的,你千万别忍着燕翎,一言不合,大可离家出走.....” 燕翎:“.......” 毫不犹豫伸手一剁,逼得淳安放手,再转身将妻子一捞,带入怀里,携她飞身上马疾驰而去,那速度快到以为出征的是他。 第82章 淳安公主这一离开,宁晏郁郁寡欢,晚膳都没吃上两口,燕翎瞧在眼里,怕她闷坏,便道,“随我去书房坐坐?” 宁晏怔怔点头,先去内间拿了一件银色的披风出来,裹在身上跟着他往书房走,细雨如烟,点点黄桂散落石径间,凉气刺骨,幸在他掌心是温暖的,能冲淡心头少许离愁。 入了书房,风被隔在外头,温暖许多,宁晏将披风解下,挂在角落里的高架,扭身来到北边的桌案旁弯腰去倒茶,修长的脊身弯下,将那纤细柔软的腰身给烘托出来,燕翎看了她一眼在桌案后坐下。 宁晏先给他递一杯热茶,自个儿抱了一杯往罗汉床上一坐,燕翎刚将邸报的匣子取出,见她穿着白袜的玉足往腿侧收着,担心她冷, “我拿件薄衾给你盖着?” 宁晏怎好劳动他,趿鞋下来,“在哪儿,我自己去拿。” “在内室。” 宁晏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掀帘而入,里面果然有一间内室,想必他不回明熙堂时便宿在此处,内室并未点灯,借着外头朦胧的光色可见长塌上有一薄衾,她很快抱了出来,外头却不见燕翎,正疑惑着,却见燕翎从东书房拿了两册书给她, “你翻翻看。” 宁晏瞄了一眼书封,皆是与泉州和海贸有关的书册,甚合心意。 宁晏道了谢,重新往罗汉床上一歪,燕翎开始专心处理公务。 大约半个时辰后,云旭匆忙推门而入,也不敢进来,只立在博古架一侧,语气急切,“主子,上回您不是安排底下铺子暗中存粮平抑物价吗,京城受淮南粮荒影响,粮价高出平日两倍,姚管事吩咐南阳那边运粮到京城,刚刚小的收到消息,负责这桩事的吴管事被霍家的人给抓了。” 燕翎眉心一紧,“吴平被抓了?” 宁晏听得这话,连忙直起腰身,将被褥往旁边一搁,端端正正坐起,轻声问道,“会牵连世子吗?此人知不知晓钱庄的底细?” 云旭露出愁色,“他是世子手下二等管事之一,知晓不少隐秘,他人骨头硬,大约是不会背叛世子,但重刑之下,难保万一,倘若他把咱们都供出来,届时便与霍家正面对上。” “中秋那一日,三皇子主动请缨接手粮荒一事,现在不少朝官暗中走霍家的门路,霍家势头正盛,于咱们不利。” “世子,咱们要不要想个法子救人?” “救人?”燕翎眼尾轻轻挑起,露出一丝轻慢的笑,“救人只会打草惊蛇,继而顺藤摸瓜查到咱们头上,我正愁寻不到霍家操纵粮荒的证据,你想个法子递消息给吴平,告诉他,让他趁此机会打入敌营,霍家现在还不知我在查他们,他们无非就是想要这批粮食,让吴平自认囤积居奇,再借着机会攀上霍家,任霍家驱使。” 云旭神色一亮,“小的明白。”立即退了出去。 宁晏一面佩服燕翎的城府,一面心存忧虑,“这个吴平可靠吗?” 燕翎轻轻捏着狼毫,神色不变,“吴平跟随我多年,他妻儿都在老家,不会背叛我,我底下这几人都是狡兔三窟,他们一时查不到我头上来。” “他明面上是什么身份?” “行走在京城与荆州一线的行商。” 宁晏颔首,“原来如此,”忽的语气一顿,“对了,世子刚刚说,是霍家操控粮荒?这是怎么回事?” 燕翎俊脸浮现一抹怒色,“早在数月前,霍家暗中从江州一带收购粮食,营造粮荒的局面,后来波及越来越广,影响到淮南,恰恰淮南发生水灾,情况愈演愈烈,虽然太子明面上不是霍家害死的,但若非霍家设此毒局,太子不会忧心粮食,自然也不会去什么农田,不会遭遇意外。” 宁晏闻言心头有些情绪说不上来,“就这么让霍家得逞,实在是便宜他们了。” 燕翎颔首,“此事一经发生,我便安排人去搜集证据,只是霍家做的隐蔽,又转了几道人手,为免打草惊蛇,我的人终究不敢追得太紧,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太子已死,霍家便会放开手脚,只要吴平顺利取得霍家的信任,咱们就有办法揪住他们的辫子。” “三皇子此人我先不论,霍家如此阴险下作,决不能让他们横行霸世。” 宁晏听了这话,悄悄给自家夫君鼓了鼓劲。 燕翎近来多着素衫,衬得他俊雅翩然,宁晏不由多看了几眼,燕翎正埋头写信,余光注意到小妻子盯着自己,头也未抬, “瞧什么?” 宁晏双手撑着床榻,裙摆晃荡着,明眸轻眨,“夫君好看...” 燕翎手一顿,将笔搁了下来,看着她。 宁晏双颊鼓鼓的,略有几分不好意思,往罗汉床上一缩,“我不说话了....” 小乌龟缩了回去。 燕翎想起那日在浴室的滋味,这会儿眼神炙热了几分,她腰身儿往一侧歪着,上身搁在桌案上,托得那胸脯鼓囊囊的,燕翎慢吞吞挪开视线,逼着自己沉下心来写信。 宁晏看了一会儿书,脖子僵硬,便下来走,晃了几步晃到燕翎附近,发现他正在用左手写字, “你平日用左手吗?” 燕翎摇摇头,挪了挪笔下的宣纸,“我惯用右手,必要时为免被别人发现痕迹,便用左手写。” 宁晏眨眨眼,“这么说下回我也可以帮你?” 燕翎停下笔来,饶有兴趣道,“你会左手?” “会!” 宁晏少时无聊,经常左手右手同时画圈习字。 燕翎干脆将位置让出来,“你抄写一遍。” 宁晏兴致勃勃坐了下来,对着燕翎新写的信,用左手抄了一遍,燕翎负手立在她身后,看得她端端正正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她左手的字迹与右手鲜见不同,没那么秀气,还真能用上。 “我这多了一名女诸葛。” 宁晏写完后,燕翎看了很满意,把自己原先写得那封给撕毁,将宁晏写得这封塞入一个羊皮制的筒子里,又有蜡漆封好,交给门外的暗卫。 宁晏没料到他就这么用了自己的信,又兴奋又忐忑,“没关系吗?” “无碍的。”燕翎将她抱了起来放在桌案,握着她雪缎般的手问,“你还有什么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宁晏腼腆地咧了咧嘴,“没有了....” 燕翎捧着她面颊吻了起来,“若是被我发现你还有本事瞒着我,下回便要罚你....” 他吻得很用力,片刻宁晏只剩半口气吊着。 又过了两日,云旭告诉燕翎,吴平已被霍家接纳,帮着霍家把那批粮食投入市面。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燕翎吩咐云旭暗中配合吴平行事。 太子停灵一月,于九月初二出殡,皇帝深念太子功勋,以帝王规格下葬太子,百官身着缟素护送灵柩葬于燕山。 太子安葬后,民间除服。闷了一月,铜锣街一带喧嚣达旦,逐步恢复往日的热闹。 三皇子近来奉旨处置粮荒一事,时不时便往京城各处的平准署视察,依着霍家的安排,三皇子召集各地粮商,平准均输,平抑物价。太子突然离世,于三皇子与霍家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只要把这档差事当好,定能收揽人心。 公府长媳 第102节 宁宣因给太子守丧,闷了好长一段时日,这一日借口回娘家探病,顺带到了明宴楼对面的茶楼喝茶,自三皇子领了粮荒的差事后,宁宣的地位水涨船高,近来已有不少宦官夫人明里暗里给她送礼,宁宣收礼收到手软,她自忖这是否极泰来,终于要扬眉吐气了。 她心心念念想见宁晏一面,好耀武扬威一番。 不知是老天爷要成全她,这念头一起,就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明宴楼踏了出来。 “咦,那不是三小姐吗?”宁宣身侧的侍女道。 宁宣顿时心潮澎湃,二话不说将新买的玉镯往手腕一套,趾高气昂下了楼。 自宁晏能在公务上帮到燕翎后,燕翎大胆培养她,让她没事便去市集转一转,了解平准均输的动静,穆家亦有人常年行走江南与京城这条线,宁晏暗中指使一名管事响应官府号召,参与到平抑粮价的计划中来,替宁晏打听一手消息。 大晋富商背后多有权宦做靠山,宁晏也没藏着掖着,是以三皇子知道穆家有一商队参与其中。宁晏外祖穆家的事,三皇子从霍家那也有耳闻,这一次拿到霍家递上来的名单,便格外对穆家这名管事上了心。 恰巧今日召集商户在市署听差,三皇子要去明宴楼用膳,路上撞上这名管事,三皇子端得是平易近人,那管事惶恐交加,战战兢兢回着话,三皇子只道自己是宁晏的姐夫,表示自己知晓对方底细,也是存着亲近的意思,管事受宠若惊。 二人恰恰行到明宴楼附近,三皇子就看到自己的妻子将宁晏拉扯到无人的巷口,语气十分嚣张, “原先你急于与宁家一刀两断,现在后悔了吧?我告诉你,你就是想沾光也轮不到你!” 宁晏原本要回嘴,余光瞥见三皇子面色阴冷立在宁宣身后,刻意将姿态放谦卑了些, “我早说姐姐是有福气之人,姐姐偏生不信,平白折腾出那么多事来,姐姐若看得起妹妹,妹妹自然乐得沾姐姐的光,姐姐既是视妹妹如眼中钉,妹妹以后自退百里,绝不招惹姐姐。” 宁宣听了这话,心口憋着的那股气顺了,下巴往前戳着,“你想沾我的光是没门,你想我放过你就更没门。” 宁晏越发低眉顺眼,“我不知何处惹姐姐如此记恨,还请姐姐大人大量饶了我。” 宁宣看着她那张艳若桃李的脸,目光淬了毒,“你不该生得这么美,你不该嫁给燕翎....” 话落,身后传来一道寒声, “是吗?不若本王现在休了你,你改嫁燕翎如何?” 宁宣听了这话,脊背一凉,急忙转身,对上丈夫阴冷到极致的眼神,打了个寒颤,旋即摇曳多姿扭了过去,牵着三皇子的衣袖,语气软了几个调儿,“殿下您误会了,妾身的意思是该让二妹妹嫁给燕翎,三妹妹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不配沾宁家的光。” 三皇子脸色稍稍好看一些,却也没好看多少,宁宣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令他厌恶,难怪当初燕翎答应得爽快,可见燕翎早看穿了宁宣的德性,心中不喜,可恨自己瞎了眼,被她蒙骗。 当着宁晏的面,三皇子也未多斥责妻子,只温声与宁晏道, “你那名管事已在运粮的名单中,你放心,我已吩咐霍家照看他。” 参与的人越多,他笼络的人心越广,他现在不缺机会,不缺人手,更不缺银钱,缺的就是百官的信任。京城的商户与各官宦世家牵扯甚深,他乐得卖人面子。 宁晏连忙屈膝道谢,又借口告辞,三皇子也未留她,只视线一直追随她,目送她上了马车,宁宣见丈夫目光凝着宁晏不动,顿生警惕,“殿下....”她柔声撒着娇,挤出一行眼泪,“您是不知道,这宁晏面上和软,暗地里却恶毒得很,她以前在宁家嫉妒祖母喜欢我,总是使绊子害我.....” 三皇子凉凉看着她,“是吗?” 摔袖上了马车,宁宣心慌意乱跟了上去。 三皇子一路撑额假寐,根本不理会宁宣,脑海浮现的是宁晏那张脸。 当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他若早些遇见宁晏,又怎么会跟燕翎抢宁宣,燕翎真是好命,甩了宁宣这门亲,转背娶了宁晏这样的大美人,他暗中啧了一声,无不遗憾地摇摇头,逼着自己拂去杂念。 待回了王府,宁宣依然泪水涟涟,绞尽脑汁编排宁晏试图博取三皇子的同情,三皇子耐心告罄,扭头一巴掌呼在她脸上,将她掀翻在地,“宁宣,本王警告你,我现在急需获得燕家的支持,你若再得罪宁晏,这个三王妃你也别做了。” 宁宣听得丈夫一而再再而三维护宁晏,忍无可忍,捂着脸恨道,“殿下,您是不是看上宁晏了?” 三皇子迈开数步又折了回来,俯身捏住她下颚,用力往上一挑,眼中冷气渗人,“若是我早些见到她,哪里轮到你做这个三王妃。” 三皇子松开她,居高临下看着,吩咐管家道, “看好她,没有本王准许,不许她随意出门!” 再让这蠢货在外头横行霸道,他到手的太子之位怕是又要飞了。 宁宣呆如木鸡。 太子下葬后,朝中渐起储君之议,以礼部尚书施源为首的老臣坚持立太子嫡子为皇太孙,霍家一党的朝臣以“国赖长君”为由,提议改立三皇子为太子,朝野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皇帝并未表态,只在某一日被炒得头疼了,掀了御案,吼道,“太子尸骨未寒,尔等便急着议储,你们是一点都不惜念太子,还是盼着朕死?” 至此,谁也不敢在明面上提起立储之事。 这段时日,宁晏日日都要去燕翎书房点卯,倒也没别的,她全靠从燕翎这里得到边关的消息。 燕翎时刻记着淳安离开时蛊惑宁晏的那句话,不许宁晏藏心事,生怕她不高兴,处处哄着,若真走了怎么办,这小乌龟是个极有本事的,指不定那天就将了他一军,是以宁晏问什么,他答什么。 说来自淳安随兵出征,大晋将士深受鼓舞,士气高涨,戚无忌此人行军诡异,不按常理出牌,其路子比燕翎还要野,乌日达被他牵着鼻子走,最后干脆按兵不动。 乌日达几番请鞑靼大汉举兵南下,合力攻打大晋,可鞑靼大汗见大晋只派了个戚无忌迎战,那戚侯,燕国公与燕翎均不见踪影,担心大晋暗中有诈,不敢轻举妄动。 这么一来,战事陷入僵持。 十月初一这日夜,宁晏拧着食盒到了书房门口,听得燕国公在里头,原本要走,燕翎发现了她,唤她进来,宁晏大方迈进书房,给燕国公行了礼,将煮好的银耳莲子汤盛入碗里,给他们父子俩各人一份。 只听得燕国公喟然长叹,“若是能发一笔横财,在短时间内充盈国库便好,否则无忌撑不了多久....” 燕翎也忧心忡忡,“淮南水灾,赋税必减,江南因霍家搅动风云,江州一带疲敝不堪,我已与程首辅商议从湖湘拨粮北上,待军屯秋收上来,无忌那头的军粮能供上,但是到了明年开春,怕又要遭遇新一轮的粮荒....” 宁晏一面迈着步子往外走,一面嚼着他们的话, 发横财...横财.... 那些沉积在脑海深处的字眼忍不住往脑门窜,她扶在博古架,步子迟迟迈不动,眼神闪烁着慌乱,心里的念头被抽丝剥茧的勾出来,渐渐变得清晰, 她曾亲眼目睹千帆竞流,她曾看到百肆同兴,白花花的银子跟流水似的涌入市舶司,一张张银票辗转流通在掮客,海商,百肆货主与朝官手中,那时的泉州四衢八街,人声鼎沸,车马穿梭不息,一派盛世景象,可惜啊,随着一纸禁海诏令传来泉州,一夜之间所有百肆关了,海船回不来了,港口被封,穆家伙同好几位海商派去南洋运货的大帆被迫在海上盘旋,后遭遇暴雨,全船覆没无一生还..... 私船屡禁不止,胆大的海商买通市舶司的官员,私自与南洋商人交易,所得银钱一半被市舶司的官员私吞,一半入了几手,根本没有缴税到朝廷。 不是朝廷挣不到银子,是朝廷不愿挣啊。 宁晏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波云诡谲,无情的浪潮一波又一波漫过鼻息,她窒息了,又深深吸着气。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双目漫着血红,双颊发烫,扭过头来,紧张到打颤, “我有法子,有法子让朝廷在最短的时间内,挣到最多的银子,源源不断的银子....” 从来稳重自持的人儿,泪水如溪,绵绵滚了下来,迎着他们吃惊讶异的神色,将压抑多年的念头,条清缕析地说出来。 ......... 燕翎已不知多少次被这个小姑娘给惊艳,她才十七岁,见识广博,眼界高阔,她像是从岩缝里开出的一朵娇花,柔韧而有生命力。 燕翎从未去过泉州,对海贸虽有提纲挈领的了解,却远远不如宁晏亲身经历来得深刻, “你的法子很大胆,但我觉得可以一试,父亲您说呢?” 他紧紧握着妻子冰凉的手,轻轻揉着她的掌心,试图安抚她。 燕国公还沉浸在宁晏描绘的画面,感慨万千,“我竟不知在南洋港口,百肆方兴,百姓农闲之时便去工肆当小工,这么说女子也能挣银子?” 宁晏的心久久平复不下来,她双手依然在发抖,却借助丈夫的热度勉强寻到知觉,“是的父亲,不仅有短工,还有长工,有些百姓田地被豪强占领,他们便跑来百肆打下手,一年也能挣不少银子,回去买些田地,供一家老小吃喝,” “更有妇人联合开个小作坊,专做小褂,您不知,那南洋诸国极热,他们的百姓不着长衫,最爱穿小褂,每年我外祖父都要捎不少小褂送给南洋的客商,对了,不少中原人也在南洋定居,原先他们往来南洋与中原,海禁施行后,他们叫苦不迭,只得通过官府走市舶司朝贡的途经,才能换一些所需的物品回去,可这些远远不够他们日常所需.....” 宁晏说起来意犹未尽,仿佛是泄闸的洪水,滔滔不绝。 燕国公也是闻所未闻,极为震撼,稍作思忖便与燕翎道,“此是国策,你即刻入宫,将此议禀报陛下,若陛下首肯,你不妨亲自去一趟泉州,你且想一想,如今朝局诡谲,形势并不明朗,东宫与三皇子都盯着你,与其左右为难,还不如避风南下。” 燕翎眸色一振,“儿子正有此意。” 事不宜迟,燕翎连忙换了官袍入宫,宁晏回到明熙堂,侧卧在床榻,心如擂鼓般,咚咚地要蓬勃而出。 燕翎这一去便是三日三夜,一面争取皇帝同意,召集内阁廷议,一番唇枪舌剑取得百官首肯,拿到开禁诏书,又立即回到兵部安排诸务,待十月初四日傍晚,他方赶了回来,见得妻子慵懒卧在塌上不动,覆身过去,将她半抱起来,绵绵亲吻她,“晏儿,对不起,我又要离开了,此去泉州,兴许要半载功夫,你答应我,在家里好好的,等我回来....” 宁晏眼神无光,像软塌塌的木偶任由他摆布。 她也不知为何,自说出那个念头,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神气,她的心已飞了....如今听得燕翎要走,去她最想去...最惦念的地方,身子越发像被巨浪载着,飘忽不定。 燕翎目色缱绻逡巡着她,眼尾也泛了几分红, “你别难过,我会帮着你外祖家重振家业,尽力实现你的念想....” 宁晏忽然坐起来双手蜷紧了他的脖颈,螓首埋在他肩头,轻轻抽搭了一下,没有做声。 燕翎不知是她是难过穆家的遭遇,抑或是舍不得他,耐心安抚片刻,吩咐荣嬷嬷替他收拾行囊,告诉宁晏,他连夜就要出发。 宁晏抱膝坐在床上,双目泛红盯着他,一言未发。 燕翎匆匆用了些晚膳,又回来抱了她许久,“别怕,我尽量早些回来....” 宁晏就这么看着他掀帘而出,脚步声一点一点走远,直至彻底消融在夜风里,她忽然下了塌,都顾不上趿鞋,奔入梢间,寻来一个布囊,将换洗衣服,香膏,防身的匕首,银票等,一物一物塞入囊中,她眼神清冷,冷静到近乎麻木,待她收好行囊,提笔与国公爷和徐氏写下一份告罪信,唤来荣嬷嬷等人,三言两语交待去处,也不给众人反应的机会,将行囊往身上一系,裹上一件厚厚的大氅,掩上兜帽径直尾随燕翎而去。 待她行至侧门,却见云旭送完燕翎回来,手里正捧着一发烫的红薯,刚剥开皮,吃了一口热乎乎的肉,撞上宁晏清凌凌立在门口,他大吃一惊,双手一扔将红薯给扔至墙角,又在衣裳擦了擦手心,连忙朝宁晏施礼,“少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宁晏脸不红心不跳,面无表情吩咐,“背马,我要去追世子,我有要事告诉他。” 云旭悄悄觑了她一眼,将她心思猜了个透,燕翎此去泉州少说也要半年,宁晏舍不得,要跟过去也在情理当中,总之先追上,让不让去是主子自个儿的事,眼下他没资格拦宁晏,麻溜给备了一匹快马,护着宁晏往城门驶。 燕翎已离开半刻钟,他快马加鞭,又是轻车简行,早已出了城门。 宁晏马速比不得燕翎,带着云旭到城门口,被盘查一番又耽误了些功夫,云旭见夜风寒凉,几度劝宁晏侯一侯再出发,宁晏不肯,倔强的姑娘咬着冻红的唇,一声不吭往南边追去。 后来云旭无奈,只得放出一信号箭,提醒燕翎稍候。 燕翎不明所以,却还是在一颗树下暂时歇了下来。 随行有十来名暗卫,有人生了火堆,拿出干粮果腹充饥。 燕翎背靠树干立着,掏出酒囊抿了几口,夜色明净,寒风如刀,他胸膛被烈酒灼着,火辣辣的,想起临走时她的模样,水汪汪的杏眼,跟个小兽似的盯着他,仿佛想咬过来,就那么恨他? 可怜又可爱。 若这会儿在面前,便让她咬,再亲回去.... 一声清脆又细长的“驾”撕裂寒风撞入耳帘,燕翎的眸色一瞬间幽黯到了极致,他顿在那里,听得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三步当两步冲到路边,几匹快马化开朦胧的雾色疾驰而来, 冷风呼呼猎着她兜帽,看不清她的模样,也不知是驶得太快,驾驭不了马儿,还是被冻僵了,她如风雨中俏立枝头的花朵,在夜色里摇摇晃晃,及近了,她似撑不住,就这么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往前奔了两步,踉跄来到他跟前,将兜帽给掀落,露出一张如珠似玉鲜活无比的颜来,琼鼻被冻得通红,双目盈盈的含着娇怯,鬓角的碎发被冷风呼来刮去,她顾不上打理,呛着寒风磕绊地开口, “你此去泉州,天高路远,诸务不熟,底下的官员或许会绞尽脑汁蒙骗你,那些掮客海商都极为狡猾,想要获取他们的信任不容易,底下百肆更是盘根错节,没有知根知底的人儿跟着你,你会要多吃一份力,我可以帮你的....” “我可以帮你算账目,我可以帮你搜集海商名目,我可以帮你组建商会,我还可以给你联络百肆,走访民间.....我穿上男装,你就把我当小吏使唤,跟班也成啊,总之,我能说会道,我能写能算,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宁晏哆哆嗦嗦数了一堆自己可效力之处,若是早早提出跟他来,他一定设法把她撂在家里,眼下只能中途追上他,凭着这股无赖劲惹他几分怜惜。 燕翎在寒寂的风中立着,说不上心中是何滋味,只知道脑门跟蒙了一层雾障似的,又怒又气,还仿佛有一些意料之外的酸溜溜的欢喜溢出来,从初一那夜她的激动到今夜离开时她的木然,一切的不对劲到此时落了实处,原来她想去,她想去泉州。 “你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还不如一句来的管用。”他负气道, 宁晏赶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路,双腿被磨蹭的疼,又冻又累,已是强弩之末,懵懵懂懂地问,“什么话?” 燕翎眼神幽深复杂,尾音被夜色浸出几分凉,“你舍不得我...” 宁晏愣了一下,眸眼如破雾而开的明珠,从善如流道,“没错,我就是舍不得你,我不想离开你,一年半载的,我一人独守空房多么无趣,我就想跟着你去泉州,夫君,你别丢下我....” 公府长媳 第103节 燕翎:“.......” 明知她说的是假话,却拿她没有法子,抬手拨开那被风拂乱的发梢,揉了揉她通红的琼鼻,嗓音含着无奈及宠溺, “你料定我吃你这套,是吗?” 第83章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被燕翎严严实实兜在后背,不知他从何处弄来一宽稠将她的腰身连同他胸膛缚在一处,兜帽被压在额顶和下颌,风吹不着她,心里也是暖烘烘的,她牢牢抱住他瘦劲的腰,任马儿风驰电掣。 视线被蒙住,她什么都看不清,靠着他坚实精壮的上身,轻轻贴着脊背吻了吻。 正纵马奔驰的燕翎,察觉到背心被什么啄了下,一点酥麻的感觉轻轻在心尖一拂又悄然而逝,心里那点空落被得到填补。 宁晏不知不觉睡着了,燕翎行军之人,夜行是家常便饭,子时赶到通州,暗卫拿着通关令牌,径直上了一艘快船。燕翎小心翼翼将睡熟的妻子抱在怀里,轻轻一跃上了甲板,弯腰进了船舱,这才把她往床榻一放,解开她腰间的行囊,这一夜也顾不上洗漱,二人相拥而睡,宁晏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闻着他熟悉的气息安心睡过去。 翌日醒来便到了沧州,宁晏却病了,烧得糊里糊涂,好在是行船,倒也不耽搁行程,燕翎却十分棘手,他从来没有照顾过人,大夫给她把了脉,仔细交代他要如何照料,燕翎两眼抓瞎。 昨夜云旭将宁晏送到便回了京城,宁晏吩咐云旭回头将如月和林叔送来泉州,这会儿身边只有十个暗卫,快船上有一对老夫妇,专门负责烧水煮饭,燕翎却不放心旁人来照顾她,吩咐婆子送来温水,燕翎坐在塌上,挽起袖子打湿帕子,拧了水搁在她额头。 她小脸呈现不正常的潮红,烧得厉害,额头到脖颈都是发烫的,唯独手心脚心发冷,一边要捂着她手脚,一边又不能盖得太厚,燕翎简直是手忙脚乱。 片刻暗卫送来汤药搁在小几,燕翎看了看昏睡的妻子,再瞅了瞅黑乎乎的药水,这怎么喂,他先慢慢将宁晏扶起来,让她靠在他胸口,再一勺勺往她唇齿里送,一次只能喂进去一点,还要洒出来一些,太慢了。 燕翎又重新将她放下靠着引枕,默默盯了药水片刻,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口,对准她烫红的小嘴渡过去,这样效果是极好的,一碗药很快喂了干净,燕翎砸了咂嘴里的苦涩,也跟着苦笑一声。 歇了片刻唤来婆子,要了一桶水来,他立在屏风后,一面擦洗身子,一面注意着宁晏,她眼睫轻颤,仿佛有醒来的迹象,小手不安分地到处在摸,扑了个空后,细眉皱起,小嘴也垮了下来。 燕翎有些傻眼,这是怎么回事? 莫不是睡梦里以为他不在,要哭? 哭这样的字眼向来与宁晏毫无半点瓜葛。 燕翎加快速度擦好身,匆匆穿上一件直裰,快步回到塌边,握住她的手,“我在....” 这一抹察觉到宁晏出了汗,燕翎懵了,大夫怎么说来着,出了汗赶紧换干爽的衣裳。 要他给宁晏换衣裳.... 燕翎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用过的帕子一扔,又将原本挪开的屏风搬了回来,挡在塌前,开始给宁晏脱衣裳。 他并非没有脱过她的衣裳,只是那等时候与眼下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他也从来没有脱全过..... 燕翎抚了抚额,认命地开始收拾宁晏,这会儿自然没有旖旎的心思,却也没到熟视无睹的地步,费了好大功夫将汗津津的衣裳给脱了,又用湿热的毛巾给她擦干净,扯来被褥将她盖好,这才去寻她的包袱,打开包袱,看着女孩子那些衣裳,贴身的小衣,肚兜,繁复的裙摆.... 这才发现脱起来容易穿上难,他倒不介意给她穿,就怕穿不好,回头要挨她嫌弃,摇头苦笑挑出一件厚褙子,先将她裹好再说,其余的还是等她醒来自己穿。 等到好不容易把妻子收拾停当,燕翎发现自己全身又湿透了。 换好衣裳重新坐回来,擒着茶盏看着面色渐渐恢复如常的妻子,感慨着,原来照顾人这么累,偏生宁晏从来将他照顾得很好,也不曾抱怨过一句。 出过汗后,宁晏热退了,翌日神色已如常,只是身子有些虚脱提不起劲,昏昏懵懵睁开眼,下意识挪到下身,察觉到不对劲,低头一瞧,胸前的对襟只扣上了两颗内扣,一大片春光倾泻,除了这件对襟褙子,里面全是光露露的,宁晏脑筋发炸,迅速抓起被褥盖住自己,红晕锐不可当地爬上整个面颊,娇艳艳的仿佛要滴出来。 彼时燕翎刚洗漱好,坐在窗下的小案喝粥,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原本也极是不好意思,毕竟这种事他是第一次做,而且还没做好,瞧见宁晏面上交织着懊恼与羞涩,反而觉得有趣, “抱歉,我没照顾好你....” 末了见她拽着被子犹然抬不起头来,面色平静道,“咱们是夫妻,也不必不好意思。” 宁晏窘到无地自容,小嘴起了些干皮,蠕动了下小声道了一句谢。 瞥了一眼长条案上的行囊,轻声道,“能帮我拿下衣裳吗?” 燕翎二话不说搁下碗筷,擦了擦手,起身将行囊递给她,宁晏利索将衣裳穿戴好,洗漱一番过来窗下坐着,抬手要去盛粥,却被燕翎一拦,“我来...” 他体贴地帮着她盛了一碗粥,又搅拌了下,最后试了下温度察觉不烫,方递给她。 他已吃饱,就看着宁晏吃。 宁晏小口抿着米粥,双眼怔怔落在他身上,他穿着一件寻常的玄袍,个子修长挺拔,鬓角利落五官清俊如旧,气质却不一样了,没有那一身上位者的官威,也没有拒人千里的清冷,倒像个寻常走江湖的少爷,浑身散发慵懒而率性的气息。 “对不起,前脚承诺不会给你添麻烦,后脚就生了病害你照顾一宿,”宁晏很愧疚,捧着粥碗情绪低落。 除了身边婢子,她从来没有被人照顾过。 昨晚模模糊糊察觉到有人给她擦背穿衣,他昨夜一定很辛苦。 燕翎侧眸看她,一张脸被明光映着仿佛是画笔勾勒出来,“我们是夫妻,相互照顾是应该的。”他语调微微扬了扬,带着几分轻快,“其实,你能跟过来,我很高兴....” 此去泉州兴许要半年之久,出城门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看到她那一刻瞬间被填满。 无论她是因为什么缘由追上来,人在他身边就好。 宁晏睁大了杏眼,水汪汪地问,“真的吗?”她很没有底气。 她这么做不符合世家妻子的闺范,她担心他责她不安分。 燕翎喝了一口茶,净了手,干脆将她整个人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宁晏对上他明湛的视线,将粥碗搁了下来,捧着他的脸开始亲,那不安分的舌尖不停往他唇齿里探,燕翎半推半就扶住她的胳膊, “你别招惹我....” “招惹了我负责....” 燕翎一震,出了京胆子这么野? 她身子刚好,又怎么会折腾她, “先记上一笔...” 往后数日,快船沿着大运河一路抵达余杭,这该是燕翎这辈子最逍遥自在的日子,他以往赶路求快,一路纵马不歇,这一回为了宁晏,弃马行舟,除了偶尔上岸处理公务联络暗桩,大部分时候都在船上,仿佛有蛛丝缠着二人,没少擦枪走火,只是国丧在身,万一肚子闹出点动静可就麻烦,多少还是克制住的,偏偏是这样的欲罢不能隔靴搔痒,反而别有意趣。 比起在燕家,宁晏没了那么多顾虑,像是出笼的鸟,自有率真烂漫的一面。 燕翎尝到被宁晏负责的滋味后,才意识到这一年丈夫白当了,他搂着香汗淋漓的妻子,亲吻她的眉心,哑声问,“你哪儿学的?” 宁晏拢紧了衣衫,将香肩往被褥里一缩,支支吾吾很不好意思,“出阁前,二伯母给了我一本册子....” 宁晏大婚前一夜,老太太吩咐二夫人方氏去走个过场,方氏一个寡妇哪有心思教宁晏,随手在儿子书房里寻了一本春宫图册,不情不愿来到宁晏院子,径直就扔给了她,嘱咐她好好学。 宁晏再沉稳,也不过是一十六岁的姑娘,于这事更是一窍不通,方氏要她学,她便以为该要学会,懵懵懂懂翻开图册,认真记了下来。荣嬷嬷忙着清点嫁妆,回来问起此事,宁晏微微红着脸说二伯母教过了,荣嬷嬷便没放在心上。 宁二少爷的图册可是坊间流传来的,比闺房女子的要大胆一些,宁晏又哪知自己学了不该学的。偏生洞房夜燕翎将她晾开,宁晏立即将所学从脑海除去,歇了讨好丈夫的心思。 直到近来数月,夫妻二人不方便行房,总得想些法子纾解,宁晏冷不丁回忆起一些,恰才不过是囫囵试了试,不成想把燕翎乐成这样。 宁晏这才知道自己受了骗,又羞又恼,“待我回去,将那物给烧了去。” 燕翎雍容自在道,“倒也不必,你不喜欢,给我便是。” 宁晏气得扭身去锤他,衣衫滑落,姣好的春光绽现,燕翎将她一搂,二人滚作一团,又闹了许久方才停歇。 这一路除了寻欢作乐,自然少不了商议正事,开禁是国策,朝廷六部已调派一批官员赶赴泉州,燕翎之所以提前出发,是有意打当地官员一个措手不及,先把蛀虫给抠出来,摸清市舶司与当地海商的底细,肃清障碍再推行国策。 从余杭到泉州,夫妇二人改骑马,快到泉州城门,又换了一艘小船进城,斜晖脉脉中,小舟欸乃一声荡开涟漪,从水关划入城内,熟悉的喧嚣铺天盖来,宁晏撩起船帘往外觑了几眼,灯火酒绿,渔舟唱晚,热闹是热闹的,就是少了几分鲜活气,她颇有几分近乡情怯,喃喃问他,“到了泉州,咱们该以什么身份行走?” 燕翎道,“你以穆家表小姐身份回乡省亲,而在下,则是你的账房先生。”燕翎打算微服出行。 宁晏愣了一下,旋即弯唇一笑,神采奕奕问,“这么说,我现在是你主家?”为配合这身份,她特意坐的端正,下颌高高抬起,摆出居高临下的谱儿。 她嗓音圆润动听,一缕青丝松散地垂在颊边,雪白的耳珠缀着玉环,映着那霞色一般的容如玉生辉,眉眼慵懒又骄矜,与初见时的沉静大相径庭,这模样儿,神气到了极致,燕翎喉头翻滚,趁她不备,捉住了那双雪缎般的小手,往她头顶一压,俯身欺上, “没错,主儿,要不账房先生伺候伺候您?” 两刻钟后,船夫在外头唤了一声,到了穆园,宁晏勉强撑着软塌坐起身子,腰身都是软的,双腿乏力,她红着脸捋了捋耳鬓的碎发,看向身侧的男人,燕翎正弯腰替她抚平弄皱的裙摆,俊朗的面容清润无波,不显山露水,哪里看出半点捉弄的痕迹,这厮脸皮越来越厚了。 小舟泊在内河的一个码头,天色将晚,灯火婉约,侍卫已拧好包袱先去探路,燕翎跳上码头,转背来牵她,宁晏搭着他手腕上了岸,仰眸望去,灯光盈盈倒映在水波,水雾缭绕,一座静谧安宁的小城漂浮在晚秋的夜色里。 宁晏已不太记得路,是暗卫提前打听了穆家老宅所在,引着二人从青石砖路绕去正街,片刻便在一高门大户前停了下来。 望着熟悉的门廊,宁晏泪眼婆娑,怔立在寒风中,思绪被拉去老远。 穆家当年是泉州首屈一指的巨擘,田连阡陌,奴仆成群,海禁实施后,穆家的大帆回不来,几百吨的货全部被掀没风浪中,舅舅与表兄葬身海底,穆家精锐也损失殆尽,外祖父前有丧子之痛,后要面临百肆追偿,商主要货,一夜之间,穆家岌岌可危,外祖父拖着病驱将海贸之外的一切生意全部交给林叔,吩咐林叔送她回京,自己带着老小将穆家余产赔给了商户与百肆的货主,接济那些死在船上的海商遗孀。 可惜外祖父没撑两天病逝,家业凋零,跑的跑,散的散,最后还是偏房一位表兄给撑起了门楣。 这些年,林叔几乎每年都要回一趟泉州,她从林叔口中得知,这位叫穆少霖的表兄成了市舶司一名馆主,何为馆主,便是每每有贡船抵达市舶司,便由一些馆主领着这些外臣和外商四处溜达,南洋各国皆有对应的馆主,穆少霖认领的正是南洋最富庶的暹罗。 平日没事在府里持家,一旦有消息递来,便去四方馆接待。穆家在泉州还有些庄田产业,养着一些族老妇孺。 穆家家业虽散,老宅却依然气派,庭前两座石狮格外显眼,粉墙环护,佳木葱荫,廊庑下还有两名小厮迎来送往,须臾一英气勃勃的年轻男子怡然跨出门槛,将一中年富商给送走,俊目一扫忽然瞥到台阶下的宁晏。 玉柔花软的模样,渐渐与记忆里鲜活漂亮的小姑娘重叠 穆少霖愣愣盯了她半晌,迫不及待奔下台阶,围着宁晏上下打量,大喜过望道, “俏俏,真的是你吗?” “上午驿马送讯过来说你要回泉州,我还不敢相信,眨眼人就到了眼前?” 穆少霖下意识要去牵她,意识到她已成年便缩回了手。 宁晏见到昔日的玩伴,也格外激动,穆少霖少时是泉州有名的纨绔,那时穆家富裕,穆少霖整日打马游街,惹得姑娘们扔绢递笑,她初来泉州,外祖父忙碌,正经的表兄跟随舅舅早出晚归,表姐也出嫁了,无人陪她,外祖父便把她扔给穆少霖,让穆少霖带着她玩,那时二人上山下海,跑船游街,甚至还捉弄南洋来的舶商,无所不干。 这会儿见着了故人,往日青葱岁月翻涌而来,宁晏哪还记得身后有个丈夫,含着泪振奋道,“霖哥哥,多谢你这么多年替外祖父操持家业....” 立在宁晏身后不远处的“账房先生”,先是被一句“俏俏”给砸了个七荤八素,她乳名叫俏俏?还是翘翘?他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起过,随后听到这声“霖哥哥”,脑门跟有一千只乌鸦聒噪而过。 他让喊一句翎哥哥死活不肯,原来是这里藏了个“霖哥哥”。 燕翎咬着后槽牙,气得胸口一阵猛缩,看着兴奋过头的小妻子,木着脸咳了一声,“翘翘,邸店快要关门了,咱们早点回去。” 这穆府是住不得了。 他特意把“翘翘”二字,咬得极重。 宁晏身子蓦地一顿,额前如响了一记惊雷,她怎么忘了身后还有一尊佛? 想起那句霖哥哥,完了完了。 第84章 宁晏猛地一咬唇,连忙唤了称呼, “表兄,我来得晚,也不知府上方不方便....” 公府长媳 第104节 “俏俏说的什么话,你回来了,自然是住家里...”