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后我和乱臣贼子HE了》 第1章 楔子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他说,“朕就是在三月三时,纵马而过灞水,在水边第一次遇见了你。阿珩,朕一直在盼着你,走到朕身边来。” 进宫之前,她祖父为她取的名字叫“观若”。她不懂得他为何叫她“阿珩”,那时她还以为,只是带她进宫的内侍在他面前报错了她的名字。 而后他就给了她封号,就是这个“珩”字。 随之而来的是几乎没有什么人能比肩的地位,华美的宫殿,无数的绫罗。 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有她最珍视的,她从没从任何人那里得到过的爱意。 他给了她一切,到头来还要说,是他一直在盼着她。 他说话的时候那样真心,神色看来又是那样的孤寂,一下子就打动了她。 时间倏忽过去,他同她说这些话,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她会朝着他走过去,这三年里的每一日,她都在努力的向着他走过去,直到今日。 及笄礼已过,她可以真正站在他身边,做他的妃子了。 黄昏已至,她的车驾自永安宫迤逦而出,一路向着含元殿行去。 昨夜他说,他会在那里等着她,令她不自觉红透了脸颊,耳上的秦珠轻晃,是她缭乱了的心绪。 从她进宫之日开始,教习她宫礼的嬷嬷每一日都在盼望着这一日,到后来她渐渐懂事,明白了她们说的意义,这也成了她的盼望。 车驾行至一半,忽而被行色匆匆的吴内官拦下,宫女替她掀开了车帘,那内官已然跪伏在地上,是最恭敬臣服的姿势。 “珩妃娘娘,含元殿走水。” 他说到这里,适时的抬起头,对上了车内年轻妃子焦急的眼神,“请娘娘放心,陛下并没有事,此时正在昭台宫中等着您。” 她就放下心来,朝着那内官笑了笑。 纵然她进宫已久,时日渐长,眉眼渐渐长开,还是时常令见到她笑颜的其他人感到惊异。 她已经对他们这样的眼神习以为常,她也希望自己是美丽的,希望自己能配得上他的等待,希望自己比别人更值得站在他身旁。 “只要陛下没事就好。”车帘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她没有机会看一看吴内官眼中的惋惜。 车驾在昭台宫门前停下,宫女扶着她下了马车,纵然纤纤细步,四周鸦雀无声,衣饰上的珠翠瑟瑟,仍然落进了每一个人耳中。 她走进了昭台宫的正殿,这其实也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是他和她说那番话的地方。 那一日他站在阶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那龙也不知道是什么绣成的,仿佛要从他的袍角上飞出来一般。 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鞋尖,看着自己身上打了无数补丁的衣裳,甚至连礼仪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行。 今日他仍然站在阶上,她也仍然觉得他是高高在上的。 只是她已经换了金丝银线密密缝就的宫装,凌虚髻上的珠玉宝石亦可以将她的容颜照亮,三年匆匆过去,他的高高在上,于她已经不是那么遥远了。 她拜下去,学了三年的宫礼,她不再是当年灞水边浣纱的平民女子,不会再出一点错。 “臣妾永安宫珩妃殷氏,拜见陛下。” 他没有像平日一样下来搀扶她。他仍然站在阶上,伸出手,等着她向他走过去。“平身,来朕身边。” 她站起来,走到他身旁。三年来的期盼汇聚于此刻,他牵起了她的手,在内殿窗边的榻上坐下。 他的手是冰凉的,令她觉得有些奇怪。她问他,“陛下,含元殿是您的居所,怎会忽而走水?” 他没有答她的话,目光落在她如花的面颊上,“阿珩,你长大了。” 含元殿很远,他却在她身旁。 她忘了去顾忌其他的事,垂下如鸦翅的睫,“是,臣妾已经长大了,可以侍奉您了。我会像您说的,走到您身旁,永远陪着您。” 从承平十三年她十二岁入宫开始,学宫礼,学诗词歌赋,学琵琶古琴,学一切的一切,教习嬷嬷每一日都在教她如何成为一个妃子,就是在等着这一日。 他伸出手去,抚摸过她的耳垂,东珠耳环轻晃起来,他的手莫名的有了微微的颤抖。 他的声音也是颤抖着的,他的语气令她觉得心碎,“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没有时间了。”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句话重复两遍,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时间了。 前一日他为她举办了盛大的及笄礼,宣告着她的成年,也宣告着她即将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妃子。 这是她期盼了三年的新的开始,他给予了她一切,她也愿意把她的一切都给他,为什么没有时间了? 她抬起头,却发现他的眼中居然有泪,她从未见过他如今日一般痛苦的神情,只是片刻,也令她遽然心痛起来。 “再来一次,我们还是没有时间了。” 她的心也越发慌乱起来,“不过是走水而已,怎会是没有时间了呢?” “您富有天下,即便没有了含元殿,也还有其他的宫殿。纵然您不想要其他的宫殿,也可以等着含元殿重建,臣妾会一直陪着您的。” 他望了她一眼,又望了窗外一眼。她也偏过头去。 恐怕并不是含元殿一殿走水那样的简单的。 皇城中浓烟四起,她可以望见皇城中地势最高的一角,夏日他们避暑所住的井梧宫也被团团的大火包围。 火势像是要吞没了一切,连天边的云亦被染红。不只是如此,连亘的火似乎离他们也越来越近了。 从进殿开始,她放了太多的注意力在他身上,居然连这样的异象都没有发现。 她来不及说什么,就先听见了殿外女子的哭嚎。 “臣妾仙居殿德妃钟氏求见!” 德妃已经是如今宫中品阶最高的妃子,她向来端庄威严,很是冷静。可是今日,观若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一点凄惶。 后宫之中没有皇后,元后家族获罪,四年之前自戕于凤藻宫。 如今的凤藻宫中,只居住着元后已经失去了清醒神智的女儿安虑公主。 “臣妾拾翠殿颖妃严氏求见!” “嫔妾甘露殿婕妤吕氏求见!” “……” 她在这时候还是这样的傻,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今日是她同他在一处,为什么她们都要到昭台宫来求见他? 她伸出手,要为他拭去他眼角的泪,手却被他抓住。 他没有理会殿外其他妃嫔的哭求,殿中仍然只是他们两个的桃源。她问他,“您为什么要流泪?” 他方才说的再来一次,又是同谁的再来一次? 他还是没有答她,松开了握着她的手,离她远了些,“阿珩,再对朕笑一次。” 殿外渐渐响起了兵戈相击的声音,像是他们从前一起观赏过的以战争为意向的舞蹈,那时候她就不喜欢的。 女子的哭嚎声也从方才焦急变得有些凄厉,在她将要对他笑的时候,忽而消失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从心底何处而生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她努力的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的神情逐渐变的冷厉,像是每一次她弹琵琶错了音的时候,那一瞬间,他总是很生气的。 可是后来他发觉她会害怕,便不曾再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她。 但她总是能发觉的,平民之女,忽而踏在云上。她或许不聪明,但总是敏感的。 她此时也在害怕,刚刚被他握过的手拢在袖中,此时正微微的发着抖,他知不知道? 他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他望着她的神情柔和下来,却已经不像是在望着她,而是透过她的脸,在望着另一个人。 他的眼中积攒着水汽,他几乎是有些祈求地说,“阿珩,再望着我笑一笑。”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他在她面前,已然卸下了那一层天底下最珍贵的身份。 她的手在袖中握成了拳,努力的笑了笑,是袁姑姑教会她的,宫中的妃嫔侍驾的时候应该有的笑容。 他的神情又冷下来,几乎是无声的叹了口气。“不像了,再也不像了。” 他每说一个字,她的心就更恐慌一分,她的手心都是绵密的汗水,她松开握成拳的手,捉住了榻上铺着的锦锻。 柔软的绣纹摩擦着她手心方才被自己掐出来的小伤口,混合着汗水,又疼又痒。 他没有再和她说话,转身进了内殿。出来的时候捧着一个紫檀木制雕着梅鹿迎春的锦盒,盒盖上镶嵌着一块红宝石。 这样的锦盒她也有一只,就放在她的永安宫里。 他越走越近,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那只锦盒上,差一点就要以为这是从永安宫取来的东西了。 却忽然发觉这不是她的那一只,这上面的宝石是不规则的,没有她那只一样圆润的形状。 她的那只里面,放着这些年他赐给她所有的镶嵌红宝石的首饰,他说红宝石便如女子面颊上的朱砂痣,最是妩媚动人不过。 她的面颊上光净无瑕,并没有朱砂痣。可便如今日,她发髻上最重要的那支发钗,镶嵌的也是红宝石。 他在她面前打开了锦盒,里面只有如雪的丝缎。 在这时候,他的神情终于又有些像平日里与她相处的时候,他珍视她,仿佛她是琉璃,是瓷器,顷刻即碎。 “是叛军攻进来了。是晏家人。又是晏家人。朕这一生,成也晏家人,败也晏家人。朕没办法带着你一起走,也不能让你落在叛军手里。”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和他手中的白绫来回逡巡,她没办法一下子理解他说的话。 他也没有给她时间去理解,雪白的绫缎已经缠绕在她的脖颈上。 她倔强的不肯移开望着他的目光,泪落下来,打在他还没来得及发力的手上。 他的手颤动了一下,像是她的泪会灼人。而后反而更没有犹豫,收紧了缠绕着她脖颈的绫缎。 她下意识的挣扎起来,捏着榻上锦缎的手也越来越紧。目光中他的神色越来越狰狞,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陛下……陛……下……”她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响,他就像没有听见一般,只把目光落在他自己的手上。 她的气息早已经衔接不上了,“熠……郎……” 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好像不是她自己的声音。他忽然停住了手。 鬓发散乱,发钗委地,她没有力气再望着他,只好用残余的片刻神智侧过脸去,想要捉住落在地上的那支发钗。 红宝石的光芒映照窗外的火光,闪烁在她眼中。原来红宝石不仅可以像朱砂痣,也可以像血。 “陛下,来不及了,叛军已经攻入含元殿,发现您不在里面,马上就要往昭台宫来了。” “陛下,公主……” 她渐渐的失去了意识,世间事在渐渐离她远去,而后她听见了大火燃烧殿宇的声音。 她以为这已经是她能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的声响。 第2章 梦醒 这样的场景本不应该出现在殷观若的脑海里的。 她独自一人蜷缩在榻上,周围空空如也,但她知道,她是在昭台宫里。是那一日的昭台宫。 红泥椒殿缀珠珰,帐蹙金龙窣地长。殿中只有她一个人,原本是很静的。 雕栏画栋不会说话,也没有令她害怕的东西。她慢慢的回了头,看了一眼窗外。 和她的记忆不同,窗外也是平静的,她能遥遥望见皇城最高处,井梧宫的檐角。 远离宫城许久,观若其实已经许久都没有想起零落在这里的生活,还有占据了她三年生命的那个人。 “珠帘静卷水亭凉,玉蕊风飘小槛香。几处按歌齐入破,双双雏燕出宫墙。” 他们在静夜里乘凉,乐伎的歌声遥遥的从太液池上传来,又在梦境中渐渐远去,她再没有听过这样的歌声。 观若回过头来。 红泥椒殿已经没进了不知从何处蔓延而来的火海,她听见了大火侵蚀房屋的声音。 画栋雕栏砸在地上,像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过年时悄悄从路边捡来被遗漏的鞭炮最终被她偷偷燃放起来的声音。 那时候她很快乐,她几乎都要忘记了她也有过那么快乐的时候。眼前的大火越来越清晰,顺着榻沿,一直爬到了她身旁。 先燃烧起来的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手边的一条白绫,它已经无声地烧完了一半。 另一半慢慢的漂浮起来,漂到了窗外去,飘到了开满白色芍药花的花园里。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像那一日一样牢牢的抓着身下的锦缎。她的眼睛里只有火焰,可是那一日,明明没有火焰。 她醒过来了。 观若慢慢的睁开眼,眼前是有些破旧的帐顶,她稍微动一动,上面落下灰来,令她不自觉咳嗽了几声,她的嗓子有些疼。 她想要坐起来,先抬起头,脖颈上剧烈的疼痛将她一下子禁锢回了枕上。 她这一次似乎又没有死,但使得她感到疼痛的,不该是她的脖颈。 观若是没有死在梁帝高熠的那条白绫之下的,她被叛军所掳,成了阶下之囚,随着军队一起往河东郡走。 后来被一个她曾施予恩惠的宫女所救,她们一起逃了出去。 在她喝下那碗有毒的白粥之前,她过了一段很安宁的日子。 观若并没有很快的想起来她身处的地方是哪里,她忍着疼,微微偏过头,枕边放着她以为自己将死时握着的那支红宝石发钗。 关外进贡的从一块石头上取下来的红宝石,被工匠分割好了,以赤金为底,仔细的镶嵌成一朵牡丹花。便是那样孤孤单单的一朵花,殷红如血。 红宝石可以像朱砂痣,也可以像血。她记得她昏迷之前,她是一口一口的呕出了血来的。 “阿若,你的声音真好听,像是杜鹃鸟。你听过杜鹃鸟唱歌吗?你会唱歌吗?” 她循着记忆将太液池上的歌唱给那个和她相依为命的过了一段日子的少年听。 在山间小屋里,歌声不能凌波于水上。最后他杀她的时候,她咳出了血。 所以她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又是谁救了她?谁要俘虏她? 她忍着脖颈上的疼痛,挣扎着坐起来。她想要下床,床边的那双绣鞋,居然还是她往昭台宫去时的那一双。 蜀锦牡丹纹的缎面,缀了细细的宝石,她是看着这双鞋一点一点完工的。 那一日她往含元殿去,身上的每一件东西,都准备了许久,她都期待着,都记得。或许这是梦。 观若慢慢地起身,往房中落满了灰尘的梳妆台走。 铜镜蒙尘,映照不出她的面容,她用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指揩净了,凑的近了些,镜中才出现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的长发披散,可除却脖颈上的痕迹,容颜并未有多憔悴。 像她,又不太像她,而她也有许久许久,不曾续着这样艳红的指甲了。 “到底是梁帝最宠爱的珩妃娘娘,才一醒过来,便如此关照着自己的容貌。” “也是,从前是在男人胯下承欢的玩物,如今沦为阶下囚,对自己的容貌自然就更着紧了,若没有这张脸,还如何能过上从前的日子?” 窗外有人在说话,语调刻薄。 很快屋门被人用力地推开,室内骤然明亮起来,有更多的灰尘在空中翻滚。观若下意识地望向门口,室外的阳光太炽烈,令她一下子看不清来人。 她忽然想起来了。 这样的场景她分明经历过一次,她以为她就要死在昭台宫里,死在那一条白绫之下了,醒来的时候却身处掖庭。 是了,这里是掖庭。 从她进宫以后,就一直住在仪制华美的永安宫里,从没有来过掖庭。 所以她在这里住过几夜,夜间辗转反侧间被落下的灰尘呛醒,就再也忘不掉了。 但为何同样的事情她会再经历一遍,她吐了那么多血,五脏六腑都痛,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活着。 可是她又活过来了,她又活了一次? “还愣着做什么,一副弱不禁风狐媚子的模样,看着就来气,我可不会受你的蛊惑。晏将军要见你,还不快穿上外衫跟着我走。” 观若没有动。前生,姑且称之为前生,她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眼前的人是郑嬷嬷,她会带着她去见“晏将军”,和其他的俘虏一起。 然后她没有再住在掖庭里,而是作为俘虏,跟着军队一起往河东郡走。 就是在将要到达河东郡的时候,名叫眉瑾的宫女带着她逃了出去,后来她住在一座山间的小屋里,慢慢的过了有一年的时间,遇见了那个少年。 遇见了那个少年,他们相依为命的过了一段日子,而后她又走了死路了。 想到此处,最初的那一阵茫然退去了,她心中只剩下了无尽的恨意。 像是一把火烧尽了宫殿,留下满地的焦灰。无论往哪一个方向走,她都走不出去。 “还以为你是金尊玉贵的娘娘吗?居然敢不听我的话。” 郑嬷嬷见观若没有动,很快便自己进屋来,直接伸手拽住了观若的头发,将她拖到了屋外,而后一松手,故意令她重重的摔了下去。 原本她握在手中的红宝石发钗也摔了出去,观若的窘境不会遮掩它的光彩,宝石折射日光,也点亮了其他人的目光。 郑嬷嬷被发钗吸引,不由自主地向着发钗走过去,口中喃喃,“到底是得过宠的,便是落到了这样的境地,手里还是有好东西。今日还是我有运气,得了这个美差……” 观若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一下子爬起来,将发钗握在手中,退开了几步,下意识的摆出了自我保护的姿态,用钗尖对准了郑嬷嬷。 前生她度过那一段孤寂的山中岁月的时候,只有它陪着她。 它也是她过去所有生活的见证,也或许会是她未来赖以生存的东西,她不会让它落到别人手里。 “好啊,如今你不过是阶下之囚,居然还想杀我,你来啊,你倒是来啊!”郑嬷嬷一步一步逼进了她,一直把她逼到了墙角。 郑嬷嬷伸手要夺她的发钗,观若的背贴在冰冷的宫墙上,她已经被逼的没了办法,只好闭了眼睛,横下心打算胡乱下手,却忽而听见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不耐烦,不是对着观若的,“郑嬷嬷,你这是在做什么?” “将军要见她,其他女俘已经都聚集在了含元殿前。不要浪费时间了,将军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还是快把她带过去吧。” 她望了他一眼,发觉也是熟人。是后来押送她们往河东郡走的那位晏将军身边的副将,似乎是姓邢的那一个,时常出现在战俘营里,对她们时有关照。 若是有人遭遇了不幸……也总是他在处理。 时间过去了有一年多,她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 郑嬷嬷笑的有几分讨好,放过了观若,上前去和那个青年将领说话,观若仍站在原地,靠着墙壁,渐渐的瘫软下去。 脖颈上的疼痛比刚醒来时更剧烈,几乎要让她放弃思考。 她恐怕是撞了什么邪,真的重活了一次了。 她实在是个无用的人,被人当雀鸟一般豢养过几年,前生便是给了她机会,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把握。 将军要见所有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嫔妃与宫人,他会让所有原本臣服于梁帝的人臣服在他脚下,而后呢? 她不知道她的将来在哪里,还是要重复一次前生的经历,千辛万苦地逃出去,挣扎着生活,而后死在那个她连真正的名姓都不知道的少年手中吗? 不对,她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 若是她不要如前生一般,在那座山间小屋里生活不懂得逃,也不要救那个倒在她屋门前的少年,她是不是就可以活下去? 第3章 将军 观若一路被郑嬷嬷推搡着,走到暌违已久的含元殿前的时候,汉白玉铸就的广场之上,已经跪了乌泱泱的一片人。 大多是宫变之中幸存的内侍与宫女,也有和她一般被皇帝无情抛下的妃嫔。 曾经辉煌的含元殿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她看见了,德妃立在最前。她很快也被郑嬷嬷推搡着,跪到了德妃身后。 吕婕妤,颖妃,慧嫔……当时在昭台宫外哭求的女子,她又都见到了。 一整个广场,除却坐在众人之前的两个男子,只有德妃是站着的。 观若恭顺的低着头。 她从前不太喜欢德妃,正如德妃也很不喜欢她一样。 她们的年岁差的多,已然是隔辈之人。德妃从不把她看在眼里,因为她觉得梁帝让她住在永安宫里,不过像是养一只雀鸟,她曾经以此公然羞辱过她。 那时候观若觉得不是的,她一直想要跟她理论,向她证明不是这样。 可如今看来,不过就是德妃说的那样罢了。真相何其残忍。 她记得前生这时候,她在人群中看见了德妃与颖妃她们,甚至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而此刻,她却更像一个旁观者。 在昭台宫中的时候,在她们呼号的声音忽然消失的时候,她其实以为她们已经死在了皇帝留守在外的兵士手里。 而皇帝最宠爱她,所以要亲手送了她上路。 “真是荒谬。”山间小屋里的那个少年这样说,“若我真爱一个人,哪怕是我自己没了性命,我也会盼望着她活下去。” 她忘了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了。 从前她最害怕听见别人说,梁帝其实并不爱她,不过是像养着一只漂亮的雀鸟一般养着她而已,她只是玩物,和一支宝石发钗,和一幅古籍字画没有分别。 她总想要反驳,迫切的想要去证明在当时没法证明的东西。 那一次她应该是没有反驳他的,因为她也觉得他说的才是对的,因为她已看过了结局,昭台宫里的事情已经反过来向她证明了一切。 今日她看着跪在她身旁的这些女子,心中只感觉到了深重的悲哀。 她们都是被抛下的人——而他明明知道被他抛下的女人,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她们只是在苟活而已,等着不得不死去的那天。 她不想要德妃的气节,甚至连抬头都不想。她脖颈上的伤痕告诉她,你要恭顺些,再恭顺些,然后去前生一般逃出去,活下去。 她们面前的两个男子,一个是陇西李家的郎君,另一个就是方才提到的“晏将军”。 前生她就没有搞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她记得皇帝说过的话。 “朕这一生,成也晏家人,败也晏家人。” 晏家人扼住了帝王的咽喉,所以她对晏家人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德妃在大声的咒骂着他们,而她身后许多人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命运哀泣。 谁也不知道今日她们聚集在这里,来日等着她们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晏家人狼子野心,今日得到了验证。陛下当年要诛灭你们晏家难道是做错了?” “怪只怪他为了晏氏贱人,犹豫了几分,才酿成今日晏氏窃国大祸!” 观若很快听见了甲胄的声音,剑尖抵在汉白玉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有人在向着她们走过来。 和从前她身上环佩叮当的声音不同,甲胄碰撞的声音是沉闷的,在她听来,无异于丧钟。 “晏家人该不该死,钟家的人最不配评论。你口中的‘晏氏贱人’是梁朝的皇后,你不过是被梁帝抛下,没有丝毫价值的俘虏,你不配提及她。” 青年将领的声音很冷静,像是一点也没有被她的咒骂所影响。 反而是观若一听见他的声音,就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这声音太熟悉了,曾经陪伴她度过了几百个山中的日夜。这声音像是一把火,烧尽了她心中因她醒于此刻而生的惶惑。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长相,他的佩剑被他举起,在日光下反射的光芒晃花了她的眼睛,下一刻有什么溅到了她的面颊上,德妃没法再站立,重重的摔在了她面前。 离德妃最近的颖妃瞬间被吓的往后仰了过去,带倒了她身后一片宫人,怀着身孕的吕婕妤也扶着肚子昏迷了过去。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惶之声,有人在哀哀悲泣,观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的不知所措,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茫然的伸手往自己的面颊上抹了一把,手指停留在眼前,艳红一片,是德妃的血。 她的手在发抖,可是她好像连控制它落下来的力气都没有。 “不必和输家讲道理,这是高熠教会我们晏家的道理。” 他的声音并不太大,但一定传到了跪伏于地的每一个人耳中,每一个人心中。 前生明明不是这样的,前生一直到她跟着眉瑾逃走,德妃还一直活得好好的。“晏将军”没有杀她,也没有杀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今日是为什么?杀鸡儆猴? 有什么事不一样了。她没有勇气再抬头,去验证自己的猜想。 而她原本也是不应该因为这声音的出现而感到欣喜的,她方才的举动已经太冒险了。 “这个老妇出言不逊,杀了也便杀了。梁帝一把年纪,艳福倒是不浅,瞧瞧这一个个的,都是沉鱼落雁之姿。” “服侍一个老头有什么趣味,往后时日还长——” 那位李家郎君的声音戛然而止,可是谁都听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有德妃的例子在前,没有一个人敢再说一句话。 那位晏将军已经走回了他身边,像是嫌他方才用的剑晦气,将它扔在了地上。长剑落地的清脆声响,让有些胆小些的宫女与妃嫔又开始止不住的发抖。 晏将军开了口,若声音有形,应当如他身上的盔甲一般坚硬冰凉,“玄耀,留着她们还有用处。” 观若手上的鲜血渐渐干涸,又被她手心慢慢生出来的汗水打湿,一片黏黏腻腻。 她是不会认错他的声音的,除非这世间有两个人的声音也是一模一样的。 只是他从前和他说话,并不会一字一顿,冰凉的像甲胄,反而总是带着一点少年独有的狡黠,像是又有阳光照进了她的生活里,照进了永远被困在昭台宫中的那个女子心里。 “明之,你怎么总是这样正经?” 被称作“玄耀”的男子轻轻笑了笑,“早些找个女子陪陪你,知道了这销魂的滋味,你就不会总是这样板着脸了。” 他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语气轻浮,“珩妃殷氏在何处?” 骤然被点到,周围有无数的目光落在观若身上。 她们尚且不知道落在她身上的将是什么命运,便已经如往常一般开始嫉恨。 观若抬起了头,迎上了李玄耀的目光。 他很快也把在人群中逡巡的目光落在了观若身上。 此时她面色惨白,面颊上还有洗刷不去的德妃的血,看来应当是有几分可怖的。 李玄耀却很快笑起来,“明之,你快过来。难怪梁帝如此念念不忘,三年金屋藏娇,果然是个难得的美人。只可惜,被你这不解风情的竖子坏了好事。” “梁帝私下里有没有做什么,永安宫中人已经被屠戮殆尽,没有人知道了。可昨日原该是她的花烛之夜,既是被你破坏的,不如就由你来还她吧。” 观若只听见了一句话,永安宫中人……她死死的咬住唇,不肯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前生她也没有再见过她们,她以为她们总有几个能和她今日一样,跪在含元殿前的广场之上,有机会活下去。原来…… 李玄耀的神情始终带着几分戏谑,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德妃的尸首被拖开了,在地面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她以为她住在山中,已经逃离开了的战争和死亡带来的阴影,顷刻间又回到了她眼前。 她克制不住的发起抖来,像那些第一次经历战乱的宫人一样。 晏将军慢慢的走到她面前,和李玄耀并肩,右手始终按在空空如也的刀鞘上。 片刻之后,他蹲下身来,用手指勾起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又用另一只手,和着她的泪擦去了她脸上的血迹。 观若对上了他的目光。 第4章 故人 观若知道,她是不会听错的。 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人同她说话。他闯进她的小屋里来,直到她死,他都没有离开。 她想她应当是死了,魂灵离开了云蔚山间的那座小屋,回到了她被困在昭台宫中的后一日。 那个少年,她原来以为她不会知道他后来去了何处,原来是追到了这里。 他们的面孔是一样的。 记忆中的少年郎的眉眼,和眼前的少年将军叠在一起,一样的鬓若刀裁,剑眉星目,丰神俊朗。 但他们的神态是完全不同的。 他迫着她抬起头看着他,目光锐利似箭,相比之下,观若被他的动作牵扯到脖颈的疼痛,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他没有说话。她不敢说话。她觉得她活的的确荒谬。 在云蔚山的时候,他是知道她的身份的。 临死之前没有力气,她醒过来,还来不及寻求他要她死的原因,答案原来就在这里。 观若想起云蔚山繁星布满的夏夜,他们并肩坐在小屋的阶梯上观星。 她觉得他的眼睛像是星辰,因为它们同样的明亮。而今日她也仍然这样觉得,是因为它们是一样冷的。 夜色渐深,她觉得有些冷,空空如也的酒坛子滚下台阶,她的心却被烧的滚烫。她大概是有些醉了。 “广寒宫,既然叫广寒宫,那月亮上一定是很冷的吧?那星星一定也是冷的。” “如果星星是冷的,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离开了梁宫,没有人再来要求她的言行,她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管有没有逻辑,像山中的野草一样自由。 坐在她身边的少年转过头来,眼亮如星,也如她一样,有一张烧红的脸。 他对她笑了笑,“怎么,你要告诉我,其实你是这山间的精怪么?” 观若摇了摇头,“我不是山间的精怪。其实我是从前的梁帝的珩妃,我叫殷观若。所以在初相识的时候我说,你可以叫我‘阿若’。” 像她从前有的,寥寥无几的家人一样。 他忽而叹了口气,像是夜色里起的一阵凉风,在她的心间绕过几圈。 他的神色认真起来,“阿若,永不要告诉一个你并不熟悉的人你真正的身份和名姓。你要学会隐藏,才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 他从前总说她天真,她的确是太天真了。她甚至还要反驳他,说他并不是她不熟悉的人。那时候她日日唤他“李三哥”,因为他同她说,他出身陇西李氏。 他说了,她就相信。可他其实也早告诉她了,这不会是他真正的名姓。 可惜那时候的她,听完了他接下来说的话,只懂得傻笑。 而原来他真正的名姓,是和他的身份捆绑在一起的。她今日知道了,他是太原晏家的三郎,晏既,晏明之。 是攻破皇城的晏将军,是她最害怕的晏家人中的一个。 晏既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他的力气太大,观若下意识的用手撑着地,防止自己向后摔下去。 真是奇怪,今日的一切都奇怪。含元殿前的广场上是不该有砾石的,却分明有一枚石子扎进了她的掌心。 她不想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过于渺小的欲望太强烈,使得它尖利如刀。 她的手撑在地上没有动,鲜血渐渐的染红了汉白玉的石砖。 但这些血与她临死之前呕出来的那些相比起来毕竟太微不足道,不至于令她过分慌乱。 晏既站起来,他看着她的眼神冰冷,与看着方才的德妃没有分别。 方才他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右手一直按在他的剑鞘上,若不是他的佩剑已然被他丢弃,恐怕她也会落得和德妃一样的下场。 “不过鱼目而已,如何与我姑姑这样的明珠争辉。” 是他今生作为晏将军的时候,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梁帝从前的皇后就是出身晏家的。所以,他恐怕的确是恨她的,也所以才要杀她。 已经是六月了,慢慢到了正午,日光越来越炽热。 纵然他们穿的都是夏衫,渐渐的也有人受不住暑热,晕厥过去的人越来越多。 观若的手似乎已经没有再流血了,一片暗红色凝固在汉白玉的石砖上,仿佛也要把她的手留下。她出的汗越来越多,只觉得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疼。 李玄耀摇着折扇,又在她们这群女俘中走了一圈,末了他说,“明之你对她既不感兴趣,反正时间大把,不如再为自己好好挑一挑。” “既然是俘虏,不能轻易杀了,她们要跟着你我去河东郡,一去数百里,总得有些用处才是。” 乱世之中,像她们这样的女人,实在很没有用处。 她没有再听到晏既的回答,他们带来的仆从又走到了人群中间,要把她们赶回掖庭里去。 看管她的仍然是郑嬷嬷,她在石砖上跪的太久,一下子没能站起来。 郑嬷嬷伸手要扯她的头发,凌空横过来一把剑,“郑嬷嬷,将军待她如何,是将军的事情。将军留着她尚且有用,你最好也客气些。” 还是方才的那位邢副将。不过短短半日,他已经为她解了两次围,免了她更多的狼狈。 但她大约连说一句“谢谢”的资格都没有,她知道此刻已经没有什么能比她的命更贱。 得到她这样的人的感谢,并没有什么价值。 观若低着头,跟着郑嬷嬷以及其他与她同样狼狈的女子往掖庭的方向走。 从前梁宫的辉煌不复存在,处处都是残垣断壁,雕梁画栋燃烧起来,与民间的草屋没有分别。 被血腥之气包围,观若低下头,强迫自己不去看四周。 她在深宫中度过了三年的岁月,每一处的血,可能都属于曾与她相识,或是她曾见过的宫人。 前生她走过这些地方,心中只剩下恐惧和茫然,不曾有过这样的假设。 而此刻她的假设让自己很痛苦,她只好强迫自己不去想,强迫自己回想她在云蔚山中的岁月。 她忍不住在心中描绘了一下方才她所看见的他。 身材颀长,长身玉立,身披银甲,神色一丝不苟,的确很像一位将军。 观若闭上眼睛之前看见的人是他,醒来之后很快看见的又是他。她没有时间改变自己多少,但他却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想起她闭眼之前不久的事情,他从山中找来一棵青松,他把它移栽到了他们住的院子里。 他说,“青松四季常青,年年岁岁都如是。阿若,你和我也如是。” 他哪里懂得栽种树木,后来还是要她来看护。 但他说话的时候那样真心,带着如她一样天真的神色,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好像他们真有一辈子的日子要过似的。 太短暂了。 他说完这番话,没有多久,就要了她的性命。他其实明明可以不用这样骗她的。 观若忍不住停下脚步,回了头,想再看他一眼。 晏既仍然站在原地,面容沉肃,望着她们远去的方向。她对上了他的眼神,顷刻之间就被他眼中的冰冷所伤,慌忙低下了头。 是了,他是晏既,是晏将军。从来也不是她的李三郎。 他的眼中是不会有她的。 这一世,她会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第5章 用处 她们在掖庭里住了大约有一个月,等着军队清点梁宫里剩余有价值的东西,等着他们的铁蹄,踏过长安城的每一寸土地。 每一日都被关在屋中,窗户也被人用木板钉上,暗无天日。 没有人同她们说话,只是一日两次,会有人送饭过来。 观若便是靠着这个,在床板上用她的发钗刻下印记,记住了日子。这一段时间,比前生久的多了。 梁宫几乎已经成了一座空城,梁帝不在这里,带走了无数的财宝,再让大量的军队驻守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她们要往河东郡走,准确的说,是作为俘虏,被押送到河东郡去。 再后来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因为前生快走到河东郡的时候,眉瑾带着她逃了出去。 她可以等一等,等她再遇到眉瑾的时候。这一次她走到云蔚山,不会再那样傻傻的住在山间不知道原本属于谁的小屋里面了。 大部分的宫女和内侍都被留在了梁宫里,也有一些跟着他们一起走,做的还是服侍人的活计,不过已不是服侍她们这些被俘虏来的妃子。 白日里赶路的时候,她们可以坐车,这只是怕她们拖慢了行军的速度,或是生了病,将来他们不能拿她们换一个好价钱。 到了夜里,或是平日停下来休整的时候,她们也要做如寻常宫人一样的活计。 只有少数人是例外,比如颖妃严氏,昭容钱氏。因为她们出身的家族和李家,或是晏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她们被奉为座上宾,会在将来的某一日作为一件用以示好的礼物,被归还到她们的家族所在的地方。 那一日李玄耀所说的她们的“用处”,也包含这一种。 观若是没有家人了的。在她进宫之后不久,她的父亲就因为醉酒看不清路,跌进河里淹死了。他已是她仅剩的亲人。 所以她前生才会把梁帝,所谓的“李三哥”,甚至是后来不辞而别的眉瑾看的那样重要,全心全意的信任他们。 他们于她而言就像是海上的浮木,她是溺水之人。 她原本出身就贫贱,军营之中需要她做的活计,她醒过来之前又在云蔚山做了许久,并不觉得为难,只是右手受了伤,洗了半日的衣裳,还是觉得有些累了。 也只是累而已。 前生她在宫中被养的娇气,再做这些事,曾偷偷哭过,幸而今生已经没有这样的必要了。 到了夜间,她会和另外一个女俘住在一起,眉瑾就是在这时候和她相识的。 可今生,她在狭小的营帐中焦急等来的,却并不是眉瑾。 “吕婕妤?” 不过短短几日,吕婕妤已经憔悴了不少,四肢都纤细。 如今穿着与她一样的粗布麻衣,除却腹部,袖管与裤管都是空空荡荡的。 若是她没有记错,她应该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也不知道他们才逼着她做了什么,她才走进营帐,竟是一副要摔倒的样子。 观若连忙站起来把她扶住了,“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她像是想把她推开,手上却没有力气。 观若扶着她坐下,她休息了好一会儿,开口却要伤人,“若不是你这个贱人,陛下怎会不带着本宫一起走,本宫如今……如今……” 观若方才关心她的心便冷下去,不再理会她。 她前生便是再傻,也不会如她今日一般看不清楚形势。她只是整理着自己的床铺,准备早些休息。 今日她没有见到眉瑾,也不知道她是去了哪里。今生的变数有些多,她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寻到她。 若是没有眉瑾,她又应当怎样逃出去。 她闭上眼想休息,另一边吕婕妤却不肯消停。她应当是贵族出身,从小到大,只怕真连怎样整理床铺都不知道,总是发出声音来,甚至差点碰倒了油灯。 也不知她又弄落了什么,吃力的弯下腰去捡。 观若听见动静,到底有几分不忍得。 连她这样吃惯了苦的人,骤然又落回这里,都觉得有些吃力,更何况她还怀着孩子。 她没有说话,站起来默默的替她做完了一切。并不是为了同她友好相处,只是想让这里早些安静下来,可以吹熄了油灯休息。 今日只是第一日,随着体力的消耗,接下来的日子会一日比一日漫长。 也为了她难得的能够施舍给比她更弱的人的那一点怜悯。 观若背对着吕婕妤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愿想。休息的时候便该好好休息,明日她会有很多的时间思考。 吕婕妤却仍然不想成全她。她开口问她,“那一日在昭台宫里,陛下和你在做什么?” 观若睁开眼。 这是她永不愿再回忆的事情,而此时吕婕妤说来,却还是含了微微的醋意。 她差点忘了,其实吕婕妤也还很年轻,不过比她大上两三岁而已。 吴地进上来的美人,怀了身孕,以为自己的青云之路才刚刚开始。梁帝年过四旬,膝下却没有一个皇子。 观若不想回答她,暗夜里她听见有人走动的声响,在她的床边停下。 一下,一下,一下的戳着她的背。 “若是你不告诉我,你今夜就别想睡觉。” 观若很想说,若真是如此,真正吃亏的也不过是她而已,她毕竟要比她更弱。方才自己会帮她,是出于她对她的怜悯。 而所有的怜悯,都是居高临下的。 可观若也知道良好的休息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她不能跟这个向来养尊处优的小娘子一起发疯。 “没有做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微微的沙哑。脖颈上的痕迹还没有尽褪,她的声音也没有恢复。 眼前又燃起了无尽的大火,吞噬她的不是大火,是那条如雪花一般洁白的白绫。 “他用白绫勒住了我。”她说的很简单,可就是这几个字,也让她睫毛轻颤,条件反射一般无声的落下几滴泪来。 吕婕妤没有说话。观若又听见了轻轻的声响,她在离她远去。 她实在很想休息了,吕婕妤却又开了口,“他也赐了白绫给我们,德妃娘娘,颖妃姐姐,我们每个人都有。” “是德妃娘娘先违抗了旨意,拔剑杀了来传旨的内侍,那个内侍的血染在白绫上,我目睹了这个场景,每天都在做噩梦。” 她轻轻的啜泣了一阵,才继续往下说,“他们说陛下在昭台宫,我们就往昭台宫走。到了宫门前,我才知道原来你在里面。” “那么多人在宫门前哭求,他都没有开门,见一见我们。” “我是真的傻,到那时候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以为他是为了你,他只要一个你,所以才要我们死。” 她说她自己傻,其实观若何尝不是。要他把白绫绕在她脖颈上,她怎样哭求挣扎他都不肯停手,她才明白眼前这个人是真的没有爱过她。 或许也有一点点,三年的日日夜夜,于她而言每一刻都是真切的,但他终究更爱自己。 “我们在宫门前哭求,他不曾理会。便是其他的内侍见我们抗旨,想再向他求一道旨意,他都不肯见。” “也是德妃娘娘反应过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可惜已来不及了。” 话说到后来,又带上了难以掩饰的怨恨,“殷观若,若不是你,也许陛下是有时间从容安排,带着我走的。” 观若很想说,他才不会呢。若他还能有时间从容安排,他真正应该要带走的也是自己才对。 他毕竟是那样宠爱过她的,用了三年的时间来雕琢她,即便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雀鸟,他对她也应该是有情的。 未必是多少的爱,而是朝夕相处而生的情。 但他选择了杀死自己,让她成为他生命里一件短暂的点缀。 这是不是在那个情境下自己于他的用处,尽管她是不能明白他这样做的意义的。 也许是吕婕妤终于累了,她终于还给观若一片安静。 夜已经很深了,她以为自己能很快的睡着,但是她居然没有。寂夜里忽而传来了几声尖利的声音,挠在她心上。 观若本来以为只是夜枭的声音,夜越静,听的也就愈加清楚。 是女子痛苦的尖叫声,混合着男子肆无忌惮的笑声。 吕婕妤忽而也笑起来,笑声汇聚成怨毒的声音,“殷观若,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第6章 白绫 在梁宫中的时候,纵然观若去哪里,都有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可是她还是听过许多比这更难听的话。 在开始的时候,听着自己被人那样诅咒,是会觉得难过的。实在听的太多,渐渐的也就不在意了。 锋利言语像是小刀,在她身上留下过许多细小的伤疤,但她已经尝试过窒息与绝望的感觉,这些不能杀死她的伤痕,不会再令她伤神。 在含元殿前的时候,她的手心嵌进了一颗石子。 掖庭里什么也没有,她把石子取了出来,从衣裙上撕下布条,将右手包好。 没有药物,再小的伤口或许也会对她造成严重的影响,她要活下去,要逃出去。 第二日天色刚明,她们就被郑嬷嬷推醒了。白日行军的时候她们这些废妃多少还能有一点体面,可以坐马车继续休息一阵。 尽管不知道行进的未来是哪里,多多少少,也是短暂的安宁。毕竟日光之下,禽兽也要披上衣冠。 观若不会不知道每一个夜晚军营里在发生什么。 吕婕妤说的话也算不上是什么诅咒,这原本就是会降临到每一个女俘身上的命运。 她前生的运气实在太好,居然从没有人过来打扰过她。她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就被眉瑾带着逃离了这里。 观若记得在云蔚山的时候,每一次她同他说她有多幸运,他总是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他总说她傻,她是傻,她读不懂。 那时候她以为他是不相信她,如今想来,未尝不是在嘲笑她傻。 “阿若,其实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不是羡慕你的‘幸运’,是羡慕你经过了这么多的痛苦,仍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仍然能每一日都是高高兴兴的。” 这就是在嘲笑她傻吧。她总是把某一个人,当作可以安心的吾乡。 观若和吕婕妤并不同车。今日她特意地拖延了自己上车的时间,借机四处观望。 眉瑾只是普通的宫人,不可能有马车坐。但是她很有可能会走在某一辆马车身旁。 梁宫陷落已有四日,观若站在马车前寻找眉瑾,望见了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 蔺昭容,孔贵嫔,慧嫔,周贵人……她们都没有死在宫乱里,可如今看来,一个个神情灰败,宛如行尸走肉一般被人推着向前走。 观若也不能再等了,要找眉瑾总还有别的机会,若是引起了守卫的注意,以为她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便不好了。 每一辆马车上都有两个人,昨日她是和金更衣一起的。 金更衣与观若一般的年纪,原来是拾翠宫康美人身边的奴婢。康美人年纪大了,往常梁帝去拾翠宫,都是金更衣侍驾。 她们原本是形影不离的,可康美人死在了宫乱里。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进来的人不是金更衣。 “和我同车的人是金更衣,你上错了马车了。” 金更衣年纪小,被宫乱的情景吓得失了神了,常常一整日都不会说话,观若也正好可以考虑她自己的事情。 “金更衣?”吕婕妤轻笑了一下,“金更衣已经死了,死在昨日的夜里。殷观若,你不会永远这样幸运的。” 观若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的收成了拳,侧过脸去,不愿意面对着吕婕妤。 马车行走起来,车帘轻晃,可以看见外面的一小块路面。 她不想被吕婕妤的话牵着走,困在这样的地方,活着未必就会比死了更幸运。 更何况金更衣日日困在自己的惊惧里,几乎已经要失去了清醒的神智。 她知道这种感觉的,在她从军营里逃出去,独自一个人住在云蔚山的时候,她反而夜夜都梦见自己在昭台宫里。 绝望一层一层包裹着她的心,她也恨不得就死在梦里。 还好,后来她终于不再做噩梦了。 “本宫在和你说话,殷观若。”可笑的颐指气使。 观若干脆闭上了眼。 吕婕妤越发有了几分气急败坏,伸手来拉扯她。“殷观若,你别装死!” 观若一把把她的手甩开,直起身子来坐好,冷然道:“吕婕妤,你既然仍然自称‘本宫’,想必仍然当自己是梁帝的婕妤。” “本宫是梁帝的珩妃,你要以下犯上吗?” 她好像就是要逼出观若的这句话来似的,“珩妃?是哪一个‘珩’?殷观若,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你究竟是因何见幸于陛下?” “你觉得你生的美么?是因为你这张脸?不错,是因为你这张脸,因为你这张脸从前很是肖似晏家的那个贱人而已。” 观若的后背不自觉的靠上了板壁,她需要一点力量,才能让自己坐稳。 又是晏家……她们口中的晏氏贱人……是……晏皇后。 吕婕妤的话像是一条无形的白绫,暗处有一个人走出来,将这条白绫绕上了她的脖颈,还没有到收紧的时候。 “你知道晏氏贱人的闺名是什么吗?是晏衡。他日日唤你阿珩,究竟是哪一个‘衡’?” 暗处的那个人似乎还只是在试探,只用了三分力气。 “承平十三年陛下在灞水边遇见了你,对不对?你知道他是从何处回来的么?是昭陵,是晏氏贱人埋骨之地。” “陛下诛灭了晏家百余口人,却还保留了她的封号,将她以皇后礼葬进了昭陵,他百年之后的长眠之所。她会睡在他身旁。” “就是这样的情意,乍然见到与晏氏年轻时有七分相似的你,你说他会如何做?整座梁宫,恐怕只有你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替身了,殷观若。” 那只手的力气在逐渐的加大,窒息感接踵而至,观若别过了眼去,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下意识的将手放在脖颈上,想要扯开那条并不存在的白绫,而一切的挣扎,不过都是徒劳。 “不像了,再也不像了。” “再来一次,我们还是没有时间了。” “不过鱼目而已,如何与我姑姑这样的明珠争辉。”为他要杀她的原因,更添上一条。 观若觉得自己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板壁不能给她力量,她需要扶着窗棂,才能让自己勉强坐稳,不在一个存心要欺侮她的人面前失态。 她早该猜到了。 梁帝总是在她面前说起一些她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末了还要问她她还记不记得。她都未曾经历过,怎可能会记得。 她从前不是没有听过这样的流言,可是永安宫是坚固无比的堡垒。流言在风中,绕过几圈,渐渐的就消散掉了。 在梁宫中生活,最开始的时候每一日她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令她无比依赖的旁人叫她不要听,不要去想,她也就真的没有去深究了。 因为是替身,因为她已经不那么像她,所以可以轻易的抛下,白绫绕颈,不剩丝毫怜惜。 观若一直都没有说话,吕婕妤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马车却猛然间停下来,观若死死的抓着窗棂,才没有让自己重重的摔在马车的后壁上。 吕婕妤却没有防备,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很快扶着肚子开始呻吟起来。 第7章 求医 她们的马车在队伍中间,她们当然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观若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似乎所有的马车都停了下来,很快四周变的乱糟糟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但也只是混乱了片刻,周围就重新安静了下来,只是也队伍没有继续朝前走。 缠绕着观若的窒息感,在马车猛然停下的时候就消失了。 她收起了注意着马车之外动静的心,很快又把注意力落回了马车里。 吕婕妤似乎没有力气重新坐好,她仍然跌坐在地上,似乎已经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眉头紧皱。 观若看了她一眼,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半晌才问出一句,“你没事吧?” 这自然只是一句废话,吕婕妤没有回答,双手紧紧的捧着她的肚子。 观若伸出手想要去扶她,她的手攀上她的手臂,像是绕树而生的菟丝花终于寻到了得以生存的支点。 “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方才用言语带给了观若无尽的窒息感的女子,此刻又化为一个柔弱无依的母亲,低声下气的想要从她手上求一条命。 她没有和孕妇打过交道,她只会包扎一些简单的伤口,还是前生在云蔚山的时候,那个人教给她的。 她没有办法帮到她,就只能去求别人。 马车还是没有朝前走,看来前面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但她也不敢轻易下车去寻求帮助,这说不定会给她们带来更大的麻烦。 正在踌躇间,她听见了一阵鼓声。是原地休整,安营扎寨的意思。 队伍太长,军营之中往往是以鼓声来传递各种讯息的。 前生她也在军营中生活过数月,已经烂熟于心的东西,不会再忘。吕婕妤攀着她手臂的手落下去,她已是疼的晕厥了过去。 观若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她也没有冷漠到见死不救,这毕竟是两条性命。 众人都在陆陆续续的下车,别人没有用,她只有去寻郑嬷嬷。 那位晏将军也算是看得起她,就连派来看管她的嬷嬷,都是最有威望的。 观若四处张望了一下,很快在附近的一片树荫里找到了正在休息的郑嬷嬷。她毕竟年老,走了这么多路,纵然此刻在休息,看起来神色也很有几分不耐烦。 她快步走过去,恭顺的行了礼,“与妾同车的吕氏身怀六甲,方才骤然停车,她感到身体不适,烦请嬷嬷救命,请一位军医来为她看一看。” 郑嬷嬷连正眼也不看她,“如今你已是自身难保,还想着要救别人的命,真是自不量力。” 她心平气和,“正是知道自己不过如蝼蚁一般,所以才来求嬷嬷救命。” “你倒是乖觉。”郑嬷嬷冷笑了一下,“想找大夫,可以。把那一日你手上的宝石发钗给我。” 观若下意识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怎么?不愿意?不过这点东西你也不肯,出头装什么博爱?” “那吕氏也是梁帝的妃子,你们从前在一起,难道还能没有一点龃龉?也不知道是要装相给谁看。” 她应该知道,在这里她是无用的,是没有一点价值的。她早就应该接受了,上辈子就应该接受了。 但她偏偏还是想要证明,她该有的一点价值。这比她拥有着这支发钗,这支发钗陪伴着她,是更大的价值。 观若把那支发钗收藏的很好,离开了锦匣,也离开了她的发间。她用衣裙上撕下的布条小心翼翼,仔仔细细的将它包裹的很好,妥善的收藏在身边。 她把它递给了郑嬷嬷。 郑嬷嬷眼中只现出了片刻的贪婪,便又恢复了她刻薄的本性,“你既然要替她求医,军医就在队列前面,你若是不怕,便自己去吧。” 平日观若生活的地方,周围大多是和她一样的女俘,还有一些从梁宫中被带出来的内侍。而军医是和其他的士兵住在一起的。 并不是她对于自己的容貌有多少自信,只是这里毕竟是军营。 她和郑嬷嬷说话,又浪费了许久的时间了。 观若没有再犹豫,她没得选,总不能白白的把那支发钗递了出去,“谢嬷嬷成全。” 队列前面的都是男子,动作要比他们快的多,她一路走过去,已经看到了不少扎好的营帐。 她尽力的低着头,偶尔向路过的士兵询问军医所在的地方。 但她身上俘虏所穿的粗布麻衣和女子的身份毕竟还是太过显眼,有太多的人都曾向她投过来目光。 她不想去分辨,也不敢去分辨。 她一直低着头快步向着方才问到的方向走,她觉得她离军医所在的地方已经很近了,因为越来越多的伤兵出现在她面前。 而后一匹马横亘在了她眼前。 “看管你的嬷嬷没有告诉你,战俘是不准随意走动的么?” 观若不必抬头,也知道坐在马上的那个人是谁。 云蔚山的小屋只有一间屋子,夜间他们也住在一起。虽然不同榻,但是也常常在黑暗之中与彼此说话。 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着彼此的声音,想象着彼此说话的模样。 而此刻她低着头,能看见他的靴尖,也只能看见他的靴尖。除了声音,她对他已经一点也不熟悉。 她往后退了一步,“与妾同车的吕氏身怀六甲,突感不适。妾恐怕出事,请示过看管妾郑嬷嬷,才独自一人斗胆前来求医。” 他没有说话。 下一刻,他的剑鞘抵着她的下巴,迫着她抬起头来。 既然彼此不能像在云蔚山时一样平等,她只能仰望他,那他们的对视就是毫无意义的。 观若没有望他,始终让自己的视线落在低处。 她可以很恭敬,只要他能放过她,在她逃走之前。 “看着我。” 对于他此刻的声音,观若的脑海里忽而又有了更具象的描绘,就像抵着她下巴,戳着她的脖颈的剑鞘一样冰冷而坚硬。 她顺从的把目光落在了他脸上,只是仍然避开了他的眼睛。一个俘虏而已,怎配和掳掠了她的将军对视? 含元殿前他做的事情很有效,至少儆到了她这只“猴”。 她总觉得若是她不肯听话,下一刻抵在她脖颈上的就是他的剑尖了。 不过过去数日而已,今日的晏既和那一日的晏既是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装束,也是一样冷肃的神情。 她也不至于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对一个时刻威胁着自己的生命的人生出什么旖思来。 晏既冷笑了一下,“众人都说,梁帝的珩妃,有七分肖似文嘉皇后。上次看来,如鱼目与明珠,今日看来,仍旧是云泥之别。” 文嘉皇后,晏皇后。她的族人已经尽数获罪,她却仍然是皇后。 梁帝的确是爱她的,但他的爱也是自私的,只服务于他自己。 搜罗一个像发妻的女子,雕琢她,爱护她,究竟于文嘉皇后本人又有何益? 晏既收回了他的剑,观若即刻便又低了头,做出恭顺至极的样子来。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放她走,吕婕妤的情况,想必已经很是不妙了。 他对她的嘲讽却还没有结束,“梁帝不过把你当个替身罢了,你对他倒是真心真意。” “纵然他要杀你,今日你还是要为了他的子嗣冒险。倒是当得上一句情深义重。” 观若没有说话,也没有给出任何的反应。尽管在心里她已经反驳了一万遍了。 她才不是这样的。 方才吕婕妤对她的嘲弄,纵然在当下时她觉得窒息,可到了马车猛然停下来的那一刻,在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生出了更具象的恐惧的时候,她忽而又觉得不算什么了。 若她没有经历过在云蔚山的那几年,她骤然听到这些话,是一定会感到痛苦的,而且恐怕会痛不欲生。 那时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爱梁帝的,她身边没有一个人会告诉她,你不爱梁帝,你可以不爱梁帝。 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把她人生的价值归纳成梁帝的附庸,仿佛她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走到他身边去,做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她那时很傻,她从十二岁起就被他占有,圈养在华美的牢笼中,从没想过这是不对的。 但有一个人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她不是谁的附庸,她是活生生的,独立的人。有权利拒绝,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爱人。 那个人是她的良医,把她从昭台宫的那条白绫里救了下来,帮助她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已选择过了,她不爱梁帝。 她也早已经接受了梁帝对自己并没有多少爱意的事实,既然是如此,她很可以不必在意他对她的占有欲,施加在她身上的病态的爱意究竟是因为什么。 是对她的也好,是透过她施加给另一个女人的也好。 这场宫变纵然也给她带来了太多的痛苦,但至少,给了她逃离了一辈子活在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下的机会,让她可以不用一辈子那么傻。 也许是观若一直没有什么反应,晏既也很快失去了嘲讽她的兴趣。 但他还是施舍给她一点怜悯,“邢炽,你带着吴先生跟着她过去。”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第8章 浣衣 如观若猜测的一样,吕婕妤的境况很不好。吴先生看过她之后,连连摇头,而后告诉观若,她恐怕会在这几日就早产。 便是在金玉环绕,奴仆成群的梁宫里,早产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更何况是在缺医少药,几乎什么都没有的此处。 但好在她们应该会在这里休整几日。吴先生告诉她,他们之所以会停下来,是因为前面要经过悬崖。 而悬崖之上的吊桥被人毁去了,有不少的士兵经过的时候没有防备,陨落在了那里。 他们要花费几天的时间,将吊桥修好。 吴先生是军中最有人望的大夫,便是像晏既这样的将领,若是受伤,也是要寻了他去看病的。所以他自然很忙,不能在她们这里久留。 吕婕妤仍然昏迷不醒,吴先生承诺了会送了药过来,观若就站起身来,将吴先生送出营帐。 那位邢副将仍牵着马等在营帐之外。 晏既既然肯让吴先生过来,想必也不会是纯然的出于好心。 他说自己是因为对梁帝情深义重,所以才关切着吕婕妤腹中的孩子,那么他的态度呢? 观若想了想,还是上前去给邢炽行了礼,“多谢邢副将。”他看起来脾气不错,结一份善缘,总不是坏事。 他对她还是怀了一点善意,对着她点了头,“不必多礼,这是将军的意思。若是无事,我便要带着吴先生先走了。” 观若低了头,“邢副将慢走,吴先生慢走。” 看着他们渐渐走远了,观若才转身回了营帐里。吕婕妤已经醒了,只是面白如纸,连唇上也一丝血色都无。 观若在她身边坐下,“你醒了?方才大夫已经来过,会替你寻了药送来。” “大军会在此停留数日,你好好休息吧。今日我还要继续去浣衣,便不与你多说了。” 郑嬷嬷说她既要做好人,干脆便做到底,要她将吕婕妤分配到的脏衣也一起洗净了。 她也没得选。 “你救了我?”疼痛感很快抽干了吕婕妤的力气,也蚕食了她方才在马车上时咄咄逼人的气势,此时她同观若说话,她甚至要很仔细的听才能听清。 观若不想再同她说这些,情愿和不情愿,她都已经付出了许多了。 纵然她帮了她,她们也不是朋友。吕婕妤看来神思已经清明,观若也做不了别的事再帮她,她站起来想往外走。 吕婕妤却又伸手要抓她的手臂。她的手心是冰凉的,力气也比方才在马车上时要小的多。观若急着向外走,一时不防,直接将她的手甩了下去。 “你还有什么事?”观若尽量的收敛着自己语气中的不耐烦,她不知道今日她要多花上多少的时间,才能把那些活计做完。 吕婕妤的话里,带上了几分惹人怜惜的小心翼翼,“我能活下去吗?我的孩子能活下去吗?” 这样的问题,问她有什么用。 从梁宫陷落的那一天起,答案就只在那群掌权之人手里了。 德妃的昨日,很有可能是她们任何人的明日。 观若还是心软了一分,“你要好好休息,才有可能活着。” 但若是她殒命在了生产之时,她的命也就不是把握在那群男人手里了。 只是无论哪一种,都半点不由她自己。 在她将要走出营帐的时候,她忽而想起来该问吕婕妤一个问题,“原先应当和我住在一个营帐里的那个女子,她去了哪里?” 吕婕妤应当有自己的马车可以乘坐,可金更衣过世,她为了嘲讽她,占了金更衣的位置与她同车。 而前生和她住在同一个营帐里的是眉瑾,是不是也是被吕婕妤给顶替了的? “殷观若,你以为我当真那么想要和你住在一起么?” 观若没有回头,也听出来她在流泪,她对她还是有恨意,不可能因为她帮过她,就瞬间消弭。 所以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比方才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力量。 吕婕妤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骗她,白日里同乘马车,以方便嘲讽她,观察她的失落和绝望是一回事,夜间同寝又是另一回事。 那眉瑾究竟又是去了何处? 观若才出了营帐,正好遇见一个拿着木盆的女子,她不识得她,应当是从前梁宫里的宫女。 她没有上前去搭话,只是跟在她身后,往溪边走。 她们的营帐是在半山腰,她跟着那宫女走了许久的山路,才看见了林间的溪流。 是在古木的环绕之间的,少有人来,树木繁茂,几乎有了遮天蔽日的意思。 虽然是夏日,走近这样的密林中,日光不见,还是觉得有些阴冷。取来了今日要浣洗的衣物,手一浸在溪水中,更觉得浑身上下都冷。 等夜幕降临的时候会更冷,况且她也想早些回去,可以找人打听一下眉瑾的事情。观若定了定心,从一旁分管浣衣的嬷嬷处将衣物取出来开始浣洗。 四周都是同她一样的女俘。今日除了吕婕妤,她相熟的高位妃子里,似乎颖妃也没有过来,就不知是因为何事了。 身边还是宫女更多,所以她们都注意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多少人在抱怨。只能听见溪流潺潺,与衣物摩擦之间的声音。 反倒是这样的时候更好,她难得的有一点期望,在眼前的糟污都被清理干净之后,她可以得到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宁。 观若的心渐渐静下来,慢慢的也能听见从遥远一些的地方传过来的别的声音。 是男子的呼喊声,他们像是在一起做一件什么事情。 她不自觉的被这声音吸引,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目光穿过连树干上都长着青苔的林木,更遥远一些的地方是悬崖。她能看见吴先生所说的,断裂的栈桥的遗迹。 原来方才是有人从这样高的地方落了下去,所以他们身旁之人的惊惶,才通过连绵不断的队列,一直传递到了她们这里。 观若很快便寻到了晏既——就是不想看见他,恐怕也很难。 他身上那件红色的披风实在太过显眼,几乎成了这山间唯一的异色。 他是将军,理应去消灭所有阻碍他的军队前进的东西。这于他而言,恐怕也是比在溪边浣衣更容易的多的事情。 前生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不会做这些事。跟着她到了溪边,手脚比如今只有一只手能用的观若还要笨拙。 这样想一想,还真是很难把这样的他,和此刻她眼中的那位将军联系在一起。 再想一想,也还是她傻。 他同她说,他也只是平民出身,可是他有那么多的事情都不会做。她居然也就相信了他,从没有怀疑过。 教他做这些事,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乐趣。 她想起前生她死之前的许多片段。她记得她从小屋的地窖里找出来一些崭新的布料,为他做的衣服剩了一半。 晴天的时候院子里晾晒着她洗完的衣裳,炉灶前堆着他新砍好的柴。 一摞一摞,堆的很整齐。在她眼中,他们好像真有一辈子的日子要过。 可惜他们究竟还是更适合分开,更适合不要相遇。他是他,她也是她,有各自的一辈子。 “俘虏殷氏在何处?” 观若抬起了头。 第9章 侍奉 观若跟着前来找她的嬷嬷往回走。她不知道她寻她有什么事,只是那个嬷嬷随手指了两个宫女,让她们帮她把剩下的衣服洗完。 那两个女子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不甘,不知不觉,这世上又多了两个人恨她。 观若踌躇了片刻,那个嬷嬷笑起来,隐隐有几分讨好,“若是今日的事情做的好,往后自然也不必浣衣了。” 观若的心慢慢沉下去,好像是她方才浸在溪水里的左手的温度,慢慢的传递到了她心里。 万般皆是命,今日轮到她了。 那个嬷嬷带着她,一路往前走,在一处很大的营帐前停下。门口并没有守卫,看不出来是什么人住的。 “进去吧,里面的人会侍奉你,让你再做一回娘娘。” 她早已不是什么娘娘了,在云蔚山中,她已经又贫贱了许久。 越是高贵之人,越是看中贞洁,而像她这样生来命贱的女子,不过有一条命罢了。 她已经死过两次了,平白又得了一条命,她不想死。只要能活下去,能逃出去,其他的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 就算观若这样想着,进入营帐之前,她到底还是又犹豫了片刻。 但摆在她面前的从不是选择,四周都有兵士,不必兵士,只眼前这个嬷嬷,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捉住她,击碎她不该有的可笑反抗。 她进入了营帐。 并不如她所想,营帐中并没有男子在等着她。只有两个年轻的侍女,一见她进来,对着她充满善意的笑了笑。 观若松了一口气。也是,此时毕竟还是白日。 年纪稍长的那个走上前来,“是殷娘子吧?大人让我们侍奉你沐浴更衣,再替你妆饰。” 像是怕观若不配合似的,“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希望娘子不要为难我们。” 她的眼睛里除了善意,也没有别的情绪了,像是很希望得到观若的配合,好顺利的完成差事。 而年少一些的那个,观若看了她一眼,她的眼中似乎还有一些同情。 毕竟是这样的事情,毕竟是被强迫着,和她注定不会喜欢的男子一起。 女子之间的共情总是要更容易一些的。 观若也从来没有打算要为难她们。 哪怕是住在掖庭的那几日,偶尔也有人送水过来给她洁净身体。在军营之中,就实在是为难了。 能好好的洗一个澡,是让她觉得愉悦的,可以暂时忘记她将要面对的夜晚的事情。 沐浴更衣之后,她自然也不必再穿回属于战俘的衣服。 不用穿着这样的衣服,令她可以短暂的觉得自己不是一件战利品。 她换上的只是一件很普通的绸衣,清淡的丁香色,没有绣什么纹饰。但她是刚刚及笄的年纪,犹如在在枝头,刚刚焕发的春花。 这个年纪的少女不会是不美的,铜镜之中映照出来的女子,螓首蛾眉,华如桃李,比方才她在山中溪流所见的少了几分狼狈,却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忧虑。 她当然还是害怕的,就像午后她为吕婕妤求医的时候一样。 她已经付出了她所珍视的东西,宝石发钗也好,尊严也罢,便总是想要得到她想要的结果的。 她害怕她将她的所有都拱手相让,最后还是逃不开德妃的结局,金更衣的结局。 可她不能因为害怕,便选择此刻便去死,她只能赌一赌。 她在铜镜之前坐了许久,望自己望的累了,她还是决定问一问,“不知道二位姑娘是否知道,今日召我前去的,究竟是哪位大人?” 两个侍女对视了一眼,“是李大人让我们侍奉娘子的,至于是要去哪一位大人营帐中,奴婢们并不知道。或许您应该问一问方才那位胡嬷嬷。” 观若有些失望。 可听她们的意思,恐怕这位李大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了。 观若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含笑少年的样子。平心而论,若是单论容颜,便只是观若在含元殿前抬头望他的一眼,也能发觉他是俊朗的。 只是他唇边的笑意,潜在的含义,令她在回忆时也不寒而栗。 那一日含元殿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位李大人说话间便流露出了这样的意思,他会如此行事,倒是不足为奇。 简单的用过晚膳,观若也并无他事,只是等着天黑而已。等着天黑,自己被作为一道菜肴,送到某一个人的营帐中。 年轻些的侍女性子活泼些,她们一起相处了半日,她渐渐的开始同观若搭话。 她问观若问题的时候,话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您就是从前梁帝的珩妃吗?” 她才一说完,便被年长些的侍女瞪了一眼。 方才谈话之间,观若已经知道她们是姐妹,因为梳头的手艺很好,所以从陇西李家被带了出来。 那位李大人是一路都少不了女人伺候的,而得了他青眼的女人,自然也有别的女人来伺候。 姐姐关心妹妹,怕她说错了话。可其实观若是比她们更没有地位的人,她也不在乎被人提起往事。 观若微微笑了笑,想要抚平妹妹被姐姐瞪了之后的尴尬和歉疚,“我的确是从前梁帝的珩妃,你有听说过我?” 那侍女望着她笑,仿佛有些诚惶诚恐似的,“整个梁朝,恐怕没什么人不知道您。传闻中您很美丽,像天上的仙女一般,所以梁帝见过您一次,便将您带进了宫中,封做了妃子。” “那想必今日你要失望了,我其实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而已。梁帝的后宫里有许多比我更漂亮的女人。” 她只是有幸,又不幸的像了梁帝的发妻而已。 她很真诚的摇了摇头,“您的确是奴婢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不光是在这里。” “从前奴婢在李家侍奉,李家有许多小姐,就是她们之中生的最好的六小姐也比不上您。” 她们姐妹应该也已经侍奉过不少梁帝的妃子了,观若没有去问。 这于任何一个女子而言都是莫大的羞辱,她不想知道已经有谁经历过。 观若也很真诚的向她道了谢,“谢谢你。这样的好话,我已经许久都没有听过。” 梁帝是从来都不会夸奖她的容貌的,她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仿佛只是一个她生活的旁观者,很少触碰到她。梁宫里的美人也实在很多,所以在她出宫之前,从未觉得自己的容貌要比寻常人更好。 梁宫里开过的花朵太多了,每一朵都明媚鲜妍,一副好皮囊,并不能为她带来很多她觉得的珍贵的东西。 上一个这样夸奖她的人,好像还是云蔚山的“李三郎”。 她会做山间的一切活计,却不懂得如何为自己梳一个好看的发髻。 那时她也是从不用脂粉的,山中只有他们两个,每日她都有做不完的事,并没有时间精心的妆饰自己,如从前在梁宫中一般,摇着宫扇赏花看戏。 她记得那一日,是她生辰的时候。他借口下山去采买些用具,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了很多女子会喜欢的东西。 她其实根本都不会用,在梁宫里的时候,每一日她的妆容都是宫人细细描绘的,也许是为了让她看起来更像文嘉皇后。 便如她从不适合画柳叶眉,却日日都如是。 而在她进宫之前,几乎已经到了温饱不能的地步。 他就和她开玩笑,说要为她梳妆。 他当然是更不会的,下手太重,把她化成了个妖怪。她要看铜镜里的自己,他干脆耍赖,抢过了铜镜,把手伸的高高的,不肯叫她够着。 她就伸手去攀他的手臂,眼中只有高高举起的那面铜镜。她只到他的肩膀,他一直低着头,笑着看着她。忽而将头更低,把他的唇落在了她的额上。 他很快察觉了他的失态,退开了一步,放下了手。 她也还记得她自己那时的无措,没有人对她做过这样的事。她面颊上自然而生的红,要比他为她涂的胭脂更艳。 她其实已经看见了,又不是被他握在手中,铜镜就不会映照出她的脸庞。 他总说她傻,其实那时候他明明也有几分傻气。 他说,“阿若,我永远都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 她现在想一想这些事,几乎要落下泪来。不知道她在他面前,一口一口的呕出血来的时候,他心里又作如何想。 胡嬷嬷进了营帐,“殷娘子,随我来吧。” 观若顺从的起了身,向着姐妹俩点了点头,算作告别。她尽力的让自己表现的很平静。 她跟着胡嬷嬷走出了营帐,已经是繁星布满的时候了。 她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开口询问了:“不知道嬷嬷能否告诉妾,今夜要去的,是哪一位大人的营帐。” 就算她离这样的命运已经不远,早一刻知道也是好的。 胡嬷嬷回过了头,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语气比方才更客气的多。“是晏将军处。” 观若拢在袖中紧握成拳,以克制自己身体颤抖的手顷刻间就松开了。 第10章 价值 前生他们情浓意洽的时候,在山间小屋独处,都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如今他恢复了身份,是一个最为冷肃的将军,又怎会和她一个废妃,一个俘虏在军营中做这样的事情。 观若知道,今夜她应该很早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她一路跟着胡嬷嬷往前走,终于在一处营帐前停下。这里并不是主帐,她倒是没有想到,原来那位李家的郎君,在这里的地位居然比他还要高些。 胡嬷嬷身后的侍女捧过了酒来,她以眼神示意观若接过来,“这是李大人赠给晏将军的美酒,殷娘子这就跟着我送进去吧。” 观若顺从的接过,微微低了头,“多谢嬷嬷指点。” 她看她的眼神,像是从前她在梁宫里时常常会接触到的,带着几星讨好,那是因为她始终都没有失去梁帝的宠爱。而在这里能得到晏将军的垂青,大约也就如她在梁宫时一样了。 他手里的那把剑,对她们来说就是代表一切的权柄。 不过胡嬷嬷大约是要失望的了。她今日从这里完整的走回去,日子或许也会比从前更难过的多。 胡嬷嬷朝着她笑了笑,又多了几分友好,而后先让人通报了,在得到许可之后,领着观若进了营帐。 晏既此时是背对着她们的,手中拿着什么,正在翻动。 观若跟着胡嬷嬷行下礼去,听她道:“李大人体谅您今日辛苦,特命奴婢为您送来美酒,请您早些休息。” 说完这些,她回头看了观若一眼,意味深长。观若便上前几步,低下头,将酒举起,奉给晏既。 他没有回过身来,声音里也透着冷淡,“放着吧,退下。” 胡嬷嬷出了营帐,观若没有动。她保持着这样的姿态,一直等着晏既转过身来。她很想看一看他发现她时的神情,可惜她是不能抬起头来的。 又过了许久,他才将方才手上的书册放回了木制的架子上,一眼瞥见站在他身后的观若,“殷观若?”语气有些疑惑,却又好像不疑惑。 观若跪下去,“李大人命妾来为将军送酒。” 晏既没有说话。但他不会不明白李玄耀这是什么意思。 他走到她面前,观若能看到他的靴尖,他弯下腰来,伸手将木盘上的酒壶拂落,在酒壶落地碎裂的声音里,他说,“你不配。” 观若只是被飞溅到她脸上的酒水微微惊着了,而他说的话,原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这几日她与他每有相见,他都对她极尽嘲讽,她没什么受不住的。 他曾拿她和文嘉皇后比,她的确是不配。 她所拥有的一切原来都不是她的,知道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其实很不堪。文嘉皇后是烛火,她不过是伴着烛火而生的影子,有什么资格与她相提并论。 观若没有给出任何的反应,她不想激怒他,换来更多的羞辱,或是更大的代价,她承受不起。 晏既站起来,退开了几步,回到营帐中央的榻上坐下,又把什么丢到了她面前。 观若仍然低着头,落在她身边的,是白日里她不得不交给郑嬷嬷,以换来她想要的价值的红宝石珠钗。 即便是并不算太明亮的烛火之下,宝石折射出来的光芒依然是美丽的,并不因为它躺在尘土之上,而损失了丝毫的光华。 “你就这样的记挂着梁帝,连他和其他女人的孩子你也如此着紧,连身上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都可以拱手相让。” 这不仅仅是她身上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她逃过一次,她知道有时候这有可能就是她的命。 在云蔚山的时候,也只有这支发钗陪着她。那时的李三郎当然是看过的,也知道这支发钗对她而言的意义和价值。 前生她还拿着它去换过他的命。他刚到云蔚山的时候,浑身上下几乎被鲜血浸透了。她并不懂医术,连如何包扎伤口都不知道。 他就倒在她的院门前,她没有办法,只能连夜带着这支发钗下了山,去敲山下人家的门,一户一户,终于用这支发钗换了大夫上山来为他治病。 小屋的地窖里几乎储藏着她一辈子也吃不完的粮米,所以她几乎是没有下过山的,她也害怕会引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这支发钗她原本是留着,等着有朝一日小屋的主人外出归来,用以表达她的歉意的。 前生他们素昧平生,她都愿意用发钗来救他,这总不能说是因为她对梁帝的记挂了吧。 “把你的东西拿好,滚出去。” 观若终于等来了这句话,她刚刚将发钗拾起,想要站起来,晏既却又站起来走到了她面前,遮挡住了她眼前的光亮,“她的命在我手里,你也是,以后不必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还是为了她好。 “在妾心中,总是人命要比这样的一件首饰更重要。”在她自己的性命面前,所谓的贞洁也是不值一提的。 她不是轻视自己,只是很清楚的明白自己没有能力反抗,如果想要活下去。 “将军若是落到这样的境地,一定也会希望有人愿意这样救你的。自然,妾只愿将军永远都没有这样的一日。”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若是那一日她没有救他,任凭他死在她门前,她今日是不会就不会跪在这里。 观若将木盘放于一旁,郑重的拜了三拜。 今日她被他拒绝,下一次她又不知道会被送到哪里。至少她此刻的人格与尊严还是完整的,他也如前生一般,将这支于她意义非凡的发钗还给她,无论如何,她是感激的。 观若想要站起来,但终究不惯于跪,要站好,还是费了些力气。晏既却忽而像发了疯,拽着她的手腕,将她往外拖去。 面对着比自己强大的多的力量,如山岳倾倒,恐惧排山倒海般蔓延过来,一下子击碎了她的心防。 观若下意识的挣扎起来,可他的力气太大,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蚍蜉撼树,他甚至都不会回头看她一眼。 她不过是一个战俘,如何能反抗俘虏了她的将军。手腕和膝盖上的疼痛不值一提,她从未觉得她心中的恐惧如此具象。 他在拉着她往李玄耀的营帐走,在明灯煌煌的营帐之前,被两个兵士拦下,“将军,大人他……” 不必他再把话说下去,周围安静下来,他们能听见里面的动静。营帐中有女子,谁都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 这和昨夜她听见的是不一样的。此刻这样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女子隐含痛苦,听来却又无比娇媚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在她心上,几乎也要撕碎了她的理智。 真正到了此刻,她才知道她心里究竟有多害怕,原来有些事,对她来说也是比死更难以接受的。他们要夺去的不光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人格,她的尊严,她不会接受。 晏既的目光冷下去,“营帐里的人是谁。” 那兵士似乎很畏惧他,“是……是梁帝的妃嫔严氏。”是颖妃。 又急于为李玄耀开脱:“这几日都是严氏,也不光是我们大人……” 晏既抬了手,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 若终有这样的一日,她或许还是会选择死。她难得的抬头,不再装出恭顺来,“将军的意思,是要将妾也送入李大人的营帐中么。” 观若的声音在微微的发抖,脖颈上的伤仿佛不会再好起来,她的声音会一直这样有些喑哑。她的手拢在袖中,紧紧地握住了簪柄。 若是他说“是”,她想,她这一生也只是这样了。她大约是杀不了他的,但能让他流些血,多多少少偿还一下她前生的血,她也觉得不错。 晏既与她对视了良久,她只有满腔的愤怒和不甘,烧尽了她的理智,她读不懂他在想些什么。而后他将视线落在她拿着簪柄的手上,又重新移到她面颊上。 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他的脸上也盈满了怒气,几乎令她不自觉的想要后退一步。他大约会可惜自己身上没有一把剑,可以干脆利落的杀了她这个不驯服的俘虏。 他甩开了她的手,她踉跄了几步,差点摔在地上。 “邢炽!” 邢炽好像时刻都跟着他似的,不知从哪里,总之很快就走到了他们身边来。“将军。” “把她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动她!” 第11章 救命 观若跟在邢炽身后。白日里她从山中浣衣处回来,先去了那一处沐浴梳妆的营帐,而后再跟着胡嬷嬷往晏既的住处走。 此时她要一次把这些路走完,才发觉原来她离他是那么远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被他拽过之后留下的红痕,这样的距离,让她觉得安心。 只要李玄耀不要再来打她的主意,有了他今夜的那句话,她应该可以平平安安的走到河东。那她就更要找到眉瑾了。 前生眉瑾带着她逃出去,看守她们的兵士换岗的时辰,还有营地附近的路都是眉瑾细心记录下来的,她没有操过这样的心,眉瑾说能带着她逃出去的时候,她甚至还觉得她不过是痴人说梦。 那时候她想,反正留在这里也是朝不保夕,不如就拼一拼,反正也不过就是一条命。 那时候她夜夜都在做梦,梦见她在昭台宫里。 白日里总是想念梁帝,她不明白在那个时刻他为什么要费心杀了自己,而不是用同样的时间带着自己逃出去,也不明白这三年的情意,究竟是不是她做的一场幻梦。 于她而言活着实在是很痛苦,所以她选择了赌。 可是如今她已不再觉得活着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方才在李玄耀的帐外,她心中涌现出来的汹涌的恨意和求死之意令她此刻想起来有些后怕,走路时腿都发软。 这一世她不想赌,她只想平平安安的离开这里。 邢炽送她到女俘聚集之地就不再往前走,“殷娘子,我要回去复命了。” 他待她很客气,同样是军人,他身上的气质是很温和的,在观若心中惶惶无定的时候,给了她一些安慰。弥足珍贵的安慰。 观若向他行了礼,“多谢邢副将,邢副将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邢炽点了点头,很快就转身离去了。 她今天实在太累了,几乎都已经不知道怎么思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远处,她才想起来自己该回营帐里去。 不知道此时吕婕妤如何了。 观若才回过身,低着头往前走。有人将她拦下了。 “今日你侍奉了谁?” 此时已经很晚了,四周的营帐大多都已经将灯火熄灭。 观若看见一身白衣,鬓发散乱的蔺昭容,差点以为是遇见了鬼魅。 观若来不及回答,蔺昭容又问了一遍,伸手掐住了她的肩膀,“今日你侍奉了谁?” 她有些害怕,“没有侍奉谁,我被那位姓晏的将军赶了回来。” 她察觉到蔺昭容的手一松,然而很快又比方才更用力,令她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 观若从来都没有想过,从前在梁宫中总是举止优雅,神情清冷,看起来高高在上的蔺昭容居然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不可能的,从前陛下最喜欢你,你是我们之中最年轻的,陛下甚至都没有临幸过你,有哪个男人会拒绝。” “你没有跟我说实话。”她看起来极愤怒,说完这句话,扬起手给了观若一个耳光。 观若根本没有防备,加上方才经历了那些事,又走了许多路,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蔺昭容手上的指甲很长,划破了她的皮肉。她伸手去抚,沾到了星星点点的血。 她见观若摔在了地上,还要过来拉扯她,观若愤力的把她推开,她也摔在了地上。 才有巡逻的兵士发觉了这里的状况,把蔺昭容给拖走了。 她口中尤谩骂不休,却不再是针对着观若,她骂的是颖妃。 “他们只召我去了一次!严嬛这个贱人,又是她抢了我的东西。 从前在宫里就是这样,陛下本来很宠爱我的,后来就变成了她,陛下……” 观若慢慢的站起来。看起来蔺昭容已经失去正常的神智了,她说的话让她觉得很难堪,但毕竟要不了她的命,比起来,还是她脸上的伤痕更严重。 蔺昭容应该也去侍奉过那些将领了,连这样的事情,原来在有些人眼中都是值得争一争的。 为了活命,她也没资格说别人求生的方式是错的,谁也不比谁高贵。 那颖妃呢?今日李玄耀帐中的颖妃,她又是做如何想? 观若的左脸已经有些肿了,这道伤口并不短,或许将来会留下一点痕迹。指甲不干净,不知道她住的营帐里还有没有清水能让她清理一下。 她尽量快步的回了自己所住的营帐,才刚刚靠近,就听见了女子痛苦的呻吟声。是吕婕妤,她恐怕是快要生产了。 营帐里的灯火没有熄灭,吕婕妤整个人如同从刚被人水中捞出来一般,身上麻衣被浸透,变成了深黑色。 观若也顾不得自己脸上的伤口了,大着胆子掀开了吕婕妤身上的毯子看了一眼。她身下的褥子已经全都湿透了,上面有血迹。 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吕婕妤已经痛的昏了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求她,但是她知道,她没法什么都不做,在和她躺在同一个营帐里,静静的等着天亮,等着她死去。 就好像前生她遇见满身是血的晏既的时候一样。 她要去找郑嬷嬷。 郑嬷嬷住的营帐就在一旁,她毕竟是负责看管她的。已经是静夜了,她的营帐是暗着的,没有点灯。 观若不敢闯进去,只能尽量压低了声音,“嬷嬷,郑嬷嬷,求您救命!” 营帐里很快传来了动静,好像有人在说话。 她没有让观若进去,而是掀开了营帐的帘子,衣衫不整的走了出来。 她的神情有着微微的不自然,而后不耐烦地道:“怎么又是你,又有什么事?” 观若低了头,“和我住在一起的吕氏恐怕是临盆在即了,求嬷嬷救命。” 郑嬷嬷冷哼了一声,“救命?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了,谁能来救她的命。你既看不下去,便自己救她吧。大半夜扰人清梦。” 眼见着她要转回营帐里去,观若心急起来,“这是晏将军的意思,若是吕婕妤有什么事,都交由他来处理。” 郑嬷嬷转过身来,看起来有几分狐疑。 观若取出了那支发钗,“这是今日将军还给妾的,以此为凭。” “嬷嬷若是不想去请将军定夺,请将令牌借给妾,这件事自然与嬷嬷无关。” 夜间是不能再军营里随意行走的。 方才因为是邢炽送她回来,所以才没有被人盘查。此时她若是要跑到晏既那里去,却没有令牌,被人发觉,她有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见到那支发钗,郑嬷嬷犹豫了片刻,终究不敢不信。转身进了营帐,取出了令牌,“快去快回,不要惹出什么事来!” 观若接过了令牌,不敢再耽搁,行完了礼,便往晏既的营帐所在的方向走。即便她找到了吴先生,没有晏既的命令,他恐怕也不会帮她。 晏既说的不错,她们的命都在他手里。 第12章 天真 方才观若从军中大帐回来,一路尚有灯火,有人走动。此时已经更晚,只有驻扎的营帐之外还点燃着火把用以照明。 路上几乎已经没有人,她仿佛行走在死城里。 妇人产子,最是凶险不过,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的。 此时她还穿着那件丁香色的绸衣,为显妩媚,裙摆拖的很长,反不如俘虏所穿的麻衣方便。 因为是临时安营,有许多地方连栅栏都来不及摆上,她经过了许多没有人的路,内心深处不由自主的生出了想逃走的心思。 但她终究没有,只是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种可能。 她逃出去,也许能活下来。可吕婕妤母子,还有郑嬷嬷就几乎是必死无疑了。 她其实可以自私一些,这些人毕竟从没有对她释放过善意。 但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就好像今日被晏既拖到李玄耀的营帐之前,她以为她可以做到一样。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看见了那个有些熟悉的营帐。无论谁的营帐之前没有人,晏既的都不会。 邢炽正站在他的营帐之前,望见她走过来,和身旁另一位副将说了什么,便快步朝着她过来。 “殷娘子,可是有什么事?” 她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望见了晏既营帐的光,才慢下了脚步,努力的将气息喘匀。 “邢副将,妾想求见将军。梁帝的婕妤吕氏临产,看管她的嬷嬷不敢擅专,因此命妾前来报信。” 邢炽看起来有几分为难,“我可以替你通报,只是李大人刚走,今日闹出了这样的事情,恐怕将军会有些恼怒。” 观若笑了笑,她知道他这是在提醒她,令她不要为自己找麻烦。 可晏既见了她,即便原来心情很好,只怕也会变的糟糕。 只要留她一条命,不令她去侍奉别人,她没什么可怕的。 她行下礼去,“烦请邢副将为妾通报。” 邢炽也就收了阻拦她的心思,“既是如此,殷娘子在此稍候。” 观若点了点头,看着他往营帐走。忽而从帐中走出一个女子,站在光亮里和邢炽说了几句话,她看清了她的面容。 是眉瑾。这个女子是眉瑾,她不会认错的。 可眉瑾怎会从晏既的营帐中出来? 眉瑾显然也发现了她,打量了她几眼,像是并不识得她,目光中甚至还有几分不善。 观若慌忙低下了头,心中如有惊涛骇浪。 前生并不是这样的。 前生是眉瑾主动来和她搭话的,她是识得她的,她知道她是梁帝的珩妃。 她说她是罪臣之女,没入宫中,并不会做宫中的活计。因此被宫中的姑姑责罚,是她路过时随口的一句话救了她。 她之所以会带着她逃出去,报的便是这份情。 观若没有能够思考多久,邢炽很快便从营帐中出来了,“殷娘子,将军让你进去说话。” “多谢邢副将。”她匆匆的和他道了谢,便经过眉瑾身旁,掀帘进了营帐。 她听见身后眉瑾在问邢炽,“她是谁?寻将军是要做什么?” 观若努力的把这一句话忘掉,走至营帐中心,行下礼去。乍然从暗处走进一片光亮之中,她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样子。 “妾殷氏,拜见晏将军。” 和晏既的交谈会更消耗她的心神,她必须殚精竭虑,不能把精力放在其他的事情上。 他没有让她起来,“我记得我和你说过,不要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情。” 观若没有抬头,她害怕看见他的眼睛。“将军也说过,妾的命和吕氏的命都在将军手里,将军没有发话,便是死,也不敢轻易的死了。” “因此,妾特意来给将军报信。” “殷观若,你是在挑衅我吗?” 晏既的语气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他坐在榻上,并没有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拿着棉布擦拭着剑锋。 观若拜下去,“妾不敢。妾不过是将军的一件战利品,如何敢挑衅将军。只是吕氏腹中的胎儿毕竟是梁帝的子嗣……” “梁帝的子嗣又如何?”她的话没有说完,被他打断。 他的语气变的更冷,往虚空中挥舞了一下他的佩剑,右边的一盏烛火顷刻间熄灭了。营帐之中变的昏暗了一些。 观若只恍若未觉,坚定的把接下来她要说的话说完,这恐怕是唯一能救吕婕妤的方法。 “将军曾说,留着妾,与其他的女俘还有用处。” “梁宫虽破,梁帝却早已逃了出去。将军心怀天下,想必总有一日要与梁帝对质。留着我们,恐怕便是这样的用处。” 晏既嗤笑了一下,“心怀天下,你倒是会说话。” 他又朝着左边挥舞了一下,左边的烛火也应声熄灭了。 观若的话仍没有说完,也只当作没有听见他的嘲讽,“可我们不过是他抛弃了不要了的东西而已,真到了阵前,恐怕也只剩下羞辱他的作用,伤不了实质。” “但将军知道,梁帝膝下没有皇子,只有一个公主,恐怕也殒命在了宫变之中。这一个孩子,对梁帝的意义也许非凡。” 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他的孩子,他怎能忍心,居然连马上要生产的吕婕妤也丢下。 营帐中静了片刻,晏既忽而笑了起来,像是很快意。 “殷观若,你怎么这样天真?你方才才说了你们不过是被他抛下的没有价值的东西,你口中的吕氏同样被抛下,若是她的孩子有价值,梁帝又为何要如此行事?” “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卑鄙,用女人和孩子来要挟。梁帝欠我们晏家的,我会一笔一笔,真刀真枪的讨回来。” “还有——”他站起来,走到观若面前,慢慢的蹲下身来,捏住了她的下巴,迫着她抬起头来。 这一次观若没法再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梁帝不是一个人逃走的。安虑公主没有死,他把她带走了。她是姑姑的女儿,他明知道我不会伤害她,他还是选择这样做了。” “他宁愿带着已经疯了,在逃亡的路上照顾起来要辛苦百倍的安虑公主,也不愿带你走。” “殷观若,你在他眼里,根本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是。人人都要告诉她,她什么也不是。那种熟悉的窒息感一下子又攫住了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的将手收成拳。为了便于在军营中做浣衣的活计,她明明已经没有保养得宜的指甲,却仍然锋利地嵌进了右手已然结了痂的伤口里,汩汩的流出血来。 她以为她已经从昭台宫里走出来了,前生就走出来了,原来她根本没有。 有那么多的事情她都不知道,每一件事都是一把火,将雕栏画栋燃烧出烈烈的声响,将她重新困在了里面,她走哪一条路,都走不出去。 在那一片梦境里,她坐在榻上,回头望着窗外,全然没有去管已经爬上了她衣裙的火焰。 他的声音在这一片火焰燃烧的声音中有些突兀的响起来,“即便是这样,你还是想救吕氏,救她腹中梁帝的孩子吗?” 他的声音还是一样的,纵然他嘲弄她,冷待她,他的声音还是一样的。 像在云蔚山的时候,很多次她从梦中哭着醒过来,是他的声音将她从泥淖中拖了出来。 大火骤然熄灭,她已经不是在云蔚山了,她也不是在昭台宫里。晏既在她眼前。 观若的神智一下子清明起来,她郑重的拜下去,“请将军成全。” 她要救吕婕妤,本来也不是为了梁帝。她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了。 晏既站起来,锐利的是佩剑入鞘的声音。“好,既然你如此在意,我成全你。” 第13章 杀心 晏既转身走回了台阶上,背对着观若,将邢炽唤进了营帐中。 邢炽进了营帐,他才转过身来,“去寻几个懂得妇人生产之事的嬷嬷,送到吕氏那里去。” 观若俯身再拜,“多谢将军。” 而后她努力的站起身来,转身向着帐外走。走了这么多的路,又跪了这样久,她的膝盖疼的有些受不住。 “我似乎没有让你走。转过身来。” 她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事,但是她只能顺从。低下头看着地面,看着他的靴尖越来越近。 晏既在她面前一步之处站定,“抬起头来。” 观若抬起头,视线仍落在低处。 他伸出手,像是要触碰她的脸颊,在将要触碰到的时候,又收回了手。 “是谁伤的你?” 她差点都忘了自己脸上还有伤。被他这样一提醒,又觉得脸上似乎是肿着,有微微的疼。 她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烛光之下,恐怕反而是她手腕上的青紫更吓人。 “只是失手而已。”她其实也并没有多少怨恨蔺昭容,她觉得自己运气有些不好。 “我问你是谁伤的你。”他的目光灼灼,落在她的伤口上,仿佛伤口会回答他一般。 观若不敢不答,“是俘虏蔺氏。” 他没有再问她是因为什么,“你既然知道你不过是我的战利品,也知道你的命在我手里,就不该让其他人伤了你。” “若再有下次,我不会要你的命,我会要她们的命。你不是谁都想保护吗?尽管试试。” 观若轻轻笑了笑,她好像忽而也不是那么惧怕晏既了。 “多谢将军给妾机会,令妾能够向从前欺侮过我的人如此轻易的报仇。” 晏既没有说话,看起来好像又要生气。她只好收敛了她此刻的笑意,慢慢的又低下头去,恢复了她最擅长伪装的恭顺的模样。 观若等了一会儿,晏既都没有再说话。她正想着是不是该求他放自己回去,不为了吕婕妤,她也想好好休息了。 明日可不会再有这样的好事,既不用浣衣,甚至还能有人服侍的好好洗一个澡。 晏既却忽然捉了她右手的手腕。不是几个时辰那样的生拉硬拽,只是握着她的手,看了看她手心正在流血的伤口。 “含元殿前受的伤,到如今还没有好。” 并不是疑问的语气。那一日含元殿之前跪着数以百计的俘虏,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注意到她手上受了伤。 观若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下贱之人的血,不要脏污了将军的手。” 晏既却没有动,反而更是收紧了一些。观若挣扎了片刻,手腕都好像要被他捏碎了一般的疼。她只好放弃了。 一抬头,正对上晏既的眼睛。 帐中的烛火熄灭了一些,不再似方才一般亮。观若身后就有一盏灯,他望着她,那盏灯就映照在他的眼睛里。 观若知道自己不该走神的,像这样的时刻,在她拿捏不准晏既下一刻要做什么的时候,她不该分心想起李三郎的。 她却偏偏想起了,想起在云蔚山,每一次黄昏走远,夜幕降临,他在房中点亮烛火的时候。 那时候她常常是坐在桌边,桌上有她为他们做好的晚膳。她就用手撑着脸,专注的看着他。 有时候他的脸上还会留着一点黑色的痕迹,是帮着她烧火时不小心沾上的。 她故意的不告诉他,直到睡前他去沐浴洗漱,才会在水中的倒影里发现不对。 他们过着那样平凡的日子,却没有一日不舒心。她不懂得他为什么要将这一切毁去。 观若又想起来方才他挥剑灭掉烛火的样子。 温情早已不属于她,她觉得她不过也就是晏既此刻眼中的那盏灯,只要他想,一瞬间就能将她的生命也熄灭。 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偏过头看着营帐中的地面。 晏既的目光微闪,克制着自己因为她的躲闪而生的怒意。 他拉着她往榻边走,压着她坐下,而后在一旁的柜中翻动了许久,找到了什么,走回她面前,在她身旁坐下。 看那瓶子的形状,应当是药粉。总不会是毒药,他的佩剑就放在一旁。一个将军用剑杀人,可以比用毒药更光明磊落的多。 “把手给我。” “展开手心。” 晏既说一句话,她就小心翼翼的,顺从的动一动,看着他清理了她的伤口,又在上面撒了药粉,慢慢的缠上了纱布。 他打结的方式很特别,前生他浑身都是伤,醒来之后,是他教会她包扎的。 李三郎就是晏既,她从没怀疑过。她也更知道自己一定要逃离这里,他始终都对她怀着杀心,她都不需要思考他今日为她上药的动机是什么。 他是居上位者,做什么都不需要理由,雷霆雨露,也不过都是他的意愿而已。 做完了这些,他沉默了片刻。而后他说,“殷观若,你是不是不知道害怕?” 观若原本一直把目光落在自己的手心,他打的那个结上。闻言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的低下去。 又是沉默。 随后他只是轻轻的推了她一把,她就控制不住的倒在了榻上,他很快欺身上来,将她圈在他身下,带给她一大片阴影。 他的气息太浓烈,排山倒海一般,令她害怕。 他们之间顷刻间就不剩下了多少缝隙,营帐中仅存的光亮也被他的身躯所挡,带给她一片昏暗。 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她只能望着他,躲也躲不开。 越到这样的时刻,她越是不想丢掉自己为人的尊严。“请将军放开妾。” 他没有理会她,反而靠的离她更近,他说话间的热气喷薄在她耳边,“我为何要放?” 观若回想着他的话,“妾自知自己不过是鱼目,是将军脚底下的泥,不配入将军的眼。” 晏既冷笑了一下,目光骤然锐利起来,“李玄耀把你到送这里来,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不明白。” “你还敢这样和我说话,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你是不是不知道害怕?还是,你就是想我像此刻这样?深夜跑到我的营帐中来,是欲擒故纵?” 他按着观若的双手,是她根本无法反抗的力量。她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此刻他这样对待她,居然这样对待她。 不是出于爱意,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 她哪里是不知道害怕,她害怕的要死,也恨不得要这些羞辱她的人死。。 泪意比她醒来之后的任何一次都汹涌,在朦胧的泪眼中,她看见的人明明还是一样的,他和她在一起曾经那样快乐,今夜却为何对她恶语相向。 她醒来不过几日而已,前生临死,他要她死,也根本就一点征兆都没有。 她不去思考这些,只是因为眼下她要活着,比旁的事情更重要而已。 这已经是今日晏既第二次击碎她的理智了,她伸手去推他,去捶打他,想让他放开自己。 他身上的铠甲没有脱去,她却仿佛不知道疼,右手的伤口很快又流出血来,染红了纱布。 “原来你知道害怕。” 晏既站起来,神情冷肃。他的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努力的抑制着自己的愤怒,从他再次见到她以后的愤怒。 她心里就是仍然牵挂着梁帝,用救过他的发钗救了梁帝的孩子。甚至在夜半时不顾一切的跑到了这里。 她是真的不知道她有可能会遇上什么事么? 哪怕他告诉她,梁帝根本就不爱她,在他心里姑姑的孩子比她要重要的多,她也还是毫不犹豫的要救梁帝的孩子。 他前生怎么就一厢情愿的相信着,她已经把梁帝忘了。 他带着她去李玄耀的营帐之外的时候,她手中紧紧的握着那支发钗,他知道,她是想杀他。 她竟然想杀他。她是想杀他,和前生一样。 她今日既然能如此沉着冷静的处理着这些事,自己前生根本就是被她骗了。 那时候她望着他,眼神总是那么天真无辜,仿佛她什么恶事都没有做过。 是了,如今的她的确还没有,只是有意图而已。但他不会给她机会了。 第14章 眉瑾 她的手又在渗出血来,是自己刚刚为她包扎好的。她那么厌恶自己的靠近,连疼痛也仿若不知。 晏既忽而有了几分丧气,不该有的丧气。 他心烦意乱起来,把方才用过的药粉和纱布扔给她,差点又下意识的让她从自己的营帐里滚出去。 但他最终没有,而是出了营帐,吩咐他身边的另一个副将蒋掣。 “风驰,你去把眉瑾叫过来,让她骑马把殷氏送回去。” 蒋掣领命,转身去寻眉瑾。他在营帐之外站了一会儿,仰头望了望天上的星斗。 新月如勾,明亮的是星星。 他的心渐渐的静下来,才重新转身进了营帐。 观若早已经从他的床榻上站起来,看见他进来,下意识地把染了血的手藏到了身后。 她害怕所有施加在她身上的,令她无法反抗的力量,每一次都会让她想起昭台宫的那条白绫。 男人的手和女人的手是不一样的,她很清晰的记得,梁帝在缠绕着她脖颈的白绫上用力时候的手,青筋突起,和晏既方才按着她手臂的手一样。 这一日过后,她不知道又要做多久的噩梦。她现在只想赶紧逃离这里。 晏既不说话,她也不想,不敢先开口。只是低着头站在一旁,等着他开口将她赶出去。 他却许久都没有动作,和她保持了很远的距离。 观若在心里算着时间,想着此刻大约是丑时了。 等她走完这段漫长的路,回到营帐里休息,恐怕吕婕妤已经将孩子生下了。 她没有多少的时间能休息了。明日又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不知道。 观若低着头,但她觉得晏既恐怕一直在盯着她。 她是猜不到他在想什么的,今夜她收拾的整齐干净的进了他的营帐的时候,他让她“滚出去”。 第二次她为了吕婕妤过来,走了许多路,身上沾满了尘土,他反而不觉得她脏,还将她推到他的床榻上,只为了吓唬她。 知道她会害怕,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折辱一个原本就比他弱势的人,能令他获得什么? 他又究竟是为什么而生气?是觉得只能他拒绝她,而她没有资格拒绝。她的拒绝,对他而言也是一种羞辱? 既然猜不到,干脆也就不必猜了,希望接下来没有事,能逼的她主动来他的营帐里。 观若盯着自己的脚尖发起呆来,今日她实在是太累了,她此刻只想放弃全部的思考。 但事与愿违才是她在这里生活的常态,是眉瑾掀开了帘子进来。 她给晏既行礼,“将军。” 晏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拿了一本书在手里,见眉瑾进来,将那书册随手往边上一丢,像是有些烦躁,“你把她送回去。” 眉瑾并没有多话,看了晏既一眼,而后遥遥朝着观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眉瑾对于她来说,比晏既要安全的多。观若匆匆的向着晏既行了一礼,便向着眉瑾走过去,她率先出了营帐。 观若跟着她从明亮之处走入昏暗,夜色沉沉,却令她感觉到安全。 她看了一眼一旁的大帐,灯火已经熄灭了。不知道颖妃回去了没有。 营帐之外有士兵牵马,眉瑾轻轻抚了抚马鬃,回头望了她一眼,“殷娘子不会骑马?” 观若点了点头,想说不曾学过,忽而又觉得不对,“从前有人教过我,只是我始终对马匹有些惧怕,所以并不会骑。” 前生她和李三郎相遇的时候,他看起来就是力竭之后从马上摔下来的。 他的那匹马站在他身旁,若不是听见马匹的嘶鸣声,她也不敢半夜时出院子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天他真的浑身都是血,几乎连呼吸都没有了力气。 她根本就不懂得如何照顾受了这样重的伤的人,最后用红宝石发钗换来了大夫。 后来他醒过来,她就是在那时候学会了如何包扎。 伤好之后,他没有告诉她他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她也从没有问过,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秘密,尽管她后来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他。 在那之后,他就心照不宣的在小屋中住下,在眉瑾不辞而别之后,观若又有了人说说话。 她始终不知道前生眉瑾究竟是为何不辞而别的。但她后来也很少再想念她,眉瑾比她要厉害的多,选择了离开,一定有她的道理,而且她一定会过得好。 她和李三郎两个人住在小屋里,天气好的时候,他曾经想教她骑马。 但是她很惧怕这样体型比自己大的多的动物,任凭他如何说,她都不肯上马。 除非是他带着她的时候。他带着她,骑着马几乎将云蔚山都走遍。 她才知道原来她从没去过的云蔚山的北麓,夏天的时候有开满整座山坡的野花,有纯白色的芍药花。 因为她很喜欢,每隔几日,他都会采几朵回来,放在窗下的花瓶里。夏夜里会闻见淡雅的香。 “殷娘子。” 观若回过神来。 眉瑾生的很英气,看人时有几分凌厉。前生她告诉过她,她出身于一个骁勇善战的家族。但是她待人却很冷,便如此刻对观若,她好像真的不记得她。 “将军命我骑马送殷娘子回去,请娘子先上马。” 他没有让她自己骑马回去,是因为怕她逃跑,还是知道她的确不会骑马? 眉瑾扶着观若上了马,而后她很快坐在了她身后,扬起马鞭,催促着身下的马匹往前走。 观若方才说过自己害怕,眉瑾却好像只是为了完成这趟差事一般,令马匹保持着很快的速度向前飞驰。 她原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和眉瑾说说话,可是马匹的速度实在太快,夜风呼啸而过,令她受过伤的左半边脸都有些疼。 一路疾驰,到她住的营帐附近才停下。眉瑾先跳下了马,而后扶着观若下了马。 观若是不擅于骑马的,这样疾行,她觉得自己的腿好像更疼了。 她忍着疼和眉瑾道谢,“多谢姑娘。知道姑娘名叫‘眉瑾’,却还不知道姑娘的姓氏,姓名中的两个字又该如何写。” 她想套一套她的话。前生眉瑾和她说她姓赵。 眉瑾的神色却很冷淡,很快又上了马,调转了马头。“这些事即便是知道了,于殷娘子也并无多少益处。也不必言谢,这只是将军的吩咐而已。殷娘子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也不等观若回话,又是疾驰而走。 观若的心渐渐的沉下来,她越来越看不懂这些变数了。是因为她改变了,所以周遭的一切都变了么? 眉瑾不过是个宫女,和她一样是俘虏,为什么能这样进出晏既的营帐?他好像是把她当下属在吩咐。她找了她几日,没想到她如今却是在晏既身边。 晏既是将军,会好好对待自己的属下。这一世,至少眉瑾过的比上一世好,她为前生那个总是皱着眉头的姑娘高兴。 观若渐渐的望不到眉瑾的身影了,夜色重又宁静下来。 她开始为自己烦恼了。眉瑾不能帮她了,她应该如何才能逃出去。 第15章 新生 观若一路走回自己的营帐,此刻才是真正的万籁俱寂。没有蔺昭容再冲出来要给她耳光,她很顺利的就走到了自己的营帐之前。 营帐里没有点灯,也没有女子临盆时呼痛的声音。观若反而有些害怕,不知道里面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她想着自己或许应该先将手中的令牌还给郑嬷嬷,踌躇了片刻,还是打算等着明早她过来寻自己。 方才她在郑嬷嬷的营帐之外等着的时候,分明听见里面有男子的声音。 这不是她该管的事情,她也很不必知道。 观若掀开了营帐的帘子,扑面而来一股血腥之气。 方才眉瑾带着她骑马,速度太快,她本来就有些晕眩,再一下子闻见这样的气味,忍不住扶着营帐干呕了起来。 她好不容易顺过了气,反而更是不自觉的担心起了吕婕妤。 她不可能生孩子只生一半,接生的嬷嬷她虽然没有见到,可晏既的命令,她们是不敢阳奉阴违的。 要么是吕婕妤没能挺过这一关,也或许孩子还能活下来。 不管是哪一种,她都得忍着恶心进去。虽然是夏夜,半夜时还是很冷,她不能在营帐之外呆上一夜。 营帐中很安静,也黑暗。纵然营帐之外也没有什么灯,夏夜星汉灿烂,总是要比营帐之中好一些的。 观若掀了帘子进去,在入口处等了好一会儿,等她渐渐能适应营帐中的黑暗,才开始摸索着往前走。 她壮着胆子先去看了一眼吕婕妤,纵然她的呼吸很微弱,但她至少没有死。而后她很快看见了吕婕妤身旁的一个襁褓。 她看见了孩子的小脸。未足月而生的孩子,看起来实在很小。 观若生的娇小,一双手也如是,可是那孩子的脸,比她的手掌还要小一些。 在一片黑暗之中,小小的婴儿睡的很安宁,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观若的母亲死于难产,在她五岁那年。 那一夜她睡的很沉,居然一点都没有听见父母院中的动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没有母亲的孩子。 她同样的不知道,那时跟着她母亲一起离开了的,是她的弟弟还是妹妹。 她从没有和别人提过这件事,梁帝,李三郎,眉瑾,都没有。或许也就是这样,所以她才不忍心就这样看着吕婕妤殒命在生产之时。 吕婕妤母子平安,纵然今夜她受了这么多的搓摩,总算也值得。她没有多少的时间可以休息,但剩下的时间,哪怕片刻,她也会睡的很好。 观若的确是没有能够睡很久,天色朦朦亮的时候,营帐里微弱的像小猫叫的声音将她吵醒了。 将她吵醒了,却没有将自己的母亲吵醒,也许吕婕妤实在是太累了。 观若悄悄的走过去,将那个孩子抱了起来。她并没有照顾过这样小的孩子,在宫外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的兄弟姐妹。 等她进了宫,那几年梁宫里也没有妃嫔能顺利的把孩子生下来。 除了抱着他轻轻的摇晃,期望他能重新进入梦乡,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好在这孩子哭了一会儿也就不哭了,又安安稳稳的进入了梦乡。 观若抱着孩子,并不比她浣衣时拿的木盆更重。是梁帝的孩子,她想看看,能不能在他脸上找出一些梁帝的影子。 观若进宫的时候,梁帝就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但他仍然是俊朗的,其实看不出来他实际的年龄。 但也当然能看出来,他并不是那么年轻了。 若这是个男孩子,有幸能长大,有几分会像他的父亲? 观若往一旁瞥了一眼,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吕婕妤已经醒了过来。不知道她是不想说话,还是没有力气说话。 见观若注意到了她,她向着她点了点头。而后观若会意,将她的孩子放在了她的枕边。 那些嬷嬷没有替她清理过,她的头发都还黏在她额上,她伸出手去,将抱着孩子的襁褓往下压了压,也和观若方才一样,仔仔细细的看着这个正在沉睡的婴孩。 她轻轻的开了口,“是男孩还是女孩?” 声音是力竭之后的沙哑,观若几乎要靠猜才能明白她的意思。 “昨夜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将他生下来了,所以我不知道。” 吕婕妤也就没有再理会她,微微支着身子,吃力的拆开了包着孩子的薄被。“是个男孩儿。” 吕婕妤顷刻之间就松了一口气,很快落下了泪来,像是很欣慰。 小婴儿却被她的动作打扰,又发出了细细的哭声。 吕婕妤居然没有再理会他,仰面望着帐顶,“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活不下来了……活不下来了……” 襁褓被解开,观若才发现孩子身上居然还有血污。 这个孩子本来就是早产,想必身体并不会太好,营帐里的温度对他而言还是太低了。 吕婕妤不管他,一心一意的为自己的命运叹息,也只好观若由将他重新包裹了起来。 她不想和吕婕妤一起哀叹她的命运,就算是在梁宫里,她和她的孩子也未必就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伤春悲秋于如今的她们而言是一种奢侈。 “在这里大人都常常没有食物,孩子更不能饿着,你可以吗?” 没有乳母和奴仆能来伺候她们母子,她只能像民间的妇人一样自己喂养自己的孩子。 吕婕妤没有动,也不曾看向观若的方向,她的孩子的方向。 观若心中渐渐的生出怒火来,这个孩子哭的她心烦意乱,昨夜被羞辱,被恐惧淹没,她已经真的很累了。 吕婕妤却忽而回过神来,抹去了自己眼角的泪,她想要坐起来,但终究因为身上的疼痛而作罢。 “你把他抱到那个将军那里去吧。昨夜我恍惚听接生的嬷嬷说,她们是奉将军之命过来的。既然是这样,我知道我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也许他是看中这个孩子。” “你把他送过去,或许他还能多活几日。” 观若的脑海里,回响着晏既昨夜嘲讽她的话。 她是太天真,以为自己有和他讲价的筹码,以为他多多少少会有些在意这个孩子,这个梁帝唯一的皇子。 她摇了摇头,“没有用的,他昨夜亲口跟我说他并不在意这个孩子。我甚至都不明白他在和我说了他并不在意之后,为什么又遣了人来帮你。” 她不至于自作多情到觉得自己对他来说有什么特殊,前世今生,她都是知道他有多狠戾的。 吕婕妤摇了摇头,像是不可置信,“不,不可能的,这个孩子是梁帝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是不是你不肯去,所以找了借口。” 她挣扎着要起来,在榻上跪下,一手扶着自己的肚子,神情看起来很痛苦,“娘娘,珩妃娘娘,你救救我们母子,你给我的儿子一条活路。” “你昨夜是去陪他了对不对?所以他听你的话,你救救我们……” 观若手里还抱着孩子,吕婕妤的情绪变化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吕婕妤实在太高看她了,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为她做什么,更不能向她许诺什么。 “我没有去陪他,我被他赶了出来。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下令让人来救你。或许很快他就会来把你的孩子带走,不必我来多此一举。” 手中的孩子仍然哭闹不休,她几乎想把这个孩子塞到吕婕妤的怀里,而后自己落荒而逃。 但她终究没有。 找晏既大约是没有用的,昨夜他对她的嘲讽,观若尚且没有时间好好的想一想,今日她已经没有理由再去寻他了。 但她或许可以找郑嬷嬷想想办法。 第16章 意图 昨夜吕婕妤生产的动静,郑嬷嬷就住在一旁,不会听不见。 观若虽然是假传了令旨,从郑嬷嬷那里骗来了可以去寻晏既的机会,但晏既终究是给她机会了。 她或许可以再打一个时间差,在晏既反应过来之前,哄骗郑嬷嬷给新生的婴孩准备一些食物。 她不知道新生的孩子除了母亲的**还能以什么东西来果腹,但郑嬷嬷想必是知道的。 而且她是她们这些俘虏的总管嬷嬷,在这里的权柄应当很大,可以弄来她们想要的。 手中的孩子像是哭累了,终于没有再哭,观若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了吕婕妤身旁,在心里叹了口气,“你先照管好你的孩子,我去寻郑嬷嬷,或许她能帮忙。” 吕婕妤仍然沉浸在刚才有些激烈的情绪里,观若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她才有了些反应,用失神的眼睛看了她的孩子一眼。 观若不想再被吕婕妤的情绪影响。昨夜发生了很多事,她也失去了一些希望,知道了一些她本不想知道,上辈子也的确不知道的事实,她真的很累了。 支撑着她没有顷刻崩溃,仍然要用尽全力奔走的是那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没有做错什么。 观若才走了几步,眼见着郑嬷嬷帐中走出来一个士兵模样的男子。 她下意识的躲到了营帐之后,等那个男子渐渐走远了,她才从营帐后转了出来。 昨夜她没有听错,但这些事仍然与她无关,方才那个男子应当没有注意到她,她也只要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就好。 那个男子刚刚才出了嬷嬷的营帐,观若也不敢那么快就上前去寻郑嬷嬷,反惹了她怀疑。 天色是一点一点复苏的,从掺着灰色的黑,慢慢的尽数转成白色。云层之间有金光洒落下来,今日也是好天气。 观若又站了一会儿,见不远处属于看守她们的士兵的营帐里,抬出了什么东西,上面蒙着一层薄被。 她心里很快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强压下去了。 正好郑嬷嬷端了用过的水出来,打算泼在营帐周围,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一旁的观若。 立马就换上了不耐烦的声气,“大清早的,脸色这样晦气,是想连累谁跟你一起倒霉?” 观若立刻垂了头,做出恭敬的神态来,“昨夜嬷嬷将令牌借给妾,如今应当物归原主。” 她一边说,一边用双手奉上了那块令牌。 郑嬷嬷刻意的朝着她的方向泼了水,有星星点点的污水混合着地面上的泥土溅到了她的衣裙之上。 而后她走过来,大力的夺过了观若手中的令牌。 仔细的看了几眼,见东西无误,就收了起来。“还不走,是等着我伺候你么?” 观若只好道:“昨夜吕氏临产,晏将军特意请了几位嬷嬷过来替吕氏接生。母子平安,是托了您的福。只是吕氏身体太弱,并不能喂养新生的孩子。” “将军对这个孩子十分关切,您是负责管理这里的俘虏的嬷嬷,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孩子饿死,因此……” 她的谎话才说到一半,身后传来晏既的声音,“我怎么不知道我对梁帝的孩子‘十分关切’。” 观若心中悚然一惊,如今他在她心中的形象无异于修罗。 郑嬷嬷很快行下礼去,观若也被提醒,转过身,低头行礼。 在她低头之前的一瞬间里,她看见的晏既如平常一样穿着盔甲,朝着她走过来,习惯性地将左手放在他的剑柄上。 他这样早就来了这里,是为了那个孩子吗? 晏既没有理会她,仿若她不存在一般,径直走向了郑嬷嬷,他身上的披风被晨风掠起,有一瞬间拂过她的手,让她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伤了一般,下意识的将手收了回来。 昨夜和他有关的一切,她还来不及回忆,却已经如惊弓之鸟。 幸而晏既是一无所觉的。她在这个间隙里微微抬了头,才发觉原来他带了许多人过来。 除了她算是熟识的邢炽,还有常常在他身边出现的另一个副将。 他带来的兵士很快开始进入各个营帐,将所有的管事嬷嬷都聚集了起来,而后那些嬷嬷又去将她们所分管的俘虏一个个带了出来。 观若的心沉下来,这样的情景,令她不自觉的想起了含元殿前的那一幕。 那一日是为了击碎她们这些梁帝嫔妃原本的自尊与傲气,要让她们恐惧与臣服。 不驯服的下场,便是那一日的德妃。 这几日过去,身与心的双重折磨,谁身上都不会再有傲骨了。 那晏既这又是要做什么,还有,这一次他针对的又是谁? 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能思考,郑嬷嬷很快走过来,皱着眉头道:“你快回营帐中去,孩子的事情,我会想办法。” 观若躬身行了一礼,便转身向着自己的营帐走去了。有晏既在的场合,她也巴不得早些离开。 这样看来,晏既明知道她借了他的由头为他憎恨的梁帝的孩子谋求私利,居然也并没有说什么,反而又帮了她。 昨夜他说她天真时,语气中浓浓的不屑,她仍然记得。 她也自认对他有几分了解,以女人和孩子威胁梁帝这样的事情,他的确不会做。 不光是因为他骨子里的骄傲,也是因为他对梁帝的了解。 梁帝毕竟曾经是他的姑父。 从前晏家有多风光,纵然她不过是长安城郊的一个普通百姓,也不会没有耳闻。 已经干脆利落的抛下的东西,他怎会在意?怎会在两军对垒的时候,为了她们这样的人出让自己的利益。 那他这样做到底是因为什么。 观若看了看四周,她在往回走的时候,许多原本出了营帐的女俘,也被重新驱赶回了自己的住处。 不是要把她们如那一日含元殿前一般聚集起来,好像只是要看一看有谁不在营帐之中。 昨夜晏既拉着她往李玄耀的营帐走去的时候,看起来似乎很生气。这怒气不仅仅是对着她的,应当还有针对李玄耀的。 等她第二次去寻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却已经很平静,是发生了什么的吧。 晏既今日究竟想做什么。 第17章 危险 观若回到营帐中的时候,吕婕妤正坐在榻上抱着她的孩子,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也许是在母亲的怀里,那个孩子没有再哭,睡得很沉。 她看见观若走进来,只是瞥了她一眼,就又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孩子。 她肯安静,对于观若来说是最好的事情。昨夜她没有休息好,趁着晏既在营帐外不知道要做什么,嬷嬷们还没有将她们赶到河边去为士兵浣衣,她想再休息一下。 观若刚刚躺下来,吕婕妤的声音就如往常一般响起。 不再是趾高气昂,或是含着明明白白的嘲讽的语调,“外面在做什么?我好像听见了那个将军的声音,他是要来把我的孩子带走的吗?” 观若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从昨夜到今日,她实在积攒了足够的郁气。难怪吕婕妤从前在梁宫中的人缘似乎并不比她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妃好多少,她实在太不会看眼色。 想要一个人救你,你至少得先让那个人活下去。 观若没有回话,吕婕妤也有片刻没有再开口。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观若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只剩下一点点模糊的意识。 她以为自己很快能得到休息,却又听见了低低的哭声。 是吕婕妤,“娘娘……娘娘……” 观若几乎是瞬间就清醒了,翻身坐起来,忍了许久,才将一瞬间涌入她脑海的郁气压了下去。 从前在云蔚山的时候,李三郎总说她的脾气太好了,若是在外面,恐怕要叫人欺负。那时候他大约还不知道她是从梁宫里出来的。 她那时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要这样说,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在“外面”生活。 他们的日子明明过的很舒心,山中岁月平淡,却并不无趣,没有什么值得让她生气的事情。 便是有,她也很少会表达自己的不满。 她对其他人的容忍度向来都很高,不发脾气,不过是因为觉得发脾气太麻烦。 情绪是可以控制的,但是它带给别人的伤害是无法估量的。 便如此刻,她并不在乎她会不会伤害到吕婕妤的情绪,她跟她并没有什么关系,纵是有,从来也不是什么令她感到愉悦的关系。 可是她不想打扰到她怀中的婴儿,照顾自己已经够麻烦的了,她没办法说服一个刚出生几个时辰的孩子去自己照顾自己。 但她终究还是有些生气,甚至都不想转过身去面对吕婕妤,“晏将军的确在营帐之外,但他今日大约不是来寻你,或是你的孩子的。” “他已经吩咐了郑嬷嬷,会给你的孩子弄些吃的,但郑嬷嬷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我就不得而知了。” “这样看来,他如今对你的孩子的确没有什么别的企图,你可以暂且放心。” 尽管她觉得晏既这样的态度本身就够奇怪的了。既不重视,也不是全然的漠视,以他,以晏家人对梁帝的仇恨,他简直算得上是宽宏大量。 观若的心气渐渐平复,放柔了语调,“若是你没有别的事,我想再好好休息一下,请你不要再打扰我。” 吕婕妤没有说话,观若便当她是已经听懂了她的话。 她不想再花时间去思考晏既的行为和动机,她不知道接下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只想好好的休息一会儿。 但在她重新躺下去的那一瞬间,营帐之外又传来了更大的声响。 是鼓声,像是要把士兵都集合在一起。 观若在心里骂了一句“该死”,不得不分出注意力来,静静的听着营帐之外的动静。 很快这个孩子也被外面的动静吵醒,又发出细细的如奶猫或是幼犬叫声一般的哭声。 到处都糟糕。 观若干脆站起来,走到了营帐门口,她不敢掀开营帐去看。 是晏既的声音,但隔的有些远,她听的并不真切。 “……今日我再重申一遍,你们是军人,不是土匪。不允许烧杀劫掠,淫辱妇女。” 他此时说来倒是容易,那么宫变那一日算是怎么回事?烧也烧了,杀也杀了,梁宫财富,劫掠之数只怕要以数万金计。 更别提后面这一条,昨夜李玄耀帐中的颖妃,难道就不是普通女子? “……你们从前都是梁朝的子民,往后也都是新朝的子民,今日便以违反军令之人的血,重祭晏家军旗。” 别的话她听的都不真切,唯有接下来的动静她听的很清楚。 利器划过皮肉,人很快就会失去平衡倒下,摔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是轰然的一声响。 不止是一个人。 她今日没有见到这样的情景,但是她曾见过,会想象。她闭上眼睛听这样的声音,含元殿前的德妃就在她面前倒下去一次。 前生她在军营里没有见过晏既,押送着她们往河东走的主将似乎的确姓晏,但是她知道不是他,那个人比他更年长。 不过他应当也是在军营里的,因为她见过邢炽。 其他的事情,吕婕妤,颖妃……这些她通通都不知道有没有发生过。 那时候的她满心都是恐惧和不解,白日将自己闭塞在自己的迷惘里,夜间回到昭台宫,直到眉瑾带着她逃了出去。 前生他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浑身都是血。 而今生他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手中的佩剑扬起,德妃的血溅在她脸上。 她仍然记得那种触感,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拂,是温热的,黏腻的,原本该跳动在德妃的身体里,却很快凝固在她脸上,指尖。 在德妃倒下去之后,在汉白玉的石砖上汇聚成一条河流。将上面的纹饰雕琢成一朵红色的花。 那一刻她的恐惧,不亚于梁帝将白绫慢慢缠绕在她脖颈上的时候。 白绫是冰凉的,血液是温热的,但在那一刻里,她的恐惧是共通的。 晏既是将军,杀一个人便如碾死脚下的蝼蚁一般简单。 可于她而言,就连目睹他人的死——不,便只是听一听这声音,想象也能摧毁她的理智,让她陷入无法自拔的恐惧。 她就是蝼蚁,她很清楚的认识到了自己的弱小。对她来说晏既和梁帝一样危险。甚至因为他就在她近旁,对她的威胁要比梁帝大的多。 他不是她的李三郎,李三郎却是晏既,她一定要逃开,不然还是会死在他手里。 第18章 轻薄 一整个上午,负责看守她们的嬷嬷并没有来她们的营帐之中,将她们赶出去,赶到河边去浣衣。 观若却也再没有心思休息。郑嬷嬷最终只给新生的婴孩找来了一点稀薄的米汤,让这个孩子活下去的可能性又减少了几分。 要在这里活下去,于她们而言都太难,更何况是小小婴孩。 但好在郑嬷嬷究竟也没有太坏,进入她们的营帐的时候,不曾强迫着刚刚生产完的吕婕妤也跟着一起去河边。 晨起时天气不错,到了午后却渐渐转为阴天,瞧着似乎是要下雨。 在古树参天的山中道路上行走,更觉得阴冷。 不知道为什么,观若心中总有种不安的感觉,晏既今日是如此说,恐怕也只能阻拦住看守着她们的士兵,不再轻易来骚扰她们罢了。 还是会有女子被带到那些有名有姓的将领的营帐中去,谁知道会不会是昨夜已然被晏既厌恶的她呢。 连自己的死期在何时都不知道,还操心着别人的事情。 眉瑾不会再帮她,今日观若从营帐中出来,就格外的留意着四周的环境。她失去了从河东郡逃走的机会,那她在军营中的每一刻或许都能是机会。 有许多的女子比她来的更早,观若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所以特意选了河流下游,一处没有什么人的角落。 流水潺潺,她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心很快平静下来。 她的确是适合过这样平常的日子的人,就算是在这里,就算朝不保夕,她做着这些事,一个恍惚间也会觉得自己仍然是在云蔚山中。 云蔚山中的溪流也如此地一般清澈,她探手下去,总会惊走许多的游鱼。 她在下游浣衣,李三郎会在上游捉鱼,而后会在夜晚时分享着彼此这一日所做的事,在繁星漫天时沉沉睡去。 就是这样简单。于她而言就是一切,可是于他而言,或许其实是一文不名的。 在今日的营帐之外,在那一日的含元殿前,对于一个男子来说,建功立业,名扬天下,一定是比一个女人,比一段翻不起任何波澜的生活更重要的多的。 她这样想着,手一松,手中的衣服很快随着水流向着下游飘去。 她被吓了一跳,很快站起来,追逐着那件衣服往下游走。 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件衣服上,每个人领到的衣服都是有定数的,她必须要把所有的衣服都还回去,不然她不知道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 而后观若被一把忽而横在她面前的剑拦下。她抬起头,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后退了一步。 “退下。”李玄耀摆了摆手,他身前副将模样的男子收了剑,慢慢的退到他身后。 李玄耀回头看了一眼,语气中有几分漫不经心,“退的远些。” 那个男子便依言退到了几十步之外。 观若站在原地没有动,低下头,做出她最习惯的恭顺的样子来。 李玄耀走近了几步,话音中含了几分笑意,“抬起头来,叫我好好瞧瞧。” 强权之下,她的意愿根本就不重要,观若慢慢的抬起了头,将目光落到低处。 李玄耀是没有穿盔甲的,观若没有看过他穿盔甲,或许是他并不擅长武艺。 走到这样的地方来,也还是穿着直缀,打扮的一丝不苟。 靴子上沾了泥,只让人觉得不伦不类。 李玄耀仔细的端详了她片刻,才换出一副惋惜的模样来,伸出一只手,勾起了观若的下巴。 “这样一张如玉的脸,就是带了些伤痕,也还是动人的紧。明之他怎么就是不动心呢,难道他的心真是石头做成的?” 他很快松了手,绕着观若慢慢的走了一圈,“不仅不动心,昨夜还将我骂的狗血淋头,真是奇也,怪哉。” “难道是这美人实在太不解风情?这一道伤痕,不会是明之他动的手吧。” 观若又低下了头去,方才李玄耀触碰到她,令她觉得无比不适。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严氏倒不是这样说,她说你向来最懂得如何狐媚男人,十二岁入宫,便将梁帝的心拢的牢牢的,再也没有别人能如你一般得宠。” “都说是因为你长得像明之那个倒霉的姑姑,我看倒是不见得。” “坐拥天下的男人,也坐拥天下的美人,何必总要记挂着一个家族被定了叛国之罪,兼且年老色衰的女人。” 观若不知道他的话还要说到什么时候,心里渐渐的烦躁起来。 这些话对她而言没有任何的意义,她一直都很知道自己在梁帝后宫中其他女人心里的形象。 李玄耀在她面前停下来,忽而要去捉她的手,观若连忙把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后。 李玄耀扑了个空,看起来却并不生气,“生的这样好的一双手,怎能日日在此做这些粗活。” 他说着又进了一步,“明之不懂得怜香惜玉,我却懂得,严氏她欺你辱你,你就不想报复她?我可以帮你的。” 李玄耀进一步,观若就退一步。“妾出身寒微,在入宫之前原本就是做惯了这些事的,当不得大人这一句夸奖。” 李玄耀在暗示什么,她如何会听不懂。颖妃就是因为侍奉了他才不必如其他女俘一般在这里浣衣的。 可要她如颖妃一般,却是绝不可能的。 他渐渐的逼近了她,她的后背抵上了一棵需要几人合抱的古树,已经退无可退。 李玄耀还要离她更近,“梁帝后宫中除了你之外最得宠的颖妃的滋味我已经尝过,真是个浪货,难怪梁帝一把年纪了,一进了拾翠宫便不想出来。” “我原想将你让给明之的,谁知道他这样不识趣,居然将你从营帐中赶了出来。昨夜他是不是曾经带着你来过我的营帐之前?若是听见了什么动静,你可不要吃醋。” “不如今夜,你便来叫我尝尝梁帝最是流连忘返的永安宫的滋味。” 他言语轻薄,令观若几乎欲呕,再也没法忍耐,见他还要得寸进尺,干脆利落的给了他一个耳光。 她几乎用尽了力气,手上发疼。她只恨她的红宝石发钗不在她手中,她就是要死,也不能让这种人好好的活着。 李玄耀抚着自己的脸,居然还轻轻的笑了笑,“野性难驯,才最是有滋味。” 观若还要抬手,却被他捉住,他的手不似晏既那样有力,可毕竟男女有别,她挣了片刻却也没有能够挣开。 他的目光直直的落在观若脸上,“别急,我们今夜可以慢慢的玩儿。这里是委屈了你,不过,也可叫我先一亲芳泽。” 眼见着观若就要被他轻薄,忽而有穿云之声,一支箭穿过了李玄耀与观若之间仅剩的尺余宽的缝隙,直直的钉在了古树之上,钉在了李玄耀的眼前。 有小半支箭矢都没进了古树之中,箭尾却仍然有半日都摇晃不止。 第19章 箭矢 看清了横亘在眼前的是什么,李玄耀顷刻之间就瘫坐在了地上,抬头望着箭尾,惊惧不止。 观若自然也是害怕的,只是她扶着树干,没有后退的余地,倒是比李玄耀还要好些。 李玄耀带过来的手下立刻围了上来,四下探看。很快晏既骑着马从茂盛的林木之中走出来,慢慢的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晏明之,你疯了!”李玄耀被其他人扶着站了起来,立刻便失去了方才轻薄观若的从容,气急败坏起来。 晏既的神色却没有变,望着李玄耀的目光和昨夜在营帐中望着她一样冷肃。 “我已说过了,除了我之外,谁都不要动她。玄耀,你从前的记性没有这么坏。” “你疯了,疯了!”李玄耀回头看了一眼仍然钉在树干上的箭矢,越发惊慌失措,“这笔账我一定会和你算的!” 好似是怕晏既再做什么,李玄耀说完便带着他的手下急匆匆的走了。 观若在心中嗤笑,真是个懦夫。 观若也是惊魂未定,但她在这里受过的惊吓毕竟要比李玄耀更多,又看了一场短暂的热闹。 晏既骑着马走过来,她只是低下头,恭敬的行了礼,“妾见过将军。” 晏既停在了她面前,总是居高临下,“为何会一个人出现在此处。” 他问什么,观若就答什么,“今日妾在此处浣衣,不小心松了手,衣物顺水飘下,因此追赶到此处。” 晏既停顿了片刻,看了看她的右手,“为什么没有给自己上药?便是要寻死,这样小的伤口,也是死不了人的。” 昨夜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她回了营帐,只觉得身心俱疲,哪里还有力气点灯为自己上药。 那伤口已经重新结了痂,方才浸泡在水中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军营之中医药珍贵,将军方才也说这不过是小伤,妾便想将那药粉留着,以备将来所需。” “将来?”晏既嗤笑了一声,“若不是我巡视至此处,你被李玄耀轻薄,还肯活下去?将来,你何时配谈这个词了。” 他说的不错,她是朝不保夕之人,在他面前何必顾忌那么多。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妾,曾经在梁宫中珠玉环绕,如在云端天上,便总想着自己有一天还能如此,不想轻易便死了。” “妾从前是梁帝的人,梁帝却被李大人率兵打败,仓皇逃跑,这样看来,李大人是比梁帝更厉害的英雄。” “女子大多慕强,妾也不是例外。” 口是心非的说完这番话,她才开始后悔起来。也许是怨恨他前生杀了她,她在晏既面前好像总是很没有理智似的。 若是晏既又发了疯,真将她送到李玄耀那里去,她是自寻了死路了。 晏既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走到了她面前,观若不得已的后退,她和晏既之间又变成了方才她被李玄耀逼迫时的局面。 他将方才的箭矢拔了出来,随手丢在了地上,而后用力的按住了观若的肩膀。 她的后背重重的撞上了树干,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便如同方才震颤不止的箭尾。 他无时无刻都在提醒她,她与他之间的差距。 “殷观若,你便是这样和方才救了你的人说话的?看来方才我的箭应当再偏一两分,直接成全了你找死的心。” 他越是这样说话,观若反而越是不想低头。他自己方才也说了,他的箭应当偏一两分的。 可是他没有。 “怪只怪将军的箭法实在太好,才让妾捡回了一条命,反而得罪了李大人。实在是得不偿失。而且将军方才的话,妾也有些不敢苟同。” 她难得的主动迎上了晏既的目光。才救了她的人,应当不会让她顷刻便死。 “将军早已说过,妾的命是将军的,妾不敢私自寻死,忤逆将军的意思。” 前生他毕竟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给她。银缸上的烛火跳动,是夏夜山间的风。他和她面对面坐着,还在谈论明日要一起做的事情。 她记得他说要带她去云蔚山的北麓,那里的几株芍药已经开花了。由他折下来,摆在绿纱窗下的花瓶中欣赏,终究不如她自己亲眼去看一看。 他希望她明日不要去溪边浣衣了,他有足够的钱,可以为她买来很多新衣裳。 她最终是没有看到的,原来她以为她连明日都不会再有。 可在这里的明日,每一日,都只是令她觉得疲倦,恐惧,痛苦。 她很害怕她有一日会真的觉得没有希望了,连逃都不想逃,那才是人生真正的终点。 晏既没有说话,下一刻他欺身过来,与她的距离比方才的李玄耀还要近。 观若下意识的紧张起来,一层一层的恐惧漫过来,令她不再敢与他对视。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低下头看了一眼她握成拳的手,“殷观若,是不是非要如此,你才会觉得害怕?” 这样的距离,却分明没有一点暧昧,他的眼睛里不会有一点温度。 观若固执的没有看他,“原来将军和李大人是一样的,只是将军霸道些,不允许别人碰自己的东西罢了。” “也没有人螳螂捕蝉,敢在将军眼前钉上一支箭。” 晏既笑了笑,眼神中莫名带了一点笃定。松开了按着她肩膀的手,后退了几步,他重新上了马。 “若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能控制住自己不要发抖,我倒是还要高看你几分。” “不过能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件东西,最能为别人所拥有,倒也还不算太不识趣。” 晏既坐在马上,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伸手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披风,扔到了观若身上。 而后不再理会她,调转了马头,慢慢的又走回了密林深处。 观若望着他的背影,靠着树干慢慢的蹲下身去。她像是已经力竭,甚至都不敢回想自己方才究竟说了什么。 她有些不理智了,方才的许多话她不该说的。 这一世的晏既,和前生似乎真的很不相同,她实在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今日她受了刺激,这样的不恭敬,他居然也并没有对她做什么。 他射出那支箭的时候,她和李玄耀的距离实在很近,他不顾惜她是寻常事,可却连李玄耀也不顾忌…… 观若将他方才随手丢开的箭捡了起来,又回头看了一眼树干。 他射出这支箭的时候,离这里的距离并不算太近,箭矢没进树干那么多,尾羽尚且震动不止,他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因为她,他何必要这样做,在他和李玄耀的关系之间钉上一支箭。树上的箭于他好拔,可人心之间的那支箭,要拔出来却是很难的事情。 他不会是为了李玄耀的,对于他们这样的掌权之人来说,她的确不过是一件物品。 她不觉得她和颖妃,蔺昭容她们相比有什么特殊的,轻薄了也便轻薄了。 难道是她有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价值? 她想了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支箭的箭头折下,藏进了方才她随手叠好的披风里。 若是再遇见什么,这支箭总比她的发钗要好上许多。 她没有时间再想下去了,今日她还剩了许多的衣服没有洗完,晏既又不明所以的扔给她这件披风。 不过,有了这件披风,她消失了这样久,还弄丢了一件衣裳,总算是有了些理由。 第20章 雨水 观若站起来,下意识的仰头看了一眼天空。 天色越来越阴沉了,看起来很快便会落下雨水。 这还是她这一世作为俘虏时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天气,不知道负责看着她们浣衣的嬷嬷会怎样处理。 若是淋着雨将衣裳洗完,恐怕有很多身体不好的女子会因此而生病。 她忍不住往河流下游看了一眼。这一条河流两岸,每隔数步,都有一个士兵,是为了防止她们逃跑。 方才李玄耀朝着她走过来,原本站在下游的那一个士兵也就消失了,或许是被他打发走了。 可晏既一离开,那个士兵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正在朝着她的方向张望。 真是该死。观若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她在这里是寻不到机会逃跑的了。 她开始朝着河流的上游,她方才浣洗衣服的方向走。 有不少动作麻利些的女俘已经将衣裳洗完,提前回去了,在河边浣衣的女子比方才少了很多。 观若一回来,果然负责看守她们的傅嬷嬷立刻便走过来,“方才去做什么了?一个眼错便找不到人了。还以为自己是娘娘呢,就数你动作最慢。” 这些嬷嬷应当都是从陇西李家过来的,对待她们这些阶下囚的态度也都是一样的尖酸刻薄。 观若低下头行了礼,“是妾的不是,不小心松了手,衣裳便顺着水流向下飘去了。偏这水流又急,因此并没有能够追上。” 听到这里,傅嬷嬷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冷笑一声,眼见着又要出言侮辱她,观若忙道:“后来便遇见了晏将军,他同妾说无事,并且让妾将他的披风洗净。” 一边说,一边奉上了晏既的披风为证。反正她假传他的意思也不是第一次了。 傅嬷嬷见了披风,也就没再说什么,不耐烦地道:“早些将衣裳洗完,没看见这天要下雨了,拖累我跟着你们一起受苦。” 观若不敢应声,只是躬身行了一礼,便去方才她浣衣的地方了。 她展开了披风要浣洗,才发觉那披风上也有纹饰,覆于肩膀之处,以银线绣了几朵花,观若辨认了一会儿,似乎是芍药。 她一想到前生事,心中的恨意愈浓,手下的力气加重,一下子磨断了绣成那芍药的几根银线。 她还想再用力些,理智让她收住了手,她不必给自己找这种无谓的麻烦。 方才就在她身旁的那个女子还没有走,一边浣衣,一边落泪,眼泪打在溪流中,倒是提前下了一场雨。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恐怕只有十二三岁。她不是梁帝的妃嫔,大约是个宫女。 也不知她原先在梁宫中是做什么的,她盆中的衣裳比观若要少,却并没有比方才少了多少。 虽然心中觉得她可怜,但观若知道自己也没有什么能力管别人的闲事。为了吕婕妤的事情,她已经给自己找了许多麻烦了。 不仅如此,那个孩子还没有得到足够的令他可以生存下去的食物,她想到待会儿回到营帐里还要面对吕婕妤母子就觉得有些头疼。 方才又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此刻她安静下来,反而觉得有些头晕,竟是支持不住,差点一头栽到河里去。 “小心。”是方才在低声啜泣的女子伸手揽了她一把,她才不至于真的摔倒河里去。 观若在泥地上坐了一会儿,才慢慢的缓过神来。幸而傅嬷嬷此时没有注意着这边,不然只怕她又要受罚。 在云蔚山的时候她身体是没有这样差的,也就是如今她的这具身体又在梁宫里当惯了娘娘,才适应不了。 不过,她在云蔚山的时候,自然也不必受这些心理上的摧残。 观若立起身子来,低声说了一句“谢谢。”想要仅此而已,却终究忍不住偏过头看了一眼她身旁的那个女子。 这一眼,她更确定了她之前在梁宫中没有见过她。“你从前是哪个宫里的,是不惯于做这些活么?” 那女子也望过来,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珩妃娘娘从前高贵,我不是梁宫里的人,你自然是不识得我的。” 她这一句“珩妃娘娘”,里面也并没有多少的善意。 观若也就不再想多事的管她的事情,将晏既的披风泡到了溪水里。天色越来越暗了,若是淋了雨,她恐怕真的会生病。 若是生了病,那就不一定能有命活着了。 观若不再追问她,她反而自己开了口,“我是蔺昭容的妹妹,宫变的那一日,我在梁宫中陪伴我姐姐。” 观若没有说话。那眼前这位蔺家姑娘的命数,实在是比她还要差一些了。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蔺昭容的娘家也很显赫。 李家同晏家不会和梁朝所有的贵族为敌,蔺家是文官,只要不自己跳出来以身殉国,大约是不会有什么事的。 若宫变那一日这位蔺家姑娘好好的呆在家中,今日也大约也不必在这里了。这样的遭遇,的确很值得哭一哭。 她见观若没有说话,只是认真的浣洗着手中的衣物,也就不再和她搭话,从一旁的木盆中重新取出了一件衣服来。 的确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并不懂得如何浣洗衣物,难怪动作这样的慢。 毕竟她方才帮过她,观若终究是不忍心,开始指导起她如何将衣裳清洗干净。 她起先并不太愿意听她的,可是后来没办法,没有干完活的人越来越少,傅嬷嬷的目光不断在她们之间逡巡,她才不得不照着观若说的方法试了试。 见她渐渐上道,观若也就不再理会她,专心的洗起了晏既的披风。 这披风很大,兼且厚重,倒是比洗其他的衣裳要更费力些。 没有过了多久,山间便开始下起了雨。 河边只剩了观若,蔺姑娘,还有从前梁帝的几个妃嫔,傅嬷嬷更是焦躁起来,怒气冲冲的走过来,像是要把怨气都撒在观若身上。 却忽而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邢炽叫住,“傅嬷嬷,将军有令,今日天气不好,就让这些俘虏先回去吧。都是弱质女流,若是淋雨生病,反而麻烦。” 傅嬷嬷对邢炽自然是只有巴结的份,笑眯眯的和他说了几句话,又换出一副阎罗面孔来赶着观若她们往回走。 观若和那位蔺姑娘所在的地方离营帐最远,落在后面,拿紧了装着湿衣服的木盆,一路小跑,期望能少淋一些雨。 雨水大滴大滴的砸落下来,相比之下,方才蔺姑娘的泪水便又微不足道了。 “这样的好事不常有,平日里总是要将活计做完的。既然是这样,往后便不要这样哭了。” 剩下来没有干完活的人里,她并没有瞧见蔺昭容。 “你姐姐从前一样不会做这些,可看来今日她就已经早早的回去了,你该同你的姐姐学一学。” 那位蔺姑娘忽而停下来,观若又向前跑了几步,察觉了她的异样,也慢慢的停下脚步,回了头。 “我姐姐死了。” 大雨倾盆,声音是铺天盖地的。观若和蔺姑娘之间有数步之遥,相隔了无数连绵不断的雨丝,但是她听清楚了。 第21章 不幸 观若没有再问下去,而是转过身,继续飞快的往前跑,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蔺姑娘的那句话。 雨越下越大,砸在她的衣上,发上,又穿过它们,停留在她的肌肤上。 明明是夏日,却有彻骨的冷。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蔺昭容是因何而死的,她想要逃开蔺姑娘即将说出口的那些话。 观若一直都没有回头去看,她好像连回头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 等她停留在自己所住的营帐之前的时候,才发觉蔺姑娘一路都跟着她,沉默着站在她身后。 营帐里是吕婕妤和那个新生的孩子,营帐外是一个刚刚失去了姐姐,失去了在这里唯一的依靠的柔弱女子,说不清谁更绝望。 “我姐姐……”蔺姑娘才说了三个字,便已经被她将要说下去的那些事实击垮,紧紧的攥着手里的木盆。 观若静静的看着她,不知道将要坠落下去的,是她手里于她而言过于沉重的木盆,还是她惶惑无依的那颗心。 “我姐姐她……她……之前见过你,对不对?你们说了什么?” 蔺姑娘有意绕过了那个字,仿佛再提一提,便会用尽她全身的力气。 可蔺昭容昨夜曾同她说过什么呢?说她嫉妒着颖妃,嫉妒她被当权之人侮辱,也嫉妒她今日被人看中,有了一个侍奉仇敌的机会。 这些话说出口,对她自己根本也是一种羞辱。 没有一句话值得在此刻和她的妹妹提一提。观若想要开口,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蔺姑娘显然是会错了意,她松了攥着木盆的手,任由它落到了地上。 木盆太重,激起的一片水花,是观若拼命想要躲开的。而木盆落地的声响,令营帐之中也响起了如同小猫初生的微弱哭声,是吕婕妤的那个孩子。 下一刻蔺姑娘便攥住了她的手臂,如同方才攥着那个木盆。木盆不会呼痛,她却会感觉到痛。 “求求你告诉我……我只是想知道我姐姐在那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再知道她的一点事,什么事都可以……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蔺姑娘的力气很大,加诸在观若身上,是她最害怕的力量。 她拼命的想挣开,越努力却越是挣不开,像是昭台宫的那条白绫,像是昨夜晏既拖着她往李玄耀的营帐走的那只手。 蔺姑娘始终都不肯松开手,观若在心中无声的尖叫起来,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眼前的困境。 “这是在做什么!拉拉扯扯的,活计做不完,居然还敢丢在地上!” 傅嬷嬷不知道何时赶了过来,观若才想起来方才下雨混乱,她们还并没有将已经清洗好的衣物分开,交还给她。 傅嬷嬷越走越近,扬手便给了蔺姑娘一个耳光。 她尚未长成,身量比观若还要小,傅嬷嬷是做惯了下人的,专门对付她们这些女俘,手劲自然非比寻常。 蔺姑娘一下子没站稳,却仍不忘了拉扯观若,两个人一起摔了下去。 观若手中的木盆也被掼在了地上,晏既的披风放在最上层,从盆中摔了出来。 还有那支箭头落地的清脆声响,险险没有露出形迹来,一下子把观若又拉回了现实。 若是箭头暴露,私藏凶器,她是解释不清楚的,而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利箭,将她置于死地。 傅嬷嬷显然也发觉了这声响有异,狐疑的走过来,想要掀开披风看一看。 观若连忙把那披风拾了起来,连带着箭头一起。蔺姑娘仍然坐在地上,捂着已然高高肿起的脸,目光茫然。 “这是将军的披风,妾已然清洗过,却又无意间摔落于地,是妾的不是。既然如今已经雨停,妾这便去溪边重新浣衣。” 傅嬷嬷见她又提到了晏既,兼且如此乖觉,也就消了心中的疑虑,傲慢道:“既是如此,快去快回。耽误了将军的事,你有几个脑袋能赔得起。” 观若的态度便更恭敬了,“是,妾这便去。” 或许是观若的态度取悦了她,傅嬷嬷没有再为难观若,只是又毫不留情的踢了仍然跌坐在地的蔺姑娘一脚。 “你,把衣服都捡起来,跟着她一起去重新洗一遍。” 蔺姑娘抬起头看了观若一眼,目光中已经没有方才的善意与祈求,转而变成了观若在梁宫中最熟悉的恨意。 她没有再理会她,先一步转身踏上了今日已然走过一遍的路。 才下过雨,路上还好,林间小路却变得更是泥泞不堪了。 观若抱着沉重的木盆本就难行,方才摔倒,脚踝也有隐隐的疼痛,此时更是小心翼翼。 一路上蔺姑娘都没有再同她搭话,若不是身后有人行走的声音,观若几乎要以为这林子之中只有她一个人了。 不是她一个人,这里也只有她们两个人。 观若不着痕迹的观察了四周,下过雨,浣衣的女俘都被赶回了营地,原本值守在溪边的士兵与嬷嬷们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里平日应该的确没有什么人会来,四周林木葱翠,一些在梁宫中生长的很矮小的植物,在这里都可以肆意的长比观若更高。 这里比她生活过的云蔚山还要荒凉,人活动的痕迹都是这几日留下的,也几乎就只有一条能走的路。 茂密的林木之中,谁也说不清是危险更多,还是机会更多。但观若是知道的,这里一定不会比在军营之中作为俘虏生活更为危险。 今日或许是一个好机会。 “我姐姐昨夜是被三个士兵拖走的。” 蔺姑娘的声音在林间突兀的响起来,“她听闻你被叫到了前头去,心中不忿,所以跑了出去。” 观若停下了脚步。 她才想起来,蔺昭容,今日她或许也是见过的。 梁宫中金尊玉贵,珠翠环绕,到了这里,不过就是薄被一床,怨魂一缕。 所以今日晏既会来,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可是他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并不觉得李玄耀会听他的话,不再让那些悲惨的命运一夜一夜的降临到她们这些俘虏身上。 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某种程度上仍然保证了他们这些特权之人的利益罢了。 同样是不情愿,和他们一起,就一定比普通的兵士更高贵一些么? “我不想再问你她和你说过什么了,她若是见过你,要同你说的话,她大约已经说给我听过。” “我姐姐说你是灾星,你给太多的人带来了不幸,看来她并没有说错。” 第22章 凶器 观若没有回应蔺姑娘的话,她在溪边蹲下,从木盆中取出了晏既的那件披风。 属于将军的东西,比普通兵士的衣物自然要更精致一些,披风沉入水中,水流很快,她几乎要被那件披风拖走。 那支箭头在来时的路上便被她藏进了其他的衣物里,并没有露出形迹来,观若要专心对付晏既的披风,并没有放多少注意力在它身上。 蔺姑娘在河边站了一会儿,强烈的情绪渐渐消退,慢慢平静下来,也在观若身边蹲下。 不过要洗掉方才披风落地之后沾到的灰尘罢了,这披风原本也干净,晏既爱洁,她是知道的。 观若又忍不住不动声色的观察起四周来,她若是逃出去,势必要在山中生活几日,若是晏既的士兵来山中搜寻她,她要东躲西藏,或许更久。 此时是夏季,不知道这山中有没有一些野果可以果腹。 身旁的蔺姑娘忽而又有了动静,伸手在观若的木盆中一阵翻动,一下子找出了那支箭头。 观若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但是很快便平静下来。“你想做什么?” 蔺姑娘将那支箭头紧紧的握在手中,以箭头指着观若的脖颈,手臂却止不住的颤抖。 “方才这只箭头落在地上,我便看见了。是我要问你,你私藏凶器是想做什么?” “凶器是用来做什么的?”观若笑了笑,“我想像你一样,用它对准我所憎恶之人的脖颈。” “可是你要知道,我并不欠你们姐妹什么,你没必要恨我。” 观若回过头去,用力的将晏既的那件披风拧干。她的右脸正对着蔺姑娘,昨夜被蔺昭容给过耳光,上面还有她指甲留下的划痕。 她不仅不欠蔺昭容什么,恰恰相反,是蔺昭容欠了她的。 蔺姑娘仿佛忽而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气,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她也不再紧紧的握着箭头,任由它落在了地上。箭头落在泥地上,是没有声音的。 观若没有去管,她怕她的动作又会激怒了蔺姑娘,令她作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她也没有闲心在多说什么来宽慰她失去姐姐的痛苦。 这座军营里的战俘,每一个人,每一天都在失去一些东西。亲人,性命,尊严,对生活的热切。 而她此刻不想失去的,是活下去的信念,她得逃跑。 才下过雨,山中的路不好走。远处的山崖上有晏既的士兵,这几日他也都会在那里。若是她要逃跑,势必要走相反的方向。 只是这几日她仍然抱着眉瑾会出现,会带着她逃跑的侥幸,一路坐马车,并不曾好好观察过来时的路。 她又天生有些不擅长辨别方向,若是在山中迷路,夏季野兽活跃,她手无缚鸡之力,只怕会更危险。 逃跑的目的是活下去。 观若在心里踌躇了片刻,低头看见了仍然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蔺姑娘。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她今日是不能逃了。 她并不会因为蔺姑娘的一句话便觉得自己是什么灾星,可她若是真的逃跑了,势必会给她带来灾厄。 更何况蔺姑娘大约会和她的姐姐蔺昭容一样恨她,她不可能带着蔺姑娘一起逃跑,那么她将要面临的就是被蔺姑娘告发的危险。 只能来日再找机会了。 或许她应该想办法接近眉瑾,然后再多多留心周围的环境,以及能够逃跑的机会。 “若是再不将这些衣服清洗干净,天就要黑了。” 观若不想连累蔺姑娘,却也不想被她连累。 幸而蔺姑娘盆中的衣物也大多都已经清洗过了,虽不算太干净,也足以应付。只要洗干净沾上的砾石和粉尘,再拧的干些,也就可以回去了。 观若从她的木盆中拿了衣物,帮着她都洗干净了,再一件件放回了木盆里。 “还给你。”蔺姑娘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箭头,还给了观若。“希望你没有用得上它的时候。” 观若望着她笑了笑,道了声多谢,仍旧将那支箭头藏到了晏既的披风里。 她并不打算把这件披风交给傅嬷嬷,她会亲自将这件披风还给晏既。 如今的眉瑾离她太遥远,她只能想别的法子,在不引人注目的时候争取接近她的机会。 她不知道前世今生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令眉瑾如今与她如此疏远,但是性命攸关,她总应该想办法去搞清楚。 “玉觅,我的名字叫蔺玉觅。” 观若正在沉思,闻言不由得回头望了蔺姑娘一眼,她觉得有些莫名。 蔺姑娘同样也望着她,“没什么,只是觉得在这里你一定能活的比我更久,也许能有机会在我……为我立一处坟茔。” “我不想做一个没名没姓的孤魂野鬼,像我姐姐如今这样……” 观若其实是没法应承下来的,但是她微微的点了点头,而后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十二、三岁的小娘子,身轻如燕,显得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苦难都重如泰山。 她们一起往回走,彼此之间的气氛要比来时好的多。 “我姐姐说,你十二岁就进宫了,是今上……”她很快意识到这个词并不妥当,“是他亲自挑中的你,你们是怎么遇见的?” 在这样的时候,回忆她和梁帝初初遇见的时候,其实是很不合时宜的。 那时的她也不过是同此时的蔺玉觅一样的年纪。 “三月三日,和女伴一同在灞水边浣衣,他纵马经过,偶然看见了我。” 看见了她,也是看见了与年少时文嘉皇后相似的那张脸。 长安战乱,挽裳相泣,不知道当时与她一同浣衣的女伴,如今又在何处。 “和传闻中的一样,原来传闻也有可能是真的事情。” 得到这个答案,也不知她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如果我们在这个年纪都没有进宫就好了,你后悔吗?” 蔺玉觅问出这个问题,很快也就低头笑了笑,到底还是苦涩的,“我可以后悔,你却是根本没有机会后悔的。” “其实我是因为想要看一看你及笄礼时的场面才进宫的。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原来都是在写你。” 蔺昭容在宫中以才德闻名,蔺玉觅大约和她姐姐一样,擅诗书,本是贤淑女子。 困顿之下,为心中恐惧所惑,方才有了癫狂模样。 只是她没有什么福气,遇见她们姐妹的时候,看见的都是她们不好的模样。 听罢《丽人行》中的这两联诗句,观若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前生她及笄时候,和梁帝一起站在新起的朝露楼之上的模样。 城楼之下,数家扈从,靓妆盈巷,合队而行,照映如百花之焕发。 与诗中的繁华绮丽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也不过一日之间,顷刻翻覆。 “真是太不值得了。” 第23章 斗殴 太不值得了。 是为了蔺玉觅,也是为了她的及笄礼而无端端花掉的人力、物力。 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帝王苦竭生灵力,最终大业沙崩,也有她的一份。 朝露楼这个名字取的不好,它或许也就湮灭在了那场宫乱里。 既然没有把握能今日便逃走,观若和蔺玉觅一起走回了营地。 营地之后有一片空地,支了竹竿,供她们这些女俘晾晒衣物。傅嬷嬷正站在那里,看见观若,总是没有好脸色。 观若并不想惹麻烦,一走近她,便微微低着头,一副恭顺的模样。 “将军今日将披风交给妾浣洗,还同妾说,来日也要妾将这件披风亲手交还,请嬷嬷行个方便。” 晏既当然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的,以他对她的厌恶,扔给她的东西,或许他已经不再想要了。 可她想要的是接近眉瑾的机会。 傅嬷嬷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只是她到底也不敢不信,“既是如此,明日这披风就由你送到晏将军的营帐中去。” 说完这一句话,神色骤然凌厉起来,“你最好不要给我耍什么花样,晏将军的手腕,梁宫陷落那一日,你应该看的很明白了。” 观若很是配合的瑟缩了一下,而后换出了更恭敬的模样来,“妾不敢欺瞒嬷嬷,更不敢欺瞒将军。” 含元殿前德妃的昨日会是她的明日,这一点她从没有怀疑过。 她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像傅嬷嬷这样一直身处底层的人,对同样身处困境之中的女子却没有一点同理之心。 像她们这样的嫔妃也就罢了,从前踩在她们这些奴婢头上,如今却不得不反过来由得她们作威作福,人总是难免得志猖狂。 得意时享用民脂民膏,如今失意,也只好由得她们作践。 可有很多梁宫中的宫女内侍,成为俘虏之后,也同样的被她们所仇视,动辄打骂。 这其实很没有道理,与煮豆燃豆萁又有何异? 军营之中,处处展示的都是人之恶。 观若已经将今日她领到的衣物全都交还给了傅嬷嬷,接下来便该是蔺玉觅。 她和她不同路,住在战俘营的两个方向,观若并没有要等她的意思。 她才转身走出几步,便听见傅嬷嬷有些犹疑的语气,“你是平素和蔺氏在一起的那个丫头。” 旋即又变作笃定和敌意,“就是因为你姐姐那个勾引男人的贱人,今日晏将军杀了我们李家好几个士兵,哼。” 观若回过头去,便看见傅嬷嬷吐了一口唾沫在蔺玉觅脸上,“你们也配。” 话音刚落,傅嬷嬷便伸手去掐蔺玉觅的手臂,抓着她的头发,像是要好好教训她一顿。 蔺玉觅是背对着观若的,可是她能想象到她此时的样子。世家之女,怎能受此等侮辱? 果然蔺玉觅也伸手像是要抓傅嬷嬷的头发,只是她毕竟太瘦小,哪里会是傅嬷嬷这样做惯了下人,兼且腰圆体胖的妇人的对手,一下子便被傅嬷嬷掼在了地上。 “好啊,你居然还敢还手,今日我就叫你这小蹄子好好尝尝老娘的厉害!” 观若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一下子发展成此刻的样子。 她手里还抱着晏既那件湿淋淋的斗篷,想要自保,又不忍见蔺玉觅被这样欺凌,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住手!” 观若很快循声望去,正朝着她们走过来的那个人,是邢炽。 傅嬷嬷正将蔺玉觅压在身下,二人厮斗,她生的太胖,便是听见了邢炽的声音,吓的哆嗦了一下,一时间却也站不起来。 邢炽便快步上前,伸手随意一提,就将傅嬷嬷提起来摔到了一旁的地上,看起来并不比提一桶水吃力多少。 他上前察看了受伤的蔺玉觅,神情也立刻便的冷肃起来,眉宇之间的戾气,倒是有几分像晏既。 他平日都是温和的模样,此时骤然冷淡下来,也颇有几分军人的杀伐之气。 在战场上杀过人的兵士,怎会温和。又是她想得太多了。 “将军今日才说过,军营之中不许私下斗殴,不许苛待俘虏,怎么傅嬷嬷是年纪大了,记不住事情了么?” 邢炽伸手给蔺玉觅,大约是要扶她起来,她却并没有领情,反而别过了眼。 观若见场面有些尴尬,连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她脸上有好几处都被傅嬷嬷抓伤了,不断的涌出血来,头发也有几处被傅嬷嬷撕扯,鬓发散乱,不成样子。 方才傅嬷嬷将她压在身下,那样笨重的妇人,蔺玉觅身上更不知道有多少淤青内伤了。 观若虽然不过同她才相识半日,因为那一支箭头,因为她告诉了她她的名字,彼此之间多多少少也算是有了些情分。 此时见她伤成这样,连站也没有力气,只能倚靠着她,心里不由得也有了几分物伤其类的难过。 邢炽的好意虽然被蔺玉觅拒绝,他倒是也没有要怪罪她的意思,转而对傅嬷嬷道:“今日大雨,将军并没有去悬崖处监修断桥,又因昨夜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因此正在营中巡逻。” “谁知道便被真我发现了这样的事情,傅嬷嬷是跟随李家兵士行军多年的老人了,却知法犯法,按理该罪加一等。” “自去领五军棍,明日起浣衣处便由原本的副手来负责。” 这样的惩罚,已经算不得很轻了,邢炽算是秉公处理。 至于傅嬷嬷领过了这五下军棍,大约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什么力气再来找蔺玉觅的麻烦了。 就是不知道下一个上来管着浣衣处的嬷嬷是个什么样的脾性,会不会因此寻衅挑事。 “嘉盛,此处发生何事?” 本以为这件事也算是结束了,一听见这个声音,观若的背脊不由得僵了僵。 靠在她身上的蔺玉觅也有所觉,不自觉的回头望了一眼。 能令她如此害怕的,除了晏既,还会有谁。 一见到他,连邢炽都惧怕的傅嬷嬷更是两股战战,直接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口中道着“奴婢知罪”,连望他一眼都不敢。 邢炽没有必要替傅嬷嬷隐瞒,上前数步,走到晏既马前,拱手行礼。 “末将在营中巡逻至此处,见浣衣处的傅嬷嬷与女俘斗殴,因此过来看了看。末将已经发落过了,将军不必费心。” 身后的人是晏既,观若和蔺玉觅也没有理由再站在一旁。 她很快扶着蔺玉觅转过身去,同她一起跪在了地上。只是因她手里还拿着晏既的披风,身子并没有如傅嬷嬷一般低下去。 披风是显眼之物,又为晏既自己所有,他自然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第24章 惩戒 一同被认出来的,自然不止是披风。 “殷观若,怎么又是你。”他的声音里含着隐隐的不耐烦,不过还好,也只是不耐烦而已。 观若低了低头,她也如傅嬷嬷一般,惧怕看到他的眼睛,“妾浣衣归来,将衣物交还。这件披风为将军所有,妾已经在溪边浣洗干净,如今物归原主。” 邢炽走过来,接过了观若奉上的披风,递交给了晏既。 晏既望了一眼这披风,并没有接过去,不过是随意翻动了一下,好像莫名变得更烦躁了。只是他到底也还是没有忘了嘲讽她,“没想到梁宫中金尊玉贵的珩妃娘娘,也懂得如何浣洗衣物。” 观若不懂得他为何忽然生气,不过居上位之人,喜怒无常,本是他们的权利。不过观若原本就觉得“珩妃”这两个字已经离她很远了,也并不能代表她,心里也颇有些抵触。 语气便不由自主的生硬起来,“梁宫城破,帝王东逃,珩妃自然也已经不复存在了。妾出身微贱,自小便是做惯了这些活计的,因此并不觉得为难。” 观若的话音刚落,晏既便将那披风重重的扔到了她身前,披风被扬起来,遮天蔽日,短暂的使她失去了清明的视线。 晏既的声音在这一片黑暗之后,“既然是微贱之人所触碰过的东西,也不必还给我了。” 身旁的蔺玉觅动了动,观若按住了她的手,没有说话。因文嘉皇后而飞上枝头,享受过一回人间富贵的人,的确只能被她的后人如此对待。 蔺玉觅身上仍然有出身世家贵族的一身傲骨,恐怕把含元殿前那一日的德妃也引为知己,将她的所作所为当做不畏强权的榜样,当做她自己的归途。 所以她并不惮于挑衅邢炽,甚至挑衅晏既。 观若却是从来没有的,她想要活下去。她只是觉得可惜,她好像又失去了一个能接近眉瑾的机会。 晏既同邢炽说话的语气也冷肃了几分,“今日到底是何事,是谁在寻衅挑事?” 他这样一问,观若才忽而惊觉,方才邢炽似乎连事情的因由都没有问过,便定了傅嬷嬷的罪。 自然,若是他问一问,也会知道这件事同她和蔺玉觅是无关的。 邢炽便点了傅嬷嬷,“傅嬷嬷自己来说吧。” 傅嬷嬷此时被邢炽点名,更是抖似筛糠,那里还能说得上什么话。 蔺玉觅再也忍不住,一双眼睛血红,“她觉得我姐姐一条贱命,抵不上李家几个金贵的士兵,因此心中不愤,拿我出气。” “如何?晏将军麾下的仆从阳奉阴违,您是要包庇您的仆从,还是要履行您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对所有人说过的话?” 被一个女俘这样问话,晏既却反而好似没有方才那样生气,只是神色冷淡的吩咐邢炽,“带下去,打十军棍,往后如平常仆妇一般劳作。” 这样的惩罚,比方才邢炽所说更严厉了数倍。难怪傅嬷嬷一见到晏既过来,就立刻吓的只知道磕头了。 邢炽自然不敢违逆他的命令,神色中显出了一点不忍来,打发站在一旁的士兵,“快带下去。” 傅嬷嬷吓的连求饶都不会了,任由那两个士兵将她拖了下去。 四周又安静下来,只能遥遥的听见几声傅嬷嬷呼痛的声音。 观若和蔺玉觅都仍然跪在地上,她终于忍不住,又如在溪边时一样,不断的落下泪来,打湿了被夕阳安抚过,已经尽数干涸的地面。 晏既仍然没有走,观若不知道他还要做什么。今日又经历了许多事,她既没有力气,也不想抬头。 人在非常疲累的时候,是很难集中注意力的。观若忍不住走了神,想起了她上一次长跪的时候,那时是在含元殿前。再往前,是她刚刚成为梁帝的妃子的时候。 一入宫,尚未侍寝便封了妃,就是世家女,开国至今经历几朝,也没有人能够做到。 那一日大约是文嘉皇后的生辰,梁帝策马出宫,往昭陵去见他的发妻。 德妃钟氏便借故来了永安宫,她已经忘记了那一日她找的是什么理由,总之是说她对先皇后不敬,要她跪到了凤藻宫的正殿里,面对文嘉皇后的画像忏悔。 那一日她还不知道自己要跪那么久,她是平民出身,跪一跪这些贵人,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如今日的蔺玉觅一般觉得羞辱的。 于是她跪在那里,甚至还有些好奇的打量着文嘉皇后的画像。 她无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穿着一身祭天朝服,坐在她面前那属于皇后的宝座之上。那时候的文嘉皇后已经不再年轻了,画师为她作画的时候,她并没有笑,眉宇间似乎还有忧愁,她不明白她是在为什么事而忧愁。 那时观若才刚刚摆脱了平民的身份,每日能吃的饱,睡得好,绫罗绸缎加身,珠玉宝石也享用不尽。她们这些真正的贵人的忧愁,她实在是很难理解的。 那一日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困于凤藻宫中,在晏氏被族诛之后便已经疯癫的安虑公主。 观若跪在大殿中央,她从殿外跑进来,坐在皇后的宝座上,望着观若痴痴的笑。 安虑公主生的并不太像文嘉皇后,最多只三分像,她更肖似梁帝。她笑了一阵,很快又从皇后宝座上跑下来,就那样大喇喇的坐在了观若身边,大殿冰凉的地砖上,仍旧同她笑。 观若也忍不住笑起来,她们两个一个心智不过如几岁小儿,一个也还是小姑娘,不知笑什么,笑的正高兴,德妃正好回来,站在殿门口。 观若和安虑公主一起回过头去。 她发觉德妃的神色变了变。她记得很清楚的,德妃的神色之中,明明白白的是惊惧,是她这样德高望重,在后宫之中无人能与之匹敌的妃子眼中不该有的惊惧。 她一定是那时就发觉了,观若生的像年轻时候的文嘉皇后。她终于知道了观若何以能够封妃,居住在华美无双的永安宫里。 她是梁帝最早的一批妃嫔,是和文嘉皇后一起嫁给梁帝的,所以只有她记得她那时的样子。 后来梁宫中的风言风语,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毕竟她后来已经再不像文嘉皇后了。 也所以即便有她这一个替身在旁,梁帝仍然求仙问道,修朝露楼,奢望上天再给他一个机会,与他辜负过的发妻团圆。 真是令人不齿。 也不知道他年年时时都往昭陵去,面对发妻的遗骨,又能说些什么。 观若在云蔚山的时候,曾经和李三郎提过这件事情。她说她跪在凤藻宫里,见到了文嘉皇后的画像,见到了安虑公主。 那时候他还问她,觉得文嘉皇后美不美。她说当然是美的,文嘉皇后是她见过最美的女子,只可惜没能得一个好结局 那时候他们从云蔚山北面折花回来,在山间休憩,李三郎说要带她见一见他这一生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他们走的离溪边更近了一些,溪水中倒影的是观若的脸庞。她在溪水的倒影里,看着李三郎为她簪上了一朵纯白色的芍药花。 晏既调转了马头,终于要转身离去了,“让吴先生过来,替她看一看身上的伤。” 此刻观若眼中,只余下那件红色的披风。 第25章 了解 观若和蔺玉觅并不同路,这件事情的结尾,晏既居然又发了一点好心,愿意让吴先生过来看一看她身上的伤。 邢炽会安排接下来的事情,只盼着蔺玉觅不要太倔,这便不是她该操心的了。 她还有其他的事情不得不去操心。 观若抱着晏既的那件披风,慢慢的走回了营帐,才靠近了一些,便听见了如初生小猫一般的微弱哭声。 她一听见这样的声音,心里就不由自主的涌出了一种因为无能为力而生的烦躁来。 吕婕妤正坐在床边,并没有抱着她的孩子,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任由他在一旁哀哀哭泣,明明是在母亲身旁,却如同路边无人照管的孤儿一样可怜。 观若压下了心中的郁气,将晏既的披风晾在了营帐中。 每个女俘的营帐中都有单独的用以晾衣的竹竿,可以将自己私人的物件在清洗干净之后晾晒上去。 之所以没有公共的地方,也不曾晾晒在营帐之外,是因为女子的物件难免私密,也怕在军营这样的地方勾起其他兵士不该有的想法。 披风厚实,等它完全干燥了,可以用作这个孩子的襁褓。 纵然是夏季,粗布做的襁褓,对一个不曾足月便出生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过冰冷和粗糙了。 这是晏既厌弃不要了的东西,她用它来包裹梁帝的孩子。 虽然他不会知道,可也算是她对于他的一点小小报复。 将披风晾晒好了,观若不情不愿的转过了身,将那个孩子抱在怀中,小心翼翼的哄了哄。 她往吕婕妤处看了一眼,床头的地上放着一个空碗,看不出她用它装过什么。 早已经过了营中发放膳食的时候了,午膳时所用的碗也早已经被人收走,由梁宫中成为俘虏的宫女內侍清洗过,那这一个碗是哪里来的? 观若注意着吕婕妤床前的瓷碗,吕婕妤眼中却只有观若方才晾晒的那件披风。 “是从哪里来的?” 观若其实不想回答她的话,但是吕婕妤看似憔悴,说话却用了十分的力气,放下了从前在梁宫中说话时的优雅,只余下一点女子声音特有的尖锐。 听见母亲的声音,怀中的孩子抖了抖,也用了比方才更多的力气大哭起来。 观若手忙脚乱的哄着孩子,吕婕妤却好似没有听见自己的孩子在哭,仍然紧紧的盯着观若,眼中莫名的现出了一点热望来。 “这肯定是军营之中贵人的东西,对不对?你为什么把它拿到了这里来?你攀附上了谁?” 她这才明白吕婕妤是什么意思,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离她更远了一些,冷然道:“我没有攀附上谁,这是那位晏将军的东西。” “他令我将它浣洗干净,末了又嫌弃我微贱,因此将这件披风丢弃。” “这件披风就和你我一样,在他眼中都是毫无价值的东西。我将它拿回来,只是觉得它可以替你的孩子御寒——你还记得这是你的孩子吗?” 观若说到最后一句话,到底还是带出了一点怒气来。 这个孩子根本与她毫无关系,却反而是她每日都牵挂着,希望他能活下去。 吕婕妤别过了脸去,眼泪飞快的落下来,她也极其利落的将它擦去了。 “他跟着我是活不下来的,与其这样,不如不要跟我有什么纠葛,早些送出去罢了。” 观若更觉得可笑起来,她没想到原来吕婕妤是打着这个主意,实在太天真了,天真的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送出去?你打算将他送给谁?他毕竟是梁帝的孩子,晏既和李玄耀不曾发话,谁敢将他接在手里。” 观若的语气略微重了些,她怀中的孩子也越发不安起来。 她心里正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没必要和吕婕妤这样的人置气,在心里叹了口气,又耐心的哄起孩子来。 恰好营中又响起了军鼓的声音,看来是到了她们去领晚膳的时候了。 观若向着吕婕妤走过去,想把孩子交给她,去领自己和吕婕妤的晚膳。 吕婕妤却不肯把孩子接过去,反而攥住了观若的手腕。“不对,你方才说的话不对。” 观若弯着腰,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她下意识的觉得吕婕妤是不相信没有人肯出于某些目的照管她的儿子,这个梁帝如今唯一的皇子。 她把这重身份看的太重,忘记了她们如今不过都是可以被人随手捏死的蝼蚁。 可是观若也已经不想再和吕婕妤说什么道理,吕婕妤根本就不想明白道理,不过是在胡搅蛮缠而已。 观若干脆的把孩子放在了她身旁,而后挣开了吕婕妤的手,“我要去领晚膳了,会替你领一份,你照顾好他。” 吕婕妤却仍然不肯让观若走,用尽了力气坐起来,攥住了观若的衣角,迫着她转过了身来。 “晏将军既然将披风扔给你浣洗,为什么又会嫌弃已经洗干净的披风呢?这根本就说不通!” 观若却并不觉得有什么,扯了扯自己的衣角,“难道你从前就没有做过为难自己殿中下人的事情么,不过是因为他们卑贱可欺罢了。” 以晏既对她的恨意与厌憎,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可吕婕妤却似乎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些什么,企图通过观若令她的孩子获得晏既的庇护。 吕婕妤不明白,夏天并不难过。若是这个孩子到了晏既手中,短暂的夏天过后,将来他的人生只会是无尽的冬日。 哪有皇子落在他父皇的敌人手中,还能得一个善果的呢。 观若又说了一声“放手”,这一次吕婕妤终于无力的垂下了手。 她往前走了数步,吕婕妤忽而道:“你只需要领你自己的便好了。托了蔺玉览的福,那位晏将军下了令,像我这样体弱之人,可以额外得到一些照顾。” 蔺姑娘的名字是蔺玉觅,蔺玉览想必就是蔺昭容的名字了。 说来也是可笑,她和她们同样在梁宫里呆过数年,彼此还是对手,她却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们。 那时她身边的袁姑姑一直保护着她,她总是同她说,她不需要去了解梁宫中其他的女人们,她只需要了解梁帝便好。 可三年下来,她其实连他也没有真正的了解过。 吕婕妤床头的那一个瓷碗,想必就是晏既对战俘的照顾。 善待俘虏,他也算是令出必行了。她对他的了解,算是再多了微不足道的一点。 观若没有再说什么,快步走出了营帐。 第26章 蛮横 被吕婕妤一耽搁,观若出来的有些晚了,分发晚膳的营帐之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她也没什么可以抱怨,默默的走到了队伍的最后。 没有什么人注意她,所有人心里最重要的,都是她们辛苦劳作一天之后将得到的食物。 好在分管膳食的嬷嬷动作很快,因此她也并不觉得自己等了很久。 只是排在越后,能分到的东西,自然就更差了。 今日照样是稀薄的数的清有几粒米的清粥,观若轻轻搅动了一下,与往常不同的是,里面居然还有一些碎肉,让这碗粥尝起来美味了数倍。 这里距离观若的营帐其实是有一段路的,于其他人自然也是如此。 她身边大多都是从前梁宫中梁帝的妃嫔,她四下看了看,慧嫔,胡贵嫔,还有一些她叫不上来姓名与封号却有些眼熟的妃子。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到底还是保持着一点梁宫里的习惯和讲究,都要将清粥端回自己的营帐中再用,而后再将粥碗送回这里。 毕竟都是贵人,不能叫别人看见自己吃饭的样子,这样的不文雅。 要保持着礼仪,付出的代价,就是要用自己每日都所剩不多的力气重复而无意义的走这一段路。 若不是要照顾吕婕妤,观若之前便已经在这里用膳,而后再回自己的营帐中去了。 今日吕婕妤得到格外优待,也算是令她轻松了许多。 这些养尊处优的妃子们如今也学乖了,明白那些所谓的体统和礼仪根本就比不上自己的性命,也不再无畏的折腾,而是如观若一般,就坐在路旁的岩石上用膳。 她是不怕别人看她的,等大家都选择这样做的时候,也就谁都不必嘲讽谁了。 观若知道自己的人缘不好,从来都是找一个角落。 今日却难得有人愿意同她坐在一起。 “脸上和身上的伤,都已经处理过了?” 蔺玉觅在观若身旁坐下,也端着她的那一碗粥,“那位邢副将带着我去,已经都处理过了。” “回来的时候还碰见了被人架到吴先生那里去治伤的傅嬷嬷,真是畅快。” 观若并没有心思看别人的笑话,“脸上也有伤,这几日还是小心些,别沾着了水,不然怕是不肯好。” 蔺玉觅毕竟这样年轻,兼且很漂亮,弄伤了脸,总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蔺玉觅打量着观若,“那你脸上的伤呢,是谁弄的?” 观若并不打算告诉她真相,逝者为大,她姐姐在她心中应当是美好的。 “不是什么大事,也只是一个不小心的旁人。我的伤不比你的严重,很快就会好了。” 蔺玉觅便和她笑了笑,不再纠缠于此,低头喝起了粥。 观若也回过头去,专心用膳。等用完了晚膳,她回自己的营帐中去,还不知道要被吕婕妤和她的孩子怎样折磨。 她低着头,眼前却忽而出现了一双绣鞋。 绣鞋之上是一条杭绸做的裙子,并不是顶尖的料子,可在军营之中,已属难得,同她昨日被叫到前头去所穿的那条裙子是差不多的。 观若愣了片刻,那双绣鞋就抬起来,一下子踢翻了她手里的瓷碗。 瓷碗落地,应声而碎。 她还有大半碗粥没有喝,真是可惜了。 她还没来得及去看这双绣鞋主人的脸,先听见了一阵笑声,“殷观若,这粥好喝么?” 观若当然是认得这声音的,是颖妃严嬛。 既然是宠妃,严嬛的容貌,自然是梁宫中一等一出挑的。唇若丹朱,眉如皓月,更兼肤光胜雪,顾盼神飞。 梁宫中吴地出身的妃嫔不少,也少有几个如她一般肤如凝脂的。 就是在这军营之中,她的容颜也并没有憔悴多少。是还没有尝到苦头。 观若慢慢的站了起来,并不打算和她争锋。 她不想面对她,她知道她这一身与其他女俘不同的衣裙是怎么来的,她昨夜就在李玄耀的营帐之外,她亲耳听见过。 于是观若只是和蔺玉觅道:“我先回营帐中去了。” 观若走了两步,很快就有一只手横亘在了观若身前,是严嬛的婢女。 除却衣裙珠钗,她还有婢女服侍。 她自己觉得值得就好,倒是没有必要到她面前,到其他的女俘面前炫耀。 严嬛小心翼翼的避开了地上的碎瓷片与残粥,走到了观若面前,仍然端着梁宫中高高在上的妃子的架子。 “别急着走啊,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更何况你的粥,不是还没有喝完么?” 观若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四周的女俘也都注意着她们这里的动静。 “和你有关系么?”从前在梁宫中的时候,不是没有妃子这样找过她的麻烦。 可是她身边的袁姑姑是最不怕麻烦的,总是会将所有的事情都挡在永安宫外。 她是梁宫中品级最高的女官,可以约束妃嫔的言行,她手里总是拿着一本宫规典仪,无论是宫女內侍还是嫔妃,总是最怕她。 但袁姑姑已经不在这里了,不在人世间了。 严嬛满不在乎的笑了笑,“我听闻永安宫中珩妃用膳,每一顿必有十六道菜肴。” “若到年节之时,皇帝驾临永安宫,便是有三十六道菜肴,六十六道菜肴,那也不算什么。” 她踢了踢脚边的一块碎瓷,“如今每日就用这些,也实在是太委屈了吧?” “更何况就这一点点肉末,还是用蔺玉览这个贱婢的命换的,你吃在口中,可觉得有滋味?” 严嬛显然是认出了观若身边的蔺玉觅,说到后来,挑衅似的看了一眼蔺玉觅。 从昨日蔺昭容的话中推断,她们的关系并不好,所以今日是严嬛不光光是故意要来为难观若的。 她要欺辱自己也就罢了,她觉得出卖自己的身体换来这些事值得的那也由得她,何必还要以蔺昭容的悲惨命运来取乐。 蔺玉觅立刻便站了起来,将自己的碗摔到了严嬛脚边,反唇相讥。 “卖身求荣的严氏贱人,也配在这里说这些话。我姐姐就是再如何,也比你这样的人高贵些。” 在梁宫之中,除了观若,严嬛便是最得宠的妃子,早已经蛮横惯了。 在军营之中又有李玄耀为她撑腰,她自然不会容得蔺玉觅在她面前如此说话。 她低头看了一眼,绣鞋与衣裙都沾上了残粥。冷笑了一下,又上前了几步,居高临下的看了身量尚未长成的蔺玉觅一眼,而后扬起手,飞快的给了蔺玉觅一个耳光。 她打完一下,像是觉得还不过瘾,很快又伸手向给蔺玉觅第二个耳光。 “严嬛,你够了!” 她方才动手的时候观若并没有反应过来,她再次伸手的时候,便被观若牢牢的捉住了手。 严嬛的身量虽然比观若要高大些,毕竟十指不沾阳春水,这辈子都没吃过苦,力气自然是及不上观若的。 她挣了几下挣不开,恼羞成怒起来,开始咒骂站在一旁她带来的丫鬟,“凝香,你是死人么?” 眼看着那丫鬟要走过来帮忙,蔺玉觅飞快的蹲下身,捡起了一块碎瓷片。 她走到严嬛身侧,将那块碎瓷抵上了严嬛的脖颈,大声道:“若是想你主子活着,就别过来。” 第27章 钳制 那丫鬟吓的不敢动,观若也干脆的松了攥着严嬛手腕的手,只是仍然保持着与她对峙的姿态。 蔺玉觅见严嬛不敢乱动,又道:“我姐姐已经死了,每日都要受这种煎熬,看不到出路,我也无所谓还活不活着。” “我姐姐最恨你,恨你夺了她的宠爱,恨你在皇帝面前挑拨,害得她再也没有被皇帝看重过。” “我也可以不划开你的喉咙的,我可以只划花你的脸。” “等你没了这张脸,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不能如今日这样趾高气昂。不如你自己选?” 严嬛的身子在微微的发着抖,却仍要嘴硬,“你敢!我会让李大人将你的脸也划花,丢到乱葬岗去喂野狗。” 蔺玉觅只是觉得她可笑,“且不说你有没有命能从我手里走出去,我划花了你的脸,你以为那个李大人还会为你做主?你未免也把自己看的太重了些。” 她们虽然是站在角落里,可这四周毕竟到处都是李家的士兵,严嬛又的确得了李玄耀的青眼,再这样僵持下去,于她们只有害处。 和严嬛这样的人同归于尽,也根本就不值得。 观若望了蔺玉觅一眼,而后对严嬛道:“严嬛,你该为你方才说过的话道歉。同为女子,同样沦落到这里,何必这样刻薄。” 严嬛冷笑了一下,“我什么都没有说错,为什么要道歉。” “蔺氏贱人自己生的貌若无盐,不得宠爱,难道还要怪罪到我头上来,难怪到了这里,也不过是被那些下贱之人凌辱的命。” 她说的话比方才更过分了无数倍,蔺玉觅的眼睛一下子又变得血红。 姐姐过世的那样不光彩,只有她自己痛彻心扉,在旁人眼中却还沦为了笑柄。 她手下用了力,严嬛原本白皙细腻的脖颈之上出现了一条血痕,渐渐的有鲜血流下来,染红了她的衣领。 感觉到疼之后,严嬛才知道害怕,“快松手,李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蔺玉觅的脸上原本就有伤,眼泪滚落下来,令她看起来越发可怜。 她的眼神原本总是坚定的,缠着观若要她告诉她昨夜遇见蔺昭容的情形的时候如是,顶撞晏既的时候如是,方才劫持了严嬛的时候也如是。 此时却只剩下了全然的迷茫,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我姐姐求饶的时候,可有人愿意放过她?严嬛,我原来觉得你不配,可既然已经这样了,拉着你陪葬也不错。” “殷姐姐,若是你什么都不能为我做,我也不会怪你的。” 白日她告诉了观若她的名字。 “蔺姑娘!” 观若的话音刚落,似乎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打在了蔺玉觅的手臂上。 她一时不防,吃痛收了手。 严嬛逃脱了她的钳制,一下子摔在了地上,仍然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观若则快步上前,扶住了因为手臂上的疼痛而蜷曲着身体的蔺玉觅。 她还来不及问她觉得如何,就听见了眉瑾的声音,“若是活的不耐烦了,我可以帮你们一把。” 眉瑾的神情冷肃,令人不寒而栗,望着她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厌恶。 她像是才下了马,马匹已经被人牵走,手中却还握着马鞭。朝着她们走过来,状似无意的抻了抻手中的马鞭。 从前眉瑾在她身边的时候,虽然也不常笑,可并不是这样冰冷的。 观若还记得她们刚刚逃出去的时候,身上没有什么钱,只能偶尔在路过城镇的时候,买几个最便宜的馒头或者其他的干粮带在身上。 四处战乱,流离失所的孩子很多,他们会围绕在她们身旁,眼巴巴的看着她们将刚买的食物收起来。 眉瑾被他们围住,走不出去,就会拿出一个或者几个馒头来,小心的掰成几块,分给他们每一个人。 还会同他们说慢些,慢些吃,然后把自己水袋里的水也分给他们。 是最温柔的眉瑾。 如今她在晏既身旁做事,也变得如他一样冰冷,兼且厌恶她们了。 严嬛被那个丫鬟扶起来,立刻走到了眉瑾身边,“你是晏将军身边的人?我是李大人的人,她们劫持了我,你快替我们教训她们。” 眉瑾原本盯着蔺玉觅与观若,眼神不善。 闻言便回头看了严嬛一眼,语气轻蔑,“李大人的人?我怎么不知道李大人身边有你这样的一号人。” “我劝你还是收敛一些,不要付出了这些,最终却还是什么也得不到。” 严嬛的脸色变了变,“我是天水严氏嫡女,便是李大人,亦奉我为座上之宾。你不过是晏将军的手下,居然敢对我无礼。” “天水严氏?”眉瑾冷笑了一下,“我还是颍川冯氏之女,又如何?” 颍川冯氏?前生眉瑾明明告诉她她是姓赵的。 名字是真的,姓却是假的。 她对这些世家门阀的了解实在很少。进宫之前她不过是平民之女,这些事情都离她很遥远。 而进宫之后,梁帝和袁姑姑把一切都阻拦在了永安宫外,她所有的事情,无非是学习如何做一个妃子,如何做一个像文嘉皇后的妃子。 她对这个家族唯一的了解……似乎安虑公主过世的驸马,就是出身颍川冯氏。 眉瑾朝着严嬛走过去,像是忽而对她说的话起了一点兴趣。 “座上之宾?真是侮辱了这个词。我劝你还是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丢人现眼了。你今日缘何能这样站着同我说话,你自己心里清楚。” “若是识相,便早些滚回你的营帐里去,不要在这里碍我的眼。” 或许是眉瑾的眼神实在吓人,也或许是被眉瑾手中的马鞭吸引了目光,严嬛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 待要就这样转身离去,又似有些不甘心一般,恨恨的盯了观若和蔺玉觅一眼。 眉瑾懒得再理会她,背过了身去。 观若这才有闲暇问一问蔺玉觅的伤势,“手臂上疼的如何了,要不要紧?” 她们都没有注意到,严嬛正在慢慢的向她们靠近,目露凶光。 而她藏在身后的手中,握着一块不知道何时被她捡起的碎瓷。 第28章 误伤 “殷观若,你给我去死。” 严嬛不管不顾的扑过来,观若低着头察看蔺玉觅的伤,根本就没有机会反应过来。 蔺玉觅用力的推了观若一把,自己却站在原地,伸手去挡,被严嬛手中的碎瓷片划伤,汩汩地流着血,但是她仍然用尽全身力气推了严嬛一把,将她推到了数步之外。 方才眉瑾只是背对着严嬛而已,也实在是轻瞧了她,所以才没有去阻止。 见她忽而暴起伤人,没有再客气,直接挥起手中的鞭子,将严嬛抽到了地上。 “在军营中寻衅挑事是什么罪名,我没有和你计较,你居然还敢伤人。” 严嬛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方才眉瑾并没有做什么,她大约就觉得她真是怕她,和她以为会站在她身后的李玄耀了。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眼中的恨意愈浓,眉瑾出手利落,又将她抽回了地上。 第一鞭是在手臂上,绸衣之下,一道显眼的红痕。 第二鞭干脆直接抽在了她脸上。严嬛惊叫起来,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手上沾了血,仿佛面前是天崩地裂的情形一般,“你居然敢伤我,你居然敢……” 眼见着眉瑾第三鞭将要落下来,忽而又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还没杀你们,你们就一个个的自己找死。” 观若抬起头,来人是晏既。 会说这样的话的人,能将这样的话说的真真正正满含杀意的人,也只有晏既。 她对上了他的眼神,那一刻他好像的确是想要一剑杀了她的模样。 于是她匆忙的低下了头,想要通过察看蔺玉觅的伤口来掩饰她的慌乱。 来人不止是晏既,另一匹马上端坐着的,正是严嬛心心念念的李玄耀。 不过是下了一场雨,她一日之间便见着了晏既三次。 原来她昨日走了那样久,走到觉得身边鬼影重重,到处都是魑魅魍魉的军营,其实是这样小的。 晏既从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李玄耀却不是。 世家子弟,玩世不恭,他这样的人,是不该出现在军营里的。 白日晏既才将一支箭射到了他面前,李玄耀满口说着要报复,如今两个人并马而行,又好似没有这件事一般了。 便听李玄耀笑道:“就知道跟着明之你出来,总是会遇见一些好玩的事情,这里又是在唱哪出戏?” “眉姑娘的气性也太大了些,怎么忍心对阿嬛这样的美人下这样重的手。” 眉瑾似乎懒得理会他,连正眼都不愿意给,“眉瑾只知依晏将军军令行事,严氏敢寻衅滋事,便要付出代价。” 严嬛见李玄耀提到了她,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眉瑾。 见她没有要再动手的意思,立刻由她的侍女扶起来,逃也似的站在了李玄耀的马下。 “大人,她……”严嬛眼中含着泪水,将落未落,怒气冲冲的看着眉瑾。 眉瑾丝毫无惧,凌然立在原地,与严嬛对视。 到底还是严嬛先心虚,重又转过了头望着李玄耀,一副受尽了委屈,惹人怜爱的模样。 李玄耀微微弯下腰,伸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察看着她脸上的伤。 语气夸张,“哎呦呦,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叫人破了相可怎么是好。还是让我这懂得怜香惜玉之人来好好的照顾你吧。” 而后伸手将严嬛一提,轻巧地将她提到了马上,转而对晏既道:“我就喜欢这样柔弱的美人,那两个虎视眈眈的,便留给明之你了。” 而后也不等晏既回答,便带着严嬛策马转身离去了。 在他转身之前,观若分明看到他对着自己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快马烟尘,迫着一旁的人都低下了头。 李玄耀带走了严嬛,晏既策着马,慢慢的朝着观若和蔺玉觅走过来。 蔺玉觅手上的伤口很深,伤到了经脉,观若从自己的衣裙上撕了布条来给她止血,按了半日,伤口却仍然在不断的往外渗着血,看起来颇为吓人。 流了太多的血,蔺玉觅的脸色也逐渐变的苍白,整个人无力的靠在观若身上。 晏既显然也注意到了,对站在一旁的眉瑾道:“眉瑾,先带着她去止血。” 眉瑾看来是瞧不上李玄耀,对晏既的话却言听计从。 如男子一般拱手行了礼,便上前扶起了蔺玉觅。 蔺玉觅被她架起来,似乎仍然有些不放心,回头看了观若一眼。 观若为了宽慰她,只好道:“没事的,你放心去。” 眉瑾的力气大,蔺玉觅更是受了伤的人,自然是只能任由眉瑾安排了。 四周原本就只是一些女俘,人人都曾经跪在含元殿前看过德妃的下场,也就人人都视晏既如鬼魅修罗。 很快就四散开,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去,除却每隔几步便有的轮岗的士兵,周围已经没有其他人。 等眉瑾和蔺玉觅走开,晏既的马便停在了观若面前,观若顺从的跪了下去。 “妾身殷氏,拜见将军” 他似乎喜欢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她也就配合他,令他能获得这种将一切都踏在脚下的快感。 “无事?谁同你说会无事的?殷观若,你以为你是谁,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挑事,却不被惩罚。” 无论是谁出事,总是她挑事。在晏既心中,自己天然就该是犯了错的那个人。 便如方才,纵然用碎瓷片抵着严嬛脖颈的人是蔺玉觅,严嬛更恨的人,居然还是她。 真正犯了错的严嬛有李玄耀包庇,被误伤的蔺玉觅需要包扎伤口,也就只有她,该在这里承受晏既的怒火了。 观若俯身拜了拜,“妾身不敢。” 她不想辩解什么,辩解也无用。今日无论是口舌之利,还是手足之勇,她都已经逞过了。 此刻她想的无非便是早些回营帐中去,早些休息,好有力气应付明日的一切磨难。 从此处到河东郡,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可留给她寻找机会逃跑的时间,却并不是那么多的。 晏既跳下了马,一步步的逼近她,“你不敢什么?不敢寻衅滋事,还是不敢违逆我的命令?” 他一下子攥住了观若的手腕将她带了起来,观若保持不了平衡,重重的撞在了他的盔甲上。 她身上只有粗布麻衣而已,如何能同能抵挡刀枪利器的盔甲相比,撞了这一下,只觉得浑身都疼。 他明明该想到他的动作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却只是轻蔑的看了观若一眼,待她站稳了,也没有松开攥着她手腕的手,反而仔细端详了片刻。 方才观若用右手替蔺玉觅按着伤口,她的伤口在一刻不停的往外渗着血,自然也沾到了观若手上。 第29章 蛊惑 端详过片刻,晏既便重重的松了手。 他和她是不会好好说话的,不是饱含着似乎要将她撕碎的怒气,就是语带嘲讽。 “殷观若,你真是好手段。严氏脸上身上都是伤,那个蔺氏更是流了这么多血,只有你毫发无伤。” 纵然就站在他面前,观若也是不敢与他对视的。 “蔺姑娘是为妾身挡下了严氏的一击,严氏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将军口中的‘好手段’,妾身愧不敢当。” 晏既冷哼了一声,“蔺氏与你是什么关系,愿意为你挡下严氏不管不顾的一击。蛊惑了梁帝的妖妃,原来不仅能蛊惑男人,还能蛊惑女人。” 观若并不想听见他提到梁帝,他和李三郎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却有着全然不同的性格。 那时他们在云蔚山中的生活是很简单的,简单到除了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几乎什么都不会有,也不想去思考人世间那些复杂的问题。 只有在很偶尔很偶尔的时候,他们才会提起彼此过去的生活,提起梁帝。 他们的生活都是被梁帝毁去的。观若单纯的像一张白纸,所有的经历也一目了然。 没有过梁帝给予的锦衣玉食,也就没有昭台宫她走不出来的梦魇。 但李三郎提起梁帝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微妙的感情。 仿佛是被一个曾经很亲密过的人忽而抛下,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痛苦。 但观若从来也没有问过他他过去的生活里发生过什么。 一个能在深夜里被他的战马驮着,浑身是血的倒在她门前的人,从前该经历过多少痛苦,她不愿他再回忆起。 若李三郎就是晏既的话,那她似乎能理解一点他对于梁帝的感情。 他是文嘉皇后的侄子,梁帝也曾是在他小时候将他抱在手中逗弄的姑父。 多多少少,总是有过真情的。 晏家覆灭之前的风光,她长在长安城中,也不会一无所知。 这样人家成长起来的少年,原本顺心称意,在尚未长成的时候却又经历了家族覆灭的惨祸,从此不得不远离长安。 数年之后,又是他和他的亲人亲手覆灭了一个王朝,烧毁了他年少时曾经出入肆意的梁宫。 他对于那个人的情感,自然应当是复杂的。 可晏既不是的,每一次他在她面前谈起梁帝,心中似乎都只有全然的恨意。 这恨意也加诸在了她身上,每一次晏既出现在她面前,都会让她喘不过气来。 他们真的一点都不一样。 观若不知道今日晏既还要怎样闹下去,还要说多少的话来羞辱她,她真的已经很累了。 “妾身若是有此通天之能,何必用来蛊惑蔺姑娘。昨夜在将军的营帐之中,便应该先蛊惑将军,令将军放妾身一条生路了。” “然后呢?”晏既打断了观若的话,突兀的问了她这一个问题。 “然后你再往颍川走,往薛郡走,去寻梁帝么?” 又是梁帝。他和她之间的谈话,永远都绕不开梁帝。 观若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妾身只想求一条生路,从来都不想求死。” “如今梁朝境内虽然处处烽烟战火,可妾身不过是一个寻常人,几口薄粥便能饱腹。乱世之中,只想求一条命罢了。” 她去寻梁帝做什么,等着再被他勒死一次么? 她不想再重复昭台宫故事了。 晏既只是再冷漠的看了她一眼,便转身上了马。他什么都没有再说,调转马头,飞奔而去了。 他看起来心情仍然不好,却到底是没有再难为她。 观若无力的蹲下身去,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再站起来。每一次见到晏既,总是会令她精疲力竭。 她看了看她手上沾着的蔺玉觅的血,感到了一丝茫然。 忽而又有人呼唤她,“殷娘子。” 她循声望过去,是邢炽在朝着她走过来。“眉姑娘叫我过来看看将军还在不在这里。” 观若行了礼,答他的话,“晏将军方才刚走。” 邢炽应了一声,“将军每日都有很多公文要处理的,平时白日事多,他要到晚上才有时间,常常要批复到半夜。” 这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观若知道邢炽脾气好。 “邢副将,您从眉瑾姑娘那里过来,可曾见着下午受伤,您带着去找吴先生的那位蔺姑娘?” 邢炽点了点头,甚至同她笑了笑,“她在眉姑娘帐里,我带你过去吧。” 蔺玉觅是为她受的伤,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去探望她,“那就麻烦邢副将了。” 一路上观若都跟在邢炽身后数步之远的地方,一是礼仪,二是因为在这军营之中,她好像的确只会给人带来灾厄。 邢炽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还在同她介绍,“眉姑娘的营帐就在战俘营最前。” “经过昨天的事情,将军深感李家的这些仆从、士兵只懂得阳奉阴违,因此特意让眉姑娘过来,照管女俘们的事情。” “往后殷娘子若是有什么急事,可以直接去寻眉姑娘。她虽然看起来冷冷的,其实心肠很好,她一定会帮你的。” 眉瑾的为人,观若是最清楚的。又听闻晏既居然让她来管她们这些俘虏的事情,自己多了一些机会来接近她,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 “是,我一见到眉瑾姑娘,便觉得很亲切。” 邢炽转过身来,有些讶异的看了她一眼,“没想到殷娘子这样胆大,我们第一次见到眉姑娘的时候都有些发怵,私底下都说她像将军似的不苟言笑。” 话赶话说到这里,观若觉得这是一个打探眉瑾事情的好时机,便追问道:“是这样么?” “我听闻眉瑾姑娘是颍川冯氏出身,军营中女子出入不便,她是怎么到将军身边的?” 邢炽到底也只是半大的少年,平日再老成,私底下也还是活泼的,“眉姑娘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军营中演武的时候,就连风驰都因为轻敌差点输给了她,而且……” “邢嘉盛,把你的马给我,我要去寻将军。” 邢炽的话被站在营帐之前的眉瑾打断,她的神情仍然很冷淡,的确和晏既如出一辙。 她快步走过来,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道:“替我照顾一下蔺氏,我要去同将军复命。” 话音刚落,便直接策马离开了。 邢炽像是已经习惯了她这样做事,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而对观若道:“殷娘子,蔺姑娘是女子,我不是大夫,进去不方便,便由你照顾她吧。” “其实我也还有旁的事情,不是由得眉姑娘驱使的,若是你们要走,同眉姑娘的侍女说一声便是了。” 观若自然不敢耽搁他的事情,更何况她也觉得没有旁人在会更好些。便又行了礼,“邢副将慢走。” 第30章 象征 观若目送邢炽远去,便转身进了营帐。 蔺玉觅果然就在这里,坐在一旁的榻上,一只手上缠着纱布,另一只手费力的想要打结。 观若见状,连忙走了过去,“我来帮你吧。”她在蔺玉觅身旁坐下来,扶住了她的手,“方才那位眉瑾姑娘没有替你包扎么?” 蔺玉觅轻轻哼了一声,“把我带到这里来,给我上了点药,扔给我一卷纱布就不管了。” “乱臣贼子的手下,能做什么好事。” 观若的心是偏向眉瑾的,“你别这么说,今日若是没有眉瑾,我们和严嬛的事情,也没有那么容易收场。” “难道你还真想杀了严嬛,然后自己跟着陪葬么?” “她摆明了不喜欢我们,我为什么还要替她说好话。” 蔺玉觅低下头,看着观若仔仔细细的替她包扎。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我姐姐不在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什么事都做不好,不过也是等死罢了。” “我姐姐生前那么恨她,今日她又出口伤人,我拖她下去,就是要死,我也不算是白死了。” “早知道严嬛在李玄耀眼中居然这样重要,我真该下手再重些才是。” 观若并不认同蔺玉觅的话,“如何能不算是白死了呢。严嬛品行轻浮,为人刻薄寡义,她同你可不一样。和她这样的人一起死了,一点也不值得。” “若是你姐姐知道,也只会埋怨你傻。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珍贵的过你的性命。” “若不到万不得已,永远不要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她想起下午李玄耀在树林中同她说过的话,忍不住嘲讽的笑了笑。 “严嬛在李玄耀眼中重要么?他不过将她视作玩物罢了。” “你看他同她说话,可有半分平等之意?” 观若将绳结绕过两圈,细心的打了一个结。 这还是从前李三郎教会她的打结方式。他说他小时候顽皮,又是男孩子,野天野地,总是受伤。 他母亲给他包扎,若是一般的结,他总是会在无意间就挣开。 后来在云蔚山的小屋,他养伤养了许久,都是她在帮他换药、包扎。 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这样的方式。今生的晏既也是如此,她看见过。 “这几日都要小心,千万不要沾水。待会儿眉瑾姑娘回来,再向她讨一些药粉,以后每隔一两日,我去你营帐里给你换药。” “你手没有好起来之前,我会替你将你要做的活都做完,这是我亏欠你的。” “别的事情我或许做不好,可我最擅长做这些粗活了。若是往后还有这样的事……千万不要替我挡着了,我不值得的。” 蔺玉觅听完,反而觉得好奇起来,“我记得你站在朝露楼上的模样,你看起来那样高贵,姣俪如云端神女,远离芸芸众生。” “就是在梁宫里,你也总是被众多的人簇拥着,好像远离了一切纷扰似的。” “我记得我在上林苑里远远的望见过你的样子,你耀眼的就像是初生的太阳,照耀在屋檐之上。” 她停了停,仔细的端详着观若的脸,像是要确认她是不是她曾经远远见过,惊为天人的梁帝珩妃似的。 “梁宫之中,或是民间,传说你是什么性子的人都有。你及笄那一日,城楼之下,万民朝贺,世家欢庆,谁都以为这承平盛世会永远持续下去。” “你也会永远都那样高高在上,就像是梁朝繁盛的一个象征一般。” “可你今日却坐在这里,穿着粗布麻衣,在为一个臣下之女包扎伤口,还同她说你最擅长的事情,是做一些浣洗衣物的粗活,这……” “梁朝繁盛的象征。” 观若重复了一遍,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还是第一次有人同我这样说。” “梁帝办那一场及笄礼,也许是为了让人看看他自以为是的梁朝的强盛,也许是为了文嘉皇后,总之不会是为了我。” 而她也不在意这件事的因由了。 前一日及笄之礼,后一日梁宫城破。 世家着彩衣的扈从之中,究竟混进了多少李家与晏家的士兵。 “你们看我觉得我遥不可及,可其实我距离你们,也是同样的迢迢万里。” “入梁宫之后,大多的时间,我都被关在永安宫里,学习宫礼,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文嘉皇后会的越多,我需要学的也就越多。” “即便出行,身边也总是如你所说,围绕着众多的人。身边的人不是身份地位比我低的奴婢,便是梁朝至高无上的帝王。” “除却这些,如何与人相处,还有从前贫贱之时的习惯,全部都淡忘掉了。” 所以从前在云蔚山,李三郎总说她太单纯,太傻。 这三年间袁姑姑实在将她保护的太好,不会让任何一个对她有敌意的人出现在她身边,她其实真的已经忘记了如何与一个人平等的相处,如何去防备一个出现在身边的陌生人。 前生她过的实在迷糊,是含元殿前德妃的血,是晏既的杀意,让她今生清醒了过来。 蔺玉觅看着她,“其实你也不比我姐姐好多少,她没有得到的东西,其实你也没有得到。” “不过你不爱梁帝,梁帝也不爱你,可是我姐姐爱梁帝,所以还是我姐姐更可怜。” 观若其实想问为什么蔺玉觅会这样斩钉截铁的说她不爱梁帝,但是她终究没有问。 梁帝这个人于她已经是前生的事情了,别人怎样看待,既非如晏既一般的嘲讽,她都可以不在意。 恐怕在晏既心中,自己这样卑贱的女子,也是不配爱梁帝,这个他姑姑的丈夫的。 她还是想打听眉瑾的事情,“蔺姑娘你既然是世家大族出身,那你知不知道颍川冯氏的事情?” “我看那位眉瑾姑娘自称是颍川冯氏族女,所以有些好奇。他们比严嬛出身的天水严氏要厉害么?” “天水严氏算什么,不过是靠裙带关系起来的一个家族罢了。” 蔺玉觅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是当真不知道,还是在逗我玩?从前梁帝和你的教习姑姑都不会告诉你么?” “你身边的那位袁姑姑,她很厉害的。” 观若摇了摇头,“我是真不知道。就是因为袁姑姑很厉害,在梁宫里的一切都不必我来担心,自然也就更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了。” “好吧,那我来告诉你。” 蔺玉觅的眼神中带了一点同情,“颍川冯氏是开国将领世家之一,也是四五年前,和那位晏将军的家族,一起被梁帝诛灭的。” “只不过晏家因为有文嘉皇后,本家到底还是留下了一些势力,也就是德妃娘娘那一日所说的,梁帝心软,才酿成了晏氏窃国之祸。” “冯氏的嫡系则几乎被诛灭的干干净净了,就连安虑公主的驸马,一个不懂得武艺,只懂四书五经的文弱书生,也从城楼上坠落而死。” “就是因为亲眼目睹了丈夫坠亡,安虑公主才会小产疯癫的。要说可怜,还是安虑公主最可怜……” 第31章 情怯 “殷娘子想知道我们冯家的事情,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 眉瑾走进营帐中来,随手将她的配剑丢在了桌上。 重重的一声响,宣泄的是眉瑾心中的不悦。 “不错,我们冯家的人,的确大多数都已经不在了,可却并不是没有人活着。如今要死的,是高家的人了。” 观若被吓了一跳,连忙自榻上站起来,“眉瑾姑娘安好。” 她说的“高家的人”,大概也包括她们这样依附于梁帝的妃嫔吧。 眉瑾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写满了轻蔑,“我同殷娘子似乎没有这么熟。” 观若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蔺玉觅看不惯眉瑾如此行事,就拉着观若的手,想要把她往营帐外拽。 观若轻轻拍了拍她,算是安抚,而后同眉瑾解释道:“我只是听闻冯姑娘提到了颍川冯氏,因此才起了好奇之心,并非有意冒犯。” 眉瑾生气也是应当的,被人这样打探家事,总是会觉得有些不悦的。 更何况颍川冯氏的遭遇……再被人提起,总是徒增伤心。 眉瑾只是淡漠的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很快在蔺玉觅的手上。 她快步走过来,握住了蔺玉觅那只受伤的手,端详了片刻,而后上手,将观若打的那个结解开了。 “为什么要将这结打成这样。她这伤一两日就要换一次药,打成这样太麻烦了。” 眉瑾的话中有淡淡的不悦,观若低着头,“只是觉得这样能更牢固一些。虽然拆开麻烦,但是往后蔺姑娘再要换药,妾都会过来帮忙,因此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觉得眉瑾也没有把这个结拆开的必要。不知道眉瑾在晏既身旁,看到他也是这样打结的,又会作何感想。 眉瑾似乎是懒得再理会她的样子,扔给蔺玉觅一瓶药,“殷娘子既然这样说,那往后蔺姑娘换药的事便交给殷娘子,不必再来烦我了。” 蔺玉觅收了药,同眉瑾说话的语气也并不好,“原本就没有打算再麻烦冯姑娘。” 眉瑾不喜欢她们,其实蔺玉觅也同样的不喜欢她。 观若在心里叹了口气。在军营中生活,与人为善尚且得不到回报,更何况是像蔺姑娘这样,对每一个当权的人都是这样不友好的态度。 眉瑾并没有拦着观若和蔺玉觅,只怕她也巴不得她们早些离开。 营帐之外已经又是漫天的繁星了,夏夜原本该是安宁和美好的,可是在军营之中,每一个夜晚都充满着杀机,是某一个女子的末日。 昨夜是蔺昭容,今夜又会是谁? 她要靠眉瑾逃出去,似乎已经不再可能了。前生她是骗了她,可是她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值得眉瑾欺骗的。 甚至到后来,眉瑾是不辞而别了的,她带给她的一切都是好事。若要说拖累,若要说索取,也是她之于眉瑾而已。 而今生眉瑾还是眉瑾,却站到了晏既那边去。她原来姓冯,是颍川冯氏的人。 从蔺玉觅的话中推断,冯氏族女,的确有和晏家人走在一起的理由。 可前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观若有心想再同蔺玉觅打听一下冯家的事情,或许能有些头绪,“蔺姑娘,你还知道什么冯家的事情么?” 蔺玉觅有些奇怪,也带了些莫名的敌意,“你为什么这样关心那个眉瑾的事情?你想讨好她么?” 观若便道:“只是听邢副将说,以后我们的事情会由她来管。所以我想多了解一些她的事情,以免做了什么事情惹了她讨厌。” “毕竟为她所管,不要得罪她,日子会好过些。” 蔺玉觅重重的踢了一脚停留在她脚边的石子,“今日的事情,恐怕就已经得罪她了。” “得罪就得罪吧,与其每日这样朝不保夕,还不如给个痛快。” 她的情绪很快又低落下来,“邢副将会跟你说这些事,你说若是我问他我父亲的事情,他会不会告诉我。” “我父亲应当是陪着梁帝东逃了,不知道我母亲她们跟着逃出去没有。” 前生观若在军营中并没有遇到这么多事情,甚至连俘虏了她的将军都没见过,自然更不会知道抛下她的梁帝,同他身边官员的事情了。 她也是爱莫能助,“我觉得邢副将人不错,若是有机会,你可以试着问问他。” 蔺玉觅点了点头,“其实我觉得也是,他比什么晏明之,什么李玄耀似乎都好一些。今日他送我去找吴先生上药,路上还曾关怀过我。” “在处理那个傅嬷嬷的时候,我也看得出来,他其实是偏袒我们的。” 观若察觉到歪了题,正想出言提醒蔺玉觅,倒是她自己圆了回来。 “冯家毕竟已经被梁帝诛灭了好些年了,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个刚留头的小丫头,所以并不清楚。” 而后她又道:“不过,你在梁宫中见过安虑公主么?她生的美不美?可怜文嘉皇后,一生养育了三个孩子,两个皇子都夭折了,只留下一个公主,如今还神志不清。” 梁帝并不是没有过皇子的,不过是都没有能够活下来。 唯一活下来的这一个,也是朝不保夕。 “被梁帝带着仓皇东逃,今日与将来,过的又是什么样的日子。” 安虑公主,出身高贵,却一样的命途多舛。观若其实也就只在梁宫中见过她一次而已,就是她被德妃罚跪的那一次。 安虑公主满身绫罗,却面容苍白,披头散发,在风藻宫的众多殿宇中赤足穿梭。 再之后,梁帝下令封锁了凤藻宫,再不许除了他之外的人出入。 观若摇了摇头,“没有见过。” 何必同人谈起,她最不堪的时候。 观若满心的感慨,忽而发觉蔺玉觅的脚步也慢了下来,营帐已经在不远处。 而后蔺玉觅在她身边慢慢的蹲下来,借着营帐之外微弱的光芒,观若看清了她目光中的茫然。 她明明和安虑公主没有一点像,可是却让观若骤然想起了她。 那一日安虑公主一直同她笑,笑到后来,德妃离开之后,她忽而抓着观若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观若从未见到一个成年人如此刻骨的悲伤,如排山倒海一般,顷刻便将人吞没。 纵然疯癫,安虑公主的内心,一定是很悲苦的。 观若蹲下身去,轻轻的抱了抱蔺玉觅。安虑公主望见她与文嘉皇后相似的容颜,是近乡情怯,而曾与姐姐同住过的营帐,于蔺玉觅而言,也是近乡情怯。 她可以用言语,用激烈的行动来使得自己忘记一些痛苦,但总有些时刻,她不得不面对这些。 第32章 眼生 送完蔺玉觅回营帐,观若也就慢慢的走回去了。她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已经是万籁俱寂的时候了。 幸而吕婕妤和那个孩子都已经睡着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不然她恐怕还要心烦一阵子。 今日她也已经疲累到极点了,实在已经没有力气再应付吕婕妤无谓的拉扯。 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自己,观若便躺到了自己的榻上去。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能看清挂在她床前不远处的属于晏既的鲜红色的披风。 梦里那件披风朝着她飘过来,带着劈山填海一般的力量,将她包裹起来,越收越紧,直到她喘不过气来。 拼命挣扎的间隙里,她看见了晏既的脸。 没有多少时间能休息,在噩梦来临的时候居然成为了一个优点。 天色刚刚亮起来的时候,观若便起身,领了今日要浣洗的衣物,以及应当属于蔺玉觅的那一份往溪边去了。 傅嬷嬷的下场,军营中的消息很快,应当已经人尽皆知了。 如今换上来一位眼生的于嬷嬷,倒是要比原来的傅嬷嬷和气的多了。 其实在军营之中,反而是她们这些梁帝嫔妃做的活计要比宫女更重一些。所以清晨之时,溪边的女子,大多都是观若眼熟之人。 梁帝做了十几年皇帝,妃嫔颇多,除却那几个最是有名有姓的,其实也有很多是观若认不得的。 今日她来的不算晚,随意找了一个暂时无人的角落,便将木盆放下来,一边浣洗衣物,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 晏既的士兵比她们来的更早,大约每隔十丈便有一个士兵站在河岸一侧。 两岸交错,那就是每隔五丈就有一个士兵了。似乎比昨日的人更多一些,不知道是为什么。 观若也没有机会能再往山中的深处走一走,看看有没有什么野果之类的可以充饥,再探一探下山的路。 若是贸然行动,最惨的下场反而不是被晏既的士兵抓回来,而是饿死在山间,或是成为山间猛兽的腹中食。 一切的条件,都告诉她她不适合在此时就逃跑,她还要慢慢的寻找机会。 前生的眉瑾也是一直耐心的等待着她们走到了城镇附近,才带着她逃出去的。 观若走了片刻的神,知道时机还没有成熟,很快沉下心来浣洗衣物。 昨日才同蔺玉觅夸下海口,说自己是最擅长做这些事的,今日也该将这些事做好才是。 有人在她身边蹲下,也要在这里浣洗衣物,观若下意识的往旁边让了让。 那女子低声说了句“谢谢”,目光忽而停留在观若脸上,“您是珩妃娘娘吧?” 观若望了她一眼,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见过她,语气有些冷淡。 “到这里之后,不过都是俘虏罢了。” 她在梁宫中没有朋友,她到这里也不是为了交朋友的。昨日交了蔺玉觅这个朋友,不过也是给她增添了很多麻烦罢了。 “是。”那女子应了一声,很快也动作麻利的开始浣洗衣服。 就当观若以为她会就此沉默下去的时候,那女子忽而又开了口。 “我是贵人穆氏,是承平十六年五月,由三川穆家送入宫的,是梁帝的最后一批妃嫔中的一个。” “娘娘大约不记得我,我却记得娘娘。行册封礼的那一日,娘娘也在的。” 观若还是对她的话提不起兴趣来,并不打算搭话。 梁宫中人都以见过她为荣,要找出几个声称没见过她的,只怕还难。 梁帝毕竟是常常选秀的,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 便是不选秀的年份,也要各地世家推举了美人送来。吕婕妤就是这样进宫的,得过梁帝的宠爱,还有了一个孩子。 而这位穆贵人也是,原本是该被家人宠爱的年纪,只怕连梁帝的面都还没有见过几次,就被当成他的附庸,成为了晏既的阶下囚。 她既然是刚刚进宫的,又非通过选秀,只怕她们同一批进宫的人彼此都还没有认全,也难怪观若对她一丝印象也无了。 方才观若不过瞥了她一眼,便觉得她不会是梁帝喜欢的长相。 这些年梁帝偏爱的都是容颜清丽的女子,她自己就是。 而文嘉皇后更是清雅高华的如同开在山间的雪莲。 穆贵人却生的太秾丽了,让人联想到牡丹花,比旁人都美,却并不是养花之人所最爱的,注定不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就是在梁宫之中,只怕也是慢慢枯萎的命数。 不知道她是怎样被留下来的,若不是因为容貌,想必就是因为家族实在很得力了。 穆贵人见观若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也就放弃了再同她说话的念头,专心开始浣衣。 既然是各地献美入宫,出身倒大约并不会很高。 穆贵人的动作比其他嫔妃们都利落些,似乎很惯于做这些事一样,倒是令观若对她的印象有了些改观。 因为观若要洗的衣服比旁人都多,纵然她动作利落,到底还是落在了最后,等到溪边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她才终于洗完了所有的衣服,抱着木盆,慢慢的往回走。 那位穆贵人明明早就已经浣洗完所有的衣物了,却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自然而然的走到了观若身旁。 “这几日我一直注意着娘娘,没想到娘娘在朝露楼上时灵颜姝莹,犹天人也,仿佛即刻便要呵白鹿而去。到了这里,却也能这样快便适应。” 观若没说话。 “娘娘有没有发觉,今日来看守我们的士兵似乎多了一倍?” 她被穆贵人弄的有些心烦。她发现梁帝的这些嫔妃都一个样,吕婕妤也好,严嬛也罢,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胡搅蛮缠。 “不要再叫我娘娘了,我已经不是什么娘娘。” 穆贵人从善如流,很快换了称呼,“殷娘子难道就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么?原来主管浣衣处的除了一位傅嬷嬷,下来便该是刘嬷嬷。” “傅嬷嬷得罪了晏将军失了势,今日却为何换了从前并未见过的于嬷嬷过来?” 观若打定了主意不开口,任凭穆贵人怎样说,她都只装作没有听见,加快了脚步。 穆贵人似乎终于放弃了,落后了观若几步,没有紧紧的跟上来。 “那是因为昨夜有人逃跑,是和我同住的杨常在。” “她是被于嬷嬷捉住的,所以论功行赏,就是她得了这样轻松的好差事。” 观若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穆贵人,“所以杨常在呢,她如何了?” “无名小卒,即便是到了梁帝面前,也不值钱。已经被晏将军下令,以军法论处。” 观若缓慢的回过了身去,尽量控制住了自己内心的震颤,稳稳的朝前走。 她就是要去思考穆贵人告诉她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也得先离开她的视线。 穆贵人仿佛又燃起了斗志一般,紧紧的跟在观若身旁,压低了声音,像是要蛊惑她,“殷娘子你难道就不想逃跑吗?” 第33章 生路 观若恢复了方才八风吹不动的模样,对穆贵人所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她的确是要逃跑,可她不会相信一个前生没有出现过,她根本不知根也不知底的人。 穆贵人没有再多说话,仿佛预料到了观若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们很快走到了营地附近,战俘营的尽头聚集了很多人,不知道又是在做什么。 观若急于甩开一直跟着她的穆贵人,打算先回自己的营帐,再想办法打听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有两个宫人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跑过去,她只听见了只言片语,“……皇子……吕婕妤……” 观若心中瞬间冒出不好的预感来,加快了脚步往自己的营帐中走。 里面果然空空如也,吕婕妤和孩子不在里面,就连晏既的那件披风也不见了。 穆贵人站在营帐之外,“他们肯定就在前面,看来今日是凶多吉少了。” 观若下意识的觉得是自己带回来的那件披风害了他们,她以为是小小报复的举动,其实在晏既看来是奇耻大辱。 所以她想也没有想便冲出了营帐,朝着人群聚集的方向跑过去。 观若才靠近了一些,便听见了吕婕妤绝望的哀嚎,“……求求您,求求您,放我的孩子一条生路……” 她努力的穿过人群挤了进去,站在所有看热闹的人自发留出来的空地上。 吕婕妤跪在中央,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地面上也湿了一片。 一旁的空地上站着两个提着水桶的士兵,桶中已经空空如也。 她的额头已经是模糊的一片,不断的流下鲜红的血来,原本白皙姣好的面容之上沾着血泪和尘土,看起来蔚为可怖。 吕婕妤一边发着抖,一边不住的向站在木台之上的李玄耀磕着头,期望着他能发一点善心,放她们母子一条生路。 不,只要能放过她的孩子就好。 而她的孩子此刻居然就裹在晏既的披风里,被李玄耀单手提着,仿佛提着一件并不重要的东西,十分随意。 可看在观若眼中,仿佛轻轻摇晃一下,那孩子就会从披风里被摔出来,滚到台下,而后换来李玄耀同他士兵的一阵嬉笑声。 这木台到观若腰际,并不算矮。昨日晏既在这里慷慨陈词,还像模像样的斩杀了几个李家的士兵,令所有人都要依照军法,善待她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战俘。 而今日李玄耀站在这里,向着两个最没有反抗能力的俘虏下手,他是从来没有善意的。 其实李家的仆从士兵根本就没有阳奉阴违,是晏既太自以为是了,忘记了他们效忠的人从来都不是他,而是出身陇西李家的李玄耀。 观若纵然冲了进来,可其实她也什么都做不了,不过是只能如吕婕妤一般,跪下来求李玄耀抬一抬手,放过她们而已。 她用一只手架住了仍然在不断磕头,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吕婕妤,而后自己跪了下来,“求李大人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她知道她的言语无用,可是今日她既然站在这里,就没法什么说服自己都不做。 李玄耀的语气轻佻,“珩妃娘娘今日跪我,是要我如何放你们一条生路?我似乎也并没有做什么。” “你身旁的这位吕婕妤出了营帐,想要打水擦洗身体。” “我瞧她的确有些不修边幅,身体又孱弱,便让我的亲卫为她打了两桶水,都赏了她,怎么,我做的不对么?” 吕婕妤靠在观若身上,更加剧烈的颤抖起来,仿佛又回想起了被众人围观两桶凉水加身时的痛苦与屈辱。 周围响起了一阵哄笑声,都是李家的士兵。 观若环视了一周,想要记住他们的脸,她从未如此深切地恨过他们中的每一个人。 可此时情势最危急的,还不是尚在月中,便被劈头盖脸浇了冷水的吕婕妤。 观若静了静心,努力的让自己忽略了那孩子的哭声,尽量平稳的道:“李大人手中的披风,是晏将军弃之不用的。” “襁褓中稚儿,乃俘虏之子,亦是梁帝弃子。” “都是无用之人,无用之物,不敢劳烦大人,不如还是将他们交还给妾。” 李玄耀低头看了一眼那孩子,目光中浮现出了惋惜来,而后又是赤裸裸的嘲弄。 “俘虏之子?你说的倒是轻巧。他可是梁帝的儿子,是正在衰微的梁朝唯一的一位皇子。” “梁帝这老狐狸过河东,逃到了薛郡去,那里死心塌地拥护他的人不少,将来重立朝廷,搞一个什么南梁东梁的,你说这孩子,他到底值不值钱?” 观若低下头去,没有再看那个孩子,她不想流露出她的在意来,更不想让李玄耀觉得这孩子奇货可居。 “晏将军说过,他会以这个孩子来换取任何利益。梁帝既然将他抛下,说明他原本也不值得任何利益。” 李玄耀很快笑起来,淹没了那孩子微弱的哭声。 “我和明之可不一样。明之他不光要赢,还要赢的漂亮,赢的光明磊落,赢的让高熠那老匹夫知道自己为什么输。” “可我么,我只要赢就好了。” “到时候李家人坐了这天下,谁还敢说一个‘不’字?谁还敢来指责我用了什么手段?” 李玄耀在木台上踱着步,甚至还起了兴趣,轻轻的哄了哄披风中的孩子。 他很快又道:“你知道我今日缘何会来此么?还不是因为你们昨日伤了阿嬛,我只好亲自来物色新人。” “你不肯就我,还害我差点挨了明之的一箭,阿嬛可不是我弃之无用的东西,你们怎么就敢伤她?” 观若望了望地面,很快找到了一块略微锋利些的石头,“李大人今日既然是来为严氏出气的,昨日严氏伤在面颊上,今日我也将如是。” 她狠了狠心,正想动手,李玄耀又道:“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方才说过,我是来物色新人的。” “你若是真要动手,那……” 他又晃了晃他手里打成结的披风。 就是因为明白李玄耀的意思,她才想如此做的。若是伤了容颜就可以避免这样的命运,她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可是李玄耀的暗示实在太明显了,这一次吕婕妤没有说话,只是无声的望着观若。 她的眼中不仅只有哀求而已,还有绝望。 她不欠吕婕妤什么,观若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同自己这样说。 若是她帮了她,且不说李玄耀会不会遵守诺言给这孩子一条生路,她都无疑是把自己推向了绝路。 第34章 虐杀 可是又有一个声音在同她说,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命,是一个人。 今日她不肯帮他,来日她会不会后悔? “纵然要了这孩子的性命,于将军又有何益?” 观若没法下这个决心,她只能尽力的往后拖一拖,期待能有一些转机。 她不想承认她是在等着晏既出现,但是她内心是渴望着的,渴望着晏既能出现在她眼前,打破此刻的局面。 昨日他在她面前出现了三次,今日她盼着他,他却还没有过来。 还有眉瑾,明明眉瑾才是管理她们这些女俘的人,为何都这样久了,也还没有出现? 李玄耀居然像是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以梁帝皇子之血祭我李家军旗,鼓舞三军士气,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杀死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都能鼓舞士气。” 观若轻轻嗤笑了一下,“难道李大人手下的兵士,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连这样的事情也值得庆贺不成?” 观若的话音刚落,便有两个李家士兵做出拔剑之状,朝着她走过来。 “没听见晏将军说么,不准随意苛待俘虏。” 李玄耀挥了挥手,令他们退了下去。 而后将那孩子放在了木台之上,自己走下来,绕着观若走了一圈。 “你既然将这孩子说的一无是处,若是我杀了他,传信给梁帝,他会有什么反应,可会觉得耻辱?” 李玄耀一靠近观若,她身上就因为害怕和恶心起了一阵麻意。 吕婕妤的目光殷切的盯着木台上的孩子,观若却还要和李玄耀周旋。 她努力的稳住心神,想象着这三四年间她了解的梁帝,“不过是一个从未被承认过的皇子,没人能证明他的身份。” “既然从未拥有过,又何谈失去。他只会对与文嘉皇后有关的一切感兴趣而已。” “更何况他是在梁宫城破,长安陷落之时,只顾着自己东逃,意图建立新的王朝的人。” “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只能证明他的失败的孩子,有没有,活着还是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唯一对他而言有价值的孩子,他早就已经带在身边了,晏既知道,李玄耀也一定知道。 “似乎有些道理。” 李玄耀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重新踩着台阶,走到了木台之上。 他拎起了那个孩子,襁褓在披风之中似乎滑落了片刻,观若和吕婕妤的心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想要在那个孩子落地之前接住他。 李玄耀却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翻动着包裹着孩子的披风,转而说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这是谁想出来的法子,也太促狭了些。” “明之若是知道绣着他们太原晏家家徽玉楼琼勾的披风被用来包了梁帝的儿子,只怕要气的一剑杀了他。” “这样也好,到时候就不用我来动手了。” 吕婕妤听完,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观若,仿佛是观若故意要害她们母子一般。 李玄耀显然也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很快大笑起来,“殷观若,看来她们母子也并不值得你今日这样拼了命的救一救。不过一句话,她立刻就改了对你的态度。” 吕婕妤的神情很快又软和下来,换成了刚才的模样,低声哀求着观若。 观若已经不再想看她了,她今日原本就只是想救这个孩子而已,吕婕妤对她的态度如何,于她而言,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 李玄耀又问观若,“若是我要了这个孩子的性命,于我又会有何害处?” 观若一下子又想到了晏既,想到了他昨日的一箭。 他的脾气显然不好,说了不会动这个孩子,今日李玄耀又动了,不知道这一次他的箭会射向哪里。 但是她始终摸不准李玄耀对晏既的态度。 有时候看来只把他当成下属,有时候是朋友,有时候却又很畏惧,她不能贸然提起晏既,恐怕会激怒了李玄耀。 “诸将会认为大人残暴不仁,连无力小儿也不肯放过。将来军心不齐,恐怕不能所向披靡。纵有来日,只怕也难以堵住天下万民悠悠众口。” 李玄耀的神情越加不屑,还莫名的流露出了遗憾来,“这话是你说错了,所向披靡是明之的事情,我不过监军而已。” “残暴不仁?只是杀死一个敌人而已,这里可是军营,他们将来要去的地方是战场,只有比敌人更残暴不仁,才有获胜的可能,才有活下来的可能。” “你不过是被梁帝豢养在宫中的雀鸟,凭着一张与文嘉皇后相似的脸,在梁宫中无人与你争食,所以你不会懂的。” “至于所谓‘天下万民’,天下是谁的天下?万民又是谁的万民?他们会知道该向着谁说话,如若不然,他们也活不到那个时候。” “身有反骨的人,都是活不长久的,殷观若,你记得我这句话。” 李玄耀提着那个孩子,走到木台之上的一个士兵面前,随手拔出了他的剑,剑身的寒光一闪,而后飞快的架在了那个士兵的脖颈上。 “方才她说我残暴不仁,那么你觉得呢?” 