穆少霖常年接人待物也是个极为敏锐的,眯着眼往燕翎打量一眼,问道,“这是何人?” 宁晏这才窘窘地转身过来,指着燕翎笑眯眯道,“不瞒表兄,我这回来泉州是想做一门生意,故而将家里账房先生捎了来。” “账房?”穆少霖审视燕翎,男人高高大大,气质出众,乍一眼看不太像账房,不仅他不像,就连身边那数名随侍也不太像,这些人眼神平静,站姿如松,这种整齐划一的气质十分熟悉,好像是军营里出来的。 林叔一年没回泉州,只在信里提到宁晏嫁了一门显贵,姓甚名何没提,勋贵府上的随侍出身军营并不意外,京城来的账房,瞧起来少了几分烟火气,端着架子就更不意外了。 没准是侯爵家里缺银子,遣俏俏出京做点营生。 穆少霖心生嫌弃,面上不显,招来一名小厮,指着燕翎道,“你带着这几位去住邸店,来,俏俏,随我进屋,二伯母早给你准备好了院子...” 穆少霖往里一指,就要带着宁晏离开。 宁晏头疼不已,都不敢去看燕翎的脸色,只连忙止步,摇头道,“那可不行,他们初来乍到,不能住外头,还请表兄全部安置在家里...” 回过身悄悄朝燕翎投去哀求的神色。 燕翎真是被这位表兄给气笑了,合着想把他赶走,做梦。 他勉强装出几分顺从的语气,“一切听从少夫人安排。” 又格外把“少夫人”三字咬重,提醒穆少霖宁晏是有夫君的。 宁晏嫁人的事,穆少霖知道,故而这话落在穆少霖耳郭里,就是燕翎用夫家来压宁晏, 穆少霖这个人平日里颇有几分桀骜,最是护犊子,讲义气,高门显贵了不起,大不了和离,他冷冷牵了牵唇角, “俏俏不知,府上空院极多,住自然是住得下的,我就是担心我们家门楣低了,接不住贵客,不如还是让他们住邸店,邸店就在附近,半刻钟便到,以后白日他们来此处点卯,听你调派,夜里就回邸店住。” 不是想住邸店吗,自个儿住去,稀罕你? 燕翎从那嚣张的眼神辨别出,这回遇到了刺头。 宁晏何尝没听出穆少霖这挤兑的语气,是明里暗里给她撑腰呢,她笑了笑,“好啦,他们是乐意住邸店的,就是苦了我要操心。” 宁晏这么说,穆少霖也不再坚持,往里一指,“那就请进。”心里琢磨,俏俏如此忌惮一位账房,可见在那高门后宅过得不好,联想姑母婚后没多久郁郁病死,穆少霖越发沉了脸色。 宁晏二人走在前头,燕翎跟在后面,侍卫们留在倒座房,等着下人领去歇息的院子。 穆少霖喊来府上一管事招待燕翎,自个儿领着宁晏去后院,穆家出事后,府上只剩下二舅母带着个几岁的孩子寡居,穆少霖协助家里打点庶务,账房与内务全部在二舅母手里。 二舅母以前是个冷清的性子,今日得见故人,也是悲从中来抱着宁晏哭了很久,宁晏来的路上在首饰铺子买了一个长命锁给表弟当见面礼,多年没见面,世事变迁,有说不完的话,宁晏从二舅母嘴里知道了穆家这些年的境遇, “多亏了霖儿撑着门庭,再加上你外祖父名声在外,穆家在泉州还有几分体面,海上的生意做不成了,咱们也没那胆子偷着做,你外祖父生前交待,决不能违背朝廷法度,这些年就这么过来的,如今霖儿也到了要娶媳妇的时候,我给他说了几门亲,大约也快定下来了。” 穆二夫人又问起了宁晏如何,宁晏只道自己嫁了一官宦,如今家里缺银子,遣她来泉州谋一些营生。 二夫人唇角冷峭,跟穆少霖想法一致,“这些大户人家是面子好看,里子难堪,一面瞧不起你母亲出身,一面又打着银子主意,亏他们做得出来。” 穆少霖正在外头张落下人摆膳,听得二夫人这句话,隔着门帘扬声道,“依我看,你留在泉州别回去了,这样的人家夹着尾巴过日子,有什么意思,咱们俏俏又不是没人疼,就留在穆家,伯母和表兄定给你再寻一门好亲,让你不愁吃穿,不用低头做人。” 燕翎本就离得不太远,将这话听了个正着,险些气死。走了个淳安,来了个穆少霖,又是个八字不合的。 比起宁家,这穆家腰板可直挺得很。 宁晏苦笑不已,不敢道明真相,讪讪不接话,时辰不早,用了晚膳,吩咐人领着宁晏去她住过的院子。 宁晏晓得那位祖宗的脾气,只吩咐下人铺好床,准备好热水,将人全部遣走,果不其然,丫鬟前脚离开,后脚燕翎就出现在屋内,男人坐在角落的圈椅,眉眼冷倦,意态闲适,手里擒起一杯热茶,皮笑肉不笑道, “翘翘姑娘,这名儿可真好听...” 宁晏连连扶额。 “是哪个字?”他明明是坐着的,却无端给人压迫的气场。 宁晏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眸,里面清晰倒映着她娇俏的身,她羞于解释, “少时刚来泉州,大家都夸我生得俏,便取名俏俏...” “俏俏....”燕翎喃喃嚼着这两个字,眼底微微有锋芒闪烁,“那位霖哥哥取得?” 宁晏叫苦不迭,跺着脚道,“是我外祖取的。” 她太明白燕翎计较的是什么,连忙将他拉起,推去内室,也不敢点灯,径直将自己塞到他怀里,挂在他胸膛,“世子爷,别生气,少时他便是我玩伴,一时失言,是我的错,要打要罚随你意,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指腹轻轻在他脖颈摩挲,深深凝望他,光线暗沉,他瞳孔泛着幽光, 她解释道,“我以前不肯唤你哥哥,并非因为旁的,实在是觉得矫情,你若真是我哥哥,我日日挂在嘴边喊,偏生又不是,夫妻二人喊什么哥哥,那是烟花酒巷里的路数,矫情得很,我可没那么不知羞,” 翎哥哥三字他大约是不爱听了,宁晏又歪了歪脸颊,踮起脚,离得他更近些,甜软的呼吸泼洒在他唇边,嗓音带着几分勾人的味道,“你若真想听,我夜里唤便是,你告诉我,你的字是什么,以后唤你的字?” 宁晏话落,心生恍惚,她表面上关心他照料他,又有几分真正在意他? 他们成婚这么久,谁也没主动去了解过对方,而是在一次次碰撞中被迫知道对方的习性和喜好。 他不知她的乳名,她不知他的字。 愧疚涌上心头,宁晏抱他更紧了些,湿漉漉的眼神带着急迫。 燕翎不得不承认,宁晏聪明起来,没别人什么事,将他心思捏得透透的,也很会哄人,一番话将他的醋味也冲洗了个干净。 他又不是真的醋坛子,什么陈年老醋都吃。 这会儿听得她问他的字,目色微怔,宁晏在他面前始终带着几分敬畏,自然也没胆子问他的字。 如今肯问了,是好事。 “我字栩安。” “栩安?”宁晏神色亮晶晶的,露出几分由衷的欢喜,“这个字好,我喜欢,那以后我唤你栩安哥哥?” 燕翎听得失笑,“你不是觉得矫情吗?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他也并非喜欢哥哥的称谓,纯粹想要一个不一样的称呼,让他觉得他在她那里是独一无二的。 “我喜欢...”宁晏勾着他往下沉了几分,含住他的唇, “栩安哥哥....栩安哥哥....栩安哥哥....” 连着唤了三声,勾了他的魂儿。 “我没有哥哥,以后只这么唤你...” 他喜欢,她愿意为他矫情。 这恰恰是燕翎想要的唯一。 冷隽的眸,坚实的脊,被她这冰肌玉骨婉转低吟,浸染成柔情的底色,而她也倾泻开一丝心隙,任由那柔情滑入,化作三分春水,四分秋月。 第85章 穆少霖回房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个账房口口声声喊“俏俏”,谁给他的胆,坐了片刻,不太放心,起身往宁晏院子走,毕竟隔着身份,他就在穿堂远远的往里觑了一眼,隐约看到下人聚在外头吃零嘴,他轻咳一声,招人过来询问,一问得知宁晏把她们都给赶出来了。 不让婆子伺候,丫鬟总得要一个吧。越发起了疑。 翌日晨起,趁着宁晏与二夫人用膳,将人扯去茶水间,劈头便问,“你老实交代,那账房到底是何人?” 宁晏便知瞒不住了,“他是我夫君。” 穆少霖唇角狠狠抽了几下, 宁晏见穆少霖脸色不好看,苦笑着解释,“你放心,他不会在意你的怠慢....” “我怕他在意吗?”穆少霖没好气回道,又看着如娇似玉的妹妹,不忿道,“你们此趟到底来做什么?” 宁晏神色一正,“开禁....” 穆少霖大吃了一惊,这回面容明显郑重许多,“当真?朝廷有旨意下来?” “没错,我夫君携圣旨在身,提前来探路,眼下还不宜表明身份,表兄,还需你助我们。” 穆少霖深深吸了一口气,扶在门框上重重点着头,“好....” 同时也放心下来,就知道俏俏不会随意被人拿捏,不可能真的被夫家逼着来做生意。 往后数日,穆少霖带着宁晏与燕翎,故意放出穆家要出大帆的风声,惹来海商打探消息,大家都想分一杯羹,有几家海商拱着穆少霖出来当头儿,穆少霖表示自己可以出银钱,就是怕难过市舶司那一关,其中一商人却阴恻恻笑道,“我有门路。” 经过此人牵线搭桥,引荐了市舶司副提举丁仪,燕翎顺着丁仪这个人,摸到了市舶司内部隐藏的贪赃污垢,原来自海禁实施后,各国依然有贡船陆续入港,市舶司的提督太监施岳挑了其中一些好货私藏,再把当中符合贡品的货物送入京城敬献皇帝,有些官员时不时拿出来偷卖一些,余下的滞留在市舶司的仓库。 除此之外,以前市舶司给贡船收税,大多是以物易物,只有少数是收税银,而这部分税银又归江浙布政司,层层剥皮,真正入国库的少之又少。 燕翎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拔出萝卜带出泥,整顿了沿海余杭泉州与番禺三处市舶司。 到了十二月初,原先的江浙布政使,提督内监到市舶司提举等一票官员全部落马,不仅如此,他更是纠结锦衣卫和东厂在这些官员府邸中搜出了大量金银与珠宝。 总额高达三十万两白银,其余珠宝不计其数。 前来负责接洽的户部侍郎眼睛都给笑没了,看着燕翎就跟看着一尊财神爷, “世子出手果然非同凡响,今年这个年可以好好过,边关春饷不愁了。” 宁晏原先还不明白燕翎为何花这么大力气整治市舶司,直到看到那么多银钱账目才真正明白他背后的深意,这位丈夫的政治手腕果然不是她能料想。 当年之所以实行海禁,便是因为海寇犯边,沿海百姓不堪其扰,朝廷迫不得已闭关。 如今既要开禁,首当其冲必须整顿海防,肃清海寇,这是兵部尚书的本职。行军打仗是燕翎的看家本事,他时不时前往余杭松江甚至广州一带,改制炮火,隔三差五带着水兵出海,诱敌深入,绞杀一大批倭寇。 开禁的事则丢给市舶司的官员与宁晏。 自从燕翎亮出身份后,宁晏便从男装打扮,燕翎为了方便她行事,给她安了一个从九品吏目的头衔,她穿上一身特意剪裁过的九品绿袍,头戴一梁乌纱帽,素面朝天,不饰一物,活脱脱便是一清致明净的少年郎。 这段时日,宁晏便以小宁大人的身份与穆少霖行走泉州番禺一带的百肆,联络有意开船的海商,名录是筹集不少,但真正能开动海船的却寥寥无几。 “没银子啊,穆少爷,您也晓得,自朝廷施行海禁,咱们亏得底朝天,穆老爷子当年连庄田都卖了,这事您是知晓的,其他人这些年要么逃,要么硬着头皮还,我也想开船,可如今去哪里弄银子买船?拿什么本钱去南洋进货?” 海商的难处还在其次,毕竟这些人家底都不算薄,只要有希望,凑都能凑钱买船出海,真正难的是百肆。 原先泉州周边郡县百肆遍地,大小作坊不下五百家,制丝的,织褂的,纸扇,彩纱,陶瓷铁铺等应有尽有,现如今只有零星几十家开着,以供境内。 穆少霖也犯难道,“短时内想恢复十年前百肆方兴,怕是痴人说梦。” 二人疲惫不堪回了穆家,宁晏抱着如月给递来的手炉寻思对策,穆少霖坐在炭盆前烤火, “得先有银子,有了银子可以买船出海,拿着银钱先运一批货上船,去南洋转卖一批,又运货回来,顺带能捎些单子回大晋,这么一来,第一桶金就得手了。” “百肆有了单子,拿着货银开坊,久而久之,自然方兴未艾。” 穆少霖说完见宁晏没吭声,“怎么?你不赞成?可不是历来的路数吗?难不成你还有一飞冲天的想法?” 宁晏还是没吭声,她着实有些隐隐的念头。 所谓海贸,也有两个阶段。 其一,便是由海商从中原各处购买南洋人所需货物,通过舶主运去南洋售卖,得了银子,再换南洋奇珍异货回大晋出售,周而复始,倒转挣钱。 公府长媳 第105节 其二,便是海商在去南洋售卖的同时,接南洋的单子回来,交给揽头,揽头作为中间人,拿着货单与订货的银元去百肆下单,百肆根据单子定期交货。 一般来说,先走第一步,等这些海商积累一定人脉,有稳定的南洋售卖渠道后,才能走第二步。 穆少霖的意思是让宁晏先别急。 宁晏却另有打算,她来到市舶司寻燕翎。 市舶司的官员相继撤换后,朝廷新派了提督太监郑源坐镇市舶司,另调任两名提举过来,短时间内又搭了一台班子。这些人从未见过宁晏,只当她是燕翎心腹,每日见着燕翎格外照顾这位小宁大人,也都跟着礼敬三分。 市舶司位于泉州南熏门内,镇南门外,占地一百亩,门前矗立着一座高高的牌楼,上头书写着“泉州市舶司”五个鎏金大字,前是厅堂衙署,后是仓库。 正衙后面有东西两个跨院,东跨院给提督太监郑源留着,郑源本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皇帝将他委派泉州,山高路远,一时半会还没赶到。 西跨院归燕翎,自燕翎以阁老身份坐镇市舶司后,他便住在此处,宁晏大多时候也跟着他在这边,只偶尔回一趟穆家。 这一日回来,燕翎正在翻阅江南海防的卫所名录,见宁晏面露疲惫,起身将她扶至圈椅里坐定,又亲自给她倒茶,“今日去了何处?怎么累成这样?” “遇到什么难处了?” 自宁晏参与开禁,她要处置的事务反而比燕翎要繁杂许多,每日所见海商舶主少说数十人,偶有上百人,宁晏每每回来,皆是累得说不出话,反倒是燕翎照顾她的时候多,私下相处与在京城已是大不相同。 起先燕翎也舍不得她烦心,实在是宁晏百般央求,她打着穆家旗号,深得海商信任,比起他这位阁老更得人心,燕翎不是那等狭隘之人,索性任由妻子施展拳脚。 宁晏喝了一杯热茶,身子暖和一些,与他道,“我正有一事与你商议,你麾下的那家钱庄可在泉州有分号?” “有...”燕翎很快明白了宁晏的意思,“你打算借钱给那些海商?” “是借给肆主。”宁晏眉目清澈,“让市舶司做担保,咱们让利,以最低的利息借给百肆的肆主,让他们开坊动工。” 燕翎听得噫哗眉头一皱,“借给舶主与海商,银子短时间内能收回来,但借给百肆,你得考虑能不能收回成本,届时只会投去更多,若无银子回本,钱庄何以为继?” 燕翎的钱庄是有钱,可这点钱比起朝廷开禁所需成本,乃是杯水车薪,只有源源不断有银子进来,才能保证这口泉是活的。 宁晏在这时,幽幽一笑,轻轻拨一拨幽黯的灯芯,灯苗一下蹿得老高,将她眼底的灼光衬得熠亮逼人,“我只问你同不同意借,只要你同意,回本便是我的事。” “世子,百肆才是我这次开禁的重中之重。” 燕翎定定看着她,实在是好奇宁晏到底有什么招,能在短时间内将百肆全部开起来,且能回本。 到了次日,宁晏便召集市舶司官员,提出要先倾斜百肆肆主,把百家厂子先开起来。 此举得到市舶司所有官员的强烈反对,不仅如此,就是上百名海商与舶主闻讯赶来,纷纷恳求市舶司把银子借给他们。 “小宁大人在做什么,这是本末倒置!” “百肆开厂有个前提,得有一大堆货单下来,他们才能开动。” “开禁的重心是舶主与海商,我们拿了银子,先去苏杭进货,把船开出去,待咱们从南洋拿了单子回来,再给百肆开厂,这么一来,万无一失。” 众人先是把宁晏责了一顿,转背又满脸讨好。 “小宁大人,先把银子借给咱们,盘活海商是王道啊。” “就是,就是,我家已凑了七千两银子,就差三千两便可把船买下来,进货前往南洋。” 大家喋喋不休,将宁晏围了个水泄不通。 宁晏不慌不忙摆手,“诸位先坐下,你们的事我已想出法子来,且坐下听我分辨。” 市舶司的两位提举与底下诸位官员,并里里外外上百名海商均安静下来。 宁晏正了正衣冠,立在上首,徐徐道来, “其一,有银子能独自当舶主的,先买船,开船出去。” “若银钱不够的,两家或三家合营,共推一人为舶主,一起开船去南洋。” “若是找不到同伙,手中银钱实在缺的太多,却又一心想出海的,咱们公私合营。” 一听到公私合营,大家都傻眼了,市舶司的官员将二郎腿放下,顿时坐直了身子,“宁大人,什么意思?咱们市舶司可没银子投。” 宁晏又是从容一笑,“曹大人,您可记得咱们市舶司后面的仓库,囤了不少南洋贡品,却因成色不好,没能运往宫中,全部囤积在此处?” “你的意思是....” “早在一月前,我已得到燕大人准许,派人将这一批货物运去各地售卖,如今已陆陆续续收回一些银两,这部分银钱可用来与海商合营。” “只是这么一来,所得银子就得与官家分成,至于如何分,就请提举曹大人拿主意。” 那位曹大人本还觉得宁晏抢了自己风头,骤然听到这么香饽饽扔到自己手里,顿时如沐春风来,“此事真的问过燕大人?”只要燕翎担保,他便敢做。 宁晏还未搭话,只见甬道处立在一挺拔身影,他远远扔来一句, “就依宁大人所言。” 甬道昏暗,他一袭绯红官袍隐在其中,无风自动,神情更是瞧不真切。 宁晏远远望他一眼,抿唇笑了笑,游刃有余穿梭在那些海商中,耐心地解答他们的疑惑。 燕翎负手立着,看着济济一堂的海商,个个跃跃欲试,脸上洋溢着憧憬的笑,忽然能明白宁晏为何千里迢迢不顾世家闺范追他来泉州,忽然明白这位小姑娘为何骨子里总有一股韧性和倔性。 出京前,她做什么都神色淡淡的,仿佛没什么事情能值得她费心,后宅那点芝麻蒜皮的小事与她而言更是信手拈来,直到这段时日,她眉目舒展,神采奕奕,像是挣脱樊笼的鹰,在这片广阔的天域翱翔,极近可能伸展她的英姿。 燕翎这一刻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没由来的不安,正想细究,却听得另外一位提举葛大人猛拍了下桌案。 “小宁大人,你对海商的提议我完全赞成,但是你让市舶司担保,从钱庄借钱给百肆,此事我不同意。” 热闹的厅堂霎时一静,上百双眼眸齐齐罩在宁晏身上。 “钱庄的本短时间内回不来,你拖垮钱庄不说,可别让我们市舶司惹一身骚。” “你一口气想开几百家商肆,货品有了,谁来买?自海禁实施后,南洋商人与咱们大晋已切断了联系,短时内没单子来,货品堆积,回头又要拖垮一大批商肆,一牵发而动全身,此事不妥。” “还是稳妥着来,先把最紧俏的作坊商肆开起来,其他的徐徐图之。” “一口气吃不下大胖子。”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其中一名八品小官撩着眼皮觑着宁晏,“小宁大人,还有一处,我十分不解,此前燕大人吩咐曹大人与葛大人准备开禁,你为何一直阻拦,非要把开禁的日子推迟,目的何在?” “咱们择吉日祭拜河神,便可正式开禁,届时百船齐发,静待万物复苏,不是很好?” “依着驿马传讯,再有三日,郑公公也该抵达市舶司,正好择一日开船,若是赶在年前能出一波海,开春日子就好过了,百肆也能慢慢复苏,三年,我保证三年后,百肆必定蓬勃齐兴。” 众官纷纷扭头朝燕翎求助,“世子爷,您快些来做主,咱们今日便把开禁的日子定来,把这桩事办好,咱们也可以好好过年。” “对啊,燕阁老,年关在即,拖不得了....” “我一直不明白,宁大人,你到底在等什么?” 燕翎慢慢从甬道迈了出来,立在厅堂最后,隔着人海也朝她投来一道疑惑的视线,这还是燕翎第一次旁听市舶司议事,他没料到,宁晏在备受推崇的同时,也招了越来越多的质疑。 她在等什么? 宁晏站在台阶上,看着无数张口开开合合,个个神色急迫,口若悬河,字字珠玑。 是啊,她在等什么呢? 她可以等着涓涓细流慢慢汇成大海,可以等着百肆如雨后春笋缓缓冒出来,但国库等不起,春荒等不起,无忌和淳安更等不起。 百船开拔算什么。 她要的是万国朝拜,千帆竞流。 宁晏语气笃定而平静,眼眶泛着红,“我在等一个人。” 第86章 宁晏应付完那些海商,便回了西跨院,她这个设想还未成型,正好借着今日的机会与燕翎商讨,讨得他的主意,结果一回来便被告知宁波海面出现倭寇踪迹,燕翎一刻钟前赶赴宁波去了。 眨眼三天过去,腊月节到。 这一日衙门休沐,宁晏也打算歇一歇,昨日已与钱庄商议给肆主贷银子的事,让各肆主用铺子或田庄为抵押,低息将银子贷出去,有意借银子的先报上来,交穆少霖与钱庄管事审批,最后由她过目。 清晨起来,如月给她端来一碗汤圆,“这是衙门厨房送来的,今日当值的人都有,又格外给世子和您送了一份。” 宁晏见云卓提着个食盒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将他唤进来,“世子何时能回来?” 云卓连忙进来行了个礼,将食盒放下,“大约今日能回。” “那就好,对了,京城那边可有消息来?” 每三日京城会有邸报送来市舶司,今日燕翎不在,宁晏便问云卓, 云卓从兜里掏出一封信,“这是云旭兄长捎来的,将近来京中情形都给记在上头。” 宁晏接过来,一目十行阅过。 自燕翎离京后,三皇子表面解决了粮荒的问题,只是民间商户极为敏锐,以防万一,都提前屯了些粮食,这么一来,明年春荒怕是不可避免。此外,金莲给三皇子诞下了庶长子。 她离京时,金莲正有孕在身,国丧期间,宗亲守孝一年,这意味着三皇子一年不能与女人同房,现在的三皇子可不是以前的三皇子,朝中官员都盯着他呢,绝对不敢乱来,金莲的孩子变得尤为重要,宫里的霍贵妃十分高兴,将金莲抬为侧妃。 云旭信里还隐晦地提到,三皇子仿佛已冷落宁宣,借着给太子服丧,连宁宣的面都不肯见,这倒是意外了,上回刻意挑拨几句,效果这么明显? 想当初三皇子求娶宁宣可是闹得满城轰动,那一段时日,宁府日日有人送礼进门,宁宣在京城也风光了好一阵,转背三皇子说冷落就冷落,可见男人哪,尤其是位高权重的男人...这会儿忽然想起燕翎也是位高权重的阁老,连忙止住念头。 奇怪的是云旭的信中并未提到边关,这才是宁晏最担心之处,她又掏开信封瞧,里面滑下一张宣纸,瞧着那歪歪斜斜的字迹,竟是淳安亲自书写。 这是写给她的信。 宁晏喜出望外,逐字逐句认真读,起先可把宁晏给乐坏了,淳安公主给宁晏讲述她在榆林狩猎的趣事,顺带提了一嘴她平日如何捉弄戚无忌。 “我们家戚驸马比你们家燕翎可好使唤多了,让他雪地里采花就得采花,让他上山摸鱼他就得摸鱼。” 雪地里哪有花采,山里头哪有鱼摸,这不是平白折腾人么。 宁晏捧腹大笑,再往下看,“星星他虽然摘不到,树上的红果子倒是摘了不少,水里的月亮没捞着,捞了几只土鳖回来。” 宁晏可以想象淳安蹲在岸边,指挥着戚无忌捞鳖的样子。 可见他们二人相处十分融洽,这才是爱情该有的模样吧,宁晏艳羡地想了想。 接着往下看,神色便郑重起来, “晏晏,戚无忌嘴硬,报喜不报忧,你们那边怎么样了,燕翎有没有弄到银子?咱们边关将士御寒的冬衣不够,都是百姓家里拿着旧棉衣拼接几处勉强裹着,听朝廷来信,今年冬的粮饷已足够,那明年春呢,我隐约听说明年会有春荒,四处都在囤粮,你得催一催燕翎,可不能让将士们挨饿受冻啊。” “乌日达那个混账想方设法蛊惑鞑靼大汗南下,边关将士枕戈待旦,不敢松懈,今年年前是没有战事了,但是明年春怕免不了有一场恶战,无忌近来处处在布防,我不太放心....” 笔迹写到此处,墨水仿佛被晕开,该是落了泪,接着也没说什么,匆匆收了笔,“等你们的好消息....” 宁晏读到最后眼眶泛红,心里也跟着焦急,吸了几口气,吩咐云卓道, “快,去打听郑公公到了何处...” 公府长媳 第106节 云卓立即领命。 有了淳安这封信,宁晏怎么都坐不住,又派人去钱庄催消息,安排侍卫回一趟穆家,一有林叔的消息便报与她,她早在离京时,便吩咐云旭,将林叔与那位南洋药师给捎来,林叔带着药师抵达泉州后,宁晏便让穆家寻了路子,将二人送回南洋。 林叔曾跟随外祖父去过南洋,他熟悉南洋商人的底细,原来开禁的那些年,中原有不少商人已移居南洋,这些人都指望做中原的生意,林叔便是她派去南洋打前哨的人,而现在,林叔大概已经把大晋开关的消息散布了出去。 大约是下午申时初刻,听得穆少霖的嗓音在院子门口喊, “俏俏,不好,出事了。” 宁晏从坐塌起身,趿着鞋下来,便见穆少霖从廊庑疾步过来,眉峰拧得紧紧的,“郑公公车驾行到钟楼附近,被人拦了下来。” 宁晏面色一沉,“何人拦驾?拦郑公公车驾做什么?” 穆少霖面色不忿,“是袁家,你知道的,伯祖父在世时,袁家老头子与他不合,眼红我们穆家海船生意比他做得好,当年最后一趟,姓袁的命好躲过一劫,家底还存着呢,听闻要开禁,他这段时日已暗中买下三艘大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偏生因你之故,开禁之日迟迟定不下来,姓袁的今日便借着给曾孙办满月酒的机会,指使一些下人佯装百姓,煽风点火,惹得泉州百姓都聚在钟楼附近,跟郑公公请愿,想逼着朝廷尽快开禁,他好拔个头筹,占得先机。” 宁晏冷笑一声,“这个袁家好大胆子,敢跟世子对着干?” “这袁家也有来路,袁老头子一个女儿嫁去霍家本家做三夫人,这个姓袁的仗着是霍家姻亲,平日派头不亚于咱们泉州知府。” “原来是霍家的走狗。”宁晏从如月手中接过乌纱帽,往头上一戴,“走,咱们去会一会他。” 宁晏裹上燕翎一件黑色大氅,冒着细雨翻身上马,与穆少霖一道驰往钟楼。 绵绵细雨如厚实的风,一片一片刮在她面颊,她却不觉得冷,想起心中的念头,身上如有热浪在窜,成败在此一举,她相信外祖父慧眼如炬。 从市舶司出来,沿着晋水一路往北驰,到了一码头折往东边,终于抵达泉州城最热闹的街市,天地被这片水雾浸染,商肆旌旗延展,街上行人如潮水往钟楼方向涌去,开禁消息一经传开,泉州城比原先热闹许多,哪怕是这样的雨天,车马不绝。 侍卫在前方开路,穆少霖与宁晏一前一后纵入街市中,如月在后面骑着一匹矮马摇摇晃晃跟着,眼中布满了泪,云卓在一旁安抚她,“别急,快到了,很快就能追上少夫人。” 到了钟楼附近,瞥见一辆司礼监标识的宽大马车停在钟楼对面的酒楼外,几名内侍侯在门口,隐隐约约有嘈杂的人声传来。 宁晏急忙下马,拉开人群奔入酒楼,堂内人满为患,诸多百姓聚在琉璃窗口,翘首望着里面,市舶司的官员兴许听到动静,均赶来了此处,曹大人与葛大人正一左一右站在一人身侧。 瞥见宁晏进来,曹大人露出苦笑,连忙朝她招手,让她过去,葛大人也看到了宁晏,神色不变,往前努了努嘴,示意那人继续说。 宁晏没在意那跪着的人说什么,视线往堂中挪去,一张雍容清贵的脸映入眼帘,只见他眉目俊秀,白须飘飘,身着大红飞鱼服,儒雅坐在紫檀圈椅里,若非手里那把拂尘和那身象征荣宠的飞鱼服,乍一眼看去,只当是个清隽的读书人。 别看郑源胡须发白,他年纪并不老,今年也才三十岁,是司礼监掌印吴奎的义子。 早在郑源进入司礼监时,他的第一份差事便是提督泉州市舶司,三年后施行海禁,吴奎将他调回京城任御马监提督,郑源在泉州的三年正是泉州商贸最为繁盛的时候,也是穆家最为昌宏之际,外祖父不止一次与她提过,这位郑公公眼界高阔,非池中之物。 宁晏数年前在泉州见过郑源,只是那时她年纪小,郑源哪里记得她是谁,后来嫁给燕翎,入宫数次,与这位郑公公打过交道,也混了个面熟。 宁晏堂而皇之来到郑源跟前,截断了那位袁家公子的话,与他行礼, “下官宁晏见过郑公公。” 郑源听得聚精会神,冷不丁被宁晏打断,细眉微蹙不耐烦投来,乍一眼撞上宁晏那双眼,再瞅一瞅她身侧的云卓,打了个激灵,连忙站了起身,“你是....” 上下打量宁晏的穿着,立即明悟过来,他笑容可掬朝宁晏回了一礼,“原来是小宁大人。” 诸位泉州官员见状,都不由暗暗惊了心,原以为宁晏只是燕翎的幕僚,如今瞧着,连郑源对她都十分礼遇,这小宁大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宁晏却不敢寒暄,当众与郑源解释道,“郑公公,推迟开禁之日是我的意思,我一直在等着您来,是有一要务想与您商量。” “哦?”郑源微微诧异,早在京城他便知道宁晏协助燕翎开禁,他来之前甚至还得了太后口谕,要好好关照宁晏。 见众人围堵在此处,也猜了个大概,“商量何事?” 宁晏环顾一周,面露踟蹰,郑源看出她的顾虑,含笑道,“但说无妨。” 宁晏也不迟疑,左右不过是一个提议,成与不成还得燕翎与郑源拿主意, “公公曾在泉州当值三年,我外祖父数次与我说,没有您,就没有当时的市舶司,当年泉州商贸昌盛,为朝廷贡献不少税额,您居功至伟。” 郑源听得这番称赞,目露笑容,“小宁大人的外祖父是何人?” “正是穆家老爷子穆硕昌。” 郑源听到这个名字,神色微愣,片刻脸上的清冷稍稍褪去,换了一脸恍然,“原来是他老人家,当时我在泉州,与他也算是忘年交,可惜斯人已逝,那依小宁大人的意思是?” 宁晏胸膛隐隐震动,“我想提议由您带领中原的海商,乘巨舶径望南洋而去,与诸夷贸易。” 宁晏话落,厅堂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大家交头接耳,渐渐的沸议如潮水荡开。 曹大人绣袍一抖,激动道,“原来小宁大人要等得便是咱们郑公公,你想要郑公公领头去南洋,这么一来,咱们所有海商舶主都可随行,有朝廷的水军护送,也不用担心海寇,如此还能彰显国威。” “好,好!” “我赞成!” “我也赞成,郑公公,您就答应吧!”大家异口同声。 郑源捏着胡须沉吟片刻,“这不失为一好计,不过此事我还得上报朝廷,最终得陛下拿主意。”他不由多看了宁晏一眼,难以想象这个想法竟出自一女子之口, “不知小宁大人怎会生出如此妙计?” 宁晏腼腆一笑,朝郑源施礼,“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郑源哈哈一笑,“小宁大人莫要谦虚,这个主意要不是你的,那定是世子的奇思妙想!” “不不不,”宁晏连连摆手,“这个主意不是我的,也不是世子的,恰恰是郑公公您的主意。” 郑源大吃一惊,指着自己不可置信,“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宁晏并不想居功,这番宏愿的确出自郑源之口, “十年前,您提督泉州市舶司,那一年中秋月圆,我外祖父邀您在清源山顶的观海亭赏月,我外祖犹在思念故人,您却是酒入豪肠,剑指海川道,‘若有生之年,当舰履南下,荡平海潮,令万夷来华,百国朝贡。’” 宁晏嗓音清脆,如珠似玉,“后来我外祖父将您这句话写下来,挂在书房,您如今去穆园,亦可瞧见。” 朝廷出一部分兵力和船只,船上货物及一应开支都由海商与舶主出,这一趟随国使出行,他们稳赚不赔,这样也省了朝廷开支。 郑源听得那话,愣了许久,这确实是他的宏愿,只是年岁已久,年轻时的豪情壮志已没入岁月的尘埃里。 他这个年纪,不上不下,该要做出一番功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哪怕未来不能执掌司礼监,至少史书上也能留一笔。 宁晏这个提议着实令他心动。 早闻这位燕少夫人是个通透人,甚得陛下与太后赞誉,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若是宁晏的主意,市舶司的官员或许犹有异议,一旦是郑源首倡,那谁也不敢质疑。 郑源在泉州本有根基,如今又是奉皇命而来,他的身份更镇得住这些当地豪强。 没有人不附和,堂内气氛为之一变。 自然也有人见不惯宁晏抢风头,抖抖索索提起钱庄借贷一事, “小宁大人,既如此,那你还让百肆借银子作甚?若是郑公公此行能帮咱们带来单子,百肆坐等开工便是。” 郑源也投来疑惑的目光。 宁晏笑着摇头,“不,郑公公下南洋还只是第一步,您此去,一是彰显我大晋国威,二是捎上我大晋海商去贸易,但最重要的,是由您将咱们开禁的消息传去南洋与西洋诸国,把开禁时间告诉他们,邀请他们在开禁那一日,来大晋参与开禁仪式,当场下订单,交货银,若是赶得快,回程便可捎回去。” 大家听得这,神色豁然一亮,“这倒是闻所未闻.....” “我已想好了,当日下货单者,咱们可以少收税银,我记得市舶司先前给通关货物收税十之税三,那一日咱们可十税二,如此必定能引得他们争相来朝。” 宁晏说完,含着期待问郑源,“您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这是她辗转反侧才想出的主意,郑源出使只是噱头,真正能给大晋带来商机的是南洋商人,郑源代表朝廷把消息传出去,将南洋商人引来大晋,他们带货物售卖要交税银,买一批回去还要交税银,大晋海商亦是如此,这么一来,光开禁那日的税银便是不计其数,百肆得开,双方来往越发稠密,这是最快能充实国库的法子。 她查过市舶司十年前的纪录,最高的一年税银曾到一百万两,而当时以物换物的时候犹多,倘若从今往后,全部改收定额税银,届时银子如流水归于市舶司,每年定期在泉州或番禺举行诸国来朝商贸宴,货单前仆后继,大晋商贸越发繁荣,税银可源源不断涌入国库,今后再也不用愁没银子打仗,户部也不必再捉襟见肘,国力蒸蒸日上,陛下实现中兴指日可待。 厅堂内好一会儿都静若无人。 众人过于震惊,以至一时谁也没吭声,也忘了做声。 直到门口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打破这片沉静。 “这个主意好!” 宁晏蓦地一顿,扭头望去,天地不知何时已雨歇云散,燕翎身着湛色的长袍,外披一件玄色的大氅,将一川水雾拦在门外,岳峙渊渟的身影,如华光万丈的玉,令这满堂灯火也失了颜色。 她清晰看到他薄唇一开一合, “我以内阁辅臣的身份认可这项提议,郑公公,你说呢?” 燕翎目光始终凝在宁晏身上,她从来端庄得体,温柔大方,仪态形容挑不出一丝毛病,但面前的她,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绿袍,袍角沾染了些许泥污,头上的乌纱帽或许因赶路而略有歪斜,甚至可以清晰看到雪白饱满的额头被压出一丝粉白的痕,面颊有一抹碎发已垂下来,沾了些湿气黏在她鬓边,她的形容比以往任何一日都要狼狈。 但此时此刻的她,却像一团光,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那盘旋在心底的不安化作心悦诚服,一点点聚在眉心,又慢慢散去四肢五骸,心潮勇退后,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清晰的感官,他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的心往下沦陷,陷入堂间那唯一的一抹春色里。 郑源慢慢回过味来,听得燕翎这一声问,他由衷颔首,“没错,我也赞成,事不宜迟,我这就写折子递去司礼监,请陛下决断。” 厅堂内人声鼎沸,大家激动得眉飞色舞,消息从里面一层一层递去外头,所有的欢呼雀跃伴随零星一些争议与感慨,全部淹没在浪潮里。 燕翎随同郑源去到一雅间,当场写折子,一人递去内阁,一人送去司礼监,两份折子同时走急递发往京城,八百里加急,星夜兼程,三日可达。 这里可提前预备着,只要将消息送去,江浙一带的货商二话不说能将货物送来市舶司,各海商也不是吃素的,各家有各家的门道,年前定能出海。 宁晏被市舶司的官员簇拥着,询问下一步计划, “我外祖父曾留下一幅航海图,我算过路程,咱们把开禁之日定在明年开春三月三,顺利的话,年前可出洋,半个月后抵达暹罗等国,回程再把他们都给捎回来,三月三是来得及的。” 正式开禁那一日,必定是万国来朝,千帆竞流。 那样的场面该是何等壮观哪! 宁晏嘴说干了,腿也站麻了,出门时,双股犹在打颤,回眸看向热火朝天的酒楼,光影斑驳,一张张笑脸如走马观灯从眼前晃过,那些海商与肆主犹在津津乐道,郑源乏累了,市舶司的官员簇拥他送回衙署。 宁晏与燕翎上了马车,就近回穆府歇息。 这一路宁晏犹在与燕翎诉说细节,并未察觉丈夫握着她那只手始终在颤。 将事情议定,她浑身绷紧的弦卸下,懒洋洋靠在浴桶里泡澡,泉州不兴烧地龙,屋内反而比京城要冷,如月好催歹催让她出浴,拿着一厚厚的绒巾将她裹住,宁晏裹紧自己坐在长条凳上,候着如月给她擦拭脚下的水渍,一面问,“世子呢?” “在书房写信。” 