那士兵显然是被吓了一跳,没想到李玄耀的剑会忽而对准了他,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不……不过是这个……这个女俘胡言乱语而已……大人不必当真……” “那来日你上了战场,会不会奋勇杀敌,联同我李家其他的士兵,将敌人一一击溃,所向披靡?” “属下一定拼尽全力,大人,大人……” 李玄耀若是再不松手,只怕他都要跪下来了。 就是这样的士兵,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活下来的几率又能有几成?只怕顷刻就要丢盔弃甲,缴械投降了。 李玄耀随手把剑扔在了地上,像是被这士兵滑稽的样子逗乐了,大笑着朝着观若走过来。 这一次他没有再大费周章的上台下台,而是在观若面前蹲下来,用几乎只有观若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不用同你废话的,殷观若。” “要你服侍我如此的心不甘情不愿,既然你不识趣,强求也无味,反正有的是女子想要爬上我的床。” “更何况明之昨日的那支箭,于我而言,也仍然历历在心。所以你想要他活……” 李玄耀站起来,眼神骤然凌厉起来,“我就是要他死而已。” 观若根本来不及反应,李玄耀掐住了那孩子的咽喉,大红的披风从台上落下来,再包裹不住襁褓,与襁褓中出生不过三日的婴儿。 一声重响混合着吕婕妤与周围之人的惊呼,那个孩子终于不会再哭了。 第35章 旦夕 观若又站在了昭台宫里。 仍然是连天际都被染红的大火,雕栏画栋无声的矗立在那里,火星爬上去,终于让它们也发出了猎猎的声响,像是在向谁求救。 没有人救它们。 她看到自己站在殿宇中央,脚下的锦毯上也是不断蔓延的火焰。 它们还没有爬到她的衣裙上来,但它们很快就会将她也吞噬掉。 同样的没有人会救她。观若睁开了眼。 “你醒了。” 眉瑾拧干了布巾子里的水,将它轻轻放到了观若的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让她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而后是两行眼泪,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 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她什么都没有做到。 观若重新闭上了眼,想让自己的情绪尽快稳定下来,可不过是加快了泪水流动的速度罢了。 眉瑾的声音,冰凉的一如她额上的布巾,“你发烧了,已经睡了一日。你既然醒了,就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去找吴先生过来,再替你看一看。” 观若想问眉瑾问题,可所有的问题,她都问不出口,所以她只好挣扎着坐起来。 “不必麻烦冯姑娘了,粗贱之人,休息过这一日已经很好。若是冯姑娘没有别的事,妾这便告辞了。”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比她前生所知的要更残忍,哪怕是回自己的营帐中去面对绝望,她也不想面对他们。 眉瑾轻轻“哼”了一声,几乎没有怎么用力气的推了观若一把,她也立刻就躺了下去。 “我去找吴先生过来,就是在等他说一句你已经没事了,你也就可以离开我这里了。” 被眉瑾推过的地方有微微的疼,一阵熟悉的晕眩感袭来,她无力的又睡了过去。 眉瑾很快出了营帐,带进来一阵夏日的风,营帐的帘子被风吹动了有许久,才终于平静了下来。 这段时日她身边逝去的人太多了,她的面颊上沾到过德妃的血,与她同过车的金更衣与蔺昭容一样死的不清白。 她以为她救了吕婕妤和她的孩子,可现实狠狠的打了她的脸,打的她晕头转向,到头来告诉她,她还是什么都做不成。 什么都做不成,几乎连她求生的意志也要吞噬掉了。 观若不知道她又等了多久,久到这些事情在她脑海中都经过了一遍,久到她觉得自己已经浑身冰凉,营帐里才终于又有了动静。 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有人搭上了她的脉,她听见的声音,似乎是属于那位吴先生的。 “……烧能退下来,就没有大碍了。会忽而吐血,无非是因为这段时日劳作太多,饮食不足,又受了太大的刺激。” “年少吐血,可大可小,有时只是胸中的一口郁气,有时却是朝不保夕的征兆,今后非得要好好调养不可。只是这位娘子的身份……” 观若想起她脑海中最后的一个场景,艳红色的不是晏既的披风,是她吐出来的一口血。 那时候她甚至以为,她要回到她前生最后的时候了。 这一段偷来的时光带给她太多的痛苦,她宁肯不要了。 可醒过来,她却还是在这里。在这里,她就得想法子活下去,哪怕再痛苦。 眉瑾斟酌着道:“同样的话,你到将军面前说过么?” 观若听见吴先生回答,“今日尚未见到将军,奉将军之名替这位娘子诊治之后,便去了吕氏那里,方才被眉姑娘你带回了这里来。” 观若看不见眉瑾的表情,“今日将军带着他身边另外两个副将去山中狩猎,我受命看管战俘,原本是不该跟去的。” “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责任在我,麻烦吴先生替我照管一下这位殷娘子,我自去将军那里领罚。” “这些话若是将军问起,我自然会一一回禀,若是没有问起,吴先生也不必去将军面前多话了。” 吴先生似乎是踌躇了片刻,才道:“眉姑娘是将军身边的近人,自然最知道将军心意。” “既然眉姑娘是这个意思,那老夫自然是不会拿这些杂事去烦扰将军的。” 眉瑾便没有再说什么,出营帐的时候,又带进来一阵风。 观若慢慢的睁开了眼,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来,尽量坐直了身子,保持着礼仪,同吴先生行了礼。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我如今势弱,不能报答先生一二,若有来日,自当结草衔环相报。” 吴先生似乎并不意外观若会在此时醒过来。 “殷娘子不必如此客气,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更何况是将军吩咐,老夫自然不敢不遵从。老夫方才说您身体的话,殷娘子想必也听见了。” “外力如何,并非轻易可改。可一件事要如何抉择,却是遵从殷娘子的内心。您还如此年轻,即便沦落至此,也不该至此消沉才是。” 吴先生同她不过有过片面之缘,今日他能绕过晏既的人,同观若说这样的一番话,无论如何,她是很感激的。 “先生有济世之心,慈悲心肠。可妾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连自渡尚且不能,便想着不自量力的渡人,自然只能落得这样的下场。” “只怕要枉费今日先生同妾说这番话的一片苦心了。” “吴先生匆忙而来,想必还有他事,妾不必先生照顾,请您自去忙您的事情吧。” 吴先生的神情似是有些遗憾,低头整理了一下他随身携带的药箱,“老夫这里有一些补气固元的药丸,殷娘子收好,或许能有些用。” 观若接过了他手里的药瓶,再三谢过,见他要走,终于忍不住出声唤住了他,“吴先生。” 她哽咽了一下,还是不知道要怎么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那个孩子……” 吴先生对着她摇了摇头,“李大人下手太重,那孩子又毕竟幼小,将军赶到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不过将军已经下令,让人将那个孩子葬在了山中。” 观若低头,泪水打在了她的手背上,她紧紧的抓着吴先生方才给她的药瓶,好像才能有一点力气,“多谢先生告知。” 吴先生走出几步,又回头道:“不过,那位吕娘子的状况也并不好,只怕也就在旦夕之间了……” “她那边无人照顾,老夫毕竟还有旁的病人,殷娘子若是能够起身,也能再同她说几句话……” 观若的身体无力的松弛下去。 第36章 忌恨 不知道眉瑾什么时候就会回来,观若将吴先生给她的药仔细的收好了,便强撑着身体,从榻上起身。 动作稍微大了些,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炉火之上有沸腾的药罐,不知道是不是给她煎的药。 观若漠然的看了一眼,便转身出了营帐,随便找了一个站在营帐外值守的士兵。 “麻烦这位小哥同冯姑娘说一声,妾已然无事,便不在此处麻烦冯姑娘,自己回营帐里去了。” 那士兵也只是冷漠的看了她一眼,而后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经知道了。 她晕厥过去的时候应当是午后,此时却已经是黄昏了,日头渐渐西沉,换上来沉静的夜空。 眉瑾说她睡了一日,那这件事情,就已经发生了一天多的时间了。 一天多的时间,吕婕妤在营帐中独自煎熬,她的心又该有多痛? 观若放慢了脚步,她实在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吕婕妤。 营帐里没有点灯,也没有一点声响。天色还并不算太暗,她看见了蜷缩在榻上的人影。 吕婕妤已经不再发抖了,也或许是她连发抖的力气都不再有。 “你回来了。我还是等到你回来了。” 不过一日的时间,吕婕妤的声音忽而苍老沙哑的如同老妪。 骤然出声,几乎令观若以为自己是走错了营帐。 观若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似乎怎样回答都不对。 她们的营帐原本不该这样安静的,她们应该争吵,彼此嘲讽,或者是静静的听着那个刚出生的,连眼睛都还不怎么能睁开的孩子的哭闹。 而此刻她们都是冷静的,绝望藏在吕婕妤的每一个字里,藏在营帐的每一个角落里。 它扼着她们的喉咙,看不见也摸不着,无法被击败。 “我……他已经,被晏既下令,葬在了山中。” 观若听见吕婕妤轻轻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她的方向。 “你说,梁帝会知道在这军营里发生的事情吗,他会不会知道他跟我曾有一个孩子,是个儿子,是梁朝唯一的皇子。” “若是我还在梁宫中,他会不会也抱着我的孩子登上朝露楼,昭告天下,他会是梁朝未来的继承人?” 观若摇了摇头,她没法回答她,因为她知道不会的。 梁帝这些年求仙问道,问的从来都不是子嗣,问的不是天下,问的是他同文嘉皇后的缘分。 大兴土木,荒废政事,弄的天怒人怨。 她甚至觉得他应当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天的,他就是在等着晏家人的报复,等着他被他们推翻。 而后他和早已经在地下的文嘉皇后,对于彼此的伤害,似乎就平等了一点。 “你不说话,是觉得我很蠢,对不对。可苎萝山下的浣纱女,原本就不用太聪明的,她只要有美貌,学会礼仪容步,就已经足够了。” “可原来是不够的。根本就不够。” 夜色渐深,观若渐渐的看不清她的脸。 “不要再说话了,好好休息,省些力气吧,他已经不在了……你总是要活下去的。” 吕婕妤又翻了身子,静静的望着帐顶,她没有理会观若劝她休息的话。 “我的寝殿里挂的帐幔,都是梁帝赏赐给我的夜明纱做的。上面密密的缀着打磨光润的荧石,吹熄了烛火之后,萤石发出微弱的光芒,就像是夏夜里的漫天星子一般。” “我离开父母,被会稽谢氏的人带走之前,最喜欢在江边看夜空。夏夜的天空最美,可是我再也看不到了,而我的孩子,甚至没有机会活过这个夏天。” 观若也想起了她身为孩童的那些夏夜,那时候连祖父都还在。 她靠在她母亲柔软的怀中,父亲拿着草编的扇子,为她驱赶着蚊子,讲着一个一个与天空中的星辰有关的故事,她曾经也说给过李三郎听的。 后来祖父过世了,母亲也因为难产,和她未见过面的弟弟妹妹一起离开了。 再后来她成了妃子,父亲在一次醉酒之后跌入了井中,这世上她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过也好,他们至少都不必为了她的境遇感到难过了。她自己已经承担了所有失去的痛苦。 “我本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梁帝偶然会来我宫中,甚至比去其他人那里都多一些,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可是后来我发现,梁宫里的每一个人都讨厌你。。” “到那时候我都还不明白,直到有一日,他身边的内侍过来传信,说原本应该到我宫里来的梁帝,转而去了永安宫,因为你忽而起了烧。” “连他身边的内侍都那样焦急,可想而知他应该是如何的记挂着你。”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嫉妒的滋味,好像是一把火,把我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观若不知道吕婕妤说的是哪一次,是哪一次,好像也不重要。 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太多,后宫之怨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她不想去数,数也数不过来。 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冤枉,“可是你们明明都知道,我拥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因为文嘉皇后而已。” 吕婕妤冰凉的手搭在了观若的手腕上,“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是你嫉妒我得宠,可原来,你根本就不用在意这些。”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那么恨你的,你还不明白吗?” 观若静默了片刻,忽而有些释然的笑了笑。 此刻的了然,若是赠送给还在梁宫花团锦簇中行走的珩妃或许还有用处,馈赠给如今的她,却已经什么也不值得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已经故去的人不该被忌恨,因为忌恨也无用。从前在梁宫之中,甚至就在这里,我也曾经与其他人一样欺侮过你,你不要恨我。” 观若反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至少要比吕婕妤的手更温暖一些。 从前在梁宫之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恨她,都想要欺侮她,可她甚至连她们的名姓封号都记不得。 不要说是她们,就算是梁帝,究竟对她又有多少真心的,只属于她,无关他人的好呢? 她早就已经不在意了,有人教过她不要去在意。 如今这些事,于她而言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仔细想一想,不就真是上辈子的事么? “我走到今日这一步,为我的父母带来过荣耀,为会稽谢氏带来过许多利益,已经并不欠旁人什么了。” “也只是有些对不住你,我那么恨过你,最后却是你曾经不顾一切的救过我和我的孩子。有些话之前说不出口,临走之前,我好像终于聪明了一回。”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甚至好像到了此刻,也还是有些没道理的怨你。但是我知道,我最该怨恨的是梁帝,是我自己。” “珩妃娘娘,多谢你。” 吕婕妤的声音渐渐的微弱下去,几不可闻。她的手还是那样冰凉,也从观若手腕上无力的滑落下去。 观若别过眼去,不想对着刚刚逝去的人落泪,牵绊了她的脚步。 看不到星星的夏夜,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第37章 去处 观若点了灯,替吕婕妤整理好仪容。 若是没有受过这些搓摩,她其实实在是个难得的美人。 难怪能被会稽谢氏的人看中,从一个浣纱女,一跃而成为帝王妃嫔。 曾经也那样得宠过,梦想着自己有一日也能站上朝露楼,受万民朝拜。可如今,不过是草席一卷,无名的坟茔一座,连四时的香火,都不会拥有。 观若从前当然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的,她与吕婕妤生前也算不得很熟悉,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可她触摸到吕婕妤渐渐冰凉的肌肤,居然也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害怕。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在这营帐之外,在每一个营帐里,烛光之下尚且能呼吸的人,也许都比眼前已然平静,并且将永远平静的吕婕妤要可怖的多。 做完这一切,观若在吕婕妤的床边静静地坐了片刻。 吕婕妤已经可以不用再思考她的来日,她却还要为她或许并不漫长的明日打算。 吕婕妤过身,她的营帐中会空出一个位置,不知道郑嬷嬷就会让它空着,还是会有旁人住进来。 若是有旁人,她要逃跑,难免会被发现的更快一些,也会更加束手束脚。 这并非是她能决定的事情,那就暂且不去想它。 她手里值钱的物件,只有那支红宝石簪子。 而营地之中每日发放的食物,只有一些稀粥,饱食尚且不能,更没法偷偷留存下来,若是逃出去,山中又没有什么食物,她恐怕要挨饿一阵子。 就是走到城镇上,如今战乱,非是大城,出现这样的东西,只怕很快便会被晏既的人追查到,若是被捉回来,她就更只有死路一条了。 如今一想,只觉得千难万难。前生眉瑾带着她逃出去,简直是顺利的不可思议。 所有的事情都还要从长计议,此时坐在这里枯想,也根本想不出答案。 观若回头,最后望了吕婕妤一眼。 总是趾高气昂,自命不凡的年轻女子,转瞬之间,红颜变成枯骨,再也不会同她说一句话了。 观若出了营帐去寻郑嬷嬷,她是负责看管她们的,要如何处理吕婕妤的尸身,也只能听凭她的意见。 郑嬷嬷营帐里的灯总是熄灭的很早,观若在营帐之外等候了片刻,营帐里乱了一阵,而后亮起了灯,她等来了发髻散乱的郑嬷嬷。 郑嬷嬷似乎是刚从床上起来,同她说话,总是没有好声气。 听观若说明了来意,也并无多少意外,更不要提怜悯与感伤。 一条性命在这里,连让其他人惋惜片刻,都不值得。 郑嬷嬷仍然是很不耐烦的,“你回营帐里去等,我要报给冯副将处理。” 观若早已经习惯了郑嬷嬷对于她们这些人的漠视,低头行了礼,依言仍旧回了自己的营帐中去。 不过她倒是不知道,原来眉瑾也是晏既身边的副将。 她可是女子。强过了她一眼望去在这军营中的所有男子。 邢炽和吴先生倒是只唤她“眉姑娘”,也许他们都是她身边亲近之人。 这样想着其他的事情,观若觉得自己并没有等太久,眉瑾带来了两个士兵,很快就将吕婕妤带走了。 除却俘虏的粗布麻衣,她只有她的那一床薄被。 眉瑾走路很慢,看得出来她身上有伤,而且恐怕不轻,只是凭借着过人的意志力勉强坚持而已。 观若很快想起来她同吴先生的对话,她说自己擅离职守,是要去晏既面前领罚的。 可李玄耀执意要如此行事,即便眉瑾在场,又能如何呢? 连晏既自己的地位都尚且在李玄耀之下,不守他军令的那个人原本就不用守,责怪眉瑾,其实也是毫无意义的。 观若跟着他们走出几步,眉瑾便停了下来,“殷娘子不必跟着我们过去,我既然亲自过来,便一定会给吕氏一个好去处。” 观若也停下脚步,同眉瑾行了礼,“妾与吕氏同帐数日,不谈情分,也有故旧之谊。” “如今她先走一步,妾尚且能看一看葬她之所,来日妾不幸身死,也便能预料想到自己会埋骨于何处。请冯姑娘行一个方便。” 于观若而言,自然不光光是这样的。 今夜月明星稀,是月色最明亮的夜晚。她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往山中更远一些的地方看看。 一是记路,二是看一看这周遭究竟有没有什么野果树。若是能寻到一些,她就是逃入山中,有食物支撑,那也未尝不可。 毕竟军中将士数量庞大,每停留一日,便是多一日的粮草消耗,在获得补给之前,每一日都要精打细算。 若是她能成功的逃入草木繁茂的山中,晏既也未必就会愿意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来寻找她。 他是将军,要打算好所有的事情。要认真地衡量她的价值,到底能不能高过大军几日的消耗。 眉瑾没有说话,盯了她片刻,仿佛是并不相信她的话,要看清楚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观若始终微微低着头,一副自伤身世的模样。并不用如何演戏,她能表露出来的痛苦,总是比她内心深处的要少。 眉瑾最终没有拒绝她,只是语气冷硬地道:“跟紧些,夜里山中危险,若是遇见什么东西,我可帮不了你。” “是。”观若低低的应了一声,松了一口气,仍旧跟在眉瑾身后。 她明明知道今生的眉瑾不是前生的那一个,并不会如何了解她,面对眉瑾打量的目光,她也会莫名的有些心虚。 眉瑾的伤大约是在腿上,多走了几步路,她便显得有几分吃力,速度越来越慢。 若不是观若一直注意着她,注意着四周,恐怕都要一不小心走到她前头去。 “冯姑娘若是身体不适,其实可以不必过来的,有这两位军爷也就足够了。” 观若对她总是没有恶意的,是十足十的关切,眉瑾却并不愿意领她的情,仍然是冷硬的语气, “这是我的职责,殷娘子不必多话。”只是到底透出了一点虚浮来。 在这军营之中,关心旁人,也是要有资格的。 观若情知自己僭越,也就不再敢多话,只是专心注意着自己脚下的路。 第38章 埋骨 她们在山中一直走了有一个时辰,才在一处草木茂盛之地停下来。 生人与死者走的原本就是两条路,要远离在世之人的居所给死者找一个安息之地,这是常理。 面前这块地显然是之前被翻动过的,比一旁地面的泥土都松软一些,上面也残留着许多已经断了根的野草。 两个士兵将吕婕妤放在了一边,转而十分恭敬地请示眉瑾,“冯副将,就将她葬在这里么?” 眉瑾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把他们葬在一起吧,他们是母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并不如平常时一般,带着那种属于军人的冷肃,毕竟她也是女子。 原来那个孩子也就被埋葬在这里,看起来也是眉瑾办的事。 能和自己的孩子葬在一起,若是吕婕妤知道的话,一定也会高兴的。就算是孤魂野鬼,她也是同她的孩子在一起的。 今生未竟的缘分,到地底下,到来生,还能相续。 那两个士兵没有再多话,取下了背上背着的工具,在夏夜里忙碌了起来。 眉瑾站在不远处,静静的注视着他们。 观若想,她还是应该替吕婕妤同眉瑾道一声谢,正想行礼,便听见眉瑾开了口。 “冯家也有柔弱女子,也有无辜稚儿,可是梁帝谁都没有放过。当年梁帝诛灭我冯家全族三百余人,只剩下我一个。” “我的许多亲人,是连埋骨之地都没有的。” “而我今日却在这里,安葬梁帝的妃嫔与子嗣,不过是因为我比梁帝和他的走狗都更像个人罢了。” 静默过片刻,眉瑾收起了唇边的冷笑,转身面对着观若:“殷观若,你要打听我们冯家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观若并没有想到眉瑾会忽而发难,只得又低下头去。 “从前妾在梁帝身边,只知风花雪月,不问外事,并不知道冯副将出身的颍川冯氏是何等样的人家,所以只是一时好奇而已。” “实在并没有什么。纵是有,如今妾不过是阶下之囚,手无缚鸡之力,又能对您做些什么?” 她的反问,其实比眉瑾的质问更加有力。 眉瑾仍然紧紧的盯着她,“你同李玄耀在台前对峙的时候,可并不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更无任何依靠的阶下之囚。” 观若骤然想起那时的情形,只觉得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连忙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树干,才勉强站稳了。 “可最后的结果,冯副将您也看到了。” 她什么都没能保住,没法阻止任何悲剧的发生。 甚至她此时忍不住要想,若是她不在那时候冲进人群中,出现在李玄耀的视线里,他是不是不会那样快的就要了那个孩子的性命。 可以再拖一拖,一直等到晏既回来的时候。 李玄耀仿佛就是为了等她出现,向她证明她在他面前是多么渺小,以这个孩子甚至是吕婕妤的死,来向她证明她拒绝他是多么的不自量力。 那两个士兵手下不停,对于观若和眉瑾的对话充耳不闻,心无旁骛的做着事。面前很快便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土坑。 观若望了一眼,并没有望到什么,只是望见了一角红色。 是晏既的那件披风。 她还来不及去晏既为什么会容许他的披风出现在这里,眉瑾又开了口,“这件披风,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似乎不是她对眉瑾的事情好奇,眉瑾对于她的一切事情,明明也很好奇 她不明白眉瑾对她的戒备之心从何而来,在她自己看来,她实在一点威胁也没有。 “前几日妾在溪边浣衣,将军经过,将他的披风扔给妾清洗。后来天遇大雨,在营地之中又遇见了将军,将军便嫌弃这件披风曾被妾触碰过,将它弃之不要了。” “吕氏的孩子体弱,没有合适的襁褓,妾便想着……” “殷娘子还真是懂得物尽其用。” 眉瑾只是淡淡的嘲讽了一句,没有再追问下去。 两个士兵将吕婕妤的身体放了进去,又开始一锹一锹的将土坑填平。 诸事已竟,眉瑾便对两个士兵道:“早些回去吧,前日将军在山中狩猎,遇见了一头人熊,只是射了它一箭,它就逃跑了,恐怕它还没有死。” “人熊最是记仇,这山中有猛兽,不要多做停留。” 她说完了话,仍然举着火把走在队伍最前。 观若跟在她身后,仍然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 她已经有些迷糊了,月色毕竟还是太暗,令她记不得曾经走过哪些路。 眉瑾却看起来对于路途十分清明,熟练的拨开面前的杂草,带着他们往前走。 也就是有着这样的能力,所以前生眉瑾才能那么顺利的带着她逃出去的。 今夜实在并没有什么好的收获,不仅没有能够在山中找到一些果树,甚至还知道了这山中有猛兽。 恐怕这里实在不是适合她逃跑的地方。 眉瑾身上毕竟有伤,又走了半个多时辰,几乎已经望到了营帐的灯光,她的体力却渐渐有些不支,脚步也越来越慢。 观若知道是因为她受了伤的缘故,她还是感念她前生待她的情分,不忍见她如此,便轻轻的唤了她一声,“冯副将。” “什么事。”眉瑾很快回过头来,火把的火光映照在她的面颊上,照亮了她额边薄薄的汗。 “能否停下来休息片刻,妾……妾实在有些走不动了。” 眉瑾望了她一眼,自然不会看不出来,是她在替她找借口。 也许是身上的伤实在难以忍受,她到底还是领了她的情,“原地停下,休整片刻。” 那两个士兵依言停下,背靠着大树,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眉瑾也有些无力的靠在了树干上,伸直了双腿,轻轻的揉着自己的膝盖。 观若站在距离她数步之远的地方,静静的望了她片刻。 这好像是前后两生,眉瑾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自己势弱的样子,前生她连伤都没有受过,总是无坚不摧的样子,比起李三郎,她是她更坚定的依靠。 她和晏既一样,都是前生她无比熟悉的人。 换到今生,每个人都改了名姓,改了脾气性格。他们都骗了她。 到了今生,他们已经不在她面前掩饰自己,如今是她在作小服低,欺骗他们了。 休息过片刻,眉瑾从树下站起来,“剩下的路不多了,早些启程吧。” 观若的背才刚刚离开树干,便听见了一声野兽的嘶鸣,他们不约而同的都停下了脚步。 第39章 人熊 观若从未听过如此可怖的声音,比起寻常男子的声音,还要高亢嘹亮数倍。 比这更糟糕的事情是,她们身旁的树丛,似乎发出了“沙沙”的声响,野兽的嘶鸣也在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眉瑾和那两个士兵都高举着手中的火把,拔出了他们的佩剑,等待着那团不知名的东西终于在他们面前现形的时候。 观若并没有什么能够防身的东西,她手中甚至连火把都没有。 眉瑾将她护在了身后,同那两个士兵道:“恐怕是人熊,保护战俘。” 她的话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一下子抓住了所有人的心,让他们的精神汇聚在了一起。 嘶鸣声停在了他们附近,草丛之中有一双发光的眼睛。它慢慢的拨开了隐藏着它身躯的草木,走到了空地之上。 借着月光,观若看清了距离他们不过几丈之远的猛兽。 的确是人熊,前臂上应当是受过箭伤,那一片的毛色比起其他的要深上不少。 山中的猛兽,远比观若相信的还要巨大而可怖。 它并没有立刻便扑过来,仍然站在原地,望着眉瑾和那两个士兵手中的火把,似乎是有些惧怕。 他们三人站在观若面前,连成了一道人墙,可要同壮硕堪比两三个成年男子的人熊相比,实在还是微不足道的。 不知道它是从何处来,身上其他的地方似乎也受了伤,才使得它不断的嘶鸣,口中流出涎水,看起来越发令人厌憎。 它的嘴边也有鲜血,不知道是它自己的,还是…… 这两个士兵大约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猛兽,举着剑的手不住的发着抖。 那人熊不过是试探性的向前挥了挥爪子,其中一个士兵便立即向它掷出了手中的火把。 一击未中,人熊似乎有些恼怒,又向前进了几步。 它向前进,眉瑾同那两个士兵都用手中的剑指着它,不自觉的退后了几步。 又过了片刻,那人熊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一下子朝着他们猛扑过来。 眉瑾向前挥剑,于人而言是利器的长剑,于人熊而言并算不得是,不过是在它胸前划出了一道不能伤及根本的伤口。 人熊吃痛,一掌将眉瑾拍到了一旁,观若的目光跟着眉瑾,她受了重伤,吐出了一口血来。 那两个士兵的功夫尚且不如眉瑾,不过同它缠斗了片刻,也被它拍昏在了路旁,生死不明。 不过都是片刻之间的事。 那人熊又要朝着观若扑过来,早在人熊同那两个士兵缠斗的时候,观若便拾起了落在一旁的火把。 比起刀剑,它似乎更惧怕它弄不明白的火焰。 她不想死在猛兽手里,成为它的腹中食,她拼命的朝着它挥舞火把,期望着它能害怕,因此躲的远些。 能多拖一刻,拖片刻也好。 可是它不过后退了几步,似乎就弄明白了这东西并不能对它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朝着观若逼近。 在这火光之中,观若看见了它朝着自己挥过来的爪子。 就当她以为自己就要殒命在此刻的时候,反而是这猛兽忽而摇了摇脑袋,像是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般,重重的摔在了观若面前,激起了一片尘土。 观若腿软,又勉强后退了几步,背靠在树干上才能堪堪站立,她往它身后看了一眼。 它身上、脑袋上中了三支箭,箭尾上都有绳索,分别为人所控。 绳索绷地很紧,那人熊因为疼痛再也无法保持平衡,从而摔了下去。 却也仍然没有死去,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再同人一战。 观若扶住了身后的树干,努力的站起来,跑离了它能伤害到的地方,跑到了眉瑾身旁,将她扶起来,“冯副将,你怎么样?” 眉瑾没有回答她,又吐出了一口血来,目光落在绳索的另一端。 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晏既站在树丛之后,将手中的绳索甩到了一旁有人粗的槐树枝桠上,而后接住了下落的绳索,用力的往下一拽。 他手中的绳索牵制的是人熊的头颅,这一端的绳索下落,那一端的熊头便立时抬了起来。 只是箭矢入肉,终究承受不住这重量。 眼见着熊头将要滑落下来,晏既飞快的将绳索在自己手腕上绕过几圈,保持着绳索的张力,而后快速地接近了人熊,干脆利落地一剑斩落了人熊的头颅。 它不会再挣扎了,骇人的嘶鸣声也消失了。 观若心中紧绷的弦松下来,她整个人瘫软下去。 眼见人熊已死,晏既身后的许多士兵围过来,观若渐渐的看不清那里的情形,她终于也松了一口气,丢了手中紧紧握着的火把,无力的瘫坐在了地上。 晏既很快从人群中走出来,朝着观若走过来,他只是淡漠的看了她一眼。 观若明白他的意思,让开了位置,站在了一旁,看着他接过了眉瑾。 他低声问她,“还好?” 眉瑾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被这畜生拍了一掌。” 晏既察看过她的脸色,也不知道她究竟伤的如何,便朝着站在不远处的蒋掣道:“风驰,你过来照顾眉瑾。” 蒋掣很快将手中的绳索扔到了一旁,快步朝着眉瑾走过来。 她听见眉瑾轻轻的问他,“今夜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将军和你们会到山中来。” 说了一句话,立刻咳嗽了几声,又咳出了血沫来。 蒋掣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起来,“前日将军伤了这人熊,没时间追赶它便匆匆赶回了营地。” “这畜生大约是记仇,今日居然闯到了营帐里来,吃了一个值守的士兵。” “我们一路追到这里,这畜生狡猾,中间追丢了几次,所以才来晚了。” “先不说了,我背你回去吧。” 眉瑾并没有半分扭捏之意,蒋掣背起她,来同晏既道别,“将军,我先带着眉姑娘去找吴先生。” 晏既今日看来也很不高兴,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 斩下人熊头颅的时候,他脸上沾上了一些人熊的血,映着火光,在观若眼中,他并不比那人熊温和多少。 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跟着蒋掣先走,匆忙的行了礼,想要跟在已经走到几丈之外的蒋掣身后。 晏既很快又攥住了她的手腕,迫着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在观若转过身之前,她分明看到眉瑾回头看了她一眼,只是很快便不再望她了。 “是不是非要我打断你两条腿,你才知道在军营之中处处危险,不能随意走动。吕氏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你是不懂得害怕么?” 他的剑上还淋漓的往下滴着血,在地面上汇成了一片阴影,渗进了泥土之中。 那个孩子被摔在她眼前的场景又在她脑海中一瞬一瞬的放大,带给她无尽的窒息感。 她是记得的,记得那个孩子的血。 斩杀了这样的猛兽,不能带给他一点成就感,唯有欺侮她这样的柔弱女子,才能令他获得快乐。 可是她今日不想让他如愿了,“将军若是想这样做,尽管做就是了,妾从来就没有能力反抗。” 晏既提起她的剑,架在了她的肩上,“你是以为我不敢。” 观若甚至笑了笑,她从来都没有这样想。他的力量远远的凌驾在她之上,他有什么不敢的? 人熊的血沾在她的衣襟上,有着令人厌恶的腥臭味。“妾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妾如今真的明白了,妾的性命不是握在自己手上的。” 观若的话音刚落,晏既手中的剑忽而往一旁挥舞,有金属相击的声音。 一只羽箭应声而落,它原本是朝着她射过来的。 晏既的目光骤然锐利了起来。 第40章 意外 那支羽箭插进了泥土中,摇晃过几息,无力的落在了地上。 有人要取她的性命,观若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晏既带来的士兵尚且围在人熊身旁,似乎都没有发现这边的异状。 晏既举着剑,朝着羽箭射来的方向,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他也将观若护在了身后,就如方才的眉瑾一样。 保护战俘,却是将他们自己的性命放在之前,她不理解。她甚至要觉得,她身上是不是有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价值。 草丛里又是一阵“沙沙”的声响,只是要比方才的动静要微弱的多。 李玄耀从草丛间走出来,面上仍然带着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手中拿着弓,十分自如的走到了晏既和观若面前。 “明之你拿着剑对着她,我从远处看来,还以为你是在同人熊对峙,竟是差点不小心误伤了,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这根本就是李玄耀懒得好好找理由,而随意胡诌的话罢了。 观若和人熊在身量上的差距,他哪里可能会分不清。 晏既放下了手中的剑,可是观若分明看见他握着剑的手紧了紧。那是杀意。 “玄耀,你的眼力和箭法,都该好好的再练一练了。舅舅当年能百步穿杨,你身为人子,也不该落于人后才是。” 李玄耀笑了笑,“有明之你在,有再多的意外,也都可以轻易化解。” 他避开了晏既的视线,定定地望着观若。他始终保持着这种笑意,她看不穿他在想什么。 方才她和晏既站的并不近,除非李玄耀的箭术实在太差,不然那一支箭,就是要取她的性命没错。 人熊睚眦必报,中了晏既一箭,便想着跑到了军营之中报复。 李玄耀看来也如是,也许是因为那一日树林中晏既的那一支箭,他对她起了杀心了。 “不要这样紧张,人熊不是已经死了么?是谁斩杀的,是明之你么?” 他收起了方才看观若的眼神,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绕着晏既走了一圈,低头望了一眼他的剑。 他眼中有了片刻的怯意。 正好有两个士兵跑过来,向晏既请示要如何处理人熊的尸体,“将军,要安排人将它带回去么?” 晏既没有说话,李玄耀便道:“自然要带回去了。” “多少年没有人在狩猎时猎到一头人熊了,更何况是这样体格的。领兵作战的将军有猎熊之能,足以振奋三军士气。” “殷娘子,你说是不是?” 李玄耀的目光如同毒蛇,观若不曾同他对视,迸射的毒液,依然可以使得她浑身无力。 她下意识的将手收成了拳,新长的指甲又戳破了她手心并未完全长好的伤口,手心有了粘腻的触感,大约又开始流血了。 她手心的伤口,可能永远都不会好起来了。 见观若没有答话,李玄耀继续同那士兵说话,“这人熊身上的伤口多不多,记得将它身上的皮扒下来。” “我父亲最喜欢收集这些东西——不必看你们将军了,在这军营之中,我说的话才是圣旨。” 那士兵仍旧是再看了晏既一眼,见他没有异议,才回转到了人熊身旁,吩咐人去砍树枝,将那人熊架上,而后往营地的方向拖去。 月光之下,有人坐在马上,慢慢的朝着他们走过来。 是一个女子,她停在了距离他们几丈之远的地方。 李玄耀回头望了一眼,便笑着同晏既解释,“这是梁帝的慧嫔衡氏,出身雁门之地,不大不小,也算是将门。” “同是梁帝妃嫔,她与殷娘子,应当是熟人。” 同样是狩猎,晏既在前头冲锋陷阵,他却只是伴着美人,共乘一骑,缓步而来。 观若只是认得她而已,说不上是什么熟人,印象中是个有些木讷的美人。 她从前倒是听袁姑姑说起过慧嫔,在那些故事里,她的形象才鲜活了一些。 慧嫔是北地胭脂,的确是将门之后。那时袁姑姑同她提起慧嫔,是当一件笑话来说的。 她去赴德妃的赏花宴,打碎了人家宫中十分珍贵的两个前朝花瓶;在太液池上与其他嫔妃一起游湖,旁人都好好的,只有她落到了水里去。 她又不会凫水,弄的好生狼狈,在自己殿中休息了大半个月。 “慧”这个封号,是这些事情发生之后,梁帝在晋她的位份的时候,一同赏下的。 可是她进宫这么多年,出身也不算太低,一直也就是个嫔位而已。 袁姑姑说梁帝这个人,给人起封号实在很有意思。 慧嫔并不聪慧,颖妃也不秀颖,德妃更是无才无能之辈,失德之人而已。 整个梁宫之中,除却梁帝,恐怕也只有袁姑姑敢这样说德妃了。 因为她曾经被德妃罚跪于凤藻宫中的旧事,观若其实是有些惧怕德妃的。 而后她死在她面前,血溅在她面颊上,从此她就成了她噩梦里的常客。 观若没有说话,慧嫔也没有说话,这里自始至终都是李玄耀的独角戏而已。 又是李玄耀打破了这一片尴尬的沉默,“看来殷娘子你的人缘实在不好,曾与我同游过的女子,不是如衡氏一般说她与你不熟悉,就是和阿嬛一样,恨你恨到了骨子里。” 慧嫔看起来只是比在梁宫中观若最后一次见到她时要憔悴了几分。 比起吕婕妤或是严嬛这样天生就带有一段风流态度的娇弱美人,慧嫔的美丽,要更木然一些,生硬一些。 她就像是一幅美人图,非要人静下心来好好欣赏,才能品出她的那一种好处。 从严嬛而至慧嫔,李玄耀的喜好也改变了不少。她觉得意外的只是连慧嫔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愿意侍奉敌首。 是这样的侍奉,将自己的尊严扔在脚下,换来短暂的舒适生活。 他见观若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也就意兴阑珊起来,转而对晏既道:“比不上你的眉瑾那样英气,不过多了些柔顺,我觉得不错。” 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新得了一件什么物品,还要同旁人的比一比。 中间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意,仿佛晏既同眉瑾之间,也有除了上下属之外不清白的关系。 晏既自始至终都没有望过马上的慧嫔一眼,干脆利落的将他的剑收到了剑鞘里,“眉瑾是我的副将,同嘉盛,同风驰都没有分别,往后你说话放尊重些。” 李玄耀似乎就是乐于如此行事,见晏既的脸又冷了下来,便转身去哄马上面无表情的慧嫔。 “如此花好月圆之夜,我们不要再理会这不解风情的竖子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说完便翻身上马,搂住了慧嫔,调转了马头,很快消失在了树丛之后。 第41章 共骑 李玄耀转身离开,观若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忽而发觉,原本同晏既一起过来狩猎人熊的士兵也已经都离开了。 山林之中,似乎已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晏既往林中吹了一声口哨,他的坐骑踏莎很快从树丛中跃出来,在他面前停下。 才经历过人熊之祸,想到她恐怕要一个人从这里走回去,观若不由得微微发起了抖。 她以为晏既并没有在注意她,一抬起头,却正好撞上了晏既的目光。 他望住她,令她的恐惧无所遁形,“你是想一个人走回营地去,还是想与我共乘一骑,早些回去。” 观若没想到晏既竟然会让她做选择题,要她说出同他共乘一骑这样的话,那是绝无可能的。 猛兽已除,她就不信她的运气真有这样不好,已经不算长的路,她还能在山中遇见什么危险。 于是她退后了一步,下定了决心,低头道:“妾乃卑贱之人,不敢染指将军的坐骑。此处离营地不远,妾可以自己走回去。” 她畏惧他,如同畏惧人熊。 她的话音刚落,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根本还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晏既揽过了她的腰,直接将她送到了马背上。 训练有素的战马,主人对它做什么,它都不会反抗。 可观若不是,她天生有些惧怕马,此时让她一个人坐在马上,更是晏既的马上,只觉得如坐针毡。 她试着去踩悬在马腹两侧的脚踏,一时之间却怎么也够不着。 晏既很快也上了马,他在她耳边说话,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耳畔,“你别想要逃。” 他的气息离她太近,令她一下子浑身僵硬起来,手不知道该怎样放,腿也不知道该怎样放,她只能一再的拒绝他。 “山中有猛兽,妾已经亲眼见过,甚至差点就葬身于猛兽之口,妾不会逃的。” 晏既坐直了身子,握住了缰绳,夹了夹马腹,令他的战马往前走,漠然道:“我不相信你。” 这样的动作分明是有些暧昧的,晏既却好似浑然不觉。 观若低头看了一眼地面,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本来不应该害怕这一点高度的,她曾经登上的朝露楼,不知道比此时高出了多少倍。 那时她只觉得畅快,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喜欢站在高处。 可是她此时就是觉得天旋地转,觉得无比的不适。或许是因为她实在惧怕她背后的那个人。 “将军若是不肯相信妾,妾也可以下马就跟在将军身后,无非是多花一点时间而已。” 晏既干脆利落的拒绝了她,“我不想多花这一点时间。” 观若无法,只好任由他如此,继续往前走。 心里盼望着能快些走到营帐附近,快一些,再快一些。 观若没有再挣扎,晏既也就没有多话,他们安静了许久。 地面上树影重重,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彼此重叠。晏既的身姿笔直,她就连影子都比他弱小。 她抬头望了一眼,只见白露暖空,素月流天,今夜原本该是一个安宁的夜晚。 “我的未婚妻子,她也害怕马。” 晏既忽而说了这样的话,观若一时间觉得有些莫名,下意识地道:“什么?” 晏既以为她是没有听清,观若望着地面上他的影子,他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很快就会到营地了。” 他的话音里,分明带了一些她不曾感受到过的惆怅。 他在她面前,从未有过这样温和的,属于人世间任何一个平凡少年的情绪。 他的未婚妻子,她也害怕马。她现在在哪里? 观若忽而想起来,在成为这样冷肃的少年将军之前,他生活在长安城里,有着所有世家子弟都羡慕的出身,为文嘉皇后和梁帝这两个世间最尊贵的人所宠爱。 他的未婚妻,应该就是在那时定下的吧。 高门大户的丽质淑女,密发虚鬟飞,腻颊凝花匀。 叫那少年远远的望一望,便红了脸庞,永远地篆刻在少年心间。 少年安得长少年,或许他的未婚妻子还在花柳繁华之地等着他。 也或许她等他等到深帏金鸭冷,奁镜幽凤尘,终于是不得不去做了旁人的妻子,换来少年此间月下的一声叹息,一世怅惘。 他很快的将那些泄露出来的情绪都掩藏好了,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漠。 “吴先生同我说过你的事了。再次见到梁帝之前,我需要你活着。” 再次见到梁帝之前,她会好好活着的,不过她不会呆在他身旁。 她总是要逃的,这样一桩又一桩的事情发生,总有一日,她会不计任何代价的逃开他。 “这一段时日,你都不要再去溪边浣洗衣物了,你只要在你的营帐之中休息,直到吴先生说你的身体恢复了为止。” 观若忽而觉得自己有了一点资格来反问他,是他需要她活着。 “那然后呢?将军要送妾去见梁帝,然后呢?妾的死活,于将军而言,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了。” “既然是如此,那将军凭什么觉得,妾一定会配合将军。” 他凭什么觉得,他真的能左右她的生死。 她不是襁褓中的稚儿,她享受过人间至高的富贵,也吃过许多常人没有吃过的苦,若是逼迫她到了极处,她总会有办法不让他如愿的。 “难道你不想再见梁帝一面么?” 他同她说话,总是要带着这样的嘲讽,令她无比讨厌的嘲讽。 仿佛梁帝给予过她三年的富贵荣华,她就必须要将她的一切也奉献给他,永远对他感恩戴德。 也许是他自己还时时回顾着梁帝当年待他的好。 想到此处,观若的语气越发尖锐起来。 “将军凭什么就觉得妾一定会想再见到一个曾经想要妾性命的人呢?在昭台宫中他既然选择要这样做,就是要了断妾和他之间的缘分。” 观若不觉得那三年里他带给她的一切可以抵偿他最终想要她性命这件事,她不恨梁帝,只是不想白费力气而已。 她真的已经不想再见到他了,她对他也只剩下了厌恶而已。 “妾实在想不明白将军要千辛万苦留下妾这样的一个大麻烦,将妾再送到梁帝面前究竟有何用处,只怕他甚至都不会愿意再多看妾一眼。” 如今已经不是她会不会自找麻烦的问题了,现在李玄耀也想要她的性命。 他们终于走出了树林,距离营地越来越近,晏既的声音仍然在她耳畔,听不出任何起伏的情绪。 “你不需要明白。” 第42章 钟氏 营地已经就在眼前,原本两人一骑是为了方便,再往前走,叫人发觉了,那反而就不方便了。 晏既下了马,自然而然的将手伸给了观若。 在那一个瞬间,她好像又看见了从前的李三郎,看见他们在云蔚山的时候,纵马去云蔚山的北麓,他扶她下马,和他一起站在白色芍药花的花海之中。 他的战马她是认得的,他浑身是伤的走到她门前的时候,其实他的战马身上也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 是她打了水来,忍着心中的惧怕,一点一点将它身上的伤处理好的。 后来踏莎也将她视作主人一般,每一次看见她,总是要朝着她走过来,用自己的头轻轻的蹭她。 可此时踏莎是不认得她的,就好像他眼中心中,也全无他们在云蔚山中生活过的记忆一般。 她竟然从来都不知道,他原来是有一个未婚妻子的。 他对她隐瞒了很多事。 观若没有把手伸给他,从另一侧下了马,她并不习惯于这种高度,踉跄了一下。 晏既一直静静的看着她,收回了自己的手。 “我在这里看着你回去。”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其实他可以不用怕她起逃跑的心思了,不过他要怎样做,原本也不是由她决定的。 观若行了礼,转身向着她自己的营帐走。 她走的很慢,因为她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好在是晏既发过了话,她可以好好的休息一阵子。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血液已经凝结成了暗红色,在夜色中只是晦暗的一片。 等观若终于走到营帐之前的时候,鬼使神差的,她回头看了一眼。 晏既居然仍然站在那里,牵着他的踏莎,手中握着剑。 盔甲映着月光,寒凉过三冬的雪。 观若很快进了营帐。 营帐里只有她一个人,这一夜她居然没有做梦,简单的收拾之后,安宁的睡到了天明。 她不想再回忆昨夜发生的事情,既然不必同往常一样去浣洗衣物,她得先去寻蔺玉觅,已经过了几日了,不知道她这几日有没有好好换药。 白日里大多数的营帐里都是没有人的,她找到蔺玉觅的时候,她也正吃力的用一只手去拆另一只手上的绷带。 她见到观若倒是很高兴,“你醒来了,我听她们说你昏睡了很久,你的病好了吗?” 蔺玉觅只是寻常女俘而已,消息并不快。恐怕也只知道她昏睡了一阵子,并不知道她昨日就醒了,夜间还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 她也没必要知道。观若在她身边坐下来,细心的替她拆着手上的纱布,“这几日我没有过来替你换药,有人帮你么?” 蔺玉觅便道:“有一位孔贵嫔被安排到了这里来,她和我姐姐是同一批进宫的。虽然算不得关系好,可这点小忙,还是肯帮的。” 观若点了点头,拿过了一旁的药粉。 蔺玉觅手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了,不再如那一日一般流血不止,看起来十分可怖。 只是这道伤口毕竟很长,伤在她白皙如玉的手上,纵然结了痂,也还是很吓人,也让人觉得可惜。 要复原成从前那样,应该是不可能的事了。 观若将药粉小心翼翼的倒了上去,而后取了干净的纱布过来,重新为她包扎。 包扎至一半,蔺玉觅捉住了她的手,“你手上怎么也受伤了?” 其实观若手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结过几次痂的伤口,昨夜又破了一次,所以留下了些痕迹,在沾了水或是汗渍的时候会有些隐隐的疼而已。 “不碍事的,是从前的旧伤了,因为伤在手心,所以总是不小心罢了。” 蔺玉觅带着些责怪的看了她一眼,而后将她的手心摊开,也洒了些药粉上去。 “是你告诉我的,没有什么比性命重要,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观若想说这样的小伤不会要了她的命的,但是她看着蔺玉觅认真的神色,也就不忍心拒绝了。 她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失去了这军营中唯一的依靠,也许就把她当成依靠了。 “对了,你上次不是问我颍川冯家的事情么?我倒是又想起来一些,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 颍川冯家如何,对于观若而言,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过听蔺玉觅说一说,倒是也无妨。 见观若点了头,蔺玉觅便道:“你知不知道,德妃娘娘的祖籍也是颍川,她是颍川的另一大世家门阀钟家的女儿。” “原本颍川那边是以冯家为尊的,旁人提起颍川,只会想起冯家。四、五年前冯家覆灭之后,颍川便完完全全的成了钟家的地盘。” “冯家是和晏家一起以谋反之罪被族诛的,难怪晏既憎恨德妃娘娘,在含元殿前就要了她的性命,可怜德妃娘娘那样正直的一个人……” 德妃正不正直,蔺玉觅常年生活在宫外,只听人只言片语,又见了含元殿前那样壮烈的场景,自然是容易被误导的了。 观若其实也不了解她,可是袁姑姑对她的评价是不高的,她说她配不上这一个“德”字。 其实袁姑姑同她大谈特谈宫中嫔妃的封号的时候,她也问过她,她所得的这一个“珩”字是何意。 那时候袁姑姑只是笑了笑,告诉她梁帝将这个字赏给她做封号,是赞扬她如同一块美玉。 其实袁姑姑应该是知道的,她几乎一定是知道的。 她知道这个字不是什么美玉的意思,不过是与文嘉皇后的名字同音而已,但是她没有告诉她。 她从来都是站在梁帝那边的。 观若很快又想起来她们和严嬛起冲突的那一日,晏既在嘲讽她的时候,提到了梁帝。 他说梁帝东逃而至薛郡,提及薛郡还不够,还特意提起了颍川。 从长安到薛郡,的确是要经过颍川不错,不过他特意提起,显见着是对颍川也很在意。 他所在意的,应当就是钟氏吧。 当年晏家是否勾结冯家造反姑且不论,钟氏却显然是将他们两家往深渊推了一把。 梁帝将钟氏女抛下,钟家人看来却仍然不得不支持他,拥护他。 到底是因为他们的忠心,还是因为他们也害怕?害怕终有一日报应来临的时候。 第43章 照顾 观若出了片刻的神,蔺玉觅轻轻的摇了摇她,“你怎么了?” 观若回过神来,对着她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旧事而已。” 她把话题转移,“这几日你在营帐里休息,严嬛可有再来找你的麻烦?” 如今李玄耀身边有了慧嫔,想必就要冷落严嬛了。而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严嬛被蔺玉觅伤了脸面。 以严嬛的心性,未必敢在此时找慧嫔的麻烦,可要她不找蔺玉觅的麻烦却也难。 蔺玉觅很快摇了头,“只是昨日晚间去那位冯副将那里取药的时候,在她的营帐附近看见过严嬛的侍女。” “严嬛的身体似乎不好,那侍女是去向冯副将求医的。” 她稍稍偏了题,自言自语了一句,“没想到那个凶巴巴的女人居然是晏既身边的副将,我还以为……” 女子在军营之中,且又常常在晏既身旁,总难免风言风语。 观若连忙为眉瑾辩解,“她毕竟是武将世家出身的姑娘,有一身好武艺。” “同梁帝之间又有灭族之恨,将自己的时间花费在闺阁之中,那才是浪费。” 蔺玉觅反而有些好奇的望着她,“我总觉得,你好像格外的在意她似的。” “她是居上位之人,哪里轮的到我去在意她。” 观若岔开了话题,“然后呢,冯副将替她请大夫了没有?” 蔺玉觅笑起来,似乎颇有几分得意,“冯副将自己看起来都是受了伤,被那位邢副将搀着回来的。” “见了严嬛的侍女也没有好声气,直接驳回了,连理由都没有找。” “那侍女胆小怯懦,并不敢说什么。冯副将看起来心情实在不好,又指桑骂槐了一通。” “听那意思,是因为严嬛平日的事情就太多了,她早已经不耐烦伺候她了。” 蔺玉觅是昨日晚间才去寻眉瑾的,那时候她已经回了自己的营帐。 而眉瑾会受伤,被邢炽送回来,应当就是在那时候被晏既责罚了。 蔺玉觅又道:“虽然我觉得她这样做很解气,可是我真是不喜欢她那副对谁都一样冷冰冰的样子。” “那位邢副将明明应该与她是同级,她和他说话却有几分吩咐下人的意思,真是叫人看不惯。” “这是她为人处世的方式,同我们倒没有什么关系。不过看来她也并不是只有对我们这些战俘态度不好的,你有时候也可以不用太敏感了。” 前生一开始的时候,眉瑾对她的态度也是很不热络的。或者说,一直到最后,她们之间始终都有一种疏离感。 哪里像是一个想要报恩的人,面对自己的恩人的时候应该有的样子。这只是一个谎言,云蔚山更只是一个陷阱。 眉瑾的不辞而别就是一个信号,只是她丝毫都没有起疑。 可究竟是谁要眉瑾将她带出军营,送到云蔚山去的,她一直那样弱小,最后死的又那样荒唐,实在不值得有人布这样的一个局。 蔺玉觅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她们其实也没有太多的话说。 观若的身体其实还是有些弱,坐久了,哪怕是缓缓地站起来,眼前还是黑了一瞬,“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蔺玉觅站起来要送她,“你也要好好休息,不要再遇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这一句话,她说的莫名郑重。 她们一起走出了营帐。观若停下脚步,想叫她不必送了,便听见邢炽的声音,他已经走到了近处。 “殷娘子,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 观若对他的印象不差,同他行了了礼,“不知道邢副将寻妾有何事?” 邢炽停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眉姑娘受了伤,身边亲信都是男子,不方便照顾她。李家的仆妇如何,想必殷娘子也知道。” “于是将军便想着,让殷娘子过去照顾她一阵子,毕竟眉姑娘受伤,多多少少也与殷娘子有关。” 这话说的也不算错,昨夜眉瑾毕竟是保护了她。 更何况她也并不排斥照顾眉瑾这件事,一是为了还她前生的情,最后的结局虽然潦草,在云蔚山的那一年,她终究过的比如今快乐。 二也是她接近了眉瑾,总能探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比如晏既接下来行军的打算。 她也好早做准备。 于是观若很快便应了,“这是应当的,请邢副将先行,且即刻便往冯副将的营帐去。” 邢炽同她点了点头,而后望了一眼观若身后的蔺玉觅,“不知道蔺姑娘的伤养的如何了,吴先生的药可有效?” 蔺玉觅对于他们总是有一些敌意,沉默了片刻,才不情不愿的回答他,“已经好些了。” 邢炽看起来并不在意,转而对观若道:“那殷娘子得空时过去便可,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无非是要个人细心些,令眉姑娘好好喝药罢了。” “她为那人熊所伤,伤有些重,这几日恐怕都起不了身。” 观若低头,“妾明白,请邢副将放心。” 邢炽也就不再多言,告辞而去了。 蔺玉觅一脸的莫名,“什么叫‘为人熊所伤’?什么叫她受伤同你有关系?凭什么叫你过去伺候她,你又不是丫鬟。” 观若无法,只好同她解释了一遍昨晚发生的事情,只是略过了李玄耀同慧嫔的这一节。 “……所以其实邢副将说的没错。虽则保护战俘也可以算是她的本分,可她不大看的上我们,我们更不该欠她的情了。” “你说的也是,更何况晏既都已经这样说了,就是你不想去,那也只能去了。” 蔺玉觅叹了口气,“吕婕妤……或许也算是解脱了。” “我们这样活着,同死去的人相比,也不知道究竟是孰好孰坏。” 观若在心里叹了口气,若是她真的死过一次,也就能知道活着是一件多好的事情了。 “那我就不同你多说了,先往冯副将那里去了。总之你记得,若是无事,便呆在营帐里,千万不要乱走。” 树欲静而风不止,就算她什么都不做,也会被卷到各种风波里去。 吕婕妤的前车之鉴,她就算心中再明白,也没有用处。可是她不希望蔺玉觅成为下一个吕婕妤。 蔺玉觅一直站在远处,等观若渐渐的走远了,才回了营帐。 第44章 喝药 眉瑾的营帐在战俘营最前头,观若自然是知道在哪里的。 等她走到营帐之外,便停下来,“妾身殷氏,领晏将军之命,前来照顾冯副将。”半日都没有得到回应。 邢炽方才说眉瑾受了重伤,连起床都困难,应当不会离开自己的营帐才是。 眉瑾主意正,这样的事情,若是眉瑾不愿意,他应当不会勉强她。所以邢炽在传话给她之前,也应该是同眉瑾说过的。 观若心中正有些踌躇,营帐中传来轻轻的一句:“进来。” 是女子的声音,不过略显怪异了一些,不过也还能听的出来是眉瑾。 观若依言进了营帐,眉瑾果然就躺在榻上,一旁有一只小炉,炉火很旺,药罐子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已经沸腾了有一会儿了。 眉瑾并没有要同她搭话的意思,观若眼中有活,取了布巾子过来,将那药罐子取了下来,放在一旁的小机上,小心翼翼的将药倒在了碗中。 药汁苦涩,营帐中一下子满是这药味。 观若将那药碗置于一旁,晾了片刻,觉得温度差不多了,便将那药碗捧起来,拿到眉瑾的榻前,“此时温度正好,请冯副将用药。” 借着递给眉瑾药碗的时候,观若悄然打量了她一眼,她只穿着亵衣,面色雪白,唇上也没有一点血色,实在已经憔悴到了极点。 眉瑾没有看她,声音仍然是有些怪异的,像是含着一口血没有吐干净一般。 她并没有接过来,反而往外推了一把,“这不是我的药,邢嘉盛离开之前,我已经喝过药了。” “这是昨日吴先生为你开的药,是邢嘉盛走之前煎上的,既然温度正好,你便快喝吧。” 昨日吴先生的确为她开了药方,还私下给了她一瓶药丸。 昨夜她回到营帐中,和着之前剩下的一点水服下,今日便觉得好了不少。 她的营帐里是没有小炉可以煎药的,也没有人会为她一个俘虏操心这些,却还是眉瑾思虑到了。 前生眉瑾带着她逃跑的时候,她一路又惊又怕,也病过一回,发了高热。 那时候她们躲在城镇里,观若觉得似乎四处都是追兵。可就是这样的时候,眉瑾也没有放弃她,为她找来了大夫和药,治好了她的病。 眉瑾实在是很值得依靠的一个人。 观若同她点了点头,“多谢冯副将。” 眉瑾并没有什么反应,闭上了眼睛,似乎是觉得她的道谢多余,只想要休息。观若也就不打扰她,走到一旁,一鼓作气喝完了药。 她要活下去,首先要养好身体。等喝完了药,观若坐在远处,静静的望着眉瑾。 前世今生,她同眉瑾分别了一年有余,在云蔚山的时候,她总是牵挂她,想知道她去了哪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如今想来,应该也是回到了军营里吧。其实那时候她也就是这样的性子,只是为人所迫,或是受人之托才不得不带着她逃了出去。 今生她知道了眉瑾真实的身份,她已经不必逃,不必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可是她的生活也仍然不容易。 身上背着这样深重仇恨的人,如何才能过的好呢。 观若其实完全能理解她对她们这些人的厌恶,她们所享用的一切都是梁帝所给予的,而梁帝所有,有多少都是源自于她们这样的家族门阀呢? 冯家是开国之初便有的将门家族,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如何能不恨。 帐外忽而传来一个士兵的声音,他是替人通报,“冯副将,俘虏严氏身体不适,她的侍女求见您。” 眉瑾很快睁开了眼,观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然见严嬛的那个侍女站在营帐前,神情焦躁,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去寻个大夫给她,不要麻烦吴先生。” 眉瑾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不耐烦,同营帐外的士兵说话,稍微大声了些,说完便咳嗽了片刻,往地上吐了一口血。 观若吓了一跳,忙走到她面前去,“冯副将,您没事吧。” 眉瑾同她挥了挥手,又仰面躺回榻上,见观若面露急躁,到底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 “被人熊拍了一掌,五脏六腑都有损伤,看着骇人罢了,吴先生说了,不是什么大事。” 观若的目光离不开那口血,“是妾没有见识,大惊小怪了。” 三人合力才能降住的人熊,被这样的猛兽拍了一掌,怎么会是小事呢。 眉瑾别过脸去,“我想休息一会儿,若是那大夫替严氏看完了病,想必要过来回报,你替我应付一下。” 观若自然应了,替眉瑾掖了掖被角。 她仍旧退到了一旁,望了眉瑾片刻,纵然说想要休息,她也仍然是皱着眉头的。 看来她实在是很不喜欢晏既交给她的这份差事,不喜欢同她们打交道。 观若又四下打量了一下营帐中的摆设。 眉瑾虽然是女子,可也许是她也已经惯于行军作战,营帐中并没有什么专属于女子的东西。 一边是床铺,另一侧是桌椅,椅子之后还有书架,杂乱的堆着一些东西。 床尾挂着她的盔甲,同晏既的很类似,也许她也是如木兰,如红玉一般,是真的要上阵作战的。 每斩杀一个梁帝的士兵,她心中的恨意,是不是就能释放一些? 观若在营帐中静坐,总也要过了一个时辰了。 眉瑾纵然受伤,却始终辗转反侧,偶尔还要咳嗽一声,看来是并没能休息好。 她正想着恐怕是与自己有关,打算同她告辞,先回自己的营帐中去,等到晚间眉瑾要喝药的时候再过来。 却又是严嬛的侍女过来了。 这一次眉瑾放了她进来,让观若扶着她坐了起来。 严嬛的侍女显然是畏惧眉瑾的,“冯副将……严娘子她这几日都吃不下东西,还总是恶心想吐……今日请了一位姓魏的军医来看病。” “说是……说是她有身孕了,已经一个月有余。” 眉瑾的目光锐利了片刻,“哦?居然有这样的喜事。” 那侍女吓的跪了下来,“要如何处理,请冯副将定夺。” 眉瑾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已经一个月有余,我们攻破梁宫,不就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么?” “李大人既然没有要你们熬了避子汤给她喝,想必是真的很喜欢严氏。你怕什么,去报给他知道便是了。” “你若是不去,我随便派个士兵过去,也是一样。” “可是李大人……” 眉瑾一直盯着那侍女,目光冰冷。 她的话也就说不下去了,勉强站起来行了礼,踉踉跄跄的出了眉瑾的营帐,看来是往主帐的方向去了。 她出门匆忙,带起了营帐的门,被风卷过几遍。天色已经转阴了,又是山雨欲来。 “李玄耀待旁人的孩子无情到了极处,那自己的呢?” 第45章 消失 眉瑾一直靠坐在床榻上,像是一直在等着这件事的结果。她并没有同观若交谈的意思,观若也只能保持着缄默。 两个人都醒着,却都不说话,这时间未免也有些难熬。 好不容易到了晚膳时分,眉瑾麾下的士兵替她们取来了晚膳,观若也有单独的一份。 “在我身体复原之前,你都在我这里用膳。等我喝完了药,你再回去休息。” 观若并没有什么异议,比起浣洗衣物,自然还是做这些事更为轻松。 她打开了食盒,她的那一份和眉瑾的是一样的,既有蔬菜,也有荤食,比平日她在战俘营中用的膳食不知道好了多少。 她先将那食盒拿到了眉瑾面前,而后取出了药包,放进了药罐之中。 眉瑾的药都是饭后再用的,此时煎上,用过晚膳之后再等一会儿,也就刚刚好。 贵族用膳,都讲究食不言。 这一个多月来,观若是头一次吃到这样好的东西,饥饿的本能,令她也没有心思再去同眉瑾说什么。 也许是受了伤,眉瑾的胃口并不好,不过动了几口,便放下碗筷不再用了。 仍旧靠在床榻上,一副百无聊赖,在等待事情发生的姿态。 观若看了她一眼,想起了严嬛同李玄耀的事,一时间也觉得没了胃口,放下了碗筷。 她正想站起来收拾膳盒,眉瑾忽而道:“你同将军……从前相识么?” 观若觉得有些莫名,“含元殿前那一日,是妾第一次见到将军。” 不是她同他认识的时候,不过的确是他们今生初相见的时候。 眉瑾的目光收了回去,不知道是信了她,还是不肯信。 观若并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会忽而问出这个问题,她是在撒谎,眉瑾肯轻轻放过,就已经是最好的。 她也并不觉得今生她同晏既的相处有什么值得眉瑾这样问一句的。 等她将膳盒收拾好的时候,小炉上的药罐子也开始沸腾,已经加过几碗水,这是已经煎好了。 于是她又忙忙碌碌的将眉瑾的药倒出来,晾凉了一些,将它拿给了眉瑾。 这一次眉瑾很快就接过去了,只是一直皱着眉盯着碗中的药,一副踌躇的样子。 每个人应该都有自己讨厌和害怕的东西,也许眉瑾身手不逊于男子,却就是害怕喝药。 也难怪晏既要专门找她过来,名义上是照顾眉瑾,实际上只是看着她喝药罢了。 在自己讨厌的人面前,总是希望自己能表现的无所不能的。 眉瑾仍然盯着那一碗药,看起来是下定了决心,正准备昂起头一饮而尽,帐外忽而传来了女子的尖叫声。 而后是一阵又一阵不停呼痛的声音,令人心中发麻。 “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眉瑾的声音沙哑,语气中是明明白白的不悦。 观若其实已经听出来是严嬛的声音了,她的营帐就在眉瑾附近。所以观若其实并不想趟这趟浑水。 可如今眉瑾受伤行动不便,她也只能顺从她的话。 于是观若同她行了礼,“是,妾这便去看看。” 她硬着头皮掀开了营帐的门,往外走了几步,便看见了正好从严嬛的营帐中走出来的李玄耀。 他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观若并不想遇见他,即刻便想转身回眉瑾的营帐中去,却被李玄耀唤住。 “殷娘子。” 他缓缓的朝着观若走过来,“我同殷娘子也算是熟识,怎么殷娘子一见了我便想走,如同见了鬼一般。” “我可是风月场上的常客,佳人见我,从来都是笑脸相迎,唯独在殷娘子这里碰了数次壁,还真是叫我……” 他勾住了观若的下巴,语气轻佻,如那一日在树林中一样,“十分不解呢。” 观若很快别过了脸,被李玄耀触碰过的肌肤,令她觉得无比恶心。 “李大人,请你自重。”周围各处都站着值守的士兵,于观若而言,比那一日在树林中还要难堪。 李玄耀浑不在意,仍然有心思同观若说笑,“往常都是我叫那些女人们自重些,原来我也有被人这样说的时候,有趣。” 眼见着李玄耀是不肯自己走开了,不远处严嬛的呼痛之声却仍然在继续,只是越来越微弱了。 观若的质问是底气不足的,“你对她做了什么?” 李玄耀笑起来,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你不会连她的事情也要管吧?我若是信了她的话,你可是早就没命活到今日了。” 观若仍然侧身对着他,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李玄耀展开的手中的折扇,随意的看了一眼,便将它丢到了地上。观若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过去,折扇的一角上有血。 “没什么,只是哄她喝了一碗药罢了。” 观若的目光被那把折扇牢牢的吸引住了,下意识的追问他,“是什么药?” 李玄耀上前一步,一脚将那折扇踢的更远了些,一副十分嫌恶的样子。 “还能是什么药?自然是最好的药了。她不肯好好的喝避子汤,不就是在等着今日的这碗药么?我成全她了。” 原来竟是严嬛自己不肯喝下避子汤,她是觉得自己可以母凭子贵么? 真是蠢到了极处。 李玄耀回头望了一眼严嬛所在的营帐,那里仍然在不断的传来女子的哀嚎。 他看起来是十分满意她此时的痛苦,“我特意叫她的丫鬟放了双倍的药材,想必味道不错。” “只是到底可惜了她那张脸,熬不熬得过来,都不能用了。” 他并没有给观若反应的时间,他越发逼近了观若。 “一个多月,谁知道那孩子是我的,还是已经成为丧家之犬的老匹夫高熠的。她一口咬定了那孩子是我的,可是她以为她是谁,也配有我的孩子?” “天水严氏,不过是我妻族姜氏的看门狗,严嬛也不过是我的狗罢了。” “高兴的时候就哄两句,不高兴的时候,只配被我一脚踢开。” 下一刻他伸手掐住了观若的脖子,只是手下并未发力,“不该来到这世上的,就不该来。” “不该活下去,却还活在这世间的,我也一定会让她消失的,谁都保不住她。” 第46章 添丁 观若用力的推开了李玄耀的手,每一次他触碰到她的肌肤,甚至是站在距离她几丈之内的地方,她都会觉得无比的恶心。 “大人将他人视作蝼蚁,可蝼蚁合力,未必便不能撼动山岳。” 他是在威胁她,她听懂了他的威胁。既然温驯并不能换来她的平安,她也不介意放手一搏。 即便什么也搏不到,至少死的不那么冤枉。 李玄耀仍然死死的盯着她,“你既知我是山岳,为何还不驯服?区区蝼蚁而已,你以为晏明之真的会为你出头,同我作对么?” “若没有我们陇西李家,他还有他的家人,早已经成了梁帝屠刀下的亡魂了。” 观若并不清楚当年他们之间的纠葛,那时候她不过是京城平民之女,父亲嗜酒,家中贫贱,连温饱尚且不能。 可事实如此,与晏家一同被梁帝以谋反罪论处的冯家,只活了眉瑾一个人。 晏家却还活下了许多人,至少晏既一家人都是活着的。 他的父亲是文嘉皇后的亲弟弟,是太原晏家的嫡支,既然是谋反之罪,没道理他们这一家的人还能活下来。 从前观若只以为是文嘉皇后之故,李玄耀既然这样说,他是没必要骗她的,看来李家人的确对晏既一家有深恩。 观若从来也没有奢望过晏既会帮自己,就是那一日她盼着他来,不过也是希望他能救下那个孩子而已。 而晏既其实也同她说的很清楚,他需要她活着,直到与梁帝重逢的那一天。仅此而已。 若是李玄耀对她的杀心超过了晏既留她下来的用处,他自然是不会同李家人撕破脸皮,硬要将她保下的。 前生他们之间经历过那么多事,他也仍然要了她的性命。 今生他们之间什么情分也无,他凭什么非要冒李家之大不韪留着她这条命,她有自知之明。 可是李玄耀为何忽而对她起了杀心,只因为她三番两次的拒绝他,令他感觉到羞辱么? “李大人。” 眉瑾不知道何时出现在营帐之前,立在原地没有动,“如今战俘营中众人都归我管辖,你若是想动谁,最好还是先同我说一声才是。” 她同李玄耀说话的神情总是很冷淡,仿佛同他说几句话,都是对她自己的侮辱。 观若担心着她的身体,她知道眉瑾此时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被晏既责罚,又为人熊所伤,她的身体实在很不好,连起身都有些困难,是经不起这样的消耗的。 李玄耀收起了方才同观若说话时眼中的杀伐之气,又换做了他平日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眉瑾姑娘,我听说你被明之罚跪,又在狩猎时为人熊所伤。伤的如何了,可还能有力气,再给不驯服的女俘几鞭?” 眉瑾冷笑了一下,“李大人问我的身体如何么?” “只怕几个女俘还不够我花费力气的,李大人若是真的想知道我身体如何,我倒是不介意在李大人身上挥几鞭。” 李玄耀大笑起来,“到底是将门虎女,就是比这些整日只知哭哭啼啼的文官之女要有趣的多。” “我近来倒是新得了一个美人,想必能对眉瑾姑娘你的脾气,改日我替你们引荐一番。” 眉瑾别过了眼,“不必了,既然是能入李大人眼的女子,一定是入不了我的眼的。若是她走到我面前来,我说不定会忍不住又往她脸上挥鞭。” “眉瑾姑娘该不会是吃醋了吧?”李玄耀一边说,一边朝着眉瑾走过来。 眉瑾飞快的抽出了旁边士兵的佩剑,挽了一个剑花,剑尖停留在李玄耀心口之前几寸的地方。 “李大人小心,我是行伍出身的粗人,养了一些在刀尖上滚出来的习惯,只怕要伤着了你。” 李玄耀停在原地,居然也还是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你这脾气,倒是和明之一模一样,到底是一起同甘共苦过几年的人。” “往你身上上军法,也亏得他舍得。” 见李玄耀不再往前走,眉瑾便收了剑,仍旧将剑收回到那个士兵的刀鞘中。 “治军严明,方能战无不胜。李大人不曾带兵打仗,自然是不明白这些道理的。” 她的身形微微晃了晃,只怕是已经有些受不住了。 观若连忙走到她身后去,不着痕迹的撑住了她的身体。 眉瑾果然是有些支持不住了,将一部分的力量移到了观若身上,而后对李玄耀道:“殷氏如今是我的侍女,便算是晏家的人。” “晏家同李家是同盟,李大人往后对我晏家的人,还是应当客气些。” “哦,是么?我记得眉瑾姑娘似乎姓冯,晏家不过养了你几年,你便跟着他们姓了?” “如若不然,似乎也没有听说眉瑾姑娘你同晏家的哪位郎君有了婚约啊。” 李玄耀的目光略过眉瑾,落到她身后的观若身上,杀意显露过一瞬,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明之还真是用心良苦,又为她寻求了眉瑾姑娘你的庇护。” 观若倒是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只一门心思的想要照顾眉瑾。这样看来,晏既要她活下去,的确是用心良苦。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收用了她,叫她做个暖床丫鬟,也好名正言顺的要她呆在身边。梁帝废妃又如何,像文嘉皇后又如何?” “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何必顾忌这么多。” 眉瑾冷然道:“我愿意认谁为主,是我自己的事情。将军要如何行事,更不必你来指点。” “大军出征之前,晏老将军同李老大人已经商量的分明,您与将军各司其职即可。将军不过是在做他认为该做的事情,您的手不要伸的太长了。” “倒是还没有恭喜李大人,在这军营之中,居然也有添丁的喜事。应当修书一封,早些告诉等在家中盼着你回去的姜家姐姐才是。” 不知不觉,严嬛的营帐之中已经悄然无声息了,观若心中不详的预感愈浓。 此时眉瑾和李玄耀还在对峙,她没法去做别的事。 “什么添丁的喜事,我怎么不知道?高熠的孩子我之前已经处理掉一个了,今日也如是。” “不光是他的孩子,来日他的项上人头,我也会亲手取来。” 李玄耀像是终于失去了同眉瑾闲话的心思,望向一旁他的亲卫。 他的亲卫很快将他的马牵了过来,而后他翻身上了马。 “眉瑾姑娘既然受了伤,那好好休息便是。不该管的事情,也很可以不必管。” 话说到最后,隐含警告之意。他说完这句话,便策马扬长而去了。 第47章 同帐 “姜氏和赵氏,当年争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眉瑾望着李玄耀的背影,自言自语了一句,话语中有无尽的叹息。 姜氏想必就是如今李玄耀的妻族,至于赵氏,观若也并不知道是哪里的人家。 一直到李玄耀的身影消失不见了,眉瑾才无力的倚靠在了观若身上,声音比之前更喑哑,“你扶我进去。” 观若自己的身体其实也在微微发着抖,近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她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她竭力支撑着眉瑾的身体,将她扶回了营帐之中。 眉瑾闭眼休息了片刻,忍过了身上的疼痛,才同观若说话。 “我想休息一会儿,不用晚膳了。你在我的营帐里煎药,等喝过了药,你就回自己的营帐中去休息。” 观若忍着头晕,“严嬛……严嬛恐怕出事了。冯副将您……” 眉瑾是负责管束战俘的人,上一次她就因为那个孩子的事情为晏既责罚了。 她不是在意严嬛,只是在意眉瑾。 眉瑾仍然闭着眼,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同她说这番话一般,“李玄耀亲自处理了她,你还在期待什么?我是救不了她的。” 观若越发头晕目眩起来,眼前仿佛出现了无数把染着血的扇子,耳边还有严嬛最后的几声哀嚎。 她和严嬛并未唇齿相依过,此时也不必唇亡齿寒。 她坐在原处,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清明的神智。 眉瑾没有再同她说话,营帐中安静的仿若只有她一个人。 观若用过了晚膳,替自己煎了药,又将一切都收拾干净,便无声的同眉瑾道了别,往自己的营帐走了。 今夜也是月明之夜,不远处的山壁上有潺潺的流水,倾泻出银色的月光。 昨日晏既就是站在这山壁之前,望着她离开的。 她不敢多望他几眼,因为昨夜他流露出来的片刻愁思,片刻像李三郎的时刻,令她总是忍不住要想起前生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今夜他不在这里,她难得安宁的在山壁之前站了一会儿。 冯家家破人亡,李玄耀说晏家人养过眉瑾几年,这件事前世今生应当都是不会改变,所以前生眉瑾和晏既一定也是相识的。 是眉瑾将她带到了云蔚山中,因此之后李三郎的出现,一定也不是偶然。 前世今生他们的相遇都不是偶然,前生尚有片刻温存,今生对于彼此,恐怕却只有恨意。 她原本就不应该把晏既和李三郎看作一个人,不该把前生种种加诸到今生的这个人身上。 一直这样做,不断在受到伤害的人只有她一个而已。 观若继续朝着自己的营帐走。 营帐里是亮着灯的,观若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走错了。 她掀开了营帐的门,一个女子背对着她,正在整理床铺,那是昨日吕婕妤睡过的地方。 那女子听见了动静,很快回过身来,“殷娘子。” 是穆贵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 观若的语气隐含不善之意,她知道穆贵人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忽而出现在这里,她不能没有防备之心。 穆贵人的语气平淡,丝毫不被她影响。 “殷娘子不必多想,只是与我同帐的杨常在不在了,所以郑嬷嬷将我们两个同样独居一帐的人安排在了一起,便于管理而已。” 观若绕过了她,走到了自己的床铺旁,翻开了枕头。 营帐之中并没有什么地方能供她存放东西,枕下已经是最能令她有安全感的地方。 她的那支金钗就在枕下,或者说仍然在枕下,即便帐中的灯光昏暗,也不掩宝石美丽。 穆贵人一直注意着她的动作,“我只是与殷娘子你同居一帐而已,并不是贼。就算我还有些别的打算,也不是要害你。” “也许你的目的并不是害我,可你要达到目的,未必就不会伤害到我。” 穆贵人说杨常在是因为想要逃走,所以才被晏既以军法处理的。 可是她并不知道杨常在做到了哪一步,又是在哪一步便被人发觉了的。 可无论结果是哪一种,与她同帐的穆贵人都能毫发无损,她绝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前生观若在这里遇见了一路帮她的眉瑾,她是受人指使的。谁又能保证眼前这位突然出现在她生活里的穆贵人身后是干干净净的呢? 她已经上过一次当了。 前生那个人让眉瑾出现是要她生,今生的穆贵人,也许就是要她死了。 穆贵人心平气和,“我是三川穆氏族女,小字犹知,父亲是这一代的族长。” “因容貌出众,而被受梁帝之命到各地遴选秀女的内侍挑中,送入宫中,被梁帝封为贵人,居于伏莘宫。” “我出身清白,这都是有据可查的。自然,如今是没有办法查的,最多去问一问同我一起进宫的那些妃嫔,殷娘子不肯信我,也未必就肯信她们。” “或许于殷娘子而言,这些不过是废话而已。可三川穆氏在梁朝也并非无名无姓的小族,自报家门,算是我的诚意。” 她见观若并无什么反应,便继续说了下去。 “杨常在是在浣衣的时候,以小解为由逃到了树林里。只是她运气不好,在树林里左转右转,居然遇见了晏将军手下巡逻的士兵,她被当场抓住的。” “她并非是在营帐中休息的时候逃跑的,因此我并未被牵连。杨常在的事情,的确与我无关。” “可也因此启发了我,并非是只有在军营之中等死这一条路的。” 观若同她对视着,“我以为穆贵人从中得到的教训,应当是保持谨慎和低调,不要想着逃走才对。” 穆犹知笑起来,纵然粗布麻衣,难掩她容颜艳丽,“我不是这种愿意坐以待毙的人,我相信殷娘子也不是。” “哦?恐怕穆姑娘是找错了盟友了。” 观若避开了她的眼神,“我得到的教训比穆姑娘你要多的多,我已经明白了,抗争是不会有结果的。” “殷娘子似乎搞错了重点。逃走并不是抗争,而是在逃避所有不值得的抗争。” 她快步朝着观若走过来,伸手拔出了观若用以束发的桃木簪。 青丝滑落下来,很快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是那支箭头。 观若把它藏在了自己的发髻里,以青丝遮掩,随时准备用它来结束她不想面对的命运。 穆犹知弯下腰,将箭头捡了起来,“那一日你我同在溪边浣衣,我就已经发现了。” “与其日日都藏着这样的东西,不得解脱,不如想一个一了百了的办法。” “你不想死,我也不想死,一个人的力量不足够,杨常在就是前车之鉴。而我们可以合作。” 她把那支桃木簪和箭头并排放在自己的手心里,伸向了观若。 第48章 无有 观若被穆犹知的动作吸引,凝视着她的手心。她先取回了那支箭头,而后才是她用以束发的桃木簪。 箭头是凶器,若不是在自己手中,在谁手中她都不能放心。 “与我同帐,是你打点了郑嬷嬷?” 这段时间有许多营帐都空了出来,蔺玉觅那里,孔贵嫔那里,还有穆犹知那里。 事情发生都有先后,在穆犹知这样的人面前,所有的巧合,背后都应该有因果。 穆犹知很干脆的承认了,“我能作小服低,手里又还有一些钱财,所以我在军营之中的人缘,是要比殷娘子好的多了。” 梁宫覆灭,观若是差点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的。 而那些躲在自己的宫室之中,等待着不幸的命运降临的女子,也不是人人都能想到自己该如何做的。 多的是人只知道为自己的命运哀泣,束手就擒。 穆犹知是聪明人,能很清醒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什么东西于自己有益,这一点毋庸置疑。她好像忽而有点明白她为什么当初能中选了。 不过,“为什么?为什么你觉得我可以,而旁人不可以?” “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我觉得你和我一样,什么都没有。”穆犹知一边说,一边拔下了自己发上的银簪,挑了挑烛芯。 烛火瞬间更明亮了一些,也将她的脸颊照亮,镀上了一层金光。 这光茫同样倒映在她眼中,令她的目光越发明亮。观若一直都记得她这一夜的目光,记了许多年,生机同野心同样勃勃。 “三川穆氏是耕读世家,这些年却并没有什么人有能力出仕,所以才想这试一试走外戚这条路。” 她自嘲了一句,“可惜时运不济,也没有能够成功。白白被其他清流之家戳了脊梁骨罢了。” 很快又言归正传,“我虽是官家之女,我的家族却连严嬛也比不得,根本不会被李玄耀同晏既放在眼中。” “他们也没能力救我,我并不想死,所以我只能自救。” “殷娘子也是一样,谁都知道你只是平民之女,离开了梁帝的宠爱,你什么都不是。” “不知道殷娘子你自己清不清楚,在梁宫里,每个人都在等着你失宠的那天,谁都等着看你的笑话。” 吕婕妤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不过她的话音里,更多的是对观若的嫉妒。 可穆犹知不是,她好像只是在陈述并不伤人的事实。 穆犹知继续说了下去,“可家族声名不显,其实也是我这样的人的长处。” “我是梁帝的妃嫔,待遇至少比一般的宫女要好一些。而且李玄耀也还没有注意到我。” “不知道殷娘子你怎样想,总之我是觉得男子之爱,于女子而言是朝不保夕的,更何况是这样的地方,一旦被抛弃,恐有性命之虞。” 观若也是这样想。只是总有人只能看见眼前的一点利益,想要逃离心中的恐惧,看不见以后。 今日之后,她们或许都不会再见到严嬛了,她所短暂拥有的一切都会为慧嫔所有,而慧嫔之后呢? “你们同严嬛起冲突那一日,其实我就在一旁,我觉得她实在是蠢透了。不过凭着与文嘉皇后年轻时有些相似的声音,居然就得了梁帝这么久的宠爱。” “文嘉皇后是梁朝出名的聪慧女子,有咏絮之才,辅佐梁帝登上了帝位。” “梁帝是怎么能忍的下来严嬛这样的女人的?这倒是令我对他的认识更深了一些。” 穆犹知的这番话,也令观若对她的认识更深了一层。她都不知道严嬛是因何而得宠的,原来严嬛对她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穆犹知进宫不过才一个多月而已,她知道的事情之多,简直叫人心惊。 她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将话题扯的远了些,很快又言归正题。 “我一直在观察着殷娘子你的行止,我的出身同样不算高,要适应这里的生活,比旁人要快的多,要适应其他或许更差的日子,也一定比旁人更快。” 或许是觉得自己同观若的谈话已经渐入佳境,穆犹知脱去了外衣,走到了一旁的水桶旁,拧干了布巾子,背对着观若,开始擦拭自己的身体。 “若是我们要逃出去,难免要过一段颠沛流离的日子,甚至恐怕要躲在山中,以野草野果为食。” “若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何能活下来?不如还是在军营中苟且偷生罢了。” 这也是观若一直在思虑的问题。 只是她从没想过要给自己找一个同伴,自从发觉眉瑾与前生不同之后,她一边想知道眉瑾转变的因由,一边只是想着自己一个人逃走而已。 她从没想到在梁帝的嫔妃之中还能有穆犹知这样的人物。 她实在太明白从军营里逃出去,躲避追兵,努力活下去,要付出多少心力,要吃多少苦了。 前生有眉瑾带着她,做她的主心骨,她都有差点坚持不下来的时刻,更不要说旁人了。 若是穆犹知真的能做到她说的那样,同她合作,彼此依靠,也许的确是一个比她一个人逃出去更好的选择。 穆犹知擦干净的自己的身体,朝着观若走过来,指了指营帐中的另一桶水。 “这是我替殷娘子你打的水,不如你也早些收拾好,吹熄了烛火说话,要比此刻更不引人注目一些。” 那支蜡烛几乎已经要烧的尽了,明日她还要去寻郑嬷嬷讨要一支。 观若也知道穆犹知的话没有说尽,她既然搬到了这里,等着她回来,一定是已经做了十足的准备。 矫情没有任何意义,她总是要和她同帐一段时间的,不如早些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 她依言走到了角落里,以清水擦洗身体。 她已经许久都没有机会沐浴了,在军营之中尚且能得一些清水,若是逃出去,最开始的日子,东躲西藏,会比在军营里还要难熬。 见观若也已经梳洗完毕,穆犹知吹熄了烛火。她们躺在各自的床榻上,一同被黑暗包围不约而同的都没有说话。 直到月光透过营帐倾斜下来,观若渐渐的又有了一些视野,她侧过身去,发觉穆犹知原本就是在看着她的。 “你说你一开始是觉得我和你一样一无所有,那后来呢?” 第49章 不同 “后来我发觉,梁朝百姓无人不知的梁帝珩妃,原来在军营之中,也能得到与常人不同的待遇。” 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姿势不舒服,穆犹知动了动,不再面对着观若。 观若深吸了一口气,自嘲道:“为盛名所累,从一开始便被人注意到了。” “其实你若是想逃走,和我一起是有很大的风险的,而且这风险,恐怕会完全的掩盖掉我身上所有的优点。” 也许旁人逃走,晏既还真的不会花太长的时间和太多的力气将她捉回来。 她原先以为自己也是,可自从晏既同她共乘一骑,告诉她那些话以后,她已经不这样想了。 穆犹知望着帐顶,已经开始准备入睡,“在你眼中是风险,在我眼中却或许是另一条路。晏既明显对你有意,若是你选择不逃走,也许你可以庇护我?” “对我有意?”观若几乎要大笑起来,她没想到晏既待她的种种不同,看在旁人眼中,却是于她有意。 “他觉得我所获得的一切都是源自于文嘉皇后,而我出身微贱,显然不配得到这些,这是对他姑姑的侮辱。他几乎恨我恨到了骨子里。” “之所以没有像含元殿前的德妃那样干脆利落的给我一剑,无非是因为在他眼中我还有些价值,他想押着我去见梁帝罢了。” 李玄耀说晏既的那句话没有说错,旁人只要赢便罢了,他却非要按着他自己的心意去赢。 她不过是他获得他想要的胜利过程中的一环,一个必要的参与者罢了。 计划也只是计划,他随时都可以将她抹去的。 穆犹知转过头来,望了观若一眼,“或许这就是当局者迷吧,也许晏既自己都不清楚他对你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他若是对你全然无情,何必要在你吐血晕厥的时候,当着那么多战俘的面将你抱起来,同李玄耀对质?” “李玄耀在军营中终日游手好闲,物色美貌女子做他枕畔之客,如同乡野街市上的青皮无赖。” “这一个多月来,我是第一次见李玄耀的脸色难看成这样。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李玄耀心胸狭窄,显然不是君子,他是个十足十的小人。无论是出于哪一方面的考虑,晏既都不该那样做的。” 观若的手又不自觉的握紧了,“那一日我晕厥……是他将我带走的?” 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没有人同她提起这件事。可是她也应该想到的,她同李玄耀的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收场。 那一日她同李玄耀对质,蔺玉觅是不在人群中的,她的消息并不快,所以她不知道。 可眉瑾应该是知道的,今日她们在一起呆了很长的时间,她是觉得没必要提起这件事,还是有意隐瞒? 观若想起了眉瑾的那个有些突兀的问题,她问她她同晏既从前是否相识。所以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晏既做事,还真是如同行走在云雾缭绕的山中,连他的属下都看不明白。 穆犹知的眉头微皱,忍不住反问观若,“你居然不知道?你的消息也太慢了些。所以我说,你其实很需要我。” 那一日她吐了一口血,全然失去了知觉,能接触到的人也就只有这些,她怎么会有机会知道。 她和穆犹知毕竟是不同的,就因为她是梁帝珩妃,李家的这些仆妇们天然就讨厌她,巴不得她倒霉。 就算她愿意作小服低,愿意拿出钱财来收买她们,她们也未必会顺水推舟的和她眉来眼去。 观若没有理会穆犹知略带嘲讽的话语,追问穆犹知,“他们那一日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对待战俘的意见不同,所以争论了一番罢了。” “据我猜测,这里的驻军是晏家和李家士兵的联军,晏既擅长打仗,晏家的势力却被削弱过,因此实力不如李家。” “李玄耀却是个绣花枕头,又偏爱指手画脚,奈何李家势大,所以晏既才要屈就他。” “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密的,谁也不肯完全服谁,军营之中至高的权利,他们谁都想要。” 这一点,观若也是早就看出来了的。 晏既和李玄耀也不光光是在合作,他们之间应当也有一点亲戚关系。 她记得晏既的母亲姓李,是陇西李家的人,就是不知道他的母亲同李玄耀的父亲关系是否亲近了。 因为这样,梁帝对陇西李家似乎也总有申饬。梁帝对晏家人实在太在意了,就算观若被袁姑姑保护着,控制着,她还是不可避免的会听到一些晏家人的事。 听李玄耀的口气,李家人是有自立王朝之意的,晏既却敢这样得罪他。 穆犹知又道:“晏既待你究竟如何,你是局中人,我是局外人,我们所看见的东西是不同的。” “本能的反应骗不了人,若不是喜爱,便是旁的一种在意。所以我觉得你奇货可居,这总是没错的。” 她闭上了眼睛,像是已经很疲惫了。 “晏既要保你平安之意昭然若揭,若是我们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逃出去,至少你也是安全的。可我就不一定了,所以我想要寻求你尽可能的庇护。” “而我可以替你打探许多你想要的消息,寻求逃出去的机会,你不应该拒绝我。总之我不会害你,我已经将我的诉求说的明明白白。” “你可以继续防备我,但总是我们彼此信任,才更有可能活下来。” 观若也闭上了眼。她始终不觉得晏既做的这些事情是因为他对她有意,他不会是这样的人,她也不会错认了晏既眼中几次闪过的杀意。 李玄耀究竟为什么对她忽而起了杀心,原因似乎也找到了,不光光是因为她拒绝了他数次,令他觉得伤了脸面。 如今她能不能活下来,似乎更成了李玄耀同晏既对彼此的试探与角力。 她也必须承认穆犹知说的是对的,把这些话都说明白,她明白了她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判断过自己能不能给的起,她们才会有彼此信任的可能。 穆犹知其实也已经向她证明了,她是一个能力足够的同伴——只要她背后没有别人。 明日还有明日的事,她也要休息了。 第50章 退烧 观若醒过来的时候,穆犹知已经不在营帐里了。这营帐的顶部似乎已经老旧了,漏进来几缕阳光。 自从到这里来,她没有起的这样晚过,居然是刚刚才发觉的。 那日光洒落在她的手背上,洒落在她的指尖,尘埃在空中飞舞,令她觉得无比美好。 观若静静的看了一会儿,便起身梳洗,准备出门。 昨日才帮蔺玉觅换过药,她今日不必再去寻她,但是她须得要往眉瑾那里去。 昨日她离开的时候眉瑾的脸色不好,今日也不知道是怎样了。 白日里几乎所有的女俘都去溪边浣衣了,营地里她面熟的人不多,只有一些士兵照常在营地里值守或是巡逻。 可惜她并不能每隔一段时间就出营帐看看值守的人换岗了没有,她们要逃走,这一点很重要。 不知道穆犹知那样神通广大,清不清楚这些,晚间她要问问她。 观若照例站在眉瑾的营帐之前,略微提高了音量,“冯副将,妾奉晏将军之命前来照顾您。” 也同昨日一样没有得到眉瑾的回答。 观若耐心的等了片刻,营帐中仍然是没有任何的应答。观若只好询问在一旁值守的士兵,“请问这位军爷,今晨可曾听见冯副将起身的声音?” 那士兵看了一眼观若,还算是有礼,低头道:“并未听见。属下心中也有些担忧,只是不好贸然闯帐。” “殷娘子是女子,不若进去看看,若冯副将真有什么事,也好早做打算。” 观若犹疑了片刻。 这里是眉瑾的营帐不错,军营中大多是男子,一般不会有人来。这士兵与她无冤无仇,应当也不至于要害她才是。 她心里还是记挂着眉瑾,也就没有再管礼数,掀开了营帐的帘子。 营帐之中只有眉瑾一个人,她如昨夜一般睡在床榻上。观若略微放下了心,走近了她,很快便发觉了不对。 眉瑾的脸色潮红,面上出了一层薄汗。观若伸手去探她的额温,几乎是立时就收回了手。 难怪今日眉瑾没有起身。 观若很快站起来,走出了营帐,“麻烦这位军爷快去请吴先生过来,冯副将起烧了!” 不知道眉瑾已经烧了多久了,军营之中的条件不好,一直这样烧下去,眉瑾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那士兵知道厉害,同与他一起值守的士兵说了一声,便匆匆去寻吴先生了。 观若的目光不经意的撇过一旁的营帐,两个士兵抬着一个人走了出来,那人的身上蒙了一层白布。 是严嬛,她的侍女就跟在她身旁,受过鞭刑,遍体鳞伤。 该消失的,不该消失的,一并都消逝了。 观若很快转回了营帐里。角落还有清水,观若找了布巾子过来,拧干了,替眉瑾敷在额头上。 这水的温度还不够凉,也不知道能不能找些冰块过来。 前几日她发烧,她记得眉瑾拧了布巾子过来给她敷的时候,铜盆的水里是有未化完的冰块的。 观若不知道该找谁去要,眉瑾一个人在营帐中,她也不敢就这样离开。只好不断的替眉瑾换着敷在额上的布巾子。 她额上的温度实在很高,就是这样频繁的更换,每一条布巾子取下来也都是温热的。 吴先生的住处离这里的确有些远,也不知道那个士兵什么时候才能将他请过来。 观若心中焦急,忽而听见了有人勒马的声音,马匹停留在营帐前,影子倒映在营帐之上。而后她看见有人翻身下马,掀开了营帐的门。 是晏既带着吴先生过来了。 吴先生看见站在一旁的观若,看来是想打招呼。 晏既却干脆的无视了正在行礼的她,大步流星的走到了眉瑾身旁,取下了她额上的布巾子,探手试了试,而后对正在放药箱的吴先生道:“烧的厉害。” 吴先生医者仁心,闻言也焦急起来,“眉姑娘的伤重,老夫最担心的就是她要起烧。” 他走过去替眉瑾把了脉,过了片刻,又问观若,“眉姑娘烧了有多久了?可是昨日吹了冷风?” 观若摇了摇头,“妾也是晨起方来这里,并不知道冯副将是何时起的烧。甫一发现冯副将起烧,便着人去请先生您过来了。” “至于吹风……昨日李大人来过此处,找俘虏严氏的麻烦,因此冯副将出面同李大人交涉了一番,恐怕就是那时。” 那时候其实日头正烈,即便起过几阵风,应当也是不妨事的,可眉瑾的伤居然重到了这个地步么? 吴先生正想说话,晏既却先冷哼了一声,“你倒是懂得推诿责任。” 观若原本说的就是实情,不过他是将军,自然由得他责备了。 观若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了一旁,打定了主意不再开口。 晏既坐在眉瑾床边,也如观若方才一般,不停的替眉瑾换着额上的帕子。 吴先生听了晏既的话,有些歉意的看了观若一眼,而后对晏既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帮眉姑娘退烧。” 又从药箱中取出一包早已经配好的药递给观若,“麻烦殷娘子将这包药煎上,这用以敷额的水温不够冷,怕是也要想办法……” 观若很快接过来,熟练的将药材倒进了药罐中,点燃了炉中的火。间隙之中,她望了一眼晏既。 晏既的神情冷肃,若是他的脸色能帮人退烧,那倒是也差不多了。 他朝着营帐外喊了一声,“蒋掣,进来。” 原来蒋掣是跟着他一起过来的。也许是因为顾忌眉瑾是女子,所以他并没有进来。不过晏既倒是不避讳。 晏家既然养过眉瑾几年,他们应当的确是要比旁人亲厚一些的。 那这样说来,前生指使眉瑾将她带走的……会不会也是晏家人? “将军。”蒋掣很快进了营帐,同晏既行了礼,目不斜视。 晏既望了他一眼,“前几日山中凿冰之处,你可还记得?” 贵族夏日用冰,大多是冬日留存下来,储藏在冰窖里,需要时再取出来用的。 李玄耀和晏既就是再奢侈,也不至于在行军的时候还花费大力气保存着冰块。 所以她上次所用,也是从深山之中取回来的? 蒋掣又拱手行了礼,“末将还记得,这就带人过去。” 眼见他转了身,晏既又替眉瑾换下了一块布巾子。蒋掣却没有就走,“眉姑娘的伤是否很重,可有性命之忧?” 晏既望了一眼吴先生,他很快回答蒋掣,“若是始终不能退烧,便会有些麻烦了。” 蒋掣的神情更严肃了几分,再没有耽搁,快步出了营帐,上马直奔山中而去了。 第51章 毁灭 吴先生替眉瑾重新开了药方,便退出了营帐,打算去为眉瑾抓药。 观若原本以为晏既会同吴先生一起走,却没想到他并没有动,看这架势,是要自己留下来亲自照顾眉瑾。 反而把观若架住了,她一直缩在角落里,静静的盯着炉中的火,期望晏既能不再注意她,也不要再为难她。 一直躺在床上的眉瑾却忽而有了动静,她开始不安起来,紧紧皱着眉头,一刻不停的呓语,观若静心去听。 “三哥……三哥……不要跳……”伸出手来,像是想抓住什么。 晏既就是行三的,他还有两个兄长,与他并不同母。 前生他说他姓李,是从了母姓,排行倒是没有错,这恐怕是他唯一没有骗她的事了。 所以,眉瑾是在呼唤晏既么? 晏既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手重新放回了薄被中,一边轻声呼唤她,“眉瑾,眉瑾,快醒过来。” 是今生他同观若说话时从未有过的温柔和耐心。 眉瑾慢慢的睁开了眼,她只看见了晏既,很快眼泪也落下来,“我梦见了我三哥,梦见了他从正阳门上跳下来的那一日。” “我梦见我也在城楼上,我和三嫂在一起,我们想要拦着他,可是他还是推开了三嫂,义无反顾的跳下去了。” 眉瑾的话说的很慢,却很清楚,泪湿枕巾,蕴藏着无尽的绝望。 “我好想告诉他……没有用的,没有用的……梁帝不会放过我们的……” 原来她是梦见了她自己的三哥。从城楼上跳下来……观若只知道安虑公主的驸马一个。 安虑公主的驸马是颍川冯家的嫡支,若非如此,当年梁帝不会把他同文嘉皇后唯一的女儿嫁给他。 眉瑾同他却显然很亲近,难道她也是冯家的嫡支,同安虑公主的驸马是亲兄弟? 晏既沉默了片刻,换下来了她额上的布巾子,“我们会把阿姐救回来的,我们很快就会把阿姐救回来的。” 观若发觉晏既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紧紧的握成了拳,几乎要把那一块布巾子都捏碎了,布巾子里的水滴落下来,在床前汇成了一小片积水。 据观若所知,他是没有姐姐的。这个“阿姐”,说的想必就是安虑公主了。 在他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长安少年的时候,出入宫闱,和这个姐姐的关系,或许是很好的吧。 所有同晏家、冯家有关系之人的人生,都已经被梁帝毁去了大半,余生都要沉浸在无尽的痛苦、自责和遗憾中。 那一种感受,是观若这样的局外之人无法完全共情的。 “你还在发烧,再坚持一下,药马上就煎好了,等喝完了药再休息。” 晏既看了观若一眼,眼中的恨意隐藏不住。他同观若说话的语气仍然是冰冷的,“药煎好了没有?” 观若掀开药罐的盖子看了一眼,觉得已经差不多了。便取过了药碗来,小心翼翼的将药汁倒出来,捧给了晏既。 他似乎一个眼神也吝啬给观若,将眉瑾扶起来,靠在他肩上,吹凉了药,慢慢的喂给眉瑾喝。 在云蔚山的时候观若不曾生过病,没有见过他的这一面。 到临死的时候她吐了很多血,他似乎是将她扶了起来,也像现在这样,让她靠在他肩上,他说了什么,她已经再也听不清了。 观若也没有见过眉瑾的这一面,她病的实在很重,纵然面色潮红,并不苍白,却几乎看不出一点生机来。 她靠在晏既的肩上很安宁,将眼泪和药汁一起吞进了腹中,吞进了心里。 有些病是永远也治不好的。有些恨,即便手刃了当年的仇人,也还是意难平。 因为逝去的人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 那药里大约有一些安神的药材,喝完了药,眉瑾很快又睡了过去,比没有喝药之前要安宁了许多。 蒋掣还没有回来,看来山中藏冰之处,即便策马,来回也要许久。 晏既这样用心的不想让她死,也难怪穆犹知要错认了他的心意。 观若处理完药渣,拿着药罐再回到营帐中的时候,晏既仍然坐在眉瑾床前。 神色晦暗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见观若进门,眼中一下子有了焦点。“吴先生一共给你准备了七日的药,军营中药材珍贵,你若是不想找死,就最好不要浪费。” 怕吵到了眉瑾,他是压低了声音说的,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却一点都没少。 他同她从来都不肯好好说话,好像语气稍弱几分,便显不出他心中对她的恨意一般。 观若无意同他争吵,低头行了礼,便从一旁的架子上找到了吴先生标注好给她的药材,同样倒进了药罐中。 她专注于做自己的事情,才能在晏既的身旁找到片刻的安宁。 等她做完一切,不经意回过头去,却正好对上了晏既的眼神。 他似乎一直注意着她的动作,骤然同观若的目光相接,有些不自然的别过了眼。 而后道:“小声些,不要吵着了她。” 观若方才明明一直很小心,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反而是他说了这一句话,眉瑾有些不安的动了动。 观若也就无心同他计较谁对谁错,担忧的望了眉瑾一眼。 幸而眉瑾也只是动了那一下,便仍然沉沉睡去了。 营帐中安静了片刻,晏既站起来,将声音压的更低了些,“我出去看看蒋掣回来了没有,你照顾好她。” 观若站在一旁,低着头,一副恭送他出帐的模样。他其实没必要告诉她他的行踪的。 晏既站在原地,似乎又看了她几眼,不知道心里在盘算什么。等他终于出了营帐,观若才松了一口气。 她走到眉瑾的床前,取下了她额上的布巾子,试探了一下她的额温。 温度降下来了一些,已经不似方才那样烫手了,观若心中略略放心,取了干的帕子过来,替眉瑾拭去了脸上的薄汗。 将门之女,又在军中行走多年,眉瑾生的是很英气的,也一看便不是寻常人。 不知道前生她是怎么就那样相信了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女,不过报那一点恩情,就愿意带着她做逃出军营这样危险的事情。 进宫之前,她也不过是市井出身而已,不似琼楼玉宇中的闺秀佳丽。 她可以每日行走于大街小巷,世情冷暖,她也是见惯的。 虽然年纪尚小,再单纯,也不该单纯到这个地步。如今回头想一想,其实是一直陪伴着她,如师亦如母的袁姑姑改变了她许多。 袁姑姑看似是照顾着她的生活起居,其实是安排了她生活中的一切,几乎将她思考的能力也剥夺了。 除却她要学的那些东西,她连思考的机会都没有多少。 这应当也是梁帝的授意吧,他只要她做一个同文嘉皇后形似的傀儡,懂得诗词歌赋,懂得弹琴弄筝,令他在一个眼错间,觉得是他最期盼的她回到了她身旁。 他不需要她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不需要她有旁的心思。 梁帝其实也毁灭了她生命中许多宝贵的东西。 她是晏、冯两家的惨案中最不为人知的一个受害者,可惜没有人会这样想。 第52章 独处 观若陪了眉瑾一阵子,晏既一直没有回来。她坐在一旁喝完了自己的药,打算等晏既回来,便同他告辞。 反正今日眉瑾有人照顾,晏既看她也是哪里都不顺眼,不若不要相处,只等着来日他送她去见梁帝的时候。 眉瑾的神色渐渐安宁下来,似乎已经睡的沉了。额上的温度也恢复了平常,她已经没有在发烧了。 观若出了营帐,同值守的士兵说了一声,请他再将吴先生请过来替眉瑾看一看。 黄昏时眉瑾应该还要喝一次药,她不再发烧,想必用药也该有所不同。 她正欲转身回营帐,只见晏既同蒋掣一前一后的骑着马朝这里走过来,蒋掣的马后,还拖着偌大的冰块。 观若原本想装作没有看见,晏既的目光清明,已然落在她身上。她只好站在原地不动,低下头迎接他走过来。 真到了近处,晏既又无视了他,将冰块交给一旁值守的士兵,吩咐他们将冰块制成小块。而后便领着蒋掣进了营帐。 晏既没有让她走,煎过药的药罐也还在眉瑾的营帐中尚未清洗,观若只好跟在晏既身后。 他坐在眉瑾床前,方才观若坐过的地方,伸手探眉瑾的额温。 “已经不发烧了?” 这个问题自然不会是问安宁的睡着了的眉瑾,观若低了头,轻声道:“妾发觉冯副将已经不再发烧,因此请值守的士兵去将吴先生请过来,再替冯副将诊一诊脉。” 晏既点了点头,再也没有其他的表示。此时的眉瑾不过还需要人看护,并不需要人照顾。 晏既便对站在一旁的蒋掣道:“你去寻嘉盛,令他将我今日要处理的公文都搬到眉瑾这里来。” “之后你再同嘉盛一起重新去走一遍你刚刚发现的那条路。若是这条路能走的通,也不必花费这么多力气,冒那么大的风险非要将吊桥修好了。” 观若一直注意着蒋掣,他的目光始终若有似无的落在眉瑾身上。晏既唤他,他才集中了注意力。 等晏既吩咐完,他拱手与晏既行了礼,又望了眉瑾一眼,才转身快步出去了。 她记得刑炽曾经说过,眉瑾的身手很好,“连风驰都不是她的对手”。 或许蒋掣在比武落败的时候,还输了旁的东西出去。 蒋掣出了门,观若站在原地,注意力又放回了晏既方才说的话上。 若是蒋掣今日发现的这条路能走的通,他们应当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了。 在这里找不到机会,去往下一个地方,她也许就能逃出去了。她要早些把这个消息告诉穆犹知才行。 蒋掣方走,吴先生便匆忙过来了。晏既让开了床前的位置,吴先生替眉瑾把了脉,又在一旁的案几上重新写了一张方子。 观若是照顾眉瑾的人,吴先生便直接对她道:“眉姑娘的烧能这么快退下来,是她平日身体不错的缘故。” “可是也还是要小心照料,有可能会复烧,若是无人发觉,那就有些危险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背对着他的晏既,而后对观若道:“要照顾病人,自己定然是休息不好的,殷娘子的身体弱,其实并不适合这份差事。” 话是同观若说的,却其实是说给晏既听的。晏既没有说话,观若也只好自己回吴先生的话。 “我也只是那一日气急攻心罢了,平日的身体也不差的,小病小痛都很少。” “冯副将的病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罢了,我能应付的来。” 她心里很感激吴先生,也不想让他为难。 以眉瑾的脾气,也未必就能接受有其他的人来照顾她。她厌憎那些女俘和李家的仆妇,焉知她们就不憎恶她? 疑心深重,于养病不利。 眉瑾不怀疑她,大约是出于她对于晏既的信任。那晏既又是为什么会觉得她一定会遵从他的吩咐,尽心尽力的照顾眉瑾呢? 吴先生身后的晏既终于发了话,“不过这几日而已,你搬到眉瑾的营帐里来,我会叫人添一副床铺。” 吴先生听完,面上现出了几分遗憾的神色来,“那就请殷娘子夜间多警醒些,只要过了这两三日,眉姑娘就会没事的。” 晏既至少愿意给她一张床,这已经比观若想的要好上许多了。“先生客气了,妾定当尽心。” 吴先生又道:“新的药煎起来麻烦,我会亲自煎好了再叫人送来。” “眉姑娘养病需要安静,营帐中的药炉,也还是撤掉为好。往后殷娘子的药会随同眉姑娘的一同送来。” 虽然煎药并不算是很麻烦的事情,可若是夜间睡不好,白日还要谨记着这些事情,也是有些叫人心烦的。 观若同吴先生行礼,“多谢吴先生。” 吴先生笑了笑,“这是医者本分,殷娘子不必言谢。”再同晏既说了一声,也就自去忙碌了。 很快刑炽也将晏既的公文送来,问候了眉瑾一句,便同蒋掣一起去探路了。 营帐中的人来来去去,大多的时候,总是只有昏睡的眉瑾,还有清醒着的晏既以及观若罢了。 晏既要处理公文,坐到营帐中心的长桌后面。观若坐回眉瑾床前,背对着晏既,总觉得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是不敢回头的。 营帐中很安静,只有偶尔晏既翻动书页的声音。纵然她背对着晏既,也仍旧觉得很不自在。 白日晏既会在这里,也说了会在眉瑾的营帐中为她安置床铺,不如她还是先回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同穆犹知打一声招呼。 若穆犹知并没有二心,自己却被她认为没有诚意,失去了这个盟友,会是她的损失。 观若便走近了晏既压低了声音,“将军白日既在此处,可否容妾回原本所居的营帐中取一些东西,片刻即可,妾很快便会折返。” 晏既连眼皮都没抬,批注完了一本公文,又翻开下一本,在这间隙之中,他望了眉瑾一眼,低声道:“孤男寡女。” 他只说了这一个词,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观若若是离开,他同眉瑾是孤男寡女不错。可如今眉瑾正在昏睡,他们这样在营帐里呆着,难道便不算是孤男寡女么? 观若知道他是不肯放自己走的了,很快自嘲的笑了笑。 自己在他眼中,想必不过是一件物品罢了,一盏灯还能替他驱散方寸之地的黑暗,一支笔能令他书写乾坤,她却什么也不能,不过白占了地方,空惹人嫌恶。 她正欲走回眉瑾床前,营帐的门帘处,忽而探进来一柄折扇。 第53章 添香 那柄折扇将门帘挑开,漏进来许多光亮。而后折扇的主人进了营帐,“难怪我遍寻明之你而不得,原来是躲在此处红袖添香。” 他望了一眼床榻上的眉瑾,“也不知道眉姑娘醒来之后,见此情景,会不会呷醋。” 是李玄耀。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拿眉瑾和晏既开玩笑了。 晏既有未婚妻子,眉瑾显然同晏既也并不是那样的关系,他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玩笑,无非是出于对女子的轻视罢了。 晏既的眉头微皱,看也懒得看李炫耀一眼,“噤声,她需要休息。” 李玄耀很快做了一个禁言的手势,而后走到晏既身旁,四处观望了一下,见没有其他的椅子,便干脆倚坐在了他的案几上。 “我听说风驰他无意间发现了一条小路,恐怕可以直接翻过这座山,而不必渡河,或是重修吊桥,可有此事。” 晏既眼睛都没抬,放下手里的公文,又拿了另一本。 看来对于他讨厌的人,他都是一个态度。 “已经让风驰和嘉盛去探路了,最迟最迟,明日总会有回音。” 李玄耀打开了折扇,装模作样的晃了晃,“那就好,真要修好那栈桥,也太费时费力了些。” “河东裴家的人想必还在观望,我们却连这一座山也过不了,真是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晏既干脆地下了逐客令,“若是没有什么事,便早些回自己的营帐中去吧。” 李玄耀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随手翻开一本晏既已经批阅过的公文,看了片刻,“梁帝已经搬进薛郡前燕的行宫了?” “动作倒是快,既然还是这样想当皇帝,为什么当初不死守着长安,将这几朝的积累,白白拱手相让给了你我。” “前燕的行宫,同长安的宫殿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单说那一座朝露楼,可真是恢弘华美,令人叹为观止,我说不要烧,你却偏要将它一把火烧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不然来日我父亲入主长安,岂不是又多一个游玩的去处。” 一听李玄耀提起朝露楼,观若的头不自觉的低了下去。 耗尽梁朝百姓三年之力建成的朝露楼,不过一夕之间,便付之一炬,只余下残垣断壁,留给后人空嗟叹。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不仅是她而已。 朝露楼并没有错,错的是与它相关的人。 朝露楼新成,登上过朝露楼的不过她与梁帝两人而已,晏既一意孤行要将它烧毁的时候,心中想的是什么? 晏既停了笔,“玄耀,你还有什么事?” 李玄耀在他面前站好了,“我走就是了,你不必做出这样的神态来吓人。” “我倒是的确还有一件事,我听闻今日你又让蒋掣去凿了些冰来,想必眉瑾姑娘也用不了这许多,不如分我一些,用以消暑。” “我新得的美人冰肌玉骨,也不能热化了她。” 晏既又重新开始批阅公文,“你去寻风驰或是嘉盛即可。” 李玄耀笑起来,“若是寻他们,岂不是要等到明日?罢了,我自己去问问如今这些冰块放在哪里。” 他在营帐之中踱着步,将走却又未走,在观若面前停下脚步。 他又莫名的笑了笑,而后道:“伺候好你该伺候的人,不然他若是不肯照拂你,你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过你也要小心,男子之爱,或许朝夕之间就会不复存在了。” “玄耀。”晏既的目光落在李玄耀背后,仿佛要将他钉穿。 李玄耀回头,脸上的笑意不减,“我不过是同她开个玩笑罢了,何必如此小气。” 说完这一句,便快步离开了。 营帐里重又安静下来,观若连松一口气的机会都没有,“过来。” 她不知道晏既此刻唤她又是何意,可是她没办法拒绝。他有片刻都没有再说话,观若觉得有些莫名,“不知将军唤妾过来有何吩咐。” 晏既望着她——难得有他仰望她的时候,“红袖添香,你不会么?” 他说话的时候饱含嘲讽,一下子又令观若筑起一道心防,她的目光落在低处,“请恕妾身愚钝,不懂将军是何意。” 下一刻晏既大力地拉了她一把,她一下子失去平衡,直直地栽进了他怀中。 他似乎是没有掌握好力道,估计错了观若的身量,令他们一下子都陷入了尴尬的境地里。 此刻她离他那样近,他的唇距离她也不过寸余。 隔着坚硬的盔甲,她听不见他的心跳,可是她能察觉到自己的。 它是那么不争气的快速跳动着,令她的面颊为它蒙羞,片刻之间便烧成了海棠红妆。 没有人在此时说话,她不自觉的望着他的眼睛,忽而什么都不会思考了。 晏既的眼睛里分明藏着一些温柔的情绪,仿佛是历尽千帆之后,终于失而复得的欣喜与珍视。 可观若还来不及反应,下一刻他的那双眼中忽而又翻滚起了怒意,握着她手臂的手微微用力。 “你同我说你不懂,你从前和梁帝,难道就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么?” 观若的心很快也沉静下来,恍若溺水之人,忽而发觉自己其实就站在岸边,她不会沉溺进去。 她用一只手撑着桌面,努力的自他怀中站了起来,也努力的站直了。 “梁宫中有六局二十四司,官凡两百人,女史五十余人,皆为良家之女。” “俱可为梁帝伺候笔墨,策对天下诸事。妾资质愚顿,为梁帝所厌,的确不曾做过这样的事。” 说来也是可笑,袁姑姑当年同她说起六局二十四司的事情,样样事无巨细,要她好好地记住。 她似乎是觉得她往后能做皇后的。 可是她不过是曾有成长的片刻与文嘉皇后年少时的容颜相似而已,其他的事情,她都不能与她相提并论。 “皇后”这两个字,她担不起,也不会有人要加诸在她身上的。 她与梁帝相见,大多都是在永安宫里。他时常过来永安宫,却其实很少同她说话,他好像是过来寻袁姑姑的。 他总是站在同她有些距离的地方,遥遥的看着她。 看着她弹拨琵琶,看着她吟诗作赋,他不过是她生活的一个旁观者,看着她的目光,是在看另一个女子。 他从没有在永安宫里过夜,自然也就不会带着公文过来,叫她在一旁磨墨,或是做些杂事,彼此笑谈,所谓红袖添香。 晏既又盯了她片刻,终于是自己觉得没有意思,转而道:“替我磨墨。” 他的怒气汹涌在笔下,转眼间又化作无形。 磨墨观若倒还不至于不会,见晏既不再那样为难她,她也安心了一些,走到了案几一侧,替晏既磨墨。 在晏既身旁,她唯有做什么事都专心,才能觉得自如一些。 第54章 家人 时间已近午时了,晏既却并没有要停止批阅公文去用膳的意思。 观若一直重复着磨墨的动作,手臂和腰都有些受不住的酸痛。 她正想趁晏既不注意,偷偷的放松片刻,晏既忽而道:“蔺士中不过是个祜势弄权,两面三刀的无耻小人,他的女儿,倒还算有几分骨气。” 眉瑾尚在昏睡之中,观若哪里认识什么蔺士中,自然也接不上他的话,晏既大约是在自言自语。 观若没有言语,仍然在尽心尽力的替他磨着墨,像是小时候父母还在时,她在父亲书房里的时候。 只是那时她是不知疲倦的,将这件事当成孩童的小游戏。 晏既停下了笔,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蔺士中是谁?” 观若也停下了手,退到了一旁,低头回他的话,“妾久居梁帝后宫,连宫中有名有姓的嫔妃尚且认不全,自不必提朝堂之上的事了。” 晏既冷哼了一声,仍旧埋头批示他的公文。待处理完这一本,他才又有了闲心同观若说话。 “你不认识蔺士中,却同他的女儿搅在一起,不清楚相交之人的家族与经历,便不怕惹祸上身么。” 观若这才豁然开朗,他说的是蔺玉觅。 若蔺玉觅仍然是寻常的官家小姐,观若身处深宫之中,自然是不会有什么机会同她相识的。 “如今妾与蔺氏不过都是将军的俘虏,家族如何,与妾身等人已然是两种命运。” “这时候再要问出身,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不过都是俘虏,家族不再能左右她们的命运,在进入军营之前的出身如何,根本就不重要。 严嬛出身的天水严氏听来还是与陇西李家能多少扯得上关系的交好家族,可李玄耀要她死,根本就不必看严家人的脸色。 “你似乎总有你的道理。” 晏既很快又拿了下一份公文,“梁帝身边吠的最响亮的那一条狗,原来你也没听过。” “也是,被人关在笼中的金丝雀,是不必在意笼外的事情的。” 观若听过许多比这更难听的话,晏既说的,实在算不得什么。她只是静静的听着,慢慢的舒缓着身上酸痛的地方。 腰上和手上都还好,只是今日站的久了,实在也有些站不住了。 晏既似乎并不满意观若的沉默,他很快又道:“你就不想知道他和他的家人如今如何了么,倒是正好可以告诉你的朋友。” 观若只是心动了片刻,她知道蔺玉觅是牵挂着她的家人的。 可是她也知道,她越是表现出急切来,也许晏既越不会轻易的告诉她知道。 也或者她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才能知道这件事。 于是她仍然低着头,回避了晏既的视线,“这是旁人的事情,妾没有必要知道。” “若是我偏要让你知道呢?” 他将他方才批阅过的那一本公文轻巧地丢到了观若脚边,根本就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 “长安陷落,蔺士中追随梁帝一直逃到了薛郡,如今已然升为了南边朝廷的中书令。” “梁帝出城匆忙,他也跟着逃了出去,同他一起走的,不过只有他的三个儿子。” “而他的妻子女儿,还有蔺家其他的女性族人,都被他勒令自缢于家族祠堂之中,以防军队攻入府宅,女子受辱失去贞洁,令蔺家先辈蒙羞。” “上至他的妻子女儿,下至家中仆妇,无一幸免。梁帝称他心中有家国大义,因此擢升了他,令他领南边小朝廷中书省诸事。” “可在我看来,他背弃结发之情,上无为父之慈,下无主仆之义,根本连作为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 “你的那位朋友或许还应该感谢我,若是她仍然留在家中,如今早已经成了蔺家祠堂房梁之上的孤魂野鬼,哪里还有机会自以为是正义之士,在这里同我叫嚣。” 他说话又狠又急,观若甚至连将那公文捡起来的时间都没有。 她忍不住后退了几步,为台阶所绊,瘫倒在了地上。 她的喉头泛起一阵恶心之感,眼前全是那几十个女子自挂于祠堂房梁之上的情形。 她明白那种窒息的感觉,眼前的一切在脑海中都模糊成一片,被无尽的痛苦吞噬进去。 而人的意识是最后被吞噬的,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所有的挣扎成为徒劳。 最后才是绝望,所有的意识,所有的不甘都沉寂到一片寂静的黑暗里。 可是他说的又算是什么歪理呢?蔺玉觅要感谢他什么? 若是他不曾率兵攻打长安,如今蔺玉觅还会是一个岁月无忧愁的官家少女,不会家破人亡,沦落于此的。 只不过他内心认为他的侵略是正确的,所以才能这样理所当然的要求别人感恩戴德。 晏既站起来,走到了观若面前,而后他弯下腰,不过是要捡起放在被他丢下的公文而已。 他保持着弯腰的动作,望着观若的眼睛,“殷观若,其实有时候你应该庆幸你是没有家人的。” 晏既的话语诛心,观若蜷缩在地上,手指又无意间刮破了手心的那一处伤口。 她好像又回到了昭台宫里,有谁在她的脖颈上绕过了一条白绫,一圈,而后又是一圈,数不清有多少圈。 白绫丝滑如同女子的肌肤,晏既对她的恨意就是那双手,在它身上加诸力气之后,使它成为了不亚于刀剑的利器,熟悉的窒息感。 是手心里那种又痒又疼的感受,将她拉回了现实。 她又想起了她在云蔚山的时候。几次从噩梦中醒来,意识游走于崩溃的边缘。 她终于克制不住,同李三郎说起了梁宫陷落,她在昭台宫里的境遇。 那时候李三郎就望着她的眼睛,用心地擦干净了她的眼泪,认真的对她说,“阿若,你不要害怕,你什么也没有做错。” “你要记住,将来若是谁想让你死,你就让他去死。” 她不能任由这条白绫在她脖颈上缠绕下去,她要活着,就要那个想让她死的人去死。 “那将军呢?” 她开始了她的反击,“将军想必不会因为自己的家人死去而感到庆幸。” 她的家人至少都是死于早已经注定好的命运,她虽然因为他们的死经受过许多痛苦,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毕竟没有什么可以意难平的,她早已经接受了。 可晏既的家人不是,他们死于并非至高无上不可推翻的皇权,而不是早已写好,注定无法抵抗的天命。 冯家许多人连埋骨之地都没有,晏家死去的人,难道就能各个都安息么? 他们之中唯一得到厚葬的,不过是躺在昭陵之中的文嘉皇后罢了。 可就是她,也时时都要被罪魁祸首祭拜和怀念,不得安宁。 “您的许多家人,死于四年之前的那一场灾厄,您的剑应该精准的对准那个下达命令的人。” 而不是她。 第55章 主动 晏既飞快的拔出了他的佩剑,对准了观若,“殷观若,你是忘了你来这里之前的身份么?” “梁帝诛我晏家七十九口人,将来我同他算这笔账的时候,你也逃不脱。” 剑尖横在观若面前。 含元殿前的德妃明知必死,在这一刻选择了说出了她想说的话,求得了片刻的畅快,也保全了她们钟家在梁帝面前的忠义。 观若面前,也是选择。 她刻意的凝视了晏既的剑尖片刻,她知道晏既也在凝视着她。 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而后道:“将军若真以为自己能掌控他人的生死,便是大错特错了。” 她说完这句话,心一横,向前朝着晏既的剑尖送出了她的脖颈。 晏既显然没有想到她会忽而这样做,即便他飞快的收回了剑,剑尖锋利,还是划破了观若的脖颈。 她白皙如玉的肌肤上,很快汩汩的流下血来,染红了灰白色的麻衣。 观若有些怔怔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衣领,血色艳红,缓慢的向前推进着。 若窒息之感有形,大约也就是这样罢了。 “你疯了!”晏既将他的佩剑远远的扔到了一旁,半跪在观若面前,按住了她脖颈上的伤口。 他那双永远都清明的眼睛里,焦急和恨意交织在一起,“我不准你自己寻死。” 一字一顿,力有千钧。 在剑尖划伤她脖颈的一刹那,观若其实就后悔了。 她简直是蠢透了,居然把自己的性命赌在这种事情上。 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遍又一遍,企图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脖颈上的疼痛却仍然在不断的蔓延到她的所有感官,她渐渐的有些承受不住。 可是她一听到晏既的话,就忍不住对着他笑了笑。 在和晏既的对局里,她难得占了上风,今日终于轮到她来嘲讽他的天真了。 梁帝没有放过他的家人,所以他也不会放过梁帝的家人,晏既方才的话,便是这样的意思。 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只因为她抗拒不了的这一重身份,她就得去死,死在他手里,还必须得按照他的心意,死的其时,死得其所。 他以为他能掌控一切。 他既要用她,却仍然对她横眉冷对,动辄以利器威胁,不过是因为他知道她想活下去而已。 可若是她不想活下去了呢? 观若凝视晏既的剑尖的时候,是故意要他发觉的。 她面前的选择,和德妃从来也是不一样的——谁说晏既一定会赢,梁帝已经赢过晏家人一次了。 她当然不想死,她只是想让晏既看清楚,若是她此刻便死了,究竟是谁会更苦恼。她相信他的反应力,毕竟她其实已经给了他暗示。 也因为她对他的了解,远远比他知道的更多。 观若想要逃出去,和穆犹知一起逃出去,她也要向她证明她的价值。 到此刻为止,李玄耀的恶意,晏既的注视,眉瑾的怀疑,她已经有太多的劣势了。 她如今想要做的,便是将这一部分的劣势转换为优势。在晏既面前,她不能永远都这样被动。 晏既将观若打横抱起来,小心地放在他方才所坐的椅子上,而后从架子上扯下来一卷纱布,仔细的缠绕上观若不断流血的脖颈,他手上干涸的是她的血。 这一道伤口并不深,从晏既将他的佩剑远远的丢开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一道伤口远远的要不了她的命,而且从今往后,他应该不会这样对待她了。 至少会将这些利器都挪的离她远一些,不会再让它们轻易的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可是观若到底还是高估了她自己,这一副养尊处优,又劳累过度的身躯,流了许多的血,渐渐的昏沉起来,几乎不能保持清醒的神智。 她的世界里白日也变作夜晚。 在观若即将完全闭上眼的时候,她看见晏既拿着白色的纱布走过来,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本能。 恍然间她以为自己又是在昭台宫里。 她忍不住挣扎起来,拼命的想要将脖颈上她以为的白绫扯下。 “别动,别动……”那人避开了她的手,声音由最开始的不耐烦,渐渐的平静下来。 “别动,我不是高熠,这里也不是昭台宫。” 观若的心也平静下来,有谁将她抱在怀中,冰冷又温暖。 “阿若……”是谁的声音,令她又开始做梦了,梦见了云蔚山的李三郎,梦见他们柴米油盐,相濡以沫的时候,梦见了满山的白色芍药花。 可是抱着她的人想要为她止血,压在她脖颈上的手微微用力。 很快又将她从那一个开满白色芍药花的梦境中拉扯出来,叫她看见了漫天的火光。 漫天的火光,吞噬了玉宇琼楼,也吞噬了太液池上歌女的歌声。吞噬了白头宫女一生旖旎的梦,以及年轻宫妃所有的天真和幻想。 白色的芍药花在火光中化为了灰烬,满目都是烟尘,观若听见了自己的呓语,“不要……熠郎……” 她唤着那个人的名字,那一日他就松了手,令她重新有了喘息的机会,她从来都不想死的。 而此刻抱着她的人靠近了她,听清了她的话,身体瞬间就变得僵硬了起来,果然不再在她的脖颈上用力了。 观若安心下来,她眼前终于一片黑暗,流失的鲜血馈赠给她梦境,她什么看不清,也什么都没有了。 “殷观若,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了有人在唤她的名字——或许也不算是在唤她,他的话没有说完,她想听他说下去,最后却都归于一声叹息。 观若慢慢清醒了过来,她的面颊靠在一片坚硬的铠甲上,用她的体温温暖了它。 她不必睁眼,也知道抱着她的那个人是晏既。 是晏既,也是李三郎,他们都要她死。 观若皱着眉,推了推抵着她面颊的铠甲,于她而言已经是用尽全力,可于晏既而言,不过轻如鸿毛。 但是他还是很快松了手,从不知何时搬进营帐中的长榻上站起来,令观若可以平躺在上面。 他知道她已经醒了,又恢复了平日里冷淡平静的模样,“殷观若,我会让你按照我的意愿活着的。” 话语是利剑,只可惜他在她面前如方才一般收剑的次数太多,她已经不再像刚开始的时候那样惧怕他了。 脖颈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麻衣上的鲜血干涸,令它变得越发坚硬。 只是疼痛却仍然剧烈,她也不敢稍微动一动。 在昭台宫中被勒过的痕迹才刚刚消退没有多久,又添了新伤。 不过这一次,还是远远不能同上一次相比的。 她忘不了昭台宫里的那一日,却会永远的记住这一日,记住晏既惊惶的片刻。 是她赢了,今日她以自己的性命为饵,试探出了他的底线。 这简直是蠢透了,可是她与晏既的地位悬殊若此,她也只能出此下策,以换取这一段时日可以不再被他以性命相胁。 只是今日如此而已,将来她会赢的更多的。 观若慢慢的睁开了眼,晏既的佩剑孤零零的躺在角落里,无人去拾,也无人擦去上面她的血迹。 一个失去了剑的将军。 脖颈上的新伤,并不会使得她的声音嘶哑,她笑起来,“将军既然不肯此时便让妾死,那么妾会比将军想要妾活的时间更长的。” 第56章 翻阅 观若平躺在榻上,同晏既对视,凛然无惧。 她不能在此时败下阵来,不然她今日所受过的苦都会化为乌有,不过衬托出了她的可笑而已。 晏既居然也就这样没有动,一直站在她的榻前。 他似乎还没有机会去清洗他手上沾着的属于她的血,就那样任由它们干涸在他手上,他的手渐渐的收成了拳。 但是他们大约都忘记了这营帐里还有别人,忘记了它原本的主人是谁—— “将军,你们在做什么?”不解之中,更带着几丝莫名的敌意。 今生的眉瑾对于她的事情,向来都是这样的态度。 晏既的目光离开了观若,回过身去,“眉瑾,你醒了。”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冷肃,仿佛不过是在批阅公文的间隙,抬头望了一眼刚刚进入营帐的下属。 晏既挡在她面前,她看不见那边的动静。但是她听见了床榻上的动静,有翻身起床,趿鞋的声音,是眉瑾想要走过来。 可是很快又是一声重响,应当是眉瑾的身体仍然虚弱,才刚刚醒过来,体力并不足以支撑她走到他们面前来。 “眉瑾。”晏既唤了她一声,隐隐带着焦急,并没有得到眉瑾的回应。 他不再理会观若,快步朝着眉瑾走过去。视线不再被遮挡,观若也小心翼翼的侧过脸去,关切的望着眉瑾的方向。 纵然她动作的幅度很小,脖颈上传来的疼痛之感,还是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今后就算是真要寻死,也不要再打她自己脖颈的主意了,她自嘲的想。 眉瑾是晕过去了,发过高烧身体虚弱,也有许久都不曾进食的缘故。 今日她也躺了半日,也许是饿的过了头,此时倒是没有饥饿的感觉。 晏既将眉瑾重新放在了床榻上,而后也不再理会观若,快步出了营帐。 脚步声渐渐的离她远去,她听见晏既出了营帐,“快去将我的马牵过来。” 话语中的怒意,到底是带了一些无力的虚空。 等到营帐之外安静了许久,观若才勉力坐了起来。 晏既的剑很锋利,令她此刻每做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不自觉的会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伤口处。 观若探手去触碰她脖颈上纱布的结,果然也还是前生李三郎打结的手法。 前世今生他们是一个人,不过是她不同了而已。 她慢慢的朝着眉瑾走过去,她不放心她。一是不放心她的身体,二也是想确认一下她是不是真的睡了过去。 即便是昏迷不醒的时候,眉瑾也是皱着眉的。看着自己的将军站在一个女俘虏身旁,她身为他的部下,的确是会感到不解,为他不平的。 观若试着发出了一点声音来,眉瑾也并没有丝毫的反应,看来是真的睡沉了。 于是她略略放下心来,朝着木机的方向走过去,那里堆着晏既的公文。 今日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了解外界诸事的好机会,也许比她呆在眉瑾身边十天、半个月,甚至是一两个月了解到的讯息都多,她不能放过。 所有的公文,从外观看来都是一样的,分不出轻重缓急来。 不知道是晏既今日只取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公文过来,还是原本就没有分好类别。 观若很快的拿起了一本,这上面记载的东西,也是与梁帝有关的。 这上面说梁帝新纳了一批江南的妃嫔,其中会稽谢氏之女最为得宠,已经被封做了婕妤。 以“燕”字为封号,取《诗经》中《燕燕》一篇中所提及的女子美德为意。 “终温且会,淑慎其身。”哪一个字不可以用作封号,可是他偏偏挑了这一篇其实无关紧要的一个“燕”字。 与“晏”同音。 这上面还什么标注也无,晏既若是看过,想必又要生气了。 文嘉皇后的名字,分别以谐音做了梁帝两位新欢的封号。 将来若是这一位燕婕妤也落入了晏既手中,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居然也正好又是会稽谢氏。他们之前推举出来的一位婕妤,也才刚刚香消玉殒而已。 观若很快将这本公文放了回去,随意的抽出了另一本。 这上面说的是安虑公主的事情。 从梁宫中出逃受惊,安虑公主的病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从前她还有短暂的清醒的时间,每一次她清醒过来,梁帝都会赶到凤藻宫里去见她。 而后就会一连将自己关在含元殿中数日,不理诸事。 她记得从前有一次梁帝从凤藻宫中回来,将自己关在含元殿里的时候,袁姑姑曾让她带着梁帝平日最爱的枣泥山药糕去含元殿求见他。 那时候观若不过刚刚进宫,袁姑姑说什么,她便做什么,无比的听话乖巧。 观若在殿前跪了一个时辰,梁帝并没有令她进殿,他只是一个人站在殿门口,什么也不说,看着捧着糕点跪在殿前吓得瑟瑟发抖的她。 她记得那时候她害怕的快要倒下去了,梁帝才开了口,他说,“你可知为何所有的糕点之中,朕只爱吃这一样红枣山药糕么?” 观若当然回答不上来,忘记了规矩和礼仪,一下子抬起头来,怔怔的看着他。 而后他便拂袖而去了,仍旧什么都没有同观若说。 没有人再来理会她,直到又过了一个时辰,袁姑姑才过来将她接回了永安宫。 她也没有和她解释,只是从此以后,梁帝再有将自己关于含元殿的时侯,袁姑姑也不曾再让她过去了。 此时想一想,即便是在她的容貌最像文嘉皇后的时候,其实他也从没有真的将她当作文嘉皇后,而一个影子,的确是不必珍惜的。 那位燕婕妤既然得了这样的封号,梁帝是不是已经得到了新的一个影子? 继续在前燕的行宫里做着他的美梦。 这公文上说,安虑公主自到薛郡,便再也没有清醒过了,亦不愿见生人,每有生人,甚至是梁帝靠近,她都会凄厉地尖叫起来。 梁帝召集了吴地名医,甚至没有一个人能近公主的身。 公主不再清醒,于梁帝而言,是不是也算一件幸事? 晏既是看过这本公文的,他的笔悬在纸面上,半日都没有落笔,只在纸张上留下了一团墨点,是他杂乱的心绪。 安虑公主是他的家人,是他想要解救的人,可是她远在千里之外,他的剑锋不过三尺,远远抵达不了她所在的地方。 天地为炉,他们其实不过都以为自己是正确的,在各自的立场上苦苦挣扎罢了。 第57章 讯息 观若一直翻阅到第三本,才总算得了一些有用的讯息,这是所有公文里最厚的一本。 这上面的文字,是有关于河东裴家的。 若是刑炽和蒋掣探路顺利,不必再修栈桥,他们即将要过河东,多知道一些,或许于她将来有用。 裴家是和晏家一样,是开国之时便有的世家,甚至他们的历史要比晏家更久远一些,早在前朝,他们就已经是盘踞于河东之地的名门望族了。 河东之地,自开国之初,也一直由裴家的人打理。 观若之前只知道这些,她仔细的看过公文上的内容,对他们也有了更多的了解。 河东裴家如今的家主名叫裴沽,领的是怀化大将军之衔。 如今梁朝都城陷落,梁帝东逃,为谁效忠,所有的一切,自然也就都有待商榷了。 兵强马壮的世家不少,起了异心的,想必不止是晏、李两家。 梁帝东逃,过河东之地,裴沽是轻松的放过了他的。 而晏家和李家的联军同梁帝站在截然相反的立场上,他们也要过河东之地……她好像忽而有些明白为何前朝今朝,裴家人都能在河东之地屹立不倒了。 原来靠的就是这墙头草的功夫。 大约是想让晏既对裴家如今的情况多些了解,以便将来同裴家人虚与委蛇,或是将这墙头草也收入囊中,这上面将裴家的事情也事无巨细的罗列了出来。 裴沽已经年逾五十,如今的裴家却仍然是他在主事。 裴沽的嫡妻早逝,只留下一个儿子,名叫裴倦,已经过了弱冠之年了,却仍然被裴沽架空,只能做一些杂事。 这上面对裴倦的记载很少,也许只是无能之辈,不值一提。 而后又花了很长的篇幅提起了裴沽的续弦高氏。 用“高氏”称呼她,其实并不太恰当,因为她是梁帝的亲弟弟雍王的女儿景阳郡主,地位,远高于梁朝许多男子。 景阳郡主这个人,观若还是听过的,当时她的婚事,在长安也闹出了不小的风波。 原因很简单,裴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可两年之前景阳郡主嫁到河东的时候,不过才是碧玉年华。 一树梨花压海棠,这形容过于美好了,而实际的生活,远远不是这样。 景阳郡主当时是抗争过的,她的父王接了圣旨不言语,她就自己一个人闹到了宫里来。 观若什么都不懂,所以即便她是梁宫中最受宠爱的妃子,像接见内外命妇这样的事情,仍然是德妃钟氏在做的。 也不知道她同景阳郡主说了什么,她从宫中失魂落魄的回了王府,便接受了这道圣旨。 只是在她将要出嫁的前一日,她忽而又递了牌子进宫,想要求见观若。 观若没有见她,准确的说,直到她的花轿自长安而出,往河东去了,袁姑姑才同她提起了这件事。 今次她若是没有在抵达河东郡之前同穆犹知一起逃出去,她同这位景阳郡主,便要在他乡相见了。 其余信息,观若都看了一遍,觉得自己已经将大部分的东西都记住了,她才将那本公文放回了原处。 她没有再翻开新的,她在晏既的桌前已经逗留的够久了,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回来,还是不要冒险了。 果然没有过多久,她才刚刚重新躺回长榻上去,营帐外便有了动静。这一次只有吴先生一个人过来。 吴先生见观若醒着,略略同她致了意,便走到了眉瑾床前,开始替她诊脉。 片刻之后,重新将她的手放回了薄被之中,在桌上铺开纸张,书写了片刻。 而后出了营帐,将这药方交给了门口的兵士,令他的徒弟熬了药送来。 做完这一切,吴先生又走到了观若面前,“殷娘子,脖颈上的伤可好?” 吴先生医者仁心,向来对她不错,她同他笑了笑,充满了歉意,“又要麻烦先生了。” 吴先生便叹了口气,像是又要数落她两句,终是没有开口,转身自他带来的药箱中取出了一碗药,而后又是一小碗米饭,上面零星的铺着些蔬菜与肉。 “这一碗药是殷娘子午后应当喝的,前几日为人熊所伤的士兵有两个伤势颇重,这几日便是在忙这些,所以耽搁了些许。” 观若勉力支起身子来,靠坐在长榻上,“先生的事是正事,那一日人熊为祸,我是亲眼见过的。” “那两个士兵此时想必很难熬。相比之下,我的病实在不算什么。” 她能耽搁的起片刻,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耽搁的起的。 “今日殷娘子的伤倒是不重,的确不算什么,不过要疼上几日罢了。” “可将军的剑,可不会每一次都留上几分情的,殷娘子往后还是谨言慎行,不要再惹怒将军了,毕竟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能大的过性命的呢?” 吴先生到底还是忍不住埋怨了观若一句。 听起来晏既并没有同他说过具体的情形,而他似乎也已经查验过她的伤口了。 既是如此,又何必晏既亲自替她包扎,甚至都没有时间清洗他的手。 吴先生将那一碗米饭递给了她,“先用午膳,而后过一会儿再喝药。” “已过了用膳的时辰,因此菜色不好,请殷娘子见谅。” “老夫还有事,便不在这里逗留了。眉姑娘的药,待会儿老夫会让徒儿送来,殷娘子不必牵挂。” 观若知道她不好耽搁吴先生的时间,但她还是想知道眉瑾的病情如何了。 “请问先生,冯副将的病情是否加重,又应当如何照顾?” 吴先生背起了药箱,站在远处,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眉姑娘此次,其实也有她心思太重,终于支撑不住了的原因。” “这是心病,根子早已种下,并非人力可改,眉姑娘家的事情,殷娘子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观若低下头,“是,妾是知道的。” 她不过有昭台宫的经历一日,便梦魇了许久,更何况是眉瑾这样,豆蔻之年,一夕之间失去了全部的家人。 她没有旁的话要问了,“请先生慢走。” 吴先生却忽而又想起一事,“刑副将与蒋副将那边似乎出了一点事,将军已经赶到那边去了。” “这些公文,今日他是无暇处理的了,应当也不会再过来了。” “待会儿会有士兵过来将这些公文取走。眉姑娘无暇安排,请殷娘子费心。” 他又看了观若一眼,她的衣领上都是干涸的血迹。又道:“老夫会去同郑嬷嬷说一声,请她派人给殷娘子送一套衣服过来。” 吴先生想的周到,观若心中感激,目送了他出去。 第58章 聪慧 郑嬷嬷派来给观若送衣裳的女俘,比为晏既收拾公文的士兵来的要早一些。 观若用完了午膳,又喝完了吴先生给她带来的药,很快便有士兵在门前通报了。 吴先生都往返了几次,今日眉瑾的营帐闹出的动静并不算小。来的人是穆犹知,她并不算太意外。 她一进了营帐,便收起了在帐外时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她并没有直接朝着观若走过来,而是捧着衣服,先去看了一眼昏睡中的眉瑾。 眉瑾仍然沉沉睡着,没有丝毫要醒来的痕迹。她的伤看来确实很重,只怕待会儿吴先生派他的徒弟送了药过来,也只能是空等着药凉罢了。 穆犹知在眉瑾床前停留了几刻,甚至还伸出手去试探了一下,确定了眉瑾的确是沉睡着的,她才朝着观若走过来,目光落在观若的脖颈处。 “你脖颈上的伤,是晏明之?” 是晏既的剑,不过却是观若的意愿。 “是我自己撞到了他的剑上,只是流了些血,看着骇人,并没有伤到要害处。养个几日,也就无事了。” 穆犹知凝视了她片刻,“你自己撞到他剑上,而后他躲开了,是不是?” “他可是上过战场的将军,不会害怕杀死一个女俘,更何况还是你自己找死。” 穆犹知的言下之意很明了,不过又是在说她同晏既的关系非同寻常罢了。 观若不喜欢她总是将她和晏既联系在一起。 她也不想去猜测晏既对她是否有穆犹知所猜测的那种感情,这于当下的局面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 他们相识的时间这样短,她又诸般不驯,并无时人所推崇的任何女子美德,他就是看中她,也不过是看中皮相而已。 而这样的感情,是不足以支撑他跨越他们之间的鸿沟的。 “我已经说过了,他不杀我,不过是此时还觉得我有些用处罢了。” “他是将军,我是俘虏,我们这样的关系,怎么可能产生任何不该有的感情。” “今日是你来给我送衣裳,那再好不过了。晏既想让我在这里照顾冯副将,最近几日,我会住在她的营帐里。” “我会尽力多打探一些消息,多知道一些晏明之和李玄耀的动向。” “盯着你的眼睛比我要少许多,你不妨多注意一些营中换防之事。” 观若打开了思路,回想起眉瑾前生同她说的话,“晏既的副将今日在山中发现了一条小路,恐怕也能直通外面的城镇。” “山中危险,我们不好在此时逃跑,也许到了城镇上便会有机会。” 前生她们并没有遇见山上的栈桥被毁的事情,很顺利的就到达了城镇上。 而今生他们会走另一条路,倒是不知道这一条路会通往何处。 但所有路的终点,此刻都是通往河东的。 “你也要小心些,不要被那些嬷嬷或是士兵发现了任何端倪。” “对了,你是三川穆氏出身,三川郡与河东郡相邻,你对河东裴家的人可有所了解?” 穆犹知很快答她,“我有一位族姐,嫁入了河东裴家。她的夫婿是裴沽诸子中的一个,只是他不过是侍妾所生,因此应当也不算是有地位。” “除此之外,我想我知道的同你知道的也不会有太多的不同。” 这样的消息,倒是无关紧要。 观若望了一眼眉瑾,她仍然是昏睡着的,便轻手轻脚的走到一旁的桌上,取出了方才她看过的那一本公文,递给了穆犹知。 “若是在城镇上我们也没有机会逃出去,恐怕就不得不去河东郡走一趟了。” “这本公文上详细记载了河东裴家的事,你快些看看,能记多少便记多少。” 观若也记住了其中的一些事,若是真要到河东裴家去,遇见什么事,她和穆犹知的记忆拼拼凑凑,总会得到一些有用的讯息的。 穆犹知也知道这样的事情是犯忌讳的,并不会有太多的时间留给她,她很快翻开了这本公文,一目十行的看了下去。 她也就是才刚看完一遍,便将那本公文放回了原处,又望了一眼眉瑾,拿起了其他的。 观若便道:“才看了这么一会儿,你就记住了?” 穆犹知没有抬眼,专注着看着手中的公文,“我出身书香世家,姐妹之中,我念书最是刻苦。便是囫囵吞枣的看一遍,也能记个七七八八。” 桌上的公文观若也看过一些,大约她拿给穆犹知看的已经就是最重要的一本了。 可其他的讯息,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坏处。 既然穆犹知看书快些,她就上前一步挡住了穆犹知的身形,令她能安心阅读,自己只专心注意着眉瑾的动静。 “蔺家……”穆犹知望了观若一眼,欲言又止。 观若心中一凛,轻声道:“我已经知道了,你不要同别人多言。” 若不是因为这个导火索,她今日也不会和晏既闹成这样。 蔺玉觅没有必要知道,她自己都朝不保夕,知道这些事,不过平添她的痛苦罢了。 哪怕她在晏既面前屡次不驯,甚至想效仿德妃,她内心深处也总是盼望着她的父亲能将她救走的。 而人一旦失去了希望,便活不长了。 穆犹知又看了几本,并没有再和观若交流。 营帐外又是有人通报的声音,“冯副将,末将奉将军之命,前来将将军放于此处的公文取走。” 观若和穆犹知对视了一眼,她很快将手中的公文放了回去。 而后观若走到营帐之外,是一个她没有见过的将领,“妾见过大人。” “冯副将此时正在休息,大人若是进帐,有些不便。将军的公文就在桌上,妾一一拿过来给大人。” 有女子在休息的营帐,非是亲近之人,自然是不好随便进去的。 那将领虽然生的五大三粗模样,倒是也彬彬有礼,拱手同观若道:“麻烦殷娘子了。” 他倒是认得她。 观若转身进了营帐,分了三次,将晏既的公文捧了出去。而后便转回了营帐里。她没有注意到穆犹知偷偷藏下了一本公文。 穆犹知说是来给她送衣裳的,可是她刚刚还是穿着脏衣裳去见的人,实在也有几分不体面。 此时已经无事,观若背过身去,解下了自己身上的衣裳。 穆犹知很快上前来,“你身体不便,还是我来帮你吧。” 也不容观若拒绝,很快便帮着观若换好了衣裳。 她的动作很熟练,倒是好像很习惯做这些事一样。三川穆家并非是连奴仆也请不起的人家,更何况她还是被送进宫去选秀的族女。 这样看来,便是穆犹知聪慧,学习诸事的能力都实在很强了。 第59章 共情 替观若换完了衣裳,穆犹知如同惯例一般的望了眉瑾一眼,才低声对观若道:“我同郭昭仪探过消息了,她应当是冯家嫡支之女,是安虑公主的驸马冯逾的亲妹妹。” 郭昭仪已经年逾四十了,她在梁宫中的资历,同德妃差不多。 这样德高望重的妃子,居然也会同穆犹知这样一个新人说这些闲话,可见穆犹知的交际能力也的确十分了得。 “当年梁帝诛灭冯氏全族,清点人数的时候,只少了她一个而已。” “梁帝恨冯家人是恨到了骨子里,连一个小女子也不肯放过。听闻她是去了天水赵氏她外祖家探亲,甚至还派特使去赵家要过人。” “只是赵家人强硬,一口咬定了冯眉瑾并没有来过,没有将她交出去。赵家好歹是天水望族,特使也不敢如何,只得灰溜溜的回了长安。” “只是赵家后来到底是被梁帝收拾了好几回,原本在天水是第一等的人家,如今已被姜家人越过了风头。” 赵家人倒算得上是情深义重了,被梁帝仇视和冷待的滋味,可并不是那么好受的。 毕竟所有掌权之人都会衡量,一个外孙女的性命,哪里会重过整个家族的前途呢。 赵家的家主,十分令人敬重。 昨日李玄耀走后,眉瑾自言自语,就曾经提到过姜家和赵家。原来这个赵家,竟是她的外祖家。 赵氏女没有嫁给李玄耀这样的人,算是因祸得福,真是天大的好事。 只不过在这之后,赵家人毕竟不能明着同梁帝对着干,所以不得不找了什么关系,把眉瑾送到了同样遭难的太原晏家生活。 一切都可以严丝合缝的对上。 穆犹知又道:“晏既派她过来看管女俘,未必没有同李玄耀分权之意。” “她虽然有她的可怜,可我们此时自身难保,你也大可不必同她共情,对她的事情太过真情实感了。” “毕竟在她眼中我们都是梁帝的附庸,她对我们的敌意,从来也不少。” “严嬛闹事的那一日,你就应该看明白了。把一个并不友善的人当作朋友,那就太蠢了。” 观若当然能感觉到眉瑾对她的敌意与防备,可是她对她的感情,本来也不是出于对她身世的可怜。 她自梦中醒来不过一个多月,在过去的那一年里,她总是时常会想起眉瑾对她的好,等这些感情都消耗完,她和眉瑾今生不过是陌路人罢了,她很清醒。 观若点了头,“我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心。” 穆犹知似乎并不完全相信她的话,只是她在这里逗留的的确也够久了。 “我应该回去同郑嬷嬷复命了,你在这里也好,至少李玄耀应该不会轻易的找你麻烦了。” 她望了观若的伤口一眼,“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 观若送了她出去,她知道今日往后,她应当有一段时间不会被晏既以利器伤害了。“你回去之后也要诸事小心,多多注意换防的事情。” 穆犹知点了点头,恢复了低眉顺眼的模样,转身出了营帐。 营帐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观若和眉瑾两个。她走过去探了探眉瑾的额温,似乎又有些烧起来了。 蒋掣去取了半日的冰块,如今眉瑾营帐中反而没有。 观若只好又拜托守门的士兵去取了一些过来,小心翼翼的拧干了冰水,替眉瑾敷上。 她又开始呓语了,“哥哥……我在这里……你不要跳,不要跳。” 看来眉瑾的梦境,始终停留在她兄长跳城楼的那一日。 她不过是想象而已,毕竟那一日她应当是在天水外祖父家,可是这也成了她的梦魇。 而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安虑公主,如今已成疯癫。 帝王之爱,翻覆无常。 冯家可用之时,不惜将最爱的公主下降;飞鸟尽时,又让自己的女儿亲眼看着自己的夫婿坠楼死在眼前。 他怎么做的出来这样的事情,又怎么有脸面再去见自己的女儿。 眉瑾慢慢的睁开了眼,眼神空洞。看清了在她床边的人是观若,立刻便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观若站起来,退到了一旁去,低下了头,“冯副将,您醒了。吴先生说很快会叫他的徒弟送药过来给您喝。” 眉瑾没有理会她,转过头来紧紧的盯着她,这样的气势与眼神,同那一日面对人熊时也没有什么分别。 “你和将军……方才在我的营帐中做什么?” 观若的头更低,望见她衣领上的一片血迹,“妾说错了话,惹了将军生气,将军便给了妾一点教训。” 眉瑾将她额上的帕子取下来,缓缓的挪动身体,想要坐起来,观若见状,便上前想要扶她,却被她瞪了一眼。 “你说了什么,竟惹得将军在营帐中拔了剑。” 观若觉得她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将军说妾没有家人在世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妾便反问将军,他是不是也这样想他自己的家人。” 的确不过是这样而已。 只不过是晏既的愤怒,并不足以支撑他真的对她动手。 眉瑾冷笑起来,“殷观若,你真的是找死。早知道你如此牙尖嘴利,我便该将你弃于人熊之前,叫你同它比一比,看它的爪子能不能锋利过你的口舌。” 她把话说完,忍不住咳嗽了片刻。 观若不理会她挖苦她的话。 她能理解眉瑾心中的恨意,她听见自己和晏既说了这样的话,也只会同晏既共情。 她也明白眉瑾的恨意并不关她的事,冯家被族诛的时候,她不过是灞水边以浣衣补贴家用的平民之女。 三年梁宫中豪奢的生活,她或许有愧于梁朝的百姓,却无愧于早已经不在世上的冯家人,她不必以此自责。 眉瑾愿意说,那便说好了。 “冯副将,您还在发烧。吴先生给您的药还没有送来,需不需要妾再找人去催一催。” 眉瑾重又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不必了,吴先生既已经说了会送药过来,那就自然会有他的安排。只等着便是了。” 眉瑾没有交谈的意愿,对于观若来说是好事。她坐回长榻上,也合上了眼睛休息。 不知道刑炽和蒋掣探路探的如何了,他们又究竟是遇见了什么麻烦,彼此商量还不够,居然需要晏既亲自去处理。 天色将晚了。 第60章 俘虏 这一日的后来,并没有再出什么事。晚膳的时候眉瑾醒来了一次,用了些稀粥,精力仍旧不济,很快便又沉沉睡去了。 观若怕她半夜发烧,倒是一整夜都没有睡好,时常要起来探一探眉瑾的额温。 习武之人的本能,眉瑾在重病之中也不会忘,闹了几次误会。 好在是并没有烧起来了,天色刚明的时候,眉瑾就醒了过来。 有她的亲卫过来同她汇报昨日发生的事,观若也站在一旁,静心听着。 “昨日蒋副将和刑副将前去探路,是带了二三十人。谁知道却在山谷间遇见了一支隶属于五军营的残兵,还没有逃出长安地界。” “尽管是残兵,却也有百人之多,两位副将虽然神勇,到底身上都带了点伤,所以才向将军求救的。” 眉瑾英气的眉毛微微皱着,“风驰和嘉盛受了伤?伤在何处,要不要紧?” 他们都是她的同僚,听闻他们受伤,她自然是着急的。 那士兵道:“刑副将只是轻伤,吴先生看过,连药也不必用,稍微歇息几日便好了。倒是蒋副将的伤势稍微重些。” “左臂上中了箭,流了不少的血,恐怕要休养一阵。” “伤在左臂,不同的位置也有所区别。可有伤及经脉或是骨头?吴先生是怎样说的?” 士兵略低了头,“蒋副将拔箭时末将并不在一旁,因此并不知道吴先生是怎样说的。若是您着急知道,末将此刻便去打听。” 眉瑾挥了挥手,看来的确是想让他去打听,那士兵才走出一步,她又有些懊恼的将他唤了回来,“还是等我问完话你再去。” “是。”那士兵重新站回了原处,恭敬地等着眉瑾继续提问。 “那支残兵呢,可都清理干净了?他们原来是哪位将军麾下的士兵,可有探问出来?” 以二三十人对百人,力有未逮也是正常的事情,可是晏既后来应当带了人过去了。 以他对梁帝爪牙的痛恨,想必他们应该都是活不下来的。 “已经都清理干净了,他们原来是五军营副将郭闽的部下。” “郭闵也在其中,已经死于将军剑下。不过,将军还带回来一个俘虏。” 眉瑾的身体微微前倾,很快追问道:“俘虏?是什么俘虏?” “是南虞质于梁朝的质子伏珺,他似乎同将军是旧识,梁宫城破那一日为郭闵所掳,他们走到这里,不巧遇上大雨,山体滑坡,因此困于此处。” 眉瑾思考了片刻,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将军年少时出入梁宫,会认识居于宫中的南虞质子也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们还是好友。” 话虽然是这样说,眉瑾的神情看来,却仍有什么疑虑。 伏珺虽然作为质子久居梁宫,可是他是男子,不能在内宫中随意走动,因此观若并没有见过他。 而他似乎很小的时候便作为质子被南虞的国君送到了长安来,这些年他已经长成了少年,也并没有见南虞朝廷有什么动静,好像是已经遗忘了他一般。 如今这样一个人在晏既手里,会带来什么样的变数? 该问的话都已经问的差不多了,“你去将军那里看看将军在做什么,若是无事,请将军过来见我一面。” 那士兵很快便应了“是”,转身出了营帐。 晏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来,观若倒是不必此时便避出去。 只是今生她和眉瑾实在是没有什么话能说,如今两个人都清醒着,时间倒是颇有几分难以消磨。 等到午后观若服侍眉瑾用了药,有士兵来通报,蒋掣过来探望眉瑾了。 他一进了营帐,观若便行了礼,自觉的想要退到营帐之外。 蒋掣的身量生的比刑炽要高些,与晏既差不多,只是比晏既更壮实一些。 也不知道晏既是怎样选的副将,他同刑炽都生的很好,皎如玉树,眼若寒星。 脱去这一身戎装,换做李玄耀那样的装束,少了几分冷硬,更兼气质正派,要比他强出许多。 他的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透出了血色来,走路时几乎不移动他的左臂。 见观若有要避开的意思,忙道:“殷娘子不必出帐,我不过是想过来探望一下眉姑娘,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观若的头更低了些,也就歇了要出帐的心思。 她倒没有觉得他们是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是因为觉得有些尴尬而已。 反而是他这样大剌剌的提了一下,令气氛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便听见蒋掣同眉瑾道:“今日你觉得身体如何,可有再烧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观若觉得眉瑾说话有些夹枪带棒的,“今日不过才过了半日,这半日倒是没有什么,不过谁知道后半日会怎样呢?” “你都受了伤,怎么不在营帐里休息,这样跑了来。” 这倒是和她同刑炽说话时那种吩咐的语气不一样。 蒋掣像是也习惯了她这样说话,“我听闻你派人去了将军那里,怕你是有什么事情想问所以才过来的。” “我的伤不要紧,不过是多流些血罢了。” “今日将军大约是没有时间过来见你,你应该也知道了,将军把南虞的那个质子带回营地里了。嘉盛跟在将军身旁,也只有我有时间了。” 眉瑾很快追问道:“是将军让你过来的?” “是我的亲卫遇见了你的亲卫,所以我自己过来的。” 眉瑾的神色有微微的失落,只是她很快掩饰去了,“也好,我的确有问题想问。” 谈到这样的话题,眉瑾终究有些避忌着观若。 “我瞧你脖颈上纱布之下隐隐有血迹渗出来,不如你拿了我的令牌去寻吴先生,请他再替你看看,或是换药,或是再如何处理。” 以眉瑾的性格而言,这样的逐客令已经下的极其温和了。 观若自然不会不识趣,“不必麻烦吴先生,昨日吴先生有留下药粉给妾,妾可以回营帐中自己处理。” 眉瑾点了头,观若同蒋掣致过意,便从营帐里出去了。 第61章 支柱 今日的阳光炽热,观若从营帐里走出来,有微微的目眩。 蒋掣来寻眉瑾说话,无论要说多久,她都可以回自己的营帐中休息一会儿,等到午膳时分再回到眉瑾这里。 昨夜她是没有睡好的,此时距离午膳时还有一个多时辰,足够她好好休息了。 只要她不要再遇见什么人。 李玄耀骑在马上,缓缓的向着观若走过来。 他脸上总是带着那种观若讨厌的笑容,说出口的话,也永远都是观若最讨厌的。 “珩妃娘娘这是要去哪里?需不需要我送你一段路?” 一见到他过来,观若便低头站在了路边,期待着他能就这样路过她,可是总是不能如意的。 “李大人太客气了,妾不过是奉冯副将之命去取一件东西。大人是忙人,不必为妾费心。” 李玄耀笑起来,正想再为难观若,他身后忽而传来清冷的女声,“大人。” 观若抬头看了一眼,是慧嫔。 她也骑在马上,是一身贵族女子的骑马装束,“您说了要带妾去狩猎的,此时已经晚了。” 李玄耀回头看了她一眼,“看来是我的阿茵吃醋了,也罢。” 他调转了马头,与慧嫔并驾齐驱,牵起了她的手,端详了片刻。 梁宫中养尊处优的妃妾,花做肌肤,雪为肚肠,只是这一双手,也抵过世间价值连城的美玉。 他又将它举起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轻轻啄了一下。 “美人纤纤玉手,颜如舜华,纵马驰骋在山林间,是在为山林增色。” “的确不必再为这样一个满身灰尘,粗贱丑陋的贱婢劳神。” 他牵着缰绳,准备往山中的方向走,一面仍旧和慧嫔调笑,“前几日明之带了二十个人去,不过才猎了一头人熊。” “今日有贵客到访,又有阿茵你的好身手,正好为晚宴加餐。” 李玄耀说的贵客,应当就是今日被晏既带回来的那个南虞皇子伏珺了。 他很快纵马驰骋而去,慧嫔却在原地停了片刻,望了观若一眼。 她眼中并没有如严嬛一般得志的神色,莫名的带了一点悲悯,又有一点欲诉又止的怅然,而后一扬马鞭,很快也追着李玄耀而去了。 身影没入了山林间,如一只灵巧的鹿。 见他们离开了,观若松了一口气,继续朝着她自己的营帐走。 这一次她没有再遇见什么人,很顺利的在自己的床上躺下。 她照例先取出了枕下的那支金簪,营帐上有缝隙,她将那支金簪放到了光亮处。 最好的宝石,也需要光芒,才能让它真正璀璨起来。 这是及笄礼的第二日,她去含元殿见梁帝的时候戴的簪子。 那一日她所用的一切东西,都是她提前看过,再三确认过之后,封存好的。 这一支簪子原本不在她的首饰匣里,而临到那一天,袁姑姑珍而重之的从一个看起来已经有些年成的锦盒中取出来,亲手替她簪到发髻上的。 簪身上并没有什么记号,可以向她指明它曾经为谁所有,可这样好的宝石,绝不会是袁姑姑这样的身份所能拥有的。 那时她满心满眼都是期待和不安,也太信任袁姑姑,并没有想起来该问一问。 过去的那一生,她在云蔚山的小屋里,时常将它拿出来擦拭,尽管它上面并没有一点灰尘。 她只知道做这些简单的事,却从没想过其他的。 她从前的生活,除却同眉瑾一起颠沛流离的时候,其他的时间,都太过安逸了。 而安逸是不会使人成长的。 营帐的门骤然被人掀开,观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金簪藏进了怀里。 “殷姐姐,你在这里。”是蔺玉觅的声音。 观若放下了心来,仍旧将金簪放回了枕下,才转过身来,“我刚刚从冯副将那里回来,你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她居然开始唤她姐姐了,观若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蔺玉觅在她的床边坐下,声音从最初的欣喜,转变为忧虑。 “没有什么事,只是我在营帐中也没有什么事,所以才想着过来看看你在不在这里。你的脖颈是怎么回事,是谁弄的?” 观若并不想提这个话题,“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刮了一下。你不用担心,你的手可好了?” 蔺玉觅将自己的手举给她看,“到底是行军打仗的人,没点好药还真的不行。这几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都已经结了痂,偶尔有些痒罢了。” 她的手上已经不再缠着纱布了,只是一道长长的暗红色的痂,边缘还有一圈粉色的新肉,看起来像是沾过水了。 观若的语气焦急起来,“你的伤不能沾水的,若是这样,恐怕更要留疤了。” 或许还会更坏。 蔺玉觅将自己的手收到了背后,“那也是没办法,昨日郑嬷嬷过来看过,非要说我的手已经好全了,逼着我去溪边浣衣,所以才沾水的。” “不过我后来就遇见了那个刑副将,他好像是去山中办什么事,路过溪边瞧见了我,就让于嬷嬷将我放了回来,还让我这十天都不必过去。” “你说他就不能早点过来么,拿我也就完全不必沾水了……” 她此时说起刑炽,已经没有一点敌意了。 到底还是小孩心性,亲姐姐过世了,得了她这个“姐姐”,算是重新有了支柱,也就没有前几日那样的仓皇又激进,见到谁都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了。 观若想起晏既同她说的蔺家的话,心中忍不住又添了几分寒意。 “刑副将好心,那你就好好在营帐中休息吧,这十日过后,又不知道等着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地狱了。” “我在冯副将营中听说,昨日刑副将他们是去探路的,或许再过几日我们就要继续启程往河东郡去了。” 蔺玉觅莫名的兴奋了起来,“殷姐姐,你在冯副将营中,是不是能探听到很多消息啊?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我父亲的事。” “家父名士中,是礼部尚书,她应该是听说过的。” 观若最怕什么,此刻便来什么。 她只能欺骗她,“好,我记下了,若是有机会,我就同冯副将打听。” 第62章 嘱咐 蔺玉觅一下子对她付出了全然的信任,抓住了她的手,“殷姐姐,多谢你。” 她的笑容灿烂,眼神纯净天真,令人心生美好。 恍然之间,观若忽而觉得,若是她真的有一个这样的妹妹,那该有多好。 可惜她在这世上,连一个家人也没有了。蔺玉觅相信她,她也不得不欺骗她。 观若勉强对着她笑了笑。 而后蔺玉觅又道:“你脖颈纱布上的结是谁给你打的,倒是和你自己打的一样。” “可是伤在这里,自己给自己包扎,应该很不方便吧?” 是教她这样打结之人打的,自然和她打的是一样的。 “没什么,原先打的结不牢,我自己重新打了一个罢了。”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长篇大论的去讨论的事情,观若估计了一下时间,也快要到午膳时分了。 便起身同蔺玉觅告辞,“昨日伤口沾水,是不得不为之事,往后你自己要小心。冯副将那里还有事,我要先过去了。” 蔺玉觅也站起来,“那我能和你同路一段,也算是送你了。” 观若又有些不放心的嘱咐道:“今日也就罢了,平日里你在营帐中无事,也不要随便出来闲逛。” “李家的那些仆妇们原本就看不惯我们,不要被她们找到了什么由头,到时候吃亏的只是你。” 蔺玉觅站在远处,笑容有些苦涩,“要是有人能这样对我姐姐说就好了,她听了劝,也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可惜这世间的事,从来都是容不得假设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也就什么都没有说,轻轻地抱了抱她,而后同她一起出了营帐。 观若和蔺玉觅一路同行,快走到她的营帐附近,忽而见周围许多人都行色匆匆,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观若下意识的朝着山林的方向望了一眼,有人从林中被抬了出来,并且还不止一个。 忍不住眉头微皱,又是出了什么事了。 蔺玉觅抓住了观若的衣袖,“不会又发生人熊袭击士兵的事情了吧?” 观若按住了她的是手,推着她往营帐中走,“这不关你的事,最好连问也不要问。” 她自己也退进了营帐中,又等了许久,等到不再有人行色匆匆的往前走,才出了营帐。 转身对蔺玉觅道:“你要记住我说的话。” 观若的神情严肃,蔺玉觅不自觉的点了点头。“我不会出去的,也不会去打听。” 她这才放下心来,往眉瑾的营帐走。 不知道蒋掣是什么时候走的,眉瑾的营帐很安静,她正在休息。 应当还没有人过来同眉瑾汇报过方才发生的事。 观若在她床边坐下,仔细的回忆起了方才的情形。 受伤的人不止一个,应当也不是猛兽。她分明看见一个被人抬着的士兵,身上受的是箭伤。 他紧紧的抓着那支插在他胸前的箭,哀嚎不止。 这样看来,恐怕是梁帝的残兵不尽,林中又有一场恶斗了。 今日进入林中的,除了李玄耀带着的人,还有旁人么? 观若思虑了片刻,眉瑾也就醒过来了。“是什么时辰了?” 观若站起来,“将近午时了,冯副将您可以等用过了午膳,喝完了药,再行休息。” 眉瑾点了点头,像是休息的不错,长舒了一口气,颇有几分惬意。 也许是听见营帐中二人对话的声音,眉瑾的亲卫在营帐外通报,“冯副将,末将有急事要禀。” 观若直觉会与方才她看见的事有关,下意识的看向了眉瑾。 她有些莫名的看了观若一眼,神情渐渐变的严肃起来,朝着帐外道:“进来。” 那士兵进了营帐,恭敬道:“禀报冯副将,今日李大人进山中狩猎,带上了俘虏衡氏。” “谁知进山之后,那俘虏衡氏冷箭暗算李大人,还一连斩杀了好几个一同进山狩猎的士兵……” 他话说至一半,微微抬起头,觑了一眼眉瑾的神色。 眉瑾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然后呢?李大人伤势如何,俘虏衡氏人又在何处?” “李大人已经由他的亲卫护送回自己的营帐中去了,右胸中箭,如今吴先生已经赶过去了,却没有消息传出来。” “至于俘虏衡氏……已经被李大人的手下乱刀砍死了。” 眉瑾听完,沉默了片刻,“你带个人过去,不要引人注意,将她埋了吧。” 那士兵很快躬身应了“是”,又道:“冯副将可还有别的吩咐?” 眉瑾摇了摇头,“你下去吧。” 旋即又令他回来,“今晚的晚宴是开不成了,将军的心绪恐怕也不好,你多打听那边的动静,若是有什么事,再过来报我。” 等那士兵离开了营帐,眉瑾才冷笑了一声,“终日打雁,也有被雁啄了眼睛的时候。” “可惜衡氏到底箭术不精些,若换了我,定要他一箭穿心。” 眉瑾对李玄耀的厌恶,便是在他面前,也从不曾掩饰的。 如今军营中不知道多少人在看他的笑话,观若却只觉得慧嫔可惜,忍不住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慧嫔在梁宫中便不是一个会曲意奉承别人的人,她的神情总是很冷淡的。 也许她从一开始接近李玄耀,便是在等着今日。 只是终究没有能够成功,反误了卿卿性命,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眉瑾倒是没有问观若为何叹气,同为女子,她们都盼着李玄耀死,盼着慧嫔活。 可惜世事不能如意,几抔黄土,无名的墓碑,已经是她们最后能为她做的事。 眉瑾看起来颇有几分意兴阑珊,“李玄耀此人,向来是睚眦必报。” “今日他吃了这样一个大亏,他不能拿雁门衡氏如何,却未必不会将你们这些俘虏同衡氏归为一党。” “衡氏此举是全了她自己的意气,可一击不中,承担后果的人,却会是你们。” “你们中的大多数,连挽弓的力气都没有,不过是任由他折磨而已。” 她望了观若一眼,“他更是尤其愿意同你过不去。所以往后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被他捉到了空子。” “我和将军,毕竟不是时时都能护佑你的。” 第63章 军令 眉瑾会同观若说这样一番话,她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多谢冯副将提点,往后妾会多加注意的。” “保护你是将军的吩咐,我只是听军令行事罢了。” 眉瑾淡漠的望了她一眼,“我其实很讨厌你,甚至可以说是憎恶你。” 这样的一句话,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在她前生就熟悉的人面前,哪怕是恶语相向,也会令观若觉得比在李玄耀那样的人面前要轻松。 观若低头笑了笑,“是,妾明白。妾其实也不喜欢冯副将您,不过也只是遵从将军的吩咐照顾您,从而在将军的剑下求一条命罢了。” 眉瑾的目光收回来,“你倒是很坦诚。” “彼此是这样的关系,还要谈感情,那才是蠢透了,冯副将您说呢?” 观若很释然,“您也不会想要妾这样的人的感激的。” 梁帝嫔妃的痕迹她洗不掉,冯氏遗孤的身份,眉瑾也不可能摆脱,装作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每一个人走到这里都身不由己,也总是身不由己的要彼此憎恶,彼此伤害,彼此厮杀。 晏既的命令是让眉瑾护佑她,而不是伤害她,叫前生相依为命过的两个人彼此敌对,她已经很感激了。 眉瑾没有再说什么,又沉默了下去。纵然得了李玄耀受伤这样一个好消息,她更在意的好像也还是慧嫔。 她们同为女子,同为将门之后,总是更容易感同身受的。 到了午时,士兵送了午膳和药进来,她们才开始用膳没有多久,忽而是一个士兵有些急切的声音,“冯副将!冯副将!” 眉瑾的眉头紧皱,似乎是想要斥责帐外的那个士兵。 观若连忙站起来,走到了门口,“冯副将在营中,可是有什么急事。” 那士兵很快便道:“属下有急事要求见冯副将。” 观若回头望了眉瑾一眼,她点了点头,于是向着帐外道:“请进来回话。” 营帐的帘子被掀开,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搀扶着另一个鲜血淋漓的人,跪在了眉瑾面前。 眉瑾见状,立时便站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伍赟,是谁伤的你?” 观若心中也是一凛,她方才只看了那被搀扶着的士兵一眼,也认出来他就是早上过来给眉瑾回话,又被眉瑾打发出去掩埋慧嫔尸首的那个亲卫。 伍赟看起来几乎已经是气若游丝了,身体上在不住的往地面上淌着血。 另一个士兵见状,忙道:“回禀冯副将,今日伍赟带着营中的另外一个士兵往山中去,事情才办到一半,忽而来了许多李大人身边的亲卫。” “他们人多势众,说是遵从李大人的命令,强行要夺了俘虏衡氏的尸身去。伍赟力有未敌,身受重伤。” “而另一个随他一同去的士兵,属下探过,已经……没了性命。” 他跪的更直了些,“属下与伍赟同帐,见他出门久久未归,因此才出去寻找,结果便见到他躺在血泊之中,已经人事不知,求冯副将救命。” 眉瑾又惊又怒,“怎么不先带着伍赟去军医的营帐?快叫上两个人,此时便将他送过去。” 那士兵不过也还是青葱少年,受伤死去的人或许进山之前还在同他说笑。 闻言忍不住红了眼眶,死撑着不肯让眼泪落下来,身体都有了微微的颤抖。 “末将已经带着伍赟去过军医的营帐了。吴先生在李大人那里,营帐中都是今日跟着李大人出去狩猎的伤兵。” “也有两个人是为伍赟所伤的,他们认出了他,与其他士兵沆瀣一气,不肯叫吴先生的徒弟们替伍赟治伤,还污蔑他是逃兵。” “那几个徒弟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装作没有看见。” “末将是双拳难敌四手,只能过来求冯副将救命了。” 气到了极处,眉瑾反而平静下来了。 她冷静的吩咐那个说话的士兵,“贺凭,你去叫两个人,将伍赟往李玄耀的营帐里送,吴先生在那里。” “我会同你们一起过去,你们什么也不必怕。” “是。”那叫贺凭的少年很快地抹了一把眼眶里的泪,用尽全力的扶起了昏迷中的伍赟,往帐外走去。 眉瑾也很快自衣架上取下了自己的甲胄,将自己的长发随意一绾,也绾成了如军营中男子一般的发髻。 做完了这些,又拿着自己的剑端详了片刻,一身戎装,似乎要敌千军万马。 观若知道这样的事情,她是不该掺和的。 可是她很清楚眉瑾此时不过如那一日一样,只是强撑出来的虚架子罢了。 李玄耀是一定会同她为难的,一旦她在李玄耀面前软弱了半分,现出了半分弱势,也就不可能再从李玄耀那里替自己的亲卫讨回公道了。 眉瑾决定要去李玄耀那里,也就一眼都不曾再落在观若身上。她快步出了营帐,对值守的士兵道:“牵我的马来。” 那士兵应声去了,眉瑾候在原处。 观若跟上了她的脚步,“冯副将,妾同您一起去。” 眉瑾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可知道我要去哪里?我是要保护我自己的士兵,他们誓死执行了我的军令,我要还给他们公道。” “可是我今日不想保护你,你不要给我找事了。” 观若低下了头,是恭敬和臣服的姿态,“将军令妾照顾冯副将的身体,妾不过也只是在执行将军的命令罢了。” 更何况既然今日对峙的是李玄耀和眉瑾,他受了重伤,自顾不暇,应当也不会还想着花样要来对付观若的。 眉瑾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但是她仍然没有打算要让观若跟着她一起去见李玄耀。 有些事她自己若是做不到,便只能寻求旁人的帮助,“你不必跟着我一起去,你取了我的令牌,去求见将军,将方才你所听到的这些事原原本本的同将军说一遍,可能做到?” 蒋掣已经同她说了,今日将军要和南虞质子一起商谈大事,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换句话说,除非是天大的事情,不然谁派人去寻将军,将军只怕都不会出面。 此刻有一个机会,她想试一试。 能试出许多她想知道的东西。 第64章 不同 观若不会骑马,李玄耀同晏既的营帐都很远,眉瑾只能带着她过去。 她们一路纵马飞驰,经过战俘营与其他军营的交界处,在大路中央,观若瞧见了一团模糊的血肉。 战马飞快的掠过了它,观若的目光被它吸引,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看,眉瑾在她身后,轻轻的道了一句:“别看。” 她很快也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了。 李玄耀甫一醒来,便是叫手下的亲卫去找回了慧嫔的尸身,原来就是这个用处。 他要她曝尸于战俘营中,他要每一个俘虏都看清楚反抗他的下场。 眉瑾在大帐之前勒了马,轻巧地从马上跃下来,而后伸手扶了观若一把。她把她的令牌交给她,指了指东边的营帐,“将军就在那里,你曾经去过的。快些过来寻我。” 观若的确是去过的,她几乎对那里有了阴影。可是她此时也不得不去,“请冯副将诸事小心,务必要坚持到妾将晏将军请来的时候。” 眉瑾望着中间的大帐,眼神已经冷下来,“不必多话了。” 她朝着李玄耀的营帐走去,步伐无比的坚定。观若注意到她的手也是按在她佩剑的剑柄上的,那是杀意,同含元殿前的晏既走近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观若没有再犹豫,朝着晏既的营帐小跑过去。尚未走到帐前,便被两个士兵拦住,“来者何人?” 观若尽量大声地道:“妾身殷氏,持副将冯眉瑾的令牌求见将军,有急事要禀明将军。” 那两个士兵对视了一眼,拒绝了观若,“今日将军不见人。若有什么事,请冯副将去与另外两位副将商量。” 观若并没有理会那两个士兵说了什么,只是一心一意的期盼着晏既的营帐里能有些动静。可是她等了片刻,并没有任何人出来,她也没有听见任何的声音。 她只好在那两个士兵将她请走之前,又重复了一遍,“妾身殷氏,持副将冯眉瑾的令牌求见将军,有急事要禀明将军!” 营帐中仍然没有动静,观若心中越发焦急起来,那两个士兵却已经开始不耐烦,要将观若往外赶,“请你即刻离开此处,不要惊扰了将军。” 观若仍然不肯死心,又大声的重复了一遍。 那两个士兵也就再忍不得了,伸手推了观若一把,“凭你是什么身份,为谁所遣,也不能在将军的营帐前吵嚷。若是再不识相,便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观若体弱,哪里经的起这士兵这样推搡,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动作的幅度太大,牵扯到了脖颈上的伤口,疼的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是仅仅只靠病重的眉瑾一个人,是绝对不能使李炫耀低头的,不能只是眉瑾一个人在坚持。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手掌撑在粗粝的地面上,“将军……” 那两个士兵又进了一步,好在是没有再对观若动手,“快走吧,将军今日不见人。” “你来做什么?”晏既的声音,从那两个士兵的身后传来。 两个士兵很快散开了,也不再管观若,低头候着晏既走过来。“将军。” 晏既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定定的看着观若。她觉得他今日似乎有哪里不同,可是她想了片刻,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同。 “妾奉冯副将之命前来求见将军。”观若仍然站不起来,只好顺势跪了下去,“冯副将麾下有两个士兵,奉命前往山中掩埋俘虏衡氏的尸身。” “却遇见了李大人身边的亲卫,将衡氏的尸身强行带走。” “冯副将麾下的一个士兵被他们殴打致死,另一个也昏迷不醒。回到军营中求医,却没有一位医官敢于替他诊治。” 她拜下去,“求将军救命。” 是为了眉瑾,为了那个叫伍赟的士兵,也为了已经死去的慧嫔。 晏既并没有动,观若跪伏于地,只能看见他的靴尖。 “这件事我早已经知道了。你回去同眉瑾说,我会安排人替她的士兵诊治。其他的事情,她就不必管了。” 观若听这话音不对,忍不住抬起头,“那两个受伤甚至身死的士兵是听从冯副将的命令。” “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却被李大人的亲卫如此殴打虐待,将军难道便要眼见此不平之事发生,不去理会么?” 晏既的神色,并不如他平日与她说话一般冷肃。 他见观若抬头,目光中写满了恳切与不平,也慢慢的蹲下了身子。 他一凑近了她,她就闻见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这样的味道,不会是昨日留下,沾在衣襟上的。 他白日也在饮酒。 她这才想起来,尽管言语仍然冷漠而不耐,今日晏既望着她的眼神却是和从前完全不同的。 不像是看着一个他向来讨厌的俘虏,而像是看着一个已经与他相识许久的故人。就和梁帝从前望着她的时候一样。 也许就是因为喝了酒。 晏既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方才重新流过血,纱布被洇红了一片,此刻已经凝固在了她的脖颈上,是比痛觉还要不舒服的一种感觉。 他的手伸至一半,又黯然的收了回去,“你以为我是将军,在这里便是无所不能的了么?” “衡氏是俘虏,却敢出手袭击李玄耀,斩杀了数名士兵。” 晏既重新站了起来,又恢复了平日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她,告诉她他是山岳,而她不过是蝼蚁。 “你凭什么认为她值得被俘虏了她的士兵埋葬,她还值得我替她留一点尊严?” 观若在心里自嘲的想,她是错看了他了。 哪怕他一直说着要善待俘虏,可这样的“善待”也并非是把对方看作人一样的“善待”,而是对待圈养着的动物。 若是她们温顺,那便相安无事,可若是她们的指甲蓄的长了些,抓伤了他们这些饲主,那等待着她们的就只是无情地被屠杀的命运。 她以为昨日她赢了那一点,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就能被缩小一些,原来没有,是她逾越了。 她不该认为斩杀了无数敌人,也看着他身边无数的士兵死去的人,心中还会存有非黑即白的正义的。 或许他内心也是有些厌恶李玄耀的。 可是他不会看着旁人,尤其是她们这些身份低贱的俘虏去伤害他,毕竟他和李玄耀才是同样的人。 而敢于伤害了他们的凶手,连死后的安宁和尊严都不配得到。 观若忍不住笑了笑,再次以手撑地,用尽全力的站了起来。 手心被砾石刮过的疼痛,和她因方才的认知而生的绝望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眉瑾比他要强的多,只有女子之间才能真正共情,她要去寻眉瑾。 “看来是妾和冯副将都太天真了。”观若转过身,甚至不想再虚与委蛇的同他行礼。 “不过衡氏的事,也没有关系。反正人死之后万事皆空,她什么都不会知道。只有活着的人看着,活着的人知道而已。” 晏既的声音在她身后,“我会同眉瑾解释,可是我觉得我不必同你解释。” 观若回过头,望了晏既一眼。 她忽而觉得,眼前这个人和前生的李三郎是那么的不同,她应该再也不会把他们错认成一个人了。 第65章 处置 观若望了他一眼,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嘲讽。 晏既的目光锐利了片刻,大约是觉得她在挑衅,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臂。 就在观若以为他要说什么令她难堪的话的时候,他眼中万般的怒气忽而消弭于无形。 晏既的目光又落到了低处,“你还在流血,跟我过来。” 他并没有很用力,观若一下子就挣开了,“冯副将此刻正在李大人帐中,恐怕她的身体会支撑不住。” “妾谨遵将军之命,此刻便要去侍奉冯副将了。” 晏既松了手,听完观若的话,重又攥住了她的手腕,“眉瑾在李玄耀那里?” 这一次观若没有挣开他的手,因为她看见了他眼中的急切。 “冯副将令我将此事告知将军,她自己先带着受伤的那个士兵去了李大人帐中,求吴先生医治。” 晏既听完,立刻就松了手,朝着李玄耀的营帐走去。 观若正欲小跑跟上他的脚步,忽而听见身后有人唤了晏既一声,“明之,等一等。” 在军营之中,观若从未听过这个声音,她不回过头去,没法辨认出来说话的人是谁。 这声音是中性的,语调很平稳。 明明是想让晏既停下脚步,语气中也没有一点急切。 晏既很快停下了脚步,回头道:“琢石,这件事你不必插手。” 被称作“琢石”的那个人很快走到了晏既身侧,观若看清了,原来也是一个俊朗的少年。 “我并没有打算插手,我也插不了这个手,我只是去凑个热闹罢了。” 他说着话,回头望了观若一眼。 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观若很快低下了头,这个人从她身旁走过去,她也从他身上闻见了如晏既身上一样的酒气。 若是她没有猜错,能同晏既这样平等的对话,且互称对方的字,他应当就是晏既找到的那个南虞质子伏珺了。 晏既说他早已经知道了李玄耀派人去寻慧嫔的尸身,他既然在营帐中同伏珺对饮,想必也和他提过这件事了。 伏珺刚才说话的模样,可实在不像是什么都不清楚的。 这不是什么好事,甚至要涉及晏、李两家夺权之事,他其实是很不必在场的。 晏既并没有要驳他的意思,两个人并肩走在前面。晏既的身量生的高大些,那位质子看起来却不过比观若略高了一些罢了。 在女子之中,观若生的尚算高挑,可一个男子若只比她高上几寸,也就实在算不得高大伟岸了。 因为有那位南虞质子走在身旁,晏既到底是压下了他的脚步,观若跟在后面,也就不算太吃力了。 只是这样,她又不免要担心眉瑾,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等观若跟着晏既还有那位南虞质子一同进了李玄耀的营帐的时候,眉瑾就站在李玄耀床前几步之处。 她的身姿笔直,以剑撑地,整个人像一柄剑一样立在李玄耀床前。 眉瑾是背对着观若的,她看不见她的脸色如何了。 李玄耀却是歪在床上的,仍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仿佛眉瑾的怒意只是一种极其可笑,不值得人在意的情绪而已。 只是他的神情,到底是不如平日那样轻松的。 他没有穿上衣,右胸中了箭,半个上身都缠着厚厚的纱布。 纵是这样,纱布的底下还隐隐透出了红色来,他的嘴唇上也一丝血色都无,看来伤势实在很重。 一见晏既进来,李玄耀似乎陡然间兴奋了起来,“看来明之实在很关心我,上午来过还不够,下午还要带了两个人过来探我。” 自从进了营帐,观若望了李玄耀一眼,便不着痕迹地躲到了晏既身后,并不想让他在自己身上投入过多的关注。 可李玄耀显然早已经注意到了她,左右探了探身子,寻找到了一个能看见观若的角度,“珩妃娘娘也过来探我了?” 他看了自己的身体一眼,笑的不怀好意,“如何,可好看?” “李大人可真是风趣。” 伏珺站在一旁,随手将李玄耀丢在桌上的折扇拿起来,打开了仔细欣赏。 “这是樊圻举杯对月图。若是李大人没有受伤,今夜倒正好设宴款待于我,举杯对月,美酒佳肴,再有几位丽人相伴,岂不是美哉?” 李玄耀笑着望着他,“还是琢石兄识货,这正是樊圻真迹,是我父亲在金陵的老部下搜罗来的。” “若是叫你身旁这个莽夫看了,他恐怕只当是烧火扇炉灶的扇子呢。” 他向来喜欢调侃晏既,“既不爱这些文玩古物,也不爱金银财宝,更不爱佳丽美人,只知道带兵打仗。” “他们三兄弟,倒是也就只有他是这样的。” 见晏既没有理会他,李玄耀仍旧对伏珺道:“你我还要同行一段时日,如何还要忧虑没有一同在月下畅饮的时候呢?” “不过这丽人么,暂时还是不必了。今日才吃了女人的亏,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做‘最毒妇人心’了。” “我这样真心待她还不够,她还要反咬我一口。” 他说到后来,莫名地望了观若一眼,那眼神仿佛淬了毒,令观若几乎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 眉瑾早已经不耐烦了,“李大人不如还是先同我一起算一算账。” “战俘营诸人如今皆由我管辖,衡氏身死,我遣亲卫过去掩埋,是惯例之事。” “可是李大人的亲卫无故伤了我麾下的两个士兵,甚至有一人被殴打致死。若是今日李大人不能给我一个交代,往后我也就无力服众了。” 她逼近了一步,“也是一样的道理,既然李大人的士兵可以无视法度,对同僚随意动手,我正好也有许久不曾好好练武了,找几个人练手,希望李大人也不要在意。” 李玄耀望着眉瑾,极尽嘲讽的笑了笑。 旋即又把目光移开,仍旧对伏珺道:“你瞧瞧,我就说了,这女人一旦和明之沾了边,也就变得一点也不可爱了。” 晏既不动声色的将眉瑾的身形也藏到了身后,“令眉瑾去管理战俘营,是我的决定。” “战俘亦属于营中资源,以我们两家当初的协议,这样的安排,你并不应当有什么异议。” “衡氏的事暂且不论,那几个对眉瑾的亲卫动手的士兵,玄耀你总是要给一个说法的。” 听见晏既这样说,眉瑾下意识的上前了一步。晏既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她的反应,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眉瑾顷刻之间就收敛了方才的不平,变成了心有不甘的顺从。 李玄耀别开了眼,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处,“不过几个士兵罢了,死死伤伤,有什么关系。也值得明之你带了这么多人过来同我啰嗦。” “也罢,还是那句话,几个士兵而已,不值得我们之间起什么龃龉,我就将那几个对眉瑾姑娘的手下动手的士兵都交给你,由你处置,如何?” 第66章 酒意 李玄耀不是真正的军人,不是将军,当然不知道这些护卫着他们的士兵,于他们而言真正的意义。 他这样的人,永远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不会把别人的性命当作性命,仿佛他们天生就是应该为他而牺牲的。 晏既显然也很了解他,所以他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关心他做出的决定而已。 处置那几个士兵的权利,已经就是晏既能争,也愿意争的所有。 观若把注意力放到了营帐的角落,那个叫伍赟的士兵仍然昏迷不醒,吴先生正在替他诊治。 眉瑾应当是在帐外等了伍赟一会儿,之后才进帐替他求医的。 他们已经对峙过了一轮,晏既也替她要来了那些士兵的处置权,他们没什么再在这里逗留下去的必要了。 晏既转过身来看了眉瑾一眼,示意她跟着他出去。观若作为眉瑾的侍从,自然也跟着一同出了李玄耀的营帐。 他的营帐,实在比晏既的营帐都华丽了数倍,可越是这样的环境,观若反而觉得越是不适。 才一出了营帐,晏既便扶了眉瑾一把。她的脸色苍白,同失了太多血的李玄耀一比也不遑多让。 “你不该自己出来的。” 眉瑾的眼圈微红,低头看着地面,“我没法不出来。他们中的每一个,在从前的战役里都保护过我,而我却不能保护他们,让他们死的这样荒唐。” 晏既在原地停了片刻,一只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神情却很冷淡。 “我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不止是你。” 眉瑾抬起头望了他一眼,“我没有怪罪将军的意思,我只是……” “好了,还是先往营帐走吧,变天了,也许很快就会下雨。” 伏珺回头望了一眼,两个士兵抬着伍赟,跟在他们身后,“他的伤很重,再这样多愁善感下去,可能真的要耽搁了。” 晏既便对眉瑾道:“你不要骑马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那几个伤了人,并且阻拦你的亲卫被医官医治的士兵,我会在军法之上,再加一重惩罚。” “待李玄耀的伤势稍好些,我们即刻就要前往河东郡,你只管照顾好你自己就是了。” 眉瑾点了点头。 观若便陷在了尴尬的境地里,她大约是要一个人慢慢的走回去了。 行走在都是男子的军营里,免不了要被人打量,她习惯不了,也没法从容。 晏既旋即又道:“殷氏先不必跟着你回去,这里还有些其他的事。” 眉瑾的神色僵了片刻,而后顺从地道了一声“是”,晏既身旁的亲卫很快安排了马车过来,送眉瑾回去。 她坐在马车上,还忍不住掀开车帘,又望了观若和晏既一眼。 晏既的目光清明,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等眉瑾的马车走远了,晏既转身朝着自己的营帐走,果然是变天了,有雨滴落在了观若的身上。 “跟我过来。” 这样的语气,自然不会是同伏珺说话。周围都是晏既的士兵,她也根本无从逃跑,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等进了晏既的营帐,伏珺很快便拿起了放在一旁的一把伞。 “我想出去转转,晚膳的时候再回来。” 晏既挽留他,“外面在下雨。” 伏珺晃了晃他手中的雨伞,“你知道的,我最喜欢下雨天了。” 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出去,步入了大雨中。 晏既没有再留他。营帐里只剩下观若和晏既两个。 观若不想与他对视,偏过头,便看见了案几上的两个酒壶。桌子底下还滚着几个,不知道他们今日喝了多少,又为什么喝。 晏既自一旁的架子上取来了药粉和纱布,在观若面前坐下。 他见观若注目于那些酒壶,便道:“晏氏被诛,梁宫城破,分开经历过生死的故友重逢,所以喝了几杯。” 不光是几杯,已经很多壶了。便是酒量再好的人,也该醉了。 她没想到晏既居然会同她解释,也就随口玩笑了一句,“还以为将军要说是自己也受了伤,所以以烈酒清洗伤口。” 在军营中白日饮酒,终究是不好的事。 话一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她虽然和晏既看似平等的坐着,可是她和他并不是能平等地开着玩笑的关系。 晏既同她四目相对,眼睛里又开始翻涌着如方才一样的情绪。 “我的确受了伤,这伤口,烈酒是清洗不到的。醉了多少次,醒了多少次,还是一样的。” 说完这句话,他并没有给观若思考的时间,很快就上手,拆起了观若脖颈上的纱布。 观若不会到此刻了还察觉不到他的意图,身体微微往后倾,表示了她的抗拒,“这点伤,妾自己去军医营中请他们帮忙就是了。” 他没有理会她的抗拒,仿佛全然没有感受到,只是继续小心翼翼的拆着纱布上的那个结,一边道:“他们没有时间。” 那个结终于被他解开,他像是松了一口气,替观若解下了缠了许多圈的纱布。 解到最后几层,动作也轻柔下来,连呼吸都放缓了。 有些人醉酒,在大事上看来,也与常人无异,也许晏既就是这种人。 而醉酒之人执拗,观若再多抗拒,也只能弄伤她自己而已。 更何况晏既给她上药的时候,动作也无比的轻柔又仔细,仿佛不是在给她处理伤口,而是在雕琢一件世间无双的瓷器。 等他重新给她上完药,仔仔细细的打完了那个结,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脖颈间,直愣愣地盯着她的伤口,许久都没有挪开。 观若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起来,正想说话,忽而听晏既道:“这是我弄出来的伤口。” 观若不知道他是何意,是否是想起了昨日的不对,只好道了声“是”。 而后晏既很快又道:“我弄出来的伤口,我已经替你包扎好了,那你留在我身上的伤口呢?” “什么?” 观若来不及反应,甚至怀疑是她听错了。 下一刻晏既便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朝着他的床榻走过去。 观若看清了他走的方向,一时间又惊又怒,想要挣扎下地,晏既专注之下的力量太大,她根本就挣脱不了,顷刻之间便已经被他按在了床榻上。 他的身子俯下来,观若浑身上下都被酒气包围着。他将她圈在他的臂弯中,一动也不准她动。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许久,晏既并没有更多的动作,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观若的眼中是惊恐,他眼神中翻涌的情绪却越来越多,由浅入深,观若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刻骨的悲痛。 可他的悲痛,酒醒之后就与她无关了。 第67章 雨天 想明白了这一点,观若开始试图和这样的晏既谈话,试图安抚他,“将军的伤在何处,说与妾知道,妾自然也为将军上药。” 她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只是想分散晏既的注意力,希望他能早些从酒意中清醒过来,能知道他自己此刻在做些什么。 她在他面前时从来手无寸铁,能给他留下什么伤害? 晏既似乎并不满意她说的话,圈的她又紧了些。 观若越加惊恐,下意识的挣扎起来,手臂动不了,她只能不断地侧过脸去回避他的眼神,不觉间弄乱了自己的发髻。 晏既的神情骤然冷了下来,眼中所有情绪,终点都是无尽的恨意。 永远都是恨意。 他不自觉的松了手,观若察觉到他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不意自己居然这样容易便脱了身,也无法去深究他为什么忽而冷淡下来。 一把推开了他,躲到了营帐的另一边去。 她四处看了看,她能够用来防身的,似乎只有晏既的那一把剑。 昨日它伤了她,或许今日她真的要用它来伤害它的主人。 “我一定会亲手杀了梁帝。” 晏既没有再看她,他背对着她,好像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你走吧。” 观若愣了片刻,心中紧绷的弦一下子松下来。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可因为淋雨而得风寒的隐患,并不足以支撑她在此时停下脚步,停在晏既的视线范围之内。 她很快步出了晏既的营帐。 夏季多雨,常常是来的快,去的也快。今日的雨其实已经下了有一阵子了,可是到此时,也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雨水落在身上,哪怕是夏季,落入颈中,也是无比寒凉的。 观若只能尽力的用手遮着头,朝前走。 但是很快便有一个士兵撑着伞追了上来,拦住了观若,递给她一把伞。 “殷娘子,这是将军吩咐送来给你的。” 也不知道此时晏既这样做,是酒醒了,还是没有醒。观若接了过来,“多谢这位军爷。” 看着她撑开了伞,那士兵才转身回去给晏既复命了。 观若撑着伞,一个人继续往前走。有了这把伞,瓢泼大雨,对观若而言忽而不是阻碍了。 路上不会再有许多闲逛的士兵,值守的士兵们目不斜视,不会理会她一个小小女子。 观若在雨中漫步,雨声阻隔了一切烦扰。她忽而想起了伏珺的那句话,他说他是很喜欢下雨天的。 其实观若也很喜欢雨天,那是她很小的时候的记忆。 只有下雨天的时候,她的父母会同时在家里。 夏季的时候,父亲在书房中读书,母亲红袖添香,她就坐在房间里,痴痴地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 窗外种着一丛修竹,父亲最喜欢苏东坡的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这一阕《定风波》,每逢雨天,她总是会回想起。 母亲过世之后,父亲寝息不忘,沉忧日盈,颓废了许多,没有再好好念书了。 世间至苦之处,无非是阴阳两隔。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终是不复相见了。 父亲的学问是很好的,祖父一直都盼着他能金榜题名。 若是母亲和父亲都还在,或许今日她也就不在这里了。 观若心中想着闲事,很快便走到了战俘营附近。 若是她没有记错,衡氏的尸身,应该就在前面了。 下了一场大雨,至少今日她不必再被人看见这样不堪的模样了。 可是观若继续往前走,却并没有看见记忆中的情形。她是存在过的,地面上一滩泥泞的血迹证明了这并不是观若的幻觉。 可晏既并没有驳了李玄耀将她抛于此处的命令,眉瑾也不会公然同李玄耀作对,那她是去了哪里? 观若在这里停驻了片刻,又觉得自己不该停在这里,徒惹人注目,正打算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继续往前走,忽而有人唤住了她。 “殷姑娘。” 这样称呼她,其实是不太恰当的。 观若回过了头去,有人撑着伞,朝着她走过来。是伏珺。 “殷姑娘同她是旧识么?” 观若很快反应过来,摇了摇头,“相识而已,并没有什么交情。” 她不知道为什么伏珺会这样称呼她。 伏珺停在她面前几步之外,没有再朝前走。 他的身量并没有比她高出许多,她不必像看着晏既那样微微抬着头,令他们之间的地位也高下立见。 他其实生的也很不错,只是并不是如晏既那样英气的,几乎有些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 反而是一种很温和的俊朗,令人联想到一块无暇的白玉,触手生温,很容易就叫人心生好感。 观若望了地面一眼,雨水正在将原本的血迹都冲刷干净,她好像忽而明白了是谁将慧嫔的尸身送走了。 “是您将她带走了么?” 伏珺同她眨了眨眼,“我学过一点医术,这样将她扔在这里,是很容易传染疾病的。” 已经很久没有人——站在晏既那一边的人,同她这样释放过善意了。 观若几乎有些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但是她很快也明白过来了,伏珺是钻了空子。 方才晏既在李玄耀面前并没有提及他对衡氏尸身的处理,他们只是在讨论眉瑾麾下无端丢掉性命,以及重伤的那两个士兵而已。 既然没有提及,伏珺作为邻国的皇子,并不全然算是晏既那边的人。 他直接做了这件事,李玄耀未必就会继续同他计较,驳了他的面子,非要衡氏曝尸于营中不可。 观若心中对他的好感不觉又添了几分。在倾盆大雨里,她的声音原本就是很轻很轻的,“多谢。” 伏珺笑了笑,朝着她走了几步,在她面前停下来,“殷姑娘不必言谢,我只是觉得我该这样做,又恰巧能这样做而已。” “不知道殷姑娘此时是否有空,能不能陪我在营中漫步片刻。” 观若并不明白他的意图,可是她隐隐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坏人。 更何况他在这里的权力,也是远远高于她一个女俘的,他能这样问她一句,已经算是很温和。 观若低头行了礼,而后跟着他慢慢的往营中士兵更少的方向走去。 第68章 闲话 伏珺慢慢的往前走,一边问她,“殷姑娘喜欢下雨天么?” 观若笑了笑,“家父从前最喜欢东坡居士的那一阕《定风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妾也是喜欢的。” 他的声音混合着雨声,并不似晏既那样低沉,“令尊也是性情中人。” 的确是的。 “只可惜情深难寿,家母难产过世之后,父亲一蹶不振,没有几年,也就意外过世了。” 就是在她父亲还没有过世的那几年,她的日子过的也是很艰难的。 没有钱财再请家仆,有时候家中的米缸见了底,后院没有了柴禾,父亲也只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母亲的画像和遗物空嗟叹。 伏珺望了她一眼,“那几年殷姑娘的日子,想必是很不好过的。” 他眼中是真切的同情,并不似作伪。 他这样情真意切,观若反而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应。 只好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有些不太想得起来当时的窘迫了。” “其实那时同巷邻里也时常彼此帮助,真的觉得过不下去日子的时候,倒是也没有的。” 那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一位好心人,时常在她的门口放一斗米,或是一担柴禾,是雪中送炭。 也有时候会有一些新鲜菜蔬,或是她那时已经根本吃不起的肉,甚至还会有活鱼。 她开始的时候拿了这些东西,心中还时常有不安之感。 后来听说长安有一位大善人,不光是她们家受了接济,同一条巷子之中,也有其他的贫苦人家得到了救助,她也就渐渐的宽下心来。 在母亲灵前上香,求她保佑家人的时候,也常常会替这个好心人祈祷。 再之后她进了宫,曾经拜托袁姑姑寻找过这位长安城里的大善人,她想要报答她。后来,后来自然也就是不了了之了。 这种无关的事情,袁姑姑其实是从来都不会替她办的。 反正也只是说一些闲话,观若便问他,“不知道您为什么会称呼妾为‘殷姑娘’,十二岁进宫之后,再也没有人会这样称呼妾了。” 梁朝未婚女子称为“姑娘”,尽管她没有婚礼,可是她是梁帝的珩妃,那一场及笄礼之后,天下诸人皆知。 伏珺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们南虞的风俗,和梁朝是一样的。”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算作了他的解释。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他们一路说着闲话往前走,在山壁前停下,再往前,便要被山壁上飞流直下的瀑布沾湿衣裳了。 “我和明之是旧识,他小时得文嘉皇后喜爱,时常出入宫闱。” “我刚来梁朝的时候只有六岁,文嘉皇后心善,见我幼小可怜,待我也不差,让我时常相伴在二皇子左右。” 二皇子就是文嘉皇后和梁帝的第二个儿子,八岁的时候就夭折了,夭折的年纪,比他们的第一个儿子还小一岁。 观若不知道他为什么忽而提起这件事来,不过她也隐隐有所了悟。 伏珺的温和是源于他的性情,而对她的善意,今日会邀请她和他一起散心,大约是出于对文嘉皇后的怀念。 所有的旁人都说她同文嘉皇后相似,可是梁帝在昭台宫里的行止,其实也等同于与所有的人说,她并不像文嘉皇后。 今日伏珺会失望的。 “我们就是那时相识的。长到十几岁,常常一起在长安城中横冲直撞,或许也曾经偶遇过殷姑娘。” 他的神情中,充满了对话中情形的向往与怀恋。 观若微低了头,“妾住在城西,邻近郊外,是城中贫民聚集之地,很少去往其他地方。” “将军和您都是贵人,妾大约是无缘见到您的。” “哦?”伏珺好像是刚刚听说,很快又道:“这倒是很巧,我和明之是常常一同去城西郊外跑马的。” “他那时还很喜欢爬树,不过不爱爬宫中御花园的树,安虑公主将他当作亲弟弟,那时看他看的很紧。” “城西有许多高大槐树,明之常常在上面一呆就是半个下午,他说他每次一个人呆在上面,没有什么事可以烦恼,总是觉得很安宁。” “不过,我和他一起去过一次,我倒是觉得没什么趣味。” 大雨渐止,伏珺收了伞。 “我为禁军副统领郭闵所挟持,这一个多月来的日子十分难过。 “好不容易脱了身,同明之重逢,在一起喝了些酒,说话有时候没有什么逻辑,殷姑娘不要见怪。” 观若也没有什么可以责怪他的,大雨换来了她半日的清闲,同一个陌生人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于她而言也算是消遣。 更何况同样是喝了酒,伏珺待她,要比晏既温和的多。 “我发觉我这个人,即便喝多了酒,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值得追忆的往事,过往十余年,我好像过的浑浑噩噩,什么也不曾留下。” “既没有牵念,也没有挂碍。既没有爱过一个人,心中也没有过分的恨。” “明之倒是与我不同,他已经变了许多了,从前乐观开朗,如今却……”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不过这些年过去,他始终都牵挂着他的那个未婚妻。” 乐观开朗,也是观若所熟知的那个李三郎。 他望着观若,“他方才有同你提起他的未婚妻么?” 观若回答他,“从前提过。只寥寥一句话,他说他的未婚妻害怕马。” 在他们遭遇人熊的那个夜晚。 梁朝皇后最宠爱的侄儿,他的未婚妻一定是贵族出身。 既然害怕马,想必应当是清流人家。 他今日倒是没有提起,不过他眼中的那些情绪,应当就是为了他的未婚妻而翻涌的。 也许他的未婚妻和梁帝有关,所以今日的最后,他说他一定会亲手杀了梁帝的。 伏珺既然同她提起,想必也并不在意她会问几个问题,于是观若问他,“将军的未婚妻……她还活着么?” 晏既的那种痛苦,或许是求不得,也或许是如她父母一般的天人两隔。 伏珺很快回答她,“她还活着的,只是她同明之之间,已如隔天堑,今生恐怕是很难逾越了。” 得到这个答案,观若心中说不清什么感觉,怎样都不对。 她只是觉得李三郎对她的欺骗更彻底了一些,原来在云蔚山的日日夜夜,他同她在一起,也都是牵念着他的未婚妻的。 观若保持着沉默,伏珺等待了一会儿,又问她,“殷姑娘没有别的问题要问了么?” 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思绪,让云蔚山的情形离她远了些,“只是闲谈而已,深究似乎也没有意义。” “这毕竟是将军的私事,却是与妾无关。” 伏珺看来也的确并不在意,“说的不错,虽然今日不过是闲谈,我也已经说了太多不好随便说的话了。” 他慢慢的走近了观若,忽而伸出手,拂过她的发髻。有什么东西,被推回了她的发髻里。 “这样的东西,一定要藏好了才行。” 第69章 藏匿 伏珺的语气很温柔,仿佛不过是替她摘下发上的一片落叶。 可观若却顿时浑身发凉,因为她想起了那是什么。 晏既的神色为何会忽而冷淡下来,似乎也有了答案。 那支箭头还藏在她的发髻中,方才她被晏既压在身下,挣扎了几息,也许这箭头就是在那时候从她的青丝里露出了形迹。 她那时太紧张也太害怕了,根本就没有注意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她甚至还就这样一路从晏既的营帐处走到了这里,若不是因为下了大雨,她藏了这样的东西,又是在这样敏感的时候,只怕她已经要死一万次了。 他看出来了观若的后怕,“殷姑娘放心,我知道你的不易,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旁人的,包括明之。” 伏珺也许会信守他的诺言,可恐怕晏既已经发现了。 伏珺见观若仍然是一副忧虑的样子,仍旧宽慰她,“我初到梁朝的时候,毕竟年纪幼小,懵懂不知世事,哪里都敢去,也什么话都敢说。” “等到年纪渐长,发觉自己一言一行都会被人监视,明白自己处于什么样的一个虎狼窝里,半夜都时常惊醒的时候,我也是随身带着这样的利器的。” “在梁宫中生活不易,就连皇子也是举步维艰。那时候我随身携带的一柄软剑,就是明之他寻求了长安城中最好的铁匠打造给我的。” 伏珺给她比划了一下那柄软剑的样子,面上现出了遗憾之色,“只可惜,这柄软剑在我同郭闵缠斗的时候,不小心遗失了。” “殷姑娘如今的处境,比起我在梁宫中时,艰难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在什么时候都应该有保护自己的意识,这并没有什么值得被责备的。你可以相信我。” 观若此时已经再没有了同他闲聊的心思,“妾并非是不相信您,只是妾一路行来,并没有避讳,看见这支箭头的,只怕并不只有您。” “妾要回去好好想一想要如何将它藏匿好,在妾需要它的时候,也能及时将它取出来。” 伏珺笑着同她点了点头,“今日已经耽误了殷姑娘许久,想必明之身边的那位冯副将也等的有些着急了。” “殷姑娘一路小心。” 观若同他行了礼,转身走出了几步,面上忧虑之色不减。 伏珺在她身后没有动,忽而又道:“但愿殷姑娘永远也没有需要用到它的时候。纵是有,希望也不是对着明之的。” “如若是那样的话,我会觉得很遗憾的。” 那就辜负他今日提醒她的好意了。 观若回过头,又行了一个礼,而后快步往自己营帐所在的方向去了。 今日出了衡氏之事,李玄耀的恨意,未必不会波及其他的俘虏。 她的床铺里还藏了东西,她要将那支金簪连同这支箭头一起带到眉瑾那里去,至少会比留在这里安全。 今日大雨,穆犹知也是在营帐里的,她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休息,并没有睡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观若同她点了点头,算作招呼,而后径自走向了自己的床榻,从枕下取出了金簪。 穆犹知望了她一眼,“怎么,你此刻还怕我是个贼,会拿了你的东西?” 观若并没有理会她有些不善的言语,直接提起了正事,“今日衡氏之事,你消息向来灵通,应当已经知道了吧?” “李玄耀是睚眦必报之人,衡氏已死,他的报复未必就不会落到我们这些人身上,你自己要小心。” “有些东西,不该带着的,也要藏好。” 如今最忌讳的,就是和衡氏一样,身边有凶器的人了。 穆犹知听罢了她的提醒,看起来并没有放在心上,“我藏匿东西的地方,一定比你要高明的多。” 她朝着观若微微抬了抬头,“太显眼了,用它来换钱或是食物,只怕很快就会被人发觉了。” “这支金簪是什么来历,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观若低头注视了它片刻,“它原来的主人,也许是文嘉皇后。” “梁宫陷落那一日,我原本要去含元殿见梁帝,这支簪子原本不在我的首饰匣子里,是我身边的袁姑姑特意拿给我的。” “你身边的袁姑姑,从前服侍过文嘉皇后?” 这一点,观若还是知道的,“并没有,她在服侍我之前便是尚宫局的尚宫了,文嘉皇后管理六宫,她们常常见面,倒是应当的。” 穆犹知总是能探听来许多观若意想不到的消息,“我听说梁宫陷落之后,永安宫也被劫掠一空,而后付之一炬。” “这也许就是你能留下来做念想的唯一的东西了。” 观若笑了笑,无所谓地道:“我没有什么念想,它当作簪子的确太显眼了,一般的当铺只怕还不敢收。” “倒是可以想办法拆了上面的宝石,或是折了这牡丹花的花瓣,慢慢的换钱来花用,总能保我们三年五年了。” 出了宫,她还是要靠文嘉皇后的余荫活着,这也许就是她的命数。 穆犹知又问她,“你今日去做了什么,怎么此时回来了?” “并没有做什么,李玄耀杀了冯副将的一个士兵,她要我陪着她去见李玄耀,讨一个说法。” 听说观若去见了李玄耀,穆犹知似乎忽而来了兴趣,“如何,他伤的到底严重不严重?” “这几日军营中隐隐有流言,说我们几日便要启程前往河东郡,他的伤若是很重,想必就走不了了?” 观若也只是上午时听眉瑾身边的伍赟提了一下而已,“伤在右胸,流了很多血。” “倒是还有力气和从前一样油嘴滑舌,和已经过世了的衡氏过不去。”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了解,看起来并不是外面流传的那么严重的。” 李玄耀裸露着胸膛,她不好多看他。 “还以为会有机会呢。” 穆犹知的神情冷淡下来,“若是一直停留在此地,随军的粮草、药材等物总有耗尽的一天,要么寻求附近军营的补给,要么就得自己想办法。” “忙中生乱,就是我们的机会,如今看来又要再等机会了……” 她现出了沉思之色。 观若不好再逗留了,“若是有什么事,你就想办法去冯副将那里寻我。我也会尽量找机会回来与你互通消息的。” “总之万事小心,也要有耐心,这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办成的事。” 穆犹知见她谨慎,心里自然也更放心,“你在冯副将身边更要诸事小心,旁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第70章 彻查 第二日,李玄耀果然就下令彻查了所有女俘的营帐,也果然从几个女俘的帐中搜出了一些利器。 后来她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了。 眉瑾身为晏既身旁的副将,又才刚刚出头惩罚过李玄耀的亲卫,她的营帐自然是没有人敢进来搜查的。 从李玄耀的营帐回来之后,她的身体又有些不好,发了两日的低烧,一直都没有心思理事。 不过强撑着身体听她身边亲卫报告一些消息,而后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卧床休息。 到第三日,方才好一些了。 李玄耀身边离不得人,晏既身旁三位副将身体都不好,身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伤。 又有遭遇过梁帝禁军袭击的士兵,以及为衡氏所伤的李玄耀的亲卫,这几日军医营中是很忙碌的。 有时候药送的不太及时,眉瑾的身体也不好耽搁,观若便不免要遣人去催一催。 她才回了眉瑾的营帐,发觉她已经穿好了衣裳,坐在桌旁等她了。 她的神情同那一日的晏既很像,只是少了一身甲胄而已。 观若上前同眉瑾行礼,她的一双眼睛就望住了她,无比的锐利。 “那一日将军单独留下你,同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全是醉话,等同什么也没说。 她知道眉瑾要问,倒是没想到营中的事情千头万绪,她一有精力理事,便要先问她这件事。 “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妾不小心又弄破了伤口,所以将军赏了妾药粉和纱布。” “之后下了大雨,妾自将军的营帐出来往回走,将军大约是怕妾得了风寒,传染给冯副将您,所以也赏了妾一把伞。” 大雨点行衣的时节,一个是马车,一个不过是一把伞。 眉瑾应该很清楚这中间的区别。 对于她和晏既的事情,眉瑾表现的太过在意了,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的副将,对于将军私事的关心程度。 李玄耀也再三地拿他们两个开玩笑,不会完全是无的放矢。 这并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毕竟他们有类似的经历,相依为命、惴惴不安地过了几年,心中生了情愫,是很自然的。 再论起从前的家世地位,他们两个也足以相配了。 可从观若了解的事情来看,他们之间也很显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知道眉瑾知不知道晏既那位未婚妻的事。 这两日没有换药,观若脖颈上的纱布,还是那一日晏既打的结。 “是将军亲手替你换药的。” 她的语气很笃定,观若却并不想承认,给自己招来更多莫名其妙的敌意。 “冯副将忘了,妾给俘虏蔺氏上药,也是这样打结的。” 若眉瑾只是因为这一个结而这样笃定,观若的话就已经算是变相的否认。 观若已经承受过太多女子的妒忌了,尽管她并不想这样揣度眉瑾的心思。 眉瑾也就不再纠缠于此,“那之后呢,你从将军营帐中出来,又去做了什么,居然这样晚才回来。” 再之后,她是见了伏珺。这倒是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只是她回眉瑾的营帐的时候,她明明是睡着的,原来也这样清楚。 “在路上遇见了南虞的那位质子,他同妾闲谈了一会儿。见天色不早,就各自散去了。” 她原本想提起晏既那位未婚妻的事,将祸水东引,最后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伏珺的酒后之言,为眉瑾这样的有心人听去,也许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观若对他的印象不差,不忍心坏了他和晏既之间的情分。 眉瑾听完,便冷笑了一下,语带嘲讽,“梁帝的珩妃娘娘,果然是个香饽饽,不光将军要保你的命,来了个南虞质子,也情不自禁的被你吸引,要同你闲谈。” 这样的挖苦,于观若而言实在是不算什么。在这军营里,她听过许多更难听的话。 “是他令人挪走了衡氏的尸身。” 观若不知道眉瑾这几日都在营帐中,有没有听到这个消息。 眉瑾也就沉默了下来。“他是将军的朋友,自然也是心向着将军的。” 观若在心里反驳着她,晏既才不会真正在乎她们这些人的性命与尊严。 她一直都低着头,没有看眉瑾,想着赶紧将这难熬的时间都打发掉。下一刻,眉瑾将生命东西丢到了她面前,清脆的两声响。 是她的金簪,还有那支箭头。 观若心中陡然一惊,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她将这些东西都藏在她的床榻夹层里,她以为眉瑾是不会去动的。 “金簪也就罢了,箭头呢?你从何处得来,又打算用它做什么?” “李玄耀才令人在营中彻查过,私藏利器的俘虏是什么下场,不必我提醒你了。” 观若沉默了片刻,她总有要回答眉瑾的时候。只是她同样也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说实话。 “是将军猎熊那一日,我偷偷藏下来的。不过是为了防身,并不想伤人。” 眉瑾想要为难她,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若是不能防身,不得不以此伤人的时候呢?” 观若此时反而无比的坦然,“若是不能自保,也总是要如衡氏那样搏一搏的。” “她一定会比她看的更准,下手也更狠,只因为她比她更没有退路而已。 这一次眉瑾的沉默,要比方才更久,久到观若已经将所有的可能都在心里过了一遍了。 她不会私下处理这件事的,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晏既。 可那一日晏既眼中忽然的冷淡和恨意,观若不会看错的。就算是醉酒,情绪也总该有由来才对。 那一日他就没有将她如何,秋后算账,也要顾忌着他原本的打算。此时距离他们见到梁帝,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更何况这一支箭头,对于他们这样行军打仗的将军而言,实在是太过可笑了。 挽于弓上是利器,拿在手中,甚至没法穿透他们身上的那身甲胄。 眉瑾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为谁而叹的。“把它收好了,不要再让其他人发觉。” 看来她也是要放过她。 眉瑾和前生一样,总是嘴硬心软的。观若怔愣了片刻,才将那支金簪和箭头拾了起来,一起笼在了袖中。 眉瑾望了她一眼,冷然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再催一催我的药。” “若再没有什么意外之事,我们很快就要启程往河东郡走了。” 第71章 炼狱 阻止他们往河东郡走的不是李玄耀的伤情,而是连绵的大雨。 衡氏过世之后,一连数日,每一日都下着倾盆大雨。这样的天气,是绝对不适合长途行军的。 她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衡氏过世的第七日了。 军队在此驻扎数日,再要行军,有不少的东西要清点整理。 人员也是一样,她们一大早就被集中在了一起。 眉瑾的身体已经好了,观若便仍旧回了战俘营中,同穆犹知她们在一起。 她游目四顾,同刚到这里的时候相比,梁帝的嫔妃几乎已经少了一半。 有人不堪营中重负,病弱而死。有人遭遇了女子最悲剧的命运,不堪受辱而死。 与之相对的,也有严嬛这样的女子,不以国恨为耻,只求保全自身。最终因生了妄念而轻易地葬送了性命。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们这些人还要活下去,迎接未知的命运,未来的磨难。 穆犹知并不与观若共乘,她仍旧要去寻梁宫中其他的妃妾,打听她想要知道的事情。观若就和蔺玉觅共乘一辆马车。 蔺玉觅又有几日没有见到观若了,她的手已经好全了,留下一条粉色的疤痕攀爬在她的手上。 不经意间看见,其实是有些骇人的。 可蔺玉觅似乎浑然不在意,见观若注目于她手上的疤痕,便晃了晃她的手。 “没关系的,也不是很难看,反正只是伤在手上。” “将来我见了我母亲,也要给她看这条伤疤,和她说这条伤疤的故事。” “我会告诉她,这条伤疤是因为我拦住了一个恶毒的女人,这是我勇敢的证明。我母亲也是武将人家的女儿,她最欣赏有勇气的女子。” 蔺玉觅还不知道,在这人世间,她已经永远都寻觅不到她的母亲了。 观若的心情低落下去,勉强道:“以后若是有条件,还是要寻些药把它消了。” “这件事情毕竟不算是美好的回忆,不要永远都记得那时候的严嬛。我会记得你的勇敢的,我会为你证明。” 蔺玉觅收回了她的手,又问观若,“殷姐姐,这几日你在冯副将身边,有没有向她打听过我家人的事情?” “我父亲到底有没有跟着梁帝东逃呢,若是没有,他此刻又在哪里。” 她忍不住有些烦躁起来,“都怪这些人,把我们在梁宫里关了一个月,什么消息都听不到。” “他们好像是把整个长安都清理了一遍,所有忠于梁帝的人,还留在长安城里的,只怕都是凶多吉少了。” “我真的很担心我母亲她们,尤其是我三姐姐。我三姐夫在外地,三姐姐第一次怀了身孕,身体一直不好,她胆子又小,这一次是回长安待产的。” “这样匆匆忙忙的要跟着我父亲逃出去,也不知道我的外甥怎么样了。” “我父亲和母亲是青梅竹马,感情很好,当年我母亲还是低嫁,我父亲总说没有我母亲就没有他的今日。他对我们这几个女儿都很疼爱的……” 观若听她说了越多的细节,心里就越发难过。蔺家的妇孺悬于梁上的情形又出现在她脑海里,令她几欲呕吐。 忽而又是一阵恶臭传来,观若更是觉得恶心起来,扶着板壁开始干呕。 “是什么东西,这么难闻。” 蔺玉觅也觉得这气味不对,打开了窗棂,想要看看外面有什么。 “啊!” 只是她才打开窗棂,下一刻便尖叫一声,如同被烫着了一般松了手。 很快走在她们马车旁的嬷嬷开始大声呵斥,“鬼叫什么?再叫把你也丢下车喂了野狗!” 虽然只有片刻,观若还是看清了外面有什么。 她和蔺玉觅面面相觑,俱都惊恐的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此时该和彼此说些什么。 外面是之前被蒋掣和刑炽斩杀的那些禁军,她看见了他们身上黄色的服制,那是只有帝王亲兵才可以穿的衣服。 他们都已经死去多时了,夏日炎热,又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雨,他们的尸身开始腐烂,肿胀,终于汇成了这一片人间炼狱。 都是养在深闺的弱质女流,开始呕吐的不光是观若和蔺玉觅而已,几乎所有的马车里,都不约而同的开始发出干呕的声音。 而后又是此起彼伏,李家的嬷嬷呵斥她们的声音。 车内车外,完全是两样的光景。 观若始终都没法想明白,那些嬷嬷究竟是如何能做到如今这样冷漠的样子。 对他人的死亡无动于衷,也对这样的情形视若无睹,仿佛连这样恶臭的气息,也飘不到她们鼻下半点。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味道才渐渐散去了。观若和蔺玉觅都背靠着马车壁,几乎已经没了力气。 又过了良久,马车停下来稍作休息,蔺玉觅还是如同丢了魂一般,眼神都没有落在观若身上。 “这样的场景,梁宫陷落的那一日,我和我姐姐也是见过的。” “他们把我们从华音宫中赶出来,赶到掖庭里。每一条宫道上,每一条,全都横七竖八的躺着宫人和侍卫的尸体。” “他们有的还没有死的,因为疼痛而挣扎起来,押送着我们的士兵就会嘻嘻哈哈的上前去,拔出他们的剑,用力的扎下去。” “那人的叫喊越大声,他们就越高兴,直到那个人再也没有声息为止。” “那时候我姐姐抱着我,叫我不要看,不要看,可是我还是看到了。” 蔺玉觅双手抱着自己的手臂,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记得那时候已经是夜晚了,那时候明明是上弦月,可是月光太亮了……太亮了……” “我看得清他们的脸,看清了他们脸上沾着别人的血,可是他们居然还在大笑。” “李家的士兵不是人,他们是……他们是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 她说完这句话,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忍不住小声的啜泣起来。 观若没有看见这些。她在昭台宫中昏迷了过去,而后再醒来,就已经在掖庭里了。 可是她想象的出来那样的情形,也完全能理解和体谅蔺玉觅此时的害怕。 地狱里的恶鬼逃出来,把人间变成了炼狱。这不是她应该承受的,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应该承受的。 观若尽力坐直了身体,伸手握住了蔺玉觅的手。 蔺玉觅的手是冰凉的,她的手也是。 第72章 休整 一直行走到夜间,她们才听见了原地休整的号令,马车很快停了下来。 她们已经耽误了许久,要尽快往河东郡走,天明之后就要继续出发,不过是在此处短暂停留。 因此并没有士兵过来帮她们安营扎寨。今夜是要在马车里休息一晚了。 蔺玉觅终于渐渐的恢复了过来,马车的窗子被人从外面打开,“今夜在马车中休息,不许随意关窗,以便冯副将时时过来巡视。” “再过一阵子,等前头的人准备好了晚膳,再一个个下车去领。” “这附近便有溪水,你们平日用的水桶就在马车上,河边有人看守,不要动什么歪心思。” 是管着她们的郑嬷嬷。她对观若说话,总是格外的没有好脸色。 蔺玉觅是连李家的一个嬷嬷也不服,并没有答话。 观若只好恭敬地道:“多谢嬷嬷提醒,妾明白了。” 郑嬷嬷不屑的看了蔺玉觅一眼,冷哼了一声,“家里的人都快死绝了,也不知道是在这里和谁摆小姐架子。” 蔺玉觅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凑到窗户前,语气不善,“你说什么?” 观若连忙按住了她的手,对窗外的郑嬷嬷道:“嬷嬷想必还有事要忙,不要和她一个小姑娘一般计较。” “今日多谢嬷嬷,妾就不耽误嬷嬷的时间了。” 郑嬷嬷见观若护着蔺玉觅,语气越加嘲讽起来,“殷氏,我同你计较的时候还有呢。”她说完这句话,也就转身离开,去提醒下一辆马车上的人了。 蔺玉觅见她要走,越发挣扎着要下车,被观若死死的拦住了。 她尽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焦急道:“她一个服侍人的嬷嬷,能知道什么消息?只怕连你是哪一家的小姐,你父亲做着什么官都不知道。” 观若在脑海中组织着谎言,“在这里当俘虏的,有多少人家里还是完整的,多多少少总是有损伤的。” “她应该只是随口说一句罢了,这句话套在谁身上都是一样的,不过是要诛心罢了。” “再说了,我曾经问过冯副将,问她知不知道有哪些文官跟着梁帝东逃了。” “她都同我说她不知道,更何况她一个嬷嬷了。你别担心,你父亲有手腕,你母亲他们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眉瑾可能也的确不知道这个消息。蔺士中并不是什么能决定战局的大人物,他家里的人更是微茫的如同尘土一般,不值得晏既特意同她提一句。 那天他会和她提起,也不过是因为他想要刺激她而已。 蔺玉觅这才慢慢的平静下来,停止了挣扎,开始自我说服。 “我父亲是很受梁帝重用的,要不然我姐姐这样不受宠,我也不可能得到机会进宫探望她了。” “而且他向来敬重母亲,疼爱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小辈,他一定会护着他们平安的……一定会的……” 青梅竹马,恩重如山,夫妻情深,爱护子女,不过都是表象而已。蔺士中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殷姐姐。” 观若出了片刻的神,蔺玉觅唤了她一声,“我们好像该下马车去取晚膳了。” 观若回过神来,和蔺玉觅先后下了马车。 她们是在山谷里,脚下是一片绵延的草地。 眼前的场景要比原先营帐驻扎之地空旷许多,两侧都是巍峨的山峰,在夜色之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压迫之感,并不逊于那一日在她面前张牙舞爪的人熊。 李家的士兵举着火把,守在山谷的两侧,若是远远望去,想必会很像她小时候在灯市上看见过的长龙。 只是此时的情形看起来越是壮观,也就意味着观若的敌人越多,不免也乱了她的心绪。 其他的女俘也在陆续下车,蔺玉觅不免心生焦急,拽着观若快步往前走。 她们到的到底是晚了,面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眉瑾拿着马鞭和刑炽一起站在队列最前,彼此交谈着,维持了队伍的秩序。 观若有几日没有见到刑炽了,他的右手上也缠着纱布,应当是那一日遭遇伏兵的时候伤到的。 领晚膳的队伍缓慢的向前走着,观若不着痕迹的四下看了看,穆犹知早已经领了晚膳,坐在一旁的岩石上,慢慢的享用着。 见到观若望过来,也回望了她一眼。这一眼中似乎并没有什么讯息,今夜四野情况不明,也不是她们的机会。 观若每一次在人多的地方见到穆犹知,总觉得并不是那一夜的营帐中与她高谈阔论、野心勃勃的那一个。 她明明生着一张比这里的许多人都更美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能让自己埋没在人群中,一点也不显眼。 那一日她凑到观若身边的时候,她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可是如她所说,行册封礼的那一日,观若作为高位妃子出席,应当是见过她的才对。 穆犹知在人多的地方好像总是表现的很弱势,就像是一个趾高气昂的宠妃身边跟着的唯唯诺诺的侍女,动辄被人打骂。 而这样的气质,是会使得人的容貌和魅力也大打折扣的。 真奇怪,她的出身和经历,明明不该给人这种感觉的。她实在太会伪装了。 蔺玉觅排在观若前头,轮到她的时候,她捧了碗,往一旁走,刑炽便唤住了她,“蔺姑娘,你的手好全了么?” 蔺玉觅只是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很快就走开了。 在马车上她才想起来过那些残忍的情形,此时不愿意理会刑炽,在心里把他归类为和那些士兵一样的人,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观若也领了晚膳,经过白日的事情,对她更多了几分同情,只好上前同刑炽道歉。 也算是和刑炽套一套近乎,或许以后会有用。 “刑副将请不要介意,因为白日的事情……她有些害怕,此时也还没有能够缓过来。” 刑炽看起来也并不介意,“殷娘子不必同我解释,她一直对我们有敌意,是很正常的事情,我能理解。” 观若也就同他行了礼,和蔺玉觅退到了一起去。 蔺玉觅的心绪不佳,连和观若说话的心情都没有。观若便和她站在一起,沉默着用完了晚膳。 第73章 夜袭 夜间观若和蔺玉觅各自去打了水,擦洗过身子,也就在马车上歇下了。 河边果然如郑嬷嬷所说,各处都站了士兵,反而比平时的人都多一些,自然是没有机会的了。 更何况此处情况不明,也不是一个能逃走的好时机。 俘虏所乘的马车自然是不大的,不能平躺,她们只能如白日坐马车一般背靠着板壁。 观若倒是觉得还好,她毕竟也就只在梁宫里过了几年好日子罢了。 在宫外的最后几年,家徒四壁,冬日里漏风,夏日里有蚊虫,那也总是要好好睡的。 蔺玉觅便有些难过了,马车板壁坚硬,她动来动去,总是睡不着。 观若也被她的动静扰乱了心神,一时间也没有能够睡着。 现在已经将近七月末了,残月如钩,夜色晦暗不明,马车中并没有多少光亮。 时辰还不算太晚,偶尔能听见马车外有人走动的声音,应该是在营地里巡逻的士兵。 “既然睡不着,不如还是小声些,再聊聊天好了。” 蔺玉觅始终动来动去,有时候甚至令整架马车都微微的晃动起来。 观若的睡眠不深,今夜蔺玉觅不睡着,她是别想好好休息的了。也许聊天聊的累了,她就能睡着了。 蔺玉觅就干脆坐直了,只是她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就令观若有些难以回答,“殷姐姐,你在宫里的时候,会想念你的父亲么?” “在这营中的每一日我都觉得无比的难熬,每到夜里,我都会格外的想念我的亲人。” “从前姐姐在时还好,可是姐姐也不在了……” 观若想起了她刚进宫的时候,想起了她被内侍带着,走在宫道上的时候。连路过的宫女身上的衣服都要比她更好一些。 “那时候我也就和你一般大,宫墙那样高,所有的东西都是我没有见过的,那时候我其实是很害怕的。” 也不过过了三、四年而已。如今说起来,居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的确是隔了一世了。 “那时候我身边的袁姑姑就对我说,我进宫是来享福的,不必害怕,也不必思念家人,我父亲会有人照料的。” 她的家人只剩下了父亲一个,每日诸事不理,只顾着饮酒,所有的家事都是她在操持。 她离开他的时候,担心没有人会照顾他,可是也许父亲不过是想着,再也没有人会在他耳边说一些规劝的话了。 蔺玉觅听完,叹了一口气,“十二岁就进宫,怎会是享福呢。” “我姐姐从前因嫉生恨,总说你身边若是没有那位袁姑姑,想必你也早都折进去了。” “我跟着我姐姐,也被几个同她不睦的嫔妃为难过,那是真正的步步惊心。不能走错一步,也不能说错一句话。” 与此刻比起来,那时候自然是在享福的了。她要学的那些诗词歌赋,古琴琵琶,她其实并不厌恶,只要梁帝没有来永安宫,她就会觉得这一日是过的很好的。 而那些恶意与诡计,她其实真的几乎没有直面过。 “可我们现在却实在是在受苦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观若令她靠在了她怀里,“这样的问题,我也不知道。” 纵然有了穆犹知,她心里对于“逃出去”这件事其实还是很不确定的。 今生与前生的差别实在太大了,明明是重活了一世,她一样从昭台宫里梁帝的手中活了下来,又在掖庭中醒来。 可脚下的路,遇见的人,却已经全然不一样了。 晏既,李玄耀,眉瑾,穆犹知,伏珺,甚至是眼前的蔺玉觅,于她而言,都是变数。 她没法预知什么,谁知道今日她们尚算安然的躺在马车里,明日等着她们的又是什么呢?也许不必明日,今日她们也会过不去。 蔺玉觅像是终于有些累了,也或许是观若的身体柔软,令她觉得不再那么不适了,她有许久都没有说话。 夜已经深了,万籁俱寂,不再有任何的人声。马车之外的火光也渐渐都熄灭了,所有人都在安宁的等待着天明。 观若闭上眼,想要好好休息,却忽而听见了一阵古怪的声响。 就像是许多有人,或是许多野兽从山坡上冲下来,不断地向她们靠近一般。 