如月替她擦干净水珠,将那双软乎乎的玉足给塞去缎面的绒鞋里,待要起身给她穿衣裳,却见宁晏已裹着绒巾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往内寝窜去,“世子不在,我去内屋里穿衣裳。” 屋子里烧了炭盆,比净室要暖和。 哪知扭着身撞开珠帘,却见燕翎坐在拔步床边喝茶,听到动静,抬目朝她看来。 宁晏脚步凝住,眨眼问,“你不是在书房写信吗?” 燕翎没回她,目光在她身上掠过,那绒巾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勾勒出曼妙的身姿。 宁晏鼓了鼓腮囊,也懒得搭理他,径直往被褥里钻去,如月将衣裳抱了来,瞥见燕翎在里头,不敢进去,呐声将衣裳搁在珠帘边上的凳子。 燕翎瞥了一眼,没去帮忙拿,反而往床榻坐了下来。 躺在被褥里的宁晏有些傻眼,朝燕翎努了努嘴,“世子,你帮我拿一下...”明明看到了却不拿,他什么意思。 自离开酒楼,他就有些不对劲,眼神沉得很,仿佛是暗流过渊。 公府长媳 第107节 燕翎还是没做声,将高几的银釭吹灭,大长腿一抬,上了床。 骤然陷入昏暗中,宁晏一时不适应,眨了好几眼下,人被燕翎抱在怀里。 宁晏任由他抱着,心想他也素了好长一段时日,不给她拿衣裳,大约是嫌穿上又要脱,麻烦,可是燕翎抱了她许久,却什么都没做。 宁晏就纳罕了,刻意在他怀里扭动了下身子,软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说嘛...” 燕翎不想说,他做给她看。 慢慢吻开她细嫩的唇,一点点勾着她往外溢.... 雨过云开,上弦月在天幕撑开一片极小的天地,浅淡的月色不经意洒入屋内一隅,似羞于瞧见,又慢吞吞隐入云层之后,支离破碎的光也跟着消融在夜风里。 第87章 宁晏窝在被褥里好一会儿没有挪动,脑子嗡嗡作响,身上哪一处都不自在,仿佛那濡湿依然在她小腹缠绕,一点点往下绵延,她万没料到燕翎会做出这样的事,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是手掌极权的阁老,他居然会放下身段来取悦她。 她心底如有一抹潮,潮起潮落,久久难以平息,直到那宽大的手掌往她腰身拍了拍,“我抱你去沐浴...”思绪顿如触礁似的,滑了回来,宁晏僵了下,扭头想要去瞧他,却又不敢,反而往被褥里蜷缩了一些, “不必....” 他已帮她擦过,这会儿也不想洗,何况她也没累着什么,于是将绒巾又拢紧了些,低声问,“你还不过来睡吗....” 太子丧期已过,他们不必拘束,若是真怀了,好好养着便是,她不是那等脚不能迈的柔弱小姐。 燕翎俯身过来,揉了揉她发梢,“我还有些事要办,你先歇着。” 敢情他等在这里,光顾着伺候她了。 宁晏闭上眼滚入被褥里。 身后脚步声远去,以为他去了浴室,片刻又听得他折了回来,将她的小衣寝衫都给拿了来,“穿好,别冻着....” 明明他语调正常得很,却生生听出几分潮气。 宁晏快要魔怔了,闷闷嗯了一声。 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笑,宁晏竖着耳朵听得他彻底走远,才深吸一口气,她应该好好睡一觉,待明日醒来,定能看到那个熟悉的燕翎,眼前这个,实在令她无措得很。 腊八过后便是年,穆二夫人已张罗着下人去采买,院子里人流如织,已有过年的迹象。 开禁章程定下后,市舶司灯火彻夜不歇。 南洋最缺的是生丝绸缎棉纱,瓷器,砂糖,铁锅及药材一类,得尽快将这些货物运来泉州,随船的海商名单,清点能用的舶船,诸事都需要一一敲定。 这些事市舶司的官员十分在行,宁晏反而帮不上忙。 只是年关在即,人手不够,宁晏少不得换上那身官袍,回到衙门。钱庄那头也得寻她做主,她干脆在西跨院开辟一间堂屋,一面处理市舶司的公务,一面帮着钱庄审批。 腊月十三这一日,燕翎总算收到朝廷批复,准许他和郑源下洋,紧接着又派了鸿胪寺少卿与礼部一名郎中随行。出使人员敲定,各家货物陆陆续续到港,请通海事的官员看过日子,定在除夕前一日开拔,正式出使前,又安排了几名小官带着人,乘快船先往南洋打前哨。 腊月二十八这一日,风和日丽,海天一线,号角长鸣,郑源穿上御赐的飞鱼服,带着二十来名官员并数百海商舶主,乘坐共十五艘大帆,浩浩荡荡往南洋进发。燕翎遣一中郎将领一千精兵护送。 送行归来,整个市舶司空荡荡的,宁晏回到跨院,倚在木塌上歇息,如月在一旁替她收拾行囊准备回穆家过年,“云卓上午去过一趟南安,百肆都在日夜赶工,织机不停,年关田里不忙,农户都在作坊里做短工,三月三定能存一大批货。” “很好。” 宁晏手里捏着一朵君子兰,轻轻嗅着花香,“明日除夕,给准备的节礼如何了?” 如月笑嘻嘻道,“奴婢昨个儿跟云卓去街市买好了,不会让您和世子失礼。” 穆家总有些亲戚,少不得要打点。 这时,外院传来嗡嗡的说话声,宁晏坐起身来往窗外望去,“怎么这么热闹?” 如月也跟着探去一眼,“不知道,想必是趁着世子闲下来,过来磕头请安,提前拜年的吧。” 如月料错了。 平日燕翎不苟言笑,端得是铁面无私,等闲无人敢来套近乎,今日廊庑聚着这帮官员与富商,是冲着宁晏来的。 为首一十分富态的老者,将请帖往云卓手里搁, “上回亏得小宁大人牵线搭桥,我才得以与张家结营,这会儿货船出发,我心里也踏实了,没别的意思,想请小宁大人过年初二来我府上吃酒,我家里有三女,个个生得如花似玉,任小宁大人挑....” 云卓不是云旭,不能游刃有余应付这等场面,他脸色青一阵黑一阵,虎着脸道,“我们家小宁大人出身京城,家里已给他定了婚事,烦不着诸位。” 众人却是不信,十八九岁的年纪,神色懵懵懂懂的,一看就没开窍,怎么可能娶了亲? 泉州乃是大晋通商重地,不少北方富商寓居此地,其中一人听得小宁大人出身京城,立马拨开人群挤了过来,将帖子往云卓手里一塞,“我我我...我家京城的,我家只一独女,年纪比小宁大人小一岁,男才女貌,嘿嘿嘿,初二这一日,还是让小宁大人来我府上吧....” 众人见来了个如此强劲的对手,默契地将他往后一扯,顷刻间,那富商就被挤去了最后。 云卓实在忍无可忍,抬手招来侍卫,将这些人一窝蜂全部给赶出去。 气势汹汹扭头,瞧见堂内立着一人,脸色顿时一收,“爷...” 燕翎眉目冷峻,神色不耐问道,“吵什么?” 云卓想起大家争相招宁晏为婿,憋着笑道,“城中官员富户给少夫人递帖子来,邀请少夫人新年去府上做客。” “哦.....”燕翎脸色淡了下来,想起夫妇二人自来泉州都没功夫喘口气,若宁晏想走动走动也无妨,“你挑几家家世清白,人品清正的,回头把帖子给她...” 说完待要往里走。 云卓一听傻眼,连忙追了过去,“等等,爷,您真的让少夫人去走门串户?那可不行,那些人家里均有如花似玉的姑娘....” 燕边走边道,“有姑娘便有姑娘,我又不去,碍不着事。” “咳....”云卓猛地清了一下嗓,壮着胆儿道,“人家是招少夫人为婿....” 燕翎脚步猛地一凝,扭头一道杀人的视线扔过来,“你没把帖子给扔了?” “扔了啊....” 还算识相。 燕翎黑着脸大步往里走。 那日小丫头片子女扮男装在酒楼露了脸,生得是清致洒脱,气质出众,怕是招惹了不少姑娘,男人他尚且应付不过来,又来了一堆女人。 回到里屋,燕翎催促宁晏回穆家,瞥见她还穿着那身官袍,顿觉碍眼,“换掉!” 宁晏愣神,“急什么,等回去再换,”倒不是她舍不得换,无缘无故地当着燕翎的面换什么衣裳,也不知为何,如今二人私下一相处,她便想起那日的事,好长一段时日都缓不过来。 从腊月初八至今日,整整二十日,燕翎太忙,二人都没机会睡一个被窝。 不过,今晚倒是能睡一起了。 宁晏尽量让自己保持云淡风轻。 燕翎见她八风不动坐着,唇角噙着冷笑,“那我来剥?” 宁晏听得那个“剥”字,打了个寒颤,连忙乖顺地脱外袍,宁晏穿男装,胸前绑着缚带,平日都是如月给她解,如月与云卓装马车去了,屋子里只剩下燕翎,她背过手去,扯半日都没能把缚带的结给打开。 燕翎瞥了一眼,气得心口疼,“也不嫌勒得慌...”双手从她身前罩过去帮她。 他身子过于高大,宁晏在他面前跟个乖巧的小兔子似的,闷声不吭。 燕翎并非手巧之人,也不知如月打了个什么结,一时半会居然没解开,倒是缚带被扯松了,松松垮垮挂在她身上,连着那起伏的山峦也隐隐得以释放。 宁晏仰眸,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极其深邃,如浩瀚无边的海,想起那一日他便是这么吻遍她的全身,哪儿都没放过。 她隐隐能明白燕翎的心情,双手往他脖颈一挂,“其实,如果没有你,开禁不可能实现,换做任何人来做这件事,都不可能这么顺利.....” 没有人能像燕翎这样,轻而易举说服皇帝和内阁,更没有人能像他有如此强硬的手段替开禁保驾护航。 宁晏眼底雾色茫茫,回想这段时日的经历,跟做梦似的,想当初她从泉州回京,如同从天堂跌入地狱,那时每日挣扎在宁家的泥潭,生死悬于一线,哪能料想有朝一日,她能回到泉州,能亲眼看到朝廷出使,百舸争流呢。 “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燕翎唇角绽开一抹极浅的笑,遇见她又何尝不是他的幸运,那日在酒楼,她那么耀眼,那么炽艳,他才知他也有失控的一天,失控到愿意为她放下一切骄傲。 他捧起她的面颊深深吻住,“我爱你。” 突如其来的三个字砸的宁晏面红耳赤,她牙关磕了下,唇膜被磕破,血色溢了出来,怔怔立在那里,燕翎轻轻咬噬着她的唇,将那血渍一点点含干净。 心里想,哪一日,他也能亲口听她说爱他。 第88章 这一夜回了穆府,夫妻二人自是耳鬓厮磨一番。 这里并非京城,燕翎无需上朝,翌日干脆陪着她赖床,这是绝无仅有的事,宁晏窝在他暖烘烘的胸膛舍不得起,“咱们睡到午时再起....” 燕翎愣了下,若是在国公府,别说巳时,每每辰时就得醒来,难为她到了泉州能无拘无束,便道,“好,你想什么时候起便什么时候起,我还是得早些去给舅母请安。” 燕翎住在穆府,从来不摆阁老架子,对舅母十分敬重,如同家里长辈似的看待。 宁晏却拉着他的手臂往自己腰身一搁,一本正经道, “你走了,谁给我暖被窝?” 一个人睡着冷,有燕翎在,她总能舒舒服服睡个安稳觉。 想当初她与燕翎刚成亲时,二人各睡各的,挤在一块格外不自在,如今倒是成了家常便饭,想到此处,宁晏咧嘴轻轻笑了笑,又往他怀里拱了拱。 跟个小猫似的,燕翎又怎么舍得离开。 两个人闹到很晚方起,一道去给二夫人赔罪,二夫人反倒觉得他们夫妇过于慎重了, “你们这段时日太辛苦,在家里就不必拘束,咱们家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你们好好歇着便是。” 白日燕翎总有些公务要忙,到了晚边彻底闲下来,陪着宁晏过除夕。 吃过年夜饭后,宁晏翻开京城的家书读给燕翎听,燕翎靠在围炉听着她婉转动听的嗓音,闭目假寐, “瓒哥儿和珺哥儿顺利考过秋闱,正在准备开春的春闱,璟哥儿秋闱失利,又要等个三年,怕是不成了...” 燕翎在一旁摇头,“他本不是科考的料子,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怪的了谁?” 宁晏笑道,“回头让父亲给他谋个荫职。” 燕翎沉着脸没吭声, 宁晏见他脸色不好,又岔开话题,“二弟和四弟同时过了秋闱,想必父亲很高兴。” 燕翎颔首,也不知是累着了还是怎么,竟是难得往她身上靠了靠。 公府长媳 第108节 他从来没有这般闲适的时候,宁晏微有些红脸,四下看了看,穆少霖带着表弟在外头玩烟花,舅母不知忙什么去了,屋子里下人都围在廊庑看烟花,堂内只剩下夫妇二人。 宁晏索性由着他。 两个人耳鬓厮磨靠在一处,燕翎闭着眼蹭了蹭她,宁晏被他蹭的耳热,用肩将他耸开,恰在这时,“嘭”的一声,烟花在庭院炸响,吓了二人一跳,燕翎从她肩头直起身,微微睁开眼,一眼看到妻子杏眼睁得雪亮,跃跃欲试望着庭院,猜到她玩心大起,便道,“你去玩玩吧。” 宁晏也没有拘束,搁下家书,往院子里跨去。 穆家与宁家和燕家都不同,家里氛围温馨融洽,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宁晏少时在这里住了三年,家里每个长辈都宠着她,外祖父格外喜欢她,平日把她当男孩子养。 宁晏出去跟表弟玩烟花,穆少霖反而入了堂屋来,三开的门廊全部敞开,雪花飘落,屋子里烧了几盆炭火,倒也不冷。 穆少霖与燕翎相对而坐,一面烤火,目光同时落在院中那欢快的人儿身上。 宁晏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粉的缎面长袄,镶着兔毛边,一条粉色素裙,厚厚的缎面绒鞋上也绣着两朵海棠,这是二夫人亲手给她纳的鞋,穆小少爷举起一把烟火递给她,她抓在手里,让云卓帮着点了火,一面捂着脸,一面去甩烟花,五颜六色的烟花从花束里摇落,她边跑边扔,跟个半大的孩子似的,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回荡在天地。 云卓又点了一根炮竹往半空抛去,一朵艳丽的牡丹如伞在半空炸开,火星子漫天洒落,惹得大家一阵欢呼,纷纷往四周廊庑躲去,家里人虽不多,热闹却不亚于燕家。 穆少霖定定看着宁晏,回想起那日在酒楼,那令人惊艳的一幕,她天生就该是翱翔在天域的灵燕,而不是笼中鸟。 回眸看向燕翎,却见对面的男子,冷峻的面容含着几分憧憬与惊讶,忍不住幽幽问道, “见过这样的她吗?是不是很意外?” 燕翎没有看穆少霖,却是点头,“这是第一次见。” 穆少霖懒懒往圈椅里靠了靠,双手搭在扶手,闲闲看着他,“她在泉州的三年,日日皆是如此。” 燕翎眼底微闪过一丝暗芒,旋即颔首,“以后每一年她都能如此...” 穆少霖发出一声嘲讽的笑,摇着头,“燕大人,她不该被困于后宅。” 燕翎神色一顿,这才回眸看向他,眼神带着几分锐利。 穆少霖坦荡地迎视他,语含交锋,“泉州需要她,穆家也需要她,以她的聪慧,必定能在泉州干出一番事业,你又何必强人所难,非要带她回京呢?” 燕翎几乎是一眼就看穿穆少霖的意图,他脸色变得冷漠,“你又凭什么断定我不需要她呢?” “你当然不需要,没了她,你照样迎娶高门贵女,照样有人能承担燕家长媳的职责,你们不过是因为婚约硬拼凑在一块,你燕翎没了她,最多难过一段时日,转背新人过门,你又可以对着你的妻子琴瑟和鸣,至于这个妻子是不是宁晏,无关紧要....” 眼见燕翎现出几分讥讽,他又话锋一转,“当然,你可能告诉我,你对她情深义重,可这又能怎样?我姑母当初与长公主结缘,难道初衷是将她女儿困在高门大户吗?还是你可以亲口问一问她,她喜不喜欢回京城,她想不想留在泉州?” “她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天涯海角都能陪她去,你做得到吗?” 他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他身上还背负责任。 穆少霖的话每一个字都跟针似的,扎在他的痛处。 燕翎抿嘴不言。 穆少霖看着燕翎数变的脸色,最后语气缓下来,“燕翎,我诚恳地要求你,放开手,若真喜欢她,给她自由。” 燕翎脸色从最开始的讥讽,不屑辩解,到慢慢变得沉重,思绪更是如潮涨潮落, 他很清楚地知道,宁晏最开始答应婚约,是想挣脱宁家的牢笼,嫁给他很长一段时日,她打算与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呢,从他帮着她脱离宁家起,她慢慢朝他走来,或许经历泉州开禁一事,她甚至已经喜欢上他,但这些远远还不到生命里非他不可的地步。 那么他呢,一旦这么个人离开,他真的能像穆少霖所说,转背又去娶别人吗? 若是从未遇见宁晏,他或许可以,但是生命里被这么一个人惊艳过,就再也不会有旁人入得了他的眼。 冷汗慢慢从额尖渗出,顺着鬓角滑落,心绪经历好一阵起伏,才渐渐归于平静。 他脸上甚至没有怒色,语气也很平和,“穆少霖,我为什么要让她做选择,我与你不同,我可以成为她的后盾,今日我能陪她来泉州,明日我也能与她一起在通州开辟航路,婚姻从来不意味着放弃,它可以是成全,也可以是包容,甚至是相互成就。” “没有能耐的男人,才会让自己妻子去做选择。你没有本事做到的事,不意味着别人做不到。” 穆少霖闻言俊脸有那么一瞬间的胀红,可很快他又笑出几分桀骜, “很好,那咱们拭目以待,三月三开禁那一日,我会亲口留她下来。” 燕翎袖下的手指微微一抖。 雪花大片大片飘落,院中喧哗不止,宁晏与几个丫鬟早已跑出一身汗,二夫人立在檐角不停地招手, “小心点,雪地里滑,别摔着了....” 烟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炸开,五颜六色的光芒与晶莹的雪色交相辉映,呈现绮丽的光晕。 穆少霖站在庭院当中,拉住差点滑倒的堂弟,扭头朝廊庑望一眼,惶惶灯火下,那一对璧人几乎是依偎在一起,他唇角微微翘起,冷笑一声,别说是依偎,就是生个孩子出来,他都能给她养。 过一会大家聚在一块给二夫人拜年,二夫人每人给了个大红包,燕翎也分了一个。 时辰不早,二夫人怕大家冻着,催他们回院子,“我一个人来守岁。” 宁晏眼皮在打架,便不强求,带着燕翎回院子,刚迈过门槛,却见穆少霖追了过来,他笑眯眯塞了个红包给宁晏,“拿着,表兄给你的,来年心想事成,平安喜乐。” 宁晏高高兴兴接了过来,朝他屈膝道谢,“谢谢表兄。” 燕翎深深看了一眼穆少霖,一字未言跟着宁晏回了房。 宁晏将两个红包搁在桌案,张罗下人备水洗漱。 燕翎趁她不注意,偷偷打开穆少霖的红包,果然不出所料,厚厚的书封里还夹着一个手折的纸鹤,这个穆少霖,好大的胆子。 燕翎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猖狂的人,也对,萧元朗阖家都吃朝廷俸禄,宁家指望能顺顺利利参加科考,谁也不敢逆他锋芒,倒是这个穆少霖,一个泉州商户而已,无欲无求,掂量着燕翎奈何不了他。 总不能捏死他。 燕翎被气得没脾气了。 他悄悄将那纸鹤给拿了出来,又重新把红包放回去,捏着那只纸鹤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就在打算捏碎那小玩意儿时,忽然一时好奇,将纸鹤摊在掌心。 这玩意儿怎么折成的? 眼见宁晏从屏风后出来,燕翎连忙收拢掌心,背过手去,面色如常问,“洗好了?” 宁晏瞥见燕翎有些不对劲,却也没看出哪儿不对劲,“是,该你去洗。” “好,你先歇着,我去书房拿个东西就回来。”燕翎握着纸鹤掀帘出去了。 宁晏躺在拔步床上等他等得昏昏欲睡,不是拿个东西吗,怎么拿这么久?她翻过身去,迷迷糊糊先睡。 燕翎来到书房,先将纸鹤一步一步重新还原,剪开一张纸笺尝试着折,结果发现这玩意儿一点都不简单,等他好不容易学着折了一只,又觉着那纸笺不好看,吩咐暗卫四处去寻颜色鲜艳的信笺。 苦了数名暗卫大除夕的饺子没吃上几口,阖城寻信笺。 好不容易寻到一间即将关门的铺子,掌柜的看在一锭银子的份上,翻箱倒柜寻到一叠南洋舶来的信笺,暗卫带着信笺回了穆家。 燕大少爷愣是从亥时折腾到子时,总算折出一只漂亮又精致的纸鹤,兴致勃勃回了房。 抬眸往床榻觑了一眼,小妻子已睡得憨甜,燕翎也不急,悄悄将纸鹤搁在她床头,慢慢钻入被褥搂着她睡下。 翌日夫妇二人在炮竹声中惊醒,宁晏揉了揉惺忪睡眼,这才发现床头搁着一只粉色的纸鹤,“咦,这是什么玩意儿?” 燕翎撑起身子坐起,双手懒洋洋枕在脑后问她,“喜欢吗?” 宁晏捧着纸鹤十分新奇,扭头笑眼弯弯问他,“你给我做的?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手巧?” 燕翎总共送过她三回礼物,第一回 捎了两件孔雀翎,第二回是他在淮南赈灾时,给她雕了一枚玉佩,前两回倒是很符合他的身份,这第三回嘛,实在是出乎宁晏意料。 礼物一回比一回轻,情意一回比一回重。 燕翎有些心虚,总不能告诉她,是照着穆少霖折的。 男人脸皮该厚的时候要厚,他面不改色道,“是.....” 宁晏狠狠亲了他一口,新年头日一整个心情都很好,手里捧着硕大的粉色纸鹤,四处显摆。 穆少霖看到那只粉鹤,气得午膳都没吃上两口。 燕翎倒是欢欢喜喜添了碗,还很体贴地给他盛了一碗汤, “多谢指点。” 穆少霖:“......” 第89章 穆少霖这个人从来没服过输,他就不信燕翎有功夫跟他较量。 穆家摆了两日酒,到了初四这一日,天气放晴,穆少霖踩着绵长清冷的朝阳上了山,大约是午膳光景,他捧了一碗鱼汤搁在宁晏跟前, “俏俏,这是我刚从清源山落月潭捞上来的小黑鱼,刚炖出来的,你尝尝。” 宁晏神色雪亮,“是咱们小时候玩过的落月潭?” 穆少霖就等着她这句话,笑融融道,“没错,还记得你当时绣鞋落水,是我背你回来的...” 这话真正是在挑衅燕翎的底线。 宁晏一顿,讪讪地笑了笑,“有这么一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悄悄朝表兄使了个眼色,让他别乱说话。 穆少霖笑而不语。 比气人,他输过吗? 燕翎听到那个“背”字,肺差点气出一个坑来。 没关系,他一点都不醋。 他不慌不忙将那碗鱼汤往自己跟前一抱,“多谢表兄。” 随后这位年轻的阁老搁下碗筷,卷起袖口,慢条斯理给宁晏挑刺, “吃鱼一定要小心刺,譬如那刺头就必须踢掉。” 对面的穆少霖听到刺头两个字笑了笑。 一块块细嫩的鱼肉被放在宁晏碗里,“来,快些趁热吃。” 宁晏眼珠狐疑地转了半圈,有那么一瞬间她生出二人在针锋相对的错觉,视线扫过去,穆少霖笑容熠熠,燕翎脸上也云淡风轻,她才放心下来,夹着鱼肉吃了,又与燕翎小声道,“谢谢夫君....” 燕翎待她吃完那碗饭,又替她盛汤,伺候得宁晏吃饱,将剩下的鱼肉与鱼汤全部倒在自己碗里,吃干抹净后,不忘给穆少霖敬了一杯酒。 二夫人将这场默不作声的交锋收在眼底,也没做声,待宴毕,悄悄将穆少霖拉入耳房,敲了他一记脑门,“你这又是何苦?” 穆少霖倚靠在墙壁,语气低沉道,“我想把俏俏留下来。” 二夫人嗔笑一声,拧起他的耳郭训道,“胡闹,她若未婚,随你折腾我都支持你,如今人家小夫妻感情好得很,你这算什么?” 穆少霖任由她拧着,舌尖抵着齿锋,笑了一声,“回到京城,她就是高门大户的长媳,行不摆裙,笑不露齿,日日应付那些妯娌,她不该泯于后宅,即便她不嫁我,也可以嫁给别人,她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都在泉州,我希望她自由自在,而不是被一位丈夫捆在华丽的牢笼。” 他抬目,黝黑的眼底雪亮又坚毅,“若不成,至少我也教会他如何爱人。” 公府长媳 第109节 二夫人一愣,缓缓松开了他。 正月十二是燕翎生辰,宁晏照样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到了元宵这一日,穆少霖约宁晏去看花灯,为宁晏所拒绝,她清早带着燕翎去城外的寺庙,替长公主祈福上香,燕翎问她那落月潭在哪里,宁晏引他顺着一条宽敞的山路过去,在山顶一个凹口看到一面如镜子似的湖泊。 潭水蓝幽幽的,深不见底。 昨日立了春,枯败的枝干冒出零星一些绿色,宁晏站在亭外望风景,燕翎让宁晏在亭子里等着,将靴子悄悄脱下扔到一边,顺着山路下去了。 两刻钟后,燕翎就这么拧着一篓子土鳖回来了,他袖口高高撸起,裤腿也被绑在膝盖之上,高高大大地立在阳光里,哪里有半点内阁辅臣的模样,活像个山野樵夫。 “晏晏,我给你捉了几只土鳖,咱们回去炖汤喝。” 凉风拂面,暖融融的阳光罩在她面颊,她眼眶忽然就热了起来,“栩安....”哥哥两个字终究是叫不出口。这个时候,当真有寻常恩爱小夫妻的模样。 她鲜妍妩媚地立在春风里,忍不住咧嘴笑了出来。 燕翎大步迈过来,隔着一步的距离立定,弯腰下来一亲芳泽,宁晏见他提着东西不便,主动勾住他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去年这一日她推开了他,今年二人亲得难舍难分。 下山时天色已晚,晋水一带人海潮潮,两岸树梢都扎满了灯盏,数条画舫穿梭在河面,整条江被妆点得如同银河一般流光溢彩。 接下来一段时日,燕翎被穆少霖折腾不轻,穆少霖每每逮着他不在时就给宁晏献殷勤,害得燕翎左支右绌,恨不得将宁晏绑在腰带上,一有空闲就陪宁晏逛百肆。 早在来泉州的途中,夫妇二人去过吴州订了一艘大帆,这次开禁,宁晏也安排了一拨人手跟随郑源南下,除此之外,宁晏也决定在泉州郊区置办一个作坊。 她翻阅过泉州市舶司的档案,所有通关货物中,丝织品的数额最大,恰恰燕翎在江南有几片庄田,她打算改稻为桑,开一间织坊,专做南洋人的生意。 离着开禁日子越来越近,陆陆续续有南洋的使臣抵达泉州,朝中派礼部侍郎闵运之与鸿胪寺卿两位三品大员来泉州主持开禁事宜。到了二月中旬,海防与边防已整顿完毕,燕翎反而闲了下来。 只是无论他忙否,宁晏小日子的时候,燕翎总要在家里陪她,哪怕有公务也是带回家里处置。 他计划着等三月三一过,便带着宁晏回京。 一提到回京,宁晏神色果然露出几分恍惚,微有些遗憾, “能不能稍稍晚一会儿,或者你先回京,我先把作坊的事敲定再回来。” 燕翎听得这句话,愣是逼着自己没露出半点破绽来,笑了笑,“好。”琢磨着如何将京城的公务推一推,必须陪着她回去方放心,他哪能把妻子扔在这里不管。 可惜天公不作美。 二月二十四这一日,边关八百里加急,乌日达策动青海高原的乌斯藏诸部造反,现如今大晋三面受敌,消息送到燕翎处,已是火烧眉毛。 燕翎离开已是刻不容缓,他回到西跨院寻到正在整理货单的宁晏, “晏晏....” 宁晏听到这一声沉重的呼唤,猛地抬起眼,高大的男人扶着门框而立,俊朗的脸上交织着凝重与愧疚,就连那身一贯很得体的官袍也起了些皱褶,形容略显狼狈。 耀眼的阳光从东窗泼进来,春光明媚,他额尖的汗密密麻麻,眼梢依然是那么凌厉而锋锐,好看至极,却是没有往日的沉着。 屋子里的人不知何时退了个干净。 宁晏缓缓从桌案后起身,“发生了什么事?” 燕翎喉结来回滚了滚,来到她跟前,与她隔着一张桌案,神色复杂道,“无忌腹背受敌,我现在必须赶赴陇西,着手对付乌斯藏。” 消息一下子砸过来,宁晏有些摸不着头脑,失声道,“你说什么?” 陇西在大晋最西北,泉州在最东南,这是最远的距离。 酸痛慢慢从眼眶溢出来,她险些寻不到自己的嗓音,“什么时候走?” “现在.....” 宁晏心猛地揪了下,眼泪夺眶而出,私心而论她不想他去,只是他是兵部尚书,连淳安尚且在边关,他又有什么资格置身事外。 她第一次感受到,“家”“国”二字的沉重, “我能帮你做什么...”每吐出一个字,她嗓音跟着抖了一下。 燕翎扶着她纤弱的身子,哑声道,“晏晏,你一个人回京城,可以吗?” 他想问的是,她会回去吗? 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他从不迟疑,他真正担心的是,宁晏会不会受穆少霖蛊惑,远远给他一纸和离书,留在了泉州。 宁晏闹起了情绪,眼眶红红的,带着委屈,“我不可以,你就会留下来吗?” 这大概是宁晏第一次跟他撒娇,燕翎的心哪,软得一塌糊涂,他隔着桌案将她抱入怀里,“好,那我不去了,我让朝廷改派别人去....” 宁晏听得他撒泼耍赖,反而破涕为笑,捶着他的双肩,“你别逗我....” 离别的沉重被这一声笑给冲淡了。 燕翎说不去时,宁晏抵触的情绪悄然溃散,心反而又高高拧起,“我可不要成为红颜祸水,否则,陛下定要追到泉州来砍了我。” 燕翎轻轻一笑,指腹别了别她眼角的泪花, 宁晏哭过后,坦然许多,收敛神色道,“你放心去吧,泉州这里有我,待三月三开禁,我将作坊的事安置好,便回京等你。” 燕翎听得这话,脸色并未好看多少,只慢慢地含住她的唇,宁晏垫起脚跟,反客为主地去蚕食他,甚至双手已不可抑地伸到他衣领,要去解他的衣扣。 燕翎察觉到她的动作,脸上一热,将她小手给握住, “晏晏,你做什么?” 宁晏眼丝柔柔望着他,“你说我想做什么?这么久了,你从来不留在里面,害我一个人孤孤单单,我就想要个孩子,你为什么不给我....” 燕翎听得这话,倒抽了一口凉气,将她环抱在怀里,压着发梢喘息, “等我回京,等我回京一定跟你好好生个孩子....” 之前不急着让她怀孕,是担心路远,回程途中出差池,他绝不能拿她身子开玩笑。 现在就更不行了。 朝廷主力支援戚无忌,陇西边关卫所废弛,真正能跟乌斯藏对抗的兵力不到一万,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倘若真的出了事,留个孩子给她不是成为她的负担吗?穆少霖有一句话说得对,宁晏不该被困在后宅。 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希望她在泉州自由自在生活,去实现她的梦想。 但这些话,燕翎放在心里。 缓缓将她从怀里拉开,恢复往日的从容,“你就在泉州好好开禁,我和无忌都等着你驰援。” 宁晏听到这话,精神一振,“好,我一定给你们挣一大笔银子,让将士们吃饱穿暖。” 即便天各一方,至少他们在并肩作战。 事不宜迟,宁晏亲自替他收拾行囊,看着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这一夜,她一个人抱着纸鹤枯坐许久,头一回尝到牵肠挂肚的滋味。 三月初一,艳阳高照,海面风平浪静,远远地似有号角响彻云海深处,礼部侍郎闵运之携市舶司所有官员侯在码头张望,不多时,一大片船帆进入视野,大帆如云,旌旗蔽空,仿佛有一座海市蜃楼缓缓靠近。 到了午时,整个泉州海面几乎被船帆给占满,场面蔚为壮观。 当先一艘龙舸抵关,一身飞鱼服的郑源携南洋诸国使臣上岸,陆陆续续有不少船舶进入晋水通关,共有占城,暹罗,天竺,苏门答腊,甚至葡萄牙等五十多个国家来使,整座泉州城人声鼎沸,奔流不息。 三月三开禁这一日,上午祭拜天地与河神,举行开禁仪式,下午各国商人与使臣在市舶司后面的仓库,欣赏琳琅满目的货物,起先优惠税额限期一日,后来人员实在太多,延期到三日,仅仅三日,市舶司收入三十万两税银,这数目绝无仅有,朝中各部官员均是震惊不已,到两个月后,数额增加到一百万两。积压多年的商贸意愿一下子井喷出来。 市舶司迫不及待将喜报送到京城,皇帝龙颜大悦,拿着折子赶赴慈宁宫, “母亲,您瞧一瞧,这是翎哥儿夫妇的功劳。” 太后闲闲地卧在躺椅里,并不接他的折子,只觑着他问,“你打算怎么赏翎哥儿媳妇?” 皇帝笑道,“全凭母后做主。” 太后哼了一声,给出建议后,又问起了陇西的战事,皇帝脸色一瞬间沉重下来。 乌日达不知许了什么好处,说服鞑靼大汗一同出兵,他已派戚侯为主帅,大将朱庆为副帅驰援北境,戚侯虽然不能上战场,但他经验丰富,有他统兵指挥,不至于出大岔子。 真正令他担忧的是西边。 燕翎手里只有四万兵力,而这里头真正能用的只有一万精兵,这一万兵力需要面对十五万高原铁骑,他根本想象不到外甥要怎么打这一场战,他甚至已做好战败的准备,就连朝廷官员也已默认西线战事会失利,暗中商议如何善后。 彼时的燕翎正在肃州卫所军营排兵布阵。说是排兵布阵,但真正在营帐里听令的反而是十来位盐商。 一万人打十五万人,怎么打?根本赢不了。 上兵伐谋。 燕翎在北境一向是正面出击,无往而不利,到了西线,战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燕翎却做起了逃兵,只遣驻守在肃州的老将带着一万精兵与对方周旋。 他想出一条狠计。第一步切断朝廷供往高原的盐铁茶生丝等,将所有偷运的商人都给抓了起来。 其二,从朝廷招来鸿胪寺少卿,遣他前往乌斯藏宣旨,往后乌斯藏的土地与人口施行推恩令,何意?以往各部落的人口和土地只归嫡长子继承,庶子不得分封。现在不一样了,庶子也可以分封,且只要带兵投效大晋,朝廷给与一万担盐引和一万担茶引当做抚慰。 这下好了,整个青海高原炸开了锅。 原先同仇敌忾,决心一鼓作气杀下高原,逼着大晋赔偿割地。这下兵还没出,先起了内讧。庶子们不干了,想方设法反老子,整个高原分崩离析,内战不断。 前前后后,大约有二十多位首领投靠,一万兵力增加到了三万兵力。 不过乌斯藏大汗也不是吃素的,他依然牢牢掌握着主要战力,真正有实力的部落首领还没反。 接下来燕翎又使了一招,他安排数名官员,带着盐商和茶商,以大晋的名义悄悄去拜访这些部落首领。 使臣对每一位首领皆是同一套说辞,“朝廷要在乌斯藏建三十个宣慰司,且给每个宣慰司十万担盐引和十万担茶引。实话告诉你,我手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名额,倘若你迟了,盐引和茶引可就没了,我也不多说,你自己掂量着办。” 高原上最缺什么,盐和茶。 这些首领隐隐心动,只是想起大汗的敦告,不敢擅自接旨,也不能轻易得罪,于是客客气气将人送走。 其中一位首领的心腹正在外头打马游猎,不小心撞见另外一位首领将大晋使臣恭敬送出,瞧着双方言笑晏晏的模样,心下大骇,莫非他们已经接旨了? 这名心腹火急火燎赶回自家营帐,将事情禀报首领,“不好了,隔壁的桑吉已经接了大晋宣慰司的旨意,如何是好?” 此类情形还在不同的地方上演,大家都以为对方投靠了大晋,担心落人下乘,又念着大晋坐镇的主帅是兵部尚书燕翎,燕翎在北境甚有威名,来了三个月不声不响,莫非是另有诡计? 一旦心里防线溃了一道口子,再也压不住,于是这些首领纷纷暗自遣人投靠燕翎。 燕翎收到来使密报,悄悄定下起兵的时日,日子一到,他就领着这一万兵力伙同各部落首领,风风火火打到了乌斯藏大汗的帐外。 乌斯藏大汗人还没睡醒,被燕翎一箭火矢烧了营帐,他气得吹鼻子瞪眼,操起弯刀出帐,待看到那么多部落首领已投降,一口血喷出,直直栽倒在地,燕翎一箭射死他,余下诸人或杀或降,望风而靡。 燕翎几乎兵不血刃解决了乌斯藏的问题,且依照约定,在乌斯藏设了三十个宣慰司,每一处宣慰司皆有大晋官员坐镇,原先铁桶一块的乌斯藏被朝廷掌控在手中。 皇帝收到战报,坐在御书房激动得落泪。 他这妹妹,活着下嫁燕国公,帮他稳固太子之位,死时还留下这么出色的儿子替他打江山守江山。皇帝感慨万千,派心腹太监去犒军,顺带问燕翎想要什么赏赐,燕翎想起远在泉州替朝廷挣银子的妻子,淡声道,“替我回禀陛下,陛下若真怜惜我几分功勋,便封赏吾妻。” 再说回泉州,宁晏得知燕翎数月不归,索性继续留在泉州,开禁过后,她结识不少外国商人,其中还有些金发碧眼的男子,个子高高大大的,操着蹩脚的中原话邀请宁晏去他们国家游玩,宁晏将作坊开了起来,借着市舶司的便利,拿下最多的丝绸单子。 泉州这一趟,燕翎钱庄获利颇丰,她也合伙穆家组建了一支两百人的出海商队,开了一家雇工一百人的织造坊。 “这下好了,我只管坐在京城收银子。”宁晏将一叠银票数好交给如月收着,笑吟吟跟穆少霖道,“我打算过两日回京,淳安公主将在八月大婚,还有不到一月时间,我得回去替她筹备。” 公府长媳 第110节 更重要的是,那个人也该从边关回来了。 穆少霖坐在她对面,整个人陷入一片空茫中,半晌抬起幽亮的眼,眼神锐利问她, “你真的想回去吗?开禁伊始,往后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你,你可以去南洋,亲自走一走当年伯祖父走过的路,还有每年的商贸宴会,你不想留下来见证这一切吗?” “京城除了个燕翎,还有什么值得你惦记?你别忘了,你的家人在泉州,不在京城....” 