观若心中顿时不安起来,她觉得好像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听见这声响的并不只有她一个,蔺玉觅很快也坐直了身子,转身问观若,“殷姐姐,你听见外面的声响了吗?” 观若同她点了点头,并不敢在此时出声,也示意蔺玉觅噤声。 蔺玉觅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一般,伸手推开了窗棂,好奇的向外张望。 观若根本来不及阻止她,几乎就在她开窗的同时,一支羽箭穿窗而入,直直地钉在了马车内壁上。 “快趴下!” 看清了那是什么,观若下意识地将蔺玉觅按在了身下,两个人都缩到了马车的座椅之下。 蔺玉觅收回手,那窗子也立刻便重重地落下了,很快就有箭矢落在了马车外壁之上,那声音落在她们耳中,不啻于惊雷。 一下,一下,又一下,始终没有停下来。 一阵乱箭之后,有人受伤,李家的士兵很快也反应过来了。 有人在继续朝着她们这边冲过来,与李家的士兵交战,顷刻之间,她们的马车就被兵戈相击之声包围了。 有人夜袭! 观若心中生了这一个念头,始终保持着躬身于地的姿势,心中恐惧之意愈浓。 蔺玉觅被她护着,想起了方才的情形,更是不住的发着抖,轻轻的啜泣起来。 观若只能搂着她更紧了一些,期望李家的士兵能勇武些,早些将来人击退。 马车之外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也有人的血,溅在了马车的窗棂之上。以明纸糊就的窗棂,血溅其上,在月色下看来,如一枝妖冶的梅花。 此时不是冬日,是不该有梅花的。 她们原本都生活在太平盛世之中,为什么要有战争。 来人似乎不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夜色重又安静了下来。可这一炷香的时间,她们也是过的极其艰难的。 马车外重新燃起了火把,有李家士兵清点人数的声音,周围的环境又松弛了下来。一切都结束了,观若松开了蔺玉觅。 她已经不再发抖了。 第74章 古怪 “醒醒,醒醒……” 蔺玉觅像是吓的晕厥了过去,观若唤了她几声,轻轻摇晃着她的身体,她并没有醒过来。 观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温,这样短的时间,她居然发起了高烧了。 观若心中越发焦急起来,只是此时情况未明,她根本就不敢下车去为蔺玉觅求医。 方才俯在地面上的动作坚持了太久,观若的身上充满着酸痛之感。 可是她也只能让蔺玉觅靠在自己身上,将自己冰凉的手放在她额上,期望能替她降一点温度。 那一支羽箭还停留在她眼前,观若伸手将它拔了下来。 她仔细查看了一下,箭头上是有徽记的,并不是梁朝的军队平日里会用的那一种。 她微微地推开一点窗,借着月光看清楚了,上面錾着的是一个“裴”字。 河东裴家? 他们就是在往河东郡走,是要去见河东裴家的家主,晏既和李玄耀应当早就已经同裴家人有过什么协议才对,他们为什么…… 可若真是他们,又怎么会用他们自己的箭,留下这么明显的标志,与晏既和李玄耀他们交恶呢? 太奇怪了。 这不是她应该想的事情,这是晏既的难题。 观若低下头,看了一眼蔺玉觅,忍不住又眉头紧锁。 她一直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期望眉瑾或是刑炽能从她们的马车旁经过。 再不济,就是郑嬷嬷也好,她应当还不敢见死不救,至少会把这里的情况上报给眉瑾。 可是她等了有许久,等来的人,却是晏既。 蔺玉觅还没有醒,观若靠在板壁上,静静的听着他的声音。 “立刻令人去清点有多少女俘受伤,有多少马车损坏不能使用。再令吴先生分出一些医官来,替她们诊治。” 方才的事情发生,蔺玉觅害怕,她也是害怕的。 若是她仍然坐在原处,不曾为了让蔺玉觅能躺的舒服而微微坐了偏了一些,那支箭也许就不会钉在马车壁上,而是钉在她身上了。 又是一次劫后余生。 她心里莫名其妙地对晏既有了一点责怪。 他为什么来的这样晚,是因为他们那里也遭到了这些不明身份的人的伏击么? 很快便有李家幸存的仆妇上了马车,清点马车中的人数,察看马车受损的情况。 上来探查观若和蔺玉觅的这辆马车的嬷嬷,观若并不认识。 她见了那嬷嬷上来,奈何身子被蔺玉觅压着,只能尽力低头表达出了她的恭敬,以换取她的一点怜悯。 “妾身俘虏殷氏,并没有受伤。嬷嬷,俘虏蔺氏受了惊吓昏厥过去,此时发起了高热了。求嬷嬷替她寻一位医官看病。” 那嬷嬷没有答话,用火折子点亮了马车里的油灯。 马车里有了光亮,观若的影子映在了车窗上,也令车窗上的血迹,恢复了它原本的鲜红。 观若正打算再求,就听见了晏既的声音,他在吩咐他身边的人,语调冷肃,“快去找一个医官过来。” 她下意识的望向窗外,原来他一直都没有走,就停在车外不远处,与她隔着窗子,隔着几步之遥的路途。 她能看的清他的身形,他坐在马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动也没有动。 那嬷嬷退了下去,观若的目光始终隔着窗,落在晏既身上。 灯光昏昧,月色不明,这样的距离,是令她觉得安全的。 面前想必又是一片修罗场,他是顾及不到她的。 刑炽走到了他面前,拱手同他汇报,“禀报将军,此次夜袭之人不足百人人,看起来像是某家豢养的死士。” “即便捉到了活口,也很快便以藏好的毒药自尽了,并没有探问出什么来。” “且分了两路,先以五十人袭击了军队尾部的战俘营,而后才是您和其他大人的前帐。” “指挥之人仿佛是掐准了消息传递的时机,刻意以剩余的死士阻挠了精锐部队的增援。” “只是只有这几个人,与大军的人数相比,似乎什么也做不了,也就只是战俘营兵力不足,且多为妇孺,会有些许伤亡罢了。” “射向马车的羽箭不少,可末将方才粗略的查探过,战俘营中伤亡的多为仆妇与宫人,其他躲在马车中的女俘受伤的人数反而很少。” 他取出了一支羽箭递给了晏既,“这些死士的衣饰和刀剑上都没有任何的纹饰,只是他们朝着战俘的马车射的箭,箭头上却錾了河东裴家的印记。” “已经请人比对过,这些羽箭的确是河东裴家所有,并非仿造。此人就算不是由裴家人所指示,想必也与裴家人有着莫大的渊源。” 晏既接过了羽箭,并没有说什么。 他似乎朝着观若的方向深深的望了一眼,才调转了马头,径自离去了。 医官还没有过来,观若忍不住要开始思考方才刑炽同晏既说的话。 这些人的行动针对的显然不是晏既他们,不然也不会打草惊蛇了,后面增派的那些死士,看起来像是只为了阻拦晏既他们往这里来的速度。 这些人看起来像是朝着她们这些梁帝的嫔妃而来的。 先是一轮羽箭,而后是近身搏斗。观若首先的想法,便觉得他们是梁帝派过来灭口的。 他毕竟还是一国之君,他的国家还没有灭亡,不能容许她们这些耻辱还活在世上,将来为他带来新的耻辱。 可这似乎也是说不通的。 他们射箭的距离太远了,大部份的箭,不过都只能插在板壁上,其力并不足以穿透,也没见多少箭是朝着容易穿透的窗户射来的。 如果不是目标不在于此,那就是精准度实在太差了,这样的人,应当是做不了世家以重金豢养的死士的。 观若心中产生了一个念头,这反而更像是一种不痛不痒,只为了吓唬她们的骚扰。 此时外面已经安全了,观若又打开了窗户的一点缝隙,望了一眼外面的情形。地面上躺了不少穿着黑衣的男子,间杂着一两个李家的仆妇与士兵。 她不知道其他的马车上具体的伤亡有多少,也并非是觉得自己与自己的同辈高贵,只是用这么多死士的性命,只换了李家无关紧要的几个士兵与仆妇的性命,岂不是有些太不值得了? 也许这些人的目的,只是要留下那些裴家的羽箭,以此来嫁祸裴家? 可是这样的线索,未免也太过显眼了。 且不说能不能成功,似乎也不必赔上这么多人的性命。那一轮羽箭发出之后,他们就可以直接逃走了。 今日这一场处处都透着古怪的袭击,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75章 血迹 晏既走后,有一位观若不认识的医官过来,替蔺玉觅把了脉,开了药方。 今夜受惊,甚至如蔺玉觅一般发起高热的人想必不少,营中集中熬了药,需要的时候再过去取。 蔺玉觅始终都没有醒过来,观若等着人通知她取药,一直等到了天明。 周遭都已经被清理过了,只有草丛间的血迹没法被清理干净,和草叶上的露水混在了一起,坠落到了泥地里去。 到处都是这样的痕迹。纵然夜袭的人不多,昨夜的伤亡也不会小。 观若为蔺玉觅领来了药,开始往回走。清晨的时候蔺玉觅终于醒了过来,喝完了那碗药,她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甚至没有力气和心思和观若说一句话,只有睡眠才能帮助她忘记昨日的恐惧。 马车仍然在继续朝前走,除却马车内壁上的一个空洞,还有窗棂上擦洗不掉的血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们应该还是要按照原计划往河东郡走,可是昨日才遭遇了原因不明的袭击,晏既难道就丝毫不怀疑这是河东裴家的人做的事么? 还是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明白这不过是一场陷害? 观若是无从得知的,没有人会觉得她一个俘虏应该知道这些。 她只知道昨夜的袭击之后,今日守在她们周围的士兵又增加了一倍。 原本跟在马车旁的李家仆妇,直接换成了士兵,她就更不要想逃出去了。 看来真是要到河东裴家去转一圈了。 梁帝东逃,是过河东,过颍川,而后到达薛郡的。 李家人坐镇陇西,晏家人所剩不多,应该还在太原。 长安是梁朝的都城,晏既攻下了长安,在长安驻守一阵子,掠夺财富,清除异己,这并不算是错。 可是到底是错过了最佳的追击梁帝的时机了,才让他一路到达了薛郡,也是他们高家祖籍所在之地,重新建立起了朝廷和秩序。 晏既去河东郡,是要走和梁帝一样的路线。河东裴家的人看起来是墙头草,可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墙头草,只怕这草也要成精了。 晏既必须有足够的实力,才能让河东裴家的人信任和依靠,从而站在他的那一边,不战而胜。 而后全力攻打由钟家人镇守的颍川,再入薛郡。 不知道他们会在河东裴家停留多久,晏既又要如何才能让裴沽低头,让整个裴家效忠于他。 不过她最应该担心的还是她自己。 高门大院,想要逃走,既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也可以很容易,只看到时候看守着她们的人是谁了。 观若正在沉思,靠在她怀中的蔺玉觅动了动,看来是终于醒过来了。 “你醒了,可觉得好些了?” 蔺玉觅一睁开眼,正好就看见窗棂上的血迹,又吓得惊叫了一声,用双手捂住了眼睛,缩在了观若怀里。 很快马车之外就有一个士兵斥道:“车上之人何事,保持安静!” 观若抱紧了蔺玉觅,忙道:“是妾没有见识,一下子见到车窗上的血迹,吓了一跳,惊扰军爷,是妾的罪过。” 那士兵没有再说话。 蔺玉觅在观若怀中,却仍在不断的发着抖,小声的啜泣起来。 观若无法,只能轻声安慰她,“没事了,都过去了。将军又调了两倍的士兵过来保护我们,不会再发生昨夜这样的事了。” 这也只是纯然的安慰之语罢了。 蔺玉觅抱着自己的头,眼泪没有停下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害怕……那上面有人的血……” 蔺昭容刚刚过世的时候蔺玉觅什么都不怕,敢顶撞晏既,敢反抗得李玄耀宠爱的严嬛,不过是因为她也不想再活下去了而已。 她根本不知道死亡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固执的以为那才是解脱。 可是又许多的日子过去,求生的本能又占据了她的心,对于死亡的恐惧轻易就能攫住她,调动出她内心深处最害怕的那些情景,击垮她的理智。 观若又望了车窗一眼,干脆地拔了头上用以束发的木簪,将被鲜血所染之处的明纸都捅破了。 纸片随风飘落下去,车窗上再也没有血迹了。 夏日的风灌进来,她哄着她,“没有血迹了,真的没有了,不信的话,你自己看看。” 蔺玉觅起先不肯,观若再三的鼓励她,她才抬起了头,望了车窗一眼。 她望车窗,观若却望着她。 她哭的太多,眼睛红肿,若不是为了这样生死攸关的事,她又到底年纪小了些,倒是颇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模样。 观若十二岁的时候进宫,尚且有袁姑姑每日贴身保护着她,女人的妒忌也没法化作刀剑,直接伤害她,令她头破血流,或是令她在夜间辗转反侧,忧思成疾。 可蔺玉觅的十二岁,实在比她要艰难的多。 车窗上的血迹易除,可溅落进蔺玉觅心里的那些血迹,只能靠她自己了。 观若在心里叹了口气,“你还是该坚强些,尽管这样说其实也很残忍。” “可是唯有你自己珍惜自己的性命,克制自己的恐惧,不然谁也没法帮你。药石可以医身,却没法医心。” 这些话是同蔺玉觅说的,也是同她自己说的。 昨夜观若没有睡,其实也不光是因为蔺玉觅的病。 她其实也害怕的睡不着,她怕她一做梦,便是梦见那支箭直直地朝着自己射过来的情形。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不比昭台宫中的事情漫长,可是也足以成为她的梦魇。 为什么会这样巧,仅仅是因为正好那时候蔺玉觅开了窗户么? 她心里甚至冒出了一个更可怕的想法来,曾经也有一个人是这样直直地朝着她射过来一支冷箭的。 可是这个想法自然也有说不通之处,若真是李玄耀,以他的性情,布置了这样的事,是一定会要了她的性命的。 不会就这样轻轻放过,也不会折损这么多李家的士兵与仆妇。 蔺玉觅一直怔怔的看着窗棂,微微发黄的残纸仍然粘在木框之上,随着马车的行动,被微风吹拂着。 第76章 平阳 一连几日,他们都在山路上跋涉。 晴天还好,有一日下了雨,窗棂漏风,就是有些难过的。 但好在蔺玉觅的情绪和身体都渐渐的好了起来,不会再止不住的发抖,或是发起高热了。 只是她也变得越发沉默寡言了起来,她们在马车上坐一整日,有时候都说不了几句话。 外面有再大的动静,她也不会再想着要打开窗户看一看。 这于她的性情而言或许不是一件好事,可是观若却觉得不错。 说的越多,也就错的越多,做的越多,危险也许也越近。 她们都是没有自己的生活的人,活下去是唯一的目的,不必再计较那么多了。 中间也有路过城镇,不过都没有进城。只是在城外安营扎寨,补充一点粮草药物而已。 也许是李家的仆妇在那一次夜袭中损伤有些大了,这几日她们身边全都是一些年长的士兵,几乎到了一个士兵盯着一个俘虏的地步。 根本容不得她们做任何的小动作,甚至连与不同车的俘虏交谈,都不被允许。 观若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了那个指使死士夜袭军营的人一万次。 只是也无法可想,偶尔在取水的时候遇见穆犹知,她也只是不动声色的同观若摇摇头罢了。 带着俘虏和伤兵,一路走走停停,他们终于在十几日之后出了长安地界,到了河东郡。而后又行几日,方到了河东大城平阳。 马车一早就候在平阳城外,一直等到了午后,才被允许进城。 从这里开始,便一直会有裴家的士兵跟他们一起往裴家诸人驻守之地临汾走。 统领他们的似乎是裴家的二郎君,名叫裴伽。 晏既的那本公文上只说他是裴沽庶出之子,能力高于其他诸子,因此裴沽令他出来单独镇守平阳一城。 观若根本不必开窗,也能看见窗外的景象。裴家的士兵在铠甲之下穿着的是殷红色的服制,大多身材高大,与李家的士兵并列走在城中,一下子也分不出高低来。 裴家原来也一样兵强马壮,奈何家主却是根墙头草,只能为旁人所用,倒是有些可惜。 也难怪晏既或许明知裴家有异,也要过来闯一闯了。 等进了城,城中自然有百姓。围绕在道路两旁,想看趾高气昂的乱臣贼子,也想看她们这些被梁帝抛下的落魄嫔妃。 她只是坐直了身子,背对着那扇车窗。 不知道外面的百姓若是知道车里坐着的就是梁帝的珩妃,会不会气得朝她扔些烂菜叶。 她毕竟算是亏欠了他们的,毕竟梁帝造那座朝露楼,名义上是为了她。 用尽了天下将近一年的税收,而这些钱财,原本是不必这样被浪费掉的。 也有劳工埋骨于其下,那些人是平凡人,也是一个平凡妇人的丈夫,是一个平凡孩童的父亲。 她太知道贫苦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了,越是知道,此刻再面对他们,也就越觉得羞愧。 蔺玉觅看起来却其实是有些渴望接触外面的世界的,只是她也很清楚她不能。 观若用身体挡住了车窗,于她而言其实也算一件好事。 晏既和李玄耀这样的大人物,夜间要去同裴伽饮宴,而她们渐渐被带离了闹市,被关进了一处别院中。 布守同样严密,每隔几步有一棵花树,树下便站着一个值守的士兵。 不过几十步的路程,站了有十数个士兵,晏既真是下了血本了。 若那夜袭之人的目的只是要声东击西,令晏既以为他的目的是要杀死她们这些梁帝妃嫔,实则削弱晏既身边留守的精兵,此时也算是达成了目的了。 七月已尽,庭院中尽栽木樨,正是花开时节,四处尽是芬芳。 若不想着自己是阶下之囚,这里倒算是一个难得的好去处。不免叫人生了旖思,想要坐于中庭月下,饮一壶桂花酒。 每一个院落中都关着四个女俘,倒是比在野外安营扎寨的时候要密集一些。 不过也只是短暂停留而已,也许一日,也许两日,她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观若并没有和穆犹知分到一起,和她在同一个院中的,除了蔺玉觅,就是郭昭仪和周贵人。 周贵人在那一次夜袭之中手臂受了伤,郭昭仪照顾了她几日,看起来也越发苍老了。 那些士兵并不管她们在房中做些什么事,因此从马车上下来,她们倒是要比之前轻松一些。 观若和蔺玉觅帮着照顾了周贵人一会儿,难得有闲暇,坐在房中,同郭昭仪闲聊。 郭昭仪和德妃是差不多的年纪,足以做观若的母亲了。 观若进宫的时候,她已早不侍寝,也没必要对观若有诸多的敌意,算是少有的不曾为难,或是在背后恶意中伤过观若的妃嫔。 她年长,观若对她也是敬重的。 只是她们从前就没有什么话说,如今一坐下来,开口便又是陈词滥调。 “从前我在宫中,总听见人说永安宫珩妃,同从前的文嘉皇后有多么的相似。” “可我却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过。见过你几次,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情,你们其实都差的有些远。” 观若其实并不想听文嘉皇后的事,听旁人提起一个总是与她同时提起,她却或许永远也及不上的女子。 郭昭仪面上却浮现出了回忆之色,径自说了下去,“文嘉皇后十五岁嫁予梁帝为王妃,一年之后,我和德妃钟氏便一起作为侧妃入了王府。” “她其实与我们是同岁,性情却稳重大方,从不生嫉妒刻薄之念,将我们都照顾的很好。她是个很有智慧的女子,永远都是从容安静的。” “我为梁帝妃妾是启炎十三年,自王府时期算起,一共二十二年,前十八年她在时,几乎都是没有受过什么委屈的。” 后来文嘉皇后薨逝,剩下四年,仙居殿德妃摄六宫事,郭昭仪也许就因不受宠而被慢待了。 袁姑姑说德妃是“无才无德之人”,也许也是下意识的在将她同文嘉皇后比较。 也许她可以和郭昭仪打听一下袁姑姑的事情。 第77章 起居 文嘉皇后或许的确是一个很值得被同她相处过的人惦念的人,郭昭仪说起从前之事,一件接着一件,几乎到了停不下来的地步。 蔺玉觅保持着她大家出身的教养,始终是一副静心聆听的模样。 也或许是真的对这些宫闱间的陈年旧事很感兴趣,偶尔还会向郭昭仪提问。 观若却只是想着如何适时地提出她的问题,了解她想知道的事。 袁姑姑侍奉她,是梁帝的授意,她身上有许多梁帝需要她完成的事。 可那时的观若并不明白,踏进这朱红墙中,刀光剑影无形,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应付,是全心地依赖着袁姑姑的。 她五岁的时候母亲就不在了,她和父亲还有祖父相依为命地过了许多年,身边骤然多了这样一位全心爱护她的长辈,她内心深处是把她当作母亲的。 如今永安宫已经付之一炬,她们都没有活下来,那再多知道一点她的生平,将来若有机会,为她立一处衣冠冢,也是好的。 蔺玉觅正巧在问郭昭仪:“……梁宫中有这么多嫔妃,还时有祭祀、礼蚕、家宴等等诸般大事。” “文嘉皇后一生还养育了三个子女,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有精力一一周全下来的。” 上了年纪的人,最是喜欢拉着人说一些陈年旧事,也最喜欢这样好好听讲,并且懂得提问的小辈。 郭昭仪便道:“自然不是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了,尚宫局里有几百女官,她们会负责具体的事情,娘娘只要负责决策安排就好了。” 梁宫里的尚宫局,经过几代皇后的改革,已经很是完备了。 观若便趁机道:“您在宫中的时间久,是梁帝最有资历的几位妃子之一,想必也知道许多尚宫局的事情。” “妾身边的袁姑姑从前也是两位尚宫之一,不知道您识不识她。” 袁姑姑曾做过尚宫,郭昭仪是高位妃子,总有要和她打交道的时候。 若她说她不认识,那大约就是不想和她谈起袁姑姑的事情了。 郭昭仪很快便道:“你说的是袁静训吧,我自然是认识的。” 神色渐渐的淡下来,似乎并不如何想谈起她。只是也给了一个话口,可提可不提的样子。 观若懂得察言观色,也明白若是此时不让郭昭仪开口,也许她就再也没机会同别人打听袁姑姑的事了。 她面上的笑意便淡了几分,渐渐转为了悲痛。 其实悲痛之意,也不是作伪。她活了两世,醒在梁宫陷落之后,甚至都没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袁姑姑服侍妾一场,替妾阻挡了不少麻烦事,可是妾自那一场劫难中活了下来,却没保护好自己身边视作母亲的袁姑姑。” “哪怕如今流落至此,无有所为,亦觉得是人生一件憾事。” “您若是知道她的事情,能不能也同我说一些,来日我与她在梦中相见,便可省去了诉尽平生事的时间了。” 郭昭仪一生只得了一个公主,就是和观若一般大的年纪,并没有能养到成年,早早的夭折了。 观若思母之意,与郭昭仪思女之意想必有相通之处,她见观若这样说,也就打算和她说一说袁姑姑的事了。 “袁静训先时不过是普通宫女,因前朝宫变,内廷中的女官折损了不少。” “后来她因能言善辩,且识文断字,便被当时的司记要到了尚宫局,做了一个女史。” 梁帝是庶子出身,母妃早逝,坐上这个皇位,手段也并不是十分光彩的。 “文嘉皇后并不似普通的女子一般,以谨守所谓女德为念,她以为这世间既生有男女,男女便该平等。” “千百年来女子生儿育女,承担家务,并不比在外为家庭奔波的男子轻松。” “况且世道艰难,女子也从来都没有机会去展现她们自己的才能。她是皇后,是天下女子的典范,她便想做一个不一样的典范。” 郭昭仪的神色,看来并不是很赞同文嘉皇后的想法,但仍然是很尊敬的。 “从前讲究‘内言不入外’,因此嫔妃身边是没有记录起居注的女官的。” “便从这一项开始改起,从尚宫局中抽调了两个女官,去撰写她的起居注。” 观若心中隐隐有所预感,果然郭昭仪就道:“袁静训就是其中的一个女官。” “她到了皇后娘娘身边,娘娘十分欣赏她的才华,让她在凤藻宫里呆了几年,仍旧让她回到了尚宫局去,慢慢的往上走,就坐到了尚宫的位置。” 记录起居注,是要记录皇后的一言一行,袁姑姑和文嘉皇后几乎是终日都在一起的,对她的一切都很熟悉。 难怪梁帝会让已经做了尚宫的袁姑姑到她身旁,不过是想令她得文嘉皇后的“形似”而已。 “又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娘娘的二皇子还是没有能够保住,早早的就夭折了。” “娘娘心灰意冷,无心理事。当时的德妃又因为洗脱不了谋害二皇子的嫌疑,不适合摄六宫事。” “娘娘便想起了我,想让我帮忙分担一些后宫里的事情。” “六宫里的事情,若都压在一个人身上,就算是昼夜不歇,也是处理不完的,自然是要收服尚宫局里的那些女官。” “可那些女官身后也都有各自的靠山,我虽进宫早,可并未如何得宠过,在宫里的威望是不足以定人心的。” “那时候娘娘就同我说,我可以相信袁静训,令她为我所用。” “不过,她也同时告诉我,袁静训的出身,其实是有些不干净的,她是作为罪臣之女没入宫中为奴的。” “只是当时提拔她的司记没有查清楚她的身份,才令她进了尚宫局,一步一步走到尚宫的位置的。” 说到这里,她似乎怕观若误会文嘉皇后是要郭昭仪以此来拿捏袁姑姑。 又解释道:“并不是娘娘既要用人又要防人,只是要用一个人,总要先弄清楚她的底细。将来也不必有什么争议。” “也算是同我表明了她袒护袁静训的意思,哪怕她是罪臣之女,她也不问出身的用了她,相信她。” “我是娘娘的手和眼睛,同样受娘娘照顾和提拔,对她的态度,自然也是一样。” 只是郭昭仪看起来仍然是不喜欢袁姑姑的,语气又冷淡下来。 “袁静训这个人,无论是为人还是办事,都挑不出她一点毛病来。她在你身边多时,你想必也有所体会。” 第78章 宝石 观若点了点头,“袁姑姑好像是从来都不会犯错的。” 她那时很羡慕她,羡慕她如此熟悉宫礼,懂得进退,在梁帝面前,也总是能够很从容的答话。 也就是将要到十五岁的时候,学习了两年多的宫礼,观若在梁帝面前才能稍稍从容一些。 郭昭仪冷哼了一声,“她不会犯错?她可是犯过大错的人。” “也就是娘娘重新开始理事之后,有几年她都不在尚宫局里,好像又做回了普通的宫女。” “应该是承平九年的时候,有几次我去凤藻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就见她跪在凤藻宫门前十几丈之外——娘娘是下了严令,不准她接近凤藻宫的。” “我虽然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可是娘娘良善,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责罚一个普通宫人,定然是她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听说这样的事,观若自然是好奇的。她实在是想象不到袁姑姑那样理智谨慎的人,也会有犯错的时候。 只是郭昭仪说她也不知道……那恐怕这世间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就都不在了。 郭昭仪看出了观若脸上的失落,“我不是不好奇,旁敲侧击过几次,娘娘都不曾接我的话。” “她是那么得体的人,从来不会让旁人觉得尴尬的,也就是为了这件事罢了。我后来也就没有再提了。”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文嘉皇后如此忌讳。 却原来还有峰回路转的时候,“娘娘在的最后那一两年间,她倒是又让袁静训回来了,仍然做她身边记录起居注的女官,没有回尚宫局去。” “反倒是我觉得困惑,曾经都这样讨厌一个人了,到头来还是又让她回了自己身边。只是有了之前的教训,我也不曾再问过娘娘了。” 郭昭仪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那几年娘娘和陛下的关系也不好,后来娘娘还是把记录起居注这一项给废止了。” “就连从前的也不要了,俱都一把大火烧在了凤藻宫里。让我们这些人,就是想怀念她,有时候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这些事都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如今说来,只让旁观之人觉得扑朔迷离,却不能触碰到当时的真相分毫。 这也许是这些故事的魅力所在,可故事中的一个主角,曾经和她那样亲密,形影不离,不能了解事情的全貌,她还是觉得很遗憾。 “这就是我知道的与她有关的全部的事情了,再有旁的事,就该是你来告诉我了。” 她原本是想要了解袁姑姑,圆满了自己的一重遗憾,所以才和郭昭仪打听袁姑姑的事情的。 没想到打听来打听去,却发觉这世上有更多的事情,是她没法知道的。 观若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了那支牡丹金簪,“不知道您可认识这支金簪,它是皇后娘娘的东西么?” 郭昭仪和文嘉皇后的关系看来不错,也许她会见过。定下了这支金簪的来处,也减少了她的一些困惑。 郭昭仪接了过去,仔细端详了片刻,“似乎不曾见娘娘戴过。” “这颗宝石这样耀眼,深宫女子,无事便是比吃穿首饰罢了,若我曾经见过,不会没有印象的。” “更何况娘娘速来崇尚节俭,少用这样繁复华丽的首饰,每日梳妆打扮,不过不失中宫威仪罢了。” “她虽然素爱红宝石,所有收藏,也大多是成婚之前所得的嫁妆,与成婚后陛下所赠罢了。” “甚至有几年江南大旱,娘娘也将她收藏的几颗宝石捐了出去,用以赈灾。这样好的宝石,这些年已经少有了。” “这金子的成色也已经旧了,若这是娘娘所有之物,想必在那时,也就已经不属于娘娘了。” 这金子的成色的确是旧了,收在锦盒中,纵然被人小心收藏,还是抵挡不了岁月的痕迹。 照理说袁姑姑细心,不该把这样的首饰在这样重要的场合临时拿出来给她插戴才是。 郭昭仪的话,她并不能全信。 毕竟郭昭仪和文嘉皇后同为梁帝的妻妾,又不是替她管理首饰的奴婢,自然不会完全清楚她的首饰中都有些什么。 不过有一句话她说的倒是不错,这几年宫中的确是没有得什么好的红宝石。 梁帝将她当作文嘉皇后的替代品,文嘉皇后喜爱红宝石已经到了如其他的嫔妃都知道的地步,这几年每有进贡,总是都在她的永安宫里。 没有一颗能比的上镶在金簪上的这一颗。 假设这支金簪是为文嘉皇后所有的,这支金簪既是由袁姑姑拿出来的,她和文嘉皇后之间的矛盾,会不会也与这支金簪有关? 观若沉思了片刻,正想再找些话题,看看能不能探问出更多的她想知道的事,透过窗子,便瞧见了眉瑾带着两个士兵往她们的院子过来了。 很快便停在了门外,“俘虏郭氏,俘虏殷氏何在?” 看见来人是眉瑾,纵然她神色严肃,观若心中也并不紧张。 蔺玉觅的小脸却一下子紧绷了起来,原本一直在床榻上静静听着她们三人闲话的周贵人,也很快将脸埋进了被中,一副不想惹麻烦的样子。 观若扶了郭昭仪一把,同她一起往院中走,停在眉瑾面前。 “妾郭氏,妾殷氏,见过冯副将。” 眉瑾的神色并没有任何变化,“你们二人随我过来。” 也没有解释什么,转身快步往前走。 观若还好,年纪毕竟还轻。郭昭仪经过这几日的颠簸,休息不足,要跟上眉瑾的脚步便有些吃力。 纵然被观若扶着,一路从小院走到正院才停下,还是几乎到了喘不上气来的地步。 眉瑾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并没有给她们时间喘息,目光也颇为不屑。 “郭氏随我进去见将军,殷氏且在这里等着。” 一听说是要去见晏既,郭昭仪又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到地上去。 她们都是最害怕晏既的,毕竟在后宫中曾经如山岳一般的德妃,在他面前也倒下的那样轻易。 眉瑾干脆就架起了郭昭仪,拉着她往房中走。 郭昭仪虽然算是梁帝的高位妃子,可年事已高,想必家中也并没有什么出息子弟了,不然也不会被梁帝和德妃如此慢待。 晏既此时找郭昭仪,到底是要做什么? 第79章 在意 观若一个人站在院中,等了许久许久。原先要让她一个人在这里等着,她心里是忐忑不安的,没有一个俘虏会不怕晏既。 她渐渐的等的久了,低着头看着地上的青砖,秋风冽冽,吹落木樨花,堆进青砖的缝隙中,一片金黄,像是将那些纹样重新上了颜色。 青砖上的纹样是“盘长”,是心物合一,无始无终,永恒不灭之意。 看的再仔细些,还能看见在花山花海间攀爬的小小蝼蚁。 它们好像生活在和她完全不同的世界里,遵循着它们之间的规律和行动准则,也不必彼此打扰。 “在看什么?” 骤然被人的声音惊醒,观若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待看清了来人是晏既,复又低下头去,“妾殷氏,见过将军。” 她低着头,看着他的靴尖一步一步的朝着她逼近,踏过落花,也踏过方才她一直在看的蝼蚁。 晏既今日看来心绪不佳——不过也是,在她面前,他从来就没有心绪尚佳的时候。 观若方才没有回答他,他又问了一遍,“在看什么?” 观若只能回答他,“在看将军脚下的蝼蚁。” 晏既冷笑了一下,以剑柄抵住了她的下巴,迫着她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相接了片刻,“巧了,倒是和我在看的一样。” 他说完这句话,目光下移,落在了她的脖颈上。 早已经不再流血了,纱布也已经拆掉了,只留下一道不算长的粉色疤痕,藏在下颌的阴影中,“伤口已经好了,又可以找死了。” 观若不想同他对视,地上的蝼蚁与落花,比他要可爱的多,“妾从未想要寻死,只有不得不死的时候。” 他们对峙了片刻,晏既收回了他的剑柄,“从今日开始,你就跟着眉瑾,做她身边的侍女。” “把你的不驯和锋芒再藏的好一些,等到了裴家,对你感兴趣的人只会更多。” 他的话意有所指,令观若一下子就想起了眉瑾与李玄耀对质那一日,她发间露出的那支箭头。他果然是知道的。 河东裴家人的立场不明,今日与晏既把酒言欢,来日也许就会兵戈相向。 而若是他们想在梁帝面前搏一个忠义,又不清楚昭台宫里发生的事情,也许世人皆知的“珩妃”便可以作为一件很好的礼物,被进献给梁帝。 晏既这样做,只是怕丢失了手里的一样筹码而已。 可是她根本就无从拒绝,晏既方才已经将她比作了脚下的蝼蚁,甚至他先通知她这一声,似乎也很没有必要。 她下意识地往屋中张望了一眼,眉瑾和郭昭仪还在里面。 她甚至要觉得晏既就是要令她站在这里,看一看不驯服的俘虏,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可是什么动静都没有,晏既站在原处,“那一日你在路上遇见琢石,你们说了什么?” 他的语气中流露着不经意的在意。在这时候,又有了一点观若熟悉的模样。 观若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南虞的那个质子,他们那一日说了很多话,有不值得一直记住的闲话,也有一些观若没法忘记的事,有关他的未婚妻。 “只是谈了一些过去的事,梁宫城破,长安陷落之前的事。” 晏既很快道:“梁宫城破,长安陷落。在这之前,你还是风光无俩,令六宫粉黛失色的珩妃,的确是很值得回忆一番。” 只要一谈及这样同梁帝有关的话题,晏既的话语里总是充满了嘲讽。 观若已经很习惯了,耐心地纠正了他,“谈起的是妾入宫之前的事,伏大人回忆的也是将军年少,你们一起梁宫中自如来去的时候。” 他以为他自己懂得如何去戳她的心,可是她其实一点也不在意在梁宫中的那段经历了,可是她知道他在意的是什么。 鲜衣怒马,青春恣意的长安岁月,最后以鲜血结尾,每想起来一次,便要痛苦一次。 “伏大人说将军与他很早便相识了,你们一起做过很多事。” 晏既既然问她这件事,想必是从伏珺那里得不到答案。 都已经过去这样久了,他还要找机会来问,反而是给了观若机会来知道他在意的是什么。 起了一阵风,将他脚边的木樨花向后吹去,他又问她,“他说了什么事?” 是什么事,他会在意呢。 “伏大人说您知道他的处境不好,也不能在身边明晃晃的带着利器,所以特地请人打造了一柄贴身的软剑用以防身。” “不过很可惜,这柄软剑在他同禁军郭闵缠斗的时候不小心遗失了。” 晏既没有动,就连他的头发也不曾被风吹动,一丝不苟,“还有呢?” 观若很快又想起一件事,“他说您和他相识的时候,二皇子还在世,那时年纪小,你们常常一起在御花园里爬树玩,而后就会被安虑公主带人找到,教训一顿。” “他说安虑公主待您,便像待自己的亲弟弟一般。” 这里的话,一半真一半假。晏既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在梁宫里的时候,最后一次见到安虑公主,是什么时候?” 安虑公主将他当作亲弟弟,他想必也把安虑公主当成他的亲姐姐。 可观若不过只见到过安虑公主一次罢了,也就是她刚进宫的时候。 于他而言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了,她没法给他提供什么可以用作回忆的故事。 “妾只在承平十三年的时候有幸见过一次安虑公主,那时公主的情形并不是很好,拉着妾的手,又哭又笑,而后便被宫人们带走了。” 晏既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长剑重重的拄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也将地面上的落花,尽数碾成了花泥。 她觉得晏既大约不会再追问她伏珺还说了什么了,但是这于她而言是还不够的。 “伏大人还说,那时候你们常常一起往长安城西去游玩。您喜欢去城西,因为那里有一个对您而言十分重要的人。” 这就是完完全全的假话了,几乎是片刻之间的事,晏既转过了身来,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回去收拾好你的东西,会有人把你带到眉瑾那里去。” 她猜对了,他在意的就是城西的那个人。 那一日伏珺谈论的最多的,其实是他的未婚妻。 长安城西,也不是全然没有权贵居住的。 第80章 打听 观若又望了屋中一眼,里面仍然没有什么动静。 晏既不开口,她就是决计不能知道他将郭昭仪带过来的目的的。 于是她重又行过礼,走出了院门。 很快便有一个士兵过来为她引路,又将她带回了她原来所在的小院。 晏既最在乎的是他的未婚妻,若是她能想到什么,也许能借此再为自己获取一些利益。 晏既的未婚妻,一定是晏家出事之前就定下的,那时候她就在长安城西生活。 可是她一路都在脑海中回忆着住在城西的权贵,并没有想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蔺玉觅一直注意着院子里的动静,见观若被人带了回来,从房中跑了出来。 “殷姐姐,你没事吧,那个冯副将将你带走,是要做什么?” 那个士兵仍然候在院门前,是在等着观若带着她的东西出来。 观若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能和她解释,只能先拉着她回了房中,一边道:“他唤我过去,不过是告诉我他要我去做冯副将身边的侍女。” “反而是郭昭仪,她仍然在晏明之那里,不知道他要对她做些什么,希望不要出什么事。” 郭昭仪的年纪只怕比晏既的母亲还年长,自然不会是对她生了什么男女之念。 观若在院中站了许久,并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晏既应当也没有对她动刀动枪的。 还能是什么事? 德妃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可是郭昭仪却是一直都与文嘉皇后为善的,方才他问了自己安虑公主的事,也许他找郭昭仪,也是这个目的? 蔺玉觅愣在了一旁,神色眼见着就恼怒起来,“他要你去做冯眉瑾的侍女?这又是什么意思,专为了羞辱人么?” “如今不需要人去河边浣衣了,便找了这样的事情来让你做。” 观若停了停手,她倒是没想到蔺玉觅会是这样想的。 不过她们的出身不同,蔺玉觅原本是高官之女,觉得不能受这样的屈辱,也是常事。 她安抚她,“我原本也就是平民之女,若是不曾被梁帝看中,此刻说不准还真就是在给长安城的哪位小姐做丫鬟呢。” 观若进宫之前,家里的境况已经很不好了。那位总是关照着他们家的善人,有许久都没有再给他们送东西来。 父亲不事生产,也不再读书,终日醉酒度日。靠着家中的寥寥无几的家产,不过是坐吃山空罢了。 还是邻里有时好心,会让她帮忙做一些家事,再赠送给她一些米面菜蔬当作报酬。 蔺玉觅的眼神中浮现出了一点同情来,像是想要安慰观若。 观若说这句话,本来只是想调侃,那些事都过去很久了,她也不再引以为苦。 原来安慰旁人最好的方法,便是让旁人来安慰自己,这倒也不错。 同情这种情绪,往往也是生活越幸福的人,越不吝啬于给予。 她握了握蔺玉觅的手,“这于我也未必是件坏事,在晏既手里,已经不会更坏了。” “可如今我们是在河东地界,有从前的虚名在这里,谁知道河东裴家的人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呢?” 那本公文中说,裴沽好色多情。 就算不是裴沽,在他们这些贵人眼中,俘虏而已,比奴仆还要低贱。 她不想再被更多的人盯上了。 “冯副将不喜欢我,可是她不会违背将军的命令。以她的为人,也不至于要刻意为难我。” 蔺玉觅其实始终都没法接受现实,所以才会这样满身都是刺,可是她也不会次次都有好运气的。 “我们应该很快就会离开平阳城去往安邑,这一路上我不在你身边了,有什么事,你千万要忍耐。” 她不会一直为她保驾护航,不光是因为她要去给眉瑾做侍女了,也是因为,她总有一日要逃出去,她不会带上她的。 观若又想起一件事,“你从前在长安的时候,是住在城东的么?” 观若的居所就是在城西,也属于极偏僻之地了,站在大梁人顶端的那些贵族,是不会住在那里的。 她所知道的那些大富人家,在真正的权贵眼中,根本什么也不算是。而同样是权贵,也许她可以向蔺玉觅打听。 蔺玉觅沉浸在感伤里,她摇了摇头,“我家住在城西,是这几年才搬过去的。” “我外祖家就在城西,我父亲前些年升了官,为显亲近不忘本,在我外祖家附近买了一处宅子。” 居然就是在城西。蔺士中可真是个十足十的小人,做足了表面功夫。 蔺玉觅年纪小,也许对于承平十二年之前的事情都不太清楚。 可是王侯将相偏偏就是代代相传的,城西也不过就那么一亩三分地,人家的变动,应该不会很频繁才是。 观若追问她,“你外祖家就在城西,想必你是知晓城西有哪些权贵人家的,你能同我说一说么?” 蔺玉觅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还是很快在脑海中回忆起来。 “我不知道你说的权贵是怎样的范畴,像我们家这样,我父亲是文官的,也要算进去么?” 观若点了点头,多知道一些,总是没有坏处。此去安邑还需要几日,她可以在马车中慢慢思索。 蔺玉觅便开始告诉她,“我们家算一个,我外祖家李家也算是吧,不过外祖年纪大了以后,家里的小辈也没有能上战场的,这些年早已经没落了。” “还有礼部侍郎谢家,他们家祖籍会稽,在长安没有宅子,因此住在了城西。我和他们家的九小姐是好朋友。还有……” 城西不算繁华,礼部侍郎已经算是大官了。比礼部侍郎官阶还要更低的,几乎也就不用考虑了。 “我怎么把雍王妃的娘家沈家给忘了。沈家虽然不算是什么大家大族,不过他们有雍王妃这个好女儿。” “雍王可是梁帝最宠爱的弟弟,一人得道,也就鸡犬升天了。” “景阳郡主还未出嫁的时候,似乎常常在外祖家小住,我也遇见过她几次。” 景阳郡主? 近来她听见她的名字,似乎很是频繁。 门外的士兵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观若连忙站了起来。 她的东西,不过也就是那一支发钗罢了。另外有一些李家仆妇发放给她们这些俘虏的衣服,她要带过去。 蔺玉觅送她出了门,观若走了许久,回头望一望,发觉她还站在院门前望着她。 有一瞬间,观若觉得若是她真有这样一个妹妹,其实也不错。 但是她也很快就发觉,这样的感情其实于她并没有益处,不过是徒增牵绊罢了。 于是她很快就跟着那士兵,继续往前走。 第81章 中计 眉瑾住的院子离这里有些远。在这宅院中弯弯绕绕了许久,才在一处院门前停下。 这个院子看起来,就要比方才他们住的地方华丽的多了。 这个院子是有两进的,处处花木扶疏,即便是秋日草木寂寥之时,也并没有显得过分寥落。 院中有一处小池,池中有锦鲤游弋,仿江南园林意趣,假山与草木相互掩映。 这样的院子,像是这座府邸的主院,没想到却是眉瑾在住。 送观若到了门口,眼见她进了院门,那士兵才驻足:“这里就是冯副将居所,在平阳这几日。” “殷娘子就在此处,好好伺候冯副将便是了。” 观若同他行礼,“多谢这位军爷。” 见他走远了,观若才迈步往院中走。眉瑾应当还在晏既那里,她平素是不要人服侍的,此刻院中很安静。 这个院子里也种了许多木樨树,无人相扰,静静地散发着幽香。 观若在树下站了片刻,沐浴在花香之中,整个人放松下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宁,不被任何人注目的时刻了。 只是她也不能停留太久,还是要先整理了自己的东西,而后再过来慢慢欣赏。 只是她才进了屋子,便发觉这里原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今日倒是难得,珩妃娘娘怎么会走到我的房中来了,可是觉得明之那厮不解风情,总是冷冰冰的,所以记起我的好处来了?” 李玄耀半靠在窗边的长榻上饮酒,窗前有木樨树遮挡,因此方才观若并没有看见他。 可是他分明是早就知道观若会来的。他说了这是他的屋子。 观若这才想起来,方才送她过来的士兵,似乎是换了一个人的。 只是那时候她仍然在思索蔺玉觅同她说的话,根本就没有顾及到这里。 她中计了。李玄耀居然敢这样做。 观若根本就不想同他废话,提起裙摆便向着院外跑。今日晏既和眉瑾都顾及不到这里,她只能自救。 若是能跑到院外,也许还是有很多李玄耀的人,可是也会有晏既的人在,她能平安的可能性总是会大一些的。 李玄耀并没有追出来,仿佛料定了观若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仍然好整以暇的把玩着他的酒壶。 观若跑出了厢房,才发觉院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栓上了。 她用力地去扣门,那门却纹丝不动,她心中越发绝望起来,今日恐怕就要折在自己的这一个小疏忽上了。 “怎么不敲了,可是觉得手疼了?手疼了就不必敲了,反正不会有人过来救你的。” 她再回过头的时候,李玄耀已经站在了院中,折了一支桂花,往水中投,吸引着游鱼。 像是觉得那游鱼蠢笨,他将那桂枝一下子抛进了水里,慢慢的朝着观若走过来,目光如箭一般钉在观若脸上。 “不如还是我们在一起,好好说说话。” 观若迅速地拔出了她藏在发髻中的那支箭头,用它对准了李玄耀。 “李大人有什么话,站在远处说即可。妾不敢说自己耳聪目明,几句话还是能听的明白的。” 李玄耀没有再往前走,很快大笑起来,“不错,不错,很不错,架势学的很足。” “只可惜你到底还是不如衡氏那个贱婢,她毕竟是武将出身,身上又有我给她的刀与箭。” “当胸一箭,真是叫我痛彻心扉。” 他的语气由浓烈的恨意转为轻蔑,“你手里的不过是一只箭头罢了,你想对我做什么?” “那就要看大人想要做什么了。” 观若在心里衡量着她和李玄耀之间的差距。男女的力量的确悬殊不错,可他重伤未愈,方才又饮了酒,自己未必就什么也做不了。 拖一拖时间,眉瑾和晏既总会发觉她不见了的。 李玄耀在一旁的青石上坐下,也许是牵动到了并未完全长好的伤口,他的眉头皱了一刻。很快又恢复了自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他笑的令人讨厌,“怎么明之他找你过去,你同他独处了许久,便不会如此刻一样害怕,把自己的爪子都亮了出来。” “反而是对我这最懂得怜香惜玉之人,总是这样恶语相向,连一个笑脸也没有,真是叫人伤心呢。” 观若不想和他虚与委蛇,“大人心里应该最清楚。” 晏既什么时候要传召她,永远都是堂堂正正的。纵然他的剑锋会对准她,也会在她自己往上撞的时候,飞快地将他的剑收回。 李玄耀轻轻笑了一声,“那你以为他此刻保护你,便会永远保护你么?马上就要到安邑了,景阳郡主在那里。” “你从前在宫中,四时八节,景阳郡主时有进宫,你应该是识得她的吧?” 她还真的并不认识,她在宫中三年,没有见到过景阳郡主一面。 宗室女进宫,有时回去后妃宫中坐坐,可是那几年观若那样得宠,她也从没有来过她的永安宫。 只有景阳郡主出嫁前的那一次,她曾经到永安宫来求见过她,还被袁姑姑拒绝了。 她一直都不知道那时她求见她的缘由。不知道景阳郡主还记不记得这笔帐。 李玄耀的语气越发轻佻起来,“景阳郡主,那也算是人间绝色了,比你要合我的口味。” “她可是明之的老相好,等到了裴家,到时候他忙着同景阳郡主叙旧情,可就轮到你伤心了。” 观若很快想起了蔺玉觅的话。 景阳郡主的外祖家就在城西,她常常往城西去。而城西的其他权贵,也没有人能尊贵的过景阳郡主了。 所以……她就是他曾经的未婚妻? “一个已为人妻,一个又是废妃之身。” 李玄耀笑着摇了摇头,又伸手折了桂枝,带落了一片金黄。 “我们明之的情路怎么这样坎坷,偏偏就是喜欢旁人的女人。” 观若立刻反唇相讥,“大人不也是么,在这军营之中,您沾染的‘旁人的女人’似乎也不少。” 甚至还为其中的一个所重伤,成为全军私下的笑谈。 “这话听着,倒是像在吃醋。” 李玄耀从青石上轻巧地跳下来,又开始朝着观若走,目光落在观若身上,燃烧着炽热的欲望。 “明之他既然有这样的癖好,不知道你成了我的女人,他还会不会和从前一样喜欢你。” 观若心中的弦一下子又紧绷了起来,握着那支箭头的手也更用力了些。 她努力的克制着自己,不肯令自己发起抖来,在她厌恶的人面前显露出弱势。 一面也望着李玄耀,想着他再这样走过来,自己该在何处落手。 第82章 试试 李玄耀越走越近,眼中的恨意也就越浓。 “自青华山出发的当夜,便有人夜袭军营,他们的目的不是我与明之,而是战俘营。” “我想来想去,他们的目的只能是你,大名鼎鼎的珩妃娘娘。他们的箭上都篆刻着裴家的纹样,可裴家人不肯认这笔账。” “我李家的士兵与仆妇伤亡数十,无处伸冤,我只能来找你讨还这笔账了。” 他向着观若伸出手,想要夺过她手中的箭头。她身后的院门,却骤然被人打开了。 剧烈的一声响,惊起了栖在屋檐上的寒鸦。 那门摇摇晃晃,上面的铁锁落在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滚进了水中,又惊走了一群游鱼。 那铁锁是被人硬生生斩断的。 晏既的脸色铁青,走到了观若身旁,伸手击落了她手里的箭头。 箭头落地,清脆的一声响,她下意识的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手腕上的伤处,犹自痛麻不止。 “我为桂花拚醉,明日扶头不起,颠倒白纶巾。” 伏珺跟在晏既身后走进门来,手中还提着一壶酒,他像是完全没有看清他眼前到底在发生什么。 只是笑着对李玄耀道:“玄耀,你这酒我已尝过了,实在是世间难得的佳酿。” “不过一个人饮酒,终究太过无趣,酒入愁肠,难免勾出愁丝来。” “所以我请来了明之,你我三人一同于桂花荫下饮桂花酒,岂不有趣?” 李玄耀望着伏珺冷笑了一下,并没有同他说话。 而后仍然将目光落在晏既身上,“明之今日的事情,这样快就忙完了?” “还以为你要听那老妇说你姑姑的事情说到半夜,说到天明呢。” “从前总是在凤藻宫中他姑姑面前听训,也总是被她悉心爱护着的少年,不会如今见着一个有几分肖似姑姑的人,也就如心肝一般的保护着,不许旁人动她分毫了吧?” 晏既早已经将观若挡在了她身后,她看不见此刻李玄耀的神情,也看不见晏既的模样。 “玄耀,你已经醉了。” 他将他的剑干净利落地收回了剑鞘中,“她是我从昭台宫中带出来的人,是我的俘虏。” “我要如何处置,是要她的命,还是要护着,都与你无关,我没有必要同你解释。” 观若下意识的抬起头,望着晏既的背影。他将她牢牢的护在身后,如同山岳。 原来她从昭台宫中毫发无损的出来,有命躺在掖庭里,居然也是因为他。 他究竟是要用她如何来羞辱梁帝,竟然值得他从那一日开始如此相护。 李玄耀轻嗤了一声,“你我之间的确有过约定,谁的士兵所得的东西,便是属于谁的。” “可是前几日夜袭的那一笔帐,又该如何算?去找裴家人讨还么,河东之地我们必须要拿下,不然何谈以后?” “若是裴家人也以她作为条件,你给还是不给?” “你可以好好想想,你的那些理由,在你父亲和我父亲面前到底能不能站的住脚。” 这也是观若最担心的事。她始终记得晏既和眉瑾说的那句话,纵然他是将军,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她重又低下了头去,忽而有一颗小石子滚落到了她的脚边。 她朝着它滚来的方向望去,伏珺正看着她,又看了看门口,同她使了一个眼色。 这是要她先走的意思。眼下的局面,又成了李玄耀和晏既的角力,她不在这里,才不会激化他们之间的矛盾。 观若转过身,才走出了一步,李玄耀便厉声道:“不准走!” 晏既回头望了观若一眼,干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里是刚刚被他所伤之处,有微微的肿。他的手心冰凉,并没有用力,“若是我偏要让她走呢?” 李玄耀眼中的怒意更盛,语带威胁,“看来明之你是想要晏家军经历临阵换将这种事了。” “既然你执意要如此行事,我们李家已经没法再相信你,让我好好想一想,是晏清更适合做这个主将,还是晏温更适合些。” 晏清和晏温,应该是晏既异母的两个兄弟。 晏家兄弟三人,唯有晏既得文嘉皇后与梁帝宠爱,就是因为他们的母亲不同。 晏既上面有一个兄长,却也是他来领兵,也许也和他的母亲是陇西李氏出身有关。 晏既的语气云淡风轻,并无丝毫惧意,“那就试试吧。” 他说完这句话,攥着观若的手微微用力,拉着她径直走出了李玄耀的院门。 才出了院门,晏既立刻松开了手,也没法再保持着在李玄耀面前的那种云淡风轻,低声道:“又到李玄耀面前去找死。” 观若想要反驳,却发觉自己说不出什么来。 只能慢慢的跟在他身后,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腕。 走了一阵子,晏既回头,发觉她并没有跟上来,也没有答他的话,又出言讥讽道:“还停留在此处,是想再被李玄耀威胁一次么?” 她当然不想。和晏既在一起,也不过是比和李玄耀在一起要稍稍好一些而已。 也算不上好,前生他对她做了更过分的事。 他嘴里也从来没有一句实话,他们在山间小屋里日夜相对的时候,他只怕也是日夜都想着他那个高贵的未婚妻。 前世今生,他的出现对她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已经走了许多路了,李玄耀不会再追出来。更何况伏珺没有跟他们一起出来,他应该还在李玄耀那里。 观若不想再与他同行,“妾如今是冯副将的侍女,该由冯副将管辖。” “将军只须指一人给妾带路,引妾去冯副将那里即可,不必劳烦将军了。” 晏既并没有回话,目光落在了观若身后。 “殷姑娘要去冯副将那里么,在下识得路,可以代劳。” 伏珺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很快走到了观若身旁,他低头看了一眼观若的手腕。 “明之的手劲大,你回去之后须得用冰敷一敷才好。” 都已经是秋日了,哪里还能有冰块。观若还是和他道了谢,“多谢伏大人关怀。” 晏既不再理会她,似乎也并不太想理会伏珺。 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不是我的手劲太大,是琢石你的手劲太小了。我还有事没有处理完,先走了。” 观若和伏珺并肩站在原处。她总觉得自从伏珺出现了以后,晏既和他在一起,人也变得温和了许多。 “我们走吧。” 伏珺出声,观若才察觉到她望着晏既的背影失了神,忙低了头,恭敬地同他一起往与晏既相反的方向走。 第83章 套话 伏珺给观若的感觉,一直都是很温和的,和他同行,并不是像和晏既走在一起一样,是一件令人感到疲惫的事。 他们一路向前走,也一路都在闲聊,就如上一次一般。 伏珺为晏既解释,“明之派来给你引路的亲卫,是被李玄耀手下的人假传令旨引开的。” “他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再回去寻你,你已经跟着李玄耀的人先走了。” “而后他就来报了明之,所以我们才会急急忙忙过来的。这件事其实和明之完全无关,你不要怪他。” 今日之事,也是观若自己大意了而已。 “是妾自己没有注意引路的士兵换了一个,就这样轻易的跟着他走了,怪不得将军。” 不过说到底,就算她发现那士兵换了人又如何,她还是会被推着走的。 生活在底层,总是身不由己。 伏珺这话说的奇怪,她哪里能怪的上晏既。甚至在他心里,恐怕觉得今日他过来救了她一次,她该对他感恩戴德呢。 伏珺莫名的笑了笑,“是李玄耀诡计多端,总是要于你不利,不能怪你。” “我看还是要怪明之,他不该待你特别,做的这样明显,引得旁人注意的。” 他是晏既的好友,他可以说他不好,观若却不能。 听见他这样说,观若也不好接话,只是笑了笑,权当回应。 她也不知道晏既的所作所为,究竟算是给她带来了坏的影响,还是好的影响。 若真要计算起来,恐怕还是好的更多一些。 今生不知道为什么,李玄耀一早就盯上了她,在他眼里,自己是和严嬛一流的女子。 若是没有晏既,她大约此时已经落得了和慧嫔一般的下场。 而且她还不如慧嫔有用,就如李玄耀所说,她手里只有一支可笑的箭头罢了。 此刻她连箭头都没有了,又只剩下那根金簪。 伏珺见她不说话,又道:“殷姑娘心里当真不怪罪明之么?” 无论观若心里究竟如何想,此时她都不能说她是怨怪他的,于是她轻轻的摇了摇头。 摇头的意思,与简单的“不怪罪”三个字比起来,更多了很多的意思。 她不怪罪他今日,可是她可以怪罪他旁的事,今生也就罢了,一切都尚未结束,也没有到要清算的时候。 论到前生,那就不是怪罪了,而是怨恨。 怨恨他前生欺骗她,毫无预兆的要了她的性命,今生若是有机会,她是真的很想讨还这一笔帐。 伏珺又笑了笑,轻轻的晃着他手里的那壶酒,他低头看了观若的手腕一眼。 “那这件事呢,也不怪罪么?” 观若手腕上还是红肿一片。她也看了一眼,还是没法说出“不怪罪”这三个字。 “你方才受了惊吓,就是见了援军到来,也不懂得要收回这支箭头。 可是若你一直举着它,用它对准了李玄耀,只会不断的激化矛盾而已。” “晏家和李家虽是同盟,并非没有任何摩擦和矛盾。李玄耀做不了明之的主,明之也做不了他的主。” 观若并非不懂这些道理,可她才是承受晏既那一击的人。 他分明对她也怀有怨恨,所以手上用的力气实在多了数倍。 “将军今日过来,便是要保妾的性命。”还有清白。 “妾是明白的,不会怪罪将军,也不敢怪罪将军。” 她只能这样说,也希望伏珺能早些换个话题,不要再在她面前提起晏既了。 伏珺果然就不再纠缠于此了,“这里是裴伽的私宅,裴氏豪富,或许此时也还会有一些冰块留存在冷库里。” “我会叫人去要一些过来,再给殷姑娘送来,你用冰敷一敷,会好的快一些。” 他在一处院门前停下来,“无论如何,你的箭头对准的不是明之,我是高兴的。” 他似乎总是要同她提起晏既,并且还很不希望她忌恨他。她不明白。 伏珺既然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观若知道这应当就是眉瑾真正居住的地方了,也就在门前和伏珺道别。 “今日多谢伏大人了,若有来日,妾一定结草衔环相报。” 伏珺的笑意温柔,“今日我其实没有做什么,真正在保护你的人还是明之。我是不会为了你和李玄耀起冲突的。” 毕竟他自己也是朝不保夕,李玄耀给他几分薄面,不过是因为南虞朝廷对他的态度不明罢了。 待伏珺走出几步,观若才想起来自己其实是应当跟他道歉的,“伏大人且慢。” 他很快回过了头来,恰好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余晖落在他身上,越发衬托的他眉目柔和,俊美如画。 “殷姑娘还有什么事?” 观若沉下心来,同他行了礼,“今日将军召妾前去,问起了之前您和妾在军营中漫步时所谈起的话题。” “哦?”伏珺轻轻挑了挑眉,看起来对这件事也很感兴趣,“你同他说了什么?” 观若并不讨厌伏珺,兼且在这件事上,是她做的不对。 “妾说了许多事,不过看起来将军最在意的,还是他那位常常在城西出现的未婚妻的事。” “也许您并不希望妾将这些事告诉将军,可是妾已经说出口,还请您原谅。” 伏珺很快轻轻笑起来,举起了他手里的酒壶。 “我说方才我去找明之,他看我怎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原来是知道了这件事。” “这个明之,真是小气。这壶好酒我原本打算自己藏起来喝的,看来我是注定要分他一半的了。” 他也还记着要安抚观若,“殷姑娘不必担心,这不是什么大事,并不会影响我和他之间的情谊。” “只是殷姑娘这个习惯并不好,打了一个时间差,套完了明之的话,又来套我的话。” “我和明之也就罢了,不会同殷姑娘你计较。明之还是先被套话的人,此刻还被蒙在鼓里,少不得是我担了这件事了。” “只是有些人未必就能容忍这种事,也许知道了真相之后恼羞成怒起来,吃亏的还是殷姑娘你。” 观若方才的确是在套伏珺的话,见已经被他拆穿,也就又行了一个礼,算是同他道歉,“多谢伏大人提醒。” 也多谢他的肯定。他明明看穿了她的伎俩,却并没有绕过去。 还要谢谢李玄耀,告诉她晏既和景阳郡主的事,把这一切的事情都串联了起来,让她这么快就知道了她想知道的所有事。 第84章 饮酒 伏珺在夕阳中行走,再走回晏既的住处的时候,眉瑾和那位梁帝的嫔妃已经离开,房中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一个人坐在案几之后,自斟自饮,看起来十分落寞。 见了伏珺进门,晏既只是瞥了他一眼,又是一杯酒下肚。而后才道:“她已经没事了?” 伏珺忍不住笑了笑,坐到了他对面去,将酒壶放在了桌上,调侃道:“这就是你着急要回来办的事?” 晏既停了手,盯着伏珺。 伏珺只好道:“你们走之后,我好生安抚了李玄耀几句,不过看来,他并不会轻易的就放过和你作对的想法的。” 晏既一噎,别过了脸去,更加没好气起来,“你知道我问的不是李玄耀。” 伏珺笑的越发狡黠,“哦,原来是问她呀,那你直说不就行了。” “已经送过去了,我看着她进的门,你放心,我是不会走错的。” “我也叫人去找裴伽要冰块了,她的手肿的厉害呢。既然不舍得,就不该下这么重的手才是。” 晏既知道他今日是故意要同他开玩笑,听说观若已经顺利的到了眉瑾的住处,也就不再纠缠于此。 “从前在梁宫中,你白日饮酒,喝的烂醉的次数比我多的多,此时就不必来五十步笑百步了。” 伏珺装作很赞同的样子,同他点了点头。 “你说的有理,那时也多亏你替我打掩护,皇后娘娘问起来,我才能应付的过去。” “一眨眼也过去那么多年了,谁知道我那时候喝酒是因为觉得痛苦,这些年过去,还是觉得痛苦。” “我的人生中好像只有痛苦是在一直持续着的,格外漫长的。” 晏既放下了酒杯,沉默了片刻,又拿起酒壶,也替伏珺倒了一杯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必再追忆往昔了。” “如此美酒,当浮几瓣秋菊之落英,既然没有,那也就不必酒杯了。” 伏珺将那杯子推回了晏既面前,摘了壶盖,直接举起酒壶豪饮。 晏既望着他,轻嗤了一声,“难怪从前大家都说,还是你这南虞过来的外邦之人,最懂得如何享受。” 过了片刻,伏珺擦了擦嘴角残余的酒渍,又道:“说着不要追忆往昔,其实你才是沉浸在过往的岁月里走不出来的人。” “不过这也不能怪你,娘娘那么好的人……还有公主。” “若我是你,我也是无论如何都要想着为她们报仇,为其他的家人报仇的。” “嘿,可是你说巧不巧,我偏偏就是没有这样的家人的。我恨我的家人,我恨他们每一个人,恨不得亲手让他们去死。” 晏既听了他的话,目光也变得晦暗起来,伸手夺回了他的酒壶。 “你是不能这样喝酒的,你又忘了,你和我们毕竟不一样。” 伏珺愣了愣,收回了自己僵在半空中的手。不让他喝,他也就不喝了。 “有什么不一样?我父皇把我送到梁朝来,就是希望我和你们都一样。” “为了活命,我还不得不帮着他继续撒这个弥天大谎。” “这些年都这样过来了,你也不必提醒我了,连我自己都忘了,那才是最好的。” 晏既松了手,将那酒壶放在了一边,伏珺望着那酒壶,喃喃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真想回到那时候啊,以为那时候就是最痛苦了,却没想到还有今日。” 又饮下一杯,伏珺才道:“她对你而言就那样重要么,哪怕和李玄耀此刻就翻了脸,也没有关系?” 晏既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的用着力,心中的恨意和不平滚烫,在他胸腔里翻涌着。 “我今日让一步,明日就得让十步。” “你以为今日之事,真的就只是她的一条命么?” “梁帝珩妃又如何,她既然在那一日被留在梁宫里,就已经和其他的女俘一样,都没有任何价值了。” “这不过是李玄耀对我的试探而已,也是他背后的李家对于我们晏家的试探。” 酒壶已空,他重又取出了另一坛酒,“只要我能顺利拿下河东郡,那就不会有事的。” “父亲不会允许临阵换将这种愚蠢的事情发生,我也不会允许。” “李家人这一辈里没有擅长打仗的,要想夺天下,他们只能依靠我们晏家,还没有到飞鸟尽的时候呢。” 伏珺转着手里的酒杯,漫不经心地道:“若是你不能拿下河东郡,搞不定裴沽那只老狐狸呢?” “你毕竟还这样年轻,兼且裴沽的夫人又是景阳郡主,他不会不知道你们从前的事……” 晏既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我不来做这个主将,那谁来做?” “还要让父亲自己再披挂上阵,让旁人都知道我晏家,自承平十二年的时候就后继无人了么?” “不是还有晏清和晏温么?不过也是,他们自然是不能同你相提并论的。” 晏既望了一眼他放在桌旁的佩剑。 “当时要父亲相信我有领兵的能力,能做这个主将,带着晏家的士兵攻破梁宫,为承平十二年无辜死去的晏家人讨回公道,我付出的努力,是你想象不到的。” 伏珺看起来已经有了微微的醉意,“晏清和晏温的确不如你,万夫人的格局,也远远及不上你的母亲李夫人,我从前就是这样想的。” “可是你从前是从来不让我说这样的话的,你总觉得他们是你血脉相连的兄弟,虽然不同母,可是也没什么不好。” “你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对不对?” “发生了一些事?发生了太多事了,这也是你想象不到的。没有人能永远天真稚气的。” 晏既的眼眶微红,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酒杯上,再一用力,那酒杯顷刻变成了碎片。 伏珺望着那杯子沉默了片刻,也就不再问了,他其实也没什么不明白的。 他自己就出生在皇家,又在别国的皇宫里生活过,兄弟之间的那点事情,没什么可说的。 太没意思了些。 他转而说起了旁的事,“他们当年同意你娶她了么?” 晏既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木樨树。 他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平复了他自己的心情。 “我日日进宫,在姑姑面前软磨硬泡,她已经同意了,她说只要我们是两情相悦,并没有一方勉强,她就会帮我说服父亲和母亲。” “阿姐也同意了,那时候她刚刚怀了身孕,是最不舒服的时候,还跟我说她想要见见她。” “她很害怕她会不喜欢我,让我一个刚刚懂得一些情爱的楞头青一头撞了南墙,撞的头破血流了,从此在这件事上就不肯学好了。” 他还记得阿姐那时的神情,她是那么担忧着自己的弟弟,怕他过的有一丁点的不如意。 她希望他永远不会感觉冷,不会生病,不会痛苦,永远都是高高兴兴的。 他已经和阿姐约好了,要带着她去看她的。可是那一日还没有到来,那段他最痛苦的岁月先来了。 结果他喜欢的人,果然也就不喜欢他,甚至成了他最恨的那个“别人”的女人,前生也为了那个“别人”,出手要他的性命。 “殷观若和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她,分明是完全不同的。可也许这样的她,才是真正的她。”是前生的他被欺骗了。 “我就是要她活着,彼此伤害也罢,看看我们之间,最后能走到什么样的境地。” 酒杯的碎片被他拂落在地面上,一片琳琅声响。 劝君更尽一杯酒,杯深恨满,觞尽壶倾。 第85章 侍女 观若进了院门,回过几次头,伏珺都仍然站在院门之外,静静的看着她。 她不好意思起来,朝着他笑了笑,匆匆的走到了再也看不到他的地方。 眉瑾的院中也很安静,看来她是还没有回来,只有院门外站了她的两个亲卫。 这样的安静,令观若一下子又想起了方才她在李玄耀院子里的时候。 她心里忍不住又有些慌乱起来,直到她进了屋子,看见了坐在窗边休息的穆犹知。 “我已经等了你许久了,你怎么现在才过来?” 穆犹知看见观若进了门,好整以暇的掸了掸衣上的灰尘。 “冯眉瑾倒是会使唤人,你一直不过来,这个屋子是我方才打扫干净的。” 观若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她并不知道穆犹知也会在这里,她以为晏既只选了她一个。 她与穆犹知是同盟,在这里见到她,意味着她们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相处。 可是她此时却只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穆犹知似乎也太无所不能了。她和她不过都是俘虏而已,可是她有办法与她同帐,有办法通过郑嬷嬷来为她送衣服,到了今日,居然还有办法来做了眉瑾的侍女。 她既然有如此之能,其实是可以不需要她的。在这一个瞬间,她对她的信任,在心中悄然瓦解了。 穆犹知朝着她走过来,“你怎么了,在这里见到我,不觉得高兴么?” 观若回过神来,走进屋中去,在一张留给她的空床上放下了她的行李。而后将包袱打开,开始整理她带过来的东西。 她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应对此时的穆犹知,只好以做这些事来掩饰她心中的想法。 穆犹知停在她身后不远处,静静看了她片刻,“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么?” 观若停了停手,而后继续收拾着她的床铺,“我已经来晚了,所以想先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而已。”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为什么冯眉瑾一个如男子一般行止的人,会忽然需要侍女?” 晏既的意思,是要眉瑾保护她,不过这当然可以只是一个明面上的理由。毕竟穆犹知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妃嫔,她是不需要这种所谓的“保护”的。 观若转过身去,打算听穆犹知继续说下去。 “因为河东裴氏的家主裴沽,他的原配出身颍川冯氏,她是冯眉瑾的姑姑,那本公文上没有写。” “晏既想要河东之地成为他们进攻颍川,进攻薛郡的据点,要以武力威慑,也要打感情牌。” “裴沽与他发妻的感情其实不错,要打这张感情牌,所以冯眉瑾不能以军人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而要像一个冯家女儿。” “哪有大家小姐身边不跟着几个侍女的,这就是你我。” 公文上既没有写,那穆犹知是怎么知道的呢?她越发的怀疑起穆犹知出现在她身边的目的了。 穆犹知也看出了她面上的疑惑,“这是郭昭仪在马车上闲聊时告诉我的,至于后面这些,是如今总管战俘营中女俘的周嬷嬷告知于我的。” “你是不是又要问,为什么如今总管女俘的嬷嬷,从郑嬷嬷变成了周嬷嬷?因为郑嬷嬷死在了那场夜袭里。” 观若的手放在身后,不自觉的收成了拳。她记得那一天的,她其实看见了。 在下车给蔺玉觅取药的时候,战场尚且没有被完全打扫干净。 她看见了郑嬷嬷,她躺在草丛里,还睁着眼睛,胸口上却插着一支箭,让她的眼睛永远也不会再闭上了。 在那一刻,有些奇怪,她感觉到的并不是害怕,她觉得她罪有应得。 从她在掖庭中醒来的那一日开始,郑嬷嬷就一直在欺侮她,在贬损她的人格,就是出事的前一个白天,她还在马车之外咒骂着蔺玉觅的家人,咒骂着蔺玉觅。 不管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以这样的事来攻击别人,她都不能算是一个好人。 既然总有人要死,为什么不是她呢。 “而周嬷嬷也在那一天受了伤,是我不顾危险,下了马车,将她从地上拖到了我的马车里。” 穆犹知的话一说完,观若又忍不住心惊起来。 那一个夜晚她和蔺玉觅都缩在马车里,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个不会被人攻击到的小点。 她们的身体都在忍不住的颤抖,而穆犹知,穆犹知居然敢下马车,去救一个并不算是至关重要的人。 观若忍不住变了脸色,“你是疯了么?” 穆犹知不屑地笑了笑,她觉得观若在大惊小怪,“我当然没有疯,我下马车的时候,晏既的士兵已经赶过来增援了。” “我们面前有一道人墙,只不过是那些士兵还没有来得及照管伤员而已。” “这种事情,我犯不上拿命去赌。可是顺手就能捡来的人情,我也绝对不会放过。” “冒着一点风险,能换来如今的情势,真是再值得也没有了。” “永远保守,也就意味着你永远都没有突破眼前困境的可能。” 观若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只是她到底是没有穆犹知这样大胆。 穆犹知也不像她,在那一夜,经历过一支羽箭射进马车内壁的威慑。 穆犹知的运气实在很好,她救的唯一一个嬷嬷,如今就成了战俘营中最有实权的嬷嬷。 这样的人,永远头脑清醒,又有运气,做什么事都能做的很好。 “我从周嬷嬷那里听说,晏既选了你来做冯眉瑾的侍女。” “只有一个侍女,毕竟不像样子,还剩下一个人选,冯眉瑾把挑选的权利给了她。” “我便去求了她,让她把我也调了过来。周嬷嬷会跟冯眉瑾说,选我是因为我曾经和你同帐。” “前路未明,我不知道作为一个俘虏的下场是什么,我总觉得在你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这个理由,似乎是有些牵强的,观若可从没有觉得自己安全过。 前生眉瑾不知道是奉了谁的命令,到了她身边来,骗取了她的信任,谁知道今生这个人会不会就换成了穆犹知。 就算不是,穆犹知于她而言,也并不是全然安全的,她们之间的情谊并不足以令她完全相信她。 听今日晏既的意思,他们要拿下河东郡,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而她也仍然需要和穆犹知日夜相处,无时无刻都要防备着。 第86章 刺客 他们只在平阳城停留了两日,便在裴伽的陪同之下,往安邑去了。 一路上大多的将士与俘虏都是在沿途经过的城镇之外扎营,只有晏既和李玄耀他们这些贵人能在城中的驿站休息。 而观若和穆犹知作为眉瑾的贴身侍女,自然也要跟在她左右,倒是得以在城中驿馆的床榻上做了几个好梦。 每一日都风尘仆仆,大家都没有心思做一些没必要的事情。 穆犹知说的没错,同她一样做了眉瑾的侍女,的确在生活上更舒适了一些。 没有李家那些凶神恶煞的嬷嬷终日在身旁挑刺,也不必和其他的女俘一样争夺有限的资源。 可她们无疑是更不自由的,也更没有机会逃跑。 观若是没得选,她只能听从晏既的安排,到眉瑾身边来,不知道穆犹知自己会不会觉得是因小失大了。 明日就要到安邑了,观若推开窗,望着天边的一轮圆月,已经临近中秋了。 中秋之月,于她而言和寻常之月也没有什么分别。 从前她在宫中,宫中要开宫宴,一殿的人坐在一起,不过也只是各怀心思,与“团圆”这两个字没有什么关系。 而更多的时候,她在宫外的时候,常常是连一顿晚膳都不能好好用的。 今夜眉瑾与晏既他们在一起用晚膳,穆犹知去侍奉她,只有观若一个人在房中。 若是不念及月明人团圆之意,今夜其实于观若而言是很舒适的,她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中的那棵木樨树。 触手不可及,却有夜风送进木樨花的香气,难得的安宁。 这座驿站的小楼是木制的,厢房里放着基本已然破旧的书,她拿了一本《广异记》,静静的翻看着,任由带着香气的夜风撩拨着她的发丝和衣袖。 她翻到了《李元恭》那一篇,细细的读着,正觉的有趣,忽而听见了一声极轻的,有人走在楼梯上的“吱呀”声。 她和穆犹知的房间临近楼梯,听见这样的声音,其实并不奇怪。总有人是要走动的。 可是若是只有一声,那就很不寻常了。 观若在看的正是志怪故事,恰巧刮起了一阵大风,树影幢幢,映在窗户上,令她心中越加不安起来。 她站起身来,将窗户关好。 房中不再有任何的声响,她在心中自嘲,既然胆小,便不该看这些才是。 就算这世间真有胡郎,她也不是姿容殊丽的崔家小姐,何必担忧其怪耶? 观若转过身,下一刻室内的烛火却骤然熄灭了,有谁站到了她身后。 观若的脖颈上传来一阵凉意,她的身体一僵。 他给了观若足够的反应时间,并没有使得她下意识的惊叫起来。 “不要动,也不要发出任何声响来,不然的话,就让你尝尝我这把匕首的滋味。” 听起来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不是观若所熟悉的。 说着这样威胁的话,做着胁迫人的事,语气中也透着一种漫不经心,于此刻的情形并不相符。 他劫持着观若,慢慢地走到了房中的屏风之后。 他分明是饮了酒,浓重的酒气笼罩在观若周围,比抵在观若脖颈间的东西还要令她觉得不适。 一个刺客,一个坏人,在做坏事的时候居然喝了这么多的酒。 这简直就和那一日在青华山袭击她们的那些连箭都射不准的死士一样荒唐。 抵在观若脖颈间的不是匕首,匕首应该锋利,和晏既的那把剑一样。 可是这东西却显然要比这些利器更厚重了几分,观若并没有感受到它的锋刃。 光是晏既的剑,都不知道架在她脖颈上多少回了,她是记得那种触感的。 这个人此刻应该并不想要她的命,他既然能突破晏既布置的层层守卫这样硬闯进来,手中所持的也不是利器,应该是为了别的事。 想到此处,观若微微的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于她而言仍有威胁,她并不能完全的松懈下来。 “阁下的匕首似乎不够锋利,这也让阁下方才的话,显得非常的没有说服力。” 观若听见她身后的人轻轻笑了一声,而后收回了手。房中并没有点灯,只有月色明亮,爬进窗台,在地面上凝成霜华。 “宠冠六宫的珩妃娘娘,比我想象的要有趣一些。” 观若并没有转过身去,做这种事的人,总是不希望被人看清面容的。 若是她记住了他的模样,恐怕才要给自己招来危险。 她看着面前的屏风,上面绘的是杨贵妃“羞花”的典故,她傍晚的时候就已经欣赏过了。 它似乎是不应该出现在这小小驿馆之中的。 画中的美人神色生动,颦笑之间,不要说是画中之花,就算是她这个欣赏之人,也要自惭形秽了。 “娘娘觉得这屏风如何?” 观若不知道这人潜进她房中是想要做什么,至少此时看来是没有恶意的。她也不敢轻举妄动,反而给自己惹来了祸患。 不要说他是闯进她房中挟持她的贼人,就算是醉酒之人,原本也就是不安定的。 观若便道:“人物丰姿多彩,敷色鲜嫩不腻,花草设色雅淡,应是大家之作。” 从前在梁宫中,旁的或许没有什么,东西的好坏,她总是能看出来的。 那少年又笑起来,绕到了观若身前,遮挡了她望着屏风的目光。 “这屏风上的画是我画的,能让珩妃娘娘这样夸奖一番,也不枉我今日如此冒险了。” 观若不能望着屏风,便将目光移开了。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淡然了一些,“阁下今日冒险潜入驿馆,究竟意欲何为?” “不为了什么,只是听说梁朝人人皆知的珩妃娘娘即将驾临安邑,所以想先众人一步看一看,她究竟是什么模样罢了,与唐朝羞花的杨贵妃相比孰美?” 他身上的酒气很浓,说了这几句话,却并不像是有丝毫的醉意。 观若冷冷地道:“这里没有什么珩妃,不过只有阶下之囚。” “只是想看一看我是什么模样,就做这样不怕死的事情,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说不过去么?那就说不过去吧。” 那少年又站到了观若目光所及之处,似乎是非要也她看一看他不可。 “对了,我还想起来,今夜我和我九哥打了个赌,若是我能在今夜就见到珩妃娘娘,他就要在安邑城中的笑红楼大摆宴席,好好的请我喝一顿酒。” 就为了一顿酒席,就做这种不要命的事。 观若讨厌这种行事荒唐的人,对他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兴趣。 “阁下今夜已经醉了,若是不想惹出更多的麻烦来,此时便可以回去了。” 第87章 称呼 “娘娘这话,便是说若我愿意就此停手,你就不会找我的麻烦了?” 观若没有言语,她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晏既。 不告诉他,她会一直担心着自己的安全,可若是告诉他,那也就意味着她更不要想逃出去的事了。 那少年见观若仍然不看他,绕到了屏风的另一侧去,与观若隔着屏风相对而立。 下一刻他伸出手,观若听见了布帛撕裂的声音,那屏风上“杨贵妃”的脸被他撕去,留下一片空洞。 这一次是货真价实的匕首。 他站在屏风面前探看了片刻,调整了片刻的位置,才道:“我已比出来了,若是同样的装扮,还是娘娘更胜一筹。” 可从观若的角度看去—— “阁下做如此装扮,倒是颇为滑稽。” 观若生的比他要矮上许多,他站的离那屏风有一段距离,从观若的角度来看,他的脸也恰好镶嵌在那缺失的美人脸上。 其实这少年的容貌生的很好,他的眉骨似乎比一般人都更高一些,月光投射在他眼中,越发衬的他一双眼如同寒星。 他的肤色雪白,也很干净,便是比起梁宫中那些以美色侍人的佳人也不遑多让。 月色映着他的肌肤,便如同在冬日的白梅之上,更凝结了一层化不开的霜雪。 不像是平民之子,看起来也是大家出身。 既然本是世家公子,为何做贼? 听完了观若的话,他又朝着那屏风走了几步,最后干脆就整个身子挂在了屏风上面,下巴搁在屏风的木架之上,直勾勾的盯着观若。 他笑的有几分邪气,“还没有到我要走的时候,娘娘便不想猜一猜我的身份么?” 能提前知道她会住在哪一间厢房,将这屏风先一步安置在这里,喝了许多的酒,还敢偷偷的潜入她的房间,这三件事,哪一件都不容易。 若不是这驿馆中的驿使,便只能是安邑中裴家的郎君。 “不知道阁下是裴家行几的郎君。” 既让她猜,总不会不告诉她答案。更何况观若隐隐有一种感觉,他其实并不害怕被她看清了模样,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简直恨不得她早些知道。 那少年仍然趴在屏风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我的兄弟太多了,知道行几,又有什么意思。我叫裴俶,‘令终有俶’之‘俶’。” 观若避开了他的目光,“裴郎君搞错了,其实我知道你的名字,也仍然没什么意思。” 裴俶微扬了嘴角,“娘娘不光比我想象的要更貌美,也更有趣的多。” “我已经不是娘娘了。”观若皱了眉,其实以杨贵妃来比她,是很应景的。 只是不该是羞花之景,而应该是马嵬坡下。 “梁帝赏给我的也是一条白绫,作为珩妃的那个女子已经死在了昭台宫里。” 传闻中说杨贵妃假死东渡日本,《长恨歌》里又说,她到了蓬莱仙山去,从此与唐明皇音容两渺茫。 可是观若却并没有这样的运气,她没有死,也只是苟且偷生的阶下之囚而已。 裴俶又绕回了屏风的这一侧,停在了观若面前,“也好,你的名字叫殷观若,对不对?” 观若并没有回答他,也并不意外他会知道她的名字。 梁帝的嫔妃不少,她们大多来自各大世家,也大多都深恨她,恨不得拿着她的名字行厌胜之事。 裴俶也是世家子弟,既然对她有所好奇,对她也总有几分浅薄的了解的。 “那我往后便唤你‘阿若’吧,我与你是同一日的生辰,不过你比我还要小两岁。” 阿若。 这是从前云蔚山的李三郎对她的称呼。 “不行。”观若干脆利落的拒绝了他。 “裴郎君请快离开吧,你我往后就算再见,只要裴郎君不是又做了梁上君子,不会有机会再交谈的,称呼什么并不重要。” 若是裴俶再不离开,她就没法同将要回来的穆犹知解释房间里的酒气了。 “为何不让我这样唤?” 裴俶看起来有些不满意,“阿若,结论不要下的这样早,也许我们往后会常常相见,和彼此交谈呢。” 裴俶转着手里的匕首,像是在把玩一件安全无害的玩具。 “还是你并不喜欢这个称呼,这个称呼有旁人唤过,是你的情郎?” 骤然被人戳中了心思,想起了前生不愉快的经历,观若对他越发厌恶起来,冷然道:“我没必要同裴郎君解释什么。” “看来是被我猜中了。” 他将那匕首收了起来,又拿出了别的东西,握在手中。 “别人若是动了我最喜欢的阿珠,那我也会不高兴的。” 阿珠。听起来像是女子的名字。也许是他心爱之人。 裴俶看着他手里的东西,那东西一端是竹制的,长约三寸,宽约五分,上面绘着五彩的花纹。 另一端有一片薄铜片,并不锋利,方才抵着观若脖颈的,恐怕就是这个东西。 裴俶明明有匕首,却是用它来威胁观若的。 他的神色看来有几分苦恼,“可是我想不出旁的称呼了,就像这样称呼你。” “不如你把你心里的那个人忘了,只记得我,如何?” 观若的眉头皱的更紧,他说的话简直荒谬。 “裴郎君若是再不离开,将军那边散了场,你就是想走,只怕也走不了了。” 听完观若的话,裴俶点了点头,居然也就真的往门口走了几步。 却又在香炉前停下,往里面抛了什么。 “这是驿馆中每间厢房都有的杂香,你将它用上,再打开窗,房中的酒气,很快就会消散掉了。” 观若以为他就要走了,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他又朝着她大步流星的走过来。 什么也没有说,先取下了她用来束发的一支银簪。 观若的长发顷刻间倾泻下来,在月光之下,如同银色的瀑布。 裴俶站在她面前,似乎怔愣了片刻,才恢复如常,“我和九哥打赌,冒险闯了一趟驿馆,总不能就这样回去了。” “什么信物也没有,如何取信于他,令他兑现他的承诺?” 观若伸出手,“还给我。” 这是她来眉瑾身边之后新得的东西,冯氏族女,身边的侍女也不能太过寒酸。 这支发簪她不能不明不白的就丢了。 裴俶却将他手里那观若不知是何物的东西放在了观若的手心里。 “这东西于我而言十分重要,阿若,你等着我,我会向你讨还的。” 说完这句话,观若尚且来不及反应,他便消失在了门后,如一阵夜风一般无影无踪。 观若渐渐闻到了那杂香的气味,冲淡了酒气,也冲淡了木樨香。是很清浅的玫瑰香气。 第88章 月明 借着月光,观若重新点燃了屋中的灯火。 她在银缸之下,仔细地看着那如同胡郎一般来去无踪的少年放在她手中的那件东西。 她果然不识得这是什么东西,也不清楚这是做什么用的,只能认出来,刻在竹片内侧的两个篆体小字。 “灵献”。 不知道是这东西的名字,还是裴俶的字。 晏既的那份公文之上,并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可见他在裴家,不过是个可有可无,于当前的局面并没有什么影响的人。 可就是这样的人,也敢夜潜有晏既重兵把守的驿馆,兼且来去自如。 不知道该说是晏既和他身后的那些人太过轻敌了,还是这少年太有本事,胆子太了些。 但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裴俶和晏既一样,只把她当作玩物,并没有丝毫的尊重。 观若取出了她原来的那支木簪,重新将长发绾好。 方才的那本《广异记》落在了地上,她将它拾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那个少年应当不会去而复返了,时间还早,她重新翻开了它,坐在灯下读起来。 看了几篇,忽而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到底还是合了书页,不打算再等穆犹知回来,先行收拾了片刻。 明日便要到达安邑,今日先遇上了裴家的一位郎君,可见晏既担忧的不错,裴家只怕的确有人要打她的主意。 想到此节,她心里又烦躁起来。 裴俶投进香炉中的的确不过是杂香,那香燃的久了些,便令人觉得有些头昏。 观若望了窗户一眼,见自己的影子映在上面,才发觉她一直都忘记了再把窗户打开。 于是她站起来,轻轻的推开了窗。 此时更是夜深人静了,院中的灯笼熄灭了不少,便越发衬托出月光皎洁。 她趴在窗台上,好好的感受了一下夹杂着木樨花香的温柔夜风。 去年此时,她还活在前生。 从春天到秋天,夜间她都无事可做,云蔚山间小屋的台阶之上,坐着看月亮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只有冬天的时候他们不会坐在台阶上,总是在小屋之中围炉夜话,听雪重折竹之声,诉尽平生事。 只可惜此时回首起来,秋月春风,只余满眼凄凉事。 观若睁开了眼睛,举头望过明月,低头……低头却望见了不知何时站在院中的晏既。 他站在木樨花树之下,肩头分明落了点点金黄,应当是已经站了一会儿了。 此时观若对上了他的目光,有些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也不知道该说是她打扰了他,还是他打扰了她。 是晏既先开了口,“既已将烛火熄灭,为何又重新亮了银缸?” 他看起来很平静,并没有丝毫不悦,语气就像是在询问他的下属。 而他站在院中的时间,也远比她想象的更久一些。 观若住在驿馆的二楼,明明是她高高在上,令他仰望。 “早先灭灯想要休息,而后在榻上辗转反侧,并不能睡着。” “因此又亮了灯,随手拣了一本驿馆中的话本来阅读。” 她并不打算在此时就把裴俶的事情告诉晏既,她想先弄明白裴俶在裴家的地位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他。 要晏既站在她这边,从来都是有条件的。 那一日李玄耀的话让她知道,河东之地于晏既而言很重要。 她不信任晏既能为了她真去得罪裴家的人,令自己失去在李玄耀面前的主动权。 更何况那一天李玄耀还提到了晏既的父亲。 有很多个夜晚,在繁星满天,或是梅雪都清绝的时候,李三郎也同她提起过他的父亲。 她知道他内心是很渴望得到他父亲的认可的。 若是裴俶真的一无是处,不过是个纨绔浪荡子,得了他心中佳人的一件首饰,便觉得足以去同他的兄弟吹嘘,并没有进一步的心思,那也就罢了。 她将这件事告诉晏既,他一定会觉得被冒犯了。 并非是冒犯了她,而是冒犯了他的威严,任何人都不应当敢于在他的亲卫驻守之地来去自如。 这样的话,今日她所受的惊吓,也许就能得到弥补了。 怕只怕裴俶虽是庶子,却很得裴沽喜爱,又和他的兄弟打了什么无聊的赌,仗着父亲的权势,要晏既将她出让。 那她就是作茧自缚了,不仅不能将裴俶如何,反而要害了自己。 毕竟那份公文上反应的都是裴家诸子的能力,而并非他们所得的宠爱。 在这样的世家,有时候家主的宠爱,是远比自身的能力更重要的东西。 晏既也许此时不会想着顺水推舟,将她让出去,而是态度坚决的想要保护她,不至于在李玄耀面前落了下风。 可若是他知道了今夜的事情,又在将来遇见了什么阻力,裴俶能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帮到他,那可就不一定了。 她并不信任晏既,也不信任他所谓的那个计划。 更何况李玄耀已经告诉她了,安邑中可是有晏既的旧情人的。她能在中间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也是观若未可知的。 晏既又问她,“为何会辗转反侧?” 观若笑了笑,“前路未知,所以辗转反侧。”她虽然是俘虏,也总有睡不着的权力,有不说实话的权力。 她在军营中时常又惊心动魄的时刻,此时晏既却问她这句话,未免有些可笑了。 晏既拂落了肩上的落花,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明日就要到安邑了,早些休息。” 像是吩咐,在月色下听来,却更像是关怀。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欲走,观若下意识的唤住了他,“将军又为何在此,对着明月叹息?” 她低头的时候,他就已经抬着头了。明月与他先至,而她后至。 院中寥落无人,夜空之中也独一轮明月,他只能是出来赏月的。 他似乎很意外观若会将他唤住,重新抬头望着皎皎明月,他反问她,语气并不强烈。 “古今多少人都曾对着明月叹息,独我不可?” 今夜的晏既,似乎和平日的他很不相同。 皎皎明秋月,照在人身上,照出来的是徘徊思心,是撩乱边愁。 观若摇了摇头,“自然不是了。” 她想起他们遇见人熊的那个夜晚,他坐在她身后,也在月光下这样的思念着他的未婚妻子。 明日就要到安邑,他要和景阳郡主见面了,今夜有些难言的惆怅之意,也是寻常事。 观若忽而不想和他再说什么了,她也的确应该休息了。 “更深露重,妾便不打扰将军赏月了。” 她慢慢地掩上了窗户,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来,不想惊扰了驿馆中人的清梦。 第89章 本分 观若关上了窗户,打水进来,好好的将自己清理了一番,才重新将窗户打开了。 晏既自然已经不在那里了,院中又只剩下一棵木樨花树,无人独立中宵。 她经过那扇屏风的时候,不自觉的停下来,又在屏风前比了比。 这也不过是后人臆想中的杨妃罢了。 玄宗时有长生殿,有华清池,梁朝亦有朝露之楼,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梁帝为她而建的。 不知道百年之后,会不会也有人绘了以她为名的图卷,再与时人一较高下。 最后如今日的裴俶一般,叹一句梁帝珩妃的容颜也不过如此,远不及眼前之人颜如舜华,以讨佳人欢心。 观若将什么都收拾好了,穆犹知才回到了房间里。 “今日的宴会不是早就已经结束了么,怎么你此时才回来?” 穆犹知取下了她发中的银簪,放下了长发,有些奇怪的看了观若一眼。 “谁同你说宴会早就结束了,我才刚刚跟着冯眉瑾从城中小吏的宅邸回来。” 她顿了片刻,目光变得有些暧昧起来,月色朦胧之下,别有一种风情。“你是见到了晏既?” 观若见被她猜中了,也就没有隐瞒什么。 “方才关窗的时候,看见他站在院中。所以我以为你们那里已经结束了,你很快就会回来了。” 她指了指一旁的木桶,“这水原本是为你准备的,此时已经凉透了,也不知此时驿馆中还有没有热水。” 穆犹知走过去,伸手探了探水温,很快抽回了手。 “晏既这人奇怪,原本大家都在饮酒,说的很热闹,他却一个人先行离席了,也不知道是要给谁脸色看。” 她往一旁瞥了一眼,“这扇屏风怎么破了?” 是被裴俶弄坏的,观若就知道穆犹知要问起来。 “方才我从浴桶中出来,地面上有水,不小心滑了一下,带倒了这屏风,不小心将它弄破了。” “可有受伤?”穆犹知并没有纠缠于此,“房中似乎还有淡淡的玫瑰香气。” 那杂香早已经燃的尽了,“并没有受伤。这是驿馆柜中存放的杂香,这里似乎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有些木头的腐朽之气。” “这香燃着,先时闻着还好,闻久了便觉得有些头晕,还是不要再点了。” 穆犹知点了点头,出了屋子,重新打了水进来。 她在屏风的里侧沐浴,一边同观若闲聊。 “裴沽一心想要将裴家的权力集中在他一人身上,连自己的嫡子也不肯放权,他这样做,不过是让他的十几个儿子更想争权而已。” 她似乎对这样的事情很是热衷,“今夜我在宴会上,一直在认真听他们谈话,裴伽这个人,心思也很活跃。” “他一直在同李玄耀推杯换盏,眉来眼去,只怕是他们私底下已经达成了什么协议了。” “裴沽的嫡长子裴倦能力不足,裴伽便是他最年长的儿子,也得裴沽信任,得以独守一城。” “若是能得到陇西李家的支持,将来裴沽一死,他未必就没有机会成为河东之地的主人。” 观若没有见过裴伽,这段时日凡有需要眉瑾出席的宴会,总是穆犹知陪着她过去的。 她毕竟是害怕自己会被人注意到的。 “生在乱世,总有人要起这样的心思的。兄弟相争,也并不是什么值得人大惊小怪的事情。” “李玄耀和晏既对河东之地志在必得,先与裴沽一个有实权,且有能力的儿子结成同盟,也是一着很平常的棋,他们不这样做,我才觉得奇怪呢。” “不过他们能想得到和裴伽结盟,甚至我们也能想得到,难道裴沽便会想不到么?” “他都放心让自己的儿子一路陪着晏既他们往安邑走,给了他们时间相处。” “裴家这么多年屹立河东之地不倒,总有它的道理。” 穆犹知便道:“依我之见,只是李玄耀在同裴伽眉来眼去罢了,晏既倒是未必有这个意思,不然他也不会在宴席尚未过半之时便离席了。” “他和李玄耀之间,似乎也早有一些裂痕了。” 这一点倒是观若比她更清楚。 “的确如此。时局动荡,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强盛家族,就算暂时结盟,彼此之间也不会是全然没有芥蒂的。” 就算晏家曾被梁帝清洗过,许多的人已经死去,可他们如今能重回长安,将来便会有再度强盛的可能。 穆犹知沉思了片刻,“我们能不能利用这一点,来为我们自己牟利呢?” 观若却并不这么想,毕竟李玄耀和晏既如今在博弈的就是她的性命。 “明日便要进安邑了,不如我们今夜还是早些休息吧。” 前路未知,此时倒是的确到了她辗转反侧的时候了。 “你从前在梁宫中,可曾和裴沽的夫人景阳郡主打过交道?” 穆犹知从水中出来,擦干净了自己的身体。 观若摇了摇头,“景阳郡主平常似乎并不进宫,一般都是在宫中开宴的时候。” “从前是德妃在管这些事,我甚至都不记得我见过她。” 她慢慢地走到了桌旁,吹熄了烛火,“今日我装作好奇,多嘴问了冯眉瑾一句,她似乎并不喜欢这位景阳郡主。” “让我不要多言,只要谨守本分便好了。” 眉瑾原本的出身很好,兄长尚了公主,她从前大约是和景阳郡主打过交道的。 “不管景阳郡主如何,明日我们大约也就要见到她了,此时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冯副将说的不错,我们是她的侍女,只要谨守本分就好了。” “我倒是可以谨守本分,毕竟我不过是才进宫一个月的小小贵人,不值得旁人注意。” 月色之下,穆犹知翻了身,直直的望着观若,“可是你不同,你毕竟是梁帝的珩妃,恐怕连谨守本分的机会都没有。” “晏既手里既然有那份公文,能知道裴家诸人的性情与行止,想必是在裴家设下了暗桩,用来传递消息。” “那你猜一猜,军营之中会不会也有裴家的奸细?他们会不会把你同晏既之间的事情,也当作重要的情报,传递过去。” 她又翻了身,望着帐顶,“席间李玄耀曾经拿晏既与景阳郡主玩笑,而后他便借口换衣离了席,再没有回来。” “观他神色,也许他和景阳郡主之间,年少之时,的确曾有过情愫。” “男子觊觎,女子妒忌,到了河东裴家,只怕你要比从前更加小心了。” 第90章 城门 穆犹知所担忧的事情,观若也很清楚,可是此时没有什么事,能比一场好觉更重要。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眼前浮现出来的却是站在院中的晏既。 她反复睁眼几次,将她脑海中的晏既赶走了,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早他们启程,往安邑城中走。 晏既、裴伽、还有李玄耀与伏珺骑马走在队列最前,而后隔了一些士兵,便是眉瑾的马车。 观若和穆犹知既然是她的侍女,也在马车中陪坐。 眉瑾在行军时素来是做男子装扮,也如晏既的其他副将一般骑马,要她如寻常的大家淑女一般坐马车,她其实是有些不习惯的。 一路上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神色晦暗不定,并没有与观若或是穆犹知交谈。 等到了正午时分,她们才终于在安邑门前停下。 裴家人在城门前等候,城门前乌泱泱的站了许多的人,这样的阵仗,似乎是裴沽亲自迎了出来。 观若的马车与晏既他们的距离并不算太远,因此能断断续续的听见一些他们在说的话。 首先听见的声音观若不认得,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了,低沉浑厚,应当就是裴沽。 “……接了你们父亲的信,没想到这些年不见,都已经是能领兵作战的将军了,真是英雄出少年。” 晏既的态度不亢不卑,“家父也常常和晚辈提起您,说起从前和您一起在禁军中当差的时候。” “裴将军当年的勇武,是晚辈等所不能及。” 那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梁帝登基之后,晏既的父亲就是国舅了,不会还在禁军里当差的。应该是梁帝还没有顺利继位的时候。 看来晏家和裴家人的交情也不过如此,只能生拉硬扯的谈起十多年前的事情。 也不知道以晏既和李玄耀如今的手腕,能不能搞得定裴沽这只老狐狸。 李玄耀又和裴沽寒暄了几句,眉瑾看起来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正想掀开车帘看一看前面的情形,队列之前,忽而传来一个女声,“明之,不知不觉,四年不见了。” 这声音是很温柔的,短短十数个字,似乎蕴含着无限的惆怅与感慨。 眉瑾静下心来。 观若的心原本就是很静的,她知道此时说话的应当是景阳郡主。 若是再有旁人,用这样看似大方,却实则含着淡淡幽怨的语气同晏既说话,那她就更加要开始怀疑晏既从前的品行了。 晏既的声音很冷淡,与同她说话的时候如出一辙。 “裴夫人早年嫁到河东的时候,我尚在太原,自顾不暇,没有好好奉上一份礼物,今日才有机会补上。” 众人沉默了片刻,似乎都是在等着晏既的下属向裴夫人奉上一份礼物。 观若没有再听见景阳郡主说话的声响,又是李玄耀略带轻佻的语气。 “早就听闻裴夫人玉颜国色,从前在长安无福得见,今日一见,却只觉得传言不尽不实。” “夫人雪肤花貌,岂是单单‘国色’二字可以形容的,裴将军可真是好福气。” 他的话音刚落,又有一青年男子出言,“李大人的妻子姜氏,亦是西北之地出名的美女,又何必在此羡慕我父亲的福气呢。” 他是裴沽的儿子,就是不知道是他的哪一子了。 眉瑾却忽而不忿道:“姜家姐姐分明比景阳郡主要貌美贤淑的多。” 观若和穆犹知对视了一眼,又各自低下了头。她们是没法接她的话的。 要说无礼,也是李玄耀无礼在先,也不知道眉瑾的气从何来。到底是不满意李玄耀,还是不满意景阳郡主。 不过眉瑾说完这句话,似乎也察觉自己失态,没有再说什么了。 前头众人又寒暄了片刻,便有晏既身边的士兵过来请眉瑾过去说话。 裴沽的原配是眉瑾的姑姑,这张感情牌,此刻便要打出去了。 眉瑾由穆犹知搀扶着慢慢地下了马车,恰巧刮来一阵大风,将那车帘吹动不止。借着这个机会,观若向外看了一眼。 她的视线低,看不清马上之人的脸。 可是只这一眼,她却发觉队列前头唯一的女子,却是自己独乘一骑的。 若是像她这样害怕马的人,是绝对做不到这样的。 可是晏既明明说,他的未婚妻是害怕马的。 是景阳郡主在他们分别的四年里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学会了骑马,还是……她根本就不是晏既的未婚妻? 若他的未婚妻另有其人,从方才景阳郡主的语气来推断,他们之间也总是有过什么的。晏既当年,还真是有不少的桃花烂账。 在军营中装的这样冷漠深情,不近女色,也不知道是要给谁看。 眉瑾已经走到了裴沽面前,行了礼,轻轻唤了他一声“姑父”。 又有人下了马,虚扶了眉瑾一把,“表妹,这些年你过的还好么?” 这声音就是方才出言为景阳郡主说话的青年。他既然唤眉瑾一声“表妹”,想来他就是裴沽的嫡长子裴倦了。 身为原配之子,却为父亲的续弦说话,看来景阳郡主这个继母当得还不错。 眉瑾去了前头,穆犹知却转回来,仍旧上了马车。 压低声音埋怨道:“这些人可真无趣,要演这骨肉相认的戏码,能不能先等进了城之后再慢慢演,非要人这样陪着。” 观若笑了笑,“就是要演给更多的人看呢,关上门,没有了看戏的人,这出戏演的还能有什么滋味?” “男子总归是爱重名声,裴沽有那么多的妾室与庶出的子女,兼且有不少子女的年纪都与嫡出的裴倦相似,你就该知道,他对他原配,也就是眉瑾的姑姑,不过就是平平罢了。” “可是又怕人说他们薄情寡义,苛待结发妻子。如今斯人已逝,自然就只能表现的对发妻的亲眷热切一些了。” “又不费力,就得一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便如她父亲从前评价东坡先生,一边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一边又是“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这样的深情,细细品来,其实是很可笑的。 父亲比东坡先生对发妻更情深意切,却是走了另一个极端,叫身边的人受苦,亦不可取。 观若倒是并不介意他们继续演下去,“总归你我是坐在马车上的,并不曝晒于这秋阳之下,只静静等着就是了。” 今日值得探究之事,其实不少。 眉瑾慢慢的从队列前头又走了回来,这一次,搀着她上车的是裴倦。 车帘被人掀开,观若无意识的对上了他的眼神。 第91章 裴府 明明只一眼,观若却莫名觉得胆战心惊,很快便低下了头。 眉瑾上了车,裴倦很快也就转身离去了,只怕也只有观若自己觉得有些异样而已。 眉瑾的神色看来有几分疲倦,也许是因为做了自己不情愿做的事情。 马车中很沉默,缓缓地向着城中驶去。安邑是河东第一大城,热闹之处,更甚于平阳。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周围才慢慢安静下来,马车驶入了一处宅院,在一处朱红院门前停下来。 引路的裴家侍女恭敬地在马车外等候,“冯小姐,此处便是将军和夫人为您准备的院落了。” “今夜将在花园中设宴为您和大人们接风,到时候会再有侍女过来引您过去,午后还请您好好休息。” 眉瑾不耐烦应付她,便只是道:“我都已经知道了,多谢将军和夫人的安排。” 待那侍女走开了,眉瑾先一步跳下了马车,而后穆犹知下车,搀了观若一把。 裴氏的府邸是典型的北方建筑,四面开阔,方方正正,以对称为美。比之江南园林,便少了几分曲曲折折,又豁然开朗的意趣。 待进了院子,眉瑾随手指了一处厢房。 “这两间屋子就留给你们居住,裴氏的人应当会送了午膳过来,你们自己用便好。” “待到申正的时候,你们再过来为我梳妆绾发,可记住了?” 穆犹知便低头回答,“妾记住了,一定准时过来为小姐梳妆。” 让眉瑾上阵打仗她在行,便是面对人熊,明知不敌,气势也不会减弱分毫,却是不擅长这些女子的事情。 从前她是世家之女,不必她亲自操心这些事。 后来她寄人篱下,心中也盈满了恨意,这恨意将她淬成了一把刀,她所想的事情只是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加锋利,扎进那个她所恨的人心中。 得了穆犹知的回答,眉瑾也就一个人进了自己的屋子。 她仍然是不习惯同旁人分享空间的,不能出门的时候,总是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 裴氏为眉瑾准备的院落,即使是下人所居的屋子,也是极尽舒适的。 又比昨夜的驿馆不知道好了多少。 穆犹知焚了香,香气渐渐的四散出来,令人如同漫步于玫瑰园中。 “平阴盛产玫瑰,裴家的香料,倒多数带着玫瑰的香气,也算是少见了。比宫中或是寻常富贵人家所用的檀香、沉水香好闻一些。” 从前观若在永安宫中,所焚的大多都是檀香,这也是袁姑姑安排的。 或许是文嘉皇后晚年礼佛,喜爱檀香静心凝神。 其实用在她这样年轻的女子身上,是并不太适合的。 画虎不成反类犬,说的大约就是她了。 观若倒是更关心夜间沐浴之处,她走进了耳房中,浴桶之前,照例是放着一架屏风的。 上面绘的也是杨贵妃的典故,屏风上的美人慵懒的倚靠在美人榻上,品尝一颗新剥好的荔枝。 汁水淋漓在美人莹白如玉的指尖,令人也想尝一尝这荔枝的滋味。 这世间哪有这么多的巧合,也许又是裴俶的手笔。他这样阴魂不散,到底想做什么? 观若从耳房出去的时候,穆犹知已经坐在了膳桌之前。 “昨夜李玄耀曾拿景阳郡主与晏既玩笑,晏既的反应那样大,半路便离席了。” “今日他和景阳郡主见面,又表现的和她这样疏离,也不知道是当着裴沽的面不好表露出什么来,静待无人之时再与佳人私语,再诉衷肠。” “还是真的已经了断了与她从前的情分,此时一心图谋河东之地,怕景阳郡主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来,反而坏了他的大事。” 观若也不知道是哪一种,毕竟她只听见了他们的声音,连看一看他的神情都不能。 “这样的事情,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也许他原先只是想着拿下河东之地,今日与旧情人相逢,便又改了主意呢。” 她不自觉的用了“旧情人”这个词,是之前李玄耀说的。 不过,“旧情人”这个词与,“未婚妻”相比,究竟孰轻孰重呢? 晏既的那些柔软的情绪,都是给他的那位未婚妻的。 而他今日面对所谓的旧情人,语气却十分冷淡,便如平时吩咐军务一般。拿出那份礼物的时候,更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自然,也有可能是如穆犹知所说,在裴沽面前不好表露出什么罢了。 “听他说的那句话,倒像是想和景阳郡主撇清关系。补上新婚之礼,未免也太杀人诛心了一些。” “景阳郡主出嫁的时候,我虽不在长安,不曾听说过什么。可苍苍白发对红妆,同为女子,如何能不懂这种心酸呢。” 穆犹知微微皱了眉,像是很嫌弃什么似的。 “我陪着冯眉瑾过去的时候,小心打量了一下,那裴沽生的肥头大耳,活脱脱一个猪头。” “他和景阳郡主之间,都不仅仅是年纪的问题了。” 观若补上了一句,“那时候景阳郡主的确是很不情愿的,她出嫁之前曾经进宫去见了德妃,应当是想让德妃帮忙劝梁帝改变主意。” “可是她从德妃的仙居殿中出来,也就向梁帝低了头,顺从的嫁到了河东来。” 穆犹知放下了碗筷,“到底还是德妃有手段,劝着碧玉年华的少女,去嫁给如她父亲一般年纪的鳏夫,这种缺德的事情,也只有她做的出来了。” “只可惜她这样忠心于梁帝,年老色衰,他还是没有带着她走。” “死在含元殿前,博出了一个忠义的名声来了么?她不改出言挑衅晏既的。” 穆犹知似乎很不喜欢德妃这样高高在上,且很傲慢的人。 自然,这样的人,原本也就是不讨喜的。 她越说越觉得有意思,“恐怕她还许诺了景阳郡主什么吧。” “她看起来并不像是没有主见的人,叫人随便劝一劝,就能改变主意,这可是关系到她一生的事。” 这一点,观若是不知道的。 “那就只有德妃和景阳郡主知道了。只是事情发展成这样,就算她曾经许诺过什么,今后也是没法兑现的了。” 其实今日听了景阳郡主的声音,虽未见其人,观若却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也许是从前宫宴的时候她听过她的声音,却没有注意到吧。 “我们大约是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日子的。晏既要争取河东之地,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此处是裴家的宅院,虽然庭院深深,却未必会如同铁桶一般,也许我们还是能找到机会逃出去的。” “还要从长计议才是。” 第92章 长发 临近申正的时候,观若和穆犹知便一起往眉瑾的房中去了。 裴氏是梁朝开国之时便有的家族,靠战争起家,几代豪富,便只是一间待客的屋子,也布置的极尽华美。 观若随便一瞥,便在博古架上瞧见了好几件价值不菲的瓷器。 眉瑾却早已经坐在了梳妆台前,看起来对一切都兴致缺缺,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欣赏过了。 铜镜中映出观若和穆犹知的身影,眉瑾望见了,便道:“既然来了,就快过来为我梳妆吧。” 眉瑾是不会让她们来帮她换衣裳的。 她已经换好了一身见客的衣裳,朱红色的裙子,外衫上枝间新绿一重重,绿叶之下,密密匝匝的绣着海棠花。 绣线里搀着金银线,夕阳映在上面,一片潋滟的红色。 倒是真有几分繁富难比的意思,便是尚且开在树上的海棠花,也不能与它们争锋。 今夜裴沽在花园中设宴,月色下香雾空蒙,想必更有一种别样的情致。 在军营之中,就算眉瑾穿着女装,也是从不曾穿过这样华丽的衣服的。 这些衣服,恐怕还是晏既这几日在河东诸城中费心搜罗来的。 眉瑾脸上仍然是没有一点笑意的,这些寻常女子所喜爱的东西,并不能给她带来丝毫的愉悦。 她看起来是在思考着什么事,并没有心思去好好的欣赏自己的美丽。 “可惜了。”穆犹知停留在几步之外,轻轻的叹了一句。 观若和眉瑾同时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什么可惜?” 穆犹知的目光落在低处,听见眉瑾问话,才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 “妾是在说您脚下的这条毯子,看起来是从关外进贡来的,以初生不满三月的羊羔制成,一张可抵百金。” “不过也最经不得脏,大多是铺在床前的,只能以柔软的睡鞋踩踏。若是旁的鞋踩上去……这一张毯子,也就尽数废掉了。” 穆犹知说这种毯子大多是铺在床前的,可是这一张,却就放在梳妆台下。 观若低头看了一眼,她也才刚刚踩了上去。 忙将自己的脚伸回来,那毯子之上,却果然已经留下了一个鲜明的印记。 洗不去,就要一直留在上面了。 从前观若在梁宫之中,是最得宠的永安宫珩妃,所见过的好东西不计其数。 也没有人会来教她如何珍惜东西,告诉她脚下的一张锦毯价值几何,要小心对待。 而袁姑姑的准则,向来是脏旧便换,价值百金的东西,和价值万金的东西,在她眼中都是一样的。 眉瑾显然也并不在乎,“毯子铺在地上,就是给人踩的。” “反正是他们裴家的东西,脏了也没什么可心疼的。不要再说什么无关的话了,快过来为我梳头吧。” “妾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从前也有过这样一张毯子,家中的人爱重若宝。此时再见到,是大惊小怪了。” 又为自己解释了一句,穆犹知也就定了定心,踩到了那毯子之上,取过了木梳,开始为眉瑾通头。 眉瑾的头发生的很好,数量既多,又是墨黑的,这样的头发,最适合绾了繁复的发髻,而后再插戴上许多精致的首饰。 丹唇朱颜,居高临下,不怒自威。 前生她们一起从军营里逃出去,因为怕遇见追兵,大多数的时候露宿在野外。 那时候幸而是夏天,她们常常一起寻一条溪流,取下束发的木簪,在月光下放下长发。 月光潺潺向下流动,她们的头发漂浮在溪水中,手指穿梭在其中,像是触摸到了柔软的海草。 她们会烧了草木灰,或是折了木槿叶捣成汁再用来清洗头发。 无论是草木灰,还是木槿叶汁都不容易清理干净,不清理干净,反而比不洗长发更令人觉得难受。 这样的时刻,往往也是她们最亲密的时候,她们会仔细的检查彼此的头发,确保它们都已经随着溪水远去了。 有时候翻检的太久,忽而四目相对,会因为觉得对方滑稽,而不自觉的笑起来。 在那个时候,她们好像只是寻常的平民少女,并非是一同浪迹天涯的逃犯,一切的纷扰都与她们没有关系,只是想早些将自己收拾干净,内心只有这一个简单的念头。 而后再一同回到那一夜的栖身之所,一边等着头发变得干燥,一边断断续续的聊着天,再入各自的梦。 如今这些事眉瑾都不知道,也永远都不会知道,只有观若自己知道了。 重活一世,在遇见从前关系亲密的人,总是忍不住要生出些感慨来。 穆犹知在给人梳头梳妆的事情上居然也很有天分,一双手上下翻飞,很快便将眉瑾的头发绾好了。 观若曾经在私下闲谈时问过她,她觉得穆犹知未免也太过能干了一些。 她只说是她在家时就十分爱惜自己的容貌,整日琢磨该如何打扮。有时候嫌弃丫鬟们的手艺不好,所以也会自己上手。 观若不知道她们这样出身的人家是如何生活的,穆犹知既然已经解释了,也就没有多想什么。 之前眉瑾都是让观若替她挑选搭配的首饰,今日的簪子,却已经放在锦匣之外,是眉瑾自己早已经选好的了。 观若信手拿起了那簪子,是赤金打造而成的一朵牡丹花,花瓣是光面的,并没有任何纹理。 中间镶嵌了一颗红宝石,成色也只是一般而已,便是映着日光,也没法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来。 眉瑾见观若注目于这金簪,解释道:“我们冯家的家徽是‘虞姬艳妆’,是红牡丹的一种,所以才叫人去城中临时搜罗了一支金簪过来。” 她姑姑也是冯家人,以冯家人的身份为傲,出嫁之后,发髻上常常簪着的,也就是牡丹花了。 待过了牡丹花的时节,就是各种各样的牡丹纹样的首饰。 她一直戴着它们,直到离世的时候。 眉瑾是看见过观若那支牡丹金钗的,这支金簪的样式,的确和观若的那支有些像。 不过这种发钗本来也就是这样而已,无非是用料上的分别,“妾为冯副将簪上。” 观若倒也并不是多心了,只是这支簪子在眉瑾的收藏中并不算顶好的,不明白今日这样的场合,她为什么选择了它而已。 “既然发钗是红宝石,那耳珰也就选了同样镶嵌着红宝石的那一对吧。” 眉瑾不置可否,看起来仍然对这件事情兴致缺缺。 观若为眉瑾戴上了耳珰,目光落在低处,望见了穆犹知所站的那一处地方。 她在为眉瑾梳头,明明是并不需要如何移动的,可是雪白的地毯之上,已经一片狼藉,莫名的让观若觉得有些触目惊心。 待眉瑾的妆容也上完了,就已经快要到酉正了。 定了酉正开席,眉瑾虽是客人,裴沽又是她的长辈,不好迟到。 也仍旧是穆犹知陪着她过去,观若送她们到了门口,便重又折返回来,回了她和穆犹知所住的厢房。 第93章 诺言 裴氏的侍女给观若送了晚膳过来。 今夜的夜宴应该也会持续很久,她和穆犹知的床榻在厢房的两侧,她可以先行休息,而不用担心会被打扰。 送晚膳过来的侍女已经告知过观若去何处取热水,今夜她想要沐发,更要早一些开始清洗,才能准时入睡。 木盆中已经放满了热水,水汽氤氲在烛光之中。 观若要先沐发,脱去了她的外衫,将它挂在了屏风之上,恰好遮住了杨妃的脸。 只剩下杨妃拈着荔枝的纤纤玉手,被屏风之后的烛光点亮。 她将绾发的木簪取下,放下了自己的长发。 先用木梳将它都梳顺了,才试了试水温,浸了一半的头发进去。 身后的烛火却莫名的晃了晃,几乎有了要熄灭的态势。 观若下意识地回过了头,警惕地望了望四周。 这耳房的窗户是很高的,那烛台虽然放在靠近窗户的一侧,也应当不会被风吹动才对。 观若迅速的将自己的头发拧的半干,重新穿上了那件外衫。 就算是疑神疑鬼也好,不是没有人曾经闯到她的房中来过。 她拿着那盏烛台,慢慢的走到了廊下,夜影鬼魅,她壮着胆子伸手向前探。 廊下不过种着几株山茶而已。此时还没有到它们开花的季节,虽然枝叶繁茂,也并没有什么可赏的。 而且它们生的并不高,远远没有到可以藏匿人的地步。 观若还是和这些山茶僵持了一会儿,她的湿发贴着她的外衫,就是里面的小衣,几乎也要湿透了。 也许今日的确只是她多心而已。观若这样想着,转身推开了耳室的门,打算继续清洗她的长发。 她手中的烛台尚未放下,那杨妃的屏风之后,便转出来一个少年,“阿若,我们又见面了。” 是裴俶。灯影诡谲,少年唇边含着笑意,仿佛是从那画卷中走出来的一般。 观若飞快的吹熄了她手中的烛火。 她的长发尚且还在向地面滴着水,沾湿了她的衣裳,这成为了她的弱势。裴俶不会即刻便走的,她不能在灯光下与他相对。 上一次见他,是在昏暗的月色之下。少年剑眉星眸,一双眼睛,是室内最明亮潋滟之处。偏偏又肤色雪白,在同样清冷的月色之下,几乎妖异的不似人。 而今夜在烛光中片刻相对,烛火给他镀上的轮廓是暖的,他好似也被微微拉回尘世中些许。 只是他同她说话,一笑之间邪气渐生。 还是个妖物。 耳房的窗户很高,月色入户,也只能斜斜地照亮室内的高处,窗上精致的雕花,在墙面上汇聚成一片模糊的影子。 贵妃的容颜也被照亮了,那只黑猫却隐于黑暗之中,化成了人形,又过来寻她了。 今日观若又被他冒犯,语气很不好,“我已经说过了,不要叫我‘阿若’。” 那月光只照亮了裴俶的下半张脸,也照亮了他胸前衣襟上的狮纹,和今日白日观若所见,裴倦身上的是一样的。 看来他没有骗她,他的确是裴沽的儿子。 裴俶似乎并不在乎观若说什么,目光下移,望着地面上的一滩积水。 “我应该早些想到你此时应该在沐浴的。阿若,你要相信我,我还没有浪荡到这种地步。” “我没有在沐浴。”明明这也不是最重要的,自己不应该被他牵着鼻子走,还是早些将他打发走才好。 “裴郎君是来取回昨夜放在我这里的东西的么,请你在这里略等片刻。” 观若转身欲走,裴俶却很快跟了上来。 “还是我和你一起去,我并不喜欢等待别人的感觉。” 所以就想什么时候过来,就什么时候过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裴家的人,实在是不讨喜。 观若也就不再理会他,在回廊上走的飞快,很快进了自己的房间,从床头的柜中取出了裴俶的东西。 这一次他倒是老老实实的等在门口,也同时将那支银簪递给了她。 “阿若,这是你的银簪,你收好了。” 观若很快伸手接了过来,她方才就没有出房门,此时更是打算直接将房门掩上。 裴俶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伸手抵住了门。 他看起来轻轻松松,可观若却是再用了全身的力气,也并没有能够将门顺利关上。 既然关不上,观若干脆也就不再做些无用功了,她望着裴俶。 “裴郎君还想做什么,今夜你父亲在花园中设宴,你不去作陪,又来做这梁上君子,难道这便是你裴家的家教不成?” 裴俶满不在乎的笑了笑,“他在园中设宴,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自然也有我的客人要陪。‘梁上君子’?太文雅了些。” “他从没有教我做过君子,我既没有这样的机会,也从没有想过要做君子。” 夜色渐深了,观若的湿发还披散着,夜风吹过来,她感觉到了微微的凉意。 她并没有兴趣听裴俶在这里陈述他和他父亲之间的事,这和她全然没有关系。 “裴郎君的东西,我已经还给你了。裴郎君也信守诺言,将我的银簪还给我。你我之间便算是两清了,请裴郎君尽快离开。” 裴俶在廊上坐下,侧过身子,背靠着廊柱,一条腿支撑着身体,一条腿弯曲着踏在廊上。 借着月光,细细地察看着观若方才交还到他手上的东西,见那东西完好无误,忽而叹道:“阿若是信守诺言之人,我却不是。” 他说的应当是观若归还了他的东西,又不曾将他曾经潜入她房间的事情告诉晏既。“ “而他没有信守诺言,说的是什么? 观若不明白他的意思,正在疑惑见,他又望了观若一眼,笑着道:“或许阿若也是舍不得我?” 明明是有些轻佻的话语,和李玄耀没有什么分别,可是他说话的时候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真诚,好像在认真地期待着观若的回答。 其实是不那么惹人讨厌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观若全然失去对他的耐心,她不再想弄清楚他话中的意思了。 “我同裴郎君之间没有什么承诺,更没有什么不舍,只是还在心中掂量,自己能不能有把握一举将裴郎君扳倒罢了。” 裴俶看来并不以为忤,将那东西竹制的一头放到了唇边,微微勾起了唇角。 “看来阿若此时还没有把握。将来有把握的时候,不妨再试试看。” 他已经不再抵着观若的房门了,她不欲再理会他,很快关上了房门。 却并不敢走远,仍然站在门后。 裴俶没有上前来叩门,门外传来了一阵乐声,是她没有听过的曲调。 即便是在寂静的月色之下,这声音也并不扰人,仿佛是鸟雀呼晴或是虫鸣螽跃一般,是与清风明月相伴相生的。 原来她不认得的这东西,居然是一件乐器。 观若重新打开了门,乐声消散在了夜风中,那少年又化作了黑猫,跃上了屋檐,消失在了院墙之后,如同从未来过一般。 第94章 这边 月色更冷,耳房中木盆里的水早已经凉透了。 要出去打水,总不能就这样披着湿发,观若拿着方才裴俶交还给她的银簪,打算先将自己的长发绾起来。 方才观若在和裴俶对峙,并没有分出心来去看他递给她的东西。 此时借着灯光,她才看清了,裴俶还给她的,并不是她的那支簪子。 她原本的那支上面雕琢的是银杏叶,和穆犹知的那支是一样的。 而今日他交给她的,雕琢的却像是火焰的纹样。 所以他说他没有信守承诺,说的就是这支簪子的事情? 观若又仔细打量了这簪子几眼。她从前拥有的首饰不计其数,以花鸟虫鱼为纹饰的首饰都有,却并没有见过什么钗环,是以火焰为图样的。 而这支簪子无论是外观,还是重量,都不至于和她的那支弄混,裴俶就是故意的。 或许他是觉得很好玩吧,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他也完全不必考虑这样做会给观若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她隐隐有所预感,或许裴俶会再过来找她一次。 这个想法令观若觉得十分不快。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干脆打水将浴桶灌满,打算在沐浴的同时一起沐发。 那屏风还好好的立在耳房里,这一次裴俶并没有对它做什么。 观若特意看了一眼,那黑猫自然也还意态慵懒的卧在杨妃脚边,望着绘卷之外的人。 她想了想,搬了一旁的小机过来,遮住了黑猫的眼睛。 见它再也不能望着她了,而后才放心的除去了所有的衣物,躺进了浴桶之中。 她的身体浸在热水之中,水汽缓缓地上升,令她眼前一片朦胧。 她就看着那些水汽,放弃了所有的思考,这是她唯一能够安然享受的时刻。 观若从耳房中出来,一边用布巾子绞着自己的头发,走至廊下。 院门大开,眉瑾和穆犹知一前一后的走进来。 眉瑾目不斜视,神情比月色更冷,仿佛即刻便能将所视之地凝成霜雪。 她并没有理会在廊下同她行礼的观若,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穆犹知则落在后面,没有再跟着眉瑾,在原地停了片刻,而后慢慢地朝着观若走过来。 “洗了头发,快进屋去吧,不要在这里站着了。” 观若点了点头,也收回了望着眉瑾的目光,同穆犹知一起进了她们自己的屋子。 穆犹知一进了屋子,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将那一盏茶都饮尽了,才道:“又忙了一夜,回到屋子里能喝一盏热茶,这感觉不错。” 观若知道今夜她们一定又会有许多的话能说,也不急于一时。 “这屋子里平日所用的东西应有尽有,虽然不是什么极品,不过以我们如今的身份,也算得很好了。” 穆犹知又倒了一盏茶,一边思索,一边道:“景阳郡主和冯眉瑾之间的矛盾,看起来不小。” “应当是她们从前都是长安贵女的时候就结下的梁子,只是不知是因为什么事了。” 观若不知道今夜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眉瑾看起来的确是心绪不佳。 “或许也未必吧,可能是眉瑾和她姑姑的关系很好,景阳郡主又是续弦,她们又都是性格分明且有所依仗的女子,所以才会闹出矛盾来。” “绝没有这样简单。”穆犹知很快否定了观若的说法。 “你是没有见到今夜的情形,真是一出好戏。一个拿对方的婚事戳心,一个便惋惜对方的际遇,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她看起来是渴极了,一连饮了两盏茶,才将茶盏放到了桌上。 “景阳郡主看起来并不尊重她的丈夫,又何必因为一个什么续弦不续弦的事情和冯眉瑾对上。” “冯眉瑾看起来也并不如何孺慕她这位姑父,不然也不会以景阳郡主的婚事来折辱她了。” “她们两个人的交锋,分明就是女子之间争风吃醋,是因为晏既。” “白日里景阳郡主说话的时候,你可曾注意到冯眉瑾的神情?” “她原来是很不耐烦的,一听见景阳郡主的动静,整个人立时就坐直了。” “一个女子对另一个女子如此关注,若不是因为她们关系亲密,那就是因为她们是敌人。” 观若的手停下来,她的头发已经半干了。 穆犹知这话,若是没有什么夸大的成分,便更是坐实了景阳郡主和晏既从前的关系不一般。 这些话也证实了事情的另一面,景阳郡主对晏既是有意的。 若非在意,又怎会连丈夫的面子也不顾及,大庭广众之下,便与被奉为座上宾的眉瑾如此为难。 “那晏既呢?” 两个女子为他争风吃醋,他总不能无动于衷吧? 穆犹知饮完了茶,在香炉旁的玫瑰椅上坐下,深深的嗅着袅袅的香烟,而后道:“不如你来猜一猜,他帮了谁?” 观若刚想摇头,表示她并不想参与这种无聊的游戏,眼前却忽而出现了前生他们在云蔚山北麓赏花时的情形。 那时他和她一起躺在花丛中,言语之中,他似乎是向她暗示了他对她的心意,以及对他们未来的安排的。 他侧着脸望着她,神情中透露着小心翼翼。 他说,“阿若,往后我带你回家,你也许要面对很多不想面对的人,但是你要相信,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站在我的未婚妻这一边的。” 观若听完了他说的话,就闭上了眼睛。日光炽盛,她眼前并不是一片黑暗的,而是一种暖融的红色。 他折了白色芍药花的花瓣,轻轻的抚过她的面颊,有淡淡的香气,和微微的痒。 他在催促她回答。 那时她以为他说的只是他的家人而已。她知道他和自己不同,他还有家人,还有云蔚山之外的世界。 他带着满身的伤痕来到这里,也总要将这些伤痕尽数奉还,这样只有彼此的日子,不可能永远地持续下去。 他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少年郎,可自己毕竟曾经是梁帝的珩妃。普通女子再嫁尚且要承受非议,更何况是她这样的废妃。 要如何才能让他的家人接纳她,她闭着眼,怎么也想不出办法来。 等到金乌西沉,眼前暖融的红色尽数化为黑暗,他们骑着马,沉默地往回走,观若最终也没有能够回答他什么。 而如今想来,他的未婚妻分明另有其人,与其他女子不清白的也分明是他。 她和梁帝什么都不曾做过,就算是做过,也没必要因此而在他面前觉得自卑,她没有对不起他。 他说的那些人里,原来还有这些女子,她们与他有着旁人看不分明的关系。 若是早知道的话,她会干脆利落的拒绝他的。 她宁愿去爱一块不可滚转的顽石,爱一面不可以茹的铜镜,也不会爱一个这样的男人。 “他站在了景阳郡主那一边,对不对?” 第95章 女则 穆犹知拈了桌上的一块桂花糕,那是晚膳时裴氏的侍女送过来的。 既然让观若猜,那得到的答案,原本也该是和常理相悖的,“倒也不必叫你猜,便刻意要反着猜。” “所以晏既帮了冯副将?”观若的语气里有一种莫名的急切。 穆犹知慢条斯理的将一整块糕点都吃完了,才摇了摇头。 “非也,他谁也没有帮。冯眉瑾不高兴,恐怕也就是因为这时晏既没有帮她。” “见景阳郡主和冯眉瑾起了冲突,很快裴倦便出来打了圆场,让这场宴会得以继续了下去。” 又是裴倦。“看来他也不像是外界传言的这样无能,至少懂得维护自己的嫡母,也能照顾自己的亲表妹。” 和稀泥的本事,也算是一种本事。 “内宅里打转,当得了什么本事。”穆犹知看起来很是不屑,“裴倦生的不像裴沽,不过也是猪头模样。” “这宴会上一个大猪头,一个小猪头,我瞧着他们的膳食里也不少豚豕所成菜色,同类相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观若见穆犹知说的有趣,也忍不住笑了笑,又同她讨论起来。 “不是说冯副将生的像她姑姑么,冯副将是美人,想必她姑姑也是,只是裴倦他自己没有继承母亲的长处,长歪了罢了。” 微微偏了题,观若正想再问问后来晏既的表现,穆犹知却像是又起了评论的兴趣。 “若单论颜色,冯眉瑾虽然生的不错,却也难以同景阳郡主相抗衡。” “皇家养出的郡主,雪做肌肤花为骨,倒是真当得‘国色天香’这四个字。” “可是她太盛气凌人了,若我是男子,也不会喜欢她这样的女子的。若是喜欢美色,还不若好好喜欢你。” “我觉得你的性子就比景阳郡主强出许多。” 观若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可是她是知道景阳郡主的,她的确有盛气凌人的底气。 梁朝皇室子嗣不兴,除却梁帝的安虑公主之外,她就是皇室近支唯一的小辈女子了,从小到大得到的宠爱,并非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观若并不同意穆犹知的看法。 “我倒是觉得,像景阳郡主这样也不错。她在晏既面前,可并不是盛气凌人的,无非是男人太弱,所以才害怕女子强过他们而已。” “我也不觉得女子存活于世,便只是为了求得男子的喜爱。” “强势或柔顺,只是因为她们自己的选择,因为她们自己的需要而已。” “如果一个男子只是因为我性情柔顺,愿意听他的安排而选择我,而非真心喜爱我,那我的这份长处,于我而言,反而是成为缺点了,我可以改掉的。” 穆犹知原本瘫坐在玫瑰椅上,柔若无骨。听完观若的话,却忽而坐直了。 “你也读过《女则新篇》?” 观若很快摇了摇头,“什么‘《女则新篇》’?” 穆犹知看见观若迷茫的神情,很快也就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来。 还是同她解释道:“《女则》你总应该是读过的吧?那是唐时长孙皇后所著之书,用以规范女子的言行举止的。” “而《女则新篇》,则是本朝文嘉皇后的著作。” 是晏皇后。原来她还写过书。 “《女则新篇》里对于《女则》通篇都进行了批判,加入了文嘉皇后自己的注解。其中有一条,便和你方才说的差不多。” “‘女为悦己者容’不错,可女子更应该学会取悦自己,将自己的需求放在所有事情的第一位。” “女子生而为人的意义,并不是做好某个男子的女儿,做好某个男子的妻子,做好某个男子的母亲,而首先应该是取悦和接纳自己。” 观若听完,默默无语良久,而后才道:“娘娘说的,比我方才说的要好得多。” “千百年来世人对于男子的要求,在庙堂之上,在江湖之远,在塞外的千帐灯中,总归是在家庭之外的。” 男子名垂千古,或因鞠躬尽瘁,或因赫赫战功,或因诗词文章,总之不会是因为他们对待妻子儿女的好。 张敞画眉这样的故事,在女子眼中或许是一段佳话,是她们对未来夫妻生活的期盼,可在许多男子眼中,不过是英雄气短罢了。 “没有人要求他们做一个好的父亲,他们可以将精力全部放在自己的事情上。” “可以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也可以纵情于山水,将幼儿与妻子留在家中,不闻不问。” “若是子女不成材,也有一句‘慈母多败儿’给他们用作现成的话口。” “也没有人要求他们做一个好的丈夫,他们可以不是一心一意的。” “我母亲还在时,我父亲最喜欢东坡居士的词,觉得他的词落笔超逸绝尘。” “可是母亲去后,他再读到《江城子》,纵然不是虚情假意,可是这真心里,到底是有一半属于旁的女子的,他后来便将这些诗集,全都焚毁了。” 她还记得那一日,那时候她应该只有八岁。 醒来时见院中浓烟滚滚,书房之外的青竹也被燎去了大半,吓的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半日。 再去见父亲,也不敢说什么又刺激到了他,只能默默的将这些灰烬都扫去了。 “倒是要求他们做一个好的儿子了,甚至孝之一字,也成为评价他们做人处事的标准之一。” “可到了子女反哺之时,母亲的一生,早已经如风中的残烛,燃的尽了,什么也不剩下。” “好像女子只有有命活到那时候,才有资格享受人生似的。” 穆犹知静静的等着她说完,才道:“能有这些感悟,倒是也不比文嘉皇后差了。” “你该是她的好学生,结果竟没有读过《女则新篇》。” “我真的没有听说过有这本书。” 观若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本书既然是文嘉皇后所撰写的,我在宫中三年,她所会的东西我皆有涉猎,却全然没有看过这一本书。” 她在民间许久,虽然没有闲钱可以买书,可也是没有听说过的。 穆犹知深吸了一口气,“因为这本书一开始的时候,便只是为梁朝的官员与世家女眷所有。” “发行还没有一个月,便被梁帝亲自列为了禁书,不许再私下传阅了。” 第96章 不值 “我之所以看过全本,且记得这里面的内容,是因为我们家的人,是将这本书作为反面教材讲给我们听的。” “又过了一个月,晏氏便被族诛,文嘉皇后也在凤藻宫中自缢而亡了。” “而我和我的姐妹们将来是要有人去宫中做妃子的,不仅要了解梁帝喜欢什么,也要了解他讨厌什么。” “那时梁帝最讨厌的,不过就是和晏家有关的一切罢了。” 原来又是承平十二年的事。 便如废除了给嫔妃记录起居注的规矩一样,文嘉皇后这一项能改变女子思想,提高女子地位的举措,同样也被梁帝废除了。 所以她没有听过这本书,梁帝本来就是要她做一个没有灵魂的承载他思念的容器,又怎会教她学这些,把她变成第二个文嘉皇后呢? 纵然地位高贵如帝王,同样害怕有朝一日他们枕畔女子的改变。 穆犹知又道:“我当时听过一遍,觉得里面的内容对我而言十分震撼,从此就再也忘不掉了。” “不过我也明白要做到这些是很难的,相比之下,随波逐流才最容易。” “所以我想,若是有朝一日我能离开这里,恢复自由之身,还是会去做一些文嘉皇后所反对的傻事。” 她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语气万般无奈,“没有办法,实在是没有办法。” 观若望着她,紧紧地皱着眉,努力地克制着自己莫名的怒气。“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困难的。” “就是因为知难而退的人太多了,所以这些年世间就算出过无数个文嘉皇后,她们所做的事情,她们所有的思想,也还是默默无闻的。” 她觉得穆犹知不该是这样的,她受过许多女子都没有受过的教育,比许多女子都聪明,可就是她,也还是要在这时候就选择放弃。 她莫名的在为文嘉皇后感到不值。 穆犹知笑了笑,隐含挑衅,“那或许你以后可以自己试一试,倒是不必在此时勉强我。” 话不投机,也许她们应该各自冷静一下。 “若是以后有时间,我可以再同你说一说这本书里的内容,我觉得你会感兴趣的。” 穆犹知站起来,出门去了耳房。 室内只剩下观若一个人,她觉得有些气闷,走到了窗前,将窗户开的更大了些。 这扇窗户正对着方才裴俶坐过的长廊,他离开这里已久,芙蓉花树的影子游弋在银白色的月光中。 夜风是船桨,令树影在一池月光中进退不定,始终没有停下来。 穆犹知洗漱完毕,回到了厢房中来。观若没有打算继续她们方才的话题,“今夜的夜宴,还有发生什么事么?” 她今夜也沐了发,手上不停,“晏既要求将所有的女俘都从城外的别院里移到城中,仍旧由他自己的亲信来管理。” “并且在言语中暗示裴沽,不要再打她们的主意。” 这像是晏既的行事。他不光是要她活着去见梁帝,其他人也是如此。 “景阳郡主也帮着说了几句话,裴沽便同意了。” “有可能她们也会住到裴家的宅子里来。而后裴沽便提出,要赠送晏既还有李玄耀他们每人两匹精心调教过的扬州瘦马。” 这也像是裴沽的行事,好色多情之人,总觉得旁人也和他是一样的。 “景阳郡主像是事前不知道这件事,下意识地就看向了晏既。” “我站在冯眉瑾身后,没有看见她的表情,不过她是没有看向他的,看起来很淡然,只是饮了一口果酒。” 是因为眉瑾更了解如今的晏既吧,连她都知道,他是不会接受这些女人的,不光是因为他不喜欢。 他和裴沽,如今还是情势未明,没有分出高下的敌人。 那些女人或许每一个人都能变成“慧嫔”,往他的心口插刀,他当然不会接受了。 不过李玄耀大约是不会长记性的。 “在座之人,只有晏既和伏珺拒绝了,那裴倦甚至还腆着脸,也向他父亲要了两匹瘦马。” “裴沽倒是真不给他面子,当着这么多人将他好生训了一顿,要他多关照他多病的妻子,不要弄的满屋庶子。” 观若心里有些不屑,“自己立身不正,倒是还有心思教训儿子。” “不过是个无耻的老男人罢了,不值一提。今日真正值得提一提的,是明日的安排。” “他们打算去安邑郊外裴家的猎场狩猎,我们都要跟过去。” “狩猎?” 这也算是展示自己力量以让旁人畏惧的方法之一——总不能真刀真枪地和裴家的士兵动手,把他们打服吧。 裴氏能安然的盘踞于河东之地,实力也是不容小觑。 若她是晏既,也是能不动干戈,就不动干戈的。 “是冯副将说,我们都要跟过去的么?” 既然是出门狩猎,想必裴家这些重要的人物,对她威胁最大的这些人,都是要一起过去的。 剩下些散兵游勇在裴家,晏既反而觉得威胁更大? “就是要你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才能放心吧。反正到了那里大约也是一样的,我跟着冯眉瑾出席各种宴会,你最多替她挑挑首饰罢了。” “甚至连首饰都不必挑,到了猎场上,冯眉瑾又要变成一头野狼了。” 观若望了窗外一眼,又忍不住想起裴俶来,“我跟着过去也好,裴家的宅院,也是卧虎藏龙,说不清会发生什么事的。” 裴沽自己满屋子的庶子,家里有那么多人,总有几个得了失心疯的,还是不要招惹,离的远远的为妙。 穆犹知又好奇道:“今日怎么没见你用那支银杏叶簪,总不会是木簪用久了,用的习惯了吧?” 观若回避了她的目光,假装是要收拾东西。 “可能是落在驿馆里了,今日起来的时候没见着,以为收起来了,结果晚上要找,却又没有找到。” 穆犹知看起来有些累了,开始为自己铺床,“裴家的人不认识我们,只能认这簪子。若是弄丢了,这几日只怕也补不上。” “等到了秋狩之地,你要小心些,不要随意出外走动,以免迷了路,被人误伤了。” “我会在陪冯眉瑾出门的时候尽力观察四周,看看有没有机会逃跑的。” 观若点了点头,在自己的床上躺下。她自己当然是不会有在营地里乱走的心思的。 一日安宁也难得,又要出门了。希望裴俶会被留在裴家,不要跟着裴沽往秋狩之地去了。 第97章 郡主 第二日一早,众人便又列队出发,往裴家人的猎场前行了。 眉瑾仍然被按在马车里,与观若和穆犹知同车,看起来颇为不快。 她鲜有欢容,观若和穆犹知都已经习惯了,无非是她们也难过些,这一路上都不能交谈,也不能有半分懈怠的神情罢了。 清晨出发,到中午时,他们才到了裴家的猎场。 入目所及是一整片连绵的草原,在往远一些,亦有古树参天。回头去看时,只见一条大河向东奔赴入海,十分壮观。 营帐是早已扎好的,经过这段时间,于她们而言,住在营帐里,反比住在装饰华美的屋舍之中更为习惯。 上午时眉瑾还是大家淑女的装扮,午后便要入林狩猎,女子时兴穿胡服,一应东西都是全的。 也果如穆犹知所说,眉瑾只让她陪着去了裴沽的主帐,等着裴沽如土皇帝一般发号施令之后,再一齐进入林中狩猎。 观若送了她们出门,便在自己的床榻上躺着休息。 她对外面的一切都不好奇,更不想乱走,给自己引来什么麻烦。 在晏既军中,她尚且要担心李玄耀又耍什么花招,今日还有一半是裴家的人,她不想出去找死。 早上起的早,她很快就迷迷糊糊的有了些睡意,在她快要失去意识进入梦乡的时候,忽而听见了帐外女子的声音。 “有人在里面么……有人么……” 观若不知道发生何事,忙从床上起来,整理了仪容,出了营帐,“不知道这位姐姐有什么事?” 来人是裴家侍女的打扮,见观若出来,便一副吩咐的口吻。 “你们家小姐将自己的马鞭落在营帐中了。她说我们裴氏准备的东西不好,令你将马鞭送去。” 观若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营帐中的案几上放着一条暗红色的马鞭,是眉瑾平日用的。 观若不会骑马,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讲究,不过既然她如此吩咐,那她也只能是走这一趟了。 她进了营帐,拿起了那条马鞭,心中起了犹疑,还是想再问问。 “不知道能否麻烦这位姐姐,将这条马鞭交给我家小姐。今日我实在是身体不适,恐怕……” 那侍女生的一张瓜子脸,画得两条入鬓的长眉,看起来十分高傲。 她冷哼了一声,打断了观若的话,“我可没有这闲工夫。冯小姐十分傲气,似乎十分看不上我们裴家的东西。” “若是这条马鞭交由我送去,只怕她又要挑三拣四的嫌不好,还是你自己送去吧。” 观若无法,只能尽量恭顺地道:“我并不知道小姐此刻在何处,那就麻烦姐姐带路了。” 那侍女瞥了她一眼,“我们家小姐还等着我去伺候,没工夫给你带路。” “你沿着这条河一直往东走,走到树林里,很快就能看见冯小姐了。” 说完便一扭腰,转身自顾自去了。 这女子行事之间颇有几分风情媚态,这般做派,不像是小姐身边的丫鬟,更像是某位郎君身边的通房。 她走了几步,见观若并没有跟上来,便停了下来,大有观若不走,她也不走的架势。 “你还不走?这里可是裴氏的地方,裴氏规矩森严,像你这样不懂事的侍女,直接打死了也是有的。” 她说话的语气,倒像是观若冒犯了她的权威似的。 一个侍女,还有权威。 这里虽是裴氏的地方,可是她却是晏既的俘虏,不归裴氏的规矩管,只看晏既的心意。 这侍女这样说,反而让观若越发警惕起来。 “实在是觉得身体不适,方才走了几步,便觉得腹疼的厉害,不知这位姐姐能否宽容我片刻。” 不论这是不是有人要诱骗她出去的计谋,能拖一刻,总是多一刻转机。 观若并不擅长做戏,那侍女自然也能看出来这不过是借口。 她并没有理会观若的说辞,正打算出言讥刺几句,很快有一个士兵走到了那侍女身旁,“这是冯小姐送过来的,以此为凭,请这位姑娘赶紧将她的马鞭送去。” 眉瑾的那支牡丹花簪,静静地躺在观若的手心,是上次她去参加冯氏的夜宴的时候所用的,今早也簪在她的发髻上。 她的东西,只有她自己能决定去向。 眉瑾是知道上次她为李玄耀所骗之事的,所以才送来了这支簪子为凭证。看来她是真的等着这条马鞭用了。 那侍女似乎并不知道还有这支簪子的事,又出言嘲讽,“到底还是冯氏的侍女金贵,连主子吩咐取件东西过来,还特地要送了信物过来当作凭证。” “如何,这你总信了,凭白耽误我大半日功夫。” 看到那支簪子,观若这才有些信了,可有过上次的教训,她不得不再谨慎几分。 周围身穿银甲的都是晏既的亲卫,无论去哪里,她都不能离开他们的视线,若是有什么事,她自报家门,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的。 观若将那支簪子放回了营帐中,拿着马鞭,一直沿着河往东走。 在空旷的地方行走,原本是不应该感觉到闭塞的,可是她却越来越觉得心慌,好像马上就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眼前已经是一片树林,再往里望,就已经望不到边际了。 观若停在原处,踌躇了片刻,正想找个人问一问,忽而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 “是来给冯眉瑾送马鞭的么?再往前走十几丈便是了。快些去吧,省得到时候她猎不到什么猎物,反而来怪我们裴家的马鞭不好。” 这声音,观若是听过的。 只是同她说话的时候,少了几分看不见摸不着的幽怨,多了几分慵懒与傲慢。 是景阳郡主,是高世如。 观若听出来了,却并不想与她有什么交集,并没有回过头去,而是低头继续向着这一片树林走。 无论林中有什么,她先走几步,总是不会比留在这里面对景阳郡主更危险。 便有一个侍女喝道:“前方何人,见了我们夫人,为何不行礼就想走?” 观若停在了原地,她听见了她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直到在她面前停下。马上的女子居高临下,打量了她片刻,“殷观若。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她不记得自己见过景阳郡主,可是她看来是见过她,记得她的。观若行下了礼去。 “妾身殷氏,是冯小姐身边的侍女。不懂规矩,冲撞了裴夫人,请夫人恕罪。” 景阳郡主冷笑起来,策马慢慢地在观若身边绕起圈来,她始终是盯着她的,就像是一只猫,在肆意玩弄着已经落入她手中,没法再逃跑的猎物。 “锦衣华服,换做粗布麻衣,此时又换了冯眉瑾侍女的衣裳。” “能从平民之女,一下子成了栖息在永安宫中的雀鸟,珩妃娘娘果然厉害,很懂得审时度势。” 所有人都会揪着她从前的这一重身份不放。所有人都要嘲笑一句,她不过是梁帝豢养的雀鸟。 不知道当年那些命妇进宫参加宫宴,在上林苑中,或是在长安殿里遇见她的时候,表面奉承,心里是不是就在嘲笑她。 锦衣华服,珠翠环绕,却连一个人也算不得是。 她们神色中的畏惧,畏惧的是站在她身旁的袁姑姑,畏惧的是袁姑姑背后的梁帝。狐假虎威,袁姑姑不是狐狸,她才是那只可笑的狐狸。 观若不知道景阳郡主是什么性格,她也没有了任何的依仗,因此不敢贸然出言,惹得景阳郡主不快。 只能是保持着沉默,等着郡主自己觉得没趣味的时候,轻轻放过她这只已经失去了华丽羽毛,在日光下也要瑟瑟发抖的鸟雀。 景阳郡主的马,终于重新在她面前停下了。 观若不敢望她的脸,不想和她对视,下一刻,景阳郡主却冷冷地命令道:“抬头来,看着我。” 她说了越多的话,观若就越是觉得她熟悉,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是这种感觉令她觉得莫名的不安,它唤醒的是她内心深处的恐惧。观若没有动,“妾身微贱,不敢直视明珠。” “啪。”景阳郡主的马鞭落在了观若身上,将她一下子抽到了地上。 景阳郡主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的,那马鞭划破了她左边的衣袖,也划开了她的肌肤,顷刻之间血流如注。 观若用右手用力地按着伤口,还是有鲜血顺着她的指缝不断地低落在地上。 待那疼痛的感觉渐渐地可以忍受了,观若忍不住抬起了头。映入她眼帘的,的确是一张十分精致的脸。 今日居然不是她们的初见,她原来也是见过她的。 第98章 尊严 观若是见过眼前这个女子的。那一天也是她的梦魇。直到她进了宫,才渐渐地不会梦到了。 也有四年了。 承平十一年三月初三,上巳节,她和女伴郊游而至灞水,忽而被人拦下,被人推搡着,摔到了两匹马前。 马匹低下头,呼出的热气又腥又臭,喷薄在她面前,她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春日的灞水边,泥土是湿软的。她摔下去,又在地面上挪动了片刻,新做的衣裙之上,便全都沾满了泥水与草叶。 后来她在家中浣衣,换了十几桶水,可是似乎永远也洗不干净那上面草叶的味道。 那一件衣服也就被观若束之高阁,永远都是她的“新衣服”了。 观若很清楚的记得那一天,那时候她还没有进宫,没有学会所谓贵族的规矩。 莫名被人摔在地上,弄脏了衣服,她觉得很委屈,周围有许多人围观,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自己的泪水落下来。 她要站起来,一抬头,便先看见了离她更近的那匹马上坐着的少女。 那少女穿着一身胡服,和今日是一样的。 只是那一日雪灰色的胡服上绣着的是缠枝莲,今日她的衣服上绣着的却是白色的芍药。 和晏既披风上的纹样很相似,却又为了避嫌,在花心处以朱红的丝线勾勒了几笔。 只叫人觉得不伦不类。 那高贵的少女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拉了拉另一匹马上少年的衣袖,故意放大了声音,好让周围的人也能听见。 “你瞧,这就是你祖父给你定下的那个未婚妻。你瞧她灰头土脸的,有哪里配得上你,又有哪里及的上我?” “我看你还是当作没有听过这回事,好好讨好我,哄我开心,将来做我的郡马吧。” 这少女说的话,观若根本就听不懂。什么未婚妻,又什么郡马? 她脑海里只有摔在地上的恐慌和痛感,有触手碰见柔软地面的那种恶心感,还有新衣服才穿了半日,便被弄脏的委屈。 所有的感觉交织在一起,最后才是自它们之中超脱出来的少女的自尊心,死死的压制住了她的泪意。 她在一瞬间明白了自己和坐在马上这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的不同。 她从前没有和这样的人发生过什么联系,和她交往的人或许有贫富,可是她们之间的差别,从来不会是天与地。 然而她和这个少女之间的差距,是的。 这种发现令她觉得无地自容,很快又重新低下了头。 不远处有一小片积水,她还是能从那积水之中,望见景阳郡主的脸,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做梦,梦中还是草叶的味道,是她那张娇笑着的脸。 与景阳郡主同行的少年,在听完她方才说的话以后,立刻就转身策马离去了。 景阳郡主笑着朝他喊道:“不必跑的这样快,没有人非要你娶她的。” 骑马去追之前,还没有忘记叫她的手下,重新将观若推到了地上。 她更重的摔了下去,这一次连她的面颊上,都沾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水。 抹不干净,越抹越脏。 直到那两个身份尊贵的少年和少女远去没了踪影,和观若同行的女伴也仍然站在远处,没有过来扶她。 任由她摔在地上,她已经没有力气自己起来了。 最后是两个路过的男子好心将她扶了起来,叫她往后走路要小心一些。 可这原本就是飞来横祸,她还要怎样小心呢。 观若知道她的女伴只是因为害怕而已。她们都只是平民,面对这样为所欲为的权贵,根本就没能力反抗。 她知道她不应该怪她的,可是她们的关系,后来始终是磕磕绊绊的,到底是没有能够重新好起来。 女伴出嫁的消息,是父亲唯一一次进宫探望她的时候告诉她的。不知道那时她送她的新婚礼物,她还有没有好好收着。 那一日,她失去了一件新衣服,失去了一个朋友。 失去了尊严,失去了对这世间美好的天真幻想。 后来她在宫中读书,也读过《史记》的,读到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莫名的觉得心潮澎湃。 她想,应该就是因为那一日的遭遇。 观若和景阳郡主平静的对视着。再来一次,她也还是这样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她此时的感觉居然是后悔,当年景阳郡主在永安宫外求见她的时候,她就应该见见她的。 至少在那时候,她可以站在高处,望一望比她更可怜的人。 “殷观若,你我缘分不浅,居然又在河东郡相见了。” 景阳郡主看了她的伤口一眼,像是很满意,“喏,这就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四年之前景阳郡主送给她的见面礼,是一场羞辱,是她刚刚开始不久的人生中遇见的最大的羞辱。 而今日,她也还是意图羞辱她。 景阳郡主早就知道珩妃是殷观若了,也知道殷观若是她。 是观若一直不知道,噩梦里的那张脸属于景阳郡主。 四年之前的那一日她说过的话也回荡在观若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在此刻又无比的清晰起来。 “你瞧,这就是你祖父给你定下的那个未婚妻。” 与景阳郡主同行的那个少年……观若也望过一眼。 他的脸,在此刻莫名地清晰起来,渐渐和云蔚山她的小屋之外,浑身是血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是晏既。那个少年是晏既。 前生她在云蔚山见到晏既的时候,分明也觉得他是熟悉的,只是怎么也没有能够想起来她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 毕竟在那一日,少年也就如同与周遭的景色没有区别的背景一般,所有的屈辱,都是景阳郡主的笑声和言语带给她的。 后来这种熟悉感渐渐变成了潜意识的好感,令她照顾他,慢慢的等到他的伤好起来,还自以为是的过了一段很安宁的日子。 而今生她再见到晏既,脑海中已经全然是前生她所熟悉的那个李三郎的模样,再没有怀疑他们是否曾在别处便已经相见过。 观若已经不是十一岁时,什么也不曾见过,听过,用过的无知少女了。 她知道景阳郡主的高贵,在梁朝已经风雨飘摇的如今,根本也就是一戳即破的。 她在她面前站直了,“多谢裴夫人,不过这一份见面礼,还远远及不上承平十一年的时候。” 她已经不是当年众星捧月的郡主了,这里也不是长安。 景阳郡主不是晏既的未婚妻,她才是,若是当年的景阳郡主没有弄错的话。 不过景阳郡主大约是弄错了,因为观若根本就不曾听说过这件事。 祖父没有提过,父亲和母亲也没有提过。而她的身份地位,又哪里能和晏既相配。 他们原本应该连相识的机会都没有的。 就算是晏既落难的那几年,单论出身,她也是配不上他的。 她替那个晏既后来一直怀恋的女子承受了一场羞辱,谁又来帮她从今日的羞辱中解脱出来呢? “殷观若,原来你也还记得。今日我没有时间再同你废话了,你既然做了冯眉瑾的侍女,便快去履行你的职责。” “她不在这片树林里,她在西边,你应该往回走。” 景阳郡主调转了马头,居然就这样轻轻放过了她。 是她四年之前的那一日祈求不来的放过。 “你放心,来日我送你的礼物,一定更胜过今日百倍。” 第99章 迷路 景阳郡主的话萦绕在观若耳边,她并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害怕。 在她还没有看清自己是谁之前,曾经说让她往前走,往前走十几丈,便能看见眉瑾了。 在知道她是谁之后,便说了相反的话。 那个来找她的侍女知道眉瑾将马鞭落在了营地里,她给观若指的方向,是和景阳郡主原先所说的一样的。 她们设了这么大一个局,绕来绕去,真真假假,就是为了让她走进这片林子,至于吗? 景阳郡主方才见到她的时候,神色中有讶异,不似作伪,她后来说的应该才是假话。 观若定了定心,从裙摆上撕下了布条,绑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她的手臂已经不再流血了,她看了手里暗红色的马鞭一眼,往林中走。 林中大多都是四季常青的松柏,四季常青,脚下却仍然是一片厚重的落叶。 间杂着几个松果,有的足有拳头大,倒是也有几分可爱。 她一路走,一路捡了一些,每隔几步,便将它们三个一组,头并头地放在树下,以当作记号,防止她自己迷失在这片并不熟悉的树林里。 观若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并没有见着任何人,而她应当已经到了景阳郡主告诉她的眉瑾所在之处了。 要么就是眉瑾已经走开了,要么就是景阳郡主的恶意,不光是对着她的,也是对着与眉瑾有关的所有人的。 哪怕她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她不是她们裴家的人,她也巴不得她去死。只是随口一句话的事。 往林中走不对,往西走也是不对的。 谁说河东之地的女主人,一定要告诉一个小小侍女正确的方向呢? 她不再打算继续往前走了,此时她进入林中还不远,再往深处去,可能就会遇见猛兽了。 这里毕竟是猎场,若是什么猛兽也无,于那些争强好胜的男子而言,还能有什么意思? 观若回头,去寻找她做的记号。 就算有人经过,也不会刻意往树下走,她所做的记号,仍然都在原处。 可是她沿着那记号一路往回走,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却仍然没有能够走出这片林子。 方才她边捡松果做记号,一边往里走,也不过是花了一炷香的时间而已。可是此时她已经花了同样,甚至更长的时间了。 观若抬头望了一眼,日头渐渐西沉,马上就要到黄昏时分了。 她又四下望了一眼,只觉得四处的青松都是一样的,根本就分辨不出方向。 观若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闭上了眼,仔细的思考着方才她进林子的时候所走的路。 方才她在一直往东走,可以通过日色判断方向,只要往相反的方向,她或许就可以找到回去的路了。 在树林中迷路,最要紧的就是不要慌张。 她心里一下子又起了逃跑的念头,反正是裴氏的人要她出门来送马鞭的,她不认得路,在林中迷失了方向也是很寻常的事。 就是晏既找到她,他也不至于要对她做什么,最多是责怪她无用,往后将她看的更紧一些。 不过观若很快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连青华山这样长安近郊的山中都会有人熊这样的猛兽,更何况是专为狩猎准备的这里了。 逃出去倒是容易,她迷失在这里,其实也算是一种逃离。可是只怕葬身于兽腹之中,是更容易的事。 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走出这片林子。 观若抬头望着天,在心里判断着方向,手臂上的布条又扎紧了一些,还是用了晏既教她的那种打结的方式。 她试探着走了几步,便听见不远处的树丛之中,传来了一阵“沙沙”声响。 她心中的弦一下子绷紧了,握着马鞭的手更紧。 她回想起了自己遇见人熊的那一日,如山岳般巨大的猛兽立在她眼前,她只有手中火把的一星火光。 而今日她连火把都没有,手臂上还受了伤,所有的只有眉瑾的一条马鞭罢了。 那“沙沙”的声音仍然没有停下来,也在持续不断的向着观若逼近。这样的动静,不会是比她小的动物发出来的。 观若尝试着挥了挥手中的马鞭,也许她能虚张声势一会儿,令那未必比她聪明的猛兽也有所忌惮。 那声音越来越近,却在它即将从树丛之中现出真身的时候,骤然停了下来。 它不往前走,就是给了观若机会逃跑。她心中惶惶无定,觉得哪个方向都好,只要能逃出去就是好事。 才迈开了步子,便听见她身后的树上传来一声口哨的声音。 观若还来不及反应,树丛之后的庞然大物便轻巧的跃了出来,乖巧地停在了树下,晃了晃它的脖子,把沾在上面的树叶都抖落了下去。 是踏莎。 观若松了一口气,很快又重新紧张起来。 踏莎既然在这里,那在树上的人,自然就是晏既了。 他还真是如伏珺所说,喜欢在树上呆着。 她方才的神情那样紧张,全身都紧绷着,还试着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挥了挥马鞭,晏既不会看不到。 他看见了,却什么都没说,任由她这样紧张到腿脚都有些发软。 今日见到了景阳郡主,回想起了承平十一年的那一日,她如今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晏既。 观若简直想转身就走,可是她的理智拉住了她,她得让晏既带着她出去。 有晏既在,她可以规避掉大部分的危险。 晏既从树上跃了下来,站在观若身后,又朝着踏莎吹了一声口哨。 踏莎在夕阳下慢悠悠的朝着他走过来,像是一位容颜俊美的青年,并不吝啬于向旁观者展示它的美好。 好像也让观若方才的举动,看起来更加滑稽和愚蠢了一些。 “为什么会来这里?” 晏既上了马,观若转过身去,收敛起了方才不悦的神情,将这条马鞭奉上。 “裴家的侍女过来通知妾,将冯副将落下的马鞭送来给她。她和裴夫人给妾指明的方向,都是这片树林。” 观若刚刚说完,便觉得自己好似是在跟晏既告状一般。 不过也是,在他眼中她是他的所有物,有人想要染指,总是要叫他知道的。 “裴夫人?你见到她了?” 晏既微微皱了眉,语气有些急切,看起来是很在意。观若低下头去,“是,妾在树林之外见到她了。” 他的神情渐渐冷下去,目光锐利似箭,“眉瑾从来不在这里,而裴夫人,也不该在这时出现在树林之外。”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周围重又安静下来。 已经黄昏时分了,日头渐渐西沉,林中的树影渐深,温度开始降下来。倦鸟归林,他们也该出去了。 观若正想出言,请晏既带着她一起出去,晏既忽而挽了弓,向着树林里射了一箭。 第100章 记号 那一箭中了,很快传来一阵野兽哀嚎的声音。等到那声音渐渐止了,晏既才策马慢慢的走过去,看了一眼他新得的是什么猎物。 待他看清了,面色就是一变,很快策马朝着观若跑过来,如在水中捞月一般,轻巧地将她捞到了马上。 一边在她耳边道:“是一只小人熊,附近大约有母熊。我的箭已经不够了,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居然又是人熊。晏既简直是捅了人熊的窝了。 别人遍寻不得,与他而言确实随便一支箭的事。 可是此时猎熊,于他们而言,却并不是一件好事。 观若下意识的看了他的箭筒一眼,果然里面只剩下孤零零的两支箭了。 晏既的气息在她耳边,可踏莎的速度很快,她心中根本没法有什么杂念。 他们一路向前飞奔,晏既好像根本不必犹豫就能正确的判断出他们该走的方向。 观若尽力观察着四周,才发觉有许多的松树枝桠上都系着不同颜色的布条,晏既走的方向,是银白色的布条。 那应该是属于他的记号。 原本观若以为他们应该很快就能从林中走出去了,踏莎的脚力,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可是他们在林中飞驰了许久,始终都没有看见营地中的那条大河。 晏既让踏莎停了下来。因为原来每隔数步就会有的记号,忽然消失了,周围各处的树上都空空如也。 而他们眼前,仍然是幽深昏暗,隐藏着未知危险的树林。 他的声音很平静,“你往林中走,沿途有没有做过什么记号?” 观若也清楚大约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平静地道:“我捡了地上的松果,将它们放在树下,当作记号。” “可是我沿着这记号一直走,却走到了我根本没去过的地方。” 还遇见了晏既。 “有人改了这记号。就是不知道,改了你我记号的,是不是同一批人了。” 晏既调转了马头,沿着他们方才过来的方向走,“我们先走回原处,也许我能认出来原本该走的路。” “或者,我们按照其他人的记号走,总能走出去的。” “若是其他人的记号也被人改了呢?他们也会想到我们会选择这样做的。” 做这种事的只能是裴家人,李玄耀不会想要晏既遇见什么麻烦的。 他根本就不会打仗,少了晏既,他不可能轻易地摆平河东裴家的这些人。 有人要针对晏既,此时她在林中遇见他,与他同行,也走进了裴家人为晏既织的这张网里,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了。 “嘉盛和风驰也在林中,你不必担心,我们总是能走出去的。” 就是安慰人的话,晏既也说的生硬无比。 可是他和眉瑾说话的时候,他安慰她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观若又想到他们前世今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景阳郡主在场的那一次。 他任由景阳郡主这样欺凌她,什么也没有做,转身便走了。 无非是因为他也和景阳郡主一样,从骨子里就觉得她是低贱的。 只不过一个不惜纡尊降贵与她为难,而另一个,连多看她一眼也懒得。 观若的语气里,不自觉的含了几分怨愤,“妾不过是位卑低贱之人,将军只要为自己寻好出路便好,不必说这样的话来安慰妾的。” 晏既没有理会她方才说的话,只是神情认真地对她道:“方才我们一路疾行,行到此处,并没有花太长的时间。” “先往回走,回到原处,而后从长计议。” “改变记号的人既然在暗处行事,想必不敢离我们太近,沿路的记号他们就算要再变一次,最多也就是离我们最远的几棵树罢了,到了那里,再细细分辨。” 他让踏莎重新奔跑了起来,带动着松树枝桠上的银白色布条飘动如同旌旗。 原本是指路的符号,如今恐怕是成了催命的符咒。 这片树林里一定有什么,所以才值得有人这样下功夫。 他们一路往前走,晏既呆过的那棵树恐怕就是这片树林的中心,只有它附近的松树枝桠上,才有最多的彩色布条。 一种颜色的布条代表着一个人,若是所有人的布条都有可能被改过,谁是最没有可能被改变的? “殷红色的布条为裴倦所有,可是他今日曾经在阵前夸口,说他七岁的时候便已经跟着裴沽在林中狩猎了。” “林中猛兽的祖辈,都曾死于他的箭下。既然是如此,他想必对这里很熟悉,其实可以根本不需要这些记号。” 观若思虑了片刻,“跟着李玄耀的记号走?” 裴家人改了晏既的记号,总不会只是为了和他开玩笑。既然他们是要对晏既下手,假设目的达成,在裴家的人就只剩下了李玄耀。 李玄耀不会打仗,和裴沽这样上过战场杀敌的老狐狸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若是要和裴沽谈判,过河东之地再去追击梁帝,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这也许就是裴沽想看到的。 不过,这些人究竟是为什么要将她的记号也改变呢?与晏既一比,她实在是不值一提的。 下一刻晏既便策马朝着宝蓝色记号所指引的方向走,踏莎在林中肆意奔跑,风声呼啸在观若耳边。 她心里觉得有些害怕,踏莎的速度太快,颠簸地她心口都有些疼。 她越是烦躁,就越是要想起从前的事情来,承平十一年上巳节的事情,在她心中却总也是过不去的。 “幸而妾不是将军的未婚妻子,并非十分畏惧马,不然的话,今日只怕要更麻烦。 ”他口口声声怀恋着他的未婚妻,哪怕是当年的景阳郡主弄错了人,他也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观若没有听见晏既的回答,下一刻他的身子重重的往观若身上一歪,观若吃重,整个人趴在了马背上,她的手臂又疼起来。 她心里的不平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她以为晏既是故意的,他觉得她不配提起他的未婚妻。 观若回过头去,满眼都是不曾掩饰的怒气。 却惊讶地见到晏既唇边有血迹,他的身体匍匐着,背上插着一支箭,穿过了他身上的甲胄,随着踏莎的动作,晃动不止。 “你受伤了?” 林中居然有人放冷箭! 他见观若回头,重重的按了观若一把,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 他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气息,尽量平缓地道:“别动,别怕,我会带着你出去……” 他受了重伤,却还只是想着要安抚她。 而后取出了箭筒中最后一支箭,飞快的挽起弓,射向他身后的方向。箭矢没入林中,没有人去查看它是否命中了猎物。 踏莎仍然在不断地向前飞奔着,留下了一路的血迹。 第101章 折箭 他们已经跑出去足够远了,身后再也没有传来任何的动静。晏既却仍然没有要让踏莎停下来的意思。 踏莎穿林踏叶,这声音混着着风声,响彻在观若耳边,令她的心里也多了无数重声音,无比地杂乱。 晏既始终将观若牢牢的护在身下,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的体温能穿透那层冰凉的铠甲传达给她。 他反复地在她耳边重复着,“别怕……别怕……” 一声比一声坚定,可是观若听得出来,他气息越来越微弱了。 观若抓着他握着缰绳的手臂,触摸到一片冰凉僵硬的铠甲。 她努力的向前伸出手,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包裹着他的。 “晏既,你让踏莎停下,不能再往前走了,你流了太多的血了……” 晏既没有理会他,他眼中只有松树枝桠上宝蓝色的布条。 “我要带你出去,这里太危险了。高世如骗你进来,这里一定还有想象不到的危险……” 观若越发用力地捉住了他的手,让他感觉到了她的决心。 “你让踏莎停下来,停下来,听见没有!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她往后看了一眼,晏既的铠甲之下,白色的衣裳,几乎有一半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他的唇色渐渐变得雪白,就连目光也不再如方才一般清明了,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她没有受伤,都受不住马匹在林中疾驰的颠簸,晏既的伤很重,每颠簸一次,或许都会加重他的伤。 再这样下去,他是走不出这片树林的。 晏既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观若的另一只手努力地够到了他的箭筒,飞快的抽出了里面的最后一支箭。 “你若是再不停下来,晏既,你知道我能做出什么事来的。” 晏既用力地拉着缰绳,踏莎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终于停在了树林里的一片杂草之中。 他放开了观若,慢慢的直起了身体,语气又尽数化为了嘲讽,只是他实在已经太过虚弱了,听起来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攻击力。 “早知道你会这样做,我就应该把这一只箭,也在方才就射向偷袭我的人的。” 观若不想理会他的嘲讽,她的精神渐渐从极度的紧张中慢慢恢复过来,就像是一条濒死的鱼,终于挣扎着又回到了水中。 她大口地喘着气,回过头去,想要察看他的伤势。 下一刻他就失去了力气和平衡,轰然从马上摔下去,倒在了地上。 “晏既!” 踏莎很高,观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马的,她跪坐在他身边,眼泪来不及落下来,“晏既,你怎么样了?” 他摔下去的时候还没有失去知觉,幸而是没有摔到伤口上。 而这一片又恰好都是柔软的杂草,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晏既闭了闭眼,压制着这一刻的痛苦,而后睁眼望着观若,“若是我死了,你陪着我死。殷观若,你方才说的,是这个意思么?” 观若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支箭矢,听见他说话,知道他一时半刻还不会有事,随手将那箭头扔到了一边。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再不停下来,我就把它插到你的心口。” 若是她说话的时候,能少几分焦急,多几分对他的厌恶,他可能还能信她几分。 晏既听完她的话,很快大笑起来。 可也不过片刻,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出来的全都是血沫。 他无心去管,仿佛早已经习惯了自己这样。 他只是定定的望住观若,抹去了她方才因惊惶而生的泪水。 她方才是真的担心他会就这样死掉的,她没有心思去思考别的东西,真正和她利益相关的东西。 晏既仍然望着她,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沄沄东流水,尽数涌到心口,最后却只得一句:“殷观若,我看不明白你。” 踏莎走过来,低下了头,轻轻地拱了拱它的主人。 那种明明已经久违了的,却仍旧熟悉的味道弥漫在观若眼前,又调动出她心里的恨意来。 她心中短暂升起的温情渐渐退下去,又成了一口无波的古井。她回敬他:“晏明之,我也看不明白你。” 承平十一年的时候她远比今日要光鲜一些,可是他看清了她的样子,误以为她是他的未婚妻,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就走。 而今日他们是真正的云泥之别,她是他的俘虏,他抛下她,可以更快地逃离危险,却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她。 她甚至有些不想让他像此刻一样清醒过来,她想让他像方才在马背上疾驰的时候一样,永远温柔的和她说话,告诉她“别怕,他会带着她活着离开这里。” 人生若寄,他们不是敌人,只是在生死一线之间相依为命的两个旅人。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踏莎停了下来,耳边呼啸的风骤然止息,他们的关系也一下子就回到了原点。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这片树林中走出去,必须先处理伤口。 晏既的箭伤在背后,他想要自己将箭矢折断,却并不好使力,勉强去折,只会加重伤势而已。 观若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我来。” 前生观若见过他身上更严重的伤,此时却仍然觉得害怕。她的语气却轻柔而又坚定,既是宽慰他,也是在安抚她自己。 晏既很快微微地侧过头来,像是不相信她能做到。 他在审视观若,观若也在审视他,最后是他缴了械,回过了头去。 观若将目光重新凝在了他背上的那支箭上。 那支箭穿过了铠甲,牢牢地钉在他身上,伤口处已经凝结了不少的鲜血。 方才在马背上疾驰,血止不住,凝了一层,又有新的鲜血冲破伤口,周而复始,一片狼藉。 他们此时没有药材,是不能贸然拔箭的,否则止不住血,便回天无力了。 观若也不相信自己能有这样的力气,将箭矢从他身体里拔出来。 可是要折断箭矢,尽量不牵动伤口,亦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她从前没有做过,就连包扎伤口也还是跟晏既学的,此时只能勉力试一试了。 观若把手轻轻放在了箭矢上,紧紧地握住了它。 她说着话,尽量转移着晏既的注意力,“晏明之,你觉得你这一次能活得下来么?” 晏既回过了头去,亦想起了前生之事,语气中又不自觉含了淡淡的嘲讽,也不知道是嘲笑观若,还是嘲笑他自己。 “只要你不暗下杀手,我会活的很长的。我们会从林中走出去,而后将军还是将军,俘虏还是俘虏,我们……” 他的话说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化作了抽气的声音。 观若的神情淡然,将断箭扔到了一旁。她从杂草上站了起来,将自己的手伸给了他。 “不要用全力,不然我拉不动你,伤口会裂开的。” 她难得的比他更沉稳冷静。 观若的右手,掌心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他望了片刻,目光移到那支断箭上,思绪亦折断在此刻。 他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了她的。 夕阳的余晖已经燃尽了,天色暗了下来,林中渐渐变的有些冷。 方才在马上,纵然在逃亡,他的手还是有温度的,此刻却已经变得冰凉无比,令观若的心,也一下子如坠冰窟。 观若将他牵了起来,便松了手,向前走了几步,拾起了晏既的那支箭,将它重新放回了箭筒里。 “天黑了,只怕要找这记号也不好找。我们上马慢些走,慢慢地辨认,应该能走的出去。” 晏既并没有半分要反对的意思,先忍着疼上了马,而后伸手将观若牵了上来。 秋日的天黑沉的很快,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了。 观若忽而想起来,其实今日是中秋。 第102章 爱恨 一路走,观若时刻都在担心身后的晏既,害怕他会忽而昏迷,又从马上摔了下去。 他们明明是在向着同一个方向,却谁也看不见谁的脸,猜不透对方心里此刻在想些什么。 观若似乎是有理由要晏既死的。 前生他毫无缘由的要了她的性命,今生机会就在她眼前,她似乎也不必讲什么道理,不应该心软。 她只能跟自己说,她帮他就是在帮她自己。不会有人进入这树林之中,只是为了寻找一个俘虏,一个侍女。 可是晏既若是不能按时回到营地里,他们会过来寻他的。 到了那时候,他们就得救了。晏既既然用自己的性命保护她,应该也不会吝啬于在那时带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她的。 “若是我就这样死了,我会很不甘心的。” 晏既的声音在观若耳边,并不比踏莎的马蹄踏在浅草之上的“沙沙”声更有力。 他居然像是听见了她的心声一般,在她耳边说出了这样的话。 不过这话其实也没什么意义。就这样早亡在盛年之时,谁又会真的甘心呢? 前生他要她死的时候,她也是很不甘心的,可是谁问过她一句。 对着一个要了她性命的人,她根本什么都没有能够再说。 “将军还是将军,俘虏还是俘虏,而后呢?你要如何?” 他方才的话是没有说完的,她想要听他把话说完。 观若很习惯地盯着地面上的影子。 重新上马之后,纵然马上的空间狭小,他们也仍然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她需要望着影子,以确保晏既的身体没有再摇晃起来。 “而后各归其位,这就是今生的你我。” 这一句话,他是望着天上的月亮说的。 浮云扫碧天,秋风清夜半,没有一个夜晚的月亮,能像今夜一样圆。 只可惜十分好月,并不照人圆。 前生此时,他们就一起坐在云蔚山小院的台阶上。她捧了满满的一把月光,交到了他手上。 他也接过来,做出了不堪其重的模样来逗她发笑,那一夜她靠在他肩头睡着了,难得的做了一个美梦。 他们曾经度过那么多的佳期,有过那么多的羁绊。 而今生此时,他却懵然不知,将他们之间的分别,重又同她强调了一遍。 她似乎也不必觉得有什么遗憾了。 “其实你刚刚是有机会杀我的。” 他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低下了头,没有再望着明月,观若知道他此刻正低头望着她。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方才她最有机会的时候,无非就是她帮他折箭的时候。 她有折箭的力气,就有将那支箭矢再往他身体里推几寸的力气。 再推几寸,他就不可能在这里同她说什么“各归其位”的话了。 观若只觉得他可笑而已,“你是将军,你总是生活在战场上,可是我不是。” “我的脑海里不是只有杀戮这件事,不是只有你死我活。” “遇见一个人,当救便救;遇见一个人该死,我脑海中首先有的想法,也不是让自己的手沾上血。” 前生她救了他,今生也还没有到真的恨他恨到要他死的时候。 他毕竟不是李三郎,她也没法让自己今生的生活从云蔚山开始,从他用一碗白粥了断了他们之间的缘分开始,理直气壮的向他讨还她在他身上失去的东西。 她其实常常觉得蔺玉觅的性子太极端,又太多变了一些,她总是游走在委曲求全以待来日,或是全力抗争以死明志的两极。 可原来她自己也不过是这样,在前世今生的两处泥淖中反复挣扎,挣扎不出结果。 今生的账,只要算今生的就好了。 只是他们今生的账,好像也已经快要算不清楚了。 他给她的太少了,也太多了。他本不用以命相护的。 她越发地想要和他把话说明白,“将军觉得你我之间是云泥之别,可是人与人之间,从来都不止是身份之间的差别而已。” “抛开这重身份,你我不过都只是有血有肉,为世事与情意所牵绊的普通人。” “将军攻破梁宫,令我从风光无限,锦衣玉食的妃子,变成了阶下之囚,使我一下子如坠深渊。” “可是将军亦在我处境不佳时将我护在身后,赠给我伤药,甚至纡尊降贵,亲自为我上药。” 她也是在不久之前才知道,是晏既将她从昭台宫里毫发无伤地带出来的。 梁帝的妃嫔不是没有人殒命在那场宫乱里。也不是没有人在宫乱当日就遭遇了她们原本不该遭遇的事。 “甚至方才在生死一线之间,也用自己的性命保护着我,不肯让踏莎停下脚步。” “人非草木,我亦并非心若顽石。” “我和将军之间,并不是简单的爱或恨便可以囊括的。” 她回头望着晏既,他也正望着她。一片清明月色之下,不过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这样的月色,令她越发想去说一些生死之外的事情。 “将军真的爱你的未婚妻么?她不是高世如,对不对?” 他望着她的眼睛,没法对她撒谎,“对。” 可是他也只回答了她一个字而已。 “那将军的未婚妻,是不是承平十一年上巳节,灞水边那个受人欺凌的少女?” 她问出了这句话,几乎也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 手臂上的布条绑的太紧了,她在此刻莫名感觉到了疼,心中烦躁起来,侧过了头去,想要将那个结拆开。 晏既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右手握着缰绳,用自己的左手和她配合,很快便将那个结拆开了。 他的语气不自觉低沉下去,“你还记得当年的事。” 这是他们的初见,她记得,他也没有忘。他没有承认她是他的未婚妻。是和当年一样觉得羞辱,还是不想承认他是爱她的。 或许两者都有。 “的确是记得当年的事,不过是记得那个盛气凌人的少女更多一些。” “也是今日又见到了高世如,才想起来那时她身边的那个少年,原来就是将军你。” 那个冷眼旁观的少年,说要和她永远在一起的李三郎,将朝露楼焚尽的晏既,都是她身后的他。 观若一松手,那从裙摆上撕下来的布条不再被束缚住,飘飘荡荡,落在了他们身后的草叶上,不会再有人问津了。 他们是身上都有伤口的两个人,“你方才说我和你之间,并非可以用简单的爱或恨来囊括。” “那在你心里,是爱更多一些,还是恨更多一些呢?” 晏既从背后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他的脸贴着她的,慢慢闭上了眼睛,好像身上的伤口也不再疼的叫他心烦意乱了。 他盼了多少年,才终于又盼回来这一刻。 哪怕只是假象,他们一走出这片树林,便又不得不走回各自的位置,有一刻也是好的。 从他靠上来的那一刻,他身上冰凉的铠甲就在提醒观若,这个人并不是她前生情窦初开,对世事懵然不知时曾经真心爱过的李三郎。 她的心也渐渐的冰凉下去,“是恨多一些。在我想起来你原来就是承平十一年的那个少年的时候,我发现我原来早就已经恨上了你。” 晏既仍然闭着眼睛,他不想看见观若此时冰冷决绝的神情。 第103章 身份 他们沉默着行走在月下,夜晚就像眼前的树林一样幽深漫长。 在观若以为他们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他们顺利走出这片树林的时候,晏既抱住她的手骤然松开了。 他身上的温度涣散在她周围,整个人也更用力地向她倾倒。 幸而是向着她倾倒。 观若抓着他的手,任由他无力地靠在自己背上,他的肌肤是滚烫的,“晏既,晏既,你醒一醒……” 任凭她的语气从轻柔到急切,他都没有应答。 他的伤太重了,流了太多的血,一直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处理,这样快就开始发烧了。 观若将他的双手绕过她的肩膀,交叠着垂在她胸前,而后用眉瑾的那条马鞭将他的手和她的手绑在了一起,使得他能够一直趴在她背上,不至于摔下马去。 他已经没法握着缰绳了,踏莎失去了主人的指令,迷茫地停了下来。 她用受过伤的手来握着缰绳,继续带着他往前走。 她轻轻地在他耳边说话,尽管她知道他并不会听到的,“晏既,如果你不想死的话,你就等着我带你出去。” 眼前属于李玄耀宝蓝色的记号并没有消失,她不会失去活下去的信念和希望。 观若不知道自己又在树林中走了多久,直到树林之中,松树枝桠上宝蓝色的记号终于也消失了。 可是这里并不是树林的出口。 这附近似乎有死水,夜风中夹着腥臭的味道,一阵又一阵,令她几乎欲呕。 不远处传来了猛兽的嘶鸣,这声音要比观若曾经遇见过的人熊更加令人恐惧而焦躁。 踏莎也不再肯往前走,在原地烦躁地踏着步。 观若更用力地握住了晏既的手,他的体温传到了她的手上。 她望着他的脸,他的眼睛紧闭着,像是在做一个并不安稳的梦。 “晏明之,若是我就这样跟你一起死了,我也会很不甘心的。” 夜间在树林中游荡的猛兽只会更多,这恐怕就是高世如将她骗进这片树林中的目的。 观若看见了树林中,有游荡着的黄绿色的光源。 她已经没有这么多时间来思考这些了,若是再驱使踏莎回头疾行,势必会发出很大的声响,且不说晏既的伤能不能经受的住,打草惊蛇的道理,观若总是明白的。 她不想成为那些猛兽的目标,他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观若松开了缰绳,一把抽出了晏既箭筒里的那支箭。 他的配剑还在他身上,观若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而后用尽全力,也将昏迷着的晏既从马上接了下来。 晏既身体的重量在一瞬间朝着她涌过来,观若还是太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和受过伤的手臂,他们一起摔在了地上。 手臂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一些,纵然身下是草叶,草叶之下却还有砾石。 晏既于她而言实在太重了,她不知道自己身上又多了多少细小的伤口。 观若挣扎着从他身下站起来,握着眉瑾的那条马鞭,重重的朝着踏莎挥了一鞭。 踏莎受了惊,很快向着林中幽暗之处奔去。这是她眼下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不光是让踏莎去吸引林中的猛兽,也是因为晏既前生曾经同她说过,踏莎是一匹好马,它既能认得回家的路,也能找到自己的主人。 林中的夜晚处处都是危险,他们往哪里走都不对。 将自己的马放走无异于饮鸩止渴,可什么都不做,也就是在原地等死而已。 等到天明,情况一定会好一些的。 踏莎受惊奔逃以后,林中有了更大的动静,不知道有多少观若看不见的东西,追随着踏莎的脚步而去了。 不过这些声音很快也就渐行渐远,消失在了观若所能感知的范围里。 观若静静的听着林中的动静,紧紧地握着晏既的那把剑。 直到许久都不再有什么声音了,她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在裙摆上撕下了新的布条,先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扎紧了。 她也流了很多的血,干涸在手臂上。 从她遇见晏既以后,她就一直在反反复复的受伤。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望着如同睡着一般的晏既有些无奈地想,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孽缘呢? 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处理自己背上的伤口,伸出手将晏既扶起来,让他同她面对面,靠在她的肩膀上。 这样的动作,前生他们其实做过许多次,他比她要熟练的多。 可是此晏既安静的如同木偶,中秋的月色明亮,照在他的伤口上。 它溃烂地更厉害了,几乎已经看不出鲜血的颜色,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晏既的面色苍白,身上却烧的滚烫。 她不能像他一样,在她起烧的时候寻来冰块。 她只能将自己的手交替着放在他额间,在寒凉的秋夜里反复地去握他冰凉的剑柄,求来比体温更低的多的温度,祈求着他身上的温度能低下来一些。 晏既渐渐地开始低声呢喃起来,没有什么意义,只是重复地唤着她的名字,“阿若……阿若……” 观若周而复始地做着这样的事,听着他的呓语,她的心好像忽而澄明如镜起来。 她不必欺骗自己了,反正也没有旁人腰来听她的心声。她并不想让今生的晏既死。 因为他不仅没有要过她的性命,甚至还救了她很多次。 她之所以没有被军营中的残酷所击溃,其实是因为他一直站在她身后。 她原先不肯承认,反复的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因为她于他而言还有用处而已。 可是今夜他却自己承认了,在他拥抱着她的那一瞬间,他承认了他对她不知何时起就已经存在的爱意。 梁宫城破,梁朝风雨飘摇,是梁帝早已经种下的因果,她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是被这洪大的命运裹挟,身不由己的小小蜉蝣而已。 她并不比任何人特殊,她心里只有一点平凡的恨,恨所有践踏了她的家园,改变了她命运的人。 她也的确是恨着晏既的,可是命运偏偏要给她在云蔚山的前一世。 这令她对晏既的感情,总归是掺杂着对李三郎还来不及磨灭的爱意的。 但是观若也很清楚,就算今生的晏既没有要她的性命,她和他之间,也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他承认了他的爱意,反而令她的心变的更冰冷。 原来这个人就算是爱着她的,也不过就是这样对待她而已。 这或许也不能怪他。 她是不是他的未婚妻都好,一个是将军,是鲜衣怒马的世家子弟。 一个却是俘虏,是灞水边浣衣的平民女子。他们永远都没法逾越过这条鸿沟。 他给她的爱,从来都不会是平等的,因为他们原本就不平等。 她要晏既抛开身份之别的那句话其实是说错了,身份原本就是他们生而为人的一部分,刻在了骨血里,不会改变的。 她没法站到他身边去,前生的事情也告诉她,他不会从高处走下来,永远地站在她身边。那么她所有的付出,也就都不会有任何意义。 观若也不想再追究他到底是用什么时间来爱慕过她,令他在昏迷的时候,都在不断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这些事情,或许城西的槐树知道,却不值得前生的他与她在朝夕相对时提一提,那么今生的她也不想知道了。 “晏明之。” 她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脸,拂过他的眉眼,拂过他苍白,却有血迹凝结的唇。 再拂一次,前生的爱恨凝在她指尖,令她忽而泪如雨下,“若是我们能一起活着走出去的话,你就放我离开吧。” 她口中只诉说着对他的恨,只是因为她已经看过一遍结局了。 云蔚山的小屋湮灭在了鲜血凝成的梦境里,今生不要再彼此纠缠了。 树林中昏暗不明的某处,又传来了令观若在一瞬间紧张起来的声响。 第104章 围剿 观若静静的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握紧了晏既的那把剑。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终从树丛之后跃出来的,却是满身伤痕的踏莎,它还带来了一些人。 令观若看见了希望。 跟在它身后的是伏珺,以及几个晏家的士兵。 看见躲在草丛中的观若和晏既,伏珺立刻就下了马,朝着他们快步走过来。 观若看清了来人,她发觉自己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有些无力地瘫软了下去。 伏珺察看着晏既身上的伤口,神色越发严肃起来。 “怎么回事,明之怎么会受伤的?” 他将晏既从观若身上接过来,让他靠在他肩上,他的神情很焦急,语气却仍然没有失去他惯来的温和,“殷姑娘,你也受伤了。” 他对她的关切,并不逊于对晏既的。 观若摇了摇头,她身上不光有伤而已,她有半日都水米未进了。 一直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晏既的身体,也快到了她体力的极限了。 “我的伤不要紧。伏大人,树林中有人对将军放冷箭,他的伤很重,正在发烧,也已经晕厥过去很久了。” 她尽量简短地向伏珺说明了情况,目光流连在晏既身上。 平日里他总是将自己收拾的一丝不苟,披着大红色的披风,骑着踏莎在军营中走动,一只手按着他的剑,好像神气的不得了。 可是他此刻很安静,被伏珺背起来,双手无力的垂在他肩头。 像极了前生他被踏莎驮着,走到她门前的时候。 那时候的他是很无助的,也将他的无助传递给了她。而今日,她这样早就可以将这种无助,尽数转交给了别人。 伏珺会比她有办法的多。 伏珺已经将晏既放到了马上,而后自己也上了马。踏莎还等在一旁,伏珺望着她,隐隐有担忧,“殷姑娘,你自己可以么?” 他希望她能自己独乘一骑,跟着他走出这片树林。 踏莎垂下了头,蹭了蹭观若的手臂,她也轻轻的摸了摸它的头。 若是其他的马,她还真的未必可以,“伏大人不必担心我,我可以的。” 伏珺点了点头,看着观若笨拙地上了马,“狩猎还没有结束,只有裴氏的人最清楚怎么走出这片树林,我带着你去此时围猎野狼的地方。” 观若低了头,表示她已经听明白了。他们从一片寂静之地,朝着树林中野兽嘶鸣最盛之处走去。 越是靠近那里,踏莎也就越加不安。 一路上伏珺都尽力压制着他身下坐骑的速度,他们要赶紧出去,可是也不能再有什么颠簸,加重晏既身上的伤势了。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没有报他的仇。 “我是遇见了被几头落单的野狼围攻的踏莎,才知道你们遇见了危险的。” “殷姑娘,待会儿见到了裴家的人,你不要害怕,也什么都不要同他们说,今日的一切,等明之醒来,会找他们要一个交代的。” 观若还是第一次独乘一骑,努力让踏莎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她只能望着伏珺的背影,听着他隐隐带着怒气的声音,已经没力气回答什么了。 这一笔帐,晏既一定会好好的和裴家人算一算,她知道的。 这些事与她无关,她此时只想好好的坚持下去,直到离开这里。 他们一路往前走,中间有一段路,腥臭的味道愈弄,几乎令人作呕。大家都忍不住用手掩住了口鼻。 这一路并不好走,常常有枝桠横生,观若注意着去躲,在月色下看见了孤零零的殷红色布条。 她以为很快就到裴倦所在之地了,可是他们居然又走了许久。 这片树林太大了。 终于到了各家士兵与将士聚集的围猎野狼之处,这里至少驻守了几十个裴家的士兵,全都拿着盾牌与剑,筑成了人墙。 应当已经有不少的野狼试图冲破他们的包围了,可是全都死在了他们的剑下,鲜血淋漓地倒在盾牌之前。 原本在这树林之中,野狼成群猎食,是绝对的王者。 可此时却被人围在阵中,几乎毫无反抗之力,便如可以被妇人抱于怀中,用以取乐的猫狗一般。 禽兽之凶猛变诈几何哉?同人相比,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李玄耀以及裴倦,还有晏既身边的几个副将都站在高处,眉瑾也在这里。 他们挽着弓箭,不断地朝着人墙中心的野狼射箭。 观若听见了裴倦的声音,他高声道:“玄耀,我们裴氏的群狼围剿之阵,你觉得如何,可有趣味?”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阵中射了一箭,一击未中。 他的确如穆犹知所说,身形笨重如豚豕。 既为豚豕,妄想射狼,是看不清自己的能力。 李玄耀也挽起了弓,一面朝着阵中瞄准,一面笑着答他,“这阵法倒是不错,这样的狩猎之法,也是我从未听说过的。” “我们陇西多雪豹,不知道能不能效仿此法,也建一处狩猎雪豹之所。” 他的箭以疾风之势,射向阵中,一只野狼应声倒地。 他笑的越发得意起来,“继英兄家的这阵法不错,士兵也不错。只是连续三支箭不中,你的箭法,倒是该好好磨砺一番了。” 李玄耀收了他的弓,“温柔乡是英雄冢,我与继之兄共勉。” 彼此的立场不同,每一句话,都会有别样的意味。梁宫城破,帝位不稳,世间最高处的位置,为群狼环伺。 在裴倦和其他裴家人眼中,只怕晏既和李玄耀便是为裴氏士兵所围绕着的野狼,他们有信心将所有的野狼一箭一箭,全都杀死在他们设好的阵中。 可在李玄耀眼中,这也不过就是一个游戏罢了。 纵然裴氏有精兵,却无强将,连几支箭都射不准,凭什么将他们击败。 他们不是野狼,不会给裴氏机会,将他们围困起来的。 伏珺已经走到了山坡之上,李玄耀便随手将自己手中的弓递给了他的亲卫,要去拉伏珺过来一起行乐,“琢石,你方才去哪了,可寻到明之了?” 伏珺的面色不善,瞥了裴倦一眼,答李玄耀的话,“明之在林中受了伤,我们需要先回营地里去。” 李玄耀的面色顷刻之间就从全然的得意,变的阴冷了起来。他回过头去,望着仍然站在高处的裴倦。 裴倦面不改色,也没有在意李玄耀的目光,对伏珺道:“居然会有这样的事,不知道晏将军是为什么猛兽所伤的。” “不过狩猎原本就是有风险的,我早已说过了,我们裴氏的狩猎之处,是有很多猛兽的。” “看来是晏将军技艺不精了。此刻他在何处?应当立即将他送回营地才是。” 他的话说的慢条斯理,仿佛早已经知道了这消息一般,全然没有一点焦急。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眉瑾早已经先一步冲下了山坡,奔到了晏既身旁,而后刑炽也跟着她一路奔过来。 只有蒋掣还在原处,同裴倦对质。 眉瑾很冷静地察看了晏既的伤口,什么也没有问,而后便指挥着晏家的士兵过来,和刑炽一起将晏既从伏珺的马上接了下来。 “快送将军回去,他身上的是箭伤,应该没有淬毒。嘉盛,你先行一步,去将吴先生请到将军的营帐里。” 刑炽立刻便上了马,神情严肃,向着林中的某一个方向飞奔而去了。 晏既很快也由伏珺护送着,往刑炽消失的方向走了。 观若看见了眉瑾,便如同找回了主心骨一般。 她知道晏既会得救的,前生他身上的伤更比今日严重数倍,他落在她一个什么都不懂得的弱女子手里,也一样活下来了。 今生有更多的人照顾他,有良医和诤友,他不会甘心去死。 这一日观若经历了太多,实在已经累到了极处,这一口气散了,几乎已经不能再在马上直立身体,她慢慢地靠在了踏莎背上。 第105章 追问 只有踏莎是观若的伙伴,和她一起经历了今日的事。 野狼的叫声仍然响彻在周围,她轻轻地抚摸着踏莎,希望她能令它也觉得安心一些,所有的事情都要结束了。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的时候,却有一柄剑横在了她眼前。 剑光如雪,持剑之人的神情更加冷若冰霜。 “殷观若,明之今日受伤,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持剑之人是李玄耀,他的表情阴狠,看起来像是要将今日之事,都尽数推到观若的头上。 在这种时候他不想着去令裴家人低头,为李家的士兵免去或许终将到来的一仗,却想着要先解决自己的私怨。 真是令人不齿。 观若慢慢的坐直了身体,想用她最后的力气和李玄耀辩一辩,下一刻眉瑾拔出了自己的剑,一下子将他的剑挑开了。 眉瑾的力气大,震地李玄耀的虎口发麻,他的剑一下子落在了地上。 “殷观若是我的人,李大人要动她,要先问过我的意思才行。无论她在今日之事上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都不是你此刻用剑尖指着她的理由。” 眉瑾和李玄耀正在对峙,树林中又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 这一个夜晚始终不肯结束。 有马蹄声,还有什么东西被拖动着快速前行的声音。 他们不约而同的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马上的少年左手死死地按在右臂上,手中还牵着一条绳索。 马匹后的确拖着什么东西,周围的火把之光太明亮,越发将少年所在之处映衬的格外黑暗。 那个少年是裴俶。 他走到了近处,并没有理会眉瑾与李玄耀之间的纠葛,只是望着山坡上的裴倦,高声道:“大哥,今日猎熊之人是我。” 裴俶慢慢地松开了他的左手,方才他用手按住的地方暴露在众人面前,鲜血淋漓,一片模糊,观若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别过了眼去。 裴俶却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任由手臂上的伤,不断地往地面上淌着血,甚至还有力气笑。 “大哥,风妩楼的珠楼娘子,你该遵守你的承诺让给我。” 他的话音刚落,左手用力地拖着绳索,他身下的马匹不安地嘶鸣起来,阵中的狼群也被这嘶鸣声感染,不住的嚎叫起来。 原本落在马后的东西被拖到了众人眼前,赫然是一只已经死去多时的人熊。体型并不算小,一路被马匹拖行,更是已经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 裴俶到底是个什么人! 观若心中盈满了恐慌,这种感觉令她觉得十分不适。 眉瑾皱了皱眉,回头望了一眼站在山坡上看戏的裴倦,对李玄耀道:“裴大人还在等着你陪他一起狩猎,我便不奉陪了。” 说完这句话,她翻身上了马,坐在观若身后,握住了缰绳,她在她耳边轻轻道了一句,“坐稳了。” 便一扬马鞭,朝着刑炽消失的方向飞驰而去了。 踏莎身上也有伤,其实跑的并不快,可是她们还是很快离开了李玄耀的视线。 方才见到了裴俶,那样的场景太具有震撼力了,观若还来不及思考什么,眉瑾的目光落在了她的伤处。 “这是鞭伤,是谁伤的你?” 她此时其实觉得有些头昏脑胀,还是勉力回答了眉瑾的话,“是裴夫人。” “今日有裴氏的侍女到营帐中来,说您忘记了拿您的马鞭出门,所以叫我送去,还拿出了您的牡丹花簪为凭证。” “我照着那侍女所指的方向走到了这片树林附近,见到了裴夫人。” “我和她之间……也有一点旧日的恩怨,因此她给了我一鞭。” 说到这里,观若才忽而想起来,她从马背上下来,和晏既一起躲在林中的一处杂草丛中,随手将眉瑾的马鞭放在了一旁,却在离开的时候忘记将那马鞭一起带上了。 “今日白日我都和裴家的五小姐在一起,并没有进入林中,直到夜晚裴氏的群狼围剿之礼开始,才跟着伏大人一起进入林中的。” “那支牡丹花簪是我和她们游戏时从发间取下来的,你是被人骗了。” 眉瑾并不在意观若所说的她和裴夫人的私人恩怨,又追问她。 “那将军呢?这一箭是从背后射过来的,那时候你在哪里,可曾看见行凶之人?” 发生了这么多事,观若当然知道她是被人骗了。 她摇了摇头,却发觉这样微小的动作,也让她更加晕眩起来。 她缓了一会儿,才道:“妾并不知道。那时将军带着妾在树林中疾驰,寻找回到营地的路,便有人在暗中施放了冷箭。” “将军也朝着这支箭射来的方向回了一箭,不知道是否命中,可是后来也就再没有旁的箭射来了。” “冯副将可以将今日进入林中的人全都排查一遍,看看是否有人身上有箭伤。” 或许射箭之人只是裴家一个无名无姓的死士,这样大张旗鼓的搜罗一番,也并不会有任何的收获。 要如何抉择,只看晏既自己。 “此外,林中那些彩色布条做成的记号,亦都被人改过了。” “将军的记号如是,李大人的记号也如是,都不能指引往林外走的路。”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自己的脑袋越发昏沉起来,终至于在马背上就失去了知觉。 * 观若醒来的时候,身边并没有任何人。 她似乎连偏一偏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茫然的望着白色的帐顶。 又是一个不知道明日在哪里的白日。她有时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醒来,在白日和夜晚交替的时候,在她的梦中,意志总是最薄弱的。 她仔细地思考了片刻,把昨日,姑且称之为昨日的事情都回想了一遍。心里慢慢的生出了一点烦躁来。 她把眉瑾的马鞭弄丢了,那片树林她再也不想再进去一次,不知道又该怎样将那马鞭还给眉瑾。 帐外渐渐的有了一点动静,掀开营帐门的人,正是眉瑾。怕什么来什么。 她端进了一碗药来,见观若已经醒了,便坐到了她的床边。她一边搅动着药汁,一边问她,“你觉得你的身体如何了?” 观若鼻尖很快全是苦涩的药气,她觉得自己似乎应当坐起来同比她尊贵的人说话,可是她的确是没有什么力气。 “多谢冯副将关怀,除却觉得有些无力,妾觉得已经没有什么旁的不适。” 被马鞭抽过的伤口大约已经结了痂,她不用使力,已经没有什么疼痛的感觉了。 “手臂上的伤,已经叫人重新给你包扎过了。” “你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夜晚林间有些冷,你失了血,又耗费了太多的力气,所以才会晕厥的。吃两三日的药,也就没事了。” 观若点了点头,心里总是莫名记挂着马鞭的事,此时也不知道再跟眉瑾说些什么,只好保持了沉默。 眉瑾也没有说话,等了一会儿,才道:“你就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想问的么?” 观若想了片刻,并不知道她还应该问些什么,还以为她是要她问起那个在背后中伤晏的贼人是否已经抓到了,她其实并不关心。 “妾是无知粗浅之人,劫后余生,已觉得无比幸运,不敢再多言,惹得大人们不快。” “只是还没有感谢冯副将,昨夜为妾仗义执言。” “昨夜?”眉瑾轻嗤了一声,将那药碗放在了一旁,伸出手扶了观若一把,令她坐起来,方便喝药。 “已经过去两日了,你昏迷了两日,将军也昏迷了两日——你是和将军一起经历的生死,难道便不该问一问将军的身体么?” 观若倒是真的觉得她不必问这个问题。若是晏既出了什么事,眉瑾也不会有什么闲心来给她送药了。 她方才也告诉她了,晏既已经醒了。 她违心地说了一番话,“将军是天佑之人,定然可以化险为夷的。妾也是托了他的福,才能从那片林子中走出来。” 观若忽而想起了踏莎,“不知道将军的战马如何了,在林中的时候它曾经被猛兽袭击过,又疾驰许久,想必伤势也不轻。” 她将踏莎赶走,令它去吸引野兽的时候是逼不得已。如今有了余裕,心中盈满了歉意,自然也真切地关心起了它来。 眉瑾将那药碗递给了观若,便站了起来,“不关心将军,倒是关心踏莎。” 她说着这句话,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而后又恢复成了她平日如晏既一般冷肃的模样,“快把药喝完,将军要见你。” 第106章 狠心 要见贵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是为不敬。 观若在床榻上躺了几日,没有吃东西,只喝了一碗苦涩的药,浑身都没有力气。 最后还是眉瑾唤进了穆犹知来,帮着观若换了衣衫,重新绾了发,而后才跟着眉瑾,往晏既的营帐走。 才出了营帐,秋阳炽热,又令她有了一瞬间的晕眩。 晏既的营帐之外,防守比之从前,更严密了许多。 平日里总在各处巡逻的刑炽正如普通的兵士一般值守在帐前,右手按在剑柄上,神情严肃。 如今情势未明,晏既受了重伤,这样谨慎些,也无可厚非。 晏既正在营帐中换药,眉瑾领着她,在营帐之外等了片刻,等到晏既身边的亲卫端出了一盆血水来,她们才终于得到了进入营帐的许可。 伏珺也在营中,坐在一旁的案几之后,像是在处理晏既的公文。 看来他们的关系的确很好,肝胆相照,连这些信息都可以共享。 伏珺一见观若和眉瑾进来,便笑了笑,“殷姑娘已经醒了?” “吴先生说你只是虚耗过度,好好休息一日便好,没想到你居然就睡了两日。倒是让这里的许多人都担心坏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笑着看着观若,而他身后床榻之上的晏既,却有些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晏既很快开口道:“你在这里处理事情也处理了半日了,先出去散散心吧。眉瑾也先出去吧。” 伏珺从善如流,从案几之后走到了眉瑾身旁,“眉姑娘,正好我有些事想要问问风驰,不若一起过去寻他?” 眉瑾点了点头,目光到底还是在观若和晏既身上各流连了片刻,才跟在伏珺身后出了门。 营帐里一下子只剩下观若和晏既两个人。 观若低着头,打定了主意若是晏既不问话,她就不说话,只是望着自己的脚尖发着呆。 刚醒过来就要面对晏既,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是该挟恩图报——若是没有她,晏既中了箭,脱险的可能总归是少了很多的。 她该同他提要求,令他将自己放走,从此没入山海间,做一个平凡人。 还是她仍然应该保持着自己战俘的本分,就像那一日他说的那样。 将军还是将军,俘虏还是俘虏,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应该做的。 要如何抉择,其实也并不是由她决定的。那她只要静静等着他的决断便好。 或者她干脆揪着他的耳朵,问问他经历过那一夜的挫折之后,还要不要在她面前神气了。 那一夜他的虚弱,和平日大相径庭,实在不像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 “站的近些,我没有力气说话。” 观若想说她的耳力不错,能听清楚他说的话,而且他方才同伏珺和眉瑾说话的时候,分明还是中气十足的。 但是她是知道晏既的,像他这样生来就高贵的人,以为旁人天然就该听他的话,反抗没有任何用处。 她往前走了两步,站的又近了一些,却仍然和晏既保持着数步的距离。 观若看不见晏既的神情,不过想来,他应该还是对她的举止不满意的。 但是他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道:“中秋那日,是你故意让踏莎去吸引树林中的群狼的?” 眉瑾觉得观若一醒来,却只问起踏莎,是一件令她无法理解的事,无非是因为在她心中,晏既自然是比踏莎要重要的。 而晏既这样将她找过来,却也是要兴师问罪,为踏莎鸣不平。 谁说踏莎不是最重要的呢? “妾见到树林中有黄绿色的光源,猜测恐怕是什么猛兽的眼睛。” “那时将军受伤昏迷,妾亦只是柔弱女子,恐有不敌,令它们伤了将军。万般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的。” 若是有得选,她也不会愿意伤害踏莎的。 前生它就是她的朋友了,他们一起趟过云蔚山的溪水,去北麓寻找开得最盛的白色芍药花。 在那个时刻,自然还是她的性命更重要。勉强算上晏既。 她不后悔当时的决定。 晏既没有说话,营帐中一片沉默。片刻之后他才道:“殷观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狠心果断的多。” 观若忍不住笑了笑,在那种境况之下她做了这种选择,在旁人眼中只是她心狠的明证。 “是,妾原来就是冷心冷肺之人,若为了自己活下去,是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的。” 若是前生她早知道他要杀她,在确信之后,或许她也会选择先动手的。 这一次在林中若不是他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她,安抚着她,她也不会这样尽心尽力的。 观若原来想问问踏莎的伤势如何了,他既然觉得她是一个心狠之人,也就不用假惺惺在事后问起受害者的境况了。 “不过也是,你是能自己撞到我的剑尖上的人,不过是一匹不属于你的马而已,你的确是没什么下不了手的。” 她心里有些厌烦起来,她好不容易从昏迷中醒来,身上的各种感觉也在慢慢的复苏。 方才的那碗药喝完,不光是嘴里苦,此时药气停留在胃中,也令她觉得有些不适。 观若实在不想和晏既再讨论这种没有意义的话了,“将军受了重伤,应当好好休息。若是没有什么事,妾便先退下了。” 也不等晏既回答,便转过身,迈出了几步。那种熟悉的晕眩之感又向她袭来,她没有办法再保持平衡,身子摇摇欲坠起来。 观若听见身后有了一阵动静,下一刻还是晏既扶住了她。 她瘫软在他怀中,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她实在是厌倦极了这种感觉。 他望着她回避的模样,冷冷地吩咐帐外的刑炽,“嘉盛,快去请吴先生过来!” 营帐之上的影子消失了一个,刑炽很快进了营帐中,伸出手想要先将观若扶起来。“将军,您身上有伤,才换了药,不能使力的。” 观若分明见晏既皱了皱眉,他并不想让刑炽触碰观若,“这里的事情不必你管,你去请吴先生。” 不过片刻,他的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水,话语之中似乎也潜藏着剧烈的痛楚。 刑炽只好立刻站起身,出了营帐,听从晏既的吩咐去寻吴先生。 晏既咬着牙,将观若打横抱起来,放在了一旁的长榻上。 观若侧过了脸,不想面对他。他既然觉得她狠心,也明明白白的听她说过她是恨他的,又何必要让彼此常常相见,相看两生厌。 他能看得出观若眼中的抗拒之意,心也渐渐的灰下去,“等吴先生替你看完了病,说过你已经没事了,你再回去。” 第107章 分量 观若闭上了眼睛。很快她就听见了一阵脚步声,晏既应当也坐回他的床榻上去了。 她并没有等很久,刑炽很快就将吴先生带过来了。 吴先生进了营帐,一时间并没有看见躺在角落长榻上的观若,朝着面色苍白的晏既走过去,“将军,可是今日换完药,您觉得有些不适?” 晏既摇了摇头,指着观若的方向,“我没有事,你去看看她。” 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虚浮无力,并不像是没有事的样子。 刑炽面露焦急,“将军,您的伤口分明……” “我没有事,先生去看她便好。”晏既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坚定。 “眉瑾方才应该已经喂她喝过药了,可是她站在这里同我说了几句话,便又差点晕厥过去,先生替她好好看一看。” 刑炽不敢再说什么,吴先生也很快拎着药箱,走到了观若身旁。 吴先生对她向来很是照顾,观若也不好意思再闭着眼睛装睡,同他点了点头,权当招呼。 吴先生也同她点了头,而后道:“请殷娘子伸手。” 观若伸出手去,老大夫略显粗糙,却很温暖的手指按在她的手腕上,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祖父拉着她的手,给她讲故事的时候。 等了片刻,他才问观若,“今日殷娘子喝药之前,可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吃?” 观若点了点头,“冯副将亲自拿了药过来给妾,妾怕药汁凉了之后失效,即刻便喝完了。” “这就对了。”吴先生缓缓地同观若解释:“殷娘子躺了几日,没有进食。今日一醒来又直接喝了药,想必肠胃也受不住。” “不是什么大症候,只是此时该喝些清粥,养养肠胃。” “等有了力气,再适当的喝一些补药,用一些滋补之物,便会没事了。” 他说完这句话,回头望向了晏既。 晏既却一直望着观若,他听完吴先生说的话,立刻就吩咐刑炽,“快去让人熬些清粥送来。” 刑炽眼中有莫名的不放心,到底还是先对吴先生道:“请先生快过来替将军也看一看,他又流了许多血。” 吴先生的脸色顷刻就变了,莫名地多了一些怒气,或许是觉得晏既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给他添了诸多麻烦。 他快步走到了晏既身旁,令他背过身去,好让他查看他的伤口。 观若不自觉也挣扎着坐起来,望向了晏既的方向。 他似乎并不想让观若看到他背上的伤,“只是换药的时候医官手重了些,所以又流了些血罢了。” “并没有嘉盛说的这样严重。嘉盛,你还不快去传话?” 刑炽不敢再停留,见吴先生已经知道晏既的伤又出了问题,很快转身出了门。 “若是这医官连这样的活计都做不好,将军不如将他推到阵前,当作细作一刀斩了。” 吴先生却并不理会晏既的拒绝,“老夫奉晏老将军之命前来照顾将军,如今大业未成,若是将军有了什么意外,老夫自然也只能一死以偿其罪了。” 他将话说的这样严重,晏既只好不再坚持了,慢慢的转过身来。 吴先生遮挡了晏既大半的身形,可是观若还是看见了他白色的亵衣之上,已经又是一片鲜红之色。 这是因为她方才晕厥,将要摔倒在地上,所以他一时情急才…… 吴先生站在近处,只会更为惊骇,立刻便取了自己的药箱过来,找出了止血的药粉,重新给晏既上了一遍药。 仔仔细细的处理完伤口之后,吴先生语重心长,“医官之手再重,断不至于如此。将军既然觉得没必要同老夫说实话,老夫也就不再问了。” “可是老夫今日再同您强调一次,您的伤口,万万不能再像今日一般开裂一次了。” 他说到后来,将目光落在了观若身上。 方才观若就是摔下去,其实并不会有什么太严重的事,严重过他身上的伤口。 他大可不必如此的。 中秋那夜她和他说的是最真的话,她的确是看不懂他。 在那个无助的夜晚,在她拥抱着他,静静的等待着天明,或是死亡的时候。 观若其实是有想过的,她想过或许晏既和她一样,都是重活了一世的人,和她一样牢记着前生的爱恨。 她死在云蔚山的第二个夏天,而他死在后来。 几年之后,或是几十年之后。因为某些机缘,他们又都各自重活了一遍。 但是她很快又否定了。这样的事在这世间有她一个,已经足够离奇了。 更何况经过前生云蔚山的事情之后,在他们的感情比今生更好出数倍的时候,李三郎还是要了她的性命。 李三郎既然有必定要杀她的理由,今生的晏既也不该有理由要留着她。 观若不知道吴先生方才望着她,是否是误会了什么。 吴先生留下这句话,很快转身出了营帐,恐怕是忙忙碌碌的去为晏既熬药了。 她下了榻,慢慢地朝着晏既的方向走过去,行了礼,“将军的伤势严重,需要静养。妾就不在这里叨扰将军了。” 在低头与抬头之间,观若发觉,晏既的唇上果然又已经一丝血色也无了。 他并没有留她,只是在她将要迈出营帐的门的时候,又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什么会进入那片树林的。” “李玄耀已经骗过你一次,你不该又上了这样的当才是。” 观若不想和晏既多做纠缠。 “先是有一个裴氏的侍女同我说冯副将在那片树林之中,妾在树林之外徘徊片刻,便遇见了裴夫人。” “她先时出现在妾背后,应当并不知道妾是谁,只同妾说快进树林,将马鞭送去给冯副将。” 观若仔细地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她觉得最奇怪的,便是高世如的反复。 “后来她认出了妾,又给妾指点了相反的方向。过往的恩怨,将军想必也很清楚,因此妾便往她一开始指明的方向走了。” 这一招虚虚实实,她相信了自己当时的判断,结果被证明了是错误的。可是她到此时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裴夫人对于一个普通的侍女,应该不会怀有这么大的恶意才是。” “若说从那个裴氏侍女来寻妾时开始,便已经是在某个人的计划之中,妾自觉还并没有这样的分量。” 高世如要为难如今的她,又何必要费这么大的功夫呢? 便是忌惮晏既,也可以趁晏既不在的时候,将她强行带往荒郊野岭的某处。 她一个柔弱女子,根本就没有办法反抗,就像那一日在灞水边一样。 晏既沉默了片刻,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想起了一些别的事。 “永远都不要低估他人的恶意,旁人可以用任何理由来忌恨你,诋毁你,加害于你。这也是高熠教会我们晏家的道理。” 他的神情如坠梦中,梦中也有无限的恨意,将观若一下子拉回了她醒来那一日的含元殿前。 那时他看她,只是像看着一个和他全然没有关系的人,阶下之囚,连让他眼中有一点波动的情绪都不值得。 他不会和她一样,也是重活了一世的人的。若他是的话,她只会比今日更绝望的。 “多谢将军教会妾这个道理。”她又往前走了一步,终于离开了晏既的营帐。 第108章 对弈 观若走出了晏既的营帐,一抬眼,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伏珺。 他像是故意等在此处的,一见观若出来,便朝着她走过来。 “殷姑娘,我已经知道方才营帐里发生什么事了。我让嘉盛将你的午膳拿到了我那里去,有几句话想说,不知道殷姑娘能否赏光。” 他都已经做了安排,将观若的午膳拿到了他那里去,其实观若也根本无从拒绝。他和晏既的区别,只是话说的委婉好听了一些。 观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想求一个清净,原本就是很难的。 “既是如此,妾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今日叨扰伏大人。” “谈不上什么叨扰,其实是我在麻烦殷姑娘。我听嘉盛说你方才又晕厥过去一次,接下来几日,殷姑娘要好好休息。” “我会同明之说,让他不要在这段时间里让你办什么事的。” 若能这样,那是最好。她一醒过来,晏既便要见她,亦并不觉得自己于他有什么功劳,只是记挂着自己的战马。 这样的人,是不会就这样甘心放她离开的。 伏珺的营帐离晏既的并不远,待他们走地近了,伏珺便上前,为观若掀开了营帐的帘子。 与晏既相比,伏珺的营帐中,摆设要简单的多。 他原本就是为人所胁,从梁宫中逃出来的,和她一样是俘虏,身上并没有什么东西。 所以如今营帐中所有之物,恐怕还是后来晏既为他添置了。 与晏既最不同的是,伏珺的营帐中有一个很大的书架,几乎可以用来当作隔断。上面也满满当当的摆放着各种书籍,就不知道是什么书了。 一旁的桌子上果然已经放了一碗清粥,另几样小菜,是为她准备的。 “我的事情并不着急,殷姑娘的身体要紧,还是请先用膳吧。” 观若也没力气和他虚客气了,略点了头,便坐到了桌后,拿起了筷子。 伏珺并不与她同桌,在书架另一侧的长榻上坐下,拿起了原本就放在榻上的一本书。 又在面前摆了棋盘,似乎是在照着棋谱演练棋式。 观若无心去观察他在做什么,还是照顾好自己更重要。 她并不清楚此时伏珺寻她会有何事,她也并不着急知道。 伏珺专注的做着自己的事情,这使得观若也不必局促,她慢条斯理,认认真真的拣了几样爱吃的东西,安安静静的用完了午膳。 隔着书架的缝隙,她能看见伏珺的脸。他的神情专注,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其实时间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 观若起了身,并没有放轻自己的脚步。她走到伏珺近处,他也并没有发觉,只是盯着面前的残局,认真地思索着。 观若也将目光落在了那棋盘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些熟悉。 “这是《桃花泉弈谱》第二卷中的双飞燕,是两卷之中,变数最多的对局。” 伏珺终于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原来殷姑娘也懂围棋。” 观若笑着摇了摇头,“只是略知一二而已。从前我身边的袁姑姑喜欢下棋,也教过我一些。” 其实袁姑姑是花了很多心力来教她下棋的。 什么古琴琵琶,诗词歌赋,都有内廷中其他的女官来教她,袁姑姑教会她的,除了宫礼,也就只有围棋一道了。 袁姑姑也最推崇范西屏的这本《桃花泉弈谱》,赞他的棋艺奇妙高远,如神龙变化,莫测首尾。 旁的东西其实观若都学的不好,反而围棋是她最擅长的。 她曾经和梁帝对弈过数局,并没有分出胜负。 并不是他们棋力相当,只是观若总是心无旁骛,下到后来,梁帝便会久久不落一子。 有许多残局,最后也就被宫人们收拾了。 “殷姑娘坐吧,听你的语气,你并不像是‘略知一二’的样子。” 伏珺笑了笑,开始将棋盘上的棋子重又收了起来,“袁尚宫的棋艺,是连梁帝也夸奖过的。” “你是她的徒弟,又能一下子认出来这是《桃花泉弈谱》中的一局,想必你也曾经研读过。” 观若的确读过这一本书,三年来断断续续,她也就看到方才伏珺演练的双飞燕之后的一局而已。 伏珺在梁宫中生活的时间要比她长的多,袁姑姑又那样有名,他认得她也不奇怪。 只是他对她,倒还是用了旧时称呼。 “不知殷姑娘棋力如何,不敢贸然相让。” 观若在伏珺对面坐下,他抓了一小把白子握在手中,示意观若来猜。她也就自棋笼中取了一颗黑子,放在了棋盘上。 伏珺展开了手心,“这里一共八颗棋子,殷姑娘猜错了单双,那么就由我来执黑棋了。” 他并没有因她是女流之辈而谦让,以这样的方式定了先后手,观若反而起了一点兴趣,“执黑先行,伏大人请。” 他们一边对弈,一边聊着天,“我的棋艺,是年少时在凤藻宫中学来的。” “两位皇子都擅棋,大皇子小小年纪,已经能下的过棋院中的国手。” “这是因为娘娘很擅长此道的缘故,就连梁帝,也从来都没有赢过她。” 观若并不觉得意外,若不是因为文嘉皇后擅长围棋,袁姑姑也不会用这么多的心力来教她下棋了。 梁帝更不会在与她对弈之时频频出神,以至于他们根本就没有能够完整的下完一局棋。 伏珺下棋颇为谨慎严密,“殷姑娘身边的袁尚宫,亦算是女中豪杰,围棋国手,整个梁宫之中,也就只有她能和娘娘一较高下。” “她们下棋的时候虽然各自有输赢,可是并不会相差太多。可是袁尚宫,是常常输给梁帝的。” 袁姑姑和文嘉皇后的棋力相当,梁帝没有赢过文嘉皇后,却总是能赢袁姑姑。 这未必是棋力上的差别,不过是身份和为人上的差别而已。 观若落了一子,“文嘉皇后是一个十分争强好胜之人么?” 她一点也不了解她,今日有机会,可以和与她十分亲近的人心平气和的聊一聊她。 伏珺摇头,“娘娘算不得是争强好胜,只是对许多事都有自己的坚持罢了。” “譬如下棋,她明明可以不输,为什么偏偏要输呢?她是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地位而相让的。” 第109章 槐树 “其实娘娘才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观若有许久都没有下过棋了,到了后来,她也就赢了伏珺半子。 伏珺看起来并不在意输赢,开始着手整理棋盘,“到底还是殷姑娘更胜一筹,我还应当好好的再多研习棋谱。” “若是殷姑娘有空闲,也可以多指点指点我。” 他朝着观若眨了眨眼,笑的有几分狡黠。“殷姑娘的棋艺是袁尚宫教的,我的棋艺却是娘娘教的。” “今日我输给了殷姑娘,可并不是娘娘输给了袁尚宫,只是我自己学艺不精罢了。” 观若自然不会这样想,听完他的话,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 “其实娘娘最喜欢的棋谱,是施襄夏《弈理指归》。他与范西屏同为围棋国手,被时人翕然称之为‘棋圣’,海内并无异辞。” “他们对弈所留下的‘当湖十局’,气势磅礴,杀法精紧,妙绝今古,不知道殷姑娘可曾看过?” 观若拣着棋盘上的白字,“并没有看过。除却一些最基本的棋谱,也就是看过《桃花泉弈谱》了。” “袁姑姑说,只要将这些看明白,就已经很好了。此外,我平日还要学其他的东西,也并没有精力了。” 她在梁宫中三年,此时想来,竟只像是去女学进修了一番。 梁帝便是查验课业的学究,常常不给人好脸色看。 伏珺便道:“娘娘倒是只推《弈理指归》为第一,与袁尚宫的意见不同。” “其实她们若是生活在梁宫之外,亦并不是女子之身,未必就不能留下与范西屏,施襄夏一般的美名。” “可是她们偏偏都是女子,又偏偏都在宫闱之中,便只能是默默无名,不被后世的任何人所铭记了。” “我记得承平九年之后,她们也不曾再对弈了。” 承平九年,观若记得郭昭仪也提到过。 那时候袁姑姑已经犯了错,做回了寻常宫女,连凤藻宫的宫门都不得入,自然也不用提对弈了。 观若低头笑了笑,自嘲道:“其实宫闱中的女子,也并非是不能青史留名的。‘子夫前入侍,飞燕复当时。’” “之前还有人曾拿我与杨贵妃相比,女子要留下什么名声,似乎总是这样更容易些。” 当然也是有女子在正史之上留下了自己的姓名的,可是与男子一比,得来的结果,实在是叫人觉得意兴阑珊。 伏珺将棋子收好,似乎并不打算再继续同观若对弈了。 “说了许多从前的事情,话题有些远了,今日我请殷姑娘过来,其实还是有话要说的。” 观若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她在一个男子面前说起这些话,其实还是有些傻气的。也难怪伏珺不愿意听,就要提起正事来了。 “今日一早,明之便醒过来了,一醒来便先问起了你。知道你没事之后,他同我说起了你们在树林中,他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 观若的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棋盘上。联想到她第一次与伏珺闲谈的时候,他所说的那些话,她已经能大致猜到伏珺今日请她过来的目的了。 “想来殷姑娘已经很清楚明之与她未婚妻之间的事了。” “其实明之心中未尝不觉得苦涩,只是这世间有太多的阴差阳错,情势如此,他总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处理的。” 伏珺说的话,无非是要观若体谅晏既。可是他这样说,无非是在慷他人之慨罢了。 没有人站在她的立场上想过问题。 观若并不打算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在今日之前,她其实是把伏珺当作一个可以交往的朋友的,她从没有在他身上感觉到过那种令她觉得不适的不平等。 “将军一醒过来,便先问起了妾,那是他的意愿。可是妾一醒过来,便被将军召到了他的营帐之中,这不是妾的意愿。” 前世她爱他的时候,他们是平等的。“过往三年,妾曾经是梁帝的珩妃。” “自然,妾与梁帝之间,不可能是平等的,所以他也从不会同妾谈及‘爱’这个字。” 而晏既一边不肯平等的与她对视,一边又要和她谈及爱恨,这无疑是很可笑的。 她要的不是旁人俯视她,从来都不是。 伏珺当然能明白她的意思,他忽而问了观若旁的问题,“殷姑娘家住城西,城西多槐树,不知道殷姑娘家的院落之前,是否有槐树。” 观若回答了他的问题,“的确是有一棵槐树,不过并不高大。” “家父说这棵槐树的高度并不足以令人在树上窥探内宅,因此没有将它砍去。” 她明白了他的意图。 她其实已经不怀疑晏既的未婚妻会是别人了。 纵然是别人,曾经高高在上,为梁宫中的帝后捧在掌心的少年,偏偏喜爱去城西,喜爱城西的槐树,也是为了她。 伏珺定定地望着她,“我常常在想,若是当年那个总是捧着浣衣木盆出入,行色匆匆的少女,若是能有一次抬头望一眼藏在枝叶中的明之,如今的结局,会不会都是不一样的。” 观若的心遽然痛了一下,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曾经有一个少年放弃城东的繁华,终日呆在她家门之前的槐树上,只是为了望一眼偶尔才出入的她而已。 不过,这于她,究竟又有什么益处呢。 “不会不一样的,结局造就已经注定好了。就像伏大人方才所说的那样,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在槐树之上,成全他自己的私心。” “可是妾却不得不为了自己,为了家中的父亲,为了某一日我们能吃一顿饱饭,行色匆忙地拿着浣衣的木盆往溪边走。我们从来就不是一样的人。” 观若的心自中秋那一夜之后变的无比清明起来。她已经不再害怕承认一些事,也不再害怕拒绝一些事。 “承平十二年,晏氏嫡支,几乎被诛灭殆尽,他不会想到要在那时带我走,或许也是没有能力带我走。” “就连晏氏如今活下来的几个人,也是因为文嘉皇后的缘故。” 她也并不会跟着晏既走的,她还要照顾她的父亲,要去溪边浣衣,以此补贴家用。 “我还是会一样,在文嘉皇后的祭日时去灞水边浣衣,最终成为梁帝的妃子。” 也最终为晏既俘虏,在到达河东郡之前逃到云蔚山中去,或是面对如今的局面。 若是一切真如伏珺所说,晏既早已经将她放在了心上,又为何在云蔚山的小屋之中不肯向她说明这一切。 又是因为什么事,令他对她最终下了杀手。 如今她思考这些问题,唯一的用处,就是不要再走了从前的路,让晏既再一次要了她的性命。 第110章 踏莎 伏珺默默良久,观若亦觉得有些疲惫了,他不说话,便由她来结束他们的谈话。 “若是伏大人没有旁的事情,妾便先告辞,回冯副将那里去了。” 他先时并没有拦着她,待观若走出他的营帐数步之后,他才快步追了出来,意图拦下她。 “殷姑娘请留步。” 观若不想留步,却也只能留步。 她转过身去,尽量平和地道:“不知道伏大人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伏珺快步朝着她走过来,想要说什么,一时间却又觉得有些难以开口。 “我毕竟是明之的朋友,在营帐外遇见了嘉盛,他说明之又流了许多血,恐怕是伤口开裂了。” 都已经包扎好的伤口,为了什么事,才会又开裂了。嘉盛的神情是很焦急的,他什么都不清楚,所以才越加担心。 “那时只有殷姑娘同明之在一起,我猜测是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我一时情急,便将殷姑娘请到了这里来。” “希望你能对他好些,彼此之间不要闹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他郑重地同观若行了一个礼,“我只是关心则乱,言语之中的确有不妥当之处,今日冒犯殷姑娘,请你不要记在心上。” 这样的话,其实是很可笑的。 伏珺是在向她道歉,可是言语之中,还是没有弄清楚她和晏既之间的问题出在哪里。 她还能如何待他好?在晏既眼中,不过是“不配”二字罢了。 而他待她的不好,动辄便可以要了她的性命。 观若也不会把伏珺方才说的话放在心上的,因为他是晏既的朋友,不是她的。 与她无关的人,她也只会当他做的是无关的事。 伏珺站在晏既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无可厚非,那她为自己着想,他们也没有资格指责她。 “今日妾在将军营帐中,只是被将军责难了一番,他说妾不该以踏莎的性命,来换将军和妾的性命。” “除此之外,在将军伤口开裂之前,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在妾出门之前,将军见妾有晕倒之势,所以扶了妾一把,应当就是那时。” “可是妾从未要求过什么。” 她没有要求晏既这样做,是他自己的决定。晏既的想法,不是她能够掌控的。 她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对晏既做,是他一直在指责她做的不对而已。 听伏珺的语气,倒好像是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令晏既气急攻心,又弄伤了自己一般。 “多谢今日伏大人愿意同我说这一番话,不过妾生来便和你们是不一样的人,如今沦为阶下之囚,也只想求自己的一条命而已。” “旁的事,的确都不在妾考虑的范围之内。” 她低头行了礼,“妾先告退了。” 伏珺的声音在她身后,“除了明之身边最为亲近的人,殷姑娘要小心所有的旁人。” “今日是我胡言乱语,冒犯了殷姑娘。殷姑娘若是遇见了什么麻烦,我一定会帮你的。” 她若是遇见了什么麻烦,她也要有命将她遇见的麻烦告诉伏珺才行。 不过他说的话和晏既说的,其实是一个意思。都是要她警惕出现在她身旁的人。 不过伏珺的话排除了有他和晏既在内的许多人,可晏既说的话,却包含了这世上除了她自己的所有人。 这算是提醒她么,他也是她的敌人。 她会牢记在心的。她其实也从没有怀疑过。 观若还是回过头去,又同伏珺行了一礼,而后才放开了脚步向前走。 走开了几步,忽而又想起一件事,“不知道那一夜在树林中,猎到人熊的,是裴家的哪一位郎君?” 她去而复返,只是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伏珺自然是有些惊讶的。 但是他还是很快回答了她的问题。“是裴沽的第十三个儿子,名俶,字灵献。” “生母是南郡萧氏族女,不过他们母子俩在裴家都不受宠。” 他们并不知道她已经与裴俶相识。 观若做出了后怕的神情来,“实在是那一夜的时候,我见他拖着死去的人熊,身上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只顾着向兄长讨要一个女子,实在是太过吓人了。” 伏珺宽慰她,“这是他们裴家人的事,往后若是见着他,绕地远远的就是了。” 观若点了点头,再次同他道了谢,便离开了。 一路上她观察四周,几乎都是晏既的银甲士兵,看不见裴氏的红衣兵士。可是他们刚刚来的那一日,分明不是如此的。 看来驻扎在此处,晏、李两家的联军,自晏既遇刺之后,和裴家的士兵重又分出了泾渭来。 裴沽盘踞河东之地多年,势力不可小觑。陇西李氏和太原晏氏,亦是梁朝开国之初便有的世家大族。 如今造访河东之地的,虽然只是晏、李两家年轻的小辈,可也就是他们,攻破了梁朝的帝都长安,一路东行,剑指如今梁帝所在的薛郡。 当然,这把剑还没有悬在裴家人的头上,他们总是要再试一试它的锋芒的。 狩猎便是一种很好的方式。在他们遇见人熊的那个夜晚,李玄耀曾说,有一个能猎人熊的将军,是对于士气最好的鼓舞。 从这个角度而言,晏既在狩猎中受了伤,似乎是一件对于他们的谈判很不利的事情。 更何况这件事里,裴家的人总是逃不脱嫌疑。 那一夜裴倦的态度太狂妄了。 可再退一步说,裴家人口众多,裴沽有十几个儿子,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小妻子,人心各异,或许又会在这场博弈中起到不同的作用。 不知道他们这些当权之人,心里到底是在盘算些什么。 不过这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只能面对,却无法影响,这结果定然会波及到她。 既然是这样,这些问题,还是交给晏既去思考。周围既然全都是他的亲卫,每一个人都是他的眼睛,她可以在营中自由行走,去探望一下踏莎。 观若随意地问了一个士兵,他同她指名了马厩的方向,观若便朝着马厩走去。 马厩所在之地是很空旷的,踏莎是晏既的战马,因此有一处单独的小马厩。观若走过去的时候,它低头喝着石槽中的水。 它身上的伤口也都被处理过了,应当有人在照顾它。可是它看起来还是十分没有精神,一副恹恹的样子。 它似乎还是认得观若的,观若试探性地伸出手去,它也很温顺地任由她抚摸着它。 观若和它说着话,也是和她自己说着话,“踏莎,其实你是认得我的,对不对?我以前常常帮你洗澡,你站在溪流里,一动也不动,很听我的话。” “我们还一起去看白色的芍药花,那时候他也在的。不过他变了,我也变了。” 踏莎是那么好看,又那么忠诚的一匹马,它带着晏既走到她门前的时候,它也同样满身是伤。 那时观若连晏既都不知道怎样照顾,更不会照顾它,而且那时候她是害怕它的。 它自己在院子里趴了几日,以观若远远扔给它的一些青草为食,顽强地挺过了去。 而后在夏日的时候,带着她和晏既去看白色的芍药花。 “在树林里的那个晚上对不起,可是我也是没得选。他怪我,其实你也可以怪我的,但是我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这样选。” 只要有一点活下去的可能,她都会去赌。 或许她的确如晏既所说,是一个心狠之人。可是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观若靠在了踏莎身上,“你一定要好起来,也许我们还有机会一起去云蔚山,到时候我还会给你洗澡,你再带着我,去云蔚山北麓看白色的芍药花。” 前世今生,云蔚山的那段时光,始终是她觉得最舒心,也最安心的时候。不必为生存而忧虑,这是她活在世间唯一的期望。 “你什么时候跟经常为它洗澡了?” 第111章 马鞭 声音在马厩背后,观若一下子站直了身体。踏莎察觉到了观若的不安,用自己的头蹭了蹭观若的身体。 然而这个声音是观若所熟悉的,“裴郎君,何不见面说话?” 是裴俶。 “阿若往侧面站一站,便能看见我了。我却不能现身,若是被晏既的士兵看见了,那就要惹麻烦了。” 观若不着痕迹的往前走了一步,她没法忘记裴俶在树林中鲜血淋漓,犹如鬼魅的样子。 裴俶很快便察觉了她的意图,仍然气定神闲,“我今日过来,是来给你送东西的,你确定不要么?” 观若停住了脚步,“裴郎君的东西妾要不起,既然知道要惹麻烦,还是先行离开吧。” 裴俶在马厩背面,笑着摇了摇头,“这不是我的东西,只是要把你的东西还给你而已。” “晏既身边那个女副将,叫冯什么来着,是她的马鞭。” “我听说你就是为了这样东西,差点在树林中丢掉性命的。如何,想不想拿回去?” 是眉瑾的马鞭,居然在裴俶手里。这是眉瑾的东西,是她弄丢的,也该由她还给她。 只是还一条马鞭而已,周围不少晏既的士兵,裴俶有所顾忌,不会发生什么的。 她往回走了几步,如裴俶方才所说,站到了马厩的侧面。 与之前不同,今日裴俶完全沐浴在日光之下。 他的眼中是明朗的日光,可是这却并不能让他看起来温和一些。他整个人仍然是阴鸷的,明明笑着,却也让人不敢靠近。 他右手的手臂已经包扎好了,只是地隐隐的透出了一点血色来。 那一夜观若不经意间瞥了他的伤口一眼,他的伤很严重,在月色之下,几乎可以看见森然的白骨。 就是这样的伤口,他也还能笑着同他的嫡兄讨要一个风尘女子。 观若依稀记得,那女子似乎被称作“珠楼娘子”,亦带有一个“珠”字,或许便是他提到过的他所最喜爱的那位“阿珠”。 观若瞥了裴俶的伤口一眼,他便注意到了,“在狩猎人熊的时候,不小心叫那畜生拍了一掌,这一掌便拍去了我一大块皮肉。” “不过我要了它的性命,也算是能抵偿了。畜生之凶恶,到底还是亦逊色于人。” 他说着这样的话,目光中流露出了莫名的阴狠。他都已经要了那人熊的性命了,还待如何? 她平静地道:“我并不关心裴郎君是如何受伤的,我只关心裴郎君方才所说的那条马鞭。” 那条马鞭,她没有记错,就是落在她和晏既呆了许久的那片草丛里。 树林之大,他偏偏去过他们呆过的地方,留心捡起了这条并不显眼的马鞭。 裴俶将那马鞭展示给观若看,这马鞭通身暗红,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 但的确是眉瑾的那一条没错。 已经被裴俶戏耍过一次,她对他拿出来的东西,总是要小心再小心地检查过。 “这的确是冯副将的马鞭不错,多谢裴郎君归还。” 她想试探试探他,“这条马鞭对冯副将而言十分重要,我必定将此事告诉她,请她亲自同你道谢。” 裴俶收回了手,并没有要把马鞭交给观若的意思,“那倒是不必了,我对她没有兴趣,我只对阿若你有兴趣。” “在这里见你一次不容易,营帐中没有横梁,我做不了梁上君子。” “你再陪我说几句话,我定然将这马鞭奉还。” 观若亦学着他说话,“不巧,我对裴郎君没有兴趣,只对这条马鞭有兴趣。” “若是裴郎君不能将这马鞭立即奉还,那么也就罢了,请冯副将来讨还便是了。” 裴俶低头看着他手中的马鞭,“这马鞭是牛皮做的,以茜草反复染色,方能有这种独特的颜色。” “据我所知,颍川冯氏的姑娘,各个善骑射,能挽强弓。” “而她们的及笄之礼,在发钗之外,还会有一条由她们的父亲亲手制作的马鞭。军营中的这位冯姑娘,已经是冯氏唯一的后人,她及笄的时候,家人都已经不在了。” “你说她的这条马鞭,是她父亲提前做好的,还是太原晏氏的人给她准备的呢?” 观若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这些事,一时间也分辨不出来,裴俶到底是不是在诓她。 至少这几日,眉瑾是并没有向她问起来这条马鞭的去处的。 可是没有问起来,也并不代表她就不在意。 裴俶仍然在自言自语,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这马鞭是牛皮做的,亦算是坚固耐用了。” “不过在我的匕首面前,自然也是什么都不算的。” 他抬起头,望向了观若。他的皮肤是苍白的,嘴唇亦是,他整张脸上,只剩下一双漆黑的眼睛与两弯眉。 一只手垂在身侧,动也不曾动,另一只手却十分灵活的把玩着他的匕首。 他身上因为失血过多而生的病弱感被他手中的匕首割裂开了,他还是那个可以在驿楼中轻易将她挟持的妖物。 她只能屈服了,“不知道裴郎君想要和我说什么话。” 裴俶很快收起了他的匕首,很随意地靠在马厩背面的木板上,“你方才和这蠢马说的话好像很有意思,你不是害怕马么,什么时候为它洗过澡?” 观若总不能和他谈起前生的事情,那是谁都不能知道的秘密,“刚刚被俘虏的时候。我是害怕马,可是不害怕踏莎。” 裴俶很快笑起来,站直了身体,贴近了观若。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想要寻找一些如箭矢的凶器。 “你没有和我说实话,阿若。在掖庭的时候,你连房门都出不了,而在军营中的时候,你每日只是和其他的女俘一样,在溪边浣衣而已。” 观若心中不安的感觉愈浓,裴俶只是裴家不起眼的一个庶子而已,连他都能这么清楚的知道晏既营中的事情……裴家人到底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他见观若害怕,也就不再靠近她了。 “为什么你能在晏既的营帐里呆上许久,却不能和我呆片刻。我没有伤害过你,而他有。你方才说的改变了的那个‘他’,是在说晏既?” 观若是不会回答他的问题的,“裴郎君,已经够了,若是妾再不回去,冯副将就要派人过来寻妾了。” “方才妾一路行到此处,晏既麾下的不少士兵都看见了,他们不会找不到妾的。” 裴俶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阿若,你在晏既的营帐里做了什么?他的伤势又如何了,裴氏的箭矢贯入背心的滋味,想来应该不错。” 观若猛地抬起头,望住了他,“对晏既下手的是裴家人?” 她下意识的觉得不会是他,裴家再如何,不会落到他一个根本不受宠的庶子手里。 第112章 爪牙 “你觉得不是么?” 裴俶反问她,“拔箭的时候,有那么多人围在晏明之身旁,沾染着鲜血的箭头被丢到水盆中。” “血色渐渐的消散开来,唯有嵌入纹路之中的血,不容易散开。” “在水汽与如丝如缕散开的血液中,凝结成一个裴字。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 裴俶给她形容着这些,仿佛他也是亲历之人——就是亲历之人,恐怕都不会如他观察仔细,将画面描述的这般令人毛骨悚然。 观若冷冷的盯着他,“晏明之拔箭的时候,你不可能在场,也不该知道这些消息。” 发生过夜袭的事情,晏既应当已经重新审视过裴家人,不至于令他身边的防备,还松懈到如此地步。 至少拔箭的时候他身边的人再多,也不会有裴俶。 而他身边的人,亦都是他最亲近信任之人。若是他们都能背叛他,只怕他甚至都不可能从陇西走到长安。 裴俶将那暗红色的马鞭一圈一圈地绕在他的手掌上,“何须我在场。那箭头上有没有刻着裴字,晏明之身边的许多人都看见了,你不必纠缠于此。” “更何况那箭头上不刻着裴氏的徽记,还能刻着什么,晏家的,还是李家的?阿若,你在怀疑谁?” 不会是晏家,也不会是李家。至少此时不会。 “不过倒是可以猜一猜,朝着晏既射出那支箭的,是不是裴家人。我觉得这个问题就要比方才的那一个有趣的多了。” 观若的目光,不自觉注意着他缠着暗红色马鞭的那只手,“暗箭伤人,用的是裴家的箭,裴家人会这样蠢么?” 裴俶一下子松开了他的手,那马鞭的韧性很好,一下子从他手心弹开了,在空中划出数圈暗红色的弧线,顷刻之间又归于平静。 “或许他们不会这样蠢,或许他们就是这样蠢。也或许他们这样做也不是蠢,面对匍匐于脚下的弱者,何须掩饰自己的爪牙。” 观若笑起来,望着裴俶,没有说话。她觉得眼前这个人,因为他此刻的自大,好像又不是那么的令人觉得可怕了。 晏既才不是匍匐于他们裴家人脚下的弱者,只会以暗箭伤人之人,不会是日光之下的强者。 裴俶似乎并不在乎观若是不是嘲笑,他只是望着她的脸,由衷的叹道:“阿若,其实你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美。” “下次我画杨贵妃的时候,会画上你此刻的笑脸。” 观若并不觉得他的话是夸奖,或许所有的妃子都渴望如杨贵妃那样令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容貌,集三千佳丽的宠爱于一身。 可是观若能看到的,总是她“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的结局。 观若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似乎也觉得意兴阑珊起来,将马鞭递给了观若,“可惜了,若是那支箭能再往左偏上几寸,往后便不用再面对晏明之这个麻烦了。” “就像是那一夜的围剿群狼之阵,虽然所有的狼最后都只能束手就擒,可是要一只,一只的解决掉,还是很麻烦的。” 观若接过了他递给她的马鞭,并没有立刻就走。 那一夜裴俶到达他们所在之地的时候,晏既早已经先被伏珺带走离开了,裴俶并没有见到他,后来他也没机会见到。 她问着其他的问题,试图让裴俶放松警惕。“你觉得晏明之和他的士兵于你们裴家人而言是狼?” 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他说的话是世间最简单的道理,“不能这么说,也许他们中的一些不能算是活物,只是我手里的箭而已。” 还是这样的自大。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晏明之的伤处。”她问出了她真正想要问他的问题,下意识地前进了一小步。 裴俶站在原处,望着她笑起来,便是她方才的那种笑容。 他模仿的惟妙惟肖,反问她,“伤在何处,受伤之人知道,察看过伤口的人知道,还有谁知道?” 他这样爽快的承认了,观若反而松弛了一些,“你不怕我告诉晏明之么?” 裴俶却又道:“你要告诉他什么?其实我劝你还是不要去。推我出去做了替罪羊,那真凶又该怎么办呢?” 观若又迷茫起来,他像是把什么都告诉她了,却又分明什么都没说。真真假假,她根本分不清楚。 他问的对,她能告诉晏既什么,告诉他在树林中暗箭伤人的人是裴家的十三郎君裴俶,让他去找他讨回这一箭之仇么? 晏既凭什么相信她呢?他知道了她和裴家的人在暗中往来,说不定第一个死的反而是她。 而且他受了伤,伤他的凶器上刻着裴家的标识,若是要对裴家用兵,不是正好师出有名了么? 又或者,可以将谈判的价钱,压的更低一些。 这一笔帐找裴家更有分量的人讨还,远比找裴俶讨还要有利的多。晏既是将军,应当远比她更有大局观。 这可以是晏既的打算,会不会也是裴俶的打算? 观若心里忽而冒出这样的想法来,忍不住狐疑地打量了裴俶一眼。 他这个人做事向来不遵循常理,会不会青华山夜袭的那件处处都透着奇怪的事情,也和他有关? 裴氏的一个普通庶子,会不会有这样的能力…… 裴俶朝着观若走过来,遮住了她面前的日光,他的语气很平稳,仿佛是在说服一个已经相识了很久的朋友,全然是在为她好。 “阿若,你应该能想明白,这件事是不是我做的,其实都与你无关。不过,我也已经看明白了一件事。” 他伸出手,似是想要替她撩开被秋风拂乱的碎发。观若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裴俶悻悻地放下了他的手,继续说了下去,“方才你一见到我,便着急想要离开,最后不过是为了这条马鞭才留在这里的。” “可是我提到了晏明之,即便你拿到了马鞭,也并没有离开。” “阿若,你为什么在乎他?我有些嫉妒。” 观若的神情越发冰冷下去,她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而今日,她和裴俶说的话,无论是什么,都已经足够多了。 她退到了空地上去,若是裴俶再要伸手来触碰他,他就会被晏既的士兵发现的。 “你想多了,我只是不希望我所从属的那一方主将出事,而后我又被人重新俘虏一次而已。” 就只是因为这样而已。在这里晏既至少不会拿她如何,可是裴家的人,豺狼虎豹,已然各自露出了爪牙。 观若走出了几步,裴俶在她身后大声道:“阿若,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观若的脚步顿了顿,之后更加加快了脚步。他似乎也并不是那么惧怕被晏既的士兵发觉的。 原来该害怕的人是她。 第113章 查问 观若将那马鞭藏在了袖中,问明了眉瑾营帐所在的方向,一路走了回去。 此处营地要比之前在青华山的时候小了许多,布防也更严密,她遥遥地望见蒋掣带着几个红衣士兵进了晏既的营帐。 也许是要查问那一夜树林中的事情了。 观若进了营帐,眉瑾并不在这里。只有穆犹知坐在一旁属于她的床榻上。 她一见观若进门,便立刻站了起来,“还以为你今日便要留在晏既的营帐里了,没想到去了半日,此时倒是又回来了。” 她向来是觉得观若和晏既之间有什么的。经过树林中的那一夜,她想必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该更进一步了。 观若醒来半日,先是面对晏既的责难,而后是伏珺名为请求的责怪,最后是裴俶——她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他。 她脑海里总是浮现起月夜之下,少年半边手臂鲜血淋漓的模样。他在那时扬起的一抹笑,令他看起来如同自地狱出逃的鬼魅。 她此时可以不必面对穆犹知的。 观若在自己的床榻上躺下来,背对着穆犹知,“他只是责备我不该以他的战马吸引野兽的注意,害得他的战马受了重伤而已。” “在他心中,或许那时吸引野兽的应该是我自己,有战马陪着他就好。” 观若看不见穆犹知的表情,“他叫你过去,就是为了这件事?可是却也并没有把你怎么样。” 在穆犹知眼中是“没有怎么样”,可她心中有多失望,的确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冯副将去了何处?”与其谈论晏既,观若还是更关心眉瑾。 穆犹知脱了鞋,坐在她自己的床榻边沿,一面又去趿鞋,放下,重复着无聊的动作。 “听说是捉了几个裴氏的士兵,他们都在狩猎时受了伤。” 观若回想了一下她在营中看见的情形,那几个红衣士兵,身上似乎的确都是受了伤的。 “晏既亦反手给了中伤他的人一箭,据他自己说那一箭是中了的,所以要将所有的人都排查一遍。” “那一日晏氏与李氏的士兵并没有人受箭伤,所以如今在排查裴氏的人。” 观若知道这件事,她还以为晏既也不能确定那支箭到底有没有中。可是看来他的眼力要比她想的更好一些。 但这样也是有所疏漏的。“也许那个人并没有离开那片树林呢?他这样做,或许仍旧是徒劳无功的。” 穆犹知瞟了观若一眼,语气有些轻蔑,“你能想到,晏既身边能人辈出,他们就想不到?” “早在中秋那夜,蒋风驰便带着晏氏的人,将整片树林都围起来了。不要说是人,就算是一只鸟,他们也会将它射下来的,谁也别想离开那片树林。” 可是从晏既中箭,到他们脱险,中间也过去了很长的时间,还是有疏漏的。 穆犹知发出的动静,令她觉得有些烦躁,“那也许施放冷箭之人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呢?是裴沽,是裴家的郎君小姐?” 穆犹知摇了摇头,忽而想起来观若看不到她的动作,又解释道:“裴氏进入树林之中的人,只有裴十三郎君受了伤。” “那是被人熊所伤的,右手手臂上的骨肉没了一大块,并不是箭伤,更有他带回来的人熊尸体为证。听说裴倦还赏了他一个女人。” 穆犹知的声音里透着不屑,“真不愧是兄弟,一脉相承的好色贪花。” 穆犹知在嘲讽裴家人,观若却想到了旁的事。 “畜生何足付大事,便是作恶,亦逊色于人。” 今日裴俶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之中流露出的阴狠,其实也像是对某一个人的愤恨。 他分明是想到了什么的,几乎有了咬牙切齿的意思。这个“人”,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旁人? 晏既也猎到了人熊,他说只是一只小人熊而已。而成年的人熊远重过数个成年男子的总和,只凭一匹马,是绝对拖不动的。 裴俶可以“捡到”眉瑾的马鞭,未尝不能在晏既猎熊之时在场。朝着晏既施放冷箭的人,会不会真的是他? 他又是为了什么? “你在想些什么?”穆犹知打断了观若的思绪,“我方才同你说了许多话,你却一句话都没有回复我。” 观若压抑着她心中的烦躁,尽量平静地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穆犹知却又没话说了,“罢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一些抱怨的话罢了。我听说,你是被裴氏的侍女骗到那片树林里去的?” 这也是观若不想谈的话题,她已经和很多人解释过一遍,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了。 于是她点了点头,权当作是回答。 “晏既为了这件事,特意令人将景阳郡主也请到了他的营帐里,他要她同他解释这件事。” 穆犹知终于不再动她的鞋了,营帐里安静下来,“那时候我被裴家的五小姐叫过去教她的丫鬟梳妆。” “景阳郡主正好在裴五小姐那里。她听闻晏既传唤,便叫我也跟着她过去了。” “我先时还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见她在晏既面前好生演了一出旧情难忘的戏。” “晏既却始终很冷淡,只是追问她为什么会在你面前有两套不同的说辞。” 这两套不同的说辞,指的应该是高世如先告诉她应该往树林里走,后来又告诉她往西边走。 观若倒是想听听,她在晏既面前如何解释。 “景阳郡主说,她看见你的时候,只是背影而已。” “你不是裴氏侍女的打扮,发间亦没有冯眉瑾侍女,如我发间一般的银杏叶簪,因此她以为你不过是她丈夫裴沽的某一个侍妾通房。” “她想教训你,正好树林在眼前,所以指给了你错误的方向。” “在知道你真实的身份以后,她给你指了正确的路,是你自己没有走。至于那个叫你去送马鞭的侍女,根本就和她没有关系。”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可深究起来,根本就是站不住脚的。 “那晏既呢,他相信了?” 他们算是青梅竹马,景阳郡主对她们这些地位远低于她的人能有多暴戾残忍,他应该是很清楚的。 穆犹知有些莫名的叹了口气,“他没有说什么,最后是伏珺出面打了圆场,将景阳郡主送走的。” “要说晏既能为了你为难她,我也是不相信的。” “其实我今日也是想劝你不要对他这样的人用心的,他不能将景阳郡主如何,一是因为她是裴沽的妻子,至于二么,我看他对她亦有些旧情难忘的意思。” “你放心,我与晏既的距离更近,我比你更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在她和景阳郡主之间,他会选择对她的苦难视而不见,承平十一年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第114章 嗜好 观若和穆犹知的谈话戛然而止,也许是因为她晒多了太阳,午后的床榻又实在太舒服,她很快摈弃了脑海中的杂念,进入了梦乡。 只是并没有过多久,便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醒来的时候眉瑾已经站在了她窗前。 她对她的态度比上午时要差了许多,“将军命我将你带到他那里去。” 观若一瞬间在心里将晏既骂上了无数遍,可是她知道她不能为难眉瑾,只好坐起来,做出她平日恭顺的模样来,“是,妾这便起身跟着冯副将您往将军的营帐去。” 眉瑾的怒气稍平,先一步走出了营帐。 观若趿了鞋,略略整理了鬓发与衣裳,和穆犹知无奈的对视了一眼,便也掀开了营帐的门。 眉瑾背对着她,一听见身后的动静,便开始大步往前走。只是才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观若正努力跟着她的脚步,一时间没有收住脚,差点撞了上去。 “我听说将军为了你的事,伤口又开裂了一次。殷观若,你很有本事。” 观若只觉得他们一个个都莫名其妙。晏既不小心,这是他的事,她又没有求着他过来扶她。他的伤口开裂了,倒是个个都怪罪到她的头上来。 观若已经不想辩驳了,只是沉默着站在眉瑾身后。 眉瑾又开始往前走,这一次放慢了脚步,“若是想要活下去,就不要再顶撞将军了。将军他……其实也很不容易的。” 不知道晏既自己觉得自己容易不容易,他身边这些人,倒是一个个都替他着想。 观若敛容,低声应了一声“是”。他们也都只能看见晏既的不容易。像自己这样的梁帝废妃,便是活该生活不易的。 她跟着眉瑾进入晏既的营帐的时候,他穿着一身常服,坐在案几之后,看起来正在批阅公文。 营帐中没有别人了,他也是今日才醒过来,此时便有要开始理事了。 晏既见眉瑾已经将观若带来,语气颇为冷淡,“你先下去吧,留她在这里就好。” 眉瑾向来不会违逆他的话,同他行过了礼,很快便转身出去了。 又剩下观若和晏既两个。上午才刚刚见过,此时又将她唤过来,她连猜一猜是为什么的兴趣都没有。 晏既将手边的一本公文批注完毕,方才抬头斜睨了她一眼,“过来。” 又是“过来”。 观若没有动,他便一直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令她不得不动。 近了一些,再近一些。 “过来替我磨墨。” 原来是他折磨人的方式,又多了一种。 在青华山的时候,观若也曾给他磨过墨的,最后闹的兵戈相向,颇为不愉快。 晏既的剑在观若脖颈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记,若是仔细去找,是能找得到的。 找到过一次,再看着她,便会觉得那道痕迹无比明显,再也没法忽略了。 观若拿着墨条,开始为他磨墨。左手搭在右手的手腕之上,能令她的手更平稳。她是可以把这样的事情做的很好的,哪怕是为了晏既。 她磨了满池的墨,晏既却并没有能够静下心来,好好的写几个字。他握着笔,却分了心,目光从眼前的公文,慢慢移动到了观若手上。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眉瑾的侍女,你跟着我。”他的话,当然不会是商量。 可是观若不愿意。 她的手停下来,“将军在军营之中向来不近女色,与李玄耀之辈不同,是因为你心中有牵念之人,有你的未婚妻。” “此时将梁帝的嫔妃留在身边,难免有瓜田李下的嫌疑,有损将军威名。” “在你成为梁帝的嫔妃之前,先是我的未婚妻,你明明知道。” 他提起笔,开始在观若的手背上写字,是他的姓,“我不必在乎旁人怎样想。” 观若将那墨块放到了一旁,收回了她的手。 这样的傻事,依稀是云蔚山的李三郎会做的。只是那时是他教她在他手背上写字,写明了,他是属于阿若的。 她其实不知道她是他的未婚妻的,前世今生,到不久之前才知道。甚至到此时,还是不知道缘由。 回忆起往事的温情不过只有一瞬,她尽量放缓了语气,藏起了她对他的厌恶。 “若你还记得那一日树林里的事,若你还记得无论如何是我救了你,你放我走,好不好?” 晏既的目光,追着她的手到了她背后。 听罢她的话,他眼中一点狡黠的笑意,立刻便消失了。 他恢复了平日冷肃的模样,“我不光记得那一日树林里的事,我还记得很多别的事,我还记得你说你恨我。” 恨比爱多一些,也是有爱的。 他觉得此刻的自己简直卑微的不像他,可是说出来的话,却仍是在胁迫她,“只要你肯和我一起去见梁帝,我就可以放了蔺玉觅。” 观若简直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了蔺玉觅答应你这种条件?”她对蔺玉觅的确有些在意不错,可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要面对的命运,她的悲惨不是她造成的,她也没有义务照管到她身边跟她有所接触的每一个人。 “裴伽看上了她,想将她要走做个妾室。”晏既抬眼看着观若,“蔺玉觅原本应该是不会被注意到的,只是因为与她同车的人是你而已。人人都想瞻仰一番梁帝珩妃的风采。” 他刻意地将“梁帝珩妃”这四个字念的很重,是为了灼伤她。 观若却越发觉得他们这些男子令人无法理解,甚至令人作呕,她搓去了她手上的那个“晏”字,微微发红的手背上只留下一团墨迹,“她才十二岁,裴伽怎么可以……” 晏既打断了她的话,“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嗜好的,只是你从前遇见的人太少而已。” 就算他也觉得裴伽该死,可是他是裴家的人,不该是他去让他死。 观若望着晏既,忍不住笑起来。她笑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将军说的不错,便如将军,就偏偏喜欢旁人沾染过的女人。裴夫人如是,我亦如是。” 在平阳时,李玄耀曾在她面前这样嘲讽过晏既。如今看来,这句话真是再对也没有了。 第115章 婚约 眉瑾已经警告过观若,不要顶撞晏既,若是想活下去。 可是晏既分明是想要她活下去的,他要的东西,她总算看明白了,是她心甘情愿的臣服在他脚下。 他们的对话已经太过尖锐了。晏既的剑就放在一旁,从她说了这句话,他就一直死死的盯着她,面上没有任何波澜。 或许那一日含元殿前他看德妃,也就是这样的眼神罢了。 “蔺玉觅将来要嫁给什么人为妻,给什么人做妾,你该去问蔺士中。” “与其打女子的主意,不如早些拿下河东,去颍川杀光钟氏的人,去薛郡杀了梁帝。” 观若快步走过去取了晏既的剑,将剑柄那一端递给他,“将军若是觉得妾桀骜不驯,有了这把剑,便可以一了百了了。” 晏既接了过来,却将它扔到了一旁。他从椅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观若,“在我手里,你不必求生,亦不必求死,我都不会许你。” “你觉得你什么都知道,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看着你,不过觉得你可怜而已。” 观若亦凛然不惧,“在树林中的时候,我也觉得将军可怜。” “若不是因为我的怜悯之心,将军此时或许也不会站在这里,气定神闲的同我说话了。” 她说的不光是今生而已,前世他只会比今生更可怜。 晏既另辟蹊径,“原来这便是你说的恨比爱更多一些。究竟是怜悯,还是你心里的爱意,或许你该分清楚。” 观若迎着他的目光,“那一日我似乎忘记问问将军同样的问题了。” “那将军待我,又究竟是爱更多一些,还是恨更多一些呢?将军不必对我说谎,其实我的心澄明如镜。” “那便用你的心亲自照一照吧。” 他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你从承平十一年开始恨我,我也是从承平十一年开始频频去城西的。” “你照一照,看看我究竟有没有骗你。” 承平十一年他转身就走,并不是因为厌恶她,而是因为他太了解高世如。 但凡他在高世如面前表现出对她半分的好奇和在意,他或许就再也寻不到她了。 高世如会有很多办法的,而且还不会留下半点证据,他不想给一个平民女子招来这样的祸患。 而那时的少年晏既也不知道自己后来会如此在意观若,他以为纵然他们有婚约,她于他而言也只会是个无关的人。 他没法,也不会时时刻刻都保护着她,所以才不想给她带来麻烦。 可他爱她,从前世的承平十一年,从他懂得爱的时候。 他多希望自己能重生的再早一些,再经历过那一年,重温片刻在她家门前的槐树上做梦的日子。 然而从那时开始,也意味着他要再经历一遍承平十二年的痛苦。 他活的越久,就越明白那时稚嫩的他是改变不了什么的,手中没有任何权柄,靠他人的宠爱站在许多人肩头的人,如何去反抗皇权,去改变一个家族的命运。 他是那时的外戚,观若是后来的宠妃,他们归根结底是一样的人。 她在云蔚山一遍又一遍做着昭台宫噩梦,梦见那条白绫的时候。 他何尝不是梦复一梦,梦见晏府的牌匾掉落下来,梁帝染着血的屠刀高举在每一个晏家人的头顶,落下来,一片血肉模糊。 她的恐惧尚且可以在醒来的时候说与他听,得到他的小心安抚,渐渐的在她的梦里平息下去。 而他的恐惧,他却只能小心藏在心间,生怕泄露了一星半点,再惊吓到了看似平稳生活,实则内心仍然惶惶无定的她。 他不知道梁帝是怎样向她描述这些已经曾经是他皇位基石,后来成为他刀下亡魂的晏家人的。 所以他连他的身份都不敢同她如实相告,害怕跟她走到如今的这步田地。 今生她和他对视的第一眼,眼中盈满的就只有恐惧而已。 而今日她站在他面前,同她说着她怜悯他的话,仿佛她心中对他根本就无所畏惧,她早已经看穿了他。 其实是很可笑的。明明是他看穿了她。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从她沦为俘虏的那一刻开始,若是没有他,她早都没有命能活下来了。 “从今日起,我的营帐之外,会单独为你设立一座小帐,由我的亲卫来一同护卫。” “你不用反抗,也不必想逃。我什么时候想见你,你就应该出现在我面前。” 观若的心是明镜,也只能照亮她自己的心意而已。 晏既又不肯回答她的问题,就像他那一夜不肯承认,她就是他的未婚妻一样。 她不能输给他,“多谢将军不嫌弃妾,将妾留在身旁。” “不过妾的确嫌弃将军,纵然与将军做了邻居,还是希望能尽量不要见到将军。” 观若的从容,不过是假从容而已。晏既贴近了她,神色放松下来,“你就不想知道,我和你的婚约,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么?” 她不自觉的对上了晏既的眼睛,令他看明白了她的求知欲。 她是城西的平民,他是城东的贵族,出仕尚且要讲究出身,更何况是婚姻。他们不该有这样的关系的。 晏既笑起来,“如果我告诉你这件事,其实也只是为了羞辱你呢?” “妾已经是长安最底层之人了,温饱尚是奢望。将军家财万贯,富贵无极,不必如此自谦,认为与妾有过婚约,是辱没了妾的。” 今生的她身上总是有这些小小的刺,未尝不是另一种可爱。 他重又坐了下来,气定神闲的开始审阅那些公文。她磨墨的姿态赏心悦目,不该浪费。 “你的祖父曾经在我祖父麾下当差,为了救我祖父性命伤了一条腿,不能再在军营中效命。” “我祖父以为钱财不足以补偿你祖父的付出,因此见我与你年岁相当,所以定下了这门亲事。” “你瞧,从你祖父开始,就是我们晏家人的下属。” 实际上也不光光是如此,还因为祖父受伤的那一日,他遇见了一个云游方士。 那个云游方士神神叨叨,非说他和她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准确无误的说出了她和他的生辰,迫着祖父主动求亲,将她定为了他未来的妻子。 前世今生,这缘分,或许是孽缘。因为他们结缘的因果,就是如此荒谬的。 他后来也见过一些方士,在她离开以后。最后却又觉得太过无稽,将他们一一都打发走了。 他知道这是没有用的,就像梁帝后来穷尽一生,搜罗了再多与姑姑相似的女子,耗尽民心建再多朝露楼,也没有再能和姑姑见面一样。 他不会和他一样的。 第116章 皇子 观若觉得自己会和他有婚约,原本就是一件荒谬的事情,可原来他们定下婚约的原因,要比这还荒谬的多。 甚至祖父连他曾经是士兵,是晏家的士兵,都没有向她提起过。 祖父性情疏朗,亦很善良。 或许他便是不想挟恩图报,也不想让观若将来难堪,所以才没有和她提过,也不肯让她的父亲告诉她。她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的。 而以当时的情况,想一想,她和晏既之间,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 “下属不是奴隶,也不是俘虏。依凭自己的本领和性命吃饭,并不丢人。” “将军话中的轻蔑,若是让您麾下的将士听了,只怕要觉得寒心呢。” 观若记得她的祖父,她小的时候,尽管他腿脚并不方便,还是常常就抱着她到城门附近闲逛,和她说他从前在军中的事情。 说到一半,他常常望着在城楼上站哨的士兵发呆,一站便是许久。 那时候她还很小,已经不记得他都说过些什么故事了,只言片语,零落在回忆中,连不成句子。 不过,她记得另一件事,她知道他从前的确是个军人。 她稍大一些的时候,邻里家的孩子,还曾经聚集在一起,嘲笑她祖父是个瘸子。 她只得一个人,吵也吵不过他们,更别说动手,最后是隔壁家的一个小哥哥帮她赶走了那群孩子。 他告诉他们,殷家的爷爷原本是个保家卫国的将士,他们都应该敬重他。 这个小哥哥长成之后,也成为了一个士兵,最后回家的时候,只剩下一具尸骨。 天下事,少年心,亦吞噬了无数少年人的性命,与他们家人的希望。 她从此就再也没有在长安见过这家人了。 能在战争中活下来,何其幸运。可这世上总有人在不断地发动战争。 眼前的晏既就是一个。 因为自家的仇怨,他也吞噬掉许多家庭的希望了。 他将一本看完的公文堆到了一旁,又取了一本新的。他这几日受伤,案几之前的公文,堆的如同小山一般。 “你祖父救过我祖父的性命,我对他并无半分不敬之意。” “可是你的确是我的俘虏,要依凭我的心意与喜好生活,我希望你能看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她走。 从前盯着她,要伤害她的人只有李玄耀,所以他让眉瑾照管她。 而如今又多了高世如,又有许多他看不分明的人站在暗处,他便将她拉到身边了。 可是蔺玉觅会因为她“梁帝珩妃”的身份招来祸患,她站在太原晏氏出身的少年将军身旁,难道不会反惹了更多的忌恨? 她是从阴暗之处,站到了被万千光芒一同照耀的地方。 晏既对他自己,未免也太自信了些。 晏既仔细的读着他手中的公文,忽而眉头紧皱,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抬起头来望着观若,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去给我倒杯水来。” 真要将她当作奴婢使唤。 观若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也就一直盯着她看,既不出言催促,也不打算自己动手。 观若和他对视了片刻,觉得这样也很没有意思,还是走到一旁,为他倒了一杯水。 重重的放在他的案几上,杯中水溅出来,洇湿了他的公文。 他也不恼,只是将那公文拎起来,将水珠抖落下去,而后在观若看不见的角落偷偷笑了笑,重又看了起来。 薛郡时时都有新的消息传来,他们这些人,就像是在看戏一般。一折演完,又开始演下一折。 “梁帝宝刀未老,到薛郡之后,便纳了新妃。其中以会稽谢氏女最为得宠,初入宫,便被封做了燕婕妤。” 这个消息,观若曾在晏既的公文里偷看到过。 他冷笑了一下,将“燕婕妤”这三个字,又在唇齿之中回味了一遍。 “这位燕婕妤,如今已经怀了身孕,七个月之后,便要为梁帝添一个皇子,或是公主了。” 难怪晏既要皱眉。 梁帝的江山风雨飘摇,可不仅仅是因为有他们这些人在虎视眈眈,也是因为这些年他一直膝下空虚。 后宫中没有皇子能够长到成年的时候,他的儿子,可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的。 这个消息,无疑也能振奋梁帝的朝臣,鼓舞梁朝士兵的士气。 观若对梁帝的记忆停留在上辈子,在她的记忆里更鲜活的,是吕婕妤和她的孩子。 那个孩子其实生的更像梁帝一些,只可惜,他的父亲不曾关心过,也再不会知道了。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位燕婕妤,她之所以得宠,是因为她也与文嘉皇后肖似么?” 得了这个封号,大约也不会是旁的原因了,“若生了皇子,能像文嘉皇后的大皇子,还是二皇子?” 她的孩子生下来,所得的宠爱,又有多少会是因为文嘉皇后的两个皇子呢? 无论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她都没有见过,可是晏既见过。 听完了她的话,晏既停了笔。“她的孩子,怎么能和姑姑的孩子相比。” 他不仅见过,他们曾经都是他的朋友兄弟,生活在他很多很多的记忆里。 “大皇兄比我要大两岁,生在暖融融的春日里。”他不自觉的带出了旧时的称呼来。 那时候父亲和母亲夫妻不和,姑姑把他接到了宫里。他们亲密的就像一家人,好像他也是梁帝的小皇子。 “二皇兄和我同岁,他的生辰在五月,和梁帝是同一日。每一年他生辰,梁帝都会来凤藻宫,父子俩坐在一起,头碰头吃完一碗姑姑做的寿面。” “大皇兄的算学和文章都作的很好,我和二皇兄,一起去上书房上学的时候,因为身边有玩伴,心早已经野了。” 想到那时的情形,他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学不会,大皇兄就把我们捉来,耐心地一样一样教。” “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一面教,一面咳嗽,有一次咳出了血来……” 戛然而止。有什么滴落在了纸面上,他察觉到自己失态,很快地将那张纸收了起来。 营帐中沉寂了片刻,他又道:“殷观若,所有的恨,都是有因由的。” 大皇子夭折在承平五年,二皇子是在四年之后,又三年,文嘉皇后自悬于凤藻宫正殿之上,晏氏覆灭。 有太多的事情是她不曾经历过,不知道的。观若并非是不能理解晏既对梁帝的恨意,但这理解,终究是不够深刻的。 不过,这与她要活下去也没有关系。她想弄清楚的是他对她的恨。 “你的营帐大约已经收拾好了,你有什么东西,我让刑炽过去陪你一起取来。” 观若正想说不必,晏既却又道:“半个时辰之内收拾好,回这里来。” 第117章 放心 观若走出营帐,刑炽已经在外面等着她了。晏既应该是早已经吩咐过他了,他陪着她,一路往眉瑾的营帐走。 观若难免还是要担心蔺玉觅,同刑炽攀谈起来,“请问刑副将,军营中其他的俘虏,此刻在何处?” 刑炽今日看起来像是有些烦恼在心的,听见观若的话,便答她,“她们仍然住在裴氏位于城郊的别院之中,离此处并不算太远,由将军的亲卫看管。” “等我们回到裴家,她们才会被押送到裴府里去。” “此时将军不在裴府,一动不如一静。再说俘虏人数毕竟众多,裴府中要空置出这么多屋子,也需要一段时日。” 明明是晏既俘虏了她们,刑炽的话,倒好像晏既是她们的救星,是庇护她们的神明一般。 不过比起晏既来,观若似乎也不能做什么,她知道自己的这个请求有些逾矩了,堆出了她全部的恳切来。 “不知道刑副将能不能帮我一个忙,送一封信给蔺姑娘。” 她怕刑炽已经不记得蔺玉觅了,又补充道:“便是那一日在晾衣场顶撞过将军的那个女俘。” 刑炽的脚步慢下来,“我是记得她的,没一个人敢像她那样和将军说话了,连眉姑娘都不敢的。” “不过,殷娘子给她写信,是想告诉她什么?” 观若被他问住了。她给蔺玉觅写信,能告诉她什么呢。 告诉她她被河东裴氏的二郎君看中了,想要纳她为妾。 她该劝她赶紧想办法逃,还是找一种痛快的方式结束自己,以免将来受辱? 她什么都做不了,蔺玉觅也反抗不了。 刑炽停下了脚步,“殷娘子是否是已经知道,裴二郎君的那件事了?” 观若点了点头,她心中其实还是有一点期待的,“所以将军打算怎样做?” “殷娘子放心,将军并没有答应他。将军说蔺姑娘的父亲,是南边朝廷的中书令,并不是寻常女子。” “梁帝仍然是梁朝的皇帝,河东裴氏既然此时意向不明,不像他已竖了反旗,做了乱臣贼子,还是南边多些敬重为好。” 道理是这个道理,晏既找的理由不错。他不想先和裴家人交恶,裴伽也应当能够看得清局势。 以他的权柄,这个女子讨要不到,转眼便可以得到很多其他的女子,不会一直牵念着,以至于要付出更大的代价的。 不过,这一次是蔺玉觅,幸而她还算是有些来头。那下一次呢?慧嫔和严嬛,难道她们就当真该死吗? 刑炽又道:“就算不是蔺姑娘,就算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就算没有任何理由,将军也不会将她交出去的。” “他不是这样的人,殷娘子可以放心。” “放心”,在这前有饿狼,后有猛虎的地方,她不过一只待宰羔羊,谈何放心? 晏既待她,虽然不会转手交给旁人,却也不会放手。 他只想将她牢牢的捏在手心里。他那样争强好胜的人,自己的未婚妻曾做过旁人的妃子,已经是奇耻大辱。 这件事纵然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可是晏既是过不了他自己心里那关的。这也许才是他将她留在身边的目的。 “多谢刑副将告知,妾已然宽心的多了。”观若同刑炽行了礼,继续往前走。 走到眉瑾的营帐前,刑炽停下了脚步,“我在这里等着殷娘子。将军说半个时辰,方才说闲话已经花去了不少,请殷娘子不要难为我。” 观若自然不会难为他的,她在这里并没有多少行李,仍旧只一个小包袱而已。 不过她要和穆犹知说几句话。 她进营帐的时候,穆犹知正坐在镜前,为自己梳妆。 不是为了将自己打扮的更美一些,而是为了逃过裴家这些男子的眼睛,逃离如慧嫔一般悲惨的命运。 她可不会什么武艺。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在这没有任何用处。 她听见动静,知道是观若回来了,“这一次他召你过去,又说了些什么?” 观若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刑副将在外面。” 穆犹知停下了手,转身问她,“你又惹上什么麻烦了?” 她的话音里有疑惑,又有一些理所当然。 观若摇头,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晏既要我去做他的侍女,搬到他的营帐附近。” “什么?”穆犹知走到了观若身侧,“他居然这样明目张胆?李玄耀碰那些女人或许不要紧,可是他不一样,你也不一样。” 梁帝曾经是晏既的姑父,而她是因像他姑姑而得宠的女人。 观若被她说的有些烦躁,“只是做侍女而已,管别人怎样想。” 她翻出了那支红宝石发钗,用布条重新缠好了。 “每一回我追着你到了一个地方,很快你倒是又要走了。” 穆犹知仿佛泄了气一般,重又在铜镜前坐下了。揽镜自照,孤芳自赏,她比观若的那朵牡丹花要更美的多。 “不过都是身不由己。”观若同她开着玩笑,“或许你也能想办法,如我一般,也到晏明之身边的。” 穆犹知静静的盯着镜中人,“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观若想了想,“纵有,也是几句闲话罢了。梁帝新纳的妃嫔已经有孕了,燕婕妤,或许那一本公文你也看过。” 穆犹知莫名有些紧张起来,将梳妆台合上。她见观若仍然是背对着她的,紧紧地盯着她的背影。 “我看过这本公文,也知道燕婕妤。吕婕妤的那个孩子可惜了,不过这些男人,从来也不会缺少女人,缺少孩子。” 这句话说的很是。尤其是帝王家,女子看似尊贵,其实也只是尊贵的容器而已。她们承载的是帝王的后代,是王朝或许并不光明的未来。 “那其他妃嫔呢?这是晏既告诉你的吧,晏既的公文里,有没有提到其他的妃嫔?” 观若摇头,叠好了最后一件衣裳,“我不知道有没有,他只同我说了这一件事。像他姑姑的女人得宠,是那个女子不配。” 就像他觉得她不配一样。 “而那个女子有了身孕,将来生了孩子,亦会被爱屋及乌,像文嘉皇后的皇子一样。在他眼中,想必也是不配。” 不知道近来有没有安虑公主的消息,观若脑海中,出现了那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的身影。 终于整理完了她的东西,观若站起来,“晏既给了我时限,我不能再同你多说什么了。” “冯副将其实为人不错,她会保护你的,你自己也要小心。” 穆犹知的神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在这里了。 第118章 对手 晏既说的半个时辰,也包括观若收拾完他给她新安排的营帐,再回到他那里的时间。根本就已经所剩无几了。 观若还没有踏进自己的营帐,刑炽便先对她道:“殷娘子,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您今夜会有时间来收拾东西的,请将包袱放下,而后先随我去将军那里。” 晏既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当作军令。观若无法,只能依言将包袱放下,甚至来不及打量营中的陈设,便同刑炽一起,仍旧进了晏既的营帐。 他仍然坐在案几之后,批阅着看不完的公文。刑炽便道:“将军才醒过来,今日不要太劳累了。” “一些紧急的公文,伏大人已经都替您看过了,无关紧要的那些,您这几日慢慢看便是了。” 伏珺和晏既,倒真算得上是肝胆相照了。不然他一个别国的皇子,如何能接触到梁朝的军情机密要事。 晏既连头都没有抬起来,“无事,你先下去吧。” 刑炽也就行礼转身,打算出去了。他才走出去两步,晏既却又停了笔,“你去风驰那里看看,剩下的人都审问完了没有。” “你同他说不必如此上心了,施放冷箭的人,不会是他们的。” “这几日风驰劳累,你去劝他好好休息。” 裴家肯交出这些人来让晏既的人审问,其实已经算是很配合,很给面子了。不过当然也是查问不出什么的。 这若是有了什么,下一刻便是兵戈相见了。 穆犹知说蒋掣自晏既出事之后,便亲自带了人将那片树林团团围住,如今又要负责刑讯事宜,想来这几日都没有休息,的确十分辛苦。 这样看来,晏既身边最得用的副将,应当就是蒋掣。 这一次刑炽再走,晏既没有别的事情吩咐他了,营帐中剩下观若和晏既两个人。 他没有吩咐她什么,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很快就又想起了裴俶。 她跟随晏既居住,或许唯一的好处,便是裴俶不会再频繁的过来找她了。晏既的那些亲卫,总不该只是摆设。 晏既仍然没有抬起头来,眉头微皱,像是遇见了什么麻烦事。“此时没有事情要吩咐你做,你就在一旁坐着吧。” 观若并不想和他呆在一处,“既然将军没有事要妾此时做,营帐中尚未收拾,此时便先过去那边了。” 她说着这样的话,其实并没有动,因为她知道晏既是绝不会放她走的,她不过是气一气他而已。 果然他便缓缓地自公文上抬起眼来,丢给她一本书,冷然道:“坐。” 观若在一旁的长榻上坐下来,发觉他扔给她的是一本《桃花泉弈谱》,正是她没有读完的下卷。 看来她回营帐中休息的时候,晏既又和伏珺见过面,谈论过她。 这感觉并不好。 让她坐,她便坐。让她看的书,正好也是她想看的。 晏既面前的公文如小山,她坐下来,正好看不见彼此,也免得心烦。 观若便翻到了双飞燕的后一式,是投拆三。 今日她和伏珺下过棋,并没有过瘾,此时看棋谱正是觉得有趣味的时候,很快便看了进去。 “南郡萧翾一介女流,倒是要比这世间许多所谓君子都有勇气,也更真实。除我之外,她是第一个反梁的。” 观若原本不想理他的,如今局势如此,梁朝各大世家,略有势力与野心的,总是陆陆续续都要反的,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可是晏既提到了南郡,提到了萧家。 今日伏珺才同她说过,裴俶的母亲便是南郡萧氏之女。萧氏的家主,居然是女子。 既然萧氏已反,裴俶在裴家不得重用,他会不会为了萧家做一些事? 观若抬起头,望向了晏既的方向。不知何时,他将挡在面前的一堆公文都搬开了,也正望着她,仿佛就等着她开口一般。 观若便重又低下头去,翻看起了棋谱。他只是自言自语而已,同她没有关系。 “你今日同琢石谈话,问起了裴俶,他的母亲就是萧家人。” 观若翻动着书页,“伏大人是同妾说过,妾也就是一时好奇,所以问了问。那又如何,这些事与妾有什么关系么?” 那一页她其实都没有看完,再往后翻,其实什么也看不明白。 晏既将一个纸团丢到了她面前,“你问起裴俶,只是因为那一日他拖着人熊出现在你面前,所以你被吓住了?” 观若将那个纸团拆开,里面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写。 是晏既在戏耍她。 她该说些什么呢,她不能引起晏既的怀疑。“那一日,裴俶也猎到了一只小人熊。” 她在晏既面前装弱势是没有用的,与其这样,还不如将祸水东引。 晏既当然能听懂她的暗示。或许是她想错了,裴俶的威胁,对晏既而言,未必便会弱于裴氏明面上的这些势力。 “他猎到的那只,据风驰描述,的确和我猎到的差不多大小。” 只可惜他已不记得那是在何处了,亦说不清楚,这片树林之中会有多少只体型相似的人熊。 若裴俶是在林中施放冷箭之人,何必拖了他的猎物出现在众人面前,留下一处疑点呢。 更何况他说他的手臂是为人熊所伤的,若不是,他是因何而伤的?一般的猛兽,可并不能在人身上留下那样严重的伤口。 还有一种可能。他的伤口不是人熊所伤,亦不是其他猛兽,而是他自己。 为了遮掩箭伤。 若真是这样,裴俶的确是一个不能被轻视的对手。 想到此处,他在面前裴氏诸人的名单之上,为裴俶的名字重重的涂画了一笔。前生他的命也还是太短了,没有机会能好好的会一会这些英雄。 观若捏着书页,许久都没有翻过去。她察觉到自己失神的时候,下意识地先看了晏既一眼。 他正提笔写着什么,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 已经许久没有人开口说过话了,她必须得说些什么,“那林中的那些标记呢,裴倦又是怎样解释的?” 在晏既身边,所有的意外,都不会是偶然。 第119章 沼泽 “吴先生为我拔箭的时候,我便让嘉盛去给风驰传话,令他进林中去查看那些标识了。” “可是早在那个时候,那些标记便已经被裴家的人拆下了。” 裴倦亦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是个脓包废物。 “后来我同裴倦对质,他只说是因为狩猎已经结束,非是裴家之人,都已经退出树林,因此留下也无用了。” 观若合上了棋谱,“这不正说明裴氏的人心虚么?围猎结束,已经是半夜了。那些标识,哪里有那么要紧,要即刻便拆去。” 她想了想,又道:“那李玄耀呢,妾和将军跟着他的标识走,仍然是错误的。” “将军出事,他却毫发无伤,那一日他还曾企图将罪名推到妾的头上来。” 若是裴氏想以狩猎为名,同时要了晏既和李玄耀两人的性命,那剩下这几万士兵,裴氏无力尽数吞下。 群龙无首,压在河东郡,河东郡便要乱了。 这对裴家人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晏既抬起头来,斜睨了她一眼,“你这算是在挑拨离间么?” 观若只是说了她的想法而已,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听罢晏既的话,她重又翻开了棋谱,语气冷淡下去,“或许是吧,妾手无缚鸡之力,连剑也舞不动。” “恰好得了将军的青眼,自然便想借着将军这把刀,多进谗言,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晏既没有理会她说的气话,取了空白纸张,将这几个人的名字都写在了上面。唯独他自己的,只写了“阿若”两个字。 “李玄耀一路都和裴倦在一起,因此并没有跟着自己的标志走。而宝蓝色的布条却并没有和殷红色的在一起,说明它们早就已经被有心人改动过了。” 他和观若相遇的地方在纸面中心,他的标志和李玄耀的标志,通往的是两个方向。而裴倦的也是不同的。 “我不喜欢同别人一起狩猎,又恰好遇见一些烦心事。因此自进林之后,便一直都是单独行动的。” “那一夜我昏厥之后,我们有没有再往前走,有没有遇见什么?” 观若知道这些事情很重要,也就不再和晏既赌气了。 “在将军晕厥之后,妾用冯副将的马鞭将将军的手和自己的捆在了一起,仍旧按着那记号所指引的方向走去。” 晏既插了话,“眉瑾四处寻找她的马鞭而不得,你把它弄丢了?” 观若有些心虚,不能让晏既知道她和裴俶之间的事。“其实是妾将那马鞭收在了身上,醒来之后千头万绪,一时间忘记拿给冯副将了。” “嗯。”晏既点了点头,“那马鞭对于眉瑾来说十分重要。你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既然十分重要,大约也就是裴俶说的那样了。 这人不说自己打断了她的思绪,总是这样理所当然。 观若心中暗恼,顺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但是那记号很快也中断了,妾不敢再往前走下去,因为发觉周围有野狼。” 她把接下来的话说的快了些,“妾知道自己不是野狼的对手,更指望不上早已晕厥过去的将军。” “万般无奈之下,才抽了踏莎一鞭,令它发出动静来,吸引了野狼的目光。” 手中的棋谱开开合合,她总是看不进去的了。观若望着晏既的眼睛,固执地道:“妾自觉并没有做错。” 晏既也望了她片刻,而后低下头去,在李玄耀的那条线上,亦画了一个叉。 “我只说你心狠,又没有说你做错了。” 观若盯着晏既,“若一个人做了对的事,哪怕不得到褒奖,亦不该被旁人以‘心狠’这样的词来指责。” “那你待如何?”此时的信息还是有些少了,还得再听她说下去才行。 “你放我走。”她此时都已经被绑到晏既身边了,又知道了他将她留下来的因由,自然也不必再想逃。明知道他也不会放她走,气一气他也好。 “换一件事,也许我会答应你。” 裴倦一直和李玄耀在一起,很早便去准备围猎群狼的事情了。那么那时候,裴俶在哪里,裴家其他的郎君又在哪里。 方才在眉瑾的营帐中忘记了,她手上的墨迹仍然没有洗去,此时她看着自己的手,忍不住又烦躁起来。 “将军也不必太高看自己,除却这一件事,我对将军并无所求。” “你拿话激我,气我的时候,亦不是没有,何必只一直揪着我这一句话不放。” 他看见观若又搓起了自己的手,高声向营外的亲卫道:“打些水进来。” 营外有人应了是,很快便离开了。 这当然还是不够的,“此时你于我别无所求,可未必以后也是如此。这一件事便先欠着。” “树林中的事情尚未梳理分明,仍应当继续。” 观若并没有打算在这件事上拿捏他,她帮他,就是帮她自己。“后来妾和将军在原处呆了许久,将军太笨重,妾亦不敢轻举妄动。” “踏莎跑走之后,林中的野狼也追随它而去了,再之后,踏莎回来,亦将伏大人带了过来。” 她一个人清醒着,等待着的绝望,都被她忽略过去了。 她说起了她觉得或许会是线索的事情,“在那里妾一直闻见一阵若有似无的死水腥臭气息,伏大人带着妾去群狼围猎之地的路上,也曾闻见过那种气味,且比原来那处更浓。” “在路上,妾还曾见到过殷红色的标志,只有一处,便是在腥臭味最浓的地方见到的。但在围猎之地,又没有闻见过那种气味。” 只有无数的野狼被猎杀的血腥之气。 “从你赶走踏莎的地方,到腥臭味最浓之处,大约走了有多久?” 观若想了想,“我们是骑马前行的,速度不算快,亦不算慢,总有一炷香的时间。” 晏既继续在纸面上涂画着,死水腥臭,且能传播数里,应当是一处不小的沼泽。 李玄耀标志消失的地方离那里有些距离,可能一直闻到味道,应当已经不算远了。 而裴倦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围猎之地,他的标记却出现在了那一处,看来若是他们选了殷红色,大约也会被引到那里。 看来真正暗藏杀机的,是那片沼泽。 第120章 听懂 那片沼泽里有什么,要再叫人去探一探。 亲卫已将水送了进来,晏既望了一眼那边,示意观若,“先去把你的手洗干净吧。” 观若将那本《桃花泉弈谱》放到了一旁,站起身来,将她的手洗净了。 晏既说永远不要低估旁人的恶意,那她便姑且将这口锅到扣高世如头上。 从那个侍女开始,她这样费尽心机地将她骗到了那片树林里,是因为林中有猛兽,四处都是青松,她第一次进入这片树林,未必想得到做记号。 即便做了记号,也可以暗中令人改去,便像是当日发生的情形一样。 她是柔弱女子,猛兽的牢笼已经足够,可是晏既不同。他是将军,他们为他编织的牢笼,定然要更凶险才行。 那片死水附近应该不会有埋伏。那种味道是观若难以形容的,不会有人想要主动接近,只会避之不及。 在这种情况下,布置大量的人手是不明智的。若是晏既久久不至,他们为那气味侵蚀,身体虚弱,未必会有将他降伏的力量。 那片死水里应该是有力量更加庞大的猛兽,是让人一旦遇见,就再也没法脱身的猛兽。 究竟是什么,只有布局的人才知道了。 那一箭不会是冲着她的。晏既高大,而她娇小,从背后的角度射箭,根本就伤不到她。 那么晏既中的那一箭,看起来便有些奇怪了。 不知道是想要晏既性命的人太多,还是他们觉得这样才能保险。 那一日的树林实在太多她看不明白的事情了,或许布局的人不止一个。 水盆中的水已经凉透了,观若还站在水盆之前。 晏既又拿了一个纸团丢到了她背上,她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将纸团捡了起来,又展开。 看起来是就是晏既方才在涂涂画画的东西。画面的中心,是“阿若”两个字。 原来晏既和裴俶一样,都是自来熟。从树林中回来之后,他待她的态度,好像有些像是从前在云蔚山中的时候了。 晏既像是没想到她上过一次当,居然还会毫无防备的将这个纸团拆开来看,面色有些不自然,又端出了他将军的架子来,“若是洗干净了,便坐回原处去。” 观若将那纸团仔细看过一遍,知道他想的大约和她差不多,也就将那张纸重新揉做了一团,扔回了他的桌上。 她没有掌握好力度,差点丢到了他脸上,幸而是没有。 观若在心里暗暗后怕,若是这纸团真砸到了这位将军的脸上头上,不知道他又要怎样拿刀拿剑地来吓唬她了。 观若朝着她方才坐的长榻走去,一面走,一面强自镇定道:“这是机密要事,将军还是将它保管好更好。” 在她没有察觉到的时候,晏既偷偷笑了笑,再也不舍得再将那纸团丢弃,将它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此时能和她这样平和的相处,他这一箭,挨的也不算冤枉了。 这件事已经说清楚了,观若以为已经没有事了,总算可以认真的看一看那本棋谱。 晏既翻开了一本公文,却还不肯让她安静,又道:“还有一件事。” 观若压抑着自己心中的不耐烦,从书页中抬起头来,“树林中的事,妾已经知无不言,不知道将军还有什么事。” “是你误会了的事。” 观若一时没有想起来,她可不觉得她对晏既有什么误会,“将军直言便是。是不是误会,或许几句话便可以分明。” 晏既说的很认真,“我并不喜欢高世如,从来也没喜欢过。我和她从前也只是朋友而已。” “从前她也是梁宫中的常客,一来二去,难免就混了个脸熟。” 原来是这件事。他不反驳李玄耀的话,任由他在更多的人面前拿他和高世如玩笑,却不允许她说他一句不是。 观若重又低下头去,“妾知道了。” “就这样?”晏既从案几之后站起来,站到了观若面前。他的身量高大,一下子遮住了她面前的光线。 承平十一年,他们单独出游,将她羞辱了一番。贵族男女,比平民更有闲心讲究礼仪,他们是什么关系,可以不顾男女之别。 而后在五年之后的河东,他们久别重逢,高世如的表现,可不像他说的“只是朋友”。 还想要怎样?她哪里管的了他的事情。哪怕他将来要娶高世如为妻……观若有些气不顺起来,“将军挡着妾看书了。” 他一把将她手中的书抽出来,自己看了几眼,“你看得懂么?” “这话我该问问将军。”他自己说他娶上书房读书的时候,什么也不会,都是让大皇子教他的。 在她心中,他从前大约是个纨绔。哪有正经人家出身的少年,总是躲在旁人家门前的树上的。 “姑姑的棋艺举世无双,没有人是她的对手,我当年也是她教过的。” “我们几个在凤藻宫长大的少年,常常在一起对弈的。你能赢琢石,未必能赢我。” 在晏既心中,他姑姑自然是最好的了。可是袁姑姑明明就能和文嘉皇后打成平手。 她没必要和他讨论这些,她们都已经是逝去的人了。 “请将军将棋谱还给妾。若是觉得妾在此处,碍了将军的眼,那妾便先告退了。” 他将那本棋谱塞到了她手里,又挨着她坐下。长榻上明明还很空,她退一步,他就进一步。 观若觉得万般无奈,起身要走,他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别动,我的伤口不能再裂开一次了。” 她最不喜欢他命令他,可是他偏偏将这命令也说的万般可怜。观若无法,只能将这本棋谱放在了他和她中间,隔开了彼此的体温。 “将军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的话已说了,可是我看你并没有听进去。所以想再凑近一些,好让你听的清楚。” 身体被棋谱隔开了几寸,却隔不开他的脸,他的声音。 观若目视前方,尽力让自己镇定,他们之间关系的唯一一点进步,是她没有在这时候想要在她目光所及的范围之内,寻找什么凶器。 “妾已经听懂了,是将军觉得妾没有懂。” 她不肯看着他,他的目光却不舍得离开她。 黄昏时分的光芒落在他手心,落在他发上,前生他离开云蔚山的那间小屋之后,他和她之间隔着黄土,隔着草木,他从没有想过他还有机会离她这么近。 他不想让她再离她那么远了。 “我和高世如,从来都只有一点朋友之谊,那还是在长安的时候。” “后来晏家败落,我回到了太原,她只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说,你成为了梁帝的妃子。” 第121章 青梅 刚开始的时候,晏既收到高世如的信,以为是她仍然记得从前的情分,所以才会写信来告诉他这件事。 知道这件事以后,他的愤怒、失望与沮丧,几乎将他摧毁。 他不能怪观若的。她只是平民之女,被帝王看中,强行纳为了妃子,他能怪她什么?她根本就没法反抗。 是他自己没有勇气,怕她记得灞水边的事情,连在她面前露面都不敢。他以为他会有时间的,姑姑都已经同意了。 只要姑姑同意了,他总有一天,是能让这个婚约成为现实的。 晏家出事之后,他不知道他的未来在哪里,却也知道他一定会回到长安的。 虽然他之前并没有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任何好的痕迹,可是他们总有机会再见,他会改变她对他的印象。 她仍然会是他的妻子,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放手,不会放手。 而梁帝曾经是他的姑父,他在他膝下长大,对他那份孺慕,在一日之间尽数化成了恨意。 高世如的信,令他在恨意之上,又添无法遏制,又根本没法发力的新恨。 他没有怀疑过高世如寄来这封信的用意。直到母亲告诉他,晏家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危机之中。 梁帝还是不想放过他们,已经令颍川钟氏操练士兵,将他们这些余孽也一同处理干净。 而那时候,高世如正在和颍川钟氏家主钟轼的儿子钟诺议亲。 晏家的人,能先击倒一个,便击倒一个。 这是一份投名状,也是让钟氏的人相信,她景阳郡主,的确早已经同逆党晏氏之人割席,一心要做钟家妇了。 “我在太原三年,她只给我写过这一封信。从前她能看得上我,不过也就是看中了晏家的家世。” “晏氏一朝逢难,她便连一个眼神也不稀罕给我了。” 毕竟皇室之下,也就是身为外戚的太原晏家最为尊贵了。 她是除了安虑公主之外地位最高的宗室女子,若是要出嫁,自然也想嫁给与她年岁相当,地位最高的少年,一生都过的风光无限。 他对高世如从来都没有男女之念,高世如对他,也从来都是取她所需而已。 她从晏清那里听说了他有婚约的事情,他父亲反对,母亲却赞成。 便千方百计地找出了观若来,羞辱一番,期望他也能变得无比抵触,站到他父亲那一边,将来和她终成眷属。 不要去理会他那个灰头土脸,没有一点好的未婚妻。 只可惜,她想错了。 他还要多谢她替他将观若找了出来,他也就不必在这世间苦苦寻觅那个他真心爱慕过的人了。 观若说着她自己的见解,“就算是看中家世,若是实在不喜,她未必不能退而求其次。” 晏家还有别的郎君,梁朝也还有别的外戚世家,便如后来的钟氏。 “晏氏风光了多少年,将军就风光了多少年。青梅竹马,从前没有的情意,如今重逢,将军又得势,总是强过裴沽的。” 看高世如的意思,的确是要和晏既叙旧情。 她的父亲雍王在梁帝身边,她似乎不曾想过,若是裴沽靠到了晏氏这一边,她身为裴沽的妻子,会落到什么境地。 她会这样傻么,还是仍然有后招? “你还说你听懂了。原来听懂了就是这样,非得将我和她这样的人凑做一对。” 他也同观若一样,目视着前方,“并不是我非要对谁评头论足,或是无缘无故看不起旁人。” “只是她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令人不齿。” “我母亲的娘家陇西李氏出面,替我们晏家解决了这次危机,高世如和钟诺的婚事,也不知道为什么暂时搁置了。” “再有消息传来,便是梁帝要她嫁给丧妻多年,子女成群的裴沽。” 梁帝或许是想拉拢裴沽,或许是也看不上她这些年的行止,总之是做了这样的决定。 “她四处哭求无果,居然跑到了昭陵去,在我姑姑面前大哭了一场。” 晏既的手收拢成了拳,他在克制他的怒气。 她连死去的人都要利用。 “就是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我和她谈一谈青梅竹马的情谊的?” 这里的很多事情,自然都是观若所不知道的。 那高世如进宫,去仙居殿求见德妃,之后便顺从的嫁到了河东,会不会和这个什么钟诺有关系。 相比起来,这已经算是不重要的事了,“她在出嫁之前,也曾经来永安宫求见过我。” 而晏既也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你没有见她?” “是,袁姑姑没有让我见她。这种和梁帝无关,甚至更要惹他不喜的事情,她是从来都不让我做的。” 晏既冷笑了一下,“没有人比袁静训更懂得投机取巧了。如今南边的后宫,什么妃子婕妤,谁说的话在梁帝面前,都没有她的话管用。” 观若瞪大了眼睛,她掩饰不了她此刻的震惊。“你是说,袁姑姑她还活着?我以为……” “以为什么?后宫里哪个女人死了,梁帝都不会舍得让她死的。” 晏既的语气很轻蔑,在提到袁姑姑的时候,倒是和郭昭仪差不多。 相比之下,同为文嘉皇后身边的近人,伏珺便要理智客观的多了。 “梁帝一面说怀念我姑姑,一面日日和背叛了她的人在一起,甚至还让她去我阿姐身边服侍她,害的我阿姐也不得安宁。” “这就是帝王之爱。” 含元殿前的那一日,李玄耀同她说,永安宫里的人都死了。 这句话也没有错,袁姑姑她本来就不光是她身边的管事嬷嬷,也是尚宫局的尚宫。 不知道当年袁姑姑做了什么,总之人人都说她背叛了文嘉皇后,因为她至少曾经是被文嘉皇后收服过的。 而她这个劣质的替代品,根本就不曾有片刻得到过袁姑姑的真心。 观若知道袁姑姑还活着,她应该高兴的,可是她内心只觉得百味杂陈,一下子意兴阑珊起来。 “将军,妾觉得有些累了,能否先让妾回去收拾东西,休息一下。” 她今日已经和晏既说了太多的话了,知道太多她想知道,或者不想知道的事。 她什么都不想再说了。 “那便回去吧。”他回应的很快,“晚膳会送到你营帐里。” 观若道了一声“多谢”,便从长榻上站起来。走了一步,又被他攥住了手腕,观若回头看着他,只是想让他放手而已。 他的神情却是无比真挚的,“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高世如,也没有喜欢过旁的女子。” “你说我和她是青梅竹马,可是要这样算起来,我不是你的竹马。可在我心中,你才是我的青梅。” 第122章 感激 观若的心很乱,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唯有做一些事,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晏既让刑炽给她准备的营帐之中诸事齐备,她唯一要整理的,不过就是她那几件换洗衣物罢了。 她有些无力的在床榻边坐下来,不知道是今日她已经过分疲惫了,还是因为晏既方才的那几句话,她觉得头晕目眩。 观若反反复复的思考着从她再次成为阶下之囚的这几个月她对晏既做的事情。他们的相处,几乎全都是不愉快的。 他先时看不起她,觉得她不过是他脚底下的泥,居高临下之时,眼神中的轻蔑骗不了人,她是曾经被这眼神灼伤过的。 而后是他们在青华山狩猎人熊的那个夜晚,他们共乘一骑。 比起中秋之夜,那个夜晚已经过分安宁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他的未婚妻,语气万般惆怅与无奈,一片深情明明白白的曝露在月下。 可是他对她的态度,仍然是很冷漠的。那一夜他们又提到了梁帝,难怪。 梁帝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便是他恨她的根源。就算她根本不知道有婚约这回事,她也是他心里的叛徒,是他的耻辱。 这就是晏既对她说的,“所有的恨都是有因由的。” 那么爱呢,爱又从何而来? 伏珺是晏既的朋友,他同她谈过话。他说晏既和他的未婚妻之间犹隔山海,这些年,晏既一直都牵念着她。 恐怕不是牵念,而是同年少时懵懂爱意交织在一起的恨意。他对她的态度,其实一直都是很矛盾的。 明面上羞辱她,看不起她,却又在私底下做了那么多事,保全了她的性命和清白。 树林中他将她护在身下的爱意不是假的,没有一个俘虏的性命,值得用将军的性命去换。 可是他又在爱她什么呢,初见之时便任由她如此狼狈。 后来成为她家门前槐树上的常客,见她生活艰辛,总是要出门浣衣,或是替邻居做事,才能换来一些银钱或是粮米。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做这些事,难免力所未及,十分狼狈,又有什么值得他喜爱的。 等他自己也落魄过一次,就知道这样的生活有多不光鲜,只能这样生活的人,又有多不美好了。 这样的爱是不成熟的,抵挡不过恨意,所以前生他最后还是要了她的性命。 观若有些烦躁地躺了下来,此时的温和与平静都是假象,今生他们之间的情分尚且不如前生,恨却仍然是恨,不会稍减分毫。 甚至今生她在军营中做了更多的事,为救梁帝的孩子不顾危险漏夜去了他的营帐,也同李玄耀据理力争。 这都是他心中她向着梁帝的明证。 还有中秋那夜,她究竟为什么要同他说实话呢,他知道她恨着他,一定也更恨她,想要她死了。 那一夜晏既的伤情,实在令她也不理智了。 依照前生的时间推算,她活不过明年的夏天。说不准什么时候晏既就会发疯。 要么说服晏既放她走,要么自己和穆犹知一起逃走,她只有这两个选项,没有其他的。也许她表现的老实一些,晏既能放松对她的戒备? 他们很快应该又要回裴府里去了,高世如一计不成,应该也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放过她的。还有裴俶。 想到裴俶,观若干脆一把抓起被子蒙过了头,什么都不想再思考了。 她在被子里翻着身,却硌到了什么东西。观若将被子放下来,取出了那支金钗。 黄昏已过,营帐内没有点灯,渐渐昏暗下来。这是宝石最无法展示它的美丽的时候。 袁姑姑是梁帝的人,一直都是。她做事向来谨慎,观若始终觉得这支金钗不会仅仅是好看那么简单的。 梁帝甚至记得要将袁姑姑带走,她应该也是提前知道了宫变之事的。那么这一面,她也知道,很有可能就是观若和梁帝的最后一面了。 最后一面,袁姑姑令她戴上了这支金钗。在袁姑姑心中,它是能保她一命,还是她的催命符? “殷娘子,你在里面么?” 是眉瑾的声音。观若连忙坐了起来,点亮了营帐里的灯,“妾在营帐中,冯副将请进。” 眉瑾进了门,手中捧着装着膳食的托盘。“吴先生说,晚膳的时候你最好也仍然用一些清淡的食物,这是嘉盛吩咐人为你准备的。” 她用一顿晚膳而已,让晏既身边的一个副将亲自去吩咐,又让另一个副将亲自送到营帐里来,未免也太兴师动众了。 晏既究竟想干嘛? 观若连忙上前要接,眉瑾却避过了,“你身体不好,这些事情我帮你做也没有什么的。” 今日的眉瑾,似乎有些奇怪。 眉瑾在观若对面坐了,碗筷却只有一副,观若不好意思动,“冯副将要不要和妾一起用膳?” 眉瑾摇了摇头,“我不在这里用晚膳,要到裴五小姐那里和她一起。” 难怪午后穆犹知便在梳妆了。 “将军令我调查殷娘子被骗到树林之中的事情,我到这里是想问问,殷娘子是否还记得那个叫你去替我送马鞭的裴氏侍女的长相。” 那个侍女令观若印象深刻,“她说她是裴家小姐的侍女,妾是记得的。” “只是不会作画,仅仅能简单描述一下。不过若是她在我眼前,我一定能认出来。” “你还是先用膳吧。”眉瑾点了点头,说是来问话,也没有即刻便让观若描述,反而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观若哪里有心思用膳,便主动道:“冯副将寻妾,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不妨直言,妾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观若心中,眉瑾比晏既要可爱可亲的多,她不想难为她。 眉瑾见观若并不动筷,干脆也就说出了她来这里的目的。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其实今日我过来,是想感谢殷娘子的。多谢你在树林中救了将军,没有将他弃之不顾。” 或是落井下石。殷观若是梁帝的妃子,他们原本就是两边立场上的人。 她站起来,同观若行了大礼,“晏氏待我恩重如山,将军犹是。我不知道将军对于这件事是怎样想,可是我感激殷娘子。” “感激殷娘子令我还有机会,报答将军这些年待我的恩情。” 第123章 下棋 眉瑾的感谢来的有些突兀,令观若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但观若知道那时她自己心里的想法并不算太光彩,是当不起眉瑾这样的感谢的。 “冯副将如此大礼,妾实在是无颜消受。妾那时也不过觉得,你们不会弃将军而不顾罢了。” 观若反而更感激眉瑾,至少眉瑾没有将救晏既看作她原本应该做,且做不好就理当被责备的事。 眉瑾爱憎分明,可是她也并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前世今生,方才恐怕是她在观若面前最动情的时候了。 观若也是方才才注意到,其实这几日眉瑾也是憔悴了许多的。 眼下乌青,纵然由穆犹知为她上了妆,仍然难掩疲惫之色。 这几日晏既出事,蒋掣,刑炽,再到眉瑾,他身边的人,境况也并没有比他好太多。 “夜间还有事,便不在此处打扰殷娘子休息了。” 观若也站起身来,送眉瑾出去,忍不住道:“冯副将也要注意休息。如今将军已经醒过来,又能力理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眉瑾没有回答她,只是站在夜色中对她微笑了一下。 晏既也并没有打算放过高世如的这件事,这算不算是对他傍晚时说的话的佐证。 观若不知道,眼前的饭菜都要凉的透了,她还是应该早些用完晚膳,若是可以的话,也早些休息。 但晏既今日是不打算让她消停了。 观若才用完了晚膳,刑炽便又过来请她了,“殷娘子,将军有事要找你。” 观若无法,只能站了起来,略整理了仪容,便往晏既的营帐去了。 伏珺也在这里,他们看起来是刚刚一起用完了晚膳,在长榻前摆了棋盘,像是准备对弈。 既然是这样,又叫她过来做什么。 晏既见观若进了门,很快便向她招了招手,“过来。”他的手按在他的前胸,不知道是不是伤口疼起来了。 他今日从醒来开始,也就没有停下来休息过。 观若站到了近处,“刑副将说,将军有事要寻妾。” 晏既面前的是黑子,他见观若走过来,便让开了位置,“今日你不是在和琢石下棋么,之下了一盘便话不投机,如何能尽兴?” “不如今日我来做公证,谁都不许在下棋时说话。” 伏珺显然并不知道晏既的安排,“还以为是你要来和殷姑娘下棋呢。” “我是棋力不如殷姑娘,输过一次,便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了。你还要在一旁看着?那我更不敢落子了。” “罢了,今日风驰还找我喝酒呢,他近来事情太多,实在也是有些烦躁了。” 晏既并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人都已来了,你难道说走就走了?风驰若是想喝酒,叫他把嘉盛抓去就是了。” “我看你是不清楚自己的酒量有几斤几两,你哪里会是风驰的对手。” 伏珺并不服气,“嘉盛难道就是风驰的对手,他连我都喝不过。有些人也不必在这里说旁人,至少我和他喝酒,从来先醉倒的都是他。” 这个“有些人”,自然就是晏既了。她也曾经见他醉过一次的。 醉后最见人心,那时他眼中,更浓的亦是恨意。 “那是因为我喝的比你要多。”晏既走到了伏珺身旁,手搭在了伏珺的肩上,“既然你不喜欢我在旁边看着,那我不看就是了。若是这样,琢石,你走不走啊?” 伏珺分明是想站起来的,只是却在椅上纹丝不动。晏既的力气很大,看来连伏珺这样的男子也挣不开。 伏珺只好咬牙切齿道:“既是这样,只好请殷姑娘赏光,陪我对弈几局了。” 又抬头对晏既道:“待会儿风驰若是遍寻不见我,要同我算账,这笔账可要记到你头上。” 观若并没有在他对面坐下来,“其实伏大人若是有事,还是尽早去办的好。” “妾是女流之辈,并不懂得男子的处事方式。只知道喝酒伤身,虽有烦躁之事,亦不好醉酒。” 这可能是她永远也无法理解的。烦躁的时候喝酒,高兴的时候喝酒,悲伤的时候喝酒,没事干的时候也喝酒。 他们男人除了喝酒,好像就没有别的消遣了。 “明之,听见了没有,酒要少喝!” 伏珺倒是不觉得观若在提醒他似的,“我的确是有事,不过殷姑娘若是没有事,还是请再同我对弈一局,让我好生讨教讨教范式棋风的奥妙之处。” “其实我最近看《桃花泉弈谱》亦有一些不明之处,等闲暇之时,也想和殷姑娘讨教一二。” 他这样说,观若也就不再推脱了。若是真能像晏既说的那样,下棋的过程中都不要说话,那这个过程于她而言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观若和伏珺开始对弈,晏既依言回到了案几之后,仍旧在油灯之下看着他的公文。秋夜寒凉,他偶尔也会咳嗽几声。 伏珺的棋下到一半,先去为他寻了一件披风。 只是棋盘渐渐被黑白两色的棋子填满,咳嗽的声音也越来越近,终至于停在了观若身后。 观若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他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慢慢又踱步到了伏珺身后。 伏珺才落了一子,晏既便道:“琢石,你这棋臭的,我姑姑都得气的活过来。” 倒是他自己破了这个“谁也不许在下棋的时候说话的规矩”。 观若在心里暗笑,抓住了伏珺的疏漏,“将军,观棋不语真君子。” 伏珺也趁势道:“我是落子无悔的大丈夫,即便输了,也输的心服口服。” 又下了几式,伏珺也就败下了阵来,“晚上输的倒是比白日还多了。” 他像是也下出了一点兴味儿来,和观若各自整理好棋盘,便双双抬头望着晏既。 晏既自然能懂他们的意思,转过身去,却将自己的椅子也搬了来,“这一次我保证不说话,这总行了。” 观若不想他在一旁,倒不光光是怕被他干扰。 “将军不是还有许多公文要看么?” 他如今的身体是经不住熬的,可是他偏偏又是倔性子,不看完这些公文,恐怕是不肯睡觉的。 第124章 送你 在云蔚山的时候就是这样,那时候晏既自然没有什么公文要看,他可不是什么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可是每隔一段日子,柴火用尽了,便需要在院中劈柴。 先要去山中寻了木头砍下,而后再仔细的劈成小段,这样的事情,自然不是观若能做的。 有时候他晨起时赖在观若身边赖的晚了,再出门回来的时候,就来不及将所有的柴都劈完了。 观若想让他早些休息,可是他就是干到半夜,也非要先将所有的事情都做完的。 他在院中劈柴,她就坐在台阶上什么也不做地等着他,抬头就是漫天的星光。 她不在的时候,他会把这声音放的大些,让她在屋中忙碌,也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将她心中的山魈鬼魅都赶走,不会觉得孤独和害怕。 而她坐在他身旁的时候,他就会把动作放的轻一些,生怕这声音吵嚷,令她觉得不适。 回忆起来分明都是如夏夜的天空一样宁静的时刻,可是最后却以血色结尾。 她可真傻,手握千军万马的将军,怎么会觉得这种日子是快乐的呢。 晏既答她,“尚有余裕。” 催着他们开始。 观若也就静下心来,开始专心和伏珺下棋。 也是先时还好,到了中后期,晏既又忍不住插了话,伏珺力有未敌,两个人还商量起来该下哪里。 倒是也不怕丢人。八岁小儿都不好意思当面作弊作成这样。 见观若注目,伏珺便笑道:“我们年少时候在凤藻宫下棋,便都是这样的。” “娘娘是不反对的,她说反正只是自家人下棋,多和旁人商讨,交流思路,也可以提升棋艺。” “不过常常是讨论着讨论着,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吵起来了。甚至打起来的时候都有。” 伏珺斜睨了晏既一眼,“明之么,下棋输了是常有的事,打架倒是没输过。把二皇子也和邻居家的二狗、铁牛一般地揍。” 他们是自家人,观若倒不觉得自己是,不过也没什么可介意的。 反而是伏珺说的有趣,观若忍不住掩袖笑了笑。 看来晏既的棋力也就是一般而已,难怪在旁边看的津津有味,还要上手指点,却不敢自己和她下。 两个臭皮匠,这一局下完,只怕要比上一局输的还惨。 果然,上一局只输了五子,这一局结束,便是八子了。 虽则只下了两局,不知不觉,却也花费了许多时间了。 已到了夜深人倦,连鸟鸣声都不闻的时候了。 观若见伏珺和晏既仍和孩子似的在争论方才的对错,便道:“虽则只下了两盘棋,妾却已经觉得有些疲惫了。” “将军若是没有旁的事,妾想先回去了。” 就算她觉得不累,晏既还有那么多公文,他也该累了。 看他们的样子,若是她不提出要走,是决计不会主动让她走的。 晏既停了和伏珺的争论,“是我方才和琢石商量如何下棋,令你觉得心烦了?” “将军怎会这样想。”观若在心中暗笑,嘲讽着他,“将军和伏大人两人亦不是我的对手,纵然嘈杂,也不会影响我的思路,只是的确觉得有些累了而已。” 今日一役,令她重新对自己的棋艺充满了信心。 伏珺便道:“既是这样,殷姑娘就先回去休息吧。你也是才醒过来,手臂上也还有伤,是要好好休息的。” 又义正言辞地对晏既道:“若是没有事,就不要总是把殷姑娘叫到你这里了。你身边又不是没有亲卫和副将。” 晏既没有理会他,“那我送你出去。” 不过几步之遥,何谈“送”。也许也是有什么事要跟她说。 观若走在前头,晏既跟在她身后,很快出了营帐。周围无人,只有一片璧月。 中秋已经过去几日了,月色还是很明亮。 “手臂上的伤还疼么?”今日他几乎和她呆了一日,此时才想起来问。 观若便反问他,“将军的伤还疼么?” 他大约是误会她的意思了,只以为她是关心,目光中浮现出了一点欣喜来,很快回答她,“已经不怎么疼了,很快就会好了。” 观若的伤其实已经结痂了,今日也没有牵扯到,并不疼的。 却故意夸大了,“妾不如将军,伤口还是很疼的。” 便如承平十一年的那个午后,她也记得清清楚楚,想起来,就疼一回。 伏珺和晏既是那样好的朋友,她也曾经有这样好的一个朋友的。她们的友情,也就终止在那一日。 “将军可以让人拿马鞭抽自己一下试试,就知道这种疼法了。” 若按她这样说,她问他他身上的伤疼不疼,岂不是也要如他一般在身后钉进去一支箭了? 看来她心里是还有怨气,“我已经让眉瑾去查这件事了。” “我知道高世如是怎样的人,我其实也不需要她的解释,这件事,最后总是要算到她的头上的。” 不知为何,观若蓦地想起了白日她展开的纸团,上面他亲手书写的“阿若”两个字。 心中渐渐地柔软下来,“更深露重,伏大人还在营中等着,将军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站在原处,“我看着你进门再走。” 他不差这一点时间。前生他求也求不来这一点时间。 伏珺说他找到他们的时候,她用她瘦弱的身体支撑着他的身体,和他依偎在一起。 她说恨比爱多,可是比恨少的爱,也足以支撑她在那一夜的绝望里不放弃他。那又是多少呢? 只要他待她好一些,再好一些,令她忘记这些恨,忘记梁帝,真正站在他这一边,那么他们将来就不会走到前生的结局了。 观若见晏既坚持,她也就不坚持了。行过了礼,便便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了。 这里四面空旷,观若忽而觉得,若是能有一棵木樨树,再摆上一张石桌,数张石凳,在月下对弈。 偶然风过,在棋盘黑白分明,又间杂点点金黄,那也不错。 在她想象之中,和她对弈的人,是晏既。 她回过了头去,“将军可以回去了,妾已经到营帐门口了。”她再往前走,就望不到他了。 他的目光像月光一样,一直温柔地落在她身上,“我很快就回去了,你早些休息。明日不必早起,好好睡一觉。” 若是梦中有他,希望不是一场噩梦。 观若没法不往前走,她点了点头,进入营帐之中,转身放下了帐帘。 从他的面容开始,到脚下,她的视线终于只能望见营帐中的地面了。她怎么会开始不舍的呢。 一直到营帐上的人影不再停留在帐帘上,晏既才转过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第125章 无悔 “你说她方才到底有没有因为我和你商量着下棋,所以生气了。” 晏既回到自己的营帐中时,伏珺正躺在他的长榻上,非常的没有睡相。 伏珺望他一眼,见他满眼的苦恼,不由得在心中暗骂了他一句“没出息”。 “殷姑娘自己不是都说没有了么,她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女子。” 晏既斜睨了他一眼,在案几之后坐下。“你好像比我还懂她。” 伏珺坐起来,语带深意,“我自然是比你更容易懂她的。” 他已翻开了一本公文,“今夜你要去寻风驰,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是树林里的东西,探清楚是什么了?” 伏珺点了点头,神色瞬间严肃起来,“沼泽中有一条巨蟒,风驰靠近那边,不敢轻举妄动,便以前几日猎到的山鸡为饵,将它们抛到了沼泽里。” “那蟒蛇虽大,视力却不错,不过片刻,那几只山鸡便成为了巨蟒的腹中食了。” “风驰要找我商量杀蟒之事,我怕吓到了殷姑娘,所以才说是要去喝酒的。” 他忍不住低头笑了笑,“谁知道被她教训了一顿。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在青华山的时候醉酒,曾经得罪了她?” “那一日我见她一个人在雨中行走,似乎也有几分心不在焉的。” 晏既回想了片刻,又埋头于公文。“没有什么,或许她是在想别的事。” 只是她发间露出了一只箭头,又令他想起了前生她有杀他之意的事情。而她的死,完全就是一场意外。 人可以做他们能做到的事,也有很多事,努力便可以补足。 可意外是不可预料的,他不过是个普通人,无法预料意外,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今生她对他有恨,再拥抱过一次,再经历了一次生死,他应该先放下他的恨。 “风驰有几成把握能斩蛇?若是并没有十分把握,收服裴氏,也并非一定要靠这种手段。” 毕竟他身边的人的性命,永远都是比这些事更重要的。 不能斩蛇震慑裴氏,还会有别的方法。最差最差,也不过是兵戎相见。 正好他近来看裴氏的一些人也十分不顺眼,有这样的机会也不错。 他不会输的。 伏珺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有几成把握,所以才找我去商量的。结果你这个人,为了哄自己的未婚妻高兴,出卖兄弟。” “是你自己说今日她和你下棋的时候看起来很安宁舒适的。” 晏既抬起头望着他,故作轻蔑,“你也算兄弟?” “我怎么不算,我可是南虞的皇子,不配么。” 他将“皇子”着两个字咬的很重,语气中带着货真价实的不屑。 转眼间目光又黯淡下来,“方才我说落子无悔,可大家都是凡夫俗子,又有谁能真正的落子无悔呢?” “你看南虞如今,国内乱象更甚于梁朝,不过都是因为我那个好弟弟,还有好母后罢了。” 他抓了一把棋子,又松了手,任由它们落在棋盘上,不断的跳动又跳动,声乱如麻。 “当年梁帝要南虞送嫡子入梁朝为质,我父王宠爱吕夫人,便废我母妃,又叫我做吕夫人的儿子。“ ”送我到梁朝,也不过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的给吕夫人皇后之位罢了。” “后来她果真又生了一个儿子,便将南虞祸害到了如今的地步。你看我父王,他做了这么多事,如今他心里悔不悔?” 伏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皆是这些年他心里的怨气。 他站起身来为自己倒了一盏茶,一饮而尽。“再说,我说的‘兄弟’不是我,是风驰。他陪你出生入死,总是你的兄弟了。” “可是你还是拉着我来陪你的未婚妻,叫我爽了他的约。” 晏既也参与了他近十年的悲欢,懂得他心里的困苦。 可南虞皇室的那些事,伏珺经历的事,不是他几句话就能排解的。 “风驰这几日太累了,就是要商量,也可以等明日。” 与其浪费时间,说一些没用的话来劝解,不如回到原本的话题。 “并没有说你不是我的兄弟,只是你在她面前拆我的台。” 伏珺忍不住笑起来,“并非每个女人都喜欢完美的男子,这世间也没有人是完美的。有些小缺点,那才真实可爱。” 晏既想到观若方才的模样,有些想笑,又忍住了,复说起正事来,“梁帝让袁静训去服侍我阿姐了。” “他自己当年和袁静训做过什么龌龊事,背叛了我姑姑,居然还让她去服侍我阿姐,真是令人恶心。” 伏珺听完,愣了片刻,便道:“也许是如今梁帝身边,实在是没有可信任的宫人了。” 晏既冷哼了一声,“他如此自私凉薄,逼死发妻,对送他登上皇位的泰山一家亦赶尽杀绝,甚至我的姑祖母,曾经住在永安宫的晏太妃,在他登基之后又落得什么下场?” “他这样的人,不会信任别人,也不值得旁人信任,就只有一个和他一样的袁静训了。” 伏珺又提醒他,“你我眼中的袁静训,和殷姑娘眼中的袁姑姑是两个人,因为我们都知道她做的龌龊事。” “可殷姑娘不知道袁静训曾经做过什么事,人也都是多面的,在她心中袁静训的形象,未必会是负面的。” “我知道你那臭脾气,不过,你也应该允许她坚持她自己的意见的。” 晏既点了点头,“我知道的,往后也没必要再同她提起袁静训的事情了,反正这一生,大约也没有什么机会再见了。” “你说姑姑最后是怎样原谅袁静训的呢,居然又肯让她在凤藻宫出入,仍旧做记录她起居注的女官。” 伏珺在晏既的营帐中翻翻找找,终于找出了一坛酒来。 掀开了盖子,便先灌一口酒。水不解他的渴,酒能令人发梦,不再去想这些想也无用的事情。 “也许娘娘根本就没有原谅她呢?她这样做,只是要告诉梁帝,她心里是真的已经没有他了,所以什么都可以接受了。” 晏既夺来伏珺的酒坛,又塞给他一个酒杯,要他慢慢地喝。 “饮酒伤身,虽有烦躁之事,小酌几杯罢了,不可醉酒。” 伏珺将那个杯子放回了桌上,“你倒是把她说的话当作圣旨。” “有道理的话就应该听。”他为伏珺斟了一杯酒,放到了他面前。 伏珺又将那杯酒推回去,“短短几日,之前拉着我借酒消愁的人,也学会劝人了。今日不喝了,明日还要和风驰商量斩蛇的事。” 他站起来,“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第126章 心上 伏珺走了两步,复又折返回来,见晏既低头开始批阅公文,笑着道:“她走了,只住在附近,你也要站起来送一送她。” “怎么我走了,要比她远的多,你倒是不送我?” 他看见晏既的案几上有一个纸团,随手拿了起来,“这是什么?” 晏既一把夺了回来,揉着自己的胸口,“没有什么。伤口疼了一晚上,到现在才能放松一些。” “你若是我兄弟,便快些自己走吧。” 伏珺停在案几之前,关切道:“要不要再叫吴先生过来给你看看?” 晏既摇了摇头,“不用了,利箭穿身,总有几日是要痛的。吴先生过来也无用,多一个人担心而已。” “我只是忍不住要想到我阿姐,她这一生,实在是太苦了。” 前生他没有活到他能将她迎回来的时候。今生他一定要和阿姐团聚,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伏珺听着他的话音,“梁帝让袁静训去服侍安虑公主,是因为安虑公主的身体变得更差了么?她如今可还有清醒的时候?” 晏既在一堆公文中很快取出了一本,递给了伏珺。与安虑公主有关的公文,他从来都是要单独存放的。 伏珺翻开来,一目十行地看完,“若不是公主已经疯癫了这些年了,我都要以为她是假装的了。” “可惜了,这一刀没有伤到要害,不然的话,她这些年的委屈,也终于算是找到了一个出口。” 那公文上说,安虑公主不知从何得来一把匕首,在梁帝过去探望她的时候,当胸一刀,却只是刮破了梁帝的皮肉。 晏既手不自觉收成了拳,满腔的愤恨无处发泄,只能重重的捶了一下桌子,“阿姐受的委屈,哪里是这一刀一剑就能发泄完的。” “等我到了薛郡,将阿姐救出来,我要阿姐捅他一万刀一万剑,方能解这些年我和她的心头之恨。” 伏珺伸出手去,包裹住了晏既紧握成拳的手,“换个角度想想,也许安虑公主精神失常,也并不算是太坏的事。” “至少她不必每日都如你,如其他的晏家人一般痛苦。” “她会活在自己的意识里,那里驸马还在,他们的孩子也还在。清醒的人永远最痛苦。” 他曾经见过安虑公主的驸马很多次,在他成为驸马之前。颍川冯氏是武将人家,他却是文质彬彬的少年郎。 那个孩子若是能生下来,他有这样的父母,将来也一定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玉面公子。 晏既的手放松下来,“人一旦失去了正常的神智,其实也就失去了为人的尊严。我知道你是想劝我,可是我心中越痛,向前进的意志也就越坚定。” “阿姐是个很坚强的女子,我能承受的,她一定也能承受。我一定会把她救回来,把她治好的。” 伏珺不会无缘无故回转的,晏既又问他:“琢石,你还有什么事没说完么?斩蛇的事情,明日还是到我这里来商量吧。” “我虽然不能亲自过去,可是总可以一起想想办法。” “我要同你说的话,你恐怕不愿意听。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说这句话。” 晏既笑起来,“你我之间,还有不该说的话么?你说就是了。” 伏珺有些莫名的叹了口气,“其实你若是真想要让殷姑娘高兴,不如放她走。” “什么下棋谈天,都是假象,都是短暂的快乐,并不是根本。” “那一夜我在林中,看见她那样抱着你,自己生死难料,却还是努力地让自己的体温冰凉下来以帮你退烧,我想,她心中应该是有你的。” “可就算是她心里有你,她更想要的也是自由。她的心根本不在这里,当一个人时刻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人伤害的时候,她是不会真正快乐起来的。” 晏既低下头去,他听着伏珺的话,还来不及高兴片刻,便又只剩下了空洞和茫然。 他想不在意,可是公文摊在眼前,他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我不是没有想过放她走。” 前生他已放过一次,他想让她做他的避风港,做他的桃花源,可是结局又如何? 有梁帝的人找到了她,将她的心又收拢到了梁帝那里去。 他那么信任她,那一碗粥他拿起来,哪怕毒死他他也甘愿,可是最后死的却是她,是她自己的粥碗里有毒。 她不知所措,他也同样不知所措,根本就来不及和彼此说最后一句话。 脑海中出现她临死前的脸,晏既紧紧闭着眼睛,想把这个画面从脑海中赶出去,又是恨意先涌上来,令他红了眼眶。 “我不会放她走的,除非我的能力真的已经没法再护她平安了。” 又或者,她始终都不会爱他,稀薄的爱克服不了浓烈的恨,他会让她走,不要再来伤害他。 白日她扔回来的纸团,仍然在他视线所及之处,“琢石,其实我和她之间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你不愿见她折磨我,也不愿见我折磨她。” “可有些事情我若是不争一个分明,哪怕我将来完成了天大的伟业,我这一生,于我自己而言,也仍然是毫无意义的。” 珍重放在心上的女子,再拥抱过一次,便再也不可能放手了。也不再能横眉冷对,恶言相向,那是对他自己的残忍。 伏珺不在意地笑了笑,重新拿起了放在一旁的酒坛,“那好吧,这毕竟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就是再想要管,终究也是徒劳无功。” “不过今日白日我替你说话不得当,有些得罪了她。晚上又替她在你面前说了好话,你记得替我告诉她,叫她领我的情。” “我还是想交她这个朋友的。” 晏既望着他的背影,“你喜欢她?” 伏珺回过头来,笑的有几分狡黠,“或许是吧。我觉得她不是个坏人,不算太聪明,但很有勇气,也识时务。” “人在逆境之中,处事能不失常理,也不失去对旁人的怜悯之心,这就已经很难得了。嗐——” “不知不觉,我好像说了她许多优点。” 晏既望着他笑起来,“她是我的。” 伏珺与他相视一笑,转过了身去,“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会和你抢。” “这一坛是烈酒,是风驰藏在我这里的。若是都喝完了,你得醉个几天几夜。明日上午还要过来我这里议事,别叫我找人去请你。” 他摆了摆手,“我要我的心上人来管我,不要你来管我……” 伏珺出了营帐,抬头望着明月。 他或许算是有过的那个心上人,早已经化作了明月清风,再不会同他相见了。 可只要他开始想念的时候,那人就会在他身旁,他不必苦苦寻觅。 这样也很好。 第127章 指认 纵然晏既承诺观若,她可以多休息一会儿,她还是醒在天色将明的时候。多少年都是这样的习惯,改也该不掉。 观若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独居一帐了,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任何人的呼吸声,还令她觉得有些不习惯。 在云蔚山的时候,她都是这时候起床的。李三郎猎了几只山鸡,原本是想给她补身体的,她却觉得好玩,非要把它们养了起来。 拿细绳拴过一阵子,每天拿稻米喂养它们,过了一阵子,也就养的熟了。 踏莎睡在李三郎给它搭的马厩里,有时候那两只山鸡也就卧在它身旁,看见观若走过来,会“咕咕”地叫一阵,观若就扔给它们一小把稻米。 若是这一阵声音吵不醒李三郎,他就会在日上三竿的时候醒过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四处找她。 只有找到了她,他才能安心地进房中洗漱,而后再听她的话,去把家里这一日要做的事情做完。 观若在心中慢慢回忆了一阵,才坐起身来。她要打水洗漱,营外晏既的亲卫很殷勤,早已经准备好了清水。 很快又有人送来了早膳,她一个人坐着,静静用完了。 在营帐中也是百无聊赖,她昨夜睡的不错。掀开营帐的帘子,望了一眼晏既的方向,正好伏珺和蒋掣并肩朝着晏既的营帐走去。 伏珺昨晚似乎还是喝了酒,脚步有些不稳,蒋掣扶了他一把。 看来今日晏既是有事要和他们商议了,那他也就不会来找她,她可以安心地自己呆一会儿,不怕被人打扰了。 那本《桃花泉弈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到了她的营帐里,观若将椅子搬到了营帐中有阳光的地方,静静地翻看起来。 昨日被晏既打扰,她连投拆三的一半都没看完。 不过下棋的时候,她其实还是很高兴的。前生她忙于生计,甚至都不知道李三郎会下棋。 他和伏珺争论的模样,倒是很像前世的李三郎。 李三郎再不会回来了,可是晏既有像他的时候,会令她放松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背已经被晒的暖融融的了,营帐外传来眉瑾的声音。“殷娘子可在里面?” 营外的亲卫答了“是”,观若便起身,“冯副将,妾在营中。” 眉瑾很快掀了帘子进来,见观若手中还拿着棋谱,便道:“打扰殷娘子了。”昨日在观若面前曾经动情,今日却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模样。 观若将椅子放回了原处,请眉瑾坐,“妾不过是闲人一个,谈不上打扰。” 眉瑾在她的椅子上坐了,才道:“今日过来,是想让殷娘子午后跟我去见一见裴五小姐身边的丫鬟们。” “跟着出来狩猎的只有五小姐一个,昨夜我已经和她说好了,她同意把她身边所有的丫鬟一个不落,都叫出来由你指认。” 裴家的人分明心中有鬼,又好像都喜欢假装出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裴沽同意把受伤的士兵交给蒋掣查问,这个裴五小姐,又愿意把自己的丫鬟交给眉瑾。 “不是真的为了查出那个侍女,我猜想她也并不是裴五小姐身边的,那一日白日我一直和她在一起,我没见她吩咐什么丫鬟。” 她又道:“我也不妨和殷娘子直言,其实今日我只是想帮裴五小姐洗脱嫌疑,她毕竟是我姑姑的女儿,我不想让将军在算总账的时候把她也带上。” 原来先头的那位裴夫人,还有一个亲生女儿。难怪眉瑾会在晏既受伤的时候,还有心情去和裴氏的小姐吃饭了。 观若低着头,“其实妾也不觉得那侍女会是小姐身边的,也许冯副将该去看看裴氏这些郎君,甚至裴将军身边的女子,不光是侍女,更应该查一查妾室通房。” “妾室通房?”眉瑾忍不住皱了皱眉,她似乎有些嫌弃这些女子。 观若回想了一下那一日,那女子轻浮的样子又出现在她眼前,“妾观她的行事作派,并不像是小姐身边的丫鬟。” “裴氏是世家大族,裴五小姐更是嫡女,身边想必还有先裴夫人的旧人,是绝无可能容忍她身边有这样的女子的。” 眉瑾沉思了片刻,才答她,“高世如既然有心思设计,便也不会蠢到让自己身边的人出面。” “这一次裴氏跟着出来的郎君不少……牵涉的人太多,这件事我要先问问将军。” 观若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其实昨日得了晏既的那句话,若是他真能说到做到,她也不是那么在意真相了。 高世如的这个计划并不是天衣无缝的,也许只是临时起意想要害她,所以从旁人那里借了一个人过来罢了。 也有可能她就是这样嚣张,以为别人都不能拿她怎么样。 若是她向其他人要人,最有可能的会是谁呢? “想必将军也没有权柄,能为我一个俘虏要求裴氏所有的郎君,甚至裴将军本人交出他们的妾室通房来给妾指认。” 裴沽交出那些士兵,是因为那些士兵涉及的嫌疑是谋害晏既。相比之下,她又算得了什么? 在这里居然是晏既最把她当成一个人,愿意为她也讨回公道。 “若是可以,冯副将不如先暗中查一查裴大郎君身边的妾室通房。” 之前的种种迹象表明,高世如何她这位继子的关系不错。 她总不至于和她每一个继子的关系都不错。这毕竟是害人的事,不查问还好,一查问起来,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一问便知。 一定是要找亲近之人身边的人的。 眉瑾并没有追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可见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将军此时正在和风驰以及嘉盛他们议事,等这件事商量完,恐怕也要到午后了。” 看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若是午后也商量不完,今日一日,她只要和眉瑾在一起就好了。 “我会暗中去查问一下裴倦身边的女子的,等裴五小姐那边准备好了,我会叫人过来接你。” 她站起身来,转身欲走,又回过头,“可若是那个侍女真是裴五小姐身边的,你也不必替我留情。做了坏事,总是要有报应的。” 观若目送着眉瑾出去。 第128章 通房 观若并没有等到午后,眉瑾就又形色匆匆地进了她的营帐。 “你现在就跟我走一趟,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是裴倦的通房。” 观若需要先弄清楚她的意思,“冯副将觉得就是她来引妾出去的?” 眉瑾点了点头,“时间紧迫,我们边走边说。” 眉瑾情绪之中的紧张感染了观若,“是,请冯副将先行一步。” 她很快掀开了帐帘走了出去,秋阳高照,一下子令人觉得有些目眩,“裴倦生性风流,即便出门狩猎,亦带了两马车的妾室通房。” 就是因为观若也知道裴倦生性风流,所以才奇怪为什么眉瑾只说要带她去见其中的一个的。 “我要带你去见的那一个叫惜惜,是近来裴倦最宠爱的一个。” “可是自中秋那夜开始,便病下了。说是水土不服,可是病症发的很快,并不像是生病,而像是中毒。” 观若一下子就明了了。因为做了坏事,怕人查问起来,所以便成了废子,可以弃之不用了。 就算是当下心尖尖上的那一个,也是随时都可以抛却的。 却又怕人突然没了,惹出来什么非议,反而打眼,所以就选了投毒的方式。 临死之前,还不肯给人一个痛快,非要用毒药来折磨人一番。 眉瑾又道:“这也是裴五小姐无意间透露给我的,未必就是那个出面害你的人,不过去看一看也无妨。” “今日裴倦是顾及不到这里的。” 说起来这几日晏氏的人都在忙着查清树林中施放冷箭的凶手,那么裴家人都在做些什么呢? 昨日一日,观若四处走动,似乎也没有见到李玄耀,不知道他又是在做些什么。 李玄耀是观若的敌人,不清楚他的动向,会让她觉得有些不安。 可这不是此刻该问的问题,眉瑾的脚步很快,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带着她到了裴氏众人驻扎之地。 眉瑾算是裴沽的侄女,是裴沽的座上宾,裴氏的人待她都很客气。 她说要去见裴五小姐,除了刚进入营地的时候,一路上都没有人再来盘问。 眉瑾认路的能力很好,裴氏来的人多,又有一众随从,营中的营帐自然也众多,令人分不清楚。 她带着她七弯八绕,走了总有小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处营帐前停下。 这里已经靠近裴氏营地的边缘了,也果然就是边缘之人该住的地方。 门口连守卫都没有,眉瑾亦没有要征求帐中人同意的意思,径直掀开了帐帘,在门口等了观若片刻。 见观若也进了门,她才放下了帐帘。 这营帐不大,眼前便是床榻,似乎已经许久没有通风了,营帐中的气味有些腌臜。 床榻之上的女子鬓发散乱,面色青白,听见动静,她侧过身子来,眼中现出了明明恐慌之色,但连起身躲避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她不住地发着抖,想要抓来锦被,蒙在自己脸上,躲避眉瑾和观若的视线,可是她的手似乎已经不再听她的使唤了,她抓了半日,也并没有能完成这一个简单的动作。 眉瑾冷眼看着她,“还好,还有一口气。” 又望向了观若,等着她的回应。 观若注视着眼前的女子,眼窝深陷,一片乌青,面颊上的皮肉紧紧贴着骨头。 不过三、四日而已,便从一个丰腴娇媚的美人,瘦成了一副骷髅。 可是她对她的印象很深刻,纵然她变成了这副模样,她还是记得她的。观若望着眉瑾,“那日叫妾过去给您送马鞭的,就是她没错。” 床上的女子听见观若说话,显然也认出来她是谁,不自觉瑟缩地更厉害了。 眉瑾一下子对她的兴趣全失,掩了自己的鼻子,转身道:“我们走吧。” 观若的同情心再泛滥,也不会用在这些人身上,见眉瑾转身,也就她往回走。 身后的女子忽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喊道:“又不是我要害你的,你凭什么找我!” 一下子泪眼婆娑,仿佛含了无尽的冤屈。 观若觉得此时的情形未免有些荒诞了,她还没有喊冤呢。 就算惜惜不是主谋,亦是帮凶。做了恶事的人来反问受害者为什么要加害她,难道对她下毒的人是观若么? 眉瑾停下了脚步,不屑道:“是谁做了这件事,我心里自然有数,不用你来提醒我。你放心地去吧,我会为你报仇的。” “不!你不知道的,是高世如,是高世如,是她嫉妒我!我本来就不想去的,是她点名让大郎君叫我过去的!” 这件事当然和高世如脱不开关系,谁都是这样想的。可是这个宠爱过她,又轻易抛下了她,不把她的性命当性命的男人,难道就不可恶? 此时还一口一个“大郎君”,惜惜该首先用最恶毒的话来咒骂裴倦才对。 还有,她说高世如嫉妒她,又是什么意思?高世如为什么要嫉妒她一个小小的通房?她甚至还不是裴沽的通房,而是裴倦的。 观若有心要再问她几句,眉瑾却皱着眉拉了拉她的衣袖,“高世如待人刻薄,裴氏上下,根本就没有喜欢她的人,唯独和裴倦那个多病的妻子关系似乎还不错。” “也许就是这样,所以她对裴倦房中的妾室通房,尤其是这些得宠的更加刻薄吧。她为人如此,自然招人怨恨。” 眉瑾最后望了惜惜一眼,并没有怜悯之色,只是厌弃而已,“她没有多久能活了,或许神智也有些不清醒了。” “这样的人,没必要跟她废话,我们还是先回去同将军复命。” 眉瑾不让她问,或许也有她们不能在此地久留的原因。说不准裴倦忽而就空出手来,要和他这个爱姬好好道个别。 做表妹的人,忽而去探望表哥得了重病的通房,怎么听都是有些奇怪的。 也许晏既处理这件事并不需要什么证据,可先让裴倦知道了这件事,有所防备和应对,总是件麻烦事。 观若和眉瑾才出了营帐,便听见像是有人从床榻上滚落下来的声音,但惜惜终究是没有再发出什么声音来了。 第129章 姐弟 眉瑾和观若一起往前走,准备回晏氏的营地。 既然已经认出了那个侍女是谁,自然也不必再去打扰裴五小姐,替她证明清白了。 只是她们走出去并没有多久,就迎面遇见了裴俶。 在裴氏的营地里遇见裴氏的郎君,不算是一件奇怪的事。 可是观若心中还是陡然升起了一些不好的感觉。 眉瑾并没有要和他打招呼的意思,目不斜视,只当作没有见到他这个人。 裴俶却主动上前来,拦住了眉瑾和观若的路。“冯副将,有几日不曾见过了。” 除了中秋那一夜,裴俶穿的都是常服,今日也如是。他就是适合如宝蓝色这样艳丽的颜色,能衬出他比旁人优越的五官,而不至于反而被身上的颜色压了下去。 眉瑾原本对他并没有什么兴趣,恐怕是因为他对她的称呼而停下脚步的。 裴氏的人,大多都称呼她为“冯小姐”。 “十三郎君今日有闲,在营中闲逛?不知道你的伤养的如何了。” 裴俶和眉瑾说话,观若一直站在眉瑾身后,所幸他也并没有要和观若搭话的意思。 他笑的轻浮,也幸而是有一张俊朗的面容。若是裴倦在她面前这样笑,只怕眉瑾会忍不住刺他一剑。 “多谢冯副将关心,这只手没断,总有好起来的一日。” “不过我今日倒不是在营中闲逛,我和冯副将一样,是要去探望惜惜姑娘的。” 他语出惊人,无论是知道眉瑾是去探望惜惜的,还是作为裴倦的弟弟去探望兄长的通房,都足够诡异了。 眉瑾的神色顷刻便严肃了起来,“我是去探望裴五小姐的,不知道十三郎君这句话是从何而来。” “哦。”裴俶故作听懂了她的话,绕到了她身后,“我见冯副将带着侍女远远从西边过来,便随便猜测了一下,若有冒犯,请冯副将不要放在心上。” “不过五姐的营帐在北面,和父亲的靠的很近,冯副将既然是去见了她,又从西边过来……在裴氏的营地中闲逛的,原来是冯副将你。” 他说完这句话,不再理会眉瑾,停在了观若面前,“这位姑娘似乎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眉瑾转过身来,盯着裴俶的背影,面色不善,“这是我身边的侍女,不过不大出门,十三郎君也许是认错人了。” 裴俶摇了摇头,同观若四目相对。“不对,我的确见过这位姑娘。” 晏既的心思尚且还有几分能捉摸,可裴俶的行事,她才是真正没有半分把握的。 观若不自觉紧张起来,紧紧盯着裴俶的眼睛,生怕裴俶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裴俶也仍然望着她,不肯将眼神移开。过了片刻,似乎是觉得已经吊足了观若的胃口,才忽而绽开一个笑。 “我想起来了,原来是在梦中见过。我梦中的杨贵妃,便是长着这样的一张脸。” 眉瑾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将观若护在身后,“看来十三郎君是还没有醒来,此时就在这里说梦话了。” “我今日还有事,便不同十三郎君继续闲聊了,请你让开一步。” 裴俶却根本动也不动,目光越过拦在观若面前的眉瑾,“冯副将这么着急,是要做什么去?不如你先走,留下这位姑娘,再同我说几句话。” “裴灵献,你今天又在这里发什么疯,居然敢拦着我的客人。” 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骄纵。 她似乎在慢慢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只是裴俶的身材高大,观若看不见她的样子。她只能继续观察着裴俶。 听到那个声音之后,他脸上的笑意僵了僵,但是很快又放松了下来。眼神中的凌厉也只有一瞬,观若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直到那个女子带着侍女在他们面前停下,观若才终于有机会看清她的样子。 这女子约莫十六、七岁,五官生的同眉瑾有几分相似,眉宇之间却尽是骄纵与戾气,来不及先和她们打招呼,居然就先用力踹了裴俶一脚。 观若心中一惊,那女子身旁的侍女却就站在一旁,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她是女子,纵然看起来是用了十分的力气,踹在裴俶腿上,却也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 他连踉跄一下都没有,在众人面前挨了姐姐一脚,似乎也并不觉得丧失了颜面,居然还能笑的出来。 “我听说五姐最近觉得自己略微丰腴了一些,正在节食,这一脚同从前相比,实在是没什么力气。” 裴五小姐听完他的话,原本尚算娇柔的五官立刻拧在了一起,凶相毕露,扬起手,像是要给裴俶耳光。 却被眉瑾拦下了,“阿凝,不要这样。” 眉瑾对她摇了摇头,裴凝才悻悻地放下了自己的手,又大声对裴俶道:“赶紧给我滚,若是再叫我看见你纠缠我的客人,我就叫父亲打断你的腿。” 裴俶看起来并不在意,“五姐尽管去就是了,肋骨也不是没有打断过,不过一条腿而已。” 他逼近了一步,“不如此刻就去?” 观若原本以为裴凝方才的举止就已经很令人匪夷所思了,后面的话,却越听越觉得触目惊心,裴家的人,原来是这样相处的? 裴凝听完裴俶的话,看起来越加生气了,好像是又要动手。 眉瑾亦不想同他们浪费时间,便转身对裴俶道:“十三郎君方才不是说还有事要做么,不如快去吧。” 卷进裴氏姐弟的矛盾之中,眉瑾的语气中也有藏不住的不耐烦。 裴俶到底还是感念眉瑾的好意,对她道:“那我便先走一步了。” 也没有忘记再挑衅一下裴凝,“五姐,我等着你。” 裴凝望着裴俶的背影冷笑了一下,对眉瑾道:“他方才可有对你说什么,做什么?” 她好像并不是真心问眉瑾这个问题,很快提高了音量,“他就是条癞皮狗,沾上了就别想再轻易摆脱,你刚才干嘛拦着我,就是该给他些教训才好。” “畜生不听话,就是该打的。若是一直听不懂人话,打死也不为过。” 裴俶根本就还没有走出几步,自然是能听见裴凝的这些话的。 裴凝的言行举止透着理所当然,显然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在这么多人面前被自己的姐姐踢打,又被言语羞辱,这些年,他难道都是这样过来的? 观若不自觉回过头去,又望了一眼他的背影。他的身姿笔直,看起来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她明明该觉得他可怜的,可是她似乎就是没法可怜他,甚至越发畏惧他了。 一个人若是连羞耻之心都已经没有,该是多么可怕的。 第130章 裴凝 裴凝仍然觉得不解气,尤自谩骂不休,“不过是个贱婢生的,还真把自己当裴家的郎君了,走到哪里都能碰见,真是晦气!” “父亲出来狩猎,大哥跟着是常理,这些庶子一个个也要跟着过来,是哪里有肉吃么?都是些下贱胚子。” 裴俶的母亲是南郡萧氏之女,南郡萧氏和河东裴氏是同等人家,就算他母亲不是嫡支之女,倒也不必骂人家是“贱婢”。 若是先见过裴凝,观若恐怕也不会觉得惜惜是裴家郎君身边的通房了。 小姐的修养不过也就是如此有限,更何况丫鬟? 眉瑾无意掺和他们之间的事,亦不想听这些污言秽语,“好了,你也是大家小姐,再这样说下去,不过显得你自己没有教养罢了。” “我早晚叫父亲打死他。” 裴凝冷哼了一声,又对眉瑾道:“他方才拦了你,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他这个人不正常,你不要听他的话。” 眉瑾摇头,“只是刚刚见面,所以互相问好了而已。” 裴凝的气稍消,“你现在去哪里?”她望了观若一眼,又道:“要带着她去我那里见我的丫鬟么?” 眉瑾道:“方才已经带她认出了那个丫鬟,不是你身边的。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将军那里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 “你好好的一个女儿家,为什么总是要将自己弄的这么累。” “一天到晚将军,将军的,我和你一起去,我倒是要看看你那个将军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眉瑾自然不会让她跟去,“将军受了重伤,这几日都在休息,男女有别,你就是要去见他,总要先得了你父亲同意才行。” “我实在没时间和你多说了,这就走了。” 她对裴凝的耐心也有限。 裴凝拦了她一把,“你说男女有别,你那个将军是男人,你难道不是女子?” 观若看的出来,眉瑾已经不耐烦到了极处,还是用十分平静的语气道:“在将军面前,我从来不会将自己当作女子。” 说完这句话,也不再管裴凝还要说什么,径自往前走了。 观若匆忙上前行了礼,跟上了眉瑾的脚步。裴凝站在原处,又伸手拦下了观若,“方才裴俶同你说了什么?” 裴凝的眼神倒是不错。 观若不敢不答,“十三郎君只说觉得妾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裴凝仔细的盯着观若的面容,“生的倒是一副好模样,比起另一个也不差。表姐身边的丫鬟,倒都很漂亮,是哪里寻来的?” 眉瑾上前来拉了观若一把,“阿凝,我说了我今日还有事。” 裴凝跺了跺脚,一副撒娇的模样,已经全然没有方才的那种戾气,“知道了,知道了。只有你有事忙,我是个闲人。只再说一句话。” 她又走到了观若面前来,“你要小心了,他说觉得你眼熟,想必是看上你了。被这样的人看上……” 她以袖掩嘴,笑了一阵,“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眉瑾不再理会她,快步往前走。观若亦跟在她身旁。 裴凝望着观若的背影,有许久都没有动,似乎对她十分好奇。 等出了裴氏的营地,眉瑾的脚步就慢了下来。方才的事情似乎令她憋了一肚子的无名火,无处发泄。 裴凝是骄纵小姐,大约是从小就被人宠坏了,眼中只有自己,没有旁人。 这样的人,将来总有一日是要吃亏的,没必要为了她生气。 观若不知道眉瑾是怎样想,不敢贸然出言劝她。眉瑾却自己道:“阿凝是早产,生来多病,又是唯一的嫡女,所以姑姑和裴沽对她十分宠爱,难免性子就差了些。她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在观若看来,这可不是差了一些,是实在太差了。 无论裴俶的母亲出身如何,他们毕竟是姐弟,且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当着外人如此对待他,把他当作连奴仆也不如的畜生,未免太过分了。 裴凝方才的话还有笑容,也让观若觉得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只能道:“妾不会放在心上的。五小姐对十三郎君的偏见,看来不小。” 平原之上,眼前只得一棵青松。 眉瑾用力地捶了树干一拳,扑簌簌掉下来许多松果,“我也不是为了阿凝辩驳,只是当年姑姑之所以会早产,就是因为裴灵献的母亲。” “裴沽去了南郡一趟,回来就带来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兼且这女人还是南地的羌人。” “什么香的臭的裴沽都往屋子里拉,姑姑见了,一气之下就动了胎气,差点没能把阿凝生下来。” 伏珺不是同她说,裴俶的生母是南郡萧氏之女么,怎么又变成了南地的蛮人了。 “虽然生下来,她早些年也都是与药石为伴的。姑姑会早逝,和这件事也并非没有关系。” 观若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一个松果,在手中把玩,一边道:“这世间许多事,因果纠缠,原本就是说不清楚的。” “其实这些与冯副将没有关系,只当作不知道就好了。” 这世间最难解决的事,就是旁人的家事。裴凝就是再怨恨裴俶的母亲,也不应该这样对待裴俶的。 真正的罪魁祸首,分明是她方才唤的亲热的“父亲”。 她这样做,不过就是在欺凌弱小而已。裴俶又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他会变成如今的性子,也就是裴氏这些人所造就的。 眉瑾是裴凝的表姐,说不是为了她说话,其实多少总有同情她的意思。可若是站在裴俶的视角来看,只怕又是另一个惨烈的故事。 裴凝说裴俶令人讨厌,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她自己方才的举止也很令人讨厌。 “这道理我自然也知道,只是今日这样见了一回,只觉得触目惊心。仇恨令小时柔弱、可爱的阿凝一去不复返了。” 观若现在根本就不相信裴氏的家教能教出什么好人。她接触过的所有裴家人,听说的裴家人,甚至没有一个人让她觉得是正常的。 眉瑾长叹了一口气,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不说这些了,我们先去将军那里。” 第131章 软肋 眉瑾带着观若进入晏既的营帐的时候,他正低头批阅公文。 不知道晏既和他的部下上午商量了什么,他看起来心情并不像昨夜那样轻松,面色也有些过分苍白了。 不知道他的伤到底如何了。 眉瑾拱手行礼,“将军,末将已经查清楚那名裴氏侍女的身份了。” 晏既的眉头紧皱,像是遇见了什么难题,并没有抬起头来。“你继续说下去。” 眉瑾却说起了旁的事,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埋怨,“将军,吴先生说了,不让您熬夜的。” “挤压了两三天的事情,总是要做完的,我心中有数。” 晏既微微抬起头来,去拿一本新的公文,余光瞥见了眉瑾身旁的观若,便停了手。 他抬起头望着眉瑾,又状似不经意地瞟了观若一眼,“你带她去指认了那个侍女了?是谁身边的?” 观若向来敏感,晏既的小动作,她都看在眼中。下一次他在瞟她,她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晏既只是把眼神别开了,一副十分正经的样子,几乎理直气壮地令观若以为方才偷瞄她的人并不是他。 “是裴家的大郎君裴倦身边的,并不是侍女,是名叫惜惜的通房。她已被人下了药,活不长了。” “高世如做的事情,却扯上了裴倦身边的通房,真是有意思。” 晏既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放松下来。“那通房有没有说什么?” 眉瑾答他,“那通房说,是高世如特意叫裴倦选了她过来寻殷娘子的。她还说是高世如嫉妒她,所以才故意这样做的。” 观若始终觉得惜惜的话未必是疯言疯语,可是这些话背后,又藏着什么秘密呢? 容貌她不如高世如,地位自是不用提,而她相比裴倦的其他通房,无非是得宠些罢了。 高世如嫉妒她,难道是嫉妒她得裴倦的宠? 可是这怎么可能,高世如眼高于顶,就是晏既这样的男子,她也可以说弃就弃,怎么可能看得上裴倦这个猪头。 若说是为了将来之事,裴倦是嫡长子,若是裴沽没有别的嫡子,那他就是河东一地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可高世如自己分明还年轻,裴沽也没有老到即刻就要入土。 以高世如对权力与地位的渴求,难道不该是自己想办法生一个儿子,斗倒了裴倦,而后掌权么? “她既然已被下了药,想必是不能做这个人证了。况且她地位也太低了些,被人用完即弃,说的话也没有分量。” 晏既笑了笑,“是这样的话,做不得什么证据,不能定某些人的罪名。” “事实没有分量,那就让这些话变成谣言,吹进裴沽的耳朵里好了。” 这些话听起来本就荒谬,可越是荒谬,就越是有人愿意在私下里传播,发酵,凭空捏造出一些龌龊不堪的事情,用以诛心。 只要裴沽肯去查,高世如和裴倦之间,总不会完全是清清白白的。 至于能查到什么,高世如或者裴倦会如何,那就不是他担心的事了。 若是裴沽的怒火还不够,他不介意再做些什么事,为他加一把柴。 将高世如和裴倦都烧尽。 眉瑾很快领会了晏既的意思,“末将这就吩咐人去做。” 晏既点头,眉瑾就转身出了营帐,观若自然也要跟上。他又开始低着头翻看公文,很快道:“殷氏留下。” 观若停了脚步,眉瑾的脚步也慢了片刻,终究是没有回头,利落地掀开了帐帘。 既然留下了,观若总不能一直背对着晏既。她一回过头,方才还在低头翻看公文的晏既,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还没等观若问出一句“将军有什么事”,晏既先道:“你方才瞪我做什么?” 恶人先告状。 观若平静地说着谎:“妾方才瞪将军了么?只是眼睛觉得有些不舒服而已。” “哦?”晏既又靠到了椅背上,一双长腿在案几之下交叠在一起,看起来十分惬意,“那你过来,我帮你看看是不是眼睛里进了什么脏东西。” 这可真是自己骂自己。 观若心里觉得好笑,并没有动,“不必劳烦将军了,此时已经不觉得难受了。” 他都骂自己了,观若自然也就不觉得生气了。 “既然是这样,那过来替我磨墨吧。”晏既的语气透着一股子理所当然,眼前的公文没有看完,他的视线不再落在观若身上。 观若慢慢走过去,站在他身旁,开始替他磨墨。 晏既一旦投入某一件事,其实是很认真的。他又一连看完了两三本,面上现出了一丝疲惫来,用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又问观若,“昨夜睡的可好?” 一夜无梦,醒来的时候并没有如往常一般生出绝望之感,应该算是很好。“托将军的福,睡的很好。” 他有心想问问她有没有做梦,又觉得这像是一种打扰,转而说起了别的事。“有一件事要提醒你,你是我未婚妻的事,不要叫旁人知道。” 观若的手停下来。 她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多么尖锐,“谁是‘旁人’?这件事,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想来都已经有不少。” “将军最好自己先弄清楚到底都有哪些人知道,不要到时候误会了,觉得是妾有意透露出去的。” 晏既无非是觉得,他有她这样出身既低,又做过旁人妃子妾室的未婚妻,令他颜面尽失而已。 她并不在意这一重身份,因为它并不能给她带来什么好事,反而总是坏事。 “若是不该知道的旁人知道了,将军恼羞成怒,将怒气发泄在妾身上,这样的灾祸,妾是惹不起的。” 观若用极快的语气望着地面说完了这些话,再看晏既,他却像是看戏一般看着她。 见她的话说完了,晏既才慢条斯理地道:“我只是怕再有‘不该知道的旁人’知道了会对你不利,你想到哪里去了。” “从我把你从梁宫中带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把你看作是梁帝的附庸了。难道你觉得你还是他的妃子?” 观若有些别扭地别过了脸,“自然不是。入梁宫为妃嫔,非我所愿,出梁宫为俘虏,亦非我所愿。” 这两重身份,她都不想要。就是做一个温饱不能的平民,也远远好过如今这样。 “你纵有过这样一段经历,在我眼中,也不算是你的污点,我的污点,可是旁人却未必会这样想。” 他伸出手,握住了观若的。他的手心温热,亦比不上他言语温度。 “梁朝想对我不利的人太多了,你是我的未婚妻,是我的软肋,我们如今距离太平安宁的日子都还太远了,能少一些麻烦,就少一些麻烦。” 第132章 上药 晏既的话听来动人,可是实际他做的事,却要比这更残忍的多。 她是他的未婚妻,这是既定事实,在他们都还是无知小儿的时候,就由双方的祖父定下了。 无论谁愿意或是不愿意,这件事存在着,没有人能改变。 可是她是不是他的软肋,并不是这样来算的。 只有他真的爱她,爱护她,想要娶她,永远和她在一起,那才算的。 观若的心亦如她的手心冰凉,“将军今日是如此说,可是妾却忘不了将军从前做的事。” “恶语相向的是将军,态度轻蔑的是将军,剑锋锐利的也是将军。” 她身上有许多处疤痕,提醒着她,想忘也忘不掉。 他的改变,不过都是从中秋那一夜开始的。而她在那一夜已经想明白了,她对他的诉求,无非是不要再有什么瓜葛而已。 “将军若是因为中秋那夜发生的事,而对妾有了一些感激,以至于今日说出了这样的话,那么妾实话实说,这份心意,于妾只是负担而已。” 她早已经不想做他的妻子了,她只想好好的活下去,不必每日提心吊胆,在每一日清晨醒来的时候,心中都盈满了绝望。 观若无比真诚的望着晏既,“若是有可能的话,将军还是让妾离开这里吧。” “妾和将军的婚约,也可以不必再提起。这样将军就不会有什么软肋,在旁人眼中有什么污点了。” 他们可以再重新选择彼此的爱人,亦可以选择清净地一个人过日子,总之不要像前生那样了。 她用力地将自己的手从晏既手中抽出来,却忘记了自己手臂上还有伤。牵扯到伤处,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晏既的手僵在原处,听见观若的动静,他自案几之后站了起来。 他一站起来,于观若而言,便又有了如临山岳一般的压迫力。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晏既见到观若后退的样子,目光微闪,而后面无表情地绕过了她,自一旁的木柜中取出了一瓶药粉,还有一卷绷带。 他没有再坐回案几之后,而是坐到了一旁的长榻之上,将那药粉和绷带放到了一旁,抬起头望着观若,“过来。” 始终都是“过来”。 他们的关系,好像又一下子回到了原点。 观若心中在天人交战,伤口的疼痛,和黏腻的触感告诉她,她应该朝着晏既走过去。 就算她和他此时没法谈拢,也不必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没有什么比疼痛感更真实了。 但是她心里那一点点的气性,有关尊严的小小不平,又不肯让她迈开脚步,朝着他走过去。 她最终还是嘴硬,“不必劳烦将军动手,只需要将军允许妾去寻吴先生或是他身边的医官便好。” 吴先生对她一直很好,不像眼前这个人,总是对她喊打喊杀,一时间又要给她蜜糖。 晏既摘了药瓶的盖子,又站起来找了剪刀,一边忙碌,一边对她道:“不要逼我过来扛你。” 观若心中更是生气起来,她讨厌他威胁她。 “好,那我过来扛你了。” 他自长榻上站起来,像是失去了耐心,作势要朝着观若走过去。 观若知道他这个人,在这种事情上向来都是说话算话。现在还只是吓唬,若等他真的过来,她就别想自己走过去了。 她不想再和他有什么亲密的身体接触了,亦不想他的伤口再开裂一次。 徒然为他的身体和她的心增加负担。 观若只能朝着他走过去,心里的气未平,还想着说一些话来气他,“原来将军的事情总是做不完,要熬到半夜,都是因为白日花了太多的时间做一些无关的事情了。” 他按着观若的肩膀,让她坐下来,又侧过身,和他面对面。 “你眼中无关的事情,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批阅公文到半夜,是我不得不做的事。” 他又发出了命令,“把袖子挽上去。” 观若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袖子挽起来,一边道:“这点小伤我自己动手就好。既有不得不做的事,早一步动手,也总能完成的快一些。” 便是健康人总是这样熬夜,亦是很伤身体的,更何况他还是受了重伤的人。若是不能休息好,伤口也好的慢。 总是猛虎,受了重伤,亦会失去对敌人的威慑力,此时是关键的时候。 “你总是不听我的话,也不要指望我听你的话。”他根本就不在意观若方才说了什么,先去取了一块干净的布巾子过来,轻轻地将观若手臂上的血迹都擦了一遍。 而后走到角落里,将布巾子洗涤干净,又小心地将她已经干涸的血迹也擦去了。 雪白如缎的手臂之上,很快便只剩下一道暗红与鲜红交织着的伤口。 方才观若的动作不小,原本结痂的伤口裂开,倒是比原先还要更痛。 晏既握着她的手臂,仔细打量着她的伤口,而后望着她,“这种药的药效烈,上药的时候可能要更疼,你忍一下。” 观若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听着晏既的话,忍不住有些紧张起来。 没有人是不怕疼的,她有心想让晏既换一种药效温和些,也不大疼的药,这毕竟只是小伤口,哪怕不管它,也慢慢会好起来的。 只是说不出口,“将军动作快些就是了,这伤口不大,也不必包扎了。” 晏既拿起装着药粉的瓶子,慢慢地将药粉抖落在她的伤口上。 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除却伤口刚刚被药粉覆盖的那一点不适感,她居然并没有觉得很疼。 等她反应过来她恐怕又是被晏既诓骗了的时候,晏既正将最后一点药粉抖落在她的伤口上。 他的神情很认真,动作的幅度很小,握着她手臂的手微微地用着力,将他的力量和温度传递给了她。 在观若想要开口的时候,他忽而道:“对不起。” 观若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忘记了收回自己的手臂。“将军说什么?” “包扎起来,反而好的更慢,所以还是听你的,不要包扎了。” 他好像完全没有听见观若的问题,也没有打算回答。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耐心地等待着药粉都附着在伤口上,才轻柔地将观若的衣袖放了下来。 衣袖轻轻地贴在观若的手臂上,却并不让她觉得比方才暖。“待会儿回去换件衣服再过来,我让嘉盛给你准备了舒服一些的衣裳,已经放到你的营帐里了。” 观若的心落下去,落到一个名为“怅然若失”的角落。 她想,晏既应该不会同她解释方才的那句“对不起”了。 第133章 可能 晏既将那瓶药放到了一旁,将布巾子扔到了铜盆里。 整理好了一切的一切,他仍旧坐在观若身旁,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我方才说,对不起。” 观若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晏既坦然地迎上观若的目光。 “从前是我自己没有想清楚,该用什么样的面貌来面对你。我克服不了我心中的仇恨,亦将你当作了目标。” 在梁宫陷落的前一夜,他曾站在欢庆的人群之中,望着站在朝露楼上,和梁帝站在一起的她。 锦衣华服,珠翠环绕,笑靥如花,至高无上。 他没有办法将她和云蔚山中,那个总是素面朝天,与炊事为伴,与家禽为友的她联系在一起。 他的目光离不开朝露楼。那里原本该是姑姑的位置,站在她身边的人也应该是他。 可是一切都是错位的,海清河晏是虚幻的,只有他心中的恨意是真实的。 前生她为了梁帝,在那一碗白粥里下了毒。她对他只有虚情假意,那今生他就要俘虏她,将她绑在他身边,要她动弹不得。 若她是月亮,梁帝不是青天,他要把她从梁帝身边摘下来;若她是朝露,他亦要将她困在身边,不让任何的温度与光芒来改变她。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不会再上她的当了,他仍旧要等到那一日的到来,让前生他不相信的事实再上演一遍,然后才能说服自己真正放弃她。 可是中秋那一夜之后,他忽而发觉,他好像不是只有放弃她这一条路能走。 原来前生他所知道的事情,会因为他今生改变的事情而改变,他忽而发觉她其实也是有一点点爱他的可能的。 这个发现令他欣喜若狂,也令他忽而卑微如尘土。 回头想一想他对她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他该用多少的东西来弥补她的恐惧、绝望与恨意。 “很早的时候,其实我就知道我会履行这个婚约了。我父亲并不同意,因为你所知道的那个原因。” 他见观若并没有要生气的意思,才继续说了下去,“而我母亲却觉得应该遵守我祖父的遗言,男子汉顶天立地,应该言出必行,有诺必践。” 晏既的母亲李夫人出身陇西李氏,同样是世家大族,为人处世,倒是比这些男子都令人敬佩一些。 “我父亲与母亲常年不合,在这件事上,同样也是谁都没有办法说服对方,可是我是赞同我母亲的。” “不光是因为我祖父在临终的时候还提起了这件事,更是因为,我很喜欢你。” 观若的面颊,不自觉艳如朝霞。 她不知道晏既是怎样说出这样的话的,她光是听一听,心漏跳了一拍,,一双手绞在一起,眼神也不知该往何处放了。 晏既握住了她的手,“我不能忤逆父亲,亦不愿意违背母亲还有我自己的意愿,所以我只能日日在凤藻宫中,缠着我姑姑,求她答应我这件事。” 观若蓦地抬起了头,又撞进晏既温柔的眼神里。 她没想过他居然会为了她的事,去求文嘉皇后。而她后来居然还做了文嘉皇后在梁帝眼中的替身,这真是…… “我姑姑答应了,阿姐也答应了,她们是准备要见你的。”晏既的眼中如蒙水雾,那又是他最伤心的一段岁月了。 观若正有些踌躇,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些什么,忽而有人闯进了晏既的营帐之中。“将军,裴……” 是刑炽。 他一看清营帐中的情形,如同被烫着了似的后退了一步,又如一只被揪住了耳朵的兔子,老老实实低下了头,拱手行礼。 “将军,裴将军从安邑回来,过来探望您了,片刻之后就到。” 观若将自己的手从晏既手中抽出来,站到了一旁。 “知道了,无事,嘉盛你去迎一迎那老狗。” 刑炽正等着这一声,揪着他兔子耳朵的手松开,立刻便逃也似的出了营帐。 晏既觉得好笑,待他笑完再看向观若,佳人一张粉面,却又含上了薄怒,“裴沽要过来,妾还是先告退了。” 晏既并不赞同,“你此时若是出去,只怕更是要迎面撞上他。” “你在我身边就好,不要你做什么服侍人的事,也不会有事的。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说的也有道理,观若便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只是垂首站在一旁,再不肯看他。 一面却用手轻轻地拂过他刚才触碰过的地方,那里明明只有她自己的体温了,她却觉得好像如她此刻的心一般滚烫。 果然晏既的话说完没有多久,裴沽便在刑炽的陪同下进了晏既的营帐。 一进门便是大声大笑,同晏既寒暄,“前几日听说凶险,贤侄今日的气色看起来倒不错,到底是年轻人,不是我们这样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能比的。” “方才来时,我也问了你身边的副将,说是你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 裴沽一口一个“贤侄”,是要压晏既的辈分,其实按职衔来算,他们应当是平等的。 晏既显然也不吃他这一套,态度并不热络,甚至都没有站起来迎一迎他,只是由着刑炽安排。 “多谢裴将军关心,不过一点小伤而已。” “这点小事,就是裴小将军过来探望一趟那也是足够的了,哪里需要劳动裴将军。” 裴沽的怀化大将军之衔是世袭的,裴倦是他的长子,客气地称一声“裴小将军”是寻常事。 不过晏既说这句话可并不是同裴沽客气,从事发到如今,甚至从中秋那夜算起,裴倦恐怕连是假装都并没有假装出关心来的。 裴倦的行事,却并不代表裴沽的态度。“中秋那一日原本是打算一起进入树林狩猎的,只是临时有事,不得不先回了安邑。谁知道竟就出了这样的事。” “继英虽是我的长子,却不会处事,居然还有心思等那群狼被围剿完毕才从林中出来,亦不曾过来探望。” “今日我从安邑回来,已打了他二十军棍,权当是为贤侄出出气了。” 居然连探望都不曾来过,这是明明白白,没有要和晏既合作的意思了。 而眉瑾说今日裴倦有事要忙,原来就是忙着挨打? 第134章 求亲 晏既仍然不领裴沽的情,笑着道:“本不曾动气,何谈出气。裴小将军这顿打,还是挨的有些冤枉。” “倒是不要激出了他心中的怨气来,下一次又有人暗箭伤人,我可就不免更要多想一些了。” 晏既的话意味深长,裴沽却只当他是说了一个笑话,大笑了一阵,方道:“贤侄倒是比令尊更会开玩笑。” “毕竟是亲生的儿子,二十军棍,裴将军也真下得了手。” 晏既也陪着他笑了一会儿,而后望向刑炽,“去吴先生那里取几瓶伤药来给裴小将军送去。” 刑炽应声去了,营帐之中,便只剩下他们和观若三人。裴沽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她,令她心中觉得不安。 晏既又道:“裴小将军送来给我副将查问的那些受伤兵士,我已经叫人将他们好生送回去了。” “其实我原来就不觉得裴将军麾下的这些士兵会做这样的事情。” “只是想着查问一番,免了裴小将军的嫌疑,也是好事,省得彼此之间因为这件事生出了什么嫌隙来。” 晏既拿起手边的一盏茶,撇去浮沫,轻轻啜了一口。 “毕竟晏家和裴家的关系向来不错,裴将军亦向来是明智之人,不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蠢事。” “若是闹出了什么误会,连累了河东的百姓,岂不是得不偿失?” 裴沽手边的茶却是冷的,只怕还是上午他们议事时遗留下来的。方才晏既并没有吩咐人泡茶,像是有意要怠慢裴沽的。 裴沽拿起茶盏看了看,便随手递给站在远处的观若,“你,去替我倒一盏热茶来。” 观若没有动,望向了晏既。 “来人,给裴将军倒茶。”晏既是对着帐外的人说的,态度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裴沽的手收回去,面上却也未见丝毫不悦。晏既横竖是油盐不进,他干脆打起了观若的主意,“不知道这位娘子……” 他的语气颇为暧昧,目光在晏既和观若之间来回逡巡,最后停在晏既那里,等着他回答他。 晏既慢条斯理地放下了茶盏,故意在裴沽面前温柔地望了观若一眼,而后对裴沽道:“就是裴将军想的那个意思,所以我身边已经不需要旁人。” 观若交叠的手骤然松开了,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将她的手藏到了身后。 裴沽想的意思,还能是什么。 龌龊之人的龌龊心思,提都不想提。 原来此刻在晏既眼中,他们是这样的关系。他忽而让她呆在他身边,近身服侍他,是不是也有将她当作借口,拒绝裴沽一再送美人到他身边的意思。 在他心中,原来自己和裴沽豢养着的瘦马没有分别。 “今日裴小将军白白挨了一顿打,裴将军不如赏他几个您养着的美人,权当作补偿了。” 晏既并没有注意到观若的神态,状似不经意,其实他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裴沽身上。 裴沽很快笑起来,“原来贤侄身边早已经有人服侍了。如此美貌,也难怪你不再要旁人了。” “不过,我听说贤侄似乎还没有娶亲?这样的女人养在身边,总不是长久之理。” “还是要门当户对,媒妁之言,再娶一房佳妇。其实我就有一个女儿,是亡妻留下的。” “年已十六,尚未许嫁,性情温和,倒正好和贤侄十分相配。” 前几日裴氏的人还在林中暗箭伤人,今日裴沽便过来和晏既谈儿女婚事,峰回路转,看来裴氏人心不齐,几乎都是台面上的事情了。 可是裴氏真正能做主的人,是裴沽。 裴沽口中这位“性情温和”的亡妻之女,观若方才倒是恰好见过。裴凝和晏既,实在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个人。 亦没有谈论婚事,直接和父母健在的本人谈论的。 “昨日我便已经修书一封,令人快马送到太原。本该等令尊回复之后,再同贤侄说这些话的,只是我想贤侄向来是个有主见的人,还是要同你也说一声才好。” “你我成了翁婿,成了一家人,有许多事,自然也就更好商议着一步一步完成了。” 所有的话都是铺垫,这句话才是真正的戏肉。 他们似乎总是把婚姻当作最牢不可破的盟约,裴沽纵横河东之地几十年,廉颇老矣,还是只能想出这样的方法。 可晏既几乎想都没想便拒绝了,“山河未靖,何以家为?诚如裴将军所说,我是一个十分有主见的人。” “所以裴将军还是搞错了顺序了,您该直接和我说这番话,我拒绝了,您也就不必劳神费力修书送到太原了。” 他的目光坚定,并无惧色,亦不想再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并不喜欢裴小姐,也并没有要娶她的意思,裴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 “将来裴小姐出嫁,我也定然会奉上重礼,如亲妹妹一般厚待她的。” 晏氏的功绩,从来都不是靠娶什么妻子,依仗岳家来完成的,都是靠自己一刀一剑拼杀出来的。 他当然知道若是他娶了裴凝,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河东之地,得到裴沽的支持。 而后他就可以整合兵马,集晏、李、裴三家之力全力进攻颍川,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走到薛郡。 可是无论是裴凝,还是裴家,都不是可以用过即弃的物品。他接受了这些好处,来日也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幸好此时拒绝裴沽的代价他还承担的起,无非是难一些而已。 开战的准备,他也已经做好了。 晏既连理由都不找,便直接拒绝了裴沽,他的脸色变的十分难看。过了片刻,他才冷笑起来。 “既是如此,那我便不打扰贤侄休息了。你虽年轻,受伤亦不是小事,还是要好好将养,不要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这不像是关心,反像是诅咒。 晏既不以为然,见他要走,自长榻上站起来,慢慢地朝着他走过去。 晏既的身材高大,身姿挺拔,几乎看不出来曾经受过那样重的伤,兼且没有能够好全。 而裴沽早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了,这些年纵情于声色犬马,气色虚浮,身体也微微有些佝偻,他们站在一起,恰如朝霞与夕阳。 第135章 意思 晏既开了口,“还有一件事,要向裴将军讨一句话。” 裴沽有些笨重地从椅上站了起来,与晏既面对面。纵然站起来,他也比晏既矮了小半颗头,气势不足。 “哦?贤侄还有什么事。” 晏既回头望了观若一眼,而后道:“尊夫人狩猎那日在树林之外,用马鞭无故弄伤了她。” “我觉得这件事,最好也还是叫尊夫人给我一个交代。” 裴沽显然没有想到晏既还会更进一步,居然叫他的妻子,来给他的侍妾交代。 看来他对裴氏根本就没有半分尊重。 他心中有气,面上却没有展露分毫,仍旧笑的慈蔼,“贤侄和拙荆是年少之交,想怎样交代,你们自去商量罢了。不必送了。” 裴沽说完这句话,便转身掀帘出了营帐。 裴沽一走,晏既面上立刻便现出了明显的疲态来。和裴沽这样的人对话,不能弱势分毫的确是是很叫人疲惫的一件事。 也或许是伤口又疼起来,他扶着案几,在椅子上有些艰难地坐下来。 他的神思并没有从方才的对话中抽离,自言自语道:“裴沽今日责罚裴倦究竟是做做样子,好到我这里来说话,还是他先查到了什么,是裴倦违背了他的意愿?” “他从一开始便流露出了要同我合作的意思,今日又打了嫡子,亲自过来,要将嫡女许嫁……” “他是裴氏的主心骨,若是没有了他,裴家诸子各怀野心,却没有一个能单独成事的。” “就是要同我合作,他也大可不必这样着急,可以慢慢谈条件的。” “那他今日为什么……要让眉瑾去查一查,他忽然回安邑去是做什么,他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了!” 想到这个可能,他猛地抬起头来,才发觉观若一直冷着脸望着他,并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晏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 观若终于被注意到了,可是晏既一脸的茫然,令她一下子失去了同他对话的兴趣。“没什么,将军有事要忙,妾先告退了。” 她开始快步往帐外走,晏既飞快地从案几之后绕出来,捉住了她的手。 方才才上过药,观若不敢挣扎,或许也是她不想挣扎,她得承认,在裴沽出现之前,她已经被晏既的话打动了。 观若站在原处没有动,倔强地不想回头面对他。 他的语气软和,带着一点祈求,“到底怎么了,我们的话不是没有说完么?我先吩咐眉瑾几句话,你就在这里等我就好,会很快的。” 观若回过头去,冷冷地看着他,“将军先说与妾听一听,方才裴将军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将军的‘意思’又是什么意思?” 良家之女,被比作瘦马,是奇耻大辱。她不认为她应该承受这种羞辱。 晏既眼中的茫然只有一瞬,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裴沽继续拿你来说事。我并不是拿你和裴沽养着的那些瘦马来比。” “裴沽见我油盐不进,并不打算在裴倦的事情上松口,居然想着打你的主意,若是……” 观若打断了他的话,“你分明可以只说我只是你的侍女的,甚至俘虏也好。不是瘦马,那又是什么?” “我不是你的侍妾,至少妾室进门,还多多少少要有些仪式;那就是通房了?晏既,我是你的通房么?” 他始终都不会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他在她面前,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 若是她不提出来,他根本就不会觉得他方才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再回头想想,晏既告诉她他已经征得了文嘉皇后的同意,那又是什么意思呢?就算文嘉皇后同意了又如何,他没有问过她的意思。 只是口头婚约而已,晏既的父亲不愿意遵守,她也可以不愿意。若是她不愿意嫁给他,他要用皇权逼着她低头么? 晏既松了手,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微微弯着腰,将她的目光锁在他的环绕之中,“你是我的未婚妻,从我知道这件事开始,你在我心中,就已经没有别的身份了。” “可是我也和你解释过了,我不能让旁人知道这件事。我的力量是有限的,和旁人无限的恶意相比,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你相信我一次,我绝没有觉得你我之间是不平等的。” 观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避过了他的目光,示意他将他的手移开。 “那你放我走。” 晏既的目光冷下去,放下了他的手。他的语气里带着微微的怒意,“不放,除了这件事。” 观若冷漠地望了他一眼,转过了身,“我没有别的事了,先告退了。” 他明知道有豺狼在前,他不能完全保证她的安全,却还是罔顾她的意愿,坚持要以爱的名义将她留在身边,这只是他的占有欲而已。 今日他拒绝了裴沽,是因为裴家的人先将他们的不友好摆在了面前,他亦并非没有实力,在不与裴氏和谈的情况下拿下河东之地。 可是将来呢,哪怕他拿下了薛郡,还要和天下众家共争天下。他就能够永远都处于上风,不必借助旁人的力量么? 他站的越高,就会有越多的人觊觎他的力量,觊觎他身边的位置。 她只是一个平凡女子,她没有能力,亦不想呆在这样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位置上。 晏既没有再拦着她,她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一下,可是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我……” “将军!” 又是刑炽,这一次他的语气要比上一次更焦急,却停在了帐外。 观若的心莫名地揪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进来!”晏既努力地将自己的怒气压抑了下去,又往后退了几步,不动声色地靠在了案几上。 刑炽很快进了营帐,“将军,风驰那边出事了!” 晏既的脸色一变,示意刑炽先住口,而后尽量温和地对观若道:“我要办正事,你先回你的营帐去,有什么事,等这边的事结束了再说。” 这是他不想要她听见,知道他的事。 有旁人在场,观若只得行了礼,脚步匆匆地出了门。 第136章 等待 观若出了门,营帐之外还等着两个受了伤的士兵。其中一个的伤更重一些,半个人都倚靠在另一个身上。 他们见观若出门,也并不敢抬眼看她,只是仍旧神情焦急地等待着营中的消息。 今日上午晏既还在和蒋掣他们一起议事,下午就出了事,他们到底商量了什么?又是谁伤的这两个士兵? 观若不能停下脚步,回了自己的营帐,亦就坐在门边,一直听着帐外的动静。 未有过多久,观若先听见了眉瑾的声音。她是骑马过来的,一下马,便大声问道:“将军在里面吗?”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很快掀了帐帘进门。 又过了一阵,有人牵了马过来,停在晏既的营帐前。观若有些坐不住,掀开了自己的帐帘,看着帐外。 晏既很快便一身戎装,配着剑,从自己的营帐中走了出来。而后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几乎看不出来是受过伤的人。 眉瑾也上了马,就跟在他身旁。 他往一旁看了一眼,看见了站在帐中的观若。 他们对视了片刻,晏既漠然地别过了眼,目视前方,带着新点出来的一队士兵,快马出营了。 眉瑾在他身后,自然也望见了观若。她也同样并没有什么表示,神情严肃,目不斜视。 观若心中不安之感愈浓,压过了她心里原本有的一点不该有的不忿——晏既要做什么,原本就不必告诉她的。 忽而起了一阵秋风,观若放下了帐帘,仍旧在她方才所坐的椅子上坐下来。 《桃花泉弈谱》就在她手边,不远处的桌面上,放着两三套衣服。观若走过去,展开了其中的一件。 都是棉布做的衣裳,上衣同衬裙都是鹅黄色的,腰带则是绿沈一色,上面用与上衣同色的丝线,绣了星星点点的木樨花。 上衣和衬裙上都没有刺绣,只有腰带上的这些而已,很像观若前生在云蔚山穿的衣服。 那些衣服大多是她找出了仓库里堆积着的布匹,去找山下村中的老裁缝做的。 她自己的女红只是一般,亦不舍得出工费叫人绣花,因此她的衣服大多都是没有绣花的,像她自己一样,就是素面朝天的一张脸。 她和李三郎唯一一次一起下山,到离村子更远一些的镇子里,他就曾经拉着她去成衣铺子里看过。 他说他想给她买一些新衣服,旧的都已经洗的发了白。 可是他来她身边的时候,身上明明没有钱财,若是他能有一些,也是靠着狩猎山中的野兽换来的。 她不想要他那么辛苦,就告诉他,在梁宫中再好的衣服她也穿过了,终究是比不上这样简单的衣服令她觉得舒适。 可是目光到底是在成衣铺子中,那些绣满了各色花草的衣服上流连了一番。 后来他果然就没有给她买,转而偷偷买了一堆胭脂水粉,她更不会用了。 一直到她死,那些东西也就放在她桌上,除却他给她上妆的那次,不曾动过。 此时是秋季,最应景的花卉,也就是木樨花了。前生他不曾给她的东西,今生给了。 观若换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又坐回了一旁。她没有打算做什么事,因为她知道,在今日晏既回来之前,她应该都没法专心做什么事了。 来报信的士兵身上都是伤,晏既又点了这么多亲兵出去,他不能再受伤了。 一直等到傍晚,刑炽为她送来了晚膳。“将军出发之前命我照顾殷娘子。” 观若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刑副将没有跟将军一起走?” 刑炽将膳盒放在了桌上,“风驰和伏大人中午便出营了,营中不能无人,原本是我要跟将军去的。” “只是眉姑娘一力坚持,所以便换我留守在这里。” 放在她面前的,就算是什么山珍海味,她也没有心情去用,“请刑副将告诉妾,将军午后是去做什么了。” 刑炽指了指桌前的椅子,“殷娘子先用晚膳,等你用完,我再告诉你。” 观若摇头,“若是刑副将不告诉妾,妾没法安心地用膳。” 刑炽将那膳盒打开,将膳盒中的菜肴,都一一放在了桌面上。 他准备了两碗米饭,“殷娘子若是不介意,我就在这里和殷娘子一起用膳。” 只有同样被留下来的人,才懂得彼此的心情。 “今日我忙了一日,早起议事,白日又有各种事情,连午膳亦不曾用,此时已经前胸贴后背了。” 他是这样说,观若自然不好再为难他,在他对面坐下。几次举筷,却又都忍不住放下来,最后不过用了一层薄薄的米饭罢了。 好不容易等到刑炽吃完,她又迫不及待地问出了那个问题,“将军此时到底在做什么?”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刑炽用膳用到一半,去点亮了营中的烛火。晏既到此时还没有回来,她已经掩饰不住她的焦急了。 刑炽微微皱着眉头,“是那片树林,将军去了那片树林。” “中秋那一夜他们要引将军去的地方是一处沼泽,沼泽中有巨蟒。今日将军就是在商议斩蛇之事。” 观若鼻尖似乎又出现了那一日的腥臭气息,原来所有的标志,指向的都是这条巨蟒。 “裴氏之人既然觉得巨蟒可以威胁将军,甚至要了将军的性命,将军便要让他们看看,它究竟能不能做到。这是和裴氏谈判的第一步。” 若能结盟,总是比兵戎相见更好。以这条巨蟒的性命,来填将来成百上千的士兵的性命,不算是亏本的买卖。 晏既总得做点什么,来证明他自己,来威慑裴氏之人的。 可偏偏是出了意外。 “蒋副将那里如何了?他受伤了?” 刑炽答她,“士兵回来报信的时候,风驰是受了伤,已经从林中退出来,守在外沿。只想让将军再派几个人过去的,谁知道将军坚持要自己过去。” “已经三个时辰了,还没有回来……” 从他进门开始,营帐的帘子就一直都没有被放下。他们望出去,可以望见营地之中是井然有序的,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 夜空之中又挂起了漫天的星子,星斗参差,在为未归之人指引方向。 第137章 回营 观若和刑炽无言地坐在营帐中,一直等到半夜。耳边终于传来了渐行渐近的马蹄声,刑炽一下子站了起来,走出了营帐。 观若的心也好似一下子就重新活了起来,她也站起来,跟在刑炽身后走出去。 的确是晏既回来了。他在队列最前,被夜色包围,观若看不清他身上的状况。但至少,他是能自己独乘一骑的。 观若略略放下了心来。 他身后有许多人的马上都驮着伤员,眉瑾紧紧跟在他身后,观若却似乎没有看见最早出发的蒋掣和伏珺。 行到营帐之前,晏既下了马。刑炽要去扶他,他推开了他的手,语气坚定,“风驰和琢石,还有许多人都受了伤,我没有事,你快去安排军医过来给他们治伤。”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刑炽从来不会违背他的意思,很快便过去安排,将伤员一一从马上抬了下来,又有众多留守在营中的士兵行动起来,将他们抬到了刑炽安排好的用来收治伤兵的营帐中。 回来的不止是晏既和蒋掣带出去的士兵而已,在队列的最后,分明还有什么。 观若的目光不自觉的被那团东西吸引过去,下一刻有人蒙住了她的眼睛,声音有些沙哑,“不要看,会做噩梦的。” 从前出门在路上看见一条菜花小蛇都吓的哭了半日的人,怎么能看这东西。 说起来,那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他的时候。 再后来每一次路过那条路,他总是会回味起当时的情形。 一面担心又有蛇,会惊扰了她,一面又总担心没有,想要再让她主动抱他一次,是再也不可为之事。 但当然,还是没有更好。她心中的恐惧和负担已经足够多了,他不想再有旁的东西成为她的梦魇。 那东西被马匹驮着,越走越近了,晏既的目光骤然冷下去。这是他要送给旁人的礼物,不该惊扰了他心上人的梦。 这只手蒙住了观若的眼睛,旋即将她包围的,是一阵浓烈的血腥气。 观若的手按在他的手腕上,迫着他放下了手。他的手放下去,观若抬起头,对上了晏既的眼神,她不自觉紧张起来,在他身上张望,“你又受伤了,伤在哪里?” 晏既压低了声音,揽着她往前走,“等进了营帐再说。” 看似是他揽着她,其实他有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 他不能在外人面前,在他的士兵面前显露出弱势,不然他今日付出的所有努力,也都会因为他的无能化作泡影。 观若用尽全力支撑着他的身体,走进了营帐。才刚刚进了营帐的门,晏既的眼前一黑,失去平衡,朝着地面栽倒下去。 观若也跟着他重重地摔下去,但是她顾及不了自己身上的疼痛,“晏既,晏既你怎么样。” 他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这一下摔下去不轻,他缓了好一会儿,才从那种剧烈的疼痛中缓过来,语气比方才更虚弱,“对不起,害你跟我一起摔倒了。” 观若的眼泪落在他身上,他慌忙伸出手去替她擦,“吓着了?没事的,我就是一时间觉得有点头晕而已。” “你看,我可以自己起来的。” 他以手撑地,用了半日的力气,却始终没有能够从地上站起来,无力地又靠了回去。 观若抹干了自己的眼泪,用尽了全力扶着他,亦不能帮他起来。 “晏既,你就在这里不要动,我去找人来帮你。你放心,我不会表现出慌乱来,叫人发现异样的。” 他已经强撑到了此刻,她也不会拖他的后腿。 晏既点了点头,的确是没有力气再挣扎了,“我相信你,你快去快回。” 观若从地上站起来,无论心里再慌乱,从走出营帐的那一刻起,就变的无比的镇定。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受伤的士兵大多都被集中在一起,有许多医官背着药箱在四周穿行。 她原本想找刑炽热,却很快望见了正好从某一处营帐中走出来的吴先生。 观若如望见了救命稻草,快步朝着他走过去,“先生,方才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伤了手臂,您能不能先替我看一看。” 那些士兵的伤看起来都不太严重,有其他的医官在就已经足够了。 观若挽起了袖子,才换过的衣裳上沾了不少尘土,裸露出来的手臂关节,赫然擦破了一大片的皮肉。 周围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靠近了吴先生,压低了声音,“将军的伤很严重,请您快跟我过去看看。” 吴先生的目光一凛,立刻就拿起了自己的药箱,同观若一起朝着晏既的营帐走。 刑炽已经在里面了,将晏既扶到了他的床榻上。 他替他脱去了盔甲,白色的里衣背后,又已经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根本已经再找不出一点白色来。 吴先生连忙迎了上去,要刑炽直接将他的衣服剪去。 刑炽和吴先生围在他周围,彼此商量着要如何处理,晏既在这一片嘈杂声中忽而大声道:“阿若,你先回去休息。” 他稍微好了一些了,就又想着要赶她走了。 她想让他放她走,他总也不放,此时要她走,她自然也不肯走。 “妾不走,妾就在此处,等着吴先生为将军看完伤,再为我看伤。” 这是她找的借口。 晏既很快转过头来,像是想要察看她的伤在何处,“方才摔伤了哪里?” 又借着吴先生和刑炽的身形,挡住了自己的身体,“你不要看我,恐怕要做噩梦呢。”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 吴先生干脆遮住了他的视线,“将军此时最好老实些,小命都保不住,就别想再谈旁的事情了。” 教训完晏既,又回头对观若道:“殷娘子既然不走,就在旁边歇一歇吧。”语气温和了许多。 观若同吴先生点了点头,站到了一旁,以免遮掩了烛光。 她其实也的确不适合在这里,男女有别,衣冠楚楚之时,尚且勉强可以共处一室,而此时他的衣裳已经褪尽…… 她换了一个角度,有吴先生和刑炽遮挡,晏既的伤在背上,趴在床榻上,她只能看见他侧着望她的脸。 流了那么多的血,他的面色在烛光之下苍白如纸,此时望着她,却仍然带着微微的笑意。 第138章 包扎 吴先生还在处理晏既的伤口,刑炽让人打了热水进来,雪白的布巾子从他身上离开,便已被尽数染成了红色。 观若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被吸引,晏既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又在叫她不要看。 一面又问起了吴先生,“琢石和风驰如何了?” 吴先生瞪了他一眼,埋怨他不该在此时还心思这样重,却还是回答他,“伏大人的伤轻一些,不过伤在腿上,这段时间不良于行走,要好好将养。” “蒋副将的左手伤的却很重,几乎被撕咬的没有什么好皮肉了,方才血好不容易止住了。” “巨蟒虽无毒,却不干净,他的伤重,半夜的时候很可能会发起烧来,老夫待会儿就要过去守着。” “那将军的伤呢?”晏既不肯在她面前问,那她就自己问。 也让他好好听听,他的伤到底有多重,还要逞强。 吴先生一直弯着腰为他处理伤口,不免也有些累了,站直了身体,越发没好气。 “将军若不是还年轻,今日也就别想从那片树林里出来了。都已经吃过一次亏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晏既反驳他,“中秋那一夜的确是我识人不明,低估了裴家的人,所以吃了亏。今日吃亏的可不是我,明日先生就知道了。” 话说到此处,他吩咐刑炽,“那东西已经带回来了,便趁夜按着白日我们商量好的方式处理。” 刑炽将药瓶递给了吴先生,对着晏既点了点头,“末将知道了。” 是观若听不懂的话。 吴先生将药粉撒在了晏既的伤处,似乎很疼,他一直紧紧地皱着眉。 目光重又从刑炽身上移到观若这里,观若朝着他指了指她手臂上的伤口。 白日他才吓唬她,说他的药药效好,却会让人很疼,晚上他就遭了报应了。 晏既自然能领会她的意思,一面忍着疼,一面和她做了个鬼脸。 却被吴先生发觉了,“看来老夫的药还该制的更猛一些才行。否则将军怎么每次都不听我老夫的话呢?不够疼,就是不会长记性的。” 晏既只好又腾出空来哄着吴先生,“您是救死扶伤的大夫,该想的是如何为病人减轻痛苦,怎么总想着折腾我。” 吴先生没好气道:“你小时候还嘴甜,见了我,总夸我是什么华佗再世,仲景重临,就想着我给你开的药能不那么苦。” “此时长大了,能忍这些苦了,却是一句好话也不会说了。” “若不是你自己折腾自己,老夫此时用得着在这里?早已守着蒋副将,守着其他的伤兵去了。” “若有的选,我也不会自己去了。” 晏既无奈地笑了笑,“我身边这些副将,除了眉瑾,全都是他们的父母千叮咛万嘱咐才交给我的,他们的父亲都是我父亲的老部下。” 眉瑾的父母不曾嘱咐,只是因为他们早已经不在了。而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 “他们的父亲陪着我父亲出生入死了一辈子没有事,嘉盛和风驰在我身边不过一年,我总不能真叫他们吃了什么大亏。” 今日他若是不去,恐怕风驰便真要出大事了。 那绷带在晏既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吴先生长叹了一声。 “老夫亦从军多年,这道理难道就不懂?不过是实在心疼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罢了。” “老夫再问你一遍,今日之事,难道非要你亲去不可?” “刑副将此时就在这里,你自己问问他,他是愿意看你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还是愿意替你去。” 刑炽正准备开口,便被晏既打断,“嘉盛,你不必说了,你是最早跟着我的人,我是知道你的。” “可今日之事实在是迫不得已,我们在裴氏有人,难道裴氏在我们这里就没人?” 他试图说服吴先生,“这巨蟒的头,非得是我亲手斩下,那才有最大的威慑力。才不枉今日风驰和琢石受这一次磨难。” 吴先生摇了摇头,不再劝他了,“你这孩子从小就执拗,好在是夫人将你教的好,没有走到什么歪道上去。若像……” 他说到一半,不再说下去了。 伤口已经重又包扎好了,刑炽取了干净的里衣过来,帮着晏既穿好了。 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事,晏既催促吴先生,“先生赶紧去风驰那边吧,若是有什么事,再报与我知道。” 吴先生便道:“已经为蒋副将上过药了,此时眉姑娘在那边看着。” “若是眉姑娘没有遣人来寻老夫,这段时间应该是都没有事。” “将军也先不要睡下,等老夫叫人煎了药,你服下之后再休息。” 他望了观若一眼,“今日营中受伤的人多,空闲的药炉少。少不得要花时间想办法腾出一个。” “殷娘子的伤只是皮外伤,拿着这瓶药粉敷一敷,很快就没事了。” 吴先生将一个小药瓶递给了观若,“刑副将要跟老夫走,营中还有事情要安排。” “将军还没有休息,殷娘子若是不急着休息,不如就在此处陪着将军聊聊天吧。” 观若点了点头,语意真切,“如今大家都指望着您,您也要保重身体。” 年纪大的人最怕休息不好,今夜吴先生只怕是要很忙碌了。 吴先生同观若笑了笑,而后回过头去,对晏既埋怨道:“忙活了一晚上,就只有殷娘子的这句话最中听。” 晏既也忙道:“您是大夫,也最清楚自己的身体。” “前阵子母亲令人捎带过来一些冬虫夏草,您看看,若是可以用的话,便留着吧。” 吴先生轻嗤了一声,收拾好了药箱,“此时老夫的身体,倒是要比将军更好的多。” “便是取了冬虫夏草来,也是看能不能扔进你的药里。” 他不再理会晏既,重又和观若打过招呼,便转身出了营帐。 刑炽取了薄被来,为晏既盖好,也就对观若道:“那就麻烦殷娘子照顾一下将军了。等药煎好,我会让人送过来的,殷娘子不必操心。” 观若亦对他点了头,往前走了几步,送他出了门。 第139章 处理 晏既的伤在背后,不能平躺,只能侧着睡。观若送完刑炽回转过来,他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 见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又道:“营帐里太冷了,你走近些,好不好?” 这一回不是“过来”,还找了个蹩脚的理由。刑炽已经为他盖了薄被了,才是初秋,哪里就有这样冷了。 他的面色比起方才已经好看了许多,不过才流了那么多血,或许的确是虚弱怕冷的。 观若正想走过去,晏既又道:“吴先生让你陪我说话,你都应了,站的那么远,我们怎么说话呢。” “我现在没什么力气。” 她知道他就是在同她耍赖,想到午后的事情,心里又带了点气。搬了一张椅子过去,坐在他床前。 “说话可以,不过,不要再说白日的话了,我不想听。” 再说起白日的话来,她也不过是平白波动心绪罢了。 现实就在眼前,哪怕他说了再多的话,也是无法改变的。 晏既沉默了片刻,很快又笑了笑,“好,我们不说白日的话了。其实吴先生人挺好的,替我带走了嘉盛,还安排你留下,若是他不说的话,你肯定不肯留下来陪我的。” “吴先生自然是好人了。” 观若见他身上的薄被滑落了些许,伸手替他重新掖好了,“怎么这样说,好像刑副将非要赖在你这里似的。” “你出生入死,他也为你鞍前马后,你可以在进入自己的营帐之后就放心地倒下去,是因为他早已经安排好了你们回来之后的一切事宜。” 今日观若和刑炽在一起呆了许久。虽然没有说什么话,却是同路之人,更能体察彼此的心意。 晏既的视线一直跟着她动作的手,“只是开玩笑罢了,我自然知道嘉盛的辛苦。就是吴先生不说,我这里没有事,他也要出去忙碌的。 他又道:“我怎么觉得,你对旁人好像都比待我好。” 这语气,简直像是被锁于重重楼阁之后的闺怨女子。 观若不假思索,“那是因为旁人待我,也都比你待我要好。” 晏既如同被烫着了一般,收回了他与观若对视的目光,有许久都没有说话。 其实观若这句话说的也并不客观,晏既并非没有待她好过。 她为李玄耀轻薄时的一支箭,发烧时的一块冰,遇见危险时将她护在身下的坚定。 这些她都在中秋那一夜,在四野无人,只有风声和恐惧的夜晚中细数过。 “刚才那句话只是一时嘴快,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的目光落在低处,似是仍然有些不敢面对观若。 “这一段时间以来,我的确待你不太好。此时我亦不想向你允诺什么,诚如你所说,看一个人,不该是看他说了什么。” 总之,他愿意她在他身边,耗尽心力,对她千般万般地好,却就是不愿意轻轻松松地将她放走。 观若在心中叹了口气,“不说这些了,你方才同刑副将说要处理‘那东西’,是什么东西,又要怎么处理?” 晏既睨了她一眼,“好奇心怎么这样重?” 观若佯装生气,“谁让你要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了。所以你到底说不说?” “我不说会怎样?” “不说?”观若反问了一句,站起身来,作势要走,“那我去看看将军的药好了没有,若是好了,叫他们送进来服侍将军喝了,我就回去休息了。” 她今日也是担了一日的心,若说困倦,也是真有些困倦了。 晏既信以为真,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我说的,我说的。” “其实我不说是为了你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真的要听?” 观若重又坐下来,并没有挣开他的手。 “刑副将已经同我说过你去做什么了,你自己方才话间也提到了,那带回来的东西,就是林中沼泽里那条巨蟒的头,对不对?” “你们白日商量好的处理,又是怎样处理?” 晏既笑着望着她,“你这样聪明,不如自己再猜一猜?” 观若才懒得猜,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你若是再不好好说话,我可真的走了,你就一个人在这里呆着吧。” “怎么这样凶悍,我告诉你就是了。” 他又看了观若的手一眼,观若便将她的手背到了身后,他只好道:“我让嘉盛,把那巨蟒的头,趁夜扔到了高世如的营帐前。” 观若有些讶异,“为什么是高世如那里,你觉得是她害你?” “害我的人不是她,不过害你的人却是,给你出出气,不好么?” 晏既不以为然。“裴沽自己都说了,随便我怎样和她算账,不过是吓唬吓唬她,当得了什么。” 更何况高世如这个女人,远比沼泽中无毒的巨蟒更狠毒。 观若并不太赞同,“什么事都该一码归一码,这件事不是她做的,就不该是她来承受这个苦果。” 晏既便道:“那一码归一码,她抽了你一鞭子,过几日我也让人把她绑了来,让你抽她一鞭子?” “你的力气小,不如让眉瑾代劳好了,她是很乐意的。” 观若分明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不是扔到裴倦那里,他的嫌疑才是最大的。” 他们走不出那片树林,她那一夜她感受到深重的绝望,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被改掉的那些记号。 晏既望了她一眼,“你忘了,今日裴倦才挨了裴沽二十军棍。二十军棍,就是我也要躺上几日。” “就裴倦那个体格,没有十天半个月,怎么起的来床?” “他不能亲眼看到,那巨蟒的头早早的被他身边的下人处理了,岂不是白费我一番功夫。” 观若拆穿他,“还说是为了我,原来还是自己早早算好的。” 裴倦不能起床,无论扔到谁那里,总是会传到他耳朵里的,结果还是一样。 晏既就望着观若,笑着不说话。 观若自己也很快反应过来了,他们是上午就商量好处理方式的,可晏既却是下午才知道裴沽挨打这件事的。 那看来不论多少,晏既这样安排,总也有为了她的因素。 她就当是领了他这份情了。 第140章 恩怨 正好有晏既的亲卫送了他的药进来,观若便扶着他坐了起来。 今日晏既要将无赖耍到底,如观若方才一般,将自己的手藏到了身后去,就是要观若喂他喝药的意思。 既是如此,观若见那药凉的差不多了,便将药碗拿起来,将勺子放到了一旁,打算直接灌给他。 “将军喝药,总不能和我们小女子一样一勺一勺的慢慢来。” 这药闻起来就很苦。 晏既煞有介事地答她,“说的不错,不过就算是直接喝,那也要你喂我。” 观若原本只是开玩笑,见他这样说,也就真将药碗递到了他嘴边。 晏既似乎觉得这样也不错,攀了她的手,很快便将这碗药喝尽了。 “像只小狗。”她忍不住笑起来,“我以前也养过狗,只可惜后来丢了。” “我见过的,一只小白狗。” 她很少有不忙碌的时候,在那些空闲的时间里,她会坐在门前发呆,身旁卧着一只听话的小狗。 夕阳落下来,日子又慢又安宁。 那只小狗丢了之后,她好像有好几日没有出门,不知道是不是躲在家里偷偷的哭。 他就想着,要再给她寻一只相似的。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只相似的小奶狗,还没有送出去,他不得不先回了太原。 一别之后,差点就是永诀。 晏既会知道,一定又是在她家门前的槐树上偷看来的。观若心里有一点点恼怒,便道:“你是大黑狗。” 晏既的皮肤其实并不算太黑的,只是他到底是习武男子,和她相比,就有些明显了。 说起来,男子之中她见过肤色最白的倒是裴俶。一想到他,想到白日见到他时的情形,观若心里又不舒服起来。 “汪,汪。” 观若的神思又回到了此刻,忍不住笑起来,“原来吴先生这碗药,能让人变成狗。” “不是吴先生的药能让人变成狗,是你会法术。阿若,你是这山中的精怪么?” 若是早知道这样就能哄她开心,他也不必走许多弯路了。 前生想给她买衣服,她不肯要,当着面,说给她买什么,她什么都不肯要。 他只好去买了些他也完全不懂的胭脂水粉,他以为年轻的小娘子们都会喜欢的。 结果那些东西就在她桌上,几乎不曾动过。总是不用的东西,却也并没有积灰,是她每日用心打扫的结果。 前生这个玩笑,他也曾开过。 观若听罢,沉默了片刻,忽而失去了和他交谈的欲望。 她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穿这身衣服很好看。”他忽而想起来,“你手臂上的伤是方才的摔伤么,还没有上药呢。” 观若重又将袖子挽起来,“我自己来就好了,又不是大事。这衣服好看,只可惜,才一上身,就弄脏了。” “又得怪我?”毕竟是他害她跌倒的。 观若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瞪了他一眼,“怪我自己没用,扶不住将军。” “你就应该多吃点饭,力气这样小。嘉盛都跟我说了,今晚你没有好好吃饭。” 他又道:“这样说起来,我也没用过晚膳,不如叫他们送些进来,你陪我用一些?” 他和刑炽今夜单独相处的时间,只有她去寻吴先生那一小会儿而已。 这样短的时间,他居然都同刑炽问起了这样的小事。 观若心中微动,口中却仍然不留情,“是将军该少吃一些,既明知我力气小,就不该叫我扶才是。” “更何况在将军的战俘营中,从来也是吃不饱的。” “将军没有用晚膳,便将军自己用一些吧,我并不想吃。” 她并没有在夜间用膳的习惯,她怕自己睡不好。 从前在梁宫之中,袁姑姑也从不许她这样做,她是很听话的。 晏既很快唤进了一个亲卫来,吩咐道:“去灶上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吃,端一些过来。” “对了,再去冯副将那里问问她需不需要。” 片刻之后又道:“还是去找刑副将吧,叫他统计一下,为今日出营的将士都准备一份。” 那亲卫便道:“回将军,刑副将早已安排过了,冯副将和伏大人那里也早有食物送去了。” 原来就只是落下了他,“那没事了,你送一份到这里就好。” 见那亲卫转身出去了,晏既才道:“嘉盛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他的将军我也是会饿的。” 观若笑道:“你是将军,连他还要听你的安排呢。” 刑炽一下午做了这么多事,总有疏漏的地方。更何况吴先生临出门时的话,也有些让观若来负责照顾晏既的意思。 过了没多久,那亲卫端了一碗面过来,晏既看过,又令他去取了一只小碗,一双筷子。 观若扶着他坐起来,慢慢走到桌旁,他要她在对面坐了,分了一些面到小碗里,“快要休息了,不能多吃,亦不能浪费粮食。” “阿若,你替我将这些面吃了。” 其实这一碗面并不多的,晏既不至于吃不完。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再加上观若一闻见这面条的气味,倒真有些饥饿起来,也就没有再拒绝。 两个人头碰头吃完了面,观若又重新搀着晏既回到床榻上躺下。再不休息,很快便要天亮了。 晏既却仍然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刚吃完东西,马上休息对身体不好,就再聊一会儿,一小会儿。” 观若重又坐在他床前,想了想,“冯副将和高世如之间,有什么恩怨么?她好像一直很不喜欢高世如。” 这个问题她原本不想问的,只是方才晏既自己提起来,若是让眉瑾抽高世如的马鞭,她会很愿意的。所以是为什么呢? 晏既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支支吾吾地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就算是很多年前的事,他既然记得,就该告诉她。他越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观若就越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来。 方才已经拉扯过一次,晏既好不容易才将观若留下来,虽然她问了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也只能问了。“这件事情其实跟我有关……” 就知道跟他有关。观若在心里想,若是跟他没有关系,她还未必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呢。 晏既有些心虚的看了她一眼,“是我认识你之前的事了……” 这句话听起来,他们之间好像有些了不得的事情。观若的神色不自觉微微变了变,静静听着他说下去。 “我阿姐十六岁的时候,便被梁帝许嫁给颍川冯氏的家主冯延之子冯逾了,阿姐比我大四岁,那时候是承平十年的时候。” 承平十年的时候,他们的确还并不认得彼此。 第141章 不懂 “阿姐原本是个心宽的人,什么事情都不生气。无论我们几个年纪小的在她面前有多淘气,她从来都不会说我们一句重话。” “也不会为了什么事情而烦恼,我和她一起长大,从来没有听见她叹过气。” “可是自从这件事定下以后,我常常见她在长宁殿中发呆,有时候我在她身边,她都忍不住走了神,叫我窥见了她的忧愁。” 想到从前的事,晏既的神情黯淡下去。他和安虑公主的感情,的确是很深的。 他不再望着观若,沉浸到了那段往事中去,“后来有一日,我和阿姐一起,登上了正阳门城楼,那里是距离宫外最近的地方了。” “她望着宫外,望了好久好久,我就知道,她是不想嫁出去,想要继续在宫里生活。” “那时候梁帝对颍川冯氏其实很好,人人都说,梁帝将最宠爱的安虑公主下降到冯家,是要继续拉拢他们,是政治考量而已。” 安虑公主是文嘉皇后和梁帝之间唯一的一个女儿,也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从小到大受到的宠爱自不必说。愿意将安虑公主下嫁,的确是足以见到梁帝的诚心了。 晏既莫名地笑了笑,带着自嘲的意味。 “我见阿姐那么不高兴,那么不情愿,我什么也不懂,我以为我是对她好,便自告奋勇,说若是她实在不愿意嫁给冯逾,那将来我来娶冯家的女儿好了,反正都是联姻。” 他说完这句话,抬起头来看着观若。观若并没有要嘲笑他的意思,只是感觉到了无限的心酸。 生在帝王家,锦衣玉食,至高无上,却永远都是身不由己。 晏既继续说了下去,他其实已经偏了题,“阿姐告诉我,她没有不想出嫁,冯逾很好,她只是有些舍不得姑姑而已。” “那天她也没有忍心指出我话中的不对,没有戳穿那层残忍。” “现在想想,那时的我实在太年轻了。既不懂情爱,亦不懂政治。” “我娶冯家女,和阿姐嫁给冯氏的儿郎,对梁帝而言,怎么会是一样的呢。” “我们从来都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十二岁的时候不懂情爱,看多了父亲和母亲,以为这些事根本就不要紧。 只要能让阿姐开心,他做什么都可以。 而十三岁遇见她,忽而就什么都懂了,也谁都不愿意将就了。 观若想要安慰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晏既很快自这种情绪中走了出来,又回到了方才观若问他的问题本身。 “就是我说我要娶冯氏女的这句话流传了出去,传到了梁帝耳中,他便开玩笑说,将来要为我求娶冯氏女为配。” 冯延只有一个妻子,没有妾室,只得了一儿一女。 这一辈能与他相配的冯氏女,就只有眉瑾一个而已。 “高世如知道了,她一心觉得我该是她的郡马,便去梁帝面前撒了一场娇。” “又处处都找刚来长安的眉瑾的麻烦,联合其他的世家女欺负她,所以她们之间才结下了梁子。” 那时候冯延一家人才刚刚从颍川搬到了长安,可是因为高世如的缘故,没有世家女愿意接纳眉瑾,同她做朋友。 在长安的许多庆典上,他都见过眉瑾。其他的世家女呼朋引伴,她却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其实眉瑾是被我连累了,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高世如这个人,想出来整人的法子,根本就是你想象不到的。” 他后来一直坚持,要父亲同意收留眉瑾,其实多多少少也有这个原因。他总觉得自己有些愧对眉瑾,想对她好一些。 晏既对高世如的评价,在她面前却是一向很低。 既然能做出将巨蟒的头扔到高世如营帐之前这样的事,想来他们之间也的确不再有多少情分了。 晏既忽而又叹道:“也许梁帝将她嫁给裴沽,也是出于他心中对我的厌恶。” “高世如从前缠我缠的的确很紧,当时他们恐怕觉得看小儿女打打闹闹有趣,后来无事人非,也就也惹了他的不喜了。” 观若便状似不经意道:“哦?将军同我说说,她缠你缠的究竟有多紧,又是怎么个缠法?” 晏既傻笑起来,“忘了,忘了,都忘了。” 是发觉他常常去城西,她也就常常去城西外祖家居住。 是有一日她忽而发觉了他到城西的目的,他怕她对观若不利,私底下叫人保护观若,明面上有一阵子都不敢再去城西的程度。 观若也不忍心再同他计较什么了,营帐之外的声音渐渐平息了,就是她不要休息,晏既也该休息了。 天色都要发白了,晏既也不能再留她,“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观若不知道是何事,不能轻易答应晏既,“将军先说,我再考虑要不要帮忙。” “风驰那边有眉瑾在照顾,我可以放心。眉瑾要还风驰的人情,照顾一个风驰也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晏既自顾自说了下去,“可是琢石那里,却没有人方便照顾他。” “他又是伤在腿上,明日你能不能帮我去照看他?” 观若差点觉得自己听错了,“伏大人是男子,营中有这么多军医,又有吴先生,为什么要我过去照看他?” 眉瑾和蒋掣毕竟有同袍之谊,彼此熟悉,她去照顾他,又有晏既方才说的“还情”之意,不算是太令人觉得奇怪。 可是他让她去照顾伏珺……他倒是不吃醋,他们两个的关系,就好到这种程度了? 晏既似乎并不想多谈了,“我为什么这样安排,等你明日过去见了琢石,就都会知道了。” “明日你不必来我这里了,若是觉得累了,只在自己的营帐里休息就好。” 居然还叫她不要过来他这里。 晏既既然坚持,总有他的理由。也许是伏珺的伤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被外人知道。 总之都是明日的事了,观若也无意在此时和他辩驳。 她其实并不讨厌伏珺,若是真有要她帮忙之处,她也一定会帮的。 “将军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晏既的声音在她背后,“你也好好休息。” 明日一定会有好戏看的,他这里自然最热闹,还是不要将她牵扯进来。 她若是想知道,他慢慢告诉他就好。 第142章 信任 观若几乎没有怎样睡,天色就亮了起来。她自然醒了过来,将自己收拾好了,用过早膳,便依晏既之言,直接往伏珺的营帐去了。 她知道伏珺的营帐在哪里,昨夜她从晏既的营帐出来的时候,他帐中的灯已经熄灭了,观若也就没有去打扰他。 她走到营帐之前,问过门前的亲卫,得知伏珺醒的很早,连吴先生都已经来过了,便麻烦那亲卫替她通报了。 得了允准之后,观若才掀帘进了营帐。 伏珺伤在腿上,行动不便,此时正在床榻上看书。 就是坐在床榻上,他的身姿也是笔直的,只是气色看起来有些不好,腿上盖着薄被,也不知道究竟伤的如何了。 见观若进来,便笑着道:“殷姑娘怎么这样早。我听吴先生说,你昨夜在将军那里陪他到半夜,今日应该多睡一会儿的。” 晏既身边的人,好像嘴都很快。 “已经习惯了早起,再睡也睡不着。也怕万一睡着了,夜间就要走了困了。” 说完了几句闲话,伏珺便笑着看着她,像是在等着她开口,说出今日她来找他的目的。 观若便站起来,“其实妾今日过来,是遵照将军的命令。他说伏大人身边没有人照顾,所以让妾过来。” 她不经意地打量了一下伏珺藏在薄被之下的腿,伏珺的目光也落在了自己的腿上,忽而道:“看来明之是真的很信任殷姑娘。” 观若没有懂他的意思,不过看来他已懂得了晏既的意思。 能有这样一个彼此信任、心意相通的好友,实在是很令人羡慕的一件事。 伏珺将自己身上的薄被掀开了,他挽起了他的裤腿。 伏珺面上的肌肤,倒是和晏既差不多,既算不得黑,亦不算很白,毕竟是自小习武的人。 不过他腿上的肌肤,倒是可以同观若比一比。 他的伤并不严重,上面不过有些乌青罢了。虽然会不良于行,也不至于特意要点了她过来照顾。 观若面上不自觉浮现了些疑惑来,伏珺自然看在眼中,“其实我最严重的伤并不是在腿上,而是在背上,我同明之说过。” 他慢慢地转过了身去,而后除去了外衫。仍然没有停手,似乎要将里衣也脱下来。 在他动手之前,他又回头望了观若一眼,笑意温和,“殷姑娘不用害怕,我并没有要非礼你的意思,因为,我同你原本也是一样的。” 观若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将他的里衣也脱去了。 呈现在观若面前的并不是光滑的脊背,胸脯之上还缠着一圈一圈的白绸。 而在白绸之下,有许多不知为何所伤的小伤口,有深有浅。 上面敷了一些白色的药粉,并不均匀,有许多伤口都没有被覆盖到,看起来像是他自己为自己上的药。 观若终于明白过来,晏既昨夜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伏珺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这个南虞质子,根本就是个女娇娥! 伏珺给观若看完了她的伤处,慢慢回过头来,“殷姑娘,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重新上一遍药。实在疼的有些厉害,昨夜一夜都没有能够睡好。” 观若回过神来,问明了药瓶存放的地方,便扶着她在床榻上趴好,她心中震惊之意不减,根本就不知道她该在此时和她说些什么。 这个秘密对她而言实在太大了,质于梁朝十余年的南虞皇子,居然会是个女子。 而晏既和伏珺,居然就这样轻易地将这个事关两国邦交的秘密告诉了她。 这是一种莫大的信任,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担的起这样的信任。 像是知道观若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伏珺一直在说话,想要缓解气氛,“昨日和风驰一起入林,我一时大意,被这巨蟒卷了起来。” “风驰为了救我伤了手臂,我却只是从空中摔了下来,伤了腿。” “还有就是地上的砾石与石块太多,背先着地,划出了许多伤口。好在是没有伤到头,不然就更麻烦了。” “这束胸的绸带平日看来是个麻烦,昨日倒是帮了我,可见所有的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 观若勉强回应她,“伏大人的伤口昨日没有处理好,有的伤口看起来还不太干净,还是要再清理一下才行。” 伏珺点了点头,“那就麻烦殷姑娘了,待我的伤好全了,我再好好和你道谢。” 观若准备去吩咐人打水进来,闻言便道:“不麻烦的,伏大人之前也帮过我的忙。” “这十几年来,我一直都如同男子一般活在世间,也可以与明之他们同吃同睡,一同习武学文,喝酒买醉。” “不过,要这样坦诚相见,我还是做不到的。”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自己处理不了背上的伤口,与其让旁人知道这件事,不如让殷姑娘你知道。” “明之既然是这样想,那我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伏珺言下之意,观若自然明白的,“请伏大人放心,妾绝不会泄露出去半个字的。这是将军、大人,还有妾三人之间的秘密。 “等大人的伤好全了,妾就会忘记这件事,只当作自己从来不曾知道过。” 伏珺的语气温和,“殷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和明之既然将这件事告诉你,便要承担你知道这件事以后的各种风险,这是我们自己的责任。无论是什么,我们都会有勇气承担。” “我其实只是想告诉你,我绝对信任明之,而明之也同样愿意把这种信任赠与你。在他心中,你的确是独一无二的。” 观若的心静下来。 “我和明之年少相识,一路走到如今,我的事情他几乎都知道,他的事情,我也清楚不少。或许有些冒犯,他同我说过你们之间的事。” 伏珺停顿了片刻,见观若面上并无不悦之色,才继续说了下去。 “他说你始终认为,你和他是不平等的,他在你面前别有一种你不认可的傲慢。但我想,或许只是你们之间的交流出现了一点问题,你们还没有能够完全信任彼此而已。” “明之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或许殷姑娘也可以试试迈出这一步。” 第143章 善良 心静的久了,澎湃过的情感便会平静下去,留下来的是理智。 观若回过头来,对伏珺道:“妾并非是指责伏大人在妾和将军的事情上插手,只是大人自己方才也说了,你了解的不过是一部分的事情。” “有很多的事情,在妾的角度看来,和在将军的角度看来,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我们生来便是完全不同的人,大人之所以更能和将军共情,不是因为你们一直都是至交好友,而是因为你们同样都生来就是贵族。” 就算伏珺从小便被质于梁朝,名义上她也是南虞的皇子。 或许有人会为难她,会欺负她,觉得她是被南虞的皇帝抛开不要的皇子,可是没有几个人真正有资格蔑视她的出身。 伏珺站在晏既的立场上和她说这些话,不过都是何不食肉糜而已。 更何况她前生又不是没有全心全意地爱过他,最后得来的结局,她不想再回忆一次了。 观若的话说到这里,伏珺亦不会再继续劝她了。 她又笑了笑,“麻烦殷姑娘叫人送水进来清洗伤口。” 这就算是给彼此台阶下了。 等水送进来,观若仔细地为伏珺处理了,而后重新上了一遍药。砾石嵌入皮肉中的痛,她也是知道的。 那一日她不过是手心有一小处伤口,而伏珺却是出生入死过一次,留下了数不清的伤口。 “伏大人背上的伤,吴先生知道么?有的伤口有些深,恐怕还是要喝一些药才好。” 伏珺便道:“我只同吴先生说了我身上还有一些伤,跟他描述过,他已经为我开了对症的药了,殷姑娘不必担心。” 观若收了药瓶,仍旧放到了原处。“这个药一日换一次应当就够了,只有几处特别深的要好好注意,旁的应该两三日就能好。” “伏大人一般什么时候方便,妾每日过来一次。” 换药的时间,还是定下来比较好。“那就每日晨起的时候吧,若是没有事,殷姑娘也可以和我一起说说话。” 她的神色中现了一点落寞,不过仍然是笑着的,“我和明之虽然是好友,可是毕竟男女有别,喜欢的东西也总有不同。” 她不过都是在强迫自己喜欢男子的游戏罢了。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同我说过什么女孩子之间的话了。” 观若的心软下去,“只要将军不寻妾,妾在营中一般都是无事的。那妾就每日早起过来,直到伏大人的伤好为止。” 伏珺和她开着玩笑,“其实等我伤好了,你也可以日日过来的。” “在军营之中,还是避嫌比较好。” 在外人眼中,他们毕竟是男女有别。她时常出入晏既的营帐,又时常出入伏珺的营帐,总是有些不好的。 “说的也对。”伏珺的眼睛总是很明亮活跃的,“今日知道了这样大的一个秘密,殷姑娘就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的么?” 观若简直有一肚子的问题,怕不合时宜,一直都没有开口询问。 此时她自己提起来,她反而不知道该先问些什么,“这件事情……文嘉皇后知道么?” 有那么多的问题,她居然最想问这个问题。 伏珺显然也有一点讶异,不过还是很快就回答她,“娘娘自然是知道的,我从六岁起就在梁宫中生活,受了娘娘不少照顾。” “女子有许多事,总是比男子麻烦一些,真要隐瞒,我无权无势,又无依无靠,宫里的人精那样多,总是瞒不过的。” 同为女子,观若自然是能理解她的。 “安虑公主也知道这件事,了解我的经历,娘娘和公主都对我格外怜惜。我在梁宫中呆了这么多年,没有露馅,都是因为她们母女。” “她们都是很善良的人,只是不该生活在帝王家。” 不能适应规则,善良不过会使得她们陷入被动和弱势而已。所以像德妃那样的人,总是会过的很好。 攻入梁宫的若不是晏既,德妃未必会血溅于含元殿前。 伏珺长叹了一口气,又笑道:“说起来我是女子这件事,还是明之第一个发现的。” “有一回在上书房上学的那些人说要偷偷去太液池里凫水,人人都去了,只有我不肯下水。” “那时候高宣,也就是高世如的哥哥使坏,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并不会凫水,差点淹死在太液池里,其他人都怕惹事,远远跑开了。” 那一件事她一辈子都会记得,会记得她回过头时看见高宣狰狞的脸。他和高世如不愧是兄妹,都是一样的歹毒心肠。 “是明之把我捞了上来,送到了凤藻宫里,求娘娘救我。娘娘那一日正好有事,并不在宫中,他就把我放在凤藻宫的偏殿里。” “我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他想替我换衣服,我恰好在那时候清醒了过来,不肯再让他动我。” “据明之说,我当时的脸,红的就像是在脸上打了一斤的粉一样。” 观若忽而想起他们在云蔚山的时候,那时候他给她上妆,也是恨不得打一斤的粉在她脸上。 分明就是不好看的,他还硬要说好看。 伏珺继续说了下去,“他说我从小到大都扭扭捏捏的,不像个男孩子,倒像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我被戳中了心事,一直没有说话,他好像忽而明白过来什么,脸也红起来,逃也似的出了偏殿。” “后来娘娘回来了,那时我心里很害怕,觉得她肯定知道我们南虞欺骗梁朝的事情了,想要逃,也根本就没有地方能逃。” “我不知道我是会被送回南虞,还是被就地斩杀,以威慑我的父皇。” 伏珺既然这样说,那想必她的确是南虞皇室出身了。只是不是南虞皇子,而是公主。 南虞的事情观若并不清楚,也不知道她是南虞的哪一位公主,母妃是谁。 不过,这在此时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 “结果娘娘只是帮着我换了衣服,请太医来为我看病,而后将我温柔地搂在怀中,安慰我,叫我不必害怕,她愿意听我说一说这其中的隐情。” 这隐情,也许就是伏珺的伤心之处,观若没有问。 “她真的是从来都没有责难过我的,我始终觉得,娘娘之所以不能长寿,就是因为她太聪明了。” “太懂得体察别人的情绪,太懂得如何感同身受了。” 也许是回想起文嘉皇后那一日的温柔,伏珺的目光也变得无比温柔起来。 “我后来才知道,那一日其实明之求了她许久许久,求她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梁帝,让他治我的欺君之罪。” “娘娘后来也就一直都替我瞒着这件事,一直到她不在人世间,到如今梁帝都不再是梁帝了。” 第144章 上门 观若保持着沉默,她不想打扰伏珺此时对于文嘉皇后的回忆。 于伏珺的人生而言,那几年应该是她过的最舒心的时候。 说来也是不可思议,一个寄人篱下的别国皇子,却是在敌国的皇宫之中,获得了最多的安宁。 又过了片刻,伏珺自她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又笑着对观若道:“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明之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那时他对他身边所有的人都很好,在他眼中,好像没有人会是坏人。” “他总是全心全意的帮助那些向他求助的人,不计回报。” 她冲着观若眨了眨眼,“当然,你要说他是傻,也可以。我从前总是说他傻,提醒他不要相信别人,他还会反过来劝我。” “他前十几年的人生都太顺利了,没有接触过多少恶意,所以活的太天真了。” 而如今的晏既,却已经是可以和她说出,“永远不要低估任何人对你的恶意”这样的话了。 观若忽而觉得有些难过,一个人到底是要经历过什么事,经受过多少痛苦,才能坦然地说出这样的话。 她对晏既对了解,对他所经受过的那些痛苦的了解,是不是还太少了? “上一个像他这样天真的人,早已经湮没在后宫前朝的斗争之中了。” “所以我才不愿见明之也如此,我总是希望他能快活一些,再快活一些的。” 观若直觉她说的会是二皇子。若是他的话,的确已经离开了很久了。 伏珺希望晏既能过的好一些,那么她自己将来的打算呢,就准备一直像如今这样辅佐晏既,直到他走到终点? 她觉得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考虑多一些。她正想开口询问,便听见营帐外一阵吵嚷的声音,像是有谁过来了。 伏珺也起了好奇心,只是行动不便,“殷姑娘先不要出去,靠近了听一听,看是谁过来了。” 昨夜嘉盛同她说已经将那蛇首扔到了高世如的营帐前,算算时间,也的确是裴家的人要上门的时候了。 观若便走到了帐帘之前,静静地听着帐外的动静。 “你们将军在何处,让他快给我滚出来!” 这声音……是裴凝!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帐帘一角,果然见裴凝带着几个侍女,正站在主帐之前,为晏既的亲卫所拦下,吵嚷不止。 这似乎有些不对。 晏既的蛇首扔到了高世如的营帐前,这消息应当很快便会传开了。 结果高世如身边没有人过来,裴沽和裴倦也没有遣人过来质问晏既,反而是一个应当好好呆在自己营帐中的大家小姐,叫骂到了晏既的营前。 这算是什么事?裴氏难道就没有人能约束她?裴沽是又回了安邑,还是故意不管的? 晏既身边没有人出面理会裴凝,只是有两个他身边的亲卫,拿着剑,将她拦在营帐前。 任由裴凝和她身边的侍女叫骂,始终不发一言。 观若放下了营帐,对伏珺道:“是裴沽的嫡女裴凝,不知道她来这里是要为谁‘伸冤’。” 眉瑾昨日同她说过,裴氏上下,唯有裴倦的病妻和高世如交好。 裴凝和高世如的关系就算不差,也不至于跑到这里来为她说话才是。 伏珺轻轻笑了一下,显然也来了兴趣,“哦?该不会是明之自己惹出了什么风流账来吧?” 她从床榻上下来,似乎是想看看裴凝的模样,也看看晏既的热闹。 观若见了,便过去扶她。伏珺的话提醒了她,“昨日裴沽来见过将军,说是要把裴凝许配给他。” “将军直言拒绝了,连理由都没有找。” 伏珺自己掀开了帐帘,似乎也不避讳被裴凝发觉,站在门前,看了好一会儿。 “才这么点时间,她就快要哑火了,也只会反反复复地让明之出来。比起当年的高世如,可真是差的远了。” 她望了观若一眼,开玩笑道:“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明之又要生我的气,说我拆他的台了。 伏珺就近在椅上坐了,“明之还要再晾她一会儿,好戏没有这样早开演,不如我们一起来下棋。” 观若点了点头,取了棋盘出来,她仍旧执黑,开始和伏珺下棋。 她们的棋下至一半,晏既才终于从营帐中走了出来。他的声音清亮,带着些漫不经心,“何人寻我?” 不知道为什么,伏珺听完这句话,忽而笑了起来。拿着棋子的手有些不稳,砸落在了棋盘上。 观若不明其意,将被那棋子影响的其他棋子整理好了,便开口询问,“可是将军说的这句话有什么不妥?” 伏珺像是觉得更好笑了,到底还是笑了一会儿,才为观若解释,“就是没什么不妥,才觉得好笑。” “我从前真的听他说过太多遍这句话了。” “可能他十岁出头的时候就开始了吧,我偶尔会得了娘娘的允准,去晏家小住。” “那时候就常常有小娘子到他们家门口,或是在我们出门的时候过来寻他。” “他就老是说这句话,开始的时候是疑惑,慢慢到了后来,就变成了不耐烦。” “像今日这样,似乎巴不得人家来找的语气,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晏既的出身既好,得文嘉皇后厚爱,从小又的确生的十分可爱,亦没有出身世家的骄矜纨绔之气,一直是很受欢迎的。 自然,也有高世如的缘故。 她是世家贵女的标杆,脾气又不好,得罪的人不少,见她对晏既有意,久而久之,也就出了很多想要截胡的小娘子。 “不过殷姑娘不要误会,他那时候就是个傻小子,每日就只惦记着东边山上去打只麂子,南面水里抓几条鱼来烤着玩玩而已,从没有惦记过人家小姑娘。” “除了高世如他得给点面子,其他小娘子,他都是避之如猛虎的。” “怎么样都约不着他,见不着他的面,才把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一个个逼成了堵门的母老虎。” 伏珺的话说的有趣,观若忍不住掩袖笑了笑。 “也就是和我关系好,是因为把我当作兄弟。我们对彼此,都是绝无其他心思的。” 这一点,观若也并没有怀疑过。他们对彼此的好,向来都是光风霁月的。 但凡他们中的一个对对方有些心思,恐怕都没有高世如什么事,更没有她什么事了。 伏珺的五官其实生的很秀致,并不似男子。从她第一次见到她,便发觉了。 她若是有朝一日改换为女装,想必能使得很多男子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不过于她这样的人而言,男人的仰慕,想必根本就不名一文。 第145章 看戏 嘲笑过晏既一番,她们又静下心来听外面的动静。 裴凝的侍女报出了她的身份来,晏既便道:“原来是裴五小姐。不知道裴五小姐清晨来此,所为何事啊?” 伏珺又笑起来,“这真真是再标准不过的流程了。” “往常那些小娘子寻明之,开头的时候凶悍,一见了他,立刻便转变为娇羞了。倒是不知道这位裴五小姐如何。” 她们静静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听见裴凝的声音。伏珺便唤进了人来,干脆将帐帘打开,她们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外面的情形。 伏珺在棋盘上落了一子,“看戏么,总是要这样看才有趣味。” 观若亦没有异议,她的布局上出现了一些疏漏,伏珺的一子落在了她最不想看见的地方,她还得花些心思,好好想一想该如何挽回。 她们这边将帘帐打开了,裴凝的目光不自觉又被吸引。 见有两人在营中旁若无人般下着棋,并不惮于看她的热闹,心中更是恼火,对晏既道:“我父亲来找过你,说要把我许配给你。” 晏既自己好像也实在看热闹,并不嫌事大,居然还叫刑炽给他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他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道:“是有这件事,不过我昨日就已经直言拒绝了。怎么,裴五小姐还有什么事?” “你!”他这样爽快地承认了,又在众人面前说他已经拒绝了她,无疑是在当众打她的脸。 只是裴凝恐怕就是个窝里横,可以欺负自己的庶出兄弟姐妹,此时却不敢对晏既如何。毕竟晏既亲卫的那两把剑,还横在她面前。 她错就错在不该只带了两个柔弱侍女过来跟晏既讲道理。 这是小白兔进了虎狼窝,怎么也不可能占到便宜的。 周围鸦雀无声,伏珺却忽而笑出了声来,裴凝和晏既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伏珺分明就是有意嘲笑裴凝,晏既也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裴凝的一张脸,顿时涨成了虾粉色,倒是也不失娇艳。 这个年纪的少女,无论做出什么样子来,总是有几分美丽的。 “你笑什么?”裴凝朝着伏珺的营帐走了几步,立刻便被晏既的亲卫拦下了。 晏既亦微微露出凶恶的神色来,“裴五小姐和我的话都还没有说完,还是先把这件事说完吧。” 伏珺在这个间隙中又笑了笑,对观若道:“殷姑娘,这一回可是你要输了。少了明之这个臭皮匠,我也就自己成了诸葛亮了。” 她根本就不答裴凝的话,连一个眼神也不稀得给她。这是赤裸裸的蔑视。 有晏既的亲卫在前,裴凝是不可能讨的了什么好的。既然晏既说他们之间的话还没有说完,那她也只能继续同晏既理论。 “你不过是太原晏氏的余孽,也配和我谈婚论嫁?” “你也只是受了一点箭伤,父亲居然将我哥哥打的下不了床。我看那支箭就该要了你的性命,省得你今日坐在这里恶心我!” 看来倒是观若小看了裴凝了,她不光光是窝里横罢了。 她居然敢在晏既面前提“晏氏余孽”这四个字。 晏既站起来,挥挥手令那两个亲卫退开了一步,自己站在了裴凝面前。 裴凝的身量要比观若略高一些,可在晏既面前,不过也是小鸡仔一般的身材。 晏既什么也没有说,裴凝自己倒是忍不住发起抖来,后退了几步,“你……你要干什么。” 她的声音大一些,好像就能给自己壮胆。 晏既的面色冷肃,“你可知,上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这四个字的人,是什么下场?” 裴凝都快被他吓哭了,只是发着抖,不肯答他的话。 观若从前常常被晏既这样对待,此时她成了看戏的人,心情倒是十分舒畅。 “将军只要拿出平日待我的那张脸来,裴凝哪里敢在这里叫骂这么久。” 伏珺笑道:“他从前那样对你,已经很懊恼了,你就把这些事都忘了吧。” 又道:“上一个提这四个字的人,是德妃?裴凝是初出茅庐的无知小儿,这出戏看到这里,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观若亦道:“就是昨日她父亲裴沽在将军面前,都不敢有这般的气势。” “裴倦挨了二十军棍,你应该回去问你的父亲这是为什么。而你方才对我的诅咒,我亦已经听见了,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你是有父亲的人,我今日不教训你。嘉盛!” 刑炽应声走到晏既身旁,“将军,末将在。” “把这个所谓的裴五小姐给我扔回裴氏的营地中去,若是再在晏氏的营地附近看见她,格杀勿论!” 晏既将最后的这四个字念的格外地耐人寻味,并非是盈满了愤怒的,反而是一种千帆尽后的平静。 戛然而止,却让人在回想起来的时候,觉得格外地毛骨悚然。 观若心中又响起了含元殿前,他的剑尖抵在汉白玉的地面上,朝着德妃走过去时的刺耳声响。 伏珺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怜香惜玉这个词,明之是只能在面对你的时候好好学一学了。” “从他的那句‘何人寻我’从疑惑的语气变成了不耐烦之后,他每次出门,身上总会带着一些吓人的物件。” “什么小虫子啦,假的蛇鼠啦,还有活鱼,他也不嫌腥气,就揣在怀里。” “他用这些东西吓哭过不少人,可还是有人前赴后继,都觉得自己会成为特殊的那一个。” 观若的目光仍然落在帐外,裴凝已经被他吓得跌坐在了地上。刑炽在伸手扶她之前,先为自己戴上了皮制的手套。 伏珺又笑起来,同观若点评道:“这般促狭的法子,肯定是明之想出来的。” “看似没有什么,可是杀伤力却极大,连明之身边的副将,都避她这人人逢迎的裴家小姐如同蛇蝎。” “可惜啊,这出戏,居然这样早就要结束了。” 伏珺的话音刚落,营地附近便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观若亦笑了笑,这一盘棋,她颓势尽显,“伏大人不必急着惋惜,这一出好戏,还没有结束呢。” 第146章 人情 “今日这盘棋,看来是妾输了,不如便停了手,专心欣赏这一出好戏吧。” 观若已经完全没有下棋的心思了。 伏珺却不同意,“只放着好了,等明日殷姑娘过来,我们再一同把这盘棋下完。” 观若点了点头,便是同意了。 在裴凝身边停下的是两匹马,马上的人,一个是她的二哥裴伽,一个是李玄耀。 她有一阵子没有见到李玄耀了。 再出现在她面前,是和裴伽一起的。 裴伽勒了马,便从马上跳了下来,也不急着和晏既打招呼,先将裴凝扶了起来。 恐怕是裴凝自觉有了靠山,又恢复了方才的几分神气。 只是她才站起来,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裴伽一个耳光,“你是什么下贱胚子生的东西,也配来扶我?” 看来裴凝的厌恶,不仅仅是对着看起来有些罪过的裴俶母子的。裴伽又惹着了她什么呢,无非是出身罢了。 裴凝这个人,实在是叫人喜欢不起来。 裴伽还没有说话,李玄耀将挂在他马上的两只山鸡朝着她丢了出去。 裴凝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哪里见过这样的东西,立刻吓的花容失色,又重重地摔回了地上去。 李玄耀冷笑了一下,口中说着歉意,却连装也懒得装,“不好意思啊裴五小姐,不小心脱了手,谁知道这畜生喜欢群居,倒一齐都朝着你那里涌过去了。” 畜生喜欢群居,群居么,自然越多越好。 在场这么多人它们都没有扑,偏偏扑了裴凝,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这一次裴凝的眼泪终于是止不住了,“……你们竟然都欺负我,我要让父亲把你们都杀光。” 竟是像个孩子似的在地上撒起了泼。 这场面着实就有些难看了。 眉瑾大约是刚刚从蒋掣的营帐中出来,看起来十分疲倦。 一看清了地上的人是裴凝,立刻便走到了她面前,将她扶了起来。“出什么事了,阿凝?” 裴凝已经什么形象也无了,一边哭,一边和眉瑾说话,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 眉瑾只好望向了晏既,“将军?” 晏既没有答她,还是刑炽道:“将军命我将裴五小姐送回裴氏的营地去,不知裴五小姐,此时能否跟我离开。” 在场的并不是只有一个裴家人,裴伽的神色冷淡,脸上的指印鲜红,“不必劳烦刑副将了,裴凝是我的妹妹,我带她回去就好。” 听完裴伽的话,裴凝立刻朝着他大吼了一句,“滚!我就是被人杀了,也不要你来管!” 眉进也知道此时并不是能将事情弄清楚的时候了,她同晏既行了一礼,“将军,我替嘉盛将阿凝送回去吧。” 晏既不会驳她的话,很快点了点头。裴凝便倚靠在眉瑾身上,慢慢跟着她走出了晏氏的营地。 伏珺有些心疼眉瑾,“眉姑娘实在太不容易了。自己的亲人全都不在了,多少还有些血缘的两个人,一个是疯子,一个是傻子。” “瞧她的样子,肯定是刚从风驰那里出来。风驰的伤很严重,她一定是一夜都没有休息好的。” 观若不由得又起了些好奇之意,“蒋副将他……”总不会是女子了。 “将军同我说,眉瑾欠了他情分,所以这一次才这样照顾他的,到底是什么情分?” 伏珺答她,“这件事我也是问过明之的。你知道军营从来都不是女子能生活,施展才华的地方,眉姑娘自然也是如此。” “就算明之是主将,也不能任意妄为,动摇了军心。” 观若自然是理解她的话的。都说军营中有女子,是不吉利的事。 历史上或许出过不少的木兰红玉,可是只有她们留下了名字,是因为她们有足够的功绩为人信服和纪念。 “蒋副将帮冯副将立了什么功?” 伏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也差不多吧。打仗依靠的是武力,只有你的力量足够强大,才能够说服别人听命于你,效忠于你。” “我不知道别家是如何,但晏氏的军队就是如此的。在出征编制队伍之前,要让几个将军、副将在一起比武。” “若是有平民子弟想挑战这些副将,只要赢了,亦可以取而代之。” “眉瑾就是用平民的身份出来挑战的。她是冯氏之女,自小习武,对付几个寻常男子,自不在话下。” “可是要她对阵明之军中的第一勇士蒋风驰,那就很难了。” 观若接着说了下去,“蒋副将输给了她?”她记得在青华山的时候,刑炽曾经说眉瑾赢过了蒋掣。 “对。”伏珺叫人送进了茶水来,小啜了一口。 “也不能算是完全放水,冯氏的武艺自有其独到之处,不然也不能在颍川屹立多年了。” “只是眉姑娘毕竟是女子,力气总是没法如男子那样大,在她险险要输掉的时候,风驰让了她一招。” “明之身边三个副将的位置,便定了他们三个。” 观若亦啜了一口茶。裴凝被眉瑾带走了,裴伽亦离开了。李玄耀方才跟着晏既一起进了营帐,看来是要商量什么。 伏珺叫人放下了帐帘,又道:“其实我是很欣赏眉姑娘的。” “原本明之是建议她改换了男装来投军的,这样对她而言,争议会小许多。也不必同风驰对阵了,只要打赢嘉盛便好。” “是她自己拒绝了,她说她就是要让那些看不起她的男人都看一看她的力量,让他们心服口服,也要让梁帝看一看,究竟是谁打败了他。” 这样的心性,其实和晏既很像。 “后来营中也有一些将士不服她,都被她一一打服了。若是明之将来……那她也一定会名垂青史的。” 伏珺没有说出口的话,不过是天下许多人都有的野心罢了。 一盏茶喝完,好戏也看完了,是她该离开的时候了,“请伏大人好好休息,妾明日再来为您上药。” 伏珺笑了笑,指着面前的棋盘,“不光是上药,这棋还没有下完呢。” “殷姑娘放心,我不会动它们的,一定还是原模原样,等着殷姑娘输给我。” 第147章 打算 观若在自己的营帐中百无聊赖地呆到傍晚,才被人请到了晏既那里去。 她都已经习惯了晏既总是要她在身旁,以为他送走了李玄耀,就会很快让她到他那里去,因此并没有心情看棋谱,谁知道一等倒是就等到了傍晚。 她心里有微微的怒意,尽管她知道这是没有道理的。 但是当她看见床榻上面色苍白的晏既,心头的那点气,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今日过的如何,和琢石在一起看戏,看的可开心?”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明显的有气无力。 也不要他再说,观若自己搬了张椅子,坐在了他面前,“看的真开心呢,若是有人送了瓜子点心过来,那就更开心了。” 实际上她白日一直都在担心晏既的身体,昨夜又流了那么多的血,她很害怕他回想昨夜一般,忽而倒了下去。 “瓜子点心又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你和琢石说,他还会不给你?” “那这样好了,若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让嘉盛给你们送来。” 越听他说话,观若就越担心,“白日里还生龙活虎,把人家小姑娘吓的花容失色。” “此时在我面前,倒又是一副虚弱的模样,你是存心……”惹她担心。 观若没有说出口。 晏既坐直了些,“存心什么?” “没有什么,将军今日的药可吃了?”她不能再说下去了,“那裴氏的人呢,你费尽心机斩杀了那条巨蟒,便只有这一个结果?” 晏既的神色明显有些失落,“已经吃了。晚上还要再吃一次,像昨晚那样,好不好?” 他像是怕观若拒绝,很快又回答她下一个问题,“自然不是只有这一个结果了。” “你不觉得谁都没有动静,唯独裴凝过来闹了一场,也半句话都没有提到那蛇首,只提了她自己,提了她哥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么?” 奇怪之处,观若白日就察觉了,“裴沽为什么会容忍她这样行事,她可真是将家丑都扬的尽了。” 自己被拒亲,哥哥被父亲责打,还有一个庶出的哥哥,暴露出了他们裴氏内部的矛盾。 “也许是裴沽自顾无暇呢?” 观若顺着他的话想下去。那得是什么事情,才能让裴沽连这点小事都无力管了呢? 晏既却不满意她方才对他的指控,“她花容失色,那是李玄耀的那两只山鸡闹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吓唬她的时候,她还不至于那样呢。我的威慑力竟然连两只山鸡也比不得。” 观若想笑,一时间心里又生出点怨怼来,“反正你从前那样对我,我心里是很害怕的。” 晏既像是没想到她会同他直言,一下子觉得愧疚无比,“对不起,以后一定不会了。” 观若其实也并不想要他的道歉,她想要的东西,他不会给的。 “下午你和李玄耀谈了什么,谈完之后,你的脸色又和昨夜一般差了。” 观若问出了这个问题,才发觉不妥。这不是她该过问的事情,知道的越多,或许只会给她惹来麻烦而已。 晏既看起来却并不介意,他指了指营帐中心不知道什么时候立起来的沙盘。 “你去看那个沙盘,我在上面标注出了一些地点。” “河东郡由裴氏所有,梁朝的世家制度,其实让这些郡望都有世家统治,和周时的诸侯国也没有什么分别。” “我和李玄耀在裴氏一事上的意见不合,裴沽从昨夜开始就已经陷入了昏迷,如今的裴氏,只是一盘散沙而已。” 他的神色渐渐正经起来,“以我们如今的兵力,就算裴氏大乱,我们亦不能保证河东的稳定,保证在这场混乱之中取得足够的优势。” “李玄耀的意见,是扶持裴伽成为裴氏下一代的家主。” 观若一边听着他的话,一边自己也在思考,“裴沽去日无多了?大概还有多久?” 晏既摇了摇头,“还没有打听到。他的病情其实在很多人那里都还是秘密,甚至眉瑾和裴凝恐怕都还不知道。” 看裴凝上午的表现,她唯一的依仗不过也就是裴沽,想必她的确是不知道这个消息。 一心疼爱她的父亲陷入了昏迷,她却只顾着到晏既这里来争一时的意气。 而这是观若今日知道的第二个秘密了,晏既就这样信任她?凭什么信任她?因为她无能么? 观若又问,“那将军的意思呢,将军想要看谁成为裴氏的家主?” “今日还有一个消息。” 他从床榻上站起来,走到了沙盘周围。 他标注的地点,有陇西、长安、太原、河东还有颍川和薛郡。亦有南郡,应当是因为萧氏已反。 “高世如被那蛇首惊吓致病,呕吐不止,请来了大夫一看,说是她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高世如出嫁到河东,总也有一年多了,刚好在这时候有了身孕,是不是有些巧了。 她也说不上来哪里巧,还要等着晏既说下去。他是不会在此时无缘无故提起这个消息的。 晏既将写着“裴”字的旗帜,从河东之地拿了起来,“不能留下裴伽,他并非无能之人。” “将来我拿下了薛郡,总要再回河东的,不能给自己留下隐患,留下一头猛虎在旁窥伺。” “我的意思,是杀了裴倦,挟天子以令诸侯,给河东之地的百姓提前改朝换代。”那旗帜还在他手中,却被轻巧地折成了两半。 观若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拿高世如的孩子做文章?” 就算高世如腹中的是女孩儿,亦可以在生产的时候做手脚,偷梁换柱一个男孩过来。 这孩子,定然就不姓裴了。裴沽活不到那时候,高世如和那个孩子又一定是孤儿寡母,还不是晏既说什么,就可以算什么了。 晏既摇了摇头,眼中却有藏不住的欣赏,“她一定会来寻我,自己拿自己的孩子做文章。要不要和我打这个赌?” 观若轻笑了一下,“我想要的彩头,将军给不起。况且这也并不公平,将军和高世如熟识,我却不了解她,猜度她的心思,我会输的。” 她亦不在乎晏既想要什么,她大约也是给不起的。 第148章 父亲 “最迟明日,她一定会来寻我,若是心急,也许是今夜。你不和我打赌,我这句话也放在这里。” 晏既微微弯下腰来,和观若面对面,贴的很近,像是在和小孩子说话。 “上午的时候和琢石在说什么,说的那样认真。我偷偷看了你好几次,你都只顾着和她说话。” 他的话音里有微微的埋怨,更多的是好奇。 今日伏珺口中的晏既,实在和她从前认识的也不相同,只是同样带了一点天真稚气,和他此刻流露出来的神情一样。 “并没有说什么,伏大人同我说了你很多的好话。” 晏既笑起来,随手将观若的一缕碎发撩到了耳后。他的手指是冰凉的,无意间拂过她的耳朵,却令它顷刻滚烫起来。 “哦,琢石说了什么?” 他说的话明明很平常,动作也谈不上多少暧昧,却就是叫她的心难以平静下来,令她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羞耻。 观若努力保持着镇定,笑着摇了摇头,“说了什么,将军就不必知道了。总归这种刻意说给人听的好话,我向来最多只信一半。” 晏既站直了身体,朝着她伸出了手,“我想回床榻上休息了。” 观若只当作不懂他的意思,并没有将手伸给他。 “将军的伤很重,的确是该多在床上休息。”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我很笨的,不懂将军是什么意思。” 晏既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朝着床榻走去,又煞有介事地道:“嗯,确实很笨。” “那一日在青华山中,我见天要下雨了,又见有些人身上的衣物单薄,便想着将自己的披风扔给有些人御寒。” “谁知道她呢,却以为我是将披风扔给她浣洗的。还像模像样的拿去晾衣场晾晒,被我恰好撞见,害我气的半死。” 他说的,应该是在青华山,她差点被李玄耀轻薄那日的事。 那一日他对她的态度很差,她哪里敢自作多情地往这方面去想。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也曾经为他的态度道过歉,观若不想再纠缠于此。 “那我后来拿了你的披风去包裹那个孩子,你生不生气?” 晏既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过了片刻,才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的确没有要为难那个孩子的意思。” “他才刚刚出生而已,又懂得什么?来到这个残酷的、人吃人的世界,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避了观若的目光,“更何况这个孩子的父亲是梁帝,我曾经是将他看作父亲的。” 他沉默了片刻,自嘲地笑了笑,“我父亲眼中只有万氏生的两个儿子。太原万氏,你可曾听说过?” 连许多世家大族观若都搞不清楚,太原郡,她只知道他们晏氏而已。 晏既转过头来,望着观若,他的眼神令观若觉得心碎,“不过是先有了万丽稚,才有了她这个家族而已。” “父亲甚至抬了她做他的平妻,让她和陇西李氏的嫡女平起平坐,凭什么呢?” “我母亲总是说,成婚生子,无非就是这样而已。我看不出她的伤心,可是她每次这样说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伤心。” “所以在遇见你之前,我对婚姻这件事,其实是没有什么期待的。” 原来晏既看似风光的那十几年,背后也有着无限的心酸。 他心中的怨怼和恨意,不吐不快。 “我母亲为晏家,为我父亲做了很多很多,远比万氏要多的多,可是在我父亲心中,她还是比不过万氏。” “我大哥叫晏清,三弟叫晏温,还有一个亲妹妹叫晏淳,你知道为什么我的名字,和他们都不一样么?” 观若摇了摇头,此时她只要当一个安静的聆听者就好。 “因为万丽稚的第二个孩子,只比我早出生半日,也是个男孩。‘日出清济为晏’,大哥叫晏清,那个刚出生就夭折了的孩子,原本才是晏济。” “可是我父亲却将这个名字给了我。我母亲尚在月中,知道之后吐了一口血,将我的名字改成了‘既’。” “‘既’为结束之意,我想,那时候母亲是想结束和我父亲的关系了。” 但是这么多年,无论经历过什么事,李夫人仍然在晏家生活。 “可是承平十二年之后,我们一家退回了太原。我们之所以能活下来,除了姑姑的牺牲,还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陇西李氏。” “我母亲就又有了我妹妹,你说可笑不可笑?” 李夫人生了晏既之后,有十多年都没有再有孩子。晏氏一逢危难,晏既的父亲,倒是又想起了自己的结发妻子。 观若注意着晏既的手,他的十指交叠在一起,自己在和自己较着劲。 “我母亲一直都是一个很有决断的人,其实到现在,只要不是涉及儿女的事情,她都是很有决断和行动力的,比我父亲要强的多。” “只是一个女子做了母亲之后,在儿女的事情上,总是会变的有几分优柔寡断的。” 晏既的语意真切,“阿若,其实我是有些羡慕你的。” 观若不解其意,“将军羡慕我什么?” 她的父母缘,分明比他还要浅。 “至少你的父母是夫妻恩爱的,虽然你的父亲,和我父亲相比,也分不出谁更差劲。” 他又连带着感慨了一句,“这些做父亲的,一个个都是铁石心肠,琢石这些年过的这样苦,亦都是拜她的父皇所赐。” 观若并不知道南虞皇室的事,是因为没有皇子,所以才不得不偷梁换柱,还是因为旁的原因。 但是伏珺这些年的苦处,她并非想象不到。 “你的父亲是沉浸在失去你母亲的悲痛之中,无心于现实中的其他事,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而我的父亲其实也是,他对我几乎就没有过什么好脸色。” “他总是骂我不求上进,顽劣不堪,说我母亲没有将我教好,可是我分明比我那两个兄弟都要强的多。” 晏既的手越发用力,观若怕他自己弄伤了自己,伸出手去,将它们分开,握住了他的手。 “那时候我只知道搬出姑姑和姑父……那个人来压他,我说我是他们教的,他就没有话说了。” “其实我应该反问他的,这些年来他作为我的父亲,究竟又教会了我什么。” 晏既握着观若的手,终于舍不得再用劲了。 “我一直是跟着风驰的父亲习武的,学文则是姑姑还有大皇兄以及上书房的先生教的,是母亲将我抱在膝上,亲自给我开的蒙。” “这些年除了责骂和否定,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给我。将来我若是做了父亲,我绝对不会和他一样的” 第149章 诺言 观若不想再让他沉浸在这种情绪里了,终究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已经不是需要躲在父亲和母亲羽翼之下的小小孩童,再纠缠于童年所缺失的东西,其实没有意义。 更何况就如吴先生所说,他并没有走到歪路上去。十八岁的乱臣贼子,少年将军,梁朝开国百余年,又有几个。 观若望着他的脸,笑着问他,“你习武跟的是蒋副将的父亲,我听伏大人说蒋副将是军中的第一勇士,那你跟他,谁更厉害一些?” 少年人的好胜心,令他立刻从方才的话题中走了出来。 “那当然是我了,我可是将军。若是你不信的话,等我和风驰的伤都好全了,我和他比武给你看。” 其实前生的时候,他是比不过蒋掣的。总是被自己的父亲如此贬低,他其实是有些消沉的,并不如今生一般这样认真的习武。 更何况他前生就是如伏珺所说的那样傻,总觉得虽然不同母,兄弟却还是兄弟,他们不会对他存有坏心,他也不会。 有些东西既然他们想要,那他也就不想那么费心费力地去争了。 “就因为你是将军,所以蒋副将才会让着你啊,不然你的面子要放在哪里。”蒋掣既能让眉瑾,自然也能让晏既。 晏既很不服气,“到时候我让风驰和我比武,就只有你在旁边看,不让旁人知道结果,这他总没必要让着我了吧?” “我非得把他揍趴下不可。” 观若忍不住笑起来,她想起伏珺说晏既从前将二皇子也和一般的孩童一般揍过的事情。 就算他在旁人面前再严肃,再理智聪明,运筹帷幄,骨子里还是有脱不开的稚气,展现在亲近之人面前。 所以自己在他心中,是亲近之人了么? 她忽而又想起来一件事,“将军和李玄耀的意见既然不合,李玄耀和裴伽的关系似乎不错,他会把将军的意思透露出去么?” 晏既不再沉溺于心中愤懑之后,整个人放松下来,一只手与她相握,一只手开始在她的手背上写字。 “李玄耀若是连谁是自己人都分不清楚,就趁早给我滚回陇西去。” “我父亲不止我一个儿子,难道他就是独子?” “李家虎视眈眈盯着他的位置的人,比盯着我的人多的多。更何况他是个蠢货,难道他父亲李焱也是?” 观若察觉到了,他又是在她手背上写“晏”字。 “裴氏和晏氏谁对他的用处更大,他不会不明白。其实李焱这个人,我也有些看不明白。” “承平十二年的时候他愿意出手帮助我们家,其实是有些不明智的。” “若说是为了我母亲,我母亲对她这个亲哥哥的态度,从来也不是很热络的。” 他们这些在名利场上沉浮的男子,总是有自己的打算的,观若并不想去猜测。 但是今日晏既心绪不佳,她也想哄他高兴,“也许是李焱早早就看见了将军的潜力,知道将军将来能替他打下这片江山,所以才无论如何都要保全晏氏。” 晏既当然也知道她是在哄他高兴,但是她愿意哄他高兴这件事,原本就足够令他觉得高兴了。 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阿若言之有理,与我平辈之人,我还真就没见过有谁比我更厉害的。” 他坐直了身子,与观若交握的手一用力,让她整个人倾在他怀中。 他蜻蜓点水一般在观若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很快又放开了她,让彼此可以对视。 “既然将军我这么厉害,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做将军夫人?” 观若还在懵懵然的状态,却眼见着晏既自己的脸一点一点红了起来。前生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她好像必须要给他一个答案,肯定也好,否定也好。但是她偏偏是什么答案都没法给的。 也和前生一样。 为何命运偏偏要这样捉弄他们,既要让他们相遇,又让他们天差地别,无论如何也不肯给他们一个好结果。 他的诺言于她而言什么也不是,她说的话也同样如是,还是不要说的好。 可是他们不能就这样一直对视下去,谁能来救救她? “将军,刑副将命属下过来给您送晚膳。” 晏既没有回答,他仍然定定地望住观若。 一直到那亲卫犹疑着又问了一遍,晏既才放过了观若,让她重新在椅上坐好。 那亲卫得了允准,很快将晚膳放到了桌上。晏既从床榻上站起来,像是心无芥蒂地拉着观若,一起坐到了桌旁。 “我和嘉盛说,让他把你的那一份也一起送来的。” 明明不是她的错,是晏既在强人所难,观若心里却莫名浮现出一点愧疚来。她把这种感觉强压了下去,在晏既对面坐下。 晏既自己将菜色一样一样摆开了,又将一双筷子递到了观若手中。 晏既虽是将军,这些菜色,倒是都很寻常,和昨夜她所见的归营将士所用的差不多。 观若有心要忘记他们方才的对话,“我还以为将军的膳食,一定是玉盘珍馐,与寻常兵士不同的呢。” 晏既已经开始动筷了,“不论旁人如何,我们晏氏是没有这样的规矩的。” “将士兵当作与自己骨肉相连的亲人兄弟,是我们晏氏所向披靡的根本原因。” 他见观若还没有动筷,以为是她嫌菜色不好,“若是你觉得吃不惯,我明日让人去打些山鸡野兔过来给你加餐。” 观若摇了摇头,“并没有觉得不好,如今天下不稳,战事四起,能够饱腹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听他说打猎的事情,观若想起伏珺说他从前最喜欢上山打猎,下河摸鱼,又忍不住想要调侃他。 “也不知道这些小动物是怎么得罪了将军,总是和它们过不去。” 晏既并不知道有伏珺说他这些话的前情,“从前在家中没事做,便养了这种习惯。打猎和捉鱼也可以锻炼身手,太平盛世的,总不能日日都抓人来练武吧。” “那捉虫什么的,也可以算作是锻炼身手?”除了武艺之外,那几年他练的最好的,恐怕就是如何吓唬人家小姑娘。 第150章 分心 晏既有些疑惑地停了筷子,“什么捉虫,今日琢石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他越是想知道,观若就越是不想让他知道。“没有什么,还是快用晚膳吧。” 他干脆将筷子放下了,目光炯炯的盯着观若,“难道还要我此时去请琢石过来?” 伏珺行动不便,哪里能为了这样的事情,就去将她请过来的。 “将军先用晚膳,用完了我再告诉你。”观若气定神闲,把晏既弄的没了胃口,她倒是突然觉得面前的晚膳都无比可口起来。 晏既见她油盐不进,只能拿起碗,风卷残云一般,将剩下的米饭都用完了。他将空碗亮给观若看,“喏,我已经吃完了。” 观若撇了他一眼,“将军虽然吃完了,我却还没有。将军要我告诉你事情,总得先让我吃饱。” 观若会耍无赖,晏既也会。他盯了观若一会儿,见她有些不自在起来,想要放下饭碗,到底还是不忍得,自己先坐到了案几之后。 今日有公文没有看完,他既已经用完晚膳了,那他走开些,观若也能多用一些。 观若的胃口不大,又过了一会儿,也就不再吃了。叫人进来收拾好了桌子,晏既已经沉浸在了那些公文里。 她就自己坐到了一边去,不想打扰他,亦不想让他打扰自己。 《桃花泉弈谱》两本都去了她那里,晏既这里还有施襄夏的《弈理指归》一样是棋谱,也可以拿来打发时间。 只是她才翻开了一卷,晏既就自公文中抬起了头,有些不满道:“你都用完晚膳了,居然不主动些把你们白日说的话告诉我。” 观若理直气壮,“是将军自己去看公文的,我总不能拿这些小事来烦将军。” “和你有关的事,在我这里可都不是小事。” 他望着观若,眼神颇有些不怀好意,“你答应了要告诉我,却不能说到做到,让我想想我该怎么惩罚你。” 为了这一件小事,又闹出旁的事情来,并不值得。 观若便道:“伏大人说将军小时极受长安贵女的欢迎,时常有小娘子在各处围追堵截将军。” “将军嫌烦,便时常在身上藏些小虫子,专用来吓唬她们,让她们不要再纠缠将军。” 晏既哭笑不得,“原来说的是这件事,这有什么可说的。若是她被人时时这样烦着,她难道就不想办法?” 此时他似乎还有阴影,“有段日子我真是看见头上戴花的就烦。” “更何况那些也不是小虫子,原都是我的宝贝,那些小娘子说着害怕,下脚的时候可不留情,我还心疼呢。” 观若嗔他,“伏大人也没说这是不好的话呀。是将军自己小人之心,以为是人家说了你的坏话,所以才一直在追问的。” 晏既便道:“是你自己方才说话的语气奇怪,还说是我小人之心。哪里来的这么多歪理,专门留着治我。” 他重又低下头去,“我还有公文要处理,那本《弈理指归》也是琢石的书,你先自己一个人看一会儿书吧。” “或者将琢石请过来,让她陪你下棋也可以。” 观若知道他有事要忙,她也并非是一定要留在这里的,“我还是不在这里分将军的心了。伏大人身体不好,让我来陪她还差不多。” 这句话说的,好像伏珺是专门陪人下棋的小童子。 “你倒是很体谅她,怎么不体谅体谅我。我就是想让你在这里陪着我,你陪不陪?” 他忽而又想到了什么,“我怎么觉得告诉你这个秘密之后,你们的关系一下子亲近了不少。” 彼此之间共享了这样大的秘密,当然是会一下子亲近起来的。更何况她对伏珺的印象原本就不坏,同为女子,总是更能彼此理解一些。 “我和琢石是一起长大的,她知道我不少的事情,你们以后该不会联合起来,一起对付我吧?” “将军笔上的墨,都要滴到公文上了。” 观若在心里暗笑,“只要将军不要做对不起我和伏大人的事,我们做什么要联合起来和将军过不去。” 晏既连忙要收笔,可是已经悔之晚矣,那墨汁直直的滴落下去,洇在纸面上,颇为惨不忍睹。 晏既低头看了一眼,又抬起头和观若对视,两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他干脆便将那笔放回了笔架上,走到了观若面前,“你害我把公文弄脏了,要怎么赔我?” 观若不理会他的无赖,“我早就说了不想在这里分将军的心了,是将军自己要我在这里。如今出了事,当然要自己承担了。” “若是我不想自己承担呢?” 下一刻晏既便不由分说开始挠她的痒,观若最是怕痒不过,从前的李三郎知道。 观若笑的止不住,一面笑,一面后退,想要逃开晏既的手。可是晏既不想停手,又哪里是她能逃的开的。 她一路不停地退,终于是退到了晏既的床榻边沿。 观若已经没有力气站直,仰面倒在了他的床榻上。晏既很快也俯下身体来,他终于肯停下手了。 不要说前世,就是今生,他们也曾有两次用这样的姿势彼此对望。 第一次他眼中是全然的愤怒,第二次他心中的恨意拨开了他因浓烈酒意而生的温柔,第三次,观若静静地望着他。 他同样也温柔地凝视着观若,他伸出手,拨开了观若面上的乱发。“阿若,从我遇见你之后,你就一直在分我的心。” 他明明没有饮酒,说起话来,居然也像是醉了。 前几次他的力量如海浪一般朝着她奔涌过来,她心中只想挣扎,亦只有恐惧。 而他今日并没有束缚她,她心里竟没有一点要逃开的意思。 她并不想让伏珺的话影响到她对他的判断,可是那些话到底是留在了她脑海里,留在了她心里。 今日晏既也同她说了很多话,她如今了解的,是比前生更完整的他。 晏既慢慢地低下头来,那张她爱了许久,又恨了许久的脸距离观若越来越近,她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但是她舍不得闭上眼。 “将军,有人求见!” 第151章 旧情 方才暧昧的氛围,顷刻之间就被击碎了。 晏既满脸写着懊恼,对观若道:“总有一日,我要把嘉盛的嘴给封起来。” 观若忍不住笑了笑,轻轻推了他一把,示意他起来。 无论是谁求见他,他们都不能这样见人。“人家在替你办事,你倒好,还要将人的嘴封起来。” 她又唠叨了晏既一句,“身上的伤还没好,总是这样闹腾,到时候吴先生见了又要责备你了。” 他笑的促狭,“若是旁人在这里,我才不会这样闹呢。如果吴先生真的责备起来,我就将你推出去。” 观若从他的床榻上站起来,退到了一旁,指了指门口,示意晏既处理刑炽的事。 晏既重新在案几之后坐好了,才大声道:“嘉盛,进来!” 刑炽进了营帐,见观若也在,原本肃穆的神情之中,又添了几丝为难。他目不斜视地走到了晏既近前,“将军,是裴夫人求见。” 晏既先望了一眼观若,像是在得意他方才说的话,这样快就成了真。 而后又问刑炽,“她是一个人过来的,还是带了什么人?” 刑炽很快答他,“是一个人过来的,按将军的吩咐,末将带着她进来,并没有多少人发现她。” 此时天色已经黑的尽了,若是有人带路,想要掩人耳目走到晏既这里来,的确不是不可为之事。 “知道了,你让她进来吧。” 刑炽行礼欲走,观若亦识相地行了礼,想要跟刑炽一起出去,晏既却道:“你留下就好,并没有什么事是要避过你的。” 观若不好当着刑炽的面驳他的意思,等着刑炽转身出去了,才道:“你和她见面,又留我在这里做什么?” “她那样讨厌我,我不在这里,你们还可以叙一叙旧情,好好谈谈条件,我在这里,岂不是大家都尴尬。” 晏既的神色莫名地认真,“她那样对你我,我也将蛇首扔到了她的营帐前,这算是撕破了脸了,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旧情?” “我就是不想让你误会我跟她之间还有什么情分,将来留给她机会在你我之间挑拨离间,才把你留下来的。” “她不会因为什么旧情和我合作,她今日来寻我,只是相信我有足够的能力能够帮到她而已。” 晏既的话说服了观若,她亦可以从容些,坐在一旁的长榻之上,等着再次和高世如相见。 很快有人掀开了营帐的帘子,高世如裹在一身纯黑的斗篷之中,朝着晏既走过来,走到近处,她摘下了风帽,露出一张虽有倦意,却不掩绝色的脸,“三郎。” 晏既的父亲,给那个出生即夭折的孩子亦序了齿,晏既是他父亲的第三个儿子。 可这一声“三郎”,总让人觉得有种讽刺的意味。 自然,高世如此时这样唤,或许是旧时称呼,或许是为了拉近她同晏既之间的距离,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晏既本来也不喜欢这个称呼,神色颇为冷淡,“裴夫人漏夜来此,所为何事?” 他原本并没有在批阅公文,此时却拿着笔,装出了认真的模样,连看也不愿意看她一眼。 观若在心中暗笑,笑他装腔作势。 一低头,发觉自己也拿着伏珺的那本《弈理指归》,这可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了。 看来高世如心中是只有晏既,并没有发觉她也在这里。 高世如更进了一步,她和晏既之间,只隔了案几而已,“你我从前在梁宫中朝夕相处,几年不见,你待我是冷淡的多了。” 再同晏既见面,能忍得住半个字不提那蛇首的事情,只谈旧情,高世如的城府,亦不可谓不深了。 晏既自那一叠公文中抬起头来,“我从小是常常住在梁宫中不错,那是因为我姑姑是梁朝的皇后。” “可我和裴夫人‘朝夕相处’这四个字,又要从何谈起?” “裴夫人是郡主,住在雍王府里。你的父王又不是梁帝,你如何日夜都呆在梁宫中?” “更何况,连梁宫都已经被我踏平了,裴夫人此时再来和我谈梁宫旧情,岂非荒谬?” 听罢晏既的话,高世如似是有些头晕,一手扶额,一手扶着案几,才勉强站稳了。 待那一阵眩晕的劲头过去,她再看晏既,他却依旧又提起笔,似是对她的晕眩毫不在意,开始批阅公文了。 “裴夫人如今怀着裴家的嫡子嫡孙,身体金贵,若是觉得有什么不适,还是先回去的好。” “要说情分么,年少之交,总也还是有一点情分,裴夫人什么时候再有空过来寻我,我一定倒履相迎。” 高世如像是误会了他的话,语气又幽怨起来,“三郎,你如今待我冷淡,就是因为我已为人妻,亦要为人母了么?” “可是当年我嫁给裴沽便是迫不得已,你不会不知道的。” 晏既的神色现出了微微的不耐烦来,“我就是知道,又与我何干?承平十二年之后我就已经回了太原,裴夫人不曾有半字问候。” 他冷冷地望着高世如,“我这样说,想必裴夫人又要误会了。” “我并非是气你当年对我不闻不问,你自有你的锦绣前程,我不曾眼热,更不曾阻拦。” “如今也请裴夫人不要再拿从前的事情出来恶心我。若今夜裴夫人过来只是为了和我叙所谓的旧情,那么我便要叫嘉盛替我送客了。” 观若只能望见高世如的侧脸。 晏既的直言不讳,激得白日裴凝当众失去了理智,而高世如毕竟是可以给她做继母的人,她只是短暂地失去了方才在晏既面前我见犹怜的神情而已。 那本《弈理指归》被观若方才膝上,一不小心,直直地滑落了下去。 观若弯腰去拾,再抬起头,对上了高世如怨毒的眼神。 她用手指着观若,不可置信地对晏既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观若旁若无人地将那本书收好了,“裴夫人过来之前,我就已经在这里了。” “将军说裴夫人说的话不要紧,我听一听也无妨,因此便没有走。” 她没有必要对一个对她从无善意的人客气,替她保留脸面。 她不可能如晏既所说,拿一条马鞭以牙还牙,那么此时逞一逞口舌之快,也不错。 第152章 合作 “她是我的未婚妻,在我的营帐中照顾我,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么?” 晏既似乎很赞赏观若方才的行止,在高世如对观若怒目而视的时候,还俏皮地朝着她挤了挤眼睛。 “反而是裴夫人在这里久留不便,若是再废话下去,被人发觉了,那可就不好了。” 世人对女子的要求总是比男子更高,高世如出现在这里的事若是被人发觉,一定比晏既更麻烦。 高世如收回了她的手,再也没法保持方才的平静和理智,“晏明之,你分明知道我今夜过来寻你是为了什么事,你要我直言,你也不要再和我打哑谜了。” 晏既终于放下了笔,像是要和高世如好好谈一谈了。 “那么裴夫人便先同我说一说你的条件吧。” 高世如唇上挂上了一抹冷笑,“我原来只有一个条件,我拱手送给你河东之地,你替我灭了裴氏,而后娶我为妻。” “不过如今,我又要添上一条——” 她伸出她保养得宜,如水葱一般的手指再一次指着观若,“你亲手杀了她!” 她话音刚落,晏便既将案几上的砚台随手掷了出去,掷在了高世如的手臂上。 砚台中的墨汁虽不多,却尽数泼在了高世如华美异常的衣袖上。 夜间与人私会,还要穿着这样的衣裳,真是司马昭之心了。 那砚台应声落地,碎成了两半,可惜了那一方松烟墨。 “拱手送我河东之地?裴夫人是看大了自己,亦看小了我。” 晏既冷然道:“裴夫人方才说的条件,我一个都不会答应。看来裴夫人今夜虽然冒险前来,也并没有任何诚意,既是如此,便请回吧。” 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如方才落地的砚台,掷地有声。 亦有星星点点的墨汁溅到了高世如姣好的脸庞上,令她不可置信的神情,更多了几分滑稽。 她捂着自己的手臂,似乎还不愿意相信眼前的情形,“三郎,你从前待我分明不是这样的。” “你在太原那几年,我并非是没有联系过你,只是我每一次给你写信,都会被我父王拦下,他甚至还因为这件事将我禁足过几次。” 她的语气更激烈起来,“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雍王府的那些下人们,他们都知道的。” “你若是介意我腹中的这个孩子,我一碗药将它送走就是了。” “我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一想起裴氏父子的猪头模样就觉得恶心,我明明一直都在喝避子汤,我……” 晏既打断了她的话,“裴夫人以为自己为何有资格同我合作?凭你口中的这些虚情假意么?” “你寄给我的信,唯有一封能到我手里,只有你自己知道那是为什么。” “我也根本就没兴趣去打听你从前在雍王府里的事,因为无论是真是假,我都根本不在意。” 他知道的是前世今生她都伤害过他,亦伤害过他的阿若。 她嘴里的这些话,他不会相信半个字。 “裴夫人,请你清醒一些,不要再沉溺于你自己的臆想中了。” “我从没有喜欢过你,我看你,就像是你看我一样,只看彼此有没有能利用的价值而已。” 高世如终于冷静了下来,像是揭下了一张面具一样,神色冷若冰霜,“裴沽没有多久能活了,你有几重把握,能保我无事?” 他们终于能好好地谈一谈这件事了,“那就要看裴夫人能配合我多少了。” 高世如笑了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晏明之,其实我未必要同你合作的。裴倦是裴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很听我的话。” “听话的是狗,不是狼。你将一只狗放到狼群中去,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他睨了一眼她的腹部,“更何况,你肚子里这个,亦是他的竞争对手。” 她是裴倦的继母,能有什么牢不可破的情分。利益面前,不过都是散沙。 “我说了,这个孩子我可以不要的。若是我决定要将它留下来,那也是因为它能让裴倦变的更听话。” 观若听的有些烦躁起来了,她说了半日,到底还是没有说她到底想如何和晏既合作,她真正的诉求是什么。 晏既回她,“我也说过了,若是裴夫人只愿与家畜为伍,那也是你的选择。” “裴沽没有多少时间了,其实也是裴夫人没有多少时间了。” “裴倦的威望究竟如何,能整合多少兵马,不要说与我抗争,只说与裴氏的众多庶子相比,他究竟有几成胜算,想必裴夫人比我要清楚。” 高世如此时的傲气,不过是一层纸,轻轻一戳,便被戳破了。 她根本没有什么能和晏既谈价钱的余地,她今夜之所以能站在这里,是因为她腹中被她不断厌弃的孩子。 晏既需要利用这个孩子和高世如来暂时稳住河东的局势,她此时总该看的明白了。 “我要你帮我,成为河东之地的萧翾。我知道你志不在此,小小河东之地,只是你心中版图的小小一块而已。” “我已经厌倦了作为男人附庸的生活,只有权力才是最真实的东西。若你可以允我,将来河东之地是我的,亦是你的。” 这一点其实并不在晏既的意想之外,他原来就是打算让高世如来做河东一地的“太后”,垂帘听政。 再在他需要的时候,将河东之地拱手交还到他手上。 但是高世如既然是这样想,那她就是永远也成不了萧翾的。 她说她不想再依附于男子,可是她得到这一切,原本就是因为男子。 萧翾可从来都没有和男人做过这样的交易。那些想要凌驾于她之上的男子,全都被她杀干净了。 晏既笑了笑,“若是裴夫人能早些提出自己的诉求,也不必耽搁到如今了。你的条件,我可以答应你。” “要把裴氏的这些邋狗全都清理干净,也是件麻烦事,将来我再回河东的时候,裴夫人也一定要遵守诺言才行。” 若是想体面地活下去的话。 眼前最重要的事,是弄清楚裴氏的人究竟长了几颗心。 “裴夫人对裴家众人的理解,要比我更深刻的多,那我便先等着裴夫人的消息。” “还有裴沽的事,裴夫人也该多多留心,这就不必我提醒你了。” 高世如重新戴上了风帽,她的语气终于干脆利落起来,“我亦是从皇权中心走出来的人,我知道该怎么做。晏将军放心就是了。” 她转过身,在看见观若的时候,眼神又顷刻之间变得凌厉无比。 满口权力天下的人,到底还是不愿意放过她一个小小女子,“殷观若,说要给你的礼物,我还没有给你呢。” 第153章 在意 高世如同观若说这句话的时候,晏既一直死死地盯着她。 他的目光,比起方才和高世如谈判的时候要更冷厉,充满了令人胆寒的杀意。 若是高世如能看见的话,她一定会后悔自己对观若说了这样的话的。 观若却反而觉得没什么,上次在树林之外,她尚且无依无靠的时候,高世如就说过这句话。 而今日有晏既在旁,就算她只是狐假虎威,亦不必惧怕她什么。 只是相形之下,她似乎还是落了下风。 高世如至少已经开始不愿意依附男人了,她看见了这种生活的短处,也看见了自己的长处,敢于与虎谋皮,将自己的要求与野心诉诸于口。 而观若的身份到底还是晏既的阶下之囚,成不了真正让高世如惧怕的老虎。 观若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刑炽一直候在帐外,很快将高世如送走了。帐中只留下观若和晏既两个,观若望着高世如远去的方向,不自觉出了片刻的神。 晏既已经重新在案几之后坐好,出言询问观若,“你在想什么?方才高世如说的‘礼物’又是什么意思?” 观若回过神来,眉头不自觉皱在一起,她微微摇了摇头。 “没有想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她说的‘礼物’是什么,上一次在树林之外,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和今日差不多。” 她叹了口气,“总之是还要和我过不去的意思。” 晏既望着她,将自己的担忧隐藏了下去,“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一定护你平安。更何况如今她要和我合作,想必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若是敢动你一根手指,我就会拧断她的脖颈。” 观若实在想不出来,高世如这份‘礼物’会是什么,干脆也就不想了。 调侃起了晏既,“方才她在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说这句话,你是面冷心热,心里还是舍不得?” 晏既盯着她,目光中写满了不怀好意,“看来是方才我对你的惩罚还不够重。” 观若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是又想挠她的痒。 只是一瞬间想起来的却是他将要落下来的唇,是他不想再去掩饰的对她的爱意,不自觉红了脸庞。 她是被方才的氛围熏的醉了,才会渴望他的唇落下来。 时过境迁,又是她的理智占了上风。 不能任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了,“将军不觉得高世如方才说的话有些奇怪么?她说她不喜欢她的孩子,她是裴沽的妻子。” “说裴沽就说裴沽,为什么又要饶上裴倦,她……” 观若脑海中忽而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来,裴倦的通房惜惜最后的话响彻在她脑海里,她很快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都是被礼法严格约束的贵族,他们之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晏既显然也想到了,只是他要比观若更淡然的多,“这同我们没有关系,不必去深究了。” “也许她只是看裴倦长的这一副猪头样子,怕自己的孩子也和他一样罢了。” 身边睡着一个丑八怪还不够,自己的孩子也是,真要气的怄出血来。 “并不是我看不起裴氏诸子,只怕他们的心气与野心,真的未必能有一个强的过高世如。” “你以为她想嫁给我,是因为从前的情分,因为她这么多年对我难以忘情么?” “不过是因为她看见了更远的前程,觉得值得赌一把罢了。只是她的虚情假意,实在是叫人作呕,把我说的像个负心汉,好像我们从前真的有什么似的。” 观若想起他那句“看见头上戴花的就烦”,忍不住笑了笑,随口道:“也许是将军从前给了她什么错觉,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都已经到这种时候了,高世如还能旁若无人地和他谈什么旧情,也难怪她能当作蛇首那件事没发生过了。 晏既定定地望着她,“那你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他原来想问她是不是吃醋了,只是又觉得这样太露骨了些,她必然是不肯答的。 观若将站起来,将那本《弈理指归》好生地放回了书架上。她背对着晏既,“这是将军和高世如的事情,我为什么要生气?”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和她从来也没关系。 在长安那些世家小姐为了晏既争风吃醋的时候,她正忙于生计,每一日都忙忙碌碌,连折一朵花戴都没有心思。 晏既既然愿意让她旁听,便已经是心中坦荡荡了。 哪怕她将自己的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也不会为了这种事生气,因此折损他们之间的感情的。 晏既不知何时走到了观若身后,他的影子覆盖着她的,也将他的下巴轻轻搁在观若的肩膀上。 “高世如的事情你没必要生气,因为她是和你无关的人,是你不在乎的人。” “可我的事,我还是希望你能在意的。” 他的话就说到这里,点到为止。言语若是再明一分,也就失去了如月光一般蒙昧的美感。 一个人若是真心喜爱另一个人的时候,对方的一言一行,看在眼中,都是不自觉添了无数的在意的。 他的下巴仍然搁在观若身上,侧过脸来望着她,等待着她的回应。 晏既的呼吸与体温传递到观若身上,他的目光太炽热,满满的都是她回应不了的期待。 观若整个人都变的僵硬无比,根本就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他为什么总是要这样为难她呢。 她的手停在书架上,夜色静了又静,她才终于知道该如何去岔开话题,“将军背上的伤已经不疼了么?” 观若生的要比晏既矮上小半个头,他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不免就会牵扯到他背上的伤口。 晏既站直了身体,将她停在书架上的手摘了下来,握在自己手中,“你只关心我的身体,却从来也不关心我的心。” 说完了这句话,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我们来日方长,我不会逼你此时就给出答案的。” 晏既坐回了案几之后,那块碎裂的砚台仍然在地面上。 观若始终都觉得慌乱,干脆就接过了晏既重新取来的新砚台,主动替他磨起了墨。 第154章 关键 晏既显然很享受观若在他身旁的时候,既然不与她谈情,便重又谈起了裴氏的事。 他取了空白的纸张来,先将裴氏诸人的名字写在了上面。 第一位自然该是裴沽,而后是高世如,再之后,才是裴伽和裴倦。 剩下的裴氏庶子,与裴伽和裴倦相比,都只是跳梁小丑而已。连让晏既记住他们的名字,都做不到。 等他写完了名字,他抬起头来望着观若,“依你之见,你觉得如今最关键的事情,是什么?” 观若的注意力原来就一直放在他的笔下,只是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认真的问她这样的问题。 好像她是个在学堂上被老师抽问的学生,不管会不会答,总是先露了些怯意。 观若想了想,指了指纸面上“裴沽”这两个字。 对晏既道:“裴沽是河东裴氏的家主,是镇在河东之地,保裴氏不乱,河东不乱的一根神针。” “如今他已经病入膏肓,台面之下,众人心思各异,都是在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死罢了。” 观若稍稍显露出了自己的疑惑,“裴沽究竟是什么病,将军知道了么?” “怎么之前在安邑还好好的,一到了这里来,忽然就显出了颓势来。” 这世间有多少病能是来的这样快的。若是裴沽一早就知道自己有病,就不该如此大张旗鼓地将他们都带到这里来才对。 裴氏的其他人,之前又知不知道呢? 晏既先是调侃了她一句,“在这种事情上不笨,只是在我的事情上笨罢了。” 又道:“是消渴之症,时好时坏,之前一直瞒的很好,就连高世如也不清楚。前几日裴沽莫名回了安邑,就是回去求医的。” “这是裴伽那里得来的消息,那个为裴沽看病的大夫,已经被他收买了。” 裴伽果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将自己父亲的病情出卖给了敌人,只为了求裴氏家主之位,他才真正是在饮鸩止渴,与虎谋皮。 既然是消渴之症,此时看着严重,可裴沽也未必会即刻就死,“若是裴沽不能死得其时,将军预备怎么办?” 晏既下笔,将高世如与裴沽的名字连在了一起。 “那不是看我该如何做,而是要看高世如如何做了。他的命,旁人说了都不算,要我说才行。” “若是他不能死得其时,那就让高世如给他下点毒药。” 观若不自觉停下了手。 晏既注意到她的动作,又抬起头来望着她,“怎么了,你觉得高世如做不出弑夫这种事么?” “她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如草芥一般无情对待,更何况是她一直无比厌恶嫌弃的裴沽。” 若是他肯答应娶她,只怕裴沽早已被她毒死了一百次了。 方才观若所想到的那种可能,他也并非是全然无所谓,打算就这样放过的,他只是不想脏了她的耳朵而已。 若是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将来亦可以用来反制高世如,将她从河东太后的位置上赶下来。 观若别开了目光,“我就是觉得她做的出来,所以才觉得胆寒的。” “我越发觉得我和你们这些人是完全不同的,我或许永远也没法像你们一样残忍。” 她其实也并非是想指责晏既什么,她知道很多事原本就是这样残酷。 那些在她看来犹如地狱恶鬼一般的人,曾经也只是平凡的人,总有人是被逼无奈的。 可也总有人,是生来就无比适应这条路的。她没法与他们为伍。 晏既看着她握着墨条的手,纵然是平民之女,她也养得一身如凝脂一般的肌肤,纤纤玉手上如凝霜雪,是很干净的。 “无论是要推翻秩序,还是建立秩序,都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 “阿若,我是要付出代价的人,我没得选,我麾下千万的将士都没得选,但你可以不是的。” 他想去握她的手,忽而觉得自己的手上其实满是鲜血,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若是你觉得太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我看完这些公文,也会早些休息的。” 观若有一瞬间想要离开,却还是没有迈开脚步。 晏既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总有人要付出代价,而最后的结果和荣光,却只属于很少很少的人。 可怜白骨攒孤冢,尽为将军觅战功。晏既是很少很少的人中的一个,她才是那些不得不付出代价的人。 梁宫陷落的时候她已经付出过代价了,那时候她懵然无知,全无反抗之力。 如今若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下一次再被牺牲的时候,她自己都不会觉得自己无辜了。 能了解的多一点,就更清楚自己的处境,她还是要呆在晏既身边的。 她没有理会晏既方才的话,目光落在“裴倦”和“裴伽”这两个名字上。 “裴沽死后,真正能有余力与裴倦这个嫡子争一争裴氏家主之位的,只有裴伽了。” “将军打算如何说服李玄耀放弃与裴伽合作,全力支持将军的计划呢?” 晏既将“裴沽”这个名字从纸面上划去了,“裴伽的事情暂且不表,还是先说说裴倦。” “若是真如高世如所说,她能拿捏的住裴倦,其实他也未必要死。” “让高世如的孩子来做这个‘小皇帝’,总归是有些不稳当。” 裴倦或许能耍些阴谋诡计,却没有大智谋,只看他这些年都只能混迹在裴沽周围讨他的好,连裴伽这个庶出之子都压不下去,就足以知道了。” 不说远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裴沽明知自己来日无多,却还是对裴倦毫无顾惜。 一下手就是二十军棍,打的他连床都下不了,便也知道,他其实是并不看好他这个所谓嫡子的。 晏既继续道:“不要看裴沽晚年沉溺于声色犬马,其实他年轻的时候,的确是个枭雄。” “在他的统领之下,河东之地为裴氏一家独大,再无其他家族,能和裴氏掰一掰手腕。” “从前的裴氏家主,可都没有他这样的能力。” “甚至纵观整个梁朝,也没有一个地方,是只有一种声音的。陇西李家做不到,从前的太原晏家亦做不到。” “他这些儿子,只像了他的好色贪花而已。” 这样的际遇,其实亦足以令人叹息了。 第155章 隐瞒 晏既只在裴倦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并没有直接划去。而下一刻,他又十分坚定地将裴伽的名字划去了。 “裴伽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下,无论是对河东,还是对我来说,他都是个威胁。” “此时他是还没有拿到河东之地全部的兵权,可是若任由他活着,无论是高世如还是裴倦,将来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观若不知道还发生过什么事,令晏既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只是她记得裴伽向晏既讨要过蔺玉觅的事。 他令她觉得恶心,她觉得他的确该死。 “李玄耀不会这么糊涂的,他是个识时务的人。” “只是我想,还是要挑起裴伽和裴倦的矛盾,令他们自相残杀,消耗彼此的兵力才行。这件事我需要好好地同琢石他们商量。” 打仗的事情,观若并不懂,也就是听一听这些大方向,她可以明白几分。 眼见着晏既要将这张纸收起来,观若又道:“裴氏值得忌惮的人,就只有这几个么?” 晏既停了手,“裴凝是个蠢货,其他的庶子既无兵权,又无能力,连站队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你觉得还有谁值得注意?” 裴俶对观若的威胁,已经超过了晏既,“将军可还记得冯副将的那条马鞭?” 晏既不明何意,点了点头,“那一日你入林中去,不就是为了给眉瑾送马鞭么。” “那一日其实妾将它忘在了林中,是裴俶将那条马鞭送还给妾的。妾醒来那一日曾经去看过将军的战马踏莎,在马厩附近见到了他。” 晏既的神色骤然一变,“他同你说了什么?” “其实也并没有说什么,不过都是些模棱两可的话。我应当是将那条马鞭遗落在了我赶走踏莎的地方,我和将军在那里呆了许久。” “而我跟着伏大人到了群狼围猎之地不久,他很快也出现在了那里。” 既然和众人汇合,没理由在狩猎结束之后还单独行动。 这说明在观若离开之后不久,他就到了她遗落马鞭的地方,将它藏在了自己身上。 人熊,马鞭,伤口,巧合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晏既的神色变的越发凝重起来,“这件事情,你怎么没有早和我说。” “我让人盯了裴俶几日,回说并没有发觉任何异常,所以我就不在打他的主意了。” 他的语气很快又温和下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我听说裴凝骂他是疯子,既然是疯子,是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的。” 观若不敢说她在心中衡量过利弊方才决定告诉他这些事,这一点上,她不可能毫无保留。 “也是忽然才想起来的。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将马鞭还给我,让我得以对冯副将交差。” “可是这件事我后来越想越不对劲,所以我才想着提醒将军的。” 更多的事,同他没有关系,同眼下的局面也没有关系,她不会告诉他了。 晏既定定地望着她,“阿若,你的话前后矛盾了。你说你是忽然想起来的,可是后来又说,‘这件事越想越不对劲’。” “你到底是临时起意,还是已经想了许久了。” 被晏既戳破了谎言,她也只能用更多的谎言来圆。 “是因为他说的话令我觉得有些慌乱,我的思绪很乱,所以不想因此打扰了将军的思绪。” “那一日裴俶不仅提到了将军受伤的事情,还提到了青华山夜袭的事情。” “他似乎知道这两件事都出现了一样很关键的东西,那就是刻着‘裴’字的箭矢。” 观若一边自责着自己的自私,为了保全自己,将晏既引向她的猜测,开始忌惮裴俶。 一边却又觉得自己的感觉没有错,她和裴俶接触的越多,就越发觉得这两件事都和他脱不开关系。 晏既不再纠缠于观若说谎的事,“这两件事,你可还记得他具体是怎样说的?” “从我身上拔下来的箭上有‘裴’字,他知道这件事倒并不奇怪。” “毕竟他是裴氏的人,或许在事前就听见过什么风声。可是青华山的事情,我甚至还来不及和裴沽提一提。” 观若仔细回忆了一下,“他的话实在是虚虚实实,令人如行走在云雾缭绕的高山之中,轻易的就叫人迷了路,也记不清他说了什么。” 其实裴俶同她说了那些话之后,她心中亦有一些恐惧,趋利避害是一种本能,她巴不得早些忘记才好。 都无需她在他面前流露出柔弱无助的模样来,他望着她的目光变得更温柔起来。 “他和你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你那时应该很害怕吧。” 他看见了她的不安,“以后不用再害怕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 观若其实反而害怕听见他说这样的话,这只会令她越发因为她的隐瞒而愧疚起来。 “好了,夜已经深了,今天我们已经说了很多话了,我送你回去休息。”他站起来,走到观若身旁。 他的手搭在观若肩上,“你把这些事都告诉了我,就可以都忘记了,不用再害怕了。” “这里是晏氏的营地,就是李玄耀的人,没有我的允准,都不能直接进来,没有人能伤害你。” 观若望着他真挚的眼神,根本就没法回答他什么。 他在观若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早先没有得逞,就用它来代替吧。我们会有许多朝暮,不必急于一时。我送你回去。” 观若笑起来,“这是将军安慰自己的话,不必说给我听。不必送我了,有将军在这里,这么短的路途,我不会害怕的。” “我只想你早些把伤养好,继续所向披靡。” 这已经是这几日观若对他说过的最动情的话,他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更不舍得反驳她的意思。 “那好,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出去,总不会连多看你几眼,你也小气的不许。” 观若又笑了笑,朝着门外走去。晏既在看着她,每一步她都会走的很稳当,不会叫他担心的。 观若走后,晏既重又翻开了今日刚刚送过来的公文,有薛郡行宫的消息。 他看完其中的一本,神色骤变,“嘉盛,进来!” 刑炽很快形色匆匆的进了门,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晏既这样严肃的神情,“去查一查俘虏穆氏。” 第156章 发烧 第二日一早,观若照例先去了伏珺那里。 伏珺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给观若看她背上的伤。 这药很好,一些浅的伤口都已经结了痂,收了口,再过几日脱落下来,便会没有事了。 只是有几处深一些的比较麻烦,还得再仔细弄干净了,才能再上一遍药。 伏珺的神色看起来反而不如昨日那样好,有些有气无力的。观若为她上完了药,她同观若道谢。 “多谢殷姑娘了,昨日李玄耀与明之在一起呆了一个下午,明之的精力可还跟的上?” 越说越虚弱。 观若不免更多了几分关切之意,“将军看起来没有什么事,昨夜还见了高世如。” “之后又在批阅公文,药都按时喝了,想来慢慢的养上几日,应该就会没事了。” “倒是大人,气色看起来实在不太好。” 伏珺笑了笑,“只是昨夜天癸又至,所以有些虚弱罢了。光是这件事,女子就比男子多了无数的苦处。” 观若便道:“或许我可以去问问刑副将,让他送些姜汤过来,暖暖身体会好一些。” 伏珺摆了摆手,“只是觉得有些累,别的也没有什么。” “反正身上也有伤,不必去做什么事,明之亦不让我管旁的事情,在床上躺几日,也就好了。” 她不愿麻烦刑炽,观若也只能顺她的心意,“那我扶着伏大人躺下来。” 伏珺却又不愿意,“昨日说好了要下棋的,再开一局,我也没这个心力了,就把昨日的残局下完吧。” 观若只好搀着她在棋桌前坐下。 昨日的残局虽没有下完,其实也没有剩了多少余地,不过又来去几回,观若便败下了阵来。 伏珺笑了笑,“殷姑娘的棋路,到底还是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昨日我在帐中无事,其实对着棋盘演练了许多种可能,只是没有一种和殷姑娘方才的思路一样的。” “实在是有意思,比和明之下棋要有趣的多了。” 她们原本师从的就是不同的人,想法有所不同,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就是赢了她的棋,伏珺亦能说的令她没有半分不悦之意,这一点,倒真是比晏既强的多了。 只是伏珺刚说完这句话,似乎觉得有些晕眩,手臂支撑在棋桌上,抚着额,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观若越加担心起来,“不如还是请吴先生过来给您看看,或是我扶您回床榻上去休息。” 伏珺的眉头微皱,“殷姑娘,你探手试试,我是不是起烧了。” 观若依言伸出手去,“糟糕,好像真的是起烧了。”伏珺额上的温度,明显要比常人更高一些。 她连忙站起来,走到伏珺身边,扶着她先坐回床榻上去,“伏大人你等一等,我去请吴先生过来。” 这一次伏珺没有再拒绝,发烧不是小事,她亦不想自己的身体出什么大问题。“那就麻烦殷姑娘了。” 观若走出了营帐,想着还是要先去寻刑炽。无论吴先生在何处,总是刑炽能最快找到他。 她问了在一旁值守的几个亲卫,却说刑炽在晏既那里。 她刚想进晏既的营帐,便见晏既穿戴整齐,神色严肃地从营帐中走了出来,他瞧见了观若,朝着她道:“过来。” 观若上前行了礼,“将军,妾刚从伏大人那里过来,她起烧了。” 晏既的神色一凛,喃喃自语了一句:“怎么也是起烧?” 而后道:“嘉盛,你快找个大夫过去给琢石看病。你就留在那边,所有什么消息,随时报给我。” 又对观若道:“吴先生在风驰那里,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晏既的神情有些焦急,观若也无从拒绝,跟在他身后,往蒋掣的营帐走。 吴先生和眉瑾都在这里,吴先生近前给蒋掣看病,眉瑾就站在一旁。见了晏既进门,又见到晏既身后的观若,眉瑾的目光闪了闪。 “先生,风驰的伤如何?昨日不是说都已经退了烧了么,今日怎么又起烧了?” 观若望了一眼床榻上的蒋掣,他的面色潮红,嘴唇都已经干燥的起了皮,眉头紧紧皱着,看起来睡的并不安宁。 吴先生对晏既道:“几句话说不清楚,待老夫给蒋副将重新开了药,再同将军细说。” 眉瑾原来站到了角落里去,重新绞了布巾子,准备敷在蒋掣额上。她看起来也有许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又比昨日憔悴了不少。 布巾子里的水绞到一半,身子微微晃了晃,想要站稳,却借错了力,打翻了铜盆。 观若连忙走过去扶住了她,“冯副将,你没事吧?”无论今生如何,眉瑾总是她最在意的人。 眉瑾的手刚刚碰过冰,是冰冷的。 观若亦从未见过她眼中遍布血丝的模样,前生她们一起逃亡,无论遇见再困难的情形,她始终都不曾这样憔悴和无助过。 铜盆翻倒的声音不轻,床榻上的蒋掣不安地动了动。 眉瑾很快推开了观若的手,走到了蒋掣床榻前,“风驰,风驰,你醒了么,你醒过来看看我。” 蒋掣只是动了一会儿,便又如熟睡一般,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眉瑾有些失望地将手中的布巾子轻轻放到了蒋掣额上,取下了原来那一条,她站起来,连站都已经要站不稳了。 “将军,末将去叫人重新送了冰块进来。” 晏既拦了她,“叫旁人去做就是了,白日我守在这里,你先回去休息。” 眉瑾推开了晏既的手,“将军自己身上也还有伤,只是照顾风驰而已,又不是替他生病,替他受伤,我没什么做不到的。” “我要在这里等着风驰醒来的。” “回去休息。”晏既重又伸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布巾子,“这是军令。”掷地有声。 眉瑾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她永远都不会违背晏既的军令,“是!” 晏既的神色温柔下来,亦写了千般的不忍心,“你好好回去休息,风驰不会有事的,等风驰一醒来,我就叫人去唤你。” 眉瑾没有再说什么,行过了礼,便利落地转身出了营帐。 吴先生开始俯在案几上为蒋掣写药方,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第157章 马厩 晏既坐到了蒋掣床前,沉默着望着他。 吴先生写完了药方,看见晏既的模样,和观若对视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以为不过是受伤失了些血,就算那巨蟒不干净,临行之前,老夫也已经准备了药材给他带进林中的。” “以蒋副将的身体,不该反复起烧才是的,谁知道……这事有些奇怪。” 晏既回过了头,“先生……” “别急,先给蒋副将换一副退烧药试试。”吴先生拿起了他的药箱,“这药我要亲自看着人煎,将军,你身上的伤呢,怎么样了?” 晏既面容沉肃,“我已经没事了,先生放心。您为风驰煎完了药,最好再去看看眉瑾,她是不是这两日都没有睡?” “老夫的话,眉姑娘是没有那样听的。将军放心,过会儿我回去给她看看的。” 末了他又抱怨了一句,“你们这些孩子,没一个省心的。你们父亲那会儿,可没人是这样不听话的,一个个都惜命的很。” 观若正欲送吴先生出门,刑炽又进了营帐,“将军,吴先生。伏大人也起了高烧,刘医官有些拿不定主意,还是想请吴先生过去看看。” 吴先生的面色也顷刻之间就凝重了起来,“老夫这就过去。” 吴先生步履匆匆,刑炽却没有立刻便走,“将军,还有一件事。驯马的士兵过来报信,说是踏莎不知道为什么非常不安。” “它是您的战马,有了异常情况,那士兵不敢擅专,所以特意来报。” 晏既有些烦躁起来,“这样的事情,也要报到我这里?” “踏莎从来最是温驯,从未听说它有不驯服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刑炽面露为难,低声嘀咕,“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观若有些不忍得,出面安抚晏既,“将军此时没有时间,若是放心,就让妾过去看看吧。” 旁的马她根本就不会主动靠近,若是踏莎,她还是很关切的。也许是在林中受的伤还没有好全,所以才有些不安吧。 马厩离这里有些远,晏既是走不开的,也只能让她去试试了。 “若是不行,再回来寻我。”今日一上午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不对劲,这已经是他说的最温和的话了。 观若同刑炽一起出了蒋掣的营帐,他便同观若道了声抱歉,“伏大人那边还需要人,我只能一个士兵陪殷娘子过去。” 观若很理解他,“刑副将自去忙碌吧,妾可以自己过去。” 晏既身边的两个副将如今都不管事了,营中所有的杂事,千头万绪,都需要他一个人来处理。 刑炽同她点了点头,还是指了一个士兵陪着观若过去。 踏莎今日看起来的确很不安宁,观若一路朝着马厩走,在远处便听见了它的嘶鸣声。 待走到近处,刑炽指给她的那个士兵就算是完成了任务,同她行了礼,先回营地去了。 只留下观若和一个马倌一同面对着踏莎。 她还以为她已经不再害怕马了,可她走到踏莎面前,到底还是觉得有些害怕,犹豫着不敢上前。 那马倌似是有事,面露为难,“姑娘,营中还有其他的马需要小的照顾,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您看……” 观若也无法,只能强装出镇定来,“请您先去忙吧,这里交给我。” 那马倌讨好地笑了笑,很快就消失在了观若的视野里。观若看了看四周,仍然和上一次一样,她能看见远处晏既的亲卫。 她却仍然不是那么敢靠近踏莎。 它不断地动着它的前蹄,一刻也不肯停下来,时不时发出几声有些哀戚的叫声,令人觉得十分心疼。 观若站在远处,看不清它的前蹄上有什么。 她略微走地近了些,慢慢蹲下身去,想仔细看一看,才发觉它的前蹄上系着一根极细的丝线,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牵扯着另一端。 踏莎原来不是自己要动的。 “阿若,你居然会出卖我。” 一听见这个声音,观若的心忽而如坠冰窖。她勉强站直了身体,保持着镇定,冷然道:“原来这又是裴郎君做的事。” 丝线的另一端,延伸到了马厩之后。是谁在后面,不言自明。 踏莎的事情是他做的,他应当早就已经在这里了,那方才的马倌…… “阿若,方才的马倌,你可记住他的样子了?不过记住了也没有用,他不会再出现在你的视线里了。” 方才的马倌是他的人,也没有什么疑问了。裴俶既然敢出现在这里,就一定有完全的把握,危险的人是她。 她和他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形。“裴郎君为何如此武断,人只要活着,就未必不会再有相见之期的。” 晏既的亲卫站的太远了,她若是有什么异动,裴俶可以在他们到达之前就要了她的性命。她不能轻举妄动。 裴俶的手又紧了紧,那丝线不知是什么做成的,踏莎挣扎起来,不过是徒劳地在它的前腿上留下了一圈血印而已。 “那只要你们中的一个不在这人世间,不就行了。” 他藏在马厩之后,影子却落在观若眼前,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他说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 他的语气始终是云淡风轻的,“不过阿若你放心,我肯定是舍不得叫你死的。” 观若的视线离不开踏莎,“裴俶,你放手。踏莎不过是一匹马,你不必和它过不去的。” 裴俶松了手,踏莎不必再被迫动着它的前蹄,也不再发出不安的嘶鸣,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是,我的确是不必和它过不去的。” 他自马厩之后露出了半张脸,仿佛十分苦恼,“阿若,可是你居然同晏明之说了我的事,我觉得很失望。” “虽然我倒是不怕晏明之,不过……” 今日裴俶为难踏莎,原本就是为了将她引出来而已。 她如今就住在晏既身旁,若是连那里裴俶都可以来去自如,那晏既这个将军,也趁早可以不必当了。 观若觉得心惊的只是他居然算的这样准,好像有完全的把握,来马厩的会是她一样。 蒋掣和伏珺在此时起烧,营中众人腾不开手,她和晏既在一起,一定会听到踏莎出事的消息,甚至会主动提议自己过来安抚踏莎…… 这中间太多不稳定的因素了,可是他还是成功了。 还有,是她和晏既说了裴俶的事情不错,那也是昨夜的事,距离此时,不过半日而已。 晏既的手下不会这样不留心,却还是很快被他发觉了。 裴俶这个人,实在是太令人恐惧了。 “裴郎君方才说,不过什么?” 第158章 麻烦 裴俶朝着她招了招手,“你走近些,我就告诉你。” “你看,你方才让我不要为难这匹蠢马,我可是很快就放手了,其实还挺好玩的……你也该偶尔听听我的话才行。” 观若没有动,她下不了决心朝着他走过去,好像非要等他再说一些威胁她的话,她才能有动力走到他面前。 “阿若,你站在那里,我想要对你不利,也是很容易的事。我就是想好好看看你,我们也有几日不曾见过了。” 裴俶耐心地哄着她,“我说了我是不怕晏既的,其实我不想给你惹麻烦,今日寻你,也是来给你送礼物的。” 观若往前迈了一步,只是一小步而已。“裴郎君若是要说话,我在这里,也能好好说话。” “若是想要看清我的模样,裴郎君能在林中百步之外挽弓射中晏明之,你的视力不该这么差。” “至于裴郎君的礼物,妾无福消受。” 裴俶轻轻笑起来,他手臂上的伤还没有好,仍然缠着厚厚的纱布,只能用左手把玩着那件观若不认识的乐器。 “阿若,这么说,你是认定了那一日朝着晏明之射箭的人是我了?晏明之也是这样想?” 他是在同观若打听,她已经察觉到了。 “他如何想是他的事,我如何想,也改变不了事实。但是我要提醒裴郎君,输家是不会有给自己伸冤的机会的。” 若是晏既也这样想,裴俶总有一日会死在他的箭下的。真相如何,根本就不重要。 “既然山不来就我,那我来就山。” 裴俶朝着观若走过来,终究还是没有走到马厩之外,能被晏既的亲卫看见的地方。 “你方才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回答你。阿若,我本来是不想让你活的那么辛苦的。” “我觉得你本质和我是一样的人,都是为人欺压的可怜人。” 她和他才不一样,就算是为人欺压,她从未想过再去欺压旁人。 “然而你居然主动把我同你说的话告诉了晏明之,给我找了麻烦。” “可是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竟然还是不想伤害你,不过,我也不得不给晏明之找点麻烦了。” 他从袖中拿出一瓶药粉模样的东西,随手丢给了观若。 观若并不敢接,没有伸出手,那药瓶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幸而地面上泥土松软,陶瓷制的瓶身,并没有碎裂开来。 裴俶的语气夸张,“阿若,这可是好东西,你怎么不好好接着呢?” 观若的目光离开了那药瓶,裴俶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她都是决计不敢要的。 她也不得不继续和裴俶拉扯,直到他说出他今日的目的。 “妾本是亡国之妃,阶下之囚,哪里配拿裴郎君的好东西呢?” 裴俶弯腰,捡起了那个药瓶,语气漫不经心,“亡国之妃,阶下之囚,却能日日随意出入晏明之以及他身边亲近之人的营帐。” “阿若,其实你真的和我是一样的人。” 为人所轻视,却也能做常人所做不到的事。 观若并不知道裴俶还是怎样的人,她只知道他是一个疯子,他们根本就是不一样的。 她和裴俶在一起,每说一句话,或是无言的每一刻,都令她觉得十分不安和不适。 他轻轻地将沾在药瓶上的草叶拂落了,“晏明之太莽撞了,他只知道那沼泽中有巨蟒,是裴倦对他的杀意,却不知道那巨蟒身上还有旁的东西。” 有旁的东西,或许就和伏珺与蒋掣的伤有关。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裴俶看出了观若眼中热切的求知欲,再次伸手,将药瓶递给了观若,这一次,她没有避开。 “在我父亲刚刚成为裴氏的家主的时候,来此处狩猎,便发觉了林中的那条巨蟒。” 裴俶轻轻笑了笑,嘲讽之意如日光般明晃晃。 “我父亲觉得,河东之地的地头蛇,只能是我们裴家,所以怎么能容忍这条巨蟒一直盘踞在裴氏的地盘上呢?” 裴俶说到裴沽,言语中并无半分尊重。 其实从裴凝的事情上也看得出来,只怕裴沽当年虽然将他们母子带回了河东,对他却并丝毫怜惜的。观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同情他。 “只是我父亲带着人一连进去斩了几次巨蟒,都没有能够成功。” “且回来的那些为巨蟒所伤的人,各个都高烧不退,得了让城中众多名医都束手无策的奇症。” 晏既第一次进林,便将这巨蟒成功斩杀了,的确足以威慑裴氏众人了。 可是裴氏众人在这件事之后却诡异地按兵不动,是不是因为他们就是在等着晏既身边的人起烧? 裴氏众人并不清楚晏既有没有在斩蛇时为巨蟒所伤,所以他们没有任何动静。 而高世如并不知道巨蟒的秘密,所以仍旧漏夜过来与晏既谈合作,满眼都是野心和欲望。 是能说的通的。 裴俶的叙述还在继续,于观若而言,却已并不重要了,“久而久之,我父亲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转而又觉得着巨蟒能生的这样庞大,世所罕见,是祥瑞之兆,能佑我裴氏一门永世兴旺。” 他一个人笑了一阵,末了又问观若,“你不觉得我父亲很好笑么?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可是笑了整整三日。” 观若低头看着她手里的药瓶,“所以这瓶药,是给蒋副将和伏大人治伤的?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给我的不是毒药?” 裴俶耸了耸肩,很无所谓的样子,“这种药是我父亲召集了河东之地的所有名医研制了两三年才研制出来的。” “当年第一批进林的人早已经死透了,他就再放人进去,一遍一遍的试药。” “我敢说,就算晏明之身边的那个大夫再有济世医术,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出解药,把你方才说的那两个人治好。” “你当然可以不相信我,只要就像方才一样,把这瓶药丢掉,或是藏起来就好。” “你可以当作没有这回事,然后安然地看着他们去死。这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损失。” 观若的手拢在袖中,指甲反复地刮着她的掌心,“这就是裴郎君方才说的,给晏明之找的麻烦么?” 若是不实话实说,她没法解释这瓶药的来源。 可若是实话实说,她和晏既之间,所生的嫌隙,便不知道要再花多少力气才能填补好了。 或许再也不能。 裴俶都知道她常常出入晏既的营帐,自然也知道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而她无力主导这段关系,所有的一切,一定是因为晏既。 “在给他找这个麻烦之前,我可是给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蒋掣和伏珺于晏既而言的意义,不言自明。 若是他们因为这件事出了什么事,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一辈子都会沉浸在这种痛苦当中的。 第159章 难题 “多谢裴郎君赠给我的这份礼物,我会好好加以利用的。” 裴俶说的很对,此时晏既最麻烦的事,便是救不了蒋掣和伏珺。 观若只是稍稍想了一下那种可能,便觉得心如刀绞。 这几日晏既待她的好,令她对李三郎的爱意移了情,又全然忘记了一点点失去生命的痛苦,她居然又会为他感到难过了。 裴俶的神情莫名地真诚起来,“阿若,你应该知道我的。” “于我而言,要晏明之的副将死,那有什么意思,要死也该是晏明之去死。” “这药是真的,我已经给你了,你先替我去给他找点麻烦吧。” 无论观若拿不拿出这瓶药来,于晏既而言,都是很大的麻烦。裴俶要逼晏既,其实最先要被逼死的,却是观若。 她已经得到了这瓶药,若是确认是解药,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蒋掣和伏珺去死。 可是晏既就不会再相信她了,她会重新回到那个朝不保夕的俘虏的身份里去。 失去了他的信任之后,她凭什么相信自己还能逃的脱前生的结局? 她怎么总是陷入这种难题,没办法自私一次。 观若转身欲走,裴俶忽而又道:“对了,阿若,高世如去寻晏明之,他们说了什么,你知道么?” 她心中有气,“裴郎君,人命关天,你既然给了我这瓶药,总不会希望我还没有做出抉择,便不必抉择了吧?” 裴俶好声好气地哄着观若,“别急,这病总没有这样快的。我好不容易能和你说说话,怎么舍得就这样放你走。” “那一夜你分明也在营帐中,他们说了什么,你告诉我。” 观若冷笑了一下,裴俶不该指望一个刚刚被他推到绝境里的人,好好地回答他的问题。 “裴郎君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下一次干脆叫人将所有谈话的内容也探听了去,便不必来问我了。” “就是没有那么厉害,所以才来问你的。”裴俶便做出了思考的模样来,“你说我若是去问晏明之,他会不会答我?” 观若简直想把那瓶药塞回他手中,“裴郎君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拿着这瓶药去寻晏明之,他一定知无不言。” “罢了罢了,”裴俶下意识地按了按他的伤口,“就算你不说,其实我也能猜的到。” “高世如的野心不小,她想凭借她肚子里不明男女的孩子,掌握河东之地,对不对?” 只对了一半而已。高世如对她的孩子,根本就没有半分爱意。 那只不过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没法得到,而不得不选的下策而已。 观若并没有做出任何可以传达意思的表情来,他总喜欢叫旁人猜,自己也喜欢猜测,那便猜吧。 他忽而又道:“阿若,不知道你对这些我们裴家的秘辛感不感兴趣。” “你也见过裴倦那个叫惜惜的通房,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猜测?这个孩子……” 观若刹那间就明白了裴俶在向她暗示什么,他在说高世如和裴倦…… 尽管她早就有过猜测,可今朝被人猝不及防地证实,她一想到这一点,几乎欲呕,连忙转过了身去,死死压住了这种感觉。 裴俶不知道又从她的神情中得出了什么趣味,又笑着评论了一句。 “我们裴家,就连门口的那对石狮子都不是干净的——因为我小的时候,叫人在上面泼过泥水。” 当然不仅仅是泥水了,里面还掺了一些好东西。他不想再吓着她了,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好像已经过于可怖了一点。 观若回过了身,同裴俶说了最后一句话,“裴郎君,巨蟒已死,裴氏气数已尽了。” 这样的世家大族,早就该亡了,晏既一定会赢过裴家人的。 她快步往前走,再和裴俶待在一起一刻,她都会觉得无比不适。这种感觉,甚至超过了在青华山时的李玄耀。 裴俶的声音散在风中,“阿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和晏明之的目的是一样的呢?” 他也一样的想看裴沽死,想看裴氏大乱,想让这个家族从此就消失在梁朝的土地上。 他比他更想,只因他比他更恨。 观若快步往前走,紧紧地攥着那瓶药。她在脑海中不断地演算着所有的结果,看起来她好像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是将这瓶药瞒下,就当作完全没有这回事。 裴俶的话未必是真的,蒋掣和伏珺是能被吴先生治好的。若是治不好,那也是他们的命数。 观若摇了摇头,很快让自己忘却了这个想法。 二是将它交给晏既。隐瞒它的来历是不可能的,他很快就会拆穿她的谎言。 而后他就会怀疑她和裴俶的关系,怀疑她的忠诚,她曾经得到的片刻爱意,片刻之间就会烟消云散了。 她怎么居然还想着晏既的爱意呢,她又要朝不保夕了。可是她也只能走这条路。裴俶给她的难题,她解不出完美的答案。 不过在把这瓶药交给晏既之前,她想先找到吴先生。她不能反而害了蒋掣和伏珺,这是她给自己的理由。 能晚一刻见晏既,便晚一刻吧。 她才回了营中,便看见了远处的吴先生,他步履匆匆,不知道是从哪里出来,又是要去哪里。 观若越发觉得她的决定是对的,提起了裙摆,小跑着追上了他,“吴先生,妾这里有一瓶药,想让您看看药效如何……” 吴先生看起来十分疲惫,脸上遍布的沟壑,几乎全都拧在了一起。 观若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吴先生,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观若的请求。 “殷娘子,此时伏大人和蒋副将的情形都十分不好,老夫实在是没有时间了。” 他摇了摇头,轻轻地推开了观若的手,看起来是要往蒋掣的营帐去。 观若心中的焦急落不到实处,看营中的每一个人都是面色凝重。 又仿佛是都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仿佛所有人都知道她和裴氏的人有关系,她是晏既的叛徒。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吴先生忽而又折返回来,观若心中升起的一点希望,很快又湮灭在他的话语中。 “蒋副将一直昏迷不醒,将军在陪着他。” “此时伏大人却还清醒着,殷娘子若是无事,便去帮忙照顾一下伏大人吧。” 观若木然地应了“是”,失魂落魄地朝着伏珺的营帐走去。 在她将要掀开营帐的时候,她忽而想,她是不是可以找伏珺帮忙,让她帮她找一个什么能圆的过去的借口,而后再让吴先生过来试药。 伏珺说的话,在这里一定比她说的要有分量的多。但是她很快又放弃了。几次伸出手去,最后都不得不收回来。 伏珺和晏既彼此之间的信任太珍贵了,只要是谎言,总有被拆穿的一天,她凭什么让伏珺来承担这份风险,和将来可能会有的后果。 于晏既也是,她从没想过要隐瞒这瓶药的存在,就是不想看他失去朋友,看他痛苦。 更何况今日的话,她只要对伏珺说出口,将来在晏既心中,她便会因为欺瞒,因为自私而多一分卑劣。 就算他们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她也不希望是这样的。 她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去寻晏既,把今日的话尽数说给他听,由他来抉择。 裴凝说话居然是对的,被裴俶这样的人缠上了,她只能自己咽下苦果。 尽管她觉得自己也很无辜,始终都囿于“梁帝珩妃”这个身份没法脱身。 这三年的债,或许她是要用一生来还了。 观若苦笑了一下,转过身,坚定地朝着蒋掣的营帐走去。 第160章 怀疑 观若的坚定,只坚持到她走到蒋掣营帐前的时候。她在门口停下来,到底还是要重新再说服自己一次。 只是晏既并没有给她这样的时间,他掀开了营帐,大步流星地走出来,差点将站在营帐前的观若撞倒。 晏既的面容沉肃,“阿若,你怎么在这里。” 疑惑之后,他的语气低沉下去,“风驰还没有醒来,我要去寻李玄耀,找几味吴先生需要的药材。” 他自己身上明明也有很重的伤,可是他是将军,无论是谁倒下了,他都不能倒下。 观若低下了头,她不敢再同晏既对视,也没机会再犹豫什么,命运已经替她做好决定。 “将军暂时不必去了,妾今日得到了一味药,或许能治蒋副将和伏大人的病。只是将军能否移步,先听妾一言。” 观若看不见晏既的表情,她等待了片刻,等到了晏既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你跟我来。” 他带着她,朝着他自己的营帐走。 营帐中的陈设一如昨日,他们在一起下棋,用膳,说很多很多的话。他曾经在案几前亲吻她,也在长榻前牵起她的手。 他想要和她定下白首之约,她没有让他说出口,果然,过了今日,就不会成真了。 观若觉得她和晏既的关系,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她明知道是病,却心存侥幸,不肯延医问药,结果就是它忽然间恶化了,也许不会再好起来,会很快就要她的性命。 她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伤春悲秋,进了营帐之后,晏既转过了身来。 “药在何处?”他紧紧地皱折眉,语气中没有平日的半分温存,仿佛是已经定了她的罪。 观若从袖中取出了那瓶裴俶给她的药,双手奉给了晏既。 不待他再出言,她为他解释道:“这是今日在马厩附近,裴家的十三郎君裴俶交给妾的,她说裴氏从前亦有人进林斩蛇,皆没有成功。” “也有人得过这样的病,这是裴氏研制了许久的药物,专用来治疗为巨蟒所伤的人。” 今日的事情,她都还记得,没有忘记。之前她不能和晏既说的话,她可以隐瞒了的那些话,今日该补足了。 观若没有给晏既出言询问的时间,她将今日裴俶在马厩和她说的话,几乎都重复了一遍。 “踏莎今日忽而十分不安,是因为裴俶在它腿上绑了极细又极韧的丝线,他扯着丝线的一端,如控制提线木偶,一刻也不肯让它休息。” “而那马倌也是裴俶的人,将军不必费力去寻了,大约会被裴俶直接处理掉。” 就算是对自己的手下,裴俶也是一样残忍的。 观若越发觉得青华山那次夜袭也是他做的事情了,因为他根本就不计结果。既要伤人,又不利己,这或许就是疯子的举止。 “裴俶已经知道将军在他身边安排了人手的事了,甚至知道是妾提醒了将军。将军该好好查一查自己身边的人。” 这里毕竟是河东,是裴氏的地界,裴俶虽然不是裴氏有名有姓的郎君,到底是占了地利的方便。 “裴氏的一个小小庶子,居然会有这样的能力,是我小看了他了。” 从晏既知道这瓶药是从裴俶那里得来的之后,他一直很沉默,此时开口,语气亦很冷淡,他催促着观若,“继续说下去。” 观若理了理思绪,“他……他知道高世如和裴倦的事。”那样恶心的事实,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她又联系起了另一件事,裴俶或许就是从惜惜口中知道这件事的。 “冯副将带着妾去指认裴倦身边的那个通房,回来的路上,就曾经遇见了他。他说他也要去寻那个通房说话。” 观若回忆着裴俶说这些话时的语气,漫不经心之中,隐藏着危险,“将军也许该派些人手,保证高世如的安全。” 或者说是保全那个孩子。裴俶或许不会对高世如做什么,但是他似乎对那个孩子很不屑。 以他的聪明,他就算不能猜到高世如何晏既合作的具体内容,也知道那个孩子是一切事情的关键。 他既然要给晏既找麻烦,欺负这样一个孩子,比起今日他精心计算如何与观若见面,再令她给出这瓶药,是更轻松的多的事。 晏既虽然未必会因此而失败,可是一定会多了很多很多的麻烦,牺牲更多的东西。。 今日裴俶和观若所说的剩余的话,相形之下,就并不是那么要紧了。与其继续说下去,不如催促晏既早些去试药。 “裴俶诡计多端,将军应当先去寻吴先生试药,若是可行,便给蒋副将和伏大人用。”最好是有效的,也不枉她今日如此行事了。 “裴俶虽然说他们的病并不会这样快要了他们的性命,可是能早一刻,总是早一刻的好。” 晏既将那药瓶捏在手中,语气嘲讽,“今日营中事情繁多,一步一步,却都是他算计好的事。” “他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引你过去,而后让你来抉择要不要把这瓶药交给我?” “你和他之间,究竟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同她说话的语气和态度,好像又回到了遇见人熊的那个月夜。 观若始终都在回避晏既的目光,她方才说了许多话,已经有些累了。 “将军有再多的话,都可以等吴先生试完了药,且那药被证明有效,而后再来询问妾。 “如若不然,将军还要去寻李玄耀取吴先生所需的药材。” 若是裴俶骗她,这药不是什么毒药,却也不能治蒋掣和伏珺的病,她反而是耽误了他们了。这样的罪名和愧疚,也是她承受不起的。 晏既听了她的话,“你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像嘱咐,也像是命令。 他说完这句话,便与观若擦肩而过,准备掀帘出营帐。 他经过观若的时候,在她周身带起了一阵微小的风,她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 在将要出去的时候,他忽而又回过头来,“阿若,你今日主动请缨去看踏莎,究竟是为什么?” 观若原本松了一口气,至少在蒋掣和伏珺的病有了最后的结果之前,她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不必在此时就面对晏既的怀疑和怒火了。 她不愿意承认,在这个营帐之中,她其实也是有一些美好的回忆的。 原来他这样按捺不住,他已经认定了她和裴俶是早有默契的。尽管他或许还不明白,观若为什么要把这瓶药交给他。 晏既没有等到观若回答,很快便离开了。或许是因为一个人已经认定了一件事的时候,回答就已经不重要了。 她和他之间,他好像从来都是有这样的权利的。 她听见他吩咐营帐之外众亲卫的声音,“将这里守好,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第161章 眼泪 观若在晏既的营帐中,从上午一直等到了傍晚。 除却中间曾经有晏既的亲卫给她送来了午膳,又取走了剩下的食物,她没有见过任何人。 她和晏既之间的关系,或许今日之后便已经注定了,所以她反而觉得很安然,静静地看了许久的《弈理指归》。 她只是有些担心蒋掣和伏珺而已,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本不该遭受这样的命运。 不知道那一日晏既同她说,“我是要付出代价的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的代价里,或许会包含他最珍视的朋友的性命。 夜色越来越沉,营帐中的温度也越来越低,观若点亮了营帐中的灯火。在灯下看书,她的心莫名地静不下来了。 她估计了一下,应该已经过去三个多时辰了。 观若重新在长榻上坐下来,那上面还有她方才残留的一点温度。 已经是看不进书了,不如想一想,晏既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无论那瓶药有没有用,晏既都不会再相信她了,这正是裴俶的目的。 所以她会暂时被晏既发配回眉瑾那里么,若是这样,或许也不错。 只是惹了裴俶这个麻烦,她再想要逃跑,晏既更不会给她机会了。他恐怕宁肯杀了她。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忽而有人掀帘进了营帐。观若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朝着她走过来的人,是一脸肃穆的晏既。 观若想要站起来迎接晏既将要给她的命运,下一刻,他却将她拥在了怀中。 “风驰醒了,琢石的烧也退下来了,阿若,谢谢你。” 晏既的怀抱很暖,一下子驱散了她周身的寒气。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做,只能沉默着等他松开手。 若是那瓶药没有用呢,他又会如何做?周身的寒意被驱散了,她心中却仍然还有无限的寒意。 “阿若,我也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我没有想要怀疑你的意思,我走之前说的那句话,其实我刚说完就后悔了。” 所以他才没有等她的回答。说出口的话没法再收回,他的心绪很乱,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做。 “我让他们守好这里,不许任何人进出,是怕你再遇见裴灵献,或是旁的什么人,今日李玄耀和他的几个副将也在这里。” 他也不能叫旁人知道这瓶药是从她手中得来的,这会为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手拂过观若瘦削的脊背,将她搂地更紧了一些。 “阿若,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居然又让你遇见了这样的事。” 他是能体会到她的为难的,他并非不懂她的处境。 她根本就不相信他对她的爱意,却也没有罔顾两个和她根本没有关系的人的性命,而是选择同他坦白一切,将自己陷入了可能的困境中,坦然地等着他的决定。 这样的女子,不应该被任何人怀疑。 他问的那句话,实在是太混账了。 就算那时候他的心中如有惊涛骇浪,难以平静下来,又有蒋掣和伏珺的事情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他也不应该伤害她分毫的。 观若的泪,滴落在晏既的肩膀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直期待的是什么,恐惧的是什么,刚刚得到了什么,又开始愿意原谅什么。 晏既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来怀疑她,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再问,他选择了相信她。 他像是察觉到了观若的情绪,忽而松开了手。 “别哭,别哭了,是我不该说那句话,也该和你说清楚些,不该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等的。” 他略微粗糙的指腹,拂过观若的面颊,她将他的手拍开了,破涕为笑。 “将军方才,真的不是在趁机占我便宜?” 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话音中带出来的撒娇之意。 晏既一下子愣住了,眼前这个人,好像忽而又变成了云蔚山中那个叫他日思夜想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你早晚是我的妻子,我只是占一占将来那个我的便宜。” 观若又一瞬间又想哭,却更怕他笑话她。 李三郎是常常为她擦眼泪的,她记得有一次他们一起出门,在路上遇见了一条极小的菜花蛇,她骤然看见了,眼泪止也止不住。 他就拥她在怀里,一边小声地哄着她,叫她不要哭,一面忍着笑,忍的十分辛苦。 那一次是她气他气的最长的一次,足足生了三个时辰的气,他怎样哄她,她都觉得他不是真心的。 也实在是觉得“投怀送抱”这种事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实在太叫人难为情了。 而晏既做起这种事情来,好像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还有他说的话,到底是又叫她不争气地红了脸。 观若轻轻推开了晏既,只有说起正事来,才能令她很快地从这种情绪中逃离出来。 “我和将军没有因此生了什么嫌隙,裴俶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这个人实在太令人觉得可怖了,我猜不到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可是裴俶却像是能猜到他们会做什么。 晏既察觉到了观若的回避,亦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还是要先将营中的人彻查一遍。” “未必是我身边的人透出去的消息,我所得的信息,几乎都是和李玄耀共享的。” 观若微微皱了眉,她不太赞同晏既的自信,“可是他连我什么时候在将军的营帐里都知道。” 这总是他不会和李玄耀说的话。 晏既反问她,“你觉得我身边会没有李玄耀的人么?不过是彼此默认这些人的存在罢了。” 观若也就没什么想不通的了,“裴灵献似乎很憎恨裴沽,我听裴凝的话音,裴沽对裴灵献母子的确不好,只怕是时有虐待。” “他今日还说,他和将军的目标是一样的。” 那时观若没有心思深想。 可此时想来,一个人若是愿意眼见着自己的家族毁灭,甚至亲手推动它的毁灭,该是多么深的恨意。 晏既似乎并不在意裴俶怎样想,“无论他的目标是不是与我一样,他都已经是我的目标了。” “他最好是不要再来打你的主意,不然昨夜我已经预先想好的顺序,或许就要换一换了。” 他的确是不在意裴俶能做一些什么事,哪怕没有他,他自己照样能将所有的事情都按计划完成。 裴俶或许能帮他做一些事,可更大的可能,只是逼迫他不得不改变计划而已。 更何况裴氏只是他眼前一个很小的目标而已,裴俶并不会长久地与他志同道合,他并不介意让这个变数早一些消失。 第162章 心意 晏既忽而又伸手将观若拥在了怀中,轻扶着她的背脊,动作温柔,像是在安抚一个婴孩。 “阿若,你和裴俶之前是否还发生过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要保护你而已。” 他知道的越多,或许也就能了解裴俶接近她的真正目的。 观若亦迟疑着伸出了手去,他今日只穿着常服,背上有一块隆起,那是他的伤口。 她好像还是没法和他说实话,她和裴俶的相识,就像是一场荒诞的梦。 “只是之前也在马厩见过一次,他交给我冯副将的马鞭。后来跟着冯副将,又在裴氏的营地中见过一次。” 那一次他当着眉瑾的面发疯。 观若提到了马鞭,晏既也该想起来了。既然是这样,他很可能在树林中见到过观若和他在一起。 他心中稍稍不平,“也许是我连累了你,那日在树林中,若是你没有和我在一起,今日就不必经历这样的事了。” 或者就算没有树林里的事,他和她举止亲密,有朝一日她也会遭受这些事的。 晏既的自责,让观若的谎言看起来越加卑劣了。 “不要这样说了,只要你肯相信我,其实我也没有经历什么。蒋副将和伏大人能好起来,就是最好的事了。” 晏既又拥了她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又珍而重之地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你陪我一起去看看风驰和琢石,好不好?” 未及等到观若的回答,他将他们交握的手抬得更高了些,目光比月色温柔。 “就只能在帐中这样牵一会儿,天地之间,好像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是全然安全的。” 让他可以放心地向她展现她全部的爱意。 鬼使神差地,观若回答他,“将军说过,你我之间,不必争朝暮的。” 她的目光也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是骗他也好,骗自己也好,她像他一样,不想打破这一刻的温存。 他们已经定下了将要出发的目标,却并没有人愿意先迈开脚步。 最后还是观若收回了手,她的理智总是到达的比晏既更早一些,“若是再晚一些,蒋副将和伏大人就都该休息了。” 没有让病人等着探病之人的道理。 晏既有些孩子气地重新牵起了观若的手,“说好了出营帐再松开的。” 他们一起朝着帐外走去,帐帘已经被掀开,他却仍然不愿意松开手,只是将手收进了袖中,让观若跟在他身后。 晏既做着坏事,神情却仍然正经无比,观若望他一眼,在心里偷笑。 也许是天上的星子相隔都太迢迢,她在人间与心爱之人携手,便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松开手。 灯火昏暗,月色圆过一轮,今夜只剩蒙昧不明的光华。 他们就这样一路经过了无数的人,无尽的心虚,最终都化作盈满心房的欣喜。 一直走到蒋掣帐前,晏既停下脚步,才松开了她的手。 他微微弯下腰来,望着观若掩饰不去兴奋的眼睛,他和她解释,“我是怕你见了风驰和眉瑾害羞,所以才松开手的。” 观若的脸庞果然就微微红起来,笑着瞋了他一眼。 等她进了营帐,才忽而想起来晏既方才说了什么。虽然蒋掣已经醒了过来,眉瑾却又已经守候在蒋掣的营帐中了。 晏既进了门,眉瑾自然很快站了起来,和晏既行了礼。目光似是无意识地掠过了观若,如同被灼伤一般,很快又转向了蒋掣。 “下午喝过药之后,风驰的烧就退了。” “吴先生说只要再吃几日的药,便能好全了。天色不早了,将军自己身上也有伤,还是该早些休息。” 观若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一直都能窥见眉瑾的心思。 她对蒋掣的好,也许的确只是为了还情而已,而她对晏既的心思,却是最特别的。 人生中最黑暗的几年彼此相伴,如今又在努力一同走向光明,这样的感情,她其实是很能理解的。 晏既的心情,显然已经比上午时好了许多,他压低了声音。 “风驰此时是睡着了?让医官过来守着吧,你已守了两日了,不要再为难自己的身体了。” 眉瑾从来都是个执拗的人,“上午遵从将军的吩咐,已经好好睡了一觉了。” “我怕风驰的病还会反复,医官不如我细心,与其回了自己的营帐也睡不着,还不如就在这里守着他。” “风驰从未要求你还他的情,你再这样守下去,又叫他伤好之后如何还你的情呢?眉瑾,你明知道他对你原本就是不一样的。” 眉瑾骤然回过头来,望向晏既的目光中写满了不赞同。 “是将军误会了,并非我误会。我与风驰之间,从来只是同袍之情,请将军不要再提起这样的话,令彼此尴尬了。” “眉姑娘与我,或许只是同袍之情,可我于眉姑娘,已经早就不是了。” 蒋掣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已经烧了太久,嗓音嘶哑。 可是他说的话,话中的含义,仍然精准地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观若很快取了一旁的茶壶过来,倒了一盏茶,交给了晏既。 晏既接过来,扶着蒋掣坐了起来。 蒋掣没有急着喝茶,先忙着道了谢,“多谢将军与殷娘子。”而后很快将那一盏茶饮尽了。 眉瑾一直僵在原地没有动。 蒋掣轻轻咳嗽了一声,“我方才说的话,并非是我要强人所难。只是濒死一回,忽而发觉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实在是有些可惜。” “既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什么时候就会结束,怕有些话来不及,还是早些说明白更好。” 没有人再说话,晏既和观若是知道自己不该说话,眉瑾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之后,眉瑾才道:“可是风驰,你也是一直知道我的心意的。” 他们的心意是错位的,没有交给应当交给的人。 这世间两情相悦,原本就是无比困难的事。 蒋掣笑了笑,神色豁达,“原本也不是要你肯定的回答,只是成全我自己而已。” 观若心中有无限的惋惜,忍不住望了晏既一眼,才发觉原来他也正望着她。 第163章 情愿 “将军方才望着我,是在想什么?” 蒋掣的话说完,眉瑾很快借口要休息,先行离开了。重新等到蒋掣睡着,观若和晏既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他的营帐。 夜已深沉,人间万千灯火,几乎都已经灭的尽了。尘空天幕,银潢斗转,仍有无数星光。 晏既又牵起了她的手,没有再藏进他的衣袖中。 “我在想,人世间阴差阳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却还能握住这只手,是多么大的幸运。” 他是在为眉瑾和蒋掣的事情感慨,亦是为了前生的他与观若。 前生他离开云蔚山,始终在为她对他的杀意,还有她已经离开了人世间这两件事痛苦,没有一日能稍加忘怀。 而那些原本美好的回忆亦日日都折磨着他,到后来,他日日都只能靠着安神药来入眠。 甚至到今生他醒过来,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在他仍然迷茫的时候,他也是日日都无法入眠的。 前世今生他心中的恨都实在太多了,对梁帝的恨,对晏清与晏温,甚至是他父亲的恨。 他就是靠着这些恨意来拨云散雾,重新找到人生的方向的。 可就算是有这么多的恨意交织在一起,他还是清楚的明白,他心中对于观若的恨,才是最有力量的,最庞大的,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是因为他付出了最多的爱意,亦最不能理解这种伤害。 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他选择了那样对待观若。 好在中秋的月色照亮了他的心,让他明白过来,他还是要伸出手去,触碰他最想要触碰的那个人。 天气寒凉的时候,每到夜间,观若的手脚总是冰冷的。 她的手被晏既握住,晏既的体温在温暖着她,好像她自己的身体也重新有了斗志,令她的另一只手,亦有了同样的温度。 观若知道她不应该破坏此时的气氛的,但是在这里她最心疼的人,好像总是眉瑾。 她忘不了前世眉瑾一个人坐在一群流离失所的孩子中间,将手中的馕饼一小块一小块地分给他们的时候。 那时眉瑾眼中闪烁的同情和失落,令她觉得又悲伤又动人。 眉瑾和这些孩子经历过一样的伤痛,或许还要更惨烈一些。 而今生她并没有流离失所,可是她的生活,又过得能比前世快活多少呢。 “将军难道不知冯副将的心思么?” 晏既今日在一个爱慕他的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其实是很伤人的。更何况还有她在场。 晏既握着观若的手更紧了一些,仿佛是怕她走散了。 “我不能回应她的心意,就像她不能回应风驰的心意一样。我并非察觉不到,可是我们之间,已经没法把这些话说穿了。” “我从来对眉瑾无意,当年救她到太原,有一部分是因为我和她同病相怜,还有一部分,便是我在高世如之事上对她的愧疚。” 这件事,晏既也已经和她说过了。 “我在长安的时候,也曾经在一些场合上为她说过话。怕她误会什么,她到晏家的第一日,我就和她说明白了。” 那时眉瑾恐怕是他在长安除了观若与伏珺之外唯一不厌恶的女子。 可越是有作为朋友的好感,就越是应该早些把话说的清楚明白。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对眉瑾的好,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应当这样做,是出于朋友道义,可惜她到底是在这点点滴滴中对他生了不该有的情。 眉瑾只知道他当年常去城西,那里恐怕有他心爱的姑娘,却不知道他心爱的姑娘,如今兜兜转转,又在他身边了。 “眉瑾看得明白风驰的心意,或许也看得明白我的心意。” “可是我想,若是我从未在这件事上表态,她恐怕总是会带了一点点侥幸。” 她会期待城西的那个女子再不会出现,人生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一直并肩作战的他们终成眷属。 今夜结束以后,纵然伤心,她应该不会再有旁的想法了。颍川冯氏之女,不会是如此看不开之人。 她亦不会因此而伤害和憎恶他喜爱的女子,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是放心把观若交给她的。 观若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无论是冯副将,还是蒋副将,都太不容易了。” 她低头笑了笑,“将军也不容易。” 她亦不容易。 他们的地位相差的实在太悬殊了,他握住她的手,哪怕再紧,将来有一日,他们也总是要分开的。 他说的“朝朝暮暮”,终会有一日变成“曾经拥有”的。 就是没有前生的事情,她也实在是没有信心,能一直陪着他走下去。 光光是河东之地,先是裴凝,再是高世如。想争天下的世家或许没有晏既这样的少年将军,可是谁家没有几个碧玉年华的女儿。 三年的梁帝珩妃已经不知道要为她带来多少不幸了,若她成为晏既的妻子,便能一生平安喜乐,快活无忧么? 晏既并不明白她说的话,他微微偏过头,碰了碰她的,“那你觉得我应当如何,你要将我拱手相让么?” 观若摇了摇头,“这不是我说一声‘让’,将军便能转头与冯副将在一起的事。” “这是不尊重冯副将,亦不尊重将军自己。将军这个玩笑,开的并不好笑。” 晏既停下了脚步,语气渐渐郑重起来。 “其实我就是想听你说一声‘不让’,我想要知道,你也是会如我喜爱你一般,同样喜爱着我的,哪怕不是今日。” 他的手轻轻拂过观若的脸庞,像是夜风一样温和。 他记得前生他年少时他总想牵着她的手,在上元或是七夕的时候,一起光明正大的,以未婚夫妻的身份去看一场灯会。 而今日人间没有星桥火树,夜空中却有耿耿银潢,他亦要将想说的话说出口,“阿若,我希望我能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观若握住了他拂过她面颊的手,她又莫名地有了些泪意。 他要她心甘情愿地同他在一起,可她此时的放弃,难道就是心甘情愿的么? 今日晏既给她的拥抱,实在给了她太多的动容,也给了她太多的矛盾,又让她不情愿地开始游走在离开与留下的两极。 “将军的心意,永不会改变么?”她还是问出口了。人们总是太渴望永恒,又太害怕短暂了。 晏既望着她,目光中有动人的真挚,他将观若的手放在他的心口,“无论有多少世,你都会是我唯一的妻子。” 观若数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 终于有一次她有勇气回答他了,“好,那就从今日起,我同将军一起等待那一日的到来。” 第164章 炫耀 晏既和观若继续携手往前走,走到灯火重新明亮之处,观若松开了手。“还是先不要叫旁人知道更好。” 他身边有李玄耀的人,或许还有其他世家的人,她不想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 晏既自然是理解她的,很快又恢复了平日肃穆的神情。他的脚步,却并不是在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观若跟在他身后,悄声道:“已经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么?” 这一次受的伤,让他流了那么多的血,不知道他是怎样每天保持神采奕奕的。 晏既答她,“不是说好了,还要再去看看琢石的么?” “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去。下午看着她喝了药,我就没有再去探望过她了,还是要看看她才能放心。” “已经很晚了,伏大人应当已经休息了吧?” 观若没有明白过来晏既想要炫耀的心思,她只是觉得若她是伏珺,一定早早地就熄灯睡觉了。 晏既轻轻笑了笑,“她才不会这样早就休息呢。” “她的伤原本就比风驰轻,此时我去寻她,她只怕还有精力能再和我谈裴氏的事情谈到半夜。” 晏既回过头来,“怎么样,要不打赌?” 观若瞪了他一眼,“才不要。就算伏大人真有精力,我也没有,你们也不要熬夜,都是身上有伤的人。” “就这样怕输?”晏既笑起来,“好,我们就只是过去看看她,若是没什么事,我就直接送你回去。” 观若望着他,没有说话。她其实不是怕输,实在是除了这一颗心,没有什么能输的了。 她已经将她的心当作筹码,开始和他赌一个输赢了。 待走到伏珺的营帐近处,果然就看见帐中的灯还是亮着的。晏既颇有些得意地看了观若一眼,才先掀开了营帐进门。 伏珺坐在床榻上,床上摆了小桌,上有棋盘,她居然又是在看棋谱。 晏既便道:“既然想下棋,怎么不早些叫人过来同我说一声,这里有你的对手。” 伏珺见晏既和观若联袂而来,心中亦了然。 笑着道:“和你们下棋有什么意思,再摆了棋盘,你就要站到殷姑娘那里去了,只要有你在,我总是赢的轻轻松松的。” “大言不惭。” 晏既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伏珺亦笑着请观若坐到了她身旁。“殷姑娘帮我看看,这一局棋,该做如何解?” 她手中的那本似乎并不是有名有姓的棋谱,而是自己绘就的一些残局。她就是照着其中的一副摆出来的。 看棋局需要很耐心,观若沉下心来,另一边伏珺和晏既仍然在你来我去的互损。 “……心爱之人在旁,果然是不一样的,好像就连身上的伤都好的格外地快。” “若不是殷姑娘见过你满身是血的样子,只怕她都要怀疑你是在用苦肉计呢。” 这是伏珺在嘲讽晏既。 晏既坐在椅子上不动如山,“那不如琢石你告诉我你的心上人在何处,我去帮你将他捉来,也省得你今日吃的是药,说话却又这样酸。” 这样的话题,观若分出了心来,静静等着伏珺的回答。在他作为男子生活的这些岁月里,他有没有遇见过令他心动的人呢。 她有片刻的失神,“他已经不在人世间了,你要如何去捉?” 观若心中一惊,忍不住望向了伏珺。 伏珺很快垂下眼轻轻笑了笑,用玩笑掩饰了她方才的不对,“我是说,他还没有出生呢,所以才不在这人世间。” 晏既不会察觉不出来伏珺说的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他没有选择拆穿,而是顺着她的玩笑说了下去。 “琢石,你今年十六,那男子就是即刻出生,同你也差了整整十六载年华,啧啧啧。” 伏珺一脸嫌弃的模样,“苍苍白发对红妆,难道就只许你们男子强人所难么?” “差十七载岁月又如何,我一定等他死了,我再死,不就行了?” 晏既忽而从椅上站起来,大步流星地朝着观若走过来,观若正不知道发生何时,手便被他牵起来,“何人强人所难,我可没有。” 当着伏珺的面就举止亲密,观若的脸一下子红如春桃。 伏珺察言观色,假意埋怨晏既,“若是再在我帐中如此行事,我可就要下逐客令了。” “我今日身体才好了些,你就故意要过来惹我羡慕。” 晏既很快松了手,亦看了一会儿桌上的棋盘。有些犹豫着道:“这残局……似乎有些眼熟。” “眼熟才是对的。”伏珺将自己手上的那本如棋谱一般的书交给了晏既。 “这是娘娘当年用来教我们下棋所用的一些残局,在帐中无聊,我自己复原了一些。” 于晏既而言,只是眼熟而已。而伏珺却能将它们完整地复原出来,“当年也没见你这样爱下棋,居然连这些都能背出来。” 伏珺又开始嘲讽晏既,“还不是因为有些人心中只惦记着去祸害上林苑的花草树木,飞鸟鱼虫,只要娘娘一走开,他就飞檐走壁、大显神通地从凤藻宫中跑出去。” “他们都跟着你,难道只有我一个不合群么?这都是我背地里用的功夫,你自然不知道了。” 是娘娘教她要藏拙,要合群,哪怕是他们犯错,她也非要跟着他们一起犯才行。 这样才不会被人排挤,不会被人注意,不会拿她南虞皇子的身份来做文章。 娘娘说的话,她都一一记在心里,没人比她更珍惜娘娘的每一分好。 晏既沉默了片刻,没有人知道他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唇边的笑意再不见,“时辰不早了,你也该休息了。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观若也自她的床边站起来,同她行了礼,“伏大人,妾先回去了,明早再来给您换药。” 伏珺的神色看起来倒是有些为难,“其实我还有几句话想单独和明之说,不知道殷姑娘能否在帐外等一等。” 观若和晏既对视了一眼,笑着道:“既然是如此,不过几步路程而已,妾自己回去就好,将军留下,再陪一陪您。” 伏珺却笑得有几分狡黠,“有些人只怕还嫌这几步路太近了,想多走几步路呢。” 晏既就有些不自在起来,避开了伏珺的眼神,“不管几步路,我还是先送你回去。” 第165章 残局 一走出伏珺的营帐,迎面刮过来一阵风,晏既挡在了观若身前。待到那一阵风消散了,他们才一起往前走。 观若的营帐同此处相隔实在不远,不过几步的路程,晏既却走的很缓慢。 “明日上午你好好休息,我应该有事要处理,等到下午,你再过来陪我,好不好?” 观若有心要早些回去,也让他和伏珺能有时间说话,加快了脚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他身旁。 “今日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也许我明日的确不会很早醒来了。” “只是伏大人身上的伤还没有好,我还是要过去陪她的。”晏既居然忘了这件事。 路程就只有短暂的几步,步伐放的再慢,也总有走完的时候。 “你和琢石谈的来,能多一个朋友,是好事。她是个很好的人。” 观若笑了笑,“我知道伏大人是个很好的人。你们两个总是在我面前夸赞彼此,好像得了我的好感,就能得到什么奖赏似的。” “也许是吧,我已经期待你的奖赏期待了许久了。” “其实琢石也很喜欢你,在我面前夸过你许多次。只是碍于从前的身份,碍于男女之别,不好和你太亲近而已。” 观若听完,心中不免又多了些想法,“伏大人似乎总是怀念文嘉皇后,她对我的好感,是不是因为这个?” 晏既很快否定了她的想法,“不会,琢石并不是这样的人。” “而且你长成之后,其实真的和我姑姑一点也不像。无论是容貌,还是言行举止。” “所以梁帝才觉得我这个赝品太假,在昭台宫中想要杀了我。” 观若自嘲地笑了笑,“我学了三年,好像没一点像娘娘。其实我是想成为娘娘那样让人念念不忘的人的。” 那是因为教她的人从来都不对。晏既这样想着,心中又漾起了无限的心疼。 深宫岁月,连姑姑那样生于大家大族的女子都举步维艰,如履薄冰,一日一日地积攒着失望,更何况是她了。 “阿若。” 晏既的语气坚定,“你就是你,不是旁人,谁将你当作赝品,你也都不能否认你自己的价值,你已经足够好了。” 在长安的那几年,她为他的父亲撑起了一片天,令她的父亲有家可归,有温暖的饭菜可用。 在他前生遍体鳞伤的时候,也是她勇敢地收留了他,救下了他的命。 今生这样短暂,她又救过他的命,也为了救他的朋友,不惜令自己陷入险境。她是个勇敢、坚韧的女子。 而要长成姑姑那样的女子,又需要经历多少的磨难,由岁月来打磨呢? 观若不知道要如何回应他的话,便只能赶他走了,“好了好了,伏大人还在等你,你该先过去她那里。” 晏既没有动。 观若忍不住笑起来,她知道她若是不说些什么好话给他听,他大约是不肯走的。 “将军既知让我这无病无灾之人早些休息,便更知该保重自身才对。” 她靠近了他,要他低下头来,“路漫漫其修远兮,将军要永远挡在我前面。” 心爱之人的话语如同火星,一下子点亮了少年人的眼睛。 待要说什么回应她,又觉得言语太苍白,承诺又太轻薄,什么都不对,什么都抵不上她这一刻的真心。 “阿若,我看着你进去。” 观若也就不再和他说什么了。她转过了身,将所有的不舍都留给了她自己,走进了黑暗的营帐中。 晏既看着观若亮起了灯,没有再在此处停留下去的理由,他想起了一件事,转身快步向着伏珺的营帐中。 伏珺已经让人将那棋盘撤走了,那本棋谱,却仍然放在她身侧。 “那本棋谱中的残局,并不全是从前姑姑用来教导我们的,对不对?” 他小时的确有些顽劣,可那些棋局他分明都还有印象的,没有一个,能和他看见的完全重叠。 伏珺笑了笑,“的确如此,不过,其实记得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 “这是娘娘和袁静训下的最后一局棋,下至一半,娘娘愤然将这棋盘掀落了。” “在当年的起居录中还有记载,我抄录了下来。”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体会着娘娘下棋时的心境。 “是为了那件事?”晏既的情绪低落下去,也许他的确不该问的。 伏珺只是点了点头,她要比他淡然的多了。 “那一日你不在宫里,阿翙的丧仪还没有结束,公主在安华殿为阿翙祈福,只有我在凤藻宫中,偷偷听见了娘娘和袁静训的话。” “今日是阿翙的忌日,他已经离开七年了。他生辰你年年都记得,却总是不愿承认他已经离开了。” 晏既在伏珺身边坐下来,“离开的人实在太多了,我只想记得他们还在的时候。” 伏珺先从这种情绪中抽离了出来,“今日让你过来,并不是为了说这件事。你用来救我和风驰的药,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晏既抬起头,“不是已经解释过了,是我从裴伽那里得来的。他要和我合作,总要拿出点诚意来……” “你又没有打算和他合作。” 伏珺打断了他的话,“更何况负责盯着裴伽的人是我,你这个谎,撒的太拙劣了些。这药是殷姑娘拿来的,对不对?” 既然已经被伏珺看穿了,晏既也就吊儿郎当起来,他今日的情绪已经紧绷了一日,已经疲惫到极点了。 “你已经知道了,就要替我保守秘密。正因为负责盯着裴伽的人是你,所以我才说是裴伽的。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是她的?” 伏珺睨了他一眼,“那还不简单?若是裴氏的人以你朋友的性命和你做交易,你方才说起话来的语气,不会是这样的。” “还有谁能让你这样心甘情愿的替她隐瞒,也有就只有殷姑娘了。” 晏既一脸的无所谓,好像伏珺嘲笑他,也和他无关似的。 “明之,今日见你们这样,其实我真的很高兴。若是他们都还在,他们也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伏珺说着这句话,忽而眼圈微红。 人这一生,若是真能和自己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对彼此的情谊永不改变,该是件多么好的事。 娘娘没有做到,她的情爱,最后只剩黑白分明的残局,梁帝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而她自己更是连开始的机会都没有,等她明白或许那就是爱意的时候,人世间已经再没有这个人了。 今日晏既能有机会,她真的为他高兴。 第166章 明白 “琢石,你方才说的话,到底是不是开玩笑呢?你能猜中我的心思,我却好像猜不中你的。” 伏珺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了。但她已经不再想提,“你忘了这件事吧,就当没有听见过。” 晏既自顾自说了下去,“姑姑曾经和我说过,若是她能再有一个儿子就好了。” “平平安安的长大,而后娶你为妻。你是南虞的公主,她的儿子是梁朝的皇子。” “若是非要一个孩子的牺牲来换取两国的和平,联姻之事若是心甘情愿,总比浪费了一个少年的一生更好。” 伏珺悄悄地抹了一把眼角的泪,“你不要惹我伤心了。” “你好像又提醒了我一遍,我是被我父皇放弃了的孩子,我的一生在他眼中都是可以被浪费的。” 延纪十年,夭折了的明明是吕夫人的四皇子,臣民眼中,离世的却是陆皇后的三公主。她成了南虞的四皇子,千里迢迢来到了梁朝。 她知道晏既忽而提起这些话的用意,他是在隐晦地询问她,“那个人并不是阿翙,我只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弟弟,你不要猜了。” 那个人的身影,他微笑的神情,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她脑海中。她终于狠了狠心,不再想念他了。 眼泪擦干了,伏珺重又望着晏既,“娘娘临走之前,没有来得及和你说什么话,也没有书信留给你。不过她让漪云姑姑给我留下了一句话。” “娘娘说,她早已经把我当成了她自己的孩子。岂不是比你方才说的又更好?” 她进宫的那一年,是承平六年。百花都已经谢的尽了,大皇子离开了娘娘。 他走了,她却来了,她来做娘娘的孩子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绪波动的有些厉害了,和晏既谈起了旁的事。 “殷姑娘分明是不习惯你在我面前同她举止亲密,我知道你是高兴,可也该关照她的情绪,懂得尊重她才是。” 晏既点了点头,“受教了,往后再不会了。” 从前在云蔚山的时候,他们的生活中可没有旁人,他一高兴起来,就有些忘了形。 “方才的话没有说完,你的药是从殷姑娘那里得来的,那她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她提了这个问题,晏既的神情便不自觉变得狠戾起来。 “裴灵献骗了她出去,给了她这瓶药。药是真的,他想要离间我和阿若的心也是真的。” 伏珺沉默了片刻,“殷姑娘之前……和裴灵献有过交集?” “她向我打听过裴灵献的出身,是好几日之前的事。”这件事她已经告诉过晏既了。 “这个裴灵献,居然有这样的能耐……对了,我记得你之前给我看过一本公文,里面详细记载了裴氏诸子的出身与母族。” “他的母亲不是萧氏之女么,怎么前几日我又恍惚听见说他的母亲只是一个蛮夷女子?” 晏既回答她的问题,“从发觉他不对的时候,我就又问过眉瑾了。” “眉瑾说他的母亲只是萧氏的一个乐伎,是南郡的羌人。裴沽当年去南郡做客,看中了她。” “萧翾上位之前的萧氏你也知道,同样是一地大族,却只能看旁人的眼色过日子。” “那时萧氏的家主便只会投机取巧,见裴沽看上了那个乐伎,非要将人家收入族中,做了自己的小辈。” “虽然只是个妾室,裴沽却也好似被压了一头,想想他也不会乐意。” “所以他虽然将那乐伎带回河东,却再也没有问起过她的事,对这个儿子也不甚喜爱。” 伏珺心中不齿,觉得再说这些人的事,都令她觉得恶心。 “裴沽的儿子,一个个都是废物草包。反而是这个他从来不闻不问,不甚喜爱的儿子,倒能令你忌惮几分。” “这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楚。” “那你打算如何做?” 晏既的目光冰冷,“我不想再留着他了。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些,恐怕会扰乱我将来的计划。而且我也不能让他再靠近阿若了。” 晏既的回答,并不在伏珺意料之外,她提醒晏既。 “他既然能有这样的手段,或许还有很多事是我们不知道的,不能轻敌,要从长计议才行。” “这件事我会慢慢计划的,总要等回了安邑,才能有所行动。” 大军还在安邑外,不过短短一日,高世如也没有给他任何裴沽的消息,还有她和裴倦之间的事……千头万绪,也好像越来越有趣了。 前生他在云蔚山中,错过了晏氏拿下河东的时候,看来是错过了很多好戏。 伏珺见晏既并不莽撞,也就放下心来,“我好像忽然又想明白一件事。” 晏既望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今日白日,我曾见一个女子的身影停留在我帐前。这营中不论有多少女子,着女装的,总只有殷姑娘一个。” 眉瑾在营中是不着女装的,她自己更不必提了。 晏既小小地打断了她一下,“营中着女装的,还有一个姓穆的梁帝妃嫔。” 伏珺没有理会他,“她在帐前犹豫了许久,几次上前,终究都没有进来。” “那时我刚想出声请她进来,她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转身离开了。” 她应该是想要找她帮忙,瞒下这瓶药的来历。但是她其实是不会帮她的,幸而她没有开口。 伏珺的话只说到这里,晏既却已经明白了。 “她害怕见我,却又不想要连累你,最终还是选择直接去寻了我,交出了这瓶药,准备承担我的责问与怒火。” 她站在蒋掣的营帐之外没有进去,亦是在积攒勇气,去承担她原本可以逃避的责任。 “明之,她心里真的有你,她不想破坏她和你之间的关系,你今夜可以做个好梦了。” 若她只是担心会被晏既责问,而后朝不保夕,她可以选择不将这瓶药交出来的。 晏既亦没有爱错了人,她是值得的。 这些因果,其实晏既亦已经想明白了。伏珺说的对,今晚他会做一个好梦的。 “已经不早了,琢石,你也要做个好梦。” 不要再沉溺于失去的悲伤了。 第167章 阋墙 观若一夜无梦,第二日还是醒的很早。 洗漱完毕之后从营帐中出来,昨夜她和晏既说话的时候站的地方,在白日看来是完全不同的。 她回忆起昨夜她和他说的话,莫名地叹了口气。 每一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总是要重新建立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的,她有一点点悔,也就只有一点点而已。 伏珺起的比她更早,她已经用过了早膳,亦吃完了药,只剩背上的伤口还要清理了。 她趴在床榻上,等着观若为她上药,一边和观若说着话。 “我真是想不明白,他们男人究竟是什么做成的。每个月光光是这点子事,我总要没力气好几日。” “可明之他流了那么多血,第二日却照样生龙活虎的。” 观若轻轻笑了笑,“那是在伏大人和旁人能看到的时候。” “那一夜将军从林中回来,在帐外尚且镇定自若,一回到帐中,立刻便连站也站不稳了。” “总是他身在其位,不得不做一个表率罢了。” 有时候一个将军的作用,其实也就和那面军旗一样,倒下就意味着失败,永远都不能倒下。 “你们能彼此相护,那就是最好了。”她的笑意更浓,“呀,我这话说的,倒像是你们的长辈,占了你们的便宜了。” 观若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观若分辨出来,是李玄耀的声音。 不待她说话,伏珺先道:“每次都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好像没有这样的排场,便不是他李三郎君似的。” “小时就是这样,到大了,也还是改不掉。” 看来她们三个女子,都是一样的不喜欢李玄耀。 “今日殷姑娘在这里和我一起用午膳吧,明之那边,总又要到午后了。他那里的饭菜及不上我这个病人吃的,省得亏待了你。” 纵然受伤,晏既亦没有改变自己的膳食,仍旧和普通士兵是一样的。这样看来,他倒没有不近人情地为难伏珺。 观若便依伏珺所言,陪着她说了会儿话,又一起用了午膳。 今日伏珺倒是估计错了,李玄耀大约也是受不了晏既的膳食,临近午时的时候便离开了。 晏既的亲卫很快过来请观若往他的营帐去。 伏珺自然不会留她,观若进入晏既的营帐的时候,他坐在案几之后,眉头紧锁,似乎是遇见了什么难题。 观若没有打扰他,就在门前等着他自己发现她。她站了好一会儿,晏既才十分不耐烦地道:“怎么还没有把人请过来?” 他一边说话,一边抬起了头。望见站在门口的观若,眉宇间的不快顷刻间消散去。 “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都没有发出声音来?” 观若见了他这样的神情,心亦很快放松下来。 她朝着他走过去,见砚台中余墨已经不多,便主动为他磨起了墨。 “看将军有事在忙,所以不敢出声打扰。将军在因何事不快?” 晏既握住了她的手,令她停了下来,“还成了习惯了,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做了,你只要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好了。” 观若觉得有些肉麻,笑着抽出了手,“不做便不做罢了,倒像是我上赶着做似的。那我就去一旁坐着了。” 晏既点了点头,观若仍旧在她常坐的长榻坐下。“将军还没有回答我,今日在因何事烦恼呢。” 晏既的目光离不开她,“今日新得的消息,裴沽已经醒来了。高世如说,他秘密叫人送信去了颍川,要把裴凝许给钟轼的二子钟诉。” 观若听完,亦面色微变。看来与晏既寻求合作不成,裴沽的心,是偏到梁帝那边去了。这于晏既,会是一件麻烦事。 “钟轼想必不会不同意的,他一定知道将军要和清算从前的帐,怎会把裴沽这样的盟军推走。” 当年冯氏和晏氏被诬陷谋反,主使自然是梁帝,而颍川钟氏,就是最大的帮凶。 含元殿前德妃钟氏的昨日,便是他们恐惧的明日。 “况且就是钟轼自己愿意失去这一门强援,梁帝也会压着他同意的。” 晏既的消息如此之快,梁帝毕竟做了这么久的帝王,总不会慢过晏既。 他一定也做了许多事,想要拉拢裴氏的。 “所以将军打算如何做?” “高世如既然得到了这封信,要不要寄出去,自然便不是裴沽说的算了。” 他将手边的一本公文放到了一旁,“不过今日我与李玄耀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要好生将这封信送出去。” 观若等着他为她解惑。 “钟轼有钟诺和钟诉两个嫡子,分别是他的原配与续弦所出。这样的关系,他们兄弟之间,不可能是铁板一块的。” “钟诺没有娶到高世如,莫名地只娶了颍川小族之女,若是钟诉娶了裴凝,意味着什么……”晏既轻轻笑了笑。 “只要钟诺明白就好。” 不管那时河东之地实际上已经落到了谁的手里,在这之前,只要钟轼敢应下这门亲事,将来兄弟阋墙,便是不可避免之事了。 世家大族的灭亡,除却翻了诸如谋反的大罪,真的一个人也不曾留下来,便总是因为这些原因败落了。 晏既和他的那些兄弟,平静的表面之下,亦是暗潮汹涌的。 观若转而问起了旁的事,“我们在这里的时间,应该也不会很长了吧?” 既然裴沽已经醒来,他的病不能耽搁,一定是要很快回安邑去的。 在这里的日子,其实于她而言亦算不得好,可是她居然已经生了一些不舍之意。 晏既答她,“再过四五日吧。裴沽并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的打算,我们和他们之间,仍然能维持表面的平和。” “裴灵献知道风驰和伏珺已经起过了烧,裴氏其余知道内情的人,一直按兵不动,恐怕还在等着看我的好戏,准备和我谈条件。” “又或许,裴沽还要为他怀孕的妻子,为他将来的孩子,好生宴请我们一次呢。” 他的话语之中,嘲讽之意根本掩饰不去。从知道了那件事以后,观若每次想起高世如,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不说这些了,薛郡那里又有了一些新消息,你想不想知道?” 第168章 穆嫔 薛郡的消息,就是梁帝的消息。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观若其实都不想知道。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将军不妨说来听听。” 晏既翻开了一本公文,“上一次的消息慢了些,这一次的消息却快。梁帝的燕婕妤怀胎到了四月,莫名小产了。” “另有一位穆嫔亦怀了身孕,下场更凄惨,‘不小心’坠进了御苑中的湖中,不会再有做母亲的机会了。” 观若心中一惊。就算是到了薛郡,行宫之中女子之间的争斗,还是这样惨烈的么。 晏既望着她,“阿若,你在想什么?” 她莫名觉得他的语气有些不对,抬起头来望他,他却还是平日的神情,并无异样。 观若收敛了心思,“梁帝的子女缘实在太薄了些,这么多年,陪在他身旁的,始终只有一个安虑公主。” 她陪伴着他,清明的神智被绝望压垮,只留下对世事并不准确的认知,面对已经被他完全摧毁的生活。 “谁叫他宠爱心思狠毒之人,近奸佞,远贤臣呢。这都是他的报应。”晏既此时说起梁帝来,话语中中只有无尽的恨意。 观若见他心绪不佳,正想出言安慰他,他忽而又道:“阿若,燕婕妤你不认得,这位穆嫔,却似乎是梁帝从梁宫中带出去的,你认识她么?” 观若仔细地想了想,脑海中似乎并没有和这个人有关的印象。 “好像没有见过她,和她有过什么交集。可能在宫宴上见过,不过已经全然没有印象了。” 她摇了摇头,“我永远也搞不清楚梁帝到底有多少妃子。就是这三年间,来来去去,不知道有多少人。” 甚至她都没法记住永安宫里有多少宫人,袁姑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将许多宫人都换出去,往往是不定时的。 观若常常是眼熟了这个宫人,过几日再找,她就已经不在永安宫里了。 袁姑姑对她的控制,体现在生活的各方各面,她从觉得她做的事情一定是对的,从没想过反抗。 “原来是这样。”晏既的语气,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观若追问道:“是这个穆嫔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晏既从案几之后走了出来,站在沙盘之前,“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而已。这一次并没有我阿姐的消息传来,我有些担心她。” 他的目光中闪烁着他的决心,“如今河东的事情都没有能够解决完,往后还有三川、颍川、砀郡……我要加快我的步伐了。” 观若亦注视着沙盘。三川、颍川、砀郡、薛郡…… 梁朝三十六郡,到什么时候,他们才能过上安稳的生活,百姓才不必受饥荒战乱之苦呢? 晏既忽而又望向了观若,“对了,前几日眉瑾便同我说了,她不习惯与人同帐。” “你已经搬了出来,只剩下当时和你一起被选来给她当侍女的俘虏在她身旁。这原本就只是个幌子,如今你在我身旁,已经不需要了。” “再过个几日,我们就算不回裴府去住,总也要离开这里了,没有为那个女俘单设一帐的道理。” “也不想浪费人力,此时就将她送到我如今安置俘虏的地方,不知道你能否收留她几日。等回了安邑,再让她回俘虏营中去。” 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穆犹知和她是熟识,她对她谈不上厌恶,还总能给她提供一些她所不知道的消息,这对她来说不算是一件坏事。 眉瑾也的确如晏既所说,不像是愿意与人同帐的人。观若很快就应了,“将军安排便是。” 晏既点了点头,将目光重新落在了沙盘上。 帐中安静了许久,观若才试探着出言询问晏既,“若是河东之地的事情都能顺利,将军接下来,便要准备前往三川和颍川了。” 他要如何排兵布阵,不是她需要关心的事,她关心的是其他事。“那将军打算如何安置从梁宫中带出来的这些俘虏?” 晏既摆弄着沙盘上的旗帜,“拿下河东之后,这里便算是我的大后方,我打算将所有的俘虏,都就地安置在河东。” 长安如今已经由李氏的人接管了,晏清和晏温亦在那里。 一直带着他们这些俘虏前行,的确是有些麻烦了。这样也好,总算是免了颠沛流离,可以短暂地有一处栖身之所了。” “不过,那时河东之地的主人,可是高世如。 “三川与河东临近,王氏向来唯裴氏马首是瞻。若是我能以雷霆手段拿下河东,三川亦不在话下。” “唯有颍川,是一定会殊死抵抗的。可只要过了颍川,砀郡杨氏,便又不足为虑了。” 他招了招手,示意观若走到他身边来,指点给她看。 “只是砀郡与薛郡接壤之处地势狭小,易守难攻。就是我们拿下了砀郡,梁帝也势必会在关口布置重兵。” 晏既很快又走到了书架旁,从上面取下一卷羊皮地图,在案几上铺陈开了,“相形之下,泗水郡的地势,便更有利的多了。” “若是能顺利拿下泗水,就算有北面四郡与会稽郡、九江郡为靠,梁帝亦气数已尽了。” 观若原来只想问问俘虏的事,一下子又被晏既慷慨激昂的话语给带偏了。 她仔细地看了看地图,“九江郡如今是在哪一个世家的手里?” 九江同样与薛郡相连,只比泗水郡略少了一些与薛郡相连的面积而已。想必之下,地域就要更辽阔的多了。 还有一点,它是同南郡挨在一起的。若是九江先倒向了萧翾那一边呢? 这天下,可不是只有晏既同梁帝在争。 晏既似乎也明白了观若问话的用意,“九江是梁朝辖地最广的郡,多年来各大世家争斗不休,如今主要是陈、吴两家在争。” “有意思的是,这两家在政治倾向上也完全不同。” “陈氏亲近南郡萧氏,吴氏却与会稽谢氏世代联姻。” 既然与会稽谢氏联姻,那自然就是站在梁帝那边的了。 若是真到了战况危机,皇位摇摇欲坠的时候,后宫中可还没有皇后,梁帝舍得将这个皇后之位送给燕婕妤么? 观若好像对南郡萧氏越来越好奇了,“将军思虑了这么多,亦做了这么多。” “南郡的萧翾既然也已经竖了反旗,总不会什么都不做,仍然安耽地呆在南郡吧?” 第169章 佩服 “我不清楚。” 晏既回答她,“这也是我佩服萧翾的地方。晏氏的细作与探子遍布梁朝各处,就是薛郡后宫中的事,也时时都能收到消息。” “唯独南郡,被萧翾守的密不透风,常常是许久才能收到一些早已经过时了的消息——还不能分辨真假,恐怕是萧翾自己让人放出来的。” 一介女流,成为一郡实际上的主人,更敢为天下先,在晏既之后第一个竖起反旗。 晏既的确有能力,可他身上更多的也总是少年人的傲气,能说一声佩服萧翾,观若心中更是敬佩这位她未曾谋面的女子了。 总归什么泗水、九江的,都还很遥远。 等晏既真正拿下他必须要拿下的这些地方,其他的地方,或许也已经换了主人,换了立场了。 晏既还没有用午膳,观若却已经在伏珺那里用过,晏既要她坐在桌边陪着她,她也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旁。 晏既是贵族出身,却从不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总是要找些话出来同她说的。 “今日李玄耀过来同我议事,还说起了一件闲事。你还记得梁帝的那个什么妃子,姓严的那个么?” 梁帝只有一个姓严的妃子,这一点观若很确定。“是颖妃严嬛。” 晏既看起来并不在意她叫什么,“李玄耀今日同我说,天水严氏听说她曾被他宠幸过,又送来一位族女,要给李玄耀做妾。” 观若心中不齿,“李玄耀想必是不会拒绝的。严氏女想必极貌美,又十分识趣地只要求做个妾室,他没有不收的道理。” 观若虽然不喜欢严嬛,甚至可以说是讨厌她,可是最后严嬛落了那样的下场,她还是觉得这并不是她应得的。 而严氏这等没有骨气的家族,居然还再送了族女过来给李玄耀当作玩物赏玩,他们比李玄耀更令观若觉得恶心。 “早知道你要不高兴,我就不告诉你了。” 观若心中愤恨,并没有注意到他原来一直望着她,将她眼中的不平,尽数收进眼中。 观若反问他,“那将军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呢?” 晏既冷笑了一下,“一个家族,若是只靠这些歪门邪道来寻求富贵,这富贵也永远都只是过眼云烟。” “难怪这么多年,严氏一直都只是姜氏的看门狗。” 他又道:“天下女子,除了姑姑,我就最是佩服萧翾。生为女子,便当如萧翾一般,靠着自己的智慧和力量立足于天地间。” 居然又提到了萧翾。 观若笑了笑,“将军又不是女子,说什么‘生为女子’这样的话。” “我是没有这样的能力的,所以也只能做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俘虏” “阿若,你虽然不会还手,可是你会还嘴啊。在青华山的时候,明面上是我在恫吓你,其实你说的很多话,亦同样伤了我的心。” 晏既将筷子放到了一旁,不再吃了。“你虽不是我最敬佩的女子,却是我最喜爱的女子,在我心中,你也是同样的了不起。” 观若躲过了他的手,指着桌上的饭菜,“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出这些粮食不易;灶上的师傅要负责营中众人的伙食,众口难调,亦十分不易。” “将军不该浪费粮食。” 晏既又靠在了椅背上,长腿伸到了观若面前,一副十分闲适的样子,“你不是嫌我太重了些,怕扶不动我么?” “那是因为已经太晚了,宵夜与正餐如何能相提并论。” 观若睨了他一眼,“若是将军真的瘦到我能轻易扶得动的时候,我……”后面的话,她确实说不下去了。 晏既一下子坐得直了,“你如何?” 观若偏不想告诉他,“将军将午膳都用完,我也不告诉你。” 晏既飞快地又拿起碗筷吃了几口,才发觉不对,忍不住笑起来,“你骗我。” 观若重又在他面前坐下来,手臂放在桌上,趴着望他,“将军自己愿意叫我骗的。” 营帐中明明没有多少光线,她眼中却如同被日光照耀着的湖面,波光粼粼,流光溢彩。 晏既亦学着她的样子,趴在了桌前,“阿若,我永远都觉得,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观若心中一动,而后是澎湃如同海潮的情绪席卷而来。 就像是谁趁她不注意,在她心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用刀剜了一块,猝不及防地要逼出她的眼泪来。 这一句话,一模一样的一句话,前生的李三郎说过。 她分明和前生时面对着不同的环境,不同的人,可有些事情,有些话语,却仍然重复地在她面前上演着。 她听见这句话,心中的害怕甚至要多过了欣喜。 昨日的坚定顷刻间被这句话瓦解,她又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能克服前生的梦魇,全心全意地和他在一起。 “阿若,你怎么了?”晏既很快察觉到了她的不对,走到了她身旁,弯下腰仔细地看着她。 观若下意识地伸手去拂自己的眼眶,那里并没有泪。 她逼迫着自己从前世的记忆中抽离,面对着今生的晏既,“我没有事。我还想再问问将军有关俘虏的事情。” “若是要将俘虏留在河东安置,高世如会不会做些不利于她们的事。 况且高世如的父亲毕竟还在梁帝身边,他们是亲兄弟,她会不会倒戈?” 晏既当然知道观若隐瞒了他一些事,他的那份疑惑,藏在了平静的言语之下,他应该允许她有所保留的。 “你已经不在这里,其他的俘虏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费心费力地突破我的重重布置,去对她们不利?” 观若很快明白了过来。晏既说的对,这些嫔妃和她大多无冤无仇,甚至从前在梁宫中见到,还对她十分逢迎讨好。 和高世如有深仇大恨的,无非一个她而已。 而晏既是不会将她留在河东的,他会带着她一起上路。 因为他喜爱她,或许也因为所有的俘虏加在一起,在世人眼中,恐怕也不如一个她有价值。 晏既又开始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更何况你以为高世如当这个河东太后,就没有人来制衡她了么?” “她没有这样的能力,便只能被旁人分权。” “安心地听我的话,总能保一时的平安,梁帝可不能保她片刻,她会知道如何权衡的。” 观若心中已经没有疑问了。她觉得有些累,“昨夜睡的有些晚,今日起的又早,我觉得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一下。” 晏既也不能再说什么,她面上有忽而出现,却根本难以掩饰的疲惫。 “既然觉得累,那就回去好好睡一会儿。午后我会同眉瑾说,让穆氏收拾好东西,准备搬到你那里去的。” 观若站起来,同他行了礼,很快转身出了营帐。 第170章 尝试 观若心里的确烦躁,与其再清醒着胡思乱想,不如好好睡一觉。 幸而她很快就睡着了,一整个下午营地里都很安静,她沉浸在梦乡中,醒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擦黑了。 她起了身,点亮了帐中的烛火,想要出门看看,迎面就遇见了抱着行李的穆犹知。 她似乎是刚刚从晏既的营帐出来。一同退出来的,还有观若不认识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出了营帐,便同候在帐外的男子一同被刑炽送走了。 观若和穆犹知也有数日不见了,是她要住到观若的营帐里来,观若自然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这营帐里还很空旷,待会儿我请刑副将再送一张床榻过来。” 穆犹知看起来心绪不佳,这好像是观若认识她以来,她看起来最沮丧的一日。 她在一旁的椅上坐下,对观若道:“你不必忙了,将军说他会叫人送来的。” 观若对她方才所看见的情形,自然还是有几分好奇的,“将军方才还同你说了什么,跟你一起出来的那个女子又是谁?” 正是残阳落尽,营地中昏昧不明的时候。 观若没有看清那个女子的脸,只是看她的打扮,像是妇人,那个等待着她的大约是她的丈夫,所以同她举止亲密。 穆犹知像是很疲惫,还是回答了观若的话。 “还记得在青华山的时候么,那时候我们一起看过将军的公文,我同你说过,我有一个族姐,嫁给了裴沽的庶子。” “那就是我的族姐和她的丈夫。” 观若越发觉得奇怪了,“将军召他们过来做什么?” 裴沽那么多的庶子,出来围猎一次,总不至于个个都拖家带口的跟到了这里。那他们就是从安邑过来的。 穆犹知始终都没有看向观若,“是我的父亲知道我被将军俘虏,路过河东,所以求着我这位族姐探问我的消息。” “将军知道以后还以为是有什么事,所以查问了一番。” 这似乎是能说的通的,也能解释为什么穆犹知此时神情恍然。晏既认真起来的模样,是很能唬人的。 观若宽慰着穆犹知,“今日能和家人见面,你其实已经很幸运了。将军既然放你过来,想必也是不怀疑你了。” 若是穆犹知还有什么问题,晏既是不会让她到她身边来的。 她想到了蔺玉觅的父亲,“其实你的父亲待你已经很好了,哪怕你在这样的情境中,他也仍然关切着你。” “这一点上,你也已经强过许多人了。” 穆犹知好像并没有被观若宽慰到,她仍然回避着她的目光,直截了当地问她,“你还想要逃吗?在晏明之这样对待你的时候。” 这是观若心中的症结。 昨日往前,她一定会坚定地回答她,她是想逃的。可昨日往后,她只能回答她,“我想看看能不能有机会。” 穆犹知终于面对着她了,她好像忽而掌握了这场谈话的主动权,“有没有机会是一回事,想不想逃又是另一回事。” “你方才说要看看是不是有机会,我可以将你方才的话,理解为你仍然想逃么?” 换做了观若回避着穆犹知的目光。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回避的其实不是穆犹知,而是昨夜在耿耿银潢之下,眼眸如星的晏既。 “我只是想要在某一处宁静的山间有一处屋舍,我可以过简单的日子,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那里可以没有任何人,只有我一个。” 她仍然怀恋着前生的云蔚山,甚至觉得没有李三郎才是更好的。 “而我在这里,永远不可能过上这种生活。”在晏既身边,她永远不可能获得这种宁静。 他是一个要同别人争,要同别人抢,用自己的命去搏的人。 他满身鲜血的模样不会是意外,甚至有可能会是常态。她同他在一起,他鲜血淋漓一次,她亦要心如刀绞一次。 穆犹知的声音很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审视者的冷酷。 “可是将军爱慕你,你亦爱慕将军,我看得出来。而他对你的爱意和容忍,或许是你自己都想象不到的。” 观若没有去计较为什么穆犹知这样说,其实她和高世如很像,总是对自己充满了自信,觉得自己以为的事情就是全部的真相。 “其实我是一个既胆小,又优柔寡断的人。我总是需要有人拉着我,或是推着我往前走。” 若是晏既不是李三郎,她或许就可以坚定地迈出这一步,去尝试一下她不曾拥有过的那种生活。 她甚至觉得她都能接受晏既如他们刚刚相遇的时候那样对待她,若是那样的话,她今日就能坚定地回答穆犹知她想要逃,一定会逃出去。 偏偏都不是。她心里没有绝对的力量,将天平倾倒到离开或是留下的任意一方。 “其实你说的不对,我并非是不相信他对我的爱意和容忍,我只是没法永远相信而已。” “我和他之间的力量太悬殊了,我不希望我和我的爱人之间,总是一方在迁就和保护着另一方。” 观若苦笑了一下,“甚至我们之间的差别,都不是孰强孰弱,而是他随时都有拿走我性命的权力和能力,这才是我最不能接受的。” 就像前生一样。 昨夜她答应了他她会试着去接受他,试着如他此时爱慕她一样,给予他同样的爱意。但那毕竟只是试一试,总是有失败的可能的。 穆犹知并不能理解她的为难,“若我是你,我是一定会努力让他离不开我的。你我这样的出身,要站到权力中心去,实在是太难了。” “甚至这世道根本就没有给我们女子独立往上走的机会,只能依附于男子。” “文嘉皇后能写出《女则新篇》那样的书,是因为她一出生就站在了我们很多人一生都不可能到达的终点,她根本也只是在慷他人之慨。” 她说完了这番话,像是忽而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殷娘子,你试一试吧。你根本已经逃不出去了,我亦不想逃了。我们一起试一试,看看他究竟能不能做到。” “我来做你的力量,我来推着你往前走。” 第171章 担心 观若没有答穆犹知的话,一整个夜晚,她们都没有再谈起什么新的话题。 这样平静的过了两、三日,观若仍然每日上午都去见伏珺,而后在晏既有空闲的时候,去他那里陪着他说说话。 到了九月初的时候,终于是被晏既说中了,裴沽等不到晏既病发,转而要为了他即将出生的孩子,好好地宴请一番。 这自然是一场鸿门宴了,所以谁都不放心,晚宴并没有设在任何一家的营地中,而是在附近另辟了一块地方。 晏既和他身边的所有副将都被邀请出席,与其将观若留在晏氏的营地中,他决定要将观若也带在身旁。 晏既在宴上,观若则只需在供晏氏席间休息与换衣的营帐中等待。 晏氏的人,同李氏的人是一起出发的。观若在上马车之前,遥遥地望见了李玄耀。 他的马上还有一位佳人,也许就是他新得的严氏女,与严嬛有五、六分像。 不过是几月之前,严嬛也曾这样坐在他的马上,巧笑倩兮,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她以为她得到了李玄耀的宠爱,就得到了在军营中能得到的一切。 不知道这一位严氏女,此时又做如何想。 观若莫名想起了李玄耀为慧嫔衡氏所伤的那一日,她好像终于懂得了衡氏那一日望着她的目光,眼中写的是什么。 这世间像严嬛那样的人很多,像慧嫔衡氏那样的人却很少。 晏既骑马,走在观若的马车一旁。他同观若说话,“阿若,你方才在想什么?” 观若摇了摇头,忽而想起来他并不能看见她的神情,又道:“没有想什么,只是看见李玄耀马上的女子,所以想起了严氏。” “那的确就是李玄耀新得的严氏女,不过同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 “待会儿到了那边,你一个人在营中呆着,我会让人将那里团团围住的,你不必害怕。” 伏珺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亦是在马车上的。观若独自乘车太打眼了些,所以便让伏珺借口伤还没有好,同她一起乘车。 “你若是这样不放心,那晚上的宴席,我也不出席,只陪着殷姑娘好了。反正我也不耐烦应付裴家的人。” 伏珺若是出了门,却没有出席,总是会被裴家的人误会的。 观若笑着拒绝了,“伏大人不必陪我,我并不害怕的。只是一次晚宴,就是时间再长,总也有结束的时候。” “反而是将军和大人,你们在席上要小心些。” 明明彼此畏惧,却仍要相聚,连人数亦有严格的规定,不准谁家多带了几个士兵。 裴沽要再添丁,就这样欢喜? 伏珺对观若道:“本来就不是你害怕,只是有些人瞎担心而已。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过是如此罢了。” 晏既没有再说话,他们一路往前走,一直走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到达了今夜裴氏设宴的地点。 他们是在一片平原上,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一样的平原。背靠一条大河,他们在这里呆了半个多月,眼见着秋风吹黄了草叶。 无数的人在忙忙碌碌,为晚上的夜宴做准备。 李氏和裴氏带过来的士兵,大多都被安置在主帐周围,唯有晏既的士兵,几乎分了一半出来守着偏帐。 李氏和晏氏是同盟,原本他们带过来的士兵,人数就要比裴氏少。 观若一看便觉得不妥,她跟着晏既进了临时为他准备的营帐,那也是她将要呆上一整个夜晚的地方。 她要说服他,“将军还是如李氏一样,将士兵带到主帐去吧。” “其实我身边真的不需要这么多的人,裴氏众人的目光一定集中在你身上。” 晏既并不同意,“怕的不是裴氏思维正常的人,怕是裴氏的疯子。” “帐外这么多人来来去去,未必不会有裴灵献的眼线。” 想到裴俶,他的目光闪过一丝狠戾,无意识地将自己的手收成了拳。 观若只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裴灵献今日也该在宴上的,他是裴家的人。” “晏氏和李氏的人都应邀出席,他凭什么不出面,做了这个特例。” 她将自己的手覆在了他的手上,她好像越来越习惯同晏既这样亲密了。 “旁人都这样做,将军却不这样做,若是叫不知情的人看了,要以为将军在帐中藏了什么宝贝,反而更惹眼了。” 她知道他是担心她,可是她也同样担心着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于公于私,她都不希望晏既出事。 晏既张开了手,同观若十指紧扣,“我就是藏了宝贝在这里,所以才要叫人好好护卫的。” “裴灵献今日未必会出席,你说的话也有道理,我还是分出一些人去盯着他更好。” 观若并不知道晏既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也许是裴俶又出了一些她所不知道的状况。 晏既不会在帐中呆多久了,今夜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她无心打探裴俶的事。 明明还是在同一处地方,她却莫名地生出了一些不舍来。 “若是他连晚宴都不能出席,想必就更不会来打我的主意了。” “将军放心吧,今日的事,总是在宴上。裴沽不是无能之辈,既然他要主办这次晚宴,想必就是身体已经好起来了。” 若是身体不好,裴沽也是绝不可能出现在晏既面前的。 “他不至于任由高世如摆布,也不至于任由将军摆布。将军还要小心应付才行。” 观若实在是猜不到裴沽举办这次晚宴的目的,不知道晏既心中有没有成算。 晏既心中亦有烦忧,“裴沽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忽而开始有些防备高世如了。” “今夜说是为了她举办的晚宴,真正的目的,却连高世如也不知道。” 他沉默了片刻,“晚膳我会叫嘉盛亲自给你送过来,若是旁人有送来什么东西,我都会叫我的亲卫拦下的。” 观若也想到了这种可能,“那将军在宴上所用的膳食与酒水呢?”裴氏的人会不会在里面做手脚。 “你放心,既然是裴氏的人准备这些,那自然是要让他们裴氏的人先用了。” “总之你不必担心我,只要照顾好自己,不要离开这里就好。” “若是我们再这样彼此担心下去,就没有尽头了。” 他抬起观若的手,亲吻了一下,“你就好好地在这里,等着我带你回去。” 第172章 人心 夜色很快降临在这片平原上,营帐中点起了灯,观若百无聊赖地倚靠在长榻上。 她能听见远处歌舞的声音,亦能想象地到席面上的情景。 她从前在梁宫中实在参加过太多这样的宴会,明面上歌舞升平,台面下却暗潮汹涌,无数的欲望和权力交织在一起。 只不过那时候她是席上的陪衬,同花瓶中的一朵花没有分别。她也看不明白底下的那些利益交换,她只要微笑便好。 而今日她被人好好地护在营帐之中,不必面对任何她不想面对的东西。 尽管她的心总是不能放松下来。 在宴会刚刚开始的时候,刑炽便如晏既所言,亲自将她的晚膳送了过来,而后什么也没有和她说,形色匆匆地离开了。 她得不到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开始觉得这个夜晚无比的漫长。 她在营帐中四处走动着,忽而发觉在案几之下,不知道谁落下了一本《广异记》。 与其等待着消息,不如还是随意翻动一下书籍,打发时间。上次被裴俶打断,她还并没有能看完这本书。 观若翻开了这本书,却又决定从第一页开始读起。 没有过多久,却忽而听见了短促的,在歌舞升平的夜晚里显得有些奇怪的声音。 是人的惨叫声,短促而凄厉,湮没在了充满鲜血的咽喉里。 她的心一下子揪起来,在更多的恐慌到来之前,立刻起身吹熄了营帐中的灯火,而后无声地后退到了角落里。 她将那本书轻轻放在了一旁,拔下了发髻上的木簪,这是她身上唯一还算是锋利的东西。 观若忍不住又开始懊恼起来,她应该在身上放一些凶器的。她面临的从来也不是什么太平盛世,她却总奢望着靠着这些东西来保护自己。 营帐之外静了一会儿,帘子才终于被人掀开了。 借着月光,观若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又是裴俶,又是裴俶。 这个想法萦绕在观若脑海里,她实在已经对他的到来厌倦的不得了。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他到底是不是什么妖邪?她简直想去庙里好好拜一拜了。 裴俶左手持剑,剑锋上有血,恐怕属于晏既留在帐外那几个保护她的亲卫。 他的右手原本应该好起来了,此时看起来却比之前伤的更厉害了。 旧伤之上,又添了新伤,整只手臂都被鲜血染红。令他比中秋那一夜看起来,更可怖了数倍。 观若紧紧地握着那支木簪,缩在角落里,屏住了呼吸。她能屏住呼吸,却控制不了她微微发抖的身体。 幸而她还没有抖的很厉害。 她正在为这件事庆幸,裴俶的声音落在她耳中,“阿若,我已经看见你了。” 从光明之处走到黑暗里,人会短暂地失去清明的视线。他说着这样的话,却朝着与观若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的语气轻松,仿佛观若不过是在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戏。 观若并不觉得自己能凭借手中的这一支木簪在裴俶手中讨到什么便宜,再僵持下去,他也会很快恢复视线的,他会抓住她,杀了她。 她站的地方离帐帘并不远,她掀帘跑出去,裴俶未必能反应的过来。若是能出去,也许她会有一点希望。 而她若是一直在营帐中待下去,便只有等死这一条路。 两害相较,观若才迈出了一步,便听见了极轻的剑啸的声音。 “阿若,我已经看见你了。”裴俶将他方才说的话,原模原样地重复了一遍。 观若缓缓地回过身去,裴俶的剑停留在她面前几寸之处,月色在营帐中沉淀地已经足够久,他们都能看清彼此。 裴俶的面颊上亦沾染着旁人的血,从分散的血点,慢慢地沿着他面颊上的弧度汇聚成线。 每一次他在夜晚时出现在她面前,总是一副妖邪恶鬼的模样。 裴俶慢慢地挥动着他手中的剑,从观若的心口,逐渐移到了她的眉尖。 他像是渴望观若的夸奖一般,对观若道:“阿若,晏明之不知道,其实我用左手使剑,要比右手更顺手的多。”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他的右手。 “晏明之昨夜指示手下暗杀我,只可惜没有能够要了我的性命,不过是给我添了几道无关紧要伤口而已。” 他的右手都已经完全动不了了,在他眼中,居然还是无关紧要的。 “既然我还活着,那么这些伤口,我将来都会加倍奉还给他的。” 他望着观若,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说一个将军,若是失去了右手,那会如何?他还能指挥的了他的军队么?” “将军不会失去他的右手的,他会战胜你。”观若的声音很平静,她只有平静这一条路。 所有的情绪都影响不了裴俶,越是激烈,或许越是会激发他的兴趣。 可是观若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沉下去,松开了她一直在用力的手。 木簪应声落地,沉甸甸地砸在她心上。 她的手松开了,却因为用力太久,而止不住地有些颤抖。她的眼眶也不由自主地酸起来,因为她想到了晏既。 若是早知道今日就是她和晏既的最后一面,她应当再和他好好说一些话的。 前生没有来得及说的话,今生居然也就要来不及了。 她那么多的犹豫,那么多的挣扎,在生死面前,不过都是笑话。 她都已经是重活了一世的人了,居然还是这样看不开。 这一次是她自误了,怪不得旁人。 下一刻裴俶却将他的剑收回了剑鞘之中,“沾了晏氏之人的血,这把剑也不能要了。” 他将那把剑随手扔到了一旁,是比观若的木簪落地,更沉重而骇人的多的声音。 裴俶好像很喜欢一边说话,一边手里拿着什么。无论是什么,都可以成为他的玩具。 于是他又自袖中,取出了那把他时常在观若面前把玩的匕首。 “阿若,蒋掣和伏珺的病已经好了,你和晏明之的关系却也没有变差。我以为我给他找了麻烦,结果却是自找麻烦。” 他望着观若,目光中写满了欣赏,“我给你出的难题,你解的很漂亮。” 观若的目光却忍不住凝在了匕首的锋刃上,“只是裴郎君自己算错了而已。” 他根本就不了解晏既,凭什么觉得他能精准地算计人心。 裴俶笑了笑,将匕首举起来,用它的锋刃,反射着并不明亮的月光。 “果然人心是最难计算的东西,不过,阿若,我还是要说,这是我第一次失算。晏明之实在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他又望向观若,目光中盈满了好奇,“阿若,你是给他下了什么蛊么?据我所知,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 “你们相识的时间太短了,并不比我与你长多少,为什么能令他心甘情愿地做到这个地步?” 观若想起了那一日,如劝告一般告诉裴俶,“裴郎君,人心是会变的。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不该不明白。” 中秋之夜以后,晏既实在已经改变了太多了。 她以为她是没有变的,可是她此时再想到晏既,想到他的拥抱,想到他的亲吻,居然在临别的苦涩之中,亦感觉到了一丝甜意。 裴俶逼近了她,他握住了她的手,不允许她后退。 他在她耳边道:“所以阿若你也变了,你爱他。我感到妒忌。” 观若侧过头看着他,凛然无惧。 人在明知必死的时候,为了维护自己所爱之人,总是会生出勇气来的。“这与裴郎君无关。” “我不这样以为,阿若,你和我才是一路人。” 裴俶想要说服观若,语气却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同别人低声下气地讨要糖果。 观若的拒绝和否定,让她在此时像是一个坏人,简直无比滑稽。 她和裴俶强调了一遍,“我和裴郎君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无论人心如何改变,我都不会变成裴郎君这样的人的。” 裴俶好像根本就没有在听观若说话,帐帘被猎猎的夜风卷起,一阵巨响之后,夜空中绽开了无比美丽的烟花。 为了今夜,裴沽居然还准备了烟花。 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观若的目光不自觉地被烟花吸引,并没有看见烟花之下裴俶如孩童一般绽开的天真笑意。 裴俶和观若并肩站在一起,不再有风了,他甚至拉着观若的手臂,一同站到了营帐门口。 他掀开了帐帘,安静地望了一会儿,又侧过脸,低头对观若道:“阿若,你要记得把我今夜说的话都转告给晏明之,我一定会向他讨要他的右手的。” 他又添上一句,语气中带着货真价实的惋惜。 “若是今夜之后,他还能活下来的话。 观若的目光骤变,紧紧地盯着裴俶,她控制不了她内心因他的话而生出的恐慌。 他却并不在意观若的目光,烟火的色彩映照在他面颊上,明灭不定,无法捉摸。 “好戏已经开始了。” 裴俶将这句话说的犹如叹息,最后一颗烟花照亮了夜空,他在这变幻不定的光芒中快步走出了营帐,转瞬之间就淹没在了夜色之中。 第173章 还手 观若并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天空平静下来之后,她听见了厮杀的声音。 歌舞升平的幻象被戳破了,兵戈相击的声音,才是这个夜晚永无休止的声音。 更糟糕的是,她又听见了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观若的心跳来不及平复,便又变得很快很快,几乎令她感觉喘不过气来。 她想要任由自己的身体瘫软下去,方才裴俶给她的威慑力,她实在是没法就这样轻易地遗忘。 那种无力的感觉反而一直回荡在她身体里,从她心上,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几乎有些无力控制自己的身体。 但是她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活着,去见晏既。 观若捡起了裴俶丢在地上的那把剑,将它从剑鞘中拔了出来,仍旧一步一步,轻声退到了角落里。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观若甚至还听见了环佩叮当的声音。 来人是个女子,观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放松一些。 烟花已经燃放完毕了,夜空中安静下来,天幕之下的争斗却不止,月色照亮了那女子手中长剑的锋芒,观若看清了她的脸。 是高世如。 高世如的语气透着轻蔑,“殷观若,我知道你在这里,今日我就要给你早已经说好的那份礼物了。” 她看不见观若在哪里,走动的时候踢倒了营帐中的椅子。 于是她开始朝着空气无谓地挥舞着她手中的剑,又带倒了桌上的花瓶,一地狼藉。 这些声响都砸在观若心上,高世如虽然没有目标,可观若观察着她,她所出的招式并不是毫无章法的。 她学过剑术,知道该如何用剑,去消灭她的敌人。 高世如是来要她的性命的,观若不会剑术,若是等她如裴俶一般反应过来,她必然将毫无胜算。 观若低头望了一眼她手中染着血的剑,她必须要主动出击,像晏既一样,击倒属于她的敌人。 高世如夜视的能力似乎并不好,进入帐中已久,她仍然没有能够恢复清明的视线。 她渐渐地开始陷入了狂躁之中,“殷观若,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快给我出来!” 观若看了看手边,那本《广异记》安静地躺在木架上。 下一刻她将《广异记》用力地丢到了营帐的角落里,吸引了高世如的注意,而后下定决心,飞快地跑到了她身旁,挥舞着她手中的剑划过了高世如持剑的右手。 “啊!”高世如吃痛,手中的长剑应声落地。 观若的剑上沾上了新的鲜血,她仍然紧紧地攥着剑柄,不敢使得这柄剑如她敌人的一般落下去。 高世如大约从没有受过这样的疼,一下子失去了反抗的意识。 用左手紧紧地捂着伤处,后退之间踩到了自己的裙摆,重重地跌坐在了地上。 观若站在营帐之中被月色照亮的那一边,高世如恰好跌坐在营帐中光明与昏暗的界限之上。 她先开了口,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高世如的伤口处转移开。 “若不是将军留着你还有用,方才这一剑,我会直接往你心口送的。” 观若双手攥着剑柄,这样才能使得她的手不再发抖,不再让高世如看出她内心的怯意。 这是她第一次出手伤人,哪怕只是伤了对方的手臂。 高世如的剑落在她身旁,观若以剑锋抵着高世如的眉心,一面上前,将地上的剑用力地踢到了营中昏暗之处。 她再拿不到了,不能再用它来威胁观若。 高世如的鲜血,不断地顺着她的指缝滴落到了地面上。 地面上有毡毯,毡毯之下还有秋草,被作恶之人的鲜血喂养,明年春风再吹不醒这片土地的生机了。 观若等了许久,高世如才终于克服了那种疼痛,仰起头来看着她。 她们彼此都能看得清彼此的模样,同样的姿态,从白日换做夜晚,五年过去了。 高世如的语气充满了怨恨,“殷观若,晏明之说我狠毒,原来他爱慕的女子,也不过就是个毒妇。” 观若很平静,方才她身体里的那种无力感骤然消失了。 高世如一开口,她好像渐渐就能克服这种恐惧了。 “是你先要来杀我的。承平十一年的时候我遇见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来告诉我,今日你要杀我,又是因为什么?” 还能是因为什么,但是观若想听见她亲口说出这个可笑的理由。 高世如冷笑了一下,“因为你就是个贱婢,是我脚下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你不过是这么可悲的东西,凭什么和我来争晏明之?” 长安那么多世家,只有她是最尊贵的少女。无论曾有多少世家女去纠缠过晏既,可是只有她能入他的眼。 她一心想要做他的妻子,从未将他那个出身微贱未婚妻当作对手,羞辱了也就是羞辱了,她永远都不可能翻身站到比她更高的地方去。 晏既去城西,她也去城西,在城西的各处同他偶遇。 晏既说要娶冯氏女,她就将冯氏女排挤到长安贵妇仕女的圈子之外,让他知道,她根本就配不上他。 晏既说他不喜欢戴花的女子,她每次出现在他面前,总是将自己打扮的很干净,毫无一国郡主的尊贵与威严,被其他贵女在暗地里嘲笑。 可是有一日她忽然发觉,他不是不喜欢戴花的女子,他只是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子。 而那个女子每日素衣素容,偶尔在发上簪一朵茉莉花,低眉浅笑,在他的目光中走过城西的大街小巷。 “高世如,你知道你为什么输吗?” 观若的目光之中,带上了一重怜悯,她笑的像是她年少的时候,刺痛了高世如的眼睛。 “因为我从没有打算争过,将军心中的那个人,始终都是我。” 高世如想要抬起手,想要重新拿起早已经不知道去了何处的剑,手臂上的血止不住,只留给她无限的恐慌。 当年的心绪一下子回到她脑海里。 殷观若是她从前根本看不上的女子,是被她的侍卫推倒在泥地上,可以被她肆意取笑,毫无还手之力的女子。 就像是有谁在她面颊上重重地扇了一巴掌,她怎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她才打算出手,晏氏便几乎被梁帝诛灭干净。 她亦因为从前和晏既过从甚密,而被父王关在了雍王府里,日日有人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她成了全长安仕女的笑柄。 观若的话还在继续,“你在他心里,比蝼蚁还要卑贱。高世如,你不光要知道这个事实,还要永远都记得。” “贱婢!”高世如大声地咒骂起来,好像这样就能令她忘记手臂上的疼痛,忘记看着自己的鲜血汩汩地从身体里流出来的恐慌。 她忍不住落了泪,是她当年的悔,今日的悔。 “当年我就应该早早杀了你的!” 等她好不容易被父王从雍王府中放出来,带着人气势汹汹地找到了殷观若所住的地方。 同她住在一条小巷里的邻居却笑吟吟地告诉她,住在这家的小娘子已经被天子接进了宫去,修筑了金屋叫她居住。 那金屋华美地就像是天上的宫阙,不会再有比那里更好的地方了。 她也是皇族,却永远都不过是那一座黄金屋的过客。 她站在原地,不可置信。殷观若居然真的站到了比她更高的地方去。 第174章 毒妇 观若没有理会她,目光如剑锋一样冰冷,“你说我是毒妇,可是高世如,没有人比你的心更毒了。” 不喜欢的人就可以随意欺辱,甚至要对方的性命,她怎么敢咒骂旁人是毒妇? 高世如大笑了一阵,状若癫狂,她没有顺着观若的话说下去,“殷观若,永安宫好住么?如天上宫阙么?你可知道永安宫曾是谁的居所?是先帝的晏贵妃。” “那里是文嘉皇后和梁帝初次见面的地方,年少的文嘉皇后进宫探望姑母,遇见了失意的皇子,他们就是在永安宫里定的情。” “有人告诉过你这些么?你这个可笑的赝品。” 和梁帝有关的事情,已经不再能伤到观若分毫。像梁帝那样的人,对亡妻执念深重,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都根本不足为奇。 观若只用一只手拿着剑柄,她已经不再害怕了,“原来是这样,多谢裴夫人告诉我。这不过是一句闲话罢了,我还知道很多旁的事,裴夫人若是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 “不过,在此之前,我倒是也有一句话要先告诉你。” 观若居高临下地看着高世如,方才挣扎过一阵,她鬓发散乱,花容失色,再无从前的半分高贵与美丽。 “将军为了讨我的欢心,将你贬的一无是处。你自恃与他是青梅竹马,可是他却并不想认。” “他甚至觉得他常常陪伴在我身旁,尽管我不知道,却也只有我才是他的青梅。” “而你,”观若一字一顿地道:“只会惹他讨厌而已。” 观若从未爱过梁帝,亦早已经不在乎他如何对待她。 可是高世如在意晏既,在意地几乎发狂。 晏既同观若说的话,她能分得清真心与假意,可是此时不妨把话说的更凛冽些,就算只是夜风,也要一刀一刀地割在高世如心上。 观若已经逼出了高世如的眼泪来,她在强迫自己忘记观若方才说的话。 “每一次我们在宫宴上遇见,你总是端出一副高贵的模样来装作不认识我,就像你此时的神情异样。你到底高贵在哪?” “你知道么,我看着你坐在长宁殿的高位上微笑,我真的很想要撕碎你的这张脸。” 她明明不比她美丽,却占尽了晏既的心,占尽了帝王之爱,天下富贵。 观若云淡风轻,“我的确不记得你了,围着我的人太多了,我连看你一眼都懒得。” “和梁帝其他的妃嫔比,和安虑公主比,你算得了什么?” 她已经发觉了高世如的痛处,她最害怕的就是旁人戳破了她的尊贵,那是她所有自尊心的来源。 高世如眼中盈满恨意,她有要挣扎起身的意思,观若将那柄剑又朝着她逼近了一寸。“别动,不然我真的会要你的性命。” 高世如又笑起来,却到底还是顺从地没有动,“殷观若,你根本就不敢。哪怕是今日这样的场合,你都不敢杀我。” “而我却敢,就算你是梁宫中金尊玉贵的珩妃娘娘,我也敢朝着你下手。” 她比宫里的妃子更想要殷观若去死。 只是她的运气实在太好,她想了所有的办法,却都不能绕过袁静训,让她陷入她的诡计之中,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几乎发狂。 无论高世如曾经做过什么,观若都从梁宫里走了出来,一路走到了这里。 “高世如,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做什么?是想证明你的胆识,还是你的无能和恶毒?” 高世如在剑锋之下轻轻摇了摇头,“不想证明什么,我只是想知道,珩妃娘娘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观若的手猛地抖了抖,但是她还是在高世如准备起身之前,将她的手稳住了。“高世如,我说过了,你不要乱动。” “今夜裴氏的人或许一个都活不下来,我不介意再添上你这一个,将军也不会介意的。” 高世如见没有机会,也就不挣扎了。 她的命尊贵,不能就交在殷观若的手里。 她继续用言语扰乱观若的心神,继续寻找可趁之机。 “看来珩妃娘娘你是不想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如何死的了,他不是自己掉到河里去的,有人害他。”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害殷观若父亲的人是谁。 她不能将宫里的殷观若如何,殷观若的父亲还在宫外,失去父亲的滋味,失去唯一亲人的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她可以叫她尝一尝。 可也还是没有等到她动手,她的父亲便被人推进河里淹死了,她那时只觉得是殷观若自己招了太多人的恨,所以想要同她过不去,想要看她倒霉的人太多了。 她亲眼看见殷观若父亲被人推到河里,却并没有让手下的人过去查问。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在今夜编造谎言,“醉了酒的人,在岸上如同死鱼一条,掉下河里去,却还知道挣扎。” “只可惜他再挣扎亦没有用,岸上的灯火尽数熄灭了,没有人敢靠近。不是就在你家门前的那条河里么,才是戌时呢,怎么就没有人敢救他?” 高世如的话一字一句传到观若耳中,她所说的那些细节,和她原本所知的都能对的上,观若忍不住又将剑锋往前送了半寸,“是你,是你杀了我父亲!” 高世如凛然无惧,她甚至在近在眼前的剑锋面前摇了摇头,她迎着观若的目光,“今夜我说的话每一句都有可能是假的,只有这一句是真的。” “殷观若,你听好了,杀死你父亲的人不是我,而是晏明之。他恨你的父亲将你送进了宫中,断送了他的希望。” 观若的心重又平静下去,她知道高世如是不会知道她父亲死亡的真相了,纵是知道,她也永远不会告诉她,要给她留下无尽的遗憾。 或许是她动的手,或许有旁人,又或许,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她的精神从极度的紧张中放松下来,忽而觉得没了力气。然而帐外的厮杀声未停,晏既还没有分出他的胜负,她亦不能松懈下去。 第175章 痛处 在观若眼中,重逢之前,她和高世如这些年唯一的交集,就只有承平十一年上巳节那一次。 那时她根本就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拿她取笑过一次,也就该忘了。 而高世如却已经暗暗恨了她这么多年,弄出了这么多的事情来。晏既说永远都不要低估旁人对自己的恶意,果然他是对的。 观若陡然间又想起来一件事,“承平十四年,你出嫁前一日,到永安宫求见我,是为了什么?” “求见?”高世如轻嗤了一声,语气中盈满了货真价实的不屑,“你也配让我用这个词。我是雍王的女儿,是梁朝的郡主,你算是什么东西?” 不过她仍然回答了观若的话,像是一种别样的慷慨,“我藏了一把匕首在怀中,我要划花你的脸。梁帝若是要治我的罪,那就换一个人去嫁给裴沽吧,我才不在乎。” 承平十二年过去,长安重新变得风平浪静。 她以为她是能等到殷观若失宠的那一天的,而她会继续和长安最好、地位最高的少年郎议亲,她很快就能忘记晏既了。 长安城中所有的世家贵女,也仍然都要羡慕着她。 然而她在雍王府中等来的一道圣旨,却是要将她嫁到河东,嫁给如她父亲一般年纪的老鳏夫裴沽。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她早已经听过了裴沽好色贪花,风流成性的名声。 她那个父王只知道听梁帝的话,在梁帝面前唯唯诺诺,却敢回王府压着她。平日里她从不反抗,她给他做父亲的威严,可是他要她在这件事上退让,是绝无可能的事。 她指望不上他,便只能靠自己。 可是她求德妃没有用,去昭陵哭那个早已经死去,却还活在梁帝心中的文嘉皇后也没有用。 梁帝知道文嘉皇后向来不太喜欢她,嫌她扰了她的清净,大手一挥,又让礼部的官员将她的婚期提前了数月。 一个郡主,长安城中最年轻,也最尊贵的女子,几乎是被赶出长安的。 最后是德妃屏退了左右,悄悄告诉她,梁帝并不会永远让她呆在河东的。 他已经有心要动一动裴沽了,等到那时候,她仍然可以回到长安来做她的郡主,也可以再嫁给颍川钟氏将来的家主,她的亲侄儿钟诺。 她知道德妃恨殷观若,她也惧怕她曾经和文嘉皇后相似的脸。德妃的心思,和她不谋而合,她可以再送一份礼物给德妃,让她不要忘记了她,忘记了给她的承诺。 是晏既把一切都毁了。 观若岿然不动,她照准高世如的痛处,狠狠打下去,“雍王的女儿,梁朝的郡主,所以的确应该嫁给裴沽这样在一郡之地有实权,可以影响整个朝局的人。” 原来袁姑姑那一日拦住了高世如,又是救了她一次。只是她又忍不住开始计算起来,若是那一日她就被高世如划花了脸,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高世如会如她所想的那样安然无恙么?梁帝要动河东,总是要先给足了裴沽甜头。 或许是会的吧。但她没有了这张脸,总归是要被梁帝厌弃的了。 观若的话音刚落,高世如顷刻抬起了头,目光中的恨毒之意,就算是已经有些习惯她的恨意与偏执的观若亦为之一惊。 “你以为你就能永远和晏明之在一起吗?你永远只是一个下贱的平民,你继续同他在一起,总有一日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是最恶毒的诅咒,也是观若的梦魇。 但是观若不会输给高世如的话语的,“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就是要不如你的意。我会好好活着的,你的阴谋与阳谋都伤不了我分毫,不要说只是诅咒。” “等你都死无葬身之地了,我也会好好活着的。” 高世如忽而低下了头去,她好像没力气再支撑她的上半身,无力地趴在了地上。她的左手从伤处移开,捂住了她的肚子,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我……我肚子疼……我……” 观若到此时才想起来,她还是个有孕不满三月的孕妇,今夜的这一场宴会,原本是为她而办的。她握着剑的手有些颤抖起来,“你不要装了,你方才根本就没有撞到肚子。” 她的话里到底是有一些心虚,只因她分不清高世如话中的虚实。 她知道该拿狠戾恶毒的高世如怎么办,她已经用她手中的剑威胁了她许久。可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一个恐有小产之忧的无助母亲。 高世如整个人卧在了地上,身子藏进了营帐中全然昏暗的地方。她无暇去为自己的右手止血,两只手都绝望地抱着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 营帐之外的厮杀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营帐之中不断传来呼痛的声音,是高世如腹中的孩子在挣扎着活下来。 观若持剑的手僵在原处,她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高世如其实早已经离开了她剑锋所能触及的范围,她亦没有打算动一动。 黑暗之中,高世如忽而朝着帐外大喊了一声,“明之救我,殷观若这个毒妇要杀我!” 观若下意识地望向了帐外,晏既在大步朝着她走过来。他的面颊上也有如裴俶一般的血迹,却并不令她觉得可怖。 她反而终于放松下来。 晏既终于回来她身边了,他会带她走,这个漫长夜晚终于要结束了。 观若目光中盈满了欣喜,她还能活下来,还能再见到晏既,是一件多么好的事。 她朝着晏既走过去,才迈开一步,晏既却忽而加快了脚步,拔出了他的剑,朝着她走过来。 剑光映在观若眼中,晏既甚至没有在望着她,目光中并没有一点温存,只有令人心惊的杀意。她愣在了原地。 晏既和她擦肩而过,她很快听见了剑锋入肉的声音。 “明之……” 有人倒在了地上,有长剑落在毡毯上的沉闷声响。鲜血蔓延到了观若脚边,染红了她脚下的毡毯,观若低头看了一眼。 晏既收回了他的剑,一切都结束了,他终于可以望着观若了,“阿若,我来带你回去了。” 第176章 床榻 观若又开始做噩梦了。她站在一片平原之上,入目是青青的春草。 而后周围的场景在飞快地变幻着,她脚下的春草转瞬间枯萎,变成了让人无比惧怕的鲜红色。 那一片鲜红如波浪一般朝着她奔涌过来,她看见了吕婕妤的那个孩子,看见了郑嬷嬷,看见了裴俶在朝她微笑,而后她看见了拿着剑的高世如。 她身上的锦缎全都变成了碎帛,是她的血将春草染成了鲜红色。她在一步一步朝着她走过来,朝着她举起了她手里的剑。 观若醒了过来。还好是白日。 她抬头望着帐顶,四周空阔,这不是她的营帐。她又望向了四周,床榻不远处就是案几,上面堆着许许多多的公文。 这里是晏既的营帐。 她侧过头去,发觉原来晏既就坐在她身侧,闭着眼睛在休息。 他当然已经收拾过了,面颊之上干干净净,并没有血迹。只有下巴之上生出了一些青青的胡茬,令他看起来更添了几分憔悴。 营帐之中没有别人了,观若不知道她该不该将晏既唤醒。 昨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们所遇见的事是完全不同的。在面对彼此所经历过的事情之前,在将所有的情绪都倾诉一遍之前,他们是不是应该再给对方一些喘息的时间。 观若正在踌躇,晏既便自己醒了过来,他低头看了观若一眼,见她已经醒来,很快握住了观若的手,“阿若,你醒了?” 语气中没有急切,好像她只是在这里好好地睡了一觉。 没有急切,却有藏不住的疲惫。观若伸出手,晏既便低下了头,让她可以触碰到他。 她的手抚过他的下巴,触碰到他的胡茬,有微微的痒。下一刻晏既抓住了她的手,“你觉得怎么样,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观若轻轻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和你在一起安静的呆一会儿。” 晏既用双手握着她的,“安静的呆一会儿,是不是我也不许说话?” 观若忍不住笑了笑,“那好,那我问你,你才许答我,其他时间都不许说话。” 晏既点了点头,握着她的手,在他面颊上轻轻摩挲。他已经准备好回答她的问题了。 “我没有睡很久,那场鸿门宴……还只是昨夜的事,对不对?” 晏既深吸了口气,回答观若,“是昨夜的事,我到你身边之后,你就昏倒了。然后我把你带回来,叫吴先生给你看过病,他说你只是太累了。” 她只是一时间又看见了那么多血,所以有些承受不住而已。 “将军也太累了,我在这里,将军是不是一夜都没有睡?”他不像是休息过,衣服上几乎没有一点褶皱。 晏既俯下身来,一只手轻轻地抚过她的额发,“不光是放心不下你。昨夜营地里亦被人偷袭了,有所伤亡,嘉盛一个人忙不过来。你不用担心,我不觉得累的。” 比昨夜更累的时候,他也经历多很多次了。 观若往床榻的里面挪了挪,让出了一个身位来,她的左手和晏既十指紧扣,微微朝着自己的方向用了力,暗示着晏既。 晏既读懂了她的暗示,眼睛越发明亮起来,很快在观若身边躺下来。 前生他们不知道这样同床共枕过多少次,在云蔚山的小屋里,从来都没有任何礼仪规矩。他们可以抛掉他们在这个人世间曾经有过的任何身份,只做他们自己。 昨夜观若又在生死之间游走几回,今日在这小小的营帐之内,她想放纵一次。 只有今日,只有片刻。 晏既躺在她身边,并没有侧过身子来望着她,而是感慨了一句,“到底还是自己的床榻最舒服,在椅上坐的久了,背上有些疼。” 观若也望着帐顶微笑,“我也觉得将军的床榻还是挺舒服的。” 有他在身旁,她的心可以完全安定下来。 从什么时候起,他于她而言,已经是这样的存在了。 晏既侧过身来,“那你就一直在这里好了,我不会赶你走的。” 观若亦翻身,同他面对面,“总是这样躺着,骨头都要躺的软了。每天都要做一些事,才不会觉得日子过的很空虚。” 在云蔚山的时候,她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 所以她才觉得日子过的那样快,怎样都过不够。活在今生,也总是念念不忘。 “冯副将、蒋副将,还有伏大人他们都好么?将军有没有受别的伤,严不严重?” 昨夜晏既过来寻她的时候,身上沾了不少的鲜血。有旁人的,或许也有他自己的。 那一定是一场十分惨烈的战役,对他们任何一个人而言,那都是一个艰难的夜晚。 晏既静静地看着她,她是离他那样近的,“他们都好,没有受什么伤,我也是。但是我看见守在你营帐前的亲卫的尸体,我差一点就以为我要失去你了。” 观若伸出手去,抚过他的眉眼,她想让他闭上眼睛,好好地休息一会儿。 “我也以为我要失去将军了。”在她被裴俶劫持的时候。 人为什么总是要在那样的时候,才能显露出真心呢? “那么高世如呢?她和她的孩子……” 晏既闭上眼,静静地感受着她的抚慰,“我那一剑不过只伤了她的左肩,她摔在地上……那个孩子原本也不是她想要的。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若是她要怨什么,那就让所有的报应,都报应在他身上。 原来那个孩子,没有能够活下来。高世如假装腹疼骗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样的结果? 观若还是要继续问下去,他们的生活如此,就是如此温存的时刻,充斥的也是这样的对话。“她没有了孩子,将军的计划便被打乱了,接下来又该如何做呢?” 她或许应该先问问昨夜在宴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将军活着回来了,那裴家昨夜出席宴会的人呢,他们又在哪里?” 还有李玄耀和他带过去的副将们,他们都是能影响战局的人。 第177章 承诺 “裴沽已死。” 不过是简短的四个字,晏既说的很平淡,却有石破天惊的意味。 观若心中悚然一惊,强迫着自己平静下来。她知道晏既很累,她想要问最少的问题,来知道最多的事。 “裴沽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所以才要举办这次宴会,目的便是拉你们陪葬,让裴氏的权利交接能顺利的进行?” 晏既轻轻的点了点头,像是已经快要进入梦乡,“昨夜裴氏列席的人,除了裴沽和高世如,还有裴倦,以及他的另两个庶子。” “裴凝不在,裴伽亦不在,他回了安邑。” “高世如早早察觉到不对,借口身体不舒服逃了席,剩下的裴家人,一个也不剩,全都为裴沽陪葬了。” 观若始终都觉得昨夜的烟火有些奇怪,再添上裴俶的那句话,更加有了几分诡异之感。 “昨日裴沽甚至还准备了烟火在宴会上燃放,只是为了增添‘欢庆’之意么?” 晏既捉住了观若为他揉着太阳穴的手,珍重地放到心口。 “烟火是信号,远处的小山丘上架了裴氏私藏的火炮,裴沽是想和所有人同归于尽。” 观若的手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原来裴沽给他们编织的,是一张比想象中更严密的网。 晏既没有等观若再问,自顾自说了下去,“琢石一直在私下探查裴伽的事,他明面上说着要和李玄耀合作,实际上还是在为裴沽办事。” “她查到了这些火炮,也知道裴沽令人将它们运送到了哪里。” “宴会开始之时,守着火炮的裴氏士兵,便都被我的亲卫清理干净了。” 他冷笑了一下,“高世如察觉到不对,却并没有事先提醒我,只是找了借口离席,偷偷地跑到了你那里想要杀了你。” “这一剑,她受的并不冤枉。” 观若并没有心思同情高世如,方才晏既说,裴倦也在席上,也没有能够活下来。 他毕竟是裴沽发妻留下的嫡子,裴沽也要他死。裴伽真的要成为裴沽认定的继任者了。 裴俶事先知道所有的事,裴沽的病,高世如与裴倦之间的事,烟火燃放的秘密…… 或许是他告诉了裴沽,所以裴沽不会再容许这样的儿子和妻子活在世上了。 他离开了观若的营帐,如他所说,好戏分明开始了,他又是去了哪里? 晏既睁开了眼,“昨夜你手里的那柄剑是裴灵献的,他曾经来过?” 观若的情绪低沉下去,她不想再回忆一次同裴俶相处时的情形。 他明明每一次都没有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他从来没有叫她流过任何血,可是她每一次和裴俶相处,都仿佛是要脱下一层皮那样的疲惫。 “他要我转告将军,将军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他将来会加倍奉还的。” 晏既轻嗤了一声,“不过是无名鼠辈,也敢口出狂言。” “昨夜带着士兵袭击营地的人,我的士兵并没有看清,但我想,大约就是他。” “将来在阵前相见,他想要我的右手,尽管来讨就是了。” 晏既说着这样的话,眼中的杀伐之气,根本就是藏不住的。 观若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问起了他旁的问题,“将军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 她其实是想起了昨夜她划伤高世如手臂的时候。不过是手臂尚且如此,要如何才能下定决心,去划开一个人的喉咙。 晏既眼中浮现起了回忆之色,“是承平十二年的时候,我十四岁。” “我们一路逃回太原,路上遇见过梁帝和颍川钟氏的追兵。我要保护母亲,杀了闯进她房中的一个士兵。” “我仍然记得那个人的模样,他和我一般大,比我还要迷茫。人生还没有开始,便结束在了我的手里。” “从那以后,我迷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他开始去思考那些根本没有答案的事情,在他父亲眼中,却成了他没有出息、胆小如鼠、不堪大用的证据。 他靠近了观若,用自己的头,轻轻碰了碰她的,“既然这世上有战争,我是在战场上靠杀人来活命的人,既然要活下去,就没资格对别人心软。” 更没有资格对自己心软。 “阿若,于我而言,回忆这些,是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 “你也不要想,高世如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是我弄出来的,若是有业障,若是有报应,那也全都属于我。” 观若主动凑上前去,这一个吻太短暂了,短暂到晏既根本都没有能够反应过来。 他们静静地对视了片刻,下一刻晏既捧住了她的脸庞,噙住了她的唇。 前世今生,这居然是他们的第一个正式的吻。 观若根本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两只手无意识地绞在了一起。 她任由晏既主导着她,可是战无不胜的晏将军亦在此时流露出了青涩和迷茫。 吻到后来,他们都睁大着眼睛望着彼此,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件事进行下去。 无师自通这种事,暂时没有出现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晏既的胡茬轻轻地扎在观若的肌肤上,方才的那种冲动退去,她感觉到了痒,忍不住笑起来。 晏既亦用笑意来遮掩了他的懊恼与尴尬,慢慢地同她分开了。 他的神情很快又正经起来,他将观若交叠的手分开,等着她将目光重新落在他面颊上。 “等我拿下了河东,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他害怕观若会拒绝,连忙又道:“我不会委屈你的,一定三书六礼,样样俱全。” “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指点我的生活,我只是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观若望着他,一面笑,一面忍不住落下泪来。 晏既的心却剧烈地疼起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这种感觉。 他手忙脚乱地替观若擦着泪,也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会叫人给你做最漂亮的嫁衣,准备最漂亮的宅院,虽然我们恐怕不能在那里住许久……” “我也会请了媒人过来,我看就让吴先生来暂代一下你的长辈,我……” 观若又凑近了他,用她的唇瓣,封住了他的。她只做完了这些,便像耍无赖似的将自己交给了晏既。 他却好像是忽而开了窍,一只手放在她脑后,穿进她的发间,微微用力,不肯让她远离他分毫。 彼此的气息都有些紊乱起来,观若轻轻地推了推他。 就算是情到浓时,晏既亦很快放开了她。 他眼中有一点没有散去的疑惑,观若迎上了他的眼神。 “好。”她说。 这一个简短的字眼,比世间任何复杂的承诺,都要有力量。 这一次不必谁推着她走,她不会再优柔寡断了。 第178章 真假 前生的李三郎是没有这样的底气的,他想要娶她为妻,却表达的很隐晦。 他在意他家人的看法,也连向她要一个肯定的回答都不敢。 而今生的晏既,却不愿再被那些不值得的人束缚,他只想要做他一直想要做的事,前生没有做到的事。 骤然听见了观若的回答,她没有拒绝他,他有许久都觉得是梦。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愿自这一场梦中醒来。 观若低头去看他们交握的手,他的紧张、兴奋和期待,都准确无误地传达到了她心里。 方才他们已经太过亲密了,那一阵浪潮过后,他们像两条搁浅了的游鱼,身体里所有的精力都被卷回了水中,他们平躺着,不约而同地都长吁了一口气。 听见彼此的动静,又忍不住转过头来望着彼此,一齐笑起来。 醒在掖庭,观若的心中从未有一日如今日一般轻松,或许她应该感谢裴俶,若是没有昨夜他执剑相向,她今日不会有这样的决心和勇气。 晏既伸手揽了她,观若靠在他怀中,她轻轻叹道:“我和将军,像是已经认识很久了。” 她认识他“将军”这重身份其实并不长久,她认识更多的,是云蔚山的李三郎。 她和晏既是初相识,而晏既于她,却是故人归来。 明明不过数月,发生了太多的事,从彼此敌对,到许下白首之约。真如一场梦一样。 晏既明白她的感慨,“阿若,这世间有许多恋人,甚至是夫妻,花费一辈子,都不能同彼此和解。” 他的父母,一生便是如此了。 一辈子没有多少时光,可以任意蹉跎。他们的前生都太短暂了,离开之前彼此憎恨,这恨意留到了今生,差点又要让他们彼此错过了。 前路还很长,无论有再多的风雨,他们可以早一些携手。 观若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故意地和她玩笑,用自己的胡茬蹭着她的额头。观若的笑意藏不住,心中却仍然有忧愁。 她并不想要三媒六聘,盛大的婚礼,偌大的宅院,她只是想和自己真心喜爱的,喜爱了两生的人永远在一起。 而他可以不在意的一些事,她终究还是要开口问一问的,“将军曾说,晏老将军是不同意你同我在一起的。” 晏氏的精锐都在晏既手中,驻守在安邑外。可是晏氏真正的领袖,终究还是晏既的父亲。在平阳的时候,李玄耀曾说,他可以鼓动晏既的父亲改换阵前的将领的。 晏既若是娶了她,势必会惹得他父亲不快。可是这不快,究竟能到什么程度呢? “都已经答应嫁给我了,还称呼我为将军?那我是不是该称你为将军夫人?”他将她的碎发整齐地别到了耳后,“这是我祖父的遗愿,晏氏的子孙都曾跪在他床前听过。” 他同她开玩笑,半直起身子来,“你是货真价实的殷观若,是殷岐川的孙女,不是假冒的,没有骗我,对不对?” 前世今生,她都是殷观若,这一点她总没有骗他的。 观若捏了捏他的脸颊,前生他总觉得这样不威武,不像个大丈夫,每次她伸出手,他都躲的很快。此时的晏既却像一只硕大的家犬,任由她如何上手蹂躏。 “我是殷观若,你是我祖父将来的孙女婿,先人名讳,岂容你随意呼喝。” 他将观若的手重新捉过来,放在了他的面颊上,前生他再如何期盼也盼不回来的人,今生他想让她得到所有,这不过是小事,“是我失礼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吧。” 观若又捏了捏他的脸,“那你呢,我的父亲和祖父都不在了,没有任何人能向我证明这桩婚约的真假。” “有了这桩婚约,就算你不愿意,那也可以强买强卖,把你绑进我的洞房。只要能达成目的,强取豪夺,便强取豪夺吧,名声难听些罢了。” “反正我晏明之的名声,本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乱臣贼子的名声,是已经死死地钉在他身上了。 见观若瞪了他一眼,他忍不住笑起来,继续说了下去。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盯着你了,生怕左邻右舍有你的小竹马,将你的心给拿走了。” “就算是没有这桩婚约,我也要娶你为妻,护你一生平安喜乐。” 观若笑起来,眼圈又渐渐红起来,“那时候眼中只有生计,哪里顾得了其他。” “连常常出现在我家门前槐树上的少年我都不曾留心停步,如今实在已经连邻舍少年郎的模样都已经不记得了。” 她低头玩笑了一句,“也幸而是没有和邻居家的少年郎过从亲密,不然他们岂不是都要受了无妄之灾了?” 年轻气盛的少年,要解决问题,只有动用拳头这一条路。打架? 从伏珺的话中判断,恐怕晏既的确是个中好手。 “阿若。”他的手指穿过她的,与她十指紧扣,“我爱的就是你的坚韧,爱你眼中永远都不会熄灭的光亮。” “每一次我看见你,无论你是要出门去做什么事,这一日之中你要做多少沉重的活计,你同旁人打招呼的时候永远都是笑着的,我从没见过你沮丧的时候。” 每当那时候,他看见她的笑脸的,无论他原本是什么心情,总是会觉得无比安宁,觉得他眼前遇见的所有烦恼,都根本不值一提。 他也想如她邻家的少年一般堂堂正正地同她打招呼,像是平常相遇一般同她擦肩而过,闻一闻她发间那朵茉莉的香气。 她走过的地方,小巷之中清香盈满。 但是他总是没有机会的,他怕她会觉得害怕,他也知道越是贫瘠的地方,便越是谣言滋生的土壤,他不想打乱她原本平静,且已经足够艰难的生活。 “其实我也有沮丧的时候,也有躲在房中偷偷地哭的时候。” 就像此刻,她在爱人怀中,想起从前,想起父亲,眼泪顺着面颊飞快地滑落下来。 “你见过我这样的时候,是不是就不爱我了?” “当然不会了。”晏既轻声哄着她,手指抹不完她的泪,他扯过了衣袖来。观若破涕为笑,拍开了他的手。 “从前你是无所依靠,你有了我之后,就可以有这样的时候了。” 她自己擦干了自己的眼泪,“那我也不会丢掉我原来的坚韧和勇气的。将军要做的,是不要惹我伤心。其他的痛苦,我都可以自己克服。” 前世今生,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牵动她的心弦了。 他说的话并非承诺,他知道她并不想要她的承诺,“所有的话都在未来的日子里。” 第179章 妹妹 动情的话累人,说完之后,还是得说一些实际的事。 “我母亲是不会反对的这件事的。我给她写过了信,和她说了你重新回到我身边的事。” “在晏家,我在意的人无非是我母亲和我妹妹,妹妹还很小,只有四岁,什么也不懂。前一阵子大病了一场,叫我母亲好生担忧。” 公文之下,偶尔也会夹着几封信,观若曾看见过的。 “不过只要你买些糖果哄一哄她,她就什么都听你的了。” 观若笑了笑,“太原晏氏这一辈唯一的嫡小姐呢,被你说的像是穷人家的孩子,一年到头也吃不到一块糖。” 晏既见她不相信,又道:“是真的,我小的时候就常常吃糖,把牙齿都吃坏了。” “后来换了牙,母亲就再不让我吃了,慢慢的也就不喜欢了。” 他原本也是没有糖吃的,是他那两个兄弟,总是慷慨无私地将他们的糖分给他,叫他悄悄地吃,不要将他们供出去。 就是这样小的事,他们也要使坏,也要踩他和他的母亲一脚。 “有了我这个前车之鉴,母亲将妹妹看的更紧了。她偏偏又尝过糖的味道,常常为了这件事和我母亲闹别扭。” 观若抓着了把柄,立刻道:“那你就更不该叫我买糖给妹妹吃了,这不是同你母亲唱了反调么?” “你就是这样做人的儿子,做人的丈夫,做人的哥哥的?” 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 “更何况,”观若一脸无辜,“我没有钱呢。” 她从梁宫中出来,就只有那一支红宝石发钗还值一些钱。 “有些人从小吃糖吃到坏了牙齿,可是我小时候吃一次糖,就和过年一样呢。” 晏既捂住了她的嘴,不叫她说了,“不买就不买,就算你什么都不做,阿柔也会喜欢你的。” 阿柔已经懂得分辨美丑,她喜欢美女,比他是喜欢的多了。 他见观若神色可怜,忍不住笑起来,“堂堂的将军夫人,怎么身上居然连一文钱都没有,真真是可怜。” 他哄着她,“你叫我一声‘哥哥’,我给你买糖吃。” 观若笑起来,“怎么连做梦也不会做,都到这时候了,还只哄着我叫‘哥哥’。” 晏既很快道:“那你叫一声……那什么,来听听。” 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把这个词说出口,把这话说的这样别扭。 观若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你做梦。” 眼见着晏既要伸手挠她的痒,观若连忙按住了他的手,假装疑惑道:“阿柔?妹妹的名字不是晏淳么?这是她的小名?” 晏既为她解释道:“‘晏者,和柔也。’母亲为她取的小字,就是‘和柔’二字。” 观若心中一动,“你的字是‘明之’,是谁为你取的?” 通常男子,都是由他们尊敬的男性师长来取字的。 晏既回答她,“是我母亲取的,《小尔雅》中有一处,将‘晏’字解为‘明’。” 观若没有再追问他为什么他的字亦由他母亲来取。她好像从中李夫人为她儿女所取的字中窥见了什么,或许是女子深藏在心中的情意。 李夫人没有离开晏家,只怕不光光是为了儿女。 解释完了这些,晏既又道:“我母亲是一个十分豁达通透的人,在我能有自己的判断力之后,从没有强迫过我做任何事。” “无论我做什么,哪怕是要去犯错,只要我能承担的起犯错之后的后果,她都不会阻拦我。” “等过一会儿,我就写信给我母亲,告诉她我和你的事情,她会祝福我们的。” 观若心中有些紧张起来,问出口的话也很别扭,“为什么要等一会儿?你现在就去,不行么?” 其实晏既心中亦有些紧张,不是怕他母亲不同意,而是他怕他没法将自己此时的心绪准确地传达给母亲,令她也感受到他的欢喜。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家书一张纸,实在太薄,承载不了他和母亲对彼此的思念和关怀。 晏既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温柔乡是英雄冢,我已经出不来了。” 他静静地搂了观若一会儿,又道:“提到阿柔,我还真的挺想她的。我出发前一日,从母亲房里出来,在门前遇见了她,她悄悄地躲在廊柱后面,小小的一个人,谁也找不见她。” “她见我走了出来,也就从廊柱后面跳了出来。自己站都站不稳,还想要吓唬我,摔在了泥地上。” 他想起了那天的事,笑着摇了摇头,“肯定疼的不得了,我去扶她的时候,她已经自己站了起来,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却不肯哭。把她手里的东西塞给了我。” “我觉得手里黏糊糊的,看了看,是一块已经化去了大半的糖果。” “她说知道我要出门了,怕我在外面太苦,所以想让我甜一甜。” 他的神情古怪起来,愤然道:“我还以为只是她的汗水,捏在手里怕被母亲发现,所以太紧张了。” “这小丫头看着我吃了,才同我说,那是她吃了一半,又舍不得的。” 观若忍不住笑出了声,“阿柔这个小姑娘,实在是个妙人儿。” 晏既瞪了她一眼,又道:“我又问她为什么不哭,若是觉得委屈,觉得疼了,是可以哭出来的。毕竟长大以后,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阿柔同我说,母亲说过,告别的时候是要笑着的,不能哭。” “我天不亮就要出发,那时候她大约还在睡觉,所以那就是我们告别的时候了。” 他心里忽而泛起了一阵酸涩,但是他已经长大了,没有资格哭了。 观若听完,默默无言了良久,就算是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也有值得她敬佩之处。 晏既的语气又变,开始控诉起来,“谁知道这小丫头,一晚上强撑着不睡,硬是熬睡了她的乳娘,跑到了府门前来,抱着我的腿就不撒手。” “眼泪鼻涕一大把,我不得不先将她拎了回去,差点错过出发的时辰。” 这于晏既来说,是又好笑,又心疼,又可气的事。在观若听来,却纯然是个笑话,她心里对晏淳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将来我可一定要好好结识一下这位女英雄,能能让你晏将军吃瘪的人,可真是不多见。” 第180章 有名 晏既哪里会就这样放任观若笑话他,这一次他没让观若按住他的手,直挠到她笑的没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床上。 她醒来之后,已经和晏既闹了好一阵了,觉得腹中有些饥饿起来。 “不知道将军帐中有什么食物,可以先叫你的未婚妻子填一填肚子。” 晏既很快起身,走到帐外,吩咐了他的亲卫。 又将观若从床上拖起来,“总是这样睡着不好,先坐一会儿,用完午膳消了食,下午再睡。” 观若白日是不休息的,都已经是秋日了,白日不似夏日那样长。 晏既坐到了桌后,开始给他的母亲写信。 观若没什么事情可以做,总是要继续撩拨着他说话的。 “阿柔既然都熬到了那时候不睡,也要来送你,怎么肯轻易放你出门呢?你是不是骗她什么了。” 晏既才在磨墨,闻言便道:“你当阿柔真的这么不讲道理?” “我同她说,我并不是出门去玩,所以不能带着她。” “她还有一个姐姐,我是要去把那个姐姐救回来的。” 他说的姐姐,自然是安虑公主了。 想到安虑公主,观若又觉得心里有些难过,安静了片刻。 晏既又说下去,“阿柔出生的时候,我们家已经没有小孩子了,她总是一个人。” “后来我外祖母过寿,母亲带着她回了李家,李家的姐妹多,都会哄着她玩,她就很喜欢在那里。” “我从太原出来以后,母亲带着她去李家住了好几个月,她过的很快活,都快把我忘了。” “李家的小姐很多,阿柔就喜欢姐姐,所以我说,阿柔一定会喜欢你的。” “尤其喜欢李家的六小姐,母亲在信中说她问过阿柔这是为什么,阿柔就说,因为六姐姐生的最漂亮。” “气歪了一众李家小姐的嘴。” 观若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我也会很喜欢阿柔的。天底下能叫你吃瘪,且吃的毫无脾气的人,可真是不多。” “等阿柔再长大一些,我带你回了太原,你们两个联手,我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怕是我日日都要割地赔款,叫你们高抬贵手了。” 观若低头偷笑,又觉得她似乎听谁提起过“李家六小姐”这个名号,想了半日,才想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李家六小姐是她们中生的最美的一个?” 是在李玄耀安排她去侍奉晏既的那一日,她在沐浴梳妆的时候,听李氏的侍女提起的。 晏既点了点头,“可能是?我和她很多年没见了。” “她好像叫什么……李媛翊,在陇西好像有些贤名,她是李玄耀的亲妹妹。” 观若便嗔他,“是你的表妹,怎么连名字也记不得。” 晏既望了她一眼,一脸的无奈,“你是知道我的,我十几岁就开始不喜欢去李家了。” “李家太多戴花的小娘子了,还全是不能捉弄,一捉弄就要被告状的表妹。” “我和李家的小郎君,也总是玩不到一起去。” 李家的人,一个个都和李玄耀一样,惟利是图,没有底线。他看不上这样的人。 他已经提笔,开始给他母亲写信。 观若就安静下来,静静地等着他写完。等到他修改了数次,踌躇了数次,终于把这封信写完的时候,午膳也送进了营帐里。 观若的确是觉得有些饿了,晏既也如是。 午膳送进来,观若那一份要丰盛些,多了许多晏既没有的菜肉。 她先时不觉得有什么,这段时日,他们每有一起,总是这样用膳的。 做晏既的未婚妻有一重好处,便是每日的膳食都要比之前不知好出了多少倍。 做晏家的将军,反不如她这样舒服,平日只能谨守规矩,同普通兵士用一样的饭菜而已。 观若吃着吃着,便发觉晏既似乎总是偷偷地在瞟着她。 她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有些人觉得她秀色可餐,心中有些得意,又有些甜蜜,用膳的时候也越发矜持起来。 可她也开始暗暗注意晏既,才发现他哪里是在觊觎着她,根本是在觊觎她碗里的狮子头。 下一刻晏既再望她,观若便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见晏既同她有些傻气地笑了笑,她也被他带动起来,夹了一筷子狮子头在他眼前晃悠。 “将军总是看我做什么?” 他自然知道观若也是发觉了,便十分诚实地道:“馋。” 一个字他说得理直气壮。 观若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将她碗里剩余的,她还没动过的狮子头都夹给了他,“嫌不嫌?” 晏既很快摇了摇头,又望着观若讨好地笑了笑。像只小狗得到了心爱的肉骨头。 观若反而觉得心酸起来,在她还小,母亲还在的时候,家中尚有余力,想要什么,母亲都是会做给她吃的。 她由衷地叹道:“你可是将军呢,怎么过的这样可怜。” 晏既埋头吃饭,一边口齿不清的道:“家规如此,军令如山,不可更改。今日算是破例。” 他都吃干净了,才抬起头来,“我只盼着快些打一场胜仗,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喝酒吃肉了。” 说到这里,忍不住又叹了一声,“我不过是在军营中的时候才吃这些饭菜。” “可是有很多士兵,天下有很多百姓,或许一辈子连吃这些东西都不能吃饱。这样一想,我吃这点苦,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海清河晏,盛世太平,是所有人的心愿。 观若静静地望着他,“将军若是真这样想,上下一心,便是想不打胜仗,只怕都很难。” 晏既望着她灿然笑起来,伸出手替她抹去了黏在嘴角的白饭粒。 都已经是午后了,该将方才那些没头没尾,姐姐、妹妹的话都放到一边去,着眼于当下。 “裴伽得了裴沽的认可已回了安邑,想必有能力召集裴氏精兵守城。如今便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吧?” 观若说完了话,骤然又品出了裴沽昨夜举止的另一重用意。 无论他知不知道裴倦和高世如的事,嫡子无能,另一个不知男女,还在腹中,却也会威胁到裴伽的继承权。 他真是把所有的路都铺平了,只能赌裴伽有没有足够的能力了。 “将军手里唯有一个高世如,并没有那么名正言顺的理由去攻打安邑,想必会遭遇更顽固的的抵抗的。” 出兵打仗,最怕师出无名。高世如没有了孩子,想必也不能再来做晏既的理由了。 虽然他们原本就是所谓乱臣贼子,对于归属于梁帝的城池,似乎不用讲那么多的道理。 可若是城中军民一心,晏既要付出的代价,总是比原来要多的多了。 “谁说出师无名?裴伽不忠不孝,在父亲举办晚宴之处埋伏精兵,晏氏和李氏虽出手相助,奈何寡不敌众,损失惨重。” “裴伽弑父,有裴沽的遗孀与遗腹子为证,我们是要帮高世如和她的孩子夺回河东之地。” 高世如的孩子,分明已经没了,是晏既在无中生有。 不过政治斗争原本就是不择手段,他要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只要他们自己能付出最少的代价,获得最多的利益,那就是最好的事。 观若忽而又想起了一件事,“你说昨夜在席上的那两个裴沽的庶子……是不是也包括俘虏穆氏的姐夫?” 晏既的目光变了变,他很快低下了头,状似无意道:“穆氏和你说了那日的事?” 观若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她发觉她的衣服上沾了一点血迹,或许是高世如的。 “是那一日我自己看见的,就问了几句。看来他是在里面的了,也是一场无妄之灾。若是穆氏知道,想必是要伤心了。” 晏既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转而道:“大军驻扎在安邑外,白日在安置伤兵,我们明日便要去同大军汇合。” “高世如如今住在你的营帐里,一时间找不到什么人去照顾她,我就让穆氏去了。总不能为难眉瑾,去照顾她的死对头。” 这不是最要紧的事,“高世如住了我的营帐,那今夜我该住在哪里。” 晏既的语气理所当然,“自然是住在我这里了。” 越是定下了婚事,越是要在意礼仪和名声。方才已经是逾矩了,可到底还是白日,若是夜里也…… 他见观若的神色不善起来,又笑着道:“你放心在这里休息就好了,夜里有很多事情要安排,我不会呆在营帐里的。” 又道:“等到了城外,我仍旧为你单设一帐,就在我身旁。” “幸而其他的俘虏还并没有送到裴氏的宅邸里,到时候我让人把穆氏送到她们那里去。” 第181章 活着 观若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我和穆氏还算谈的来,其实我和她同帐也好,夜里就不必害怕了。” 这不过是她找的理由。 女为悦己者容,如今她已经和晏既定下了白首之约,也就越发在意起自己的容貌了。 穆犹知似乎很懂得如何妆饰自己,她可以请她帮忙。 晏既低着头,“要不要去帮你把蔺氏接过来陪你,我看你们从前好像很谈得来。” 观若心动了一瞬,很快又拒绝了,“还是不必了,将军想必也不会如何委屈她。” “这里毕竟是军营,同我关系好的都接了过来,算是什么事,又不是在这里游玩观光。” 能在别庄里太平度日,解她的一点无聊,又算得了什么呢? 况且她和蔺玉觅,好像是又站在两个阵营里了。 若有一日天下太平,不是晏既战胜了梁帝,便是梁帝战胜了晏既,她的父亲和晏既是事物的两面。 若要蔺玉觅站在她这一边,便要告诉她她父亲做的那些事,太残忍了。 晚一日知道,便是多一日的期冀。 “还是接过来好了,我看她着她的样子,倒是和眉瑾有些相像。” 他提醒观若,“你要嫁给我,身边却没有一个亲人,找几个侍女容易,得一个如姐妹一般相处的人却不容易。” “在青华山的时候我记得她救过你,也算是于我有恩。” 是在严嬛手下。 那一日她拿着碎瓷片要伤她,蔺玉觅在手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 “若是将军不觉得麻烦,便将她接过来吧。我的确感念她的情谊,将她当作姐妹。” 观若对蔺玉觅,其实要比对穆犹知更真心的多。自然,蔺玉觅这样的性子,也的确是更容易让人付出真心。 她就像是青华山的溪水,一眼就能看得到底了,而穆犹知的目光中总是燃烧着令观若觉得有些不安的野心。 她想要过得好无可厚非,她也没有因此而伤害过观若,观若的不安似乎是并没有道理的。 观若决定不再想穆犹知的事情,她很快又想起一件事,“我的那些东西都还在那个营帐里。” 晏既道:“不过都是些寻常物件,过会儿叫人取来就是了。” 想到那支红宝石发钗,观若越发焦急起来,“不是的,我的红宝石发钗还在里面。” 怕晏既多心,她又道:“并不是因为那是梁帝赏赐给我的,实际上那支红宝石发钗,是梁宫城破那一日袁姑姑插在我头上的。” “我向梁帝的嫔妃郭昭仪打听过这支发钗的来历,她说她并不知道,可是我总觉得那一日袁姑姑的举止有些奇怪……” 她说到一半,懒得再同晏既说了,站起身来,打算自己去将那支发钗取回来。 却被晏既拦下了,她焦急的神情撞进晏既含笑的眼睛里,“急什么,小傻瓜,你的东西我怎么会叫高世如染指,早已经叫穆氏给你收拾好,拿到我这里来了。” 他回头指了指角落的一个包袱,“里面是你的衣服,还有那支发钗,什么东西都没有少。” “你要是还不放心,就自己过去看看。” 观若拍开了他的手,才答应了他要做他的妻子,他就开始惹她生气了。 她解开了那个包袱,那支红宝石发钗就放在最上层。 无论她如何改变,雍容华贵,或是灰头土脸,这支红宝石发钗,前世今生,都是一样的安静而美丽。 “你要问这支发钗的来历,为什么要去问郭昭仪?又不是她的。” “这支发钗既然是袁静训拿出来的,将来若有机会,问她就是了。” 观若回他,“就是那时候觉得没机会再问袁姑姑了,所以才问郭昭仪试试的。” “你懂得什么?后宫女子,每日除了吃喝无事,便是攀比这些了。” “这支发钗是袁姑姑拿出来的,却并不像是她这样身份的人能有的,我觉得它或许是文嘉皇后的东西。” 晏既冷笑了一下,“袁静训的本事,可比你想的大得多了。” “若是这支发钗有可能是姑姑的东西,你不如拿去问问琢石,她可能还知道一些。” 晏既的话分明是意有所指。他和她对袁姑姑的态度向来不同,观若也并没有要追问他的打算。 她倒是的确想知道这支发钗的来历,应该去问一问伏珺。 她想起来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干净,便要打发晏既出去,“我想换衣服,你先出去。” 晏既故作疑问,一副讨打的模样,“我不能在这里么?” 观若扬起手,装作要打他,他往后退了一步,“我出去就是了,做什么一副河东狮的模样。呀,还没有娶回家,我先要成了陈季常了。” 他这样说话,观若更是要打他了,他大笑着退出了营帐。 想必一转身,便又是冷峻严肃的将军模样了。 观若轻轻笑了笑,取了一套海棠红的衣服出来,很快便换好了。 晏既一直就候在帐外,并没有走远。观若掀了帐帘出去,亦换了一副恭敬模样,“妾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将军若是无事,便早些回营帐里挨打。她在心中暗笑。 他同她点了点头,面上并无笑意,先她一步进了营帐。 才一进门,便是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揽着观若在长榻前坐下,“就知道你从前的恭敬也是装出来的,心里巴不得要让我好好吃点苦头。” 观若一副正经模样,“将军从前可是让妾吃了不少的苦头。” 晏既的手,抚过观若脖颈上的伤疤,语气低沉下来,“那一日,你是真的想要寻死么?” 观若并不是要提醒他这件事的,她握住了他抚摸那道伤疤的手,慢慢放在了她的膝上。 “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可若是真活不下去了,便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死在将军手里,总是不如我自己来。” 那一日她虽然并不是这样想的,可道理就是这样的道理。 晏既一把将她揽在怀中,“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事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能比我先走。” 他忽而又放开了她,迫着她同他四目相对,“你答应我。” 这样的事,她该如何答应他。前生她就是死在他面前的,“我只能答应你,无论是什么时候,我都会努力活下去。” 哪怕有一日他兵败如山倒,她再一次沦为阶下之囚;哪怕她有一日同他走散了,四处兵荒马乱,她不得不如幼年时一样艰难生活;又哪怕君情决绝,妾意参差,她都会好好活下去。 晏既重又将她揽在怀中,“那一日之后,其实我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我梦里有女子持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有时候是你,有时候是姑姑。” “姑姑在面临那一天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呢?她有话留给琢石,却没有话留给我。” “我每一次想到,都觉得心如刀绞。” 观若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起来觉得痛苦,就不要再想了。无论当时文嘉皇后想的是什么,她总是为了你们能活下去。” 她抱他抱得更紧了一些,闭上了眼,“明之,我并不奢望我们都能活的很长久,过常人所不能企及的生活,我只想好好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一日。” 第182章 发钗 这样温存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帐外有士兵来报,“将军,裴夫人已经醒过来了。” 晏既慢慢地松开了她,“高世如醒了,我有些话要跟她说。” “你就在帐中等我回来,或是去寻琢石说话,昨夜她受了一点小伤,肯定在自己的营帐里。” 观若有些焦急起来,“伏大人的伤原本就没有好全,既然早知道昨夜凶险,为什么还要她一起过去。” 晏既安抚着她,“琢石不在宴上,又该在哪里呢?在你那里原本以为是最安全的,可是昨夜裴灵献来过。” “从昨夜营中士兵受伤的情况来看,就算裴灵献的右手受了伤,琢石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她同我一起在宴上,已经算是昨夜最好的结果了。” 他捏了捏她的手,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不再陷在那种紧张和后怕的情绪里。 “你放心,琢石只是因为之前腿上受过伤,行动有些不畅,所以昨夜才会受了点小伤的。” “不是什么大事,你可以拿着你那支红宝石发钗过去叫她看看,或者下下棋。今日营中会很混乱,旁的地方你不要乱走。” 晏既已经站起来,是准备去高世如那里了。他说今日营中事情很多,他或许已经在她身上浪费了很多时间了。 观若也站起来,送了他出去,而后折返回来,在只剩下她一个人的营帐中呆不住,取了那支红宝石发钗,准备去探望伏珺。 伏珺如晏既所说,是在自己的营帐中呆着的。听说观若过来探望她,很快便让人放了她进来。 伏珺腿上的伤,分明比上一次严重的多。她半靠在床榻上,右腿上缠了厚厚的纱布,看起来是受了剑伤。 观若很快走到了她身旁,“伏大人,你的伤吴先生是怎么说的?” 伏珺看起来面色苍白,就算是笑着的,她说的话也并没有多少说服力。 “只是伤了皮肉,要养一阵,等结了痂,就差不多可以下地了。” 她又来关心观若,“昨夜殷姑娘昏迷不醒,明之很着急,我也就没有问他你是发生了什么事。好在看见你醒过来了,明之也可以放心了。” “今日营中事情很多,你知不知道他去忙什么了?” 观若有些心虚,她毕竟是早已经醒过来了,在营帐中和晏既消磨了半日的时光,营帐外却有许多人在担心着。 “高世如已经醒过来了,将军去同她谈条件了。他说让我过来探望一下大人,他也担心着您。” 伏珺点了点头,似乎并没有打算追问她昨夜发生了什么。 她总是很能体谅旁人,若是这些事观若有不想提起的可能,她便连问都不会问。 但观若其实并不排斥将这些事告诉她的。 后面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她想必也想知道高世如为什么会忽而伤成这样,还没有了孩子。 不过裴俶的事情,便可以暂时不说了。 “昨夜我在营帐中等候将军,先等来了高世如。我先弄伤了她,而后用剑指着她,不许她轻举妄动。” “结果她便装出腹疼来欺骗我,还呼唤起将军的名字,吸引我的注意力。” “我实在是没想到她伤了右手,居然还想着要杀我,将军便刺了她一剑,来保护我。” 观若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有些怕见血,所以……” 伏珺听完,心中了然,“高世如年少时为了接近明之,曾经和我们一起学过。” “并没有多少女子会学这些,所以她的剑术,在女子之中当是数一数二的。殷姑娘学过剑术?” 观若摇了摇头,“并没有学过。我听着帐外的声音不对,想着躲一躲,便吹熄了帐中的烛火。” “而后我见高世如持剑进来,知道她心存恶念,便先下手为强,偷袭了她。” 伏珺望着她,“殷姑娘很有胆识,运气也不错。” 她说着这话,语气很真诚,并无半分调侃之意。更多的还是关怀。 观若心中一动,踌躇了片刻,“伏大人能不能也教我剑术,我觉得总是靠旁人来保护自己是不够的,总要自己也有防身的能力才好。” “当然可以。” 观若还担心她会拒绝,结果她很快便同意了,“只怕你不愿意学,若是你肯学,我一定会教你。” “不过其实明之的剑术要比我好的多,你跟着他学,会比跟着我学更快。而且——” 她指了指她的腿,“我的伤还要养一段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而且我对外的身份是男子,和明之一样不方便,或许你可以去问问眉姑娘,她的剑术也是很好的。” 眉瑾的剑术很好,观若前生就知道了。她只用一根木棍,也打退了一群想要欺侮她们的地痞流氓。 “那我遇见冯副将的时候问问她,看她是不是方便。” 伏珺点了点头,“若是她很忙碌,你就再回来找我。” 两个小娘子相视一笑,观若又从怀中拿出了那支红宝石发钗。 “这是我从梁宫中带出来的东西,或许和文嘉皇后有些渊源,不知道伏大人能不能认识。” 听说与文嘉皇后有关,伏珺很快将那发钗接了过来,放在手中,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 而后十分肯定地道:“这是娘娘的发钗,我在凤藻宫中见过几次。” 她又望向观若,语气半是焦急,半是嘲讽,“殷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的?是梁帝那个老匹夫,将娘娘的东西赏给了你?” 观若摇头,“并不是这样的,将军攻破梁宫那一日,我原本要去含元殿见梁帝,这是袁姑姑亲手为我簪在发髻中的。” “那一日原本对我而言十分重要,所有的东西都是事先准备好的,除了这支发钗。” “袁姑姑做事向来谨慎,几乎不会有临时起意的时候,所以我觉得有些奇怪,我不知道袁姑姑的目的是什么。” “而从梁帝的表现来看,他好像又并不认得这支发钗。” 也有可能是到了那一日的情境,什么样的旧情,都根本不管用了。 伏珺将这支发钗递还给了观若,“我只知道这是娘娘的东西,承平九年之后,娘娘常常在内殿的铜镜前,望着这支发钗叹息。” 晏既他们都是男子,就算是亲人,年纪渐长,也不再能随意在娘娘的内殿出入了。 而娘娘身边亲近之人都知道她的秘密,有时娘娘心情不好,便会偷偷放她进去陪伴娘娘。 “不过我却也并不知道这支发钗曾经有过什么故事,又为什么会落到袁静训手里。” 她见过这支发钗,可是娘娘从没有告诉过她它的来历,她总是很快便将它收好了。 观若并没有接,“既然已经知道是文嘉皇后的旧物,不如就由伏大人收着吧,就当作是一个念想了。” 既然这是文嘉皇后的东西,或许袁姑姑是为了让她看起来更像当年的文嘉皇后?她猜不透。 她知道的只是她拥有了晏既,不会再经历一遍前生的事情,她觉得这支发钗应该落到更珍惜它的人手里。 伏珺再次伸出手,郑重地将它放到了观若手中,“娘娘给予我的东西,已经足够我受益一生了,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无论是因为什么,这支发钗如今属于殷姑娘,便好好珍藏吧。” “希望娘娘的旧物,亦能给你带来好运。” 第183章 等待 观若从伏珺的营帐中回来,仍旧去了晏既那里。 营帐中没有人,可是晏既的亲卫也并没有阻拦她,甚至连问都没有问。 或许她和晏既自以为做的戏,也只是欲盖弥彰罢了。 观若点起了营帐中的灯,有心要等一等晏既。他虽然说营中的事情很多,可是总不会连短暂进来和她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她今日好像格外地依赖起晏既来,就是想跟他多说说话,哪怕是毫无意义的话。 她先将那支发钗收好了,伏珺的话一直都在她心里。 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好像都是因为文嘉皇后而改变的,尽管她从未有幸同她见过一面。 人生走到此处,她不再觉得自己有多么的不幸了,但愿伏珺的话能成真,这一支发钗,真的能为她和晏既带来好运,长相厮守,恩爱不疑的好运。 而后她又在灯下看了一会儿那本《弈理指归》,左等晏既不来,等到那烛花都爆了几次,她才终于洗漱干净了,依依不舍地吹熄烛火,在榻上和衣睡下。 枕头和被褥都是刚刚清洗过的,上面有好闻的皂荚香气,间杂着一点薄荷香。 前生她在云蔚山,每一次浣洗衣服,总是要在皂荚里掺一点新鲜的薄荷叶,若是没有薄荷的季节,她就去买了一小瓶市面上很便宜的薄荷油。 她喜欢这种简单的香气,好像能让她做一个清新的梦。 前生的李三郎喜欢,没想到今生的晏既也喜欢。 这样小的不谋而合,添在她心里,亦成了他们能一直好好走下去的证据,她用力地深吸了一口,闭上了眼睛,打算休息。 只是脑海里全是晏既,到底还是不舍得就这样睡着。 观若又想起晏淳来,那样小的小姑娘,知道自己的哥哥要出门,都能熬过她的乳娘,从房中偷偷溜出来,只为了和哥哥见上一面。 她又有什么不可以,他若是一夜不睡,她亦可以陪他的。 观若一直这样胡思乱想着,想从前的事,想以后的事情,心里一忽儿子喜,一忽儿子忧,一直到三更天,都没有睡着。 只是也有些迷迷糊糊的了。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帐外的方向,忽而见了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 营帐中并不算明亮,她眯着眼睛,也能看清走进来的人是晏既。 她就故意地想要装睡,看看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晏既自然什么都没说,只是无声地在她床榻前坐下了。 他一直都没有任何动静,观若忍的辛苦,真想悄悄睁开眼,看一看他在做些什么。 她又耐心地等了一阵子,实在是等不得了,才睁开了一缝,就闯进了晏既含笑的眼睛。 他伸出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还跟我装睡,眼皮子一直不停地抖动,呼吸也不对,看来该送你去和阿柔好好学一学。” 那小丫头装起睡来,就连母亲都分不清真假。 母亲的信中常常提起妹妹,原本是想略解他思乡之苦,他想着那些情形,却觉得越发思念她们了。 观若就睁开眼睛,“看来将军是常常被阿柔骗的,只可惜我技艺不精。确实要好好向阿柔讨教讨教。” “有时候我母亲有事,就会叫我看着阿柔睡觉,她说可以锻炼我的耐心。” 他轻轻拍了拍观若的手臂,“不说她了,越说越想。你往里面靠一点行不行,也让我躺一躺。” 观若心疼他,很快让出了位置来,“是什么时辰了?冯副将他们也去休息了么?” 晏既很快脱了身上的甲胄,躺在观若身边,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 “快要天亮了。我让他们先去休息的,风驰毕竟也是重伤初愈,嘉盛还好,眉瑾的精力也是没有那样好的。” 他忽而侧过头来,“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因为一个人,所以害怕地睡不着?门外有那么多人呢。” 观若便调侃了一句,“不是我自己的营帐,怕有登徒子闯了进来。” 晏既轻哼了一声,“我可是你的未婚夫婿,把自己的未婚夫婿比作登徒子,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 观若趴着望他,“我又没有说你是,是你自己小心眼。” 他一下子想起裴俶来,又添了一件心事,“我已经叫人追踪裴灵献的去向了,他不是还在这周围游荡,便是先回了安邑。” “总之无论是哪一种,我不会让他再靠近你了。” “上一次我派过去盯着他的人都没有活下来,甚至连发讯息的机会都没有,不然我一定早早地就过来救你了。” 观若趴的累了,靠在了他胸膛上,“裴灵献的恶意,针对的不是我,而是将军。” “他已经放过我很多次了。他总要说他和我是一路人,我不明白。” “裴灵献这个人诡计多端,将军自己更要小心,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 晏既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无论他背后有什么计谋,是针对我的,还是针对裴伽的,这个人,都不能留了。” “明明眼前裴伽才是心腹大患,我每次想到裴灵献,却也总会觉得不安。” 观若随着他的呼吸微微地起伏着,她苦笑了一下。 “将军的感觉和我一样,每一次遇见他,我好像整个人都会止不住地心慌发软。这么多次,我简直不知道我是怎么从他手下活下来的。” “就像是从前我见我邻家的女伴养的猫,每一次捉到老鼠,总是要好好地把玩一番,才将它吃掉。” “她们都觉得好玩,呼朋引伴地去看,可我只看过一次,再想起那样的情形总觉得毛骨悚然。” 观若的视线落到低处,晏既忽而扳过了她的脸,“看着我,不要到处乱看。” 观若刚才根本什么也没看到,但是她很快反应过来晏既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渐渐红起来,晏既似乎也是,一时间两个人都尴尬的没有说话。 不过晏既的反应到底是比前生的李三郎要小的多了。 他们第一次玩闹着一起倒在床上的时候,她无意间看见……李三郎直接羞恼地跑出了屋子。 第184章 侍妾 观若叫他,他也不回来,连头不肯转过来面对着观若。 那时候是大冬天,他穿着单衣,回来的时候,人都已经冻的傻了。 还是要她忍着笑,披着衣服帮着他烧了热水,好好地洗了一个澡才暖过来,会别别扭扭地跟她说话了。 晏既看起来比李三郎见过更多的世面,尽管他的耳朵也红了,语气却淡定的不得了。 观若原来想就这样轻轻的放过这件让大家都尴尬的事,毕竟这似乎也并不是全然能由他控制的。 可是联想到前生在云蔚山发生的事,她又忍不住狐疑起来。 前生没有,不代表今生没有。 她立起身子来,不再靠着他,语气也冷淡下去,“将军从前,碰过多少个女人?” 她已经迫不及待、未雨绸缪地吃起了醋,若是他真的有,她大约会难过好一阵子。 没有哪一个女人会愿意同旁人分享自己的丈夫的。 从前在梁宫中,那是她根本就没有办法。 她也根本就还不懂这些事,她将要及笄的那年,袁姑姑拿那些东西给她看的时候,她在铜镜中望见自己的脸庞,红的像是要滴下血来。 袁姑姑看起来却很淡然,见观若不肯接着那本图册,还差点要同她生气。 不光是这样,梁宫里还有专门管这些事的嬷嬷……她是学过的。 在这件事情上,男人和女人,原本就是天差地别,很不公平的。 可是她已经从梁宫中出来了,在心爱的人面前,她偏偏就想求一个公平。 晏既见观若忽而严肃起来,一副虎视眈眈等着他回答的样子,只觉得从天上掉下来一口大锅,“我冤枉啊,我之前根本就没有女人。” 观若的心松下来,很快又重新绷起来,“将军可是太原晏氏的公子,难道从前身边就没有一两个近身服侍的侍女?” 她要求一个明白,也是想知道她爱慕的人并非是她心中那一等卑劣之人。 她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家,都是怎样过日子的。 她在梁宫中的时候,曾经见过安国侯世子夫人告进宫来,说世子宠爱自小与他一同长大的通房,还让她先生下了世子的长子。 她实在是忍无可忍,进宫求德妃做主,要同世子和离。 这是她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 她也常常在宫宴上听人家说家长里短,有儿子的人家要安排通房妾室,有女儿的人家,却又总心疼女儿要和那等她们看不上眼的人斗法。 观若难得地去插了话,她说若是家家都能缔除了这样的规矩,往后自然也就没有这样的事情了。 那几个说话的公侯夫人便恭敬地同她行了礼,又笑了笑,很快便散去了。 袁姑姑很不高兴,同她说,梁帝最讨厌后妃来管这些事。 无论如何,这些都只是那些自恃高贵的人的视角,他们看那些女子,从来都不是当作人的。 观若也记得她们那条巷子,有一户人家的姐姐就是去了大户人家为婢。 有一日她父母忽而欢欢喜喜地回了家,没几日透出消息来,说是那个姐姐做了那哪一位大家公子的侍妾。 他们一面是遮遮掩掩的,一面又藏不住内心的欣喜,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那公子的母亲赏了他们家十两银子,并一些绸缎布匹。 就这些东西,他们家的人恨不得在巷子里横着走。 就这些东西,卖了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只怕有些人还要眼红,在巷子里说起闲话来,不懂得好好的清白女儿家给人做了妾,有什么值得欢喜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说出口的话,到底是太酸了一些,更令人觉得可悲。 那时候她还小,父亲也还没有后来那样不着调,就拉着她同她说,无论将来多么贫贱,也不能去给人做妾。 她要穿正红色的衣裳,堂堂正正的从婆家的正门进去。 那些布匹的花色在他们那样的小巷中是时新的,那户人家将它们做成了衣服,一直在小巷里招摇了许多年。 观若每一次看到那几件衣裳,便会想起那个邻家姐姐。 她后来再没见过她,听说她生了个儿子,可惜又佳人薄命,她的父母渐渐地也不再高兴了,不再穿那几件衣服,就当从没有过她这个女儿。 她要进宫的时候,父亲一直拦着来传旨的内侍,不肯让他进门。 可是他哪里反抗地过皇权,她到底还是被带进了宫里,先给人做了妾。 “给人做侍女的,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一时兴起,毁了人家的清白,又不能保人家一生无忧,那是畜生才做的事。” 晏既令她重新靠在他的胸膛上,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跳,“我母亲从来没有给我安排过,我自己也从未起过这样的念头。” “我那样早就已经开始爱慕你了,若是做了那样的事,是辜负你,也是辜负我自己。” “你放心,我娶你的时候,一定样样俱全,不会让你比旁人少了什么的。” “将来我和你结为夫妻,也不会再让我们中间还有别的人。” 说完了这些,晏既还是有些不放心,“什么门户之别,地位之差,我从没有放在眼里过。只是总有些事我不明白,或许会无意间冒犯了你。” 这是她一直介意的事,“你可以好好同我说,我一定会改,千万不要离我而去,好不好。” 晏既的声音里带着的温柔透着脆弱,让观若也不由自主地小心翼翼起来,“其实我真的不在意什么礼仪,只要我们能做堂堂正正的夫妻,就已经很好。” 她轻轻笑了笑,到底是透出了一点悲凉的意味来,“我是亡国之妃,是我委屈了将军了。” 晏既刮了刮她的鼻子,将她搂的更紧了一些,“又在说什么傻话?你是亡国之妃,我是乱臣贼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谁敢说什么反对的话,叫他到我的剑下来说。” 观若忍不住笑起来,握住了他刮她鼻子的那一根手指,“将军要为我杀尽天下人么?” 他们在一起的消息传出去,不知道梁朝四野,会流传起多么难听的话。 晏既的前路会变的更加艰难的。 “天下尽归我所有,便不会再有人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了。” 他不光是要她做他的将军夫人而已。 第185章 惩罚 观若能听懂他言外之意,也能理解他的野心。为人臣子,曾经被抄家灭族,自然是不会再甘愿做臣子的了。 只是她心中却不免更多了几重担忧,她同样没有说出口。 那都是将来的事,不必忧虑的那样远。 “将军的剑术很好,是营中所有人之中最好的,对不对?” “那时当然。”他答的很快,是少年郎对自己的信心,也是想要逗她玩,“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观若便同他解释道:“今夜去见了伏大人,她说高世如的剑术很好,我能先伤了她,是我的运气好。” “我就想着,我不会永远都运气这样好的。” “我问了伏大人能不能教我剑术,她同意了。只是她身上还有伤,不知道要等多久。” “将军若是有时间,能不能教教我?” 晏既思虑了片刻,“学剑术其实还是挺不容易的,而且你一点底子都没有,力气也小。” 他想了想,“眉瑾的剑术是跟她母亲学的,我的剑招太凌厉了,未必适合你,不如我叫她来教你?” 观若其实原本也是更想跟着眉瑾学的,“将军不必替我和冯副将说,我自己去问问她就好。” 若是晏既去说,眉瑾就是不想同意,也会同意的。她不想眉瑾被命令,哪怕命令她的人是晏既。 晏既自然也能懂得她的意思,也就没有坚持。“哪怕什么也学不成,多动一动,锻炼身体,那也是好的。” 这里不是云蔚山,没有那么多的活计叫她甘之如饴地去做。她只能每日穿梭在各个营帐之中,陪着他们看书下棋,说说话。 长此以往,对身体不好。 观若瞪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学不好了,还没有开始,就在这里唱衰。” “冯副将若是愿意教我,她是名师,我也会努力做她的高徒的。” “依眉瑾的性子,若是你诚心想学,她是不会拒绝的。” 晏既面上浮现出了一些回忆之色,“她其实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从前在长安,路见不平,常常会出手相助。” “那都是她不认得的人,更何况是你了。” 观若和眉瑾虽然喜欢的是同一个男子,可是她永远不会用恶意去揣度眉瑾的心思。 她在她心里永远都是美好的,是月下被一群孩童围住,温柔微笑着的她。 “我知道冯副将是个很好的人,等什么时候有了时间,我就去问问她。” 眉瑾是个很好的人,可高世如不是。她又设了个圈套给晏既钻,“将军今日说,你不会让高世如染指我的东西。” 她又翻过身子来,趴在床榻上,捏着晏既的下巴,“那将军算不算我的东西,你今夜在她那里呆了这么久,我该怎么惩罚你?” 晏既就任由她捏着他的下巴,“你这个问题,真是叫我好难回答。” 无论他说“是”与“不是”都是在骂他自己。 观若也忍不住笑起来,“那将军只回答第二个问题就好了。” 晏既在她手上吹了口气,语气暧昧起来,“你想怎样惩罚?” 观若像是被烫着了一般收回了手,教训他,“你好好说话。” 要不然,到时候尴尬的还是他自己。 晏既大笑起来,一把揽过的观若,害得她磕在了他的肋骨上。 晏既生的高大,那一日她扶着他,要倒下去的时候,根本就拉不住他。 可身体上其实还是没有几两肉,是精瘦的。磕得观若脑袋疼,晏既连忙帮她揉起来。 她倒是也不忍心责怪晏既,反而对他道:“将军原来这样瘦,是军营里的饭吃不饱么?” “其实我会做饭,将军应该也知道,从前我家里的事情,都是我来做的。” 在云蔚山,他吃她做的饭吃了一年有余。 晏既自然是知道的,他把观若的头发都揉乱了,“说你傻,你还真的傻。每日里这么多事,哪里能像裴沽一样心宽体胖。” “不要你做饭给我吃,只要我不犯错伤害你,你也不要伤害我,我们每天都高高兴兴的,那就好了。” 观若已经不觉得疼了,便拍开了他的手。“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躲过我的惩罚。” 晏既无奈起来,“我去寻高世如,又不是同她叙旧情,只是叫她配合我走下一步而已。若是这样也要被惩罚,那也由你说了算。” 观若将他的手臂抓过来,垫在自己脑后,刻意的往下压了压。 只是他的手臂很坚硬,反不如枕头舒服。“就罚你吃一顿我做的饭,不管好不好吃,都要一点也不剩的吃完。” 她偏过头去望着他,故意吓唬他,“我可是很久很久很久,都没有做过饭了。” 她刻意说了三个“很久”,期待能看见他骤变的脸色。 其实距离她上一次做饭也并没有多久,三个月而已,却是上辈子的事了。 然而晏既只是笑了笑,把手臂抽出来,坐起来,“好,我一定吃完。” 他说话的神情很认真,“这辈子第一次吃我的未婚妻子做的饭,无论多难吃,我都会咬牙坚持的。” 重音落在“难吃”两个字上。 观若知道他又是嘲笑她,这是她的好意,她又拍了晏既一把,想把他拽回来。他不再躺在她身边,帐外的风吹进来,她觉得有些冷。 马上就要天亮了,再往后,他们就不能这样没有规矩了。 “我还有事,要准备出去了。”他并没有动,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帐外。 观若心里失落起来,却也松开了手,她不能耽误他的正事。 结果晏既很快又躺在了她身旁,飞快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观若的眼睛里水光潋滟,有藏不住的欣喜,她还是故作大方地道:“将军不是要做正事去了么?” 他的手搭在她白皙细腻的脖颈上,“今夜是最后一夜了,再往后,你又要住到别的营帐里了。 天色亮起来晚一点,再晚一点,我就可以多和你耳鬓厮磨多一刻。” 她心里其实同样舍不得,说出来的话却很坏,“难道天色亮起来,将军就不再喜爱我了吗?” 少年郎眼中的情意,浓烈如酒,“阿若,我永远都喜爱你。” 第186章 起床 观若和晏既并肩躺在一起,观若一面望望他,一面望一望外面的天色。 晏既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天亮之后再过一会儿就要出发了,你都没有怎样睡,还是再睡一会儿。” “待会儿出发了我会过来唤你的,然后你和琢石一起坐马车就好。” 观若将他的手拿下来,“在马车上的时候还可以休息,你不舍得,我也不舍得,想再陪陪你。” 晏既却固执地又蒙上了她的眼睛,“你一直看着我,我更舍不得走了。” “真是奇怪,明明往后还要日日相见,却这样儿女情长。” 观若心中一动,闭上了眼睛,“那我睡了,你不要吵我。” 她没有等到晏既的回答,闻着枕上的薄荷香气,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营帐之外有些吵嚷,许多的人在来来去去。她坐起来,有种自己错过了什么的感觉, 观若刚想趿鞋下床,便有人掀开了营帐,晏既一身戎装,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在她面前停下来。 他一只手捧着甲胄,伸出一只手来扶她,“怎么这样乖觉,我正打算过来叫你起床。” “现下已经在叫人准备马车了,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可以出发了。” 晏既在她身边,观若便不那样急着下床了。她半跪在床榻边缘,整个人趴在晏既身上,语调还有些懒懒的。 “这盔甲太硬了,又冰冷,我趴一会儿,一下子就清醒了。” 晏既笑起来,撑起她的身子,在他们之间留出了空隙来。 “身上还带着夜露,甲胄又冰冷,要着凉了。我揽着你,你自己清醒一下。” 他又埋怨道:“叫你睡觉的时候嘴硬不肯睡,结果一闭上眼,立刻就睡着了。” “谁能想到看起来这样干干净净,冰肌玉骨的小娘子,背地里睡觉,居然打呼噜呢?” 观若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在诓她。 前生李三郎也是这样的,他伤好之后,他就将观若的床榻还给了她。 观若原本睡的长榻于他而言太小,他便自己新搭了一张长榻,就睡在上面。 观若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没有睡,追问他原因,结果他就告诉她是因为她打呼噜,所以他睡不着。 从前并没有人这样说过她,她半信半疑,心里又觉得很不好意思,一天都过的磕磕绊绊的。 到了晚上,他见她那样愧疚,不敢在他之前睡着,才告诉她他是骗她的。 他这个人擅长花言巧语,他说他是在月色下看着她,见她那样安宁,根本舍不得睡,到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儿。 今生晏既也同样骗她,她干脆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呀,我的确是要打呼噜的。这还是心情好的时候,若是心情不好,打呼噜就像打雷。” “到时候将军娶了我,可就要夜夜都不得安眠了。” 他倒是不打呼噜,不然在云蔚山的时候,也早被她赶到屋外去睡了。那时候她原本就常常睡不好,几乎夜夜被昭台宫中的旧事纠缠。 她是要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才能睡好的。 晏既煞有介事地道:“相比于你不在我身旁的不得安枕,不如还是听一听将军夫人的呼噜声。” “听的久了,也就习惯了。怕是一夜听不着,还要想念呢。” 两个人忍不住相视一笑,观若正准备起身,晏既又道:“又不逢年过节,你跪我做什么?” 观若的确是跪在床榻边沿的,她瞪了他一眼,“每日不占我些便宜,你就不高兴。” 晏既将她从床榻上抱起来,“那我带你去梳洗。” 观若不意他居然会这样做,将惊呼压在了喉咙里,“你的伤还没有好全呢,别闹了。” 他刚想说不碍事,营外便有人寻他,“将军,裴夫人那边闹起来了,请您过去看看。” 晏既皱了皱眉,“让冯副将过去看看就是了。”他才不耐烦应付高世如。 观若笑了笑,“真是个促狭鬼,叫刑、蒋哪位副将过去不好,偏偏寻了冯副将。” “只有眉瑾才最知道该怎么对付高世如。”他望了观若一眼,“真不要我抱你过去?那你可要想好了。” 观若根本就不必思考,她拍了拍他的手臂,“盔甲太硬了,硌得我身上疼。” 晏既便将她放下来,自然而然地捡起了她的绣鞋,想要为她穿上。 观若觉得不好意思,将自己的一双脚都缩回了裙摆里。“将军要做什么?” 晏既反问她,“还能是做什么,自然是为我的未婚妻子穿鞋了。” “她好像很怕我对她做些什么似的,昨夜睡觉,连衣裳都没有脱。” 若是她真脱了外衫,才不会叫他和她躺在一起呢。占了便宜,还要说嘴。 观若要伸手去拿自己的鞋子,晏既却躲开了,大有她不让他动手,他就不让她下床的意思。 难怪方才她不让他抱着她,他会叫她“可要想好了”。 是打着这个主意。 她潜意识里将他当作李三郎,既然他愿意献殷勤,那就由得他献好了。 又要推着他出去,“好了好了,就是高世如不找你的麻烦,肯定也还有别的事,你快去忙吧。反正我待会儿是和伏大人一起,你放心就是了。” 晏既的确也不能继续在这里耽搁了,见她已经完全清醒了,便也不在帐中久留了。 “待会儿我会叫嘉盛过来带你去琢石那里,你动作要快些了。” “等到了大军驻扎之地,我们再好好说话。” 观若推着他的腰往外走,“知道了,知道了,都是你在这里耽搁我的时间,若是你不在的话,我早就收拾完了。” 临到帐帘之前,晏既还是转过头来轻吻了一下观若的额头,又十分自负地道:“这里不准洗掉,待会儿我过来检查。” 观若又好气又好笑,“我就是换三盆水,也要把这里洗干净。” 晏既没再说什么,只是和她做了个鬼脸,一转身,却又是威严冷肃的将军了。观若目送着他出去。 第187章 聪明 观若整理完不久,刑炽便过来请她了。 为了她的事,晏既的营帐一直都没有人过来收拾,想必这件事是交给了刑炽。 今日一共有两辆马车,观若看着穆犹知上了另外一辆。伏珺已经在马车上等着她,见她望了一眼前面,便道:“高世如在里面。” “她才失了孩子,又中了明之一剑,却还有力气大吵大闹,也算是天赋异禀了。” 观若便道:“方才高世如在闹些什么?” 伏珺将她腿上的毯子拉过来,盖得更严实了些,“还能是闹什么,无非是景阳郡主高贵,这里的吃穿用度,都跟不上她平日所用的罢了。” 她轻嗤了一声,“真以为她是过来做客的,明之率领大军,是为了替她讨回公道。” 观若微微皱了眉,身子靠到了车窗上。伏珺方才拉着毯子,想必是受了伤,所以有些畏冷。秋日清晨的风,还是有些冰冷的。 “总觉得高世如这样城府的人,不该在此时闹出这种事来才对。” 也不知道昨夜晏既同她谈话,到底谈好了没有,她竟然还是这样的不配合。 伏珺察觉到了观若的动作,心中感念她的好意,“她是金山银山堆出来的人,骤然受了这样的委屈,自然是要闹一闹,好叫人注意到她的。” “她知道明之还要用她,不会将她如何的。不过今日明之是叫眉姑娘过去对付她的,正正是对症下药,做的很好。” “只是可怜那位穆姑娘,被分配过去照顾她。不过等到我们到了大军驻扎之地,也就可以向李氏要几个仆妇过来服侍她了。” 观若好奇眉瑾的处置,“冯副将是怎样对付高世如的?” 伏珺答她,“高世如昨夜才死了夫君和数个继子,自己又没了孩子,正是该披麻戴孝的时候。” “给她穿寻常的衣服,用平常的药材,营中的兵士吃什么,她还得再减了那些荤菜。” “若是不听,身体是她自己的,她尽管闹去就是了。明之只是要手里有这个人,又不是非要是个健健康康完整的人,话就说到这里,她自己去想。” 观若一时觉得有些没话说,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高世如这个人了。 她和曾经的安虑公主,其实落到了差不多的境地里。只不过杀了她夫君和孩子的,从父亲,变成了她爱而不得的人。 安虑公主面对的现实,要比高世如更惨烈的,她失去了清醒的神智。而高世如却还有余力,在为自己的权益争取,观若说不上来她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伏珺却注视了她片刻,“殷姑娘的脸色看起来实在不太好,是昨夜在明之的营帐里没有休息好么?” 观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洗脸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并没有洗晏既亲吻过的地方。 “只是想着今日又有事,要离开这里,所以才没有睡好。” 伏珺便道:“还以为是昨夜明之忙了一夜,在营地里转来转去,也要转进来同你说说话,吵着你休息了呢。” “他昨夜好像很高兴,同他说什么,他都一张笑脸。风驰还私下问我,知不知道明之是出了什么事。”毕竟是才经历过一场不小的战役。 她这样说话,其实便是隐晦地问观若知不知道了。“的确是有一件事,是刚刚才决定的。不过,还是等着将军来告诉您吧。” 晏既既然不说,总有他的打算,她也不会先往外说的。 伏珺笑了笑,心下已经有了几分了然。“我大约猜到是什么事了,不过既然你们不说,那我也不说出口,只等着给你们道喜的时候。” 两个小娘子相视一笑,马车渐渐动起来,秋风吹起了车帘,她们能望见前面的那辆马车。 伏珺忽而道:“和你同帐的那位穆姑娘是个聪明人。” 穆犹知自然是个聪明人了,她能看得准观若,从那么多的俘虏中走出来,得今日伏珺的一句夸奖,她怎会不是个聪明人? 不过观若还是有些好奇为什么伏珺会这样说。 伏珺便为她解释道:“昨夜明之无处安置高世如,本来打算将她丢到吴先生那里。结果穆姑娘刚好吴先生帐中,请医官为她治伤。” “便主动请缨,说她愿意来照顾高世如。她手上受了点伤,昨夜高世如小产,流了许多血,亦颇为骇人,她一个年轻姑娘,竟是一一周全下来了,实在了不起。” 观若知道穆犹知很有能力,她也不是第一次在晏氏的军队遭遇袭击之后,为自己争取好处了。 不过伏珺这样说,她还是觉得有些惊异。她好像总是小瞧了穆犹知,不知道将来她还会做什么叫她刮目相看的事。 观若一下子想到穆犹知搬到她那里来那一日的事,她说她会推着她走。或许穆犹知的举止,也还有另一重深意。 高世如住了她的营帐,她自然就没有地方可去了。 “她照顾了高世如一夜,虽然谈不上什么功劳,但依明之的性子,总不会再叫她回到那群俘虏中间去,受从前在青华山的苦了。” 观若便道:“能勇于付出,为自己争取权利的人,总是会比寻常人过的更好一些的。” 伏珺笑了笑,半开玩笑道:“而且她还生的很漂亮,若我是男子,或许会被她这样的女子吸引。” “其实俘虏之中,像她这样的人,也并非是没有。只可惜命途多舛,早早地被家人送进了宫去,便没有一点同命运抗争的余地了。” 观若又道:“将军答应我,过几日要再送一位蔺姑娘过来。她不是梁帝的妃嫔,她姐姐是。她是时运不济,进宫去瞧我及笄礼的热闹,结果就遇见了这样的事。” “她也是个很勇敢的女孩子,大人会喜欢她的。” “到时候你可以带着她过来见见我。”伏珺的目光添上了几分暧昧,“有些事情要办,你身边的确该有些亲近的人的。” 观若低头微笑,声如蚊呐,“将军也是这个意思。” 伏珺只是微笑了一下,见她面露羞涩,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第188章 形势 观若昨夜睡的不久,在马车上很快也昏昏欲睡起来。 伏珺体谅她,也并不会觉得她失礼,她就这样一路睡,睡到了晏既大军驻扎的地方。 在外狩猎,是各取各的猎物。 可晏氏同李氏毕竟是联军,仍旧是李玄耀住了主帐。 晏既的营帐在李玄耀附近,他怕李玄耀会骚扰观若,把她的营帐和眉瑾的排在了一起。 这样虽说是安全一些,离他却有些远了。 等到达营地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秋阳同样酷烈,伏珺同观若告了别,由她的亲卫将她送到了自己的营帐里。 高世如的马车就在太忙前面,观若自然也看见了被人从马车上抬下来的高世如。 她的眼睛紧紧闭着,面色苍白,偶尔还呻吟几声,看起来十分虚弱。 这一路颠簸,便是常人也有些受不住,更何况是如今的高世如了。 观若自己倒是一路好睡,她的心真是越来越宽了。 穆犹知将高世如送到了她的住处,等着李氏的仆妇过来,才回到了观若的营帐里。 她的神情亦颇有些疲惫,同观若点了点头,便整个人瘫软在了自己的床榻上。 观若有些不忍心,为她倒了一盏茶,“我听伏大人说了你的事。高世如脾气不好,想必你受委屈了。” 穆犹知冷笑了一下,“她岂止是脾气不好。就是这一夜加上这半日,我几乎想自己动手把她解决了算了。” 穆犹知自己原本也是被人服侍的娇小姐,自然更受不了旁人的娇气。 “你的伤在何处,需不需要换药?” 穆犹知坐起来,将自己的衣袖往上拉了拉,露出手臂上一道寸余的伤疤。 “前天夜里有人闯到了营帐里来,他伤了我,幸而很快便被将军的士兵制伏了。” 无论是留在这里,还是跟晏既去赴宴,果然都是要在生死线上走一遭的。 穆犹知放下了她的衣袖,“你呢,你跟着将军去了裴氏那里,你遇见了什么?” 观若在她对面坐下了,“还能遇见什么,遇见高世如要杀我。她落到今日这个地步,是她咎由自取。” 穆犹知啜了一口茶,好像终于从方才的疲惫中缓过来一点。 “那一夜宴会上发生了什么,我听说裴氏的人都……” 裴氏的人都死了,也包括她那位族姐的丈夫。 “裴沽知道知道时日无多,想拉些人垫背。结果并没有能够成功,反葬送了他和他几个儿子的性命。” “如今是他的第二子裴伽在守安邑,将军要准备攻城。” 穆犹知点了点头,“能猜的到。若不是为了出师有名,将军恐怕也不会让高世如活着了。” 她轻轻地捶了捶床榻一旁的小机,恨恨道:“这样惹人厌烦的女人,真不如早些送她上路了。” 观若不知道穆犹知在究竟在高世如那里经历了什么,才让她发此怨怼之语,高世如讨人厌,倒是大家的共识。 “她还有一阵子的好日子能过呢。有时候想想真是太不公平了,她这样的人,就因为出身高贵,哪怕到了如今,还是该有人伺候她,哄着她。” 观若开始翻动起那本《桃花泉弈谱》来,“不公平就不公平吧,反正我们也无力更改,只能尽力过好眼下的日子。” “对了。”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知道从前梁宫中还有一位穆嫔么?” “我似乎没有听过,不过她和你一样姓穆,也许和你是族亲。” “穆嫔?”穆犹知没有回答她的话,转而问她,“你从何处听说的,将军那里么?他还说了什么?” 这于观若而言,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穆犹知如此关切,也许这个人的确和她有什么渊源。 “她好像是被梁帝从梁宫一路带到薛郡去的。前一阵子有了身孕,大约是为人谋害,跌进了湖里去,恐怕往后都不再能有孩子了。” “原来是这样。”穆犹知的神色,看起来反而是有些遗憾,观若不懂。 “我好像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也许不是我们三川穆家的人。你也知道,我进宫没有多久,更不会知道梁帝有多少妃嫔了。” 穆犹知主动将话题引开了,“昨夜你和将军同帐,对不对?你们……” 观若就知道,穆犹知主动要求去服侍高世如,还让她住到了她的营帐里,一定还有这一重意思。 她和穆犹知向来坦诚,以这份坦诚来换取对方的信任,她也就没有瞒她,“我已经答应将军会和他在一起了。” “所以你其实不必推着我走了,等到将军拿下河东郡,我们就会举行婚礼。” 再多的细节,她就不必告诉穆犹知了。 “真的?”穆犹知一下子从床榻上坐起来,“你为什么忽然就答应了,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观若其实并不想告诉旁人。 “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总归我是确定了我的心意的。我相信将军亦然,所以我们携手。” 她安抚穆犹知,“我的确不逃了,无论生死,我都会和将军在一起。不过我可以替你说一句话,若是你想离开这里的话。” “自然,那也要等到我们成婚之后了。” 用他妻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要求他。 穆犹知保持着沉默,“四处战乱,我一个弱女子,根本就无处可去。这件事我要再想一想。” “若是你不想离开,就在这里也可以。虽然未必在我身边,可是总是衣食无忧,也不必担心生死的。” 观若对她总是不能完全地放下心来,不想天长日久的和她在一起。 只是此时她和晏既定下终身,很快就可以帮她一把了,所以她觉得穆犹知看得清形势,不会做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情而已。 观若忽而想到,“对了,你不是还有父母么?你可以回家去的。” 穆犹知和她又不一样,她是有家可归的人。 穆犹知摇了摇头,“过了河东,便是三川与颍川,战火很快就要蔓延过去了。便是归家,又能如何?还是一样担惊受怕。” “更何况父母能送我入梁宫一次,同样也能为了生存将我送给旁人,我不愿回去。” 第189章 朋友 观若听完,一时间默默无言。有时候还真的说不清到底是谁的父母更好。 穆犹知的父母从小令她衣食无忧,教她识文断字,温文知礼。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 而她从小没有了母亲,父亲沉浸在悲痛之中,不求上进,终日喝酒买醉,从来也不管她的事。 却在梁帝传旨的内侍到达她家中的时候,以文弱书生之力,对抗至高无上的皇权。 她忽然很想念他。 营帐外有了动静,是刑炽。观若走出了营帐,“刑副将,可是将军有什么事?” 刑炽待她向来温和,此时似乎又多了几份恭敬,“将军过来叫我同殷姑娘说,今日他要和李大人以及众将议事,请您好好休息。” 观若听完,心里添了几分失落。“妾知道了,请刑副将转告将军,他昨夜在营中忙了一夜,今日若是可以,也请好好休息。” 刑炽点了点头,笑意温和,“我会转告将军的。将军还在等我,便不打扰殷姑娘了。” 观若便同他行礼,他也好似受不得一般,很快转身走了。 观若目送着他远去,回过头的时候,看见了站在不远处同她的亲卫说话的眉瑾。刑炽说晏既要和众将议事,眉瑾倒是没有过去。 观若想了想,朝着眉瑾走过去。她出声唤着她,“冯副将。” 眉瑾的话还没有说完,先挥了挥手,让那亲卫退下了。“殷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这是那一夜之后观若第一次和眉瑾单独说话。她的语调很平和,与平常无异。 观若的话,反而有些说不出口,“不知道冯副将有没有时间,能不能与妾一起散散步。” 中午艳阳高照,她想要散步。 眉瑾的目光微闪,最终还是没有拒绝,“正好我可以带着殷姑娘在营中看看,熟悉一下新的布局,以免遇到什么麻烦。” 观若低了头,恭敬地道:“那就多谢冯副将了。” 她们开始并肩朝着远离晏既营帐的方向走,那边的人烟更稀少一些,其实也没有什么地点是值得观若注意的。 看来是眉瑾也有话要同她说。 她们一路沉默着往前走,一直都没有人说话。观若几次想开口,望一望眉瑾的神色,便又将她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眉瑾始终目视着前方,看不出喜怒,一直走到一片树林之前,她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不知不觉走的远了,不过这里是大军驻扎之处,应当是安全的。” “就是有什么猛兽,驻扎在这里这么久,大约也被士兵们捉来吃了。”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殷姑娘有什么话,不如便直说吧。” 观若抬起头,与眉瑾平视,“妾想同冯副将谈一谈将军的事。” 眉瑾怔愣了片刻,才笑了笑,“殷姑娘比我想的要直接许多。” 观若苦笑起来,“不过说完这句话,我又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和晏既的事,已经成了她同眉瑾关系的症结。她不想谈这件事,也不得不先谈这件事。 眉瑾转过了身去,往前走了几步,面对着一棵古柏,“其实你和将军想要说的话,我都明白的。” “我觉得是你们误会了,我对将军的爱意,从来也不是占有。” 她闭上了眼,静静感受着从树林之中吹出来的风。 “我只是很感激将军这些年来对我的照顾,无论是出于他有过的愧疚,还是与我共通的悲伤,又或是并不是那么牢固的亲缘关系。” 安虑公主的驸马,便是眉瑾的亲哥哥。而晏既是一直将安虑公主看做他的亲姐姐的。 “所以我更不会强求什么,只要将军能觉得高兴,我就会高兴了。” 她转过身来,笑意温柔,“殷姑娘今日出面寻我,是因为已经决定要和将军在一起了么?我会祝福你们的。你不必将我看作敌人。” 这世间最美好的爱意,往往便是不占有。 晏既同她更熟悉,无论他们做出了什么决定,都是由晏既来说才更好。 “妾的确已经想要同将军在一起了,亦从没有将冯副将看作敌人。” 她对眉瑾,从来都没有过任何怨怼或是其他负面的情感。从旁人那里知道她的遭遇以后,她心中亦对她充满了同情。 同情和怜悯是不一样的。 “或许冯副将会觉得我对你的了解太过片面,你亦不想要旁人的怜悯。” “可是我一直很想要亲近冯副将,并非是出于怜悯,或是其他的,想要从你身上谋求好处的意图。” 观若望着眉瑾的眼睛,“我想要和冯副将做朋友。” 前生的时候她是她唯一的朋友,尽管眉瑾最后不辞而别,但是她想,她应该也是将她当作朋友的。 离别总是一件充满了苦痛的事情。没有告别,便仿佛对方从没有离开。 也许在某一日的傍晚,推开柴门,就看见一直牵挂着的人站在院子里。 她朝她笑笑,就好像她只不过是出门散了个步,现在终于回来了而已。 眉瑾沉默了片刻,不知道是在辨别观若所说的话的真假,还是因为她说的话,亦有她最动情之处。 她是最怕动情的人。 “其实殷姑娘的心思,我并非没法体察到。在青华山的时候,殷姑娘费心费力地照顾我,其实已经远超出将军的本意了。” 自然,殷观若亦有可能是为了她自己,想要得到她的好感,得到她的庇护。 但是她对于她们这些梁帝的嫔妃,从来都是没有好脸色的,她也知道这些俘虏背后是怎样看她,怎样说她的。 要讨好一个从来冷心冷肺的人,兼且不一定能得到结果,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眉瑾慢慢朝着观若走过去,“将军对殷姑娘的心意,我从一开始就看的明白。” “他要我来管俘虏的事情,其实不过是要我来保护殷姑娘而已。” “但是我希望殷姑娘不要误解,我从前对你的态度并不好,并非是因为我早已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感到嫉妒。” 她长叹了一口气,仰头望了望天,“我只是实在太恨梁帝了,只要是跟梁帝有关的人,归属于梁帝的人,我同样都恨着他们。” 第190章 帮助 眉瑾的心情,观若当然是能理解的。 她只能宽慰她,“将军会和您一起,把该做的事情做完的。” 总有一日晏既会让他的军队踏过每一寸属于梁帝的土地,他也会把他的性命交给她,一全他们这么多年的恨意。 眉瑾低下头,开始往回走,“天气太热了,只怕要中暑,不如我们还是回去吧。” 观若点了点头,跟在她身旁。 等她做了晏既的妻子,自然就不再是归属于梁帝的人了。到了那时候,她和眉瑾应该就有机会能做朋友了吧。 观若的心宽下来,她慢下了脚步,“还有一件事想问问冯副将。” 眉瑾偏过头来,望了她一眼,“其实你叫我眉瑾就好了。” “客气一些的人,会唤我眉姑娘,你也知道的。殷姑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前生刚认识的时候,她总唤她“赵姑娘”,后来她就说,若是非要这样客气,便唤她“眉姑娘”好了。 只因她从来也不是什么“赵姑娘”。 “我听闻眉姑娘你的剑术很好,那一夜我差点死在高世如的剑下,所以我想,若是你有时间的话,能不能也教我剑术。” 眉瑾的神情有些意外,“殷姑娘看起来太柔弱了些。” 她又打量了观若片刻,“若是殷娘子真心愿意学,我自然是会倾囊相授的。” “女子生于世间不易,正该互相帮助才对。” 观若见她答应了,忍不住笑起来,“那就先多谢眉姑娘了,我一般在营中都没有事,你什么时候有空闲,叫人过来唤我就好。” 眉瑾被她的情绪感染了,也带了些笑意,“看来殷姑娘的确是很想学剑术。不过要学这些其实并不容易,希望殷姑娘能有毅力。” “我并不指望自己能如眉姑娘一样厉害,只要能自保便好。” 若是自保也不能,强身健体也好。她的身体有些太弱了,她想要和晏既在一起,好不容易在一起,当然想要地久天长。 眉瑾没有答观若的话,神情骤然冷下去,停住了脚步。 观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大约有七八个女子,手被麻绳缚住,嘴上亦塞了些布绢子,被李氏的士兵押送着,不知道要去往何处。 眉瑾快步走上前去,以手中的剑拦住了他们,冷然道:“这是要做什么?” 为首的那个李氏士兵便上前同眉瑾行了礼。 虽则行礼,态度却并不太恭敬,“这是裴氏送过来给我们大人,还有几位副将的扬州瘦马。” “裴氏毁约在先,恐怕中间会有细作,这些女子自然也就不能留了。” “大人令我们将她们推出去,挖个大坑,活埋了。” 那几个女子显然也是刚刚才听见李玄耀对她们的安排,一下子都抬起了头来,目露震惊,涕泗横流。 只是嘴巴被塞住了,没办法说话,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眉瑾没有再同李氏的士兵废话,拔出了配剑,朝着那几个女子走过去。 她利落地挥剑砍断了她们手上的麻绳,亦替她们取下了嘴里的布绢子。 有两个女孩子已经吓得傻了,直直摔在了地上。眉瑾替她们斩断了绳索,却不知道自己将布绢子取下来。 观若只好上前帮了忙,帮她们把布绢子取下来,又将她们扶了起来。 那几个女孩子有一个是为首的,见眉瑾有意帮忙,便立刻跪到了她面前去,一边磕头,一边求眉瑾救命。 “求女将军救救妾身,妾身不是细作,妾身什么也没做啊……” 其他的女孩子也有样学样,争先恐后地跪到了眉瑾面前,一边哭,一边说着一些求饶的话。 也有两个跪了观若,扯着她的裙摆不肯放手。哭得观若有些心烦意乱。 她同眉瑾对视了一眼,眉瑾便道:“都站起来,不许哭了!” 那几个女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那个带头的先站了起来,勉强止住了泪,站在一旁,等候眉瑾发落。 