宁晏怔住了,眼底慢慢蓄起迷茫。 她的确喜欢泉州。 穆少霖继续道,“如月是你在泉州捡来的孤儿,荣嬷嬷老家在泉州,林叔已打算留下来替你打点作坊和货船,你们没有孩子,你真的非他不可吗?” 真的非他不可吗? 这一句话不停在脑海回旋。 她不是非他不可,这个世上,从来没有谁非谁不可,她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因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但拥有他,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清淡的荷香从窗口灌入,她迎着炽热的日晖缓缓笑起, “婚姻是一种承诺,也是一份责任,它不是儿戏,不是哪一日我有更好的选择,更好的去处,我就可以随意背叛他。” “人真正可贵的不是有好的选择,而是拥有做选择的本事,我可以舒舒服服躺在后宅做阁老夫人,我亦可风风火火杀来泉州闯一片天地。” 穆少霖无话可说。 七月初二,宁晏在一片细雨朦脓中启程回京,回程比不得来时快,她中途去到苏杭替淳安购置了一批嫁妆,等到她载着十来辆马车抵达京城南郊,天幕尽处,一人一骑独立坡头,远远的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却不知为何,她就认定是那么一个人。 第90章 晚霞辽阔,广袤的山野绵延伏卧在天际,那道身影矗立在高处,像是镶嵌在天边的一柄锋刀,充满兵戈之气,无论山风拂猎,暮烟漫盖,他始终凝着那里,如挥之不去的磐石。 盛夏将过,草木葳蕤,马车渐渐从茂密的山道驶出来。 随着她清致的面容映入万道霞光里,那道身影渐而涌动,不消片刻,已从山头一跃而下。 这时,一道更为急切的马蹄声划破长空,打他身侧跃过,一马当先冲到车队前,她衣袂飘扬从马背跳下, “晏晏!” 淳安公主穿着素衫快步朝宁晏奔来。 宁晏激动地眼眶发热,连忙从车辕跳了下来,“公主!” 淳安公主先一步将她往怀里一搂,“晏晏你太厉害了,赶明儿你捎我一道去泉州玩。” “好。”两个姑娘相拥而笑,相互打量彼此。 “你气色比以前要好....” “你长个儿了...” “是吗,我真的长个儿了吗?那是戚无忌手艺好,我吃多了肉!”淳安很努力蹬了下脚, 宁晏又笑眯眯道,“你怎么晒黑了...” 淳安公主小脸一跨,“我日日骑马出城,我当然晒黑了,你胖了你知道吗?我不在你身边,你不想我吗?你不想我便罢,连燕翎也不想?看来你在泉州吃香喝辣,很舒服嘛。” 宁晏害羞地捧了捧面颊,“我胖了吗?哪有?”淳安看向随后跟过来的燕翎和戚无忌,问燕翎道, “表兄,你瞧瞧,你媳妇是不是胖了?” 燕翎逆着光抬眸看去,宁晏俏脸红彤彤地立在夕阳里,细碎的发梢拂过她面颊,她眼波盈盈,明致如玉,模样儿确实越来越好,泉州风土养人。 隔着数步的距离,眼神时不时交接,千丝万缕,谁也没说话。 淳安公主见燕翎不语,叹着气道:“瞧,你夫君都被你气得不吭声了,我们不是瘦了就是黑了,偏生你没心没肺。” 宁晏气得去挠淳安公主,闹了一会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淳安手搭在她肩上笑道,“我和戚驸马昨儿个回的,至于燕翎嘛..不知道...” 宁晏往燕翎瞥去,凉风袭来,秋将至,他负手立在晚风里,衣袂飘扬,卓如青松。 这时,戚无忌先一步上前朝宁晏郑重一揖,“我代边关将士,谢弟妹帷幄襄助。” 宁晏莞尔一笑,屈膝回了一礼,“无忌公子客气,对了,你的腿伤如何?” 戚无忌含笑道,“还好,临行前,药师留有药水,我日日遣人按摩,并无大碍。”他更多的时候是站在战车上排兵布阵,又或纵马领军打游击,正面与人交手的时候不多,他需要保护自己。 二人说话时,淳安公主发现宁晏手里捏着一物,好奇指着道,“这是什么,给我瞧瞧?” 宁晏低头瞧了一眼,脸色一红,连忙将东西握在掌心,“不给。” 淳安愣住了,这还是宁晏第一次拒绝她,她委屈道,“你以前什么东西都给我,你对我最好了。” 宁晏听得她委屈巴巴的语气,心头一软,余光感受到那道灼热的视线投来,她心一横,镇定自若道,“你现在有人管,有人疼了,我也犯不着什么好东西都给你。” 淳安明白了,她手里那玩意儿定是给燕翎的,嫌弃地啧了一声,往身后那长长的马队瞄了一眼,“那这些呢,你在泉州见了世面,可有捎礼物给我?” 宁晏闻言顿时轻快起来,扭身指了指那十几辆马车,豪气道,“这里全部都是给你的嫁妆。”除了手里的东西,其他都可以给淳安。 淳安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给我的嫁妆?你给我备嫁妆?” 指着那如长龙一般的车队,“这么多?” “嗯嗯!”宁晏高高兴兴点头,“这是我在苏杭请最好的绣娘织的锦缎,请工匠打造的妆奁与箱盒,还有首饰,及一些日常用物....” 淳安眼眶一热,哽咽了一下,“我知道了....” 她们这份情谊已超越一切,无需赘言,她立即兴致勃勃往马车里钻去, “那我去瞧瞧....” 戚无忌感慨失笑,朝宁晏又是一揖,追着淳安过去。 空旷的路边只剩燕翎与宁晏二人。 她抬目看向他,眼眶不知不觉泛了红。 燕翎往前两步来到她身侧,那张脸也清晰地从逆光处展露在她眼前。 明显消瘦了,眼眸变得越发深邃,棱角更加分明,面颊几乎已没了肉,身上那股肃杀之气未退,不是她想看到的样子。 热泪滚烫而出,她往前一步,险些要哭出来,“你怎么瘦成这样...” 她不是挣了那么多银子吗,钱粮衣物不是都如期运送到边关了吗,他是吃不饱穿不暖,还是....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很努力克制着情绪。 燕翎眼睁睁看着她无声落泪,手足无措,宁晏从来没有哭过,像这样泪水汪汪往外冒,还是头一遭。 他很想告诉她,他很好叫她放心,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不好,他一点都不好,这数月是他最煎熬的日子,心中如同有口闸,万千潮水堵在其中,泄不下。 抬起袖,要去替她拭泪,那头突然传来淳安一声惊讶。 “这是什么?” 她从马车里钻出来,手里拧着一个羊皮袋,袋子开了一道小口,露出一些透明的类似羊肠一样的东西。她刚寻如月要水喝,无意中发觉此物, 宁晏闻声连忙将泪水一拭,扭头看去,待看清她手中之物,脸色瞬间胀成熟透的果子,飞快扑过去将羊皮袋给夺过,往马车内一扔,“这不是什么,你弄错了...” 淳安公主见她如此诡异,越发疑惑,低头见车辕上还洒落两片,拧了起来,“什么玩意儿让你这般大惊失色。”百般好奇地打量。 燕翎和戚无忌同时看了过去, 燕翎看清那物的形状,再见宁晏窘得无地自容,瞬间了悟。戚无忌何等聪慧之人,看着呆头呆脑的淳安,差点黑了脸。 宁晏绝望地将脸上泪痕擦净,吐了一口浊气,低声道,“这是外商所赠,若不想要孩子,可以用此物....” 当时她还是一九品吏目,做男装打扮,那金发碧眼的男子塞了几袋给她,她回想先前夫妻二人的遭遇,就给带了回来,途中实在好奇是什么模样,不小心戳开瞄了一眼,不成想被淳安公主给逮着了。 淳安公主愣了一下,看向戚无忌, 站在五步开外的戚无忌愣是装作没听到,视线已投向远方。 淳安公主不知想起什么,先咳了一声,掩饰尴尬,低声与宁晏道,“我也要...”旋即又往马车里一钻,见宁晏的箱盒上方搁了好几袋,拧出两袋,往戚无忌怀里一扔,“收好了。” 戚无忌僵住,第一时间没有接住,东西顺着他衣摆掉落在地,他木了一下,无奈地弯腰将东西捡起,往袖兜里一收。 淳安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宁晏,凑过去在她耳边道,“妹妹,你可真行....” 宁晏百口莫辩,抚了抚鬓发,破罐子破摔道,“是,我必须得行......” “果然是见了世面的人...”淳安公主捏了捏她鼓鼓的面颊,朝戚无忌努了努嘴,“戚驸马,咱们可以回去了....” 燕翎那个闷葫芦,来了这么久,一句话都没说,可见是嫌他们俩碍眼,淳安公主也不至于这么不识趣,与戚无忌一道上马先行离开。 马蹄声潇潇远去,两道视线撞在一处,宁晏红着脸提裙上了马车,人还没坐定,身后刮来一片凉风,紧接着他倾身过来,从后面搂住了她。 闻得那久违的清冽气息,宁晏深深吸了一口气,手心一颤,刚拧起的茶盏被轻轻放下,在他怀里扭身,再次抬眸打量他,红着眼问,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瘦成这样?” 燕翎反而有几分不自在,挨着她坐下,双手将她罩在怀里,“我怕你不回来...” 宁晏闻言眼神微荡,盈盈的泪波如同滉动的湖水,心被他掰开揉碎了,捣成一团泥,黏糊糊的,无语凝噎。 半晌,气得锤了他一下,哽咽道,“没出息....” 燕翎轻声一笑,上上下下将她审视了遍,笑意慢慢从眼底褪去,带着灼灼的深沉,“谢谢你肯回来。” 他不会成为她的将就。他已想好,通州背靠京城,毗邻津口,内有大运河通往腹地,外有海港可通往东洋和南洋各地,宁晏离开泉州,依然可以在通州施展拳脚,他不会成为她的绊脚石,他只会做她的后盾。 宁晏听得这话,心口微微刺痛,害躁地推了推他,“别胡说,我嫁了你,怎么可能不回来?” 燕翎将她抱在怀里,几度想亲她,却又忍住。 宁晏眉梢掠过他翻滚的喉结,轻轻啄了啄他的唇,“你在这里等了我多久?” 燕翎没回她,而是掰开她掌心,瞥见一只极小的蓝色纸鹤,清隽的眉目总算染了笑,“这是给我的吗?” “我也不告诉你。” 燕翎失笑,揉了揉她的发梢,空落的心被这道温婉而磅礴的眼神给填满。 薄暝如雾,燕国公府灯火通明,大门洞开,一张张熟悉的笑脸争先恐后朝她望来,大半年过去了,再次回到这里恍若隔世,国公爷与徐氏带着阖家上下侯在厅堂,待要跨进去与两位行礼,却见厅堂前的廊庑摆上了香案和蜡烛,久侯的内监迈到最前, “世子夫人宁氏听旨。” 燕家所有人来到庭院当中拜下,燕翎将宁晏送到最前,宁晏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内监,烛火缭绕,明黄的圣旨晃了她的眼,她根本没听清上头说了什么,只听得县君二字,那内监笑眯眯将圣旨递给她,她迟钝磕头谢恩,将圣旨接了过来。 公府长媳 第111节 她刚回府,还有些不适应,抱着圣旨立在厅堂不语,落在别人眼里便是宠辱不惊。 国公爷笑得粗狂又开怀,满面红光,“你可总算回来了。” 徐氏热情道,“孩子,舟车劳顿,什么别想,先回去好好歇着,明日再来容山堂请安。” 礼不可废,宁晏还是当众给二老行了跪礼,回到明熙堂,如霜和荣嬷嬷扑过来,搂着她哭了好久,一众下人又是收拾行装,又是备膳备水,好一通忙活,才安妥停当。 宁晏舒舒服服洗干净身子,绞干乌发回到内寝,纱帐垂着,里面已有一道黑影若隐若现。 宁晏抿嘴一笑,喝了一口茶,吹了墙角的灯,掀帘上床。 有了一层帘幕为幛,二人彻底放开了手脚。 深邃的眸光一寸寸逡巡她,仿佛是巡视独属他的领地,那压在胸膛许久的潮水泄了闸似的,势若奔腾,原本十分牢固的拔步床,这会儿吱吱作响,没了丝毫顾忌,下人都很识趣,早就躲得老远去。 荣嬷嬷和如霜拉着如月问长问短,如月口若悬河,站在后罩房堂屋中,眉飞色舞将宁晏的功绩给吹嘘一番,“你们是没亲眼见,咱们少夫人在泉州不知多受欢迎,上门说亲的,都能绕晋水三圈,少爷那脸黑的哟...” 众人笑成一团。 如月又将宁晏捎回的新奇玩意儿,一人一份发下去,“除了府上五大管事,也就咱们明熙堂的下人有土仪,这里头很多东西是京城买都买不到的,你们回去仔细瞧便是。” 一人一个包袱,都是如月和云卓事先准备好的。 大家兴致勃勃翻开,一样一样打量,“也就跟着少夫人才有机会开眼界,也不怪大家伙都铆足劲往咱们明熙堂钻。” 后罩房闹哄哄的,不知是何人忽然哎哟一声,“哎呀,这都过去一个时辰了,是不是该送水过去了?” 屋子里顿时一静,大家七手八脚开始干活, 灶上的婆子搁下包袱去热水,另一人连忙提起木桶候着。 堂屋里的人还在感慨,“也不知啥时候能得一个小主子,” “世子爷打了胜仗回来,蒙兀被赶了老远去,这回总该好好歇着了。” “现在是七月中旬,年前总该怀上的。” 荣嬷嬷笑着起身一口猝骂道,“都涨本事了,敢编排主子,看我不拧碎你们的嘴!” 大家连忙起身说不敢。 “好了,别光顾着乐呵,怠慢了主子,有你们苦头吃。”荣嬷嬷便要往灶房去。 其中一人连忙笑嘻嘻将她按住,“我的荣嬷嬷,您老人家是少夫人的教养嬷嬷,金尊玉贵,您还是坐着喝茶,我去吧。” 荣嬷嬷晓得宁晏与燕翎都不喜旁人伺候,拍了拍手上的尘,“旁的事我能躲懒,这事却非我不可。” 荣嬷嬷带着两个婆子利索提了水从后面甬道送去净室,听得里面动静停歇下来,打算进去伺候,刚走到屏风口,风声乍起,又一阵低吟传来,连忙悄声退了出去。 七月十八这一日,燕家举办家宴,给宁晏和燕翎接风洗尘。 大约巳时三刻,燕翎出门办事去了,要晚一会儿才到,宁晏先一步来到容山堂,她坐在容山堂的明间,被二房和三房的婶婶嫂嫂们簇拥着,大家嘘寒问暖,尤其是褚氏说着说着,眼泪都抹了出来, “你这丫头心可真狠,一去就是这么久,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说你要跟翎哥儿和离,去泉州干大事,不回来了,我听了心里可不好受,虽说最开始也曾不待见你,那是婶婶的不是,若当真缺了你,这个家还真不知成什么样。” 宁晏今日晨起听得荣嬷嬷与她说道,自从她离开,徐氏安排秦氏掌家,秦氏起先也想重振威风,无奈家中诸位管事不服她,秦氏若有不当之处,管事的也都敢站出来驳她,秦氏丢了几回脸,恰恰这样的关口怀了孕,胎像不稳,有些见红,大夫让她好好养着,秦氏索性告罪,躺回二房去了。 徐氏无奈只得重新当家,她到底上了年纪,精力比不得以前,再加上燕玥时不时闹一闹,三房燕璟与王氏感情也越来越生疏,家里一团糟,是以上上下下都盼着宁晏能早些回来,尤其这一回来,得封县主,风光无限,哪个不来奉承几句。 葛氏也在一旁红了眼眶,“三婶我说句良心话,原先我们个个埋怨你,你这一走,家里乱了套,我们反而牵肠挂肚的,前日听得云旭说,翎哥儿在通州置办了别苑,回头要去那头开什么海港....晏姐儿,你可是我们燕家长媳,可不能丢下我们一大家子....” 葛氏说到最后反而哭了起来。 二房少奶奶郑氏跟三房少奶奶余氏都跟着抹了泪。 宁晏哭笑不得,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向徐氏投去求救的眼神。 徐氏心情复杂地摇着头,扬声道,“好了,都别哭了,让晏姐儿歇一歇,她刚回来,说点喜庆的话,什么和离不和离的,这话以后不许再说。” 褚氏连忙点头,“是我失言....” 招呼丫鬟奉茶,宁晏吩咐如霜将带来的土仪交到各人手里,“一点心意,还望婶婶嫂嫂们不嫌弃。” “哪里哪里...”以前大家都要挑三拣四,现在直接把锦盒收起来交给丫鬟捧着,又问起她在泉州的事。 片刻外头传来燕玥敞亮的嗓音,“让你哆哆嗦嗦,都这个时辰了才到...”话落人已从屏风后绕进来,宁晏抬目与她对了一眼,这一眼倒是让宁晏吃了一惊。 虽说有九个月不见,这燕玥变化也太明显了,颧骨略高,清瘦不少,神态也没了往前的意气风发,反而是变得有几分凌厉。 总不是怀孕了,瞥见她脚底生风的样子,也不太像。 看来是嫁过去这一年光景,也渐渐懂得了为人媳妇的苦。 裴鑫进来时神色略有不耐,到了宁晏跟前倒是十分热情,“县主回来了是好事,今个儿我出门时,我母亲交代我,说是府上要置办一桌酒席,请县主过门吃个酒,权当我们家给县主接风洗尘。” 这是给亲戚最高的礼遇。 宁晏微微愣住,很快回过神来,雍容笑道,“不敢让府上破费,这番心意我领了。” 裴鑫道,“哪里,这是应该的,还希望县主赏光。” 宁晏失笑,“一大家子亲戚,无需拘礼,姑爷是太客气了,反倒显得生疏。” 裴鑫笑了笑,猜到是燕玥在宁晏那里情分不够,请不动她。 燕玥原本不乐意请宁晏,如今听得她回绝,心里反而更不是滋味。 明间内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这时,秦氏挺着肚子迈了进来,燕玥寻了机会连忙过去搀她,“二嫂,好一段时日没见,这肚子又大了一圈...” 秦氏气色倒是不错,到了能吃能睡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宁晏,脸上没了以前的刻薄,也没有过于熟稔,就不冷不热打了招呼,“昨夜收到嫂嫂的贺仪,康哥儿很喜欢,待会让他给嫂嫂磕头请安。” 不一会,王氏也进来了,她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进来,小姑娘穿着一身粉粉的小裙,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像极了燕璟,乌溜溜大眼睛往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宁晏身上,大约是觉得她陌生,好奇打量许久, 王氏不咸不淡跟宁晏施了一礼,宁晏颔首示意,见孩子老是盯着她瞅,冲孩儿笑了笑,哪知道那小姑娘很有灵性,竟然伸手要宁晏抱。 这就有些尴尬了。 王氏抱着她往一侧走开,小姑娘哇哇大哭,委屈巴巴望着宁晏。 好在很快国公爷领着一众少爷进来,燕翎被簇拥其中。大家分了两桌落座,原先习惯男女分席,这回燕翎径直往宁晏身边一坐,徐氏看了一眼国公爷露出为难的神色,国公爷爽朗一笑, “一家人随便坐。” 褚氏将媳妇一耸,示意她坐宁晏身边,就这样,燕琸与郑氏就挨着宁晏这边坐了,褚氏和葛氏带着几个年轻小辈坐在另一桌, 片刻菜上齐,大家坐定,燕国公举起酒杯,“这回翎哥儿和晏姐儿立了大功,给我们燕家争了光,大家给他们夫妇敬酒,翎哥儿今日不许推脱,喝醉了就在家里歇着,外头的事不急于一时,多陪陪你媳妇。” 夫妇二人功勋卓著,风头正盛,到了韬光养晦的时候,这个档口,生个孩子要紧。 燕翎承诺要给宁晏一个孩子,近来的公务能推则推,皇帝也许诺让他歇一阵。 燕国公发现燕翎这次回来不太对劲,不爱说话,正怀疑他与宁晏之间是不是起了龃龉,就发现这位养尊处优的长子,轻车熟路地将桌上那盘虾子给端了过来,挽起袖子开始剥虾,剥好就搁在宁晏碗里,继续剥下一只。 大家不约而同注意到这一幕,暗暗吃了一惊。 起先宁晏也没觉得不对,在泉州那段时日,着实是燕翎照顾她的时候居多,不经意抬眼发现大家都盯着燕翎的手,面颊立即生了几分红晕,扶着酒杯抬袖去饮酒,顺带低声提醒燕翎, “别剥了....” 燕翎置若罔闻,剥个虾就大惊小怪,他在泉州还被穆少霖逼得下过厨呢。 燕玥就这么盯着亲哥那只指点江山的手,眼神木到发僵,当朝阁老都能给媳妇剥虾,裴鑫这个吊儿郎当的绣花枕头算什么,她拱了拱裴鑫的胳膊。 裴鑫正吃得带劲,被她一耸,眉头轻皱,“做什么?” 燕玥朝那盘虾努了努嘴, 裴鑫塞了一块麻婆豆腐入嘴,两眼望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燕玥:“......” 第91章 燕玥气得面色绷红,拿筷子去戳裴鑫的碗,国公爷反而哈哈大笑,裴鑫得了岳父支持越发有了底气,将碗端起来吃。 燕瓒见兄长做了榜样,也体贴地给怀孕的妻子夹菜,是她爱吃的炒黄鳝,骨头被去掉,吵得又辣又香,秦氏每回都能吃小半碗。 换做以前燕璟也不知多殷勤,今日却当了一回睁眼瞎,过去这一年光景,被王氏磨得没了热情,现在夫妻俩一天到晚话不投机,唯独当着女儿熙熙的面,燕璟能露个笑脸,熙熙被乳娘抱在一旁哄,她眼巴巴看着席面,流着口水,燕璟朝乳娘招手, “抱她过来,这玉羹粥不错,我来喂她吃两口。” 乳娘犹豫着看向王氏,王氏低头戳了碗里的几根芹菜,淡声道,“别弄脏了衣裳,她刚喝了一盅羊乳过来,这会儿也不饿....” 燕璟虽然没做声,面上已有愠色。 徐氏朝乳娘使个眼色,乳娘连忙抱着孩子去到里面的碧纱橱,不一会传来熙熙的哭声,听得燕璟突突得难受,王氏最怕女儿哭,一哭她脑筋就发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忍着扒了几口白饭。 徐氏瞧在眼里,头疼不已,将碗筷搁下,“我去瞧瞧...” “母亲吃吧,我去...”燕璟将碗筷一丢,飞快跑去了里屋,孩子是听爹爹哄的,小可怜眼泪汪汪挂在眉睫,细声细气撒娇,“爹爹,吃吃....” 燕璟心都化了,将女儿抱在怀里,朝徐氏的丫鬟使眼色,“去盛一碗玉羹粥来。” 丫鬟不敢驳他,去到明间悄悄与徐氏讨主意,徐氏缓缓点头。 丫鬟这才舀了一小碗,送去了里间,王氏冷冷看了一眼,已是憋了一肚子火。 燕璟亲自喂女儿,熙熙乖巧地坐在罗汉床上,小嘴一张一合,吃相特别可爱,片刻一碗粥就见了底,父女俩不知做了什么,竟还传了咯咯的笑声出来。 燕翎全程都没怎么说话,宁晏也给他布了菜,夫妻二人一来一往,虽然没有言语交流,却十分默契。二房和三房的兄弟们时不时与燕翎敬酒,燕翎这回倒没拒绝,一顿饭下来喝了七八杯酒,脸上微有醉意。 国公爷在场,谁也不敢随意离席,丫鬟奉了茶又上了新鲜的果子,裴鑫便与燕瓒搭起话, “二兄中了进士,如今可定下去何处高就?” 燕瓒春闱中了三甲,同进士出身,虽是考上进士,名次却比较靠后,本朝规矩,一甲状元榜眼探花可径直授职翰林院,二甲除了第四名可授官翰林院,其余三十来人便是庶吉士的身份,还要进一步参加翰林院的考试再授予官职。萧元朗当初便是通过翰林院的考试,被分派去刑部观政。 至于三甲同进士出身,待遇就更差了,很可能要去地方任职,徐氏不想儿子离开京城,暗地里劝着国公爷想法子将燕瓒留下。 大晋开国数十载,朝中冗官冗员情形非常严重,别说是今年科考的进士,就是前两年的进士都还有人在等候授官,科考凭本事,考完之后可就得凭家世人脉了。 照理燕瓒有独天得厚的条件,因为他亲哥哥是当朝阁老,可惜也正因为此,亲兄弟同朝为官必须避嫌,吏部的意思还是让燕瓒外放,扔了一句“或者,等阁老大人回来再做决定?”,言下之意是看燕翎的意思,事情就这么僵持住了。 裴鑫这么一问,燕瓒就看了父亲一眼,国公爷抚了抚额,“爹爹为你去了一趟吏部,要么先在九寺任职,将来想法子调回六部,但你也晓得六部不好进,必须要实绩,外放是要吃苦头,可也容易出政绩,爹爹的意思是希望你外放,待做出成绩必能升任京官。” 燕瓒十分认可,正想点头,身旁的妻子秦氏掐了他一把,秦氏有不同的考虑,燕翎还年轻,往后必是内阁首辅,也就是说,只要燕翎在内阁一日,燕瓒就别想有出头之日,既是如此,索性过踏实日子。 秦氏与王氏不同,她没那么大抱负,也没那么高的心眼,就希望丈夫混个差不多的职位,一家人平平淡淡殷殷实实过日子,在秦氏看来,能在九寺观政,回头转正授官就很不错了。 她现在也想开了,比宁晏她是比不得,但比其他人她是绰绰有余。 公府长媳 第112节 燕瓒被妻子这么一掐,脸色变得有几分古怪。 徐氏将内里的官司看得门儿清,和软着问燕翎道,“翎哥儿,听说大理寺缺人,依你瞧,能不能让你弟弟在大理寺任个职?” 徐氏早就盘算过,九寺着实比不得六部风光,想进六部,需要实绩,外放是一条路,另一条路便是走大理寺,大理寺是九寺之首,只要在大理寺熬出头,再有个阁老哥哥,将来调任刑部指日可待。 国公爷看了妻子一眼,十分无奈,在他看来,男儿就该要历练,除非燕瓒一辈子混吃等死,不然必须外放,不过大理寺着实是一条折中之路,现任大理寺卿就是燕翎心腹。 燕翎酒量并不太好,每每喝了酒便昏昏入睡,这会儿人坐在那里眼皮犹在打架,听得徐氏这话,勉强睁开眼,坐正了身回道,“我这几日并未上朝,待回头去问问,不过我建议他外放。” 国公爷连忙接话道,“瞧见没有,我和翎哥儿难道不希望他好,你也别舍不得,若是不放心,就让老二媳妇跟过去。” 徐氏苦笑不已。 秦氏委屈地眼眶泛红,她腹中胎儿才六个月,怎么着也该把孩子带到一岁才能离京,这么一来,她得跟丈夫分离一年半,待那时,燕瓒怕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了,光国公府二少爷的身份就能招惹一大堆狐狸精,何况他生得芝兰玉树,一想到这茬,秦氏眼泪就管不住,哽咽不已。 国公爷脸色不喜,燕瓒见状,连忙转背悄悄去安抚妻子,“快别哭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开你...” 秦氏越发泣不成声。 裴鑫见自己无端惹出一场官司来,脸色讪讪的,一回眸,见燕玥气鼓鼓瞪着他,他嘴角一抽,裴鑫这个人有些反骨,燕玥越怒,他反而就释然了,气定神闲押了一口茶,目光不知怎么落在燕珺身上,继续捅马蜂窝,“四弟是个什么打算?” 燕珺一心苦读,名次反而在燕瓒之上,挂上了二甲的尾巴,他挠了挠后脑勺,“我等着庶吉士考核,能分去哪儿就去哪儿。” 国公爷平日忽略小儿子,他反倒有出息,闷声不吭考了个二甲回来,又笑着与徐氏道,“今年该给珺哥儿议亲了。” 燕珺是庶子,他亲娘在当年徐氏怀燕玥时,爬了国公爷的床,徐氏平日最不喜燕珺,“我正留意着呢。” 国公爷听得妻子这语气,猛然醒悟,连忙改口,“咳,我想起来了,你近来操持家事,十分烦累,这样吧,这桩事还是交给翎哥儿媳妇。”国公爷笑呵呵看着宁晏, “你是长嫂,过几日不是你生辰么,好好办一场,趁机给珺哥儿相看相看。” 那厢宁晏听了这话,笑了笑,正要应下,却见燕翎不悦开了口, “论年纪,她也就比四弟大一岁,这种事父亲让她来操持合适吗?” 国公爷也知道不太合适,他搓着膝盖瞥了一眼徐氏,徐氏淡定喝茶,冷笑不语。 这时,一贯害羞的燕珺反而大着胆子笑道,“大哥哥,嫂嫂是我见过最能干最好的女子,让嫂嫂替我掌眼,我是一百个放心,您就疼疼弟弟,让嫂嫂费这份心。”这话还是他亲娘宋姨娘教他的。 燕翎听得那句“最能干最好的女子”脸色好看了些,不过后院这趟子浑水,宁晏没必要淌,“你嫂嫂自然巴不得替你尽心,只是这事谁也打不了包票,若将来你们没处好,岂不要埋怨你嫂子?” 徐氏在这时接过话道,“这事还是我来办吧,晏姐儿帮着掌眼便是。” 她自然要将宋姨娘母子的前程掐在手里。 她发了话,国公爷也不能说什么,毕竟这是当家主母分内之事。 宁晏还不至于为了个燕珺来跟徐氏对上,即便燕国公交给她,她也会问过徐氏的意思,她与徐氏婆媳相处这么久,已达成了默契,徐氏从不为难她,她何苦去讨徐氏不快。 国公爷借口有事,喊燕翎随他去书房,带着儿子们离开。裴鑫却早早拖着燕玥离开燕家,打算回去训一训燕玥,让她跟宁晏低个头,别把这个大靠山给得罪了,燕玥不情不愿跟着他出了门。 男人们一走,宁晏等女眷则挪去西次间说话,徐氏则着人留了饭菜送去里间,燕璟已将孩子哄睡,如今正坐在一旁发呆。 徐氏悄悄扯了扯他,示意他去窗下的高几旁用膳,亲自替他布了菜,心疼道,“你别与她怄气,纳妾的事不许再提,你们还没嫡子,你岂可纳妾?” 燕璟坐了过来,扒了几口饭没好气道,“是她自己要求的,我好话说尽,她若不想过日子,我也随她去。” 徐氏深深叹着气,愁道,“既如此,过几日我请王老夫人过门,让她说个话。” 儿子这一年过得如何,徐氏看在眼里,不能任由王氏这么任性下去,她先过了亲家的明路,若是王老太太还劝不住,她就得给王氏一点颜色瞧瞧。 西次间这厢也在说王氏的事。 褚氏劝秦氏道,“璟哥儿当初在京城也算是潇洒儿郎,求婚者络绎不绝,王氏不过是太师之女,颇有些才气,却也总不能晾着我们家哥儿,你们妯娌一道过门,感情应是不错,你劝劝她。” 秦氏擒着茶盏冷笑,“我倒是想劝,就怕门还没进去,就被人赶出来,如今除了娘能说她几句,她谁的面子都不给。” 葛氏在一旁不紧不慢嘀咕了一句,“若总是这样,还不如和离了...她喜欢谁嫁谁去。” 一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宁晏,听到后面一句,呛了一口茶。 秦氏见她衣裳沾了些水渍,脑子灵机一动,递了一块绢帕过去,“嫂嫂衣裳沾了水,擦一擦吧...” 宁晏微愣,余光瞥着那方手帕并没有接,装作没看到的,自顾自低头擦拭,“我倒是没注意,多谢弟妹提醒...” 秦氏不着痕迹收了回来,恰才明间的事她也看得分明,说来说去也是她以前过于心高气傲得罪宁晏之故,这位年轻的嫂嫂好生厉害,不声不响跑去泉州开禁,替国库解了难,在家里也将丈夫拿捏得死死的,那可是燕翎啊,又不是燕瓒这些没有心机的男人,可见宁晏很不一般。 秦氏心里半是艳羡半是感慨,她没有王氏那般固执,拿得起放得下,朝儿子招手, “快给你伯母磕头,昨日那面鼓便是你伯母赏你玩的。” 康哥儿很听话,摇着胖乎乎的身板过来,咧嘴憨憨笑着,“给伯母请安....”口水都给流了出来。 惹得大家哄堂一笑。 宁晏还是很给孩子面子,亲自扶着他起来,“康哥儿真乖。”其余的话也没说。 秦氏也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己想暖和与宁晏的关系,怕不容易。 宁晏借口有事先回了明熙堂,却见燕翎已躺在藤椅上歇着,修长的男人一只腿搁在锦杌上,一只腿屈起搭在旁边,听到脚步声,眉目缓缓睁开,神情慵懒而矜贵,眼神里黏着丝。 宁晏被他看一眼,脸庞生热。 俊美的跟个妖孽似的,配着这样的身份地位,还有那一身才学,也难怪王氏念念不忘。 以前信誓旦旦说是不在乎,如今心里就很不痛快,宁晏走过去,懒懒地往长案上靠着, “以后没事,你别往后院去。” 燕翎眉梢极为清润,仿若歇了春晖,也没问为什么,径直便点了头,“好。” 抬手将她的纤腰一搂,人就这么滚到了怀里,她趴在他胸膛眨巴眨眼问, “我真的丰腴了些?” 近来是觉得胸口有些胀,原先的肚兜尺寸小了,要做新的,旁的地方倒是没发觉不同。 燕翎昨晚就已发现了变化,这会儿手开始不老实,眼神炙热了几分,“没有,淳安是诓你的。”那腰细的一只手就可以擒住。 分开这么久,两个人就像干柴烈火,不一会就滚到了床榻去。 宁晏半推半就的,喘着气问,“咱们不是要进宫谢恩吗?” 燕翎擒住一端,“嗯”了一声,“不急....” 皇帝被他孤身闯乌斯藏吓得提心吊胆,回来便扔了他一句话,“去去去,跟你媳妇生孩子去,没事别来皇宫,待你媳妇怀了孩子,再来与你外祖母报喜。” 燕璟喂熙熙吃饭时,衣裳沾了些粥渍,回到三房去换衣裳,却见丫鬟一个个杵在门口,大气不敢出,便知王氏又动了怒,他轻哼一声推门而去,王氏坐在西墙的罗汉床上,瞥见他进来,冷飕飕嘲讽道, “你今日在容山堂何故给我没脸?” 燕璟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往窗下的圈椅一坐,“我给女儿喂粥便是给你没脸?你本事没几个,派头比天王老子还大。” 王氏不怒反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在与我为对,且不说这茬,你坐在你那么多兄弟当中,不觉得丢脸吗?他们一个个不是阁老,就是进士,就你要靠家里荫庇,我要是你,都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燕璟气出一声冷笑,颔首道,“没错,我是没他们有出息,既如此,你当初嫁我作甚?我娶你时也没承诺考上进士吧?再说了,我既是生在这样的人家,我有荫庇的资格,何苦要为难自己?” “对了,你常年拿我跟兄长比,我也拿你跟我家嫂嫂比一比,她年纪比你还小,却自己给自己挣得县主尊荣回来,你这么能耐,你也挣一个去?整日眼高手低,除了吟诗作画,你还会什么?就连你女儿都不乐意亲近你。” 王氏着实被这话气得不轻,拿她跟谁比都不要跟宁晏比,“你既是喜欢她,你离了我再去寻个她那样的来。” 燕璟不甘示弱,“我倒是想,这不是看在熙熙的面子上,容忍你么?” 王氏捂着胸口,脸色发青,“你不必容忍我,大可去寻,寻了这样的人来当妾室。” 燕璟脸色一变,听出她弦外之音,他猛地起身将高几一掀,“你错了,我若寻了这样的女子来,合该她来当正室替我操持家里,再弄个跨院给你去伤春悲秋。” 跨院都是给妾室住的。 王氏呕得心口发颤,“我王娴屑于给人做妾?” “.呵呵呵,”燕璟凉笑几声,“那你现在离开,别在这屈就了,”他指着外头青天白日,“你能耐你去寻个我大哥那样的丈夫,诶唷,就怕你送上门去,人家连个做妾的机会都不给你。” 这话踩了王氏痛处,她抓起案几上的茶杯朝燕璟砸去,燕璟一脚跳开,指着她喝道,“你疯了,闹够了没有!” “是你在跟我闹,是你要娶别人!”王氏气音一哽,忽然落下泪来。 “是你嫌我没出息...”燕璟骂骂咧咧的,看着她在哭,气势软了一些,王娴一贯心高气傲,等闲不落泪。 “你本来就没出息..”她抬袖擦泪。 燕璟火又窜了上来,指着一地狼藉,“那你呢,你是把家里打点好了,还是将女儿带好了?或者替丈夫挣了脸面?你除了背着个王太师之女,你还有什么?你相貌比不过我大嫂,能耐比不过我大嫂,胸襟气度比不过我大嫂,还日日拿我跟我大哥比,谁惯得你?” “就是二嫂都比你好,至少人家从来不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不会苦了孩子,人家有错认错。” 王氏擦了泪,冷漠道,“那你去纳妾吧。” “我还真就去。” 燕璟转身离开了。 也不知燕璟去容山堂闹了什么,当夜徐氏从容山堂挑了一容貌出众的婢子送到燕璟书房。 次日,燕璟纳妾的消息传开。 秦氏唬了一跳,“当真是婆母给三弟挑的人?” 嬷嬷颔首,“是老夫人的手笔。” 秦氏心揪住了,她正怀着孩子,上头又生了个儿子,若徐氏这会儿给燕瓒纳妾,她是无话可说。自宁晏离开,她重掌家事不成,将摊子全部丢给婆母后,秦氏与徐氏的关系也有了裂缝,再也不敢向以前那样去徐氏跟前拿乔。 婆婆干脆利落给三房纳妾,何尝不是在敲打她。 秦氏出了一身冷汗。 王氏这边得知丈夫纳了妾室,坐在书房默然许久,口口声声赶他走,等到他真的走了,屋子里空荡荡的,才发觉也没那么好受。 宁晏和燕翎这一日还是入宫给帝后谢恩,又去太后那边请安,老人家精神还不错,就是他们夫妇离开这么久,心里挂念着。 “翎儿想在津口开港,我很赞成,这话我也与皇帝提过,皇帝的意思是等市舶司的税额上来,国库这头充实了,拨一些银子去办这桩事,孩子,你是个有眼界的,有什么想法,大胆说出来,外祖母都支持你。” 宁晏又将自己在泉州的见闻告诉太后,太后听得十分向往,感慨这一生被困在皇城, 宁晏笑道,“您胸怀锦绣,这个天下自在您心中,四海无一处不颂您的功德,见与不见,又有何紧要。” 太后十分受用,“若是有生之年,你们夫妇能把海港建好,我或许能开开眼界。” 日子悄无声息地过,眨眼到了七月底,二十八这一日是宁晏生辰,燕翎照样带着她去了长公主府,这一回没请旁人,夫妇二人窝在温池里打情骂俏一整日。 若说唯一不同,便是燕大少爷挽起袖子来到厨房,亲自给宁晏下厨,切菜炒菜这种事他做不来,他没必要弄一盘四不像的东西折腾宁晏,今日是宁晏生辰,他要给她做一碗长寿面。 喊来周嬷嬷打下手,燕翎成功煮好一锅,让嬷嬷尝鲜, “试一试味道如何?” 周嬷嬷吃了一小口,神色震惊,“您这可不像是第一回 下厨。” 公府长媳 第113节 燕翎荣焉一笑,又试了三回,总算煮了一碗如意面上了桌, 燕翎不敢说自己亲自煮的,时不时往那碗面觑了几眼,见宁晏始终没动,最终忍不住提醒道,“晏晏,今日生辰,无论如何得吃一碗长寿面。” 今日明宴楼送来好几道菜,宁晏吃得正香,瞥了一眼那看相不怎么样的面,端了过来,“也对。” 