观若心中冰冷,对李玄耀的厌恶又多了一重。 他的确是从没有将这些女孩子当作人看的,那一阵新鲜劲过去,便能做出这样残忍的事。 眉瑾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李氏那个士兵身上,那士兵亦将自己的剑拔出了一半。 “不知道冯副将这是什么意思,是要违抗李大人的命令么?” 眉瑾只用剑鞘,随意的一击,打在那士兵持剑的手腕上。那士兵吃痛,一下子松了手。 他手中的剑落在草地上,连声音都没有。 眉瑾的声音清越,“李大人的命令?他的命令是下给你的,他命令不了我。” “况且我今日就是违抗了,你待如何?” 她不再理会他,转头对那几个女子道:“一直往东走,能到达安邑城外。若是进不去,便再想办法谋生路吧。” 她是要放她们走。 领头的那个小娘子听懂了,也顾不得再同眉瑾道谢,急急忙忙地便带着姐妹想往东边走。 李氏剩下的士兵顷刻之间便都拔出了手中的剑,围在了一起,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看来今日是免不了要动手了。 眉瑾穿过了人群,重又站到了那群女子之前,将她们护在了身后。打算以一己之力,对付李氏的七八个士兵。 她先挽了个剑花,指着其中的一个士兵,那个士兵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我的时间不多,你们要上的话,就一起上好了。” 她的话已经说完,李氏的士兵踟蹰着不敢上前,却也都一个个拔出了手里的剑,虎视眈眈。 观若正担心以一对多眉瑾会吃亏,忽而听见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我当这是谁呢,原来是晏氏那位大名鼎鼎的冯副将。” 声如莺啼,十分悦耳动听。 观若回过头去,见一个盛装丽人骑在马上缓缓地朝着她们走过来,带过来一阵香风。 她目不斜视,直直地盯着眉瑾,“大老远的就听见了吵嚷的声音,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她路过了那群女子,神情中充满了鄙夷。而那群女子中的几个,亦换出了怨怼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 这群女子之中有服侍李玄耀的人,或许就是这样,所以她才对她们生了怨恨。 她站在眉瑾面前,目光中充满了挑衅,她的话是对李氏的士兵说的。 “怎么还没有把这群贱人带走,是有人要违抗大人的命令么?” “留在这里,污了我的眼睛。” 话是对着李氏的士兵说的,嫌恶之意,却是对着眉瑾。 眉瑾笑了笑,满是嘲讽之意,她提着剑,缓缓地朝着那女子走过去,“我是太原晏氏晏明之将军麾下的副将不错,你又是什么东西?” 第191章 妾室 眉瑾这般气势,便是观若这旁观之人,亦不自觉要后退几步。 那女子倒是不退,声音却不再如方才一般悦耳,隐隐带了些颤抖,“我是天水严氏之女,是李大人的妾室,你待如何?” 眉瑾笑的更嘲讽,“你方才这样同我说话,仿佛我与你平起平坐,我还以为,是李玄耀的正妻过来了呢。” 观若其实也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她和严嬛生的有几分相像,只是更年轻了几岁,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朝气。 也是一样的不知天高地厚。 “你……” 她伸出手指着眉瑾,下一刻眉瑾便毫不客气地将她的手轻轻一提。 观若听见了一阵轻微的“喀嚓”声,这位小严氏的手臂,怕是脱臼了。 果然下一刻她便大声地呼起痛来,又开始咒骂一旁的李氏士兵,“你们还在看什么,还不快把她给我拿下!” 这举止也和青华山当日的严嬛一模一样,狗仗人势而已。 眉瑾丝毫不惧,该惧怕的是李氏的那些士兵而已。他们其实也不敢真的同眉瑾动手,只是要拿李玄耀压她而已。 若是李玄耀也不管用了,他们没有任何办法。 观若便对李氏为首的那个士兵道:“你们方才不是说这群女子中会有细作么,既然要把她们带走,便将这位姓严的妾室亦带走好了。” 她走到了眉瑾身边去,轻蔑地望了一眼小严氏,“她的姐姐,是被李大人亲手杀死的。” “慧嫔衡氏的前车之鉴在眼前,她怀着这样的恨意,可不能再留在大人身边了。” 如今的李玄耀倒是知道害怕了,不敢再留着这些女子了。可是也不一定要让她们死的。 近身的细作,远远地大发开,就不再能探听到任何消息了。 小严氏似乎并不知道她姐姐的事,一面呼痛,一面追问观若,“你说什么……我姐姐……我……” 她痛的实在厉害,根本就不能把话说完整。 眉瑾便朝着她走过去。她现在知道害怕了,见眉瑾走过去,开始不住的往后退,退着退着,便退到了人群中央。 也不知道是谁看准了机会推了她一把,她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眉瑾冷笑了一下,又一把抓过了她的胳膊。这一下,却是将她的胳膊又接好了。 观若望着她,“你姐姐是被李玄耀一碗药弄死的,她还怀着他的孩子。他说天水严氏不过是他妻族姜氏的看门狗,不配有他的孩子。” 那一日李玄耀的话,一字一句,都记在她心里。那时候她就知道了,真正不算是人的,是李玄耀自己。 “我的话,你听懂了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也敢听家里的话千里迢迢过来给李玄耀做妾,这份胆识,倒真是令人敬佩。” 眉瑾重又站到了观若身旁,“我和姜家姐姐是手帕交。李玄耀忽而纳了你这么个妾,我该写封信问问她知不知道这件事。” “就是知道,姜家姐姐是你的主母,你这样不懂事,敢在我面前放肆,也该叫她将你召回陇西去,好好地教一教规矩才行。” 小严氏的手臂被接了回去,纵然没有方才那样剧烈的疼痛了,此时应当也还是很疼的。 周围没有一个人愿意伸手扶她一把,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大声道:“大人喜欢我,才不可能任由你这样欺侮我。” “所有的大人、将军和副将都在里面议事,只有你进不去,你还在这里摆什么副将的谱,你不过也就是晏明之的小妾罢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刑炽的确是说过下午晏既要和他们议事的,为什么眉瑾没有去? 但此时不是纠缠这个问题的时候。一听完小严氏的话,眉瑾的剑再出鞘,朝着她走过去。 “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眉瑾的剑尖抵着小严氏的眉心,她才终于知道怕了,却还要嘴硬,“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怎么当上这个副将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可眉瑾也不能真的将她如何,观若忙按住了她的手,对小严氏道:“自己是做妾的,自然也只有做妾的眼界了。” “姐姐都是被李玄耀亲手杀死的,你还被你的家族送来服侍他,如此厚颜无耻的家族,便是比作看门狗,那也是辱没了狗。” 小严氏见有人拦着眉瑾,气焰越发嚣张起来,“你又是什么人,你也是晏明之的妾室吗?” 她的话音刚落,眉瑾的剑尖便已经抵在了小严氏的面颊上,“将军的名讳,岂能容你随意呼喝。” 她微微用了点力,小严氏莹白如玉的肌肤上很快就沁出了血来。 “你姐姐的脸不过是被我抽了一鞭,她便被李玄耀厌弃了。” “你生的尚且不如你姐姐,我若是在你面颊上划一刀,你猜,李玄耀会如何对你?” “眉姑娘,住手。” 是蒋掣从大帐的方向骑马过来。待行到近处,他跃下了马。 他先是望了眉瑾一眼,而后便神情严肃地对李氏的士兵道:“将军口谕,放了这些女子,令她们出营自谋生路。” “今日之后,不准再出现在营地周围,若再出现,格杀勿论。” 他安排过了这七八个女子,看着她们渐渐散去了。 其中有一个女子面容格外清秀,是方才跪观若的。她在远处又停下来,郑重地同她们行了一礼。 倒是不觉让观若多看了她几眼。 直到她们都走远了,蒋掣才对眉瑾重复了一遍,“眉姑娘,把你的剑收起来吧。” “李大人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他说他会给你一个交代。” 眉瑾这才冷哼了一声,收起了自己的剑。她斜睨了小严氏一眼,冷然道:“快滚。” 小严氏的腿有些发软,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站了起来。 看来是又要口出恶言,观若道:“若是你还想要你的胳膊,便回去叫李家的军医好好看看。” 观若这样一说,小严氏觉得自己的胳膊好像又剧烈地疼起来。她原来是走路过来的,见蒋掣的马在一旁,便想着要去牵他的马。 谁知道那马是认主人的,见她要上马,立刻便晃起身子来。小严氏一时不防,上马上到一半,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一下摔的不轻,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见李氏的士兵无有动作,一时间又开始指桑骂槐地咒骂起他们来。 第192章 偏见 小严氏不过是个没什么能耐,只知道逞能的泼妇罢了。 眉瑾懒得再理会她,看着她被李氏的士兵带走了,便对蒋掣道:“将军的事情还没有议完,你先回去吧。” 她微微低了头,避过了蒋掣的目光,“今日的事情我会自己和将军说的,要如何惩罚,我都会自己受着,你不要为我说话。” 他们所在的地方距离大帐很远,观若亦没有瞧见有什么人去给晏既报信。 就算是报了信,也不过是能把这件事大略地通报一遍罢了,不可能十分详尽。 能让李玄耀同眉瑾交代的不过是那一两句说她是晏既妾室的话,指责她当上这个副将名不正言不顺。 应当是蒋掣假传了“圣旨”,知道一定是小严氏先得罪了眉瑾,又怕眉瑾一时气性上来,真的做了什么不能挽回的事,所以才那样说的。 观若想的明白,眉瑾自然也想的明白。 蒋掣亦低下头去,想同看看眉瑾的表情,“若是将军要责罚,我也要背一半。” 眉瑾跺了跺脚,不自觉流露出了一些小儿女情态来。 “说了不要你帮忙的,难道我连李玄耀的妾室都对付不了么?这些人都是我要放的,不必你替我担责。” 蒋掣还待再说,观若怕眉瑾真的恼了他,忙道:“请蒋副将自去忙你的吧,这件事我的责任要重过眉姑娘,我会同将军说明白的。” 蒋掣又望了一眼观若身后的眉瑾,只好无奈地拱了拱手,“那末将就先回将军那里去了。” 观若同样还了礼,目送着他远去了。 眉瑾站在原处,有些烦躁地用手中的剑划着眼前的草地。 “好了好了,小严氏的血已经都弄干净了,你就放过这些野草吧。人家一年才生一回,也不容易。” 观若望了一眼大帐的方向,“我们先回去吧,总不能一直就在这里。” 眉瑾没有说什么,同观若一起并肩往回走。观若忍不住道:“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她也知道观若要问什么,“你是想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去议事吧?” “是因为李玄耀身边的几个副将,他们不满我是女子。觉得我不该出现在军营里,更别说是议事的大帐了。” “他们的资历又远比将军更老,从前将军为我据理力争,让我也进去议事,那几个副将便联合一起,无论问他们什么,他们都不说话。” 她回想起那时候,忍不住摇了摇头,“李玄耀是巴不得看戏的,将军脸黑了几次,有一次差点动了手。我便想着这样又是何必,总有人会不承认我的价值的。” “与其一直不能好好地商讨战局大事,不如还是我让一步。” 从那以后,再和李家的人议事,她就再也不参与了。 观若想要安慰她,“那都是些老古董,不过就是在我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打过几次仗,挣了点军功罢了。” “等将来又有战事,眉姑娘再证明自己,让他们在议事的时候真真正正把嘴闭上,那就都好了。” 眉瑾笑了笑,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我在长安的时候没有朋友。” 观若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顺着她的话,“我听将军说过,是因为高世如。” “自然,将军自己也有责任。不知道他和安虑公主说的那句话,怎么就会流传出去的。” 眉瑾看来已经不是那么在意那时候的事了,她嘲讽了高世如一句“其实围绕在高世如身旁的,也不过就是些虚情假意的人罢了,她自己还不知道。” “只要有人捧着她,她便当自己是神宫里的仙女。我身边没有这种人,这倒算是件好事。” 她想起一件旧事来,“那时候我面对过很多的恶意。还有人当面拿这件事来取笑过我,说我配不上将军。” “我气的不得了,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他,他要这样害我。” “那时候年少气盛,仗着自己从小练武,还打算找个机会好好收拾他一顿的。结果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就是在皇家的马球会上。” “那应该是承平十年的事情,我被各家的贵女排挤,没有人要和我一起打马球。” 她望了观若一眼,同她强调道:“我的马球打的很好的,我哥哥知道我被困在这样的流言里,一直鼓励我说,只要我让别人看到了我的长处,她们就会和我做朋友的。” “可是她们根本连这这样的机会都没有给我。” 原本该是消沉的情绪,眉瑾眼中却忽而有了动人的光亮,“是将军过来邀请我和他一起打马球的,他叫我换做了男装,同他们一起。” “那一日我记得很清楚,对面一个球也没有进,我们赢了他们四个球。两个是我进的,一个是将军进的,还有一个,是伏大人进的。” 眉瑾将手中的剑当作马球的球杆,在空中挥舞了一下,“那一场比赛很精彩,已经结束了,我们还在场上,听着四周的欢呼。” “将军便让我取了束发的玉簪,取下了额带,叫他们看一看我真正的身份。从那以后,至少在马球场上,我的待遇就好得多了。” 马球一边四人,晏既这一边,倒有一半都是女娇娥。 不知道晏既让眉瑾展示她女儿家的身份的时候,伏珺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伏珺说晏既很善良,也的确没有错。虽说那一句话是他说错了,可流传到外面来,也不是他的本意。 他从没有回避自己的错误,而是一直在想办法弥补,也的确帮到了眉瑾一些。 观若心里轻松起来,“那场上还有一个没有进球的,又是谁呢?” 眉瑾抿唇笑了笑,“是我哥哥,我进的那两个球,其实也都是他帮我的。他虽然读圣贤书,考功名,可是骑射也都没有落下。” 原来是驸马冯逾。她又无意间提起了眉瑾的伤心事了。 不知不觉,眼前已经是眉瑾的营帐了。 眉瑾停下来,“我是到了太原之后,才有了真正的好朋友的。将军、嘉盛、风驰还有阿柔。她以为观若不知道,“她是将军的妹妹。” “今日我又多了一个朋友了。” 是在青华山时彼此照顾的情谊,是对慧嫔衡氏之死的感慨,亦是今日放走这些无辜女子,一同威吓小严氏时的默契。 第193章 礼尚 大军驻扎之地在山间,为防藏了敌兵,有不少的树木都被砍去了。这里倒是和他们在青华山的时候有些相像。 观若用完了晚膳,穆犹知要休息,她一个人不敢乱走,在帐外站了一会儿。 才是上弦月,是月色与星光交映的时候。她望了一眼大帐的方向,能看见烛光之下,许多人坐着议事的影子。 拿下河东郡是大事,的确是应该众望一致,拿出一个尽善尽美的方案来的。 观若在昏暗之处的树墩上坐下来,仰头望了望天。她只想安静地呆一会儿,并不像引人注目。 再过几日,月亮又要重新圆起来了。决定她和晏既今日的,好像就是上一个月圆之夜。 那时候她以为那只是高世如赠送给她的苦难。那个夜晚,她心中盈满了恐惧与绝望,眼前之人,想爱却又不能爱,回想起来,也的确是足够苦涩了。 晏既远远地望见了她,一路并没有刻意避讳,也在没有被她发觉的情况下绕到了她身后。四野不过只有几个巡逻的兵士,他蒙住了她的眼睛。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观若已经闻见了他衣袖间极淡的薄荷香气。 观若很安然地坐着,“都已经是敢和旁人私定终身的人了,居然还这样幼稚。” 就算他们和彼此有婚约,要成婚,亦是要先禀告父母长辈的。 观若已经没有家人了,而晏既的意思,只是顾及了他的母亲而已。 晏既轻轻笑了笑,松开了他的手,转而搭在观若肩上,“什么叫‘私定终身’?我明明是听从我祖父的遗愿,将他为我定下的妻子娶回家中。” “我是信守诺言,敬重长辈的君子。” 观若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我瞧着大帐里似乎还有人,你怎么就出来了?难道也是被人排挤,所以灰溜溜地出来的?” 晏既弯下了腰,下巴放在观若头上,故意用了点力气,“什么叫‘被人排挤’?只有我排挤他们的份。” “事情还没有议完,只是和李氏的一些将领意见不合,所以便先分开。彼此都先冷静冷静,明日再继续商讨,拿一个完整的章程。” 观若的头往下缩了缩,“哎呀你重死了,快走开。” 观若让一步,晏既就进一步,一直进到她整个人在树墩上团了起来。 “议事太累了,我的头好像有千斤重。叫你帮我撑一撑,那又怎么了?” 观若整个身子向一旁歪去,晏既看准了时机,在她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末了又心虚,装出了正经的模样来,望四周看了看。 也许是见他过来,原本在周围巡逻的士兵都自觉散去了。 观若原本觉得羞涩,见四野无人,亦扳过晏既的头来,也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礼尚往来。” 晏既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我的未婚妻子这样懂得礼数。怎么办,我还想再送你一份‘礼’,你也得还。” 他做出了夸张的神情来,又要去蹭观若的脸。 她笑着将他推开了,“没有了,没有了。今日就只有这一份回礼,若是还想要的话,那就明日再来吧。” 晏既也就不再纠缠了,伸手扶了她起来,“才用了晚膳,不要一直坐着,陪我去山中走一走。” 他知道观若害怕,很快又道:“大军驻扎在此地已久,菜蔬与肉类或许有供应不足。这方圆十里山中能活动的东西,大约都被他们吃完了,你不用害怕。” 这倒是和眉瑾说的一样。 已经牵着的手,便再不想放开了。他们一起往山中人烟更稀少的地方走。 “你方才说‘被人排挤’,我觉得你是话中有话。你午后都和眉瑾在一起?你是在说她的事,对不对?” 晏既知道她和眉瑾在一起,一点也不奇怪,“眉姑娘分明不比你们这些男子差,却连进帐议事的机会都没有。” 观若忍不住心中的愤懑,她不好在眉瑾面前表现出来,再惹了她上心,在晏既面前直言,总是无妨的。 “今日还被李玄耀那个姓严的妾室嘲讽,说她是靠……不正当的手段才当上这个副将的。” 晏既偏过头来看着她,“你是在气我,还是在气严氏?我和眉瑾之间有事,你好像总是站在她的立场上似的。” 观若瞪了他一眼,“当然是在气严氏了。自己是个小人,便将旁人都看的小了。” 眉瑾自己都不曾责怪晏既,她怎会因此而责备她。万事都难两全,观若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她总是更心疼眉瑾一些罢了。 “很快了。”晏既随手折下一枝松枝,“这一次拿下安邑,我会给眉瑾机会的,无论那些老将如何反对。” “只要眉瑾自己能抓住机会,谁都不能再阻拦她。” 将来他亦会给她更多的机会,让天下人都记住她的名字,记住她的功勋。 晏既拿着那松针,装作要扎观若的脸。观若并没有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就立刻收敛了面上玩笑的神色,将那松针丢开了。 “那严氏的确不过是个小人,你们不是也已经好好地教训她了么?下午的时候她还闹到了大帐外面来,也惹了李玄耀的厌烦了。” 观若并没有听说这件事,“那她可真是自己找死。” 严氏看不清自己,不知道她不过是李玄耀的玩物。一个妾室的身份,居然也敢这样耀武扬威,甚至还闹到了大帐前去。 她的性命,不会比李玄耀的面子珍贵。 “我总是记得李玄耀的那句话,‘男子之爱,或许朝夕之间就会不复存在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同严氏说过。” 观若不过是一句感慨,晏既好像又紧张起来,讨好地和观若笑了笑。 “他说的是他自己,或许也的确是天下男子,可我绝不会。” 观若蹲下身去,捡起了他方才随手抛却的松针,威胁他,“若是你敢这样,我就用松针扎死你。” 晏既忍不住笑起来,“就用这松针,那也太便宜些了。不如你拿我的剑好了,若是不会使剑,拿你那支发钗也可以。” 说这样的话,终究不是叫人开心的。 第194章 往来 观若只当没有听过,“那支红宝石发簪我拿去问过伏大人了,她说她认得它,的确是文嘉皇后的东西。” “不过这上面承载的并不是娘娘开心的回忆,她说她总是望着它叹气。” 晏既的情绪更是低落下来,每一次提到文嘉皇后,他总是这样的神情。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姑姑的东西。她对着它叹气,也许是因为它曾经带给她的回忆太过美好了。” “那些美好不复存在,所以只剩下空嗟叹。你把它收好了,就当是姑姑赠给你的吧。” 因为这上面也承载了她前生的很多回忆,尽管今生的她并不知道。 也所以在看见她用这只发钗救梁帝的孩子的时候,妒忌蒙蔽了他的心。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晏既又问她,“方才在想些什么,望着天上不圆满的月亮,望的这样入神?” 观若的思绪,很快又转回方才她坐在树墩上的时候。 “我想起了高世如,想起了上一个月圆的夜晚。 “上一个月圆的夜晚,”晏既皱了皱眉,他知道她是一个很难从自己的恐惧中走出来的人,“你不觉得回想起来会有后怕么?” 观若摇了摇头,“我只是把从那一天开始的事情,全都回忆了一遍而已。” “高世如、裴灵献,他们虽然给我们带来了苦难,可是也带来了机会,或许我们也应该感谢他们。” 一个将她推进了那片树林里,她误打误撞遇见了晏既。 在遇见危险的时候晏既义无反顾地将他护在身下,把自己的背心留给了躲在暗处的敌人。 让她终于肯揭去隔在他们中间的那层纱,正视他的心,还有她自己的心。 而裴俶将她真正推到了生死的边缘,驱散了她心中数不清的犹豫,终于肯给今生的他一个机会,也给活了两生的自己一个机会。 晏既的语气很散漫,“怎么感谢?” 观若煞有介事地道:“那就请将军出兵,给他们各修一处气派华丽的坟茔。” 他们对她的伤害也全都是真实的,她没有那样大度。 高世如对她的恶意,裴俶对晏既的恶意,永不会停止。只有他们都不在人世间了,她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晏既在月色下大笑起来,“琢石总是说我,就是在整人的时候也一本正经,叫人将信将疑。原来我都是跟你学的。” 高世如和裴俶他当然都不会留着,总有一日,他们是要为他们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在林中邂逅了一棵巨大的红枫树。 万山皆黄透,唯有它是鲜红的,不曾摇落西风,比二月春花更难得。 他们在枫树下坐下来,不自觉仰头望了一眼耿耿银潢。 “不要再想上一个月圆之夜的事了,不如想一想下一个月圆夜晚的事。” 他的话里充满了暗示,也许他很快就能拿下河东了。 而拿下河东之后,他们就能光明正大的在人群面前携手了。 观若听懂了他说的话,安然地靠在他肩膀上,“今日我和眉姑娘聊了许多,她和我说起了她从前在长安的事。” 晏既便自然而然地道:“她说我的坏话了?” 观若笑着斥了他一句,“小人之心。” 而后又道:“她说的是高世如的事。” “同样是跟你扯上了关系,我还是你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呢,比起眉姑娘,她对我还算是手下留情了。” 她入宫之后高世如还想要害她,亦有嫉妒她飞上枝头的缘故,并非纯然是为了晏既。 “若是冯家没有出事,眉姑娘还是大家之女。若是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以后的日子,总是会不太方便的。” 女子之间的交际也并非是那样简单的。不是你不同我交朋友,我也可以不理你的。 有时候男人在内宅之外动刀动枪都解决不了的事情,女人在内宅中,凭借着过去的交情,无声无息地便能解决了。 晏既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又煞有介事地道:“看来你很听话嘛,我早上留下的印记,你果然没有洗掉。” 观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她早上照过铜镜,明明什么也没有。 不过她的确没有洗过那一处地方,被人戳中了心事,脸上慢慢烧起来。 她对上了晏既的眼神,很快反应过来他不过是在诓她。 便郑重地道:“今天晏明之又骗我了。我都记在心里,总有一日要和你算总账。” 晏既心中亦了然,“原来你真的没有洗,就这样喜欢我?” 见观若的神情渐渐更恼怒起来,连忙转移了话题,“看来今日眉瑾和你说了很多话,难怪你今日看起来这样高兴。” 她对眉瑾的态度,比对他还要好。 观若仰起头,炫耀似的对他道:“现在我和眉姑娘是朋友了。她还要教我使剑,到时候我就不怕你了。” 晏既的语气夸张,“你竟然怕过我?就是你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没觉得你在怕我,不过是人在屋檐下,所以不得不低头而已。” 那是不美好的回忆,观若并不想提了。她坐直了身体,不再靠着晏既了。 晏既怕是她生了气,小心翼翼地望了她一眼,“不高兴了?那实在不行,我现在给你磕几个响头?” “噗嗤。”观若忍不住笑出了声,“晏将军可真是能屈能伸,小女子佩服。” 晏既重新将她搂回来,“那有什么,你是我的妻子,我和你的关系是唯一的。在旁人面前,我可不会这么好说话。” 观若和他开玩笑,“‘妻子’和‘未婚妻子’是不一样的,你放尊重些。” 晏既轻轻刮着她的鼻子,“就是一时嘴快而已,又牵扯到尊重和不尊重上去,你这小娘子,怎么这样刁钻。” 观若也伸手去刮晏既的鼻子,“你既要娶我,我的什么,你都只能自己默默忍受了。” 他的鼻梁高挺,生的很好看,若是将来他们有一个孩子,也要有像他的鼻子,那就好了。 “这也要礼尚往来?”晏既的话音里,莫名添了几分暧昧。 观若不知道他意欲何为,眼神中充满了戒备,“你想做什么?” 他只是将她用力地搂在怀中,“还能想要做什么,只是很想很想快些和你在一起,永远和你在一起。” 晏既的声音如坠梦中,“还想要天下太平,海清河晏,阿姐回到我身旁,恢复清醒的神智。” 梁帝对他们家的人赶尽杀绝,他亦要礼尚往来,颠覆他的王朝。 但这条路终究太长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将它走完。 还好她先来他身旁了,永不要走散,不要再如前生一般了。 第195章 不易 观若轻轻抚着他的背脊,“你先去把河东郡拿下来,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然后我陪着你,走过三川、颍川、砀郡,还有很多很多你的剑锋能到达的地方。” “只要你不辜负我,我不会离开你的。” 情人们刚刚确立关系,好像总是忍不住要赌咒发誓永远不会离开彼此。 她说她不喜欢晏既的承诺,可是她自己分明也给了他承诺。 他们在月夜下默默良久,晏既终于舍得松开她了。 这一个夜晚并不会很长,他先从树下站起来,而后将她扶了起来。 晏既折了一枝枫树枝,观若看着他的动作,“真是闲不下来,总是要和花草植被,还有林中的动物过不去。” “我是看这红枫好看,你带回去,插在花瓶里,能比秋日的花开的更久。” 观若笑着接过来,开始和他一起往回走,“今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我和眉姑娘把李玄耀心爱的小妾气的去大帐前告了状,他在你面前是怎样说的?” “你别管他怎样说,反正这件事我是替你解决了。” 晏既好好地走着路,忽而背过身来,开始倒着走,同观若面对面。 “不好好走路,待会儿摔跤了,那你在我面前也是什么面子都没了。” 观若先是笑着瞋了他一眼,而后道:“什么叫替我解决了,好像这件事和你麾下的两个副将都没有关系一样。” 晏既停下来,弯了腰,笑着看着观若,“我怎么听说,有个人今日很厉害。口齿伶俐,和眉瑾一起一唱一和地边放走了李玄耀说要处死的人。” “而后还一起解决了出言不逊的小严氏。她在大帐前哭的那叫一个可怜,我看了……” 他的话说到一半,手臂上被观若轻轻掐了一下,“你看了觉得怎么样?” 晏既是白挨了她的掐,揉着自己的手臂,“我看了觉得很讨厌啊,还能怎么样。你又冤枉我。” 观若抿唇笑起来,背着手自顾自先往前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我是在教你怎么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你还不快谢谢我。” 晏既赶到她面前来,郑重地弯腰作揖,“多谢殷先生赐教。” 观若斜睨了他一眼,笑意再严重藏不住,仍旧绕过了他,继续往前走。 “今日我其实没有做什么,是眉姑娘厉害。有她在旁边,我才有了底气。” 靠她自己,怎么去和那些配着剑的李氏士兵抗衡。 “哦,原来是有些人狗仗人势。”晏既说完这句话,立刻便向前跑了几步,像是要引着观若去追逐他。 月色之下,面前的小路上都是砾石。 观若不慌不忙,“狗仗人势的是小严氏,我最多……”她想了想想,“算是狐假虎威。” 她又教训他,“才用了晚膳,不要跑来跑去的,像个小孩子似的。” “你怎么把我当你的儿子在训。”晏既重又朝着她走过来,牵起了她的手。 观若心中熨帖,又问他,“不管怎么说,眉姑娘做主放了那些人,蒋副将又假传了你的意思,他们要受惩罚么?” “若是要受惩罚的话,我也是帮凶,总有一半的责任是在我身上的。” 她记得在青华山的时候,眉瑾曾经因为擅离职守而被晏既惩罚过。 那一次眉瑾的短暂离开,简介导致吕婕妤和她的孩子失去了性命。 今日之事,可大可小。可是观若觉得她们并没有做错,那就不该受到惩罚。 “有什么可罚的。” 晏既并不在意他们的所作所为,“大战在即,难道为这件小事惩罚我身边的副将么?便是我在场,也会让李氏的士兵放了她们的。” 她们不过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女子,裴沽都已经死在他手里,他何须畏惧她们? “我看李玄耀忽而要处死她们,和严氏也有关系。大约是她想要争李玄耀的宠爱,所以将对手一齐都铲除了罢了。” 要不然怎么那样巧,她们一被眉瑾拦下来,打算放走,小严氏立刻便出来阻拦了。 他其实已经听眉瑾说过下午的事了。像小严氏这样的女子,在他眼中才是不配活着。 观若轻轻叹了口气,她想起了午后那个女子回过头同她行礼的时候。 “其实我们这样的良家女子,是最害怕和她们……那种女子扯上关系的。” 风言风语能压死人,便是同情她们,好像也会被扣上什么不检点的罪名似的。 观若的语气里充满着同情,“但我自小便生活在长安城中平民聚集之地,是平民,也是贫民。” “我知道有不少的女子,都是被拐卖出来,甚至是被她们的父母亲自卖到那种地方去的。” 今日她和眉瑾救下的这些女子之中,总也会有人,是被迫以这样的身份生活的。 能帮到一个,便是一个吧。 她这十五年,从低处走到高处,看见的都是女子的不易。 “出生在贫贱之家,温饱尚且不易,儿子要当命根子一样宠着,便只能牺牲女儿。” 她看过太多这样的例子。 左邻右舍,一年之中收成好的时候,倒也还能勉强将女儿与儿子一视同仁。 可一到了困难之时,被牺牲的总是女儿。 当然,倒也不是每一对父母都会将女儿送到那种地方的。 可是将她们送去做婢女,做妾室,都是一样的。就像是那个邻家的姐姐一样。 “即便出身高贵,处于男人的凝视之下,女子的权力亦被一再的剥夺。” 观若始终觉得很荒谬,安国侯世子夫人闹进宫,究其根本,为的是先为她的丈夫生下儿子的权力。 这居然也算是权力? 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自问了许多遍,没有人能够让她好好倾诉。 在青华山的军营中,有那么多梁帝的嫔妃都曾经被李玄耀和他身边的人逼迫,她们都是梁朝最尊贵的女人,却依然被手中持剑的男人当作娼妓,肆意取乐。 而比之更可悲的,是女子同样要为难女子,要将彼此视作竞争对手。 譬如今日的小严氏,也如那一夜观若见到的蔺昭容。 李玄耀这样的男子,分明是真的很不值得争一争的。 哪怕是晏既,若是有一日要她同别人去争,她也是不会这样做的。 晏既认真地望着她,“阿若,姑姑没有做到的事情,或许你能做到的。” 只因为梁帝永远都以他自己,和他所代表的那些高官侯爵的利益为先,将妻子的理想与抱负看作无稽之谈,永远都在打压着她。 但是他不会的,“以后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我相信你的能力。” “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我也会永远站在你身旁的。” 第196章 唱戏 观若望着晏既笑起来,主动牵起了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很快便要走到树林边缘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晏既同她说起闲话来,“这几日我恐怕都会很忙,若是觉得无聊,你去寻眉瑾说话就好。” “琢石亦因为受伤,有时不参与议事,实在无聊,去找她下棋也好。” 恐怕也是伏珺自己并不想去吧。她和晏既的关系再好,她再是在梁朝长大,在旁人眼中,她总是异邦之人,不该参与梁朝国政。 观若也不想让他担心,“你只要忙你的事情就好,我怎样都没有关系的。眉姑娘正好无事,我去和她学剑术。” 晏既很忙碌,李玄耀自然也是,他是营地里唯一一个会找她麻烦,且有能力找她麻烦的。 “也好。你同我说过这件事以后,我便让营中的铁匠为你打造一柄剑了。” 他握紧了观若的手,“剑身要轻一些的,不然就你这点力气,只怕根本舞不动。” 观若一时间也起了玩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捏他的手。可是又哪里捏的动,晏既整个人,简直像是铁打的。 她才悻悻地松了手,晏既便笑的有几分狡黠,他也加重了他的力气。 “疼!”她用力地把自己的手从晏既手中抽出来,想要报复。 看了看他身上的铠甲,最后还是上手捏了捏他的脸,“还是将军呢,欺负我一个小女子。” 晏既微微低着头,好让她能更容易触碰到他的脸颊。 “是是是,只许小女子欺负将军,却不许将军欺负小女子。你就继续霸道下去吧。” 观若捏着了他的脸,也就心满意足,不再同他计较了。 他们已经走到了树林边缘,前面便是观若的营帐了。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忽而听见前路一片黑暗之处有人鼓掌的声音。 李玄耀一边鼓着掌,一边笑着朝他们走过来,“真是郎情妾意,简直比那戏文里唱的,还要好听呢。” 晏既握住了观若的手,不动声色地将她挡在了身后。 观若亦紧紧地握着他的,神色坚定,丝毫不惧李玄耀并不和善的目光。 李玄耀站在了他们面前,他并不看观若,“营中就只有严氏这一个妾室服侍我,明之,你的副将弄伤了她,叫我这长夜漫漫,该如何度过?” 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牢牢地钉在了观若身上,“如今你倒是和她有说有笑,夜里……便该共赴巫山了吧?” 他的眼神仿佛是淬了毒,不必锋利的牙齿,便可以将毒液注入观若的心中,令她觉得无比恶心,几乎欲呕。 但是这不过是最轻最轻的症状而已。 “我早早地便将她送到了你的营帐里,你装模作样地把她推了出来,还过来听我的墙角,如何,我没有说错吧,这件事可真是别有一番销魂滋味呢。” 今夜晏既同她散步,并没有佩剑。李玄耀的言语极尽侮辱,观若简直想凭空拔一把剑来,抵在他的脖颈处,让他闭上他的嘴。 晏既的神情冷淡,“严氏如何能与她相比。严氏不过是你的一个妾室,或者妾室也不算,通房而已。” “而她却是我的未婚妻子,玄耀,你放尊重些。” 李玄耀听完,仿佛晏既是同他说了个笑话一般,大笑了一阵,方才道:“明之,不过是分营住了几日,你倒是越加幽默了。” 晏既越是要将观若护在身后,李玄耀便越是要将观若的目光捉过来,用他的恶意,不断地击碎她心中的防线。 “她不过是一个俘虏,如何来做你的妻子?阿媛还在陇西等着你呢。” 他的话音刚落,观若忍不住望了晏既一眼。 他始终是紧紧盯着李玄耀的,不曾松懈分毫。她不应该怀疑他。 李玄耀的话还在继续,“更何况她曾是梁帝的珩妃,梁帝,可是明之你的姑父啊。” “在那之前,她就已经是我的未婚妻了。” 晏既的话掷地有声,“我姑姑是梁朝的文嘉皇后,可是高熠早已经不是我的姑父了。” 李玄耀微微皱了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片刻之后,忽而重又笑起来,“你说她是你的未婚妻……原来她就是城西那个下贱的平民之女。” 他的妹妹李媛翊对晏既痴心一片,哪怕长安城中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晏既频频去往城西的目的,他也不会不知道的。 “天底下居然会有这样巧合的事,姑父强占了侄儿的未婚妻,侄儿却对她痴心一片,仍然将她视作妻子。” “明之,你真是比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戏子还要有趣。你们在演什么,《长生殿》么?嗐,那也该是她和梁帝来演出才对。” 下一刻晏既便扼住了李玄耀的脖颈,一路向前,推着他靠到了一棵松树上。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李玄耀的身体重重地靠在树干上,树枝仿佛被狂风刮过一般,“沙沙”之声落入人耳,叫人心中烦躁不止。 树林之外李玄耀的亲卫很快从暗处走到明处,俱都拔出了手中的剑,虎视眈眈地望着晏既。 晏既只是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玄耀,我再说一次,若是你还是不懂得‘尊重’两个字该怎样写,那么我亲自来教你。” 晏既用了五分的力气,已经使得李玄耀的脸慢慢地涨红起来,他按着晏既的手。 “晏明之,你若是再不松手,你和她都别想活着从树林里走出去。” 晏既只是回过头,温柔地望了观若一眼。他什么也没说,可是她知道,他是在担心她会害怕。 观若亦望着他,神色坚定。 他是将军,而她是将军的妻子。他不害怕的,她也不会怕。 晏既重又回过头去,望住了李玄耀。他似乎也知道他的这些随从不会是晏既的对手,语气渐渐软和下来。 他有些无力地拍着晏既扼着他喉咙的手,“明之,大战在即,你要晏氏和李氏反目么?” “你应该知道,就是你一个人再有抵百之力,晏氏的士兵也不能。” “你放开我,今日的事情,我便只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概既往不咎。” 第197章 烦躁 “既往不咎?李玄耀,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你应该为你方才的话同我的未婚妻子道歉,同我道歉。” 晏既的身量要比李玄耀更高大,他站在他面前,他根本看不见观若的脸。 李玄耀更无力地拍打着晏既的手,他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的随从见状亦焦急起来,往前行了数步。 晏既一望过去,不必李玄耀说什么,那几个亲卫都仿佛被震住了一般,停下了脚步。 他们靠的越近,晏既扼着李玄耀的手也就越紧。 李玄耀的一只手朝着他的随从挥了挥,口中道:“退下……退……下……” 那些随从正踌躇着不知道该退还是该进,李玄耀忽而又声嘶力竭地唤了观若一声,“殷姑娘!” 这声音像是夜枭,惊飞了林中的众多倦鸟。 观若慢慢地朝着他走过去,晏既的手松开了些许,李玄耀便道:“今日是我胡言乱语,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观若笑了笑,“我从来听不懂狗吠,所以李大人方才说了什么,我全都不知道。” 晏既已然为她和李玄耀翻了脸,她自然也不必顾忌什么,反扯了晏既的后腿。 观若的话音刚落,晏既便松开了手。 李玄耀再站立不住,腿一软,摔在了树下。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正像是天气炎热之时,在日光底下伸着舌头喘息的狗。 晏既看他,亦不过像是看着毫无还手之力的蝼蚁,“玄耀,你对我的道歉,便先等一等好了。” “你一心要和裴伽合作,可裴伽不过是一直从你这里探听消息而已。” “这笔账我亦还没有同你算,等战报送到陇西李家,你父亲回了信,我们再一同来算吧。” 他说完这句话,不再理会瘫软在地,被一群亲卫围在中央的李玄耀,重又牵起观若的手,大步流星地朝着树林之外走去了。 晏既心中的气尚且没有消完,没有注意,脚步便有些快。 走到观若的营帐之前,他停下来,欲言又止。 观若能体察他的心情,她今夜亦还没有尽兴,不想就这样收尾。 她随口找了个理由,“将军的伤还没有好全,方才又用了些力气,不知道会不会于伤口有碍。” 晏既自然而然地拉着她往前走,他已经不想再避讳什么了。“我觉得我的伤口好像在隐隐发疼,不如你去我那里,好好替我看看。” 观若低头偷笑,“今日之事我是目击者,不好就这样让将军一个人回去的。不看看将军的伤口,我也不能放心。” 他们两个一唱一和,一路走回晏既的营帐。 刑炽在晏既的营帐附近徘徊,见到他们牵着手,连忙背过了身去,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蒋掣大约是打算找刑炽说话,刚从自己的营帐中走出来,便看见了晏既与观若。表情活像是见了鬼。 晏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晏既营前的亲卫倒是淡然的很,面无表情地同晏既行了礼。 才进了营帐,观若想起方才众人的表现,忍不住大笑起来。 晏既却莫名其妙的生起了气,“堂堂副将,还不如几个士兵有胆色。我明日便将他们都召集起来,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观若更觉得好笑,却又想起方才李玄耀说的话,“将军告诉他们这件事之前,不如先告诉我,李家的那位六小姐,同将军又是怎么回事。” 晏既曾同她说,李家的六小姐名叫李媛翊,是李玄耀的亲妹妹。 李玄耀口中的“阿媛”应当不会有别人了。 可就是这样,他心里将晏既当作他的妹夫,还是要将女人一个一个塞到他那里去。 便是自己的妹妹,在这些事情上,他根本也没有丝毫的顾惜。 观若又补充道:“我并不是怀疑将军和她有些什么,只是好奇李玄耀为什么要那样说而已。” 晏既还是有些烦躁,并不是对着观若的,“早在我出发之前,李玄耀的父亲便有透露出意思来,想让我娶他的女儿。” “是我的母亲没有同意,她说要尊重我祖父的遗愿,找出那位与我订有婚约的女子。” 他望了观若一眼,“我自然也是不会同意的。只是李家是我的外祖家,不能像对待裴沽一样对待他们而已。” 他用力地将她拉过来,让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这样的姿势,令观若觉得十分不自在。只是到底舍不得挣脱了,他今日的心情看来的确被李玄耀弄的有些不好。 “我和阿媛都好久没有见过了,我也从来只把她当成妹妹。” 晏既一副思索的模样,“我记得她的性子的确不错,所以我才不是那么讨厌她。” 观若心中一动,微微泛起酸意来,又觉得这样的酸意很没有道理。 李玄耀人品卑劣,又不代表他的亲妹妹也该如是。 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儿家,或许也不过也是被家人当作了工具而已。 她还有旁的事情要担心,“将军今夜如此对待李玄耀,当真不害怕他的报复么?” 明枪易挡,暗箭却是难防。 晏既冷哼了一声,“大战当前,他要同我作对,那谁来攻城,谁来拿下河东郡?凭他那几个只知道倚老卖老的副将么?” “没有指挥若定的将军,便是有千军万马,也不过是一盘散沙罢了。” “这段日子他被裴伽骗的团团转,明日兵戎相见,他有什么信心能够赢过裴伽?” 晏既望了一眼沙盘,“裴伽能在裴沽诸子中脱颖而出,靠的不是嫡出的身份,也不是因为他是除了裴倦之外裴沽最年长的一子。” “是因为他有心机,有手腕,有领兵作战的能力。李玄耀有什么?不过是个只知玩弄女子的废物脓包罢了。” “身边没有女子便要睡不着,我若是他的父亲,只有他这一个嫡子,才真是要睡不着了。” “若还是当年的晏氏,何须看这个废物脓包的脸色。” 他重重地捶了一下案几,砚台中的墨汁飞溅出来,沾脏了放在一旁一叠雪白的宣纸。 这是晏既的心结,也是他永远抚不平的心绪。 观若站起来,细心地将那些被沾脏的宣纸都挑了出来。 第198章 画画 案几之后只有一张座椅,坐着气呼呼的晏既。 观若心平气和,将在桌面上铺开了一张被沾脏了的宣纸,拿起放在一旁的笔。 看着纸面上的墨点,斟酌了片刻,添上几笔,画成了一丛梅花。 晏既一直静静地看着她,“怎么有闲心画画了,我叫嘉盛去找些颜料来。” 他起身欲走,观若拉住了他,在他方才坐的地方坐下了,“哪里是有闲心画画,不过是觉得这几张纸可惜,所以才涂画几笔罢了。” 观若画完了那一丛梅花,另取了一张纸来,倒是适合画竹叶。 “有些事情既然暂时无从改变,烦心也是无用,不如趁着时间还早,找些事情做,消磨消磨时间吧。” 依晏既的性格,他若是有能力改变现状,早就不会放任李玄耀日日在他面前晃悠了。 与其心中气不平,还不如做些别的事情。 不必观若说,晏既自觉地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她身旁,“你画画是同谁学的?” 观若停下笔,笑着睨了他一眼,“怎么,嫌我画的不好了?” 她其实并没有学过画画,只是小时被父亲抱着坐在膝头,跟着父亲随便涂画过几笔而已。 梅花和竹叶都是简单的东西,她虽然画技不好,也不至于认不出来。 晏既笑了笑,“你这画的连浓淡都没有,恐怕我的孩子三岁的时候就能画的比你好了。” “你的孩子现在在哪里呢?” 观若就把笔递给他,“喏,你会画,那你来画好了。” 晏既也不客气,接过了观若手中的笔,“小时候不喜欢读书写字,我的画画的还是不错的。我母亲擅长画画,是她教我的。” 他又将观若赶起来,叫她坐到他的位置上,不过却并拿那些已经弄脏了的宣纸,而是另取了一张过来,“你想叫我画什么?” 观若并不在乎他要画些什么,不过是不想他继续为李玄耀的事情心烦而已。 “你喜欢画什么,就画什么好了。” 方才她带回来的枫树枝还放在一旁,她站起来,“我的营帐里没有花瓶,我记得你这里好像有一个,就放在你这里好了。” 反正她也会常常过来的。 观若将这枫树枝在花瓶里插好了,又去一旁的水盆里看了一眼。里面放的是干净的水,她便往花瓶里倒了一些。 再回头望晏既,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观若先是打量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身上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便笑起来,“叫你画画,你望着我做什么?” “你是叫我画画啊,也叫我喜欢什么,就画什么。” “在这里我最喜欢你,那自然是要画你了。你在灯下坐着,我为你画一幅画。” 观若心中甜津津的,只是嘴上还是不肯说好话,“画我?你能画的好么?不要到时候画了个妖怪,也硬说是我。” 她一边说,一边如他所言,在灯下坐下了。 一面又觉得还不够,将那个花瓶也取了来,放在桌上。她自己就望着花瓶,侧脸对着晏既。 晏既自然知道她不过也是嘴硬,见她坐好了,很快便开始提笔画画。 一直这样坐着,不免太累了些。观若一面望着这红枫叶,一面同晏既说话,“娘娘应该是不擅长画画的吧。” 所以她在梁宫中的时候不曾学过。 晏既低着头,偶然才会抬头看她一眼。闻言便停了笔,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姑姑不喜欢画画,她说下棋是学经天纬地,书中也有浩渺星河,而画卷不过能留下一小片风景而已。她不是贪恋一处风景的人。” 他重又动笔,“我学画画,只是觉得比起读书写字要更有趣而已。” 也是因为母亲总是长日无聊,他想要逗她开心。 再到后来,是因为思念太难熬了。若是身边连她的一幅画像也没有,他要如何才能度过一个又一个籍籍无名的深夜。 文嘉皇后的话,是把画画归为风花雪月一道了。 观若倒不是这样想。绘卷能描绘风景,亦能描绘风土人情,能和书信一般承载思念。 相比于诗词歌赋,也是更能令常人理解的东西。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去学习和理解那些更曲高和寡的东西的。 观若静静等了许久,晏既始终都没有能将这幅画画完。已经很晚了。 她站起来,想要走过去看一看。晏既察觉到了她的动作,立刻便起身,将他的画卷遮住了。 “不许偷看。” 观若轻哼了一声,“怕是有些人自己画的不好,所以才不敢叫人看罢了。” 晏既并不理会观若的嘲讽,“画的好不好,等画完了,你自然就知道了,不必提前嘲讽我。” 观若又往案几上望了一眼,晏既一直盯着她,伸出手将那画卷遮的更严实了。 观若知道他今夜是不会叫她看他的画了,“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到底是没有成婚,总是在你这里呆到这样晚,也有些不像样子。” 晏既便飞快地将那张宣纸翻了过来,而后从案几之后绕出来,“我送你回去。” 观若轻轻摇了摇头,“还没有。说了要看看你的伤口怎么样,我没有看过,总是不放心。” “不要看了吧。”那伤口总归是丑陋的,他不想她看到。 尽管等它全部长好了,也会留下一道伤疤,那是他保护过她的证据。 观若不自觉带出了点焦急来,“是不是方才又裂开了,所以你不敢叫我看?” 晏既揽着她的肩膀,“不是,不是。都多少天了,早就长好了,哪里还会再裂开?不过是觉得不好看,不想叫你看。” 观若下意识地道:“不过是一处伤口罢了,你从前……”她停住了口。 晏既从前,到她的小屋之前的时候,全都是流着血,化了脓的伤口。她也一一周全下来了。 晏既微微皱了眉,追问她,“我从前什么?” 观若定了定心神,“你从前这一道伤口裂开,流了满背的血的时候我都看过,别说是现在了。” 晏既好像就放下了疑虑来,转过身去,张开了双手,一副等着观若为他宽衣解带的样子。 第199章 背脊 观若其实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更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解开他身上的铠甲。 她正打算上手,晏既忽而又笑着转过身来,“你真要替我脱衣服啊,那哪能让你做这样的事。” 观若便笑着瞋了他一眼,“那就请将军自己动作快些,等看过了你的伤口,确定没有事,我就要回去休息了。” 总是叫她早些休息,到头来不让她好好休息的,也是眼前这个人。 晏既的动作很利落,很快除了他身上的铠甲,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他身上便只剩下一件衣裳,他一边解着腰带,一边回头望了观若一眼,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还在征询观若的意见,要不要真的都脱干净。 在他们丝毫不熟悉的时候,在云蔚山,观若便已经看过他许多次了。 此时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反而莫名其妙地看了晏既一眼。 她这一眼,叫晏既的脸皮瞬间就厚了起来,他笑嘻嘻的解完了腰带,便趴到了床榻上去。 衣服只脱到腰上,露出了那处箭伤。 观若走过去,想要关切他的伤口,目光却先被他线条分明的背脊吸引了。 他背上的肌肤自然是要比手臂还有脸颊都更白皙一些的。 他是常年习武,摔打身体的人,身上哪里的肉都是硬邦邦的,和她一点也不一样。 晏既是趴在床榻上的,等着观若验收他的伤口。 用手肘支撑着身体,两块肩胛骨清晰可见,在他身上绘出两条优美的线条,诱惑着人上前去摸一摸。 而更重要的是,他身上并没有如前生一般多的伤口。 他见观若没有说话,偏过头来望着她,“怎么了?我想着这伤口应当都已经结痂收口了,没有那么吓人吧?” 观若回过神来,勉力稳住了心神,假装在看着他的伤口,“是已经结痂了,这几日不要沾水,等痂落下来,那就好了。” 她说着旁的事,“你的身体到底还是比伏大人要好。这样重的伤,流了这么多血,不过几日也就好了。” “她背上的伤口倒是不肯好,总有些不干净。” 晏既也察觉到了观若的心不在焉,重新将衣服穿好了,“琢石的伤既然还没有好,那还要麻烦你多多去陪陪她。” 平日里还好,毕竟男女有别,伏珺受了伤,恐怕有时衣衫不整,他不好随意过去看她。 观若点了点头。从床边站起来欲走,又被晏既拉回来,“你在想些什么,怎么看了我的伤口,就开始魂不守舍的?” 他再说下去,观若的脸更要红了,“没什么,只是想着你以后都不要再受这样的伤就好了。” 她到底还是觉得心虚,“对了,我和你的事情,还是等拿下了河东再同大家说好了。” 大战在即,她不想节外生枝。反正该知道的也知道了,大家心里都有默契就好,不必大张旗鼓地把这件事宣扬给更多的人。 晏既却沉默下来,他望了观若片刻,才道:“你是不是还在担心,会有人反对?” 比如他的父亲,会因此而震怒,要他的兄弟来这里替换了他。 “阿若,我希望你能明白,谁也不能改变我娶你的决心。再多的人反对也罢,在这件事上,我只会听你一个人的话。” “若是你不愿意此时就嫁给我,你可以反悔的,我会继续等你,等到你重新愿意的那一天。” 观若听着他说的话,轻抚着他的面颊,“不是的,并不是我反悔了,我只是不想你因为这件事提前和李玄耀翻了脸,或者是惹出更多可以避免的麻烦来。” “你还是答应我,等拿下了河东郡,再和大家说这个消息好了。” “无论你的决心再坚定,旁人又不是你,他们会如何想,是我们没法预料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你也说了,永远都不要低估旁人对我们的恶意。” 晏既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方才同她说那些话的时候的,他的心跳的很快,他根本控制不住他的紧张。 “我答应你,等我们重新回到安邑里,开始着手准备婚事了,再告诉天下人我要和你成婚的消息。” 观若点了点头,忍不住望着他笑起来。一时间又有几分恍然,这世上怎会有这样一个人,这般能牵动她的心呢。 况且两生都是。 她又想要使坏,两只手都捏着他的脸,“伏大人已经猜到了,今日我也已经告诉眉姑娘了,她说她是能理解的,也从未想过占有。” “倒是你身边那两个副将,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观若轻笑了一下,“你可以先私下同他们说一下,省得下次再遇见,又像今夜一样。” “还有,我和刑副将更熟悉一些,我觉得他心中也是有数的。今日同我说话也毕恭毕敬的,简直像是在和你汇报大事。” “你叫他不必这样,大家都是平等的,当朋友一样相处就好了。” “那怎么行。” 晏既的语气夸张,“对你恭敬,那是嘉盛自己有眼色。他是我的副将,我是他的将军,你是我未来的夫人。” “当着旁人的面,总是要恭敬些的。” 私底下他再怎么和嘉盛抢一碗酒喝也好,喝多了醉在一张榻上也好,明面上的规矩不可废。 观若也只好随他了。 时间真的不早了,她也该回去了。“你不必送我了,才脱了盔甲,总不能再穿起来一次。我拿着都觉得沉。” 晏既正要说话,观若便按住了他。 自己继续道:“盔甲都脱了,若是你就穿着常服送她回去,被人看见了,岂不是要被人以为是我们在营帐里做了些什么。” “你放心就是了,不过这几步路,又到处都是你的士兵,不会出什么事的。” 晏既却还不让她走,“之前不是同你说了,打算让吴先生来做你的娘家人,你觉得怎么样?若是可以的话,我先同他透个底。” “他跟在我父亲身边多年,其实也算是我的长辈。” 观若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吴先生一直待我很好。在青华山的时候,他见我身体不好,周围无人,给了我一瓶补身体的药,我吃完之后,果然就觉得身体好多了。” “只要吴先生愿意就好。” 第200章 失踪 “吴先生不会不愿意的。其实在这件事上,我也不光光是在为你考虑。” 晏既的语气很肯定,却又忽而变的低沉下来。 “吴先生从前有一个女儿,是他的独女。他把他一生的积蓄都给她当作嫁妆了,结果却引来了祸患,强盗进了门,他女儿没能活下来。” “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父亲帮他报了仇,他就正式投了军。” 晏既望着观若,“他女儿也就是和你一般的年纪。吴先生是很好的人,你没有父亲,他没了女儿,正好可以互相慰藉。” “虽然他年纪是大了一些,不过这份感情是共通的。” 观若听完,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请将军好好同吴先生说,若是他愿意的话,我可以像女儿一样孝敬他,为他养老的。” 吴先生是在青华山的军营中,为数不多的曾施予她善意的人。 晏既点了点头,仍旧从床榻上站起来,站在观若身边,“你不让我送你回去,送你出去总可以了。” 观若抿唇笑了笑,转身向外走。 晏既又道:“我已经叫人去接蔺氏了,明日她就会过来陪你了。” 观若很期待见到蔺玉觅,“真的吗?将军可给她安排好住处了?” “就在你的营帐旁边再搭一处新的就好了,你想和她住,或者保持原样,都可以。” “她和你住的近,你就不会每日都觉得无聊了。” 他觉得她无聊,是因为最近他都会很忙碌。 晏既的手搭在她的腰上,他们彼此对视着,观若道:“我本来也不无聊,伏大人、眉姑娘,都是很好的玩伴。” “怕是将军不得不日日对着李家那些人,自己觉得无聊吧。我还要学剑术呢,你记得早些把那把给我的剑锻造好。” 见晏既点头,观若便打算结束话题了。 “不能再说了,好像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已经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了,明日还要见面,明日再说。” 晏既却不肯放她走,眼巴巴地望着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观若在心中偷笑,踮起脚尖来,在他额间落下一个吻,又学着他晨间的语气,“这里不许洗掉。” 晏既依依不舍地松了手,笑着道:“一定不洗,你明日过来看我,也还是这样,给你检查就是了。” 观若笑着嗔了一句,“你脏死了,我才不要碰你。” 再多的不舍,也总是要舍下的。等晏既拿下河东郡……不会很久了。 观若在晏既的注目下,转身出了营帐。 她才出了营帐,便听见了女子呜呜咽咽的哭声。她循声望去,却是李玄耀大帐的方向。 小严氏捂着脸,跌跌撞撞地从营中出来,一路往角落里去了。 怕是今夜李玄耀心绪不好,她不会看眼色,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 看见小严氏这样,观若却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幸灾乐祸的心思,反而觉得心里有些闷闷的,她为她感到悲哀。 或许小严氏一辈子都不明白过来也好,她总有得意的时候,这对她而言,或许就已经够了。 观若一路向前走,很快便到了自己的营帐之前。 营帐里点着烛火,里面却并没有人,观若四下望了望,发觉墙边的水盆也不见了。或许穆犹知只是出去打水了。 观若得等着她回来,不知道她要去多久,也就坐在灯下看起了棋谱。 她看完了一式,才忽而发觉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穆犹知仍旧没有回来,观若心里渐渐有些不安起来。她第一个念头,其实是觉得穆犹知也许是逃跑了。 但是她很快便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她分明已经允诺了她,便是放她走,赠她一笔盘缠,亦是可为之事。 她又何必在不明周围环境的情况下漏夜逃走,去碰这个运气。 观若快步走出了营帐,拦下了两个在附近巡逻的士兵,“不知道两位小哥有没有看见过和我同帐,住在这里的那个姑娘。” 那两个士兵很快摇了摇头,“如今刚过亥正,我们兄弟是刚换岗过来巡逻的。” “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何时走失的,您若是着急,可以去问问前一班岗的兄弟。” 观若自己如何能去问他们,她只好先道了谢,“多谢两位小哥了,耽误了你们的事。” 观若回过头去,一转身正好看见了不知从何处归来的眉瑾。 眉瑾也望见了她,她很快朝着观若走过来,“殷姑娘,你在为何事着急?” 观若心中的确焦急,望见眉瑾,便如望见了救星一般,“是与我同帐的穆氏。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营帐,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眉瑾沉思了片刻,“此时才刚刚换过岗,你问方才那两个士兵,他们一定是说不知道的。” “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寻前一班轮岗的士兵问问。” 一边又吩咐跟在她身旁的两个亲卫,“你们回去,叫人分散在四周找一找。穆氏不认识路,或许迷路了也是有的。” 她重又嘱咐观若,“穆氏既已经走失,殷姑娘你就在帐中等着,你不能再遇见什么事了。” 眉瑾的话,仿佛穆犹知已经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般。 观若心中不祥之感愈浓,“我知道了,请眉姑娘无论有没有得到消息都过来同我说一声。” “这是自然。”眉瑾点了点头,很快又没入了夜色之中。 观若不敢走远,亦在四周看了看,都没有发现穆犹知的身影。 她不是那样没有分寸的女子,亦不再抱有要逃走的心思,不该就这样不见了才对。 观若在营帐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没法安静下来。 她正想着该去寻晏既,请他让更多的人去找穆犹知,营帐便被人大力掀开了。 眉瑾站在帐帘之前,烛火照不暖她的脸庞,“殷姑娘,你跟我走。” 她没有再和观若解释什么,观若从她的神情中读到了许多不好的可能。她的心一下子沉下去。 眉瑾的步伐很快,观若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能追上她。 越是走到烛火明亮的地方,观若的心中就越冰冷。 走了一半,观若终于明白过来,眉瑾是在朝着李玄耀的大帐走。 第201章 报复 她们距离李玄耀的大帐,不过只剩下数步之遥。眉瑾拔出了她的剑,眼中充满着凛冽的杀意。 观若手中没有剑,她再一次深重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 眉瑾拿着剑,不断地逼近李玄耀的营帐。 他帐前的亲卫很快聚拢了过来,手中紧紧地握着剑柄,如午后一般,虎视眈眈地望着眉瑾。 “大人已经休息了,请冯副将明日再来求见。” 眉瑾的目光落在帐中的人影上,“是已经休息了么?营帐中的灯都还亮着。是你们替我去通报,还是我们先打一场?” 一个领头的士兵便道:“晏将军就在旁边的营帐里,冯副将不要太放肆了。” 观若望了他一眼,“你是要去寻晏将军么,好,我同你一起去,此时就去。” 观若已然认出来,眼前这个人,亦是树林中护卫李玄耀的一员。今夜晏既是如何对待李玄耀的,他应当很清楚。 观若的话音刚落,那士兵的目光便是一闪,转而对眉瑾道:“太原晏氏与陇西李氏是姻亲,亦是共谋天下的盟友,冯副将做事,该多多考虑后果才是。” 眉瑾根本就没有同他废话,手中的剑一挥,那个士兵便重重地倒了下去。 她环视着四周,“还有谁要劝我多多考虑?若是无人,我便要进去了。” 在场十余男子,竟无一人敢在上前同眉瑾理论。 她的目光,重新凝在了李玄耀的大帐上。 有人从帐里朝着她们走过来,李玄耀掀开了营帐。 他只穿着亵衣,没有系好衣带,裸露着一片胸膛。今夜晏既用的力气的确很大,烛光之下,他脖颈上的红狠几乎发黑。 看见眉瑾染着血的剑,他仍然带着他平素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眉姑娘深夜到访,不经通传,便要闯到我的营帐里来。” 他朝着观若挑衅地笑了笑,又回头望了一眼,方才继续对眉瑾道:“怎么,眉姑娘是知道我今夜宠幸了新人,呷醋了么?” 他站在帐前说话,一直都用手撑着帐帘,没有让它落下来。他是故意的。 观若望进帐中,有一个女子蜷缩于地,正在不住地发着抖。 那是穆犹知。 李玄耀的话音刚落,眉瑾的剑,顷刻便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他并不像惧怕晏既那样惧怕眉瑾,他甚至还能笑的出来,“眉姑娘就是真的呷了醋,也不必拔剑相向吧。” 眉瑾没有说话,和他这样的人废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她的剑锋抵着他,一路往帐中退。 那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似乎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要去请晏既了。 观若跟在眉瑾身后,一进了帐中,便立刻跑到了穆犹知身旁。 她的鬓发散乱,衣衫不整。面颊上有指印,裸露出来的肌肤之上,更是有不少红痕,看起来极尽狼狈。 观若只是轻轻地触碰到了她,她立刻厉声尖叫了起来。 声音之凄厉,无异于夜枭。 看见朝夕相处的人成了这样,观若的心遽然疼痛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只能极力地安抚着她,“穆姑娘,你别怕,你别怕,是我,你看看我,你看着我。我来带你回去了。” 无论她说什么,穆犹知都不会回答她,只是不住地落着泪。观若根本就安抚不了她,她哭的观若的心都要碎了。 而另一边,眉瑾和李玄耀还在对峙。 李玄耀极其轻蔑地望了观若的方向一眼,语气轻浮,“这个贱婢不识好歹,得了我的宠幸,倒做出这副癫狂样子来,别是高兴的傻了吧。” 他的话音刚落,穆犹知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原本只是在无声地流着泪,听完这李玄耀的这些轻薄言语,又开始厉声尖叫起来。 观若的心亦狠狠地颤动了一下,他怎么敢…… 今夜在树林中,李玄耀曾说是她伤了他的妾室,害的他无人服侍,这是他的报复么? 穆犹知仍然在不断地发着抖,观若连忙将她搂在怀中,稳住了自己的心神,轻声安抚着她。 “没事了,没事了,很快就没事了。”她没有注意到她自己的声音也是颤抖的,“你别怕,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穆犹知的泪站在观若的衣襟上,愤怒和痛苦的情绪一下子将她填满。 她死死的盯着李玄耀,若是她手中有把刀,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捅进他的心口。 李玄耀对上观若的目光,冷哼了一下,仍旧望着眉瑾,“眉姑娘可不要学她,野性难驯成了这样,我可是不喜欢的。” 说到后来,隐隐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眉瑾没有同他废话,将自己的剑往前送了一寸。剑刃锋利,让李玄耀原本就已经受过伤的脖颈上更溢出了鲜血。 “李玄耀,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这鲜血刺痛了观若的眼睛,理智又回到了她的脑海里。 她们不能杀了李玄耀,至少不能是现在。 她让穆犹知靠在墙角,而后站起来,拦下了眉瑾的手,她朝着她摇了摇头,转而走到了眉瑾身前,自己来面对着李玄耀。 “李大人。”她轻轻唤了他一声,“看来你实在是不太长记性。” 她在提醒着他今夜的事,亦是在提醒着他慧嫔衡氏的事。 她们不能杀了李玄耀,她不能,眉瑾也不能。李玄耀的背后是整个陇西李家,是压在安邑外的几万兵马。 她们的身上都有晏既的痕迹,便如钉进晏既身体里那支刻了“裴”字的箭一般。所有的后果,最终都是要晏既来承担的。 并非是她觉得不值得为了穆犹知这样做,可因此而被连累的人,又何其无辜。 甚至站在她身后持剑怒目而视的眉瑾原本亦可以不被牵连进来的,是她去求了她帮忙。 李玄耀必须死,却不该是死在眉瑾手里。 眉瑾的人生,早已经足够艰难了。她不该有更多的仇敌。 “你要我长什么记性?” 李玄耀伸出手按着他的伤口,他总是觉得他可以凌驾于观若之上,凌驾于这个营帐中所有人之上的。 他看了一眼沾在他手上的血,“别光顾着说我,殷氏你呢?你可还记得在青华山时,我同你说的话?” 第202章 在心 观若望着李玄耀,一字一顿道:“历历在心,莫不敢忘。” 他说他终有一日会让她消失在这个世间的。 现在想来,在安邑外与李氏分营的日子,能安静地和晏既相处,于她而言,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但我也要提醒李大人一句,多行不义,终有一日,你会死在那些你曾对不起的人手里的。” 观若的话音刚落,进入营帐的是一身戎装,紧紧皱着眉的晏既。 他很快站到了观若身前,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同李玄耀对视着,“玄耀,之前才在树林里受了点伤,回了自己的营帐,怎么倒是又把自己弄伤了。” 李玄耀的目光越过晏既的肩膀,落在眉瑾身上,他仍旧言语轻浮,并无半点尊重。 “这就要问你麾下的副将了,逼宫不成,恼羞成怒起来,就弄伤了我。” 眉瑾重又执着剑欲上前,晏既用剑鞘拦下了她。 他转过身来,将手里的披风递给了观若,对她道:“阿若,你和眉瑾先带穆氏回去。” 既然眼下不能将李玄耀如何,最重要的事,当然是给穆犹知看伤。 观若的目光掠过李玄耀凌乱的床榻,手紧紧地收成了拳。 晏既又道:“吴先生在我那里,叫人去请。我待会儿会过来寻你的。” 眉瑾对晏既的信任,更甚于观若。 她最后冷冷地盯了李玄耀一眼,很快收了自己的剑,转而去扶起了穆犹知。 穆犹知不知道何时已然晕厥过去,乖巧宁静,远不是方才无助脆弱的模样。 她没法自己行走,只能大半个身子都倚靠在眉瑾身上。 观若又望了一眼晏既的背影,将那披风披在了穆犹知的身上。 她的衣衫已经不再完整了,所有人有意无意的目光都会对她造成伤害,所以她紧紧地蜷缩在墙角。 观若替眉瑾和穆犹知掀开了营帐的帘子,她们互相扶持着开始往外走。 乌云蔽月,越走越是昏暗。更兼秋夜的风,穿过衣袖与脖颈,在身体上绕过一圈,彻骨的冷。 好不容易走到帐前,观若点燃了烛火。一瞬间映照出来的,是穆犹知苍白,却凸显着数道红痕的脸。 眉瑾将穆犹知放在了床榻上,叮嘱观若,“殷姑娘你先替她换一身衣服,我去将吴先生带过来。” “她若是愿意睡,你就让她睡着。” 观若点了点头,也没有余力再和眉瑾客气什么。 穆犹知同她的身量差不多,她从柜中取出了一套自己的衣服来。 眉瑾走之前,还吩咐底下的人送了热水浴布巾子进来,观若小心翼翼地脱下了穆犹知的衣衫,用布巾子替她擦拭着。 露出来的肌肤上有红痕,那只是能看得见的地方而已。 看不见的地方,穆犹知原本白皙的肌肤上,亦布满了青紫的痕迹,甚至还有齿痕。 观若在脑海中想象着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忍不住跑到角落里去干呕了一阵。 “我要杀了李玄耀。” 在观若干呕的声音里,穆犹知的话突兀地响起来。 她回过头去,穆犹知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眼神空洞。眼角的泪将落未落,她抬起手将它擦去了。 “我也想杀了李玄耀。” 观若回答她,又像是回答自己。“我们一定会杀了他的,但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在她们都没有能力的时候。 “你可以杀了李玄耀,但你不能做下一个慧嫔。我们应该让他们死,然后我们自己好好活着。” 飞蛾扑火是不值得,同归于尽也是不值得,她们的命远比李玄耀这样品格卑劣的人更珍贵,她希望穆犹知能明白。 穆犹知想要坐起来,却又好像身上哪里都疼,根本没有一点力气。 观若走过去,扶着她靠坐起来。 穆犹知自己拿起了布巾子,开始擦拭身体,她的眼神是没有焦点的,“你转过去,不要看我。” 观若只能依言转身,“衣服已经给你放在一边了,冯副将也为你去请大夫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好像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能抑制住那种恶心和痛苦的感觉,“将军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他也不会就这样放过李玄耀。” “将军不会为了我,他只会为了你,或者为了他自己。” “我也不要他帮忙,我会自己杀了李玄耀,我要杀了他,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她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说给观若听,更是说给一直恐惧无助的她自己。 布巾子脏了,便要浣洗一遍。反反复复几次,根本擦不干净身上的痕迹。 穆犹知又到了崩溃的边缘,观若连忙出帐,请人帮忙打了热水,帮着穆犹知沐浴了一遍。 观若背对着她,语意关切,“若是你还是觉得身上不干净,等吴先生替你看过,我再请人打水进来。” 这还只是她们到达这里的第一天而已。她不知道在她以为已经很近的那个未来里,她和她身边的人还要遭受多少磨难。 “不必了。我洗再多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不会改变。” 穆犹知的声音似乎比观若还要冷静,与在李玄耀帐中的那个女子判若两人。 “我觉得很累,想早点休息。” 观若轻声劝着她,“吴先生此时等在冯副将的营帐中,他已经过来了,你总该叫他替你看一看。” “你今日受了惊吓,夜间恐会惊惧。便是只开一剂安神的药,能好好的睡一觉,那也是好事。” 穆犹知一直没有说话,观若以为她算是拒绝了。 她只好站起来,在心里叹了口气,“那你再好好泡一会儿,我去同吴先生说一声,请他今夜先回去。” 观若走到了帐帘之前,身后的穆犹知忽而又道:“既然来了,就请他替我看一看吧。” 她也害怕做梦,梦里也是她不愿回忆的情景。 观若回过头去望了她一眼。她背对着她,坐在浴桶之中。 水汽氤氲起来,她有时也看不清她的模样,仿佛她顷刻便要随着这些水汽散去了。 观若忽而想起了在青华山的时候。 也是这样的烛光之下,穆犹知那双充满着勃勃生机的眼睛,烙印在她心里。 或许她再看不到了。 第203章 水下 “我先去同吴先生说,请他过一会儿就过来。你觉得洗得够了,便自己出来,将衣裳穿好,躺到床榻上去。” 观若等了一会儿,穆犹知没有回答她。 浴桶中的热气渐渐散去,水汽不再萦绕在她周围。 她看见她乌黑的发,而后是雪白的脖颈,原本是十分优美的图卷,想一想她如今思虑的是什么,观若转过了身。 她走出营帐的时候,才发觉营中的火把都已经熄灭了。 月色和星光交映,几乎是天地间唯一的光源。前路太昏暗了,已经有人栽过跟头了。 纵然原处眉瑾的营帐中还燃着昏黄的灯火,观若想了想,还是转身,打算拿一盏灯笼。 她怕惊扰了穆犹知在掀开帐帘之前,轻轻询问了一句,“穆姑娘,是我,我回来拿一盏灯笼,你不必害怕。” 穆犹知同样没有回答她。 观若等了片刻,以为她不过是不想开口说话而已,尽量让手上的动作温和,重新掀开帐帘,进了门。 她下意识地先去望穆犹知的方向,浴桶的水面上却空空如也。 “穆姑娘!” 她心中如有惊涛骇浪,连忙冲了过去。 浴桶的水面上已经不再有任何水汽,漂浮着穆犹知的头发,像是姿态优美的水草。 观若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伸手下去捞,终于揽住了她的肩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她提了起来。 穆犹知的神思仍然是清醒着的,观若松了口气。 穆犹知重又在浴桶中坐下来,撩开了湿淋淋贴在面颊上的头发。而后又闭上眼,极其缓慢地长叹了一口气。 “穆姑娘,你到底想做什么?” 观若的手臂和衣袖也是湿淋淋的,她的语气急躁起来,下意识地开始解释。 只因为这是她觉得她最应当同穆犹知道解释的事。 “我今日拦着眉姑娘并非是觉得李玄耀不该死,可是我们总该选一条既能让他死,亦能保全自身的路子才对,我们……” 观若觉得穆犹知是在责怪她这一点,因为她也同样在心里不断地谴责着自己。 动手一定是错的,会牵连更多无辜的人。 而不动手的后果,便是所有知情的人都会在心中谴责自己。 谴责自己的无能,谴责自己的软弱——这当然是一种软弱,他们终究还是向李玄耀低了头。 就是晏既还在李玄耀那里与他对峙,就是他说他会来解决这件事,只要李玄耀不死,这件事情的伤害,都是无法终止的。 而晏既不会让他此时就死。穆犹知说的不错,晏既最在乎的人,只有她和他自己而已。 甚至李玄耀就是死了又如何,时间终究不会倒流回去,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观若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穆犹知抬起了头,直勾勾地望着她。 她的瞳仁很黑,眼神却仍然是空洞的,她望了她片刻,语气中甚至带了点嘲讽,“你以为我是要做什么?我是会凫水的。” 观若不知道她该说些什么,只能态度强硬起来,“你快起来吧,我先帮你收拾完,看你在床榻上躺下来,再去寻吴先生。” 穆犹知就想提线木偶一般任由观若摆布,她替她擦干了身上的水,试图对所有的伤痕都视而不见,但那些伤痕,照样是烙印在了她心里。 她亦开始遏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恨意,却只能在转身之时稍稍显露。 她不能再刺激穆犹知,令她有更激烈的情绪了。 穆犹知躺在了床榻上,安宁地闭上了眼睛,开始休息。 观若环顾了四周,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放在一旁的发钗。 她再次确认了附近已经没有任何尖锐之物,目光重又落到那浴桶上。 她在信里叹了口气,仍旧是自己一桶一桶地将浴桶里的水都倒完了,方才提着灯笼,去寻吴先生了。 眉瑾和吴先生坐在营帐中,似乎是在讨论着什么事。 见观若进来,眉瑾和吴先生都站了起来。她眉宇间的郁气消散不去,“穆姑娘如何了?你的衣袖都湿透了,是怎么回事?” 观若同他们行过了礼,目光不自觉落在低处,“方才在沐浴,我一走开,她便将整个人都埋进了水中,一点生息也没有。” 她惆怅了片刻,又立刻道:“现在不要说这么多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帐中,我怕还会出事。” 眉瑾的眼神一凛,“她若是这样糊涂,便枉费你我,还有将军今夜将她从李玄耀那里救出来了。” “我先过去,殷姑娘和吴先生慢慢走过来,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吴先生年纪大了,行动肯定不如眉瑾快,他今日就是从椅上站起来,看起来似乎也有些费力。 眉瑾没有再说什么,很快先一步出了营帐。 观若扶着吴先生,她仔细打量了他一眼,才发觉他的脸色也有些差。 不由得关切道:“先生,您是怎么了?” 吴先生摆了摆手,“只是秋夜寒凉,所以感了风寒而已,不碍事的,殷姑娘不必替老夫担心。” 怕不仅是如此吧。 近来晏既和他身边的人多有受伤,虽则营中还有其他的军医,可所有的心事,终究还是吴先生担着。 观若更不知道她想说的话该如何开口了。 “您是大夫,若有什么事,营中所有的人都仰仗着您。您千万要注意好自己的身体。” 见吴先生眉宇间不仅萦绕着愁思,她又忍不住道:“先生此时在忧虑何事?或许说出来,我也能帮忙想想办法。” 从晏既同她说,想要叫吴先生做她的娘家人开始,观若其实就已经将他当成了自己的长辈敬重。 吴先生叹了口气,“眉姑娘的意思,老夫已经明白了。” “这样做虽然解气,可是始终要考虑后果,若是将军不答应,老夫实在是……” 观若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一步。她虽然不知道眉瑾同吴先生说了什么,但是她直觉是和李玄耀有关的。 对于这件事,她心里亦不是没有自己的成算的。 既然眉瑾已经出言使得吴先生为难了,那也不差她这一个。 第204章 成算 观若没有先去询问眉瑾的打算,她说了她自己的想法,“不知道先生知不知道有一种药,能使得男子再无行此事之力。” 吴先生脚步停下来,“原来眉姑娘在同老夫说这些话之前,殷姑娘是并不知道的。” 他的话一说出口,观若亦明白了,原来眉瑾的想法和她是一样的。 “所以,吴先生知不知道有这种药呢?” 观若有些不忍心逼问他,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令李玄耀如今就受惩罚的办法。 吴先生叹了口气,“你这不是在逼我,是在逼将军。” “殷姑娘,你和将军走到一起不容易,你真的要这样做么?” 这药无论是谁要的,李玄耀忽而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最终都是会归咎到晏既身上的。 观若低了头,不敢再同吴先生对视,“或者是药效慢一些的,长年累月的也好。” “等他自己将这件事都忘了,就不会连累将军了。” “这药自然是有的。”吴先生道:“方才眉姑娘问我,我并没有答应她。” “若是为了殷姑娘,我是更不能答应的。” 并非是因为她和他更亲近,而是因为在将军的心中她是更重要的。 “你们还是先一齐问问将军,只要将军同意了,老夫自然是没有二话的。不听话的种猪,早就已经该阉了。” 眉瑾既然问过吴先生这样的话,时间已经过去许久了,自然是已经告诉他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了。 而晏既曾说,今夜吴先生在他帐中。应该是她走了之后,他将他请过来的。 为了她的事,他是这样上心的。 吴先生果然一路走,一面就和观若谈起了今夜晏既同她说的事。 “老夫是一直看着将军长起来的,他小时候顽皮,时常惹他父亲生气,却从来舍不得叫他母亲动一点气,只因他那时最在乎的人,便是他的母亲。” “今夜听将军说了许多事,其实将军待殷姑娘究竟如何,在青华山的时候,大家也都有眼睛。” “只是没想到殷姑娘和将军之间,居然还有这样一段前情。” 吴先生说的应当是她和晏既有婚约的事。 “那时将军对殷姑娘总是横眉冷对,殷姑娘虽然是俘虏,看起来处于弱势,其实和将军也算是势均力敌。” 观若静静地听着吴先生的话。年纪稍长一些的人,看事情,总是要比他们这些年轻人要更通透一些的。 “有些事你转过身去便看不着了,老夫却日日都和将军在一起,知道他每日都是怎样过日子的。” “今夜将军同我说殷姑娘决定和他在一起了,还要请老夫来做殷姑娘的娘家人,老夫实在是觉得很高兴,像是看见自己的儿孙得了好的归宿一般。” 不管世人如何,不管将来如何,她和晏既身边的人,总归都是祝福他们的。 观若的心里暖融融的,只可惜,现在并不是她能全心全意觉得高兴的时候。 “若是吴先生能答应来做我的娘家人,在这件事上,我便没有什么遗憾了。” 能有一个令她全心依赖的长辈,比什么三书六礼,三媒六聘,都要令她觉得高兴。 她没有心情继续说这件事了,“吴先生请替我准备这种药,我会去征求将军的意见的。” “这件事总要有一个收场,不是这样,也会是那样。” “实在是抱歉,就是您不想被卷进来,也只能是被卷进来了。” 吴先生笑了笑,“老夫一把老骨头了,难道还怕这种事么?” “只是担心你们这些年轻的孩子,彼此之间处理不好关系,生了不该生的嫌隙,让这件原本就已经糟糕的事情变得更糟糕了而已。” 他自观若手中接过了灯笼,为她照亮了前行的路,“李玄耀今夜为将军所伤,已经请老夫去为他看过伤了。” “既然是请老夫看的伤,自然也要喝老夫的药了。不过是添几味药材的事,并不要紧。” 他们已经走到了观若的营帐之前。营帐里点着灯,很安静。 观若放下了心来。 “老夫便上心些,亲自为他煎药,掌握好分量,让他察觉不出来。也连一点药渣都不会剩给他的。” 只要这药不要下的太猛,一般的大夫是根本看不出来的。更何况他就已经是这里最好的大夫了,他不信他,还能信谁呢? 观若吹熄了灯笼里的蜡烛,“穆姑娘今日实在遭受了太可怖的事情,吴先生也是男子,不知道她会不会有什么应激的反应。” 方才在李玄耀的营帐中,晏既走进来的时候,观若曾经望了穆犹知一眼,她也颤抖的更厉害了。 吴先生叹了口气,“老夫明白的。殷姑娘先进去看看,看看穆姑娘是否已经准备好了,而后老夫再进去。” 观若重又同他行了礼,“那就麻烦吴先生了。” 她先进了营帐,眉瑾坐在穆犹知床前。穆犹知的眼睛紧紧闭着,像是已经睡着了。 眉瑾见是她,从床榻上站起来,“她只是闭着眼睛休息,请吴先生进来吧。” 观若点了点头,将吴先生请了进来。 吴先生才放下了药箱,穆犹知忽而道:“你们都出去,只留下吴先生。” 也许是她不想要其他人听见一些她说不出口的话,观若和眉瑾对视了一眼,一齐转身从营帐中出去了。 她们之间自然也是有话能说的。 更何况与其什么都不说,在一起空惆怅,不如还是早些把该说的事情说完,今夜她们都已经很累了。 观若先开了口,“方才我又问过吴先生了,他说是有这种药的。” “而且由他来下药,最是不易被人发觉。只不过他希望我们先去征求将军的同意。” “将军不会不同意的。” 眉瑾低下头去,踢开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我明白了,这件事,还是你去同将军说吧。” 她回头望了一眼营帐,“除了我们几个,哪怕是她,也先不要知道了,以免节外生枝。” 观若自然能理解她的话,“眉姑娘放心,什么时候做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而已。” 夜色之中,有人在朝着她们走过来。 第205章 铠甲 “将军。”眉瑾先同晏既行了礼。 晏既的面上如带寒霜,轻轻同她点了点头,而后将目光落在观若身上。 眉瑾能体察他的意思,很快又拱手道:“吴先生还在里面给穆姑娘看病,我留在这里听吴先生嘱咐。” 晏既和观若若是有话,便走远一些,再去说吧。 吴先生自己身体也不好,总不能他看完了病,身边连个能嘱咐的人都没有。 晏既此时既然过来,就一定是有话要说的。 观若便同眉瑾道:“那就麻烦眉姑娘了,我很快便回来。” 她们的话已经说完,观若和晏既并肩,仍旧朝着不远处的那片树林走。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脱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了观若身上。 晏既的心绪不佳,观若亦然,一直走到方才晏既钳制李玄耀之处,他才停下了脚步。 晏既望着观若,“穆氏的情形如何?” “不愿意说话,我说十句,她往往才能答上一句。” “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方才沐浴之时,我一个眼错,她便将自己浸在了水里。” 她的衣袖还是湿淋淋的。她身上有晏既厚重的披风,身体是暖的,手臂却暖不起来。 晏既过来,问不出前因后果,只能是他给告诉她一些事。 “我削了李玄耀的一根小指,如今全营的军医,除了吴先生,都被他召过去了。” 观若的双手交握在一起,她不自觉抚了抚自己的小指。 “强暴良家女子,按梁朝律法,不是流刑,便该是绞刑。” 这当然是还不够的。 她永远忘不了在青华山时,夜里听见过的女子的声音,忘不了那些男子的笑声。 她不自觉把晏既也放到了她的对立面,话语尖锐,“今夜将军为穆氏伸冤,从前青华山中,那些无辜死去的女子,又该由谁来过问呢?” 她们是梁帝的嫔妃不错,可她们也不过是有父母亲人,有朋友的普通女子。 得宠也好,不得宠也罢,都只是被家人送进来,在深宫中苦熬着青春的可怜女子罢了。 她们做的恶,绝对不会比那些手中拿着剑,将旁人的性命视若草芥,看起来道貌岸然的男子更多。 晏既不再敢望着她,尽管做错了事情的,也分明不是他。 “我并非是没有管束。拥妇女,恣酒肉,弄管弦。战俘营不是洗衣院,我亦不是金人。” 观若冷冷地望着他。 的确不是没有,可真正被处死,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的,也只有李氏那几个侮辱了蔺昭容的普通士兵而已。 “我身边没有人曾做过这样的事。李氏身边所有犯过此事的人,皆被我以军法处置过。” “便是其中罪行最轻的那一个,亦受了我十五军棍,是我叫风驰亲自动的手。” 风驰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他不是什么都没有做,欺软怕硬,只敢处理李氏的普通士兵。这些事,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晏既的声音低下去,他深吸了一口气,“严氏和衡氏都是自愿的,我没法说什么。” 观若眼前,闪过严嬛和衡氏的脸。 “你以为晏氏和李氏面和心不和,仅仅只是因为我和李玄耀的矛盾,眉瑾和李氏众位副将的矛盾么?” 观若靠着树干,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明明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可是我止不住我心里的怨气……” 晏既将她搂在怀中,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发髻。“没关系,我知道你只是心里很乱,慢慢的就会好了。” 有些事无法挽回,便只能在将来的日子里一步一步,慢慢地讨还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远处,渐渐冰冷下来,“今日我不过是削了李玄耀一根手指,总有来日的,是我们都会等到的来日。” 观若自他怀中抬起头,看见他的脸庞,亦能看见天上并不完满的月亮。 她忍不住有些担心起来,“李玄耀不会做什么事,以牙还牙么?” 李玄耀是阴险狡诈之人,大战在即,战场上刀剑无眼,她害怕他会做什么对晏既不利的事。 没有了晏既,还有晏氏,有晏清和晏温。 哪怕是晏清和晏温无能一些,于李玄耀而言,也总好过如今的晏既。 这样的问题是猜测人心,她问晏既,是问不出答案的。 “我会写信给我母亲,还有李玄耀的父亲的。” “这件事是李玄耀自己理亏,便是他父亲心里觉得不过是一件小事,明面上也不会如何的。” 他冷笑了一下,“不过是一根手指,我还没有影响他儿子给他传宗接代呢。” 观若重又低下了头去,安心地倚靠在他怀中,闭上了眼。 “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留下什么后代。他既然离不开这件事,我就要他永远都没法做这件事。” 晏既并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是在等着她说下去。 终归是要问晏既的意见的,“我和眉姑娘,还有吴先生商量过了。吴先生那里有药,能让他再也没法做这种事……” 她重又抬起头,“你怎样想?” 晏既撩着她额边的碎发,“明面上的事情我已经做了,再不能做更多了。” “那便如你所言,玩弄诡计,给他一些真正痛入骨髓的惩罚好了。随意发情的公狗,的确是应该直接骟了的。” 他眼中戾气闪过一瞬,又沉稳下来,“明日再好好商量一番,拿一个章程出来,务必要一击即中。” 沉寂片刻之后,他的神色很快又更温柔,“即便是不能成功,你也不用害怕,无论有什么后果,你身后都有我。” 晏既身上的铠甲太坚硬,她从前总是不喜欢,害怕他在穿着铠甲的时候拥抱她。 此刻她的脸贴在他胸前的铁甲上,纵然坚硬,她亦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他这一身铠甲保护着他,也保护着她。又感受了片刻,观若推开了他。 今夜遭受了最大的痛苦的人是穆犹知,她尚且有人保护,穆犹知却什么也没有。 她会保护穆犹知的。 她不能再贪恋晏既的温暖了,“我要早些回去了,她们都还在等着我。” 无论是穆犹知还是眉瑾,今夜她们都已经太累了。 第206章 惩罚 晏既陪着观若一起往回走。 他们都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好像这样就能让这个糟糕的夜晚过的更快一些。 “穆氏的精神状态若此,这里没有别人能照顾她,这件事好像只能落在你身上。” “你不会太累么?或者我去寻几个李家的仆妇过来帮你。” 观若摇了摇头,“不必了。李家的仆妇和穆姑娘并不熟悉,也许反而刺激了她。” “更何况李家的人总是很团结,曾经有过仆妇为了将军杀了的那几个李家士兵为难过我和蔺姑娘。” “这一次事情闹的更大,也许她们嘴里就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她和穆犹知从前虽然说不上谁帮过谁,可是同为女子,沦落到此地,她身有余力,总是应当帮一帮她的。 观若说出了她不敢同旁人说的猜测,“李玄耀曾在树林的入口出现过,那里距离我和穆姑娘的营地很近,也许是穆姑娘出门打水,被他瞥见了。” “今日我和眉姑娘一同放了那七八个裴氏处得来的瘦马,已经是违逆了他的意思,而后又伤了他唯一的侍妾严氏。” “眉姑娘他是不敢招惹的,而我,经过今夜的事,看在将军的份上,他也不敢明着做什么。” “或许伤害穆姑娘……便算是他的报复了。” 穆犹知不过是个梁宫中带出来的俘虏,在他眼中,同严嬛,同衡氏都没有分别。 却又偏偏和观若交好,他是打定了主意,晏既不会因为这件事把他怎么样,却又能伤害到观若,令她畏惧他。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能连在一起,所有的事情都有因果。 可穆犹知在这件事上,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来日李玄耀再没有能力做这件事,也是他的因果。 “恶人要作恶,你还要替他寻理由么?” “穆氏有一副好容色,李玄耀是好色之徒,只是她实在时运不济罢了。” 晏既又道:“时运不济的人,不会只有穆氏一个,今日先不要想了,你该回去好好睡一觉。” 他揽了揽观若的肩膀,“好在明日蔺氏就要过来了,你们轮流照顾穆氏,总是能轻松一些。” 观若叹了口气,“蔺姑娘自己也还是小孩,哪里能指望她照顾旁人。” “你放心做你的事情便好,除了军机大事,还有那件事。” 都要费心。 “我自己去同吴先生说,再请了眉姑娘过来和我一起商量便好。” “你还是不要操心这件事了,只要你不反对,我们便能将这件事做成。” 晏既的语气坚定,“你想要做的事,我都不会反对的。” 观若点了点头,已经是走到营帐前了,她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交还给了他。 “你快回去吧,今日早些休息,什么事都不要想了。” 她从他的营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他的画没画完,倒是又请了吴先生过来商量与她有关的事情。 来日方长,不必再一日之内,就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的。 晏既站在原处,手中的披风上还有她的体温,“我看你进去了,便回去了。” 多在一起片刻也是好的。 观若没有再纠缠下去,勉强望着他笑了笑,便掀帘进了营帐。 营帐中只剩下角落一盏昏黄的烛火,眉瑾就坐在穆犹知的床前,背对着观若。 观若慢慢地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眉瑾的肩膀。 她很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示意观若同她一起出帐去说话。 观若望了一眼穆犹知,眉瑾压低了声音,“吴先生给她看了安神的药,呼吸渐渐平稳了,应当是睡着了。” 观若便放下心来,跟在眉瑾身后出了营帐。 眉瑾领着她,走到了一旁晏既为蔺玉觅准备的营帐里。 她向来是开门见山,“吴先生说穆姑娘的精神看起来还好,比他从前见过的一些女子要冷静的多了。” 遭受过这种事情的,从来也不会只有穆犹知一个。 “看她身上的伤有些不便,因此不过是准备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药。明日吴先生会让其他医官送来,你看着她好好喝了。” “还有,吴先生还备了一瓶药膏,若是她觉得身上疼痛,便让她自己涂一点。” 观若一一都记下了,她也有话要同眉瑾说。 她还是先说了晏既今夜做的事,“将军削了李玄耀的一根手指,以作为他强暴良家女子的惩罚。” 眉瑾听完,愣了片刻。 “不知道将军今夜留在帐中,又和李玄耀说了什么,其实这样并不能叫人真正解气,他还须得写信同李家的人解释。” 她苦笑了一下,“将军的父亲在这些事上有些拎不清,听了万夫人的谗言,对将军向来很严格。” “只怕是他知道了之后,反而要来扯将军的后腿。” 观若对于晏家的事,知道的自然是没有眉瑾多的。 “这件事毕竟和李家人更相关,李夫人应当是会为将军说话的。” 晏既曾说,李玄耀的父亲和他的母亲是亲兄妹,向来对自己这个妹妹很好。 可这件事是妹妹的儿子和他的亲生儿子之间的事,便又不知道李玄耀的父亲会如何想了。 这件事既已经发生了,与其考虑旁人的看法,担心着后果,不如再做一些实际的事。 “眉姑娘的意思,与我是一样的。我同吴先生通过气,将军也同意了,我们需要拿出一个更完善些的法子出来。” 眉瑾此时看观若,倒是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没想到殷姑娘这么快便将这些事都同他们谈好了。” “今夜已经晚了,等明日上午吧。我将吴先生请过来,再一起好好商议一下。” 眉瑾掀开了帐帘,营地之中的烛火已经几乎熄的尽了。 “已经很晚了。”这一句话听起来像是叹息。“我留一个亲卫在你们帐外。殷姑娘你今夜陪着穆姑娘,若是有什么事,便让他过来寻我。” 观若望了一眼帐外的清秀少年,她想起来她原来也见过他的。 就是衡氏身死那一日,为自己的同袍伸冤的名叫伍赟的那一个士兵。他的伤还是好了起来,仍然在眉瑾身旁。 观若和眉瑾一起出了营帐,“眉姑娘今夜也要好好休息。” 第207章 刺激 观若略微收拾了一下,吹熄了角落里的烛火,让整个营帐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她躺在自己的床榻上闭上眼,脑海中又浮现出在李玄耀的营帐中瑟瑟发抖的穆犹知,一瞬间刺痛了她的心绪,她重又睁开眼。 观若偏过头,望着一旁熟睡着的穆犹知。夜色很静,她能听见她呼吸的声音。 观若就这样在睁眼和闭眼之间反复地挣扎着,直到天明。 穆犹知醒的很早,睁着眼睛,也不说话,怔怔地望着帐顶。 观若一夜没有睡好,时间还早,她坐起来,觉得有些头晕。 她还是很快下了床,“你可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问问眉姑娘能不能替你弄来。” 穆犹知一听见观若的话,便似是很疲倦,将薄被又往上拉了一些,重又闭上眼睛。 “我只要一碗安神汤就好,再一觉,睡到下一个天明。” 她开始畏惧黑夜了,畏惧营帐原处的那条溪流,李玄耀的脸在她一睁眼的时候便开始在她脑海中反复放大,直到吞没了她全部的理智。 她没有叫喊出来,只不过是因为她根本就已经没有力气了。 她所有的力气,在昨夜挣扎,身体上感受到痛苦的时候,都已经用完了。 “睁眼的时候是天明,喝一碗安神汤下去,又是另一个天明。可终究是白日短暂,夜晚更长,这样又有何益?” 观若不再询问穆犹知的意见,“我请人帮忙打水过来,你若是想洗漱,便洗漱。若是不想,也由得你。” “东西也还是要吃的,送来什么,你就吃什么。” “若是不活下去,你如何能看到李玄耀的下场?他会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的。” 穆犹知睁开了眼,她缓慢地移动着她的头,望向了观若的方向,“代价?什么代价?” “他在青华山中玷污了那么多的女子,有谁让他付出了代价?慧嫔么?可是她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慧嫔的身体被曝露于俘虏营前的场景,又出现在她眼前。 她不似其他的女俘在看见的时候立刻便惊叫了起来,但是她心中的惊骇,一点都不比她们更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想好好活着,我想好好活着……” 穆犹知好像又陷入了昨夜那种癫狂的情绪里,她开始不断地发着抖,在床榻上翻滚。 观若连忙走上前去,用力地抱住了她,想要让她平静下来,“别怕,别怕……没有人叫你死,没有人叫你死。” 穆犹知大声悲泣着,她的力气在这种情绪里被无限地放大,恐惧给了她力量。 观若抱住了她之后,她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将她当作昨夜施暴之人,不断地用力地拍打着观若的身体。 “你快滚!快滚!别碰我,别碰我啊……” “发生什么事了?”眉瑾大力掀开了帐帘,走进了营帐中。 这声音似乎刺激到了穆犹知,她伸出手,用力地给了观若一个耳光。 “殷姑娘!” 眉瑾来不及搀扶吃痛摔到了地上的观若。穆犹知脱离了观若的钳制,从床榻上跳下来,连鞋都没有穿,开始往外冲。 眉瑾快步走到了她身后,在她的后劲处用力一劈,穆犹知无力地瘫软在了她怀中。 她将穆犹知重新放回了床榻上,才向观若伸出了手,“殷姑娘,我扶你起来。” 观若抹了一把眼角处因为疼痛而不自觉流下来的泪,将自己的手递给了眉瑾。 “方才她还打了你何处,除了脸上的伤,别的伤要不要紧?” 眉瑾的手很温暖,也很有力。 观若很快站起来,而后摇了摇头,在桌旁坐下来,回头望了一眼穆犹知。 “我没事的,还是请吴先生再过来看看吧。昨夜她倒是睡的很沉,不过是把这些痛苦的情绪,积压到了此刻再来爆发而已。” 吴先生为她开的安神药也的确只能让她好好睡一觉,消除不了任何实际的痛苦。 身上的伤,哪怕不去管它,也慢慢地都会好起来的。可心里的伤口,不知道哪一天才会愈合,会不会愈合。 眉瑾亦望了穆犹知一眼,“我方才下手并不重,个把个时辰,她就会醒过来的。” “殷姑娘,你先在这里看着她,我去请吴先生过来。” 观若点了点头,“请眉姑娘快去快回。” 她害怕穆犹知醒来的比方才眉瑾所说的更早一些,她无力制服她,令她沉静在安宁的情绪里。 “这是自然。”眉瑾很快出了营帐。 观若仍旧坐在桌旁,怔怔地望着穆犹知。她用手捂着方才被穆犹知所伤的脸,泪水滑落下来,是无声的。 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便是无法感同身受的旁观之人,心中亦有无限的愤怒、遗憾与愁思,更不必说是亲历之人了。 观若叹了一口气,她心里有叹不完的气。走到穆犹知床前,替她重新掖了掖被角。 便是昨夜被狂风骤雨摧残过,穆犹知的容颜憔悴了些许,却仍然是一朵带雨的海棠,令人心生怜惜。 哪怕是眼中只有她的晏既昨夜也曾说,穆氏有一副好容色。 可有一副好容色,难道便是错么?便该锦衣夜行,不许旁人都知晓,以免惹来祸患。 若是一个人不惮于去错一件明知是错的事情,无非是因为犯错的后果太轻微了。 观若更坚定了她的心,她是一定要让李玄耀付出代价的。 今日还只是如此,来日她会亲眼看着李玄耀去死的。 甚至像他这样的人,就是死了也不该得到安宁,应该被挫骨扬灰,应该不被任何人记得,不被任何人提起,不被任何人祭奠。 也许是时辰还太早了,眉瑾和吴先生并没有很快过来。 观若听到了车轮滚过泥地,还有马匹的声音,先在营帐前停下来的,是一辆马车。 她心中若有所预感,掀开了帐帘的一角,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目光落在那辆并不精巧的,专门给她们这些梁帝废妃坐的马车上。 晏既的士兵站在一旁,有人从上面轻巧地跳了下来,是蔺玉觅。 第208章 照顾 蔺玉觅站在原处,往四周张望了一下。 她的神情严肃,带着一种对周遭并不强烈的蔑视。但是观若仍然敏感地感觉到了。 蔺玉觅对于将她俘虏的这支军队,始终都存有戒心和敌意。 无可厚非。 看来她也并不知道晏既将她带过来是要做什么,她的一身傲骨还没有被作为俘虏的这段岁月给消磨掉。 这是不是也能说明,至少这一段时日,她在裴氏的别院中由晏既的士兵照顾,其实过的还不错。 毕竟如果一个人食不果腹,无一方能遮雨的屋檐的时候,是不可能维持着这些“奢侈”的品性的。 距离蔺玉觅最近的营帐,她仿佛是才发现的,一看见站在帘后的观若,神情立刻变幻做欣喜,“殷姐姐,你在这里。” 蔺玉觅实在还是个孩子,不懂得掩饰她对旁人的厌恶,也不懂得掩饰她对观若的喜爱与依赖。 她的笑容明媚若今日仍然掩藏在云层之后的艳阳,令观若也不由得心生欢喜。 但这欢喜是短暂的,她的心很快沉静下来,“蔺姑娘,轻声一些,营中还有人在休息。” 蔺玉觅走到观若面前来,往帐中望了一眼,望见了躺在床榻上的蔺玉觅,“在休息的人是谁?她生病了么?” 观若的笑意淡下去,“是从前梁帝的穆贵人,她的确是生了病。” 再多一个人知道,也许于穆犹知而言是更多一重伤害。观若没有必要同蔺玉觅解释的那样清楚。 其实这件事也的确很荒谬。 受害之人害怕宣扬自己所遭受的苦痛,从而避免旁人不怀好意的审视与推测。 要不断地确定自己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做错什么,才能够不被指责。 而施暴的那一方,反而将这样的事当作勋章,当作某一种能力的夸耀,并不惮于告诉世人。 因为礼教,因为所谓的女德,世人对受害之人也实在太苛刻了。 蔺玉觅就安静下来,又恢复了方才有些傲慢的模样,她重又张望起来,“那个将军要将我安置在哪里?” 观若便伸手指了指一旁的营帐,“就是在那里,你有什么东西,只管慢慢收拾。” “我还在等着大夫过来替穆姑娘看病,等会儿有了空闲,我再过来寻你。” 观若正在同蔺玉觅说话,另一边眉瑾和吴先生已经快要走到了营帐之前。 她遥遥地看见了蔺玉觅,神情中显出了一丝不解。不过也很快便了无痕迹了。 观若便同蔺玉觅道:“这是你一个人住的营帐,若是有什么东西短缺,你告诉我便好。” “大夫已经来了,我待会儿再来寻你。” 蔺玉觅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观若身上,她只是望着眉瑾。 她似乎很不喜欢眉瑾,一见到眉瑾,好像一下子又张牙舞爪起来。 像是等着眉瑾出声询问她为何在此处,而后她就要像从前回晏既的话一般,那样语气不善地回眉瑾的话。 只是眉瑾先进了营帐,完全忽略了她,方才的傲气不知是给谁看,她也就一下子泄了气。 “那殷姐姐,我收拾好了再来和你一起说话。” 观若点了点头,看着她进了自己的营帐,也就转身回到穆犹知身旁。 吴先生正在营帐里,穆犹知好像已经醒了过来。 一听见有人掀开帐帘的声音,便立刻绕过了站在她床前的吴先生与眉瑾,警惕地看着有人进来的方向。 看见来人是观若,她整个人渐渐又放松下去,伸出了手,交给吴先生诊脉。 她的语气透着疲倦,亦有止不住的厌烦,“你们先出去吧,我不想要很多人在这里。” 眉瑾的神情很冷淡,她回过头来,望了观若一眼。 她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便一同朝着帐外走去了。 “穆姑娘醒的比我预计的时间还要早一些,原本打算趁她昏睡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去我那里商量。” 而她最早的打算,是要占用一旁那个属于蔺玉觅的营帐的。此时是不能了。 “她既然已经醒来,总不能再一碗安神药给她灌下去,或者是再给她一记手刀,看来还是要寻个仆妇过来照看她。”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人。” 眉瑾并没有先追问蔺玉觅为何出现在这里,而是从容地安排着之后的事。 现在看来,好像也只有找一个仆妇过来照顾穆犹知片刻这一条路了。 观若实在是不能放心穆犹知一个人在营帐里,一是怕她会像晨起的时候一样陷入恐慌的情绪里,连鞋也不穿,什么也不顾,就跑到了外头去。 军营中都是男子,哪怕只是他们的目光,也会对她造成更多的伤害的。 二也是怕她还是会有片刻脑子糊涂起来,去寻了死。 这是不可挽回的事,观若绝不希望这件事的结果是这样的。 她正要点头,蔺玉觅便从自己的营帐中走了出来,“殷姐姐,我可以照顾穆姑娘的。” “你?”观若其实没想过让蔺玉觅来照顾穆犹知。 晏既安排她到这里来,本来也不是为了让她做伺候人的活计。 眉瑾的神色更是充满了不信任,打算略过她,直接去寻李氏的仆妇。 蔺玉觅并不在乎眉瑾的看法,她牵起了观若的手,“殷姐姐还记得在平阳的那个周贵人么?” “郭昭仪被那个将军叫走之后,便再没有出现在战俘营里,后来我和周贵人住在一起。” 观若并不知道这件事,那一天她很快便搬到了眉瑾那里。 原来郭昭仪竟然一直都没有回到战俘营里,那她又是去了哪里?她该去问问晏既。 蔺玉觅的话还没有说完,“周贵人体弱多病,近来一直都是我在照顾她,我懂得如何照顾人的,殷姐姐放心就好。” 她这样说,抱着这样的一颗热心,观若也不好直接拒绝她。对着干提议,她是心动的。 眉瑾找了李家的仆妇过来,她其实也是有些不放心的。 就是李氏的仆妇没有存了坏心,观若还怕刺激到了穆犹知,又将她拖进了恐惧的深渊里。 她们三个正说着话,吴先生便从营帐里出来了。 “殷姑娘,眉姑娘,老夫吩咐人去给穆姑娘抓药,你们可以先进去陪她。” 观若想了想,打算将蔺玉觅一起带进去。 此时还有她和眉瑾在,她们都是穆犹知此时可以依赖的人,她可以将蔺玉觅介绍给她,令她不必害怕她。 观若照例先谢过了吴先生,便对眉瑾道:“不如就请蔺姑娘帮忙吧。” 观若的那些顾虑,眉瑾自然是清楚的,此时她要将蔺玉觅带进营帐中,她不置可否。 只是先观若和蔺玉觅一步,掀帘进入了营帐。 第209章 商议 穆犹知又开始像晨起时一样,双目无神,怔怔地望着帐顶。 听见有人进来,不像方才一样反应那样大,不过是冷漠地望了一眼她们进来的方向,便又重复着方才望着帐顶的动作。 观若先走到了她身旁,“穆姑娘,这位是蔺姑娘,在青华山的军营中,你们应该也曾经见过的。” 穆犹知没有反应。 观若回头望了一眼眉瑾,又道:“我和眉姑娘有事情要商量,要麻烦蔺姑娘照顾你一会儿。” 蔺玉觅便上前,站在了穆犹知面前。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似乎不明白为什么穆犹知是生了病,却是这样的神情。 观若便轻轻拍了拍蔺玉觅的肩膀,“蔺姑娘你先跟我过来一下。” 有些话忘记嘱咐了。 蔺玉觅收起了打量着穆犹知的眼神,跟着观若走到了墙角。 观若压低了声音,便是连蔺玉觅只怕都要听不清,“蔺姑娘,你要一直看着穆姑娘才行。” “若是有什么事要走开,你宁肯先叫门外的那个士兵去寻我们,也不能让她身边断了人。” 她还是害怕穆犹知会趁着没有人的时候寻死。 哪怕营帐中已经说明尖锐的东西都没有,略长一些的东西,譬如腰带,她也都收起来了。 可心存死志的人,总是能想到办法的。 “我是不会寻短见的。” 穆犹知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她猜中了观若的想法。“你们要商量什么,也尽管当着我的面商量。” 观若回过头去,穆犹知已经推开眉瑾的手,挣扎着坐了起来,“是要商量李玄耀的事,对不对?你说要要让他付出代价的。” 在场的人,只有蔺玉觅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脸迷茫的。 既然是这样,观若也不再征求眉瑾的意见了。她只有答应穆犹知这一个选择。 与其这样每日不断人的防着,一个人只有心中有了目标,她才真正不会去寻死。 现在她们只要等到吴先生回来便好。 只是这样,蔺玉觅便显得有些多余了。 观若重又对蔺玉觅道:“我和穆姑娘还有冯副将有事情要商量,你先回去,等我们把事情说完了,再和你说你的事。” 蔺玉觅显然是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晏既派人接到这里来的。 她也得把理由告诉蔺玉觅,这样她才不会觉得心中惶惶无定。 观若温言软语,蔺玉觅向来愿意听她的话,虽然心中盈满了疑惑,亦没有再说什么,先回自己的营帐里去了。 接下来的事,就只有等吴先生回来了。 不过她们也可以先将大致的计划告诉她。 眉瑾向来寡言少语,她说话说的多的时候,大多都是有事发生,她心绪不好的时候。 便还是由观若来告诉穆犹知,“昨夜事情发生之后,将军在李玄耀营中,削了他一根小指。” 穆犹知轻嗤了一声,“不过是一根小指罢了。” 眉瑾的眼神凌厉了片刻,很快又压下去了。 她最见不得有人对晏既不敬,不过顾及穆犹知才遭遇过这样的事情,所以不想和她计较罢了。 观若令自己心平气和,“这自然是不够的,所以今日才要商量更多。” 尽管她也知道,便是这一根小指,晏既亦给自己寻了很多麻烦,在将来的日子里或许要付出很多无法想象到的代价。 穆犹知的目光,重新落在了观若身上。 “李玄耀的性命牵扯太多了,大战当前,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吴先生知道一种药,能够叫男子再也无法做这种事。” “李玄耀这个人,可三日不食,却不可一日无妇。这是目前我们能想到的,对他最好的惩罚了。” 打一条蛇要打七寸,既然不能让他死,便在手上留三分力吧。 穆犹知很快旁若无人地笑起来,声音渐渐大起来,传到了营帐之外去。 若是不知情的人,只怕要以为是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观若却只觉得刺耳,对她的心疼,不觉又多了几分。 “这样的好主意,你们居然还想着不告诉我。” 穆犹知漆黑的瞳仁盯住了观若,“你们应该告诉我的,我要等着看他的这一天,这比叫他死,还要更畅快地多。” 她的神情越发狠戾起来,几乎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李玄耀这样的人,就该断子绝孙,该下十八层地狱,叫那里的恶鬼将他的魂魄也撕扯干净!” “你们做的好,做的好……” 说到后来,似乎有些头晕,她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观若又忍不住担心起来,只要穆犹知的情绪比她平日都激烈,她心里就始终都是担心的。 “既然说出了口,我们便一定会做到,你放心等着这一天就好。等我们商量出了一个结果,一定会告诉你的。” 等那一阵眩晕的感觉止住了,穆犹知又坚定地道:“我看不到那些好东西被加到李玄耀的饭菜里,药里,茶里,但是我想听见全部的细节。” “全部的细节,让我能想象的到,我会夜夜都在想的……” 穆犹知的精神状态,根本就还没有好到能够同她们一起商量这些事。 吴先生似乎是被什么人绊住了,过来送药的只是一个小医官。 那药里似乎也有一些安神的成分,穆犹知并不抗拒喝药,很快便将它喝完了。 亦很快便昏昏欲睡起来,终于是没有坚持住,在吴先生到来之前,重又睡着了。 观若便和眉瑾坐在营帐中,相顾无言。 想必晏既又要开始和李氏的那些人一起议事了,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昨夜的事遇见什么阻碍。 而眉瑾亦是失意之人,她只能等待着她有机会证明自己的那一天。 吴先生姗姗来迟,是又被李玄耀召去了,他和晏既之间有了龃龉,并没有参加今日的议事。 一听闻吴先生还要赶去给“旁人”看病,李玄耀睚眦必报,将他拖住了许久。 大的方向已经定好,剩下的无非是一些细节。 在什么时候加药,药的分量多少,大概什么时候能够起效。全都商议了一遍,吴先生便又匆匆离开了。 第210章 转折 临走之前,吴先生说这一次他给穆犹知的药效,可以坚持到午后。 反正穆犹知也坚持着不肯用膳,不如便多睡一睡,少一些胡思乱想,也少花费一些没必要的力气。 自然,这样一来,观若和眉瑾便也不用那样辛苦地看着她了。 吴先生用药,远比眉瑾用力气更精准。眉瑾先告辞而去了,观若替穆犹知掖好了被角,便打算先去寻蔺玉觅了。 蔺玉觅就在营帐中,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她的营帐比观若的要小上许多,亦没有什么摆设与书籍,人在这样的营帐里,除了睡觉,好像真的做不了什么。 蔺玉觅一见观若进了门,便笑着迎了过来,“殷姐姐,你终于过来了。我在这里都要无聊死了。” 蔺玉觅充满着活力,观若照顾病人,却只觉得疲惫。 勉强同她说着闲话,“你在裴氏别院的时候,每日都在做些什么?” 思绪扯的远一些,她才能放松下来。 蔺玉觅想了想,“好像也挺无聊的,虽然是不用做在青华山时的那些重活了。每日至少在房中,有个周贵人作伴。” “我照顾她的起居,作为交换,聊天的时候她会跟我说一些梁宫里的故事。” 她叹了口气,“得宠的人,和不得宠的人,在梁宫里看见的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 “每一个人眼中的梁帝,眼中的德妃娘娘,还有眼中的你,也都是不一样的。” 观若原本想嘲笑她一句,都已经是十二岁的大孩子了,还想着每日叫旁人讲故事给她听。闻言却又沉默下来。 片刻之后,她开口询问,“周贵人是个怎样的人?” 蔺玉觅并没有想到观若会问这个问题。 今日她到她的营帐里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应该是有很多要紧的话要同她说的。 不过观若不说,她也就先不问了。 重逢的喜悦充满着她的心,旁的事情,也许都没有那么重要。 “周贵人是砀郡周氏族女,不是嫡支,整个周氏也没有多少人在朝为官,因此她在宫中的起点并不高。” “刚入宫的时候她只是常在而已。后来梁帝宠幸了她几次,她便成了贵人。” 作为对比,蔺玉觅说起了她的姐姐,“我姐姐一进宫就是正五品嫔位,六年之后,便成了从二品九嫔之一的昭容。” 她们蔺家的家世,是比周贵人要好的多的。 “在严嬛进宫之前,她一直算是梁帝得宠的妃嫔。” “梁帝喜欢和她谈论诗词歌赋。可是严嬛进宫之后,梁帝就很少召幸我姐姐了,也不知是为什么。” 蔺玉觅有些苦恼起来,“她们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姐姐知书达理,根本和严嬛那种泼妇是不一样的。” 蔺昭容和严嬛,都曾经是鲜活在观若生命里的两个女子,如今都如烟尘一般散去。 她明明和她们一起在梁宫中生活了三年,居然是等她们都不在了,才开始对她们有了一点浅薄的了解。 蔺玉觅言归正传,又说起周贵人的事情来。 “得了一阵子的宠,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周贵人的身体就渐渐差下来,问太医也问不出什么来,在梁宫中的后几年,便一直都是体弱多病的。” “她进宫比你早一些,她说起你的时候,笑着和我说,她是看着你长大的。” 周贵人分明也不比观若大许多,说话之间的语气,却像是垂暮之年的老者了。 她们中的许多人明明已经足够可怜了,国破家亡之后,却还落到了更可怜的境地里。 蔺玉觅也笑起来,“殷姐姐,也许你可以看着我长大,我和你当年入宫的时候一般大。” 周贵人的故事说到一半,观若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是,将军说要将你接过来,就是要我看着你长大的。” 蔺玉觅适时地转换成了聆听的模样,她知道观若的心绪渐渐好起来,要开始和她说正事了。 见她一副专心聆听的模样,观若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忍不住避开了她的眼神,“我……我再过一阵子,就要和将军成亲了。” 事情都已经说出了口,她干脆不等蔺玉觅的反应,继续说了下去。 “将军知道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只将你当作妹妹,所以便提议将你接过来。” “到时候我和他成亲,你就是我的亲妹妹,为我哭嫁。我们也会一直照顾你的。” 她望着蔺玉觅,“你愿意么?” 蔺玉觅有片刻都没有说话,观若的心也慢慢的从方才的澎湃变得安静下来。 蔺玉觅伸出手,拥抱着观若。 “殷姐姐,其实我能明白的。” “你说是要我为你哭嫁,要我为你做什么什么事,其实是想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让我在你身边,能过的好一些,对不对?” 她轻轻地抚着观若的背,如同一个大人一样。 “你愿意嫁给那个将军,一定是因为他对你很好,或许你们还是两情相悦。” “这是很好的事,他不介意你曾经是梁帝的妃子,你也不介意他曾经俘虏了你,对你恶言相向,甚至威胁你的生命。” 观若知道,她的话说到这里,该要开始转折了。 蔺玉觅缓缓地诉说着,“可是我和你的立场是不一样的。” “在我眼中,就是他践踏了我的家园,夺走了我姐姐的性命,还有很多梁宫宫人,以及长安百姓的性命。” 观若脑海中闪过蔺玉觅曾经和她描述的,她在梁宫中见过的情形。 不必说什么那是李氏的士兵做的,乱臣贼子的名声,晏既也永远都洗脱不了。 她能原谅晏既,说起来是因为她了解他的痛苦。 可归根到底,是因为他没有伤害过她在意的人,今生没有真真正正对她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的,永远都不会。所以我可能不能祝福你了。” “哪怕是要我回到俘虏营中去,每日那样辛苦的劳作,只要想着我还能见到我的父母亲人,我就会坚持活下去的。” 她松开了手,和观若对望,真诚地道:“殷姐姐,等穆姑娘好起来,你就让那位晏将军将我送回俘虏所在之地吧。” “你不用担心我的,我会很快成长起来,学会保护自己,隐藏自己。”等着光明的那一天到来,或者永远也不会来了。 “在我心里,你也永远是我的姐姐,我们不会是敌对的关系。” 观若很快笑起来,尽管她知道很多于蔺玉觅而言更残忍,却有机会改变她立场的事实。 说出来不会让境况变的更好一些,她应该尊重蔺玉觅此时的选择。 “我明白了,我会按你说的做的。” 战争永远都不会是一件好事,它只是会产生胜利的人,会产生失败的人而已。 更多的人只是被无端端地卷入这种命运之中,痛苦地承受着它带来的一切,挣扎着求生,也或许不得不死去。 “我也会永远将你当作妹妹对待的,会努力让俘虏营中的女子,都过的更好一些。” 她因为晏既,站到了与蔺玉觅,以及俘虏营中的那些女子不同的立场上去。 不同不代表敌对,她们只是都被命运裹挟,无可奈何而已。 幸而她们的感情是凌驾于这种命运之上的。 第211章 大局 “对了,殷姐姐,穆姑娘不是单纯的生了病,对不对?” 观若怔了怔,而后有些不自然地道:“为什么这样问?” 蔺玉觅很快道:“因为她的精神状态不对。她心里受的伤,比身上要严重的多。和我姐姐当年很像。” “我已经猜出来了,也大概能猜到是谁做的事,不过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蔺玉觅似乎比几个月之前要懂事了许多。 观若叹了口气,“你还记得,在青华山的时候,你第一次见到我,你说,我只会给旁人带来不幸么?” 若是穆犹知不曾觉得她奇货可居,不曾千辛万苦地要到她身边来,老老实实地住在俘虏营中,她今日也许便不必遭受这些了。 蔺玉觅站起来,郑重地同观若行了礼。 “其实这句话说出口,后来的日子,我便一直在反省我自己。” “再后来殷姐姐做了冯副将的侍女,我们很久都没有相见,我没有机会同你道歉。” “万事都有因果,善会有善报,恶会有恶报,同你没有关系。殷姐姐,对不起。” 观若提起这件事,不过是随口的一句感慨罢了,没想到蔺玉觅会说的这样郑重。 她拉着她的手,让她重新坐下来,“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今日已经把话说开,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 “难得相聚,或许很快又要分开,我们还是好好说说话。方才周贵人的故事你才说到一半,她是怎样看我的,你……” 观若的话也只说到一半,便被帐外的人打断了。 “殷姑娘,将军请您过去。” 是刑炽。 晏既居然此时便请她过去了,难道他们今日没有在议事么? 观若心中疑惑,更担心眉瑾不知在何处,穆犹知无人照顾,“蔺姑娘,你能不能先帮我照看一下穆姑娘?” 蔺玉觅很快点了点头,又对观若道:“殷姐姐,我家里人都唤我‘阿寻’,你也这样唤我便好。” 她叫阿寻,她姐姐叫阿阅,是父亲为她们精心取的小字。 “我和你一起出去,你去将军那里,我去穆姑娘那里。” 她同观若眨了眨眼,“我可以为了你,少讨厌那个将军一点。” 观若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她越发期望自己也能有这样一个妹妹了。 她们并肩出了营帐,倒是刑炽先换出了惊喜的神情来,“蔺姑娘,你这样早便到了?还以为你要午后才能过来呢。” 在青华山的时候,刑炽曾经帮过蔺玉觅,因此她对他的印象,比这军营中所有的人都要更好。 “我一早就过来了,已经和殷姐姐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了。” 她答完刑炽的话,便对观若道:“殷姐姐你快去见将军吧,那个将军脾气不好,你不要和他闹了矛盾。” 到底还是有几分小孩子气,当着人家副将的面,说将军的不是。 刑炽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将军的脾气其实也算不上不好,应该说在行军打仗的人里面已经算是好的了。” 蔺玉觅不愿苟同,连带着也不喜欢刑炽起来,又催促观若,“殷姐姐你过去吧,我去穆姑娘那里了。” 话刚说完,又添上一句,“若是有可能的话,你替我打探一下我父亲的事,好不好?” 观若笑得有些勉强,看着她去了穆犹知那里,便往晏既那里去了。 她进晏既的营帐的时候,他和往常一样,正在看那些堆积成山的公文。 见她进了门,他便先将手中的公文放到了一旁。 “穆氏可好一些了?我听眉瑾说,她早上弄伤了你,快过来叫我看看。” 穆犹知不过是挣扎的时候力气大而已,手真的落在她身上,又是软绵绵的,不过当下痛一阵罢了。 “不要紧,现下已经不疼了。” 观若朝着他走过去,“将军此时不是应该在同李氏的人议事么?怎么李玄耀受了伤,他们一个个都走不出自己的营帐了。” 晏既冷笑了一下,“他们知道李玄耀受伤的事,联合在一起,要向我要一个说法。” “要说法很好,便是不按着梁朝的律法,哪一朝哪一代,强暴妇女不是重罪?他们这是逼我对李玄耀下更重的手么?” 这话说来是快意,可是对付不讲道理的人,讲再多的道理都是无用的。 观若亦忍不住出言嘲讽,“他们李氏的人倒是也团结的很,一样的没有大局观念,将打仗当作儿戏。” “便是这样的人,也能仗着资格老,看不起眉姑娘,真是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她总是忍不住要为眉瑾鸣不平。 旋即又为晏既担心起来,“若是他们一直不配合,又该怎么办呢?” “我在等着李郜回信,他至少不会像他这个儿子一样拎不清。” “若是他知道今日李氏这些将领的所作所为,他们便都可以滚回陇西受死了。” 这个回答,其实并不算好。 连她都知道军机不可延误,“信件一来一回,哪怕再快,总要好几日的时间。那将军……” “你放心,我早已经和琢石还有风驰他们商量好了,要出兵,本来也不急在这几日。” 他从案几之后站起来,带观若去看他新的沙盘。 是以安邑为原型的。 “安邑是裴氏的老巢,裴氏盘踞在此地上百年,早已经将城墙修的坚固无比。更何况四面环水,可以说整座城池固若金汤。” “便是将整座安邑都严严实实地围起来,据探子回报,城中的食物亦可以坚持上数月。” 晏既望着观若,神色间多了几分暧昧,“裴伽等的起,我却是等不起的。” 他想早日抱得美人归,不必夜夜苦苦思念。 晏既的目光重又落回那沙盘上,神情顷刻之间便正经起来,“所以我们要攻城,便要等待一个机会。” 他沉吟了片刻,抬头看了观若一眼,“阿若,我要食言了。” 观若正不知道他的意思,晏既又继续说了下去,“而这个机会,便是九月十八,裴沽的嫡女裴凝出嫁的那一日。” “钟轼已经为他的二子钟诉应下了亲事,他要替钟诉迎娶裴凝为妻。” 观若顷刻便明白过来,他是在说他不能在月圆之前便拿下河东,与她成亲了。 第212章 残忍 观若刚想说几句话,告诉他她并不介意的,他们之间不必争这几日的长短。 晏既倒是没有给她机会,十分不解风情地指着沙盘上安邑城的东门。 “颍川在河东的东面,送嫁的队伍会从东门出城,这就是我要的机会。” 观若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裴凝要出嫁,又是嫁给颍川钟氏家主的嫡子,纵然婚事匆忙,想必动静也会很大。” 一个女子出嫁之日,却是她家破人亡之时,有些过于残忍了。 可战争原本就是残忍的,这也只不过是观若说不出口的妇人之仁而已。 “但裴伽定然也会想到这一点,将军就这样有把握,能够在那时候占到便宜?” 晏既仍然盯着他的沙盘,“只要城门能打开,我便有把握能攻入安邑。” “裴伽失去了守城的优势,便不足为惧了。” “这几日我也会遣人日日去城外高喊,言裴伽不过是不忠不义之徒,弑父杀兄,将身怀有孕的继母抛在城外。” “只要城中的民心动摇了,裴伽便更没有可能守住安邑城,守住裴氏了。” 这都是他已经打算好的事,哪怕听众只有观若,说起来也滔滔不绝。 “裴沽在办那场鸿门宴之前,已经将河东各地的精兵都集中到了安邑城里。此举于我而言,有弊端,却也有好处。” “再多的精兵困在城中,不过都是瓮中之鳖,我亦不必担心后方会有人偷袭,只要专心盯着城中便好。” 而弊端是显而易见的。 原本晏既可以从容地拿下安邑,而后再慢慢地将河东各城一一击破,如今却不得不一下子对抗整个河东的兵力了。 战事说到这里,观若在一旁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她啜了一口,放下了茶盏,心里已觉得有些不高兴了。 “今日你叫刑副将寻我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晏既还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对,目光仍然落在沙盘上,像是在思虑什么。 漫不经心地道:“自然不是了。眉瑾方才来过,将你们今日商量的事情,都同我说了一遍,我已经让吴先生着手去做了。” “蔺氏应该也已经到了吧?你和她见过面了?” 晏既的注意力终于又回到了观若身上,她的心情才好了一些,“已经见到了。” 但想起蔺玉觅方才说的话,她又觉得该好好和晏既谈一谈。 “等穆姑娘的精神好一些,便让蔺姑娘回俘虏营中去吧。” 晏既转过头来望着她,“为什么,她不愿意留下来陪你?” 观若微微皱了眉,“也不能算是吧,人的感情总是复杂的。” “在她的立场上,毕竟是你和李玄耀改变了她原本该平坦无阻的命运,她要恨你,也恨的很有因由。” “知道我是要同你成婚,她心里总是有些不能接受的。” 她低下了头,苦笑了一下,“况且女子在军营中总有些不便。” “穆姑娘在我身边,经历了这样的事……其实蔺姑娘在俘虏营里也没什么不好的。” 毕竟晏既说过,他会将俘虏留在河东。那蔺玉觅会过上相对安定一些的生活的。 “她还不知道她父亲做的好事吧?” 晏既并不在乎蔺玉觅恨不恨他,挥师长安,原本就是叫天下人痛恨的事。 可是他在乎观若,他将蔺玉觅接过来,是想要她能开心的。 观若望着他,“你不要告诉她,她的遭受的磨难已经足够多了。” 更何况就是蔺玉觅知道了,难道就会转而恨起她的父亲,和他们站到同一阵线上么? 不会的。 就是她父亲本性再薄情寡义,没有这个契机,他也爱重名声,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与女儿。 只会让蔺玉觅痛苦,失去活下来的全部希望而已。 晏既走到了观若身边去,“我当然是不会告诉她这件事的。” “你想要尊重她的意愿,我自然尊重你的意愿,等过一阵子,我令人将她送回去就是了。” 得了晏既的允诺,观若的心也宽下来,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还是挺喜欢她的,若是我母亲当年的那个孩子能生下来,是个女孩,我也有妹妹了。” 晏既站在她面前,弯下腰,直勾勾地看着她,“阿柔难道不可爱么?你嫁给我,你也就有妹妹了。” 观若不自觉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又觉得有些暧昧了,重重地捏了一下。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太原呢,就是有妹妹,也见不着,那有什么趣味。” 就算是回了太原,她和晏既之间也有了夫妻之实,只怕晏家人里除了晏既的母亲和妹妹,都不会很愉悦的接纳她的。 晏既也叹了口气,“说的也是,不过我们总有要在一起生活的时候。” “现在毕竟还在行军打仗,难道日日都想着逗妹妹玩么?” 观若不理他,“你是要行军打仗的,我却不过是在后方吃吃喝喝。如若不然,你将蔺姑娘接过来做什么。” 她很快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梁帝的昭仪郭氏,如今在哪里?” “蔺姑娘同我说,那一日她被你召去,便再也没有回到俘虏营中。” 晏既站起来,在她身旁坐下,“我将她送到太原去了。” “太原?”观若心中盈满了疑惑,“送她去太原做什么,她是太原人氏,与你们家有关系?” “她和姑姑有关系。这些年一直和姑姑交好的嫔妃不多,她恐怕是唯一一个还在世的。” 这也没有解释完为什么要将郭昭仪送到太原去。 “我祖母早些年住在长安,姑姑封后没有几年,她就因为习惯不了长安的生活而独自先会太原去,由我三叔一家照顾了。” “她最疼爱我姑姑这个她唯一的女儿,却常年不能相见,在姑姑死后伤心过度,精神上也出了一点问题。” “所以我想,找一个和姑姑熟悉,知道姑姑这些年是怎么过日子的人过去陪她说说话,她会好一些。” “郭昭仪自己也是愿意的,我便这样做了。” 第213章 画卷 “原来是这样。”观若点了点头,“这于郭昭仪而言,也是一个很好的归宿了。” 郭昭仪的确健谈,老人家最怕晚年寂寞,她们彼此作伴,于彼此而言都是很好的事。 也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总不能蔺玉觅今日才到,便要她花费那么多心力去看顾穆犹知。 观若将茶盏里的茶都喝完了,“若是将军没有什么事了,我想先回去照顾穆姑娘了。” 她和蔺玉觅不久之后也将要分别,和晏既在一起的时间,却还会很漫长。 晏既站起来,牵着观若的手,“别着急,特意叫嘉盛将你请过来,总是还有别的事的。” 观若欣然站起来,跟着他走到了案几之后。 他从书架上取下了一幅画卷,却并不记着打开,“给你画的画像画好了,想不想看?” 观若并不觉得这是个圈套,心中惊喜,“你这两日都这样忙碌,怎么还有功夫作画?也太辛苦了一些。” 按昨夜的时间推算,晏既应该在她走后不久便请吴先生过来议事了才对。 之后又有穆犹知的事情,他在李玄耀那里。 他削了李玄耀的一根小指,真正做起这件事来,可不像是说起话来那样简单的。 李氏的将领不会都是死人,晏既肯定也被他们为难过。 就是这样,他还是在今日上午,便拿出了给她作的画像。 观若要伸手去接,晏既却将那画卷举的高高地,观若便是踮着脚,也根本就够不着。 晏既却因此得了趣味,举着画卷的手一上一下,好像观若是条蠢鱼,故意逗着她玩。 观若左够右够都拿不到,眼见着要恼怒起来,晏既终于是放下了手。 “我画这幅画,可是花了很多心思和时间的。你总不能轻飘飘地一句要看,我就给你看了吧。” 观若瞪了他一眼,“若是将军不肯给我看,那也罢了。就让这些心思,全都打了水漂好了。” “那可不行。” 晏既的语气夸张,微微弯了腰,凑近了她的脸,又指了指自己的面颊,“你得先给我一点奖赏才行。” 观若瞧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画的好不好尚且不知道,居然便好意思先来讨赏了。” “画的好不好都不是最要紧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你到底要不要给我奖赏?” 观若捧着他的脸,慢慢地凑过去,在他的面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她明明没有触碰到晏既的耳朵,它却也微微地红起来。 明明那一日他们在床榻上亲吻,做过这样更叫人脸红心跳的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也没有此时更叫人觉得不好意思。 既要人家亲他,自己又要害臊。若是他的脸皮真能如他的言语一样厚就好了。 观若先开了口,“好了,奖赏都给你了,还不快给我看你的画?” 将这样的事情称作“奖赏”,还是让观若觉得有些羞耻。 她不再看他,目光落在他手上的画轴上。 晏既便退开了一步,将那副画卷在观若面前展开了。 观若下意识的反应,是他绘的居然不是昨夜她坐在桌前望着红枫叶的情形。 他绘的是一个女子,发髻上簪着一朵白色的芍药花,正临水自照。 观若不由自主地被那画卷吸引,凑的更近了一些。 晏既并没有夸大他作画的能力,女子临水自照,便是溪流中的倒影,亦绘的活灵活现。 那女子的确是她的容颜,便是要她自己来挑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晏既望着观若认真的神情,仔细地将她的模样与前生的她做着对比。 她们就是同一个人,却因为经历不同,眉宇间的神思不同,也有了细微的差别。 那一日他望着桌前望着红枫叶的她,下笔之时,想起的却是在云蔚山中无忧无虑的那个阿若。 那时他应该为她作一副画的,可惜身边什么也无。而昨夜下笔,却只得不伦不类。 她不知道她曾经有过那一段快活的时光——哪怕她的心还是向着梁帝,她总是快活的。 这种情绪是藏不住的。 而今生她没有被自己假意放走,便是与他情浓意洽之时,身边也总有心烦之事,心烦之人萦绕。 他当然不是不爱今生的她,反而是更爱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见证了她的成长,从一张白纸,渐渐由她自己在上面书写了很多东西。 他也书写了一些,都是和前生不同的。 她正在变成一个和前生完全不同的人。 而他绘这副图卷,是期望着她在他身边,将来亦能简单快活的像云蔚山中的那个女子。 观若站在这幅图卷面前,想的却是和晏既完全不同的事。 她伸出手去,抚摸着画卷溪流中的倒影出来的那一朵白色芍药花,“为什么是芍药花?” 为什么是芍药花?这个问题回荡在她心里,一遍又一遍,一刻也不肯停下来。 他们今生在一起,分明不曾见过白色的芍药。而前生这样的情形,她是经历过的。晏既就在她身旁。 前生那一日他说的话,今生他已经在她耳畔说过。白色的芍药花,又是在昭示着什么? 前生的回忆一瞬一瞬地刺进观若的脑海中,快乐、恐慌、无助、依赖…… 所有的情绪充盈在她的心里,让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无比混乱的。 好像是有无数的人在她脑海中叫嚣着,她拼命地想要让她们安静下来,却根本都是无能为力的。 也许是观若的神色看起来有些不对,晏既亦怔愣了片刻。 他很快收起了这副图卷,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了他的披风,转身取披风的时候他的指尖微微地发着抖,在回过头来的时候,强迫自己平静了下来。 他指着上面以银线绣着的芍药花给观若看。 “我们晏氏的家徽,便是先祖种植出来的一品白色芍药花,名叫‘玉楼琼勾’。” “我想你很快便要做我们晏家的人了,所以便在你的发髻上绘了一朵白芍药。” 他撒了谎,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此时是在害怕着什么。 他将那披风拿到观若面前,努力地想要令她相信着他所说的这一切。 第214章 疯子 观若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触摸着那几朵以银线绣成的芍药花。 粗粝的银线摩挲着她的指腹,方才她脑海中叫嚣着的那些声音,好像一下子都平静了下来。 在青华山的时候,她曾经浣洗过晏既的一件披风的,那时她心中愤愤不平,还将上面的一朵花都搓破了。 李玄耀也说过,玉楼琼勾是晏氏的家徽。 更何况,晏既原本就不会骗她。 只是她此时在让自己相信他不会骗他而已。 观若放松下来,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平时无异,她同晏既寒暄着,“原来是这样。我还挺想看看它开花时的模样的。” 她其实并不想看到。 这样的花朵,总是会被她同李三郎联系在一起,而要与她共度一生的人,是眼前的晏既。 “等我们一起回太原的时候。府中的后山,到夏季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芍药花,我们一起去看。” 观若在心里叹了口气,勉强笑起来,“好,到时候你带着我去看。” 气氛到底是渐渐低迷了下来。 已经到了午膳时分了,她再不回去,穆犹知便该无人照管了。 这是她不得不做的事,也是现成的借口,“我要先回去了,将军今日总也不会一直都有空闲在陪我说话的。” 晏既点了点头,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方才那幅画卷的事。 他也如平日一般,自然而然地要送观若回去,却被观若拦下了。 “如今将军正在和李氏的人打擂台,还是在自己的营帐里,多找伏大人还有几位副将好好议事吧。” 四处都是晏既的士兵,他们应当会比昨日更警觉,“这还是白日里,不会出什么事的。” 晏既居然也就没有再坚持,“那你先回去,若是有什么事,便叫人来报我。” 观若松开了手,难得的心理没有多少不舍,很快出了营帐。 一路上她都在思索着方才的事,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晏既方才同她解释的时候过分紧张了,他和她说了谎,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会不会也如梁帝一般,只将她当作一个替身? 他从长安回到太原,忘记了城西那个苦苦谋生的女子,转而爱过一个发髻间簪着白色芍药花的女子。 玉楼琼勾是重瓣的花朵,而他所绘的,她发髻上的那朵芍药花,花瓣单薄,不过数片而已,和云蔚山北麓的是一样的。 这是他的家族徽记,他是不会弄错的。 于是另一个可能又出现在观若的脑海里,他和她是一样的,一样在云蔚山里生活过。 想到这个可能,观若遽然停住了脚步。 也许是正午的秋阳太过酷烈,而她从晨起到如今根本就没有用过一点食物,她的头止不住地晕眩起来,已经不能再支持她做任何复杂的思考。 幸而周围没有什么人在注意着她,将她的事情上报给晏既。 在她理清楚这些因果之前,她也许会有些抗拒见到晏既。 那一阵眩晕之感渐渐地止住了,观若开始继续朝前走。 她自己的营帐周围,一直都是鸦雀无声的。 她小心地掀开了帐帘,原本以为自己看见的情形会是蔺玉觅坐在穆犹知的床前百无聊赖,而穆犹知紧紧闭着她那双只剩下空洞和迷茫的眼睛,不愿醒过来。 可是蔺玉觅不在这里。 穆犹知清醒着,靠坐在床榻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观若莫名地有些发怵,她朝着穆犹知走过去,“你醒的比我们原来打算的早一些,等会儿午膳送来,你总该用一些的。” 穆犹知没有看她,“为什么又给我喝了安神的药,你答应我要告诉我你们全部的计划的。” “殷观若,你是不是在骗我。” 穆犹知还这样有精神,倒是比此时的观若要强一些。 观若在远离她的墙角坐下来,“我没有骗你,是吴先生觉得你还需要休息。” 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将今日他们商议的事情都告诉了穆犹知。 穆犹知只是很冷淡地道:“一个月,太长了。” 他们今日商讨的结果,便是让李玄耀在这一个月里,无知无觉的失去作为男子,他最看重的那种能力。 观若在椅上坐的久了,又一直闭着眼睛,慢慢的多了几分困意。 “这已经是最合适的方法了。一个月其实是很快的,若是要更快,李玄耀会发觉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在她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穆犹知忽而道:“你去看看蔺氏吧。” 观若仿佛是被谁在身上捶了一下,立刻便睁开了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蔺姑娘?她怎么了?” 穆犹知的语气还是云淡风轻的,“没有怎么,不过是知道了一些,她原本早就该知道了的事情而已。” 观若心中不安质感愈浓,她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死死地盯着穆犹知,“你同她说了什么?” 穆犹知始终都不看她,低头笑了笑,“还能是说什么,她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多。” 观若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攥住了穆犹知的手腕。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把她家里人的事情都告诉她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穆犹知所知的蔺玉觅的事,唯有晏既那一封公文上所写。蔺士中杀了他家中所有的女性族人。 穆犹知终于抬起头,看了观若一眼。 语气中带着理所当然,“不为了什么,只是自己过的不太好,便见不得旁人在我面前高高兴兴地说话而已。” 观若重重地将穆犹知的手腕甩了回去,“穆犹知,你简直不可理喻,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她快速地走出去几步,想要去寻蔺玉觅,却又停住了脚步。 “若是人人不如意,便要去欺凌比自己更弱小的人,那你早就不应该在这个世上了。” “穆犹知,无论是在哪里,能踩你的人都太多了。” 她回过身去,“你的事情和我是没有关系的,和眉姑娘也没有关系。” “可是她为了你将长剑架在了李玄耀的脖颈上,她弄伤了他。若是我不拦着她,她或许真的会动手将李玄耀杀了的。” “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到底是在什么样的处境里这样做的。” 她顿了顿,“便是将军,你觉得他这样对待李玄耀,便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么?将军……” 观若的话,被穆犹知打断了,“你为什么要拦着她呢?你就应该让冯眉瑾杀了他的。” 观若望着穆犹知理直气壮的面庞,忽而觉得是她错了,她不应该在这里和穆犹知废话的,她根本已经听不进任何的道理。 因为自己受了伤害,便能堂而皇之地去伤害别人。 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重又转过身,向着帐外走去,“因为和眉瑾相比,你根本就不值得。” 第215章 宫花 一走出营帐,观若的脚步又沉重起来。 她靠近了蔺玉觅的营帐,静静站了一会儿,静下心来,便听见了一阵哭声。 是蔺玉觅在为她死去的亲人悲泣,已经迟到许久了。 观若靠着营帐,慢慢地蹲坐在了地上。 这世间又太多她没法掌控的事,有太多的事与愿违,她想要宽慰蔺玉觅,可是她根本就开不了口。 她能说什么呢,这种悲伤是刻在骨血里的,就像是一个人在看不见边际的雪地里跋涉。 不是她轻飘飘的几句话,随意的几句鼓励,蔺玉觅便能有能力抵御风雪,一路坚定的在雪地里走下去,直到找到出口的。 “殷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将军叫我过来给你送午膳,顺便问问穆姑娘的情况。” 刑炽拎着食盒,满脸疑惑地在观若面前停下了脚步。 一听见他的声音,营帐中的哭声顷刻间便止息了。 观若从地上站起来,回头望了一眼营帐,隔着帐帘,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不知道如何去劝慰蔺玉觅,只好做了逃兵。 “穆姑娘没有事,请将军不必挂怀了。”她甚至已经有力气和她吵架,有力气去刺激好心陪伴她的蔺玉觅。 “不知道这食盒里是只有我的午膳,还是包含了穆姑娘的,蔺姑娘是旁人来送么?” 刑炽便回答她,“这里只有殷姑娘的,另外两位姑娘由李氏的仆妇来送。” 观若同他行了礼,“多谢刑副将了,不耽误刑副将的事了。” 刑炽还了礼,也就快步离开了。 观若见他渐渐远去,不会再听见她说话了,便站在营帐之外,对蔺玉觅道:“阿寻,我还有事,午后再过来寻你。” 她第一次唤她的小字,便是劝她这些事。 “一会儿会有人给你送午膳过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总要用一些的。” 她的家人都不在了,她总要活下去。 观若没有等到蔺玉觅的回答,她满眼的失望,开始往别处走。 她不想面对穆犹知,也不想再去麻烦眉瑾,想来想去,她好像只能去寻伏珺。 她打定了主意,便开始往伏珺的营帐走。 伏珺的腿上受了伤,若不是要议事,是只会在自己的营帐中休息的。观若过去寻她的时候,她也正在用午膳。 一见到观若,她觉得有些讶异,“殷姑娘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观若将手中的膳盒举起来,苦笑道:“得了自己的午膳,却没有地方能去,只好过来叨扰伏大人了。” 伏珺不知她发生了什么,只是先笑起来,温言道:“我正觉得一个人用膳无趣,这食盒倒像是明之平日用的,他给你准备了什么?” 观若在她对面坐下来,笑着摇了摇头,“还没有打开看过。不过军营里不过也就是这些菜,大约和伏大人用的差不多。” 观若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食盒,最上面的那一层,却并不是什么菜品或是点心,而是一匣子用绢纱堆起来的宫花。 什么颜色的都有,春日桃杏,夏日菡萏,秋日菊花与木樨,冬日的红梅。 最中间的一朵,是白瓣黄蕊的芍药花。 观若尚且没有想明白晏既这是什么意思,伏珺先兴致勃勃地将这一匣子宫花从食盒中拿出来,赏玩了一会儿。 “前一阵子我就听见明之吩咐人去安邑首饰铺子里订做这些宫花,没想到如今安邑被围的密不透风,这些宫花倒是关不住,还是顺利地送到了它们的主人手里了。” 伏珺随手取了一枝木樨,放在手上把玩,“做工还不错,勉强能和当年长安流行过的那些比一比。” 观若取了那朵白色的芍药花,若有所感,“将军很早便吩咐人去做这些宫花了么?” 伏珺以为她只是想知道晏既对她的在意。 “是啊,应当是你们共患难之后的事。他在林子中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回来的时候却同我说,你的发髻上太单薄了。” “你拥有的东西始终太少太少,往后你在他身边,他想让你多拥有一些东西。” 且不是从梁帝那里得来的。 伏珺指着观若手里的那一朵白色芍药花,“这应当是玉楼琼勾,是晏氏的家徽。” “我听说太原晏氏的后山,夏日的时候满山都是这种花。” “晏氏的女子,无论老少,都会在夏日的时候簪着一朵白色的芍药花。” 观若也才刚刚听晏既说过。 “便如冯氏的女子,都习惯在鬓边簪牡丹花发簪一样。你可还记得我们初入裴府那一日?” “那时你名义上是眉姑娘的侍女,一定见过她簪的那支红宝石牡丹花发钗吧。便是这个意思。” 她很快又语带调侃,同观若眨了眨眼睛,“明之把这朵花给你,你既不是晏氏的女儿,簪了这朵花,便要做他的妻子。” 观若的目光,始终都落在这朵白色的芍药花上。 丝绢如花瓣一般轻盈,却比花瓣更坚韧,也有更长久的生命,可以一直停留在她的鬓边,永不凋谢。 也许今日之事,真的只是她多心了。也许是他勾勒花朵的时候太懒,将全副的心思,都花费在了勾勒她的容颜上。 她的心又松快起来,开着晏既的玩笑,“将军从前不是最讨厌戴花的女子么,此时倒是送了这么多给我,是想要连我一起厌弃么?” 伏珺摆弄着她手里的木樨花,插戴进了他的发髻里,是一个簪花的翩翩少年郎。 “他不是因为她们戴花才厌弃她们的,是因为他原本就不喜欢她们。” “而见了自己心上的姑娘,自然愿意她的鬓边,开着永远也不会凋谢的春天。” 观若微笑着望着伏珺,他又道:“不知道殷姑娘能否割爱,将这枝木樨花送给我。” “我那时见旁人戴花,其实心中羡慕地紧。每次有小娘子过来寻明之,他是避之莫及,我却总是盯着人家头上的花看。” 伏珺望着匣子里其他的宫花,爱怜地伸出手,拂过它们,“那时候住在梁宫里步步惊心,这样的东西,连私藏都不敢。” 观若自然很快便应了,“戴在伏大人头上,比插戴在我发髻中要好看。若是还有喜欢的,尽管再挑几支。” 往后伏珺也总会有机会,恢复她原本的身份的。 她的目光重又落在这朵芍药花上,“我只要这朵便好了。” “对了,过一会儿也拿几朵叫眉姑娘挑一挑。” 便是不能在军营中戴,带着一身疲倦与伤痕回到营帐中,望一望正在盛开的花朵,亦会觉得人生还是充满希望的。 伏珺将那宫花取下来,仍旧放在手中把玩,“眉姑娘最喜欢牡丹花,这里却没有,就不知道旁的花,她能不能看得上了。” “我也只要木樨花便好了,它们放在我这里,不过是白日生尘,永远都没法光明正大罢了。” 第216章 走失 观若不知道伏珺以后的打算,又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将来该如何。 也许是伏珺觉得自己说的话失于悲凉了,她很快又道:“其实这种宫花,还是娘娘吩咐人做起来,而后才在长安流行了几年的。” “芍药花一谢了,夏日很快也就结束了,娘娘总觉得夏日太短了。” “白色的芍药花,又不似冯氏的红牡丹,可以用红宝石来镶嵌。银色不好看,还是用这绢纱堆出来花的最美。” 文嘉皇后鬓边簪花的样子,在她脑海中不断地闪过,到最后,是承平十一年,娘娘和梁帝决裂的时候。 娘娘的心,应该就是那时死尽了的。 观若摆弄着绢花的花瓣,中间黄色的花蕊,是捻了金丝做成的。 “长安贵人太多了,流行的东西,总是一阵一阵,变幻的很快。这绢花能流行数年,其实已经得到了很多喜爱了。” “不过我倒是好像没有见人戴过,好像它完全被人遗忘在了角落里了。” 伏珺便道:“原来殷姑娘不知道。是梁帝下旨,再不许天下人戴这种绢花的。” 她很快嘲讽了一句,“屁大点事,也要像模像样地颁布了圣旨,昭告天下人。一个男人小肚鸡肠到这份上,是要天下人都看他的笑话。” 观若倒是真的没有听说过。 这宫花虽然只是绢纱堆成的,可最好的绢纱产自江南,一匹的价格,也许足够她和父亲用上半年,更遑论这制作花蕊的金丝了。 “也不知道这小小的宫花,是如何得罪了这位帝王,竟惹得他如此震怒,治了这宫花的罪。” 伏珺将这朵白色的芍药花从观若手里接了过来,“承平十一年,我十一岁,质于梁朝却已满五年。” “那时候年纪还小,觉得梁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听闻南虞有使臣来朝,便想着去求一求娘娘,让她同梁帝说一说,放我回南虞去。” “我父皇待我和我母妃虽然无情,可我小小年纪,孤身在梁朝呆了五年,他总不至于还要为难我们母女。” 她父皇的模样,如今在她心里,甚至还没有梁帝清晰。帝王无情,她也已经看得透彻的不得了。 “那一日我刚刚踏进凤藻宫的正殿,殿中却与往常不同,连一个人也没有。“ ”我很快听见了偏殿里的争吵声,听见了娘娘的声音,便朝着偏殿走过去。” 伏珺冷笑了一下,可原本有过的嘲讽之意,最终却尽数化作了一种悲凉感,无声地绕过观若的心。 “我站在殿门前,正好听见梁帝语气激烈,‘你日日戴着着白花,是要咒朕早些去死么!’” “娘娘已经摔在了地上,我不知道在我到来之前,他们还发生过什么事。” 她分明看见娘娘原本白皙的面颊上,浮现起了几个鲜红的指印。是梁帝。 偏殿还是娘娘平日祭奠大皇子和阿翙的地方,梁帝就是当着他们的面。 伏珺察觉到自己走了身,很快又继续说了下去,“梁帝背对着我,娘娘骤然看见站在殿门前的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眼神却坚定,无声地同我摇了摇头。” “再之后凤藻宫里的漪云姑姑不知从何处出来,一把抱起了我,将我带走了。” 她后来回想起那一日,若是梁帝忽而回过身来,看见站在殿门前的她,或许第二日她便不会在人世间了。 观若替她收了尾,“自那之后,梁帝便下了令,再不许人戴这样的花了,对不对?” 她一边说,一边将这朵白色的芍药花簪在了自己的鬓边,“这绢花自文嘉皇后始,也自文嘉皇后终。” “如今天下却已经不是梁帝的天下,他已经逃到了薛郡去,我们便不必再守着这样的规矩了。” 若是诅咒有用,她恨不得天天都簪着着白花,她也是同样恨着梁帝的。但是她簪这朵花,却不是为了梁帝,而是为了要与她相守一生的那个人。 “伏大人,还是不要想从前的事了,先用午膳吧。” 伏珺点了点头,替观若打开了这食盒的第二层。里面是一碗鸡丝面,配以各种蔬菜,色泽鲜艳,令人食指大动。 从前他们在云蔚山养的两只山鸡,其中一只,李三郎便叫它鸡丝面。 伏珺便笑起来,“明之是怕谁同你抢不成?这样小气,只不过是一碗面罢了。” “放的有些久了,已经没有那样好吃了。” 观若却不介意,“如今还是战时,有这样的一碗面,我已经很满足了。” “这大概便是有情饮水饱吧。”伏珺调侃了一句,又道:“我方才同你说的这件事,明之是不知道的。” 若是知道,大约也就不会专门想起来要做了这些宫花送给她了。 “你也只记在心里,或者干脆当作没有听过就好。” 观若自然能懂她的意思,她同她笑了笑,才下了筷子,那面甚至没有送到口中,忽而有人大力掀开了营帐。 是刑炽。 他一着急起来,连礼数也忘了。 “殷姑娘,伏大人。你们有见过今日过来的那位蔺姑娘么?” 观若手中的筷子落在了地上,她很快站起来,“她不是应该在自己的营帐里么?” 刑炽的神情十分焦急,“李氏的仆妇去给她送午膳的时候,在帐外等了半天,都没有人出来。” “那仆妇便进去看了一眼,营帐里哪里还有人,里面的东西也被翻的乱七八糟的,所以着急忙慌地便过来报了我。” 他又停下来安抚观若,眉头却根本就没有松开,“或许只是去哪里散心了,既然没有同殷姑娘你在一起,我再叫人去找就是了。” “殷姑娘你不必太担心了。” 她怎么能不担心呢,只有她和穆犹知两个人知道今日的蔺玉觅发生过什么事。 一旁伏珺还有些奇怪地望着观若,见没有人再说话,便问道:“这位蔺姑娘又是什么人?” 可此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了,观若的语气中有没法抑制住的焦急,“刑副将,麻烦你多找几个人在营帐附近找一找。” “她一个小姑娘,自己一个人不会走的很远的。” 她不害怕蔺玉觅是自己走失的,她只害怕,这又是李玄耀的报复。 第217章 凌乱 刑炽原本便焦急,见蔺玉觅并没有和观若在一起,其实顷刻便有了想离开的意思。 “是,殷姑娘,我先去着人寻找,你在这里陪伏大人说话便好。”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这是将军特意吩咐人做的,殷姑娘还没有用完午膳,不必和我一起去了。” 可是观若的心又怎能安静的下来,她没办法什么都不做。 “刑副将能不能也让几个人过去探听一下李玄耀那边的动静,我实在怕……” 观若的话音刚落,伏珺便利落道:“嘉盛,你只专心着人去寻找那位蔺姑娘便好,李玄耀由我来盯,你们可以放心。” 伏珺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主动提出要帮他们的忙。 刑炽同伏珺拱了拱手,便道:“殷姑娘,你就在伏大人这里等着消息,以免再生了什么事端。” 刑炽不能再在这里久留下去了,他像是害怕有人要将他拦下一般,快步走出了营帐。 伏珺先是吩咐人去盯紧了李玄耀,而后伸手拉了拉观若,令她重新在桌旁坐下。 又另取了一双筷子,递给了观若,“嘉盛说的不错,你还是就在我这里等着消息好了。” “他一定会带了足够的人去寻找的,不差你这一个。” 她叹了口气,“我瞧你的脸色不好,想必是昨夜就没有睡好?你就当是在这里陪一陪我,正好也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都同我说一遍。” 观若哪里还有心思用晚膳,一直望着帐帘的方向,期望着很快便能有人进来告诉她,蔺玉觅已经找到了。 伏珺递给她筷子的手还僵持着,观若无奈,只能先接了过来。 伏珺的语气坚定,“先用午膳。嘉盛和他的亲卫都是军人,要找一个人,一定比你有效率。” “更何况若是你坚持要出去寻找,恐怕还要分了嘉盛的心。谁都知道你是明之心尖尖上的人,若是你有了一点差池,大家才真是都不得安宁。” 观若听完伏珺的话,筷子拿在手中,仍旧是没心思动。 几次举筷,最终却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伏珺一直望着她,干脆将她面前的那一碗面端到了自己跟前,重新放到了膳盒里。 而后唤了亲卫进来,“让灶上的人将这碗面重新热一热,热完再送过来。” 见那亲卫转身出去了,伏珺才道:“这位蔺姑娘究竟是什么人,今日又是发生了何事,她到底为何出走?” 伏珺顿了顿,大约是觉得将要说出口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昨夜发生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穆姑娘的事情,是谁也不想看到的。” 昨夜明之将这件事闹的这样大,便是她想不知道,也很难。她原本想要拦他,思虑再三,还是想要先出这一口恶气。 “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是我能知道,却还不知道的?” 那一碗面不再放在观若眼前,好像也是替她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一般。 她无力地倚靠在桌旁,将今日的事情,与她从前与蔺玉觅的一些往来,都同伏珺都说了一遍。 待到说完这些事,那亲卫便又将那一碗面恭恭敬敬地送了回来。 观若其实已经饿过了头,仍然是没有胃口。 伏珺哄着她,“这也不是你不吃饭能解决的事,不是已经有很多人出去寻找了么?还要等着消息,你不能自苦。” 观若点了点头,勉强用了半碗面。 待要放下筷子,又想着不该浪费,到底还是将那一碗面都吃完了。 午后伏珺无事,却知道观若心里有事,有人能陪着说说话,那总是比一个人胡思乱想要好一些。 “我原来觉得这位穆姑娘是个聪明人,可遭逢巨变,就是再聪明的人,脑子也会糊涂起来的。” “而在这种时候,同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已经替她延医问药了,明之也并没有放任李玄耀这种行径。” “只要她不会寻死,我们也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因为高世如的事,她对穆犹知起了一点兴趣。 私下叫人查过这位穆贵人,倒是也查出了不少有趣的东西。她将这些事告诉了明之,明之却早像是就已经知道了。 归根到底是她自己要一路都凑到观若身边的,之后的事情,谁又能预料到呢? “至于那位蔺姑娘,也大约只是孩子心性,一时有些想不开,所以才会跑出去的。如你所说,她一个姑娘家,在这里跑不了多远的,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若是这件事与李玄耀有关,她的亲卫也会过来报她的。 “等她回来之后,你好好地劝劝她,事实若此,谁都是没有办法的。” 观若苦笑了一下,“这样的事情,又能怎样劝呢?若是能劝,我方才便不会避到伏大人这里来了。” 她又忍不住要想,若是她没有选择逃避,一直陪着蔺玉觅,也许也就不会有下午的事了。 伏珺握住了她的手,“无论如何,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不必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在你自己身上的。” “明之原本是为了哄你开心,才将那位蔺姑娘接过来的,谁知道只是给你添了更多的麻烦了。” 观若的目光落在了地面上,“我知道这些事与我无关,可我就算是个旁观者,看见她们这样挣扎,也总是于心不忍的。” 总是要觉得难过,总是要觉得不公平,也总是陷在自己什么也无法改变的无力感中。 “既然怪不到我,那也就更怪不到将军了。便是我们商议了要给李玄耀下药,穆犹知犹不知足,她怨我不该拦了眉姑娘的剑也就罢了,我怕她又怨上了将军。” 并不是匹夫之怨,对晏既就没有任何伤害的。 穆犹知这样的人,又是在她已经失去了理智,丝毫不惮于伤害一些无辜的人的时候,观若不怀疑她会做一些事。 若是因此影响到了晏既,她会很愧疚的。 思绪凌乱地像一团乱麻,怎么解都解不开。观若无力地伸出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埋在了桌上。 她实在已经烦躁的不得了,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第218章 经过 营帐中安静了片刻,观若的心才静了一些,便有士兵在门外等着通报,要见伏珺了。 伏珺没有等着自己的亲卫再进来通报,将那个士兵唤进了营帐里。 他是刑炽身边的,“伏大人,蔺姑娘已经找到,刑副将让我过来将殷娘子请过去。” 从他一进门,观若的心就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直到他说蔺玉觅已经被找到了,观若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可是没有片刻,她发觉这士兵的神色有些严肃,并没有半点欣喜,她一瞬间又紧张起来。 伏珺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知道观若问不出口,便代为问话,“是在哪里找到的?人有没有出什么事?” 那士兵再答,“是在树林中找到的。林中有一片小土坡,也许是蔺姑娘走路的时候没有注意看脚下的路,刑副将将她带回来的时候,她还昏迷不醒着。” “已经让人去请吴先生过来了。” 观若的腿软了片刻,用力地扶住桌子,才没有摔下去。 昏迷不醒,昏迷不醒。这四个字反复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我这就跟你过去。” 伏珺又抓住了她的手,面上也写满了担忧,“殷姑娘,只要人还活着,总会好起来的。” 观若同她点了点头,很快跟在那个士兵身后,一路往蔺玉觅的营帐走。 吴先生还没有过来,刑炽正坐在床榻之前,挡住了观若的视线。 他听见有人进入营帐的声音,回头看见是观若,才站起来,给她让出了位置。 蔺玉觅的眼睛紧紧闭着,就是昏迷的时候,她看起来也并不安宁。面颊上也有一些小伤口,还有一些污泥。 刑炽手上拿着一块布巾子,正在为她擦拭。 刑炽将它递给了观若,“殷姑娘,还是你来照顾蔺姑娘吧。”男女授受不亲,他也根本不知道要怎样照顾一个姑娘。 观若接了过来,同刑炽点了点头,便坐在了他方才坐的位置上。细心地替蔺玉觅擦去了脸上与手上的污泥。 她的呼吸是平稳的,不知道她从那土坡上滚下去,究竟是伤到了哪里,此时还没有醒过来来。 观若想了想,翻开了蔺玉觅的头发,仔细检查了一下。并没有什么血迹,或是凸起,看来是摔下来的时候运气好,没有撞到什么。 观若松了一口气。 做完这一切,她回头看刑炽,他并没有走开,只是仍然望着蔺玉觅。 察觉到观若在看他,他的眼神躲闪了片刻,“殷姑娘,吴先生在为李大人煎药,应该很快就会过来了。” 她并不是要问他这个。 “刑副将寻到蔺姑娘的时候,她就已经昏迷过去了么?她身边什么人都没有,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 刑炽点了点头,“我叫人在营中简单查问了一番,只有一个士兵说他恍惚见到一个人影朝着树林里去了,因此我便自己带了一小队人去山中搜寻。” “走到那个土坡附近,原本被落叶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却只有一处是没有落叶,且有人滑落下去的痕迹,因此我便亲自下去查看了一番。” 他指了指蔺玉觅,“就看见蔺姑娘躺在落叶堆里。若不是她肤色雪白,只怕还很难发现她。” “周围没有别人,所有的士兵,哪怕是李家的士兵,若是不当值,或是不操练的时候,都是不许随意走动的。” “这山中原本也没有住人,她身边没有有人活动过的痕迹。” “伏大人应该也没有收到什么回报,能说明这件事和李大人有关吧?应该只是蔺姑娘不小心。” 刑炽将事情说的很清楚,像是他平日和晏既汇报军情的时候。 既然真的只是蔺玉觅自己失足滑落下去的,那土坡底下又是落叶堆, 观若低头行了礼,“今日多谢刑副将了。我在这里照顾蔺姑娘,等着吴先生过来便好,刑副将想必还有事……” “我今日没有事。” 也许是觉得自己打断观若的话有些不礼貌,“今日将军说想要一个人理一理思路,叫我们都不要去烦他的,所以我没有事。” 其实观若也只是和他客气一下,倒是没想到他反应这样大。 刑炽又道:“反正我在营中也无事,是我将蔺姑娘带回来的,还是想听吴先生说一句她已经没有事了,才能放心。” 他既然这样说,观若也没有非要将他赶走的心思。 就是不知道晏既又是在为什么事心烦,上午他和她侃侃而谈的样子,可不像是对战事还有什么别的思虑的样子。 营帐里果然被蔺玉觅翻的很乱,观若搬了一张凳子过来,请刑炽坐了。 “蔺姑娘年纪还小,遇见烦心的事不懂事,请刑副将不要见怪。” 刑炽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要坐又不敢坐,到底还是接过来,放在床榻一旁。 见观若一直微笑着看着他,他才在椅上坐了。 踌躇了片刻,“是因为蔺姑娘知道了她父亲的事吗?若是这样的话,其实也不能说是蔺姑娘不懂事。” 就算是他,也会不知道该怎么办的。 刑炽是晏既的副将,知道这件事也不足为奇,观若无奈地点了点头,又回头爱怜地看了蔺玉觅一眼。 “不知道她醒来之后,是会更恨她的父亲,还是恨将军,又还是恨我。” 她有恨他们所有人的理由,不知道她会怎样抉择。 观若好不容易想要对谁付出真心,结果总不尽人意。 刑炽又开始为晏既打抱不平,“在长安的时候,将军根本就不允许手下的士兵做什么烧杀抢掠的事情,更不要说是对这些老弱妇孺下手。” “最多最多,不过是将那些大臣的家眷都软禁起来。可一样是好吃好喝供应着的,并没有委屈他们。” 他望着蔺玉觅,“根本就只是蔺士中自己小人之心,想要在梁帝面前博一个忠义的名声,所以才这样做的。” “蔺姑娘其实真的很可怜,自己一直仰慕的父亲,居然是这样禽兽不如的人。” 床榻上的蔺玉觅渐渐地不安定起来,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第219章 痛哭 蔺玉觅清醒过来,一看清坐在自己床前的是观若,她没有任何的表情。 这反而让观若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害怕从她嘴里听见她不想听到的话。 她想要先开口,便听见蔺玉觅略带沙哑的声音。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是质问,而不是疑问,穆犹知告诉她这件事,要让她相信,自然要拉上观若来背书。 蔺玉觅分明是尽力想要保持着平静的,只是到底年纪太小,悲伤的力量又太强大,她的话说到一半,又忍不住泪如泉涌。 观若慌忙地要替她去擦,蔺玉觅却避开了,拉扯着身上的薄被盖过了头,在被子里更加大声地哭泣起来。 观若的手僵在半空。 观若和刑炽就在原处,同彼此对视了一眼,静静地听着她的哭声。 他们都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让这哭声,将他们的心也一点一点揉碎。 营帐之外又有了动静,听起来像是吴先生过来了,他正在询问帐外刑炽的亲卫。 观若便望了刑炽一眼,示意他先将吴先生请进来。 刑炽很快转身去了,观若也候在营帐门前,等着吴先生进来。 蔺玉觅现在的状态未必肯让吴先生为她看诊,她可以先同吴先生说一说她的境况。 陷在悲伤里的人无法自抑,旁观者需要做一些实际的事。 吴先生被刑炽请了进来,想朝着病人走过去,却被观若让到了一旁。 她日日都要麻烦吴先生,便是她和吴先生的婚事,也要麻烦到他,此时她见到他,心里多了几分不好意思。 “吴先生,蔺姑娘是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据刑副将说,她落下去的时候身边都是落叶,并没有见出血。” “我亦察看过她的头,上面也没有淤血或是肿包,应该是无碍的吧?” 蔺玉觅的哭声,便是在帐外也能听见,吴先生自然也能明白观若此举的用意。 他很快回答观若,“若是这样的话,确认身上没有外伤,可以用一些活血化瘀的药材。再便是从高处滚落恐怕受惊,夜间容易惊厥,还是要喝一点安神药。” 蔺玉觅自己在哭,倒是还在听着旁人说话。 闻言一下子从被子里冒出头,冲着吴先生大声嚷道:“我不要喝什么安神药,我不要,不要!” “我要去薛郡,我要去找蔺士中,我要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喊的声嘶力竭,却仍然坐在床榻上,并没有什么行动。 同样是遭逢剧变,蔺玉觅和穆犹知是完全不同的。 穆犹知只是短暂地陷入了恐惧和癫狂之中,后来无论如何表达她的诉求,她都是很平静的,平静地令观若觉得诡异,觉得有一些没有缘由的害怕。 可蔺玉觅的确不过是一个年纪尚小,承受不住这些打击的小孩子而已。 吴先生是见惯了世面的人,闻言只是淡漠地看了蔺玉觅一眼,而后对观若道:“若是还有力气能大喊大叫,看来身上的确不会有什么很严重的伤势。” “那么殷姑娘和刑副将在这里,待老夫开了药方,叫人煎了药,再送过来,你们看着她喝了便好。” 蔺玉觅吼过那一声,好像也就耗尽了力气,无力地瘫软在床榻上,仍旧是哭,无尽的哭。 这哭声充斥在观若和刑炽的脑海中,令人心烦意乱。让她这样继续哭下去不对,要她停下来也不对。 一个孩子失去了亲人,她应该是有痛哭的权力的。 观若在这哭声中关怀过吴先生几句,送了他出去,而后再折返回来。 一直留在营帐里的刑炽便先忍不住,上前几步,走到蔺玉觅面前,开口道:“蔺姑娘……” 他才刚刚开口,便被蔺玉觅一个枕头照着面门丢过去。幸而他是习武之人,这又到底只是个枕头,所以没有什么事。 观若也朝着蔺玉觅走过去,她的神情也如方才的吴先生那样冷淡下来。 既然同情和忍让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能让她明白过来,那她也只能强硬一些了。 “阿寻。”她唤着蔺玉觅的小字,像她的家人一样。 蔺玉觅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想起来站在她面前的仍是观若,重又低下头去,用衣袖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今日你一个人跑出去,跑到树林里,失足落下山坡,而后昏迷了过去,对不对?” 蔺玉觅并没有回答她,她哭的太厉害,现下开始止不住地抽抽噎噎的。 她不说话,观若便当她是默认了,“这是你知道的事,现在我要和你说一说你不知道的事。” 观若望了刑炽一眼,“是刑副将发现你不见了,匆忙带人出去寻找的。是他找到了在山坡下昏迷不醒的你,而后将你带回来的。” “我不在的时候,也是他拿了清水与布巾子过来替你擦干净脸上的泥的。” 观若叹了口气,“我不是要你多么感激他,我只是要你知道,你要做一个大人,便是要在自己最悲伤的时候亦能保持半分理智,不用言语与行动去伤害你身边的人。” “更何况你明知道隔壁营帐里的那位穆姑娘身上刚刚发生过什么事,你一个人就这样跑出去,你是觉得这样的事情……” 观若说不下去了,她的心很快又软下去。不过她好像终于知道该如何去回答蔺玉觅的问题了。 只是她到底也还是心虚,避开了蔺玉觅的眼神。 “这件事情,我的确是早已经知道了。是我骗了你,因为我希望你心里还能保有一丝希望,好好地活下去。” “这件事的确是我错了,我同你道歉。” 但是她同时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要让一个人活下去,若是没有希望,有恨意也是好的。 尽管这样,人生会更痛苦数倍。便如晏既,便如眉瑾,便如穆犹知,现在又要添上一个蔺玉觅了。 观若郑重地同蔺玉觅行了一个礼,表达了她的歉意。 而后又道:“不过我也想问你一句,知道这件事以后,你觉得你的人生变得更好了么?” 第220章 和解 蔺玉觅又朝着他们的方向抛过来一个枕头,这一次也许是她留了力气,也许是她已经没什么力气,那枕头无力地在距离观若还有数步的地方便落了下来。 “就算我的人生不会变的更好,这也不是你欺骗我的理由。” 她又有了在青华山军营晾衣场,仰头质问晏既时的那种声气。 “我问了你那么多次,求你去同旁人打听一下我父亲和家人的事,你都是如何回应我的?你把我当成傻子” 她的抽噎没有停下来,断了她的话语,令她的质问,听起来更多了几分滑稽。 观若弯腰,将那个枕头捡了起来,掸了掸沾在它上面的灰尘。而后走过去,重又在蔺玉觅的床前坐下来。 蔺玉觅上手推了她一把,见观若不肯走,也就自己往床里缩了缩,算是和观若划清界限。 “也许你换一个角度想一想,若是你遇见了这样的事情,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你会选择告诉我么?” 观若伸出手,抓住了她的,她很快缩了回去。观若只当作没有感受到她的抗拒之意,重又牵起了她的手。 蔺玉觅没有再将手收回去。 观若握着她的手,看着上面那一道为她而留下的长长的疤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阿寻,你那些逝去的家人,一定是盼着你好好活下去,能快活的过着你的日子的。” 她们不会愿意她如此痛苦,愿意她去自寻死路。 蔺玉觅用力地抽回了她的手,用双手捂住面颊,再一次开始痛哭起来。 她一边痛哭,一面还在大声地叫喊着,好像她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纠缠着她,她只有这样,才能把她心里所有的痛苦和力气都一起发泄掉一般。 观若的眼眶亦忍不住红起来,刑炽还怔怔的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观若还是站起来,“刑副将还是先回去吧,我和蔺姑娘说话,待会儿可能还要为她上药,你在这里有些不方便。” 这一次刑炽没有再坚持,“那就辛苦殷姑娘了。将军那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没事的是晏既,有事的也是晏既。他说完这一句话,拿他的将军做了借口,几乎是落荒而逃。 帐外的阳光短暂地落进来,上午时还令她觉得明媚如日光的人,此时却成了这样。 观若回头看了一眼蔺玉觅,在她身边坐下来。蔺玉觅已经不再抗拒她了,观若将她揽进了自己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阿寻,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已经都知道了,哭过这一场,就不要再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了。” “你说你要去薛郡见蔺士中,好,我们就是要一路往薛郡去的。你留下来,和我一起往前走,往薛郡走,直到见到他为止。” 她和蔺玉觅一样,已经不再把蔺士中称作她的父亲了。 “父亲”这个词用在这样的人身上,不过是令她觉得恶心罢了。 她继续道:“你恨我也好,恨将军也罢,此刻我们的目标都是一样的,要去薛郡见我们所憎恶的人。我们先和他们算完了账,而后再和彼此算,好不好?” 蔺玉觅在观若怀中拼命地摇起头来,她哭的太久,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根本就没有办法好好说话。 观若静静等着她的气息平复下来,听她道:“我没有恨你,殷姐姐。我也不会糊涂到把这一笔帐也算到那个将军头上。” 观若的心更静,她掏出手帕来,替蔺玉觅将面颊上残存的眼泪都擦干净了。 她知道蔺玉觅的话还没有说完,也无意打断,她此时只是一个聆听者。 “同样是国破家亡,为什么旁人没有这样做,只有蔺士中选择对自己的家人痛下杀手。他的所作所为,几乎连一个人也算不上。” 她说着这些话,又开始想哭,只是死命止住了。 蔺玉觅的眼神是血红的,“我要去薛郡,我要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用妻女的性命来填他的前程,他……” 蔺玉觅说到这里,又开始喘不上来气,无力地靠在了观若怀里。 观若轻轻拍着她的背,她的话可以到这里为止了。 所有不理智的情绪都已经消耗地差不多了,接下来她还需要漫长的疗愈过程。 “以后不要再一个人这样跑出去了,军营里是很危险的,就算有我在,也不一定能保全你。” 她说着话,想起昨夜蜷缩在李玄耀营帐角落里的穆犹知,一下子又觉得心如刀绞。 是她眼神中的绝望刺伤了她。 蔺玉觅察觉到观若的语气不对,慢慢地松开了她。 她看见观若的眼中亦有泪,自己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殷姐姐,你不要哭了,我只是一时想不明白而已。” 她的手上分明还沾着自己的泪水,却伸出手来替观若擦泪。 观若望着她,一时觉得好笑,一时却还是觉得难过,“你以后就在这里,陪着我,好不好?” 蔺玉觅的家人已经都不在了,她不过比观若多一个枉为人的父亲而已。 她们因为同样的命运走到了一起,她们的将来,或许也已经被绑在了一起。 蔺玉觅重又伸出了手,给观若看她手上的伤疤,“我以为我将来会有机会,给我母亲看我的这道伤疤,可是原来我早就已经没有机会了。” 观若正想安慰她,她又道:“不过没有关系,我母亲在天上会看见的。她们一定都看见了我为你挡下严嬛的那一刻,她们还是会为我骄傲的。” 蔺玉觅望着自己的伤疤笑起来,观若反而觉得越加心疼。战争不止,她们每一个人要承受的东西都太多太多了。 “我希望蔺士中能好好活着,再把官位升得高一些,不要辜负了我母亲,姐姐们的性命。” “而后我要看着他狠狠地从云端上跌落下来,成为阶下之囚,感受一下我曾经感受到过的绝望。” 吴先生为蔺玉觅熬好的药已经送了过来,营帐之中,全都是这药汁的苦涩气息。 蔺玉觅将那药都喝完了,苦涩的味道停留在她唇齿之间。 观若并没有尝到那碗药的味道,可是她心里是苦的。 第221章 止痛 陪着蔺玉觅喝完了药,看着她睡着了,观若便从她的营帐里出来了。 观若站在原地,开始迷茫起来。游目四顾,好像她没有什么地方能去。 “站在这里做什么?” 是晏既的声音,观若回过头去,他是从树林里走出来的。 她慢慢地朝着他走过去,在他面前停下来。纵然是在帐外,纵然是青天白日,她其实真的很想躲进他怀中,听着他温柔的安慰。 但是她不能,“将军在树林里做什么?” 晏既不再有什么顾忌了,如今李玄耀那边的人,也很清楚他的打算。不会影响到她的,他会用雷霆手段,将他们全都好好地镇压一遍,直到没有声音为止。 他牵起了观若的手,仍旧带着她往树林里走,“我听风驰说林中有一处瀑布,风景很好,我想去寻一寻,你要不要去?” 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必再面对穆犹知,不必再面对蔺玉觅。 今日的她们都令她觉得很疲惫。 观若点了点头,和晏既并肩在树林中漫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脚下落叶发出的“沙沙”声。 这声音像是某一种不为人知的乐器发出来的,只可惜没有人会用它来编制一首乐曲。 他们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观若觉得有些累了,晏既也适时地停下了脚步。 一旁有青石,观若坐在青石上,晏既不肯坐,偏偏要站在她面前。 晏既摆弄着观若鬓边的那朵玉楼琼勾,观若低声抱怨起来。 “说是这山中有瀑布,走了许久,却连声音都没有听见,究竟是蒋副将骗了你,还是你骗了我?” “风驰不会骗我,我也没有骗你,想要看到美好的,不为人知的风光,总是应该耐心一些的。” 观若忍不住烦躁起来,“也罢,同你在一起,总是比和她们在一起是要好的多了。” 至少她心里没有那种止不住的厌恶和烦躁,也不必绞劲脑汁地想要说服她们,去做她认为是好的事。 她又恨恨地道:“我不要和穆犹知同帐了,她简直就是个疯子,我今夜就搬到蔺姑娘那里去住。” 晏既笑起来,他并不在意为何穆犹知在观若眼中忽而成了一个“疯子”,他只在乎他自己。 “怎么拿我和旁人比。若是实在不想理会了,那不理会也好。” 他牵起观若的双手,“不如你早些搬到我的营帐里?” 观若正想讥刺他几句“想得美”,下一刻晏既手上用了力,她从青石上滑落下来。 晏既却并不是要她站在他面前,他直直地朝着身后倒下去,连带着观若也摔在了他身上。 观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还以为是晏既的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那种震颤的感觉过去,她抬起头看了晏既一眼,撞进了他含笑的眼睛里。 观若眼中并没有笑意,她在等待着晏既的解释。 “这里的落叶很厚,就是摔下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小时候我跟着风驰的父亲上山打猎,就是最喜欢秋天落叶满地的时候。” “在落叶堆里打滚,比在家里价值千金的锦毯上要快乐的多。” 晏既笑的很高兴,难得的带出了几分天真,仿佛是找回了童年的感觉。 “幼稚!”她轻斥了一句。 晏既的语气理所当然,“在喜欢的人面前才幼稚。” 观若心中因惊吓而生的愠怒渐渐消退下去,她坏心地将自己的身体又往下压了压,“看来,有些人的伤口是一点也不疼了。” 晏既的语气透着点理所当然,仿佛是在责怪观若不懂事,居然连这也不知道。 “只要你在我身边,哪怕是再痛的伤口,顷刻之间也就不痛了。” 观若知道他只是说好话哄着她,“现在是这样说,还不是因为伤口已经好全了,刚刚受伤的时候,还不是……” 她想了想,他好像真的没有在她面前认真地呼过痛。前世没有,今生亦没有。 这句话是她说错了。 她干脆霸道地道:“以后不要受伤,便不必我来为你止痛了。” 观若亦认下了他说的,她能为他止痛的话。 晏既的手拂过观若的鬓边,让她靠在他胸口,“以后一定尽量不受伤了,因为我知道,你会为我担心了。” 中秋之夜他受伤的时候,他坐在她身后,看不见,亦不敢看她的表情。 而他斩蛇的那一夜,归来之时,看见了她不安惶惑的眼神,她是在担心他。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尽管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 观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他胸膛上闭上了眼睛。 午后的目光太暖,哪怕她闭上眼睛,昏昏欲睡,眼前的黑暗也泛着红色的光泽,令她觉得无比舒适。 她还能听见晏既的心跳,感受着他的手抚摸过她的鬓发,停留在那一朵玉楼琼勾之上。 晏既没有说话,观若调整了一下姿势,将他搂地更紧了。 “我把那朵木樨花送给伏大人了,她说她小时其实很喜欢,只是没有机会,不能将它们戴在头上。” 她又道:“伏大人也同我说过娘娘的事了,她说是娘娘让这朵绢花在长安流行起来的。” 晏既亦伸出手搂着她,“但我只是觉得你戴花好看而已。” “夏天已经过去了,我们没有好好度过这个夏天,我想看你簪着我们晏氏的玉楼琼勾,欢欢喜喜的做我的妻子。” 观若轻轻点了点头,闭着眼睛数他的心跳。 “我会做你的妻子的,只要你不欺骗我,不背弃我们的感情,我不会离开你的。” 他的心每跳一下,观若便说一个字。他的心跳随着她的话语渐渐加快了,话语的后半段,听起来比前半段还要滑稽。 晏既轻轻地拍了拍观若的背,而后将她的耳朵,同他的胸膛隔开了。 “现在怎么连话也不肯好好说了。这样好听的话,却说成这样,不行,我要罚你再说一遍。” 观若睁开了眼睛,仰头望着他,笑得有几分狡黠。“我偏不说,你能奈我何?” 晏既也望着她笑起来,仿佛是对她无可奈何。可下一刻,他便一把揽过了观若的腰,反客为主,将她压在身下。 他的话音里更添了几分暧昧,“现在就让你知道,我能不能叫你束手就擒。” 第222章 醒来 下一刻晏既掐住了观若的腰,开始挠她的痒。观若最怕痒不过,奈何被晏既钳制着,根本就动弹不得。 她开始一边大笑,一边用力地在落叶堆上翻滚起来,好在晏既见她实在承受不住,很快也就松了手。 他们一起在落叶堆上翻滚,快活的就像是两只从巢穴中出来觅食的小动物,迷失在了这一片落叶里,忘记了生存的烦恼,只记得和彼此在一起的快乐。 不知道在落叶堆上翻滚了多久,两个人才终于停了下来。并肩仰面望着天空,秋日午后的日光刺眼。 她伸手遮住了一些光亮,看着天上的浮云。 “浮云是漂浮无根之物,天远地阔,皆随它去。若是我也能如此自在,那便好了。” 晏既捉住了她的手,“你若是浮云,我还如何能抓住你。” 他指着天上的云朵,“也好,你若是浮云,我便做云层之后的辉光,永远都伴在你身旁。” 观若笑起来,像是很高兴,伸出手去,像是想要抓住那些看似近在咫尺的云朵。 她玩了一会儿,重又缩到了晏既身旁。她仰头望着他,他已然闭上了眼睛。 似乎是觉得疲惫,想要在这里好好地睡一觉。 日光均匀地洒落下来,困倦之意同样也侵袭着观若,可是她不想睡,她想和晏既在一起说更多的话。 她随手捡起了一片落在地面上的红枫叶,轻轻地撩拨着晏既的眼皮,“明之,明之,不要睡了,起来陪我玩。” 晏既的唇抿了抿,并没有理会她。 观若发觉了他微微扬起的唇,心中的玩心更盛,扯了扯他的耳朵,又捏了捏他的脸,他始终是一副睡得很舒服,根本不愿意醒来的模样。 她凑到他的耳边去,“明之,若是你肯醒来的话,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晏既心中一动,很想要反问她,她是不是要告诉他她是这山中的精怪? 但是他想,他不能再提示她什么了。往后的日子,他都要避开前生那些他们有过的对话,她可能还记得的对话才行。 她还能有什么秘密?晏既没有动,有她在身旁,他已经心满意足,不想再知道更多了。 他还是紧紧地闭着眼,“阿若,唱首歌给我听吧。” 观若原本想要拒绝,这个人既不好好陪她说话,居然还要她唱歌给他听,简直是岂有此理。 可微风细细,吹动林中叶,仿佛已经为她架起了丝竹管弦。 于是观若轻轻哼唱起来,“珠帘静卷水亭凉,玉蕊风飘小槛香。几处按歌齐入破,双双雏燕出宫墙。” 观若好像只能清楚地记得这一首歌,是太液池上歌女所唱的,前生她也为他唱过。 前生她为他唱完,他夸奖了她许久,令她脸似红烛,要往下滴下红泪来。 此刻晏既却仍然紧紧地闭着眼睛,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背脊。 她渐渐觉得没意思起来,仍旧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是很平稳的。 她才想起来昨夜他应该实在营帐中画画,或许根本就没有怎样睡,也就不舍得再吵嚷他,安静下来。 日光太暖融,照的人昏昏欲睡,她渐渐地也觉得疲惫起来,很快就睡着了。 “阿若,阿若……” 有人在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可是她的困意太浓,什么也不想理会。晏既在她身旁,若是有什么事她处理不了,他会帮她的。 她睡的很安宁,鬓边的一朵白色芍药花被微风拂过,花瓣一颤一颤,令人心生爱怜。 晏既望着怀中的观若,长舒了一口气,空出一只手垫在脑后,望着碧蓝如洗的晴空。 没有什么理由,能解释观若在看见他所作画卷时如遭雷击的模样,她或许以为自己掩饰的还不错,可是她的神态与举止,从来都是瞒不过他的。 好像只有那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从前世到今生,她的改变了。 不光光是这样,哪怕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说漏嘴的时候,可有些习惯,是无意识的,是不容易被刻意改变的。 比如她为她自己包扎伤口的时候。 中秋之夜,她手臂上受了伤,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却仍然把布条打成了前生他教她的那种打的时候要麻烦一倍,拆的时候更要麻烦数倍的结。 除了这件事,她没有再在他面前露出过什么破绽。 若他只是活在今生的人,只会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巧合,甚至有些愚蠢地引以为缘分,是绝不可能发现她的秘密的。 他画这幅画是无心插柳,却没想到居然会有这样意外的发现。 发现之后,他一瞬间的反应,便是要掩饰他也是重活一世的人这个事实。 告诉她白色的芍药花只是因为他的家族徽记,甚至还特意送去了新做好的宫花,期望她能相信,觉得这真的只是一个勾起她不愉快的回忆的巧合。 因为他知道,若是她也同样反应过来之后,他们就没办法如此刻一般相拥,如此放心地在他怀中熟睡了。 只要他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他们就可以都当作他们没有过前生这一回事。 他贪恋这一刻的温暖,或许比她要更在意的多。 与她愿意成为他的妻子这一件事相比,哪怕她前生对他曾存有杀意,他亦可以视而不见。 就像是前生他愿意喝下那一碗他以为里面会有毒药的白粥一样,他对她的所有都甘之如饴。 他只要留着一条命就好,留着一条命,做完那些他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报完该报的仇,若是她仍旧抱有前生的想法,那么他们再慢慢纠缠。 而观若离开他的营帐之后,他游目四顾,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 他其实是失望的,若前世今生根本就是一个人,她会记得她前生对他的恨,会记得前生她在为梁帝做事,出师未捷。 他以为他们今生已经情浓意洽,只要专心地过好今生便好。她是喜爱他的,彼此相爱的人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光芒,没法假装,也没法掩饰。 却原来,还是前生的两个魂灵在纠缠,在彼此欺骗着。 他醒来的时候是承平十三年,是他已经回到太原,而她已经成为妃子的时候。 那么她又是醒在何时呢? 第223章 落叶 观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晏既在她身旁,眼中含笑,定定地望着她。 观若直觉他要说什么话来嘲笑她,才睁开眼,又闭上,只留下一条缝隙观察着他。 “我只是装睡哄有些人玩,谁知道有些人趴在我胸口,居然自己就睡着了。而且还不肯醒来,此时还要偷窥我。” 观若轻轻拍了他一把,“装睡哪里好玩了,怎样叫都叫不醒,简直叫人讨厌。既然是这样,我也要让你尝一尝无人理会的感觉。” 晏既笑起来,替她正了正鬓边的芍药花,温言道:“还要不要去看瀑布了?再呆下去,太阳都要落山了。” 周围的温度在慢慢地低下来,除了晏既的体温,观若已经不再能感觉到什么温暖。 她压在晏既身上,睡意未除,到底还是先撒了一会儿娇,才慢慢伸展着身体,坐了起来。 坐起来,要晏既先站起来,而后再伸手将她扶起来。他是她未来的夫君,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是可以娇气的。 晏既扶她扶到一半,却故意往前送了送他的手。 观若还没有站稳,一下子保持不了平衡,眼见着要摔回去,下一刻晏既松开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腰,笑容藏也藏不住。 “小坏蛋,叫你吵我睡觉,我也吓唬吓唬你。” 他的脸凑的离她很近,近的似乎她主动站直一些,便能碰到他的嘴唇。 晏既既然说是要吓唬她,那她也可以吓唬吓唬他。 观若止住了方才的心中那种短暂的恐惧之感,同他对视着,慢慢地送上了自己的唇,眼见着要触碰到他的时候,晏既闭上了眼。 他已经做好了亲吻她的准备,可覆在他唇上的,却只是她手中那一片没有抛却的落叶。 她和他开着叫他恼怒的玩笑,“原来将军怕这片落叶,居然怕的闭上了眼睛。” 落叶的触感,和她的唇瓣自然是不一样的。晏既睁开眼睛,恼怒在心,她的腰却就在他掌心,于是他又伸出手,挠起了她的痒。 他们再一次翻滚在落叶堆上,笑声回荡在林间。 停下来的时候晏既用手撑着身体,压在她身上,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彼此。 他的目光渐渐变的暧昧起来,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的唇微微发干,他只是极小幅度地舔了舔唇角。 观若眼中的世界不过只有他一个人而已,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到了他的唇上。 她眼中有潋滟的波光,更让晏既觉得难耐起来。 他好像该为吻她找一个理由,可是他脑海里一面空白,也只剩下她一个人而已。 于是晏既温柔地摘下了卷入她发上的两片落叶,遮盖住了她的眼睛。 可这落叶障住的其实是他的心,障住的是在她面前展现的,会令他觉得羞耻的欲望。 他慢慢地俯下身去,他的鼻尖轻抚过观若面颊上的肌肤,是一种叫人脸红心热的试探。 他的呼吸喷薄在她的面颊上,像是一阵捉摸不定的微风。 观若看不见他的脸,他终于停下来,一声叹息止在了喉咙里,他噙住了她的唇。 她的唇瓣如春花一般芬芳柔软,令他如同游走在无边的春色之中,永远也不必醒来。 只有唇瓣不够,他将它的每一寸都吻过,便试探性地舔舐着她的贝齿,期望它们能够为他让一条路,让他进入这花园中更美的地方,领略他不曾领略过的风景。 他是一阵风,分明只刮过观若不足一寸的小小领土,居然让她全身都觉得酥酥麻麻起来,无法自控,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她也渴望他和她的接触更深刻一些。原来无法自控的时候,才是人生最快意的时候。 那里不过是微微张开了一道缝隙,那阵风便抓住了机会,无声地游走进去,与开的最好的那一朵花彼此纠缠,令它与风共舞,直到彼此都耗尽了力气。 晏既翻身躺在了观若身旁,仍旧望着天空,大口地喘着气。 这明明不是一件耗费力气的事情,可是他的心跳的实在太快,到底是让他觉得精疲力竭。 观若摘下了她眼睛上面的落叶,侧过头去望着他。 她的眼神中更藏着几分别样的潋滟与暧昧,让他身上的红,从耳朵蔓延到了脖颈。 他实在是一个比她还要更会害羞的男人,哪怕是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于他而言,恐怕也不会比亲吻自己这件事更难。观若在心里充满兴味地想。 既觉得难,却又总是想这样做。不好意思叫她看见他渴求的模样,还要用树叶蒙住她的眼睛。 若是到了他们的新婚之夜,他又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一定会好好看清楚,记在心里,而后好好地嘲笑他一辈子的。 “在想什么?”晏既问她。他的唇一张一合,已经不再如方才一般干燥。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在想方才是谁轻薄了我。” 在观若的目光之中,他的耳根子都要烧起来了,却又凑到观若耳边,语气霸道:“谁都不能轻薄你。若是我的话,那就不叫轻薄。” 观若很快反问道:“那应该叫什么?” “是爱你。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他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小孩和小孩之间过家家,用着那样坚定不移,非要对方相信的语气。 这明明不是问句,晏既却一直紧紧地盯着她,目光中期待和执拗交织在一起。 观若觉得他们好像的确是错过了许多年,她应该用心地去找一找,门前槐树之上,那个天真的、已经给了她全部爱意的少年。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该是她的竹马的。 往后不要再错过了,她对自己说。她已经发觉了他的目光,感受到了他浓烈的爱意。 观若抱住了晏既的脖颈,亲了亲他的下巴,她知道他想要的回应是什么。 “我也爱你。”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晏既更用力地抱紧了她,仿佛是要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里。 在他们身体里流淌着的千言万语,最后都化成彼此交融的体温,沉寂在这一片落叶之上。 第224章 一捧 树林之中的温度渐渐降下去了,他们已经不再打算再去寻山中的那一片瀑布,而是牵手结伴,开始慢慢地往回走。 路过了一条溪流,他们要洗涤去身上和面颊上的尘土。 观若在溪水边蹲下来,流动的水面上很快倒影出她的面容。 那一朵芍药花簪在她的发髻上,她甚至还不曾借一面铜镜,好好地欣赏过,此时她顾影自怜,心中盈满了欢喜。 晏既将自己的手清洗干净了,先站了起来,打算将观若牵起来。 却发觉观若正在望着溪流中的倒影微笑,掬起一捧水,里面也是他的影子。 他重又蹲下来,替观若正了正鬓边的那一朵芍药花,而后问她,“在想些什么?” 观若很快答他,“在想将军的那幅画,究竟是怎样画的,居然能这样惟妙惟肖。” 若不是将她放在心上反复地琢磨过,他是没法为画中人添上神韵的。 晏既见她又提起了那幅画,尽力装出了不在乎的模样,埋怨道:“可是我看你并不喜欢,不过看了几眼,便匆匆借口穆氏的事情离开了。” 他要观若回过头来望着他,“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若是真的不喜欢,我以后再为你作一副新的画。” 是属于活了两生的阿若的。 观若将手中的那一捧水放回了溪流中去,她也同样在欺骗着他,“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而已。” “怕是你曾经和某一个簪芍药花的女子在溪流边停留,你忘不了她的身影,不过是借了我这一张脸而已。” 如她所说,他的确曾经和一个女子这样相处过。她其实也明知道,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晏既忽而觉得,或许她便是前世的那个她,也有一些好处。这样他的爱意便不曾错位半分,前世今生,都是属于她的。 晏既捧起了溪流中的水,饮了一口,而后道:“我只饮这一捧水罢了,旁的我全都不要。” 他重又站起来,牵起了观若的手,夕阳将要落尽了,日光洒落在溪流中的点点金光,看在他眼中没有他身旁的观若耀眼。 观若任由他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她突然发觉,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白日和他这样光明正大地牵手,在他的营帐以外的地方。 她和他在一起,不必担心会迷失了方向,不必担心将要降临在这世间,无法抗拒的黑夜。 这令她觉得很安心。 但是她知道,一离开这里,她将要面对的又是穆犹知,又是蔺玉觅。 于是她开始大声地和晏既抱怨起来,将白日发生的事情,全都同他说了一遍。 “……反正我是再不要和穆犹知呆在一起了,阿寻不打算回俘虏营中去了,我搬过去和她一起住。” 她侧过身子来问晏既,“我们带着阿寻一起去薛郡,好不好?她父亲蔺士中还有什么新的消息么?” 晏既想了想,“要说有,那自然是有的。我似乎在哪一本公文中看见过,他很得梁帝的重用,梁帝又赏了他一房妻子。应当也是会稽谢氏之女。” “他如今实在很仰仗会稽谢氏,他们家的女儿,如今都做了梁帝所看重的臣下之妻妾。” 观若心中不屑,先是低声骂了一句,而后道:“会稽谢氏之女,吴越之地的美人,蔺士中打的可真是好算盘。” “抛下了糟糠之妻,抛下了一力帮他走到今日的岳家,他还好意思往自己脸上贴‘忠义’这两个字,做臣子的典范,真是叫天下人都为他蒙羞。” 观若气鼓鼓地埋怨了一阵,却发觉晏既正笑着看着她,“从前见你,总是一副不悲不喜的端庄模样,好像无论是什么事,都不能让你波动一下心绪似的。” “如今倒好像是鲜活的多了。会高兴,会难过,会埋怨觉得不公平的事,甚至还会骂人了。” 前世他可没有见她骂过人。他装作认真的打量着她,“别是换了一个人吧?” 观若以为他没有听见她骂人的。 “从前是因为我所有的情绪都无人在意,甚至还会被旁人抓住机会龚攻讦我,再多的情绪都是无用的,能克制,也就克制了。” 如今却不同,她身边这个人,是会在意她所有的情绪的。是会为了她的掩藏,而感到心痛和不安的。 晏既的语气夸张,“说来也是,不过照着这样发展下去,往后我们成了婚,你不会连自己的夫君也辱骂起来,甚至动手吧?” 观若瞪了他一眼,忍不住笑起来,双手叉腰,做出一副母夜叉模样。 “都不必成婚了,我此刻便可以,你要不要试试?” 晏既故意一脸狐疑地看着她,而后迅速将她打横抱起来,在林中转了几圈,他们的笑声交叠在一起,回荡在山林之间。 观若一边拍打着他的手臂,一边大笑着,等到他终于停下来,她已经晕乎乎,仿佛看见好多个晏既。 晏既等着她不再晕眩了,才将她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 观若却又耍赖,一下子抱住了他。 她甚至够不到他的下巴,她只是喜欢贴在他心口,听着他总是会渐渐加快的心跳声,“还是觉得头好晕,走不动路了。” 晏既低下头,将自己的下巴磕在她头顶,他哄着她,“那可怎么办呢,我也没力气再抱你了,我们就这样在树林里过一夜吧。” 观若知道他只是和她玩笑,在他怀中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她想这样静静地占有他,不再考虑夜晚的事,考虑明天的事。 晏既却忽而放开了她,整理着她因他的举止而变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温言道:“你在这里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 观若不肯放手,她仍然闭着眼睛,享受着夕阳之下的最后一点温暖,“我不管,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晏既心中只有无尽的甜意,可是叫她这样抱着,还不如他抱着她,行动更加方便。 于是他装作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笑着望着观若,重又将她打横抱起来,朝着树林中的一处走去。 第225章 茱萸 渐渐走地近了,观若才看清,原来这里有一棵山茱萸。重阳悄过,红樱缀在点点绿叶之间,香气辛烈,颇为讨人欢喜。 他的手都为她占着,便只能是她来为他折茱萸。她的手在枝叶间移动着,终于折下一枝,为他佩戴在衣襟上。 折了一枝还不够,她又折下了数枝,全都插戴在了晏既的衣襟上。 晏既静静地望着她,笑着道:“阿若是自比为白头太守耶?” 白头太守真愚甚,满插茱萸望辟邪。观若明白晏既的意思。 她仔细地整理着他衣襟上的茱萸,令它们在走动之间也不会轻易落下来,“那太守也许无甚邪祟要避,重阳宴游,满是赏心乐事。可将军却有。” 有李家的那一群无耻小人,还有裴俶。 晏既蹭了蹭她的脸,“他日头似雪,还对插茱萸。阿若,往后年年,我们都要为彼此折茱萸,插在衣襟之上。” 他弄得观若有些痒,她在他怀中笑了一阵,便让他将自己放了下来。 她已经不再折茱萸,他们便仍旧回到了原来的路途上。 此时林中无人,倒是无碍,只是重新回到军营之中,他这样光景,便有些不庄重,不像一个将军了。 他征求着观若的意见,“等到回到军营之中,我是不是可以将它们先取下来,而后如昨夜的那枝枫叶一般,供奉在白瓷花瓶里?” 观若知道他的为难,偏过脸去偷笑了一下。 “谁说这些都是给你的了,是你自己自作多情而已。折了这些,我都是算好数量的。” “伏大人、眉姑娘、阿寻、吴先生,还有刑副将和蒋副将,他们都是有份的。” 大家都驱一驱邪祟,来日与裴伽兵戎相见,能顺利一些,再顺利一些。 晏既将几枝茱萸都取了下来,默默地数了数,的确如她所说,除了他们两个人一人一枝剩下的足以分给这些人。 他状似无意地道:“连嘉盛和风驰也有么?” “当然有了。”观若并不觉得有什么,他们都是他的副将,是与他一起冲锋陷阵的同袍,他们对她来说也很重要。 只因为他重要。 晏既也觉得自己可笑,连风驰和嘉盛的醋都要吃。 便故作大方地道:“九月初九,佩茱萸,食蓬饵,饮菊华酒,令人长寿。我那里是没有酒了,不过琢石爱藏酒,或许她那里会有。” “反正今夜无事,若是能找出几坛来,今夜便叫上风驰他们一起,算是劳军了。” 军营之中没有节日,只有胜利与失败。真要犒赏三军,应当就是他们攻破安邑的时候。 “伏大人常常喝酒吗?” 好像是这样的,她和晏既经常一起喝酒。 晏既便回答她,“她是喜欢喝酒,一喝多了酒,便能忘记她是异乡之人,忘记这些年质于梁朝的诸多苦痛了。” 他们这些贵人,倒好像的确一个个都有各自的烦恼。 “还是过一阵子再说吧。如今伏大人受了伤,是不能饮酒的。你既要掏空她的家底,还一口也不让她沾,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更何况他的计划只是计划而已,也许裴伽有自己的打算,会将他们决战之日,定在裴凝出嫁之前。 每一日都应该保持警惕。 晏既其实也只是说一说而已,见她这样说,好好地夸奖了她一番明事理,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观若倒是对他那两个副将很感兴趣,想要了解他们的事情。 “蒋副将和刑副将的父亲应当都是曾经跟着晏老将军的。” “只知道蒋副将的父亲教将军习武,倒是没听将军提起过刑副将的父亲。” 因为今日之事,观若尤其对刑炽感兴趣。 晏既虽然不知道她为何忽而询问,也没有什么可以瞒她的,“嘉盛的父亲早年间为了救我父亲受了伤,后来便不在军中当差了。” “嘉盛有七八个兄弟,其实当时他父亲想放在我身边的并不是嘉盛。是我自己觉得嘉盛的性格好,武艺也不错,所以才选了他的。” 他笑了笑,“你别看嘉盛现在这样,好像事事都能安排妥帖,刚到我身边的时候,也是常常犯错的。” “他在家行五,不像兄长们被父母其中,也不想弟弟们被家中的长辈宠爱,平时是有些沉默寡言的。” “到我身边,犯过错,做事渐渐老练起来,才慢慢变得开朗,同谁都能相处的好的。” 观若也觉得好笑,“倒是看不出来刑副将之前居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过稍稍熟悉之后,能感觉到他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在青华山的时候他被眉瑾呼来喝去,他也就是小声地抱怨了一下而已。 的确是很像是兄长们的小跟班,像是被兄长们无恶意欺压着的弟弟,每日帮着他们做些跑腿的事情,无处伸冤。 “今日阿寻走失,也是刑副将热心地将她找回来的。而且见阿寻没醒,还在一旁陪了她一会儿。刑副将是个很善良的人。” 晏既点了点头,“要说心软,我身边这三个副将,的确是嘉盛最心软。你可还记得青华山的那一日?” “就是李氏的仆妇为难你和蔺氏的那一日。他什么也不问,便先定了那仆妇的罪名,我问他到底发生何事,他还推出了那仆妇来说。” “我心里其实很生气,那一夜便将他扔到了营中,同其他的士兵比了一夜的武。” 心偏的太明显了,容易叫人抓住把柄。尽管刑炽的偏心,其实和他是一样的。 晏既要如何对待他的士兵,观若并不打算评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他也已经给过她解释。 战场上靠杀人来活命的人,没资格同情别人。她深以为然。 于是她又问起了蒋掣,“那蒋副将呢,在我眼中,他才是真正的沉默寡言。” 他好像只有在眉瑾面前的话才会稍稍多一些。 其他时候她见到他出入晏既的营帐,总是一脸严肃,仿佛天天都有天大的事情要发生,都落在他这个高个子头上一般。 第226章 性格 “风驰倒是独子,他母亲生了他之后身体有些不好,他父亲常年在外,也没有妾室。” 晏既娓娓道来,“照理说生在这样的家庭,风驰的性格该是我们中最好的。” “可是他从小便是个没嘴的葫芦,若非必要,从来不会多说一句话。” “他总不爱说话,他母亲也是发愁的很,总是把他丢到我们那群孩子里玩,也玩不起来。” 晏既说着说着,又流露出些自得来,“幸而我小时候是个不怕生的话痨,知道他的武艺好,和他一起上山打猎收获能更多一些,便总是缠着他说话。” “久而久之,他在我面前倒是不会惜字如金了。嘉盛也是同理,你觉不觉得嘉盛的话也很多?” 观若忍不住笑起来,“好像是有点多,不过并不惹人讨厌。” “蒋副将的性格,应该就是因为从小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同龄人和他说话,母亲又多病,久而久之,他便习惯了安静。” “而刑副将的性格呢,是因为他兄弟姐妹太多,从小便容易被人忽略。到了你身边,他说什么都会被重视,便又显露出本性来了。” 晏既问着她,“那你小时候是什么性格?是话多,还是话少?” 观若想了想,“应该是挺内向的。” “我母亲还在的时候,经常鼓励我出门去和邻家的女孩子一起玩,不过我并不太喜欢出去,宁肯在我父亲书房里陪着他读书。” “只可惜我父亲不过给我开了蒙,略讲过几本书,后面母亲去世,他就再没有这样的心思了。” “我再拿书本的时候,都已经是在梁宫里做妃子的时候了。” 她的情绪低沉了片刻,很快又笑起来,“其实这样想想,在梁宫中那三年我学会的东西,其实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机会学到,这也不错。” 若是没有这一段经历,她不会这些东西,只是一个在长安战乱时惶惑无依的普通女子。 她应该也没法和晏既并肩,懂得他懂得的那些东西吧。 也会在以后与他母亲和妹妹相处的时候露怯,没办法如其他人的夫人一样自如地和彼此攀谈交际。 晏既的语气多了几分怜惜,他其实很想告诉她,哪怕她什么都不会,只要保持着她的坚强与坚韧,她就会是永远吸引着他的。 但什么都不会,不求进取的女子,也不会是她。 与其假设一些虚无缥缈的事,不如说一说以后他们一定会经历的事。 “阿若,以后我们的孩子,无论男女,都要给他们最好的教育,令他们自由选择他们想要学的东西,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观若捂住了自己的脸,心中暗暗腹诽 吻她一下要找理由,要蒙上她眼睛的人,说起这样的话来,倒是不知道脸红。 再漫长的路程,一路向前走,总是要走完的。 眼见着已经走到观若的营帐附近,晏既将一枝茱萸插在了她的衣襟上。 “你是跟我去我的营帐里,等晚间我送你回来,还是就在这里,明日我们再相见?” 观若自然是想跟他在一起的,可眼前的两座营帐里的人,都需要她。 “不要去寻伏大人要酒,晚间若是没有事,便早些休息。等伏大人的伤好起来,等拿下安邑,会有很多的时间用来欢庆的。” 晏既便道:“那你的意思,是要留在这里了。” “也好,你说要从原先的营帐里搬出来,要不要我找几个人帮你?” 观若摇头,“没有多少东西,还是不要放人进去惊扰了穆姑娘了。” 她虽然因为穆犹知上午的举止对她有了些成见,也不会希望她再受什么刺激的。 晏既依依不舍,“那好吧,我就先回去看新送过来的公文了。若是有什么事,便叫人来寻我。” 观若笑着挥了挥手,“你最好还是盼着我没有事。” 晏既最后笑了笑,便转身快步离开了。 观若望了他片刻,转身进了穆犹知的营帐。她仍然和上午时一样,靠坐在床榻上,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连眨眼都不眨。 观若亦无意理会她,只要她能活下去,就已经是她全部的盼望了。 只是穆犹知见她在收拾东西,主动道:“你要去哪里?” 什么都不说,观若怕又刺激了穆犹知,她手上不停,“我打算搬到蔺姑娘那里去,我想比起你来,她更需要我的照顾。” 穆犹知沉默了片刻,又问她,“今日吴先生那里……” 观若知道她要问什么,重重地将手里的包袱丢回了床榻上,她这样表达过她的不满,又道:“若是你希望这件事成功,便永远都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来。” “我答应你的事情不会食言,你只要知道这个便好。” 营帐之中又是一片沉默。 观若以为穆犹知不会再开口了,她却忽而又道:“蔺姑娘怎么样了?我知道蔺姑娘出走之后觉得很慌张,我……” 观若再一次打断了她的话。 她回过头去,冷冷地望着她,“穆姑娘,你不必同我说这些话。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李玄耀是如此,你也是如此。” 她是知道穆犹知的性格的。 所以她不必说什么软和的话来缓解和她的关系,她们之间原本也没有多么亲密过,只是同彼此合作而已。 伏珺说穆犹知只是脑子糊涂了而已,可是她同她争论过。 她知道她的脑子从来也没有糊涂,这样的举止,应该被称作恶毒。 无论自己经历过什么磨难,这都不能成为她伤害无辜之人的借口。 穆犹知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回应观若的眼神。 “你愿意怎样想,那就怎样想好了。无论如何,看来蔺姑娘是已经没有事了,那我也就放心了。” 观若已经不想再同她说什么了。 她怎么会觉得,在一个小姑娘根本毫无准备的时候,一下子倾倒出这么多痛苦的事实,这样短的时间里,她就会没有事了。 “一日三餐,还有吴先生给你开的药,都会按时送来的。若是你有什么事,可以叫人去旁边的营帐里寻我。” 最好是没什么事了,昨夜她对她的同情和怜惜,在今日之后便荡然无存了。 她心里只剩下对李玄耀的憎恶。 第227章 战事 接下来的几日,穆犹知倒都很是消停,观若只是每日晨起的时候会过去探望一下她,见她没有什么事,连话也懒得同她说。 晏既很忙碌,或许是军情紧急,一连几日,他们甚至都没有能够见面。 观若便每日都在营帐里陪着蔺玉觅说话。天南海北,无话不谈。 可是这个打击于蔺玉觅而言实在是太大了,不能指望她一下子便接受,常常是话谈到一半,忽而泪湿衣襟。 观若望着蔺玉觅,她的心好像也变得潮潮的,烦躁和抑郁都积压在心里,无处可言说。 在下起第一场雨的秋夜里,裴伽终于选择了先出手。 观若半夜醒来,听见了遥遥的厮杀之声。那声音混合着雨声,她其实听的是并不真切的。 要等到雨停下来,天地间只剩下这残忍的声音,她才死死地攥住了枕头,祈望着这样的声音能早一些过去,再早一些。 暗夜之中,她听见蔺玉觅也轻轻地翻了身,她知道她也清醒着,和她一样,在听远处的动静。 谁都没有说话,没有和彼此交谈的欲望,只要她们一发出声音,她们心中的恐惧好像一下子就会联通在一起,在这黑暗的营帐之中衍生出更多的恐惧和绝望来。 一直到天色将明,厮杀声才终于停了下来。 观若一刻也等不得了,她得去寻晏既。 她迅速地收拾好了自己,也没有顾得上和蔺玉觅说什么,点了灯笼,急匆匆地出了门。 昨夜的一场雨下的很大,地面上泥泞不堪,亦有几处冲刷出了几道沟壑,有雨水在流动着。 观若抬起手中的灯笼照了照,那流水之中,流动的亦有人的血,是鲜红的。 她们所在的地方离战场很远,鲜血甚至流动到了这里,那晏既所处的地方,又该是怎样的修罗地狱? 她心中更加焦急,提起裙摆,快速地往晏既的主帐跑去。 灯笼随着她的动作在不断地摇晃着,照亮了许多浑身是血,不住哀嚎的士兵,这声音让她心烦意乱,她不敢留心去看。 这还是她第一次直面这样的情形。前世今生,她醒来的时候都已经在掖庭里,不曾见过蔺玉觅在青华山时同她描述的,一场屠杀刚刚结束之后的样子。 她见过一次,才知道她会有多想要忘掉。 观若一路向前跑,满地的泥泞想要将她留下来,想要拖住她的脚步,都只不过是沾脏了她的裙摆而已。 直到她几乎筋疲力尽的时候,连气也快要喘不上来的时候,她才终于看见了站在大帐之前的晏既。 天色将明未明,是最昏昧的时候。 他一身铠甲,身姿挺拔,立在大帐之前。 晏既正在指挥士兵照顾伤员,四处都横七竖八地靠着、躺着在刚刚过去的夜晚里付出过巨大代价的士兵,他们都在等待着救援,等待着医药,等待着天明。 也有人是等不到天明的,一重白布蒙上来,家中所有人的期盼,一瞬间便都成了空。 不断地有人拿着火把路过他,将他的面容照亮一瞬。 他的面颊上有血,不知道属于他,还是属于他的敌人。他的头发是湿淋淋的,有一小缕贴在面颊上,他顾不得去撩开。 他也仍旧穿着那件绣着玉楼琼勾的披风,它已经伤痕累累。上面染着一块一块的暗色,是雨水,也是他敌人的血。 他动手将它解了下来,盖在了一个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而在日夜交替之时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兵身上。 晏既不光光只是在指挥而已,他同样也在帮忙搬运伤员,为他们包扎,甚至端过药碗来喂他的士兵喝药,他没有注意到观若。 观若站在远处,看见晏既行动自如,似乎并没有受太严重的伤,她也渐渐地放下心来。 她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并不想让他发觉她,打扰了他该做的事,她转身过身,打算下回自己的营帐去。 身后有人快步追了上来,她满怀期待地回过头去,那个人是晏既。 “阿若,你怎么走了?”花费了太多的力气,他喘着粗气。 观若从衣袖中掏出了手帕来,细心地替他擦干了他面颊上的雨水和血水。 “今日你想必还有很多事,只要看见你没事,我就能放心了。” 他想要拥抱她,在每一次战斗结束之后,他最想做的事情便是拥抱她。 可是他身上还沾着裴家人的血,他不想弄脏了她。 他甚至都不敢伸出手去,“你是不是一夜都没有睡?你到我的营帐里等我,好好睡一觉,我一做完所有的事情,就回来找你,好不好?” 天色在晏既身后一点一点亮起来,他的语气又疲惫,又温柔,让观若没法拒绝。 他们一起往前走,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 观若无意追问他什么,四处的惨烈情形,已经向她说明了很多很多。 再多的话,她会等着他回到营帐里来,再一一地告诉她那些她该知道的。 晏既的营帐里没有点灯,观若想要在里面休息,所有的光亮也都是多余的。 他就站在她面前,还没有着急出去。她忍不住捧住他的脸,替他将那一缕乱发撩开,而后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 她只想要浅尝辄止,这一个吻可以表达她很多的情绪,惶惑、不安、焦躁,还有最后的安心。 她不过是凡俗中一个平常人,像所有的征妇一样,盼着胜利,但是更盼望的总是自己的丈夫能够不要受伤,平安归来。 更多的事情她盼望不了了,除了一点无用的同情,她什么也给不了。 观若很快和晏既分开了,她不再踮着脚尖,想要催促他去为他的士兵做更多的事,让他们家中的亲人能少一些失望。 她松了手,晏既却不肯放手了。他低下头,重新噙住了她的唇,熟练地撬开了她的贝齿,开始与她交缠。 他紧紧地搂着她的腰,让她贴在他身上。观若的手臂也攀上他的脖颈,用力地送上了她自己,期望能将昨夜她的心绪,全都在这一个吻里传达给他。 片刻之后,他们都松开了手。 晏既的嗓音低沉,满眼都是观若,暧昧的氛围还没有消散殆尽,他们要短暂分离。 “阿若,这几日我很想你。” 他收到了裴伽想要先下手为强的消息,这几日都在打算着,如何将这一仗顺顺利利地打赢。 他要最高的士气,最少的伤亡,最快的胜利。 晏既的目光流连在观若的唇上,似乎是方才还没有魇足。 但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他的手重又按在了他的剑柄上,“你在这里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眼中水光潋滟。“你的事情更重要,我会等你回来。” 第228章 困境 恐惧最是消磨力气,晏既走后,观若被这种感觉侵蚀地太久,躺在他的床榻上,闻着枕间的薄荷香气,居然很快便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觉得好像有谁在用鼻尖蹭着她的脸,热气扑在她脸上,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晏既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正趴在她床前,用自己的面颊贴着她的。 “小狗。” 观若幅度极小地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又抱住了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轻道:“你有没有受伤,嗯?” 他诚实地回答她,“只有手臂上多了一处剑伤,吴先生已经亲自替我看过,包扎好了,没什么事,你不用担心。” 观若松了手,晏既穿着常服,左边的手臂上果然有一处异样的凸起。应该是包了纱布的缘故。 观若的手轻轻地抚过去,“疼不疼?” 晏既很快摇了摇头,坐在床榻边沿,“不疼,这道伤口很浅,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观若踌躇了片刻,不知道该如何同他问起昨夜的事。只能试探性地问道:“昨夜是裴伽么?” 晏既扶着她坐起来,让她靠在他怀里。 “是裴家的人,不过不是裴伽。是裴沽的第九子裴值。” “他带了安邑中三分之数的精兵打算夜袭我们的军营,不过都已经被打退了。” 他的目光锐利了片刻,“一个人都没有能够活着回到安邑里。” 观若想象着那样的场景,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晏既的注意力立刻便回到了她身上,“对不起,让你觉得害怕了。我往后不说了。” 他也仅仅是只能“不说”而已,没法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那种恐惧的感觉在观若心中不过涌起来片刻,很快便如潮水退去。 观若坚定地摇了摇头,“早在我答应你,要同你成婚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会有这样的时刻了。” 这是他的命运,也是她跟他并肩站在一起,所必须要克服的困境。 他是将军,将军就应该出现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所向披靡。 她作为他的妻子,亦不能拖他的后腿。她曾经因为这一点而犹豫过,可是在她下定决心要和他在一起之后,她不会因为这样的原因而退缩。 “我以后会再坚强一些的,不会再这样贸然跑到你的营帐里来,分你的心的。” 晏既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知道你会睡不好,往后再有战事,结束之后,我第一时间便会找人去告诉你结果,告诉你我没有事,好不好?” 观若扭过身,重又抱住他的脖颈,她把脸埋在他怀中,声音有些闷闷的。 “我相信你会没有事的,我会安安静静地等你回来,每一次都如是。” 晏既也更用力地抱紧了她,帮助她平复她心中如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涌过来的恐惧和担心,直到变成一片全然平静的水面。 他才继续道:“有一件事我告诉你,你一定会觉得高兴的。” 观若仰起头望着他,“是什么事?” 他望着观若的眼睛,里面有了一点期待,终于不再是令他感到心痛的恐惧了。 “在清理战场的时候,李氏的副将们都聚在一起。今日领兵出击的是裴值,却一直都没有收到找到他尸身的消息。” “而后眉瑾便走过来,一把将裴值的人头扔在了他们面前,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他回想起李氏那些副将变幻莫测的脸色,现在也还是觉得好笑。 “是眉瑾杀了裴值,我想往后再有议事,谁也不能出面拦着眉瑾,不给她留一席之地了。” 观若也为眉瑾高兴,“原来眉姑娘也上战场了。”而且还亲自将敌首斩落马下,是很大的功劳。 “那你身边的其他两位副将呢?他们有没有受伤?” 伏珺腿伤未愈,应当是没有上战场的。 晏既摇了摇头,“你放心就好了,他们纵是有受伤,也不过和我一样,只是轻伤而已。” “裴伽也好意思号称他有五万精兵,在晏氏的士兵面前,不过都和纸糊的一样。” “没有人活着回到了安邑,不过我这里倒是又多了许多吃白饭的俘虏,过几日我就将他们送回安邑里。” 今日已经是九月十四了,再过四日,便是裴沽嫡女裴凝出嫁的日子。 观若又忍不住担心起来,“昨夜夜袭失败,裴伽会不会也改变他的打算?” 裴伽既然能被晏既这样看得起,就不该能被轻易打败才是。 他不会不知道他的优势在哪里,裴氏已经和钟氏达成了约定,反而裴凝什么时候出嫁,真正成为钟家人,是不那么要紧的事。 “李氏有探子在颍川钟氏,没有探听到婚事变动的消息。裴伽不发嫁自己的这个妹妹就是毁约,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他们的约定。” 晏既的目光深邃起来,“裴伽这个人身上有裴氏之人的通病,那就是刚愎自用。” “昨夜的失败,在他眼中或许只是裴值无能而已。” “折损了三成的精兵,他手里还有六、七成。他居于城中,又有安邑多年修筑的防御工事,他会按着原来的计划去做的。” 他又对观若道:“裴伽出兵在先,高世如还在我手中,我便更有出师之名了。” “到安邑门之前叫骂的人可以再多一些,大军驻守之地,也要再往前进几十里。” “你心里一直都有成算,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观若捉住了他的手,在战场上你要心无旁骛,连这样的小伤最好也不要受,完完整整地回我身边来。” 晏既没有答她的话。 其实她也知道,这并不是能够由他决定的事。那些人是敌人,刀剑无眼,她只能盼着他小心些,再小心些。 “等我们到了安邑里,若是有时间,便去找一座佛堂好好拜一拜,好不好?” “有那么多人逝去,有更多的人在为他们的逝去而痛苦,我希望能做一些事。” 她的心总是软的,连带着晏既的心也软下去。 “等拿下了安邑,你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等到梁朝又一个最富盛名的世家也湮没在他手里,他会变成一把更锋利的剑,插进梁帝心脏的。 第229章 醉酒 晏既不过留了一日的时间,给营中才刚刚经过一场惨烈战役的将士们休整,便如同观若说的那样,又向前行进了数里。 大军向前行进之后,安营扎寨之处,不过距离安邑十数里。 观若所住的地方,和晏既也越发接近了。只是裴凝出嫁的日子近在眼前,他们没有机会再让时间慢下来,让他们耳鬓厮磨。 只能偶尔在两个人都恰好出帐的时候遥遥地望一眼彼此,令彼此安心。 到十七那一夜,观若在营帐中坐立难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寻伏珺说话下棋。 她腿上的伤虽然好的差不多了,可是她不是军人,是不会上战场的。 观若到伏珺那里的时候,她正在看书。一旁放着一壶酒,自斟自酌。 她见观若过来,总是很高兴的,“殷姑娘,过来陪我下棋。” 观若很快笑着走了过去,目光却落在她那一壶酒上,“伏大人在喝什么酒,闻起来很清香。” 伏珺便将那酒壶拿起来,轻轻晃了晃,更多的酒气氤氲在营帐中。 “是菊花酒,从裴府出来的时候,我一起带出来的。” “幸而是藏了这些,不然安邑被团团围住,我又不如明之有手段,这段日子就要渴死了。” 伏珺将话说的夸张,观若只是笑了笑,“前几日将军和我进入山中,见到一棵山茱萸,回来的时候还说要找伏大人要菊花酒喝,没想到伏大人这里果然有。” 伏珺站起来,很快又取回来一个酒杯,“有倒是有,只不过不多。要给明知那样乱喝,那是决计不够的。” “殷姑娘也尝一尝?” 她早已经察觉到观若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那菊花酒上。 大战在即,浮三大白之后好生地睡一觉,于她们这样呆在后方的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观若没有同伏珺客气,“不知道这酒烈不烈?” 她的酒量并不好,就是从前在宫宴上喝那些专供给女眷喝的酒,头几次她喝下去无知无觉,回到永安宫里的时候也十分难受。 后来袁姑姑就不再让她喝了,总是叫人将她杯中的酒换成完全不会醉人的鲜果做成的饮品,色泽与酒相似,不会被人发觉。 伏珺便道:“对于不会饮酒的人来说,恐怕是有些烈的。不过烈酒又何妨,殷姑娘今夜不过但求一醉而已。” “你放心,我会叫人把你送回去的。” 伏珺这样说,观若还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她说的话也令她十分心动。 她就是想醉一场,醒来的时候晏既在她身旁,告诉她一切都结束了,他们是赢家。 于是她端起酒杯,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伏珺连忙拦她,“倒是也不必这样快,这一壶美酒价值千金,要细细地品才行。正好殷姑娘也可以陪着我说说话。” 对于不会喝酒的人而言,除却一点清香,烈酒入口,只剩下辛辣。 观若被辣的不得了,勉强忍住了,才没有在伏珺面前失态。 伏珺看着她的模样好笑,故意问她,“殷姑娘,这酒的味道怎么样?” 观若苦笑了一下,“除了辣,什么都没有感觉出来。” 伏珺大笑起来,“殷姑娘和我从前倒是很相似。” 她面上浮现出了回忆之色来,“我第一次喝酒,应该是在我七岁的时候。” “是阿翙……就是二皇子,偷偷从娘娘的库房里拿出来的一坛酒。” “他招徕了一众狐朋狗友,趁着娘娘出门,躲在偏殿的角落里,坐在锦毯上喝酒。” “那时候我们中间其实没有人会喝,我心里觉得不好,就是不想喝,可也不能做一个异类。” “一杯酒分到我面前,我只能勉强将它一饮而尽了。” 哪有男子不会饮酒?小小年纪的阿翙豪言壮语。 她也只能将自己当作男子,不能留下任何破绽,叫人发现她的不对。 久而久之,她的酒量至少是和明之不相上下了。不知道若是阿翙活到如今,他们三个在一起…… 伏珺举起面前的酒杯,如她方才所说,一饮而尽。 她继续说了下去,越想越觉得好笑,“那一群人都尝过了这酒,一个个都面露难色。” “只有明之这个傻子逞能,说这酒好喝。一杯喝完,还要借着喝第二杯。” “结果第二杯才喝到一半,他就醉倒了,直直地摔在锦毯上不省人事了。” 想起那时的情形,伏珺还是觉得很好笑,她为观若满杯,又为自己斟上了酒。 “那一日的最后,我是最后一个醉倒的。阿翙消失地太久,娘娘着人出来寻找,最后在偏殿里找到了一群醉鬼。” “阿翙的朋友大部分都是臣下的孩子,第二日梁帝上朝,便收到了一堆大臣们请罪的折子。” 她轻笑了一下,“只有我是无父无母,没人关心的孩子。” 伏珺也不等和观若碰杯,又是一杯酒下肚。 她这才想起来要招呼观若,“殷娘子怎么不动杯?不用怕,一边谈话,一边喝酒,就不容易醉了。” 观若听着伏珺的话,懵懵地举起了酒杯,它好像在她眼前幻化出了无数个。 她勉强将杯中酒送到唇边,酒水才刚刚沾唇,她就无力地趴到在了伏珺的桌前。酒杯落地,酒水渐在了她的衣裙上。 伏珺目瞪口呆地看着观若,一口酒还没入喉,差点一下子喷了出来。 她勉强咽下了那一口酒,轻轻地推了推观若,唤着她,“殷姑娘,殷姑娘?” 观若面色潮红,无论伏珺如何推她,她都没有一点动静。 伏珺忍不住笑起来,慢条斯理地饮尽了杯中酒。 而后笑起来,自言自语道:“这小夫妻俩还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杯就倒。” “总是留下我一个人,只能自己喝完剩下的酒。” 她唤进了营外的亲卫来,“去看看将军在做什么,若是无事,便同他说殷姑娘在我这里,请他过来一趟。” 伏珺又斟了一杯酒,做出了要同人碰杯的模样。 也许是隔着这些年的时光,在和那一日偏殿中醉的横七竖八的孩子,和那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她自己碰杯。 第230章 酒话 晏既步履匆匆,很快便来到了伏珺的营帐里。 伏珺倚靠在门前,手中拿着酒壶。 晏既一句话也没顾得上和她说,看着趴在桌上睡得心安理得的观若,一时间傻了眼。 “明日便要面对裴伽了,琢石,你今夜给我搞出这种事情来,是什么意思?” 伏珺站在原处,抬头望了一眼月色,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别说的好像是我把你夫人如何了,她自己来找我喝酒的。” 她像是又新得了什么趣味一般,“你猜猜她喝了多少?” 晏既回头望了她一眼,满脸的狐疑,“多少?” 伏珺忍不住笑起来,指了指桌子,“喏,就我桌上的杯子大小,只这一杯。是你九岁时候的酒量。” 晏既拿起那个杯子来看了一眼,更是觉得无语凝噎。 又嗅了嗅,“就知道你这里肯定藏着菊花酒,只是不肯拿出来。” 伏珺拿起酒壶,抬起头将里面的酒都饮尽了,直到一滴都倒不出来了,她才挑衅似地给晏既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酒壶。 “现在都没有了。” 她放下了帐帘,将月光都隔绝在了营帐之外,朝着晏既走过去。 “好了,你把殷姑娘送回去吧。明日有大事,不要折腾的太晚了。” 伏珺闪到晏既身前,目光狡黠,“还没有成婚,你可不能趁人家喝醉了就做坏事。” 晏既斜睨了她一眼,将在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酒醉不醒的观若身上。 而后将她打横抱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可能做这种趁人之危的事。”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伏珺道:“你也早些休息,不要再喝了,听见没有?” 伏珺背过了身去,晏既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朝着他轻轻摆了摆手。 晏既抱着观若出了营帐,他低头看着她,漫天的星光与人间的烛光交织在一起,温柔地落在他怀中人的脸庞。 分明连酒气都没有什么,这人却是醉了。晏既觉得有几分好笑,想要刮一刮她的鼻尖,却腾不出手来。 他越是望着她,好像越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怀中人就是他唯一的向往之处。 营帐之外有夜风,观若有些不安地睁开了眼睛。 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眼中再无平日的半分灵动。她的手被埋在他的披风里,却不由分说地要伸出来,触碰着他的脸颊。 “三哥?” 是前生她在云蔚山时对他的称呼。酒入愁肠,将她两生的记忆也都搅浑了。 尽管他后来后悔了许久,不该借了李玄耀的名号,总觉得有些腻味。 可此时再听她唤起,他心里到底还是在一瞬间便涌起了千言万语。 他什么都不敢回应她,因为他不知道明日她醒来之后,还能够记得多少。 他只是望着她,前生那么多没有来的及问出口的问题,在他眼中汇聚成了货真价实的茫然。 “三哥。”怀中人又轻轻唤了一声,将脸贴在他胸膛上。 从疑问便做了陈述,中间夹杂着万千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晏既抱着观若往前走,渐渐觉得胸前的衣襟湿了一片。 怀中人喃喃自语,“我将你的衣服弄脏了……我……明日我会替你浣洗干净的。” 在云蔚山的时候,她什么都会,他却什么都不会,就连一件衣裳,都要她来浣洗。 她为他做的事情太多了,多的都有些令他觉得愧疚。 他想将她送到蔺玉觅那里去,这一场战争一旦开始,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醉酒之人,不能无人照顾。 此刻却又踌躇起来,她的反应再一次向他确认了她的身份,而他们今生,或许只有这片刻,能够以前生的身份彼此相待。 晏既的脚步慢下来,观若的手也放下来,她好像又沉溺到了梦中去。 晏既松了一口气,尽管他不知道他该不该松一口气。 她实在太瘦了,身轻如燕,前几个月在他身边过的不好,到如今也还没有能够补回来。 她方才挣扎过,披风不再能好好地替她抵御寒冷。他腾出一只手来,飞快地扯了扯她身上属于他的披风。 这个动作却又让她感觉到了不安,她重又睁开眼,双手挂在他的脖颈上,眼神迷离。 “三哥……”她又开始了。 就在晏既以为她此刻的迷惘,同样也不会组织成任何有意义的话语的时候,她说出了后半句话。 “三哥……你为什么要杀我?” 观若重又伸出了手去,“你为什么要在白粥里下毒,你没有爱过我。” 她的语气是笃定的,神情却是脆弱的,她定定地望着他,好像非要他给她一个答案一样。 晏既的身体如遭雷击,他根本不明白观若此刻在说些什么。 他从没有想过要杀她,在白粥里下毒的明明是她。 他看见过她和梁帝的细作在一起说话,接过来她拿的一个纸包。 而那张纸后来他在灶台附近找到了,那一天云蔚山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他想要再问一问她,他没法抑制他心里一下子涌上来的惶惑与激动。他们两生的纠葛,便只是着落在这件事上。 若是能将这件事弄清楚,他们便不必再彼此掩藏真心,也不必在彼此心中的角落里藏着被上了锁的恨。 若是她一心以为前生是他给她下了毒,今生的一切,似乎都得到了解释。 而一想到前生的一切或许都只是一个悲惨的误会,她从没有不爱他,也从没有想要杀了他,晏既心中一下子悲喜交加,不知道该先问些什么。 下一刻她却又闭上了眼睛,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安然地在他怀中睡着了。 仿佛他还是那个与她相濡以沫,陪着她谈天说地,在夜晚的时候可以一起入梦的李三哥。 晏既站在原地,比他怀中醉酒的人要茫然的多。 他开始往前走。他不能再犹豫下去了,有很多的事,都可以在明日之后再慢慢地搞清楚。 她说的越多,他的心也就越乱。 若是在战场上不能心无旁骛,他回来受了伤,她会觉得害怕心疼的。 万般无奈压在心头,他争不了这片刻的朝夕,他只能先去争明日。 第231章 掉包 观若醒过来的时候,营帐中的阳光太耀眼,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适应了好一会儿,看着周围的环境,是她和蔺玉觅的营帐。 四处都很安静,观若坐起来,回头望向门口。蔺玉觅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门前,望着外面的阳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寻?”她唤了她一声。 蔺玉觅很快回过头,看见她已经醒来,便走到了她身旁。“殷姐姐,你醒了?” 观若应了一声“是”,开始努力地回忆起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她记得她去寻了伏珺,本来说要一起下棋消磨时间,而后发现她在饮酒。 她也就难得的动了喝酒的心思,以为喝了酒,便能好好睡一觉,醒来等着晏既的消息了。 她还记得那菊花酒的辛烈味道,再后面的事……就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一夜无梦到天亮。 可回想起来今日是什么日子,观若又一下子抓住了蔺玉觅的手,“阿寻,将军呢?” 蔺玉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让她把手松开,而后到一旁为她倒了一盏茶。 “将军自然是去战场了,裴氏的人要负隅顽抗,他要将他们各个击破。” 观若顾不得去接她手里的茶,又焦急地追问道:“什么时辰了,还没有消息么?” 蔺玉觅的话音里透着理所当然,“纵有消息,也不会传到这里来的。已经是午时了,将军他们大约是辰时出发的。” “殷姐姐,你若是焦急的话,还是着人去前头问问吧。” 观若有些茫然地结果了她手里的茶水,目光落在了地面上,“我……我昨夜是怎么回来的,是伏大人把我送回来的吗?” 蔺玉觅在她床榻边上坐下来,“是将军把你抱回来的,叫我好好照顾你。” 她的语气渐渐夸张起来,“我没想到这个将军居然也会说人话。” “昨夜居然同我说‘麻烦蔺姑娘好好照顾阿若,这几日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去寻营中的一位伏大人,他会帮忙。’” 观若忍不住笑起来,“他怎么就不会说人话了,只是从前大家的立场不同而已。” “他让眉姑娘过来管战俘营,其实就是害怕有人会再被李玄耀的人欺负了。” 蔺玉觅也笑了笑,看着观若喝完了茶,“我和他的立场也不同,所以自然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人了。” “殷姐姐和他是两情相悦,自然和我又有不同了。” 蔺玉觅并不在乎晏既如何,无论是谁赢了,于她而言都不是顶顶重要的事,所以自然还能有心思玩笑。 观若笑了片刻,想到还在战场上的晏既,就连方才喝的茶,好像也骤然间苦涩起来了。 蔺玉觅见状便又问起了她旁的事,“这位伏大人究竟是什么人,我从前怎么好像没有听说过。” “他既然姓‘伏’,是不是南虞的那个皇子?” “伏大人就是我,蔺姑娘有何指教?”是伏珺的声音。 观若和蔺玉觅同时望向了门口,伏珺直接走进了营帐里。 蔺玉觅立刻便站了起来,目光中充满了敌意,声音清朗,“我不管你是什么大人,这里是女子的营帐,你就这样进来,是否有些不妥?” 伏珺只是笑了笑,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而后将目光落在观若身上,“殷姑娘,你今日感觉如何,头疼不疼?” 初次醉酒的人,醒来之后不光会头疼,可能浑身都会疼。 观若同她礼貌地笑笑,她心里实在是担心晏既,根本就没有心思说别的事。 “并不觉得头疼,也是刚刚才醒来的。” 伏珺便点了头,在蔺玉觅不善的目光之中,退到了营帐之外。 “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明之此时已经进入了安邑中,所有的事情都结束,只怕还需要一段时间,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将军已经进入安邑中了?是裴五小姐准时出城了吧。” 安邑易守难攻,若是能顺利进城,她的确是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确如殷姑娘所说。如今裴凝就在营中,不过……我有些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她似乎有些不妥,殷姑娘若是在营中无事,不如随我过去看看。” 裴凝能有什么事?以她的性子,沦为俘虏,最多是闹一场罢了。 这疑惑不过是在观若心上萦绕了片刻,她直觉伏珺是有话要对她说,又要避开对她有敌意的蔺玉觅。 她的心一下子揪起来,“请伏大人等候片刻,我这就随您一起过去。” 观若很快起来将自己收拾干净了,让蔺玉觅在营帐里等,自己同伏珺并肩往裴凝所在之地走。 才走出去几步,她便忍不住追问伏珺,“大人,是不是将军……” 伏珺望了她一眼,“不是明之,他真的没有什么事。” “不断有战报传回来,他想着早日拿下河东,鏖战半日,连一点伤都还没有受。” 她宽慰观若,“你应当对明之有信心,他绝对不会折在裴家人手里的。” 更不会折在钟家人手里,折在梁帝手里,她从来都相信他。 在这种事情上,观若并不觉得她的相信重要。无非是他在她心里实在太重要,所以她总是不能安心而已。 既然不是晏既出了什么事,那便的的确确是裴凝有什么问题了。 观若略略放下心来,“大人说,你有些记不清裴凝的模样了,是什么意思?” 伏珺便为她解释道:“送嫁的队伍刚刚出城,便被明之劫持,借此打开了安邑的东门。而后裴凝便成了俘虏,被人从战场上带了过来。” “我去看过,可是她并无从前半点泼妇模样,反而不哭不闹,一言不发,只是很害怕而已。似乎……似乎模样也变了,那一日我见过她,她不长这样。” “眉姑娘在战场上,除了她,恐怕就只有殷姑娘你还能记得她生的什么模样了。” “若这是一个假的裴凝,裴伽还想着要将她嫁往颍川……” 伏珺停下了脚步,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城中有埋伏,明之可能会有危险!” 第232章 顶缸 伏珺立刻吩咐她身边的亲卫,“三旻!快去送信给将军,告诉他‘裴凝’是假的,城中可能有诈!” 她越发确认今日她所见到的裴凝,并不是她从前见过的那个 而后有一把抓住了观若的手,“殷姑娘,你快跟我来,跟我去确认一下那个裴凝究竟是不是真的,裴伽到底还有什么阴谋。” 伏珺的马就在一旁,她飞身上了马,而后将观若牵了上来。 观若才刚刚坐稳,她便一扬马鞭,飞驰而去。观若死死地闭着眼睛,忽略了耳旁呼啸的风声,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恐惧。 纵然她已经将从前高世如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加倍还给了她,除了和晏既在一起的时候,她好像还是克服不了她对马匹的恐惧。 裴凝被关在距离伏珺的营帐不远的地方。 一辆装饰华丽的花车停在荒野之中,被晏既的亲卫包围。车外侍女的脸色和她们身上喜庆的衣裳格格不入。 裴凝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质,因此他们对她和她的陪嫁侍女并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 仍然任由她们呆在送嫁的花车上,等着晏既回来之后再行发落。 晏既曾在裴沽面前说,要在裴凝成婚的时候送她一份厚礼,那时尚且预料不到今日,这一份厚礼,想必是让裴凝终身难忘了。 伏珺从马上跳下来,伸手服了观若一把。而后拔出了她的配剑,走上前去,不过片刻,便将那花车的帘子斩了下来。 正红色的轻纱缓缓飘落在地上,被伏珺踏进了泥里。 她的剑指着花车中的人,里面的三个女子紧紧地缩在一起,不住地发着抖。 “给我从里面滚出来!” 这是观若第一次见到伏珺这样愤怒的时候。 那三个女子争先恐后地想要下车,却全都被困在了车里。 伏珺越发没有耐心了,偏过头吩咐周围的人,“把她们三个都给我从车上拖下来。” 周围的守卫应声上前,毫不留情地将她们从车上拽下来,摔在了地上。 伏珺的剑指着跪在中间戴着凤冠的那一个,“你不是裴凝,你是谁?” 那女子不住地磕着头,头上的凤冠渐渐地变得东倒西歪,“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妾的确不是五姐姐,妾在裴氏女儿中行七,是二哥逼着妾代五姐姐出嫁的……” 伏珺收了剑,上前一步,勾起了她的下巴,迫着她抬起头来。 这样的情形,倒是很像含元殿前,晏既待她的模样。 伏珺仔细看了她一眼,松了手,又转过头来,同观若对视了一眼。 这女子与裴凝生的的确有几分相像,亦像裴沽。 在伏珺的剑下,她应当不敢撒谎才对。 伏珺又追问她,“裴伽为什么要换你嫁到河东去,他是否还在城中布置了什么陷阱。” 她将她的剑拔出了一半,言语中的威胁之意,令那女子抖得更加剧烈了。 “不要妄图在我面前说谎!” 自称是裴七小姐的女子重又磕下了头去,原本姣好的面容之上沾满了尘土。 “二哥让妾代替五姐姐出嫁,是半夜才决定的,是因为……是因为……” 伏珺的耐心将要耗尽了,“快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是因为五姐姐昨夜被人下了毒,忽而变得又聋又哑,面容也被毁了一半。” 那女子的语速只快乐一会儿,又开始吞吞吐吐起来,“二哥他没有办法,只能临时拖了我……我……” 裴凝忽而变得又聋又哑? 伏珺转过头来,与观若四目相对,俱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到了疑惑。 也许是那位裴七小姐实在太过惧怕伏珺的剑锋,此时低着头,倒是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又说了许多话。 “妾也不知道发生何事,只知道颍川钟氏的人催婚期一直催的很紧……五姐姐闹过几次,都被二哥用雷霆手段镇住了……” “昨夜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二哥起先还不相信,直到看见五姐姐被毁去的半张脸,他才相信的……” “对了,五姐姐的手指似乎也不能用了,也没有办法写字。” 裴凝既然不愿意嫁到颍川去,又聋又哑尚且可以装出来,作为权宜之计。可毁去半张脸,便不是她自己能做出来的事了。 口不能言,耳不能听,而且不再能写字……就是她知道是谁害她变成这样的,她也没办法指认了。 这样残忍……观若只能想到裴俶。 他也有理由这样做,裴凝曾经是如何对待他的,观若是见识过的。 河东裴氏的嫡女,定下了与颍川钟氏的嫡子联姻,从裴伽手中送出去的人,不能是一个又聋又哑,兼且被毁了容的人。 这样说来,‘裴凝’被掉了包,或许只是一个人为的意外而已? “再要说什么旁的事,什么二哥的打算,妾……妾真的不知道……” 观若的同情没有办法分给裴家人,他们都是晏既的敌人,是她的敌人。 她同伏珺道,“我们还是不能确定这个女子的身份。”自然也就不能确定她所说的话的真假。 “是不是该去将高世如带过来认一认。” 一听到观若的话,眼前这个女子便不自觉抖得更厉害了。 她身边的两个贴身侍女也小声啜泣起来,为她们曾经遭受过的不公而哀叹。 伏珺摇头,“高世如被明之带到前线去了,他不想伤害城中的无辜百姓,也不希望城中的百姓站在裴伽那一边。” 一身白衣,慷慨陈词的高世如有能力号召河东的百姓。 他们最好就是闭门不出,只等着这一场战役分出胜负的时候。 而后欢欢喜喜地迎接河东新的主人。 伏珺皱着眉,同观若一起往自己的营帐走。 她低声对观若道:“高世如待她这些所谓子女都极尽刻薄,从那为裴七小姐方才听见她名字的反应里,我倒是能断定七八分了。” “她不过是个庶女,若是于裴伽有用,也就不会被推出来顶缸了。从她那里是问不出什么来的,我要重新给明之传信。” 她抬头望了一眼碧蓝如洗的天空,“河东郡的天该换一换了,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差池了。” 第233章 战后 这场战斗持续了两天两夜,一拨人倒下去,又会有新的士兵冲在前方,以他们的血肉,来换取这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一直等到战场都清理的差不多了,晏既才终于令人传信,迎留守在原来的军营中的那一小拨人马入城。 伏珺骑马走在队列最前,观若和蔺玉觅共乘马车。 因为穆犹知和蔺玉觅曾有过节,便被安排,和裴氏的那位七小姐一同进城。 马车行至安邑城城门之下,观若听见了高世如的声音。 她掀开了车帘,抬头望着城楼上。 高世如一身孝服,如同伏珺曾同她描述过的那样,在两军对垒的时候慷慨陈词,呼吁城中百姓站在她这一边。 如今所有的战斗都已经结束了,她还要收拢城中百姓的心,让他们不要抗拒晏既和李玄耀的士兵,让他们相信他们往后的生活还会是平安无事的。 高世如仍然在痛陈着留守安邑,此时已经成为晏既刀下鬼的裴伽。 说他不忠不孝,设计谋害嫡兄与嫡母,亦害死了她腹中的孩子——她居然将这件事也说出了口,不知道是她的打算,还是晏既的打算。 也许是他也不想将一个还没有出生的、甚至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孩子作为他的工具。 就像是在青华山时,对待梁帝的那个孩子一样。 他是用刀剑来取胜的将军,从来也不屑于用这些小人手段。 蔺玉觅同样望着城楼上的高世如。当年高世如从长安出嫁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 爱看热闹的小孩子。 “原来长安城中的景阳郡主,桃花郡主,生的是这副模样。” 相传高世如年少时曾经生过一场奇病,她的父王雍王爷在她屋中摆满了桃花,她的高烧才终于退了下来。 不知道此时蔺玉觅口中的‘这副模样’,是哪般模样。与她心中所想相比,又究竟孰美孰丑,可有她心中半点风华? 蔺玉觅这样想,城中的百姓大约也是这样想。 高世如曾经是梁朝最为高贵的郡主,梁帝要她嫁到河东来,于河东百姓而言,是这个已然腐朽的王朝,仍然将加恩于他们的征兆。 她在河东百姓心中的形象甚至还要更高于从前河东之地的主人的裴沽。 观若一路望着窗外,不少胆大的百姓站在街道两旁士兵围成的防线之后,听着她说话,不由得泪沾衣襟。 安邑中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为防还有没有清除干净的裴氏余孽,或是自以为正义的百姓出头,街道两旁站满了晏既的士兵。 观若眼前的情形,已经是清理过战场之后了。 可就算是清理之后,也没有办法消除掉那种遗留在每个经历过的人心中的痕迹。 烧焦的房屋要被推倒重建,地面缝隙中的血腥或许洗刷过十数次,也仍然不能让路过的人完全忽略。 有那么多死去的人,心里的伤痕不会愈合,仇恨是无法消除的。 蔺玉觅伸手,将观若撩起的车帘放了下来。她的情绪也是低落的。 在平阳城的时候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好奇,想要张望外面情形的是蔺玉觅,此时却换了过来,她劝着观若。 “殷姐姐,不必再看了,再看会忘不掉,会做噩梦的。”就好像她始终记得梁宫里的惨状一样。 观若收回手,她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王朝兴替,最苦的总是百姓,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目光却只落在马车的地面上。 “等到了裴家,我和将军说,让我们仍旧住在一起,好不好?” 她已经开始挣扎着想忘掉她方才看到的一切了。晏既已经拿下了安邑,他们很快就可以结为夫妻了。 若是必须要说一些什么,她只能说起这些闲事。 蔺玉觅点了点头,“殷姐姐,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会陪着你的。我们一起走到薛郡去,去见我们憎恨的人。” 蔺玉觅心里的恨也是没法消除的。 比起她和观若之间的情感,终究还是心里的恨更浓烈,也更重要一些。 这样没什么好指摘的,观若却又忍不住意兴阑珊起来。 “殷姐姐,我从前总是在想,若是我没有进宫去,如今是不是就不用做什么俘虏,可以跟着我父亲往薛郡去。” 她苦笑了一下,“但我想穆贵人告诉我这件事唯一的好处,便是让我觉得自己劫后余生了一次。” 她们家所有的女子都没有逃脱蔺士中强加给她们的命运,她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 “我还能坐在这里,还有余力同情别人,其实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她握住了观若的手,也如观若一样,将目光落在低处。 “若是遇见什么事,都只想着事物更坏的那一面,我们迟早会被着残忍的现实给击垮的。” “我母亲常说,若是一个人从未遇见过什么挫折,那一定是因为这个人的人生太过平庸了。” “你瞧,我们都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外面的人也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将来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蔺玉觅安慰着观若,也更像是安慰着她自己。观若回握了她的手,摩挲着她手上的伤疤。 蔺玉觅没有一个好父亲,却的确有一个好母亲。 晏既打了多久的仗,除了醉酒的那一夜,观若就是有多久没有休息好的。她靠着板壁,闭上了眼睛。 她明明很疲倦,可是马车走了许久,一直走到裴府之中,走到晏既给她安排的院落之前,她始终都没有能够睡着。 马车停下来,蔺玉觅先下了车,而后伸手将观若搀了下来。 引路的士兵拱手与观若行礼,“请殷姑娘在此稍候,待将军手边的事情忙完,会再着人来请您的。” 观若点了点头,轻声道:“有劳了。” 那士兵很快又道:“蔺姑娘的住处并不在这里,请随我来。” 蔺玉觅便望了观若一眼。 观若笑了笑,想要安抚她,“你先过去,我待会儿会问问将军的意思的。” 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拿着自己的包袱,转身跟着那个士兵离开了。 院门大开,院中候着两个打扮简素的侍女。观若拿着自己的东西进了门,那两个侍女同她行了礼,便要伸手来接她的东西。 观若已不习惯有人来帮她做事,很快便将她们都打发走了。 她无心此时便整理东西,反正为她所有的东西,也实在是少得可怜。 院中有一棵木芙蓉树,高过院墙,有花朵落到了院墙之外去,她方才就已经注意到了。 而院落中央还有一架凌霄,已经是九月了,仍旧开的如火如荼,一下子便将这个院子点亮。 观若坐在花架之下,仰头望着被花叶分割的天空,心里终于渐渐地安宁下来。 第234章 生气 观若在花架下坐了许久,午后的风温暖柔和,她渐渐地要睡着了,却忽而听见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不光是脚步声,还有铠甲相击的声音。 她不再趴在桌上,坐直了身体,等着晏既朝着她走过来。 晏既什么也没有说,让她环着他的,什么都没有说,彼此相拥了一会儿。 观若的困倦之意重新侵袭过来,她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气,“这场仗怎么打了这样久,我有两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晏既用左手抚摸着她的发顶,“我也有两日没有好好休息了。” “在阵前的时候要把所有的敌人都消灭,短暂休息的时候,就只是想着你。” 他松开了她,在她身旁坐下来,重又让她靠在他肩上。 他的语调其实也是充满着疲惫的,两日没有休息,他比她更辛苦,“你也告诉我,你有没有想我?” 观若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忽而又想起来,他左边的手臂曾经受过伤,“上次的伤口已经好全了?” 晏既觉得她大惊小怪,“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借给你靠一靠,又不用多少力气。”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想不想我?” 观若便重又靠上去,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缓缓道:“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只是念一句诗而已,不是想他。 晏既轻轻笑了笑,“既然这样,你不如今夜就搬到我那里去,同我一起住。” 观若仍然望着晴空,“你若是想要早些让我和你一起住,那你就该尽快把你的事情处理好,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晏既自己心里明白。 他将观若搂过来,和她头碰着头,“这件事还用得着你来催促我?我早已经让吴先生和琢石去办了。” “琢石进城,我一刻都没叫她休息,便让她去找懂得这些事的人,一一都安排下去了。” 他自己要休息,说着使唤别人的事情,却这样自然,“伏大人这两日也很辛苦的,你只看得见你自己,看不到旁人。” 晏既握着她的手,放到他心口,“你只看得见琢石的辛苦,看不见这段时日来我忍的辛苦。” 他将这番话说得如同千帆过尽一般平淡,“阿若,我已经爱了你许多年了,我心里有多盼望着你成为我的妻子,你是想象不到的。” 他有多么想要和她在一起,在云蔚山中的那些岁月结束之后,他就有多痛苦。 他以为他是太恨了,没想过这些恨重新转换成等价值的爱之后,会让他变得多么不顾一切。 可以低声下气,可以隐瞒,可以欺骗,可以违背他做人的所有原则,只希望她能跟他在一起,做他的妻子。 他说话的语气越平淡,观若反而越是能体察到他心里那些汹涌的情感。 这世上或许再没有一个人会同她说这样的话了,哪怕是骗她,也不会再有。 她好像没有办法用言语回馈给他等价的情感,她对他的爱意里,到底是掺杂着她前生对于李三郎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爱意。 她不知道该不该将两世完全不同的人看作是同一个,既然她不打算将前生的恨意一同加诸在晏既身上,那她就应该慢慢地把她对他们的爱意分开的。 她会努力忘记李三郎的。 而此刻她只能更用力地抱紧了晏既,希望他能感受到她的决心。 晏既也伸手回抱着她,但是他很快缩回了他的右手。 观若察觉到了不对,他的右手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对。 他朝着她走过来,右手却不曾移动分毫,他甚至宁愿让她靠着他原本已经受过伤的左手。 “晏明之,你又受伤了对不对?” 所以他要穿着铠甲过来见她,这样她才不容易发现他的伤口。 晏既笑的有些无奈,知道她已经发觉了,只好老实道:“既然是行军打仗之人,总是难免要受伤的。” 观若从来也不是怪他这个,她静静地盯着他,“你又没有主动告诉我。” 晏既有些心虚起来,“我好不容易才重新见到你,总不能见到你什么都不说,先告诉你我受伤了吧?” 观若莫名地委屈起来,渐渐红了眼眶,只是仍然望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晏既只好站起来,“那我们进屋子里去,我给你看看我的伤口,好不好?” 他知道,若是没有亲眼看过,她总是不能放心的。 观若也站了起来,却转过身先一步进了屋子,站在一旁等着晏既。 晏既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又好笑又心疼,她不肯同他说话,他便只能是千方百计地逗着她说话。 “两天两夜,连衣服都没有时间换,觉得自己都快要发臭了。结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洗了个澡,怕你会嫌弃我。” 观若没有理会他,伸手去解他身上的铠甲。 晏既偷偷瞟了她一眼,见她神情认真,嘴唇紧紧抿着,又道:“早知道就不穿这身盔甲过来了,我觉得这盔甲理一理,能有你人那样重。” “走路的时候会蹭在伤口上,还是有些疼的。” 观若便忍不住埋怨道:“谁让你穿过来了,都已经受伤了,不想着好好和我说,宽慰我,居然还想着要瞒着我。” 她越想越委屈,话音里不自觉带了点哭腔来。 晏既连忙回过身去,见她神态可怜,却反而起了坏心思。将她往自己身上一拉,便要去捉她。 观若又羞又气,用力地将他推开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油嘴滑舌。” 她既然都这么说了,晏既更是油嘴滑舌起来,“你还没有尝到呢,怎么就知道我是‘油嘴滑舌’?那我今天非要你尝尝不可。” 晏既重新将观若拉了过来,他的力气很大,便是只有一只手,也能叫观若动弹不得。 观若是嘴硬心软,到底也舍不得如何抗拒。 她像是一颗菟丝子,攀附在他这棵参天大树上,紧紧靠着,逐渐变得更加热。 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完全沉溺,根本就无法自拔,也不想自拔。 她想看一看晏既此刻的神情,一睁开眼,余光却先瞟到了他受伤的右手,心里一瞬间升起恨来…… 晏既吃痛,却仍舍不得和她分开…… 第235章 脸皮 这一个结束,的浪潮却还没有退下去。 晏既的额头贴着观若的,晃了晃脑袋,大言不惭,“我觉得我好像渐入佳境了。” 每当这时候,他的声音里总会带着一点独特的沙哑,在观若心中渐渐熄灭的青,与之上,再添一把火。 他们同彼此对视,他爱着她眼中尚未消散的水汽,越是天真无辜,便越是一种最高级的跳,豆,撩拨人心弦。 晏既没有压抑自己,额头分开,彼此的鼻尖蹭了蹭,他的目光落在她,下一刻又是难舍难分。 等到结束的时候,他们都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无力地躺在床榻上。 他伸出手来给她枕着,缓了一会儿,才侧过脸笑着望着她。只要能看见她,他就始终都是高兴的。 观若望着房顶,忍不住叹了一句,“怎么做这件事,居然也这样累。” 她是真的觉得累,到后来,她几乎有了窒息的感觉。若不是晏既一直拉着她,她都要站不稳了。 晏既直愣愣地望着她,语气自然,“比这更累的事情还有呢。” 他好像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多么过火的话,他自己分明也没有经历过这件事。 观若微微脸红,但是她很快侧过身子来,直视着晏既,“不知道有些人到时候能叫我有多累呢。” 遇见这种事,无非是比谁脸皮更厚罢了。 不知道晏既的母亲李夫人在这方面有没有给过他什么指导,但她可是在梁宫中,被最专业的嬷嬷当作一门学问一般认真指导过的。 前生他们两个在云蔚山中日日相对,好像谁都没有起过这样的心思,至少是观若没有的。 李三郎就是有,也应当都是被他自己消化掉了,观若从未发觉过他有这个意思。 世家高门子弟,不是李玄耀那样满脑子都是下三路的东西,基本的礼仪修养,总是有的。 如今她真的要为人妻子了,倒是把在梁宫中学过的东西重新记了起来。 晏既的耳朵很快便烧起来,不自觉地别过眼去,不打算和观若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分明是个脸皮很薄的人,却总是还想着要先去撩,拨她。 观若在心里偷笑,突然想起来他们进屋原本的目的,她一瞬间又恼怒起来,“你这个人!” 她推着晏既坐起来,大声嚷道:“你就是想做这种事,所以才把我骗进屋子里来的。” 根本就不是想给她看他的伤口。 晏既捂了她的嘴,忍着笑,“你轻一点,轻一点,小姑奶奶。” “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么?若是落到别人耳中,还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呢。” 观若拍下了他的手,理直气壮道:“你还不算是对我做了什么么?” 晏既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不算什么吧,还没做那‘更累人’的事情呢。” 他说完这句话,知道观若恼怒起来要打他,立刻便闪开了。 观若却坐在原地没有动,见他还在东拉西扯地说着别的事情,真有几分恼怒起来。 “快回来,坐在这里不许动,若是再动,你今日就别想我再理你了。” 只有今日而已,若是拖到明日,她也舍不得的。 晏既只好乖乖地在她面前坐好了,自觉地卸下了半边衣裳——只舍得卸半边衣裳,好像她是个女纨绔,要占他这良家少年郎的便宜。 他背对着观若,“是剑伤,也不是第一次受了。这次受的伤比上一次重一些,所以有些难以活动。” 他开着玩笑,“若是到我们成亲的时候还不肯好,你可不许嫌弃我,你还得替我端茶倒水,帮我穿衣吃饭。” 晏既等了一会儿,观若并没有答他的话。他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去,才发觉观若的眼泪已经流满了面颊。 她看起来就像是一朵被春雨打过的梨花,经历过狂风之后仍然颤巍巍地开在枝头,等不到人来欣赏,便不肯落下,令他一瞬间心痛起来。 晏既穿好了自己的衣服,还没有成婚,他总觉得是不好意思的。 而后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抚过她的脊背,“好了好了,都没有事了,河东都在我手里了,怎么还要哭?” “你若是不想伺候我,那等我的手好起来之后,我们再成婚好了。” 他的话音刚落,观若便伸出手在他上掐了一把。 可晏既整个人都是铁打的,并不像她一样怕痒,根本就没有什么感觉。她的手好像只是在他上滑了一下。 他勉强忍住了笑,又哄着她,“好好好,马上就成亲,手还没有好,也先和你成亲。” 观若更恼怒了,泪意一下子便消失了,她趴在晏既肩头,用力地咬了他一口。 先时不舍得用力,于他而言不过像是被小猫轻轻挠了一下。 观若心中更是愤愤不平,加重了力气,他却好像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她终于泄了气,别过了脸去。 晏既不知道该怎样哄了,好像他受了伤,兼且还怕她担心,所以瞒着她,便是说什么都不对了。 只好将他的脸凑过去,他指着自己面上的肌肤,“喏,这里的肉是软的。” 观若连望也不想望他。她知道自己的气生的有些莫名,可是她找不到自己生气的源头,好像就只能一直生着气了。 晏既却忽而沉默下来,“是裴灵献。我手臂上的伤,是裴灵献的手笔。” 观若的心一瞬间就静下来,她想起了平原之上燃放着烟火的那个夜晚。 裴俶是说过,他要晏既的一条手臂的。 是他来报复了。 “我在战场上看见裴灵献了,他穿着裴氏士兵的殷红服饰,拿着剑,对他身旁我的士兵视而不见,直直地朝着我走过来。” “他和裴氏其他的士兵一起与我缠斗了片刻,在我手上留下了这道伤痕。他好像并不像取我的性命,只有这道伤痕,而后便离开了。” “打扫战场的时候没有人看见他,他应该还活着,只是逃走了。” 观若主动地攀上了他的肩膀,从背后拥抱他,眼中写满了担忧,“裴灵献还活着,他会不会再想办法来报复?” 晏既替观若理了理乱发,“纵来报复,我不会怕他。” “一个只能在我的亲卫手下仓皇逃走的人,一个做了自己家族叛徒的人,连我的对手都不配做。” 他知道观若担心,重新握住了观若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她的掌心是冰凉的,“阿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输给他,折在他手里的。” 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折进去的人,只有观若一个而已。他也会为了她,好好保全自己。 观若靠在他坚实的脊背上,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好希望这一切都能赶紧过去,好希望裴灵献能够不再纠缠我们了。” 她实在太想要平静的日子了,尽管她也知道,就算是没有裴俶,她离她想要的生活,也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第236章 试探 观若靠在晏既肩头,想起自己方才落泪的样子被他看见,一时间心里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和你相比,我是不是太软弱了。” 晏既伸手拉了她一把,让她躺下来,枕在他膝上。 她用来束发的木簪滑落在地上,她的青丝贴着他修长的腿垂落下去。 “心疼自己的男人可有什么丢脸的。” 晏既的语气坚定,倒是让观若迷惑起来。好像她的自责,真的一点道理都没有。 “再说了,你又不是将军,要那么坚强做什么?” 观若把玩着他胸前衣带上的结,“我虽然不是将军,可是我是将军夫人。我的将军常常受伤,我总不能每一次看见他受伤,都大哭一场吧。” 那也太耗费力气了。而且每一次看见她哭,他的心情一定是不会好的。 晏既低头看了一眼,那衣带已经被她打成了他教会她的那种结。 “还以为你是要把我的衣带解开,结果你给我打了个死结,我只有一只手,晚上若是解不开,我就要少了一件衣服了。” 他凑近了她,装作要吻她的样子,“你赔给我么?” “将军哪里会少了一件衣服穿。”观若不肯轻易松口。 “将军能从战时的安邑中轻易地取出那些精致的绢花来,如今河东太平,不过一件衣服,你倒是也要小气起来。” 晏既满脸无奈,“好吧好吧,反正就是你允诺了要给我做衣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 “上次有人说要做饭给我吃,也到现在都还没有做呢。” 她哪里有时间,他又哪里有时间,他说得倒好像是她耍赖。 观若便坚持着她的厚脸皮,“不打算做了,就想舒舒服服的做个什么将军夫人。”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日赏花逗狗,再找一找家中将军的茬。” 她说到后来,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只是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那一夜我在伏大人那里喝醉了酒,是你送我回去的。我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她是一点也不记得了,怕自己酒后失德,胡言乱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晏既的表情僵硬了片刻,而后埋怨道:“你为什么叫我‘三哥’?我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我,也不喜欢行二,我觉得都很晦气。” “你唤我‘明之’不就好了,我家里人,还有琢石他们都是这样唤的。” 他早已要求她改称呼了,“这么久了,你只唤过一次,还是在那山林里,叫我醒来陪你玩,不是正经地唤的。” 晏既心里其实紧张地不得了,他没想到已经过去那样久了,观若还想起来要问一问这件事。 他也根本就不知道她对那天晚上的事情到底记得多少,此时又是不是在试探他。 试探他是不是活了两生的人,是不是对她或许说过的不该说的话心存怀疑。 他已经能够确定,观若是和他一样,经历过云蔚山故事的人了。尽管他还没有弄清楚曾经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想再有任何的变数了,他想要和她结为夫妇。在那之后,他们才会有足够长的时间,来将这些事一一弄清楚。 所以他也只能说这样的话,装作不高兴,同她互相试探。 观若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可晏既的反应,不能算是太不正常。 她还是决定把这重疑惑放在心底,她也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明之’是你的字,无论关系如何,大家都是这样唤的,有什么稀奇的。”还非要她也这样唤。 可这样唤他的人有他的母亲李夫人,有观若喜欢的人,比如伏珺。却也有观若讨厌的人。 她第一次听见‘明之’这两个字,便是含元殿前,李玄耀的嘴里。 观若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会这样唤你,可能是被高世如那句‘三郎’影响了。” 她撒了谎。 “第二天醒来,听阿寻说了,才知道是你送我回来的。你还嘱咐她好好照顾我,那天阿寻夸你了。” 晏既的神情不以为然,“蔺氏居然会夸我?她说了我什么?” 分明是在意蔺玉觅的看法。也或许只是因为蔺玉觅是她身边的人。 观若压着自己的笑意,“她夸你,夸你居然会说人话……” 她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一阵,晏既望着她,觉得有些莫名。 不过后来还是被她的笑容感染,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算是什么话,我不光会说人话,还会说叫人脸红心跳的情话,只说给你听,你要不要听?” 晏既这样说话,是等着观若开口向他讨要什么,观若便并不想如何搭理他。 待要做出无所谓的模样,又觉得有些不舍得,“那就要看你能说出什么来了。” “罢了罢了,我若真说了什么,你又要说我是油嘴滑舌了。” 观若重又开始玩起他的衣带来,她解开了那个结,晏既的肌肤,在白色的里衣中若隐若现。 她明明告诉自己不该看的,可是优美的线条隐藏在衣服之下,随着她手上的动作和她的心意露出一片,又遮住另一片,到底是让她心猿意马起来。 连晏既此刻在说什么,好像也完全不重要了。 她随口应了一声,“那就不说好了。”她还记得她方才说他“油嘴滑舌”的代价。 而此刻她就是想提前看一看她未来的夫君,他最好识相些,安静点。 但晏将军显然不是一个多么识相的人,察觉到观若的分心,他将他的衣带从她手里夺过来,自己重又系好了。 “就是你未来的夫君我男色可餐,你也不必现在就一直盯着我看吧。” 被他戳穿了,观若也并不恼怒,反正他们来日方长。 她悻悻地松了手,“还有一件事,你能不能让阿寻住到我的院子里来,这样我们也能彼此做个伴。” 裴伽之乱方平,他肯定是有很多事要做的。 晏既便打量了她片刻,又看了看自己,眼神渐渐变得暧昧起来,“我们说话的时候总是这样,就是你觉得没有什么,怕是她也要觉得有什么了。” 观若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他。 她是青丝披散着,枕在他膝上。而他是脱去了铠甲,衣带方才还在她手中。 的确是有些不像样。 “你放心好了,她就住在你前面的那个院落里,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在哪里都可以。我在的时候,她回自己的院落里就好了。” 他笑起来,刮了刮她的鼻尖,“人家从前可是尚书千金,你以为都和你一样,不过是小门小户的丫头。” “用膳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门都开着,就坐在门前聊天。香气飘散出来,谁都知道邻舍家中晚上做的是什么。” “我们在河东总要休整一段时日,而后再往三川和颍川去。这段时间既然住在这里,你就让她住的舒服一些吧。” 第237章 伟大 晏既说的有道理,观若也就不坚持了。她又问他,“将军方才说的情话是什么,说来叫我听听。” 她还是记挂着这件事。 晏既反问她,“你方才是不是说,嫌‘明之’这两个字太普通了。” “有两个字倒是可以专属于你,你要不要知道?” 晏既一副故弄玄虚的模样,观若望着他的眼神中也充满了狐疑。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了。他不让她玩他的衣带子,她就玩她自己的。 打定了主意不开口,等着晏既自己觉得没意思起来。 观若不追问他,他果然很快就觉得没有意思了,把玩起她的头发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反正等成了婚,你总是要喊的。” 两个人就这样赌着一口气,各自玩着各自的,沉默了一会儿。 “今日我进安邑,高世如已经同安邑的百姓说起了她小产的事。裴沽已死,不管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总是他的遗腹子。” “可这样说过,便再不会有什么变数了,不可能凭空多出来一个孩子。这是你的打算么?” 晏既的手指穿过她的青丝,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嘴角挂着笑意,像是得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 “裴沽又不是没有别的儿子,随便挑一个就是了。高世如嘴上说着不喜这个孩子,真正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总是不能做到真正绝情的。” 他已经挑好了一个孩子,是裴沽的第十七子。如今要裴傲做傀儡,等他平定了天下,他会给他一份太平日子过的。 “那裴氏剩下的人呢,他们都被安置在了哪里?” 晏既回答她,“都被分男女关在了裴氏的花园里,每日里由李氏的仆妇们照看他们。” “他们说来都是高世如的家人,等我们离开这里,便由着高世如来发配他们吧。” 由着高世如来发配,还能落得什么好下场。不过这也的确不是他们该管的事情。 晏既又道:“你放心,你这个院子之前一直没有人住。裴氏人口虽然众多,宅院却也足够大了。” “我已经在物色安邑中其他的宅院了,等收拾好了,我们在那里成婚。” 这两件事,也的确是观若心中觉得有些不适的事。见晏既一一都安排好了,她坐起来,吻了吻他的下巴。 是奖励。 他虽然是将自己收拾干净了才出来见她的,但也许是出来地匆忙,他下巴上的胡茬并没有刮干净,留下了一点点青色的痕迹。 刺在观若的嘴唇上,远不如他的唇触感更好。 “等我们搬出去了,便问一问这附近有什么寺庙,去求菩萨保佑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不好?” 她是重活一世的人,对漫天神佛都充满了敬畏。 这样小的事情,晏既自然不会不答应她。 他想起她上一次提起来要去寺庙中拜一拜的事情,“今日进城的时候,看见城中的百姓,是不是又觉得害怕难过了?” 观若点了点头,靠在他胸膛上。“还有很多很多人会遭受这种不幸。” “百姓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在成为梁朝的百姓之前,他们是前燕的百姓,是北商的百姓。” “朝代变幻,经历过许多比今日更严峻的挑战和困境,他们都一一克服下来了,面朝黄土,坚韧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 晏既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 “你以为强大的是军队的力量么,不,最强大的是民众。谁都没有办法真正违逆民众的意愿,因为那才是大势所趋。” “这是我今日仍旧要让高世如登上城楼的理由。” 他放开了她,和她四目相对,他要让她相信他所说的话,不必因为他而怀着那些不必要的愧疚。 “梁帝这些年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已经弄的天怒人怨了。” “即便不是我们晏氏,也会有李氏、萧氏、衡氏……晏氏只是站出来的最早而已。” 因为他们心中的恨意比旁人都要更多。 “没有这些痛苦,便不能迎来一个新的王朝。” “士兵们之所以死去,是为了他们的家人能生活在没有沉重的赋税与徭役,人与人之间能更平等的将来。” 他知道她今日的感受,不光光是同情而已。还有一分愧疚。 她是害怕天下有太多的人会因此而怨恨他,而他承受不住这份怨恨。 观若望着晏既,他认真的神情打动了她,“明之,你会是一个很伟大的人的。”或许会是一个很伟大的帝王。 晏既凑过去,同她头碰着头,“你也会比我姑姑更伟大的。” 他同样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彼此默契地笑了笑,回头去望一眼窗外,已经是黄昏时分了。他们又在一起消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 观若想要起身,他们总不能一直就这样在房中呆下去,院中忽而有了动静。 是伏珺踏进了院门,“明之,明之,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伏珺望了一眼屋内,仿佛见怪不怪一般,慢条斯理地转过了身去,“我有事情问你,快点出来。” 房中的两个人,仪容多少都有些不整齐,不觉都有几分尴尬起来。 观若帮着晏既穿了铠甲,随意地将自己的长发一绾,同他一起出了房门。 晏既只当是没有这一回事,他在伏珺面前,脸皮倒是足够厚了,“琢石,你这么着急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若是没有急事,我跑到这里来找你?” 伏珺想要再调侃他几句,终究碍于观若在场,怕她脸皮薄,不好意思,便直接说起了正事。 “有人在城外发现了裴灵献的踪迹,跟了他一会儿,不过还是让他逃了,这是其一。” “其二么,城中有一姓孟的富商,听闻你在寻觅宅邸,自愿将他在城中距离裴府不远的一处宅院出让。要不要这处宅邸,需要你和殷姑娘一起定夺。” 无论他们能在河东呆上多久,这总是他们度过新婚之夜的地方,是他们成婚之后的第一个家。 观若有些心动。 晏既便望了观若一眼,见她望着自己笑了笑,便道:“等过几日我有时间了便会过去看看的。” “人还等在你书房里呢,见与不见,你先给一个准话。那宅邸占地不小,价值千金,白拿了人家的东西,总也得给人家一点甜头吧。” 若不是她应下来要帮他安排他婚礼的事情,她此时才不会过来找不自在呢。 晏既微微皱了眉,“是他求我,又不是我求他。” “去了一个孟富商,还有什么赵富商、钱富商的,他此时眼巴巴的要见我,我就要去见他不成?叫他明日再来。” 第238章 前来 伏珺斜睨了他一眼,她拿他没有办法。 “可不是随便什么富商家中的宅邸都能和裴府有差不多的规模的,若是错过了这一个,又拉不下脸面去抢,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她吩咐她身边的亲卫,“同孟富商说一声,将军今日有事,让他明日再来。” 见那亲卫转身去了,伏珺自顾自在凌霄花架上坐下来,又睨了一眼晏既,“我替你跑了一下午的腿,连杯茶叶不倒给我喝?” 观若忙道:“茶水有的,不过已经凉透了。” 她进屋去倒了一杯茶,这还是那两个侍女临走之前为她沏好的。 “伏大人将就着喝一点,我再叫人烧了水来。” 伏珺正要接过来,晏既便道:“不必对琢石这么客气,朋友原本就是要互相帮助的。将来她若是要成婚,我自然也会不遗余力地帮她的。” 她就笑着瞥了晏既一眼,不打算理会他。 只是接过茶盏,同观若道谢,“我算是被‘朋友’这个名头困住了,如今无论为他做什么,好像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是个软柿子,也只能由得他拿捏了。就是有些人将来对自己的妻子也是这样的态度,那可就要遭殃了。” 她拉着观若在她身边坐下来,“我瞧殷姑娘可不是什么都由得你说了算的性子。” 她们和晏既坐在石桌两旁,倒像是统一了阵线,要与他为难的模样。 晏既也察觉到了这种氛围,微微侧过了身去,并没有正对着她们。 伏珺看起来的确是渴极了,喝完了一盏茶,又问晏既,“等那边的宅邸收拾出来,你是白日过裴府来,还是干脆把所有的东西都移过去?” 所有的东西都移过去,也就意味着所有的人都要过去。 包括李玄耀和他的副将们。 “我每日白日过裴府来处理公事,反正间隔也不远。到时候你和眉瑾他们也都搬过去,若有需要,再来这边便好。” 他不想让观若和李玄耀这样的人仍然在同一片屋檐下。 伏珺点了点头,她也知道他会这样说。“便是定了那处宅邸,想来也要一段时间收拾鱼装饰,也许到了那时候,这边的事情也快要忙完了。” “不必天天过来,就当是给你放了新婚假了。” 花架上落下了一朵凌霄花来,正好落在晏既面前,他将它拾了起来,放在手中把玩。 “如今不过也就是在城里搜寻裴氏余孽罢了,找不到裴灵献,我心里总是有几分不安定。” “既然已经在城外发现了他的踪迹,便加派人手,继续在城外搜寻。同时也不要放松对四处城门人员流动的搜查,只要他混不到城中来,威胁便小了很多了。” 他才刚刚说完,很快又否定了他方才的说法。 “不,告诉风驰,往后每日只开安邑的东门,每一个守门的将士手中都要有一张裴灵献的画像,决计不能让他浑水摸鱼进了城。” 伏珺点了点头,沉思了片刻,“如今裴氏气数已尽,唯一还有可能翻一点风浪出来的,倒的确是这个裴灵献,是我们从前看清了他。” “可是他不过是裴沽一个不受宠的庶子……” 或许还是该再去查查他母亲的身份。对了,裴氏的这些俘虏里,有没有他的母亲? 这件事暂且压下不提,伏珺而后又道:“说起来,李玄耀的夫人姜氏,还有他那个亲妹妹不是要过来河东了么,他们走到了哪里?” 观若原本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一听见“李玄耀的妹妹”这几个字,一下子望住了晏既。 听伏珺的口气,晏既收到这个消息已经有一阵子了,却从没有告诉过她。 晏既察觉到观若的目光,觉得有些莫名,“阿若,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李玄耀的父亲李郜收到我的信以后,并没有因为我削了李玄耀一根手指而说什么,只是没有多久便又传了信来,说是李玄耀的夫人姜氏要来河东。” “大约是姜氏在意自己的夫君吧,如今陇西以东的数郡都归属于我们,是安全的。” “李玄耀是不上战场的人,她打着和李玄耀之间还没有嫡子的名号过来,只要李家的长辈同意,也不算是太过离谱。” 观若在意的原本也不是姜氏。她好端端的去管李玄耀的夫人要不要来这里做什么,她又不是李玄耀的小妾。 伏珺察言观色,“是李玄耀的那个亲妹妹有什么不妥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你是说李媛翊?她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她跟着过来做什么。等那边的宅邸收拾好了,我们自然也就分开居住了。” 晏既还是觉得莫名,“若是要前往三川和颍川前线,你和姜氏跟着也就罢了,她一个小姑娘跟着算怎么回事,也许她很快就回去了。” 伏珺是聪明人,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殷姑娘放心吧,李家那位六小姐我也见过几次,的确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和高世如可不是一路人。” 高世如做事只凭自己的心意,从不会管别人怎样想。于她而言,只有得到才是唯一的体面。 “就算是她对明之有意,见他已经心有所属,与你成了婚,也不会再有什么别的心思的。” 但观若想要的,是晏既对李媛翊没有心思。而他也的确是没有这样的心思的。 是她一下子想的太多了,只想着他为什么要瞒着她这件事。其实只是因为他觉得这件事不重要,不值得浪费他们相处的时间来提一提而已。 人一在意起来,果然就很容易失去心中的平衡。 观若一想清楚了,也就不再纠缠于此了,反而笑着瞥了晏既一眼,“看来有些人小时候的确是很受欢迎。” 如果不然,伏珺也不会一下子就想到这些事上的。 她又继续道:“我只是怕有些人心虚,既然不心虚,那便没有事了。” 伏珺看了一会儿晏既的笑话,也就站起来,预备回去了,“我那边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 “只盼着我忙地焦头烂额,到时候你们都能高兴才好。对了,明之,别忘了晚上的宴会。” 观若也站起来,笑着送了她出去。 第239章 铜镜 观若送完伏珺,再折返回来,晏既已经站在了芙蓉花树下。夕阳西下,金光褪尽,月光尚未洒落下来,那芙蓉花却先被镀上了一层冷色。 冷暖皆宜,它仍然是美丽的。 晏既手中拿着一朵刚刚才被折下的芙蓉花,低头把玩着,对观若道:“我忽然想起来,你方才那种行为,是不是就叫做‘吃醋’?” “何为‘吃醋’?不过白问问罢了。”观若走到他身旁,也学着他的厚脸皮。 那芙蓉花树太高,她便是伸出手,也不能折下一朵。而晏既远比她要高大许多,伸手折落花枝,不过是举手之劳。 “莫不是将军真的同那李六小姐有什么,所以才这样说。若是真有什么,不如还是早些坦白,不要等到人都来了,再叫我知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也许晏既和李六小姐都没有这样的心思,可是她一个闺阁中的弱质女流,忽而要往前线来,总是有些说不通的。 李玄耀可是曾经有这样的意思的。 在晏既削了他的手指之后,李家人心中也许会怨愤晏既,也或许仍然觉得他奇货可居,要用更多的东西将他绑在自己身旁。 晏既便站直了,“她只是我的一个并不算太熟悉的表妹而已,多年不曾见过了,能有什么?” 他站到了观若身后去,将这朵花小心翼翼地簪在了她的鬓边,“艳丽的花朵也衬你。” 清丽相宜,秾丽也相宜。她在他眼中,总是怎样都好。 观若亦不再想说李六小姐的事情了。人家也是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不该为了她一时的小肚鸡肠损伤了名声。 “伏大人方才说的宴会,是什么宴会?你不该早些过去么?” 一场大战方才结束,他们终于可以喘一口气。犒赏三军,与他身边的将士同乐,是应做之事。 晏既牵起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自然是我与你的宴会了,婚礼都已经开始叫琢石准备,却还没有认真地、庄重地同他们交代过。” 观若望着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但是很快又觉得不对,“可是我还没有好好整理过我自己。” 不要说衣裳了,便是头发,也只是方才随手用木簪绾起来的而已。 晏既望着她,笑意温柔,“所以还有时间,不必着急。唤两个侍女进来,叫她们来替你梳妆,我等着你。” 观若便点了点头,同他在一起,她总是什么都不必自己思虑。 晏既很快唤进了门外的亲卫来,让他们重新去将那两个侍女唤了过来。 她们捧进来的衣衫,观若轻轻触碰着,“仿佛和上一次眉姑娘所穿的差不多。” 是她们刚入裴府,眉瑾出席裴沽的晚宴,所穿的那一件绣海棠纹的。只不过这一件绣的亦是芍药纹。 柳绿色的轻纱外衫,绣着一丛又一从的芍药。枝叶比轻纱的色泽要更深一些,不知是怎样绣成的,那样的绿,仿佛是流动的一般。 “就知道你会记得。这件衣裳和眉瑾那件就是一起叫人做的。那时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口吩咐了一句。” 总觉得她有一日会用得上,却又不知道这一日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来。 他站在那随风摇曳的芙蓉花枝下笑起来,“幸而还不算太晚,还是能穿这件衣裳的时候。” 观若静静地听完了,她心中亦如有千言万语。 她知道他这一个微笑之中蕴藏的是怎样的情绪,他从一开始,便是盼着她的。 只要她心中明白就好。 观若进了屋子,换过了衣衫,坐在铜镜前,任由那两个手巧的侍女为她梳妆。 上一次她这样坐在铜镜前,还是在青华山的时候了。一个俘虏不需要华丽的妆容,亦不能与金缕玉衣相配。 她静静地望着铜镜中一点一点明艳起来的女子,恍然间觉得她所有的美丽,原来都是为了他。 观若微微偏了一分,铜镜里现出了晏既的身形。 他坐在她身后不远处,拿着桌上的一个小摆件在把玩,跷着二郎腿,神情十分惬意。好像他们就只是这凡尘俗世间的一对普通夫妻,将要一起出门,丈夫等着妻子梳妆。 等得实在无聊,又不舍得埋怨,只好随手捡了一些玩物,聊以打发时间。 偶尔抬头望一望她,发觉彼此能在铜镜中对视,便欢悦地扬起了一个笑来。 观若也笑,一个侍女便提醒她,“请姑娘不要有什么太大的表情,若是这一笔走歪,怕是也要耽误时间了。” 观若只好立刻回恢复了方才的神情,不敢笑,亦不再敢乱动。只盼着着妆容能早一些化完,她就能早些与他挽手并肩,去往他们所要去的地方。 待到这妆容与发髻终于都完成的时候,大约也就到了开宴的时候。 观若特意取出了那支红宝石发钗来,与那朵白色芍药花簪在一起。今夜于她而言是很重要的,她也知道文嘉皇后于晏既有多重要。 所有的重要都添在一起,他所有的亲人都不能在场,这一支发簪,便代表着她对文嘉皇后的敬重。 晏既站起来,朝着她伸出了手, 他们并肩出了门,晏既便取下了自己的披风,自然而然地披在了她身上。 “秋夜风重,珍重添衣。” 观若在披风之下重又握着他的手,她笑着埋怨他,“不是你自己叫我穿这件衣裳的,此时倒是又要来做好人,说什么‘珍重添衣’。” 晏既牵着她的手,昂首阔步,朝前走。他们已经不必再遮遮掩掩的了,可以行走在天地的光亮之下,可以行走在世人的眼光之中。 “是怕你觉得今日不够庄重,将来想起来,会有遗憾。” 每一个女子都盼望着自己在生命中重要的场合里会是美丽的,叫人惊艳难忘的。她自然也不会是例外。 尽管她总是素容待人,她眼中潋滟的光芒,在他心中亦早已经远胜西子。 今夜在宴会上的人,远比他很多血脉相连的亲人更重要。她做他的妻子不会容易,他只想为她思虑的多一些,再多一些。 让他们之间的遗憾更少一些。 第240章 宴会 观若和晏既并肩走进正厅里的时候,今夜晏既所宴请的一众宾客,全都已经候在里面,同彼此谈天了。 从营帐里走回屋檐下,倒是有一些家的感觉了。 蒋掣和眉瑾站在窗前,应当是最早发现他们的。伏珺和吴先生在一起,不知道是在谈论什么事。 最令观若觉得意外的是蔺玉觅,她靠在西厢房的长榻上,正在和刑炽打双陆。 双陆是闺阁女儿家的游戏,蔺玉觅是大家之女,想必从前在家,为姐妹与丫鬟围绕,是常常玩这个游戏的。 没想到刑炽也会,两个人大约是又来又回,一时这个惊呼,一时那个又笑得得意起来。 一见观若和晏既进门,蒋掣和眉瑾先同晏既行了礼,“末将见过将军。” 他们都是一副严肃的模样,并不因今日的欢悦,因为今日的胜利而改变分毫。蒋掣一走得近了,观若才发觉他面颊上有一道伤口,应该是战场上留下来的。 他们两个是同样地不苟言笑,叫晏既就是想要和他们寒暄几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幸而蔺玉觅见到观若过来,很快便笑着跑到了她面前。有意无意地将眉瑾挤到了一旁,“殷姐姐,过来和我们打双陆。” 她反而是最不怕晏既的一个,连招呼也不打,便要拖着观若往里走。 刑炽上前来行了礼,而后便拉了拉蔺玉觅的衣角,“阿寻,快要开宴了,等用完晚膳,我再陪你玩。” 刑炽是怕她在晏既面前失礼。 如今的蔺玉觅,好像又比观若刚认识的那个她多了几分这个年纪才有的稚气。 她很快转过头去,同刑炽做了个鬼脸,“你不是我的对手,我才不和你玩了。” 观若牵了她的手,和晏既分开了,“等用完了晚膳,再讨论要做什么事。” 算来地位是晏既最高,观若是他的未婚妻子,下来便该是她。只是吴先生居长,又要做观若的娘家长辈,因此首位推了半日,还是让给吴先生坐了。 今夜的宴会,是庆祝河东之战的胜利,身上都有伤口的人,其实是不应该饮酒的。 不过也只有今夜破例而已。吴先生见他们各个都举起了酒杯,只装做没有看着。 也是为了一件,在座所有人都已经心知肚明的事。 晏既揽着观若的肩膀站起来,他的右手活动不便,松开了揽着观若肩膀的手,举起了酒杯。“今夜邀请诸位前来,是为了同大家说一件事。” 室内暖融入春日,观若早已经将那件披风脱下,小心折好,放在了一旁。 所有人都望着他们,观若只好将就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酒杯上。她自己知道自己的酒量,晏既也不肯让她喝。 她不过和蔺玉觅一样,喝的是一些甜汤而已。 话说到这里,好像忽而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了。 还没有饮酒,热意先一重一重地翻涌上心口,那便只说最重要的话,“我与阿若由彼此的祖父在承平三年时定下了婚约。” “如今十三年过去,我将要娶她为妻了。无论世事如何变化,她都会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 分明是很简单的话,可是到底还是有很多人都不明白。毕竟观若自己,也是到今生才知道她和晏既所有的这重关系。 晏既并没有要为席间迷惘的人解释的意思,与观若一起将杯中酒饮尽,便坐了下来。 席间人都是在这里与他们最亲密的人,他们说的都是好听的话。 观若分明没有饮酒,这些甜蜜的话听的多了,好像也如同醉了一般。 吴先生之前便心疼观若,此时见她和晏既将要修成正果,自然是很高兴的。 席间多饮了几口酒,拉着晏既的手语重心长了一番,像是今夜便是晏既和观若的新婚之夜一样地嘱咐。 观若心里却觉得有些心酸起来,同样的话,当年他也一定是对他自己的女婿说过的。 蒋掣是海量,眉瑾也不遑多让。开席时搬上来的一大坛酒,几乎全被蒋掣、眉瑾还有伏珺三个人给分得完了。 反而是晏既自己没有喝太多的酒,一直到了后半场,酒意才有些上头,开始同他的几个兄弟开始划拳,吵闹起来。 酒过三巡,彼此的力气也都折腾的差不多了,晏既和刑炽以及蒋掣瘫倒在一旁的长榻上,打翻了蔺玉觅的双陆棋。 又一起并肩作战了一次,又同彼此出生入死了一次,他们是最亲密的伙伴,夸奖也好,责备也罢,总是有许多话要趁着酒意说出来的。 伏珺则是搬了一张凳子过来,同他们面对面。原来她真正喝多了酒的时候也是要脸红的,行动迟缓起来,笑着望着对面榻上的几个男子。 休息了片刻,他们又开始不安静起来。 刑炽开始嘲笑蒋掣,“风驰,叫你少喝些酒,少喝些酒。” “其他的伤口也就罢了,你面上受了伤,留下疤痕来,叫其他的姑娘都害怕,怎么还能娶的到媳妇。蒋伯母上次来信不就说了……” 蒋掣的声音低沉,便是醉了酒,也仍旧惜字如金,“不用你管。” 晏既笑着坐起来,拍了拍蒋掣的肩膀,“嘉盛是怪你喝多了酒,害的他没有喝够呢。” 伏珺“咯咯”地笑了一阵,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她觉得这样好笑,“就嘉盛这点酒量,幸而是风驰把最后的酒都兜了底,不然的话,不知道此时要几个人抬,才能抬得动他了。” 榻上的两个醉鬼,一起坐起来,笑嘻嘻地伸手指着刑炽。 刑炽自然也不遑多让,“伏大人自己最后的这些酒,还不是让将军代了劳。不然此时也没有精力在这里说我了……” 他们都是惯于喝酒的,且不去管他们。 观若看着晏既的亲卫将吴先生送了出去,又吩咐门口的亲卫送醒酒汤过来,才折返回来。 眉瑾仍然站在窗前,望着站在院中的她。 方才在席间,眉瑾是最迷惘的一个,也是最快了然的一个,看来眉瑾是有话要同她说的。 第241章 祝福 观若重新进了房中,醉成一团的人此时已经安静了下来。 伏珺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也许是这样的姿势不舒服,她大力地动了动,几乎快要从椅子上滑落下来。 观若连忙走过去,将她扶好了,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再动了,才朝着一旁的眉瑾走过去。 眉瑾手边有一杯茶,她方才一直注意着观若的动作,见她走过来,拿起那盏茶,又啜了一口。 观若走近了她,才发觉她方才喝了那么多酒,面上却是一丝酒意也无的。看起来清醒的不得了。 她原来就生得英气,是很特别的气质。此时微微皱着眉,便是有些过犹不及,令人望而生畏了。 眉瑾分明就是在等着观若,此时她们站在一起,观若想要开口,却被眉瑾抢了先。 她将那个茶杯随手放在了窗台上,结果一下子没有放稳,那茶杯直直地摔落下来,有零星的茶水溅在了眉瑾的衣裙上。 眉瑾低头看了一眼,英气的眉皱地更紧了。 “殷姑娘。”眉瑾唤了观若一声。 她一出声,观若才发觉她是醉了的,只不过是酒意不曾上头,她又极力地保持着她平常的神情和仪态,所以观若才没有发先她醉了而已。 眉瑾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她很快继续下去,“伏大人和将军虽然是年少至交,肝胆相照,可是他毕竟是男子。” “你要注意你的行止,是为了将军好,更是为了你好。” 观若一瞬间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回应眉瑾的话。 她说的没有错。在外人看来,她和伏珺过从太亲密了,的确是不好的。不会影响她和晏既的关系,却会惹来很多不必要的流言,于伏珺也不是一件好事。 她会有这样的行止,是因为关心则乱,更是因为她早已经知道伏珺的女儿身份。 眉瑾是好心。 “多谢眉姑娘提醒,今夜只因为如今房中众人都是将军最亲密的人,兼且有不少都已经昏迷不醒了而已。若是在外头,我决计不会这样做的。” 眉瑾低下头去,将那茶杯的碎片都踢到了角落里。 “殷姑娘,你不要怪我多事,我是曾经深陷在长安的众多流言中的人,我知道那种滋味。” 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不会讨人喜欢,有一段时间连她自己都怀疑起来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是不是自己不该跟着家人来到长安。 直到马球场之后的那一日。是晏既在无意间毁了她,也是晏既重新让她找回了她自己。 眉瑾终于将所有的碎片都踢到了角落里,她的唇扬了扬,仿佛这样,便不会有人发现是她摔坏了这个杯子,是她无意间做了一件小小的坏事。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观若身上。 眉瑾在女子之中,算是身量高大的,她走地离观若更近了些,挡住了观若眼前大部分的光芒。 下一刻她握住了观若的手,“殷姑娘,祝贺你和将军。” 观若的目光,落在她们交握的手上。便是前生,她和眉瑾似乎也没有这样亲密过。 不知道是酒意改变了眉瑾,还是世事改变了她。 观若想要同她道谢,眉瑾却用她空着的手按住了观若的唇。“殷姑娘,你不要说话,先听我说。” 观若只好把她涌上心头的话,都压了下去。 “原来长安城西,将军一直都是为了殷姑娘而去的。” 长安城西有许多没有父亲的孩童,他们的父亲死在了战场上。 冯氏世代忠烈,她是上不了战场的女子,却最明白这些女子在丈夫出征,甚至战死的时候是怎样过日子的。 所以她知道这件事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带着一些食物或是衣物,拿过去送给那些孩子。 她常常去城西,晏既也常常去城西,就有多嘴多舌的贵女,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她从来没有辩驳过,尽管“晏既常常去城西”这件事,在她耳中也如同谣言一般。她从没有在城西遇见过他。 她觉得自己好像想的有些远了,莫名地觉得有些晕乎起来。 靠在观若肩上靠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殷姑娘,今夜我祝福你和将军,是真心的。” 喝醉了的人,总是喜欢说囫囵话。所有人之中,她最难得的是眉瑾的祝福,今夜她得到了。 眉瑾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思路,口齿亦清晰,“原来殷姑娘你就是将军的未婚妻,你们那样早就认识了。” 观若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眉瑾毕竟是曾经问过她和晏既的关系的。 “将军说他常常去城西,可是他并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所以我对他其实没有印象。” “也是到了军营里,将军想起了前情,将这些事全都告诉我了,我才知道,才决定要同将军在一起的。” “知道了,知道了。”眉瑾像是嫌观若吵闹,又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了她的唇。 “殷姑娘,你知道么?我原来一直以为是我占尽了先机,只是我不够好。” 她笑的很释然,“知道这件事之后,我反而觉得没什么了。” “你们的缘分是早早就已经注定的,连出现在他身边的时间,我都比不过你。也没什么好比了,我会有我的人生的。” 观若想要宽慰她,眉瑾伸出双手,用力地拥抱了她一下。 “将军于我有大恩,我还不完这份恩情。殷姑娘你是将军的妻子,从此以后,我们便做好朋友吧。” 她身边所有的人几乎都是男子,能有她这样的一个朋友,她觉得很幸运。 观若轻轻拍着她的背,也笑起来,“眉瑾,这是我的荣幸。” 她们相拥了片刻,也是填补了观若前生的遗憾。 眉瑾放开了她,又道:“这几日将军应该会很忙碌,裴氏的余孽没有清理干净,我们就不能离开河东。” “殷姑娘没有事的话,跟我一起学剑术吧?” 其实观若倒是也不至于“没有事”,婚礼将近,她是新娘子,有很多东西要准备。 但是她不会拒绝眉瑾,“当然好了,明日我便去寻你。” 第242章 不舍 屋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醉倒了,只剩下观若和蔺玉觅。 观若不能指望蔺玉觅什么,先吩咐人,将她送回了她自己的院落里。 剩余的人,找侍女的找侍女,找亲卫的找亲卫。明明是庆祝她和晏既的婚事,结果她提早做了女主人,安排起这些事情来。 只让亲卫送晏既回去,观若自然是不放心的。 她一路都跟在晏既身旁,看着他的亲卫帮他脱了铠甲,安顿在了床榻上,她也还没有离开。 观若还盼着晏既只是装醉,可是看他的样子,应该是真的醉了。 她坐在他床榻边沿,望着他迷糊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下一刻晏既伸直了他的手,口中喃喃道:“风驰!还没有分出胜负,再叫人取了酒来。” 他的好胜心实在很强,便是喝酒这件事,好像也非要证明自己比旁人更强一些才行。 观若将他的手按了下来,重新掖回了被子里。 他醉成这样,手上又有伤,今夜是没法沐浴了。只能盼着他一夜臭烘烘睡到天明,不要再闹出什么事来了。 明明已经没有事了,观若却始终都有些舍不得走开,她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人的面容。 眼前人是心上人,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她就这样望着晏既,居然也不知不觉,陪着他到了半夜。 观若刚刚有了些困倦之意,打算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院中休息,晏既却是一觉方醒。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拉住了观若的手,“阿若,你要去哪里?” 观若失笑,“还能去哪里,都快要三更天了。” 她又佯装出恼怒来,“有些人今夜开宴,说是为了我,自己却一下子喝的不省人事,留下一堆烂摊子给我收拾。” 不过都是半大的少年,晏既和蒋掣年纪最长,也才堪堪过了十八岁而已。 难免有春风得意,一下子就得意忘了形的时候。 晏既的酒当然还没有醒,他用自己的脸,在观若手背上蹭着,“阿若,你在我身边,我真的觉得很高兴。” 他这样举止,更像是她从前养过的小白狗,待她总是无比亲昵,惹人疼惜。 他虽然还不清醒,倒也不是什么话都听不懂的时候了。 观若便道:“你之前说要给我打造的那柄剑,打造的如何了?我明日就要跟着眉瑾学剑术了,却没有兵器,这可怎么办?” 下一刻晏既挣扎着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一只手按着头,想了一会儿,才拉着观若走到了角落里。 翻箱倒柜了一会儿,找出一个剑匣。 “是裴值夜袭军营的那一日,铁匠拿过来给我的。后来一直有事,眉瑾也没有时间,我就想着先放在我这里,等有时间再说。” 观若接过来,放在桌上,一边打开,一边道:“真不是自己忙的忘了,所以才没有给我的?” 晏既站在她身后,下巴枕在她肩上。他喝多了酒,体温比平日更热一些。 侧过脸来和观若说话,热气扑在她的脖颈上,“阿若,你的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忘的。” 这样好听的话,他却是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起来的。话语中蕴藏的情意,比酒意更热,观若几乎都不能集中精力好好地打开那个剑匣。 晏既便上了手,开始滔滔不绝地同她介绍这柄剑的好处。 可惜她对兵器一窍不通,她只明白一件事,晏既给她的,一定是最好的。 观若会过了身去,搂着晏既的腰,仰起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多谢将军,我很喜欢。等来日学好了剑术,再来和将军过招。” “你一拿起剑,我就直接缴械了。” 晏既左手按在她腰上,用了力,让她整个人贴在他身上,下一刻便要来捉观若的唇。 他身上的酒意太浓,观若下意识地便躲开了。“饮了酒就不许。” “不许亲你?”晏既茫然无辜地问她。 “饮了酒之后就都不许。”他们是要结为夫妻,和彼此共度一生的,有些规矩,就应该早早地立起来。 如今还只是亲吻,成亲之后,便不是这样简单了。 晏既很快松了手,离她远了一些。像是觉得太远了,又凑近了一些,“阿若,什么事我都听你的。” 是观若自己重新贴了上去,环住了他的腰。她慢慢脸红起来,“等成了亲,只要你没有喝酒,就什么时候都可以。” “什么时候都可以?”同样的一句话,被晏既重复了一遍,便更暧昧了几分。 观若更是羞恼起来,松开了手,“好了,你该好好休息了,明日还要起来办事。若是睡不好,明早起来会头疼的。” 喝的这样醉,也是有些不理智了。 晏既待要将她重新搂回怀中,到底是又收回手,自言自语了一句,“不在这片刻了。” 他的目光落在低处,那里堆着几本书,晏既翻动了一会儿,取出了其中的几本,抱过来递到观若手里,“这是《三希堂画宝》,是山水画。” “这几日我都很忙,并不一定日日都有时间陪你。所以我想,你或许会对这些书感兴趣。” “等我有时间了,我就自己来叫你画画。” 观若同眉瑾学剑术,总是不可能学上一整日的。她还是会有空闲的时间呆在屋子里,想念着他,不知道该如何打发。 晏既替她想到了。 观若欣然接过来,“那我就更加不会思念将军了。” 她话音刚落,晏既便劈手要夺。只是做个意思罢了,观若很轻易地便躲开了。 只是她很快又被晏既圈在怀中,无处可逃。“你到底会不会想我?” 观若被他弄的有些痒,可是实在已经很晚了,他们不能再继续闹下去了。“我会想念将军的。只是将军可不能太想念我,总是正事要紧。” 又耳鬓厮磨了片刻,晏既才终于肯放她走了。 观若抱着书走到院中,再回头,晏既就趴在西洋玻璃制成的窗户上怔怔地望着她。他们甚至还没有分别,他却像是望眼欲穿,恨不得立刻飞奔到他身旁。 见到观若回头,他的目光好像一下子便活了起来,很快伸手同她挥了挥。是不舍得她,却又不得不道别。 第243章 出门 晏既说的他会很忙碌,便一直忙碌到了十月初的时候。 观若每日上午起来,若是眉瑾无事,便会过去她那里,和她一起去裴氏的校场练剑。 观若是个初学者,并没有任何的底子,学起来十分费劲。 不过眉瑾教地仔细,观若亦从没有过要放弃的心思,十几日下来,观若还是有一点进步的。 当然,要和晏既这样水平的人过招,那自然还是差的远了。 观若也没有想着自己能一步登天,她相信勤能补拙。只要她多肯用些心思,总是能慢慢学好的。 今日已经是十月初六,距离晏既拿下河东,已经快要有二十日了。 而他们的婚期最后就定在十月十五,是月圆人圆满的时候。 到今日晏既才有时间,能陪着她去一趟安邑中的观音庙上香。 据说裴俶一直没有被找到,而城中的搜查亦没有放松。他在城外的可能性还是更大一些,所以晏既不想冒险,带观若去城外的寺庙上香。 观若想要去寺庙参拜,本来就只是求一个心安。并不是庙小一些,她所求的心愿便不能得偿。 再次被关在高门大院中许久,她也觉得有些不适应起来,好像他们就该生活在营帐里,一走出去便是广阔的天地,不受任何的束缚一般。 如今她想起军营,倒觉得好像是她的家一般了,到底是时过境迁了。 他们要出行的消息传了出去,观若去问过蔺玉觅,她只想在房中睡觉,并不想大清早起来去她觉得无聊的寺庙里。 反而是穆犹知找了过来,说她想要和观若一起去。 “流年不利,想去找一个德高望重的师傅解一解签,指导一番。” 这样的理由,观若听完,还是允了她。自从那一日她们因为蔺玉觅的事情决裂,已经许久没有在一起安静地说说话了。 此时在马车上对坐,观若觉得穆犹知是憔悴的多了。 比军营中更好的多的膳食一日一日送进去,她却还是一日一日地瘦下来。也不知道是她身上的衣服太宽大了,还是她瘦的太快,已经根本撑不起那衣服。 穆犹知眼中的神采,亦都被消磨干净了。 距离那件事发生,也差不多有一个月了。“我听说吴先生的药已经起了作用,小严氏几次夜晚在李玄耀房中,都被赶了出来。” “一路哭着回了自己的住处,蔚为可怜。” “后来李玄耀又试着召了一些安邑中最有名的风尘女子,却也没有一个能叫他满意。” 他已然不行了,自然是要迁怒于这些女子了。觉得是她们不能令他满意,不是自己无能。 观若同样注意着李玄耀的动静,她当然也是日夜悬心着的。 她和穆犹知打着哑谜,“吴先生的药,是为了给李玄耀止血的,也是医治他身上其他的毛病。” “至于他房中的事,小严氏得不得宠,要不要召幸风尘女子,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穆犹知低头笑了笑,双手交叠在一起。 像是觉得自己的手实在难看了些,她将自己的手笼进了袖中,“殷姑娘,多谢你。”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着穆犹知,好像就是没法心软下来。 观若的语气还是硬梆梆的,“穆姑娘不用谢我,这件事与我,与将军都没有什么关系。也许是天上的神佛听见了穆姑娘心里的祈祷,所以让你心愿得偿了。” 刚刚说完,她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太生硬了,勉强补了一句,“穆姑娘要保重身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人该活在当下。” 穆犹知仍然没有看向观若,“看来我和殷姑娘往后也只能是这样了。” 他们行走在热闹的街市上,不过是过去了十数日,安邑又恢复了它原本该有的繁华。 晏既说的没有错,其实百姓的力量才是最庞大的,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将一切都粉饰的如同它原本的模样。 但有些事,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却不是这样算的。 “并不是埋怨殷姑娘什么,毕竟是我自己神志不清,做错了事。我也只是为我自己可惜,平白失去了一个朋友,一个能令我过的更好的盟友。” 她这样说话,观若反而觉得是从前的那个穆犹知又回到了她身边。 “穆姑娘不该消磨了自己的意气,并不是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你往后便不会再有机会爬得更高,过的更好的。” 穆犹知不必和她谈什么感情,观若方才所说,才是她一直以来心中所想的。 “也许会,也许不会。谁知道呢。今日在菩萨面前,我要好好地为自己求一求,求他保佑我将来的人生,会平坦一些。” 观若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穆犹知为了她自己祈求,观若是要为了她和晏既。也为了无辜离世的安邑中的百姓,为了那些因心中的信仰而死去的士兵。 马车中沉寂了片刻,穆犹知忽而又道:“殷姑娘,祝贺你和晏将军。我很高兴你能那样快便克服你心中的那些犹豫。” 她的语气很真诚,“但愿你们将来不会彼此猜疑,可以一直恩爱到老。” 穆犹知是在祝福她,可是她的话语,分明也是在勾起从前观若和她之间的情分。 在观若犹豫不决的时候,是穆犹知曾经说过,她可以做她的力量,推着她走到晏既身边。 想清楚这一点,看明白了穆犹知真正的意图,观若倒是真的不再担心她了。 也许她是没有食欲,只是满心满眼,等着看李玄耀的下场;又也许她的憔悴也不过是一种苦肉计。 想要唤起观若对她的同情,想要观若看在她们同为女子的份上,再在将来的某些时候拉她一把。 毕竟比起青华山时,她现在更有理由觉得她奇货可居,因为她马上就要做晏既的妻子了。 真心的祝愿,观若已经收下了。 但是对穆犹知这样总是将算计摆在前面,感情摆在后面的人,她不会付出更多了,“多谢穆姑娘,菩萨也会保佑你一切顺利的。” 菩萨也许会保佑她,但是观若不会的。 第244章 寺庙 街市上是人来人往,一走到寺庙之中,一下子又是幽深安静了。 观若先时还以为是古刹之中人人心存对于神佛的敬畏之心,一下了马车,便知道是她想得太多了。 晏既是提前将民众都驱散了的。 观若跟在穆犹知身后下了马车,晏既已经在不远处等着她了。 穆犹知似乎有些惧怕晏既,见他朝着她们走过来,便不着痕迹地躲到了观若身后,马车的阴影里。 观若没有心思理会她,和晏既并肩,先往主殿走。 这座观音庙虽然是在安邑中的,规模却并不小。即便秋日里,也处处可见青松古柏,郁郁葱葱。 在寺庙里,仿佛时间也是流动地更慢一些的。 “我小的时候,有一次跟着我娘去城西的大相国寺参拜。那一日便遇见了宫里的什么贵人出来礼佛。” 皇家的贵人出行,自然是早已经安排佛寺接待,不允许平民出入的。 可也总有平民的消息太慢,一大早匆匆地赶到佛寺门前,抱着一颗虔诚的心,被拒之门外的。 观若的心情很好,“已经不记得到底是谁了,只记得那种排场,没想到今日轮到了我。” “山门之外聚集着不少的百姓,配着刀的侍卫过来驱赶了一遍又一遍,也总有人要看热闹的。” 晏既便道:“你待会儿出去的时候看看,也有人在等呢。你还小的时候,那一次遇上的既然是宫中的贵人,大约会是德妃。” “姑姑信的是道教,并不礼佛。宫中能有这样资格和排场的,便只有一个佛口蛇心的德妃了。” 观若点了点头,“我在梁宫里的时候,德妃也出宫过两次,她和大相国寺的明安师太关系好,我是听我宫里的小宫女说的。” 其实她也想出门去,不过和德妃一起,那还是算了。 晏既的神情开始变的别扭起来,“梁帝便没有允许过你出门礼佛?” 观若握着他的手,微微用了力,“袁姑姑就根本不会同意,更何况是梁帝了。他只希望我随传随到,哪里会真正关心我想要什么。” 晏既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只是今日如此而已。城中裴氏余孽仍然没有被清除干净,所以我想,还是应该谨慎一些才好。” 这也是观若的心意,“我明白的。既然是如此,我们便早些参拜完,而后回去。还想带你去看看那个孟富商的宅院。” “他既然敢第一日便过来寻我献上这座宅子,还是有他独到之处的。” 观若其实也正想问他这件事,只是一直没有得到机会。她还以为是他自己决定好了,便不打算和她商量了。 听见他这样说,观若就放下心来。“还是快去参拜吧。” 晏既点头,和观若一起踏进了大殿之中。 正中央是观音像,受安邑中人百年香火,面容慈和,被袅袅香烟萦绕。 不光是大殿之外没有人,殿中居然也一个沙弥都无,观若忍不住看了晏既一眼。 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妥,“我让寺里的和尚都回他们自己的禅房里了。你不是只要参拜观音么?” “你只说你的心愿,虔诚一些,便好了。” 话虽然这样说,没有几个高僧过来和她聊几句佛法,她总觉得有些怪异。 观若埋怨了他一句,“我原本还打算求签的。现在也罢了,不过穆姑娘是专程过来求签,请高僧为她解惑的。” “不如你让你的亲卫带穆姑娘去寻一寻寺里的高僧,我就不求了。” 不过是件小事罢了,晏既招手唤了一个亲卫过来,令他带着一直站在殿外的穆犹知离开了。 观若在蒲团上跪下来,望了一眼观音像,而后虔诚地拜下去。 她的心愿不过就是那些,在佛前又郑重地祈求了一遍,上过香,观若也就站起来,打算和晏既一起在寺庙里简单地逛一逛。 “待会儿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新家。此时还不能住进去,还要好好地打扫一番。” “河东的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姜氏和李六小姐快要到达河东,倒是可以赶得上喝一杯我们的喜酒。” 观若便问他,“这件事,你同你的父母说过了么?” 他上次已经给他的母亲李夫人写过信了,却没有告诉她回信的内容。而晏既的父亲,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提起过他的态度。 不知道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既然晏既不说,他的态度只能是反对而已。 若是他的父母都不同意,她不免有一种硬要嫁到他们家的感觉。 “母亲已经给我回信了,她说万事都遵从我的心意。她只盼着我能早些做完这些事,带着你去和她还有阿柔团圆。” “若是你不相信,等会去之后,我就给你看母亲的回信。” 观若也就聪明的不往下问了。总归她和晏既在一起,是得到了他母亲的祝福的。 她低下头去,看了一眼地面上冰裂纹的砖石,“等我们成亲之后,我做几双鞋,你帮我寄到太原去。” 新妇入门,照例是要做一些东西送给夫家人的。 他们的婚礼虽然不是在长辈的注目下进行的,有些并不麻烦的礼仪,她也愿意去行。 晏既始终对他自己家里的人抱有成见,“只要给母亲和阿柔做就好了。阿柔是小孩子,长得快,不必做的太精致。” “母亲的鞋子和眉瑾的一般大,你可以去问问眉瑾。” “不过我母亲也不喜欢绣工太复杂的鞋子,她觉得鞋子是脚下所踏之物,不必浪费精力,所以你做的简单些就好。” 观若笑着调侃他,“只是做几双鞋子,你还怕我会累着了?” 晏既望着她,目光带出了专用来哄她的委屈,一看就是假的,“你怎么不说给我做鞋子,总是先想着旁人。” “因为其他人做一双鞋子就能暂时糊弄过去了,你可不行。” 他像是抓住了观若什么把柄一般,“哦,原来你想糊弄我母亲。” 观若不理会他,仍旧朝前走,“也因为很多重要的人其实能够相处的时间很少,所以总想在这一点时间里,尽力地对她们好一些。” 第245章 失魂 “你说的也有道理。父母养育子女十数年,等成了婚,虽亲近之意不减,也好似是两家人了。到底还是只有夫妻最长久。” 晏既伸出手来,又打算要作弄观若。 入目皆是金墙黑瓦,庄严郑重,观若笑着躲开了,她瞟了一眼不远处墙面上的一个“佛”字,“便是你不相信,也该心存敬畏。” 从一开始观若就发觉了,晏既应当是并不信仰佛教的。她在大殿中的蒲团上跪拜,他却只是站在一旁,看看她,又看看栩栩如生的观音像。 既然文嘉皇后信仰道教,那晏既或许也是。 晏既伸出手,去捏观若的鼻尖。“我哪里没有心存敬畏了,难道天上你信仰的神佛,看不得人夫妻恩爱不成?” 观若将他的手拍下来,“正经些!这可是在外头。谁又同你是夫妻了,还没有行过礼呢,你就别想占我便宜。” 晏既锲而不舍地伸出手,避过观若不断遮挡的手,“已经很正经了,若是在屋子里,比这不正经的事情还多了呢。” “这里又没有什么人,太过清幽了,正是这样添点人气才好呢。”他趁着观若不注意,总算是得手了一回。 观若也忍不住和他玩闹起来,勉强架住了他的手,也要伸手去捏他的鼻子。 他的鼻子原来就生的比她高挺,还成日地要刮她的鼻尖,将她的鼻梁都要刮没了。 晏既见观若也起了玩心,更是不肯相让了。 他身量高大,用手架开了观若。观若就是踮起脚尖,也不能触碰到他的脸。 观若是没有什么好胜心的人,见实在是够不着,闹的也有些累了,那也就算了。 她悻悻地收回手,晏既却又很快弯下身子来,将脸凑到了她面前,闭上了眼睛,“只能捏一下,不许捏多了。” 这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哪里还是他说了算。观若也不稀罕捏他的鼻子,伸出双手,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脸。 晏既顷刻便睁开了眼睛,佯怒道:“好心让一让你,你居然敢偷袭我。” 下一刻他便掐住了她的腰,挠着她的痒,笑声回荡在寺庙之后的山林之间。 毕竟有几日没有如何见过,好好说过话了,闹过这一阵,算是将心里对彼此的思念都好好地抒发了出来。 闹到后来都有些累了,便仍旧是牵着手,一面散步,一面谈天。 “这几日同眉瑾学剑术,觉得如何?” 观若感觉不错,“眉瑾很细心,并不嫌我是初学之人,有些愚笨。也学了简单的几招,只是还不能连起来。” “学这些好像比在溪边浣衣还累似的,那时只觉得腰有些受不住。第一日跟着眉瑾练完剑,第二日醒来,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要折了似的。” 晏既笑起来,“刚开始练的时候是这样的,慢慢的就会习惯了。等我有时间,我亲自来指导你。” 观若的羞耻心,在晏既面前,比在眉瑾面前更重。 “算了吧,等你有时间,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再说了,以我现在的水平,还远远达不到叫晏将军亲自来指导的时候。” 观若歪着头看着他,“等我有些进益了,在亲自请你过来指导我,这样好不好?” 晏既并没有回答她,目光落在远处,脚步渐渐慢下来。 观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面前应当是寺中僧人的禅房,呈阶梯状。中间有很长的阶梯,一直通到小山的顶部。 穆犹知正行走在台阶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她走到近处,一抬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晏既和观若,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 晏既站在原地没有动,观若忍不住松了与他交握的手,迎上前去,“穆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穆犹知迅速地打点出了精神来,不敢叫观若伸手扶她,“没什么事,山顶是寺中高僧居所,我在佛前求了签,求他解惑。” “结果……结果他同我说的一些话并不算好,所以我一时间就分了神。没什么大事。” 佛门中事,于观若这样的外门弟子,总是有些过于深奥神秘了。 穆犹知说这签文解出来并不吉利,她也不知道该不该问了。 还是不问更好,“我们打算回去了,只是我和将军还要去旁的地方一趟,先送你回裴府。” 穆犹知点了点头,至始至终不敢望就站在一旁的晏既一眼。 观若重又走到晏既身旁,“不是还有事么,我们先回去吧。把穆姑娘先送回去,我们再在外面的宅子里慢慢逛好了。” 晏既应了一声,握住了她的手,同她一起往寺外走。 山门前果然已经候着许多的百姓,有不少人手中都拿着香烛与黄纸,好奇地打量着观若和晏既。 观若并不习惯被众人注目,很快上了马车。 穆犹知仍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道到底是听了那大师的什么话。 她没有心思和观若交谈,观若也并不想主动和她搭话,既费心又费力。 安邑中热闹繁华,今日观若心情不错,且她所坐的马车,又不是俘虏的马车,不免也起了要四处看一看的心思。 她们应当是行走在安邑中最繁华的街道上,街市上不少铺面的名字,她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听过,不过都是那时她觉得自己永远也没有机会踏进去的地方。 伏珺这几日在忙着为她置办嫁妆,她的院中,如今已经堆满了晏既要给她的东西。 有时候伏珺也会坐下来陪着她聊几句,聊起安邑风物,令她十分向往。 梁朝风气,只限制未出阁的女子,对妇女的限制却很少。如今街市上也能看见不少的妇人,戴幂篱的有之,更多的还是没有戴的。 若是成婚之后有时间,她要和晏既一起好好出来逛逛。 她的目光跟着马车一起往前走,无意间扫过一处窄巷,有一个玄衣少年正站在巷口。相邻的建筑实在太近了,他背后是一整片日光所不能照到的地方。 裴俶藏在黑暗里,他在同她微笑。 观若受了惊吓,一下子放下了车帘,转过身靠在板壁上,呼吸也不由得急促起来,反而让穆犹知也莫名起来。 若真是裴俶,她应该告诉晏既的。 一想到此处,观若也顾不得同穆犹知解释什么,鼓起勇气重又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街市上人多,马车行的很慢,可是观若再次望向她方才望见裴俶的方向时,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第246章 宅邸 观若不知道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错了,可哪怕不是看错了,裴俶也已经不在那里了。 没入了人海之中,再要寻找,只怕就很难了。 晏既骑马走在前面,她也不能此时就让他停下来,告诉他这件事。 只能是等走到裴府之后再说了。 幸而他们距离裴府已经不远,穆犹知下了车,观若便趴在车窗上,同晏既招了招手。 晏既见观若如此,还以为是她要同他玩笑,很快从踏莎身上跃下来,笑着走到了她面前。 “不会才过了这么一会儿,你就想我了吧?” 观若的面色凝重,无心回应他方才的话,“我方才……好像在街市上看见裴灵献了。” 晏既的神色顷刻之间就变了,“在哪里?” 或许是怕自己的语气会吓着了观若,他又放柔了语调,“你方才‘好像’在街市上看见了裴灵献,这个‘好像’,能作几分准?” “别害怕,你把你方才看见的情形慢慢和我描述一遍就好。” 在他的安抚之下,观若静下了心,“方才我掀开车帘,在看街市上的情形。先时都还好,却忽然看见裴灵献站在一处巷口,他在冲我微笑。” 的确是微笑,看起来没有喊着任何威胁,任何恶意。 可观若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我心里害怕,下意识地便放下了车帘。只是又想着若真是裴灵献,便应该告诉你,所以重新掀开车帘看了看。” “可是他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观若更肯定了一些,“不是‘好像’,我就是看见他了。若是我自己的幻想,不可能想象的出他那样的神情。” 裴俶不应该朝她微笑的。他们是敌人,上一次他们之间的氛围就足够剑拔弩张了。 晏既将观若面前的碎发撩到了耳后,“若是这样的话,看来裴灵献是早已经混到了安邑中了。” “所谓城外的那些踪迹,恐怕只是他的障眼法。” “不过阿若,你不用害怕,这些事情我都会处理好的。你此时是想回去休息,还是想要和我一起去我们成婚的宅子看一看?” 观若心里其实觉得有些疲惫,可是她到底还是在为外面的那一处宅子,为能和晏既在一起而动心着:“我想去看看。” 晏既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去看看。你一个人坐马车可以吗?” 观若低头笑了笑,不忍心嘲笑他说了傻话,“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难道裴灵献再神通广大,还能一下子钻到我的马车里来么?” 晏既便略微放下心来,“那好,我就跟在你马车旁边,很快就会到了。” 观若的目光黏在他身上,依依不舍地放下了车帘。 马车很快又重新行走起来,晏既先是吩咐了他的亲卫什么,而后如他方才所说,一直跟在观若的马车一旁。 观若靠在板壁上,仿佛是靠在晏既身上。 她忽而想起他们刚刚从青华山出来的时候,所遭遇的那一场夜袭。那是她离这些血腥最近的一次,在结束之后,晏既也就骑着马,停在她马车一旁。 车窗上还有分不清敌友的血,那时候她觉得他离她是那样远的。 晏既说的不远,果然就是不远。 他从马上下来,亲自搀扶观若下了马车。 这宅子的门脸与规制,不知道是不是新改过,的确和裴府看起来差不多。只是还没有挂上牌匾,显得有些光秃秃的。 晏既并没有要和她解释不曾挂上牌匾的原因,只是牵着她的手,一路往府中走。 府邸之中的风景,像是江南风格。 一条河贯穿全府,两岸遍植绿柳。若到春夏之时,能见“柳条百尺拂银塘,且莫深青只浅黄”之景。 晏既见她注目那些垂柳,“可惜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到明年春夏了,若是你不喜欢,我可以叫人移栽了应季的花木过来。” “琢石本来也在同我商量这件事。” 观若摇头,“反正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呆上许久,还是不要折腾它了。等到我们离开之后,还是将这处府邸还给那位富商吧。” “不过若是可以,我希望我和你的院子里能有一棵槐树。” 这于他们而言,其实都是意义非凡的。 晏既揽了她的肩,陪着她继续往前走,“在长安的那段日子里,我曾经去你的旧居看过。房舍倒还完好,那棵槐树却已经不知道被谁砍去了,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树墩。” 他坐在那上面,一个人从午后坐到了黄昏。街巷里的人来来去去,都是过往的熟脸。 哪怕王朝倾覆,他们的君王放弃了他们,日子也还是要过下去的。 “也好,以后我们每走到一处,无论是短暂停留,还是长住,都在门前种一棵槐树。” 观若靠在他的肩膀上,享受了片刻温存,又道:“这样气派的府邸,这位商人却愿意这样拱手相让。” “商人都是锱铢必较的,不然也不能成为富甲一方的大人物。将军拿下这处府邸,付出了什么代价?” 既然观若想知道,晏既也没有什么可以瞒她的,他娓娓道来,“安邑百里之外,有一处铁矿,是早已经被发现了的。” 梁朝盐铁是官营,没想到裴家的人还敢私下采矿。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裴沽并没有把它捏在手心里。那铁矿的主人,就是这宅子的主人孟移。” “他自己同我说,是因为裴沽迷信。刚刚开始采矿之时,裴家折了好些人进去,甚至还有裴沽的三子裴亿。” “裴沽请了一个他信赖的方士来算卦,却说是裴氏已经占有河东之地七八分的灵气了,这铁矿再由裴氏的人来采,便过犹不及,反要伤害裴氏的根本了。” 观若想起了裴俶。他在和她说起沼泽中巨蟒的时候,也提到了裴沽的迷信。 “而后裴沽便打算放弃了。与裴氏的巨富想必,一座似乎出产不多的铁矿,也算不得什么。” “再之后孟移便去走了裴倦的路子,将这个铁矿捏在了手心里,每年给裴氏七成的收入。” 晏既说到这里,观若也就明白了。 所谓的那些不幸的事情,背后都有有心人。能成为一地巨贾的,果然都没有简单的人物。 而这铁矿都已经不由裴氏的人来开采了,孟移却还要将七成的收入都拱手送进裴氏的私库里。裴氏的人,实在是太贪心了。 “那他向将军提出的条件呢?” 与一个能够源源不断出产铁矿的矿场相比,这一个宅子的价值,实在是不算什么的。 “还能是什么,他还想要这个铁矿,将原来上贡给裴氏的铁上贡给我。我此时是没有心力去管这一个小小矿场的。” “孟移还算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省力,他既然想要,我给他就是了。” 第247章 落魄 观若和晏既继续向前走,观若是看什么都新奇,也看什么都觉得满意。 因为他们要成婚,不少的花树上都挂上了红色的绸带。自然是比不得真花那样美丽的。 看在眼中,觉得又俗气,又欢喜。 观若一路走来,发觉在房舍的屋檐之上,都供奉着一些白色的石头,她不由得奇怪起来,指着面前的屋檐,“这是什么?” 晏既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不知道孟移信仰的是什么教派,这些好像就是他们所信仰的神明。你若是不喜欢,明日我就让琢石将它们都取下来。” 观若原本以为只是装饰而已,结果却是什么神明,她心里莫名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她很快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们只是借住而已。既然是神明,还是那句话,保持心中的敬畏更好。” 晏既也就不坚持了,转而道:“你是不想要去街上玩?等我们成亲以后,我可以休息几日,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原来他还记挂着她方才说自己在马车上时,一直看着外面的事情。 观若一时间如饮蜜露,微微点了点头。 一路往前走,也不知道已经路过了多少房舍,终于是到了伏珺为他们准备的新房。 与其他的房舍相比,这里看起来是要喜庆更多了。 入目都是红色,院中只得一棵银杏树,尚没有到叶子全都黄透的时候。 观若也是一眼就爱上了,“若是到时候移栽了槐树过来,也不要将这棵树移走。” 等叶子再黄一些,一阵秋风过后,树叶纷纷落,如一只只蝴蝶一般。她可以和晏既一起坐在树下品茶,谈天说地,实在是人生难得闲适的时候。 男女成婚,婚房一般是由女方的女性长辈去布置的。 观若并没有长辈,伏珺便一力都安排下来了。 待要进屋去看一看,忽而有一个亲卫快步走到了晏既身旁,“将军,刑副将传信过来,说是李大人那里出了事。” 晏既并不避讳观若,“可有说是出了什么事?” 那亲卫看起来神色有些为难,“是……是李大人的身体出了问题。他今日将安邑中所有的名医都请了过来,却没有一个说能治他的病。” “李大人恼羞成怒起来,要……要把那些大夫都杀了,吴先生也在里面。” 李玄耀的身体出了问题,还能是什么问题。 可是他居然要连吴先生一起动,“阿若,你要一个人在这里逛一逛,还是跟我回去。” 观若也着紧吴先生的事,“自然是和将军一起回去了。” 晏既点了点头,“那你跟我来。” 他们一起快步出了庭院,朝着府邸的门口走。 晏既的脚步很快,观若几乎是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她眼前的景色都快速的在她眼前掠过,再看屋檐上那些白石,莫名的更觉得可怖起来。 晏既看着观若上了马车,便道:“等会回了裴府,我直接去寻李玄耀,你就不要过去了。” “你放心,嘉盛已经得到消息了,绝不会让吴先生出事的。” 晏既做事,观若从来都是放心的,“我没关系,你骑马先过去,不过这一点路程。我回我院中等你。” 晏既犹豫了片刻,也就点了点头。 虽则嘉盛会拦着李玄耀,可这件事情能够叫一个男人癫狂,能让李玄耀发疯。谁都不知道一个疯子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来。 观若的马车行不了多快,到达裴府的时候,看来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景象。 她心里虽然挂念着吴先生,可是也知道她此时做不了什么。 若是李玄耀见了她——周围只有一个她是最好欺负的,谁知道他会不会又想着要对她做什么。 她还是不去看这个热闹了。 观若一路慢慢往前走,走到自己的院落中,却是穆犹知坐在凌霄花架下。 原本是一副清丽的美人图卷,只可惜画中美人眉宇间萦绕着不安,到底是让人出画了。她是在等着观若。 观若跨进了门槛,故意发出了一点声响来。 穆犹知抬头见是她,也就从凌霄花架下站了起来,等着观若朝着她走过来。 “殷姑娘。” 观若点了点头,保持着礼貌,“穆姑娘有什么事?” 见观若还是神色冷淡,穆犹知也就不打点出殷勤姿态来了。“殷姑娘匆忙归来,大约也是听见那个消息了吧。” 观若在凌霄花架上坐下来。过了大半个月,上面的凌霄花经不住霜打,渐渐地有些枯萎了。 “不知道穆姑娘是如何看出来我形色匆忙的,我一路分明都很慢。” 她就是有些不想和穆犹知谈起这件事。 当时她告诉她这件事,只是怕她会起了寻死的心思,权当作慰藉,当作让她活下去的目标而已。 而如今她已经后悔了,穆犹知实在是一个太不安定的因素。 穆犹知不再和她打着哑谜,“殷姑娘不必害怕我,不过是我听见这个消息,觉得太好太好,却根本无人可以分享而已。” 她向来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知道观若无心和她一起庆祝,也就说起了她此来的真正的目的。 “殷姑娘曾经说过,若是有朝一日我想离开,你会帮我的。我此刻便想走,求你帮我。” 她是知道观若的顾虑的,“我离开这里,你也就不用担心我会将这件事泄露给旁人,尤其是泄露给李玄耀了。” 观若漠然地望了她一眼。 穆犹知继续道:“我知道在你眼中,我是个只图利益,只图自己过的好的人。但这件事我是永远不可能原谅,也永远不可能倒戈的。” 若是她经历过一次,就会知道那一个夜晚究竟有多可怖了。 她怎么可能倒戈到那个恶鬼那一边。 于观若而言,也许如穆犹知所说,早些将她送走才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她应承下来,“等将军有空的时候,我会同将军说的。如今时局不稳,你一个女子,兼有国色,独自上路只怕不安全。” 像李玄耀的那件事,未必不会再发生一次。 穆犹知的神色微微透出急切来,“大概什么时候才能送我走?” 观若以为她只是害怕李玄耀而已,“要先问过将军。今夜他有事,不知道他会不会过来。” 晏既已经同她说了,他今日要和刑炽他们议事的。中间又出了吴先生的事,更不知道要耽误到什么时候了。 穆犹知有些失落,见今日是问不出准话来了,也就干脆地结束了谈话,“多谢殷姑娘了,我就先不打扰殷姑娘休息了。” 说完之后,竟也没有等观若回答,直接就离开了。茕茕孑立,失魂落魄。 第248章 嫁衣 观若一直等到晚膳时分,方才等到晏既踏进她的院门。 她一瞬间仿佛幽怨起来,感觉自己像是被锁于重重深闺,盼着丈夫归来的女子一般。 晏既自然是察觉不到她的心思的,他在院子里转了转,看着伏珺替观若准备的那些又算聘礼,又算嫁妆的东西,看起来是很满意。 他进了屋子来,“琢石准备的不错,等来日她成婚,我也给她好好准备一份礼物。” 观若原本在看晏既给她的一本书,此时便随手放在了一旁。 而后迎上去,替他解下了披风,“吴先生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没有泄露出去什么吧?” 晏既携着她的手在一旁坐下,“你放心就好了,吴先生用量精准,安邑中的这些庸医,是绝查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原因的。” 他冷哼了一下,“不过是只能劝他多些节制,再喝一些补药,慢慢地就会恢复了。” “李玄耀哪里能接受的了‘慢慢’?此时是最风平浪静,也是他最有心思的时候。等一启程去三川,哪里还能过这样舒服的日子。” “更何况这件事事关尊严,他要杀了那些大夫,是一时的愤怒,也是不能让他们把消息流传出去。” 不要说是什么名医,李玄耀今日几乎将安邑中略有一些名气的大夫都请过来了。人食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又有谁能离得了大夫。 而大夫亦只是凡夫俗子,能治病救人,未必就能规范自己的德行,不透露病人的隐私。 若是流传出去,且不说他李氏宗子的身份还能不能保住,真是要叫天下人都耻笑了。 “李玄耀是活该,只要吴先生没事就好。” 观若深吸了口气,“他既然敢造那样的孽,就该想到会有今日才是。有些事他想要瞒,又如何能瞒的住。” 妾室可以随意呼喝,可以赏耳光赶出去,说换就换。 可李玄耀的妻子姜氏马上就要到达河东了。她是为嫡子而来,仿佛是这天底下最正当的理由,李玄耀能拒绝与她同房么? 总是要发现的。 发现之后,又要闹出多大的动静来……他只看戏就是了。 晏既望了窗外一眼,他今日似乎心绪不佳,“这是他们自己的事,与我们无关。” 他想尽力地将观若与李氏的人隔开,李玄耀总是对她不怀好意。 观若点点头,也不再想谈论这件事了。 “穆姑娘下午来找过我,说想要离开这里,是我之前允诺她的。” 她观察着晏既的脸色,他并没有在注意着她,只是一直望着窗外,仿佛有什么东西很吸引他。 观若继续说下去,“我想着她在这里总是难免要遇见李玄耀,难免要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不如还是早些离开吧。” 晏既并没有答她的话,而是望着窗外,“琢石。” 观若也望过去,果然见伏珺进了院门。她身后跟着一个捧着木盘的侍女,盘中放着一件正红色的衣裳,十分惹眼。 观若心中有了预感,这几日她一直都在盼着这件事。 果然伏珺便道:“明之你来的倒是巧,我来给殷姑娘送嫁衣的。” 一走进屋子,伏珺便直接接过了托盘,将那侍女打发走了。 而后将那托盘放在观若面前的桌子上,“殷姑娘,这是安邑中最好的绣娘赶工了半个多月才做出来的。” “你好好看看,若是有不满意的地方,还有时间能改动。” 观若还没有动手,晏既就先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将这件嫁衣在观若面前展开了。 如伏珺所说,这件衣服花费了这么多人力与物力,自然是极尽华美的。 她小时候也做过去新房里找新娘子讨要糖果的孩子,也曾经满眼羡慕,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摸新娘子的嫁衣。 那时只是羡慕嫁衣的华丽而已,因为她没有穿过那么漂亮精致的衣服。 后来在梁宫中,天下诸郡倾其所有来讨梁帝开心,梁帝又想要讨她的开心。她什么样的衣服都已经穿过了,所有的衣服放在一起,颜色能凑出春日的御花园。 却唯独缺少这一抹正红。一个替身,在他眼中是不配的。 观若眼前的嫁衣再华丽繁复,可终究是比不过此时将嫁衣展开在她眼前的那个人。 “光看怕是看不出什么来,不如阿若,你现在就去试一试。” 方才心绪不佳的仿佛换了一个人,晏既满眼都是期待。 伏珺拦下了他,“在我们南虞,在成婚之前,新郎是不能见到新娘穿嫁衣的模样的,是不吉利,不知道梁朝是什么规矩。” 在这一点上,梁朝也是一样的。 观若把嫁衣接过来,红着脸推了晏既一把,“你在外面等着,我和伏大人进去试,等试完了再出来和你说话。” 院中忽而又有了一阵脚步声,是晏既的亲卫进了门。一进了院中,不敢四处张望,只是候在原处,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晏既望了窗外一眼,苦笑道:“我恐怕是不能等你了。” 又回过头来望着观若,“夜里我有事,这一两日间,恐怕又不能和你相见了。” “我们大约后日便会搬到我们自己的宅邸里,若是你今日看了觉得有什么不满意,直接和琢石说就好,我都没意见。” “你试完嫁衣,早些将它拿去修改,我期待见到你穿它的时候。” 一大堆嘱咐。 伏珺受不了他,“明之你去忙吧,我和殷姑娘在一起就好。” 观若也不能拦他,只能先放下了嫁衣,“我送你出去好了。” 她才要走过去,便被伏珺拉住了,“就这几步,明之还能不会走了?不必黏的这样紧。” 被伏珺调笑了,晏既扔下一句,“不许欺负阿若。” 见伏珺睨了他一眼,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快步走出了房门,和他的亲卫一起离开了。 伏珺望着观若,“有时候觉得傻气,有时候又觉得羡慕。便是一时半刻也分不开么?” 观若一直望着晏既消失的方向,听见伏珺的话,才回过头来。 低头浅笑了一下,“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伏大人有朝一日遇见了那个人,也就都能明白了。” 伏珺实在是没法想象自己这般模样。失去了清醒的头脑,失去了对事物准确的判断力。 将自己的心情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对他充满了不该有的期待。 若是达不到自己的预期,还会克制不住的觉得失望…… 或许她心中的那个人没机会成为她的丈夫,其实也是一种幸事。 伏珺站起来,“走吧,我们去房中试试。什么闲话,都没有这件事要紧。说起来你和明之的婚期也就剩下六、七日了……” 第249章 懵然 伏珺帮着观若试穿过了这件嫁衣,便将它重又仔细折好,放到了一旁。 “腰上大了一些,我回头拿出去再叫绣娘修改一遍。” 观若拦了她,“没事的,就这点小事,我自己修改就好了。其实我们梁朝的风俗,新娘子本来就是该在嫁衣上动几针的。” 伏珺也就不坚持了,“这件嫁衣究竟如何,殷姑娘可喜欢?如今明之不在,你可以和我说实话的。” 观若和她一起在长榻上坐下来,指尖重又抚过嫁衣裳繁复的花纹。 “自然是喜欢的,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一生只穿一次,这样已经很好了。” 伏珺便控诉道:“我问明之要如何做喜服,他却说他的只要简单大方便好。而你的嫁衣,却要做的极尽繁复,越华丽越好。” 她笑了笑,“男子和女子的审美本就不同,他好像总怕你跟着他会吃亏,什么都想给你最好的。” “其实这嫁衣也是二改之后的样子了,之前的样子,比现在少了很多金银线交错绣出来的花,按着他的意见修改之后,我只怕是要看花了人的眼。” “幸而这些绣娘绞尽脑汁,做出来的效果还不错。只要你喜欢,那我就放心了。” 观若望着她,“多谢你,伏大人。” 她为了她和晏既的事情忙的脚不沾地,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同她说谢谢。 伏珺笑起来,“明之是我最好的朋友,又不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是要我两肋插刀,这点事算得了什么?” “这嫁衣你先自己试着改一改,若是不行,仍旧把这衣裳送过来给我就好。” 伏珺并不能坦然接受观若的谢意,观若也就不再坚持同她道谢了。 便如晏既所说,往后他们都会好好对待她的。 “伏大人放心吧,这点事情我还是能做的好的。我进宫之前,我和父亲的衣服大多都是我自己缝补修改的。” 伏珺望着她,忽而笑了笑,“殷姑娘,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和明之是一起去过城西的。所以我其实很早就见过你了。” “我那时对你很好奇,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姑娘,才能这样吸引着明之,让他从万花丛中走过,却不肯沾一片叶子在身上。” 观若望着她,心里觉得有些惊讶。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此时忽而提起这件事。 “你也知道,你们家门前的那棵槐树不算大,明之在树上。我自然只好装作是过路人,从你家门前路过。” “那时候是黄昏了,你和你父亲应该是刚刚用完晚膳。你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狗坐在门前,望着一片夕阳发呆。” 她回想起那时的情形,低头笑了笑,“毕竟只是路过而已,也没有机会听你说什么话,再了解你多一些。” “所以我那时觉得,城西的这位姑娘也不过如此罢了,不明白明之为何对你如此着迷。” 观若也笑,“原来我那时傻气的样子,伏大人也看见过。我其实觉得自己的确不出众,实在是一个很平常的女子。” “能和将军在一起,也就是占了这个婚约的便宜而已。” 晏既能走过万花盛放的地方却不动心,是因为他没有见过野草。没有见过野草是怎样生长的。 伏珺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是因为长安城里开的最美丽的那些花朵,不过都是千人一面。” “她们有良好的家世,姣好的容貌,自我的性格。十指纤纤,不沾半点阳春水。” “她们所盼望的丈夫,和她们自身也都是一样的。容颜俊朗,富贵出身,仕途平稳。” “但明之的要求并不是这些。他出身贵族,也受够了贵族的这些规矩,这些虚情假意,这些惺惺作态。拥有的越多,彼此之间的争斗也就越厉害。” 就像高世如,就像所有抱团欺负眉瑾的贵女,就像是万夫人。 她对他的加害,从未停止过。 “能像你一样在用完晚膳之后自由地坐在门前发呆,是他根本就做不到的事。” 礼仪不允许,时间也不允许。 “因为做不到,所以才会渴望,才会对另一种生活里的人产生旎念,最终无法自拔。” 伏珺温言道:“殷姑娘,你完全不用妄自菲薄。或许你的物质十分匮乏,你常常要为生计奔波,可是在某一些方面,你是比明之要幸运的。” “自然,是在你进宫之前。” 进宫之后她所受的束缚,远比晏既少年时要多。 伏珺怕观若误会,又解释道:“这不是你以为的‘居上位者对平民生活的臆想’,我或许还有一些,可明之是没有的。” “或者你代入一下你在梁宫中的心态,再去看从前的自己,也就能明白了。” 观若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答伏珺的话。 伏珺或许是对自己曾经同她说过的,她和晏既之间并不平等的话耿耿于怀,所以才借今日,说了这些劝解她的话。 可是观若知道的事情,远比伏珺更多。 前生他们在云蔚山,李三郎就是过着这样平静的日子的。 可是他最后是并不满足于只过这样的日子的。。 晏既就是李三郎,今生他志在天下,更是在离那种生活越来越远。 伏珺的话,实在是没有什么说服力。观若摇了摇头,不想再思考这些事了。 “总之伏大人放心,我和将军经历了许多事,好不容易才能有机会在一起,我们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伏珺的目光,又流连在了那件正红色的嫁衣上。 观若也望过去,“伏大人也总有一天能穿上这样的衣服,嫁给与你两情相悦的人的。” 伏珺的笑意很浅,“这样的话真好听。” 可她是亲眼见过有别人穿着这样正红的嫁衣,去嫁给她喜欢的人的。 幸而她的情感太慢了,在当时还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如今常常追忆的,只是当时那个懵懵然的自己。 伏珺不由得意兴阑珊,从长榻上站起来,“我还有事,就不留下来陪殷姑娘用晚膳了。婚期临近,千万保重身体,我等着喝你们的媒人酒。” 观若亦站起来,送了伏珺出去。 第250章 梁上 远离了山野,一入了夜,裴府之中就只剩下人为的安静。 夜晚无约,没有人会过来找她。观若安宁地沐浴完毕,绞了半日的青丝,躺在摇椅上看书。 头靠在摇椅上,青丝就散落在脑后。她微微地摇晃着身下的椅子,让那青丝也跟着一起在空中晃悠起来。 晏既给她的那几本书,她看过一次之后,便不再想看了。画画不是能纸上谈兵的事。 她还是爱看些民间话本,志怪故事,一看便能看一整夜。她手里有的这些,还是从蔺玉觅那里拿过来的。 自从上次一起用了晚膳以后,也许是回去的时候扑了风,蔺玉觅的身体一直断断续续有些不好。 观若从服侍蔺玉觅的侍女那里知道她生着病,有时候还会熬夜点灯看这些话本,便将它们全都没收了过来。 夜已深了,观若却正看在兴头上,也难怪蔺玉觅要着迷了。 她打算继续看到下一折,看看这被大水冲散了的公子与小姐究竟能不能团圆,却忽而听见了一阵乐声。 声音并不大,仿佛距离她并不远。几乎是在听见的一瞬间,观若手中的话本就不自觉落了下去。 又是裴俶,这是他用他那个观若并不识得的乐器演奏出来的。在她刚刚进入裴府的那个夜晚,如黑猫一般的少年闯进了她的院中,在她房门前也吹奏过这一段乐曲。 观若还来不及起身去将门窗全都关好,这如鬼魅一般的乐声便骤然停了下来。 她连庆幸的想法都还没有,突然有一束光落在了她面颊上。 其实并不刺眼的,只是月光而已。真正刺眼的是月光之后出现的那张脸。 观若仍然是躺在摇椅上的,裴俶揭开了屋顶上的瓦片,他在同观若对视着。 裴俶看起来,同他们上一次分别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分别。今夜他潜入裴府之中,是一身玄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唯独手臂上系着一条白色的丝带,观若不明其意。 他像是趴在屋檐上的,用这一束光得到了观若的注目,裴俶微笑起来,同观若挥了挥手。 “阿若,白日一见到我,为什么你立刻便放下了车帘?其实我很想你。” 白日她没有看错。 观若的手收在袖中,控制不住地发起了抖。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让自己在他面前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弱小的。 她是不会和裴俶寒暄的。 “裴郎君,你能潜入裴府,是你的本事。可这里四处都是将军的亲卫,能不能出去,便要看将军的脸色了。” “府中四处都有弓弩手,你会被乱箭穿心的。” 裴俶并不在意观若的话,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躺在屋檐上,仰面看着月亮。 “可是在我被乱箭穿心之前,我还是有能力拉上阿若你一起陪我走这黄泉路的。我不舍得,你也不舍得,对不对?” 所以他们应该保持眼下的平衡。 “我只是许久没有见你,很想念你,想要和你说几句话而已。”他说他思念观若,却仰头望着月亮。 裴俶说得再情真意切,听在观若耳中,也觉得只是志怪故事之中的妖邪,用以蛊惑人心的手段而已。她不会相信他。 观若悄然从摇椅上站起来。 裴府中的确有弓弩手,可她的房中并不是他们所能观测到的地方。 她得先出去,只要她能出去。 “阿若,看来你是舍得了?” 她才迈出去一步,裴俶的声音便又响起来,牵绊住了她的脚步。 裴俶的语气还是漫不经心的,好像并不惧怕观若会引来晏既布下的那些弓弩手。“其实趴着真的不如仰躺着舒服。” “我最近很忙碌,我原本是将过来见你一面当作休息的。” 观若再回过头去,望着梁上,裴俶已经又回过了身来,微笑着望着她。 他甚至又同她挥了挥手,天真的就像一个刚刚学会控制自己右手,充满了欣喜的的孩子。 他的手已经好了,可以自如的活动了。 “不知道晏明之的右手恢复的如何了,他疼不疼?我之前说要他的右手,可不是要伤他的右手。” “晏氏的士兵战力比我想的要更强一些,上一次没有成功,所以我还会再同他讨一次的。下一次,一定会讨到。” 观若冷冷地望着他,“裴灵献,你已经伤过将军一次了,将军亦已经让裴氏变成了如今这样。” “裴氏已亡,你已经达成了你的目的,为什么还要阴魂不散?” 裴俶不以为然,“阿若,你的话说的不对。裴氏已亡,可裴家的人却还没有死干净。” “一个目标达成,自然还有下一个目标,阿若,猜猜我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听他的话音,他是要所有的裴家人死了。 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又或者根本只是裴俶心胸狭窄,阴狠毒辣而已。 观若并不关心裴俶的目标是什么,“所以裴凝的事情,也是你做的?” 他只是点了点头,飞快地将这个问题略了过去。仿佛裴凝不过是她眼前的一只飞虫,根本就不值一提。 比起裴凝当日对他的态度,更轻蔑了数倍。 “阿若,你想要嫁给晏明之,我听说他正在准备这件事。“ 他摇了摇头,“可是我不想让你嫁给他。” 观若几乎克制不住她身体里的冷意,“这是我和将军的事,与你无关。你不如好好想一想,今夜该如何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她说着威胁的话,却毫无威慑力。她知道她和晏既的婚事能不能办成,不是由裴俶决定的,可是她到底是越加不安起来。 裴俶朝着她伸出手,在空中描绘着她的容颜。 “不是这样的。”他仿佛已经调整好了角度,终于触摸到了她的面颊,勾起唇角笑起来,“你是我喜爱的人,你和我是一路人,你要嫁给旁人,我会嫉妒。” 嫉妒会叫人发狂。可是他不会,他只会发疯而已。 裴凝说的不错,他就是一个疯子。 观若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被逼出了泪来,“裴灵献,你真的懂得什么是喜爱么?” 他每一次都要说她和他是一路人,可是他走的路,又究竟是哪一条路? “你心里根本只有仇恨,你只希望所有的人都过的不好,你只是想看他们的笑话而已。” 在这个问题上,裴俶突然沉默下来。 他的语气之中,有货真价实的难过,“阿若,不是只有你以为你有的那些才是爱的。你以为的那些爱都太狭隘,太庸俗了。” 他收回了手,像是终于发觉了这样是触碰不到观若的。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观若面颊上。月色之下闪烁的,是观若眼角的泪光。 可为什么她同晏既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笑着的。 “阿若,你害怕我。” 观若忽而松了一口气,她有些坦然地笑起来,“是,裴灵献,我害怕你。”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像裴俶一样令她觉得捉摸不透,觉得惧怕了。 裴俶开始一块一块地,重新将屋檐上的漏洞补上了。他不希望他喜爱的人,在入睡时被月光打扰。 他和观若解释着他的去向,“我要还要去找一个朋友,她白日里答应了我一件事。” “可是我觉得她太滑头了,我恐怕还得要去威胁威胁她,她才能安安心心地替我办事。” 在最后一片瓦被盖上之前,梁上只剩下他的一双眼睛。 “阿若,我们还会再见的。” 第251章 求救 最后一片瓦终于被盖上了。观若扶着摇椅的扶手,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隔着厚厚的锦毯,观若仍然感觉到了地面上的冰凉,寒意一直透到她心里去。 观若脑海中,始终回荡着裴俶所说的,他不想让她和晏既在一起的话。 她忽而发觉,她最害怕的事情不再是死亡,而是不能和晏既在一起。她已经离她爱的那个人那么近了,只差一步,他们就可以长相厮守了。 她不能坐以待毙,观若用尽了力气,从地上站起来,开始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观若走到院中,便见西北角火光冲天,是走水了。 西北角是裴氏的花园,裴俶也才刚刚从这里离开而已。他说他不会放过裴氏剩下的那些人,果然就没有放过。 观若心中越加不安起来,她的脚步快起来,头便有些晕,只能无力地扶着门框,想要缓一缓。 有人自幽深的巷道里仓皇地跑出来,经过她的门口。 披头散发,面上带着焦黑的女子一见到她,仿佛便是见到了救星。 地面上铺着雕刻满花纹的砖块,那女子啜泣着,用力地跪下去,不住地给观若磕着头,“珩妃娘娘,您是珩妃娘娘吧?” 珩妃娘娘?真是许久都没有听过的称呼了。 观若仍然靠在门框上,“你是谁,到这里来想做什么?”她没法对这样的一个人抱有同情。 若是她想对她做什么,屋檐上的弓弩手会看见的。 观若的声音出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不过是和裴俶见了一面,心中的惧怕太浓,连嗓音也嘶哑起来。 那女子仍然在不住地磕着头,直到将自己的额头磕地血肉模糊,才终于停下来,望了一眼西北角的火光和浓烟。 血水混合着泪水一起落下来,“珩妃娘娘,求您救命。” 她抬着头,周围的光线昏暗,观若还是认了一会儿,才发觉原来她是见过她的。 “你是穆氏,是穆贵人的族姐。” 是三川穆家,那个嫁到裴家的族女。她曾经和穆犹知一起,从晏既的营帐里走出来。 穆氏点头如筛糠,“是,是,妾是穆氏。妹妹是梁帝的穆贵人,她如今已经是穆嫔了。” 她跪着往前挪了几步,在她移动的时候,观若分明看见地面上被她拖出了一道血痕,却又被她的衣裙擦去了。 “您和妾的族妹都是梁帝的妃嫔,您能不能看在这份情上,救妾一命,您遣人送妾去薛郡,不,回三川就好。” “妾的夫君已经死了,不是妾自己要逃回三川的,妾不会成为家族的耻辱……” 她喃喃自语了一番,又仰起头,眼中含泪,满脸期待地看着观若,“珩妃娘娘,你救救妾,救救妾,裴俶要把我们都杀了,妾不想死啊……” 她说了这样多,观若却只停留在她说的第一句话里。 什么叫她妹妹是梁帝的穆贵人,如今已经是穆嫔了。 穆犹知一直和她在一起,从青华山走到了这里,她哪里是什么穆嫔?穆氏又为什么要往薛郡去? 薛郡的那位穆嫔也是穆氏的族妹,也许她说的话没有错。 可是观若心中又忍不住有了旁的猜测,有太多的蛛丝马迹在支持着她的猜测。 “你妹妹是什么时候进宫的?她不是就在这里么?” 穆氏愣了愣,而后才想起来要回答观若的话。“她……她是承平十六年五月进宫的,是梁帝最后一批妃嫔中的一个。” 她的话音里透着货真价实的疑惑,“我妹妹如今在薛郡,是梁帝的宠妃。而这里的那一个……只是妹妹的侍女啊!她假冒了妹妹的身份,将军不是知道这件事么?” 观若明明只是站在原地,她甚至还倚靠在门框上,可是她的腿又软下去,几乎不能站稳。 她想要再问什么,穆氏却忽而向前栽倒,头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再无声息了。 她背上插着一支箭。 “阿若!” 晏既从暗处走出来,随手将他手里的弓扔在了一旁。 他路过了穆氏,连一个眼神都没有落在她身上。 观若越加站不稳了,下一刻晏既将她搂在了怀中。“阿若,你没事吧。” 观若怔怔地看着穆氏,她已经不再会回答她任何问题了。 有很多人提着灯笼围过来,周围骤然明亮起来,观若可以看见穆氏额上的血开始蔓延出来,渗入青砖的缝隙之中。 “你们都各归其位吧。” 晏既挡住了她的视线,将她打横抱起来,一面轻声地哄着她,一面往屋子里走。 观若在他怀中亦保持着往外看的姿势,尽管她面前只有晏既的铠甲。 走进屋中,晏既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阿若,只是西面关俘虏的花园着火了而已。你连头发都没有绞干,也没有绾起来,怎么就要出去了呢?” 她连头发都没有绞干,也忘记了将长发绾起来,居然就想着这样去找他了。 “这些事情你都不必操心,我都会处理好的。我……” 观若打断了他的话,她终于从方才的迷惘中回过神来了,“裴灵献来过。” 晏既的目光,顷刻就变得凌厉起来,他不会发现不了观若嗓音的嘶哑,“他对你做了什么?” 观若摇了摇头,将锦被又往上拉了拉,她只露出了一张脸。“没有做什么,只是同我说,他会阻止我和将军成婚。” 晏既知道她是害怕,坐到她身旁去,将她搂在了怀中。 “阿若,别怕。”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希望能帮她克服她心中的恐惧。 “裴灵献算是什么东西,他说的话,通通都不作数。谁也没法改变我,也没有人能改变你,我们会顺利成婚的。” 晏既说的不对。 裴俶说要裴氏家破人亡,说要不放过裴家剩下的人,他做到了。他说要伤晏既的右手,他也做到了。 “他拿了那瓶药给你,想要割裂我们,不是就没有做到吗?” 观若骤然被他的话点醒。外物之事,皆可由外力所改,可人心是不能的。 想到此处,观若抱着他的脖子,忍不住开始啜泣起来。 第252章 青丝 晏既一直紧紧地抱着观若,期望她能早一些克服她心里的恐惧。 许久之后,室内终于静了下来。 “阿若,你若是害怕的话,我们就早些搬出去。明日就走,好不好?” 裴俶太熟悉裴府了,就算他在府中各处都设了防,却还是防不胜防,又让他见到了观若。 观若在他怀里动了动,她心里仍然觉得不安,不光是因为裴俶。 她方才只是太恐惧裴俶说的那句话,又太害怕穆氏死在她面前的样子了。 稍稍安静下来,她发觉自己的心,好像也开始有些变了。 裴俶既然要裴氏剩下的人都死,那穆氏就不可能能够从火场中逃出来,还精准无误地跑到她面前,认得她,求她救她的命。 看似是求观若救她的命,或许只是裴俶要借着她的手,在观若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而已。 他算计晏既的心没有能够算对,便开始算计她的心了。 这颗种子开始在观若心中发芽了,她的目光落在床尾,没有一点温度,“将军方才为什么要杀她。” “什么?” 观若的声音太喑哑,不知道是晏既没有听清,还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问。 观若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仰起头看着晏既。 晏既满眼写着莫名,“我见裴府西北角无故走火,怕是有谁潜入了府中,太担心你,所以议事议到一半,便过来寻你了。” “结果就在门前看见了那个女子,我怕她会伤害你,所以我才……” 观若定定地望着晏既,她的目光让他没法再说下去,“那是穆氏,是穆犹知的族姐,我和她无冤无仇,甚至还帮过她的族妹,她为什么要伤害我?” 她的语气渐渐尖锐起来,“将军是怕她会伤害我,还是怕她会同我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阿若。”晏既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从我的角度,其实根本就看不清那个女子的脸。” “更何况我虽然的确见过穆氏一次,可是旁的女子的长相,我原本也是记不太清楚的。” 观若的目光闪了闪,她知道是她误会了晏既。 今夜穆氏同她说的话,她会想办法弄清真假。她最后还是问出了一个,或许会让他们将来覆水难收的问题。 “穆氏好像是想要同我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将军知道她想要同我说什么么?” 她将她心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情感都收拾在了心底,她望着他,目光中没有一点会让他怀疑的神色。 在观若这样的目光中,晏既回答她,“我怎么会知道穆氏想要和你说什么,阿若,猜度人心,不是这样猜的。” 他的确不知道跪在观若面前的那个人是穆氏,这世间魑魅魍魉太多,谁都不知道下一刻她会不会从袖中变出一把刀。 他不愿意冒这样的险。 而就算他知道,他也会射出那支箭的。 “阿若,是不是裴灵献今夜和你说了什么?” 观若低下头,不再同他对视。她不知道是不是该为她方才的那些话道歉。 “裴灵献说,他连裴氏剩下的这些人也不会放过,他说他要将军的右手。上一次只不过是伤了将军,他还会继续来讨的。” 晏既将她搂地更紧了一些,“这些事都与你无关,他只是在吓唬你而已。你不用担心什么,若是他真能做到,他会直接来找我的。” “那裴氏的那些人呢?”观若看着他们交握的手,“他们是不是都活不下来了,毕竟是那样大的火。” 毕竟是裴俶纵火。唯一逃出来的一个,还被晏既误以为是歹徒,一箭穿心。 大火燃烧屋宇,她在梦中经历过无数次。 “已经让人救火了,但……也总有人是被困在里面的。” 要他折损自己的士兵去换裴氏的人,他还是做不到的。 “我不想再知道裴氏任何人的消息了,明之,我累了,我想休息了。” “你等一下。”晏既让观若靠坐在床榻上,而后起身,去一旁取了一条棉布巾子。他要为她把头发绞的更干一些。 观若躺下来,头朝着床榻外侧,让青丝披下来。在垂到地上之前,被晏既捧在了手中,而后温柔地裹到了布巾子里。 “头发没有弄干就睡觉的话,年长以后会头疼的。”是母亲告诉他的。 他小时玩心太重,只想着马上出门,或是马上睡觉,哪里能有耐心一点一点地把头发绞干。 所以若是母亲来他院中遇上他刚刚沐完发的时候,总是会亲自替他绞。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能有一点耐心,和母亲说一说他最近的事。 再长大一些,他觉得这是羞耻的事,他们母子之间,便连这样的时间也没有了。 他醒来以后没有多久,有一回遇见母亲刚沐完发,便敲门进去,他替母亲绞发。 那时的母亲是受宠若惊的,还以为是他做错了什么事,想要祈求她的原谅。 在他再三保证过他没有做什么错事之后,母亲享受他的这份好意,仍然是带着一些不该有的惶恐的。他觉得很心痛。 前世在他死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母亲。在他身受重伤,躲在云蔚山,杳无音信的那一年里,母亲每一天都会给他写一封信。 有处可寄,无处可达。 他看完了那些信,才知道一个做母亲的人,每日思虑的究竟有什么事,有多么的事无巨细,又有多么牵挂自己的孩子。 行时想,坐时想,无聊的时候想,忙碌的时候也想。 他才明白前生他自顾自躲在云蔚山中,不问世事的行为,究竟有多么不负责任。 这一世他想好好补偿母亲,可也终究只陪伴了她三年,便又离开了太原。将来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个三年,他才能真正回到她身边去。 母亲的青丝之中,间杂着银发,她老的实在很快。 而观若还很年轻,青丝如瀑,就像是一匹上好的绸缎。这样好的绸缎,落在技艺不好的绣娘手中,绣出来的花是死的,这块绸缎也就死了。 所以他一直都觉得要寻这世间最好的东西来配她,为她簪在发上。 姑姑有过的那些好的东西,他都会让她得到的。 第253章 杰作 观若没有说话,她此刻并没有和晏既交谈的欲望。 她想趁着他还在的时候,快一些睡着,便不必受困意深重,却无法入睡的苦了。 在她将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她眼前却忽而闪过了裴俶手臂上系着的那条白色丝带,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惊醒了过来。 “阿若,你怎么了?”她的头发已经干的差不多了,他见她快要睡着,放下心来,打算等她熟睡了之后,再离开这里的。 观若坐起来,她的青丝从晏既指尖滑过。她侧过身去望着他,“裴府西北角的花园里关着裴氏剩余的人,那……裴灵献的母亲呢?” “若是裴灵献的母亲还在,他如何还能这样潇洒来去。他母亲在裴伽守城的时候就去世了,具体是因为什么,我不清楚。” 所以那条白色的丝带,是为了他的母亲而系的。 晏既从椅上站起来,重新坐到了她身边去,“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件事?是裴灵献母亲的死,和裴家的人有关系,所以裴灵献今夜来复仇么?” 观若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只是见他今夜手臂上系着一条白色的丝带,我觉得有些突兀,所以才想起来要问一问的。” “想不到裴灵献还是个孝子,我以为他是心中真正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的人。” 他对父亲裴沽恨之入骨,却原来与他母亲也有孺慕情深的时候。 观若却又想起来裴俶同她说,他喜爱她,心中有她的时候。 她心中一阵胆寒,在晏既怀中将自己团的更小。 晏既正要出言安慰她,有他的亲卫进了院子,在院中高声道:“将军!” 听起来像是有急事。 晏既叹了口气,“阿若,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裴俶今夜应该不会再来了,晏既就站在她目光所及的地方,她点了点头。 晏既很快走到了院中,那亲卫道:“禀报将军,裴夫人那边来报,她夜晚遇刺,被人用白绫勒了脖颈,此时吴先生已经赶过去了。” 他们站的离观若并不远,尽管听话的人在屋中,说话的人在屋外。观若心中又冰冷下去,这一定也是裴俶的杰作,他还没有离开这里。 晏既皱着眉问他,“既然吴先生过去了,那就是人还没有死,还有救,她此刻意识还清醒么?周围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或是有什么可疑的痕迹?” 那亲卫答他,“裴夫人是在花园里遇袭的,花园里那时救火的人很多,她被脱到了角落里,是李家一个救火的仆妇发现的。” 今夜花园大火,烧死的都是裴氏的人,都曾经是她的家人。 她就这样迫不及待,要去看他们的笑话,也和裴俶一样,巴不得看他们死? “冯副将已经去发现裴夫人的地方勘察了,暂时没有消息。属下过来的时候,裴夫人已经醒过来了,只是很虚弱。” 晏既听完,很快道:“你再去探听消息,等吴先生回了话,再过来报我。” 那亲卫离开之后,晏既独自一人在院中站了片刻,像是在思虑什么。 而后又折返回观若身边,仿佛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将观若拥在怀中。 “明之,你怎么不去看看高世如。” 她当然不是希望晏既去看望旁的女人,可高世如的身份,从来也不是一个女人这样简单的。 晏既打着高世如的旗号进了安邑,没有过多久,便高世如便也匆匆过世了。 无论真相如何,所有的人都会以为是晏既的野心太大了,连掩饰都不想掩饰。 近者会畏惧他的雷霆手段,远者或许还会笑话他沉不住气,不能将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实。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事情,是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不愿与他为伍。 就算是乱臣贼子,也是需要盟友的。 晏既不以为意,仿佛这只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就和“高世如摔倒了”,“高世如手臂折了”,是一样的。 “吴先生已经过去了。我一不会行医把脉,二不是她的丈夫亲人,我只等着结果就是了。” 但他心中分明也是觉得有些恼怒的。 不是恼怒万一高世如没能活下来,他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来稳定河东的局势,而是那种被裴俶扇了耳光一般的无能为力。 观若这里是他亲自布的防,裴俶一样突破了。 他的语气又温和下来,“阿若,你不害怕,也不必担心什么。你快闭上眼睛,早些休息就好。” “我的事情还没有议完,无论高世如那里需不需要我过去,我总是要先离开一阵子的。不过你放心,我会叫眉瑾过来陪你。” 他顿了顿,“从此刻开始,到明日我们离开裴府,我不会让你身边断了人的。” “只是今日到底还没有机会叫你先看一看新的住处,怕你住进去会觉得有些地方不方便,到时候我们再慢慢地改。” 等搬出裴府,搬出裴俶所熟悉的地方,他就不能再这样神通广大了。 晏既这些话,反而戳中了观若的心思。 她始终都在为穆氏的那些话感到不安,她必须要搞清楚,到底是谁对她说了谎。 观若侧过脸去,双手攀住了晏既的脖颈。这个姿势让他们更亲密,也更能让他听进去她说的话。 她的语气是很郑重的,“明之,你还是去高世如那里看一看。因为今夜裴灵献还对我说,他要去找一个‘朋友’,他要她替他办事。” “我觉得他说的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高世如。” 观若忍不住皱了眉,“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而又要杀她,可是我想来想去,始终都觉得这个人应该是高世如,裴府里不会再有别人了。” 晏既一直呆在她身旁,她固然能得到安慰。 可若是裴俶和高世如结盟,晏既去高世如那里,或许能阻止裴俶对他们进一步的加害。 “明之,若是高世如能活下来,还能清醒着,我想我们都不能忽视她,应该多多注意她的举动。” 她鼓动着晏既,“不如你现在便去高世如那里,把这件事问清楚。也不必眉瑾来陪我了,她还有事要忙,我现在也已经不害怕了。” 更何况她也还有与他不同的事情要做。 第254章 求证 晏既并不为所动,“在我收到进一步的消息之前,高世如是不可能有任何的能力去做什么不该做的事的。” “我还是要陪着你,至少是要等到你能安心睡着的时候。” 今夜受惊的人不止是观若而已,在他听到裴俶曾经来过的时候,他心里亦有惊涛骇浪。 只是他不敢再追问什么了,他怕他让她回忆起更多的细节。秋日的夜晚太漫长了,他还不能名正言顺地一直陪在她身边。 观若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说服他,或许她只能等到他离开之后。 “那也不必让眉瑾过来陪我了,她原来就不习惯与人同屋,不要为难她。” 而另一个能让晏既完全信赖的女子,伏珺自然是更不可能了。 晏既点了点头,“好。我不去为难眉瑾,你也不要为难我。” “我就是不能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所以等你睡着之后,我会离开一小会儿。” 既然旁人都不能过来陪她,那只有他来陪她了。“等我议完了事,还是我回这里来陪你。” 他不在意什么流言,什么礼仪,更也不信什么风俗,什么鬼神,他只想要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观若让他把自己放下来,她想要平躺着,才能早些入睡。 是关心,也是探问。“我是不是耽误了你的事了,等我睡着,你再过去同他们议事,是不是要到后半夜才能回来了?” 她耽误的不只是晏既一个人而已,还有所有等着他过去的人。她觉得有些愧疚。 晏既并没有想的那样深,因为他根本不曾对她设防,“我会尽量早些回来的,我就睡在旁边的贵妃榻上,明日你起来的时候,一睁眼就能看见我。” 观若便要起身去柜中给他寻被褥,“秋夜里风凉,我先帮你把贵妃榻铺好。” 他是不会做这些事的,她也不想为了这点事,就召了侍女进来。 却被晏既按住了,“我难道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么,你不要操心这些事了。若是想要我早些离开,你就在我身边,早些睡着。” 观若也就不坚持了。她只能假装睡着,骗走晏既,而后再出门去寻穆犹知。 若是她不能搞清楚这些事,她恐怕会睁眼到天明。 观若闭上了眼。 她的脸贴在晏既的手背上,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直到晏既开始试探性地呼唤她,“阿若,阿若。” 她没有动。 晏既小心翼翼地抽回了手,他细心地又替观若掖了掖被子,才站起身来,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子。 在一片原本已经安宁下来的夜色中,观若慢慢地睁开了眼。 她等了一会儿,确定晏既已经不会再因为什么事而折返的时候,她起了身,穿戴整齐,系上了一件斗篷。 观若知道周围到处都是弓弩手,他们在暗处注视着她。可他们只是负责保护她而已,并不是监视她。 只要她不要再遇见什么危险,他们不会把她出门这件事告诉晏既的。 门前的血迹已经被冲刷去了,观若一个人行走在已经完全黑暗的巷子里。 远处不再有漫天的火光,也不会再有人蓄意跑到她面前来,跪着求她救命。 风将她的斗篷吹起来,令她的背影看起来比平日更庞大了数倍,天空中开始落起了雨。 她不想折返一趟去取伞回来了,她以为她能承受地住这场秋雨。 走到穆犹知所在的院门前,她上前去叩了叩门。幸而是下了雨,雨声遮盖住了她叩门的声音,不至于让它惊醒了梦中的人。 穆犹知的小院比周围的房舍都亮一些,她知道她还没有睡。 没有过多久,院门打开了一点缝隙,门后露出穆犹知的一只眼睛。 剪水秋瞳,这个词是用来形容原来的穆犹知的。在遭受这场磨难之后,她眼中的灵气变得少了一些,人便不再如从前一般生动了。 此时她望着门外的观若,惊讶有之,困惑有之,恐惧有之,却没有困意,她果然是没有睡的。 穆犹知打开了门,让开一步,让观若进了院中。 她想要为观若撑伞,观若没有理会她,直直地朝着屋内走。她已经淋了太多的雨,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从她们搬到裴府里来,独门独院居住,彼此的交集就更少了。 她没有来过穆犹知的屋子,晏既也并没有亏待她,这里从前,大约是裴府某一位得宠小姐的闺房,处处都精致。 只是被翻动地乱了一些,明显少了一些摆件和装饰。 观若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风,它吸了太多的雨水,令它变得越发沉重了。已经不是观若披着它往前走,而是它要拖着观若向后倒下去。 她将它随手抛到了地上,一眼扫到床榻,上面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穆犹知到此时也没有睡,就是在整理东西,准备离开这里。她还没有为她安排好呢。 “殷姑娘,你怎么会冒雨过来,你这样会得风寒的。” 穆犹知对她的举止充耳不闻,忙着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塞到了她手里。 这一场雨下的不好,若是能早一些,裴氏的人或许今夜便不必死去了。能下的早一些,晏既为她绞干的头发,也就不会重又变得湿淋淋的了。 观若没有心思和穆犹知寒暄,她只想要知道她应该知道的事。 晏既说着后半夜才能回来,可他心中记挂着她,一定归心似箭。她不想被他发觉,她曾经在夜半的时候出过门。 那样的话,哪怕今夜在穆犹知这里,她所有的疑问都走向了最不好的那个方向,只要她装作不知道,他们之间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掩耳盗铃是傻子才做的事,可她偏偏就是这样一个,非要知道全部真相的傻子。 观若直入主题,“今夜我见到了穆氏,你的那个嫁到了裴府中的族姐。” 观若定定地望住了穆犹知,她也同样望着观若,并无半分惧色。 “所以呢?”穆犹知反客为主,“殷姑娘是知道了什么事,又想从我这里求证什么事,已经是三更天了,不如直言便好。” 第255章 起因 这是所有事情的起因,是观若心中所有疑问的源泉,“你到底是不是梁帝的贵人,如若不是,为什么要欺骗我?” 还有一个问题她没有问出口。 是受了谁的指派。 穆犹知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笑起来,好像终于又重新在和观若交流的时候掌握了主动权。 “殷姑娘确定要知道这件事么?知道了不会后悔?” 这其实就是很明显的暗示了。观若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少到她就是想要后悔,也没有多少后悔的余地。 唯独晏既。 她应该转身就走的,不应该再继续问下去了。晏既可能马上就要回来了,再不回去,她就会被他捉住,不得不告诉他她今夜究竟去做了什么。 而后他们的关系便会分崩离析,即便是再粘起来,也是有裂痕的。 但是她还是开口问了下去,“你不要再和我打哑谜了。” 穆犹知点了点头,像是赞赏观若的勇气。 但她始终都是要和观若谈条件的,“我可以告诉你一切,不过,你得在不惊动晏既的情况下放我走。” 若是让晏既知道她今夜说了什么话,她就不必再活着了。 可是她不说这些话,同样也没命活到明日。 这都是旁人布好的局,殷观若却还要心甘情愿地自己走进来。 观若今夜既然过来,便是确定自己要知道这些事。她不得不答应她。 在穆犹知从打击之中恢复过来之后,她又不是她的对手了。 穆犹知从头开始诉说,“我的确不是梁帝的穆贵人,我只是同她一起长大的侍女而已。” 所以她的容颜姝丽,分明不是梁帝所偏爱的,也仍然“中选”。所以她懂得如何为人梳妆,自然地为旁人换衣。 也同观若一样,会做所有的粗活,而不抱怨什么。 她以为穆犹知聪明,可是她明明也已经露出许多破绽给她看了。 从这里说起也好,至少给了观若一点时间缓冲,令她可以不必马上就面对她最不想面对的事。 穆犹知继续道:“我们的关系并不好,所以梁帝在带着真正的穆犹知出逃的时候,她并没有带上我。” 其实有时候她也在为殷观若感到不值。一个是放在掌心中偏宠了三年的旧爱,一个是才进宫不足一月的新欢,到底还是新欢好。 尽管她是不明白,“穆犹知”到底有哪里好的。 她的目光,落在屋中梳妆台下的那张锦毯上,“不是我要说穆家人的坏话,只是她们都实在是太刻薄了。” 她很快将目光落在观若脸上,“我本姓袁,同你那位袁姑姑是本家。小字音弗,你往后若再要唤我,可以唤我原本的名字。” 穆家给她取的属于丫鬟的名字,她已经不想再提起。 袁音弗很快将话题扭转了回来。 “在梁帝带着穆犹知出逃之后,我和其他的宫女都被关在了景宁宫里。” 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袁音弗并不像蔺玉觅那样,无论是声音里,还是眼神中,还是身体任意的角落里都隐藏着恐惧。 她的语气是很淡然的,仿佛这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不值得大肆渲染什么。 “在其他人都惶恐无助的时候,我私藏了许多穆犹知没有来得及带走的东西,我就是用它们一路贿赂看管我的嬷嬷,一路走到你身边的。” 也就像今夜一样。 在哪里人都是离不开钱财的,她已经尝到过一次甜头了。她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的。 “在晏既的士兵进入景宁宫的时候,我穿了一件穆犹知的衣裳,走出去告诉他们,我是梁帝的穆贵人。” “我身边的那些宫女根本都已经吓的连话也不会说了,唯一一个鼓起勇气拆穿我的人,她所说的话也并没有被信任,很快同我分开了。” 只因为她实在生了一张做宫女可惜,做嫔妃才正当的脸,谁都能看的出来。穆犹知带她进宫,原本就是有这样龌龊的打算的。 都把女儿进了宫还要玩民间正室的那一套,把自己的丫鬟塞到夫君身边,以求固宠。 所以三川穆氏,也就只能是个小门小户。 观若替她圆了接下来的话,“嫔妃和宫女在军营中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浣洗衣服再累,也及不上长途跋涉的累。” “更不要说休息的时候,嫔妃至少只需要同一个人共用营帐便好。” 袁音弗点了点头,“风险也是更多的,我原本以为我承受的起这样的风险。” 冒用身份的风险,被嬷嬷们更刻薄对待的风险,以及蔺昭容她们一样枉死的风险。 袁音弗的语气低沉下去,“到此刻我也还是觉得我当时的决定是对的,若我仍然是个宫女,只怕是某一日死了,也是无人在意的。” 她承受不了的风险,她后来发觉,原来还是冒用身份的风险。 “在青华山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偷看过晏既的公文,你应该还记得。” 那本公文实在太过烫手了,“就是在那时候,我忽而发现了一本记载着梁帝从长安带到薛郡的妃嫔的名单,穆犹知当然在里面。所以她不该出现在青华山。” 那时候她们不过刚刚进宫而已,不要说梁帝身边的老人不认识她们这些新面孔,就是同一批妃嫔之间,也是认不全对方的脸的。 她以为自己可以浑水摸鱼,却没想到池塘里的每一条鱼,身上都已经标注好了她们的名字。 她根本只是砧板上的一条鱼,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我记住了那本公文的样子,在你出帐将公文转交的时候,偷偷将它藏了起来,带回了营帐中。而后撕碎了放在衣服里,在浣衣的时候让它随水飘走了。” “我以为这样就没有事了,梁帝身边有什么女人,原本就是不重要的事。” 她更是不相信穆犹知这样的女子在梁帝身边能有什么建树,就算晏既仍然在意梁帝身边有什么女人,她也不该被提到才对。 结果她居然这样争气,甚至还曾经有过梁帝的孩子。 不过她太蠢了,果然也就是护不住自己的孩子的。 第256章 谎言 袁音弗望了观若一眼,“后来的事,晏既是怎样发现我的身份的,殷姑娘,你应该都知道了。” 观若当然是知道的。 她们在营帐中甚至还曾经谈论起来。那一日她被晏既拆穿了身份,却并没有被发落,魂不守舍地进了她的营帐。 可她那时却只觉得袁音弗是因为见到了家人,而越发思念起故土,思念起亲人,根本就没有起疑。 人在陷入某一种情绪中的时候,总是会失去敏锐的察觉能力的。 “从那以后,我再骗你,都是出于晏既的授意。是他叫我在你身边监视你,他害怕你仍然想逃,所以需要我在身边。” 袁音弗的话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支箭,射进了观若心口。 观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自己的住处的,袁音弗之后的话如同疾风骤雨,远远大过屋外不肯歇的风雨,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连披风还落在袁殷弗那里也不记得。 她一路都在回想着袁音弗方才的话,不光是开头的这一句而已。 “那一日他审问了我许久,想要搞清楚我到底是不是梁帝的奸细。” “可是这样的事,他没有证据证明我是,我也没有证据证明我不是,遇见这样的情况,你说他应该怎么办?”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将军是不应该心软的。 “可是他还是把我放到了你身边去。” 观若懂得袁音弗话中之意。 晏既还是把袁音弗放到了观若身边去,是因为他觉得袁音弗这一路走来都不是巧合。 监视她要不要逃跑是小事,别人也可以做到,他可以在她身边布置更多的人手,以观若的能力,是发觉不了的。 就好像晏既说她的小院之外,四处都有弓弩手,可是她从白日看到夜晚,也从来没有发现过一个人。 他选择让袁音弗继续呆在她身边,是因为他怀疑她也是梁帝的细作。 哪怕他们相守白头,他也仍然在怀疑着她。 在青华山的时候,晏既有多么憎恨梁帝,又曾经因为梁帝多少次和她争锋相对,她分明还是历历在心的。 那她是不是也可以怀疑,他同她的所有约定,根本也是假的?他可以像前生一样杀了她的。 或许他前生杀了她,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那也太荒谬了。 何必呢?何必。 观若的长发已经湿透了,她浑身都是湿淋淋的。室内的月光已经沉淀了太久,她都不用点灯,便能看得清室内的所有东西。 那件嫁衣就放在桌上,她还没有能来得及动手去改。 夜晚做针线会伤了眼睛,她想要在垂暮之年的时候,还能看得清身旁之人的脸。 她以为明日是有时间的,可明日…… 她没有时间再去沐浴一次了,只能匆忙地换了与原来相似的亵衣,将长发随意一绞,重新躺回了床榻上。 秋夜寒凉,锦衾冰冷,她身上也是冰冷的。 观若知道自己今夜是不能睡着了,只是歪着头,看着屋檐下连成线的水珠,看着廊下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晃,终于是熄灭了一盏。 观若心中也有一块角落暗了下去。 直到听见一声轻微的“吱呀”声,门口落下来一大片阴影,观若才闭上了眼。 那个人的脚步不慢,却是很轻很轻的,一步一步,就像是观若此时的心跳声。 晏既在观若床榻前停下来,阴影落在了观若的面颊上。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似乎也叹息了一声。屋子里才响起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和衣睡在了一旁的贵妃榻上。 换做观若来听他的呼吸声了。 前生在云蔚山的时候,他的烦恼少,在她不再梦魇之后,总是很快就睡着了。 很快就睡着,早上却也不肯早起,总要看着观若忙进忙出一会儿,才肯自己起来梳洗。 如今他们仍然共处一室,睡不着的人也还是观若。 这一次她没法像裴俶上一次给她的那瓶药一样,和他把所有的话都摊开了,而后说明白的。 袁音弗事先没有机会和穆氏串通,穆氏和她的夫君,那一日是直接被晏既从安邑请过来的。 是不是自己的族妹,她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又怎么敢在一心要弄清楚真相的晏既面前撒谎。 所以晏既一定早就知道了袁音弗不是穆犹知,他没有告诉她。 他甚至试探她,不止一次。 问她能不能让袁音弗过来和她同帐是一次,那一次她答应了。或许在晏既心中,就是说明她和袁音弗之间的确有什么勾结。 像晏既这样的人,是不会相信两个原本不认识的俘虏,同帐过几日,就会有什么真感情,同彼此分不开的。 尽管她只是体谅眉瑾,也不想给他添什么麻烦而已。 第二次他说他要把袁音弗送走,她没有答应。 那时她只是想让袁音弗教一教她如何妆扮,可这句话她当时没有说出口。 不过无论她有没有说出口,他恐怕都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她要她留下来,继续与她密谋什么的借口。 已经有过两次了,居然还有第三次。他和她提起过真正的穆犹知,他说起了她怀孕的事。 那时候他还问过她,认不认识梁帝的这位穆嫔。 观若什么也不知道,被蒙在鼓中,回答他她并不认得。他一定觉得她是在说谎。 可彼此相对时满口谎言的人,又究竟是谁。 既然他怀疑着袁音弗氏梁帝的奸细,也同样这样怀疑她。 那么最好的拆穿她们的方式,拿到证据的方式,就是策反了袁音弗,而后来让她来监视她,看看她往后的表现。 她观若还记得袁音弗第一日来到她营帐里的时候,那一日她们谈论了许多。 她同她说过,她还是有想要逃的心思的。 那时候袁音弗极力劝她不要逃,还说自己愿意做她的力量,就是怕她真的是什么奸细,最后会连累了她吧。 一个曾经欺骗过晏既的人,若是有一日失去了对晏既而言的价值,她会觉得自己自此便危险了,就像她今夜就想逃开一样。 第257章 不疑 观若也想逃开,可是她没有机会。是她自己也舍不得逃开,她又开始优柔寡断了。 她没有办法和晏既对质什么,一个愿意起疑的人,怎样解释,都是没有用的。 她只能忍受着他的欺骗,忍受着他的不信任,一直到他自己打消心中对她所有的疑虑为止。 夜晚太漫长了,今生她的夜晚,怎么总是这样漫长。 她听着晏既平稳的呼吸声,一直捱到了天明,却仍然没有任何睡意。 在天色刚刚亮起来的时候,晏既便起了身,动作极轻地将自己收拾干净了。 而后他又站到了观若床前来。 只是静静地站着,什么动作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反而是这时候,观若装的太累了,真正有一点睡意的时候,晏既忽而道:“阿若,既然醒了,就不要再装睡了。” “你的眼皮一直在动,我知道你已经醒了。你在裴府里是不能休息好了,我们这就把东西收拾好,而后搬出去。” 观若慢慢地睁开了眼。 还是这样早的时候,晏既便重又穿好了戎装,像一个丈夫一样,呼唤自己的妻子起床。 观若坐起来,揉了揉鬓角。 昨夜淋了雨,又一夜都没有睡,她觉得有些头晕。 晏既很快走到一旁,倒了一盏热茶递给她。“先喝杯水。” 观若顺从地接过来,昨夜所有的迷惘,在此时都可以化作初醒的迷茫,令晏既不必生疑。 “将军先到外间等我,我收拾好了,很快就会出来的。” 她没有什么精神,晏既也只当是她昨夜害怕,没能休息好的缘故。“那我在外面等你,你不用着急,可以慢慢来的。” “孟府里的一切也都是齐备的,你只要拿上你那个小包袱就好。” 他说着这句话,带了一点调侃的意味,观若却并没有玩笑的心思,假装自己是没有完全清醒,抱着膝,将自己的脸埋了进去。 晏既望着她笑了笑,转身出了里间。 等观若换完衣服,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梳妆的时候,晏既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正厅里,遥遥地看着她。 观若能在铜镜中看见他的身影,却已经全无上一次半分的轻松心思,不自觉走了神,只是一直重复用梳子通头的动作。 晏既静静看了一会儿,从不远处走过来,观若都没有发现。 他接过了她手上的梳子,“阿若,在想什么?我看你好像走了神,半日都没有动静。” 他为她通着头,“阿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新婚之夜的时候,我也要把我们的头发打成结。” 观若连忙将那梳子拿了回来,掩耳盗铃般道:“没什么,只是昨夜沐了发,却没有好好梳过。头发养的太长了,怕不好好地梳一次会不好打理。” “此时已经好了,不必将军来帮我了。” 晏既便让开了一步,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将青丝绾成了简单的发髻。 纤纤玉手在发钗珠玉之间流连过片刻,停在那朵白色的芍药宫花之前,还是择了它一旁的的一支木簪。 “阿若,今日为什么不戴花了?” 他有些疑问。她的手分明是在上面停留过的,在那片刻里她一定也思虑了什么,所以才没有选。 只是一件很小的事而已,他却莫名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观若将那木簪插进了发髻中,“没有什么,这朵花,还是等到成婚之后再戴吧。”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谎言。 她在心里责怪晏既对她撒谎,他不信任她。可是她分明也常常对他撒谎,她也没有那样相信他。 这样的两个人,是不是不适合结为夫妻? 他还是带着几分稚气的,和前生一样。结发为夫妻,哪里是把他们的头发打成结放在一起。 是要剪下来,放在香囊里随身佩戴的。 晏既没有再说什么,等观若从梳妆台前站起来,他已经坐到了他夜晚睡过的贵妃榻上。 他同她招了招手,像是有什么很好很好的事情压了告诉她。 观若朝着他走过去,他伸出手,一把将观若拉到了他怀里。 不像往常一样,观若没有感觉到一丝丝的甜蜜,只觉得如坐针毡。 晏既很快从怀中拿出了一沓什么,他拿着那些东西在观若眼前晃悠,她才看清楚这些全都是银票。 几乎都是一千两一张的。 “都说打仗发财,这是新发了军饷之后,我所分得的东西。” 他是主将,自然能得到最多的好东西。古董字画这些他都不稀罕,只是觉得拿了银票给她,她会觉得最高兴而已。 他将它们都塞到了观若怀里,“以后这些东西都交由你来管,我就可以省心了。” 观若怕它们会散落在地上,只好先接了过来,“我并不想管将军的这些东西。将军也知道,我只是小门小户出身,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银票。” 她的确是不想管,也的确是怕自己不能管好。所以她将这些银票,不由分说地重又塞回了晏既手中。 他的脸贴在她脖颈间,“你不肯管,那谁来帮我管。我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总是要有人来帮我管的。” “将军可以找几个懂得这些事的人,或是购置田庄,或是购买铺面……还是算了,如今是乱世,想来想去,什么都不如真金白银这样好。” 晏既捉住了她的手,又将这些银票塞到了她手里,“你还说你不会管,这不就说得很有道理么?” “乱世之中,的确是什么都比不上真金白银。这些银票又没有长手长脚,找一个小匣子锁起来,不就好了?” “你手里还是得有一些银钱的,可以买自己想要买的东西。阿若,你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我希望你能拥有多一些。” 就和前生一样,他手里一有了一点钱,便要带着她去镇上赶集,拿着钱叫她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观若也就不再推辞了,他说的对。 这银票没有长手脚,她随便寻一个坚固些的盒子,将它们都锁起来便好了。 若是有一日她不能再拥有它们,她也可以物归原主。 第258章 帮忙 “阿若,你不会真想着就把它们锁起来,放到锁头都生锈了,也不拿出来用吧?” 这或许真是她会做得出来的事。 他从那一沓银票中抽出一张递给她,“其他的你收起来,这张便放在手边用吧。” “那一日你和琢石一起叫破了假裴凝的身份,也让我更谨慎了一些,论功行赏,也该有你的一份的。” 他见观若不接,便仍旧是强硬地将那张银票塞到了她手里,“去买你喜欢的东西,我是不懂你的心意的,花了钱还讨不了你的开心。” 就像是前生他买给她的那些胭脂水粉一样。她到底或许是喜欢的,可只能放着生尘,也实在是可惜。 他们已经不像前生那样拮据了。 观若只好收下来,也是不想再和晏既拉扯了。 院中有人匆匆走进来,“将军,马车已经收拾好了,几位副将和大人也都已经收拾好东西,此时便可以出发了。” “只是那位蔺姑娘……” 晏既问他,“蔺姑娘如何?” 那亲卫道:“蔺姑娘还没有起床,也不敢轻易惊动她。” 晏既便笑着对观若道:“你算是把这个妹妹宠坏了。” 观若和那亲卫说话也是很客气的,“她这几日身体不适,便不要喊她了。等她起来了,再慢慢地让她收拾就好了。” 她自己倒是已经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了,就如晏既所说,只是一个小包袱而已。 观若和晏既并肩往外走,在出门之前,他仍然细心地为观若系好了披风。那披风和他其他的衣物一样,都有淡淡薄荷香。 观若上了马车,才发觉眉瑾已经候在了马车上,同她笑了笑,“殷姑娘。” 观若也和她打招呼,“难得见眉姑娘肯坐马车。” 眉瑾便笑着掀开车帘,望了远处正在上马的晏既一眼,“还不是将军。他不放心你,所以就是这点路程,也希望我能陪你。” 观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耽误了眉姑娘了。” “不过是不骑马改坐马车而已,算得了什么耽误。殷姑娘前几日同我学剑术的时候,可没有这样客气。” 观若想起前几日的事,终于能够放松了一些。“我听闻眉姑娘昨夜忙碌,不知道裴夫人如今情况如何了?” 晏既没有同她提起来,她只好自己和别人打听了。 “昨夜就已经没有事了,下手的那个人——她说是裴灵献。无非是再好好养几日罢了。” 眉瑾说起高世如,总是会不自觉含着几分不屑。 “将军昨夜审问过她,不过她不肯承认她和裴灵献之间有什么勾结,她说自己昨日去花园,就只是想看裴氏其余人的热闹而已。” 高世如同这些人的关系都不好,她的心胸并不宽大,便是生死之事,在她眼中也不过是一场热闹。 昨夜她自己也在鬼门关游走了一回,不知道看在裴氏活下来的人眼中,是不是也是“一场热闹”。 真是活该。 眉瑾继续道:“如今将军已经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看住了,她不会再出什么事,也不会再闹出什么事了。” 这样的话,观若听完,也并不觉得心里有多少轻松。 眉瑾见她仍然愁容满面,主动伸手握住了她的。 “殷姑娘,昨夜你受苦了。阿凝这个人……虽然只是这样,可是她说裴灵献的话,却并没有说错。” “被他缠上的人,是太痛苦了些。” 这样的想法,观若也曾经有过。只是裴凝和裴俶是恶人对恶人,那她呢? 观若连叫眉瑾放心的话都说不出口。 眉瑾沉默了片刻,又道:“殷姑娘,你应该也知道阿凝她如今听不见话,也没法说话了,甚至连手都没法正常活动了吧?” 观若不知道她为什么忽而提起这件事,“是。其实裴五小姐落到这个下场,还是太过了。” 她虽然不喜欢裴凝,可是原来那么生动的一个女子,忽而成了这样的一个废人。一辈子都被毁去了,比直接要了她的性命还残忍。 眉瑾低下了头,“有一件事想求殷姑娘。我想把阿凝带到孟府里居住,她受了太多的惊吓,如今只肯认我。” “我会给她找一间距离你和将军最远的屋舍,不会让她打扰到你们的。” 冯家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她一个孤鬼。她只得一个亲姑姑,姑姑也就这两滴血脉,裴倦也不在了。 眉瑾的情绪越加低落下去,“她毕竟是这世上唯一还同我有些关系的人了,或许以后行军打仗,我走到哪里,都会把她带到哪里。” 原来只是这件事。她才算是新府邸的女主人,所以眉瑾要过来问她的意思。 眉瑾重情重义,这实在只是一个很小的要求。 她一会儿却要提出一件或许会让她有些难办的事,“眉姑娘要带着裴五小姐,只管带过来便好。只是你一个人照顾她,还是太辛苦了。” “最好能寻摸一个老成些的仆妇,慢慢培养裴五小姐和她的关系,这样你就能轻松许多了。” 眉瑾见观若并没有反对,也就放下心来,“多谢殷姑娘提醒了,我会想办法找一个仆妇过来的。” 观若也就同她直言了,“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想请眉姑娘帮忙,是穆姑娘的事。” 她的举止太引人注目了,连坐个马车,晏既都要眉瑾来陪着她。靠她自己在晏既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袁音弗送走,她做不到。 她也不想去考虑这样会有什么后果了,晏既心中的疑心,应该由他自己来消。 “穆姑娘始终有些惧怕见到李玄耀,若是一直跟在我们身旁,总是难免会遇上。所以我想,不如早些将她送走。” “她自己也有离开的意愿,昨日我问过将军,只是他太忙碌了,所以不如还是由我来安排。只是我出面办事毕竟不方便……” 眉瑾也同样很快应承下来,“这只是小事。她虽然是梁帝的妃嫔,是将军的俘虏,可这些俘虏,将军原来也不打算拿她们换什么。” “我会帮忙安排好送她走的士兵和马车的。” 第259章 怀疑 眉瑾想的周到,知道袁音弗离开这里,需要的并不仅仅是钱财而已。 观若取出今日晏既给她的那张银票,“费用便由我来负责吧。” 眉瑾很快将她的手推了回去,“殷姑娘,钱财不外露,这银票的面额太大了,并不适合穆姑娘留着。我会给穆姑娘准备一些散碎银子的。” “而晏家的士兵也都是有军饷的,吩咐他们做事,不必这些。你放心就好,我会给她准备好她出行需要的一切的。” 说到这里,眉瑾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穆氏不是三川郡的家族么?三川王氏的人已经给将军送过信,透露出了求和之意。” “再过一段时日,我们就要往三川郡去了。能跟着军队一起走,总是比这样出行更安全一些。” “王氏不抵抗,穆氏也不会抵抗的,他们的日子还是好过的。” 袁音弗根本就不是穆氏的人,她怎会想要往穆氏去? 观若只好找了借口,“穆姑娘并不想回家去,具体要去哪里,还是由得她自己吧。我就不过问了。” “至此一别,缘分也就算是尽了,不必再牵挂什么。” 等袁音弗离开之后,她会告诉晏既这件事的。她想知道他会怎样做。 眉瑾便没有再说什么,““那好,等我安排好了马车和其他的事,我再叫人送信给殷姑娘。” 这一段路途本来就不长,说着话,很快便到了孟府门前。 观若一下车,周围都是熟人,只是她也无心寒暄。 晏既在众人的目光中毫不顾忌地牵起了她的手,同她一起往府中走。 其他的人在府中自然也各有住处,走过同一段大路,渐渐地便只剩下观若和晏既两个。 府中的风光她昨日才看过,此时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特殊,只是微微低着头,看着铺满鹅卵石的路面。 昨夜下过大雨,路面上有些滑。上面落了一些树叶和花朵,鹅卵石缝隙中的青苔却越发鲜绿了。 世间万物,都是此消彼长的。 晏既嘱咐观若,“我先送你过去,陪你一会儿,仍然要去和琢石她们议事。我拿下河东之后,钟氏和梁帝的人,也安静了太久了。” 他又道:“蔺姑娘你不必担心,我叫人在她的院外守着,等她一醒来,就会有人带她过来的。” “你不是要改嫁衣么?若是没有事,可以先将嫁衣改好。” 他凑近了她,在她耳边道:“我等着你将嫁衣穿上的一日。” 晏既和伏珺的消息,好像是时时互通的一般。昨夜她才和伏珺说了要自己改嫁衣,晏既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观若点了点头,“我知道将军会安排好的。”她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的能力,他总是事无巨细。 晏既忽而停下了脚步,“我总觉得你今日似乎不太高兴,还在担心昨夜的事情么?” 观若也停下脚步,不敢抬头去望他。 她随意地找了一个借口,她沉浸在昨夜的打击中,还没有想好自己究竟该怎样做。 “也许是昨夜没有睡好,所以今日显得有些没有精神而已,并没有不高兴。” 晏既并不打算就这样轻轻放过她的不对。 他松开了与她交握的手,微微弯下腰来,双手按住了她的肩。 “阿若,到底是怎么了?没有精神和心情不好,我还是能分的出来的。” 今日也算是搬迁新居,她的态度反不如昨日过来游玩的时候。 观若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她想说的话。 “将军晨起时说,要与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对不对?” 晏既微微皱了眉,“为什么这么问,你还在怀疑昨夜穆氏的事?” “或者我可以陪你回裴府去,模拟一下昨夜的情形,让你看一看站在我的位置,究竟能不能看见穆氏的脸。” 观若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怀疑这件事。” 就算昨夜晏既真的只是误杀了穆氏,他隐瞒她关于袁音弗的事情,他不是完全信任她,这总是事实。 “阿若,那你还在想什么呢?你说出来,若是能办到的,我一定都会帮你办到的。” 他重新站直了,目光落在她发髻上的那根木簪上,“我希望和你成婚,白头到老。我希望分享你的快乐,同样也承担你的痛苦和恐惧。” 晏既的话语砸在她心上,被晏既注视的地方,仿佛要烧起来一般灼热。 她知道这件事埋在她心中,她就是得到了晏既,也永远都不会快乐的。 他的疑虑或许有一日会消除,可是他们不曾把这件事摊开说明白,她心里会永远有一根刺。 让她不能放心地去爱他,不能全心全意地信赖他。 若是这样的话,他们的婚姻又有什么意义? 或者干脆不要了,或者在他们成婚之前,便将这个心结解开。 观若微微仰起头,同晏既面对面。 她的话刚要出口,一个亲卫从不远处急匆匆走过来,单膝跪地,语气焦急,“将军,三川急报!” 晏既看了他一眼,又回头望着观若。“阿若,你方才要说什么?” 他尽量放平了他的语气,可是他真的不在意一件事的时候,和他在意的时候,观若也是能分的出来的。 那亲卫又重复了一遍,“将军,三川急报!蒋副将请您快去议事厅!”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这亲卫身上。他们有再多的话要说,到底也及不上这些事。 儿女私情,总该为军国大事让位的。 观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将军快过去吧,我自己去我的住处就好,我可以让府中的侍女为我引路的。” 晏既的犹豫是很短暂的,他不再掩饰他的焦急了,“我先过去议事,你在房中等我。” 甚至等不到观若点头,晏既便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 观若回过头,继续慢慢地朝前走。她不在乎自己能走到哪里去,也不急着寻人为她引路。 她瞧见了一棵木芙蓉树,在微风中摇曳着。 树上的芙蓉花开的比她原来院中的那一棵还要好,一旁有假山和石凳,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于是她慢慢地朝着那棵花树走过去。 第260章 谣言 观若才走到近处,便听见了两个年轻女子说话的声音。 观若正觉得是自己打扰了人家说话,想要转身走开,便听见其中一个女子道:“你听说了没有,那个将军他要娶的女人,就是从前梁帝的珩妃!” “文嘉皇后就是晏将军的姑姑,梁帝虽然灭了他们晏家,可他没有废后。那说起来,梁帝仍然是晏将军的姑父。” 那女子越说越兴奋,“侄儿要娶姑姑的妾室为正妻,真是闻所未闻的事。” “要我说,若是这样的女人,留下来做个见不得光的侍妾也就算了,居然要娶她当正妻,啧啧啧,也不知道这个将军是怎么想的。” 观若听完,心中倒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早在她决定要和晏既在一起的时候,她就知道她会被人在背后这样中伤了。 只是一些闲话而已,她堵不住天下人的嘴。这些人也只敢在背后说一说她的坏话而已,伤不了她什么。 另一个女子很快道:“你这算得了什么消息。”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好像她接下来说的事,一定会惊天地泣鬼神,叫她的同伴惊讶不已一般。 她压低了声音,观若几乎都要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你知道和晏将军一起的那个李大人么?他们两个是表兄弟,又一起从陇西一路打到了河东来。” “可是他上个月被晏将军削了一根手指,你知道是因为什么事么?” 分明是个问题,可以吊足了对方的胃口,她却迫不及待地自己回答起来。 “就是因为这个珩妃!听说是那位李大人酒后失德,将她给……晏将军知道了,便提着剑进去……” 中间有些词语或许过于污秽,她将声音压地更低了。 “这个珩妃看来真是狐媚,将梁帝这个拥有三千佳丽的男人迷的七荤八素的不说,沦落到军营里,还能让两位大人为争抢她大打出手……” “什么!”听话的侍女果然很惊讶,“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语气里又充满了羡慕,“杨姐姐,你的消息可真快。” 那被称作“杨姐姐”的侍女大约是满脸的得意,“那是自然!我进府可比你早,我还见过将军好几次呢。” “若是我也能有这样的本事,那就好了。我也非要嫁个什么将军,嫁个大人的才好。听说今日她就进府了,我们不如去看看她长的是什么样子,看看她究竟比我美多少……” 观若几乎气的有些发抖,她知道这个女子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们在说当日被李玄耀强暴的人是她。 观若没有再犹豫,拨开了假山之前的树丛,“不知道两位姑娘是否是府中的下人,我便是梁帝从前的珩妃,也是将军未来的夫人,更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 “若你们此时有空,不如先为我引路,我要去我的住处。” 瑟瑟发抖的人变成了假山里谈话的侍女。 她们不过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同观若差不多。平民出身,看起来有些过于瘦弱了。 互相看了一眼,彼此推搡了一下,没有人愿意先走出来,去承受观若的责难。 观若并不想同她们废话,袁姑姑曾经说过,能够让人最好的长记性的方法,就是惩罚。 而居上位者,在下人面前,应该永远保持云淡风轻。 云淡风轻,比暴怒和咒骂更有威慑力。 “将军府中不养闲人,更不养只会说闲话,传谣言的闲人。你们自己去伏大人那里领罚吧。” 说闲话被正主发觉,是这世间最恐怖的事。更何况观若和她们是主仆,是天与地的关系。 那两个侍女吓的哭起来,立时便跪在了观若面前。 她们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称呼来,便只是道:“姑娘,姑娘,奴婢们错了,往后再不敢传这些闲话了,求您绕过奴婢们一回吧。” 这里的地面,同样是鹅卵石铺就的,跪在上面,不过片刻,膝盖就会受不住了。 观若并没有要让她们起来的意思。 “这些话你们是从何处听来的?若是能说出源头,我还能让伏大人对你们从轻发落。” 府中的侍女都是伏珺从安邑普通人家挑选过来的。 她们大多都只是平民少女,出身清白,听到报酬丰厚,且不需要签什么卖身契。略调教过几日,便在府中当差了。 她们都和裴家的人毫无关系,更不用说是和李家的人了。 这些话的恶意太浓了,她们这样的女子,根本就没机会听到这些事,更不要说自己编造谣言了。 一定有一个源头。 还是第一个说话的侍女胆子大一些,见观若说能减免对她们的惩罚,便仰起了头来。 “奴婢是听府里一个姓晁的嬷嬷说的,昨夜将军临时说今日就要搬过来,伏大人过来了一趟,叫奴婢们把府里很多还没做完的事情都连夜做完了。” “就是休息的时候,奴婢才听那个嬷嬷说起来的。” 人人都有好奇之心,又最喜欢看那些凌驾于自己之上的人的笑话。听闲话并不是错,说闲话,传谣言才是错。 观若继续问话,“在昨夜之前,你们都没有听过这些话?” 偏偏是在她将要搬过来的时候,有人刻意将这些谣言散布了出去。 今日她只是凑巧而已,可总有一日,这些话会传到她耳朵里,甚至流传到府外去的。 裴俶说他会阻止她嫁给晏既,是不是也包括这件事? 那两个侍女又对视了一眼,跪得实在腿疼,忍不住动了动。 重又俯下身来,磕头求她,“奴婢们之前真的没有听过这些话了,奴婢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这次只是初犯,再不敢再犯了,求您开恩!” 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一进了她的府邸,变成了只会传闲话,说谣言的小人了。 她们这是在打她的脸,在打伏珺的脸。 观若没有精力亲自处理这些事,她也让她们跪的更久了。 “府中想必有下人总管,你们自去寻她领罚吧。” 她还是要将这件事告诉伏珺的,她会查出这些谣言的源头,不会任由这些脏水泼在她头上的。 第261章 字条 观若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这里,一路再看什么也没有趣味,随意寻了一个侍女过来,让她带着她去了伏珺给她安排的住处。 观若并没有什么心思去欣赏屋中的摆设,再好的地方她也曾住过了,再看旁的,不过都是尔尔。 在等到晏既过来寻她,同她将这一切都说清楚之前,她大约是不会有什么心思做什么事了,她只能一直心神不宁着。 观若在裴府所用的那些东西,在她耽误在花园中的时候,已经都提前放到了这里来。 和正红色的嫁衣放在一起的还有一顶凤冠,观若是第一次见到。 凤凰以金丝堆累,尾羽以翠鸟的毛仔细粘成,再配以东珠宝石,华丽无双。 她心里却没有一点欣喜的感觉。 观若越发期盼着晏既的到来,期盼着她心中疑虑能早一些被消除,让她的心重新安宁下来。 观若先等来的是眉瑾的一张字条。上面记载了她为袁音弗安排的一切。 今夜马车就会带袁音弗离开这里了。 观若走出了院门,又指了一个侍女,带着她去了袁音弗那里。 蔺玉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搬过来,可观若在上马车之前,是看见了袁音弗的。 晏既也不会不带着她。 这一次为观若引路的侍女健谈,一路上都在同她介绍府中的建筑。 观若并没有什么心思听,只是偶然才会回应一句而已。见到观若兴致不高,那侍女渐渐地也就不再同她介绍什么了。 袁音弗住的离她有些远,她们几乎是走到了府邸的另一头去。 “不知道这位姑娘知不知道这些屋舍住处都是谁安排的?” 也许是伏珺,也许是晏既。如今和袁音弗有关的事情,观若总是要格外多心一分。 那侍女想了想,“应该是伏大人,昨夜好像是他亲自过来吩咐的。也可能是奴婢说错了,毕竟奴婢们只是负责打扫屋子而已。” 得了这样的回答,和没有得是一样的。 她们走到一处屋舍附近,忽而听见了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动物,可仔细听一听,却能听出来是人。 观若停下了脚步,“这里住着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那侍女倒是能回答她,“是将军身边那位女副将带过来的一个姑娘。” 她的语气中透着货真价实的惋惜,“这个姑娘好像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旁人说话。” “她脸上也受了伤,只有半张脸是完好的。可就是半张脸,也能看出来从前是个很漂亮的女子,真是可惜了。” 她惋惜了片刻,又对观若道:“不过还是夫人你更漂亮,奴婢是乡下来的,从没见过比您还漂亮的女子。” 所以方才一路走来,她一直都在偷偷地观察她。 观若只是勉强同她笑了笑,而后走到窗下,望了一眼屋中人。 的确是裴凝,她的左半张脸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灼伤了,这么久了都没有完全好起来。 她似乎变的很怕光亮,一直缩在屋中黑暗的角落里,不断地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实在很可怜。 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手亦不能书,却还剩下一双眼睛,能看到世间事。 看见世间事,却没有办法再同旁人表达任何她心里的想法了。 她身边有一个仆妇,想要将她搀扶起来,一直不停地同她说这话。 她却一直用她受过伤,还包着纱布的手用力地想要将那个仆妇推走,那纱布上渐渐地渗出血来。 那仆妇没了办法,一抬眼正好望见站在窗外的观若。 她不认得观若,面上现出了如裴凝一般的迷惘来。看来裴凝也不记得她了。 眉瑾此时应该在晏既那里,她是不能来陪伴裴凝的。她也曾说过,裴凝只认她一个人而已。 观若帮不了她,她转身离开了。 入目仍然是小桥流水的景致,可观若心中却仍然是方才的裴凝。 她不想慷他人之慨,将裴俶从前在裴凝这里所受过的苦难,全部在她此时对裴凝的怜悯中一笔勾销,但是她也是没法和裴俶共情的。 他实在是个太过残忍的人。 袁音弗的住处,距离裴凝不远,那侍女在一处院落前停下来。 “这就是穆姑娘的住处了,方才还经过了那位女副将的住处,忘记同您说了。” 眉瑾要照顾裴凝,她也因此住到了府邸的角落里。而她的院落又恰好和袁音弗在一起,这是不是也有谁刻意安排过? 袁音弗看起来比昨日要镇定一些了,她看见观若过来,并没有多少惊讶,“殷姑娘是将我的事情安排好了?” 观若将她袖中的纸条递给她,“你今夜亥时出府,府门上会有人接应你,带你去马车所在之处。”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不过不要回三川,那里已经不太平了。” 若不是有重要的事,今日晏既不会那样焦急。或许昨夜就已经出了事,所以他才议事议到了半夜。 “车上已经备好了你出行所需要的一切东西,你只要带好你的东西就可以了。” 她想了想,还是把那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了她,“不要带那些不好带的东西了,这张银票你收好,藏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 “或许它能救你的命。” 袁音弗并不急着接过来,她看起来要比昨夜更平静的多。 明明是问句,她的语气却是理所当然的,“殷姑娘不跟我一起走么?” 她的态度令观若觉得有些恼怒,“我为什么要同你一起走。” 她是晏既未来的妻子,应该和他在一起,为什么要同一个曾经欺骗过她,一直在恩将仇报的女子一起走。 观若转过了身,朝着院外走,“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好了。袁姑娘,我们以后不必再相见了。” “今夜亥时,自府邸东门而出,向前行二十丈有一处窄巷,马车便候于此处。” 袁音弗念着字条上的内容,望着观若的背影,语气仍然是笃定的。 “殷姑娘,我觉得你还是记得这些比较好。我会在纸条记载之处等着你的。” 第262章 临摹 观若没有理会袁音弗的话。她自顾自出了院门,循着方才的记忆,一路往回走。 她也在盼望着她和晏既不能结为夫妻。或许裴俶说的那个“朋友”不是高世如,而就是袁音弗。 裴俶的计划是一环扣着一环的。 先是裴府花园西北角的大火,而后是穆氏被人指点,哪里也不去,只跑到她门前来求援。 她们之前根本没有见过,穆氏却认得她,唤她珩妃娘娘,刻意提示她薛郡的那位穆嫔。 若是晏既没有及时赶来,或许她还能告诉她更多的事。 而后是高世如遇袭。她是晏既很重要的人质,若是她出了什么差错,无论如何,晏既总是会很麻烦的。 也许观若与穆氏说话的时候,暗中窥伺的不仅是晏既的弓弩手。 裴俶也没有离开,所以见穆氏已死,晏既陪着她,便想借着高世如将他引出去,也让观若能有机会,能够去找袁音弗,让她把剩下该说的话补完。 只是他到底是匆忙安排了一切,不能将这个谎圆的完满,到处都露出了破绽来。 今日府中的流言,大概也是他的安排。虽然不能伤着实质,可是也足够让人厌烦了。 既要人伤筋动骨,又要人心烦意乱,这是裴俶做事的风格。 乌云蔽日,天色又阴沉下来,看起来又要下雨了。 在没有阳光的时候,屋檐之上的白石藏在阴影之中,看起来越发令人觉得可怖了。 观若一路往回走,尽量放低了视线,克制住了自己朝着屋檐上望的欲望。 一路上再遇见什么侍女,望向她的目光似乎都有惶恐,尽量拣了远路绕开了她。就是是在绕不开的,也是早早就停下了脚步,站在路旁,一言不发地等着她经过。 也许是因为她之前惩戒过的那两个侍女。坏的事情,总是比好的事情传的更快。 但愿她们也能学会管好她们的口舌,不要再惹出祸端来。 观若识路的本领似乎比从前好了许多,也或许只是她一直在沿着府邸中的河流走,她居然一路走回了自己的院中。 回到自己院中,心却仍然不能安定下来。 她随手拿起了桌上的一本书,想要翻看一会儿,排解一下心中的烦扰。才拿起来,却有两张纸从书本中落了出来。 观若弯下腰去,将它们都捡了起来。 她先打开了小些的那张,看起来只是一张字条,实际上或许应当算是一封信。 是晏既的妹妹晏淳写给他的。 晏既将这几本书塞给她的时候喝多了酒,也许就是那时候粗心大意,所以将信件夹了进去。 没有抬头,也没有什么寒暄,开头便是正事,“哥哥,这是我照着你书房里的那幅画临摹的。” “临摹”的“摹”字还写错了,涂改了半日,还是留了一个错的在上面。 “这幅画送给你,娘说你的书房现在是我的了。” 在这一行字后面,她还涂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小人,手牵着手。 小的那一个头上有一朵花,大约表示的是她自己。大的那个手里拿着一把同人一样高的剑,那就是晏既了。 两个小人都画了大大的笑脸,十分快活。让人看着看着,不自觉心情也好了起来。 落款是“晏和柔”三个字,另有一处印章,是“晏和柔印”四个字。 印的有些歪歪扭扭的,到底还是小孩子。只是没想到晏淳还这样小,便也有自己的印章了。 看来这两张纸,应该是晏既粗心,无意间夹在书本里的。 观若将这张纸条叠好,放在了桌上,又展开了另一张更大的宣纸。 这是晏淳的画作,画的是一处山间小屋。 小屋建于竹林之中,门前有松柏。台阶上坐着两个人,勉强能认出来是一男一女。 她画的或许是夜晚,天空中有参差星子。一匹棕色的马卧于他们面前,院中还有两只山鸡在漫步。 观若松了手,这张纸无声地飘落在了地上。 下一刻她又抓起晏淳的那张字条重新看了一遍,她的确说这是她临摹晏既挂在书房里的那幅画。 或许不得其神,可形都没有错。 夏夜的时候她常常就和李三郎一起坐在云蔚山小屋的台阶上,仰头看着星空。 踏莎有时候会卧在李三郎为它搭的马棚里,有时候会卧在他们面前。而那两只山鸡总是不安宁,腿上系了绳子,虽然能在院中漫步,却走不到他们面前。 还有那棵松柏,是她临死之前不久,李三郎亲手栽下的。 观若的手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她勉强把那张纸条放回了桌上,双手都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裙,期待着她心中这一阵巨大的背叛感快一些过去。 快一些过去,她要冷静下来,她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完。 但是感伤和痛苦总是降临在理智到达之前,她的眼眶中几乎是顷刻之间便盈满了泪水,垂直地滴落在了她的衣裙上。 原来晏既和她一样,都是重活了一世的人。 可怜她还一直把他的变化当作是她重生以后带来的变故,只因为他明明远远凌驾于她之上的力量,却一直都没有真正对她如何。 他也一直都在她面前掩饰这件事。在他的那幅画作之后,他应该就已经发觉她的不对了。 所以立刻便弄出了那朵宫花来,用以打消她的疑虑。 她不想再思虑更多了。 观若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滴泪沿着她的面颊滑落到了下巴,将落未落。 外面又开始下起了雨,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雨水的声音。可是这声音并不比观若心中的声音更嘹亮。 不用再思虑什么了,从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也和自己一样,是重活了一世的人之后,便不用再思虑什么了。 “若是有一个人想要杀你,阿若,你就该先去杀了他。” 这是前生李三郎同她说的话。他不是想要杀她,他是已经杀了她。 让她又经历了一世,让她再看一看他们之间所有的甜蜜不过如露如电,都是梦幻泡影。 世间之事,唯有生死是不必犹豫的,她知道该怎样做了。 第263章 圆恨 观若坐在铜镜之前,仔细地为自己上妆。 她的手艺实在不怎么好,画来画去,将自己的眉眼都画的死了。她觉得自己的眼中再没了一点灵动的意思,如同已至垂暮之间的老妪。 一时想笑,心却是苦的,如何也笑不出来。勉勉强强画完,都已经到了夜晚了。 黄昏的时候雨就停了下来,屋檐上只有一处还在不断地滴下水来,一滴一滴,均匀地如更漏一般。 只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停下来,提醒着观若,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观若从铜镜前站起来,转过身去取桌上的凤冠。铜镜之中,映出来一袭正红色的嫁衣。 即便灯火昏黄,上面的金银丝线交错在一起,映射出别样的高贵与绮丽。 她还没有来得及改过,腰上大了一些,让她整个人都有些笨重了起来。 观若取过来那个凤冠,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仍旧朝着梳妆台走。 凤冠上的东珠和宝石在她手中一颤一颤,便如她的心一样。 她将那个凤冠戴在了头上,还有还有两对金钗,用来将这凤冠定住。记欢情始定,总愿似钗股成双,盒扇团圆。 金钗已然成双,那支红宝石牡丹花的发钗再插进发中,便有些多余了。 观若做完了这一切,静静地看着镜中人。又已经不再像她了。 好像非得要粗布麻衣,不饰拆钗环,那才是她自己。云蔚山的日子,她永远都怀念着。 也罢了。 观若一直坐在铜镜之前,静静地望着镜中人,等着晏既过来寻她。 她知道今夜他一定会来的。 所有的事情总有做完的时候,等他把事情做完,他还期待着她能告诉她今日她究竟缘何不快,想要把这个心结解开。 尽管这件事与此时的观若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院门被人推开了,有人在往她的房中走。 观若转过身,站起来等着晏既朝着她走过来。 但是晏既进入房中之后就再没有动,在院中的时候他看起来分明很疲惫,却在看见她的一瞬间,眼中里盈满欣喜。 自然也是夹杂着一丝丝的不解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距离婚期还有数日,她却忽而穿上了嫁衣,戴上了凤冠,神情这样的郑重。 观若自己明白。 是为了圆前生之憾,断今生之情。 晏既不来,那么她就朝着他走过去。不知道是那凤冠太重,还是她的头原本就沉重。 一步一步,她都得很缓慢,才能勉强保持着平衡。 她在他面前停下来。 观若原本只到晏既的下颌处,今夜她戴着凤冠,看起来倒是快要同他一样高了。 晏既伸出手,轻轻拂过她的面颊,“阿若,怎么今夜忽而穿上了嫁衣,又戴上了凤冠?” “我一身戎装,并不能配你。不过我带了一样东西要给你看,你定然会欢喜的。” 他的盔甲上还带着寒凉的秋雨,他的神色却温柔,话语也温柔,和他从前一样。 和他的前生也一样。 观若以为自己会像袁音弗一样,将所有残忍的事实,如疾风骤雨一般一下子倾倒在他面前,可是她忽而发觉自己做不到。 她的话可能只能像今夜的秋雨,残灯斜照之处,断断又续续。 要看什么东西,都不重要。 “今日是十月初七,距离你我的婚期,还有八日,是月圆之夜的时候。” 好花须买,皓月须赊,她已经再等不到月圆了。 晏既点了点头,想要将她拥在怀中,却发觉她满头珠翠,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折了凤冠,八日之后,她该戴什么呢? 他伸出手去,碰了碰凤尾,“这凤冠太重了吧,你是还是想要给我看一看?快取下来吧,你昨夜本来就没有休息好,今日午后在房中可曾休息过?” 他又望了她片刻,忍不住笑起来,“这妆容是谁为你画的,远不如你原本的容颜清丽。以后还是寻摸一个擅长此道的丫鬟吧。” 观若的语气冷淡,“将军岂不知,新嫁娘的妆容,原本就是不自然的。真到了那一日,只怕将军都要认不出我来。” 说了这一句闲话,观若仰起头来望着他。 “将军早已经知道,穆犹知不是穆犹知了,却没有告诉我。” 晏既的神情骤然冷下去,拨着凤尾的手僵在半空,不知道该不该收回去。 “今日她还同你说了什么?” 观若往后退了半步,躲开了他的手。从发髻中抽出一支金钗,随手抛在了地上。 四支金钗,每一支上面的纹样都是完全不同的。不过如手指一般粗细的钗体上,雕刻着细致的图样。 第一支是桃之夭夭,是赞扬新妇宜室宜家之意。 晏既下意识地低头去看那支金钗,观若仍旧望着他。 “袁音弗同我说,她是你放在我身边的细作。时时向你回报我的心思,怕我会逃跑,更怕我的心向着梁帝。” 观若摇了摇头,在晏既的辩解出口之前,坦然道:“我白日也曾犹疑过,可是我最后还是没有选择相信。” “我想着你既然选择这样做,总应该会有你的理由。” “我在屋子里等你回来,我们把这件事说清楚,那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今夜她就会把袁音弗送走,让她再也不要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 他们可以都忘掉这些事,从今往后,全心全意地对待彼此。 再毋相负,再毋相疑。 观若说到这里,觉得自己的头越发沉重起来,甚至还有几分晕眩。 她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扶住了桌子,借着它的力量站稳。 听到这里,晏既见她不欲再说了,才开口道:“她说你早就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是你藏下了那份记载着嫔妃名录的公文,你想要保住她。” “之后她能在你身边,背后也多多少少有你的影子。我也同样不相信。” 没有与她直言,只是因为那时候他还是有些没法撇开前生的那些顾虑而已。 观若低头,苦笑了一下,“所以你后来千方百计地试探我,你想要验证自己的什么猜想呢?” 光光是她能在回想的时候察觉到的就有三次。 “不仅是包庇袁音弗吧。你觉得我一定是梁帝的奸细,纵不是,在你身边也是别有所图。可是将军,从来都是你坚持要将我留在身边的。” 无论袁音弗是不是为了自保在中间同时欺骗了他们,晏既总是骗了她的。 “晏明之,你骗了我。” 骗了也就骗了,她也曾经骗过他。她不觉得在这一点上她就占了多少道理,不过…… 观若重又抬起头,迎上了晏既的目光,“三哥,你究竟姓晏,还是姓李?” 第264章 断情 晏既僵在原地没有动,他没有回答观若的问题。 可是观若在他眼中看见了惊涛骇浪,不可置信的感觉淹没了他,是使得他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恰当的回应。 就像是那一日站在他画卷之前的观若一样。 观若一下子明白过来,“所以晏明之,你是在我欣赏你的画作的时候,就已经发觉了,我或许不是这样简单的。” “我和你一样,是重活了一世的人?” 前世今生,他们对彼此都足够了解了。一些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她甚至不是在询问他。 因为他察觉到了,猜测到了,所以送来了那些宫花,那朵白色的玉楼琼勾。 就算她不是恰好在伏珺那里,伏珺会为她解释这朵花的含义,在后来他们一同在山林里漫步的时候,他也一定会用言语来打消她的疑虑的。 观若取下了另一边的一支金钗,同样扔在了地上。它落到了锦毯之外,砸在青砖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这一支上的纹样是《禹贡》,勉励男儿应当有所作为。 “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恰是如今晏既在做的事。 他就是要给天下所有的土地,都换一个主人,重新定一个界限。让高山大川,天下万民,都听凭他的意志。 晏既没有回答她,也许她可以只说完她要说的话就好了。 “我心里从来也没有梁帝,更不可能为了他,去做什么伤害你的事。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已经告诉你最真的话了。” 他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她,可是他根本就没有勇气。 “那么阿若,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和你一样,是重活了一世的人呢?” 又为什么选在今日,要同他拆穿这一切。 这于观若而言根本就不重要,她并不打算回答他这个问题。 在他看见她梳妆台上晏淳的那幅画作的时候,他会全都明白的。 观若自顾自说下去,“在我还不知道你也是重活一世的人的时候,我觉得我不应该把前生的爱恨加诸在你身上。” “我以为你和李三郎虽然是同一个人,却间隔了一生,我会因为你不再记得我们曾经读过的那几百个日日夜夜而感到惋惜,却也为最终的结局而感到庆幸。” 她以为他们今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了。 观若一面说,一面干脆地将剩下的两支金钗都拔了下来,丢在了地上。 一支是张敞画眉,象征夫妻恩爱。另一支是熊罴之庆,祝愿他们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她已经都不需要了。 这一顶凤冠太沉重,也再戴不住了,她将它取下来,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原本笼在冠中的青丝披散下来,她觉得轻松了许多。 观若的发髻上只剩下一支从前属于文嘉皇后的红宝石发钗,她同样也将它拔下来,握在手心里。 这只发钗上从前承载着文嘉皇后的怨恨,到今日,也同样承载着观若的怨恨。 这份怨恨太重了,她几乎握不住它。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可是你杀了我。” 她没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前世今生的痛苦混合在一起,排山倒海一般地吞没了她的理智。 她想要朝着晏既走过去,左手离开了桌子,下一刻脚步就踉跄起来,直直地朝着地上摔去。 “阿若!” 他们之间不过间隔了几步而已,晏既是不会接不住她的,他将她搂在怀中,他的语气充满了慌乱,眼睛如她一样,都是血红的。 “阿若,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阿若……” 下一刻他不自觉微微松了手,因为他感觉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 观若的金钗,已经穿过了他的铠甲,插进了他的胸口里。 “从前我不知道你跟我一样,都是重活了一世的人。” 类似的话,她方才已经说过一遍了,可是后半句话她还没有说过。 她的泪水总是比晏既多一些,她也尽量把她的话说的更清楚了一些,“现在我知道了,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向你讨还了。” 她知道他的心脏在哪里,她曾经就躺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地数着他的心跳。 祈祷着这颗心能够永远为她而跳动,他们能永远都像彼此最情浓意洽的时候一样好。 什么桃之夭夭,什么随奠九州,什么张敞画眉,什么熊罴之庆,他们都会相濡以沫,一一做到的。 她知道他的心脏在哪里,可是哪怕她手中的不是剑,只是金钗而已,她都在泪眼朦胧之中避过了那里。 前生救过他性命的金钗此时插在他胸膛上,温热的血没过了钗柄,顺着观若的手臂洇到了嫁衣的里侧。 观若知道自己是杀不了他了,她永远没法像他一样心狠。 就这样罢了吧,罢了吧,她也不想要什么解释了。都已经是前生的事,她不会得到任何的凭据了。 “任何人想要夺去我的性命,我都应该恨他,是你教会我恨的。” 观若松了手,不再握住那支灼人的金钗,她的声音是很冷静的,在庞大的恨意面前,悲伤和痛苦是微不足道的。 “晏明之,你要么此刻就杀了我,要么就放我走。我没法像你一样干脆果决,我杀不了你,所以还是由你来决定吧。” 晏既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喉结滚动了片刻,眼中盈满了悲伤,甚至都不愿伸出手去捂一捂伤口。 他的泪同样落在她的嫁衣上,比他的鲜血更热。 点点滴滴,沾湿了上面的桃夭,为它们加深了颜色。 “我没有杀你……” “你没有杀我,也从没有想过?” 不管前生种种究竟是不是误会,他到底还是介意着她曾经是梁帝的妃子,也在怀疑着她。 一边是情浓,一边是疑心,永远都没法消除。而这疑心总有一日是会将他们之间的情意一点一点击碎,直到土崩瓦解的。 他要同她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他或许后过悔,只因为两生都没有得到。 有一滴泪落在了观若面颊上,观若闭上了眼睛,将自己眼中的泪全都逼了出来,重重地推了晏既一把,让他放开了她。 而后不再看他如何,快步走出了房中。 袁音弗清越的声音出现在她脑海里,“今夜亥时,自府邸东门而出,向前行二十丈有一处窄巷,马车便候于此处。” 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房中又传来金钗落地的声音,观若下意识地回过了头去。 文嘉皇后的那支金钗被抛在了地上,红宝石在昏黄的灯光之下,像是早已经凝结的血。 宝石之中留存着文嘉皇后的叹息,到如今,也是观若的遗恨了。 晏既仍然站在房中烛光之下,静静地望着她。 他没有挽留她。 观若已经再无留恋了,她快步走出了院门。 第一卷怨折钗完 第265章 水鬼 观若扶着门框迈出了院门,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才走了几步,便为路面上的卵石所绊,重重地摔了下去。 嫁衣最外层的轻纱勾在了一旁灌木丛的树枝上,被划出来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观若试着要站起来,膝盖上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可就是这样的痛,也及不过方才她与晏既决裂时的心痛。 疼痛是能一下子抽走人身上全部的力气的,她原本就已经没有力气。可是她不能停下脚步。 观若又试了试,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满不在乎地将嫁衣从灌木丛上摘下来,继续朝前走。 她不知道如何走到府中的东门去,抬起头看不见星斗,辨别不了方向。 她只知道沿着河一直走,能够走到她和晏既并肩走进来的那处府门。 重又开始落雨了,水面上被打出来无数涟漪。河面上有残荷来不及拔去,是最适合彼此相伴,在灯下听雨声的。 是新开的府邸,人手不足,一到了雨夜,便全都躲到了屋子里去。园中一片漆黑,没有烛光,也什么人都没有。 天地都被笼罩在雨声之中,谁也别想逃出去。 观若不知不觉,走得离河岸边近了一些。 这边的泥土更松软一些,她察觉到了,正想走的远一些,忽而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直直地拖进了水中。 观若甚至还来不及惊呼,声音淹没在了喉咙里,而后是无尽的窒息感,河水包围了她。 抓住她脚踝的那只手在她落入水中的一瞬间便松开了,观若是会凫水的,她的身体开始慢慢地往上浮。 只是她失去了方向,在河面下游动了一会儿,才终于在一片残荷之中露出了水面。 她方才被拖到水中去,呛了一口水,咳嗽了许久,才终于将这口水吐了出来。 她发觉她已经在河水中央了。 “阿若,我就知道你是会凫水的。你穿红色很好看,若不是为了晏明之而穿的,就更好看了。” 拖她入水的鬼魅是裴俶,又是裴俶,阴魂不散的裴俶。 她和晏既都以为离开了裴府便能逃开他,却原来他们还是在他眼皮之下。 他和她一样,并没有用发簪来束发。长发披散着,紧紧地贴在面颊上,脖颈上。 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之下,他的面庞湿淋淋,却带着笑意,仍然是俊美无双的。 不该是男子应该有的容貌,他是鬼魅。 从前是梁上的黑猫,是深林之中的野狼,今夜是水中的鬼魅。 观若不想同他说什么,河水的寒凉更甚于秋雨,她在水中瑟瑟发抖,觉得手脚伸展不开,她得赶紧游回到岸上去。 她身旁有水面被划开的声音,身后却又更大的声音。裴俶又捉住了她的脚踝,令她动弹不得。 他将观若用力地往后一拉,而后逐渐慢慢地游到了她面前。 还来不及说什么,观若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裴灵献,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裴俶毫不在意地回过头来,“我来带你离开这里。” 观若冷冷地望着他,若是再这样被他纠缠下去,她宁肯即刻便死了。 裴凝那一个耳光尚且没有落在他的面颊上,他让裴凝成了如今这样,若是他再有能耐些,不如此刻便要了她的性命。 “不用你来带我走,我会自己离开。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我不会和晏明之成婚的。” 裴俶漫不经心地将他面前的残荷都拔干净了,他笑起来,嘲笑着观若的天真。 “阿若,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一个目标达成了,我会有下一个目标的。” “你还想要靠自己从这座府邸里面走出去么?晏明之已经下令,将府中所有的出口都守住了。” “你不是已经和他决裂了么?如何还能甘愿被他锁在身旁,真真正正地做一个俘虏?” 如今裴俶知道什么事,观若都不觉得奇怪了。他又开始蛊惑她了。 “若是我出不去,我也给过他另一个选择了,不必你来操心。” 不能求生,但求一死总可以。她答应过晏既她会好好活下去,可若是逼她的人是他自己,他也不能怪她毁约了。 裴俶的目光一闪,“阿若,你分明不想死。若是连死都可以,却不愿意和晏明之在一起,这于他而言,也实在是太大的羞辱了。” 他没有再和观若说旁的事,迟则生变。他要骗她走,总是越快越好。 “府中有一处河道,可以直通府外。晏既会以为你出不去,花费很多的力气在府中寻找你。有这一个时间差,你就可以安然地离开他了。” “我给你提供了除了死之外的另一条路,阿若,信不信由你。” 听罢他的话,观若立刻便转过了身,重新朝着岸边游。她根本就不相信裴俶,也根本就不想相信他。 晏既于她而言是威胁,而裴俶却是危险。 几乎是同时,裴俶又抓住了她的脚踝,她挣脱不开,只好跟着他一起,往他所说的那一处河道游去。 因为怕遇见什么人会被发现惹来麻烦,他们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潜在水下的。在水面上有残荷的时候,才会露出水面换一口气。 间隔的时间是均匀的,也能让彼此确认对方的状态。 水的温度是稳定的,虽然低于人的体温,可适应了之后,应该是不会感觉到冷的才对。 观若却觉得越来越冷,自己的身体好像不受控制似地往下沉。 那件嫁衣在水中伸展开,实在太重了。到了应该要换气的时候了,可是她根本就没有力气向上游,她的脑海只剩下了一片混沌。 有谁将他仅存的气息渡给了她,又拉住了她的手,牵着她往上游。 观若和裴俶同时露出了水面,观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从濒死边缘又游走了回来。 她想再给裴俶一个耳光,他却已经开始朝前走。 河水变的很浅,站直身体之后,能踩得到底。 面前已经是安邑街市,这一次裴俶没有骗她,他们在府邸之外了。 第266章 相遇 在府邸之外,子时已过,街市上也是全然昏暗的。 打更人路过此处,看见从水中走出来的两个人,吓的扔了手中的锣,急匆匆地逃走了。 观若从水中到岸边,夜风吹过来,皮肤是冷的,身体里却在发热。 裴俶站在前面等着她,看着那打更人觉得滑稽,笑的很高兴。 一回头看见不住地发着抖的观若,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要扶她一把。 观若将他推开了。 裴俶悻悻地收回了手,跟在观若身后,“我带你去找袁音弗,她在马车里等你。” 说完这句话,他又快步走到了观若前头,略微辨别了一下方向,也不管观若愿不愿意跟着他,便开始继续朝前走。 疼痛能让人失去理智,寒冷也可以。 可此时观若觉得她的身体好像越发热起来了,她没有能力去思考裴俶的话里究竟有什么不对。 勉强跟着他走了一段路,观若终于失去了意识,一下子瘫倒下去。 * 观若再醒来的时候,望见的是马车的车顶。她慢慢地睁开眼,身体随着马车前行,而微微地震动着。 今日是晴天,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已经不再像昨夜那样冷。 “你醒了?”袁音弗坐在她对面,替她将毯子往上拉了拉。 一醒过来,恢复了感官,观若觉得头疼欲裂。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事,身体里的力气好像又一下子被抽走了,她甚至希望她不要再醒来。 “你昨夜起了烧,到天明的时候才退下来的。我们已经出了安邑了,你不用担心什么。” 不用担心什么?晏既曾经也是这样同她说的。 可是裴俶照样一次又一次地潜到她身边来,一次又一次地令她感觉恐惧。 观若不想问裴俶的去向。她知道他的纠缠是不会到此为止的。 观若强撑着坐了起来,“这辆马车要去哪里?” 她遽然想到,袁音弗的话应验了,她果然上了这辆马车。 她很快又道:“不,无论去哪里,我都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这是我请眉瑾安排的,她会把这件事告诉晏明之的。” 晏既既然昨夜就已经叫人封锁了府门,他是不会放她走的。 “车外是不是还有眉瑾的亲卫?你让他们停车,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 她也不想和袁音弗有什么交集了,没必要连累了她。更何况若是她也在眉瑾安排的马车里,她同样会连累眉瑾的。 “车外没有冯副将的亲卫。” 那两个少年,昨夜都已经被裴俶杀了,尸首丢到了河里。 短暂的恐惧之后,袁音弗的眼中难得有了一点真心实意的关切,是出于同病相怜。 “你不要信裴灵献的话,晏明之根本就没有叫人封锁府门,也根本就没有派人出来寻你。如若不然,我是如何从那府邸中出来的?” 袁音弗对裴俶的怨念,比对观若要多的多。 她压低了声音,“裴灵献就是个疯子!他为了让你离开晏明之,可以不择手段。” “之前我的确是骗了你,可是我也不得不因此而重又和你上了一条船。” “你这一次可以试着相信我了,被裴灵献以性命相挟,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骗你的了。” 原来晏既连寻都没有在寻她,他是愿意放了她走第一条路了。 观若不知道她自己此时的心情到底是悲是喜,她好像只能察觉到那种头疼欲烈的感觉。 “这辆马车,如今要去哪里?” 她勉强问出了这个问题。她想要回长安去,晏既说过,她年少时的家,屋舍还是完好的。 在长安她还有一个家。 “裴灵献只是暂时有事去处理了,他还是要过来寻我们的,他没有告诉我要前往何处。” 她甚至连方向都不知道。安邑的几处城门,只有南门是开着的,要走完这一段路程,才能知道他们究竟要去哪里。 观若无力地靠在了马车的板壁上。 她从晏既的身旁逃出来,不是为了和裴俶在一起的。 袁音弗望着她,“裴灵献要我转告你。若是有朝一日晏明之后悔了,要将你追回来,只有他能保得住你。” “他只是要带你去一个地方,等到了那里,你可以决定要不要留下来。” 观若无声地摇了摇头。裴俶的话她是不相信的,只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裴俶说的话是对的。 与其继续心不甘情不愿地在晏既身边,令彼此成为一对怨侣,他们还是更应该分开。 谁都不要心软。 马车继续朝前走,迎面起了一阵沙尘。 车夫将马车停到了一旁,而后在车外道:“袁姑娘,前面似乎有一大对人马要进城,看这架势,应该是大家出身,我们还是先让一让吧。” 袁音弗没有说话,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观若连好奇的心思都没有,她紧紧地闭着眼睛。 “是陇西李家的旗帜,不知道又是什么大人物要过来了。” 听罢她的话,观若慢慢地睁开眼,亦掀开车帘,朝着远处望了一眼。 队列绵延数里,有士兵举着李家的旗帜走在队列最前。中间是两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为两列骑兵所保护。 今日的阳光太明亮,观若的眼睛有些疼,“是李玄耀的妻子姜氏,还有他的妹妹李家六小姐。” 晏既原本同她说,她们到来的时候,刚好能赶上喝他们的喜酒,她们确是提前到达了。 与她狭路相逢,她先让了一步。 观若的手还没有放下来,袁音弗也定定地望着窗外。 “原来李玄耀的妻子,居然从陇西李氏,赶到了河东来。是为了晏明之削了他一根手指的事,还是为了什么?” 她很快笑起来,容颜明艳如花。“是为了子嗣,对不对?李玄耀分明还是没有嫡子的。” “可是不要说嫡子,他什么孩子都不会再有了。这就是他应该付出的代价。” 袁音弗原本是一朵已经枯萎的玫瑰,在李玄耀终于得到报应之后,从仇恨中汲取了养料,终于又一点一点地鲜活起来了。 观若在李氏众人快要接近的时候,松手放下了车帘。 马蹄声经过她,带起无数的尘土,又渐渐远去了。 第267章 阻拦 马车继续朝前走。 观若一路昏昏沉沉,靠在板壁上休息。安邑外的路况并不好,一直十分颠簸,观若越发觉得头疼起来,她可能是又开始发烧了。 她以为她会就这样离开安邑了,就这样离开晏既,被裴俶带往一个她不知道会不会喜欢的地方。 生在乱世,命如飘萍,半点也不由自己。 官道上又传来一阵马蹄声,观若以为不过是过路人而已,并没有在意。 “停车!” 这一声宛若石破天惊,车夫猛地勒了马。观若一时没有坐稳,几乎要栽到了车外去。 马车停稳之后,袁音弗连忙扶住了观若,低声道:“殷姑娘,你没事吧?” 她们都已经听出来马车之外的那个声音是属于谁的了。 观若左半边身子方才重重地撞到了车壁上,痛麻交加,缓了一会儿,才终于能够答袁音弗的话。 “我没事。袁姑娘,你帮我把车帘掀开吧,让我来跟伏大人说。” 袁音弗望了她一眼,话语中含着淡淡的警告,在此刻,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善意,“殷姑娘,你要想好你准备说的话才行。” 她是不想再回安邑去了,不想再见到李玄耀。 于裴俶而言,她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只要殷观若没有离开,也没有再出什么事,她跟着她,比自己一个人上路要安全。 观若的目光黯淡下去,“便不必袁姑娘来提醒我了。” 袁音弗又望了她一会儿,帮着她掀开了车帘。 在车帘将要掀开的时候,观若心中其实是有期待的。就好像她说她不需要解释,心里其实也在等待着晏既的解释一样。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今日也没有过来。 等在马车之外的人,除了伏珺,便只剩下了晏家的亲卫而已。 伏珺此刻过来,是要留下她,还是从她身上夺走什么? 伏珺也望见了马车里的观若,她面上并没有任何神情,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殷姑娘,能否下车说话。” 她带来的亲卫,已经将马车团团围住。她便是不愿意下车,也是走不了的。 马车帘被掀开,被平原上的风吹的猎猎作响。 观若慢慢地下了车,而后伏珺也从马上跃下来,先一步往一旁走。 一面吩咐她的亲卫,“将这马车守好,我很快就会回来。” 观若跟着伏珺一路无言,一直往前走。她没有力气,伏珺始终都走在她前面。 伏珺是在克制自己的怒气,克制她在马车上看见观若,那一瞬间的怒气。 直到她们站在了一处小土丘之上,她才终于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对着观若。 观若迎上了她的目光。 “殷姑娘。”伏珺开了口,听不出喜怒,“你打算离开安邑,而后去哪里?” 观若无力地笑了笑,“我打算回长安去,我的家在那里。” 就算只剩下她一个人,屋舍还在,也可以是一个家。 她不知道伏珺问她这个问题的用意是什么,她今日应当是没有拦她的打算的。 那么,或许她是想要知道她的去向,在未来的某一日晏既需要她的时候,也能轻易找到。 她不会回长安的,也没办法回长安。 任身轻似叶,何计归得。这是她的命数。 “长安如今在明之的兄长手中,同样与李氏的郎君一起驻守。殷姑娘若是想回长安去,一路上也要注意低调行事,不要被什么人认出来了。” 认出来,捏在手心,而后制约明之。 都已经是决定要离开的人了,不要再来伤害明之了。 伏珺长舒了一口气,“殷姑娘,今日我过来,不是为了拦下你,明之也并不知道这件事。” “他并非是不在意殷姑娘你,只是他有一些不得不去做的事而已。” 她想到此处,目光又黯淡下来。只是明之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能说出口。 “我只是听李六小姐说,在路上曾经遇见过一辆与眉姑娘安排的马车十分相似的,所以才会追出来,碰一碰运气的。” 安邑如今还没有完全恢复成以前那样,每日出城的马车,并不是那样多的。 只是晏既的事情那样多,她到底还是不算什么的。 “眉姑娘安排的马车,我原本的确只是为穆姑娘而求的。后来自己也上了马车,是无奈之举。若是晏将军将来要怪罪,请伏大人帮忙求一求情。” 这都是她和晏既的事,无论是谁欠了谁,不要再牵扯旁人了。 伏珺只是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草叶枯黄,已不再有任何生机的地面上。 她一直都没有说出她来寻她的意图,观若忍不住催促她,“不知道伏大人今日来寻我,究竟是有什么事。” 她没有拿走晏既的任何东西,甚至连那支曾经属于文嘉皇后的红宝石发钗,她也都还给他了。 她已经归心似箭了,不希望再被他身边的任何人所牵绊。 伏珺原本就是晏既的朋友,她离开了晏既,她们也就不是朋友了。 伏珺从衣袖中拿出来一瓶药,“昨夜大雨,吴先生知道你淋了雨,又知道你素来体弱,这是他托我交给你的。若是觉得不舒服,可以吃一颗药丸。” “还有一张药方,是他从前为你把脉,事先拟好的。若是你没有余力请名医看病,这些药吃完了,你只要照着这张药方抓药就好。” 观若接了过来,“请伏大人替我谢谢吴先生。我原来说要如同孝敬长辈一般孝敬他,是我食言了。” 她脑海中又闪过他们饮酒欢宴的那一夜,想起吴先生的语重心长,抹去了眼角的泪。 “还有阿寻,我也不能和她继续做姐妹,陪她一起去薛郡了。” 她的经历其实和眉姑娘差不多,只不过举起屠刀的人,从梁帝,变成了她的亲生父亲。 “我没有什么脸面和立场要求伏大人照顾她,我只是希望晏将军不要因为我的事情迁怒于她。她毕竟只是一个孩子。” 搬进裴府之后蔺玉觅便一直都在断断续续的发烧,不知道她今日会不会好一点。离别来的如此仓促,连告别都没有时间。 伏珺应了下来,“我会照顾她的。” “今日我出门之前还遇见了她,她说她不懂得你为何忽而决定如此,但你们不能同路,你要走你的路,她不会怪你的。” 第268章 落花 伏珺既然知道眉瑾昨日为她安排了一辆马车,又因为李媛翊的话,在发觉有一辆马车和眉瑾所安排的相似便追了出来。 那眉瑾一定也知道她离开,且伏珺出来寻她这件事了。 同样一件事,吴先生知道,蔺玉觅也知道,就只有晏既不知道。 伏珺出来寻她一次,让她能有机会将这些话说完,其实也好。 观若同伏珺行了大礼,“今日一别,更不知来日何时相见了。” 或许在伏珺心中,也是永远都不要见才更好。 她总是会不自觉站在晏既那边的,在她眼中,总是晏既对观若情深意切,执意要离开,是观若自己的错。 “愿伏大人将来能够长风万里,所向披靡。” 观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是祝愿伏珺,更是祝愿晏既。 若这天下终将易主,由他来做这个主人,总是比旁人要好一些。于天下万民如是,或许于她也如是。 “殷姑娘。”伏珺好像终于准备要说她真正要说的话了。“你和明之之间,就真的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么?” 她就知道,她与明之之间,永远都是明之爱的更深一些。 昨夜明之遇刺,昏迷之中还在呼唤着她的名字。 好不容易醒来,醒来的好像也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双眼无神地望着帐顶,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她走了。” 殷观若走了,她想要将所有祝贺他们新婚的那些装饰都拆下来,他却也不许。 分明还是盼望着她能回来。 这一句话说不出口,她懂得他的心意,追到了这里来,却并不觉得自己能将她带回去。 这句话她是为自己而问的。 她见不得她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已经早夭在了承平九年的秋日里,还有一个失去了心爱的女子,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欢颜。 若是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在劝解明之之前,她恐怕要先说服自己。 观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将军同伏大人说过,我究竟为何要选择离开吗?” 甚至不光是“离开”这两个字而已,她还用那支金钗伤了他。 他是知道那支金钗于她的意义的,她这样的举止,会比他伤了他的实质更令他痛彻心扉。 伏珺摇了摇头,“明之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说她离开了,再没有别的。她曾经呆过的屋子里因为后来的打斗一片狼藉,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完好的了。 观若低头苦笑了一下,“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和伏大人说的了。” 他们说是无话不谈,可是晏既还是对自己重活一世这件事讳莫如深,或许任何人都没有告诉。 只有她知道而已。 “我既然决定要离开,自然是因为发生过于我而言犹如天崩地裂一般的事,伏大人便不必追问了。” “我不会再回将军身边去了。若有可能,请大人替我转致将军,令他往后不必再念我了。” 他们的朝朝暮暮,终成朝开暮飞去。 伏珺沉默了片刻。比起一般的发冠,她平日里总是更喜欢用束带,比晏既他们更少了几分肃杀之气,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或许也是她内心深处,留给自己女性身份的一处小小角落。 此时束带被猎猎的风吹起来,与狂风共舞,像是要飘到很远的地方去。可是它的一端被牢牢地束缚着,哪里都不能去。 只能在平原上的风止息的时候,无力地垂落下来。 伏珺从怀中取出了那朵白色的宫花,还有观若的那支红宝石发钗,递给了她。 “这些都是曾经属于殷姑娘的东西,还是要物归原主。” 那朵芍药宫花就放在她的梳妆台上,红宝石发钗,却是在已经昏迷了的明之手中发现的。 那上面沾满了他的血,她将它洗干净了。 观若差点要脱口而出,追问她,“这是将军的意思么?” 忽而又想起来,其实晏既并不知道伏珺出来找她的这件事。伏珺没有必要骗她。 她接了过来,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和伏珺说什么了。 那支红宝石发钗在她手中,日光越璀璨,它也就越美丽,好像已经完全抛却了昨夜的阴影。 观若已经没有话要和伏珺说了,“妾身如蒲柳,命如飘萍,能够与伏大人相识一场,是妾的福气。” “今日能得伏大人相送,欣喜无尽。但愿伏大人踏上归途,亦能一路平安。” 她说完这句话,开始转身往回走。 她知道自己的余力不多,不想再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人那样,唯唯诺诺地跟在伏珺身后了。 伏珺的声音在她身后,“殷姑娘,你我虽然不再是朋友,可我也希望你将来一切都好。” 观若停下来,道了一声谢,“多谢伏大人了。” 她其实还欠她好几句抱歉的。 她为她和晏既的婚礼忙碌了这样久,最后却一杯薄酒也不得,只剩下一场空。 而她在青华山时私藏的那支箭头落在平阳,不在她身边了,她的金钗,却还是插在了晏既身上。 还是以感谢作为结尾吧。 伏珺的亲卫散开,马车开始重新朝前,往裴俶既定的方向走。 观若将车窗打开,双手都倚靠在窗棂上。她的脑袋如同醉酒之时一样沉重,再吹一吹风,或许能够清醒一些。 那支红宝石发钗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她手里。回到她手里,她仍然珍视它,珍视和它一起度过的岁月。 可这支玉楼琼勾,不该是属于她的东西了。 属于她的只是开在云蔚山北麓的,李三郎簪到她发上的无名的白色芍药。 早已经干燥枯萎,遗失在岁月中,她再看不见了。 她拿着那朵已成断肠枝的宫花,任由它随风落了下去,零落到了尘土之中,她终于望不见了。 她望不见了,有人勒住了马,从马上缓慢地下来,弯下腰捡起了那朵玉楼琼勾。 开在夏天的花朵,度不过三秋。 他将它拾起来,手上有血,顷刻间便将血色也染到了洁白的花瓣之上。 他再珍而重之,终究是不能使得它变回原来的模样了。 他好像忽而明白,为什么姑姑后来不再喜欢这些宫花了。 是因为梁帝,却不是因为梁帝的命令。而是因为她知道,他们的夏天过去了,就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第269章 小人 马车一直按着既定的方向在朝前走,再没有人出来阻拦。 观若浑浑噩噩了七、八日,发烧,退烧,她的人生中好像只剩下这两件事在周而复始。 她的病同时也蚕食着她的理智,她知道她在和裴俶一起往前走,但是只要去往一个对于晏既而言不会有威胁的地方,她就已经满意了。 这是她对他最后的温柔。 再醒来时,她睁开眼睛,裴俶就坐在她身边。 她已经不在马车上了,看起来她所处的地方是一处驿馆。 一见到她醒来,裴俶似乎想说话,看清了是他,观若很快又闭上了眼睛。 她并不想要和他谈论什么,她该知道的那些事,她总是会知道的。 “看来晏明之身边的这位老军医医术也不过如此,他给的药你吃了什么多日,也就是今日才终于好了一些。” 观若并不想理会他。医者仁心,可以治病,却医治不了旁人的心。 她自己若是不愿意好起来,便是天上老君炉中的仙丹,亦不能使得她完全好起来。 她是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 观若离开晏既,是因为前生他曾经杀过她一次。今生她不能自己杀了自己,既失去了那份感情,最终还是失去了性命。 裴俶见观若不说话,轻轻笑了笑,“这位老军医医你不行,不知道医治晏明之如何。” “阿若,说离开便离开,你还用你那根金钗捅了晏明之的胸口,不错,实在很不错。” 观若仍然不想理会他。 她知道晏既会没事的,那支金钗并没有伤在他的要害出。簪柄又细又长,他受的伤,会比上一次的箭伤轻很多很多。 而他既然愿意放她走,便也该是不会让自己因她而伤心了。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她也会做到的。 观若仍然没有说话,室内静了一会儿,忽而有人叩门,“大人,孟大人求见。” 裴俶回过头去,语气换成了居高临下的高傲,“让孟移等着,我这边的事情还没有办完。” 他吩咐完之后,慢慢地回过头,果然收获了观若惊异的神情。 他觉得很满意,“阿若,所以晏明之果然和你提过我这个好下属,对不对?” 在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观若下意识地睁开了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的想法。 或许世间人有同名,或许音有相似。可裴俶既然这样说,那晏既口中的富商孟移,也就是裴俶口中的下属孟移没有错了。 “所以你同样可以在孟移的宅邸中来去自如,你知道那宅邸河流之下的暗道,知道我会出现在哪里。” 根本也是个圈套。 裴俶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是啊,正是阿若你说的这样。” “可惜你们不能早一点知道,可惜晏明之查了孟移许久,终究是没有能够查出来他其实是我的人。” “从他献宅开始,这件事就是一个圈套。” 他又忍不住浮现出得意的神色来,“不过这样不能怪晏明之了。” “便是裴沽纵横河东多年,不是照样不能知道孟移是我的人,在铁矿之下还有金矿。” “而这些年所有的产出,都为我所有。他不过能拿一些破铜烂铁,还想着到孟移面前作威作福,真是可怜。” 裴俶对他的父亲裴沽,言语之中,总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他今日同样是一身玄衣,手臂上系着一条白色的丝带,他还在悼念着他的母亲。 观若的视线落在他手臂上,他自己也如是。 在他的眼神狠戾了片刻之后,他重新望向了观若。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莫名其妙的惋惜,令人觉得不安,“阿若,你要在我的宅邸里和旁的男人成婚,你说我怎么会情愿呢?” 观若冷笑了一下,重又闭上了眼睛。 “我听说你不喜欢我宅邸里屋檐上的那些白石,那是我们南羌人信仰的神明阿渥尔。以后你会常常见到的,没什么可怕。” “你要带我去哪里?”观若已经受够了裴俶无休止的废话。“我要回长安去。” “长安如今是晏明之的兄长晏晰之在驻守,你去那里做什么?他们兄弟素来不合,斗的如同乌眼鸡一般。” “你和晏明之的婚事为晏晰之所知,他已经对你感兴趣许久了。” “你去长安,不就是自投罗网,给自己找麻烦,也给晏明之找麻烦,劝你还是不要去了。” 观若睁开了眼睛,“你不是很喜欢给晏明之找麻烦么?我去长安,落到晏晰之手里,岂不是正合了你的心意?” 见观若终于肯开口和他交谈,裴俶似乎很高兴。 “同样是心意,也有孰轻孰重。比起让晏明之有麻烦,总还是阿若你于我更重要一些。况且就是在他们兄弟之中,我其实也更喜欢晏明之一些。” 见观若面露嘲讽,他以为她是不信,“阿若,你不要不相信我。实在是晏晰之人品卑劣,总是耍一些阴谋诡计,远不如晏明之只喜欢用阳谋这样的好对付。” 观若别开了眼,嘲讽道:“也是,人总是排斥与自己相似的人的。” 裴俶和晏清都是小人,小人最懂小人。 “阿若,我的确是个喜欢玩弄阴谋诡计的小人,不过,你拿我和晏晰之比,我还是会生气的。” 他站起身来,为观若倒了一盏茶。 递到观若面前,观若笑了笑,随手将那茶都泼在了他身上。 裴俶连惊讶都没有,很快又转身,重新倒了一盏茶,而后仍旧递给观若,他笑的无邪,“来,继续泼。” 观若望了他片刻,眼中的怒气渐渐平静下来,仍旧是不想要理会他。 见观若不喝茶,他也便不再勉强了,自己轻啜了一口,而后道:“不说晏晰之了,还是说一说晏明之。” 他说到这里,却又不说了,慢慢地品起了茶。将那一盏茶都饮尽了,才望向观若。 观若已经重又闭上了眼。她也发觉了,当她假装睡觉,却又睡不着的时候,眼皮是会一直动的。 “那座宅邸既然是我的,自然是我想如何,便可以如何了。” “所以我在你们准备的所谓新房之中埋了一些裴氏私藏的火药,应该很快就能看见效果了。” 观若听完,喉头腥甜一片,她忍不住俯下身去,吐出了一口血来。 第270章 麻烦 要回去找晏既。观若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她掀开了锦被,想要趿鞋,脑海中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她直直地朝着地面上栽去。 “阿若!”裴俶就坐在她床前,将她揽在了怀中。 他看了她一眼,见她的神智仍然是清醒的,不再想骗她了,“阿若,为什么每一次我撒谎,你都会当真。而我当真的时候,你却又觉得我在撒谎呢?” 他的语气里焦急有之,不平又之,更多的却是理不直气也不壮的委屈。 他凭什么委屈?是他自己要将所有的话都说得虚虚实实,叫人如坠雾中,分不清方向的。 观若静静地望着他,没有顾及先去擦掉她唇边的血。 血是艳红色的,染在她苍白干燥的唇上,像是用来欲盖弥彰的口脂,是不合时宜的。 裴俶将她重新放在了床榻上,取了一个垫子过来,让她能够坐好。 他无视了观若眼中的急切,伸出手替她揩去了唇边的血。 “那座府邸里没有火药,哪里都没有。新房是你也要去的地方,我怎么敢冒这个险。” 她相信他会在新房里面埋火药,为了要晏既的性命。可是她却忽略了前提,忽略了他对她的在意。 是她不相信的在意。 观若的身形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全部的精神。 裴俶望着地上的那一口血沉思了片刻,“我去给你找大夫过来。” 大夫过来可以,他便不必过来了。 但他说的找大夫,不过是吩咐手下而已,并不是要亲自去。见他又转身回到她床前,观若面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裴俶终于开口,说了一些观若想要知道的话。 “我们是要往南郡走,南郡萧氏,算是我的母族。我要去找萧翾,你跟着我,会一直都平安的。” 其实出发那一日,观若便猜测裴俶会带着她往南郡去了。 南郡萧氏,既不屈服于梁帝,也不顺从于晏既,又是他的母族,是最适合他去的地方。 她知道晏既敬佩萧翾,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却是她要先见到她了。 观若反问他,“裴灵献,若是我不肯跟着你,难道就只剩下死这一条路了么?” 他见观若重又有了嘲讽他的力气,渐渐放下心来,“自然不是了。不过这天下之大,你还真的是哪里都不能去。” 不光光是因为他想要她在身边而已。 梁朝三十郡,皆是有主之地。便是不想用她来换什么,只是想要占有她的男人,就不知凡几。 他想要的,只有放在自己身边才能放心。 “我虽然没有在那府邸里埋什么火药,不过还是给晏明之找了一些麻烦的。他此时不曾亲自过来将你捉回去,不过是因为他还腾不出手来而已。” 他不想告诉她晏既伤重昏迷这件事,他不想要她再为他担心片刻。 裴俶的语气笃定,只因那一口血便是最好的证明。 “阿若,你还是很在意他。” 观若的目光略过他,望向了窗外。 窗户并没有关严实,是月明星稀的夜晚。她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几日,也不知道她的婚期究竟过去没有。 但是她知道,若是没有看到那幅画,这几日,她原本都应该是很欢喜的。 “我离开了他,却并不代表我想要让他死。” 裴俶顺着观若的视线望了窗外一眼,这一夜的月光,于他而言,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那一日南虞质子过来寻你说了什么?” 她心里还有晏既,却也的确是决定要离开他了。伏珺曾经出来拦她,并没有阻拦住。 他清楚这一点就好。 观若闭上了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明明已经睡了好几日,却仍然觉得很困倦。 那一口血,好像将她的所有精神也都吐了出去。 她知道裴俶是执拗的。他既然知道这件事,想要问一问,便一定会想办法知道答案。 