扒拉一口,平心而论,谈不上很好吃,宁晏的嘴被自己养刁了,这年头能当她一句不错的菜,在外头必定卖到脱销,但她嚼着嚼着不对劲。 论理,口味一般的面不至于端到她面前,她冷不丁往对面的燕翎望了一眼,燕翎心虚地垂下眸,装作不在意。 宁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捧着一碗长寿面吃了个干净,末尾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托腮望着燕翎笑眼如月,“也不知哪儿来的大厨,做了这么好吃一碗长寿面,赶明儿等我问到他的来历,把那阁老给踹了,将他绑来做压寨夫君。” 燕翎的笑自唇角缓慢绽开,腼腆又矜持,嵌在眼底,久久不散。 太子年祭一过,礼部开始操办淳安大婚,婚期就定在八月初八,宁晏连着三日在皇宫陪淳安筹备,到了临嫁前一晚,宫里司寝的嬷嬷来教洞房之事,淳安只接过春宫图册,大手一挥将人往外赶, “我有军师在,无需嬷嬷操心。”她往宁晏扔了个笑眼。 宁晏指着自己,又气又羞,“我?” 淳安笑意盈盈,“当然啦,这事你与我说道说道就成了。” 宁晏脸皮还没厚到这个程度,出去将嬷嬷请了回来,嬷嬷拿着图册一五一十跟淳安讲述过程,宫里所有侍寝妃嫔和出嫁公主,都由这位嬷嬷教导房事,这还是头一回她在讲述时,对方双手托腮,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请教几句,嬷嬷唇角一抽。 少顷,宁晏进来见淳安愁眉苦脸坐在那里,“殿下这是怎么了?” 淳安叹了一声,将她拉入帘帐内坐着,忧心忡忡道,“你说咱们戚驸马腿不太好使,可别那事不行吧?” 宁晏听得一愣神,脸上微微窘了一下,慢吞吞道,“应该不碍事吧....若实在担心,其实,你们可以...”宁晏说到一半欲言又止。 淳安见状来了兴致,蹭在她怀里,逼着她开口,“快说,我们夫妻后半辈子可就拜托你了。” 宁晏双颊泛红轻轻附耳几句,淳安听完抚掌一笑,“好计,就这么来。”说完,眼尾挑起,笑眯眯觑着宁晏,“看来你们夫妻花样还挺多...” 同一时刻的戚府书房内,戚侯夫妇二人端坐上方,戚无忌与妹妹戚无双分坐左右。 一家人又将明日大婚的流程过了一遍,最后戚侯语重心长与侯夫人道,“淳安公主下嫁戚府,是我们戚家祖辈修来的福气,公主终究是公主,还望夫人时刻谨记,切莫怠慢她,公主乐意在府上住着便住着,若是住在公主府,夫人也需多加关怀,面上将她当主子敬着,心里拿她当女儿待。” 侯夫人温恭应道,“妾身都记住了。”心里想只要淳安不折腾她这个婆母,她哪敢在公主面前摆架子。 戚侯旋即看向戚无双,眼神越发严肃,“明日府上贺客如云,你可得收敛性子,若闹出一点风波,我便将你送回雍州老家,你明白了吗?” 戚无双神色呆呆的,至今难以想象自己兄长要迎娶淳安,想起她与淳安的过往恩怨,她可以遇见未来的日子不太好过,颓丧道,“女儿明白。” 待母女二人离开,戚侯神色变得意味深长,戚无忌坐在下方老神在在的,“父亲有何话要交待?” “你一向待公主好,我倒是没什么要交待你...”戚侯想起妻子的吩咐,慢腾腾从匣子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戚无忌,“呐,拿着,夜里回去自个儿琢磨琢磨,切记,莫要丢我们老戚家的脸。” 他也担心戚无忌膝盖的伤妨碍洞房。 戚无忌往那册子看了一眼就知是何物,眼神闲闲地挪开,没接话。 戚侯越发拿不准他的意思,“你成不成,倒是说句话。” 戚无忌黑着脸离开了。 戚侯跟在他身后骂骂咧咧,“你这什么意思?你若实在没把握,就坦白从宽,我现在入宫跟陛下认罪还来得及....” 眼见戚无忌已走远,回眸瞅了一眼那册子,唤来小厮,“快些给你主子送过去,摊开放在他床头,让他睁大眼睛学个明白。” 第92章 淳安公主在大婚前正式行了册封大礼,戚无忌亦在公主册封后被授驸马朝服与仪仗,到了大婚当日,淳安公主清晨在奉先殿祭拜祖先。午时,朝臣皆在奉天殿举行大宴。 戚无忌亦是自家祠拜过,再辞别长辈出发赶往皇宫接亲,他着大红驸马朝服携雁至午门行三拜九叩之礼,自西角门入宫,等候公主鸾驾。 彼时淳安公主正在乾清宫拜别帝后与诸亲长辈,皇帝一面沉浸在长子早逝的悲痛中,一面又忧心活泼可爱的女儿嫁为人妇,眼眶数度泛红,颇有些多愁善感。 皇后见他情绪难抑,劝道,“陛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喜事,淳安马上就要进来了,您稍稍止一止吧。” 皇帝用龙袖揩了揩泪花,振了振精神道,“没错,朕该要高兴,戚无忌视她如命,二人在边关有同生共死之谊,当不会亏待她。” 片刻,公主在内监引导下入了乾清宫正殿,在她身后,跟着一捧着漆盘的内侍,远远的,似还闻着一些香味,皇帝没在意,目光一直落在女儿身上。 淳安一身大红宫装喜服,头戴点翠凤冠含笑立在帝后跟前。 多么肆意淘气的姑娘,如今也出落得端庄秀美,皇帝眼眶又热了起来。 淳安没有半分即将出嫁的感伤,见帝后眼眶湿润,反而俏皮地眨了眨眼,总算是将皇帝给逗乐了,在内侍引导下行四拜礼,待她起身,皇帝这才端起架子,语气敦厚道,“从今往后,你既是皇家女,亦是戚家妇,需收敛性情,上敬尊长,下礼族亲,与驸马结琴瑟之好,同心同德。” 淳安屈膝道,“女儿谨遵父皇教诲。”随后行至皇后跟前下拜,皇后又含着泪诫道,“往后在夫家,要循规蹈矩,切莫任性妄为,不能有失皇家体面。” 淳安垂眸行礼,“女儿谢母后教导。” 皇帝见她举止言行十分温婉乖顺,越发觉得女儿懂事了,思及她亲母早逝,一人磕磕碰碰长大,心痛不已。 淳安转身示意内侍将漆盘端上来,又吩咐宫人端来一长条案,将漆盘搁置在上,红绸被掀开,露出一道红灿灿的东坡肘子,皇帝愕住。 淳安指着那盆肘子含笑道,“父皇,女儿得知您心心念念要尝这盘肘子,这三日从晏儿处拿到配方,亲自下厨操练三日,总算得了一盘不错的肘子,味道不比晏儿差,您尝一尝。” 皇帝这一刻谈不上是什么心情,只觉心腔一时满一时空,反倒越发难以自持,内侍在淳安公主示意下,取一块肘子肉奉给皇帝,皇帝尝在嘴里,滑嫩细软,有嚼劲又不油腻,当即震住了,这等滋味还真不亚于当年那道山河盛宴,不,是有过之无不及。 这是女儿亲手所制。 皇帝克制着翻滚的心绪,与皇后一人一口,将那盘东坡肘子给吃了个干净。 外头礼官已高喊吉时到,宗亲命妇上前替淳安公主盖上红盖头,搀着她往外走。 帝后随她至门廊前,迎着阔丽的晚霞,就这么目送捧在手心长大的娇娇女一步一步走向远方,霞光覆在她身后,大红绣金凤凰的裙摆昳丽生辉,她的身影如展翅的蝶渐渐模糊在泪光中。 行至宫门口,三皇子和五皇子并礼部官员及侍卫悉数侯在廊外,淳安乘小轿,由众宗亲命妇送至奉天门,宁晏身着霁蓝绣金燕的县君服,一路护送淳安公主小轿至奉天门外,彼时戚无忌与迎亲的仪仗已在此处等候多时,宁晏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燕翎。 他穿着二品锦鸡补子朝服,立在戚无忌身后不远处,因为个子高,他刻意靠边一些,宁晏朝他轻轻抿了抿嘴,燕翎捕捉到了宁晏那两个甜甜的酒窝。 礼官高唱贺词,礼毕淳安公主下轿入宽大的四驾婚车中,戚无忌翻身上马引着婚车前往戚府。燕翎在人群中寻到宁晏,牵着她出了午门上了燕家的马车,一道随送嫁仪仗赶赴戚家吃席。 到了戚家门前,灯笼满挂,流金炫彩,正是天色将暗之时,朦胧的红光与彩霞交织浮在半空,燕翎将宁晏送至戚府侧门,女眷从侧门入府去垂花厅吃席,宁晏挣脱他的手要进去,第一下却没挣脱开,扭头去瞧他,燕翎脸上并无喜色,那一贯温柔含情的眉目里,流淌一抹愧色,深深的,跟挥之不去的疤嵌在那双极为好看的眸魄里。 宁晏大约猜到他的心思,用力回握了下他的手心,“都过去了,人要往前看。”过往的荆棘何尝不是为了铺就更好的现在,宁晏朝他挥挥手,迎上热情来打招呼的女眷,与大家有说有笑进了戚府。 燕翎来到前厅,被崔玉拉去席面上,其他人时不时起身四处应酬,唯独他一个人枯坐不动,那自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难过化作一张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在这片喧闹和喜庆之外。 就那么看着戚无忌牵着淳安进入厅堂,看着他们三拜天地,朝戚侯与侯夫人行拜礼。 过往的画面一点点翻涌出来,原先那些不在意的细节一下子充滞在脑海里,窒息的痛漫过心口,一口口冷酒下去,浇灭胸膛的灼热,片刻后,那冷酒以更加烫人的热度灼在他肺腑,窜至那猩红的双眸,那一团团红光与喜庆的笑脸从眼前漫过,无情地在鞭挞他。 没有人察觉这位年轻阁老的悲伤,好像他本该是这等模样。 比起前院的热闹,后院则井然有序,侯夫人脸上虽挂着笑,大家却看得出来她笑得勉强,并非是不高兴,更多的是忐忑,娶了一位公主媳妇,面上是荣光,内里却艰难,她就戚无忌这么个儿子,本以为有朝一日也能摆摆婆母威风,不成想娶了一尊佛回来,旁人都有媳妇伺候,她怕是得伺候媳妇,想一想,就笑不出来。 宁晏与云蕊之坐在垂花厅,年轻夫人与姑娘都聚在这里,大家对泉州开禁的事十分好奇,纷纷围绕宁晏身侧打听,宁晏耐心解答。 “哎呀,可惜泉州太远了,否则我一定得去瞧瞧。” 宁晏轻笑道,“有机会的....”燕翎已吩咐府上幕僚在筹划建海港的章程,津口离着京城近,若当真开放海贸,其规模定在泉州之上,届时场面更为壮观。 戚无双带着家中女婢过来摆果奉茶,立在厅口远远朝宁晏望来一眼,她可以不再针对宁晏,却不意味着会来讨好,故意寻着旁人说话,只让女婢过来摆茶。 宁晏自然不会理会她,云蕊之在一旁悄悄告诉她,淮阳侯世子程毅已在今年开春娶了大理寺卿家的闺女,戚无双那年若没在侯夫人寿宴上闹事,嫁去淮阳侯府的就该是她,那程毅心仪她多年,淮阳侯府又看重她,本是一门好姻缘,就这么给作没了。 恰恰今日那程少夫人也在场,人就坐在宁晏身侧,看到戚无双在另一头迟迟不来,拢着袖鄙夷一笑,“戚大姑娘真是好命,旁人在您这样的年纪都早早在夫家操持家事,倒是您还能在家里当闺女,过着舒坦日子,旁人艳羡不来呢。” 程毅喜欢戚无双的事,阖京皆知,程少夫人嫁给程毅之前也告诉自己不要去计较,可真真睡一个被窝里,面对丈夫的刻意掩饰,心中多少有几分不快,故而今日见着戚无双,便有些按捺不住。 程少夫人话里话外都在讽刺戚无双嫁不出去,依着戚无双脾气怕是要将人给赶出去,可想起父亲的警告,她硬生生把这口气咽下来, “女人除了嫁人一途就没别的事了吗?我想嫁便嫁,不想嫁我爹娘亦可将我留在家里,我着实有这等福分,程少夫人羡慕不来也怨不着谁。” “哦对了,我打算去边关组建一只女子军,男人能上战杀敌,我也可以。”戚无双是个不服输的,她性情虽骄纵,却不是燕玥那等娇生惯养的女子,这一回她听说兄长与淳安在边关大杀四方,也心生向往,即便她不能嫁给那个男人,至少也可以追随他的星光前进。 程少夫人闻言自然是不服气的,她一向伶牙俐齿,“这么说,戚姑娘也打算东施效颦了?” “什么东施效颦....”戚无双视线在宁晏身上一落,嗓音戛然而止。 宁晏的功绩被传得神乎其神,京城人人乐道。她如今信誓旦旦要去边关当女兵,不就是效仿宁晏么。 “女子行军打仗非同小可,戚姑娘想要精忠报国我能理解,可别连累别人与你一起送了卿卿性命。” 戚无双七窍都在冒烟,也知这等事纠缠无益,等到拿出本事来,旁人自然服她,她忍耐着点头,“多谢程少夫人指点。”转身离开了。 程少夫人朝她背影眨眨眼,“脾气还真收敛了?” 话落,却见戚无双走出几步忽然停下来,转身看着她,“程少夫人,我并不喜欢程毅,你犯不着针对我,也犯不着嫉妒我。” 程少夫人傻眼了,“我嫉妒你?”她冷笑一声,扬声道,“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你喜欢的人对着他心爱的妻子体贴入微,喜欢过你的男人对着我嘘寒问暖,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值得我嫉妒吗?” 众人感慨:程少夫人这张嘴啊。 戚无双眼角狠狠抽了几下,拳头都捏着飒飒作响,念着今日兄长大婚,终是拂袖而去。 待她离开,云蕊之劝着程少夫人道,“你少说几句,小心回头到了家里落不着好。”程毅这个人云蕊之还算了解,护戚无双护到骨子里,程少夫人今日给戚无双难堪,回去没准吃排头。 程少夫人懒懒抚了抚裙摆,气定神闲道,“没事,谁还没几个青梅竹马呢。” 众人扶额。 这时,一宫婢来到宁晏跟前禀道,“公主已与驸马喝完合卺酒,遣奴婢请县主过去说话。” 戚无忌大约要去外头敬酒,一时半会回不去,宁晏与云蕊之净了净手,连忙跟着女婢来到婚房。 嬷嬷们都已退去,婚房内喜烛通明,宁晏乍然踏入东次间,恍惚有种回到洞房之夜的错觉,她定了定神,却见公主已取下凤冠正在屋中活动筋骨,“没想到成婚这么累,我这胳膊腿啊都不是自个儿的,今夜洞房怕是不成了....” 云蕊之跟在后面进来,笑盈盈道,“洞房也犯不着你费劲,你说不成,驸马还没答应呢。” 公主闻言往宁晏瞥了一眼,轻咳一声,“是我失言....” 宁晏掩嘴轻笑,云蕊之见状打量二人,“怎么,这是有什么我不知的典故?” “没有,没有...”淳安面色微有几分窘红,拉起云蕊之问起了花厅的事,“听说戚无双被程毅媳妇给怼了?” 云蕊之斜了她一眼,“你这什么意思?看自己小姑子笑话?” “怎么会呢?”淳安摩拳擦掌道,“我还打算好好教导教导小姑子,教她怎么做人,绝不能让她辱没戚家威风呢。” 宁晏见二人这话题聊得没边,拉着淳安公主坐下道,“行了,你有点新娘子的模样,坐在这好好等驸马回来。” 淳安一条腿翘了起来,乐得看着宁晏,“你以为我是你,洞房任由丈夫冷落,你等着瞧,若驸马不行,我即刻办了他。” 云蕊之哈哈大笑,坐在她另一边,挽着她胳膊道,“你出宫前,皇后娘娘没教导你,让你循规蹈矩,不能失了皇家体面吗?” 淳安一本正经道,“我没忘啊,我与驸马在边关约法三章,我们家的规矩就是公主为天,驸马为地,我这不就是在循规蹈矩吗?” 公府长媳 第114节 宁晏和云蕊之服气地点头。 “突然发现,崔夫人也不过尔尔了...”云蕊之叹道。 淳安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最后望着宁晏感慨道, “说来说去,咱们这群人中最没出息的就是晏儿了,你什么时候能给我支棱起来?” “就是,”云蕊之在一旁附和道,“我们就等着看燕翎被你降服,你指东他不敢往西。” 宁晏咧嘴一笑,这回倒是没拒绝,大方应道,“我知道了.....” 云蕊之有孩子闹腾,不敢逗留太久,不一会便离开了,片刻,女官来禀,说是驸马已酬过宾客,正往后院来,宁晏于是起身道别,出了门,如月便迎了上来,小丫头被人塞了好几个红包,献宝似的告诉宁晏,宁晏笑道,“你自个儿收着吧。” 戚无忌的院子离着花厅比较远,走了一段,来到上回被戚无双刁难的那个空旷院子,抬眸望去,灯火惶惶的穿堂口立着一人,不正是戚无双么。 如月扶着宁晏脚步一凝,不客气道,“戚姑娘,你拦在此处作甚?” 戚无双没看她,目不斜视跨过门槛,直视宁晏道,“今日是不是你挑拨程毅的媳妇来对付我?” 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宁晏面若冰霜道,“你若还有点脑子,便让开路去。” 戚无双最受不了宁晏眼中的淡漠,“你别在这了装清高,也别以为自己立了功就了不起,你能做的事我也能做,别人之所以对你歌功颂德,处处奉承你,不是因为你宁晏,而是因为翎哥哥....” 戚无双的每一个字宁晏皆不在意,但这声“翎哥哥”却刺了她的耳, 宁晏从来不是软性子,相反,谁触了她底线,她绝不手软,这会儿骨子里那股占有欲便蹭蹭冒了出来,毫无预兆扬起手,一巴掌,清脆而响亮地拍在戚无双面颊, “滚!” 如月狠狠吃了一惊,她已经很多年不见宁晏亲自动手,连忙往前一站,挡在宁晏跟前,生怕戚无双反击。 戚无双捂着脸,脑子跟被雷轰了一下似的,甚至都忘了痛,她震惊地看着宁晏,难以想象这个看起来温柔如水的女子,竟然敢打她。 正想破口大骂,忽然感受到身后刮来一阵凉风,她扭头一看,一道身影卓然立在穿堂外,夜风无声猎着他衣摆,他挺拔而英俊。 戚无双已不知多久没见过他,看到这张朝思暮想的脸,忍不住吸了几口气,眼中的泪绵绵溢出来,她手掌一松,五个手指印清晰映出来, “燕翎哥哥,你瞧瞧,宁晏竟然动手打我?她先在厅堂怂恿程毅的媳妇埋汰我,刚刚无缘无故又甩我巴掌,我承认我之前有错,因为你娶了她,我不高兴,可这么久了,我什么都没做,她居然在我兄长和公主的婚宴上,堂而皇之打我....” 戚无双委屈地泣不成声。 如月看着燕翎那张冷漠至极的脸,不由打了个哆嗦,她回过眸来,忐忑地看着宁晏,毕竟上一回在这里,燕翎因为戚家与宁晏生了嫌隙。 宁晏眼神很淡,只是细看,眼底的怒色并未褪去。 如月见宁晏没有解释的意思,她转身昂首挺胸与燕翎道, “世子,是戚无双冒犯在先,是她拦着少夫人的路不让过去。” 戚无双红着眼指着自己身侧道,“谁说我拦着路,这边这么宽,够你们主仆过去吧。” 如月哽住了。 燕翎脸色木木的,眼前跟蒙了一层雾障似的,几乎看不清戚无双的脸,只听得她在那儿喋喋不休控告宁晏,他今日过来戚府,特意安排人盯着戚无双以防她针对宁晏,不成想跟到了这里。 他嗓音沁凉,“打了你又怎样?” 宁晏应声抬眸,两道目光不期而遇, 燕翎越过门槛来到她跟前,大红的灯芒垂落在她眼眸,她眼神湿漉漉的,颇有些攫人心魄,他垂下眼问她,“哪只手?” 如月已意会出他的意思,连忙将宁晏右手给捧了起来,“是这只手。” 燕翎从袖口掏出一方帕子,替她擦了擦右手,将绣帕丢给如月,“扔掉。” 随后牵着宁晏越过戚无双离开了讲武院。 如月看着手里起皱的雪帕,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姑爷这是嫌姑娘脏了手吗? 她趾高气昂地将帕子在戚无双跟前一晃,飞快地追着宁晏离开。 戚无双脚步灌了铅,怔愣在那里,绝无仅有的屈辱涌上心头。 紧紧是燕翎刚刚这一个动作,便将她对他这么多年筑起的爱慕一轰而塌。 这回燕翎兵不血刃拿下乌斯藏,被传为边关的神话,她对这个男人的仰慕达到极点,心想着即便不能嫁给他,她也要当他麾下一名女将,与他并肩作战。 而现在满腔的心思被那个厌烦的眼神给荡涤得干干净净。 是她愚蠢至极,错付了心意。 宁晏被燕翎牵着上了马车,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谁也不必与谁解释,轻而易举便明白对方的心思。 感情不到时,他便希望她是一位温文尔雅,得体端方的女子,不希望她被人挑剔。 如今恨不得她作些闹些,能肆无忌惮在他怀里撒娇,别说打人,这会儿她要砍人,他还得亲自给她递刀子。 刚刚宁晏那巴掌何尝不是在昭示,她不喜欢别人喊他翎哥哥,他也不喜欢,那种亲昵的称呼从别的女人嘴里说出来,就跟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 看得出来,宁晏这三日在宫里睡得并不好,燕翎将她抱在膝盖上,用薄衾裹她在怀,“你连着三日辛苦了,歇一会儿。” 宁晏双手环抱他的腰身,懒懒赖在他怀里睡过去。 淳安公主为了养精蓄锐,特意在婚车里打了个盹,这会儿精神还不错,戚无忌离开没多久便回了婚房,新婚夫妇各自沐浴换了寝衣坐在床榻,你看我,我看你,心情略有几分奇妙。 早在榆林,二人便有擦枪走火之时,淳安公主逮着了机会便压住戚无忌去亲他,亲着亲着戚无忌受不了便将她推开,眼下二人也不是那等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都很压得住场子。 淳安往床榻当中一坐,环顾宽敞的婚床,笑眯眯问,“我睡里面,还是你睡里面?” 戚无忌双手搭在膝盖上,屈腿坐着,神色如常道,“当然是殿下睡里边,臣睡外边,好方便臣伺候殿下。” “嗯,言之有理。” 淳安公主便往里侧挪了挪,红烛摇曳,透过薄薄的红帐洒了进来,流光浮动,婉约如纱,她四处摸索着瞧瞧是否还有没捡干净的花生干果一类。 戚无忌双目追随她,整一日人都有些飘乎,当初守望长大的姑娘如今成了他的枕边人,淳安公主寻了一圈没寻到,松了一口气。 戚无忌却知她并不如面上看起来那么镇定。 “殿下累了一日,臣伺候您歇着?” 淳安公主听到“伺候”二字,面色稍稍有些发烫,幸在那帘帐光色朦胧,处处红光涌动,倒也看不出来,她极其镇定躺了下来,“好....” 正当戚无忌也要躺下时,外头传来韩公公说话声,紧接着三下长两下短的敲门声响起,戚无忌轻轻撩起帘帐,扬声道,“何事?” 韩公公抱着拂尘立在门口,尽量将嗓音压得低沉些,“公主殿下,驸马,陛下赏有一物,因奴婢办事不力,一时耽搁了故而此时才送来。” 实在是刚刚那物装在一个硕大的红漆箱盒里,他又没来得及交待小太监,戚家的人径直将这玩意儿送去厢房堆着,淳安公主嫁妆丰厚,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那箱盒给寻出,紧赶着送来。 淳安觉得事有蹊跷,韩公公一路服侍她长大,从来不是莽撞之人,这会儿来打搅,怕是有要事。 夫妻两个勉强穿戴一番重新钻出来。 却见两个小太监抬着一把椅子搁在屋中,又利索地出去了。 淳安打量一番,瞠目结舌道,“这是何物?” 这椅子不像椅子,躺椅不像躺椅的,摇摇晃晃,诡异得很。 韩公公不敢去看戚无忌的脸色,轻声掩嘴道,“这是陛下所赐的春风凤鸾椅....” 淳安公主恍然大悟,虽然第一次见着此物,这个名称却是“如雷贯耳”,听闻是内监研制出供皇帝享乐之具,所以她父皇是担心戚无忌有碍房事,特意赐下此物来助兴。 观察一番椅子的构造,淳安心领神会,有了这物何须她亲自上场。 果然是亲爹,妙极了。 戚无忌:“......” 第93章 淳安挥手让韩公公退下,蹲了下来开始琢磨这把春风椅,拉着扶手摇了好几下,不仅结实,且没任何声响,果真是妙哉。 捣腾半晌,回过眸来,对上戚无忌似笑非笑的眼神,淳安公主只觉嗓子有些发干,尴尬地站了起来,“兴许每位公主出嫁都会赏赐此物?” 戚无忌闲适地靠在床头坐着,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你编,你继续编...” 淳安公主挠了挠后脑勺,“哦,我想起来了,我有一位姑姑,她驸马早逝,后来也不曾再嫁,就在公主府里就养了一堆面首,听闻她当年还寻我祖父索求此物,咳咳,后来但凡有公主出嫁便陪嫁一把,嘿嘿,驸马不必挂心。”淳安公主重新净手,折回床榻。 戚无忌脸色倒无明显变化,只道,“殿下可琢磨出此物如何使用?臣一窍不通,殿下若是有心得,不妨试一试,臣奉陪。” 淳安公主总觉得“一窍不通”四字带着诡异的阴寒气息。 试就试吧... 淳安公主挪着身子正要往床下来,路过戚无忌身边时,他忽然抬手将她往怀里一带,俯身下去堵住了她的唇。二人已倒在枕褥间,帘帐被他脚一勾,随风滑落,光芒被彻底隔绝,只剩一榻暗弱的红芒。 双手不知不觉被他捆住压在上方,帐内温度骤然升高,二人本不是懵懂年少,也不是第一次亲热,双唇追逐吸吮。 痛楚毫无预料袭来,淳安额头渗出厚厚一层冷汗,差点一脚将戚无忌给踢下去。理智回防那一瞬,不对啊,驸马好像很正常? 这个念头冲淡了身上的痛楚,她忍耐着悄悄去瞄他的腿,乍一眼没看出什么端倪来,戚无忌问, “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淳安担忧道,“你腿受得了吗?”她记得宁晏与她提过,戚无忌的伤处只要不承受剧烈持续的打斗,与寻常人无异。 戚无忌俯身下来,绷紧的颌线慢慢松缓,指尖将她沾湿的碎发拨开,眼底的星光倾倒下来,哑声问, “若腿受不了,殿下该当如何?” 淳安想起宁晏的法子,咬了咬牙道,“交给我...” 戚无忌被这三个字砸得脑门一懵。 淳安从来不是个矫情的女子,言出必行。 戚无忌就这么享受到了燕翎历经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待遇。 结束后,戚无忌将小妻子抱着送去浴室,亲自替她擦拭身子,又将宫婢备好的衣裳给她穿上,将人给抱了回来,停在半路瞅了瞅那春风凤鸾椅,问怀里有气无力的女子, “这椅子还试吗?” 淳安这会儿累得骨头都给散架了,趴在他肩头,没精打采睁开半只眼,“你大可独自一人去试试。” 戚无忌笑道,“也无妨,臣明日再陪殿下试。”将她抱去了梳妆台前,淳安看了一眼焕然一新的床榻,喃喃道,“不是换了干净的被褥么,你这是去哪?” 戚无忌将她放了下来,看着镜子里妖治无双的女子,从背后拥着她,沉哑的嗓音在她耳畔环绕,“恰才辛苦公主殿下示范,现在轮到臣来伺候公主...” 公府长媳 第115节 淳安看着身后男人那炽热又犀利的眼神,后知后觉打了个颤。 大意了.... 宁晏这一次沐浴用时格外长,这三日在宫里睡得并不好,诸事不便,回到家里这才舒舒服服洗了澡,换了一件家常的薄褙上了床来。 平日这个时候燕翎还要看会儿书,今日他躺在床榻一动未动,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刀刻般的下颌,上下浮动的喉结,在明光里清晰可辩。 宁晏吹了灯挨着他坐了下来,缓缓爬上他的身子,在燕翎以为她要爬过去时,她偏生趴在了他身上,湿漉漉的唇就这么从他喉结滑过。 燕翎缓缓睁开眼,幽黑的眸深不见底,静如深渊,却没有半分欲色, 她一点点吻开他黏住的唇。 燕翎视线却凝着她未动,他夜视极好,借着微弱的光看清她那扇鸦羽轻轻颤动,迟疑地回应了她,待她躺下去后,却是将她拥在怀里,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下颌压在她眉梢,气息沉重地呼出来,宁晏整张俏脸被搁在他脖颈下,闻得他衣裳熏得奇楠香,夹杂未曾褪去的酒气。 宁晏今日不知吃了什么,体内有一股躁意翻涌,原先还不觉得,这会儿碰着他高大结实的身子念头有些浓烈,她锲而不舍地吮着,上方的燕翎思绪却不在这里,他忽然想到,她没有娘,也没有爹,疼她的外祖过世了,她在这世上已无亲人。 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在他肩头,他油然而生一股使命感。 他捕捉住她不安分的小舌,捧着她滚烫的面颊道,“就这么想要...” 她眼眸含了一层湿漉漉的水光,在他眼下温顺又娇气地点头。 以前她的心思极少宣之于口,如今这等事上都敢大方承认。 燕翎眼神一沉,满足她。 两日后,是淳安公主回门之日。 宁晏夫妇也在受邀之列。 燕翎亲自送宁晏入宫,结果半路两辆马车撞到一块,淳安公主听得侍卫禀报,一脚将戚无忌踹下马车,迫不及待拉着宁晏坐了进来,欲哭无泪道,“晏晏,你跟我爹可坑死我了。” 宁晏从未见淳安这般狼狈,唬了一跳,“发生什么事了?” 淳安将脑袋搁在她肩上,心生绝望道,“你根本不知这两日我过得什么日子,驸马以长者赐不敢辞为由,逼着我夜夜笙歌,我爹那破玩意自个儿用便算了,为什么要赏给我?” 话落,脑海忽然闪现一个念头,淳安坐直了身子,笑眯眯看着宁晏,语气瞬变, “晏儿啊,咱们姐妹一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给我添了这么多嫁妆,我要寻我父皇求得一样赏赐给你。” 宁晏根本不知春风凤鸾椅一事,听得一头雾水,“什么赏赐?” 淳安沉郁一扫而空,严肃道,“你是不是想怀孩子?” 宁晏迟疑地点了下头,“是...” “此物有助你受孕。” 宁晏狐疑地看着她,不敢置信,淳安拍了拍她肩膀,“放心,咱们何等交情,我岂会糊弄你。”旋即高高兴兴掀开车帘,吩咐随驾的韩公公, “你去寻我父皇,就说那宝贝坏了,不经用,要内廷司打造一件新的宝贝,回头你送去燕家给少夫人当回礼。” 韩公公看着一脸使坏的公主,憋着笑点头,“奴婢遵命。”立即驾马当先往皇宫驶去。 第94章 宁晏懵懵懂懂不知自己接了何等祸水,反而拉着淳安询问她在戚家的情形, “那侯夫人与戚无双待你如何?” 淳安回道,“挺好的,暂时也没看出什么不对,我打算在戚家住几日便搬回公主府,回头举办菊花宴,你干脆收拾行囊来我府上住它三个月,好叫那燕翎尝一尝独守空床的滋味。” 二人有说有笑,一路到了皇宫。 回门宴摆在清羽殿,三皇子与宁宣以兄嫂身份在殿内宴客,去年三皇子处置粮荒一事颇得人心,眼下在朝中也算炙手可热,举手投足甚是春风得意,今日皇帝吩咐三皇子主持回门宴,他立在清羽殿的廊芜下,远远瞧见淳安公主挽着宁晏从白玉石桥走来,宁晏自打泉州回来,气色越发的好,气质也更添了几分随性大方,走在人群中几如耀眼的明珠,十分夺目。 三皇子有些挪不开眼,宁宣见状,鄙夷地冷笑了笑,“殿下,这么多人瞧着呢..” 三皇子看她一眼,立即收回了目光。 公主回门宴,当朝三品以上大臣奉旨赴宴。 席间气氛十分融洽,酒过三巡后,一名唤袁贞的东宫老臣忽然举杯朝皇帝施礼, “陛下,今日淳安殿下回门,老臣本不该说话,实在是太子过世已一年有余,老臣深受其恩,日思夜省不敢忘,太子仁厚敦孝,自十五岁始便协助陛下处理朝政,朝野声誉颇佳,为诸皇子之楷模,” “太孙虽只有三岁,臣授书于他,观其言,察其行,皆有太子遗风,无论家规礼法,他皆是储副不二人选,陛下春秋正盛,足有大把时间来教导太孙,并抚养其成人,陛下,老臣的意思是,望您早日正社稷,清朝纲,以安人心。” 话落已是老泪涟涟跪了下来。 袁贞本是太子恩师,时任詹事府詹事,过去一年,三皇子一党羽翼渐丰,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再这么下去,太子之位不是三皇子的也会是他的了,今日他当庭直谏,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老先生颤颤巍巍跪下来,将头顶乌纱帽取下,搁置手心,双手奉上拜在前方。 殿内倏忽静如无人。 皇帝脸色沉了下来,发木地盯着袁贞,换做旁人在淳安回门宴上提国储之事,他定着锦衣卫拖下去杖责继而罢黜,但袁贞不一样。 那满头稀疏的白发是他为朝廷效力的最好见证。 袁贞身形佝偻跪在下方颤抖道,“二十余年前,太子时方三岁,陛下牵其手将他交于老臣手中,要臣教导出一位德才兼备的储君,臣日日悬心,深怕辜负圣恩,辜负社稷,孜孜教导其为君之道,便是太子临行前亦与臣言,‘民以食为天,农为政之本’,若非这颗心系天下之心,太子也不至于罹难。” 皇帝闻其哽咽之声闭了闭眼。 袁贞忽而扭头寻到殿中的三皇子,语气铿锵道,“三殿下,可记得少时你与太子同寝同食,你半夜溜出皇宫玩耍,为陛下所察,陛下欲杖责你,是太子趴在你身上替你拦下廷仗,你为了一名宫女险些与贵妃娘娘争执,又是太子教导你勿要忤逆尊长,殿下现在不该站出来,为自己的亲兄长说一句话吗?” 三皇子缓缓从席上起身,俊脸窘迫通红,修长的手指颤着蜷紧,如同被架在火上烤的鸭子。 这时,坐在皇帝一侧的霍贵妃双手合在腹前下来台阶,朝皇帝屈膝道,“陛下,袁老先生是太子之恩师,也曾授业于晨儿,臣妾与晨儿皆是感恩在心,太子驾去,晨儿亦是十分心痛,这一年来,时不时去东宫探望太孙,何尝不是对兄长的怀念与感恩。” “只是立储一事,既是家事也是国事,晨儿岂可妄言?此事最终得陛下拿主意,再说了,今日淳安回门,不宜论朝事,陛下,依臣妾看不如遣人将老先生搀起送回府歇着...” 霍贵妃侍奉皇帝多年,对皇帝性情摸得十分熟稔,这番话说到皇帝心坎上。 皇帝脸色稍微和缓,正待应下,只见皇后缓缓抚裙而下,“陛下,贵妃所言极是,立储既是家事,也是国事,今日恰巧三品以上朝官在此,宗亲皇戚在侧,臣妾与老先生之意同,希望陛下早日定国储,以安社稷。” 皇帝眯起了眼,将酒盏重重一搁。 皇后垂眸跪了下来。 袁贞既然没打算活着离开皇宫,也就不顾及君臣之礼,他扭头扫视全殿,扬声道,“程首辅,施尚书,燕国公,韩国公,戚侯,淮阳侯,你们还要当缩头乌龟到何时?” 礼部尚书施源满脸苦涩,他为了立储一事已数次得罪皇帝,皇帝一再警告他莫要再多嘴,否则就要罢黜他,施源也是进退两难。 燕国公等人皆垂首静默不言。 霍侯见状振身而起,低喝一声,“袁贞,你太放肆了,今日是公主回门宴,你却在这里闹事,你居心何在?” 袁贞等得就是霍侯这句话,他嘶牙冷笑,起身来,负手而立,犹如一颗历经风雨而不折腰的老松,“霍侯啊,去年粮荒一事是何底细,我想霍侯比谁都清楚,今日陛下在上,霍侯不如将你在江州囤粮的事给交待个干净?” 霍侯喉咙蓦地一哽,心下骇浪翻滚,怎么突然牵起这桩隐秘,是何人查到了江州,还摸到他头上,袁贞一个詹事府老臣,桀骜不驯的读书人,他有什么本事查到江州去,他狐疑地扫视一周,怀疑朝中已有人盯上了霍家。 宁晏双手搭在膝盖,悄悄看了一眼燕翎,却见燕翎眉目平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悄悄覆在她手背,让她安心。 也对,这桩事燕翎肯定不便亲自出手,交给东宫老臣最合适不过。 霍侯很快回过神来,摇头失笑,“袁大人为了给在下泼脏水,还真是什么谎话都能扯。” 袁贞抚须一笑,“泼脏水倒不至于,在下有一学生,便是在江州任推官,他前几日入京,送得一些密信给我,我正要转交给都察院,” 霍侯手心拽紧,面上不动声色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夫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先生查。” “是吗,那霍侯当着陛下的面,以你霍家满门的性命起誓,你没插手粮荒一事?” 霍侯险些一口血吐出。 霍贵妃见情形不妙,冷声斥了袁贞道,“袁大人莫要咄咄逼人,您也是皇子们的恩师,您要指认谁也得拿出证据来,在这清羽殿逼着朝臣发誓,不该是您这样的翰林老臣做出的事!” 皇后适时接过话,“陛下,贵妃所言极是,还请陛下派人彻查当年江南粮荒一事,拿出证据以振朝纲。” 霍贵妃与皇后视线慢慢相交,心忽的一凝。 原来东宫今日的目的不是议储,而是牵出粮荒一案。 冷汗不住地从后背滑下来。 不,她不能自乱阵脚,当年参与粮荒一案的人全部被灭了口,若东宫查到了证据早就递去了三法司,何至于今日在这清羽殿闹,他们一定是想逼着霍家自乱分寸,好给他们可乘之机。 东宫啊东宫,即便太子故去,还有一帮效死之臣,不可小觑。 霍贵妃神色平静下来,朝皇帝温柔一笑,“陛下,原来今日皇后娘娘联络朝臣摆的是鸿门宴,亏得臣妾还心心念念替淳安高兴,想着她得嫁如意郎君,宸妃妹妹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 宸妃永远是皇帝心中最软的肋,霍贵妃很擅长察言观色转嫁矛盾。 她这话也是暗指皇后结交朝臣,皇后面色铁青,“霍贵妃...” “闭嘴!”皇帝目若刀斧喝了她一声,他可以容忍别人议储,却不能容忍别人在淳安回门宴闹事。 所有人悉数跪了下来。 皇帝看着乌泱泱的人头,一字一句出声,“议储一事,朕乾纲独断,谁也别多嘴。” 大家应声,并陆陆续续起身。 袁贞却跪着未动,他老神在在开了口,“陛下,议储之事可以不提,但霍家是否操控粮荒陛下必须给臣民一个交代,您且想想,江州本是鱼米之乡,无缘无故却发生粮荒,波及淮南渐而震动朝廷,您可以择任何人为储君,却决不能让那些搅动朝纲,欺君罔上的悖徒祸害社稷!” 霍贵妃擅长揣摩皇帝心思,袁贞何尝不知一位帝王最不能碰的逆鳞是什么。 相比一位公主回门宴,若有人背着皇帝操控朝局,才是皇帝真正不能容忍的。 皇帝沉默片刻,当庭下旨,着新任刑部尚书姚力和佥都御史彭川调查此案,霍贵妃一党冷汗涔涔。 不过今日袁贞犯颜直谏,也为皇帝所不能忍,当场罢了袁贞詹事府詹事之职,将他逐回老家。 经这么一闹,这场回门宴也少了兴致,宴毕,淳安和宁晏一道去给太后请安,走出清羽殿没多久,皇后追了上来,她满脸愧色拉着淳安,“今日实属无奈,母后与你道歉了...” 淳安不在意道,“儿臣也不愿意看见有人以百姓为棋子,搅风弄水。”她私心也不希望三皇子登基,只是她这人看着大大咧咧,却知道什么该掺和什么不该掺和。 皇后深以为然,见四下无人,又悄悄问了一句,“驸马洞房无碍吧?” 淳安公主脚步一顿,笑得比哭还难看,“还请父皇和母后放心,驸马好得很。” 宁晏在一旁掩嘴轻笑。 皇后放心下来,对着宁晏她就更有耐心了,眼下朝中暗潮汹涌,太孙方才三岁,除了一帮老臣,真正肯辅佐太孙的人不多,燕翎成了皇后与太子妃最后的希望,皇帝面上虽准许三皇子参与朝事,却也没过于宠幸,私下对太孙又格外爱重,别说是朝臣,就是她这位发妻也摸不透皇帝心思。 皇后只能将主意打到太后这里来,太后不喜宁宣,连着也不太待见三皇子,若能说动老人家为太孙说话,事半功倍,霍贵妃听得皇后去慈宁宫,也匆匆跟来,这不两伙人撞到一处。 公府长媳 第116节 挨到傍晚,太后乏了,皇后拖着霍贵妃离开慈宁宫,淳安回了自己寝殿去拿旧物,宁晏便陪着太后说话,太后问宁晏, “太子妃是不是去过燕家?” 宁晏没料到太后突然问起此事,郑重点头,“是的。” “翎儿怎么说?” 宁晏苦笑摇头,“世子至今一字不提。” 太后不说话了,宁晏更不敢多问。陪着太后用了晚膳,便是华灯初上之时,一宫婢擒着一盏风灯送她出宫,行到慈庆宫附近,忽然听到一道咳声从角门传出来。 她立即止步,抬目望去,一身玄色王袍的三皇子双手撑在角门,他似乎是喝醉了酒,正在此处吹风,他眼尾微挑,眼神迷离而沉醉,隐隐透着几分颓丧与隐忧,经内侍提醒,三皇子也发现了宁晏,昏暗的光色中美人衣袂飘飘,容颜如画,三皇子倏忽失了神, 宁晏真正折服他的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泰然宁和的气质,仿佛无数尘烟从她周身漫过却撼动不了她丝毫,这一年,底下的人猜得他的心思,私下也曾替他寻过,却无一人能得宁晏半分气质。 “三妹妹....”他嗓音低沉,目光痴痴凝在她身上。 宁晏心神一凛,当即淡淡屈膝,“见过殿下,世子还在宫门处等侯,臣妇先行告退。”疾步越过角门离去。 三皇子扶额望着她渐行渐远,那纤细的身影很快如蹁跹的蝶,没入甬道深处。 身旁的内侍目若鹰隼般睨着她离开的方向,“殿下,袁贞今日闹事,实则是想逼着霍家自露马脚,那个所谓的学生未必不是饵,您出宫可千万要告诉霍侯,莫要上当,还有,奴婢已买通东厂的刘公公,他告诉奴婢,陛下吩咐东厂介入粮荒一案,奴婢让他顺道查清楚,是何人盯上了霍家。” 三皇子捏了捏眉心,“我知道了.....” 三日后,淳安那件厚礼被人送到燕翎的书房,彼时燕翎刚从衙门回来,瞥见书房博古架旁搁着一个厚重的漆盒,皱眉道,“这是何物?” 云卓也没头没脑道,“小的也不知,听说是公主遣人送给夫人的。” “那为何没抬去后院?” 云卓苦笑道,“兴许是许管家搁在书房门口,小的以为是您的东西便抬了进来。” 燕翎抚了抚额也没说什么,本想让云卓抬去后院给宁晏,忽然想起自打泉州回来,宁晏还没来书房陪过他,便道,“去请夫人过来。” 他去里间沐浴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宁晏已到了门口。 这三日燕翎不在府上,她怪想念的,倚在博古架处懒懒凝睇他。 “您这三日忙什么去了?” 燕翎今日穿了件窄袖长衫,修身利落,袖口的莲花纹是她亲自所绣,原本当练手玩一玩,不成想燕翎还当真穿上了,燕翎听得她撒娇的语气,心都软了, “我这几日将吴平查到的证据转交给彭川,为了不被人发觉,费了些功夫...”他走了过来,将她搂在怀里,那双瞳仁跟墨似的浓得化不开, 宁晏眉尖蹙起,“有把握扳倒霍家吗?” 燕翎眸色微凛,“大差不差。” 宁晏听得心口一松,余光倏忽瞥见那硕大的红漆雕纹箱盒,“这是什么?” 燕翎想起此事悠然一笑,“这是淳安遣人送来与你的。” “打开瞧瞧...” 燕翎掀开箱盒,入目的是一把奇形怪状的椅子,宁晏十分好奇,示意燕翎给拧出来。 燕翎毕竟在皇宫生活过几年,这些年也常出入皇宫,多少有所耳闻,几乎一眼就看出这椅子是何物,他迟疑地看了一眼宁晏,将椅子拧了出来。 宁晏弯腰下来,摇了摇,“咦,还能晃呢...” 等等,她想起淳安说此物有助受孕,再联想这椅子的形状,登时领悟,她发烫似的退开一步,脸已红彤彤的如同煮熟的虾子。 燕翎抿嘴低笑,双手环胸靠在博古架睨着她,“这是你寻淳安要来的宝贝?” “不是,不是,是她帮我从皇帝处求来的....”她深吸了一口气,脸腮鼓囊囊的,悄悄睇着燕翎,眼巴巴道,“要不,还回去?” “那可不行,长者赐不敢辞,收下吧。” 燕翎说这话时,脸色几乎没有半分变化,反而勤勉地将椅子端去内室,去净室取来水给擦拭干净,内室并未点灯,只有一片微弱的光芒沁过去,燕翎蹲在椅子旁,那俊美得近乎妖孽的脸若隐若现,她清晰可见那喉结翻滚,吐出二字,“过来....” 宁晏双手扒在博古架上,纤瘦的身子绷紧,大有夺门而出的迹象,“世子,以您之体魄,何须借助此物?” 那样的画面光在脑子里想一想,都够她无地自容。 “你误会了,”他拍了拍那扶手,语气平静,“它是为了给你省力气。” 宁晏叫苦不迭,拿出杀手锏来,“世子,这是书房...” 以前二人在书房又不是没亲热过,每次都能及时收住,因为燕翎从不在书房做那宣淫之事。 书房? 燕翎眸眼眯了眯,他这人着实有很多规矩,可如今什么规矩都比不得她重要。 高大的身子骤然迈过去,将宁晏双手从博古架上抠下,轻而易举就将人打横抱起,还掂了两下,眼神往桌案与凤鸾椅各瞄了下,问道,“你先还是我先?” 宁晏埋在他怀里,垂死挣扎道,“还有第三条活路吗?” 燕翎果断道,“没有。” “......” 第95章 月华流泻,院子墙头如镀银霜,云卓在寒冽的秋风中直打哆嗦,外头有几位大臣来访,云卓晓得宁晏在里面,不敢进去,只悄悄吹了几下口哨,这是主仆在特殊情形下的暗号,燕翎该是听得见,却是半晌不见人出来。 桌案上的书册匣子被一拂而落,似有滚烫的热潮在她胸膛肆掠翻涌,“栩安”二字不停在那红艳艳的樱桃小嘴里缱绻,冷峻的目光跟一头蓄势的狮子,一切的理智被她这声娇滴滴的呢喃击成齑粉。 从桌案到内室的床榻,明月从树梢升至半空,皓月当空,月纱从窗棂泼洒一地莹光,微凉柔软的肌肤严实无缝贴着他胸膛,燕翎用力抱紧她,片刻都不愿撒手。 “今晚就睡这好吗?我给你擦一擦身子,你就在这里歇着?” 宁晏当真已提不起半点力气,酸酸软软地瘫在他怀里,眼底还布满了潮湿,嗓音又轻又哑,“外面是不是有人找你?” “无妨,我收拾好你再出去...”他轻轻在她额尖印下一吻,起身去浴室打水将她全身擦拭干净,最后又重新上了塌来,拥她在怀,嘴里说着要出去,却始终未走,也不知为何,他开始贪恋这一刻的柔软。这种相向而行的酣畅淋漓,久久激荡在心中,令人沉醉。 燕翎不走,宁晏也不催他,骨细丰盈的手指捏着自己的发梢在他精壮的胸膛画圈,酥痒一遍遍从心尖滑过,燕翎哭笑不得,指尖与她缠绕,陪着她嬉戏。 燕翎唇角弯弯,将那墨发撩开至一边,让她趴在怀里睡好,目光不经意瞥到那把椅子,揉了揉她发梢道,“你就这点力气怎么办?连这春风椅都得靠我。” “谁要靠你了...”宁晏还有些不服输,躲在他怀里小声嘀咕。 燕翎爱极了她这番模样,还要把她养得更娇些才行。 他将薄衾拉上一些,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嘴角噙着笑,“你明日再琢磨下这椅子,就知道你今夜错在哪里...” 燕翎喋喋不休,“你位置弄错了...” “我看你是撺掇着淳安弄这玩意儿来,故意耍我..”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宁晏羞恼地掐了一把他的腰,“燕翎,你闭嘴!” 这是她头一回连名带姓唤他。 燕翎餍足地勾了勾唇,乖乖地闭嘴,最后将她脑袋往怀里一按,叹声道,“睡吧。”轻轻在她背心抚着,像哄小孩儿似的哄她睡觉。 月色明亮,她黑长的眼睫乖巧地覆在眼下,燕翎眼底的光芒彻底柔和下来,待怀里的人儿传来憨甜的呼吸声,他才轻轻将她放在枕褥间,悄声合衣离开。 燕翎换了一身玄衫来到边角门的小厅,几名朝中官员乔装到了此处,他神色冷峻踏上台阶,眼底哪还有半分温柔旖旎,先寒暄一番,与诸位朝官分主宾落座, 为首是翰林院掌院,是个清瘦的老头子,捋着一把胡须道,“世子,朝中情形你也看到了,三皇子已如日中天,若三皇子成为皇储,将来哪有太孙立足之地..” “燕阁老,我等受太子妃嘱咐,求燕阁老襄助。” “求世子襄助...” 大约五名东宫旧臣齐齐朝燕翎下拜,燕翎神色不变,亲自将人给搀起来,“陛下已下旨彻查霍家一案,若查得实证,霍家自然不能立足于朝廷,如此一来,三皇子断一臂膀,于东宫来说不是好事吗?” 诸位闻言不觉苦笑,“世子,旁人不明白陛下的性子,您还能不明白吗?陛下之所以犹疑不决,一边不就是掂量着太孙年纪小,主幼国疑,一边担心三皇子外戚势大么,一旦霍家下马,兴许陛下更放心三皇子呢。” 燕翎沉吟不语。 袁贞被赶回老家,施源被皇帝拿捏住了,现在东宫一派群龙无首,太子妃与皇后暗中唆使这些旧臣来投靠燕翎,想逼着燕翎领衔东宫。大家也知燕翎一时半会不会给准信,说了一车子好话,相继告辞离去。 待人一走,云旭无奈与燕翎禀道,“世子,近来朝中风声极紧,这几位大臣明是遮掩实则是故意露出痕迹,想逼着世子您站在东宫这一头,如果属下没猜错,这会儿霍家那边也收到消息了。” 燕翎失笑不已,慢慢擒起茶杯小抿了一口,“这些老狐狸正儿八经本事没多少,就爱折腾些玩弄人心的把戏。” 云旭道,“那怎么办?您就任由他们算计?” 燕翎不在意地将茶盏放了下来,语气平静却含着磅礴的杀气,“我还怕了个霍家不成。注意城中风吹草动,有消息便来报我。” 云旭应是。 回到书房,正要往内室迈去,目光忽然落在那干净的紫檀长案,刚刚这里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房事,文书匣子均被扫落在地,他走至桌旁,将那些文书重新拾起,摆在桌案,目光最后凝在其中一地,轻轻按了按一个机阔,一小截抽屉从案下滑出,太子妃给他的那枚玉蝉躺在当中,明黄的灯芒倾泻其周身,那玉蝉温润油腻,那尾嫣红灼灼其华。 燕翎轻轻抚了抚,又重新合了上去。静默片刻,吹了灯,这才转身入了内寝。 宁晏醒来时,秋阳高照,大片的光芒烘在被褥上,她被阳光刺得睁开眼,乍一眼还没反应过来在哪里,这间内室不大,夹在书房与耳房当中,两侧皆有书格,墙面不知贴了什么,布置与一旁的房间极为不同,像极了当年外祖父书房的暗室,如果她猜得没错,此地处处有机关,该是燕翎最为私密的地方了。 想当初等闲不能进来书房,如今在这里做着最羞涩的事。 宁晏也没有打探燕翎机密的兴趣,最后看了一眼那犹在摇晃的春倚,嘴角抽抽出了书房。 自泉州回来已有近一月,徐氏等着她修整好,最终还是将对牌交到她手里,宁晏重新回到议事厅,五大管事及府上所有二等管事均恭恭敬敬候着,不等宁晏发话,大家都献起殷勤,磕头请安,少夫人都不喊了,一口一个县君。 丁婆子率先开了口,“您的脾气咱们了解,您定的规矩咱们也都记着,无需劳烦您,咱们一定本分当差。” 宁晏笑若春风,“依你们这意思,我这是可以回明熙堂歇着?” 几位婆子都簇拥过来,端茶的端茶,捏腿的捏腿,“是是是,您尽管歇着,若是瞧着奴婢们哪儿做得不对,您再发落我们。” 身份到了,威望够了,一切变得水到渠成。 她如今就像一尊佛,只往那儿一镇,谁也不敢作奸犯科。 徐氏听得议事厅的事,摇头失笑,反而松懈下来,“万没料到自己的儿媳妇日日惹事,倒是她一回来,我还能过安生日子。” 吩咐邵嬷嬷道,“将我库房里那只最好的老参送去给晏丫头补身子。” 邵嬷嬷听得一笑,“您自个儿媳妇都舍不得呢。” 徐氏斜了她一眼,“是亲是疏,不能端看血缘,我摸她性子这么久,并非是个冷心冷性的人,你以诚心待她,她总归不会太差,毕竟是她嫁来燕家,我是她长辈,比她在燕家多待了这么多年,合该我来对她好。” “我原先着实也有些忌惮她,如今瓒哥儿高中自己出息了,璟哥儿也能有个荫官,这辈子即便不出人头地,勉勉强强当个世家贵公子也极好,争来争去,到头来还不如平安喜乐四字。” 邵嬷嬷受教地屈了屈膝,“奴婢明白了。”连忙开了库房,取来老参送去明熙堂,进去时宁晏还躺在藤椅上,任由如月给她覆面膜,这还是如月在泉州学来的本事,她打外商手里弄来几盒棉纱做的膜,亲自调了一些玫瑰花露粘上去,再覆在宁晏面颊,待躺个半刻钟便可洗了,回头摸一摸那脸蛋,跟刚剥出来的鸡蛋似的,又白又嫩。 邵嬷嬷进来,宁晏要起身,她赶忙三步当两步过去拦住,“我的主儿,您就躺着吧,奴婢不过是替老夫人来送支人参给您补身子,也没旁的事。” 宁晏也没客气,重新躺了下去,“如霜给嬷嬷烧茶喝,嬷嬷且坐着歇一会儿。” 公府长媳 第117节 邵嬷嬷唠了几句家常,又得了些赏赐回了容山堂。 午后,宁晏去给徐氏请安,婆媳俩便商议起燕珺的婚事, 徐氏叹道,“依我的意思,不挑门第,选个能干本分的姑娘,回头等你有了孩子,需要坐胎坐月子,就让这丫头给你打打下手。” 这话说到宁晏心坎上,秦氏也好,王氏也罢,都不是省油的灯,宁晏也不指望这二人能帮衬她什么,就打算在老四媳妇身上上手,若得了个体贴的弟妹,大事她做主,再有四弟妹替她操持些家务,这个家也就稳稳当当,以后她一月去几趟通州,家里也不至于出乱子。 徐氏风声放出去后,时不时便有媒婆上门,这几日手里已积了不少婚帖,拿出来给宁晏参详。 有大理寺卿家的小女儿,也就是那位程少夫人的妹妹,燕珺名次不错,又是燕翎的弟弟,朝中不少官员将嫡女送来议亲,宁晏翻看一遭,竟然还看到她二姐宁溪的婚帖。 她吃了一惊。都这么久了,宁溪和宁雪还没嫁出去吗? 徐氏瞄了一眼,轻声笑道, “宁家大约也是想亲上加亲。” “算了吧。”宁晏将这张婚帖挑出来,交给邵嬷嬷让她退回媒婆,哪有妹妹当长嫂,姐姐当弟媳的,即便不会惹来闲话,她也不乐意跟宁溪做妯娌。 徐氏笑而不语。 二人挑来挑去,最后看上礼部郎中崔玉的堂妹崔瑶儿,崔瑶儿出身崔家三房,父亲是国子监司业,家世不算显赫,门第却清贵,崔瑶儿母亲早逝,身为家中长女帮着父亲打点后宅,有能干的名声在外,听闻也是知书达理的女子。 还有一个便是徐氏妹妹的女儿,宁晏见过其人,人品端庄,也是个干练的姑娘。两位姑娘都不错,宁晏猜到徐氏大约是想定自己外甥女,她不打算插手,便笑着道, “人都很不错,还请母亲拿主意。” 徐氏自然想直接定下来,但国公爷的意思还是要相看,必得两情相悦,徐氏也不能违拗了丈夫的意思。 “明日中秋,我打算邀请曹家过来吃席,先让他见一见芳儿,若不合心意,等中秋后,便由你带着老四去金山寺礼佛,再相看崔家的姑娘。” 宁晏应了下来。 翌日中秋,白天男人们都要出去忙公务,家宴定在晚上,宁晏将宴席摆在荣宁堂,荣宁堂上方还有个阁楼,可登高赏月。 午宴便请了些亲戚过府,燕玥罕见没回来过中秋,倒是三房的姑娘燕珏带着丈夫回来了,燕珏今年开春出嫁,嫁给了礼部郎中家的儿子,夫妇俩还特意来给宁晏请安,捎了礼给她。 徐氏的妹妹曹夫人带着女儿也来赴宴,下午安排燕珺与曹芳儿相看,曹芳儿性子是个爽利的,可惜容貌算不得好,燕珺支支吾吾不肯点头,徐氏待要再劝,却被曹家姑娘听到了,她着实想嫁入燕家,却也不是忍辱负重之人,她豁不下脸面看丈夫脸色,便委婉拒绝了,徐氏也无可奈何。 说来缘分极其巧妙,曹家姑娘不算貌美,偏生性子十分洒落,倒是入了二房二少爷燕瑀的眼,他趁着晚宴,厚着脸皮来求徐氏, “曹家妹妹这么好的姑娘,伯母就别说去旁人家了,干脆给我罢。” 徐氏看着泼皮赖脸的侄子,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游手好闲,还想娶芳儿,我可是她亲姨母,岂能把她往火坑里推。”骂得难听,脸上却挂着笑。 燕瑀老老实实往地上一跪,“想当初您见我跟璟哥儿处得好,日日都说拿我当亲儿子待,是亲儿子亲些,还是外甥女亲些?”又眼巴巴朝国公爷央求,“大伯,您评个理。” 国公爷乐得见小辈们处得好,哈哈大笑,转背问徐氏道,“你去说道说道,难得瑀哥儿看上一位姑娘,娶回来必定当宝贝似的疼。” 徐氏其实也有些意动,虽说燕瑀不甚有出息,性子却不坏,外甥女嫁去旁家担心婆媳难处,到了她眼皮子底下看着,一辈子安安稳稳。 权衡片刻便应了下来。 燕瑀喜出望外,敬了徐氏好几杯酒。 燕璟也替他高兴,劝着母亲一定要说成,他抱着女儿喂果子吃,时不时往王氏那头瞅一眼,那王氏见他眼神瞟过去,就把面颊挪开,燕璟也不在意,反而将女儿举得高高的,逗得更起劲,阁楼里洋溢着熙熙银铃般的笑声。 王氏不知为何,越听越闷,借口不舒服提前离开,燕璟见状与徐氏对了一眼,母子俩相视一笑。 晚辈们都簇拥在国公爷身边喝酒,三老爷问国公爷,“翎哥儿怎么不在?” 国公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很快又遮掩过去,小口小口啜着酒,“他嘛,忙去了...” 朝中波云诡谲,霍家有倾覆的危险,霍家又会甘于落败吗? 国公爷忧心忡忡,再看着阖屋子的女人个个言笑晏晏,不知外头银霜满地,寒冬将至,好一阵唏嘘感慨,只希望燕家能在这场漩涡中屹立不倒。 比起前年除夕,这一场中秋宴,宁晏倒是融入得很好,被褚氏和葛氏哄着喝了两杯酒,脸上火辣辣的,秦氏亲手纳了几双鞋给各位妯娌,当先一份就给了宁晏。 各房相互赠礼,宁晏收了一箩筐的鞋子袜子手帕香囊之类,十分不好意思,“婶婶弟妹们都太客气了,倒是我手艺不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她压根没备礼物。 国公爷在一旁笑道,“你是长嫂,常年操持家务,她们待你好是应该的。” 徐氏看着几房媳妇经历摩擦,处得越来越好,忽然想,外甥女嫁过来也不错,届时家里就更热闹了。 不知谁了提了一句,“咱们再没这么圆满了。” 国公爷兀自往宁晏瞄了一眼,将儿子给倒满的酒一饮而尽,心里遗憾地想,他的嫡孙还没来,怎么能算圆满呢。 不仅他盼得头鬓泛白,就是宫里那两位也急得冒烟,当着燕翎和宁晏的面,皇帝与太后不敢问,私下却将他叫过去训了好几回,国公爷耳朵都快起茧了。 宁晏压根不知公爹愁白了头,她高高兴兴回了明熙堂,掀帘进了东次间,看到燕翎早换了一身家常袍子躺在椅子上看书,“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去吃席?” 燕翎将书册搁下,撩眼看着她,“你不是不许我去后院么?” 宁晏愣住,想起上回那桩官司,失笑不语,朝他怀里倚了来,玉指轻轻点着他薄唇,亮晶晶盯着他,“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今夜是中秋,你好歹露个面。” 燕翎含住她纤指轻轻一吮,嗓音醇和,“你说的话,我一字不敢忘,你叫我没事别往后院去,可见是不高兴我去,那我便不管有事没事都不去了。” 宁晏一顿,笑眼如月,乐得在他怀里打了好几个滚。 “这意思是,我指东,你不敢往西了?”她杏眼水盈盈问, 燕翎凝睇着她,唇齿在她指尖一绕,“夫人不知,我早就是以妻为天了吗?” 宁晏笑弯了腰,锤了他几下。 过了中秋,徐氏便让宁晏安排燕珺与崔瑶儿相看,又顺带喊上燕瑀作陪,索性又把外甥女叫过去,干脆大家伙瞧一瞧,倘若合适,两门婚事就这么定了。 八月十八这一日,宁晏与褚氏借口去上香,让燕珺与燕瑀护送,一家子坐了好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前往城外的金山寺。 第96章 出城时,日有光晕,天光黯淡,到了城门口,云团已积了一层又一层,宁晏听得城门外闹遭遭的,掀帘一瞧,远处青山在望,一群人载着十几辆马车热火朝天往城门处赶,及近,马车与那批人交臂而过,一个个穿着短装劲衫,看起来像是走镖的武士,那神情却是懒洋洋的,队形松散,有些古怪,宁晏脑海闪过一些念头,却也没多想。 大约巳时三刻,一行人进了金山寺的山门,爬上山,最后在大雄宝殿前的宽坪遇见了曹夫人母女及崔家姑嫂。 宁晏先是朝曹夫人施礼,看到崔玉的妻子崔夫人神色微亮,连忙迎了过去。 “嫂嫂今日得空过来了?” 崔夫人拉着崔瑶儿朝宁晏行礼,又握着宁晏的手不放,“她母亲早逝,自我嫁过去,我们姑嫂感情便不错,今日我便拿乔充当她尊长,跟着一道过来。” 崔瑶儿笑道,“您本来就是我长嫂,何来充当一说?” 崔夫人是长房的媳妇,崔瑶儿是三房的女儿,崔夫人能出面,可见崔家很看重这门婚事。 宁晏笑了笑,目光不由往崔瑶儿打量,崔瑶儿脸上挂着腼腆的笑,穿着一件藕粉的镶边褙子,梳着堕马髻,堪堪别了几朵珍珠花钿,插了一只嵌珠宝的步摇,虽不算倾城之姿,却也是落落大方。 燕珺忍不住悄悄往这里投来一眼,看到了崔瑶儿后,神色窘了窘,收回了视线。 而那崔瑶儿自始至终眉目低垂,不敢乱看。 宁晏颇有好感。 倒是那头的燕瑀趁着母亲褚氏与曹夫人交谈时,已经自来熟与曹芳儿攀上了交情,女眷们打了招呼,相携去大殿礼佛,待捐了香油钱求了平安福出来,几位长辈去客院歇着,宁晏私下吩咐婆子安排新人相看。 徐氏今日派了邵嬷嬷助阵宁晏,宁晏一概事务都交予她,自个儿陪着曹夫人与崔夫人说话。 大约是午时初刻,如月溜进了客房,悄悄告诉宁晏, “西梅园出事了...” 宁晏抬目看她一眼,与其他几位夫人告罪,裹了一件披风迈出客舍,由如月引着匆匆赶到西梅园,一片光秃秃的枝桠下聚着四五人。 崔瑶儿被自家嬷嬷护在身后,燕珺则立在梅园当中的石径,他身形修长高瘦,俊脸交织着窘迫与愠怒,胸口起伏不已,梅树下坐着一白裙女子,她捏着绣帕捂着脸哭哭啼啼,乍一眼没认出是谁。 直到那女子听到脚步声抬目朝宁晏望来,嘴巴一瘪,半是委屈半是畏惧地哭出声,“三妹妹,你可来了...” 宁晏认出那女子是宁雪,还是稍稍吃了一惊,一年多未见,宁雪模样大变,梳妆打扮也有了几分风尘之气,宁晏压下心中疑惑,立在五步开外淡淡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宁雪羞答答地往燕珺瞥了一眼,兀自掖着眼角怯怯哭道,“我今日听得这金山寺后花园风景不错,便来赏景,不成想遇见燕少爷,燕少爷想是把我误当了旁人,要来拉我,我....”话未说完,已哭得梨花带雨。 燕珺闻言又怒又羞,“胡说,我哪有碰你?”他转身与宁晏解释,“大嫂,我一进来梅园,瞥见里面有人,便打算离开,熟知那女子忽然哎哟一声,我不知何故,便走过来瞧,隔着她尚有几步距离,就听得她在这里尖叫,惊动了崔姑娘....” 他不好意思看着崔瑶儿,惭愧地低下了头。 宁晏神色毫无波动,宁家那些人是个什么底细,她还能不清楚,只是不知怎么就让宁雪混了进来。 邵嬷嬷一脸苦笑在她身边请罪,“奴婢安排人守好梅园,怎知这位姑娘早早就躲在树丛角落里,奴婢一时不察,请少夫人责罚。” 宁晏现在还没功夫问罪,她只凉凉盯了宁雪片刻,从手腕退下一只珊瑚手串,堂而皇之往宁雪身上一扔,寒声道,“来人,有人偷了本夫人的珊瑚手串,现在人赃俱获,给我把她给抓起来。” 宁雪与身旁的婆子顿时傻眼,“三妹,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你,你这是平白无故诬陷我。”看着裙摆上被扔来的手串,她烫手似的将裙摆一抽,利索爬了起来,抓着婆子的胳膊躲去一边,离得宁晏远远的, 邵嬷嬷先是一愣,旋即冷声一笑,“咱们这么多人亲眼瞧见你偷了咱们少夫人的手串,那还有错?” 她使了个眼色,几个婆子一拥而上,扯得扯,拽的拽,将宁雪与那名婆子给架了起来。 恰在这时,角门处传来一道喝声, “慢着!” 宁晏听到这道声音,轻轻哼笑了一声,凭着宁雪那温吞性子怎么可能干出这样不要脸的事,她早就猜到是宁宣背后搞的鬼,她慢吞吞转过来,带着众人朝宁宣施了一礼, “请三王妃安。” 宁宣满头珠翠气势冲冲迈了进来,美目横扫一圈,语气寒厉道,“三妹妹,我约了二妹在此地赏景,你们燕家四少爷冒犯了她,怎么反而把二妹妹给抓起来了?” 在她身后跟了不少僧客女眷,大家纷纷过来看热闹。 宁晏面无表情睁着眼说瞎话,“王妃弄错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今日特意带着太后娘娘赏赐给我的珊瑚手串,上山礼佛,也是想给老人家祈福求平安,不知哪个没眼皮子劲的趁着我搁下手串抄经时,将好东西给偷走,这不,我喊着我家四弟帮我一道寻,带着一家婆子寻到这,正好人赃俱获,” “王妃瞧瞧吧,这可是太后娘娘赏赐的手串,该怎么办才好?” 宁宣倒了一口凉气,“你这是空口白牙诬陷人!” 宁晏懒懒朝崔瑶儿看了一眼,“王妃不信,大可问一问崔家姑娘。” 崔瑶儿就在燕珺之后来了这梅园,恰巧将宁雪那番造作的举止瞧在眼里,心里嫌恶至极,她娴静地施了一礼, “回王妃的话,臣女与家里嬷嬷行到此处散心,恰恰将整个过程目睹在眼,臣女作证,燕少夫人所说一字不差。” 宁宣气得没脾气了。 宁晏没功夫跟她掰扯,直接吩咐道,“将她带走!” 强将手下无弱兵,宁晏这批婆子都是个顶个厉害,两人开路,四人抓住宁雪与宁家那名嬷嬷,径直把人给拖出了园子,宁宣与婢女拦都拦不住,只得追了过去。 如月替宁晏将手串给拾了起来,轻轻放在手帕上,宁晏深深看了一眼邵嬷嬷,示意她重新安排个地方给燕珺二人相看,率先带着人离开。 崔瑶儿望着她背影深深作了一揖,燕家少夫人的行事作风还真是有趣,明明白白栽赃陷害,不过对付这种人,就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公府长媳 第118节 她与燕珺同时松了一口气。 宁晏这厢要将宁雪带去惩戒院,交由寺庙的人来处置,宁宣只得将看热闹的人轰走,最后拖着她到了一偏僻的院子。 “宁晏,你到底安得什么心,都是一家亲姊妹,你却当着外人的面来算计自己人。” 宁晏立在廊庑外,紧了紧披衫,淡声道,“长姐,你撺掇着自己妹妹丢人现眼,是嫌宁家声誉不够坏吗?还是把别人都当傻子,任由你耍心眼?” 宁宣脸色极是不好看,指着梅园方向骂道,“让雪儿嫁给燕珺有什么不好,大家都是庶出的,谁也不亏了谁,一家姐妹成为妯娌也算美谈,你非得跟宁家断得这么干净吗?还是你们燕家早就倒向了东宫?” 宁晏心倏忽一紧,抬目幽幽看着她, 也对,随着粮荒一案渐渐浮出水面,霍家现在被架在火上烤,舆论风声对霍家与三皇子越来越不利,三皇子这是狗急跳墙,想拉拢燕翎。 “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并不懂朝政,但我知道,人要坐着吃饭,不能跪着讨米...”她斜了一眼跪在院子里狼狈不堪的宁雪,带着燕家人大步离去。 宁雪听得宁晏那话,双目一阖,泪水横陈,“长姐,我早就告诉您这招不灵,您非不信,非要按着我来丢人,这下好了,我也没脸见人了,四妹妹被莲姨娘牵连,如今嫁不出去,我也跟着无处安身,还请长姐以后安生些吧,咱们宁家没沾着您的光,反倒名声越来越差劲...” 宁宣看着宁雪软糯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跺跺脚,气得拂袖离去。 宁晏回到客房,下人已取来斋饭,各家回房用膳,宁晏顺带问了燕珺心意,燕珺支支吾吾点了头。午后宁晏请崔夫人过来喝茶,崔夫人笑容满面朝她颔首,“成了,我家那丫头是个好的,你放心,该教的我会教她,绝不让她给你添麻烦,对了,她一再称赞你,说是以后要跟着你学呢。” 宁晏摇头叹息,“哪里,我这是掰开伤口擦盐,无可奈何,面对无赖,你只能比她更无赖。” 崔夫人押了一口茶,深深看着宁晏,“弟妹这性子合了我的脾性,我也是这般认为。” 如此一来,两对新人都看对了眼。 接下来燕家又要办喜事了。 眼见天色不好,大家赶忙收拾行囊回京,偏生门还没出,急雨浇下,寒风裹来,顷刻间门庭湿了一大半,大家只得躲在客房内歇着,避避雨再行筹划。 宁宣气急败坏回了听音阁,沿着楼梯上来阁楼,看到三皇子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与人对弈,那人穿着一身黄色的道袍,浓眉大眼,眼神却极为犀利,他瞧见宁宣进来,无声施了一礼,悄然退了出去。 三皇子余光瞥见宁宣蹑手蹑脚走进来,他头也未抬,问道,“怎么样了?” 宁宣跪在他身侧沮丧道,“没成,那宁晏半路掺和一脚,阻拦了我的计划。” “是吗?”三皇子眉头一挑,手中捏着一棋子,兀自思量棋局,经过一年的浸润,他浑身也染出几分天潢贵胄的沉稳来。 朝廷内外明里暗里有人来投靠他,他身边聚了不少三教九流,今日到此,并非陪着宁宣游山玩水,而是来见一要紧的人物。 宁宣见三皇子许久没吭声,嘟着嘴埋怨道,“殿下,妾身已替您试过了,燕家是铁了心不接受您的招揽,您也瞧见了,东宫老臣暗地里走访燕翎,宁晏又一而再再而三撇清与宁家关系,三司查案,于霍家如此不利,也不见燕翎搭把手,种种迹象已表面,燕翎已倒向东宫,殿下,宁晏是燕翎的心头肉,您对宁晏下手,便能拿捏燕翎。” 三皇子闻言将棋子一扔,冷冷瞅着宁宣,“我看你操心我大业是假,借机跟宁晏报私仇是真,你可知当初我去燕家说情,燕翎为什么二话不说便把你的婚事让给我吗?” 宁宣想起当年的事,心中顿生了几分复杂,她垂下眸道,“幸在他没耽搁我的婚姻,否则我哪里能嫁给殿下您?” 三皇子对着她的阿谀奉承已无动于衷,只道,“除了他不喜欢你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对女人不感兴趣。” “宁晏再好,也比不上他心中的抱负,你放心,我已有法子对付燕翎。” 宁宣失望地瘪了瘪嘴,三皇子不听劝,她不如告诉霍贵妃,决不能留下宁晏这个隐患。 大约下午申时,雨渐渐小了,大家陆陆续续下山,燕瑀亲自搀着母亲褚氏先走,宁晏担心路上打滑,又吩咐燕珺与两名婆子去照顾崔夫人姑嫂。 她反倒落在最后。 金山寺下山的台阶陡峭,今日上香的人不少,知客僧在地面铺了厚厚的草结绳,还是有人时不时滑倒,宁晏行到一半,见前方廊道拥挤,只得躲在飞檐处的三角亭歇着。 寒风鹤唳,细雨如雾,宁晏方才凝立片刻,身后传来一道儒雅的笑声, “三妹妹今日也上山礼佛来了?” 宁晏听得三皇子的声音,脊背一凉,她连忙转身朝他屈膝行礼。 “给殿下请安...” 三皇子穿着一身月白常服,负手而立,似翩然君子。 宁晏悄悄瞥了一眼他身侧,除了一名内侍,再无旁人, 虽说是亲戚,却也得避嫌,宁晏刻意退开几步,垂首默立。 这该是三皇子第一次这般近距离打量宁晏,不知是不是礼佛的缘故,宁晏今日未施粉黛,面颊被冻得微有些粉色,嫩如凝脂,寒烟笼罩,那双杏眼却乌亮有神,当真是雪魄之姿,无人能及。 三皇子痴痴望了片刻,忽然问道,“还喜欢那陌上如玉的少年君子吗?” 宁晏闻言眉头微皱,回想当初行宫的事传得人尽皆知,不是这三皇子又是谁。 她极力压平呼吸,“殿下说笑,不过是臣妇酒后胡话罢了,岂能当回事?” “哦?”三皇子目光又往宁晏细腰觑了一圈,“你与燕翎成婚两年有余,至今未孕,我还当你们夫妇感情并不好呢。” 燕翎出色归出色,一个不疼人的丈夫谁又乐意,况且洞房之夜被丈夫冷落,换谁都能记一辈子,燕家如此不识抬举,等他上位,少不得要料理燕家,届时再纳她为妃,也不用再惦记着。 宁晏听得这话,只觉万分抵触,隐隐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心口没由来涌上一股恶心。 她愣是压住翻涌的不适,朝三皇子屈膝,“孩子是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了,时辰不早,臣妇告退。” 她从容施礼,搭上如月的手臂,出了亭子,顺着拥挤的人群往下去。 眼前人脸晃动,雨雾婆娑,脑海一遍又一遍回想三皇子的话,越想越觉得可怕,若是这样一个人当上了皇帝,她将来哪有活路,不仅她没了活路,燕家也必是万劫不复。 宁晏脸色变得铁青,深一脚浅一脚,由婆子丫鬟前后簇拥来到山坪下,其余人已上了马车,宁晏一头钻进马车,那口气还来不及卸下,抬眸见一人端坐在马车里。 对上那双熟悉又深邃的眼神,宁晏眼眶顿生酸楚, “栩安....” 她从来没有这样渴望他,被恐惧支配的身子跟一团火似的扑在他怀里, 燕翎紧紧将她圈在胸膛,眼神锐利得如同一把杀人的刀,“不怕...我在。” 午后雨势渐起,他便打官署区冒雨疾驰来金山寺接她,多事之秋,他不放心宁晏在外头过夜,不成想恰恰听到刚刚那番对话。 越是震怒,他反而越沉得住气。 燕翎细细安抚她许久,一遍一遍告诉她,“一切交给我。” 待回府,已是潇潇雨歇,天色渐开,这一夜,燕翎哪儿也没去,夜里二人就宿在书房。 宁晏一遍遍吻过他的喉结,试图通过亲密来缓解心中的不安,燕翎用力回应她,尽可能给她踏实和安稳,书房是他最私密的空间,这件内室与书房之间的夹层更是藏着他多年的密辛,这里四处机关重重,也是他最隐秘最安全之所在。 朝中波云诡谲,东宫与三皇子怕是要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他希望她在最安全的地方。 燕翎轻轻啄了啄她的额尖,一点点将这间书房的秘密悉数告诉宁晏, 宁晏怔愣看着他,“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黑暗里,他睁开幽黯的眼,还不曾褪去的情欲与曾经有过的隔阂都在这一刻消融,他看着钝钝的她,“俏俏,我从十二岁上战场到如今已十一年有余,我从来没有怕过,但现在我怕了,因为我有了软肋...” 那个软肋就是她..... 宁晏脑海有那么一瞬间的混沌,心头泛起绵绵的酸楚, 她被人抛弃过,被人厌烦过,被人喜欢,甚至被人嫉妒,又或者无坚不摧地站出来去保护别人,却从来没有人把她视为软肋。 她骨子里要强了一辈子,也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别人的软肋。 她怔怔问道, “那你打算怎么安置这个软肋?” 燕翎唇角牵了牵,“若我是你的软肋,你会怎么办?” 深夜的宫墙下,吴奎亲自提着一盏风灯,引着皇帝来到慈宁宫外,想是刻意遮掩行踪,这一路竟看不到一个内侍,雨后的宫道格外静谧,寒风夹杂着湿气扑落在皇帝面颊,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吴奎先去里头禀了一声,片刻又回来搀着皇帝进了宫内。 太后被宫人扶着往软塌上坐着,她老人家畏寒,身上裹了一件厚厚的貂绒,宫人塞了一个暖和的手炉给她,她抱在怀里,看着疲惫迈进来的皇帝,露出冷笑, “皇帝总算舍得来找哀家了?” 皇帝苦笑,这几日因为粮荒的案子,朝廷快掀了个底朝天,他也被吵得身心疲惫,他坐在太后下方的锦杌,道,“虽还差点关键证据,但霍家大约是保不住了。” 太后问,“老三可参与其中?” 皇帝摇头道,“是霍家人一手操控,与老三无关。” 太后听出皇帝弦外之音,轻哼了一声,“那也不能说明他无辜,他若当真有心,早早将事情禀报与你,你也不会被霍家蒙在鼓里。” 皇帝沉默片刻道,“母后所言极是,只是大义灭亲的事也不是谁都做得出来。” 太后反讽道,“是啊,他舅舅是亲人,你就不是亲人了?你还是他的君上呢,无论如何,三皇子犯欺君之罪。” 母子俩都是聪明人,一来一去,已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皇帝不由头疼,“母后,并非儿子非要立老三,樾儿太小了,谁也不能料到将来会出什么事端来,儿子不敢大意。” 太后目露幽黯,“皇帝啊,你想过吗,樾儿继承大统,老三将来也不过是今日之程王,可一旦老三当了皇帝,你觉得他会留一个宗法上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在世吗?太子为国为民,皇帝不会亲手把他最后那点骨血给葬送了吧?” 皇帝心猛地一抽,他双目睁大,嘴唇狠狠抖动了几下。 太后再道,“你皇爷爷访仙求道二十载,从未升朝议事,你见朝廷乱了吗?外有内阁,三法司与六科给事中,内有司礼监和东厂,内外相制,层层监察,别说有皇帝,便是没皇帝,朝廷照样运转。” “哀家还没死呢,你是我儿子,正当盛年,还怕不能将孙子培养成人?立嫡长孙为皇太孙,方是正理。” 太后一针见血戳中皇帝软肋,皇帝脸色胀得通红,渐渐拿定主意,“成,儿子听您的,立樾儿为皇储。” 自太子薨逝,皇宫大内不少内监和宫女暗中投靠了霍贵妃。 皇帝前脚踏入慈宁宫,消息后脚被递去了霍贵妃的永寿宫。 彼时霍贵妃正脱去衣簪准备就寝,听到这个消息,打了个激灵,“陛下半夜探望太后去了?” 那宫婢道,“这是慈宁宫管炭火的嬷嬷递来的消息,千真万确。” 霍贵妃眼色登时一冷,将簪子一扔,“皇帝隔三差五都会去探望太后,可每每皆是有外人在场,为何,他怕太后干政,不敢私下见太后,如今眼巴巴去寻太后,必定是商议储君人选。” 宫婢担忧道,“娘娘,霍家出事了,您为何一点都不着急?一旦霍侯倒下,咱们三殿下岂不没机会了?” 霍贵妃摇摇头,“你不了解陛下,霍家的事,晨儿一无所知,他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陛下要的就是霍家倒下,他才会心甘情愿立晨儿为太子!” “那您的意思是,陛下已定了咱们三殿下为太子,这是去问问太后的主意?” 霍贵妃眼底浮现苍茫之色,“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该是如此,但太后心思幽深曲折,不一定会答应。” “那怎么办?” 霍贵妃沉吟片刻,转身过来吩咐她道,“你现在去一趟乾清宫,就说我今日得了一盆极好的十八学士,邀请陛下过来赏花。若陛下过来,便是定了晨儿的意思,若陛下拒绝,怕是有变。” 霍贵妃侍奉皇帝多年,早就把皇帝的脾性摸得透透的。 宫婢领命而去,大约是一刻钟后,宫婢灰头土脸回来,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心如死灰道,“娘娘...陛下今日乏累,改日再来探望娘娘您....” 霍贵妃猛地打了个哆嗦,看着镜子里重新梳好的妆容,抚着那风韵犹存的面颊,愣了半晌,眼色凄凄厉厉道,“看来我还是赌错了...” 宫婢挪着膝盖往前泣道,“没了霍家,您和殿下便是刀俎上的肉,娘娘,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呀。” 公府长媳 第119节 霍贵妃闭了闭眼,渐而睁开眸,眼底寒芒一闪而逝,“怕什么,鹿死谁手还难说。” 第97章 燕珺与崔瑶儿相看过后,国公爷便催着徐氏早日定下来,换做寻常,徐氏定要刺丈夫几句,如今朝廷变幻莫测,国公爷神思不属,徐氏也就不置一词,紧赶着派了媒人上门,交换庚帖,合八字,两日下来便把婚事敲定,只等着下聘,准备聘礼尚需时日。 八月二十这一日,宁晏打议事厅回明熙堂歇着,片刻如霜掀帘进来,脸上还挂着泪,“主子,您快些去书房瞧瞧世子,世子被陛下当庭杖责,由锦衣卫抬着送回了府。” 宁晏吃了一惊,险些站不稳,这个节骨眼,他怎么招了打,吩咐如霜去寻药,自个儿出了月洞门径直往书房去,刚踏上书房廊庑,听得正房传来国公爷的呵斥声, “你从来是个沉稳的,今日怎么这般毛躁,那苏秦着实犯了律法,按律当罢黜夺爵,你替他扛下来作甚?” 宁晏还是第一次听得国公爷这般大动肝火,可见局势很不乐观,她顾不上避嫌,捏着绣帕急忙迈了进去,国公爷见她进来,语气稍稍一收,往炕床坐了下来,宁晏施了一礼,便朝燕翎走了过去,燕翎被安置在罗汉床上趴着,云旭正蹲在一旁给他擦拭伤口,瞧见宁晏进来,连忙退开。 宁晏一眼扫过去,皮开肉绽,心疼得眼眶发酸,从云旭手里接过布巾,坐在他身侧含泪道,“你好端端怎么成这副模样?” 燕翎侧眸看过来,俊脸略有些发白,愧疚一笑,“不要担心,只是一点外伤,陛下是我亲舅舅,他生气是真,却也不敢下狠手,无非是一点表面功夫。” 宁晏吸了吸鼻子,豆大的泪珠挂在她眼眶,要落不落,燕翎抬手替她拭去,宁晏赌气地别过脸,蹲下来替他处理伤口。 这头国公爷跟炸毛的狮子似的,吼声不断,“你明明可以置身事外,何故替那苏秦说情,那苏秦早些年与霍家有恩怨,三皇子看他不顺眼,你平白无故为了苏秦得罪三皇子作甚?” 父子二人论起这等机密朝政,也没避着宁晏。 燕翎言简意赅道,“因为我要用他。” “父亲且想一想,苏秦此人虽桀骜,却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我今日替他作保,保住了他的爵位与官职,你猜他会怎么做?他必定心中生愧,愿意效力于我。” “你要他效力你作甚。” “因为我要参与夺嫡。” 国公爷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愕地盯了他一瞬,脸色慢慢变得凝重,“你要扶保太孙?” 宁晏手跟着一抖,不小心触到了燕翎的痛处,燕翎俊眉微皱,颔首道,“没错,三皇子的人瞅准时机弹劾苏秦,目的就是撤下苏秦,父亲想一想,苏秦如今在何处当差?那霍家根底又在何处?” 国公爷沉吟道,“霍家根底在江南,而苏秦现任两江总督,手掌江南军政大权。” 燕翎道,“没错,霍家可以乱,但江南不能乱,苏秦虽是触犯了国法,三司容不了他,但我必须保他,这个节骨眼,换谁去江南,都镇不住江南的地头蛇。只要保住苏秦,霍家就不敢在江南地界生乱。” 国公爷长叹一声,“你说的有道理,只是你这么做,会将燕家置于风口浪尖,儿啊,父亲上了些年纪,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明哲保身。” 燕翎回身握住宁晏发冷发颤的手,目色倏忽发寒,“不是儿子不愿明哲保身,是裴晨那个狗贼欺人太甚,觊觎吾妻,我必要手刃他。” 国公爷震惊地朝宁晏望去,只见那一贯沉稳的儿媳妇,此刻跪坐在罗汉床一角,双目低垂,纤瘦的身子轻轻发颤,仿若被雨打湿的娇花,国公爷是个血性男儿,听得这话,拳头捏得飒飒作响,唇关咬得极紧,半晌闷出一行话,“爹爹明白了。” 起身往外走,“你好好休养,外头的事还有我。” 国公爷久事疆场,朝中故旧极多,有他暗中走访,必定能说服不少观望之辈。 燕翎被抬回府邸的同一时刻,王家往王娴处递来消息,说是老太太病重,让她回去探望,王娴将孩子送到徐氏处,趁着天色还未晚,带着丫鬟匆匆赶往王家。 王老太太着了些风寒,躺在塌上脸色不太好,但也不至于病到需要女儿连夜探望的地步, “你在燕家好好待着,莫要再给我闯祸,我不过是头疾的老毛病犯了,也不知谁多嘴,大晚上的,让你赶回来作甚?” 王娴听得母亲语含埋怨,嘴唇冷冷翘起,也没给好脸色。 老太太见怪不怪,捂着额头的帕子,冷不丁问她道,“你跟璟儿怎么回事?那个妾室如何了?” 王娴不在意道,“我没见过,那丫鬟就在书房伺候,也不曾来我眼前晃。” 王老太太问,“若她来晃呢,你生气否?” 王娴啧了啧嘴,面露嫌弃,“我是正室娘子,哪里会怕一个妾室?她真敢嚣张,我必不饶了她。” “那还是在乎的嘛...”王老太太闲闲笑了一句。 王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冷冰冰道,“您既然病得不算重,我便回去了。”每每回来,老太太都要训斥她,怪她没有处好妯娌关系,嫌她不孝敬公婆,王氏听得心烦。 王老太太看了一眼窗外,留她道,“天色已黑,你来都来了,就歇一晚吧。” 王娴摇摇头,起身准备走,“熙熙这两日闹肚子,我不太放心。” 王老太太见她坚持也不再多言,着人拿了些银两给王娴,“你二叔出事后,家里日子一日不如一日,我也没多的贴补你,你以后省着些花。” 王娴没有接她的银票,淡声道,“我嫁妆还有呢,母亲留着自个儿花吧。”屈膝一礼,带着婆子离开了,回程的路上也觉得蹊跷,母亲看起来精神不错,是何人诓骗她回府,这个念头一起,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一位婆子打茶楼出来拦住了王娴的马车,她朝王娴笑道, “三少夫人,我们家少夫人正在茶楼喝茶,瞧见了您的马车,想请您一道上去叙叙旧。” 王娴认出那人是她手帕交何家大小姐的陪嫁嬷嬷,既是遇着了便见一面,她留下婆子守着马车,带着一心腹女婢上了楼。 到了阁楼外,女婢却不准许进去,王娴皱了皱眉,一面踏入门槛一面朝里面的人冷声道, “你什么时候这般矫情,说个话还不许丫鬟跟着.....” 待她从屏风绕进去,看清里面那人的面目,脚步猛地一凝,差点失声。 苏绣座屏下立着一道修长身影,常服玉冠,一派潇洒风流,正是三皇子裴晨。 三皇子朝她招手,示意她进去说话,王娴回瞥了一眼门口,门已被掩上,门口杵着一面冷的内侍,王娴忍住心头慌乱,面色清冷迈进了雅间,她朝三皇子草草一礼,便在他对面跪坐下来。 三皇子亲自替她斟了一杯茶,面上含笑,“想当初王太师教我读书,我也时常来王家受教,细细算来,咱们也算青梅竹马?” 三皇子自顾自碰了碰她的茶杯,先饮了一口,望着她笑容涤涤。 王娴也没喝茶,甚至都没抬头看他一眼,只道,“殿下有事不如明说。” 三皇子笑容不改,身子懒散往凭几上一靠,语气悠悠道,“我突然想起一桩往事,想当初,你夺得诗社的魁首,我一见倾心,向你母亲求娶你,你冷着脸拒了我,说什么你要嫁顶天立地的汉子....据我所知,这燕璟也算不得顶天立地吧?” 三皇子喜欢貌美的才女,他第一个看上的是王娴,只是王娴性子过于冷淡,又拒绝地很干脆,三皇子才将心思转移到旁处。 王娴听到这里,脸色刷的一变。 她皱着眉道,“殿下若是要叙旧,不如换个人?在宁宣之前,你还喜欢过崔家的含莺妹妹,你不如请她来喝茶?” 三皇子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苦笑,“好了,我便不绕弯子了,”继而正色道,“王家因燕翎而败落,你心中必定生恨,听闻你在燕家都快站不住脚跟了,你婆母堂而皇之给燕璟纳妾,可见是半点面子都不给。” 王娴慢吞吞擒起茶杯抿了一口,并不接话,暗自思量三皇子的用意。 三皇子打量她神色,继续道,“燕翎如今处处与我为对,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只要燕翎病一阵子,待我大功造成,起用王家,保燕璟一个五品之职,让你当上诰命夫人,不仅如此,你的儿女,我将来高看一等,绝不委屈了他们,你意下如何?” 王娴听得一阵惊悚,她将茶盏往下一搁,木然瞪着三皇子。 三皇子也知这种事定吓到她一个内宅妇人,笑容里带着安抚,“燕翎不是受伤在府上么,我给你一种药,你只需悄悄下在他日常饮食里,吃上个三日,他便会病恹恹的下不来床,你放心,不是要命的毒药,我不会让你担干系。” 王娴眼神微微一缩,心下又怒又骇,燕翎既是与他水火不容,又怎么可能只是不要命的毒药,三皇子不出手便罢,一旦出手岂有燕翎的逃生之处? 她冷着脸道,“我着实看不惯燕翎夫妇,只是此事万分凶险,一旦露馅,我怕是要成了个下堂妇,我女儿将来也落不着好,我凭什么任你差遣?” 三皇子蓦地一笑,手指轻轻在茶盏沿口来回拨动,“王娴,你就不想为王家,为你丈夫还有你的孩子博一个前程吗?我既然敢做,便有必胜的把握,退一步来说,此药只是寻常的药,即便发现也无大碍,你若不信大可去药铺问问。” “当然,你若不答应,我少不得再寻旁人。” 王娴听到这心神一紧,权衡片刻,她伸出手,“你将药给我,我先去药铺问问,倘若不是要命的毒药我便依你,若是要命的毒药我便扔了。” 这倒是符合王娴的性子,三皇子无话可说。 王娴从三皇子处拿了药,回到马车已是冷汗涔涔,朝局已艰难到这个地步了吗,燕翎身居高位又能怎么样,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这一刻忽然觉着,平平淡淡也挺好,至少一家人能安稳过日子,倘若燕翎真有个三长两短,宁晏这辈子又能逍遥到哪里去。 王娴心情复杂地想了想,又借口不舒服去了一家药铺,塞了一锭银子给掌柜的,掌柜的接过药包轻轻闻了闻,里头是一种白色的粉末,“这是高热时给病人开的退热药,此药一吃下去,病患全身出汗,昏昏欲睡,恹恹的有虚脱之症,歇了数日便好了。” 王娴疑惑道,“真的只是退热的药?” 掌柜的对她的怀疑很不满,凉凉笑道,“夫人不信,大可去旁处再问问。” 王娴不放心,又跑了一家药铺,得到了同样的答案,这才带着药包回了府。 她回来得晚,心中搁了事,没心思管孩子,就遣了一嬷嬷去容山堂告罪,这一晚独自卧在塌上辗转反侧,后半夜迷迷糊糊睡过去,却做了噩梦,梦到燕家生了大火,她躲在柴房角落里,无人问津,燕璟只管抱着熙熙带着那娇艳的小妾笑呵呵远去,那笑声回荡在她耳郭震得她心神俱碎,梦中她几度垂死挣扎想去够熙熙的小手,却见女儿躲在燕璟怀里,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畏惧地看着她,那一刻王娴的心里痛极了。 醒来,王娴出了一身汗,愣愣坐在塌上许久,直到身上发冷,才换了婢子进来备水,沐浴换了身厚实的衣裳,这才心神不宁地往容山堂去。 徐氏发现王娴今日罕见坐在明间不动,只管抱一下熙熙,眼神时不时往窗口觑,徐氏以为她惦记着燕璟,悄悄着人将儿子叫过来,怎知燕璟一来,王娴反而转身离开了。 到了晚边,王娴过来容山堂用膳,总算是见着了宁晏,她犹豫许久,趁着宁晏去厨房的档口,踵迹跟了过去。 她在容山堂抄手游廊一个无人的角落唤住了她, “宁晏,我有话与你说。” 薄暝如雾,游廊上的灯盏次第而开,如一条灯龙匍匐在夜色里。 两位女子站在漆黑的杂物间,隔桌而立,零星一点灯色沁进来,宁晏能看清王娴眼底的一片乌青。 王娴将那包药搁在桌案,轻轻推至宁晏跟前,“事情便是如此,你们看着办...”说完这席话,王娴反而卸了一身重担,神色苍茫又虚脱,那种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憋闷,在这一瞬间恍惚得到释放,她苦笑一声,眼底溢出一些泪花,脱口而出,“对不起...”旋即高瘦的身子挺直地消失在廊庑尽头。 宁晏怔怔凝着王娴站过的方向,满腔的情绪在一个槛上来回打转,神色从震惊慢慢过渡到惘然,她没有问王娴为何说对不起,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答案已无关紧要。 目光最后落在那包药粉上,清凌凌的眼底眯出一道寒光。她用手帕包住那个药包,回了明熙堂。 八月二十二日早朝,皇帝当朝询问粮荒一案的进展,佥都御史彭川如实禀报, “已寻到霍家底下几名商户的口供与人证,以及霍伯庸与江南亲信之间的信件来往,只是这些密信并不完整,臣已安排两名御史前往江州鄱阳湖一带明察暗访。陛下,无论如何,霍伯庸有操控粮荒之嫌,臣以四品佥都御史的身份,叩请陛下软禁霍家,直到案子彻底查清楚为止。” 霍家一派的官员替霍伯庸辩护,“不过是吩咐人囤点粮食,也不稀奇,怎么就说霍大人是操控粮荒呢?彭大人的证据过于牵强。” 三皇子一党不在少数,霍家在江南甚有声誉,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没法查办霍家。 皇帝本着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原则,顶住压力下旨将霍伯庸一家软禁在府上,霍伯庸一字不辩,倒是三皇子替霍家叫了几声冤屈,皇帝自然不予理会。 三皇子心急如焚回了王府,书房内已候了不少心腹幕僚,他一进去开口便问, “燕家可传来消息?” 其中一名幕僚微躬着身回道,“就在一刻钟前,燕家的探子传来消息,那燕翎已卧病两日不起,今日午后听闻端了一盆血水出来,那燕家少夫人为了掩人耳目,不敢去宫里请太医,而是悄悄出了趟门,请来几名江湖名医,佯装进了府,属下着人在燕家门口盯着,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时辰,不见那些江湖郎中出来...” “好!”三皇子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事不宜迟,将消息传给舅父,告诉他,可以动手了。” “遵命。” 三皇子又吩咐另一人道,“江南士子与舅父多有来往,你召集这些人去都察院闹一闹,设法拖延会审,给舅父争取时间。” 次日辰时,彭川整理了一部分证据,打算传霍伯庸父子来都察院问话,却被一帮江南贡院的学子拦住了路,双方纠缠了一个上午,到了下午申时初刻,一名巡城御史来报,说是霍家根本不见霍伯庸的踪影,彭川唬了一跳,亲自带着人赶赴霍家,负责看守霍家的羽林卫中郎将已将霍府翻了个底朝天, “彭大人,大事不好,霍伯庸与其长子霍玉峰已逃脱出城。” 彭川调集阖城御史与兵马司的士兵去搜查,最后确认霍伯庸父子在二十二日子时,躲在运秽物的车厢里出了城。 皇帝怒不可赦,当即派人将三皇子与霍贵妃给软禁,三皇子一身白衣,跪在王府门口脱冠请罪,霍贵妃亦然。皇帝一时还没功夫料理他们母子,只出动锦衣卫搜捕霍伯庸父子。 因三皇子与霍贵妃包括霍家女眷悉数在皇帝手里,朝廷对霍伯庸的逃脱还不太放在心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霍伯庸父子总不能造反自立吧, 公府长媳 第120节 五日后,也就是八月二十九日午时,急报送到京城,霍伯庸父子在太原谋反。 文武哗然,礼部尚书施源惊道,“那霍家根底不是在江南吗,还以为他们父子逃回了江南,怎么去了太原?” 吏部侍郎毛大人苦笑道,“施大人,您别忘了,那霍伯庸曾任了五年太原知府,他对太原诸务了如指掌,江南有两江总督苏秦镇着,他插不进去手,但太原不然,他轻而易举便可控制太原城,太原周边有三座卫所,拿一道假诏书便可逼得那些将士们随他北上。” 大晌午的,内阁乱成一锅粥,“哎,燕大人上回触怒了陛下,陛下让他闭门思过,这下好了,出了这等大事,他这个兵部尚书却不在朝。” 几位大臣火急火燎奔来御书房寻皇帝讨主意, “陛下,听闻燕世子病重,您遣太医去府上瞧了没有?” “太原谋反,陛下还是将燕世子叫回来,让他这个兵部尚书主持大局。” 皇帝正捏着一份折子出神,凉凉看着这群喋喋不休的臣子,嫌弃地将折子扔了下去, “人家燕翎早就出城去了,还用得着你们在这操心。” 为首的程阁老将折子捡了起来,快速掠过,指着折子与众臣笑道, “原来燕世子早在三日前便出城布防去了,不仅如此,世子还与陛下建议,让燕国公与戚侯,淮阳侯三位老臣前往边关设防,以防蒙兀乘势南下,再由驸马戚无忌坐镇南军。如此安排,京城固若金汤。” 燕翎离开这几日,宁晏便歇在书房,那日王娴将消息告诉她,她转背请周嬷嬷辨认了那药粉,原来那药粉里掺和了极少量的钩毒,一旦受了伤的人喝下此毒,全身溃烂,神经麻痹,轻则瘫痪,重则毙命,此毒产自内廷,周嬷嬷浸润后宫多年,当初在太后跟前伺候,学了不少药理知识,后来便成了长公主的乳母随嫁燕府。 宁晏将事情来龙去脉告诉燕翎,燕翎决定将计就计。早在霍家出城,燕翎便派人盯着,不成想那霍伯庸和霍玉峰也极有本事,沿途聘请高手护送,分出几路出逃,燕翎的人没能拦住对方。 得知对方去了太原,燕翎当即入宫请示皇帝,调兵遣将准备御敌。 这是燕翎离开的第三日,宁晏正坐在书房内查看各地送来的邸报,云旭忽然过来,说是宁家来了一婆子,泪流满脸呜咽不止,想是出了大事,云旭不敢擅自做主,来请示宁晏,宁晏在门口倒座房见到那名婆子,原来她并非是普通嬷嬷,而是这么多年照看老太爷的老姨娘,这位老姨娘以婢子身份常年伺候在老太爷身边,她含着泪与宁晏屈膝, “三小姐,老太爷自闻京城局势生变,不顾风寒回了府来,这几日霍家出事,连累了咱们大老爷被都察院盘问,老爷子心急如焚,呕了几口血,如今缠绵病榻,怕是没了多少时日,他嘱咐老奴来请少夫人回府一趟,想见您最后一面...” 云旭在一旁听着,将宁家的心思猜了个大概,大约是瞅着宁家不保,想求宁晏替宁家说情,宁晏深深看了一眼那婆子,抿唇片刻道,“嬷嬷稍候,我去换身衣服便来。” 嬷嬷忐忑地等在倒座房,大约一刻钟后终于等着宁晏换了一身湖蓝的衣袍出来,身上罩了一件玄色的斗篷,她也没细看,匆匆带着人上了马车,马车行到一半,忽然涌出一伙人与燕家侍卫角斗在一块,还有一名武艺高强的内侍跳上马车,驾马前往南城门,到了城门口,侍卫盘问,内侍掀开车帘,指着里面面色发白的宁晏道,“这位是燕阁老的夫人,有要事要出城去寻燕阁老。” 侍卫也没看出端倪,最终放行。 待出了城,坐塌下忽然爬出来一人,正是三王妃宁宣,早在三皇子与霍贵妃被圈禁前,宁宣依照霍贵妃的指示,悄悄带着人手躲回了宁家。 宁宣爬了出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坐在宁晏身边,“好妹妹,姐姐带你去见见世面。”这一路她将宁晏敲晕,沿途拿着燕家的通关令牌赶到了太原,霍伯庸的太原军与燕翎的禁卫军正在太原郊外对峙。 马车疾驰一日一夜到了太原,凌晨天还未亮时,宁宣让内侍将宁晏送去霍伯庸的军中,自个儿带着侍卫耀武扬威来到两军阵前,迎着朝阳绚烂,宁宣捏着宁晏一方绣帕在风中遥遥喊道,“燕翎,我假借祖父病危,将宁晏诱出府邸,她人已被押上城楼,你识相一点,与舅父好好谈判,兴许能留下她一命。” 霍贵妃给宁宣的任务是,让她设法利用宁晏拖住燕翎大军,燕翎与霍伯庸纠缠越久,于霍贵妃越有利,宁宣不知霍贵妃是何打算,但她从未见过比婆婆更精明的女人,她相信霍贵妃会赢。 她回眸看了一眼城墙上那弱如蝉蛹的女子,心中格外痛快,她手指一松,那方绣帕随风飘去了对面军中。 燕翎高坐在马背上,接过士兵递来的手帕,再抬目张望那被推至城墙上的女子,他遥遥看了一眼那女子,目光挪至她身侧观战的霍伯庸,忽然诡异地笑了笑,张弓搭箭,对准宁宣的眉心,箭矢划破长空,以迅雷般的速度,嗖的一声,当中贯穿了宁宣的额头。 宁宣只觉是眨眼的功夫,脑袋嗡的一声响,燕翎速度太快,快到她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血雾在半空炸开,她身子直挺挺从马背上摔下去,闭目那一瞬忍不住感慨,三皇子说的没错,燕翎果真不爱女人...... 随着燕翎这一箭落地,那城楼上的纤弱女子,气势倏忽大变,手下银芒一闪,脚底生风般朝不远处的霍伯庸袭去,她袖下银针如雨,顷刻织成一张绵密的网铺盖天地卷向霍伯庸。 燕翎看见霍伯庸倒地那一瞬,抬手下令攻城。 软肋嘛,自然要好好藏着。 第98章 自从金山寺回来,燕翎便挑了一名身量仿佛的女卫贴身伺候宁晏,二人同吃同住,女卫将她神态举止学了个七八成,燕翎深知自己处在风口浪尖,保不准有人拿宁晏做文章,是以未雨绸缪。 宁晏与那嬷嬷交谈时,察觉对方手指微抖,可见其中有端倪,她回了书房,让女卫顶替自己出门,又吩咐云旭去宁家打听情形,傍晚云旭过来告诉她,宁老爷子着实病了,但不到垂死之际,宁宣这么做,无异于将宁家彻底拖入火坑。 一日过去,宁晏心中的忐忑并未缓解,她这两日细细思量霍贵妃这一局,让霍伯庸父子潜逃出城造反,自个儿与三皇子却被扣押在皇帝手中,即便霍伯庸兵临城下又如何,皇帝依然会拿三皇子母子来要挟霍伯庸。 况且,朝廷上半年刚打了一场胜仗,文武官员上下一心,即便燕翎“伤重”,朝中还有戚侯,燕国公,戚无忌与淮阳侯等诸多武将,霍伯庸又什么把握赢得这场战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除非....除非这是霍贵妃声东击西之策。目的便是将朝中能干的悍将全部调遣出京。 这个念头一闪,宁晏猛地揪了下手帕。 不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宁晏急得在书房内来回走动,回想燕翎临行交待她的话,让她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待在书房,一切有他... 宁晏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这个男人在朝廷浸润多年,经历多少风雨,一定比她看得更透,她要相信他,宁晏重新坐了下来,抬目看了一眼窗外,天色灰扑扑的,离着女卫顶替她离开已过去了一整日。 这几日不知为何,她身上总不太利索,兴许是担忧燕翎,兴许是过于劳累,她恹恹地靠在罗汉床的引枕上歇着,片刻后如霜提来食盒,抱来一小几搁在她面前,要服侍她用膳,宁晏闻着那味儿只觉得抵触得很,如霜见她皱眉,便劝道, “您这几日担忧世子,吃不好,睡不踏实,再这般下去,世子没事,您倒是要瘦了...” 宁晏失笑一声,她向来是沉得住气的,这一回不知怎么便提不起精神,耐着性子吃了一小碗珍珠汤圆,并一盅燕窝粥,其余的再也吃不下。 宴毕在院子里消食,随后如霜搀着她入内室洗漱歇息,如霜睡在脚踏上守着她。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呼声嘈杂,宁晏连忙坐起身,如霜也在这时昏懵地睁开眼,顿了片刻,麻溜穿鞋, “姑娘,您坐着别动,奴婢出去瞧瞧。”裹了一件厚袄子,迎着冷风出了书房,迎面瞧见云旭面色沉沉疾奔而来, “发生什么事了?外面怎么这么乱?” 云旭神色凝重回道,“城内混进不少黄连教的歹徒,这些人正在四处作乱,其中一伙人冲着咱们燕家来,原打算请兵马司的士兵襄助,不成想那些混账蓄谋已久,悄悄在兵马司的井口里下了软筋散,这会儿兵马司的人来不了,我已派人去禀报无忌公子,怕是要等南军入城,或调用禁卫军。” “调兵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你在屋内守好少夫人,切莫出来。” 如霜听得心神俱骇,连连点头,“那你也小心,有什么消息尽快禀来。”转身进了屋内,宁晏已听到了云旭的话,穿戴衣袄来到书房,眸色怔怔坐在案后。 如果猜得没错,这定是霍贵妃的手笔。 她回想前往金山寺那一日,路上遇到一些不伦不类的镖队,必是黄连教的教徒假借各种途经陆陆续续入得京城来。上百万的都城,要藏一支兵简直再容易不过。 霍贵妃到底要做什么呢? 这时,府外传来刀戈交加的锐声,不一会云卓冲到窗口,往内禀道, “少夫人,大事不妙,这些黄连教的人逮着重臣府邸攻击,咱们府外现如今聚了一百多人。” 宁晏猛地站了起来,隔着窗棂问道,“咱们府中有多少侍卫,撑得住吗?” 云卓想了想,焦切道,“咱们府里有明卫五十人,暗卫三十人,少爷的人手皆是以一当十,倒不怕这些孽徒,可麻烦就在于,咱们府中主子住的分散,想要全部护住怕是有些艰难...” 人手分散,届时必是捉襟见肘。 宁晏沉吟道,“传话过去,让两府所有主子赶来书房避祸,仆从躲去杏花厅,除老弱妇孺外,其余人全部迎战。” “是!” 云卓飞快奔出书房,招来小厮去各房通报。 沉睡中的国公府顷刻苏醒,家丁小厮擒着火把去各房喊话,四处灯火通明,明晃晃的光芒将黑夜照如白昼,却驱不散这夜的寒凉。 各房主子均被外头的动静惊醒,吓得手足无措,抱的抱小孩,穿得穿衣裳,均乱了套,还有人帮着收拾金银细软,将压箱底的银票都给抱出来,燕瓒扶着大腹便便的秦氏,沿着游廊往长房去,秦氏手脚倒是灵便,只一味回头去瞧儿子,康哥儿还没睡醒被嬷嬷抱在怀里,几个心腹丫鬟簇拥着一家人来到书房门口。 秦氏从未来过此处,也听得府上诸人提醒,燕翎书房等闲不得靠近,这会儿站在灯火惶惶的月洞门口,踟蹰着不敢进,宁晏裹着披风打廊庑行过来,见秦氏面容疲惫眼中含怯,招呼一声,“二弟妹快些进来,先去厢房坐着。” 内书房不能进去,两侧厢房倒是能坐不少人。 秦氏感激地朝她屈膝,“谢谢嫂嫂...” 局面这么乱,这一夜京城还不知有多少人要丧生,别的地方她不知,却很确信地知道,这燕翎的书房定是安全无虞。 下人们将主子送到此处,全部避去杏花厅,秦氏前一脚进来,外头便传来褚氏的哭声, “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霍家造反,歹徒又作乱,是不是要变天了....” 燕琸听得母亲这大逆不道的话,气得喝道,“您老少说两句,什么变天不变天的,陛下还在,一切都好着呢。” 褚氏这才知自己失言,悻悻闭了嘴,待踏入书房,一眼看到亭亭玉立的宁晏,眼泪瞬间迸出眼眶,“晏儿啊,得亏得你在,否则我们哪有活路啊...” 宁晏头疼地迎着她入内,“您别哭了,什么也都别想,先坐下来歇着。” 郑氏牵着一儿一女进了厢房,都含着泪与宁晏道谢。 燕琸立在门口却不进来,只朝宁晏作了一揖,“拜托弟妹照顾老小,伯父与翎哥儿都不在,我去外头看看。” 宁晏也没拦着他,只朝他屈膝一礼,燕翎与国公爷出城去了,家里该有个主事的男人,燕琸是长兄,论理该他来担担子。 片刻,三房的葛氏一家与徐氏等人在门口撞见,大家一阵唏嘘,惶惶不安。 待瞧见宁晏含笑立在廊庑下,面容一如既往沉静温煦,心里蓦地都安定下来。 “晏姐儿,辛苦你了....” 院内只留下明熙堂的女婢伺候。 西边廊庑内有三间厢房,大家都聚在中间最大的那间屋子,这个时候,一家人坐在一块心里反而踏实些,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形容狼狈又疲倦,脸色的惧色尤为褪去,外头厮杀声不断,火光逼亮夜空,甚至瞧见有火球被扔入府内来,大家唬了一跳,姑娘们纷纷躲入母亲怀里,康哥儿跟二房的信哥儿大着胆子,趴在门口往夜空中瞧,不知危险将近,反而高高兴兴蹦了起来。 褚氏看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哥儿,又哭又笑,指着他们与徐氏道,“亏得孩子们不懂事,否则不知吓成什么样....” 徐氏数了数屋子里的人,“璟哥儿一房的人呢?” 话音刚落,廊庑外传来熙熙的哭声,徐氏赶忙起身,却见燕璟抱着孩子送了进来,想是跑了一路,他额头满汗,脸上还挂着笑蹲下来在哄熙熙,熙熙看见徐氏,挣脱燕璟的怀抱,哭着朝徐氏扑过来,娇滴滴喊着,“祖母...” 徐氏搂心肝似的将她抱起,“我的宝儿,你可来了...” 燕璟扫了一眼屋内,眉头顿时皱起,“娴儿呢?” 徐氏也正愁这桩事,“你没看到她?” 燕璟脸色凝重站起身,拔腿往外跑,“我去找她。” 除了燕璟夫妇外,陆陆续续各房的人都到齐了,宁晏交待燕瓒清点人数,又吩咐荣嬷嬷等人端水送点心来,葛氏坐在里头见宁晏忙前忙后,心疼道,“孩子,我们吵得你没功夫歇着,你也累了,快些进来。” 外头风大,宁晏掀开布帘入了里屋来,一张张熟悉的面容都望着她,有信赖,有感激,有心酸,有惶恐,不一而足,生死关头,过往的嫌隙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弭。 孩子们闹累了,又是半夜时分,一个个无精打采歪在长辈怀里,秦氏挺着肚子不方便,葛氏便替她抱住康哥儿,余氏吓坏了,她丈夫还没回来,捧着手帕不停抹泪,郑氏在一旁劝着她,“三叔寻他去了,不会有事的...” 褚氏打量宁晏近来气色不太好,可别是怀上了,只是这等情形下,她也不敢多嘴,只劝道, “你不必在这里陪着,去里头睡着吧。” 宁晏撑额摇了摇头,“我一个人睡不安生,还不如在这里陪着母亲与婶婶们,心里也踏实。” 褚氏眼眶骤然泛了酸,连忙将身后的圈椅挪至前头来,“杌子坐着不舒服,你快些坐圈椅上来。”宁晏依着她坐下,褚氏又从荣嬷嬷手中接过薄衾搭在她身上,抚着她的背, “没有什么比一家人齐齐整整更重要....” 宁晏怔了怔,处久了,多多少少也有一些难以割舍的情分。 听得褚氏这话,屋子里的众人均有些失神。 黄连教的教众也不是等闲之辈,打不过,便扔了一些火油球进来,府内硝烟四起,少爷们带着侍卫在外头顶着,能干的婆子与老仆却是提着水桶到处灭火。燕璟冒着浓烟滚滚直往三房奔, 公府长媳 第121节 “娴儿,娴儿,你在哪?” 彼时王娴带着乳娘与两名女婢躲在内寝的浴室,嬷嬷苦劝她去寻宁晏求庇护,王娴宁死不肯,她目色冷淡坐在浴室的长几,任由外头风起火涌,她自岿然不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今日真的死了,我也无憾。” 嬷嬷等人哭声不止,王娴劝她们离开,她们又岂会扔下主子不管? 婢子去里面取来被褥裹着王娴,相互依偎着张望夜空,时不时有火苗从后院窜起,眼见火光逼近,大家低泣不止,王娴看着惊恐交加的女婢们,斥道,“你们走吧,我一个人躲在这里,若真烧起来了我便躲出去,我会保护好自己....” 女婢抱在一处哭着摇头,嬷嬷却是心若死灰喃喃低语,“也不见姑爷来寻您...” 这才是真正令人绝望之处。 阖府的人都往长房赶,无人在意王娴的死活。 屋子里忽然静如死寂。 王娴面上倒无明显的失落,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出她清冷的容,她垂下眸来,“是我辜负他在先,我不怪他...” 她这一刻心里忽然空空的,空若无物,无喜亦无悲,那曾经动过的心,也在那一日将药包送出时,随之烟消云散。 反倒这时脑海浮现的是新婚那日的燕璟,少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一身火红的喜服一马当先奔到王家,迎亲队伍还没跟上,他倒是一人跳下马迫不及待敲响王家大门。 王家人没听得锁啦声响,一时不察,将门给打开,却见这个新郎官双手撑开一丝缝,二话不说跳了进来,惹得满院贺客捧腹大笑,可是王家人不甘心,继续将门给掩上,外头被燕璟请来接亲的几位少爷踵迹而来,笑道, “新郎官都进去了,你们又何必挣扎?” 里面的王家少爷捉着燕璟一顿打,往外头喊道, “你们若不过关斩将,燕三少爷便给我们王家当上门女婿!” 她当时听着下人禀报,只觉得这燕璟太不像话,如今回想,倒是别有趣味,那一贯冷淡的唇角罕见勾出一抹温煦的笑。 就在这时,一道吼声撕裂夜风传来, “娴儿,娴儿你在哪里?” 王娴心神一震,猛地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往窗外方向张望。 女婢们高兴地跳起来,破涕为笑,一个个迎了出去,“少爷,少夫人在这里...” 一行人从浴室出来堂屋,只见火光中,燕璟一身玄袍无所畏惧地纵身而来,“娴儿!” 一枚火球追着燕璟的背影砸在院中,燕璟在火起那一瞬冲进屋子,一眼看到怔怔立在堂屋内的妻子,他气得冲过去,一把拽着她的手快步往后院方向走, “你疯了,你不要命了吗?” 王娴拗不过男人的力气,被迫跟着他从浴室的甬道出了院子, “你来作甚?” 燕璟听得这话,顿住脚步,立在后院当中扭头看她,气笑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怎么不能来?” 王娴将脸一别,寒声道,“你不是有个娇柔的小妾么?我死了,你们正好双宿双飞!” 燕璟听得妻子吃味,一手拉着她,一手叉腰整暇打量她,“不是不在乎吗?” 王娴一阵气结,用力要甩开他,燕璟力气大,牢牢钳住她手腕,顺带搂住她腰,王娴被迫往他怀里一撞,气得面色胀红,“你放开我!” 燕璟将她带入怀里,眸色霎时柔和下来,哑声道,“傻姑娘,那是我与母亲故意演的一出戏,你放心,我没碰她....”当初燕璟颓丧地冲去容山堂寻徐氏讨主意,徐氏给他出了个点子,使了一招激将法,逼着王娴认清自己心意。 王娴怔了下,身上绷紧的那根弦倏忽一松,眼眶的泪色不再掩饰,涤涤落了下来。 一束火光冲天,燕璟二话不说将王娴给扛起,“走,去长房!” 婢子们跟着他绕出角门,沿着长廊往长房方向奔。 王娴直到人被抗出老远,才意识到丈夫做了什么,气得锤他的后背,“你放我下来,我又不是没脚,我自己会走!” 燕璟才不管她,乐呵呵抱着媳妇奔来了书房,将王娴往厢房内一扔,年轻的男人看着那一阵阵冲天的火光,眼底忽然闪现一抹狠色,他将裤腿一绑,阴戾道,“二哥,照顾好家里女人,弟弟我这就去杀了这帮混账!” 王娴扒在窗口,看着丈夫利索跳上墙头,拔剑朝前院飞驰而去,眼中泪花闪落,他虽是懒散,却不是软骨头,家里有人撑着时,他可以躲懒,无人撑着,他便会义无反顾杀出去。燕瑀见他冲出去,也跟着把牙一咬,“我也去!” 褚氏想要拉他,最终又坐了下来,燕瓒也不是畏惧的人,打算起身,徐氏瞧出他的心思,安抚道,“其他人都在外头扛着,不缺你一个,相反,你大嫂累了,你去院子里调度。”燕瓒应声出了门。 熙熙总算等到娘亲来,笑嘻嘻扑过去抱住王娴的裤腿,“娘!”嗓音清脆又娇软。 王娴蹲下来含着泪将女儿抱起,回眸过来,对上众人失笑的眼神,她不自在地垂下眸来,抱着熙熙坐在了葛氏身旁。 不一会云卓传来消息,三老爷带着三房的两位少爷回来了,余氏和葛氏彻底松下一口气。 宁晏疲惫地靠在软枕,迷茫地望着黄烟弥漫的天色,他们的丈夫都回来了,她的男人呢,他在哪里?安虞否? 第99章 火光渐渐消退,厮杀声也越来越远。 荣嬷嬷安排厨娘给各位主子备了一碗燕窝粥,带着如霜和如月挨个端过来,因着人多,各自分量便有些少,一家人经历过风雨,原先计较那份心思也没了,相互谦让,二房老太太褚氏和三房老太太葛氏推脱自己不饿,让给晚辈吃。 宁晏被分了满满一碗,她这会儿着实饿得紧,也不推拒,便小口舀着吃了。 子时一过,云旭过来通报,说是一百多名孽徒全部伏法,各房院子里也都排查过,让主子们放心回去,大家陆陆续续离开,临走时个个眼眶酸楚,望着宁晏更是百感交集,纷纷道谢。 宁晏立在廊庑,目送最后一人离去,眼底的疲惫慢慢溢上来,她与燕家这大家子人谈不上多深的感情,不可能过分亲热,也没必要刻意生疏,若就这样相安无事过日子,也未尝不好。 回到内室,宁晏躺下时看着黝黑的窗外,脑海浑浑噩噩,天还没亮,这一夜还没过去。 太原城门下,燕翎自将士们登上城墙后,便把战事交给两位统兵的将领,快马疾驰回京,赶到京城脚下时,子时刚过,正是天色最幽黯的时候,京城四处硝烟乍起,宛若一座人间炼狱,他神色一惊,拿着通关令牌入了西城门,直奔戚无忌所在的西城兵马司。 到了兵马司门口,瞥见羽林卫和金吾卫的士兵来回穿梭,他脸色彻底沉下来,抓住一人询问道,“无忌呢?” 那人对上燕翎锋刃般的目光,吓得脖子一缩,支支吾吾指着皇城方向,“驸马爷正在东华门下。” 燕翎一听便知皇城出事了,带着十名暗卫飞速绕过官署区,来到东华门下,远远的,瞧见戚无忌一行十来人举着火把停在东华门下,火光逼亮城墙,那巍峨高耸的宫墙内没有任何动静,安静得不同寻常。 马蹄声响,燕翎一马当先跃至戚无忌跟前,快声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调动了金吾卫与羽林卫。” 戚无忌迎着燕翎冷厉的神色,叹道,“今日傍晚,黄连教的教徒分散在京城各处,四下作乱,他们攻击遍布在阖城的重臣府邸,燕家和戚家首当其冲。” “不仅如此,他们悄无声息给五城兵马司的井水下毒,导致兵马司的人援救不及,我欲进宫请见陛下,但宫门紧闭,陛下久久没有回信,我无奈之下,只得请驻守在东西两门的羽林卫和金吾卫助阵。” 燕翎勒紧马缰,目色幽幽,“你可知调动金吾卫与羽林卫是什么后果?这是霍贵妃调虎离山之计,她先利用霍伯庸将悍将调离京城,又借着黄连教作乱,出动金吾卫和羽林卫,皇城空虚,陛下和东宫及太后娘娘皆有危险。” 戚无忌神色不变,“我何尝不知,但南军是出征之军,没有陛下与内阁的圣旨,谁敢携兵入城?回头扔一个造反的名头给你和我,怎么办?” “你也放心,我只调动金吾卫与羽林卫各一半的兵力,余下依然留守皇城宫门外,淳安去了一趟锦衣卫,让都指挥使荀遇稽查乱徒,京城局面已控制,但皇城内依然没有动静。” 能勾结黄连教作乱,这个霍贵妃也真是狠。 燕翎闭了闭眼,吐了一口浊气,任由夜风拂去面庞的热浪,语气缓下来,“三皇子呢,看住了吗?” 戚无忌道,“我已按照你的吩咐,里三层和外三层看得紧,连地沟都有人守着,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燕翎一日一夜没有歇着,脸色十分疲惫,“你进去看过吗?三皇子人还在?” 燕翎离京时,防了一手,只要把三皇子看好,就捏到了霍贵妃的七寸。 戚无忌当然知道三皇子的重要性,他说出一个令燕翎差点动粗口的消息, “你回来得正好,这件事正要请你拿主意,三皇子极为狡猾,早早地把你的岳父宁一鹤先生扣押在王府,我进去时,他们二人正在吟诗作画,而你岳父想必压根不知外面的情形。” 燕翎这会儿真的给气笑了。 他再怎么厌恶宁一鹤,那毕竟是宁晏的亲生父亲,他千算万算,还真是将宁一鹤给忘了。 二人沉默一阵,同时望向矗立如山的宫墙,零星的灯盏点缀着夜色里,几名士兵纹丝不动站在墙垛上,燕翎吩咐一名暗卫,“拿着我的名帖去夹道,就说我有紧急公务求见陛下。” 大晋规矩,宫门关闭后,唯有东华门外有一个夹道,专给兵部呈递紧急军报,但流程是,兵报从这里递入皇城,由宫人或侍卫送至奉天殿,等奉天殿来了消息,朝臣才能入宫。 即便是燕翎,也不能随意出入宫城。 暗卫按照他的指示,递了一道加急折子进去,等待的过程中,燕翎问戚无忌,“你试过,今夜奉天殿没有消息递出来?” 戚无忌神色忧愁,“试过了,我让人打官署区角门递消息,说是吴公公派人传话,陛下着了些风寒,有事明日禀报。后来京城起火,我去见程首辅,首辅携了五名朝官一道请见,人是进去了,但至今还没出来。” “这太不寻常了....”燕翎摇着头,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论理来说,霍家造反,舅舅必生警惕,我临走时,也提醒舅舅,奉天殿的守卫不能松懈,他老人家答应了。” 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出来,他们贸然行动便是逼宫。 燕翎寻思片刻,当机立断道,“不能任由霍贵妃牵着鼻子走,皇宫的事交给你,我去三皇子府。” 戚无忌看了他一眼,猜到他的心思,压低声音道,“拿下三皇子后,你打算怎么办?宫内情形还不明朗,燕翎,你得为自己留后路,若里面什么事都没有,你今夜此举便是造反。” 燕翎扭头望他,眼底闪过一丝刀锋般的暗芒,“无忌,这黄连教能是霍贵妃手中的利剑,又何尝不是我手中之刃,你放心,我不会留下手尾让人攻讦我。” 戚无忌闻声一叹,只掉转马头,拦住他,“你既然做了这个决定,这件事由我来办。” 那宁一鹤怎么着都是燕翎的岳父,燕翎去必定备受掣肘。 燕翎自然明白这位挚友的意思,他摇着头,目光沉稳又坚毅,“你放心,我自有谋算。” 霍贵妃料定了朝臣不敢轻举妄动,他偏不如她的意。今夜是霍贵妃的机会,何尝又不是他的机会。 东华门往东走一里便是东安门,十王府就在东安门外,燕翎几乎只用一盏茶功夫,便抵达三皇子府后面的暗巷,他早就安排了暗桩在此处蹲守三皇子府。但他没料到的是,待他翻下墙根,却见暗巷拐角的角落里,立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宁晏打了个小盹,又被如霜给叫了起来,从云旭口中得知,她父亲宁一鹤被三皇子扣押在王府,她睡不着觉,便悄悄拖着云旭将她带来此处,她自己的麻烦自己解决,她不能让宁一鹤拖燕翎后腿。 寒霜满地,凝重无声在夜色里铺开。 夫妇二人两两相望,一时谁也没开口。 借着零星的火光,他们看清彼此的面容,她满头乌发用一碧玉簪子给挽起,身上套着一件玄色的大氅,那双黑幽幽的眸子嵌在白皙的面颊,坚韧又沉静。 燕翎上前将她拥在怀里,用滚烫的胸膛去暖她冰凉的身子,“不怕,有我...” 宁晏贴着他胸口,寻到一丝知觉,“你打算怎么办?” 燕翎双眸眯起,寒芒闪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宁晏听得这话,从他怀里直起身,仰望他,“我正有此意,我来时已让云旭将教徒的衣裳给扒下,捎了来。” 燕翎眼底闪过一道异光,他的妻子永远都是这般聪慧果敢。 在这样争分夺秒的关头,他们竟然能默契地达到彼此的内心。 燕翎打了一道暗语,将戚无忌布在府外的自己人给撤掉,余下便是皇帝下令驻守王府的官兵,这一部分官兵只有五十来人,不足为虑。 片刻,二十来名暗卫换上黄连教教徒的衣裳,脸上涂上几道炭纹,装扮得不伦不类,无声跃入三皇子府内。 而后,燕翎将缴获的一架轻弩递给宁晏,单手将宁晏抱在怀里,带着她纵上墙头,跳上屋檐,沿着暗处往书房方向行去,宁晏一手抱弩,一手攀住他肩头,看着他坚毅秀挺的俊脸,心潮涌动,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与他并肩作战,恍惚觉得,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王府书房内,西洋钟摆发出咚咚声响,时辰指向丑时正, 公府长媳 第122节 三皇子撑额晕乎乎醒来,看了一眼满案狼藉,打了个酒嗝,微光中,瞧见对面桌案趴着一人,正是一袭白衫的宁一鹤,宁一鹤果不愧是锦绣加身,满腹才学,这一夜光是赋便作了三篇,酒也喝了三坛。 三皇子不是对手,喝趴下了,他揉了揉眉心,头上如箍着麻绳似的,又紧又疼。 他这几日过得生不如死,按照他母妃的计划,着人假扮他守在王府,自个儿乔装趁乱溜出去,若是母妃事成,他便可安安稳稳进宫,若不成,他也可逃之夭夭。 计划本万无一失,偏生这戚无忌在他府外布了天罗地网,他试了几回竟是无功而返,别说是狗洞,就是臭水沟外都有人守着。幸在他未雨绸缪,将宁一鹤骗来府上,若有什么事,也可以拿宁一鹤当挡箭牌。 也不知宫里情形如何了,三皇子捏了捏眉心,打算起身去探一探动静,恰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冰刃相交的声音,三皇子困倦一扫而空,扒在窗口往外头望去,只见数条黑影与府内的高手缠斗起来。 少顷,府外也传来震天的杀声,三皇子意识到情形不太对,猛地往后退了两步。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攻击王府,等等,莫不是心狠手辣的燕翎? 一抹寒意爬上后脊,三皇子顾不上多想拧起宁一鹤打算往暗室躲去。 恰在这时,书房后门响起一道敲门声,两下长,三下短,是他与黄连教教主黄埠的暗号,三皇子心神一凛,犹豫了一下,架起宁一鹤来到门边,缓缓将木栓给取下,将门给拉开一丝缝。 现出一浓眉大眼的道袍男子,正是那日他在金山寺所见之人。 三皇子将宁一鹤挡在跟前,只在露出半张脸,眉头一皱,“你怎么出来了?” 他并不希望被人瞧见黄埠藏在他府中。 他话音未落,却见黄埠身影被人从侧面踢倒,紧接着一道箭矢划破宁一鹤肩头的皮肉正中三皇子的耳郭,三皇子耳郭被削去一块肉,疼得吼叫一声,暗卫瞅准时机,将宁一鹤往外头一拉,身影矫健窜进去,将捂着耳郭的三皇子给捆住了。 原来穿着教徒服饰的暗卫偷偷潜入府中,不小心被躲在厢房内的黄埠给瞧见,他只当是心腹过来禀报战况,便敲了几下暗语,暗卫听不懂暗语,却是明白这人有猫腻,当下翻窗而入,悄无声息将人给制住了。 瞥见黄埠腰间别着一根明黄绣符文的绸带,料定此人是黄连教中人,逼问出他的身份,拿他引诱三皇子出来。 宁晏缓缓放下手中的轻弩,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不乐意看见宁一鹤横死王府,也不希望他妨碍燕翎的计划,少时惨痛的记忆随着这一箭,将彻底从她生命里划去,朝廷会如何处置宁家,她不会过问,在她这里,宁一鹤这个人已与她无关了。 燕翎夺过轻弩扔去一旁,抚着松懈下来的妻子,将她紧紧往怀里一抱,风声伴随厮杀声从耳畔滑过,他们依偎在树梢一动不动。 片刻,暗卫缚住三皇子,将其扔在树下,询问燕翎如何处置, 燕翎看着底下做困兽犹斗的三皇子,冷冰冰道, “三皇子勾结黄连教祸乱京城,教首事成后寻三皇子要银两,三皇子赖账,双方斗殴,最后三皇子被黄连教的人乱刀砍死。” 正在扭动的三皇子:“.......” 第100章 城中烽火渐弭,残烟如浮起的薄霭,笼罩整座上京城,燕翎将三皇子处置好后,抱着宁晏上了马车往东华门方向驰去,云旭收到戚无忌消息,淳安公主到了东华门附近,请宁晏与燕翎过去。 宁晏窝在燕翎怀里累得睁不开眼,她满脑子盘旋着燕翎最后那句话,手止不住轻抖,“你为什么要杀他?这是造反哪...” 没有皇帝的圣旨,任何人不能斩杀皇子。 烛光晃动,燕翎眉目低垂下来,两夜没有歇息,眼底布满了猩红的血丝, “依着我对舅舅的了解,无论霍贵妃是何罪行,他都不可能处死裴晨,太子新逝,他不想再经历丧子之痛,最多不过是圈禁终身,而我不能留这么一个隐患在世。” 宁晏眼光盈盈望着他,冒这么大风险,终归是为了她。 “你接下来是何打算?” 燕翎揉了揉太阳穴,“我猜霍贵妃必会派人来接应三皇子,她若得知三皇子已死,定大开杀戒,我要在这之前入宫控制住局面。” 二人过于乏累,趁着这个空档阖目歇息,半刻钟后,马车停在东安门外的一间茶楼,彼时街上几乎空无一人,灯芒从茶楼窗纸映出来,落下一地辉华。 燕翎搀着宁晏入了雅间,在这里见到了淳安公主。 淳安公主穿着一身火红的宫装,正趴在桌旁呕吐,宁晏怔愣看着她,“殿下,你这是....” 戚无忌替淳安公主擦拭了嘴角的水渍,淳安公主在他怀里抬眸,窘着脸摆摆手道,“无碍的,就是...咳咳,可能有喜了....” 宁晏听到“有喜”二字,有那么一瞬间的眩晕。 他们成亲才一个月不到啊,这么快就怀了孩子吗? 眼底的艳羡几乎掩盖不住, 她自然是替淳安高兴的,只是高兴过后,随之涌上一抹失落与酸楚。 她下意识抚了抚小腹,又不着痕迹垂了下去,含笑过来道喜,“殿下,恭喜你们....”她这阵子经历了太多事,精神一直绷得极紧,身上那些反应有些滞后,即便稍显不适,宁晏也没往那一块想。 淳安自然明白宁晏的心思,拉着她温声道, “我原想与驸马再快活两年,不成想就这么来了,没准,你的孩子会挑时辰,必是在该来的时候来。” 这话着实安慰到了宁晏。 燕翎神色复杂看了一眼戚无忌,轻声提醒,“事不宜迟,咱们得想法子入宫。” 雅间气氛顿时一变,淳安公主颔首,语气凝重谈起正事,“奉天殿一定出事了,霍贵妃做的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定是收买了父皇心腹。” “我和驸马的意思是,由我带着人闯入皇宫,去奉天殿面圣。” 燕翎擒起桌案的茶杯,抿了一口茶,“这个主意不错,我假扮你的内侍跟着你进去...” 戚无忌接过话,“你进去还不够,还需要一人去慈宁宫请太后手谕,入宫勤王。” 宁晏神色定了定,颔首道,“我去,我假扮宫女随殿下入宫,再前往慈宁宫寻太后要懿旨,送来东华门请驸马入宫救驾。” 戚无忌奉旨坐镇京城,他有统兵之权,如今缺的就是名正言顺的旨意。要拿到太后懿旨,非宁晏与燕翎不可,燕翎要去奉天殿,耽搁不得,这个差事交给宁晏再合适不过。 燕翎深深看着她,没有立即答应。 宁晏反手握住他,宽慰道,“你放心,我常年入宫,路况熟悉,又是宫女装扮,谁会在意我?再说了,我可以携带一架轻弩,真有危险,我也能自保。” 燕翎还是不放心,长睫覆下,在他瞳仁里罩下一层深影。 戚无忌看向燕翎,“你在皇宫经营这么多年,必有心腹,你先随淳安进去,寻得人护送弟妹去慈宁宫,再分开行事。” 燕翎沉默下来,戚无忌说得没错,他在皇宫的确有人手,这些人手一面护在慈宁宫,确保太后安虞,一面散在各处,他刚刚递了折子进宫,想必这些人闻风而动,会来东华门接应他。 权衡片刻,他叹道,“成。” 淳安见状起身朝燕翎和宁晏郑重一揖,略带哽咽道,“多谢你们夫妇襄助救我父皇。” 宁晏扶起她,“陛下也是我们的舅舅呢。” 燕翎看了一眼淳安,别的话没说,“迅速换衣。” 淳安带着宁晏去内室换衣裳。 戚无忌则将一套太监服饰扔给燕翎,扫了一眼四周,低声问他,“三皇子呢?” 燕翎迅速脱换衣服,淡声道,“死了....” 戚无忌震惊地看着他,他以为燕翎只是趁乱拿下三皇子,以来要挟霍贵妃,不成想他直接杀了三皇子, “你疯了吗?这是什么后果,你不知道?” 燕翎罩上内监的外衣,冷冷看着他,“当年你为何一箭射瞎乌日达?” 戚无忌顿时哑口无言,默了半晌,他亲自替燕翎整理好衣衫,随后拍了拍他肩,“干得好!” 他以为自己够疯,没想到燕翎疯起来比他更可怕。 戚无忌倒是看得透彻,“即便坐实霍贵妃谋反,陛下也不会杀三皇子。” 燕翎眼眸几无波澜,“所以我才必须趁乱杀了他,不给霍贵妃和陛下留有余地。”等着暗卫给他易容,看了一眼墙角的铜漏,带着淳安与宁晏出了门。 已是丑时末,城中四处的嘈杂声静了下来,灯火将绝,城楼士兵到了这一夜最疲倦的时候。 有人迎风靠着墙垛打起盹,有人趁着换防躲入城楼内喝了几口小酒,今夜城中有人歹人作乱,东华门校尉提了个心眼,揉着发胀的眼眶上来巡楼,瞥见有侍卫偷懒,一脚踹过去, “都给我警醒点...” 这时,一道清脆又敞亮的嗓音划破夜的宁静, “来人哪,快给本公主开门,戚无忌那个混账,竟敢欺负本公主,本公主要去跟父皇告状。” 校尉抖了个机灵,这不是淳安殿下吗? 他吓得将手中的茶盏一扔,连忙奔出城楼,往宫门下望去,借着微弱的光亮看清淳安公主被侍女搀着,气喘吁吁喝骂不止。 淳安瞥见了那校尉,怒色更盛,“看什么看,还不滚下来给本公主开门。” “这....”校尉立在上方朝她行了一礼,陪笑道,“殿下,离着宫门开禁也不过两个时辰,您要不等天亮再来?” 没有诏令,他不能放任何人入宫,这是铁律。 尤其今夜宫内宫外都十分蹊跷,他更不敢掉以轻心。 淳安公主扶腰冷笑,“你若不下来开门,本公主一头撞在这里。” 那校尉听得这话,出了一脑门汗,淳安公主性子乖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真出了个好歹,皇帝第一个砍他的头,权衡片刻,校尉屁颠屁颠往下跑。 宁晏失笑一声,万没料到,淳安公主的刁蛮跋扈能派上大用场。 过了一会儿,厚重的吱呀声传来,东华门的宫门被拉开一丝缝。淳安公主带着二人蹭蹭往前面走,校尉刚往外探出半个脑袋,被淳安公主一脚给踹了进去, “滚开!” 做内侍装扮的燕翎适时上前推了一把,将那条缝给撑开,尽量将身量放低,形态卑躬往前一指,淳安公主气势汹汹大步往内迈去,宁晏也跟着目不斜视进了东华门。 宫门甬道内,点了几盏壁灯,灯芒算不得明亮,淳安公主气势过于霸烈,校尉等人视线几乎都被她招引,叫苦不迭地跟在她身侧,想要循例搜燕翎二人的身, 燕翎与宁晏身上都藏着暗器,岂能让人搜? 淳安公主扭头一记冷眼劈过去, “少废话,给我堵住门,别让戚无忌那个混账跟过来,待本公主告了状,回头打他个五六十军棍,看他还有没有活路!” 校尉对上淳安公主犀利的眼神,意识到再纠缠下去,要捱五十军棍的就是他了,他识趣地退去一旁。 淳安三人沿着宫道迅速往文华门方向走,这里头幽深曲折,不容易被人发现行迹,过了拱桥进了文华门,果然有一道黑影从花丛后闪了出来,“公主殿下,世子可在外头?” 三人立即止步,昏暗的光色下,露出一张白净的圆脸,淳安公主认出他是东厂提督身边一个小太监,“你找燕翎?” “是....” 淳安朝燕翎看了一眼,燕翎立即开口道,“是我,奉天殿是什么情形?” 那圆脸太监辨出燕翎的嗓音,眼泪止不住往下落,急道,“世子,大事不妙,奉天殿的小岳公公被霍贵妃收买,现在霍贵妃控制了奉天殿内殿,拿陛下威胁程首辅等人,要他们拟旨立三皇子为太子。” 燕翎眼色一沉,“今夜是不是小岳公公当值?” “是,小岳公公手掌四卫军,控制住奉天殿,消息递不出来,奴婢是趁着他们换防时,从后角门的茶水房溜出来的。原打算去慈宁宫报讯,后闻世子递了急递入宫,便想着来东华门给您捎消息,陛下今日着了寒凉,不知小岳公公给他下了什么药,如今昏迷不醒。” 公府长媳 第123节 淳安公主急得脚跟发软,恨道,“那岳临深受父皇宠爱,为何伙同霍贵妃造反?” 燕翎也十分意外,思忖片刻又明悟过来,“他与郑源皆是吴奎公公的义子,岳临常年侍奉在陛下身边,本是有望承继吴公公衣钵,将来接任司礼监掌印,只是郑源有了下南洋一举,其眼界胸襟是岳临无法比拟,陛下和吴公公数次称赞郑源有内相之姿,岳临大约是不服气,暗中投靠了霍贵妃。” 宁晏怔愣着,万没想到这桩事还牵扯到远在泉州的郑源。 淳安拂了一把泪,看向燕翎,“那咱们怎么办?” 燕翎眸色深沉望向奉天殿的方向,薄唇抿了抿,“我们俩去奉天殿,你给我打掩护,我设法制住霍贵妃,陈庆护送晏儿去慈宁宫,讨诏勤贼。” “咱们分开行动。” 燕翎扭头看了一眼宁晏,他收紧手掌,重重握了握她,“你一定要好好的...”浓烈到极致的担忧与柔到近乎脆弱的温情交织在他眼底,让那山岳般的身影罕见发生了一线动摇。 宁晏眼眶顿生湿润,她何尝不担心他呢,他单枪匹马对付那么多人,该是何等凶险,但这是一场责无旁贷的奔赴,谁也不能退缩,谁也不许迟疑,有那么一瞬,她庆幸她在这里。 那一夜燕翎问她,如果他是她的软肋,她会怎么办? 宁晏的回答是,她会把自己的软肋绑在身边。 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牵绊,就让他一直绊着吧,她痛恨暗无天日的等待,她厌恶如无头苍蝇般的焦虑,与其日日悬心,不如风雨同舟。 宁晏将泪色抑在眼底,鼓起勇气朝他一笑,“你放心,我一定办妥。”旋即当先一步逆风疾行,那称作陈庆的小公公朝燕翎二人施了一礼,踵迹跟了过去。 燕翎看着宁晏,那纤细的身影如同被风浪载起的扁舟,随时可能倾覆,心口忽然被刺痛,脚步灌了铅似的挪不动,淳安看了一眼宁晏,扯了扯他的衣袖,“咱们走吧。” 燕翎稍一回神,抬眸看向不远处高耸的奉天门,蛰伏许久的杀气打眼底绽出, “走。” 宁晏行了一段,肚子有些饿,从兜里掏出在茶楼捎来的点心果腹,陈庆看出她有些疲惫,连忙伸出手臂,“少夫人,奴婢给您搭个手。” 一声少夫人意味着,陈庆是自己人。 宁晏也没推拒,搭在他手臂上,借力往前走。 为防被人发觉,二人一路沿着金水河绕到西华门内的长庚桥附近,沿着甬道径直前往慈宁宫,沿途遇见巡逻的士兵,宁晏不知对方底细,不敢冒然求救,幸在陈庆是东厂提督的义子,在宫中有几分排面,拿着令牌畅通无阻,待到了慈宁宫才知道,原来太后也病了,烧得迷迷糊糊,辛姑姑这头急着找太医,压根不知外头已翻天覆地。 宁晏吩咐宫人取来南洋药师的药水,着人推太后脊背,总算让老人家出了汗退了热,急急灌入一口参水,将外头情形告诉太后,老人家面容寡瘦虚弱,却是没有慌乱,只闭了闭眼,叹道,“我早让皇帝处死霍贵妃,他不肯,终至大错。” 复而睁开眼,神色清明,“晏儿,哀家口述,你来拟旨。” 宫人取来笔墨与太后凤玺,待宁晏写好递给太后过目,太后看着她秀挺的字迹十分满意,着辛姑姑盖上印玺,交给宁晏的同时问起陈庆,“太孙何在?” 陈庆跪在塌前答道,“九月初一是太子殿下冥寿,小殿下与太子妃娘娘从子时起便在武英殿给太子殿下跪经祈福,随行有一百侍卫。” 数日前,太后让皇帝加强太孙护卫,皇帝便将二十人加到一百人,可见慎重。 辛姑姑见见宁晏穿得单薄,脸色也有些发白,问道,“太后,您看要不要奴婢安排一伙人护送少夫人去东华门?” 太后摇头道,“不必,人多招眼,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这宫里还不知多少人投靠了霍氏,不能掉以轻心。” 宁晏与陈庆悄悄出了慈宁宫,一路往南行,待到了武英殿角门外,宁晏实在走不动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一颗颗冒出来,她双腿软到迈不开步子,脸色更是一点血色全无,她将怀里的懿旨塞给陈庆, “你帮我把懿旨送去东华门,交到驸马手中,快些去,莫要耽搁了正事。” 陈庆接过懿旨,塞入怀里,担忧地看着宁晏,“那您怎么办?” 宁晏渺然地环视一周,忽然瞥见武英殿方向有灯火闪烁,“太孙与太子妃娘娘不是在武英殿吗,我且去里面避一避,你放心去。” 这里有一百护卫,必当安全。 陈庆不再犹豫,连忙抽身而开,矫健的身影如一只猎豹顷刻没入夜色里。 这是武英殿西面毗邻金水河的石径,初夏时此处杨柳依依,风光甚好,宁晏抬目望了望天色,苍穹如墨,似一堵厚厚的城墙几乎要倾轧下来,宁晏深吸一口气,在石墩上坐了片刻,终究是因石面冷,打算避入武英殿内,宫道过去便是武英殿的角门,论理此处该有侍卫把手,可诡异的是,门口空无一人,不仅如此,连一盏灯火都没有,一股不安从心底浮现出来。 燕翎二人行到奉天殿的东角门,遇到了守门侍卫的拦截,今日戍卫此处的是虎贲卫的将士,燕翎抬眸看了一眼来人,认识,却不算交好,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便压低眉眼,将头埋下去。 别看淳安平日嚣张,对着燕翎这个人,她始终有几分忌惮,燕翎把手伸出来时,她略有几分不适应,直到来到这奉天门脚下,她与生俱来的骄傲又蹭蹭冒出来,堂而皇之搭着燕翎手臂,盛气凌人地喝过去, “没眼力见的废物,敢拦本公主的驾?” 淳安想骂的是奉天殿都造反了,他们这些守在奉天门的侍卫竟然一无所知。 依着她脾气,这会儿将真相告诉这名虎贲中郎将,一行人进去救驾便是,但燕翎告诉她,霍贵妃要进奉天殿,一定要过奉天殿外的四道门,也就是说,今日值守的四支兵力,一定有人被策反,这个人是谁,现在还不好说。 这位虎贲中郎将倒是熟悉淳安公主的脾性,瞧见这位姑奶奶明火执仗地迈进来,连忙让开道,“殿下息怒,臣失言....” 淳安搭着燕翎的手臂,步子迈得又开又大,一面走一面喋喋不休,装出去奉天殿告状的架势,燕翎低着头看着她脚底生风的步伐,低声提醒,“你有了孩子,悠着点...” 淳安脚步一凝,扭头看向身侧的燕翎,只见燕翎背身压得很低,模样要多乖顺有多乖顺,她恍惚想起这辈子都没这么指使过燕翎,忽然有些想笑,松开他,提着裙摆上台樨, “怎么,怕我出了事,无忌寻你麻烦?” 燕翎看了一眼姑奶奶嚣张的背影,无奈跟上,“是怕晏儿问罪。” 淳安公主噗嗤一笑,心头罩着的阴霾淡去一些,抬眸望去,猎猎夜风中,一百零八阶的白玉石台一路绵延至奉天殿脚下,那高阔巍峨的殿宇如惶惶天宫镇在最高处。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燕翎紧随她上了广阔的丹樨,低声告诉她待会如何应付霍贵妃的人,淳安公主一字不落记在心里,“放心,胡搅蛮缠我最擅长...”待她踏上奉天殿下第一阶时,环顾一周,哪还有燕翎的身影。 她心募的一慌,恐惧涌上心头,咬了咬牙,不紧不慢往上方去,待瞧见有人迎出来,顿时嚎啕大哭。 淳安的出现果然引起了殿内外轰动,燕翎趁这个机会,从丹樨下方的一道石门闪进去,他自小在皇宫长大,幼时与太子和三皇子等人在皇宫玩耍,哪个角落没钻过,那时三皇子嫉妒他被皇帝宠爱,联合五皇子捉弄他,他性子沉静,不喜告状,有一回折腾狠了,便寻地方躲起来,竟是摸到这丹樨下有一条密道可通奉天殿后殿。 这座皇宫沐风栉雨数百年,历代传下来,不知掩埋了多少枯骨烟尘,发生在奉天殿的宫变怕也数不胜数,有密道供皇帝逃生也不意外。 燕翎从袖下掏出火折子点燃,迅速攀至奉天殿后殿,他记得密道上方是一间不起眼库房,侧耳片刻,不闻响动,慢慢顶开石板,悄悄从里面爬出来,库房内漆黑无光,隔着琉璃雕窗瞧见外头人影穿梭,燕翎拉开一丝门缝,静待时机,待一高个内侍端着茶水经过,飞快伸出手将那人喉颈掐住。 茶杯撞在门框险些发出声响,燕翎手肘一抬,茶杯倾倒在他手臂,滚烫的茶水泼下来,燕翎仿佛察觉不到半丝痛意,动作一气呵成将人给拖进来。 这个时候还能在外头穿梭的,必定不是自己人,燕翎没给对方半丝反应的时间,直接掐断喉咙,将那身衣裳换下来,燕翎行走边关多年,十几岁就曾易容去蒙兀巴托城打探敌情,易容这样的手艺于他而言是手到擒来。 少顷,他容貌一变,整了整衣冠,趁人不注意,重新端着茶水,从库房迈了出来。 燕翎三岁到七岁之间,一日咿嘩有大半时间待在奉天殿,少时皇帝爱将他抱在怀里,一面批阅折子,一面读给他听,他自小非凡眼界便是这般养出来的,后来离开皇宫,皇帝也时常宣他入殿,年纪小的时候,无论往哪儿窜,皇帝都是不管的,故而,他对奉天殿的熟悉程度不亚于任何人。 恰才在密道里,他便预估了殿内情形,脑海已经把行动给预演了一遍。 他先从库房出来,杀了茶水间门口两名侍卫,将被关在里面的十三名宫人给放出来,又朝诸人打了个手势,宫女留下,几名有功夫的内侍循着他出来,这些宫人一样熟悉奉天殿的布局,其中一人领着燕翎从浴室破去寝殿,只见皇帝昏厥在塌上,数位太医被绑在墙角,不省人事,门口只有两名面生的侍卫把守。 寅时三刻的夜,描金铜炉里的龙涎香烧得正旺,侍卫站久了,精神略有不济,防备也稍有些松弛,等到二人察觉到危险,只见眼前划过一道厉光,燕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匕首滑过二人喉咙,一左一右捂住他们的嘴,脖子一掐,将人往内一扔。 吩咐内侍守好皇帝,他重新穿上外衫,折回库房,端起那盘已微凉的茶水,面色镇定来到正殿后方的甬道,隔着一道珠帘,往前是正殿,往东是御书房,门口均驻守了士兵。这支唯独掌握在内侍手里的兵力,号称禁军中的禁军,却在最紧要关头,掉转锋刃指向它的主人。 正殿门口候着霍贵妃一位女官,她关注殿内动静,没留心燕翎,只嘀咕一句, “怎么才来?”继而从他手中接过漆盘,端着往里面去了。 燕翎顺带往正殿觑了一眼。 只见霍贵妃一身白衣坐在主位,在她下方,左边是以程镶为首的五名朝官,其右则是被两名侍卫架住的司礼监掌印吴奎。 霍贵妃懒懒捏着眉心,语气也有些不耐烦, “还有一刻钟,若不服解药,陛下便没命了,旨意小岳已拟好,吴公公只要拿出国玺,盖上朱印,内阁接旨,三皇子便是大晋的太子,二位依旧是掌印与首辅,我霍慕芸说话算数,不伤陛下性命,也不会出尔反尔。” 只不过往后皇帝怕是要捏在她掌心,由她坐镇奉天殿了。 “包括淳安...”霍贵妃朝坐在对面的火红少女望去,笑得如沐春风,“你依然是大晋最受宠爱的公主,只要戚家俯首,一切照旧。” 淳安扔了她一记眼刀子,嗤之以鼻道,“霍贵妃,朝中文武大臣可不是吃素的,我也告诉你,燕翎已经回京了,如今正侯在门口等旨,你觉得以他的脾性,会任由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霍贵妃脸色果然一抽,她最忌惮的便是燕翎。 程镶等人被折腾了一个晚上,本是精疲力尽,听得燕翎已回京,大家精神纷纷一振,“霍氏为祸朝廷,还妄想继承大统,简直是痴人说梦,你有本事将老夫给杀了,否则老夫绝不低头。” 霍贵妃耐心几乎告罄,她最后看向另一侧的吴奎,语气加厉,“吴公公,您老人家一向是聪明人,今夜大局已定,你难道眼睁睁看着陛下死吗?” 吴奎缓缓牵扯着唇角,露出一丝极阴冷的笑,“咱家还是那个意思,你杀了小岳,我给你盖玺。” 霍贵妃被这话给气笑。 不愧是司礼监掌印,智若渊海,这个时候了,还不忘离间她与小岳公公。 她也不是没想过杀了吴奎和程镶,只是这么一来,这道诏书名不正言不顺,况且她翻遍整个御书房,压根没寻到印玺在何处,没有印玺,立太子诏书如同一纸空文。 吴奎和程镶这样的老臣,比她想象中要难缠多了,此二人不惧生死,硬是靠着一张嘴皮子扛到现在,否则,霍贵妃也不至于拖到寅时还未成事。 她吩咐身边的侍卫,“去御书房瞧瞧,问小岳寻到玉玺了没有?” 燕翎躬身立在角落里,他站的位置正好与淳安公主相对,淳安公主好不容易发现了他,松了一口气,得到燕翎暗示后,她突然诶唷一声,捂住肚子, “我这肚子怎么这么疼,霍贵妃,你莫非是在我茶水里下了毒?我告诉你,我今日若死在这里,戚无忌绝不会放过你!” 霍贵妃当然不愿意得罪戚家,她吩咐身边的女官道,“你去瞧瞧。” 女官将茶盏搁下,往淳安公主走去。 霍贵妃左侧空在燕翎视线下,他瞅准机会,鼓动袖口,两枚银针飞快插在门口侍卫脖颈,旋即身影如旋风似的朝殿内闪去,借着淳安大呼小叫的空档,他纵身至霍贵妃身后,一把擒住她后颈,将其拧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如山岳,岿然立在上首。 变故来的太快,侍卫始料不及,纷纷抽出刀剑指向燕翎,气氛越发剑拔弩张。 吴奎等人辨认出是燕翎,激动地热泪盈眶, “世子!” 霍贵妃乍然被掐住脖子,眼珠几乎要爆出,脖颈更是又青又红,她整个人以极其狼狈又诡异的姿势被燕翎控在手心。 燕翎捆住她双手,从后方捏着她脖子,语气狠厉道,“贵妃娘娘,擒贼先擒王,可是我们行军之人的看家本事。” 场上局势顿时一变,吴奎见状拂袖,不顾脖子驾住的刀剑,冷声呵斥满殿侍卫, “你们都疯了,瞧见没,燕世子来了,外头还有大军候着,想必很快进得这奉天殿来,你们若还识相,即刻放下屠刀,拿下霍贵妃党羽,将功折罪,否则你们就是死路一条。” 殿中留守的侍卫与宫人,惶惶相望,一时生出几分踟蹰,恰在这时,一宫人打外连滚带爬扑在门口,朝霍贵妃喊道, “娘娘,戚无忌拿着太后懿旨,入宫勤王来了。” 原先还张望的宫人,不再做任何犹豫,纷纷给程镶等人解绑,又有人逼着那女官去给皇帝拿解药。 只是岳临背叛皇帝,除了死战再无生路,他顷刻带着人杀过来,燕翎一番调派,双方成对峙之势,岳临放下事成的信号烟,外头被策反的那支虎贲卫,误以为大局已定,立即包围了奉天殿, 燕翎毕竟是久战悍将,双手执刀挡在最前,刀锋势若雷霆横过,带出一大片耀眼的剑花,将叛军逼去了门口。 须臾,广阔的丹樨上传来排山倒海的厮杀声,燕翎与戚无忌内外夹击,四卫军略有吃力,不知外面何人朝这头高喊一声, “霍氏一党听好了,三皇子裴晨已被黄连教砍杀,尔等莫要负隅顽抗。” 这下好了,奉天殿外的叛军倒了一大半,只剩小岳公公带着十几名心腹且杀且退。 殿内的霍贵妃闻三皇子死讯,喉咙一哽,眼珠胀得几如撑爆的球,一大口血水喷出,她如同枯叶一般扑落在地,狭长的凤眼不甘地望着殿外,嘴里抽搐着,发出报复的阴笑, “你们指望那个四岁的稚儿,便是痴人说梦....” 燕翎听得这话,心顿生几分慌乱,然而就在这一刻,东南武英殿方向忽然窜起一串火苗,紧接着一声巨响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