裴俶是睚眦必报的小人,若是从她这里不能知道,他已经误解为伏珺想要阻拦她,说不定就会去找她的麻烦的。 “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了我一瓶药。又受我所托,照顾我留在晏明之那里的朋友罢了。” 观若想了想,还是添上一句,“我同她说我和晏明之之间已经覆水难收,她一个字都没有劝我。” 不要去找伏珺的麻烦,也再不要去找晏既的麻烦了。 争天下是争天下,到那时大家都是对手,无论阴谋阳谋,要拼出一个你死我活。 可为了她,却不必了。 下一刻裴俶的话,却让观若的如古井一般平静的心,重又泛起了涟漪。 “南虞质子,居然是个女子。看来南虞是真的不将梁朝当回事,不将高熠当回事。” 观若定定地望着他,语气不善,“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俶并不在乎观若的恶意,他也不急着回答观若的问题。 “阿若,看来你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晏明之当真是信任你,居然敢把这样大的事情,事关梁朝与南虞两国的事情,也都告知于你。” 观若别开了眼。 “我在出城的路上遇见了她,想来她应当是出来阻止你的。” “晏明之身边的人,我最是不知道她的底细,所以想着既然遇上了,她又做了让我恼怒的事,不如便好好打一场。” 反正是晏既身边的人,伤了也就伤了。只要不死,观若知道的可能性就很小,没有什么太大影响。 “打斗之间无意扯落了她的发冠——我原来就觉得他有些像女子,身量纤纤,声音亦太细了些,毫无一点男子的浑厚。” 他还一直以为南虞皇室便是这样的矮脚马,所以才一直抵挡不住梁朝的军队,只能俯首称臣。 好不容易得了两个儿子,还不得不送了大儿子到梁朝来当质子。 原来送大儿子过来不是尊重,只是因为这个所谓的“大儿子”,根本就是个不受重视的女娇娥。 这么好玩的事情,他居然这么晚才知道。 “阿若,你早就知道了,所以才和她行迹亲密的。哎?我原来还想叫人散布一些你和她的谣言的。” “李玄耀那些话毕竟太假,真正的兄弟相争,那才有意思。” 裴俶似乎永远也不惮于承认他做的坏事。她来不及去查证的事,他今日都告诉她了。 那就说的再多一些吧。 第271章 承认 “从青华山营地出来,往河东走的第一夜,我们半夜遇见了一场古怪的袭击,是不是你做的?” 观若望着裴俶,其实对于这个问题,她并没有那么期待他的回答。 他是手中有一座金矿的人,手下能有再多的人为他效命,甚至甘愿为他去死,都不足为奇。 裴俶便道:“自然是我了。我不想让晏明之和裴沽那么轻易的就达成什么协议,让裴家人继续在河东之地作威作福,我可是为了河东的百姓着想。” 他说到后来,明显便是在开玩笑了。 他当然不会为河东的百姓着想,他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着想。 是他在憎恨着裴家的每一个人,是他想要他们死。 下毒、暗杀都太没有意思了,根本不足以偿还这些年他和他母亲所受过的苦。 他要让他们感受到万事都不可更改的绝望,让他们相信这就是命运。是他给他们的命运,他们只能等着自己兵败如山倒,没有一点挽回之力。 “要那些暗卫去袭击晏明之的精兵就太没有意思了,我还要留着他们,把裴氏的士兵杀完呢。” “所以只好让他们去欺负欺负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俘虏了。” 他说的这样轻描淡写,可曾想过,他要杀掉的都是一些无辜的,并且已经足够不幸的人。 裴俶凭空做了一个要挽弓射箭的手势,眯起了一只眼,“我听说在青华山的时候晏明之就时分在意这些俘虏,所以更想要让他觉得不爽快了。” “我见有人开窗,射完第一支箭,我便离开那里了。后面结局如何,我都不在意。” “只要能在晏既心中埋下一支箭,不要还抱着去和裴沽谈什么合作的心思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会看不起他的。” 观若回想起那一夜,仿佛那一夜吹过的风,此时又刮在了她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裴俶起身去关了窗户,尽管今夜分明没有风。 今夜怕她着凉,贴心地为她关窗的人,也是从前一支箭差点要了她的性命的人。 她身边的人,要么要过她的性命,要么差点要过她的性命。 观若心中又泛起了万般不平,忍不住道:“裴灵献,若是那一夜你的箭再偏一分,今夜你就不必在这里照顾我了。” 裴俶的脚步停了停,很快反应过来她是在说什么。 他却不仅没有半分后怕,甚至还有一分惊喜,“那辆马车上坐的就是你?这世间竟然有这样的巧合的事。” 射箭的人在听闻这件事的时候,不过觉得是一场巧合。因为她最终没有受伤,在他眼中,这甚至都不是令人不快的巧合。 而差点受了那一箭的人,心中有千般梦魇,万般后怕,他根本就不可能感同身受。 裴俶就是这样的人,凡事只看结果,也并没有能同人共情的能力。 这一个问题便这样罢了,观若不想再与他争辩什么。 “那么晏明之在树林里受的那一箭呢,又究竟是不是你?” 裴俶同样也很爽快地承认了。 “的确是我。那一日我见高世如同裴倦商量,打算谋害你的性命,我知道你也会进入林中,便早早地在等着你了。” 他插了一句题外话,“前几日我本来想勒断她的脖子,当作对你的补偿的,想了想还是罢了。人若是一下子死透了,就没意思了。” 观若也并不会把他的话当真。 那一夜他与高世如为难,分明只是想引开晏既,让他分身乏术而已。只是晏既坚持,才会一直留在她身边,直到以为她睡着了再离开的。 裴俶继续说下去,“我见你进了林中,却还知道拿松果做了记号。我便趁你不注意,将你身后的记号大多数都改了。” 她捡松果的时候像一只迷途的松鼠。把食物分开储存在了不同地方,眼里就只看得见食物了。 不记得它们原本应该在哪里。 “它们原本会将你引向我,让我与你在林中有一场偶遇。谁知道居然让晏明之截了胡。我很生气,所以便给了他一箭。” “而他的箭伤了我的右臂,我不想被人查探到,便自己动手,让那伤口再严重了一些。” 所有的事情只要和裴俶联系在一起,好像都会变的无比的荒谬。 原来晏既的那一箭,根本就是白受了。 她和晏既在帐篷里盘算了许久,都觉得应该将这一笔帐算到裴倦的头上。 裴倦当然不算冤枉,可在这件事上,他到死,都没有能够为自己争辩一句。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总归是该死的人都死了,河东郡也换了主人。 河东郡的新主人,裴俶也还是不满意,他总有一日会想办法,也将他换去的。 观若已经没有什么事要向他求证了。 之前的那一些,都是晏既和她一起经历的事情,所以她想要弄清楚。而往后的事,既然决定要分开,她不该去管了。 “三川郡出了什么事?”在他们将要分别的时候,晏既在忙碌三川的事。 而他们要投靠萧翾,萧翾要争天下,她问一问三川发生了什么,不足为奇。 裴俶同样也很慷慨地回答了她,“三川王氏弱小,原本是夹在河东裴氏与颍川冯氏中间的。” “裴氏便不说了。冯氏却是忠义之士,一心效忠梁帝,并不欺凌弱小,也并不将颍川看作自己的地盘,行事霸道。所以颍川钟氏才会有取而代之的机会的。” 晏氏和冯氏一样,都是家主被梁帝“招安”到了长安。加恩过几年,屠刀忽而落在脖颈上。 晏氏治军严明,在太原广布雨露,亦施过雷霆手段。家主一家回到太原,尚且能稳住太原的局面。 而冯氏却是被吞噬干净了,梁朝的土地上,再也没有这个家族了。 “而如今谁都知道晏明之才是河东的主人,王氏夹在颍川钟氏与晏明之之间。” “想要投靠晏明之,却被钟氏的人发觉,以武力威胁,不得不倒戈到了钟氏那一边。如今钟、王两家的联军,已经压在河东与三川的交界线上了。” 前线军情告急,身边视作妻子的女子又在他胸口上插了金钗,离开了他。 足够晏明之焦头烂额了。 第272章 夺去 观若和裴俶的话说到一半,袁音弗领了大夫进来为观若看病,他们只能暂时止了言语。 裴俶给那大夫让出了位置来,看着他为观若诊脉。 他站在一旁百无聊赖,便又自怀中掏出了他的那把匕首,开始把玩起来。 那大夫为观若把完脉,一回头,便看见一个笑得有几分邪气的少年,靠在案几上,在烛光下亮出了他的匕首。 那大夫看起来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了,骤然见此恶鬼索命一般的情形,脚步踉跄了一下,显然是被裴俶给吓着了。 裴俶像是心满意足地收起了匕首,而后走过来,伸手将那大夫架住了。 “不知道我夫人的身体究竟如何了,缘何会忽而吐血?” 裴俶的用词并不妥当,观若也没有心力和他计较。 三川王氏和颍川钟氏的军队已经主动出击,压在了河东郡的边界线上。偏偏是这个时候,他们之间出了这样的事,她弄伤了晏既。 反倒是袁音弗站在一旁,听见裴俶的话,目光在观若和裴俶身上流连过一圈。 那大夫答裴俶的话,“尊夫人久病,消耗了太多元气。” “忽而吐血,应当是心中积郁已久,或是忽而遇见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事,一时间气急攻心,所以才会如此的。” 他回头望向观若,语气郑重,“不知道夫人今日吐血,可是第一次?” 观若摇了摇头,“不是第一次了。” 每当大夫语气郑重地问起病情症状的时候,往往都是不好的预兆。观若懂得,裴俶也懂得。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是对着那大夫的,“你只说要不要紧,要如何治就好了。” 裴俶还没有把那把匕首收起来,一只手仍然提着那大夫,另一只手,便将那把匕首轻轻放在了桌上。 那大夫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他手上的动作。 直到那把匕首终于被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裴俶的手离开了它,他才颤颤巍巍地道:“小的……小的也说不好。” “年少吐血,并不是什么好征兆,原因也有很多。具体是什么原因,还要再仔细地问一问这位娘子才行。” 裴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观若却无意再为难这大夫。 “郎君不必再为难这位大夫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也不必浪费时间再拟什么药方了。” 观若将之前伏珺给她的那张药方找出来,递给了袁音弗。 若不是以为裴俶会离开这里,观若当时便不会让他去请大夫过来的。 “这是我从前的大夫拟的药方,我吃他的药,觉得身体好多了。麻烦袁姑娘了。” 袁音弗接过了药方,望了裴俶一眼。 他知道观若是要他息事宁人,也不想有什么动作,透露了行踪,所以方才连他的姓都没有带出来。 他挥了挥手,那大夫此时倒是手脚利落了,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立刻便从房中出去了。 袁音弗也就同他行了礼,拿着药方先出去了。 房中又剩下观若和裴俶两个人。 她原本以为,裴俶会先拿方才她没有反驳她是他的夫人这件事来调侃她,结果却没有。 他只是重又坐到了观若床前来,目光中是少有的诚挚,“阿若,他说你是积郁已久,你在晏明之身边不快乐。” 观若好像忽而明白,他为什么忽而会是这样的神情了。因为他以为她在晏既身边,和他从前在裴家的时候是一样的。 他以为他们有相似的经历,是同病相怜。 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观若很快回答他,“我没有。我在晏明之身边很快乐,除了有你在的那几日,我在他身边,每一日都很快乐。” 若是没有裴俶一直在中间捣乱,有些事她不知道便不知道,她今日不会又吐出这一口血,也不会离开她爱的人。 她爱的人只有晏既,前生的李三郎也是晏既,她没有背叛任何人。 裴俶的目光黯淡下去,他不再看着观若了,“你说你在他身边很快乐,那你之前在他身边,为什么还会吐血呢?你在骗我。” 他的语气很平静,一点也不像平日的他。 平日的他,无论说什么,说到话尾,总是会添一点情绪上去。 大多数的时候是少年人同人开玩笑时候的狡黠,是天真无邪的,仿佛他真的不问世事一般。 还有的时候是快意的,伤感的,总之是很少有这样平静的时候。实在很不像他。 观若摇了摇头,“我没有骗你。我在他身边的时候,总是很舒心的。” 在他向她表明心迹以后,他所有的事情都做的很好,什么事都不必她来操心,他总是想到了前头去。 除了隐瞒了他也是重生一世的人这一件事。 可是这一件事做不好,便如在棋盘上落错了关键的一子,无论前面的局势有多好,都是输了。 “我之所以会吐血,是因为李玄耀在我面前杀死了梁帝嫔妃新生的孩子。我受不了这种打击。” 她已经目睹过很多人死在她面前了。 从含元殿前的德妃开始,到那个孩子,再到穆氏。 他们和她其实都没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只是她没法接受这些事实,她害怕生命忽而被旁人夺去的那种无力感。 裴俶站起来,“是李玄耀害了你么?” 观若的目光跟着他,她轻轻笑起来,如同挑衅一般,“如何?裴郎君要替我去讨还这一笔帐么?” 若是李玄耀的话,她也巴不得裴俶去同他狗咬狗。 “李玄耀不过是个废物脓包,根本不值得我去费心思,所以我从来也没有打过他的主意。” 裴俶并没有往门外走,他反而是靠近了观若。 “不过若是他曾经打过你的主意,与你为难,我会让他得到他该得的报应的。” 他伸出手,拂过观若的鬓发。 他的手是冰冷的,观若也如方才的那个大夫一般,几乎要颤栗起来。 好在如黑猫一般的少年,并不会在原地停留太久,“阿若,你好好休息。” “我会让你好起来,看着旁人去死的。” 第273章 千钧——正文番外(一) 伏珺走到晏既营帐中的时候,帐中一豆昏黄灯火。 少年坐在案几之后,身姿笔直,执着笔,有半日都没有落下去。 因为疲惫,她倚靠在桌旁,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这些天以来,他们都是在太累了。伏珺放空了自己,很快想起他们从前在长安,狩猎归来的时候。 若是在从前的凤藻宫里,皇后娘娘看到她这样,大概要笑着斥她一句站没有站相。 而往往这时候晏既的站姿会是比她更差劲的,他比她要懒的多,每次狩猎回来,他身上沾满了尘土,不能躺到床榻上去,有时候甚至会干脆躺在地上。 将凤藻宫中的锦毯,当作山林中的落叶堆,供他翻滚。 她就可以笑着指着晏既,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同娘娘撒娇,指着晏既的模样叫娘娘看,将祸水动引,让她去责备他。 可是娘娘已经不在了,她只在她的记忆里。 今日的晏既也并没有任何可以指责之处,他实在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做的很好。 除了这一件。 议完了明日之事,嘉盛、风驰还有眉瑾都是刚刚离开的,只有她去而复返。 她想等着他回过神来,重新落笔,或是发觉她回到了他账中的时候再朝着他走过去。 但是她想,只怕她等到半夜,他都不会回过神来了。 于是她朝着他走过去,伸手抽走了他的笔,“明之,夜已经深了,你该休息了。” 那笔上蘸饱了墨,从他手中抽出来,在他手心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墨痕。也有星星点点的墨汁滴在了他面前空白的信纸上。 他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心,并没有什么反应。 伏珺在心里叹了口气,将他的笔放在了一旁,“你是要给李夫人写信么?反正也还没有写什么,信纸已然脏污,便换一张吧。” “把这封信写完,你就该休息了。” 晏既的目光,从自己的手心,转到那张信纸上,“我还什么都没有写么?我还以为,我已经都写完了。” 他将那张纸团成了一团,随手放到了一旁。重新取了一张信纸出来,麻木地将信纸展平。 伏珺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重新拿起笔,又开始重复方才的模样。 她心里忍不住有些烦躁起来,绕到了案几之后,想要将晏既拉起来。 “晏明之,从这场仗开始,你已经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了。你不要写了,你现在就起来,给我到床榻上去休息!” 她的力气毕竟太小,晏既坐在椅上,几乎纹丝不动。 伏珺用尽了力气,他也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于是她抓起了他案几之前的那朵芍药宫花,将它扔在了地上。 它已经不是白色的了。染过鲜血,再如何洗刷,也没法让它变成原来的模样。 看着这朵花被她扔在了地上,晏既霍然站了起来。 他没有和伏珺争辩什么,只是快步从案几后绕出来,将这朵宫花捡了起来。拍去了上面的尘土,珍而重之地握在手中。 这是他唯一能够触碰到的东西。 伏珺也很快从案几之后走到了晏既面前。 她分明比晏既要弱小的多,却一把揪住了晏既的衣领,推着他抵到了案几之上,“晏明之,你醒一醒!你现在必须要去休息。” 晏既任由伏珺推搡着,短暂地闭了眼睛,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滴落在地上。 他的心如浮萍,被人搅地散了,很快又随流水汇聚在一起。 “我不需要休息,我还有公文没有处理完。” 王氏和钟氏想将这场战役压在河东与三川交界之处来打,而后一步一步逼近安邑,可是他不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的。 王氏和钟氏的军队一路战一路退,最后的一场战役,会是在洛阳城里。 王氏守城,他率领晏氏的士兵攻城。 “很快便会是我们和王氏的决战,却只不过是和钟氏在承平十二年之后的第一次交锋,我是不会输的。” 他的神情令她觉得心碎,她的眼眶红起来,反而更加用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晏明之,你现在就去休息。你身后有数万晏氏的士兵,有数万万渴望战争止息的百姓,你不能倒下!”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能去休息的。晏既捉住了伏珺的手腕,迫着她放开了手。 他同她四目相对,“我不会倒下的。” 他有太多不允许自己倒下的理由,在这些理由面前,没有人能击垮他。 晏既躲开了伏珺的手,重新坐回了案几之后,他打发她走。 “琢石,这几日我没有休息,你也同样没有休息,你该回去了。” 伏珺干脆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就坐在晏既身旁,她同样拿起了公文与放在一旁的笔,一面看,一面开始做起了记录。 她和他同样固执,“你若是不休息,我也不会休息的。这么多的的公文,只怕你要带到战场上去看。” 她可以帮他做一些记录,剔除一些根本就不重要的消息。 但这还只是第一本,“殷姑娘此时……和裴灵献在一起?” 晏既将他刚刚批阅完的一本公文放在了一旁,很快面无表情的取来了下一本。 看起来他已经看过这些了。 他熬的太久,眼睛原本就已经遍布红血丝,就是再红一些,也不会被人发觉的。 “父亲要让晏暾之来接管河东,我已经回函拒绝了。他不会就这样放弃,万丽稚也会一直给他吹枕边风的。” “嘉盛和风驰都不是适合守城的人选,琢石,我身边只有你了。” 她想劝他不要再记挂殷观若,而他回避了这个话题。 他们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了,她不会不懂得他的话术,他的心意。 “我可以回安邑城替你守住河东,但是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他是她所珍视的家人,她也还有另一个家人,在等着他们去解救,“公主还在薛郡等着你,不会回来的人,永远都不会回你身边来是。” 承平十二年的时候他们是彼此错过,可到如今,是自己选择分开的。 她到此刻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选择分开,没有人愿意同她解释。 她不相信是晏既做错了事,可是到最后连见她一面都不敢的人,却也是晏既。 他还是不想要她劝他,有这样的时间,可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琢石,你上次为裴灵献所伤,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晏既说着关切她的话,可是连抬起头来望她一眼都不敢。仍旧是忙忙碌碌,翻阅着手中的公文。 伏珺下意识地望了她的肩头一眼,想起了发冠落下,她的长发飞舞在空中的时候。 她知道裴俶已经发觉她是女子了,所以才在最后的关头收起了他的剑,只给她留下了一些皮外伤而已。 可于她而言,这是羞辱。 她这么多年的努力,都是为了证明她并不比任何一个男子差,可是她的对手,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因为发觉她是女子而轻轻放过了她。 她每想起来一次,不觉得庆幸,只觉得对裴俶的恨意又更深了一层。 她望着晏既,“明之,那你呢?殷观若离开你的那一日你为裴俶的手下重伤,这几日又日日都在前线,你呢,你觉得如何?” 那一日她的确是从李媛翊那里得到的消息,而后被正在给昏迷的晏既治伤的吴先生拦下,得了那些药,便匆忙出城了。 她走的时候晏既尚在昏迷,为裴俶所伤,倒在路边的时候,却又遇见了晏既。 他手里拿着那朵已被染成鲜红色的芍药花,她知道他是去见了殷观若。 从安邑城外回来,他又昏迷了一日,而后战役一场又一场,再没有时间能留给他的伤口慢慢愈合了。 晏既又看完了一本公文,将它堆到了一旁,“要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家,需要千千万人的牺牲。我不过是其中一个,流一些血又何妨?” “拿命去搏是为了活下来,不是为了抒发你心里的那些痛苦。” 她见过晏既在战场上的样子,作为一个将军,他永远站在他的士兵身前,做他们的旗帜,做他们的信仰。 可是他毕竟不是一面旗帜,可以永远地钉在他的敌人心里。他是血肉之躯,是会倒在风霜刀剑之下的。 伏珺站起来,从身后抱住了晏既。 她的泪落在他的肩上的铠甲上,“阿翙不在了,娘娘也不在了,公主还在薛郡,在高熠身边。明之,我只有你了。” 她所有的家人,只有他了。 有更多的泪落在纸面上,洇开了上面的文字。 一面是心爱之人,一面是兵临城下,“这身铠甲太重了。” 重有千钧,让他面前的世事,永远都无法两全。 晏既睁开了眼睛,叹息藏在了心里。 “我要去休息了,或许天明之后,便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伏珺慢慢地松开了手,她的语气坚定,“我要在这里看着你,直到你睡着了,我才会离开。” 晏既没有回答她,他站起来,将自己的铠甲解下来,放在了一旁。 随意收拾了片刻,便躺在了床榻上。伏珺吹熄了烛火。 只需要等待片刻,他们便又能够看清彼此了。晏既是闭着眼睛的。 “我常常梦到我们还在凤藻宫里的时候。偏殿那样大,偏殿里的床榻好像也是那样大。” “夏日的时候我们三个被漪云姑姑捉回来,按在床榻上午休,并肩躺在一起。我和阿翙都嫌热,不肯躺在中间,每一次都是你被我们两个夹在中间。” “夏日的风明明是很炎热的,经过了殿中的冰山,吹到我身上,是很清凉的。枕上的薄荷香气是姑姑喜欢的,我后来才发觉,原来也是她喜欢的。” 在云蔚山的时候就发觉了。 那时候她常常在枕上做昭台宫里的噩梦,他安慰完她之后再入睡,想起来的便是他在凤藻宫中度过的童年。 已经是十月下旬了,早已经不是需要用冰山的时候了。 就像是他口中的这个“她”,同样是不合时宜的。 伏珺略过了他的话。 “等打赢了三川之战,我便要回安邑去了。我有许多年没有见过暾之了,不知道他如今的脾气性格,又是如何。” 晏既安静了片刻,“暾之听父亲的话,听兄长的话——他自己的亲兄长。” 就像前生,他将要落下悬崖的时候暾之还曾经伸出手要拉他一把,可是晏晰之过来了,他没有给他活路。 “李玄耀还在河东,如今一心想要稳住天水赵氏,不会有心力来干涉你的。你代表的是我,高世如也知道应该怎么做,只有暾之一个人,他做不了什么。” “只是他们一定会用你的身份来攻讦你,试图将你从河东排挤出来。” 他分明也是晏徊的亲生儿子,他却一步一步,要将他得到的所有都夺走。 他的两个儿子想要的东西该让他们自己来拿,前生他已经让过一次,今生他是不会再拱手相让的。 “琢石,这一次我欠了你。” 伏珺一面落泪,一面笑起来,“你在说什么傻话?梁宫城破的那一日我没有能够等到你,我以为我们今生不会再相见了。” 毕竟在那时候,她是打算要利用郭闽助她回到南虞去的。她总是要回去的,不管她能不能讨还他们所欠她的东西。 “可是我们后来还是又相逢了,便是天意要我们互帮互助。等来日你做了梁朝之主,你也要帮我,再回南虞去。” 她看见晏既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再没有声响,他已经沉沉睡去了。 她很想嘲笑他,一个两天两夜都没有休息的人,又一个夜晚降临,怎么会不需要休息呢? 可是她其实也明白他心中的苦痛,因为在她有一日猛然发觉她对她心中那个人心意的时候,一瞬间心如刀绞,再站立不住,直直地从台阶上滚落了下来。 可是她这样的疼,也根本及不上他离世那一日他身上心里的疼。 她知道的,因为她是亲眼看着他从城楼上坠下来的。她连走到他身边去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捂住自己的嘴,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从此以后哪怕她只是骤然看见了树叶在她眼前落下,也会忍不住在一瞬间心惊起来。 死别比生离更痛,谁都没有资格说她不懂得这种滋味。 伏珺站起来,望见了墙角的一坛美酒。 “或许天明之后就有一场硬仗,那么明之,胜利之时再相逢。” 她无声地和他道了好梦。 第274章 可惜 裴俶离开了房中,房门摇晃过几息,最终为袁音弗所推开。 “此处是荒郊野岭,这个客舍已经荒废许久了。” “能找来一个大夫已属勉强,今夜是凑不齐药方上的药材了,殷姑娘,今夜只能委屈你了。” 屋角还有一张长榻,上面铺了被褥,想必袁音弗今夜是要同观若睡在同一间屋子里了。 她们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观若也不会觉得自己出门在外,还特别娇贵起来。 “不碍事的。前几日我尚且浑浑噩噩,今日能这样清醒着,已经好了许多了。” 床榻前的那一口血还没有被清理干净,袁音弗打开窗,月光重又流进窗台,流过观若床前的地面,暗红色的一滩。 袁音弗回头望了观若一眼,“裴大人让我照顾殷姑娘,今夜我与殷姑娘住在一起。” 之前的几夜,应当也都是这样的。 包括第一日观若在马车上醒来,发觉自己身上已经不是那件湿淋淋的嫁衣了。 观若还是忍不住要嘲讽裴俶,“他算是哪门子的大人?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只会趁人之危罢了。” 她一想到就连那座府邸都是裴俶的计谋,便不由得怒上心头。 “我原来的那件衣裳呢,丢到了哪里去?” 袁音弗似乎知道她会问起来,她已经延迟了好多日才想起来该问了。 她将她的称呼也改了过来,“裴灵献让我在马车上帮你换了衣服。” “而后便将那件嫁衣强行套在了晏氏已经被他杀死的士兵身上,抛到河水里去了。” 观若听完,一时间又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裴俶不愧是裴俶,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非要做的叫人毛骨悚然,那样极端决绝。 袁音弗见观若脸色不对,忙道:“既然已经从安邑出来,便不要再想过往的事了。” 她试探着给观若灌输一些她的想法,“南郡之主萧翾是女子,在南郡,女子的地位是比梁朝其他地方高出许多的。” “也许我们在那里,过的会比在安邑的时候好得多。” 观若抬起头,望了袁音弗一眼,“可是我们是和裴灵献在一起,我们并不是结伴的关系。” “就算到了南郡,我们也是受制于裴灵献的。” 观若想起晏既从前的话,“更何况你以为裴灵献的母亲真的是什么萧氏族女,裴灵献一到南郡,便能被奉为上宾么?” “他母亲不过是萧氏的舞姬,舞姬视同奴仆,奴仆之子,你觉得萧翾会有多在意他?” 观若目前所知,裴俶身上唯一值钱一些的东西,不过就是那一座金矿罢了。 可是他人能够到达南郡,金矿却仍然是扎根在河东的,或许很快就不会属于他了。 晏既不是裴沽,他是一定会仔细地让人查看一番的。 这样的裴俶,究竟有什么能耐,能够让萧翾接纳他?更不要提她们两个无名无姓的小卒了——在萧翾面前,观若恐怕还是没有从前的身份更好。 她很清楚,她们到达南郡之后的日子,是更加无法预料的。 袁音弗之前并没有听过这些话,此时哑口无言。 观若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不要想这些了,早些休息吧。” 无论她们今夜如何担忧,明日还是要准时出发的。 袁音弗仍然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才如梦初醒一般,走到了长榻之前。 观若原本已经闭上了眼睛,等到房中不再有其他声响,她还是重又睁开眼,“这几日在我昏迷的时候,可有再遇见什么人?” 她分明是不该期待的。 晏既已然失去了她,更不敢战败,他应该将全副的心思,都用在守住河东,一鼓作气拿下三川和颍川上。 尤其是颍川,钟氏的人,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果然袁音弗也道:“并没有遇见什么人。不过裴灵献还是很谨慎,没有路过什么城镇,走的都是很偏僻的路。” 是怕被人追捕。就好像他一开始也并没有现身,怕被晏既发觉,殷观若是被他带走的。 观若又在心里叹了口气,“都走了许久了,我们应该已经离开河东,走到三川了吧?” “今夜我听裴灵献说,王氏和钟氏的联军,已经压到了三川与河东的交界之地。三川境内百姓,如今如何了?” 袁音弗道:“三川百姓能如何?不过是池中的鱼,由得人摆布罢了。” “总归眼下的战场不会在三川,先遭殃的仍然是河东的百姓。” 她话语中那种漫不经心,让观若觉得有些不舒服。但是她也不能苛求什么,每一个人对这些事的态度,原本就是不同的。 但三川应当是她成长的地方。 “袁姑娘的家乡在哪里?” 袁音弗坐在长榻上,“家乡……家乡在太原。” 她苦笑了一下,“我说过了,我和你的那位袁姑姑是同族,太原袁氏都是先帝时的家族了,你一定更没有听过了。” 观若听完,只觉得有些惊异。不知道袁姑姑和文嘉皇后谈的来,是不是也有同样出身太原的缘故。 “你那位袁姑姑是嫡支,男子流放,女子没入宫中为奴。我只是旁支之女,可也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所有的家产都被罚没,我被卖了出去。辗转到了三川,成为了穆氏的奴婢。” 她偏过头去,望着窗外的明月,微微抬起头,像是怕眼泪会落的太快。 “呀,真是可惜。我本来以为我在宫里也会过的很好的。毕竟你身边的那位袁姑姑是我的堂姑。” “像她一样,做个女官就很好。便是我真的被推了出去,做了穆犹知邀宠的工具,姑姑若是肯帮我,我也会走得比这个蠢货更高的。” 她像是真的很惋惜,又好像只是在自嘲身世。在嘲笑她自己,居然把这样的人生,也当作是好的出路。 不过同她如今相比,的确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观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该问这个问题的。 乱世之中,沦落至此的人,有哪一个不是身世飘零的呢。 她们也许真的该休息了。观若没有再说什么,闭上了眼睛。 第275章 比较 自三川而至南郡,中间还要经过南阳。 他们一路都沿着南阳与汉中的交界处走,这是最容易起冲突,却也最无人管束的地方。 一到了南郡境内,裴俶虽没有说什么,观若也能察觉到他是放松了许多的。 又走了十数日,三、四日他们就可以到达南郡萧氏,萧翾所在的江陵了。 南郡各城皆守卫森严,每日酉时之后,便关城门,不许人出入。 这一日他们赶路赶地晚了一些,仍然没有能够在关城门之前进城,便只能是在城外野地里休息了。 观若和袁音弗同在马车上休息,裴俶和他的属下则会在原地简单休整。 有吴先生的药,观若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了。只是每日日夜兼程,到底还是有些虚弱。 一直是袁音弗在照顾她,尽心尽力,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观若总还是感念她的好意的。 反而是将要走到江陵城了,袁音弗的身体渐渐差下来,一直头晕脑胀的。遇上一些不平整的路面,总是想要呕吐。 便又是观若反过来照顾她。 又坐了一日的马车,观若也觉得有些疲惫。 只是四野空阔,又是星光明亮的秋夜,见袁音弗已经睡着了,观若自己下了马车,打算在周围走一走。 不远处生着篝火,这火光也照映在观若的面颊上,在这寂静秋夜里带给她一丝丝暖意。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流动的火,便转身,朝着不远处潺潺的小溪走去了。 在安邑城外的时候,营帐所在之地,其实也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地方。 只是春夏初生的草叶都已经尽数枯败了,静静地躺在地面上,不再能遮盖地住泥土原本的颜色,看起来有些斑驳,并不如之前她所看见的那样美。 那段日子,也是今生她短暂的日子里,最快活的时候。 观若正在努力地让自己忘记那些,这十数天来,她并没有收到任何与晏既有关的消息。 她不知道三川之战打的如何了,也不知道他如何了。 裴俶不会告诉她,她也不会主动去与他攀谈。她的人生好像忽而一点目标都没有,活下去,只是为了活下去。 “阿若,你今夜似乎心情不错。” 观若没有动。裴俶的声音,她自然还是能听出来的。 “看来裴郎君心情也不错。”他同她说话的时候,是含着那种天真的欣喜的。 除却这一句寒暄,观若再没有什么想要和裴俶说的话。 但裴俶永远都是有话要说的。 他自地面上捡起一块石子,挑好了角度,朝着水面上掷过去。 轻轻的“扑通”声响,一共响了四下。 他像是还不满意,面上现出了遗憾的神色来,“许久没有玩过这样的游戏了,手都生疏了。” 观若望了地面一眼,同样选了一块扁平的石子来,用力地掷出去,数着声响,一共有六声。 她望着水面笑起来。 裴俶绕到了她身前,一脸惊喜的模样,“阿若,原来你还会玩这个,而且玩的还比我好。” 观若望着裴俶的脸,忽而也就失去了游戏的兴趣。 “从前和女伴在灞水边浣衣,常常和她们比试,算是苦中作乐。” 她说完这句话,便开始往回走。再好的星光与风景,在裴俶身边,她总是不能自得地欣赏。 裴俶捉住了她的手腕,下一刻观若便甩脱了,而后停下来,转过身与他对峙。 她对裴俶从来都是没有耐心的,“裴郎君,我并不习惯与旁人有身体接触,请你放尊重些。” 裴俶也站在原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他好像永远都不会有恼怒的时候。 “我见过你被晏明之拥在怀里的时候,你也同样回抱着他。” 观若很快笑起来。晏既是他永远比不上的人,他愿意自己去和晏既比,那真是太好了。 “晏明之曾是我的未婚夫,不过是拥抱而已,便是更亲密的事,我们也做过不少。” “裴郎君以为自己于我是什么人,何必要这样自取其辱一般地比较?” 裴俶没有答她的话,他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他平日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扔掉了刀鞘,开始在手中把玩起来。 星光实在不如月光明亮,没有月亮的夜晚总是格外晦暗一些,便是映射在匕首上,也并没有反射出多少光亮来。 观若望了一眼他手中的匕首,轻蔑地笑了笑。 每当他想要吓唬旁人的时候,他就会拿出这把匕首。可是她既然已经知道他不过是吓唬而已,又怎么会害怕他。 裴俶静静地把玩了一会儿,似乎是心里终于宁静了下来,他才重新望着观若。 “在你心中,我是不是永远也比不上晏明之?” 观若从容地点了点头,“是,你永远也比不上他。就算我和他已经分道扬镳,可是我和你也不会永远同路的。” 她并不惮于激怒裴俶,她不信裴俶这样千方百计地将她带出来,真的是出于所谓的爱意。 越靠近江陵,她心中这种感觉便越浓。 他似乎是在躲着什么人,不光光是晏既的追兵而已。 更何况晏既或许根本就没有派出任何追兵,裴俶却一直在谨慎再谨慎。 按他惯来的行事风格,都是故意要露出蛛丝马迹来,叫旁人猜度是不是他所做的。 裴俶的手停下来,他安宁地望着匕首的锋刃。 “你这样爱重他,即便分别,心里也始终都是有他的。” “我不能杀了他,若是杀了他,人死如灯灭,我便更加及不上他了。” 观若不知道他忽而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心中又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的目光也不自觉地落在了那把匕首上,仿佛它下一刻,便会扎进谁的心口里去。 裴俶的目光,从匕首之上移开,重又望着观若,“阿若,若是我死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能比从前更高一些么?会高过晏明之么?” 裴俶才不会死,他是鬼魅,是黑猫,猫有九命,谁死了,他都不会死的。 拿生死之事来要挟这些无稽之事,他未免过于幼稚了。 第276章 自伤 “裴灵献,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中重不重要,用来判断的凭据,根本就不是他有没有死去。” “而是他活着的时候做过什么事。做过多少好事,又做过多少坏事。” 有的坏事,并没有给人留下刻骨铭心的影响,并不会一直持续到生命尽头去。 所以在人的肉体与魂灵都湮灭之后,是能被旁人所原谅的。 人总是更擅长记住死去的人身上好的那一些东西,记住他们相处的时候所拥有过的快乐。 同情着他们的离开,便将他们做过的那些无伤大雅的坏事都抹去了。 “裴灵献,你根本就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好事,哪怕你真的不在这世上了,我也不会想起你的。” 连想起都不会想起,更何谈重要与不重要。 或许是从前裴俶的母亲能给他的爱也太少,他接受到的恶意太多,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去与人正常相处。 这不是观若应该教他的东西,每一次她和他说话,总是会觉得很疲惫。 明明他们说的都是同一件事,两个人的观念,永远都会偏离,好像他们说的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观若有要回去的意思,可是裴俶却仍然不想让她走。 “阿若,那在你心中,我做的好事还是坏事更多?” 观若不知道他是怎样能有底气问出这句话的,她实在已经没有耐心了,“裴灵献,你自己心里不清楚这些事么?” 他几次三番地想要将她和晏既拆开,都是在她和他情浓意洽的时候。 她越是喜爱晏既,便会越是讨厌他。这种讨厌也持续到了如今,并不会因为她与晏既的关系改变,而有什么更改。 她怕裴俶会再过来拉扯她,转身欲走,“裴灵献,你若是想死,便早些去死。” 这句话是过分了些,但她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观若走出去几步,她听见裴俶在身后唤了她一声,“阿若,我是爱你的。” 她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越加恼怒,扬声道:“裴灵献,你不配,你不配谈这个字。” 她就是要他听明白,她不想再听见他谈起这个字。 “阿若。” 裴俶又唤了她一声,话音里透着恳切,却莫名地虚弱。 观若回过头去,有布料被划开,利器的锋刃没入血肉的声音。那一把匕首已经尽数没入了裴俶的胸口。 鲜血汩汩地自他的胸口流出来,滴落到了干枯的草叶上。 他似乎是感觉不到痛的,看见观若回过头来,他的唇角慢慢上扬,汇聚成一个邪气十足的笑。 “阿若……” 他分明想说什么,却已经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了,开始微微地往一旁倾斜。 观若下意识地扑过去,接住了他的身体,旋即跟着他一起倒在了草地上。 这变故来的太突然,她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大声地问一问他,“裴灵献!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只是她根本就没办法克制自己的怒气,用疑问的语气。 观若很快跪坐起来,检查着他的伤口,“裴灵献你疯了,你真是疯了!你就是想要做戏给我看,也不必让自己受这样重的伤!” 那把匕首入肉太深了,贸然拔出来,血是止不住的。 此时裴俶尚且还有力气能按着伤处,让血流地慢一些,随着他失血越来越多,他会没有力气的。 他甚至都没有看着自己的伤口,也没有看着观若,只是望着满天的星子。 “阿若,你其实不想让我死。我一试,就试出来了。” 观若一听见他的话,心中瞬间又添了无数的厌烦。她想要站起来,光凭她一个人,根本处理不了裴俶的伤口。 裴俶却仍然不肯放她走,就算是受了伤,他的力气还是比她要大的。 他用力地拽了她一把,因为惯性,观若差点摔到了他身上。 而他的伤口自然也因为他的动作,流出了更多的血来。 裴俶松了手,也不再按着伤口,在夜空下看着自己沾满了鲜血的手。 观若越发恼怒起来,“裴灵献!你真的不要命了?” 她一边咒骂着他,一边自己伸出手去,按在他的伤处。她的确不会真的看着他死的,她没法这样冷漠。 裴俶的声音已经更加虚弱下去,他的嘴角翕翕,若不是观若一直注意着他,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同她说话。 观若只好凑近了他。 凑近了他,他的声音反而大起来,他根本又是在骗她。 “你插进晏明之胸口的那支金钗,也在这个位置。” 是孟移受他指令,去与晏既缠斗的时候发现,后来又告诉他的。 “他受了伤,你不在他身旁。今日我受伤,至少你在这里,我比他要强。” 观若重新又直立起身体,已经有裴俶的手下发觉不对,朝着这边快速过来了。 “裴灵献,这是你自己伤的自己,与我无关。我在这里也只是因为我被你挟持,不得已而已。” 她就是不想让裴俶觉得自己有哪里比晏既更强。 她觉得裴俶有时候幼稚的如同孩童,她分明也是。 裴俶的手下很快将他团团围住了,观若让出了位置来。刚刚想要先走一步,便遇上了神色焦急无比的珠楼娘子。 便是他们在树林中相遇的那一夜,裴俶与裴倦提及过的,因狩猎人熊而从裴倦手中所得的那一个女子。 那女子其实一直与他们一路同行,还是袁音弗告诉她的。 她说那个珠楼娘子生的很漂亮,不过从来也不说话,她主动去同她搭话,她也是冷冷的样子,并不理人。 观若和这位珠楼娘子都是几乎不下车的,因此在今夜之前,居然也没有同彼此打过照面。 此时这位珠楼娘子的脸色也不好看,仿佛根本没有看见观若一般,与观若擦肩而过,自顾自去关心裴俶了。 倒是和袁音弗的描述很相似。 裴俶从前最喜欢阿珠,今夜却又同她说,他是爱她的。 珠楼娘子曾经站立过的地方,留下来一阵玫瑰香气,观若一路往回走,身旁都是这种她曾在与裴俶初次见面的驿馆之中曾经闻见过的香气。 初闻时叫人心生喜爱,闻得久了,便觉得有些腻了,不再喜欢了。 或许李玄耀这个人身上有千般不可取之处,唯有一句话是没有说错的。男子之爱都太过短暂了。 第277章 阿珠 观若走到一旁去,打算洗干净手上那些属于裴俶的鲜血。 血液在流水之中,很快便离开了观若的手,自顾自被冲散了,再没有一点颜色。 裴俶的手下会为他处理伤口,那位珠楼娘子也不会就这样不理会她,这不是她应该去操的心。 她的确也一点都不想去操心,在她心里,裴俶从来也不是晏既。 今夜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夜晚,观若只想早些回马车上去休息。 观若洗干净了自己的手,又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望着天上的参差星子。她有话想问苍天,问天上的神明,可是神明不会回答她。 于是她站起来,转身想要回到马车上去。 却发觉珠楼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殷姑娘。”她唤着观若,语调有些怪异。她对观若的称呼还算客气,观若也不会因为她是裴俶的人,无论如何,平白就先带上三分戾气。 “珠楼娘子。”观若也同样唤了她一声。 珠楼娘子很快摇了摇头,“殷姑娘,我的汉话说的不好,你只要叫我阿珠就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晃了晃她耳上的东珠,指着它,又重复了一遍,“阿珠。” 观若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的语调不对,或许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是梁朝人。 原来并不是珠楼娘子摆架子不理人,不肯说话。而是她身在异乡,根本就不会说梁朝话。 她又打量了她几眼,她的五官都是很深邃的,同裴俶有些像。 只不过比起他来,她更多了几分异域风情,若不是夜色太暗,她应该方才就发觉珠楼娘子与她们这些梁朝人是有些不同的。 裴俶的父亲是,这位珠楼娘子的父母,或许都是南羌人。 观若点了点头,示意她已经明白了,她重又唤了她一声,“阿珠,你是要问方才裴灵献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 她们从前没有交集,唯一的交集,也只是方才的擦肩而过。她找她,还能是为了什么事。 珠楼娘子果然就目露焦急地点了点头,“能不能告诉我,他出了什么事?” “我看见他身边只有你一个人,所以我……” 观若不想再难为她了,“是他自己用匕首扎伤了自己,与我无关。至于他为什么这样做,其实我也并不清楚。” “对不起,阿珠。你若是想要知道原委,或许你还是自己去问他会更快一些。” 南羌人有自己的语言,他们交流起来,总是更顺畅一些。 珠楼娘子满眼的失望,很快又流露出了祈求来,“他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他不喜欢和我说话。” 她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湿漉漉的。颦眉泪眼,越样生娇。 她五官虽然深邃,却并不锋利,令人觉得有距离感,有攻击性。本来就是一张惹人怜爱的脸,这样一来,便越发叫人不忍心拒绝了。 可是观若的确不知道裴俶这样做的确切理由。或许只是和她赌气,没事找事做。 又或许是他还有什么别的意图,不过装作是因为她才这样做,想要让她觉得他可怜,想要博得她的同情而已。 而珠楼娘子又说,裴俶并不喜欢和她说话,这又是因为什么? 从喜爱到厌弃,便连几句话,都不肯好好地说了。 观若只能让自己的语气尽量诚恳,“阿珠,我的确不知道他今夜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并不是我不想告诉你。” 她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若是我什么时候知道了,我就会马上告诉你的,好不好?” 她刚刚说完,忍不住又想,若是什么时候她的心能不这样软就好了。 珠楼娘子的眼睛还是湿漉漉的,像是为猎人困住的小鹿,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茫然无依。 不过她也能看出来,观若的确是不知道,也的确是无能为力了。 于是她还是同观若行了礼,“谢谢,殷姑娘。” 观若略点了头,便不再理会她,想要回到自己的马车里去。 却有裴俶的手下过来请她,说是裴俶要见她。 珠楼娘子似乎是听懂了,一下子抬起头来,见观若往前走,她也亦步亦趋地跟在观若身后。 很快便被拦下来了,“此时裴大人在珠楼娘子的马车上,要和殷姑娘说话,不太方便。今夜请珠楼娘子去殷姑娘的马车上休息一夜。” 观若微微皱了眉,这意思,裴俶不就是要她和他同车一夜,要她照顾他么。 观若停下脚步,“裴大人有话要同我说,可以。” “不过请珠楼娘子到我的马车上暂且休息一会儿,等我们说完了话,我还是要回我自己的马车里去的。” 来请观若的少年便踌躇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们已经离马车不远,裴俶的声音响起来,“就按殷姑娘说的做。” 冷冷地吩咐晚这句话,他似乎休息了片刻,才重又唤了观若一声,“阿若,你快些过来。” 观若回头望了珠楼娘子一眼,她也正望着观若。她好像知道此事的决定权,都在观若手里。 “阿珠,我的马车就在附近,夜里风大,你先过去休息一会儿。” “马车上还有另一位袁姑娘,你应该见过。她身体不好,大约在休息,你可以不必同她交流什么。” “等这边的事情结束了,我会过来唤你的。” 观若尽量把话说的很慢,确保她都听懂了,才说下一句话。 同样是异乡人,珠楼娘子会让她想起伏珺。可她的经历应该比伏珺还要凄惨。 伏珺至少还有文嘉皇后保护,她也毕竟是一国的皇子。 而珠楼娘子既然曾经沦落到裴倦的手上,从前一定不是呆在什么干净的地方的。 在那种地方呆过,什么苦都受过,所以才会在看人的时候,总是有几分怯生生的,有抹不去的讨好。 要受过多少伤害,才会变成这样。 珠楼娘子望着观若,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转过身之后,眼中才有止不住的失望。 这失望是不能让已经帮助了她的人看见的,这会令帮助了她的人也觉得难过。 她慢慢地朝着观若的马车走过去。 第278章 玫瑰 观若站在原处,深吸了一口气,才上了珠楼娘子的马车。 车厢狭小,已经坐了一个长手长脚的人,便有些过分拥挤了。 裴俶正靠在板壁上休息,衣物都穿的完整,四肢舒展开。 他看见观若上了车,才将自己长的有些讨人厌的腿收了起来,给观若留出了位置。 车厢中并没有点灯,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令观若觉得十分不适。 她打开了车窗,任由夜风灌进来。 “裴大人请我过来,究竟是有什么事?” 夜色照亮了裴俶的半张脸,“若是我说没有什么事,你是不是会转身就走。” 他说完这句话,先攥住了观若的手腕,好像怕她什么也不说,便直接下车去了似的。 观若也的确是这样想的,她没有挣扎,只是觉得没必要害裴俶流更多的血。 要到南郡去,还需要裴俶。 “既然裴大人也知道,那便就此放手吧。受伤的人需要休息,时辰已经不早了。” 她顿了顿,“珠楼娘子想必愿意照顾大人,我是不会照顾人的。” 借着夜色,观若忽而看见,在一旁的角落里还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朵玫瑰花,想必应该是珠楼娘子喜爱的。 他们一路经过的都是荒郊野岭,并没有开的这样好的花,该是去城镇里寻的。 要去城镇里寻,便只能是裴俶下令。从前说阿珠是他最喜欢的,到如今弃之如敝履,连话也不愿意同她说。 可另一面,却又愿意花费这样的心力,去为珠楼娘子寻这样的一朵花来。 果然她永远也别想看清裴俶在想什么。 看见花,便好像一下子闻见了香气,观若忽而觉得周遭的血腥气被冲散了一些。 观若在望着那花,裴俶却望着她,“我不想要她来照顾我,我就是想要你来。在树林里你是怎样照顾晏明之的,之后便怎样照顾我。” “这一段路程,前半程我为你延医问药,冒着风险在城中留宿过几次。后一程只剩下没几日了,你照顾我,算是还了之前的情分。” 观若很快开始静下心来同他辩论,“我原来也不想来南郡,是裴郎君绑着让我过来的。若是没有裴郎君带着我凫水,我或许也不会病的这样久。” “更何况是裴郎君自己情愿照顾我,而我,并不愿意照顾裴郎君。” 观若又急着想走,从她看见这朵花开始,她便有莫名一种无故侵入旁人领地的不安之感。 “阿若,可是你已经在南郡境内了。你这时候再想要逃,想要和我撇清关系,是不可能的事了。” 除非他自己愿意放手。可是他怎么可能愿意放手? 观若重新坐好了。 “裴灵献,我好像终于发现你和晏明之的共同之处了。那就是你们都同样令我觉得害怕。” 她望着裴俶的脸庞,慢慢地说下去。 “晏明之的可怕之处,在于他要伤人,在我们还没有同彼此表明心迹的时候,他的剑曾经有无数次架在我的脖颈上。” 观若无所谓地笑了笑,“而你的可怕之处,却在于你要伤己。” “可话又说回来,连自己都能轻易下手伤害的人,你实在是又比他要可怖数倍了。” 她还记得她在青华山的时候,晏既的剑尖不过是擦破了她脖颈上的皮肉,她流了一些血,当下便后悔了。 可裴俶拿着那样的匕首,让那把匕首一下子尽数没进他自己的身体里,究竟是要多少的勇气。 并且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后悔。观若心中对他的畏惧又更深了一层。 听完观若的话,裴俶很快笑起来,身体抖动起来,连着马车一起在晃动。 他似乎并不喜欢观若方才说的话,只是转而道:“你不要对阿珠太好了,她不会跟我们一起去萧家的。” “我知道你是容易动情的人,可是不该对根本无关的人,也动用太多的感情。” 观若微微皱了眉,“你要将她送去哪里?裴灵献,你是可以不动情,可是你不该对与你有情的人都万般无情。” “既然是曾经喜欢过的人,你先不喜欢了,也不该像对待什么脏旧了的东西一般,说扔便扔了。” 裴俶沉默了片刻,而后从那片晦暗不明的夜色中坐直了,定定地望着观若。 “什么叫做‘曾经喜欢的人’?是阿珠同你说的?” 观若也回望着他,“是你自己说的,在你闯入驿馆,我的房中那一夜。” 裴俶想了半日,才终于想起来大约是什么事。很快从怀中掏出了那件观若并不认得的乐器,在观若面前晃了晃。 “这才是我最喜爱的阿珠。而那一位阿珠,不过是萍水相逢,因为与我同出一族,所以我才将她一同从河东带了出来而已。” “南羌人已经不多了,能救一个,便算一个。却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误会。”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观若,“阿若,你还说你不在意我。那么久之前我说的一句话,你也还记得。” 观若知道自己或许是真的误会了,却也并不想示弱。 “在意敌人,也是在意。若是不能知己知彼,如何百战不殆?” 这世间最了解彼此的,往往不是父母与子女,不是夫妻,不是至交好友,而是对手。 裴俶重又靠回了马车的板壁上,遇见他不想谈论的话题,他便只会当作没有听到。 “萧家是龙潭虎穴,并不是我说了算的。我要把她送回南郡南羌族人聚居之地,那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这样说来,裴俶倒的确是在为阿珠打算。 阿珠是叫人从林中抓来,困在笼中,供人观赏的小鹿。也的确该回到属于她的山林中去了。 说了半日的废话,裴俶才终于说了一点正经事。 “我们很快就要到江陵城了,江陵城是萧翾所在的地方。我虽然名义上是萧氏的外孙,可萧翾是敢弑父的人,能给我多少面子,我也是没有把握的。” 观若掩饰着自己心中的震惊,勉强听裴俶说下去。 “我这些手下都好说,唯独你和袁音弗没有合适的身份。我记得你曾经做过冯眉瑾的侍女,正好我受了伤。” “不如往后在萧家,你便来做我的侍女,如何?” 第279章 条件 观若照例是要和裴俶讨价还价一番的,“裴大人知道阿珠姑娘应付不来萧氏的这些人,便要将她早些送走。” “我和袁姑娘同样并不擅长与人交际博弈,大人既然无法同萧大人解释清楚我和袁姑娘的身份,不如也就放我们如江陵城,做两个无名无姓的小卒罢了。” 裴俶倒是懂得顺着杆子往上爬,自己受了伤,便想着要她去服饰他。 当时晏既要她在眉瑾身边,并不是真的要她做什么事,只是为了保护她而已。 可裴俶绝不是这样的。 他说要她做他的侍女,还要能瞒得过萧家这些人,她恐怕是真的什么都要做了。 裴俶慢条斯理地同观若辩论,“我将你一路从河东带到南郡,这路上曾经遇见过多少的风险,你心里应当是清楚的。” 他不会放她走,在这一点上,谈论也不必谈论了。 观若虽然每日都只是呆在马车上,不曾下车,可是车帘被风吹起的时候,她见过马车之外的情形。 三川郡有许多的流民,他们望向马车的眼睛里写着饥饿、写着绝望、写着蓬勃的,想要活下去的欲望。 恶念浮现在一些人的眼睛里,最后在裴俶与他侍从的佩剑面前消弭于无形,重又低下头去。 若是只有观若和袁音弗两个人,兼且两个人都身娇体弱,在这四处战乱的世间,的确是不知道会遭遇什么事的。 观若低下头,她松了口,“我可以做你名义上的侍女,也会在这段时间里尽我所能地照顾你。” “不过仅仅是照顾而已,再没有别的。” 她越发觉得,今日裴俶忽而弄伤了自己,不是这样简单的。他一定还有旁的意图。 她提出了她的条件,“我和袁姑娘可以住在一起,毕竟什么只是下人。却一定是要同你分开的。” 裴俶很快轻笑起来,“那是自然,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我不过是不想让你太得萧家人注目罢了。” 就和她从前在裴家一样。他的顾虑,和晏既是一样的。 裴沽还只是可能会对观若感兴趣而已,晏既有军队可以强势,可以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可是在萧翾面前,他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是。 萧翾和梁帝是有旧怨的。 自从南郡为萧翾接管之后,便被守的密不透风,几乎什么消息都透不出去。 他对她知之甚少,大多也都是一些众人都在流传的旖旎香艳之事,并不知道她会如何对待梁帝过往的宠妃。 而他的母亲又并不是什么萧氏族女,只是萧翾父亲的一个歌姬,被当成礼物,好好包装过,送到了河东裴家。 萧翾那样恨她的父亲…… 他们两个在南郡,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未必能讨到什么便宜。 观若很快提了她的第二个条件,“你也受了伤,想必明日是要找大夫过来替你看一看的。袁姑娘的身体不好,我希望她也能得到大夫的治疗。” 她和袁音弗想必遥遥相依为命许久,与其去相信旁人,不如还是去相信袁音弗。 她们的目标还是一样的,是要逃出去,只不过这一次是从裴俶的手里逃出去,从萧府里逃出去。 他们不会像晏既一样无条件地包容观若,这一次,观若和袁音弗是一样的。 裴俶整个人都更放松了一些,双腿交叠在一起,又伸到了观若面前来。 “不过就是这样简单的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你。” 他又笑起来,开始调侃观若,“萧翾面首无数,却也喜欢欣赏美女。” “阿若你颜如舜华,说不定我带你进了萧家,比起我,萧翾还是要更看得上你一些呢。” 观若并不想理会他。 同样是说起萧翾,裴俶提起来的全都是那些传闻之中的事情,都不算是什么好事。 而晏既却不是这样的,他说起来的,全都是萧翾在大事上的建树,赞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 果然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世间万物在他眼中就是什么样的。 她总是要想起晏既。察觉到这一点,观若意兴阑珊起来,“裴大人若是没有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阿珠恐怕还焦急地等在她的马车上,结果裴俶却在这里和观若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 浪费时间。 这一次裴俶没有再拦着观若,“三日之后的傍晚,我们会入江陵城。我没有事先送信给萧翾,我摸不准她的脾性,或许你会跟着我受一点委屈。” 观若一只脚踏在了地面上,站稳之后,才落了另一只脚。 “我不觉得还有什么委屈,能和与你在一起,做你的侍女相比。” 裴俶没有回答她,他手里拿着那支“阿珠”,又开始吹奏起观若从前听过的曲调。 很奇怪,每当裴俶吹奏起这样的曲调的时候,除却忽而遇见他的慌张,她似乎总是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受,没法形容出来,却令她不自觉想要驻足。 可是她知道她不该继续停留在这里了。她走到马车之后,才发觉原来阿珠一直都没有走。 她就站在马车不远处,眼巴巴地望着裴俶所在的马车。眼见观若下了车,便朝着她走过来。 阿珠的梁朝官话既然说的不好,观若也不想为难她,“裴灵献应该没有什么事,你放心就好。他此时就在马车上,受了伤,需要人照顾。” “若是阿珠姑娘愿意的话,便去车上照顾他吧。” 阿珠长了长口,想要说的话,想要问的问题,观若已经都回答她了。 她只好重又行了礼,道了一声谢谢,便朝着马车去了。 她一上了马车,乐声戛然而止。 又过片刻,响起来阿珠的歌声,“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塘初拂水。” 阿珠的官话说的不好,唱起歌来,却是字正腔圆,十分动听的。 观若静静听了片刻,听出来这是唐朝时杨贵妃的《阿那曲》。 该是盛世所奏之乐,该有衣着华丽的舞姬,在玉堂金殿上起舞。 可此地不过是秋风瑟瑟,草叶枯萎的荒芜之地,其实是很不适合的。 观若转身离开了。 第280章 有娠 观若回到自己的马车上的时候,袁音弗已经睡地沉了。 她轻手轻脚地略微收拾了一下,也就同样靠在板壁上,扯过了薄被来,开始休息了。 是裴俶受伤,观若笃信坏人能贻害千年,并不如何担心,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日晨起出发,袁音弗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苍白如纸,隐隐泛着青色。 几次欲呕,可马车不会为她停下来,最多也只是走得慢一些,十分难受。 观若一路担心着她,可是她连同观若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也只能是等走到城镇上,等裴俶信守诺言,为她寻一个大夫过来。 她们昨夜坐在的地方的确是荒郊野岭,中间停下来休息过几次,再走到江陵城附近的一处村落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裴俶是提前让手下进村去,租赁了一处小院,又请好了大夫的。 等马车行到小院之外,观若先下了马车,袁音弗却已经要连下车的力气头没有了。 她仍旧面如金纸,勉强被观若搀扶下来,立刻便踉跄着快步走到一旁,扶着院中槐树的树干,开始干呕起来。 她今日一日根本什么也没有吃,纵是要呕,也根本就没有没有东西可以吐。 观若轻轻抚着她的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缓了过来。 裴俶站在原处,等着观若重新扶着袁音弗往屋中走。 他昨夜失血过多,脸色自然也是不好看的。本来就是一张比寻常人都更白皙的脸,此时看起来,就像是观若小时候听见邻居骂人。 “跟从棺材里倒出来的一样。” 观若路过了他,扶着袁音弗继续往屋中走。裴俶就跟在她们身后,他的步伐很慢。 大夫已经候在屋子里了,裴俶的手下要先请那大夫过来为裴俶看伤,他却摆了摆手,“没瞧见袁姑娘如此不适么,我的伤可以缓一缓。” 同样的话,旁人说来,是关心之意。可裴俶说起来,却像是又发现了什么新的游戏,他等着开始的时候。 袁音弗可以暂且怠慢观若,却不敢怠慢裴俶。 闻言便道:“多谢大人。” 语气虚浮,才说完话,又是一阵恶心欲吐的感觉。 好不容易止住了,才将手伸给那大夫,紧张地观察着那大夫的神色。 那大夫就站在袁音弗床前,躬着身子为袁音弗把脉。这大夫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望了袁音弗一眼,便再不敢望,只是低着头看着地面。 袁音弗说不了话,只好观若帮着,将她这几日的症状都说了一遍。 那大夫下意识地望了观若一眼,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满脸通红,不经意间掠过裴俶的脸。 裴俶笑的不怀好意,眼中已有肃杀之气。 过了一会儿,他收了手,也不待袁音弗出言询问,看出来这屋子里裴俶才是做主的人,便径直走到了裴俶面前。 拱手作揖,“恭喜大人,这位娘子已经有孕一月有余。近来身体不适,只是因为初初有娠,身体不能适应,所以才会有这些症状的。” 观若听他说完,下意识地望向了袁音弗。 袁音弗定定地望着那大夫的背影,眼中只剩下无尽的震惊。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声音是颤抖的,“你……你说什么?” 是他说错了,还是她听错了。 那大夫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仍旧低着头回过身去,“娘子有孕虽然不满两月,可是滑脉已现,在下定然是不会诊错的。” 滑脉也是最简单的脉象之一,若是这都能诊错,他也不必行医了。 袁音弗眼见着就激动起来,可不过片刻,便又头晕脑胀起来,无力地晕厥在了床榻上。 眼见此情形,那大夫连忙又走回了袁音弗面前,和观若一起又是掐人中,又是喂了药丸进去,总算是让她清醒了过来。 人是清醒过来了,只是所有的精神,又如那件事刚刚发生时一样,都被抽干净了。 这个孩子只会是李玄耀的,是那个强暴了她的人渣的。 这个孩子不能留下来,观若对那大夫道:“我从前听人说,若是不想要孩子,月份越小,对身体的伤害也越小。” “请问大夫,我姐姐的身体如今,能不能承受地住这一碗药?” “这……”那大夫踌躇了片刻,下意识地回头望了裴俶一眼。 见他并没有什么意见,才转过来,对观若道:“若是不想要孩子,自然是越早喝药,对母亲的身体伤害越小。” “只是这毕竟是一条生命,除非是母亲身体实在不康健,承受不了孕育之苦,我们做大夫的,一般是不会开这样的药方的。” 观若冷然道:“这些事都不必您来操心,您只需要告诉我,她如今的身体,究竟能不能承受地住这碗药。” “她将来若是再想生育,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大夫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他没有经历过袁音弗的痛苦,不知道这个孩子是怎样来的,凭什么开口劝她将孩子留下来。 观若的态度强势,那大夫又有几分发怵,“这药的分量要好好斟酌,我还需要再问这位娘子一些问题。” “若是药量用的对,应当是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应当?”观若反问他,“‘应当’是几成把握?若是你不行,便不必开这副药了,我会重新再找了大夫过来的。” 这是一个女子的命,是她的未来,不能毁在这大夫的“应当”两个字上。 做不做母亲对女子而言不是最重要的事,可能不能做母亲,却是她们不能失去的权利。 袁音弗和李玄耀之间的事情她既然已经管了,便会管到底。 那大夫哑口无言,目光在观若和裴俶之间来回逡巡,恐怕是在猜测着他们的关系。 裴俶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到另一间屋子中等我。只要准备伤药便好了,其他的药可以缓一缓。” 得了这句话,那大夫立刻便拎起了药箱,同观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快步出门去了。 第281章 死路 “这孩子又不是我的,他做什么恭喜我?” 裴俶从椅上站起来,走到了袁音弗床前。 观若没有理会他,她坐在袁音弗床前,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鬓发,希望能令她得到安慰。 从确认了自己怀孕这件事之后,她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无声地流泪,将枕巾尽数沾湿了。 本以为那一夜已经过去了,她也已经离开了李玄耀,离开了河东,梦魇总有结束的一天。 可是原来李玄耀还给她留下了旁的东西,是一个孩子,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袁音弗的眼泪是擦不干的,观若也就干脆没有帮她擦。 “阿弗,你别害怕。这几日我就去为你找了最好的大夫过来,让他先将你的身体调理好,然后……然后再将它送走。” 她们之间,往后不会像从前一样客气了。 “不过一个多月,它还什么都不是。你别怕,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的。” 这样的事情观若也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她心里其实也慌的不得了。 可是因为她母亲的事情,她天然就对怀孕生产这件事怀有莫大的敬意,和无尽的恐慌。 所以在方才那个大夫语焉不详地说着那些话的时候,她才会一瞬间那样生气。 “眉瑾给我们准备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等它离开了,你需要休息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会照顾你的。” “若是你觉得不行,我们还可以花钱请一位懂这些事情的嬷嬷过来照顾你。一定会让你的身体重新好起来的。” 观若是在说服袁音弗,更多的,却是在说服她自己。 她们可以做到这些事,在这些事情结束之后,她们也还都会是完好的,不会一直愧疚痛苦下去。 袁音弗的眼中有动容,她的脸贴在观若手上,更加用力却无声地抽泣起来。 她身体上的颤动反映着她的心,也传递到了观若心里。 观若心中亦有无数的心酸之意,只是她没法哭,不敢惹了袁音弗更多的情绪。 裴俶忽而有些突兀地道:“李玄耀已经不能生育,他的一妻一妾,摆在身边,不过都是中看不中用的摆设而已。” “他从前也没有孩子,那袁姑娘肚子里这个,岂不就是这世上他唯一的孩子了?若是个男孩……” 观若从床边站起来,冷冷地望着裴俶,“李玄耀不能生育,那是他应得的报应。断子绝孙,也是他这样的人该有的下场。” “他这样的人渣,凭什么留有后代,是要一代一代流传下去,祸害更多的人么?” 裴俶的目光从观若身后的袁音弗身上移开,望着观若,挑衅似的笑了笑,“阿若,我身上还有伤,要先去寻那大夫包扎了。” 说完也不待观若回答,径直出了门。 观若紧紧地皱着眉头,她还想要再和裴俶争辩几句,他却抛下这样一句话,就轻飘飘地离开了。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观若再回过头去,袁音弗已经不再哭了,只是怔怔地望着帐顶出神。 观若心中的怒气一下子消散无形,仍旧温言软语地安慰她,“阿弗,你不要听裴灵献的话。” “就算这孩子已经是李玄耀唯一的孩子又如何?你可知道在青华山时,颖妃严嬛的下场?” 观若回想起那一日,心中一片冰凉。 “她是曾经为李玄耀所宠的女子,不肯喝避子汤,想要母凭子贵。而后是被李玄耀亲自灌了两倍药量的落胎药,孩子没了,人也就没了。” 袁音弗不能糊涂。 有那样的父亲,就算这孩子也有一半的血脉是她的,生在乱世之中,孤儿寡母……不如早些割舍了。 观若下定了决心,说出了她一直都印象深刻的话,“李玄耀有一句话说的也不算错,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就不该出现。” 袁音弗闭上了眼睛,像是已经实在很疲惫了。 “阿若,我有些饿了,你能不能让人给我端一碗清粥过来。无论如何,我总是要先保全我自己。” 观若深吸了一口气,替她掖了掖被角,“那你好好休息,等粥熬煮好了,我再来唤你。” 见袁音弗点了点头,观若站起来,又看了她一眼。 满眼的失望。她快步出了房门。 裴俶却居然还没有走,就站在院中的槐树之下,背对着观若。 观若仍然不想理会他,打算直接去寻厨房。 却被裴俶唤住了,“阿若,不要着急走,你不是还有话和我说么?” 他不用回过头来,也知道在他身后的是观若。 观若停下了脚步,既然他要她说,便也别怪她说话难听了。 “裴大人既然知道从前之事,今日在阿弗面前说这些话,便不怕遭报应么?” 他到底是怎么能够开口,劝一个受害者去留下施暴者的孩子的。 裴俶转过身来,倚靠在了院中的那棵槐树之下,十分闲适的样子。好像他们在进行的不是这样尖锐的对话,只是晚膳之后的闲谈而已。 “我没有劝她留下孩子,我不过是给她提供了一条思路而已。更何况阿若你要杀人,都不曾害怕报应,我何必害怕呢?” 观若朝着他走过去,“你不是要给阿弗提供思路,是要把她往死路上逼。” 她是知道袁音弗是什么样的人的,从裴俶说了那句话以后,她能察觉到她的态度顷刻之间就变了。 所以她才要同她说严嬛的故事,说了那样重的话,希望她能引以为戒。 可是袁音弗将她支了出来,大约是不会想要让这个孩子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若是生下这个孩子,日日同他相对,会一直都想起那个于她而言无比绝望的夜晚的。” “这是她的孩子,她没法抛弃他,只能任由他这样一直折磨着她。” 这孩子的两半血脉,一面是爱,一面是恨。她生下这个孩子,搭上她的一生,又能换来什么呢?值得吗? 裴俶的语气仍然是稀松平常的,他不可能和观若共情,和袁音弗共情。 “这毕竟是袁音弗自己的事情,阿若,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同样不算的。” 第282章 宿命——正文番外(二) 晏既站在城楼之上,望着城楼之下的一片焦土。 乱鸦来去,王氏的魏紫牡丹旗已经尽数倒下,为夜风卷动的,仍然是他们晏氏的军旗。 他看着伏珺带着一队士兵快马出了城,她要往回走,走过他们一路打下来的土地,回到安邑去。 一路往西,终至看不见了。 有人上了台阶,刑炽慢慢地走到了晏既的身旁,“将军,已经清点过了。今日阵亡的将士三千余人,全歼王氏五千士兵,另有三千战俘。” “王氏家主王渊已死在阵前,其余王氏之人,皆囚于王氏府邸之中。” “王渊之弟王沅想要见将军一面,大约是想要求和,还想要……想要把兄长的女儿给将军做妾。” 这是分明是一场很好的胜利,可是晏既心中并没有一点欢悦之意。 “此时再来求和,已经太晚了。” 又有太多的人失去家人了,而他们原本是不用这样的。 他也从来都看不起这些将家族中的女子当作筹码献给旁人的男子,实在令人不齿。 晏既抬头望着明月,“嘉盛,你想家吗?” 柳絮飞时与太原作别,芙蓉谢后,他们已经到了洛阳。原本的玉楼金阙尽数成了焦灰,他想要大醉一场,可惜根本没有机会。 便是想要得一场好梦,梦中也四面楚歌。 打完这一场仗,他才终于有闲暇打开母亲之前写给他的家书。 她说太原的木芙蓉都落尽了,说祖母近来的身体好了许多,说妹妹已经长得如她院中的石桌一般高,在信中说很多琐碎,却并不让人觉得烦恼的事。 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从来也不会问他归期。 他没有写信同她说过观若的事,她却也默契地没有提起她,是已经知道了。 从他放出要与观若成婚的消息之后,他遇见了太多的阻力,来自家人,来自天下。唯独从母亲那里,他得到的是祝福。 这一次他给她写信,会提起观若的事的。还有洛阳秋风,千言万语,书难尽意。 他永远都是母亲的孩子,也永远都需要母亲的宽慰和指点。 洛阳城在他脚下,河东也不会属于晏暾之。他终于可以得到片刻的喘息了。 刑炽同他并肩站在一起,看着亘古不变的月亮。 他回答着他的问题,“刚刚离开家的时候,觉得再也不用被兄长和姐姐们随便使唤了,只要听将军的话,做那些我能够做到的事,觉得很自在。” 刑炽微笑起来,“除了将军,也就只有眉姑娘对我不客气些,那时候心里还对她有一些想法。” 他抚摸着洛阳城城楼上的砖块,它们经过的风雨,远比他要多的多。 “可是经历了这些事,才知道,原来能在家中和家人在一起,为他们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是多么的珍贵。” “将军、风驰和伏大人是兄长,眉姑娘是姐姐,能和你们在一起,在每一次战斗之后和你们在一起,我也很珍惜当下。” 从敌人的刀剑下活下来,他所在意的人都活下来,是最大的幸运。 下过几场雨,青苔犹自绿,砖缝之间也生出了碧绿的植物。红紫已无花烂漫,唯有青黄的草叶在秋风中起舞。 纵然弱小,却要告诉这个世界,它们是不会屈服的。 “梁帝不仁,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梁地,战争是迟早都要到来的。” “我们站在这里,就是为了更多的孩子能够同他们的亲人在一起,不必经受这些苦楚。” 晏既低头苦笑了一下,“尽管已经有很多还很年轻的孩子,在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中失去了性命。” 三千人,五千人,他们的生命终止在今日,也无数的人会在之后的夜晚心碎。 刑炽望着他,“将军,这就是我们作为军人的宿命。” 他望了刑炽一眼,“嘉盛,没想到有一日会是你来安慰我。” 他们身旁也有受了伤的士兵,躺倒在城楼两侧。 年轻女子提着裙摆,拎着竹篮,爬上了城楼。 刑炽望过去,“阿寻,你来给大家送晚膳么?” 蔺玉觅停下了脚步,望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晏既在那里,她是不会走过去的,“冯副将说她有事,所以我来帮她的忙。” 她只回答了这一句,便与其他前来帮忙的士兵一起,将食物分发给了这些难以动弹的伤兵。 晏既的目光收回来,却发觉刑炽没有。 他心中一动,“嘉盛,你喜欢阿寻姑娘么?” 晏既的话音刚落,刑炽的目光很快从蔺玉觅身上收回来,在心里猜测着她会否听见,而后心虚地望向了别处。 少年人的耳朵渐渐地红起来,羞于承认他心中如月光皎洁的一片心意。 晏既又问他,“嘉盛,你已经懂得什么是喜欢了?” 第二个问题落下来,少年人终于恼羞成怒起来,“将军如我一般大的时候,不是早就已经开始喜欢殷姑娘了么?” 他同蔺玉觅之间差着三岁,将军和殷姑娘也是。他听伏大人说起过他们的事。 殷姑娘和他一般大,差点就成为了将军的妻子,为什么到了他这里,便值得被人理直气壮地问一句“懂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了? 晏既仍然望着夜空,秋冬之交,耿耿银潢都隐在更遥远的夜幕之后,不舍得叫人间的凡夫俗子欣赏。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开始喜欢她了。”尾音是叹息,唯有叹息。 始于十四岁的爱慕,缔结白首之约,他终究是看着她离开了他,连挽留的勇气都没有。 她不知道前生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同样不知道。她是先离开的那一个,只能看见她在生时的那些事。 记得桌上的两碗白粥,她为杂事离开了片刻,再回来碗中的粥已经有了微微的凉意,她喝下去,一口一口地呕出了血来。 而他后来又活了许久,实在浑浑噩噩,始终都没有能够弄清楚云蔚山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害怕看见她眼中的那种怨恨。 她将金钗插进他胸口的时候,他在她眼中,看见了他前生今世都曾经有过的那种对她的汹涌恨意。 这一重恨意,在这一个时刻回馈到了他的心里,比插在他胸口的金钗更锐利。 他是想过的,恨意翻涌上来的时候无法克制。就是因为他是想过要杀她的,所以才会在她的恨意和泪水面前哑口无言。 他害怕了,他松了手,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出了房门,消失在了夜色里。 他觉得自己糟糕透顶,根本配不上她的勇气和爱意。 等他反应过来要去追她的时候,几个黑衣人缠住了他,让他错失了一次机会。 缠斗之中,将她房中所有的东西都翻的乱七八糟。他后来想要在房中找到她忽而发觉他也是重生之人的的原因,却什么都找不到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样从府邸中出去的,没有人看见她出去。 所以他也理所当然的以为她还在府邸里,拖着受了重伤的身体亲自找遍了府邸的每一个角落。 他以为她只是躲着他而已,他还能够等到把一切都想通,愿意给他机会解释的她。 伤重昏迷之前,他就是这样想的。 直到李媛翊说起了那辆马车,他从昏迷之中清醒过来。 他没有力气追的更远了,他只能捡起那朵曾经被她戴在鬓边,心中盈满欣喜的芍药花。 她身上正红色的嫁衣,在回忆之中变成了黑白两色。 前生已过也,她以为是他杀了她,他也以为是她要杀他。如今看来,他们背后还有旁人,是这个旁人铸就了这场悲剧。 人事多错迕,重逢不知是何年月。妾意虽已参差,想要他决绝,却是永远都做不到的。 蔺玉觅走到了晏既身旁,她学不会给乱臣贼子行礼,但是她敬佩他是一个所向披靡的将军。 他身上带着伤,可是他永远不会停下脚步。 “晏将军,我过来的时候,冯副将的心绪似乎并不太好,或许您应该去看一看她。” 她们都是因为权力斗争,因为战争而失去了家人的人,应该守望相助,而不是与彼此为敌。 她没有话要当着晏既的面和刑炽说。 晏既点了点头,吩咐刑炽,“照顾好城楼上的伤兵,等军医来看过,可以挪动了,便送到城里去。” 数年之前他曾经跟着伯父来过洛阳,是牡丹花开的时节。 而今他骑着马朝着城中走,道路两旁除了他的士兵,再没有其他人。洛阳城不欢迎他这个不速之客。 他看见眉瑾就坐在不远处,一身破旧的铠甲,坐在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梧桐树下,坐在瑟瑟秋风里。 他朝着他走过去,在她身旁下了马。 眉瑾手中拿着一封信,微微地颤抖着。晏既在她身边坐下来,望了一眼那张纸。 是一封信,上面染了血,也染了眉瑾的泪水。 “是贺凭,是那个要为同帐的伍赟讨回公道,找到我这里,我又找到了李玄耀那里去求公道的贺凭。” 是数月之前的事了,是慧嫔衡氏过世的那一天。可回想起来的时候,分明也还在眼前。 那个少年搀扶着满身是血的伍赟走到她的营帐前,她又带着他们,走到了李玄耀的营帐里。 为逝者求来公平,助伤者得到救治。贺凭是一个正直的人。 “他这一次也是为了保护伍赟,为了保护我。用他的身体挡住了王氏士兵的刀剑,让我们能够活下来。” “贺凭和伍赟是同乡,是一起入伍的,而后又一同编入了我的队伍里。贺凭年长,一直像照顾弟弟一般照顾着伍赟。” 眉瑾一边低声诉说着贺凭的平生事,一边抹着她眼角抹不完的泪。 她终于又忍不住哽咽起来,将信纸递给了晏既,捂住了自己的脸。 “在这种事情上他也在照顾他……他还只有十六岁……他只有十六岁啊……” “他死的时候还在嘱咐伍赟,要好好地保护我,不要让我受伤……”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忘记了她自己不过也是碧玉年华,该是受家人宠爱的年纪。 本是王谢春庭柳,奈何烽烟辱红妆。 晏既看着家书上的内容,并非是贺凭所写,而是他的家人寄给他的。 他的出身不太好,家人亦大多不识字,这信上的内容简单,是他们村里唯一的秀才帮忙代写的。 家书里说,上一次他寄回来的银两已经收到,足够买一头牛,来年春耕的时候,他的父亲和祖父便可以轻松许多了。 冬日要来了,有了这些银两,家中所有的人,都可以得一件新棉袄。 剩余的银两给他妹妹做了嫁妆,比同乡的其他女子都要更丰厚一些。将来夫家会更爱重他的妹妹,他们一家人也会过的团圆美满。 晏既能想象的到少年收到家信时候的模样。 他应当是在行军途中,休息的时候从心口拿出这封信来看一看。 他会想象着家里新添置的耕牛,想象着家中弟弟在坡上放牛时候的样子,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而从小被他们一家人捧在手心的妹妹也到了及笄的年纪,马上就要嫁做人妇了,也许他很快就会做舅舅。 他一刀一剑为家中的人拼杀来了更好的生活,他需要的只有这一封信,便能让他在前行的时候更有力量,杀敌的时候更加奋勇。 他的视线会落到信纸的最后几行,母亲殷切的神情浮现在他眼前。 贺凭就会像方才的在城楼上脸红的刑炽一样,期待着他未来的妻子。他本来应该拥有或许并不富有,却仍然光明的人生的。 他没有什么能够劝慰此刻的眉瑾的,千言万语,不过都是今日刑炽同他说的那句话而已。 “眉瑾,这就是我们作为军人的宿命。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晏既睁眼看着四周的伤兵,能从战场上走下来,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英雄。捍卫了将来的新朝,也捍卫了他们自己的家庭。 他的话说完,眉瑾压抑着的哭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也传到周围无数士兵的心中。 渐渐地也有人悲泣起来,没入洛阳城中千万家的哭声中去。 他们都还太年轻了,见过家人的死去,数年凄惶。却是还不能足够坚强起来,去面对更多的风霜与刀剑。 “我们还要一路往前走,眉瑾。我们都要活下去,活着看到最终胜利的那一日。” 第283章 清粥 观若忍不住冷笑起来,“你说的对,这件事我说了的确不算,还是只能等着阿弗自己做决定。” 她望住他,“可若是她真的决定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裴灵献,这笔账我还是会算到你的头上的。” 裴俶满不在乎地笑了笑,离开了树干,站直了身体。 “你喜欢算便算吧,无论是爱是恨,你能多记得我一点,于我而言,都是好事。” 他走到观若面前,观若面前便落下一片阴影。 他伸手想要替观若撩开她因晚风而凌乱到眼前的头发,观若避开了他的手。 他的手停了停,而后仍然固执地将观若的乱发都撩到了耳后。 “我要让那个大夫替我包扎,你不是说要寻一个好一些的大夫么?我已经让人进江陵城了,最早也是明早。” 他靠近了观若,在她耳畔道:“你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可以让袁音弗打消她的念头。” 裴俶很快又重新站直了身体,“陇西李家如今的家主李郜只有李玄耀这一个嫡子,据我所知,李家是很重传承的,便是要过继,都是不被允许的事情。” “如今李玄耀宗子的地位已然危矣,你说他若是知道有这个孩子的存在,他会如何做?” “你!”观若实在是气急了,忍不住扬起手,却被裴俶捉住。 他望了观若被他捉住的手一眼,“这样漂亮的手,不该用来施暴。我知道你心里的恨,所以这些话我也只会同你说。” 他松开了手,“阿若,你放心就是了。即便没有这些话,袁音弗也还是会把这个孩子留下来的,你要相信我说的话。” 裴俶说完这些,便同观若擦肩而过,往自己的房中去了。 观若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中的郁气根本就无法发泄出来。 她跺了跺脚,勉强宣泄了一点怨气,便朝着这院子的厨房去了。 此处距离江陵城还有两三日的路程,实在只是一个很小的村落。这院子也并不大,临时收拾出来,院中的草棚之中堆着许多农事用具。 厨房也很小,墙角堆了柴禾,剩下的空间,不过勉强够转身罢了。 幸而米缸之中还有足够的米,观若淘洗干净了,便放进了锅中,生了火,开始煮粥。 比起回去面对袁音弗,观若还是觉得在这里更自在一些。 她大约就是那种过不了好日子的人,每日游手好闲,她就会觉得人生无趣,甚至生病。 从傍晚开始忙活了这些事,她反而觉得舒服了许多。 此刻她就静静地坐在灶头之后,看着眼前的燃烧着的火焰。这样一直看着,好像能看许久许久。 也会想到很多事。想到她小时候的事,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祖父或是父亲抱着她,就看着这灶火。 有时候是说一些家长里短的闲事,有时候是说一些他们从各处听来,代代相传的故事。 观若坐在灶火之后,一抬头能透过窗户看见院中夜色里的槐树,一个恍惚之间,以为是自己又回到了小时的家里。。 晏既说他们家院外的那一棵槐树已经被人砍去了,那么院里的那一棵呢,是否仍然能在明年春夏之时郁郁葱葱,折下槐花来做糕点。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之后,是裴俶走了进来。 厨房里只有一点火光,观若的脸是明亮的,裴俶的脸却是昏暗的。 他进了门,也不急着和观若说什么话,掀开了锅盖,搅动了一下锅里的清粥。 “阿若,你怎么知道我受了伤,此时就只是想喝些清粥的。” 观若往灶中添了一把柴禾,她想将粥煮得烂一些,她可以在这里呆的更久一些。 “不是为你而煮的,是为了阿弗。” 她在这时候忽而想起来,她答应要给晏既做一顿饭,他还没有尝到。 那时候她满心满眼,是想让今生不曾尝过她做的菜的晏既也如前生的李三郎一般,能够享用到她愿意与他分享的成果,算是圆了她心里的一重遗憾。 可原来,他已经尝的足够多了,尝的厌了,连她也一起厌倦了。 “我刚刚才收到的消息,钟氏和王氏的联军全线溃败,让出了三川之地。钟轼带着两个儿子灰溜溜地逃回了颍川,王家的人也成了阶下之囚。” 观若不知道裴俶为什么忽而好心地同她提起了晏既的事。 其实她也知道的,那一支金钗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运筹帷幄的少年将军,很快便会向更多的人证明他的能力。 “晏明之已经不在河东了,他一路打到了洛阳,居然把河东郡留给伏珺这个南虞皇子,一个小小女子来守。” 他轻轻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木勺,“早知道这样,我还来什么南郡,不如由我来做河东之主好了,至少我还是姓裴的呢。” 晏既居然会让伏珺来守河东…… 名义上她毕竟是南虞的皇子,这样做,等于是在插手梁朝的国政…… 她并不是怀疑伏珺的能力,只是她知道,这于伏珺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晏既不是会做这样欠缺考虑的事情的人。 河东是不是还出了什么事,或是他身边出了什么事,导致他不能让刑炽或者是蒋掣暂时守城? 若是观若什么都不知道,恐怕还比此时要好一些。知事只知一半,实在是让人心焦。 裴俶察言观色,火光跳动在她脸上。 他知道观若此时心中所想,“阿若,我能不能喝一碗你熬的粥?” 观若抬头望着他,“裴大人想用,便自己盛一碗吧。不过一碗清粥,换裴大人价值千金的消息,是我赚了。” 她和裴俶之间,便只能是一直不停地做着交易。 裴俶自一旁的碗柜中取出一只碗,为自己盛了一碗清粥,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坐下来。 他的身量与晏既差不多,这个凳子却显然是给屋主家的孩子预备的。 他此时坐在观若面前,尽力地收着自己的腿,膝盖却仍然快要碰到观若了。 双手端着粥碗,慢条斯理地喝着粥,乖巧地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尽管有些过分滑稽了。 第284章 聪明 这粥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观若慢慢地熄灭了灶中的火,现在她和裴俶之间,又只剩一片月色了。 按裴俶的性子,知道她想要知道,一定是慢慢地告诉她的。 所以观若也不着急,将炉灶中的一些碳块夹了出来,放到了一旁的铁质手炉里。 而后从锅中盛了一碗粥出来,先让人将粥碗和手炉一起送到了袁音弗那里。 裴俶用完了这一碗清粥,填了他的胃,也就并没有再吊着观若的胃口。 “先同你说一件有趣的事,王氏成为阶下之囚,王渊的弟弟王沅卖侄女求荣,把他哥哥的女儿塞到了晏明之枕边,给他做了妾。” 观若不急不缓地摆弄着灶中的炭火,心中并无一丝波动。她知道晏既不会这样做。 见她并没有什么反应,裴俶得不到任何的趣味,便说起了正事来。 “晏晰之如今驻守长安,晏叔集想要让晏暾之来驻守河东。” 他说完这一句话,先同观若解释,“‘叔集’是晏明之父亲晏徊的字,‘暾之’则是他的四弟晏温。” 其实他不解释,观若也能听得懂。 她好像已经明白为什么晏既要这样做了。 “晏明之和他这两个兄弟素来不和,长安也就罢了,实际上是在李郜的手里,晏晰之不过是条看门狗,负责击退周遭闻见肉香便想要过来分一杯羹的邋狗罢了。” 裴俶继续说下去,“晏明之如今还没有能力和李郜翻脸,所以他只能将长安暂时出让,稳定晏、李两家的关系,可河东……” “可是他除了长安之外,亲自拿下的第一块土地,可以由他说了算的地方。” “要他拱手相让给晏暾之?傻子才会这样做。” 裴俶没有继续往下说,观若开了口,“而晏明之身边的副将,首先都是他父亲晏叔集的副将,没法违抗晏叔集让晏暾之来守河东的命令,只能受制于晏暾之。” “就是将他们留在河东,其实也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而伏珺却不同,她是南虞的皇子,她是不必听晏叔集的话,卖晏暾之面子的。” 况且伏珺还足够得晏既信赖,足够聪明,知道该怎样去同人周旋。 裴俶一直笑吟吟地看着观若,待她说完了,才道:“阿若,其实你很聪明。” 观若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聪明,只不过是了解晏明之,还有他身边的人罢了。” 若不是晏既曾经跟她说过她家中的事,她也不能一下子想到这些。 她开始担心伏珺了。要对付晏家的人,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裴俶继续反驳她,“不是不聪明,只是从前没有人教你这些应该学的东西而已。” “女子该学的东西,不是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而是……谋略?” 观若微微歪着头,看着窗外夜风吹动树影。 “谁说女子一定要学的是那些东西?也许你生时是太平盛世,可这世间有野心有能力的人太多了,海清河晏之下,其实已经埋藏了无数祸患的种子。” 裴俶面露不屑,“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能让你在乱世中过活么?那都是勾栏瓦肆里供人取乐的东西最该学好的。” “只会这些东西的所谓世家之女,有多少人,有多少种下场,你也是清楚的。” 天下太平的时候才有空间留给世人去高雅,可是在到处都是战乱和死亡的时候,懂得算计人心,懂得如何永远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这样的人,才能活下去。 他希望观若是这种人。她该跟袁音弗学一学。 或者,直接去同萧翾学。 和裴俶对话,观若心中难得地有了一点愉悦。 但这份愉悦并没有能够持续太久,观若很快又想起来,“那李玄耀呢?他是在安邑,还是同晏明之一起去了洛阳?” 裴俶反问她,“若你是李玄耀,值此内忧外患之际,你会呆在哪里?” 观若想了想,“他应该是还在安邑吧。反正他也就是个不会打仗的废物脓包,何必到前线去呢。” 更何况晏叔集会派出晏暾之来接管河东郡,难道李家就会没有一点动作?晏既说过,李郜也是有别的儿子的。 李玄耀身边的那些副将更加是不堪大用的废物,不过一直在争一些无关紧要的长短。 “也不知道李玄耀不能生育的事情有没有传回陇西去,那才真正叫做内忧外患。” 裴俶轻轻笑了笑,“阿若,你对你讨厌的人,倒是也一点情面都不留。” 观若纠正他,“我对李玄耀岂止是讨厌,分明是憎恶。若是我能选择即刻便让一个人死去,我也会选择他的。” 她望向裴俶,目光中带着些微挑衅,“跟李玄耀比起来,裴大人你还是要稍稍让一让路。” 裴俶挑了挑眉,“在这一点上,我倒是不介意给他让一让路。” “我可以给他让路,而他其他的路,我却会帮他堵死的。大约在十日之前,李郜收到了一封密信,已经有人告诉他这件事了。” 而裴俶说要为她出一口气,从李玄耀身上讨还一些东西,也不过就是十几日之前的事情。 观若笑起来,“若是李玄耀知道他父亲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会不会气急攻心,怒急攻心,也吐出一口血来。” 他残害了那么多的孩子,那么多的无辜女子,没有自己的孩子,不能再做那种事,就是他的下场。 可是这世上仍然还有一个属于他的孩子。 有人推开了厨房的门,苦涩药汁的味道瞬间盈满了狭小的空间。 “大人,给袁姑娘的药已经熬好了。” 观若的面色变了变,下意识地望向了裴俶。 裴俶接过了那碗药,将它放在了灶台上,挥了挥手,让那个少年退下了。 观若在等着裴俶的解释,他仍然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缓缓地从小凳上站起来,伸出手想要扶观若起来。 “你在紧张什么?这不过是今日那大夫给袁音弗开的补身体的药罢了。这里是穷乡僻壤,也不知道跑了多少人家,才凑齐了这些药材。” 若这碗药是落胎的药,那于袁音弗腹中的胎儿而言,便是药性剧烈的毒药。 是毒药,观若才会紧张的。 她说她会一直陪着袁音弗,其实她自己心里根本就是没有底的。 “阿若,不过你的反应提醒了我。或许不必等到明早大夫过来的时候了,只要这一碗药,你就能知道袁音弗对于这个孩子真正的态度了。” 第285章 报复 观若端着这碗药,走进袁音弗房中的时候,她正靠坐在床榻上,目光落在床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观若慢慢朝着她走过去,看见床头的粥碗已空,不知道是该放心,还是从此以后就不必操心她了。 袁音弗看见观若走过来,走到近处,她闻见了药汁的苦涩气息,脸色瞬间就变了。 眼中是畏惧,还有抗拒。 观若将这碗药递给她,“这是大夫给你开的药,你把它喝完,身体就会好起来了。” 在从厨房走过来的路上,观若心里还在抗拒裴俶的提议。 无论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袁音弗都是它的母亲。 而她和袁音弗既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更不是肝胆相照的朋友,她有什么资格去干涉她的决定,还要这样去吓唬她,试探她呢? 但是在观若走到她面前的一瞬间,她又改变了想法。 好心也好,多事也罢,她不在乎袁音弗怎么想,人总是要先过了自己那一关的。 袁音弗并没有接过药碗,看起来也并没有要接过来的打算。她回避了观若的目光。 “殷姑娘,你先把它放在一旁吧,等凉一些之后我再喝。你用过晚膳了么,我听说晚上的粥是你亲自熬的。” 她又沿用了旧时的称呼,傍晚时的亲密荡然无存。 观若在她床榻边坐下来,用瓷勺舀动着碗中的药汁,轻轻地吹了吹,“不能看着你好好喝完,我不能放心。” 袁音弗根本就不敢看观若,她以为观若这句话,便已经是同她摊牌了。 “殷姑娘,你何必这么固执呢?” 观若没有停手,“或者你干脆说我是多事便好了。你和李玄耀的事情,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管。” 说到底这些事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只要给予足够的同情便好了,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做的。 “殷姑娘。”袁音弗的语气更坚定了一些,她终于肯看着观若了。“我已经决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了。” 观若停了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裴灵献倒是比我更了解你。” 她将这碗药放在了一旁的桌上。“生下来,然后呢?跟着你居无定所,还是你要将他送到陇西李家去?” 陇西李家,可不是她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孩子能生存的地方。 袁音弗将下巴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将自己团了起来。 “你这样想我,其实也没有错。”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原来就是这样的人,为了往上爬,可以不择手段。” “侍奉梁帝既然可以,为什么就不能侍奉李玄耀?陇西李家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问鼎天下的。” “只要我曲意奉承,遮掩锋芒,不要碍了旁人的路,未必就不能站在世间高处,过的比这世间大多的平凡人都要好。” 她偏过头,越过观若,去看窗外的月光。 月光如练,盈满中庭,她原本的坚定,终究是又化作了丝丝缕缕的恨,缠绕在心头,越缠越紧。 “可是我是不愿意的,那一夜我是不愿意的。” “我永远都忘不了他压在我身上的时候那张狰狞的脸,忘不了他的笑,忘不了我的哭号,还有心中无尽的绝望。” 她一直在求饶,一直在抗拒,可是他并没有放过他。 甚至她求他吹熄了烛火,求他扯过锦被来替她挡一挡,他都没有答应她。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寸又一寸。她的尊严,也就这样赤裸裸地被烛光剥夺,被他的目光剥夺。 “我永远都恨他,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药汁氤氲出来的水汽萦绕在观若指尖,她有些不敢听袁音弗的这些话。 “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坚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或许他会生的像李玄耀,就像你的影子一样,这一生都再分不开了。” 袁音弗轻笑了一下,“若是李玄耀遍求子嗣而不得,某一日忽而知道这世上他原来还有一个孩子,会如何?” 观若很快回答她,“在世人眼中,女子不能继承宗祧。一个女儿,于李玄耀而言是无用的。你就这样肯定你会生一个男孩?” 袁音弗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若是女儿,换一个男孩不就好了。我要用他来报复李玄耀,是世间最狠的报复。” 观若立时便转过了头去,“我原来以为,你要留下这个孩子,总有几分是因为那也是你的孩子,总有几分是出于天然的爱。” “原来还是因为恨。可是你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承受你滔天的恨意呢?” “如果你的孩子长大以后知道他不过是一场……一场错误换来的产物,他会觉得高兴吗?” “因为你的恨意,你要毁去另一个人的人生吗?” 更何况这不是别人,这是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还要付出无数的艰辛去养大的孩子。 她一连问了好多个问题,袁音弗根本就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 她只是仍然望着窗外皎洁的月色,“殷姑娘,我主意已定,你就不要再劝我了。” 观若走到了她面前去,“阿弗,你若是想的话,你可以再找一个好人,而后和他成家,有一个你们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你们爱意中的孩子的。” “这件事情根本就不是你的错,若是谁觉得这是你的错,你大可以不必理会,或是以牙还牙地报复回去的。” 不要拿另一个人的人生来报复,也不要用她全部的人生来毁掉那个伤害她的人。不值得的。 “阿若……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袁音弗双手抱住头,脸埋在膝上,话音中带着哭腔,带着无尽的祈求。 观若的心静下来,她的确没有什么资格来强迫她做什么。今日她说的话,已经足够足够多了。 或许最看不开的人不是袁音弗,而是她。 “这碗药是给你调理身体的,不是什么落胎药。快要凉透了,你快喝了吧。” “这种事,我不会骗你的。” 观若走开了几步,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还是将这碗药拿开了。 她背对着袁音弗,“已经凉透了,喝下去岁身体不好,我还是让人重新再煎一碗送过来吧。” 第286章 轶事 “阿若,你怎么又在怀疑我。” 观若停下了脚步,看着裴俶慢悠悠地从屋舍的阴影处走出来,目光落在观若手中的药碗上。 他笑的令人讨厌,就像是那一日观若从寺庙中回来,在街市上看见的一样。 她的确是在怀疑裴俶。她当然不会在这碗药里做什么手脚,可裴俶不一定。 就算傍晚时他还在提示袁音弗该留下这个孩子,可是他这个人向来阴晴不定,谁知道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他是不是又改变了主意。 更何况他一看见这碗药便说是观若在怀疑他,可见他或许真的有打过这碗药的主意。 观若将这碗药泼到了裴俶面前,有星星点点的药汁溅在了裴俶的衣摆上。 “麻烦裴大人再煎一碗药来,这一碗已经凉透了。” 裴俶拎起衣摆,轻轻抖了抖,“阿若,这是不是就叫做传说中的‘泼妇’?” 观若想笑,只是死死地忍住了,“裴灵献,你不要耍什么花招。” “阿弗如今的身体经不起什么折腾,这孩子她既然愿意生下来,便谁都不能剥夺她将他生下来的权利。” 裴俶轻轻笑了笑,又走到了槐树之前,“这一碗药没问题,不过到了萧翾面前,倒是又有些难以交代了。” “我身边的侍女,怀的却是李玄耀的孩子……不如就同萧翾直言好了。她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观若瞬间便紧张起来,“萧翾会怎么做?” 裴沽是河东之地的土皇帝,萧翾便是南郡的女皇。他们如今都在南郡的土地上。 裴俶转过身来,望着观若的神情,忍不住笑起来,“她能怎么做?这件事与她又没有什么关系,难道她还能拉着袁音弗,非要给她灌下一碗堕胎药?” “李玄耀在我眼中都不算什么,更何况是萧翾。不过……” “不过什么?”观若追问他。 “不过传闻中萧翾并不喜欢孩子,早年间她曾经也和一个男子有过一个孩子,后来被她亲手杀死了。” 观若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如何反应。 在裴俶口中,萧翾一时弑父,一时杀子,她真的有这么可怖? 裴俶继续道:“听说那是个男孩儿,萧翾恰好不太喜欢男孩。她如今膝下养着三个女儿,同萧家都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她要在她们之中挑选萧氏下一任的继承人。自然,在她心中,不光光是萧家而已,她的女儿要继承的是整个天下。” 观若的目光落在铺满月光的地面上,“这便是你口中,自小学习谋略兵法的女子,胸怀天下。” “怎么我觉得你说起她来,总是不怀好意,似乎并不认同她的所作所为。” 裴俶摇了摇头,按了按他的胸口。今日他的精神实在太好,观若几乎要忘记他是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了。 他好像是缓了一会儿,才对观若道:“我知道她的这些奇闻轶事,并不代表我就不尊重她。” “她可是我名义上的姨母,是我外祖家如今掌权的人。” “可是既然有这些话流传出来,并不会全对,也总是有一些根据的。千人千面,哪怕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事情,在不同的人面前也有千面。” “这些流言也是一个人的一面,未必就不是一种了解她的手段。” 观若并不像他有这样好的精力,她还要去厨房,将剩下的白粥用完。 “那裴大人慢慢了解好了,我就暂时不奉陪了。” 她一个侍女,要那样了解南郡的主人做什么。她只想平平静静的过日子。 一想到她的命运和裴俶这样的人绑到了一起,他被萧翾如何对待,好的她没法沾边,坏的却只会更坏,她又忍不住烦躁起来。 观若并没有将灶中所有的木炭都取出来,尚且留了几块。 她用木勺舀了粥,还是温热的。 裴俶很快也跟着她来了厨房,如方才一般,在她身边坐下。见锅中还有一些剩下来的白粥,便又取了一个碗来。 观若瞪着他,“剩下的也是我的。”她自己煮的粥,没道理她自己还吃不饱。 裴俶并不理会她,“一碗白粥而已,你也要小气?” 他将那粥装完了,重又在小板凳上坐下来,故意伸出自己的腿,占据了观若面前的空间。 观若轻轻踢了他一脚,见他并不肯收回去,只是埋头喝粥,也就忍下心里的气,懒得理会他了。 其实这一碗粥喝完,她倒是也不觉得饿了。只是今夜该早些入睡,省得夜半饥饿起来。 也不知道能不能睡着。 观若一边伸出手借着木炭的余温暖手,一边放空了脑袋,想让自己休息一下。 裴俶忽而嗤笑了一声,“阿若,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时候。这样看来,的确有些傻气。” 他修饰了一下他的用词,“的确很可爱。” 难怪年少时的晏既总是喜欢呆在她家门前的那棵槐树上了。他知道这件事。 也许是他狂妄,可是他的确觉得,这世间所有的人,不会有任一个知道的事情比他要多。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观若在裴俶面前,已经能做到宠辱不惊了。 他自说他的话,她也自烤着她的火,只是思维到底是不能如方才一般放松了。 裴俶见观若没有什么反应,重新说起了正事来。 “阿若,等我们进了江陵城,进了萧家,你不必害怕什么,只需淡定从容即可。” “我虽然拿不准萧翾会用什么态度对待我,可是要全身而退,总不是太难的事。” 距离他们见到萧翾,已经没有几日了。他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你可以在萧家过你想要的那种平静的日子,不会有人打扰你的。若是有的话,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萧翾不是裴沽,她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可反之,若是他们一直都规规矩矩的做事,也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这对他来说不容易,对观若而言,却是最容易的事。 屋内骤然昏暗下来,有乌云蔽月。 他从前走的不是这条路,前程究竟如何,倒真的是他不知道的事。 第287章 江陵 从他们短暂歇脚的村落处往江陵城去,原本只需要至多三日,可裴俶一路却都压着速度,甚至行的比观若昏昏沉沉的那几日都还要更慢一些。 裴俶不是会体谅旁人的人,观若先时还以为是因为他身上的伤太重了,所以才刻意放慢速度的。 可中途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虽然面色苍白了一些,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快要到达江陵城的时候,他甚至从珠楼娘子的马车中出来,重又自己单独骑马了。 等他们终于行到江陵城下的时候,已经是月明星稀的夜晚了。他们反而一路疾行起来,给人一种他们一直都在赶路的错觉。 萧翾对南郡各城的管束严格,酉时已过,城门已关,他们被守城的士兵拦在了城门之外。 两辆马车在路上丢弃了一辆,此时她们三个女子都在一辆马车上。 她们静静地等了许久,才有士兵掀开了马车的车帘,简单查验了一番,而后才终于放行了。 他们身上的服色是藏青色的,在夜色之中并不显眼,可从朝露楼上往下看,却是让人印象深刻的。 观若及笄的那一日,着藏青色衣的世家扈从一路都走在最前。 在朝露楼前停下脚步的时候,领头的一个年轻女子抬起头来,朝着楼上微笑了一下。 观若一直记得这个情景,是那一日她被乱花迷了眼睛,最印象深刻的一幕。 她开始隐隐觉得或许她在南郡,会遇见更多让她印象深刻,甚至是改变一生的事情。 酉时过后不允许出城,马车之外也很安静,江陵城和安邑,和平阳,和长安似乎都是完全不同的。 她们三个都坐在马车里,因为到达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自觉地保持了安静。 直到忽而有重物坠落的声音,像是有许多人下了马,声音纷杂,“裴大人!大人!” 不必掀开车帘,其实观若也大概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珠楼娘子心里并不安定,几乎是在听见这声音的一瞬间,便将车帘掀开了。 情急之下,喊出了一声羌语,“麓佛基!” 观若听不懂,或许是裴俶的羌语名字。 坠马的人是他,他已经被他的手下团团围住,根本就看不清他的情形。 珠楼娘子见无人回应她,着急要下车,观若不动声色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和袁音弗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点笃定,“珠楼娘子请放心,裴灵献不会有事的。” 要么是这一段时间他骑马飞驰,伤口有些受不住了,又或者,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只是他的苦肉计。 待到萧翾面前,他不知道会把这笔账算到谁的头上去。 也许是因为观若曾经帮过她,珠楼娘子对观若有一种莫名的信赖。 可她还是不能放心下来,紧紧皱着眉,又开始用蹩脚的梁朝官话和观若对话。 “殷姑娘,他从马上摔下来了,我很担心她。” 这于观若而言,不过都是废话而已。 “阿珠,这几日你都和他在一起,你应该知道他的身体到底如何。” 这几日裴俶都在珠楼娘子的马车上,享受着她的照顾,他们之间相安无事。 “若是受伤的前几日,他都没有什么事,到今日,他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更何况他从江陵绑来了名医,帮他看过伤口,用的都是最好的药,不可能反而加重伤势的。 这件事九成九会是裴俶的苦肉计。 只是他才同她说过萧翾讨厌在她面前耍花招的人,他却又如此行事,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珠楼娘子仍然没有放下车帘,直到裴俶重新被他的手下以及萧氏的士兵搀扶回了马上。 他回过头来望向马车,“阿珠,我没事,你放心。” 他唤了珠楼娘子的名字,目光却落在观若身上。观若帮着珠楼娘子放下了车帘。 马车重新动起来,继续往萧府走。 珠楼娘子的眼中顷刻又凝结起了水雾,她能看的出来,裴俶方才这句话到底是对着谁说的。 可是观若根本就不关心他,她已经猜出了他的意图。他的这句话,也根本就是白说而已。 袁音弗同观若说起了旁的事,“此时不过戌时,虽然已经不算早了,可是你发现了没有,方才的街市上,铺门紧闭,也一个人都没有,几乎如鬼城一般。” 距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这在梁朝,其实是很不正常的一件事。 观若沉思了片刻,“我曾经听晏明之说过,天下三十六郡,有三十五郡的消息都很容易便能得到,唯有南郡。” “也许便是有萧翾这样的雷霆手段,所以南郡的消息才难以传出去的吧。” 夜晚是最适合做一些日光之下不允许做的事情的。 袁音弗靠到了板壁上,闭上了眼睛,自从知道珠楼娘子是外邦之人,并不太能理解梁朝官话之后,她和观若谈话,一直都是不避讳她的。 此刻车帘虽然已经放下,珠楼娘子也保持着望向裴俶的动作,根本就没有要听管若和袁音弗谈话的意思。 好像只要她足够渴望,便能透过密不透风,连光亮都投不进来的车帘,望见她心之所向之人。 “萧翾只怕会比裴沽更难对付。在河东的时候,你身边还有晏明之,可如今这一位……” “如何能与晏明之相比。” 她虽然已经离开晏既,可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她身边的人,好像总是要提起他。 观若忍不住叹了口气。 “没有人能永远依靠别人,人总归是要靠自己。萧翾虽然难对付,也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情。” 今夜她们即便能见到萧翾,大约也不过是跟着裴俶跪在她面前,连头也不必抬起来。 “我所想的,只是能有一处地方,可以让我安宁的生活,而你……” 她的目光,在袁音弗的腹部流连了片刻,她叹了口气,“既然决定要生下来,便要将他好好抚养长大,不要去想不该想的事情,心不要太高了。” 袁音弗轻抚着她尚未显怀的腹部。 这几日她仍然日日呕吐不止,头晕目眩,十分难过。 一个男子要成为父亲很容易,一个女子要成为母亲,却是很难的。 磨难一重一重,她却决定走这条路。 没有夫妻之爱,没有母子之爱,也没有家人之爱,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爱意来支撑,只有深重的怨恨,能够坚持下来么? 第288章 萧家 等他们终于行到萧府的时候,已经将近亥时了。 没想到江陵城这样大,从北城门到萧家,居然花了这样长的时间。 谈话谈到后来,观若和袁音弗都有些疲惫了,无力地靠在板壁上,等着马车停下来的时候。 可珠楼娘子却像是不知道疲惫,坐地笔直,一直保持着方才望向裴俶的姿势。 情之所钟,虽累不嫌,大约便是这样。 等到马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观若和袁音弗也一下子紧张起来,立起了身子,如珠楼娘子一般,在马车中正襟危坐。 便听一个侍女道:“今夜大人正在宴饮行乐,请各位下马车,步行前往大人所在之处等候。” 珠楼娘子最渴望见到裴俶,也是她第一个下车。而后观若下来,伸手将袁音弗扶下了车。 在低下头之前,观若不动声色地望了四周一眼。 红墙金瓦,这周围的建筑,她一个眼错,几乎是要以为自己回到了梁宫里。 这可都是违制的建筑…… 萧翾此刻已经树了反旗,做这样的事,自然不算什么。可这些建筑显然不是最近这几个月便能建造起来的,起码要花费数年。 可见她早已有了反梁之心。 裴俶就站在不远处,由他的一个手下搀扶着。 所有的武器都被萧氏的人收走了,就连观若她们发髻上的钗环,也是不被允许带进去的。 观若低着头,只是一心想着这些建筑的事情。眼前的情形,令她想起了很多在梁宫中生活时的事。 珠楼娘子却一心想往裴俶那边靠,被裴俶狠狠地瞪了一眼。 裴俶的声音在观若耳中,透着浓浓的警告之意,“阿珠,你又忘记我和你说的话了么?” 她已经迈出了一半的脚步,重又缩了回来。 观若并不知道裴俶曾经嘱咐过阿珠什么,她只知道裴俶原本打算将阿珠送走,却并没有依言做到。 而在萧府这样的地方,也应该谨言慎行。 他们开始跟着那个侍女往前走,一路走到整个萧府最明亮的地方去。 观若渐渐地听见了歌女的歌声,她静下心来听着歌词。 “万物去来,阴阳反覆。百岁光阴,宛如转毂。” “悲乐疾苦,横夭相续。盛衰荣悴,俱为不足。” “忆昔宫中,尔颜类玉。助内躬蚕,倾输素服。” “有是德美,独无五福。生平雅容,清缣半幅。” 她一路走,听完了全部,只觉得这似乎并不是什么欢庆之曲,分明是悼词。 再结合歌词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来,这似乎是《王文郁画贵妃像赞》,是唐玄宗李隆基为杨贵妃所作的悼文。 她之所以会记得这样有些偏僻的文章,是因为有一年袁姑姑忽而停了她原本的诗词课,要她学了很多悼亡词,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可是她今日再听到,却居然是在萧翾所谓的欢庆之宴上,实在是有些怪异了。 观若不自觉望了她身旁的袁音弗一眼。 她并没有注意到观若的眼神,眉头紧皱。显然也是听出来这是什么,在思考这歌曲的深意。 不过看见袁音弗的神色,观若倒是不自觉走了神。 袁音弗不过是三川穆是小姐身边的侍女,居然也学过这么多东西,是更叫人惊异的事。 这一曲完毕,观若本以为歌女会换了另一首歌来唱,结果却仍然是重复着方才的曲调,一遍又一遍重复地歌唱着。 他们终于一路走到了光亮之处。 裴俶一身玄衣,始终捂着他的胸口。 在昏暗之处看不出来,可走到烛光明亮之处,便会发觉那一块的衣料,终究是深了一些,他手心也有血。 观若正在心中嘲讽他,做戏真是做足了全套。 倒是珠楼娘子眼中的水雾越来越浓,叫人不忍心同她对视。 已经是十一月了,南郡的天气应当比河东暖一些,此时也不过是河东十月时的天气罢了。 观若身上的衣服虽然不算厚,可是也足以御寒了。 那侍女进了屋中,一直都没有出来。观若也就静下心,准备一直等在这里了。 他们之中唯有裴俶还算是个人物,可在萧翾面前,根本也不算什么。 观若知道像她这样无名无姓的人在这些大人物面前应该怎样表现,因此并不觉得委屈。 她只是担心袁音弗会有些受不住。 可乐声骤然停歇,那个侍女居然很快便出来了。 “大人请各位进殿一叙。” 她将这座建筑称作“殿”,面前却并没有悬挂牌匾,不知道萧翾将它称作什么殿。 她的话说完,又抬起头来,肃容道:“只请裴大人,还有这位娘子。” 她指的人是观若。 裴俶并不以为意,神情中也半分意外都没有。 他勾起唇角笑了笑,“多谢凌波姑娘。不过我觉得另两位姑娘,姨母应当也会感兴趣的,不知道能否一起进殿?” 被称作凌波的侍女没有动,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裴俶。 萧家的一个侍女,好像都比裴俶要高贵些。 她的声音清越,“若是如此,便要重新通报一次了。到了那时,或许大人连裴大人也不会愿意见了。” 裴俶行了礼,语气坚定,“劳烦凌波姑娘了。” 凌波亦对着他礼貌地笑了笑,眼中的傲气却不减,很快又转身进殿了。 裙摆拂过大殿的门槛,便像是月下的浮云短暂地漂浮在明月之前。 萧翾要见观若,虽然在观若意料之外,她心中也并没有多少讶异。 南郡的消息传不出去,又不是其他的地方传不过来,萧翾或许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 也和所有梁朝的子民一样对她感到好奇。 尽管好奇之后的事情,是她无法猜测的。 而裴俶坚持要让袁音弗入殿去见萧翾,大约也只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 就算李玄耀不算什么,他身后的李家总是庞然大物,便是萧翾,也是要忌惮的。 那么,珠楼娘子呢?她有什么可以不被裴俶送走,必须要见萧翾的理由? 在观若思虑的时候,殿中重新响起了乐声。 却不再有歌女的歌声,仅仅是丝竹之声而已,仍然是方才的曲调。 在这乐声之中,凌波重又踏出了殿门。这一次同裴俶说话,眼中的傲气稍减,多了几分打量之色。 像是在思索,眼前这个少年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萧翾这样看中的。 “大人请裴大人,还有三位娘子一同进殿。”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裴俶重又笑起来。他身上同样有伤,在夜色之中,他看起来很像他猎到人熊的那个夜晚。 他今夜又能狩猎什么? 没有时间留给观若思考太多,她跟在裴俶身后,缓步踏进了殿中。 第289章 萧翾 刚刚踏入殿中,便先是一阵扑面而来的栀子香气。殿中放着偌大的香炉,香烟袅袅升腾于空中。 殿中金碧辉煌,观若并不敢四处观望,只怕是会迷了自己的眼睛。 这里的摆设,和梁宫中专门用以宴饮的长安殿是有些相似的。 丝竹之声并没有停下来,先停下来的,是他们的脚步。 裴俶单膝跪地,观若她们自然要用更臣服的姿态,额头磕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听裴俶道:“灵献拜见姨母。” 观若没有听见回答。 直到这一曲终矣,她才终于听见了一个女子极其慵懒的声音,“都起来吧。” 在她开口的一刹那,殿中所有的乐声都止歇了。 殿中太空旷,萧翾明明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话,却在殿中回荡了许久,也在观若心中回荡了许久。 声音同样是一个人的标志,萧翾的声音是中性的,既听不出性别,也听不出年纪,不知道她会生着怎样一张脸。 她让他们站起来,观若的膝盖已经有些麻了,袁音弗只会觉得更难受。 她先站起来,而后不动声色地扶了袁音弗一把。 除了裴俶,没有人敢在此时抬起头来,同萧翾对视。 “你的字,是你父亲为你取的?” 那女子斜靠在榻上,左右两边各跪有一个侍女……不,观若看见了袍角与靴子,其中的一个,应当是男子。 他们在服侍她,为她捏腰捶腿。 观若同样也望见了萧翾的裙角,正红的锦缎上面绣的是彩凤,神色傲慢,将一条明黄色的龙踩在足下。 这样的意图,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是萧翾太想要做皇帝,还是她也实在很讨厌如今的这位皇帝? 裴俶回答萧翾的话,“是我父亲为我取的。如今他已经死在晏明之手中,其余兄弟家人,亦大多都已经命丧黄泉。” “我在河东盘桓许久,才终于从安邑城中逃出来。一路上也曾经被晏明之的追兵追杀,此时身上还有未愈合的伤口。” 观若心中有一种“终于来了”的释然。她就知道,裴俶忽而对自己下了狠手,绝不可能仅仅只是因为她的那些话。 他根本就没有那么在意她,所以她的话也变不成刀子,令他举起那把匕首,往他自己的胸口用力地戳下去。 裴俶说到这里,适时的咳嗽了一声,又吐出了一口血来,染红了他面前的金砖。 他捂着胸口,来不及擦去唇角的血迹,似是很悲痛,“弄脏了您的金殿了。” 观若不觉得有什么,珠楼娘子却飞快地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用羌语关切着他。 在萧翾面前,裴俶没有将她推开。 九级台阶之上的萧翾轻轻嗤笑了一声,推开了她面前正在为她捶腿的那个男子,慢悠悠地从台阶上走下来,金丝银线绣成的锦鞋,停留在数步之外。 她也根本就没有关心裴俶,甚至根本就没有顺着他方才的话说下去。 “这几个女子,同你又是什么关系?” 裴俶轻轻推开了珠楼娘子,令她站到了他身后去,重新拱手作揖。 “阿珠是我在河东一处勾栏之中偶然发现的,她和我母亲一样,都是南羌人。也与我母亲一样,擅长歌唱。”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白色的丝带,“家母已于数月前不幸病逝,如今南羌族人亦所剩无几,因此我便将她从河东带了回来,以免她再受为人欺凌之苦。” 观若听见萧翾笑起来,“不错,不错,是个古道热肠的少年人。” 她夸奖着他,语气中却分明带着些嘲讽。 裴俶不会听不出来,却仍然装出谦恭的模样,低下了头去。 萧翾又轻移莲步,在观若面前停下来。第一个印象,便是眼前之人是很高的,相比男子,也不遑多让。 她离她越近,观若便越是闻见一阵栀子花的香气。这香气与殿中所有的略有不同,她说不上来。 观若忍不住开始紧张起来,下一刻萧翾伸出了她保养得宜的手,轻轻勾起了观若的下巴。 萧翾的手指是冰凉的,即便她是笑着的,观若亦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寒意。 “那这一位,又是谁?” 萧翾问着裴俶,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观若。 观若也在同她对视着,她想要移开目光,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她实在是一个太耀眼又太迷人的女子了。 若按年岁,她应当与观若的母亲差不多,可是在她的面颊上丝毫找不到一点岁月留下的痕迹。 皓齿皎牡丹之唇,珠耳映芙蓉之颊。梳高髻之危峨,曳长裙之辉烨。 云鬟靓妆,秾眉小唇,行步盘跚,言辞宛惬,神仙妃子,不过如此。 从前总有许多人夸奖观若的容貌,她也曾经见过被更多人追捧的高世如, 可是她们在萧翾面前,不过都是荷叶上的露水罢了,不能与萧翾这样真正的明珠争辉。 为什么她听说了萧翾的这么多事,却没有一个人同她提过,萧翾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但是她很快便想明白了。 同萧翾所做过的事情相比,什么容色倾国,都是太过微不足道的事情了。 便如此刻,与她的容貌相比,更吸引观若的也是她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度,是她的那份无可比拟的自信。 萧翾像是发觉了观若在想什么,很快笑地更明艳了。 “我受了伤,这是一路服侍我的侍女。不知道为什么姨母会点名要见她。” 观若被真正珍贵的宝石晃了神,直到裴俶开始回答萧翾的话,她骤然听见他的声音,才回过神来,重又低下头去。 在她神思不属的时候,裴俶的声音是很好的醒神剂。 萧翾仍旧没有理会他,她分明根本就不在意裴俶的回答。 她只是定定地望着观若,询问她,“你可知方才殿中歌女所唱之词,为谁所写?” 观若愣了片刻,不知道为什么她忽而问起她这个问题。 但是她是知道的,她也知道这个答案对她而言,或许很重要。 能够决定萧翾对她的态度。 “为唐玄宗李隆基所写,题为《王文郁画贵妃像赞》,是为悼念杨贵妃所作。” 她回答了一遍,心中若有所感。 “不错。”萧翾赞了一声,“那你可明白,我今日为何要演奏此曲?” 观若的目光,落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 并不是全然光滑的,间隔几块,金砖之上,便会有用隶书书就的两个字,为四时花草所围绕。 这一点和梁宫中的长安殿是一样的。 观若望了一会儿,发觉不过都是重复的五个词而已,却又和长安殿不一样。 她也很快想起来,这是《书经洪范》中所记载的五福。 第一福“长寿”,第二福“富贵”,第三福“康宁”,第四福“好德”,最后一福,是“善终”。 此刻萧翾就站在篆刻着“善终”,为竹枝所环绕的金砖之前。 “有是德美,独无五福。”是方才歌女所唱的一句词。 观若想明白了。原来萧翾早就知道她会来南郡了,她的这一曲,便是为她而演奏的。 第290章 善终 “安史之乱爆发,杨贵妃死于马嵬坡上,为一条白绫所缢亡。” 观若慢慢地抬起头,“而我原本也该为梁帝的一条白绫,死于晏氏的军队攻破梁宫的那一日。” “大人的这一首歌,是在悼念原本应当已死之人。”或者说是迎接。 萧翾慢条斯理地为她鼓起掌来,衣袖原本垂落在地上,此时她的手臂抬起来,滑落下去,露出一对如凝霜雪的皓腕。 她身上的衣裙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成的,仿佛不是烛光映照在上面,而是它原本便会发出微微的荧光来,格外的耀眼美丽。 “我从前看过你的画像,比起那幅画像,你更不像晏衡。” 旁人想要瞻仰梁帝珩妃的容颜,要拼了命地挤到朝露楼下去,仰起头,顶着日光去看。 而她萧翾,自然是不用的。她只需要低头去看便好了。 “不过梁帝的珩妃,比我所想的要聪明的多。杨贵妃醒在海上仙山,你醒在南郡,也为时不晚。” 她以为珩妃殷氏已经被袁静训养成了一个只会模仿晏衡的傻子,没有自我。 到南郡来,不过是在听从旁人的摆布,却原来不是这样。这个发现令她觉得欣喜。 “既然活着,便该好好活下去。” 她的话音刚落,不知道从何处变出了一把袖剑,顷刻之间就架在了裴俶的脖颈上。 萧翾的语气仍然是慢条斯理的,是居上位者的淡定从容。 “灵献,梁朝堂堂珩妃娘娘居然是你的侍女,那你该是什么了?” 她朝着裴俶走过去,纵是拿着剑,也仍然是袅袅婷婷,优雅如一朵盛开的莲花的。 萧翾在他面前停下来,微微扬起下巴,“在你姨母面前,你也一句实话都没有。” “姨母”这两个字,更像嘲讽。 她的目光落在了低处,掠过裴俶的伤口,望着他手腕上的白色丝带。 这一次她终于问出一个需要得到答案的问题,“你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观若望着他们,暗暗心惊。 这样看来,裴俶的母亲又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的,至少萧翾认识她,还值得她在此时同他提起来。 裴俶望一眼袖剑的锋刃,又望着萧翾,他眼中并无惧意。 他眼中难得地泛着一点真心,观若在他眼中看见了真切的痛苦。 “姨母,我已经说过了,我母亲是因病早亡的。裴家的人根本就不是人,这些年她受的摧残实在太多了。” 他母亲不过和萧翾是一般年纪,一个青丝如瀑,找不见一根白发。 而另一个却连对镜悲白发的机会都没有,一生碌碌无为,备受欺凌,不得善终。 会问起她的人,这世间还惦念她的人,此刻将手中的剑架在她儿子的脖颈上。 萧翾收起了她的剑,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丢给了裴俶。 观若的目光凝在那件东西上,是裴俶的阿珠,那件乐器。 “母亲遗物,往后收好了。” 她说完这句话,重又走上了九重台阶,在长榻上坐下来。 她或许是有过情绪的,只不过在她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的时候,便又全部都消失掉了。 萧翾冷冷地对裴俶道:“裴灵献,不要再妄图欺骗我,也不要再叫我姨母。” 她已经看在他母亲的面子上原谅他一次了。再有一次,她会让他后悔来南郡的。 “你母亲究竟是什么身份,我想你应该最清楚。而你身上流的血属于裴沽,你对我而言,仍然是脏东西。” 裴俶早已经习惯了旁人对他轻蔑的态度,也习惯了威胁。 萧翾这样说话,他反而是舒适的,因为他好像终于摸到了她的一点脾性。 “萧大人放心,灵献定然不敢了。” 他是故意在江陵城门关闭之后才进城的。萧翾看见那支阿珠,便破了规矩,放他们进了江陵城。 她话语中的轻蔑不是轻蔑,不过是要掩盖她的在意而已。 母亲从前的确只是萧家的歌姬不错,可是只有萧翾最清楚她们之间还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母亲在他面前反反复复地提起萧翾,等他渐通人事,也就明白了她们之间的那种情愫究竟是什么。 今夜萧翾接见了他,是他的幸运,他也为他的母亲高兴。 这些年她虽然没有被最终得到她的裴沽好好对待,可她心心念念之人,也同样是记挂着她的。 不过,往后他在萧翾眼皮底下行事,的确是该小心再小心了。 萧翾终于将目光落在一直没有得到关注的袁音弗身上。 她已经没有任何的敌意,“那她呢?” 裴俶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一眼,确定了她要问的人是袁音弗,才答道:“她是太原袁氏旁支之女,早些年流落在三川,为穆氏家仆。” 这实在是没有什么吸引力的介绍。 萧翾兴致缺缺,挥了挥手,重又召了方才那一男一女来为她按摩。 男子是跪在地上的,恭敬臣服,动作娴熟地为她捶着腿,偶尔抬头和她交流几句。 “三川穆氏不过是三流世家,太原袁氏……更是早已经覆灭了的家族,她有何过人之处?” 袁音弗低着头,并没有回话的打算。裴俶既然要将她带到萧翾面前来,便该由他自己来解释。 “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她身怀有孕,在乱世中生活不易,所以想求一庇护之所。” 裴俶这样说,萧翾好像反而对袁音弗起了一点兴趣,皱着眉推开了为她捶腿的那个男子,重新坐直了。 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袁音弗,“这个孩子是谁的?” 裴俶仍旧替袁音弗回答,“是李郜三子,李通的。” 萧翾瞟了一眼放在一旁的葡萄,立刻便有侍女伸出纤纤玉手,替她剥开了送到唇边。 她嚼了片刻,便随口吐在了那侍女手中,“到底是十一月了,这葡萄都是苦的,让他们往后不必送来了。” 萧翾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李通是谁。 “不过是无名鼠辈而已。”她重新靠回了长榻上,望向了袁音弗,“你爱他,或是他能给你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只能是袁音弗自己回答。 可也不需要言语,她摇了摇头,便算是将所有的问题都回答了。 末了她又补上了一句,“这个孩子与李通无关,只是我自己的孩子而已。” 她也在欺骗萧翾。 萧翾轻嗤了一声,“若是你真能做到如此,我恐怕还要高看你一眼。” 她像是忽而失去了耐心,将为她捶肩的另一个侍女也推开了,重又站起来,“这葡萄便赏给你吧,夜已深了,你们都退下。” “再有什么事,等我有闲心了再说。” 第291章 朱红 萧翾一走,殿中所有的人,包括萧氏的仆从俱都松了一口气。 方才那位凌波姑娘不知从何处转出来,准备为他们引路。 而那个为萧翾捶腿的男子亦从台阶上走下来,朝着他们走过来。 在萧翾面前低眉顺眼,此时他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来,倒像是自己也成了萧翾。 这男子生的十分清秀,几乎若女子,只是在这殿中,自然清秀不过观若与珠楼娘子。 肤色白皙,却又白皙不过受了重伤,此刻真的已经有些坚持不住了的裴俶。 实在只是平常人。 这少年语气轻佻,“传闻中的珩妃娘娘,原来生的是这般模样。” 萧翾一走,在这殿中,好像忽而以这个清秀少年为尊了。 观若不知道他的身份,并不欲理会他,不想在她到达萧家的第一日便惹出什么麻烦来。 而最不买他的账的人,倒是那位凌波姑娘,“许郎君若是没有什么事的话,便早些回后宅去吧。” 她连看也不用正眼看他,吩咐似的说完这一句话,很快肃容对观若一行人道:“屋舍已经收拾好了,请诸位随我来。” 一说完这句话,也不管方才那位许郎君还会有什么反应,径自先往殿门口去了。 观若定了定心,跟着凌波一起往门口走。见袁音弗脚步有些虚浮,仍旧是伸出手扶了她一把。 殿外已然停着三辆马车。 “裴大人请上第一辆马车,殷姑娘与袁姑娘是第二辆。珠楼娘子在最后,单独一车。” 方才萧翾与他们对话的时候,凌波并不在殿中,应当就是在安排这些事。可在此之前,也并没有什么人同她介绍过她们三个女子。 可是她却能知道如何称呼她们,能分辨的了她们谁是谁,唤到谁,眼睛便看着谁,可见萧翾恐怕是早已经盯上了他们一行人。 萧翾于他们全然陌生,性格如何,行事如何,他们通通都不知道。 可是他们于她,恐怕已经不是如一张空白的纸一般的。 甚至就连裴俶都没有能够发现,甚至还安排了这些可笑的戏码,白白受了伤,流了这些血……裴俶自己就已经如鬼魅一般,足够令人毛骨悚然了。 观若从一开始就知道萧翾不可小觑,今日过后,更对她多了几分敬畏。 看来至少在南郡之地,裴俶是别想像在河东那样为所欲为了。 观若很快和袁音弗上了马车,才坐稳,她便立刻靠到了板壁上,扶着额,开始闭目养神。 见她如此,观若自然不好再主动开口说什么,马车之中便如此时的夜色一样安静。 原本观若已经准备享受这份安宁了,还是袁音弗自己开了口,她莫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从前在晏明之面前,在裴家的人面前,我从未感受到过这样的威慑力,萧翾……” 观若同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此处可是萧家,不知道一面墙之后能生了多少耳朵,往后她们便是私底下谈话,也该改了称呼才是。 袁音弗也很快反应过来了,“这世间真有女子能比男子更强,我算是见到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若是什么有一日,在我心中李玄耀也是无名鼠辈的时候,我大约便是真的能过的好了。” 观若低头笑了笑,“或许将来成就大业的,真的会是她呢。” 晏既对她的评价很高,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见过。也不知道他今夜在做些什么,会不会知道她遇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夜风吹起了车帘,天上一轮残月,照不亮她心间事。 “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宴会上奏这支曲子,悼亡之作,实在不适合出现在宴会上。” “却原来这宴会上只她一个主人,并没有宾客。她也早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对你也有几分掩饰不去的好奇。” 后面的话袁音弗没有说下去,可观若明白她的意思。 若是像方才那位许郎君那样的人,对她有所好奇,是很正常的事。 可是萧翾不一样,她的好奇,比旁人的都更有价值,也更有深意。 “晏衡是文嘉皇后的闺名,同样是世家贵女,或许她们从前相识。” 从前相识,听她的语气,她们似乎更像是敌人。 文嘉皇后早早薨逝了,后来陪在梁帝身边的是她这个影子,也许萧翾与梁帝之间也有一些恩怨,所以在对她格外在意。 可是她叫她好好活下去,她对她,总是没有什么恶意的了。 她只是觉得有些好笑,裴俶和萧翾,都将她比作杨贵妃。她何德何能呢? 杨贵妃可不是谁的影子,谁的替身。 袁音弗将声音压地更低了一些,靠近了观若,“那位许郎君……” 她不必说完,观若也知道她想要说什么。裴俶和她是说过的,萧翾有许多面首。 整个南郡都属于她,她想要做什么事,没有人能制约她。 观若正色道:“这是旁人的闲事,与我们无关。还不知道明日如何,先不要议论这些事。” 袁音弗也就重新坐直了,仍旧靠回了板壁上。 萧氏的马车,不知道比她们原来所坐的华丽了多少倍,内饰所用锦缎皆是蜀锦,随便一个靠枕拿出去,只怕都价值千金。 袁音弗捻起了一个葡萄,剥开了皮,放到了口中。 “分明是很甜的,不知道萧翾为什么说它是苦的。” 观若同样也尝了一个,随口道:“或许是她心里苦。” 她的话一说完,自己先吓了一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只是心中忽然的一种感觉而已。 幸而袁音弗并没有在意,她望着借着夜风偶然能够望见的那些朱红墙,鎏金瓦。 “一进萧家,倒好像是回到了梁宫里。我在梁宫中的日子分明不长,倒像是忘不掉了。” “一样是红墙金瓦,月色下看来,瓦上的霜都染着无边的孤寂,不知道到天明日出刚刚醒来的时候,会不会一个恍惚,觉得自己又变回了一个小宫女。” 这一番话,袁音弗是笑着同观若说的。 于观若而言,梁宫中的生活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她也同样不知道袁音弗怀念那时,又是在怀念些什么。 是怀念更年少一些的时候,怀念还有无数的台阶可以往上走的时候,怀念她眼中还燃烧着熊熊的欲望与野心的时候。 或许都有,也或许都没有。 观若只知道,被困在朱红墙中的每一日都不好过,明日是另一个开始。 第292章 小时 伏珺已归安邑数日,晏暾之也已经快要到达河东,并没有什么消息传回来。 三川所有的战役都结束了,一切都应当慢慢地恢复原本的宁静。 眉瑾踏着月色走进了晏既的书房,同他行礼,“将军,三军抚恤之物已经尽数发放完毕,阵亡将士的讣告也已经尽数送回了他们的家乡。” 那一日眉瑾在城中梧桐树下痛苦,末了却又主动请缨,将抚恤三军将士这件事揽在了肩上,他允了她。 他知道短暂的痛苦之后,她仍然会是坚定勇敢的冯眉瑾。 晏既也知道眉瑾的意思,他们应当重整旗鼓,继续朝着下一处目标进发了。 三川之地已经尽归晏氏旗下,再往东走,便是颍川,便是钟家了。 晏既放下了手中的笔。 母亲的信又有送来,同他说了许多事。说起了萧翾,说起了观若,她们如今在一起。 也是到了今日,他才终于有时间能给他的母亲写一封信。 他随手将信中附带的阿柔的话递给了她,“这是阿柔新的画作,你找一找哪一个是你。” 从前眉瑾在太原,亦被他的母亲视作女儿,他们一直都是很亲近的。 眉瑾放松下来,笑着接过了那张纸,“阿柔和将军一样,都很喜欢画画。” 纸上绘了一个年轻男子,是晏淳最喜欢画的哥哥。他身边有一个小女孩,如花园中的石桌一般高,是晏淳自己。 有一个年长女子坐在石桌旁望着他们微笑,是李夫人。 再有便是两个年轻女子,一左一右地牵着晏淳的手。 眉瑾辨认了片刻,“这一个手中拿着暗红马鞭的女子是我。”晏淳还为她画了一朵红色的花在鬓边。 “说起来我曾经允诺阿柔要带着她去跑马,却一直都没有兑现。” 她又望向了另一个女子,“那这一个姑娘……”她觉得眼熟,只是在这样的画作上,到底还是难以分辨出来。 晏既回答她,“母亲在信中说,阿柔画的这个姑娘,是阿媛。” 是她最喜欢的李家的表姐。 她如今跟着自己的大嫂到达了前线,不在陇西了,她们自然也就见不到了,所以阿柔想念她,在纸上画她。 而李媛翊昨日才跟着李玄耀来了洛阳。她如今的确同他们在一起。 眉瑾浅浅地笑了笑,“阿柔的画技有很大的进步了,上一次她画的那幅林中小屋,才真是让人觉得云里雾里,根本就看不懂。” 她同晏既道:“将军再将那幅画拿给我看一看,我想要对比一下。” 晏既今日并不忙碌,难得眉瑾也有这样的心情,他觉得高兴。 她毕竟已经难过了许久了。 他站起来,从书柜上取下一个锦匣,“母亲寄来的书信,我都放在这里。” 他慢慢地翻动起来,可是一直翻到了最后,都没有能够找到那幅画。母亲和妹妹的东西,他是不会乱放的。 晏既不自觉皱了眉,正想将刑炽唤进来,是他为他收拾书房的。 却见一个一袭绿裳的丽人走到了门前,“将军,眉姑娘。” 是李媛翊。 眉瑾回头笑了笑,同她招了招手“阿媛,你怎么来这里了。快过来,阿柔有新的画作寄来,她也画了你。” 她们从前在太原,在陇西都曾经见过。 她喜欢李媛翊的温柔大方,同她的嫂子安虑公主很像,她们算是朋友。 直到晏既面容沉肃地点了头,李媛翊才走了进来。 将一盘糕点放在了桌上,接过了眉瑾手中晏淳的画。 她们一起笑嘻嘻地看起来,“呀,阿柔这幅画画的已经很好了,比起她的上一幅,进步实在很大。” “她画那幅画的时候跟着姑姑住在陇西,姑姑要照顾祖母,没空陪她,是我陪着她画完的。” “那时候她就担心将军会不喜欢,因为她也觉得自己画的不大好。不过她小小年纪就能画成这样,以后也都不用担心了。” 李媛翊回想起晏淳当时的样子。 明明在担心晏既会不喜欢她的画,怕被他嘲笑。 却又故意要说“他的书房往后归她”这样的话来气他,争强好胜爱面子,一筹也不想输,简直和晏既小时候一模一样。 晏既打断了李媛翊与眉瑾的闲聊,“阿媛,你此刻过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他总是这样严肃的,李媛翊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那盘糕点上,那是她亲手做的。 “上午我去探望了一下晏氏受伤的士兵,将带过来的一些药材都送去给吴先生了。” 三川之战,李氏的士兵因为李玄耀而士气低迷,因此留守河东。参战的每一个士兵,都是晏氏的。 他们如今还是同盟,算来三川也是李氏的地方。哥哥不做什么,便她来做。 “我为晏氏的士兵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过几日便会随哥哥回安邑去,此刻也想为将军做一些事。” 在军中的时候,她们私下的关系不是主导,所以她总是唤他“将军”。 晏既心中的烦躁并不是对着她的,“既然眉瑾也在这里,便分一半走吧,我用不了这么多。” 李媛翊笑了笑,“眉姑娘和几位副将自然是都有的。若是将军用不完这些,尽管分给门前值守的将士们就好,他们也日夜辛苦。” 晏既拈起了一块糕点,是他小时候在陇西李家常常吃到的那一种。 他用了半块,忍不住笑起来,“从前总是吃不到糕点的小姑娘,如今自己都能做糕点了。” 许多年没有见过,他没有注意过长成之后的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记不清了。 却仍然记得那时在李家,因为生的比李家其他小姑娘都圆润一些,而被舅母阻止吃任何的糕点,委屈地在湖边哭泣的小女孩。 戴花的小女孩他都敬而远之,唯独觉得她可怜,那时不曾走开。 李媛翊望着他手中的糕点,“从前在陇西郊外打猎,玩得忘记时间被姑姑责罚的小男孩,如今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将军了。” 岁月如转烛,故人却总是会于世间某一处重逢的。 第293章 不像 观若原本以为,既然萧翾早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一行人,应该很快也会对他们有所安排才是。 她以为朱红墙中的岁月永远都不好过,短暂的休息之后,迎来明日,她便又要开始一段她人生中十分艰难的岁月。 裴俶同她允诺的安宁时光片刻也不会到来,到第二日,她就会不得不去做一些她不愿意做的事。 但是没有,是她想错了。 萧翾是一郡之主,心在天下,怎会一直记挂着要和她一个小小女子为难。 她身上没有什么身份值得她注意的,她是要将真龙踩在脚下的凤凰,如何会来在意她这样的一只杂鸟。 这一个多月来,她反而真的过了一段很宁静的日子。就连裴俶似乎都没有什么动作,并没有过来同她见过面。 这样算来,倒是比她在晏既身边的时候还要好。 每日不必做什么,三餐都有人供奉。晨起简单洗漱之后,观若可以倚靠在窗边看一会儿书, 她居然在书架上找到了一本文嘉皇后所著的《女则新篇》,慢慢地将它看完了。 她有时候也会去陪着袁音弗说话。 她们住在同一处殿宇里,观若住在东偏殿,袁音弗则是在西偏殿。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妊娠反应很大,吃不下去东西,又瘦了不少。 如今摸到她的手臂,不过剩下一层皮包骨。 身体不好的时候,心绪往往也是不好的。 她如此辛苦地孕育着这个孩子,可他的父亲却不知在何处逍遥快活。 男子和女子总不公平,哪怕是一个十分爱护妻子的丈夫,能做到的事情,终归也是有限的。 每当这时候,观若便会为她觉得不值,只是早已经决定好的事情,无力更改,有些话便还是不如不说的好。 萧翾也并不禁止她们出门,只是观若一个人,并没有胆量和兴致去萧氏的花园里走一走。她甚至几乎连宫门都没有出过。 一直住在这里,观若有时候恍惚起来,几乎都要以为,她是又回到了梁宫里。 她和袁音弗都是皇帝的妃嫔,日日盼着帝王的临幸。 而这个帝王,便是萧翾。 在腊月中旬,江陵城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萧翾终于命人过来,要她去见她。 一同送来的有一套崭新的衣裙,还有一件猩红色的大氅。沐浴焚香之后,有萧氏的侍女过来,为她梳好了发髻,簪了一支镶嵌红宝石的梅花簪。 一看见红宝石,观若总是会一下子想起文嘉皇后。 那侍女重新改了她的远山,将她的眉绘成了柳叶,也许今日,萧翾想见到的,也只是年轻时的晏衡而已。 观若在雪地里行走,萧氏的侍女为她点灯引路。 两侧都是朱红的宫墙,白色的积雪染了脏污,堆在墙角。 月色寂寥无声,雪落却是有声的。落在她们的油纸伞上,落下地上凝成薄霜,有人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萧翾等在她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处殿宇里。 殿外只有雪夜的安宁,殿内歌舞升平。观若是萧翾唯一的宾客,她走在宽阔的广场上,已然可以享受到歌女美妙的歌声。 她听着那歌女所唱之词,“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 “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抵节行路吟。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 是南北朝时,鲍参军《拟行路难》中的第一首。是感慨时光流逝,劝诫人不要悲伤的。 这一首歌唱完,观若也终于走到了殿门前。拂落了肩上的积雪,有侍女引着她,往大殿中央走。 舞姬已经为她让出了一条路,阵阵香雾却仍然留存在她们曾经所站之处,令观若仿佛置身于梅园之中。 只是她在萧翾面前,是并没有心思欣赏的。 她拜下来,“妾殷氏,见过大人。” 萧翾身边仍有男子服侍,观若没有抬头,只是同样看见了他们的袍角。 萧翾挥了挥手,让她身边的人都散去了。 她的声音仿佛是从云端传下来,“起来吧。” 观若依言站了起来,殿中春意融融,她身上还系着大氅,身上开始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启炎十年,她就是这样走进长安殿中的。” “你和她是同样的年岁,给了你同样的衣服,梳同样的发髻,改换同样的妆容,看起来,却仍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萧翾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而她所说的这个“她”,自然该是指文嘉皇后了。 观若抿唇笑了笑,“妾不过是草萤而已,并未明火,及不上文嘉皇后半分。” 萧翾从长榻上站起来,朝着观若走过来。 “高熠给她的谥号是文嘉,嘉也就罢了。经纬天地曰文,成其道。” “晏衡一生,究竟成就了什么?只是保下了晏徊一家,留下了晏既这个苗子,还不算太差而已。” 观若骤然听见晏既的名字,便是在萧翾面前,也一下子恍惚了一下。 不过她心中的苦涩之中,又很快生出欢喜来。他所欣赏的人,对他的评价也并不低。 “其实我倒不觉得这两个字并不适合晏衡。只是高熠就是因为她有经天纬地之能,所以才厌弃了她,最后偏偏又替她选了这样的谥号。” “明眸皓齿何在,血污游魂不归。他选了一个根本就不像她的人作为宠妃,让天下人误解。” “高熠做事,永远都是那么有趣的。” 观若并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只是低了头。 她和萧翾之间天差地别,没有什么话能说,她只希望她发觉她和文嘉皇后实在不像之后,能早些放她回去。 大殿太空旷了,乐声一旦停下来,殿中便比笼罩在大雪之中的夜晚还要空寂。 萧翾又问了她一个她并不想回答的问题,“晏明之想要娶你为妻,你为什么要到南郡来?” “或者你到南郡来是为裴灵献那个卑鄙竖子所挟持,但你离开晏明之,总是你自己的选择。” 萧翾知道这些消息,观若其实丝毫都不意外。 她微微地抬起头,“在回答大人的问题之前,大人能不能也回答妾一个问题?” 萧翾没有说允许或是不允许,只是语气严肃起来,“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妾’,男子不用谦称,礼教不过迫害女子。” “女子与女子之间,便不要再彼此压迫了。” 第294章 雄心 没有人愿意自轻自贱,这不过只是观若在面对强权,想要保全自身的妥协而已。 萧翾能这样说,她自然不会觉得不好。 “是,往后在大人面前,我不会再如此说话了。” 于是萧翾追问她,“你一面自称‘妾’一面却又敢于在我提出问题的时候,要求我先回答你的问题。” “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敢如此要求我,你究竟是惧怕我,还是不惧怕我?” 观若不亢不卑地回答她,“我是畏惧强权,畏惧礼教,并非是畏惧大人。” 尽管她面前的萧翾就是强权,就是礼教。 萧翾很快大笑起来,“殷观若,高熠那么多女人,唯你是珩妃,不是没有道理的。你说起话来的时候,倒是的确有几分像晏衡的。” 她又添上一句,“你不必因此而畏惧我本身,毕竟我和晏衡曾经是朋友。不过后来她抢了我的位置,我们往后也就不再是朋友了。” 晏衡的位置…… 萧翾开始往回走,重又在长榻上坐了下来。 “曾经我才该是梁朝的皇后,结果做了皇后的人却是晏衡。不过如今我已经不想做皇后了,做皇后,哪有自己做皇帝来的快意。” “我只拥有南郡这方寸之地都可以如此快活,若我坐拥天下,该是多么快乐。” 她朝着观若勾了勾手,“过来。” 观若没有犹豫,她朝着萧翾走了过去,走到她面前,侍女为她搬来了一张椅子。 萧翾轻轻点了下巴,观若坐在了椅上。 这件大氅太重了,观若实在站地有些累。 方才萧翾的话,每一句都值得观若仔细思考。但在这之前,有些事情,观若还是要和萧翾说清楚的。 “高熠选中我为珩妃,是因为他在灞水边偶遇了我。那一年我十二岁,他觉得我生得像年少时的文嘉皇后。” 她直呼梁帝的名字没有关系,对文嘉皇后,她心里总还是有敬畏的。 “而我长到及笄,却又越来越不像文嘉皇后,所以梁宫城破那一日他没有打算带我逃跑。妾命不犹,一朝逢怒,遂至白绫一条,几乎被缢死在昭台宫里。” 也许她的确在那时便已经死了,所以才能在掖庭里清醒过来,又经历一世。 观若低头笑了笑,“在梁帝面前,我是从来不敢多话的。袁姑姑不允许,我也的确没有这样的胆量。” 袁姑姑要她在梁帝心绪不好的时候去给他送山药糕,她在含元殿前跪了许久。 只要这一次,便足够令她害怕了。 萧翾斜倚在榻上,饮了一口酒,“晏明之救了你,而后你们暗生情愫,定下了白首之约。所以你为什么要离开他呢?” 她以为萧翾已经忘记方才的那个问题了,结果绕来绕去,她还是需要回答。 观若也坚持要萧翾先回答她的问题。她静静地望着萧翾,这样风华绝代的美人,便是多望一眼,仿佛也是自己得到了什么。 萧翾轻轻笑起来,示意侍女也为观若斟了一杯酒。 那侍女纤纤素手,将酒壶举起来,葡萄美酒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夜光杯中。 “晏明之很高调,梁朝三十六郡,只怕所有的地方,都有人在讨论你们的事。” “虽则你离开了他,这场婚宴并没有办成,他也并没有欲盖弥彰,想什么办法补救,来挽回自己的面子。” 这是他们分别之后,观若第一次听人提起来她走之后,有关他们婚礼的事。 她心里好像一下子空了一块,呼呼地往里面灌着冷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 萧翾又借着一旁清秀少年的手饮了一口酒,“至于原因,猜度的人太多,没有一个会是真实的,便不说了。” 萧翾已算是回答了她,观若拂开了递给她的那杯酒。“请大人见谅,我实在是一杯酒便能倒下,不敢在此时饮酒,耽误了大人的事。” 她们还有话要说,观若也不想让她看见她的醉态。 萧翾明明让她惧怕,可是她心中亦有无法遏制住的想要同她亲近的意愿,她不愿再她敬仰的人面前出丑。 “哦?”萧翾轻轻笑了笑,神态慵懒,“那就一会儿再喝吧。” 观若定了定心,说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过是梁帝废妃,一个早已经不该活在世上的人。” “而他是少年将军,将来有无限的前程。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我不想做他的糟糠之妻,做将来可以被他轻易牺牲掉的那一个。” 这是她决定和晏既成婚之前,劝自己不该这样做的理由。 拿来哄骗萧翾,不知道够不够。 她已经不再饮酒了,她的侍女取来烟枪递给她,她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也许是顾及到观若或许并不能适应这样的烟气,她是偏过头去,避开了她的。 “你不必妄自菲薄,或许将来你会发觉,根本就是这个男人配不上你。只要你想,你未必就不能做出许多比他更了不起,更有意义的事。” “晏衡就是这样被高熠所拖累的,你不是晏衡,也不要做第二个晏衡。” 萧翾赏给观若的那杯酒就放在一旁,她不过望了那杯酒几眼,便好像是已经醉了。 她反驳萧翾的话,“我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我只想生活在太平盛世里,有一处小屋,靠自己的双手生活。” 萧翾轻嗤了一声,目露不屑,又吐出一口烟气。 观若知道她说这样的话是会被萧翾嘲笑的,不过她也并不觉得丢脸。 这世间终归是像她这样的女子多,萧翾这样的女子少。 她反问观若,“从梁宫里出来的人,见过世间富贵,你便不想重新过上那样的生活么?你应该有些志气。” 观若深吸了一口气,“两种生活都曾经拥有过,相较之下,还是觉得平淡的人生更好。” “若是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就已经足够好,又何须什么雄心壮志呢?” 萧翾望着观若的眼睛,她的压迫力太强,也让观若不自觉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雄心壮志,从来都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能够过得好,而是让那些与你不同,身无余力的人同样也能过上她们想要的生活。” “殷观若,你记住我这句话。” 第295章 耽兮 萧翾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不是威胁,不是嘱咐,不是吩咐,也不是教导。 她像是在对观若说这句话,也更像是在同她自己说。 观若想一想,或许这句话,也正是萧翾自己一生的写照。 她一直都记得此刻萧翾的神情,记了许多许多年。后来她经历了许多事,每一次想放弃,都会在一瞬间回想起她的这句话。 便又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没有那么难,她还是可以继续走下去的。 萧翾伸出了手,握住了观若的。 她看起来那样年轻,不过是二十许人,可却有一双符合她年纪,或者说是更沧桑的手。 她注意到观若望着她的手,并不以为意,“我这双手做了太多的事,有好的事,也有坏的事,所有的痕迹都留存在上面。” 萧翾望着观若的,她的手莹白如玉,上面没有一点皱纹沟壑。 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却是货真价值的艳羡,“你还很年轻,还可以用这双手做很多很多的事。不要停下脚步。” 下一刻她从侍女手中接过了琉璃做的酒壶,紫色的美酒随着她的动作在壶中激荡着。 萧翾将观若的手展开,掌心朝上,而后将壶中的酒倒进了她的手中。 “你所征服不了的东西,可以让它从你手中流走。不过,你最终也总是要将它踩在脚下的。” 美酒顺着观若的指缝慢慢地低落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渐渐汇聚成微不足道的河流,沿着砖缝流动。 将金砖上的字染上了晶莹的紫色,让它们在同样的金砖地上成为了最特别的一块。 是“善终”,又是“善终”。仿佛是她看不懂的谶语。 随着弥漫过金砖的酒水越来越多,那两个字也被酒水漫过,再也没有什么不同了。不再有任何的美感,不过是一滩晦暗的水渍而已。 酒壶中的酒一空,侍女很快便将它接了过去。 落在地上的美酒不会有人珍视,只有它的香气还萦绕在观若鼻尖,是唯一好的事。 萧翾挥了挥手,殿中一瞬间又想起了乐声。 衣着华丽的舞姬如蝴蝶一般翩跹而至,鬓影衣光,掩映出丰姿千状。 站在她们中间着霓裳的歌姬,是珠楼娘子。 她们演奏的仍然是与萧翾初见之日殿中所奏的旧曲,珠楼娘子和着丝竹之声,开始高声歌唱起来。 见观若注目与珠楼娘子,萧翾亦将她的目光落了下去。 “裴灵献诡计多端,在我面前班门弄斧,不过她带来的这个羌女倒的确不错,不过听过几遍,便能学会这一首曲子了。” “她虽然无法理解曲中情致,可仅靠天赋,也能将其中的情绪传达出五、六分,假以时日,会比裴灵献的母亲更厉害的。” 萧翾说到这里,目光晦暗了一瞬,没有再说下去。 观若已走了神,裴俶最终没有将珠楼娘子送走的原因,便是要她为萧翾献曲么? 萧翾的目光重又落在了观若身上,在这乐声与酒气之中,她忽而问她,“你爱梁帝,抑或是爱晏明之?” 萧翾讨厌旁人对她撒谎,也好像没有人能在她面前撒谎。 观若诚实地回答她,“我从来没有爱过梁帝,我唯一爱的人,唯有一个晏明之。” 她知道晏既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这世间再没有一个男子能够比得上他。 他无论同谁在一起,都会是一个好的丈夫,可惜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机会了。 伤害覆盖过从前的快乐,逾越了生死,她和他都要学会慢慢接受。 萧翾笑起来,“你比裴灵献诚实的多,也比他更值得人喜爱的多。” 观若来不及反应,她又道:“你说你爱晏明之,而非爱过,所以你仍然在爱着他。” 观若笑的极清浅,“这个问题,我不愿向任何人承认。” 她也不配说这句话。在爱人之前,总要先爱自己。 “我与他之间已经有鸿沟难以逾越,有千山万水不可填平,大人,请你给我一个不必承认的机会。” 一个人怎么能去爱一个曾经要了她性命的人呢。 “晏明之于我而言也是故人之子,我不愿去评判。但我的确不赞成女子奋不顾身地去爱一个男子。” 萧翾将手中的烟枪重又交给了她的侍女,有一个清秀少年,为她奉上了一盏茶。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男子爱女子,往往是当作玩物;可女子爱男子,却往往是奉若神明。究其根本,是因为男人其实根本就不爱女人,他们只是需要女人而已。” 他们需要女人为他们生儿育女,当牛做马。 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为她奉茶的少年,伸手勾住了他的下巴。 那少年顺从地将自己的脸又往前凑了一些,目光中充满了讨好。萧翾同他调笑了片刻,便又收回了手,目光渐渐冷下去,带出了一点轻蔑来。 观若若有所感,她的目光落在萧翾的指尖,“其实女人也并不爱男人,她们只是同情男人而已。” 同情男人的弱小,同情他们的自卑与幼稚。 造物之神将女人造得又坚韧又勇敢,她们能承受得了生育之苦,承受得了这世间所有的苦。 可是男人是不行的。 所以他们发明了礼教,专门用来压制女人,限制女人的各种权利,规定一个男人可以拥有众多的女人。 只因他们害怕,害怕女人的强大。 萧翾望向观若的眼神之中,除了欣赏,更多的却是探究。 一曲歌毕,金殿之中重新安静了下来。萧翾没有再让珠楼娘子演唱什么,挥了挥手,让她退了下去。 “很快便是新年了,我不打算再在这时候做什么。在我有空闲的时候,不如你常常过来陪伴我。” 观若是居于他人屋檐下的人,没有权利拒绝。所以萧翾说话,其实也并没有征询她意见的意思。 她奉承了萧翾一句,“能得大人青眼,是我的福气。” 这一句奉承并不能取悦萧翾,她从来也不缺少这些。 殿中之酒,只剩下她们彼此酒杯之中的,萧翾举起了酒杯,面对着观若。 她示意观若也举起酒杯。 “喝完这一杯酒,回去之后,做一个好梦。” 第296章 梅精 观若在萧翾面前,豪迈地饮完了一整杯酒。 今夜将要结束了,便是醉倒,她也不害怕了。 她实在是不懂得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喝酒,便是再好的酒,在她口中,入口也是苦涩的。 萧翾看着她的神情,笑容高深莫测,很快带着方才那个少年离开了。 有侍女过来,贴心地重新为观若穿上了大氅,亮了灯笼,引着她往回走。 殿外居然还在下雪,为冷风一扑,酒意上头,观若身上发着热。她踩在厚厚的雪堆上,收起了伞,停下了脚步。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了她的发间。 观若回头望着金殿,哪里的烛火还没有灭尽,在夜色中渐渐昏昧下来。 她问她身边的那个萧氏侍女,“这一座殿宇,名叫什么?” 那侍女撑着伞,有些奇怪地望着她。 “大人将它称作‘长生殿’。萧府中所有的殿宇,殿门上的牌匾,全部都是大人亲手所书。” “之所以这一处没有,是因为大人始终都没有能够写出令她满意的字。” 因为最喜欢,因为意义最深刻,所以永远都不满意。 “长生殿。”这个名字在观若唇齿间过了一遍,酒意漫上来,她觉得身上越发热了。 若不是在殿外脱衣实在不雅,她真想直接解下她身上的那件大氅。 观若笑着叹了一句,“不知道大人殿中是否有鹦哥弄巧言,把愁人故相骗。” 那侍女听不懂,她只是将那灯笼往观若身上照了照,“殷娘子,您该回绮年殿去了。” 她和袁音弗所住的殿宇,便被称作绮年殿。 观若骤然想起萧翾握着她手的模样,想起她刚刚踏入殿中的那曲《行路难》,便是一座殿宇,她也要埋藏这么多的深意。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萧翾说她曾经要做梁朝的皇后,那么她和高熠,到底曾经有过什么关系? 观若继续跟着那侍女往前走,再走过一个转角,便是她所住的绮年殿了。 天寒地冻,她不必再要那侍女引路,自己一个人往前走。 一旁宫墙之内的梅花已开了,乱红关不住,雪映红梅,是冬日里最美的情景。 这一杯酒不如伏珺的那一杯烈,不足以让她醉倒,可是也足够让她的心跳加速,做出一些她平日不会做的事。 月影转朱墙,观若就静静地靠在墙角,等着朱红墙的温度传递到她身上来,这样能让她觉得好受一些。 仰头是出墙红梅,比红墙更红,她伸出手,却只有雪花纷纷落在她掌心,最终化于无形。 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她在安静地想念着她想念的人。 在这静夜里,所有的声响,都会为人所注意到。 不知过了多久,观若听见了匆匆的脚步声,有人自墙后无头苍蝇一般地转出来,差点撞倒了她。 观若已开始昏昏沉沉了,被那一身红衣的少年扶住,下意识地望向了他的脸。 “陛下?”她以为她已然开始发梦了,不自觉沿用了旧时的称呼。 可是她想要见到的人,分明不是高熠。若是这红梅成了精,为何不变出一个晏明之来? 今夜萧翾同她谈论晏明之,她又喝了一杯酒,酒意这样热,将她心底最深处的情感都翻涌了出来,她的理智也被灼烧干净,她只想要见到他。 说什么都好。什么都不说,也好。 那少年慌忙同观若道歉,见她摇摇欲坠,仍旧扶了她一把,想要令她站稳。 “我入萧宅不久,夜晚出门赏梅。贪看风景迷了路,不知道姑娘站在此处,实在是冒犯了。” 可观若不曾靠着墙壁,根本就站不稳。这少年实在生的很像高熠,只是既然是少年,总是比他年轻了许多的。 他看起来不过和她一般大。既然是梅花所化,自然更愿意长似少年时。 她抓着他的衣袖,仰头望着他,“高熠,你何时学会同人道歉了?” 他的确是应该同她道歉,不光光是为他撞倒了她这件事。 他夺去了她三年的光阴和自由,最后还想要杀死她,她已经同晏既算过账,却还没有机会同他算一算。 那少年也定定地望着观若,直到她出言,闻见了她身上的酒气,才明白是她喝醉酒认错了人。 他不能在这里久留下去,“姑娘,我并非是你口中的那个人。” 他说到这里,忽而想到了什么。 这世间姓高的只有帝王一家,也没有人敢同梁帝用同音的名字。 他越发不敢在这里久留,在萧宅之中,盯着他的人也不少。 他今日就是被人算计了,所以才会一个人在寂寥无人的雪天里,在萧宅重重的殿宇之间迷失方向的。 “姑娘,我姓崔,名晔,并不是你所要找的人。”他不是皇帝,却在侍奉“皇帝”。 他也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萧宅里发生了什么事,来了什么人,已然一个多月了,纵他是新人,也不会什么消息都收不到。 崔晔扶着观若,让她重新靠在了墙角。他很快收回了手,他比她更害怕会被人发觉。 今夜出门赏梅,他又在一株不该停留的梅树之前停留了太久了。 他提醒她,“姑娘,东风料峭,大雪不止,你应当回你该回的地方去了。” 观若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应当回我该回的地方去了?那我应该回云蔚山去。” “可是从这里到云蔚山,应当往哪里走?” 到处都是方方正正的,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她连云蔚山在哪一个方向都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去? 崔晔四处张望了一下,大雪缀柳妆梅,却唯独将行人都压在了自己的屋舍之中,没有人能帮他。 他只好开口询问醉酒之人,“姑娘是否住在绮年殿中,我可以扶你到殿门前。” 也只能是殿门前了。他是属于萧翾的,不敢踏错旁人的殿宇一步。 观若听见这个名字,才终于恢复了一点清醒的神智。这里不是梁宫,眼前的人不是梁帝,她不用回永安宫里去。 她已经忘记了这个少年的名字,亦不打算再同这样一个与她没有关系的人说什么,她的确是该回去了。 观若的脸贴在朱红墙上,她身上的热度退下去,她的理智好像也回来了一些。 崔晔好心,又要伸手来扶她,她终于走过了转角,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第297章 黑白——正文番外(三) “南郡下雪了。” 晏既在棋盘上落下白子,他眼前黑白分明,望向窗外,却是纯然的一片黑色。 总有万语千言,只在心上忖。 伏珺同样落下一子,“明之,在落子之前说好了,今日下棋是不说话的。” 晏既轻轻笑了笑,落子更加随意了一些。 “原本落子不语是为了同过往区别开来,同你决一次真正的胜负。” “可我忽而觉得,其实更重要的不是胜负。与此刻相比,你我也都更怀念从前。” 伏珺手中的棋子直直地砸落在了棋盘上,将原来好好呆在界线之上的已落之子都砸开了。 她向后仰躺下去,转着头看着窗外的月色,“从前就是这样的,眼见着要输了,便使这些伎俩。” 她又摆正了她的头,笑着望晏既,“阿翙从前是不是就这样,然后你和他好好地打了一架。” 她想了想,又道:“不能这样说,应该说是你把阿翙给揍了一顿,把梁朝堂堂的二皇子揍的鼻青脸肿的。” “寒冬腊月,气得晏老将军第二日宫门一开便进了宫,要跪到娘娘与梁帝面前去请罪。” 晏既将棋盘上的棋子都聚拢在了一起,黑白分明,是他喜爱的世界。 而姑姑当然没有责罚他,她牵着他的手,走到了父亲面前。要他自己同父亲说清楚,他究竟为什么和阿翙打架。 那时候他太小了,对什么事情都是一样较真,要赢,不要输。 阿翙牵着姑姑的另一只手,“那时候阿翙还说,往后下棋,再也不会耍赖了。” “顶着一张猪头脸同我道歉。” 晏既轻轻笑起来,“他才不会呢,再往后下棋,他也还是一样想尽了办法耍赖皮。” “而后我也和他道了歉,因为为了这样的事情动用武力是不应当的。” 他应该把他的力量,全都用在他的敌人身上。 伏珺从那一堆棋子中挑出了黑色的,放在了她面前的棋盒里。 “动用武力是不应当,你得到了教训,阿翙却仍然耍赖,倒是把你也同化了。” 他们后来一起下棋,每一次都是同旁观之人商量来商量去。一个比一个会偷奸耍滑。 竟不是两人对弈,而是尚书房里的一群小子拉帮结派。 今日是我这一派压倒你,明日又变作你这一派压倒我,总是没有安宁的时候。 尚书房里也有专门教授棋艺的先生,每一次看到他们都头疼。说他们吵嚷起来,令他如同置身民间讨价还价的菜场一般。 他们都没有去过菜场,抬起头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望住先生,阿翙最坏,仿佛求知若渴一般地问道:“先生,菜场是什么样的?” 那先生弄不明白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是不是说这句话来故意气他。 吹着胡子寻思了半日,便一状告到了凤藻宫里。 而后娘娘就让他们三个排成一排,问他们是不是真的不知道菜场是什么样的。 他们三个互相看了一眼,一齐点了点头,又气着了娘娘。 当天下午她便将他们都塞到了马车里,专门去看城南的菜场是怎样的。 纵喝过天上琼浆,尝过海外珍馐,他们却都没有见过那些菜蔬还没有被做成佳肴的模样。 一样菜的名字都叫不上来,御膳房的内侍便同他们一一介绍着。 原本是想要低调些的,可谁家的小孩长到六、七岁还什么菜蔬都不识得? 便有投机取巧的小贩看出来他们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拿了自家最好的东西围过来,想要他们多买一些。 她还记得一些事,正好说起来嘲笑嘲笑他。 “还记得娘娘送我们去菜场的那一次么?菜蔬不识得,卖野味的小贩手里,什么野麂子、野兔的,却都是你的好朋友。” 娘娘没有因为阿翙的事情责罚晏既,他父亲却仍旧罚他跪了三日的祠堂。 他不是做戏给娘娘和梁帝看的,他是真的着紧。那时候大皇子的身体已经不好了,他把阿翙当作晏氏的希望。 “那时候你还和你父亲赌着气,仔仔细细地问了那小贩这些野味的价钱。” “而后便同我说,哪怕将来他不在管你,你就是打了这些野味来卖,也总归是饿不死的。从此以后上山打猎,也不追兔子了,专门追那些能卖得上价钱的。” 伏珺笑起来,啜了一口茶,却觉得没滋味。 “叫梁朝众多世家都闻风丧胆的晏明之晏将军,小时候的理想,却是做一个卖野味的小贩。” 他前生就是这样没出息,无从辩驳。 晏既起身,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壶酒,放在小火炉上烫着。 “总比你一个男孩,总是喜欢拉着姑姑的裙角,琢磨她的衣饰更好。” “那时候我和阿翙私底下就说,你这个人一点男子气概也无,将来做不了顶天立地,保家卫国的男子汉。” 那时候怎么知道,她原本就是庭花不及的女娇娥呢。 被迫来梁朝做了男子,反倒是让他们这些旁观之人,心中常怀苦悲。 阿翙的心太软了,或许他不曾知道这件事,也是一件好事。 晏既沉下心来,“等我统一了三十六郡,你就恢复你南虞公主的身份,我让使臣送你回你的故乡。” 她应该去享受作为女子的人生,作为公主的人生。 伏珺的目光落在那壶酒上,她摇了摇头,“不必了。我父皇既然将我当作男子送来梁朝,我便是男子。” “若真有我能回国的那一日,你不要拆穿我,我还打算用我这一重身份,去同我那个草包弟弟好好地争一争呢。” 伏珺提起了火炉上的酒壶,放在了桌上。 而后泼去了晏既杯中的残茶,“这酒有梅花清冽,我听说洛阳城外有座山开满梅花,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闲暇,去山中走一走。” 晏既举起了酒杯,“你还记得姑姑凤藻宫中的那一株老梅么?” 伏珺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记得的,是阿翙的那一株。” 是阿翙很小的时候,娘娘带他去宫中的梅园,他便莫名地抱着那株老梅不肯撒手。 娘娘觉得或许阿翙和这株梅花也有缘分,便同他约好了,将这株老梅带回凤藻宫里去,由他自己来照顾。 说是阿翙自己照顾,可花树生长在肥沃的土壤中,也并不需要人如何照管。 而阿翙那样做什么事都没有长性的人,也总是会在夏日许久不曾落雨的时候,在黄昏的时候提着一个小壶,一面给梅树浇水,一面同那梅树说话。 他们有一次就躲在一旁山茶的树丛里,头碰头挤在一起,听阿翙同这梅树说些什么。 他说要这梅树好好地长大,好好地开花,长的再高一些,开的花也更多一些。 他可以把这些花分给满宫贫苦的宫人,让她们和他一样期盼春日。 他们那时才学到王摩诘的那首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宫人们戴上了他乡的花,来日还乡,也可以同家中亲友围炉夜话,说起这朱红墙里的故事。 他们也才刚刚听说仙居殿的一个小宫女因为在鬓边戴了一朵花,而惹了德妃不快,被人拖出去痛打了几杖,白白送了性命。 阿翙不忍心看到宫人们大好年华空蹉跎,在最美好的年华里连一朵花也不得戴。 这是阿翙的仁心,那时他们却不明白。 只是从树丛里笑嘻嘻地走出来,摸着阿翙的头,笑他催着梅树长得再高一些,自己却不肯好好地长高。 她是女孩子,女孩子在幼年时长得要比男孩子更快一些,连她的个头,都可以和大她两岁的阿翙一般高,更不用说自小便长得很高的晏既了。 “不知道若是阿翙还在,会生的有多高,会不会如你一般。” 如他一般,令她总是需要仰望。她愿意仰望的。 伏珺叹了一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晏既说起了从前的事,“就是我和阿翙打架的那一年,他脸上的伤还没有好全,冬日就来了。” “明明是我打伤了他,除了我父亲,就连阿翙自己也是过了就忘了,可是我每一次看见他脸上的伤口,还是会莫名其妙的觉得生气。” 今日的酒,似乎总是难以入喉。 晏既勉强将它喝完了,为伏珺斟满,也为自己斟满。 “那一年花开的那一日,阿翙叫我去看花,我就躲在殿中烤火,赌着气不肯出去,只将所有的事情推到明日。” “那时我想,花年年岁岁都相似,且上林苑中就不知道有多少,又不是只有他这一株。” “只要树不死,一时不看,又能有什么损失?” 酒是温暖的,却是落入冰冷的愁肠。 “可是我忘记了,人是会不在的。那么多的人来来去去,我所在意的人,无非是那一个而已。” 听完了他的话,伏珺低下了头,一滴泪落进了酒杯中。 那棵梅树后来果然生的很高大,比种在梅园里的那些还要好。高出了宫墙,让每一个路过的宫人都惊叹,都忍不住要驻足欣赏。 但阿翙不会再长高了,他永远停留在了秋风里,再看不见他的梅树开花。 这成了她的心事。 每一年梅花开花的那一天,她都会折一枝梅花,飞驰出宫,去往昭陵,去往阿翙长眠的地方。 她、阿翙还有这株老梅,他们都是老朋友了。不能时时相见,便约好在花开这一日重逢。 承平十二年之后,她也就没有去过了。 因为娘娘走了,凤藻宫被封存起来。那棵梅树也死尽了,再开不出令人惊叹的花朵。 从此以后她都是夏日的时候去昭陵了。 娘娘去后,梁帝连曾经开满梁宫的玉楼琼勾也再不许见。 整座梁宫,只有她所住的宫殿中有她亲手种的几株玉楼琼勾,无人在意。 太原来的根茎,春日的时候播种,等了许多个日夜,在第一朵花开的时候去往昭陵。 晚来天欲雪,他们同彼此碰杯,愁思对苦悲,饮下了一杯又一杯。 酒壶骨碌碌地滚在地上,忍受过片刻的不安宁,总有安宁的时候。 “我没有机会和她一起看过雪。” 前生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年,云蔚山并没有下雪。而今生他们甚至连冬天都没有走到。 “也没有一起看过梅花。” 春兰、夏竹、秋菊他们都一起欣赏过,云蔚山中唯独没有梅花。 他想要让她的屋中永远都有应景的花卉,走遍了整座云蔚山,却始终都没有能够找到。 又一年,他想要早早地种一株梅花。可才到夏日,她就离开了。 伏珺却笑起来,她趴在长榻上,仰起头,吃力地望着窗外。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月光,她拼命地想找到月亮。 她觉得自己似乎比晏既更幸运一些,道出了心中的秘密,“我和他一起看过,间隔着一道宫墙。” 也是这样的夜晚,月影转宫墙。她沿着凤藻宫的宫墙一直走,她是想要出去。 而他同样沿着凤藻宫的宫墙往前走,他是要和他的妻子一同进来,探望娘娘。 他们的方向从来都是不同的。 他和他的妻子在那株梅花之前停下了脚步,低声谈论起这株花树。安虑公主寄托在这棵树上的情感,不会比她更少。 她就站在花树之下,捡起一朵落花,别在了自己的鬓边,很快便被冬风吹落了。 她真正的身份是见不得光的,便如同她的爱恋,只能如这朵花一般,被吹落于北风之中,永绝上枝之望。 即便重新拾起来,结局也还是一样的。 她真的很庆幸那时她不明白这种情感是什么,才让她仍然能够全心地喜爱安虑公主,如敬重兄长一般敬重她的丈夫。 到如今她为她的这种情感而羞愧,亦不知道将来要如何面对终会再相逢的安虑公主。 那么明之呢,他对他和殷观若的这一段感情,又究竟作如何想? 晏既不望月色,他在酒意朦胧中看见了观若的脸。 她笑着望着他,朝着他伸出手。他也同样伸出手去,只是身体晃动起来,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 就像是那一个夜晚一样。 他手边尚有最后一杯已经冷透的酒,他将它饮尽了,转动着手中的杯子,“何时仗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梅花易得,他们所仰望的也永远都是同一片月色,难求的唯有共白头。 昏暗的夜空中,终于开始渐渐有了别的色彩。 是谁的叹息声,抑或是欢悦,“三川也下雪了。” 第298章 围绕 观若直直地冲进了她所住的东偏殿里。 她一夜都不在里面,屋中的烛火却燃着,一支红烛快要燃地尽了,还在不断地爆出灯花来,是袁音弗在等着她回来。 她顾不上和袁音弗打招呼,将自己的脸埋进了铜盆中的清水里。 那水是冰凉的,她的脸是滚烫的,她的心跳太快了,令她觉得十分不舒服。 袁音弗见她如此,吓了一跳。 从床边的长榻上走过来,想要察看观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观若在水中憋着气,直到再也没法承受了,才从铜盆中起来。清水溅出去,星星点点,溅到了袁音弗的身上。 她的理智又回来了,她几乎如没有喝酒的时候一样清醒。 观若长叹了一口气,努力抚平了心跳加速的那种不适感。 她望向袁音弗,“阿弗,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朝夕相处了许久,本没有深仇大恨,没有利益冲突,相依为命的两个人,慢慢地开始真心地关切彼此。 “从你被萧大人的侍女唤走,我便过来东偏殿等你了。今夜萧大人召你过去,可曾为难于你?” 观若携着她的手,重新坐在了窗边的床榻上。 她的身孕已经满了三个月了,终于不再呕吐了。可是随着孩子的成长,她接下来的日子,只会一日比一日难熬。 “她没有为难我,不过是和我说了一些闲话。” 萧翾说她今日身上的一切都是在模仿从前的文嘉皇后,她想要看看她和当年的文嘉皇后究竟有几分相似。 启炎十年,文嘉皇后也还是一个刚刚及笄的青葱少女。 距今已经恰恰好二十年,萧翾却还能记得清楚?要有多少解不开的恩怨,她才能这样记得她。 她们曾经是朋友,这个曾经,又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 “你喝了酒?为什么这样匆匆忙忙地回来?” 观若坐地离袁音弗远了一些,她不想因为她身上的味道,而令她觉得不适。 她回答她,“是萧大人要我喝的,只一杯而已,是我的酒量太差了。” “珠楼娘子今夜在殿中献艺,我只是陪着萧大人说几句闲话。” “或许是我还不算太令人讨厌,她说年关将近,她会有一段时间的空闲,也许会常常召我过去陪伴她。” 袁音弗沉思了片刻,只是她的思绪,很快便被窗外雪压竹枝的声音打断了。 观若继续道:“萧大人对我似乎并无恶感,愿意召我过去陪伴,也未必是坏事。” “她的手腕与才能,我能学到一星半点,都已经足够我受益一生了。” 袁音弗低头笑了笑,“伴君如伴虎,你在她身边也是一样的。” “从前在青华山的时候我便觉得你的性子太直了一些,不懂得在人前转圜,可是后来想一想,有晏明之在,你的确可以有恃无恐。” “可是在萧大人面前不是这样,你应当小心。” 观若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绮年殿中只有绿竹,今夜大雪,不知道还有多少竹枝要被压弯了。 袁音弗是关切她,观若自然明白,心中领她的情。 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我从长生殿回来,在绮年殿附近遇见了一个男子,我想,他大概是萧大人的……” 观若此时清醒了许多,已经能完整地回忆起方才那个少年的脸庞。 她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他生的很像梁帝,萧大人和梁帝之间,似乎也有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关系。” 袁音弗却像是并不惊讶,“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先帝的废后便是出身南郡萧氏。” “废后是先帝发妻,是在启炎十年之时被废的。” “萧大人与废后同为萧氏嫡女,也是梁宫娇客,会认识那时还为皇子的高熠,一点都不奇怪。” 她提醒观若,“只是你今日醉酒,遇见了萧大人的娈宠,下一次你见到萧大人,无论她知不知道,总是你先解释一番更好。” 这个道理观若也是明白的。 这些男子都为萧翾私有,夜半遇见她,便如深宫中的妃子遇见了陌生男子,总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袁音弗又道:“其实你觉不觉得,我们初到萧宅的那一日,遇见的那一位许郎君,其实也有些像梁帝。” 观若在脑海中仔细地回忆着那一位许郎君的相貌。 那一日她只厌憎他轻浮,失礼于她,不曾打量过他的模样,此时已经不记得了。 她同观若解释道:“梁帝似乎还算是喜欢穆犹知,曾经到她宫里小坐过几次,因此我还记得他的相貌。” 在梁宫城破之时梁帝还不忘了将穆犹知带走,只怕不是“还算是喜欢”,而应该说是很喜欢了。 她反而对穆犹知起了兴趣,“她生的很美么?抑或是她生的比我更像文嘉皇后。” 袁音弗低头笑了笑,“不过中人之姿耳,所以在同一批的秀女之中从来不出挑,让我能有机会浑水摸鱼。” “只是穆家的人在你因与文嘉皇后相似而得宠之后,花费了更多的心力去研究文嘉皇后的生平。” 所以才读《女则新篇》,将里面文嘉皇后所写的一切都引以为诫。 “穆氏与穆犹知平辈,兼且年岁相似的女儿不少,偏偏挑中了她,不是没有理由的。” 就是这一手赌错了,穆犹知因为容貌平平,并没有被梁帝看中,她身边也还有一个她。 若论投机取巧,天下没有几个家族,能像穆氏这样。 “他们赌对了梁帝的喜好,原本已经是赢家了。结果他们算不中晏明之,变数陡生,仍然是满盘皆输。” 三川如今都在晏既的手里。那也算是她的故乡。 观若不自觉苦笑了一下,“我怎么觉得,我的一生到目前为止,好像一直都在围绕着文嘉皇后打转。” “从前生的像文嘉皇后,因文嘉皇后而得宠。曾经想嫁的男子是文嘉皇后的侄子,朋友也受她的恩惠。” 她在宫外的时候,其实也有事情是与文嘉皇后关联的。 晏既想要娶她,靠自己说服不了家人,便也是去征求了文嘉皇后的同意。 第299章 烛火 “如今到了南郡,就连萧大人这样的人也在对她念念不忘。” 观若实在忍不住要对她们过往的事情好奇。 她望着一旁的烛火,拿起剪刀,剪了剪烛芯,让室内变得更明亮了一些。 她的影子映在了一旁的绡纱屏风上。 “她就真的这样好,好到唯有她是烛火,旁人都是影子?” 袁音弗望着她的影子回答她,“只是她恰好为这世间很多重要的人所在意而已。” “这些人对世人重要,对你也重要。” 袁音弗是心平气和的,她对文嘉皇后没有什么怨念。但是她也能理解观若此刻的不平。 “也因为她做了足够多的事,让她能够在逝去多年以后仍然活在这些人的心里,无法忘怀,总归是意难平。” 她又叹了一句,“也不知道当我故去的时候,会不会也有人这样惦念着我。” 一面说,一面抚了抚她还只有微微隆起的肚子。 不过三个月而已,她已经为他吃了足够多的苦了。 观若看着这样的情形,一点也不觉得温馨。她始终觉得袁音弗要留下这个孩子这件事实在是过分荒诞了。 她也不知道将来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她应该怎样面对他。 或许这世上的孩子都是无辜的,可是他们的父母不是。 而人永远不能够将情感精确计算,她看到他,总是会想起他的父亲的。 没法单纯的喜爱他。 观若同袁音弗道:“今日萧翾同我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可以与你共勉。” “雄心壮志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些与你不同,身无余力的人。” 她又添上了自己的理解,“若是你真想要为谁所铭记,你该去为更多的人做好事。” 文嘉皇后便是这样的。 她作为皇后,从不苛待六宫人,便是对待敌国的皇子,也能将她视如己出。 她还愿意做天下女子的表率,违背梁帝的意愿,开为后妃记传的先河。 又著书教化普通女子,教她们懂得争取自己的利益。 萧翾说的不错,文嘉皇后有经天纬地之能,她看见了寻常女子所看不见的礼教背后的阴谋。 而就是因为文嘉皇后有经天纬地之能,兼且有所行动。 教世间普通女子争取她们的利益,在男子眼中,就是冒犯他们的利益。 所以梁帝才会畏惧她,畏惧她身后的晏家。他想要压制她,却只发现了自己的无能。 最后就做了这样不可饶恕的,令他自己也不能放过自己的事。 不断地寻求与文嘉皇后相似的女子,最后却又发觉一个都不是她,对他而言,难道不是一种折磨么? 观若好像也忽而明白为什么唯有文嘉皇后是烛火了。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答案。 而她与其在此时自怨自艾,不如重整旗鼓,来日也做那些她想要做的事。 她忽而想起来,这一个月袁音弗的身体不好,没有动过什么心思,她还有一个问题没有问过她。 她们第一次见到萧翾的时候,袁音弗的神情,看起来也是听出来殿中歌姬口中的歌词是什么的。 “阿弗,你说你不过是穆氏的侍女。可原来穆氏对他们的侍女也要求这样严格,要读书识字的么?” 也或许只是要随同小姐进宫的侍女才需要。 若是她什么也不懂得,只表现出了寻常侍女的见识与胆识,她或许也不会被她骗这样久,不起疑心了。 袁音弗深吸了一口气,将过往十数年的岁月,飞快地回忆了一遍。 “穆氏女容色平平,以才学和一双与文嘉皇后相似的眼睛得宠。” “她身边的侍女已经容色倾城了,若是再有才学,岂不是反要被这侍女踩到了头上去?” “穆家的人蠢,却又没有蠢到这样的地步。” 她说的是她和穆犹知,却像是在说旁人的事。 袁音弗望着观若,“我已经只是一个侍女了,可是我不甘心永远只是一个侍女。” “穆犹知被许多出宫返乡的嬷嬷教过,她学的东西,我在一旁服侍她,同样也都跟着学。” “那些课程其他的侍女都觉得烦难,不愿在这时候当值,唯有我愿意。” 她的目光又开始燃烧起名为欲望的火焰,“她看一遍的书,我便看十遍;她练过十遍礼仪,我便在无人处再练百遍。” 她说到此处,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下来,观若听见了一声叹息。 “我原来就比她要强,又花了百倍的心思,可是我到底还是比不上她有一个好的出身,有一双与文嘉皇后相似的眼睛。” 这一次她再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腹部,便全然没有方才那种温和之意了。 真正将她摧毁了,需要一步又一步重新将自己构筑起来的人,是李玄耀。 袁音弗又问观若,“你还记得,我们初到裴家的时候,冯眉瑾梳妆台下铺着的一张锦毯么?” 观若点了点头,她对那一日的印象其实很深刻。 “同样的东西,在裴家随手可得,可是在穆家,却是难得的好东西。是穆家的老祖宗知道穆犹知要进宫,特意赏给她的。” 袁音弗望了窗外一眼,这雪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她真的太讨厌雪天了。 “穆犹知将它铺在了床前,那一日原本不是我值夜的。” “她身边其他的侍女嫉妒我,联合起来隐瞒了我这件事。” “我穿着绣鞋踩了上去,在那锦毯之上留下了一个鲜明的脚印。” “你猜穆犹知如何?”袁音弗回想起那一夜,用笑来掩饰她的泪,“也是这样的天气,她罚我跪在院中。” “我不知道我究竟跪了多久,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好像已经是许久之后了。” “因为这一张锦毯,我差点没了性命。我才知道,这世间并非出身世家的寻常人,要存活下去,究竟有多么难。” 同病相怜,观若也想起了她被高世如为难的那一日。 她完全理解了袁音弗对穆犹知的恨,只是她们相隔万里迢迢,纵使见面,因为梁帝的宠爱,袁音弗也是更弱势的那一个。 她对高世如的报复也并非是因为她自己,只是因为她身后站着晏既。 到什么时候,她们才能仅仅靠着自己,去将那些他们被夺去的尊严和健康都讨还回来呢? 第300章 看雪 已经很晚了,观若和袁音弗没有再说什么,她送了她回自己的殿中去。 而后回到了东偏殿里,晚妆慵卸,暗烛懒剪,亦不想成眠。 她趴在梳妆台前,望一望铜镜中人,又低下头把玩着那支红宝石发钗。 回想着与它相关的一切,其实便是回想着与晏既相关的一切。 她拂过钗柄,那里已然折过一次。 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观若不敢轻易地想念他。 可恨薄酒也醉人,她的回忆偏偏要停留在那一日。 她更用力地闭上眼睛,任由泪水肆意落下来。总觉得有万般的无奈坠在心间,永远也无法排解出来。 她已经不是能够依靠哭泣就能够得到想要所有的孩子,她沉浸在过去,现实与想象割裂开来,令她觉得无比的痛苦。 大雪仍然不肯停下来,雪压竹枝,竹枝弯折下来,抖落了肩上雪,便又重新站起来,继续迎接风雪,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过程。 观若静静地听着殿外的声音,直到殿内也有了声音。 她回过头去,中堂之上的鎏金瓦被人揭开,扑簌簌地往下落着雪。 飞琼落进游鱼所栖的青花瓷大缸中,令它们惊慌地四处游窜。 观若不必抬头,也知道今夜造访的不速之客是谁。 她心里没有一点惊慌,不知道是因为酒意壮了胆,因为曾经历过,还是因为知道这是萧氏宅邸,她算是萧翾坐上之宾,裴俶不敢将她如何。 “阿若。” 他唤着她的名字,话音里带着无边的寂寞。 鎏金瓦上也覆盖着重重白雪,他就坐在冰冷的瓦片上,如同在裴氏府邸中的时候一样。 “裴府有暗道,我在里面来去自如,可以不必担心见不到你。在萧府不一样,我已经许久没有看见过你。” “南郡大雪,我想和你一起看雪。”只是这样简单的心愿而已。 观若走到了中堂去,望几眼游鱼,也望见水中裴俶的倒影。她再走近了一些,她的倒影和他的重合在了一起。 雪落下来,在他们的倒影上打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今夜她并不想赶他走,只因今夜的裴俶看起来无比正经,却又无比孤单。 他不笑的时候,并不令人讨厌。他们两个在一起看雪,不过是孤单对孤单而已。 “裴灵献,你很喜欢看雪么?河东冬日的时候会不会经常下雪?” 这个问题是她问错了,她应该问三川才对。她爱的人在那里。 观若望着水中裴俶的倒影,他没有低头望着她。 “我就出生在一个雪夜。河东的气候和长安相似,你应该是知道的。” 但是他没有告诉她,今日就是他的生辰。 这世上没有人记得,他有时自己都觉得自己活像个鬼魅。 他生辰这日南郡落了雪,所以他想起了观若,想见她。 而观若出生在夏日,梁朝所有的民众都知道她的生辰,梁帝在那一日施恩于百姓,他们都为她欢庆过。 他们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裴俶问她,“你今日喝了酒?”其实也不算是疑问。 他早早地就在这里等她了,发觉坐在她殿中烛火里的人是袁音弗,他便一直等在这里。 等到发上和肩上都落满了雪,等到世间万般孤寒,凝在他一人身上。 观若点了点头,“是在萧大人那里。我的酒量不好,只喝了一杯而已。” 裴俶望着天边,“我来之前也喝了几杯酒,这样的天气,若是不喝几杯酒暖一暖肚肠,便觉得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了。” 她重新点亮了殿中的烛火,红烛照处,风雪欲凝。 夜风吹动着裴俶手臂上的白色丝带,大雪呼啸着没进其中,他的发上衣上,其实都已经湿透了。 他取出了那支阿珠,又开始吹奏起观若熟悉的曲调。 观若静静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叹了口气,“裴灵献,风雪不止,或许你还是从屋檐上下来吧。” 若要看雪,或是坐在窗前,或是只望着这一射之地飘零于水中的雪,都已经足够了。 他们毕竟都只是在思念他们心中的人而已。 裴俶踏着房梁,很快从屋檐之上跃下来,而后走到门前,抖落了肩上的雪。 裴俶的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未知是冷,或是波动了太多的心绪。 他站的离观若很近,连睫毛之上都落了雪,很快便化去,他闭了眼睛,任凭新化去的雪如两行泪滴,从他眼眶中流下。 裴俶怎么会流泪呢。 “站在这里,能闻见淡淡的梅花香。” 观若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她想起来在宫墙拐角的那一树红梅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想起了那个肖似梁帝的少年。 “萧大人从前,和梁帝有过什么纠葛么?” 裴俶不过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可是他要投奔萧翾,应当是尽力了解过她的。 “我只知道在先帝萧后没有被废之前,萧翾在长安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萧氏并非只出过一位废后,在此之前,也曾经有过两、三位皇后。甚至前燕的最后一位皇后,也是姓萧的。” 河东裴氏靠墙头草的功夫立足于梁朝,南郡萧氏,靠的便是一族的女子都生的美,靠的是裙带关系。 到今日出了一个萧翾,终于是真真正正靠女子在往上走了。 观若仍然望着雪花从屋檐上落下来,落入水中不见。 “萧大人是萧后的侄女,大概也是常常进宫,出入凤藻宫的。” 见过很多次皇后的宝座,却不得坐一坐,年少的时候,大约也是执念过的。 裴俶又问她,“你为什么觉得萧翾会同梁帝有关系。萧后自己虽然没有皇子,却有一位养子,是后宫宫人所出。” “若是该有关系,萧翾也该是同他有关系才对。” 观若答他,“今夜萧大人同我说,她原本才应该做梁朝的皇后。而她和文嘉皇后原本也是朋友,后来却成为了敌人。” “成为敌人的方式有很多种,并非只会因为争抢男人这一种。” 他轻轻嗤笑了一声,“萧翾不是这样格局的人。” 方才那个红衣少年的身影,又出现在观若面前。 “就是因为知道她不是这样格局的人,却发觉事实与想象相悖,所以才好奇,想要寻求一个答案的。” 裴俶偏过头来望着她,他此刻又觉得观若的眉目,比雪更美,更吸引他了。 “是什么事实?” 观若往前走了几步,想看看能不能望到那株红梅,却发现红墙一重重,她根本就望不到。 “今日我从长生殿回来,在拐角处遇见了一个少年,他大约是萧大人的面首。” “他生的很像梁帝。”令她清醒的时候回想起来,只觉得有几分胆寒。 她知道她没有看错,也知道这感觉不会错。 她虽然没有见过梁帝是一个少年人的时候,但眉眼终究是不会随着岁月而天差地别的。 大雪终于停了下来。 第301章 猜测 裴俶虽然掸落了落在他身上的雪,但屋内暖融,还是有更多的雪化开,留存在他身上。 他身上湿淋淋的。 “文嘉皇后在梁帝之前,其实是有过一个未婚夫的。” “或者也不能说是未婚夫,只是那时两家,他们彼此已经有了默契而已。” 这真的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是他翻阅裴沽从前的公文,想要了解萧翾过往的时候,偶然才看见的。 观若忍不住望向了他,下意识地问他,“文嘉皇后曾有过未婚夫?那个人是谁?” 裴俶与她对望着,他回答她,“是冯延,冯眉瑾的父亲。” 也是安虑公主驸马的父亲。 兜兜转转,曾经要做夫妻的人,最后成为了儿女亲家。 他看见了观若眼中的惊讶,“这件事事关梁帝和文嘉皇后,梁帝登基之后应当将知道的人都封过口,所以世上知道这件事的人大约已经没有几个。” “也所以便是他们两家的小辈,应当也是不知道的。” 陈年旧事了,文嘉皇后和冯延都已经不在世上,提起来也没有意思。 他只是要告诉她,或许在文嘉皇后之前,梁帝和萧翾曾经有过什么。 “萧后的养子不得先帝喜爱,高熠出身不高,养母谢贤妃也早逝,也许他也曾经同萧后眉来眼去,想要得到萧后的支持。” “而后萧后因疯癫无状被废,南郡萧氏无精锐兵马,也无站在朝堂上的肱骨之臣,所以高熠便抛下了萧氏,抛下了她,转投了文嘉皇后身后的晏氏。” 男子多薄情寡义,更何况是为了这世间至尊的位置。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他是成就了千秋功业的人,何必还在乎年少时这一点薄名。 男子为了帝王之位,女子便是为了皇后之位,他这样说,像是把文嘉皇后也骂进去了。 “我觉得文嘉皇后并不像是会为了皇后之位与朋友反目,又推翻两个家族曾经有过的默契的。” 文嘉皇后与梁帝之间应该的确有过真情。 所以在她离开之后,梁帝蓦然惊觉他承受不住原本曾经常伴枕边之人的离去,做了无数的错事想要弥补。 广征窈窕,大兴土木,将自己的半壁江山也葬送了进去。 裴俶并不是想反驳她,只是同她讨论,“那你觉得,还有什么其他合理的可能么?” 观若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重又望向水中。那雪不过停了片刻,又开始在世间飞花。 雪花落入水中,引得游鱼以为是有人投食,尽力地游到贴近水面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尝到。 也许是萧翾一厢情愿,也许是那时萧氏的家主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可以有太多的原因了。 “过去太久了,一时好奇,过后也就罢了。” 终究是上一辈人的恩怨纠葛了,她如今困于萧宅,而非梁宫,已经比从前好了许多了。 不知道便不知道吧。 裴俶却忽而又道:“陇西李氏之女,李通的那个妹妹,如今在洛阳。” 他说的是李媛翊。 观若的呼吸窒了片刻,她知道她不该这样,“裴大人不是说,李玄耀是要留驻河东的么?” “李玄耀留驻河东,却也不是日日都在河东。” “三川之战出战的都是晏氏的士兵,太原晏氏和陇西李氏是同盟,他是李家主将,总是要过去慰问的。” 更何况李氏的主将,怎么可能一直停留在河东,不再往前走。 晏既的夫人,她做不了了,也当然有人前赴后继地要做,她在天真什么? 观若心里止不住地烦躁起来,她想要将裴俶赶出去,她不想再听到晏既的事情。 可是她知道她做不到。 她分明也不该为李媛翊心烦意乱的,晏既于她无意,或许也真的就是跟着自己的兄长,到前线劳军而已。 这是裴俶的计谋。他们之间,到底是不可能和平共处的。 “裴大人提起这件事,是为了说明什么?” 裴俶摇了摇头,“不为了说明什么,只是忽而想起来,所以同你提一提而已。” “晏明之也早就知道你在南郡了,不知道他拿下颍川之后,是会直接朝薛郡走,还是往南郡来。” 观若反问他,“难道裴大人便一直打算蜗居于南郡之地,不打算再走出去了么?” “萧大人的野心不止于此,我们也总是要离开江陵城的。” 她这一句反问的力度比裴俶的话更大,他是在试探她的心意,令她的心如她面前的水面一般难以平静下来。 她也可以问他问题的。 “裴大人究竟是志在天下,还是只想要在萧氏的内宅中打转?” 他不应该把心思花在她的身上,而应该更努力地去迎合萧翾,取代萧翾。 她不介意把话说的再难听一些,“裴大人丰神俊朗,信马由缰,有独孤郎之风仪,或许做了萧大人的面首,也有大好的前程。” 观若说完这句话,到底还是觉得不公平。 养女如玉,献于帝王之家,而后全家恩宠,看起来就是一件极其平常,甚至十分惹人艳羡的事。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可叫众多男子去侍奉一个女人,听起来便像是对这个男子的侮辱了。 裴俶并不在意她的话,观若认识他这样久,几乎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时候。 “我要的是萧翾的地位,要的是如她一般的能力,我做她的面首,是不可能得到这些的。” 面首不过是玩物,分不到真心,也别妄想拥有真正的权力。 “不过我倒是可以考虑改为萧姓,不必让这个肮脏的‘裴’字,伴随我一生。” 在他心中,母亲给他取的羌语名,才是他的名字。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观若的脸庞。 雪化在他身上,令他周身都笼罩着寒意。她后退了一步。 “无论是在南郡,还是在别的地方,你们不会有什么机会再相见了。” “天长日久的不相见,你总有一日会忘记晏明之的。” 梁朝三十六郡,或许其他的地方都容易,可要赢了萧翾,是不容易的。 便是他日日都在萧宅之中,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也根本就摸不到萧翾的一点底细。 裴俶的话像是预言,又像是诅咒。 殿中里的红烛燃地尽了,观若转身向着内殿走去。 “裴灵献,你离开这里,记得将我的屋檐补好。” 第302章 灵堂 观若醒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下来了。日光映着雪光,实在太过明亮了。 等她收拾完,从殿中走出去,袁音弗正站在修竹之前,静静地看雪。 昨夜她们所聊的事情触及了她从前的伤心事,或许她这一夜并没有能够睡好。 观若正想要上前去同她打招呼,便见萧翾身边的那个侍女凌波从容地进了门。 她一个侍女,看起来似乎比寻常人家的夫人小姐还要高贵。 凌波在观若面前停下脚步,“殷娘子,大人请你过去。” 昨夜萧翾说过要召她去陪伴,也是有空闲的时候,没想到她这样快便有空闲了。 袁音弗便站在不远处望了观若一眼。 观若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提醒她,不要忘记同萧翾提一提昨夜的事。 观若同凌波点了头,恭敬道:“我这就跟着凌波姑娘过去。” 凌波在前引路,这还是观若第一次在白日的时候行走在萧宅里。 她路过了昨夜的那一树红梅,再没有心思驻足欣赏。 她们一直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走到了萧翾所住的宫殿之前。 殿中是空荡荡的,并没有任何的植物。除却红墙金瓦,以及地面的颜色,几乎看不见其他的色彩。 观若引以为异,凌波却不觉得有什么,领着观若,一直走到了殿中去。 殿中各处都有白色的帷幔,窗户紧闭,并没有点灯,就算周围都是映着日光的雪色,殿中也是昏暗的。 观若低声道:“是否是大人还没有醒来?” 凌波仍然是傲慢的,她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了观若的问题,“并非是大人没有起身,只是大人习惯如此而已。” 她又嘱咐了观若一句,“请殷娘子在此处稍候,不要乱走,我去报与大人知道。” 观若低下了头。 殿中四处的窗户都关着,只有殿门附近的帷幔为忽起的冬风吹动,在风中荡漾着它们袅娜的身姿,一时不肯歇。 周围很安静,观若只能听见风声和清漏的声音。 而凌波在片刻之后从重重的帷幔之后转出来,重新站到了观若面前,“殷娘子,大人召你进去。” 凌波一直压着步伐,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白色的帐幔安静地从房梁之下悬挂下来,为她们行走而干扰,微微地摇晃着。 若不是有凌波引路,观若几乎要觉得害怕起来。 内殿是更加昏暗的,萧翾就坐在内殿窗前的长榻上。不过穿了一件宽松的长袍,由着少年跪在地上为她捶腿。 殿中香烟袅袅,炭火亦烧的很旺,让人如置身于春日开满香花的花园之中。 只是这样,也还是及不上眼前的情形香艳。 新揭鸳帷,萧翾美目半闭,听见了有人进来的动静,伸出莹白玉足,往那少年肩上轻轻踢了一脚。 这是不要他服侍了。 那少年明白她的意思,很快低头行了礼,站起来取了自己的衣物,急匆匆地往外走。 在路过观若的时候,下意识地同她对视了一眼。 而后像是更难堪起来,快步走出去,带动帷幔飘动不止。 是昨夜的那个红衣少年,他果然是萧翾的面首。 他与梁帝肖似的面容,只一眼,又让观若心中动乱如麻。 只是她不敢走神,她仍然注意着萧翾。 萧翾在榻上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赶走了她的困倦之意。从长榻上站起来,踩在厚重又柔软的锦毯之上。 背对着观若,伸出手,由着一旁的侍女取来了外袍为她穿上。 金丝银线密密织就的凤凰纹样,神鸟展翅,飞翔在萧翾身后。 穿好了外袍,萧翾才转过身来,坐在床榻边,啜了侍女递到她手边的一口茶。 那帷幔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看着十分厚重,为方才那个红衣少年所带,动乱起来却如轻纱,久久不能安宁下来。 萧翾望了一眼,随口对凌波道:“将崔郎君禁足,新年之前,他不必再出来见我。” 观若想起了那个红衣少年的名字,他叫崔晔。 心中莫名地惊了惊,不知道该不该在此时和萧翾提起昨夜的事。 她只好低着头,等着萧翾先开口。 她慢慢地啜了一口茶,姿态优美。而后挥手让殿中所有的侍女都退了下去,只留下她和观若两个人。 “观若,你的家人都唤你什么?” 若要提她的家人,那便有些远了。 观若答她,“回大人的话,我身边亲近之人,皆唤我‘阿若’。” “阿若,你起的这样早,可是因为夜间不能睡好?” “我不爱在殿中种植花草,就是因为我讨厌听见它们为风雪所摧发出的声音。” 观若摇了摇头,“并不是这样。只是今日日光明亮,照映在雪地上,殿中同样明亮,因此起的很早。” 萧翾的寝殿却是昏暗的,她望向窗外,如孩子一般,“我最讨厌雪天了,冻手又冻脚,连出门的欲望都没有。” 她是南郡之主,冻着了谁,也不该冻着了她。 观若身上不过穿着一件夹袄,在这内殿之中,也觉得又生出了汗来。 萧翾调侃着观若,“或者我可以让人将绮年殿也改成我这昭阳殿一般模样,你可喜欢?” 方才进门的时候,观若忘记了去看殿门前的牌匾。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萧翾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心中文嘉皇后便是寒鸦,她还是对这个位置念念不忘? 汉时昭阳殿织珠为帘,风至则鸣,如珩佩之声。可萧翾的昭阳殿,却是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的。 亦没有任何华丽装饰,十分清冷。不似昭阳殿,竟似白露堂。 她需要先回答萧翾的问题,“多谢大人好意,还是如今这样我更习惯。” 萧翾轻轻点了点头,从床榻上站起来,朝着观若走过来,却又经过了观若。 她身上仍然有那种好闻的栀子花香,和殿中的熏香是不同的。 她站在了内殿的角落里,笑着道:“也是,有哪一个正常人,能习惯住在如灵堂一般的地方呢。” 萧翾自己将自己的宫殿调侃为“灵堂”,观若好像一下子找到了她之前那种不适感的来源。 这里的确是太像灵堂了。 白色,帐幔,昏暗,安静。一睡下去,便可以不必再醒来。 “而我却是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日的人,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最适合我。早已经习惯了。” 观若望向她所站的方向,才发觉内殿最昏暗之处,原来还放着一个西洋玻璃所制成的水缸,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游动着。 第303章 昏镜 萧翾同观若招了招手,示意她朝着她走过去。 观若踩在柔软的锦毯上,如行走在云中,她站在了萧翾身旁。 这西洋玻璃制成的水缸足有半人高,中间有一些珊瑚水草。 缸中有游鱼,是她从没见过的。那鱼是墨黑色的,唯有身体边缘的一圈轮廓泛着红色。 看起来便像是一团已被烧成焦灰的纸,边缘不曾燃尽,在水中游荡。 观若的目光根本离不开这几尾鱼,萧翾却正看着她,“这是圆翅燕鱼,是极南之地寻来,几千里加急,送到我这里的。” 这些鱼都不过手掌大小,观若仍然沉浸于它们的奇异与美丽,来不及感叹它们的珍贵。 她笑着问萧翾,“这鱼怎么都这样小,它们能长到多大?” 萧翾望着她,又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在水中悠游的圆翅燕鱼。 “便只有这般大小了,若是再长大一些,身体会变成灰白色,毫无美感。” “就只有从水缸中捞出来,丢出去的命数了。” 观若征愣了片刻。 萧翾却已经往回走,重新在她原本所坐的长榻上斜躺下来。 “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不长久,长久的唯有恨意、苦痛、失去还有悲伤。” “你要学会接受这些。” 观若也慢慢地朝着萧翾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她从没有像惧怕裴俶那样惧怕过萧翾。 萧翾随手指了指一旁的一张小杌子,示意观若坐下来。 她问萧翾,“大人今日如此教导我,是因为大人已经都能够做到了么?” 不是反问,是真心实意的询问。 萧翾望了观若片刻,而后轻轻笑起来,她的目光落在了白色的帐幔之上。 “若我已经都做到了,或许我便不必用这些帐幔来时时提醒我,我终有一死了。” 观若听完她说的话,忽而感觉到了一阵无可抑制的悲伤,不自觉红了眼眶。 “大人,人若是总是留不住那些喜爱的东西,珍视的东西,只能永远不断重复世间悲伤、失去、苦痛还有恨意,又该如何呢?” 朱颜辞镜,南山花落,她的人生走到如今,又究竟得到了一些什么。 萧翾笑了笑,目光中有爱怜,像是在欣赏一朵开于寒风中,微微发着抖的花朵。 她吩咐观若,“我的梳妆台前有两面铜镜,你去将它们都取过来给我。” 观若不知道她为什么忽而让她这样做,还是依言站起来,走向萧翾的梳妆台,将那两面铜镜都拿在手中。 她将铜镜奉给萧翾,“大人。” 萧翾并没有接过来,只是微抬了下巴,“你用这两面铜镜照一照你自己。” 观若仍然不解何意,先拿着那一面绘缠枝莲纹,镶百宝的铜镜。 这一面铜镜清澈无暇,照映出观若的面容。 她昨夜喝了酒,撞见崔晔,又同袁音弗还有裴俶说了许久的话,即便躺在床榻上,也总是睡不着。 今日为雪光晃了眼,醒的也很早。 观若未施脂粉,在清澈的铜镜中看来,眼下一片青黑,实在是有些过分憔悴了。 她殿中的那一面不如萧翾的这一面宝镜,根本映照不清楚。 萧翾轻轻拉了观若一把,令她坐在了她身旁。 地位一下子从小杌子上变作了萧翾身边,观若有些受宠若惊,连手都不知道该怎样摆了。 萧翾却并不在意,令观若举起了另一面铜镜。 这面铜镜是模糊的,一片雾茫茫。观若和萧翾的脸同时出现在铜镜里。 铜镜磨去了观若脸上的瑕疵,更抹去了今晨不曾精致妆点的萧翾面上的那些岁月痕迹。 她同萧翾看起来,便如同姐妹一般。 静静欣赏了一会儿,萧翾又问她,“这两面铜镜,你更喜欢哪一面?” 观若望了一眼放在一旁,装饰华美,也更清澈的那一面铜镜。 她知道萧翾的意思了,“我更喜欢这面昏镜。” 萧翾望住昏镜之中观若的面容,她的目光中有欣赏,“你已经懂得我的意思了?” 观若笑了笑,又拿起了那一面清澈的铜镜,同时照映着她的脸。 “皎者不能隐芒杪之瑕,非美容不合。昏镜非美金,陋容亦可自欺,使瑕疵不见,妍态随意生。” 清澈的镜子能将面容上所有的瑕疵都一一反馈给照镜之人,而昏镜则不能。 便是陋容之人,亦可以通过非纯铜所制,模糊不清的镜子来欺骗自己。 若说镜面是人心,这些瑕疵,便是人世间它们所不愿意经受的那些情绪。 世间陋容者十中取九,不过都是自我欺骗罢了。 可求与己宜,并不是错。 萧翾将那面清澈的镜子随手丢到了地上,铜镜摔在锦毯之上,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昏镜之中映照出来她的面容,如她年少时一般。尽管那也不是她的好年华。 “那些事情都忘不掉,便让自己过的糊涂一些罢了。不必日日都牵挂思念,沉浸于这一种情绪之中。” 她知道观若所说的那些痛苦到底是什么,她望她一眼,就明白了。爱而不得,无非如此。 可古今情场,谁能真心到底;人间儿女总怅缘悭,无非无情耳。 她已是过来人了。 她很快又道:“选一面铜镜,可以求与己宜,可于旁的事,却并不是如此。” 要如何面对人生过往的痛苦,不过是和自己有关的事。可若有将来,选贤举能,便不能任由自己的喜好了。 只是如今还谈不到这里。 萧翾拉着观若的手,令她靠在她身旁,“你认得崔晔?” 他们方才分明对视了一眼,崔晔眼中有惊慌。 观若的心不过安宁了片刻,又变的不安定起来。她想要立起身子来,萧翾的手却放在她肩上。 “昨夜得了大人的一杯酒,也就醉了。走到绮年殿前的拐角,见墙边有梅枝横斜。” “雪月相宜,梅雪清绝,因此在宫墙一旁站了一会儿。” “便是在那时遇见了崔郎君。因为我有些醉了,并不能站稳,所以崔郎君好心扶了我一把。” 她说完了这些话,看着萧翾的神情,似乎并无不悦。 胆子又大起来,添上了一句,“我觉得崔郎君,似乎生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她能够提及的萧翾所认识的故人,并不多的。 萧翾的目光落在了观若身上。 第304章 面首 “你觉得他生的像谁?” 萧翾的语气无喜无怒,平静无波,很像是梁帝从前同她说话的时候。 他不会当着她的面因她言语五状而现出怒容来,可是他会让袁姑姑来惩罚她。 观若不知道萧翾是不是也是如此,到此刻,便不敢再说下去了。 萧翾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忍不住笑起来,“你直说便是了,那些不过是玩意儿,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观若不自觉跟着她笑起来。 萧翾好像真有什么妖法一般,她说什么,做什么,观若总是忍不住要迎合她。 于是她开了口,“我觉得崔郎君……似乎生的像高熠。” 萧翾笑了笑,伸出手,拔下了观若用以束发的木簪。 她的青丝一瞬间披散下来,不自觉立起了身子,让所有的头发都柔顺地垂了下去。 萧翾又同她招了招手,让她重新靠在她身上。 她一面翻检着观若的长发,一面道:“或许也有几分像吧。” 才刚刚及笄的少女,浑身都是朝气,哪里找得出一丝白发。 萧翾的手停在观若发上,另一只手摇了摇挂在一旁的一个铜铃。 观若顺着她的动作望过去,那铜铃之上,亦是雕琢着栀子花的。 凌波很快从殿外走了进来,垂首等待着萧翾的吩咐。 萧翾淡淡道:“此刻便去将几位郎君都唤过来。”她顿了顿,才又道:“去将崔郎君也唤过来。” 凌波在萧翾面前从来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只是观若与萧翾相处未久,此刻心中又开始打起了鼓。 萧翾有召,并无人敢怠慢,很快内殿之中便沾满了人。 这样多的人陆续进来,殿中的帷幔,居然几乎都没有动一动。 观若好像知道为什么崔郎君忽而被罚了。 萧翾方才说的是“几位郎君”,可是人还没有到齐,便已经有十数位了。 他们的年纪各不相同,有年长一些,看起来儒雅可亲的;也有如晏既、裴俶这样一看便知并不成熟的少年郎。 最多的还是如崔晔和那一日所见的许郎君这样文质彬彬,满身都是书卷气的文弱少年。 大多数的人看起来都很有朝气,也有人赌气。 只怕是以为萧翾只召了他一个人过来,结果却是全部。 唯有崔晔,重又被召过来,并无欢悦之意。 从进殿开始,一直都是微微低下头,并不想使人注意到他的。 萧翾轻轻拍了拍观若的肩膀,“你去,看清楚他们的模样,看一看他们究竟像谁。” 观若此时披散着青丝,其实是怕见生人的。 可萧翾这样的态度,只怕是都没有将眼前这些人当作是人。 她定了定心,从长榻上站起来,走到了那些男子面前。 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们,他们却不敢打量萧翾的座上之宾。他们都清楚自己于萧翾而言是什么。 观若一连看了几张脸,觉得无论年纪如何,似乎都有相似之处。也因为这相似,想要记住他们的容颜是很难的。 她想了想,萧翾既然是要她辨认他们究竟像谁,那么只需要挑选出他们最为相似的五官,再拼凑在一起,便能够知道那人的模样了。 她在寂静无声的人群中穿梭,对比了许久,终于稍稍有了一些了解。 最像梁帝高熠的人仍然是崔晔,再没有一个人能在面无表情的时候,如他一般像。 可是他的眼睛,却和大部分人都生的不同。 梁帝是凤眼,其他人大多也如是。 唯他是桃花眼,在望向旁人的时候,无意间便在眼中下过一场潋滟桃花雪,令人误解多情。 萧翾还在等着她,观若走回了她身边去。 萧翾便问她,“你已然都记住了?” 观若点了点头。 萧翾便笑起来,“那你觉得,他们中的哪一个生的最好?” 是萧翾问话,观若不能不答,虽然当着这些人的面说这样的话十分尴尬,也只好道:“还是崔晔崔郎君生的最好。” 人对自己更熟悉一些的脸,总是更容易有好感的。 萧翾便抬起头,慵懒地望了崔晔一眼。“既是如此,便免了你的禁足。” “只是近来也不要走到我跟前来。” 说完这一句话,下一刻萧翾重又挥了手,所有的人都无声地退了下去。 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连帐幔都没有动,观若几乎要以为方才的情形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等不及观若回神,萧翾又问她,“你觉得他们像谁,仍然是高熠么?” 在观若心中,拼凑出来的答案也只有这一个。于是她没有说话。 萧翾明白她的意思,自叹了一声,“也罢,于你而言,你的确只能想到高熠而已。” 观若听出她言下之意,她是在告诉她,她所倾慕的那个人并不是高熠。 她问了她第三个问题,“这些男子,你觉得谁生的最好?” 当着旁人的面询问一次,与只剩她们两人,得到的答案未必会是相同的。 萧翾豢养的面首,各个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她也如梁帝一般,喜欢搜集与她心中某一个人相似的人。 观若回答她,“若是非要说的话,大约还是崔郎君。” 梁帝和晏既,姑父和侄儿两个人都是凤眼。 晏既的那双眼睛常常出现在她梦里,可是她已经决定要做一面昏镜,在镜上盖上轻纱了。 萧翾慵懒地躺下去,“所有人都可以,唯他不行,他是我这些年搜寻到的最像的一双眼睛。” 她要观若重新坐在她身旁,“若是旁人你有看中,便去让他们陪你。” 观若不意萧翾会这样说,心里一惊,也没有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萧翾莫名其妙地看了观若一眼,很快也反应过来,目光中添上一丝暧昧,坐直了身体,攀在观若僵硬的脊背上。 “你还没有?” 观若没有回答,她的僵硬就是回答。 萧翾更是笑起来,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她调侃观若,“梁帝没有是他无能,可昀娘将她的儿子教的这样好么?” “都快要成亲了,日日在一起,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居然还忍得住。” 观若想了片刻“昀娘”是谁,立刻又反应过来骂自己蠢。这自然是晏既的母亲李夫人了。 她应该惊讶的事情,是萧翾居然也认识晏既的母亲。 这大约便是同出世家大族的好处,那些尊贵的人,总是能玩到一起去。 不说交情如何,彼此之间总是识得的。 而像她们这样出身的人,天然就会被排挤,根本挤不进去。 萧翾又道:“该不会是不行吧?” 观若在思虑自己的事情,下意识地道:“不是的,他……” 萧翾笑地花枝乱颤,手指放在观若的背脊上,不断地打着圈。 她又凑到观若耳边,“不要管什么晏明之了,不如我帮你挑一个干净的。” 第305章 传概 “不要理裴家的脏东西,我亲自来帮你挑,你一定满意。” 萧翾对裴俶始终存有偏见。 观若红着脸转过身去,“请大人不必为我费心了,我……我并不想。” 她没法想象自己和一个根本就不认识的男子坦诚相对,做这样亲密的事情。 然而转念一想,又想起来这世间不知道有多少男女都是洞房之时才相识,不由觉得荒谬起来。 萧翾试图说服她,蛊惑着她,“你在担忧些什么?这件事若是选对了人,是很快活的。” 若不是和晏既在一起,她大约是不会觉得快活的。而晏既已经不属于她了。 她又想起来昨夜裴俶同她说的话。 观若仍然拒绝了,“我并不想做这件事,请大人不必为我费心。” 她这样坚定地又拒绝了一次,萧翾也就不说什么了。 观若怕自己的拒绝会惹来萧翾不快,有些讨好地笑了笑,很快又问她,“大人当年,心中是没有一点顾虑的么?” 便是此刻,她心中就当真没有顾虑? 萧翾并不急着回答观若的问题,而是认真道:“只要一件事只与你自己有关,你便不必为你的拒绝而抱有歉意,亦不必讨好我。” “无非是你我意见相左而已。” 见观若已然听明白了,她又道:“与有情之人,做想要做的事,只愿终老温柔,不愿得到登仙,关礼教什么事,关旁人什么事?” 只要他们自己能担的起责任便好。 萧翾低头自嘲地笑了笑,“我是同我的有情人,却忘了我为你寻来的人,并不是你的有情人。” “倒的确是我多事了。” 观若并没有怪她的意思,她心里虽然仍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却的确想同萧翾探讨这个问题。 “大人如今便真的不在乎外面的风言风语么?” 萧翾轻蔑地笑了笑,“怎么男子有权,便可以美女香车,使得群花尽归一人,才显出尊贵来。女子便不可以?” 观若答她,“千百年来,只听见人骂荡妇,不曾听人骂荡夫,都是因为礼教的关系。” 萧翾冷冷道:“既然是礼教有错,那便推翻礼教。” “那些在我身后指指点点的人,有哪一个有如我一般的地位权力?” “若是有,他们也早就将我推翻了。不过无名鼠辈,不足为惧。” 文嘉皇后的《女则新篇》之中,也有过类似的话。 其实她们就该一直做朋友,不应该变成敌人的。 若是她们能早些联手,或许梁朝女子的处境,早已经不是这样艰难了。 观若低头笑了笑,若是这样的话,也或许萧翾也会和文嘉皇后一起,被梁帝逼至绝境,早早地便离世了。 她们没有一直做朋友也好,至少如今还能有一个萧翾活在世间。 天下女子苦礼教久矣,苦男子久矣,她们还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改变的。 萧翾回头望了一眼窗边,已经过了辰时了。 日阳高照,便是昏暗的内殿之中,渐渐地也明亮起来。 观若好像听见萧翾叹息了一声,又好像没有。 她笑起来,牵着观若的手,“来,陪我一起去听戏。” 在那之前,她引着观若走到了她的梳妆台前,随意取了一支点翠凤尾的簪子,替她将长发绾起。 萧翾所说的听戏,也只是坐在昭阳殿中,看着几个着戏服的女子清唱而已。 她们虽然穿着戏服,却连妆也没有化,只是清清淡淡的几张脸。 萧翾并没有点戏,也并没有人请她点,那几个戏子行了礼,便自顾自摆起架势唱起来。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 “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 “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 “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又是《长生殿》,是第一出《传概》。 也许萧翾将那一处金殿取名为长生殿,只是喜爱这一出戏而已。 没有谁听戏,是从一部剧目从头听到尾的,这一出《传概》,通常都是不点的。 观若很少听到这一出戏,不自觉听的很认真,唱词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她心上。 她和晏既之间并非是没有真心,不过是不能逾越生死。精诚已散,连理不成。 端庄严肃,稳健方贺的末角唱了完了一曲《满江红》,又接下来换了另一曲《沁园春》。 “天宝明皇,玉环妃子,宿缘正当。自华清赐浴,初承恩泽。长生乞巧,永订盟香。” 这是唐明皇与杨贵妃最好的时候。 皇帝任人不二,从谏如流,天意时相合,人事不违。妃子世胄名家,德容兼备,绝世无双。 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妙舞新成,清歌未了,鼙鼓喧阗起范阳。马嵬驿、六军不发,断送红妆。西川巡幸堪伤,奈地下人间两渺茫。” “幸游魂悔罪,已登仙籍。回銮改葬,只剩香囊。” 到这时,便已经是安史之乱之后,皇帝与妃子死生离别两悠悠了。 “证合天孙,情传羽客,钿盒、金钗重寄将。月宫会、霓裳遗事,流播词场。” 无论是海上仙山,还是月宫霓裳,不过都是后人美好的想望而已。七月七日长生殿,不会再有人私语的。 这一出至此便已经唱完,下来便是该是第一出《定情》了。 从前在梁宫中听戏,观若记得有一班戏子便是擅长唱《长生殿》的,那时的颖妃严嬛,是最喜欢听这出戏的。 若是请了那一班戏子进宫,德妃点完,观若不与她争锋,之后便该是她了。 她也是十分得宠过的,风光若初入宫时的杨贵妃。每有出行,总是惹得小宫女立于阶之上偷眼去望。 观若正等着扮唐明皇的小生上前来,忽见殿外有女子行色匆匆。 那女子不等凌波通传,便直直进入了殿中来。 那些戏子见此情形很快散开了,一身戎装的女子脚步沉稳,跪在了萧翾面前。 她生得比眉瑾更加英气,动作利落如男子,几乎难辨雌雄。但观若观她身量,的确是女子无疑。 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说起了她今日来此的目的,“回禀大人,长沙罗氏已经缴械投降,如今长沙之地,已经尽归萧氏。” 这分明应该是一件好事,可是观若看着萧翾,却觉得她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欢悦之意。 不知道是不是萧翾性情如此。胜不骄,败不馁。 她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到那个女子面前,亲手替她取下了头上的甲胄。战报她早已经收到了。 “阿鹇,你受累了。” 萧鹞,萧鹇,萧鹮,是袁音弗从下人口中打听出来的,萧翾三个养女的名字。 她是萧翾的二女儿。 第306章 城墙——正文番外(四) “王氏战败之后,钟轼长子钟诺带着钟氏的精兵重又退回了颍川,如今大雪不停,并不适合行军。” “前方探子来报,钟诺与钟诉遵钟轼之命,正在阳城与阳翟两城修筑城墙,意图抵御我军的进攻。” 阳城是三川与颍川最接近的一处大城,而阳翟则是颍川治所,亦是眉瑾的故乡。 晏既拿起酒壶,同伏珺碰了碰。陶瓷清脆的碰撞声混合着酒水荡漾的声音,响彻在连绵的大雪之中。 冷酒入喉,晏既从地上站起来,站在天桥之上远眺着洛阳城。 他们仍然在洛阳王氏的宅邸之中。宅邸之中有天桥,真为天上之桥,是整座洛阳城中至高之处。 若是目力足够,可以看见城池的边缘。 城池的边缘,永远都是久历风霜的城墙。在夜晚时守城的士兵手中会燃烧着火把,火光一点,一点。 晏既冷笑了一下,“都快要兵临城下了,才想起来要修筑城墙,同亡羊补牢有什么分别?” “不过如此也好,便让他们白费这些功夫吧。” 伏珺没有站起来的打算,她仍然背靠着栏杆,背对着晏既,又饮一口酒。 她的壶中酒,永远比晏既更少。 “这几日议事,眉姑娘总是很沉默。”颍川是眉瑾的故乡,每一寸土地她都思念。 她已经在颍川之外的土地上游荡了太久的时间了。 晏既的手,按在了他的佩剑上。 “若非三川之战结束未久,将士们还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不是因为这久久不停的大雪,这一个新年,我们便该是在阳城中度过了。” 伏珺抬起头望了他一眼,“让眉姑娘来做阳城之战的主将,是否有些冒险,又有些过于残忍了?” 眉瑾昨日便已经点兵,待雪停之时出发了。她心中有不赞同。 “冯氏是颍川曾经的主人,是钟氏的人鸠占鹊巢。前日我与眉瑾夜谈许久,这也是她的心愿。” 令眉瑾为主将,嘉盛和风驰都会与她同生共死,他信赖他们。 “眉姑娘的心愿?她的父亲冯将军在入长安之前,在颍川做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重新修筑阳城的城墙。” 晏既也知道这件事,眉瑾同他谈了许多许多,他只是不知道伏珺居然也会知道这件事。 眉瑾说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有一年的新年,便是在阳城度过的。 颍川以颍水而得名,阳城便是颍水途径的第一座大城。 她很喜欢温柔善良的母亲,可从小也总是更粘着父亲。因为是唯一的女儿,父亲是很疼爱她的,比疼爱哥哥要多。 知道自己要去阳城许久,又见她神态可怜地渴望着父亲的怀抱,他便带着她一起去了阳城。 那一年也是要为阳城修筑新的城墙的。 过往的城墙老旧,已经经受过了足够的风霜与岁月,再经不起数十年难遇的大雪,父亲不放心,每一日都亲自在城楼附近督工。 而她也每一日都穿着颜色鲜艳的小袄,披着大红色的披风,准时和父亲一起出现在阳城的城楼上。 她从小就不习惯旁人的侍奉,从阳翟而至阳城,并没有带着什么亲近的侍女。 她也不爱钗环,每一日出门,都是父亲亲自将她的头发打成一条粗长的麻花辫缀在脑后。 她的头发长的长,又黑又密。父亲便总是说,女子的青丝绵长,也是福寿绵长,他的眉儿,一生一定都会平安顺遂的。 “家中之事暂且不论,眉瑾说她活到如今,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过的好。” “但是我想,若是她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回到颍川,让冯氏的血脉继续在颍川的土地上生根,她一定能觉得更快乐一些。” 她从小就想要做一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 她的父亲从没有阻止过她,从没有觉得她的想法不对。 令敌人闻风丧胆或许还差了一些,可是她默默地记着自己斩杀的敌人大致的数量。 等着这个数量超过她死去的家人,等着她一日一日地积攒军功,终于走到梁帝面前的时候。 她记得那一年一直到新年的那一日,雪才终于停了下来。 父亲将她裹在自己的斗篷里,她只露出一双眼睛,看遍了阳城的大街小巷。 无论街市上堆了多少的雪,这些风雪凝不到路旁百姓的眉宇之上。 风雪化在了他们的笑容里,化在了满城的红色之中,化在新城墙的每一块青砖之上,化在了父亲的体温里。 而她如今,很快便要去将她父亲修筑的城墙推翻,将阳城中所有百姓的笑容都抹去了。 伏珺低头笑了笑,“既然是眉姑娘的心愿,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也不想再多言了。” 眉瑾的父亲修筑城墙,是为了阳城中的百姓。而不久之后的将来眉瑾要将它们尽数推翻,是为了让阳城的百姓迎来新的曙光。 血脉相连,百姓的希望亦如不灭之火,代代相承。 伏珺很快又说起了其他的事,“历经三个月之后,南郡萧氏战胜了长沙郡罗氏,萧氏家主萧翾之次女萧鹇已经在回南郡的路上。” 从萧翾竖了反旗开始,她所出兵攻打的第一处地方,便是长沙郡。 “至于萧翾会如何处理长沙郡的事务,派驻多少军队,遣她手下的哪一位将领留守长沙,我暂时还没有收到消息。” 如今她不必再处理河东的事情,雁门、云中以及九原三郡之主解救了她,她又可以一直同晏既在一起,为他探听消息,出谋划策了。 晏既点了点头,“毕竟是萧翾的消息,自然是不可能那样快地打探到的。” 或许他们要等到萧氏的将领领兵往长沙郡去,才能知道具体的消息。很有可能是这样的。 他在脑海中回想着梁朝的版图,仔细地思虑了片刻。 “长沙郡在南郡以南,距离薛郡比南郡更远。不出意外的话,萧翾的下一个目标,应当是九江。” 他已经不打算往砀郡去了,在结束与钟氏的恩怨之后,他想要去的地方也是九江。 “九江为陈、吴两家分治,陈氏亲近萧氏,吴氏与会稽谢氏世代交好,跟随梁帝。” “明之,你想要过淮阳,而至九江吴氏所辖之地,对不对?” 晏既回身看着伏珺,她举起酒壶,同他碰了碰。 酒入愁肠,她又问他,“近来可有什么殷姑娘的消息?” 萧翾不会满足于只拥有九江半郡之地,萧氏的士兵与晏氏的士兵,或许在到达薛郡之前,便会先遇见。 南郡上空像是织了一张密密的网,飞鸟亦分不出南郡的城墙。 而她更是在萧宅中心,在萧翾身旁。晏既没法探听到任何她的消息。 如今他想要知道她的三两事,居然都是从母亲那里。 “母亲和萧翾是至交好友,年年都会同彼此写信,萧翾同母亲说过阿若的事。” 是很私密的事,他也是近来才知道。 “萧翾同母亲说,她是个很安静的人。一个月多月来可以连院门都不出,只在房中看书,不生一点事。” 不知道她是否得到了从前在云蔚山时,心中的那种安宁。或许她其实从来都是不需要他的。 这一壶梅花酒他拿在手中,竟只饮了两口。醉后欲眠也眠不成,清醒与否,没有区别。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任何消息了。” 裴俶在萧翾的庇护之下,也如石沉大海,他原本想要通过他的动向来推测观若所在,探听她过的如何,却根本没办法做到。 他只能等着萧翾的施舍,等着她主动送给他的消息。到太原去转过一圈,而后回到他手里。 伏珺的一壶酒已经见了底,她将剩余的酒饮完,重又开了下一壶。 “殷姑娘原本就是这样性子的人,萧翾对她既无恶意,愿意主动在与李夫人的信件中提起她,至少你不必担心她的安危了。” 以萧翾的能力,她不会不知道观若同李夫人之间的关系。 或者说,曾经将有的关系。 既然已经没有回圜的余地,她真的不希望晏既再苦苦地寻觅这些消息了。 可晏既并不是这样想的。 “长沙罗氏的家主罗问亭亦是萧翾十数年挚友,可是她迈出往前走的第一步,便是将长沙郡纳入版图之中。” “今日挚友,明日仇敌。要争天下的人,这一点情谊,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看过长沙之战的战报,罗问亭守临湘城,死战至最后一刻。 罗氏无一人肯降,便被萧翾之女萧鹇尽数斩落头颅,悬挂于临湘城门之上。 这不是值得人惊讶的残酷,这就是事实,是萧翾的铁血手腕。 伏珺回头,透过木制的栏杆向下望。久坐的地面不再冰冷,风吹雪落,还是令她觉得冷的。 “你说天上的那些仙人俯视尘寰,看见的该是什么?” 晏既重又在亭身旁坐下来,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他仅仅只能替她遮挡住一个方向。 他很快回答她,“山川米聚,沧海万粟。”山川尚且渺小,更何况是他们了。 仙人看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只如看一出戏,看一场热闹,不肯圆他心愿。 他从前好像也被人问过这个问题,他已经忘记他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了。 伏珺问他,“明之,你还记得承平九年的七夕,我们一起在井梧宫天桥之上,如今日一般饮酒的情形么?” 他已然慢了伏珺许多,将酒壶举起,剩余的酒顷刻饮尽。 “那夜牛女双星同照,此夕上弦孤月重来。” 他望了她一眼,望见了地上已经横倒的空酒壶。“琢石,你怎么将我的酒也喝完了?” 那时他们不过都是半大的孩子,阿翙体弱,受不得暑热。 姑姑为了他,搬离了凤藻宫,在梁宫地势最高,也最清凉的井梧宫中避暑。 他和伏珺在葡萄架下听不见牛郎与织女的私语,便偷偷藏了几壶酒,待到夜半之时,溜到了井梧宫无人的天桥上。 酒壶不敢拿在手中,挂在身上,撞见环佩,当啷作响。 那时如今日一般,一共也就是三壶酒。 伏珺回他,“当年的三壶酒都是我的,说好了我只分一壶给你。” “可是后来我们在天桥上谈天,引来了同样不曾安歇的阿翙,最后剩下的那一壶酒,便都被你饮尽了。” 她轻笑了一下,“怎么那样贪杯,连我的残酒也要讨去。” 阿翙虽然那时身体已经不好,可是玩心还是很重。 偷听到他们商量,夜半时换了小内侍的衣裳到天桥上来,吓得他们拿不稳酒壶,差点摔到了天桥之下。 “就是没有如何醉过,才贪恋醉后的感觉。不过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罢了。” 不贪几杯酒,如何能在心中凝成愁云惨雾,显得自己与旁人不同呢。 伏珺笑了笑,将手中已然空却的酒壶滚到了一旁,“如何,今夜要不要也在天桥之上睡一夜?” 晏既背靠着栏杆,伸直了他的腿,闭上了眼睛。“今夜若是睡在此处,明日醒来,便是满身风雪了。” 酒意上头,会让冰雪消融地更快,而后又在寒夜中凝成冰霜,是连他也抵御不了的寒冷。 “今夜饮多了酒的人是你,琢石,你放心,我会将你带回去的。” 阿翙体弱,日日都在喝药,不能饮酒。她一见阿翙过来,便一口酒也没有再喝。 唯有晏既嬉皮笑脸,故意要拿酒馋他。两壶酒下肚又喝醉,他们将他抛在天桥上睡了一夜。 夏夜炎热,他身强体健,纵睡了一夜,也并没有什么大事。 唯一的大事只是他平日就太惫懒,酒醉之后醒的更晚,第二日清晨被路过的小宫娥发现,直接同娘娘禀报,他们三个都被好好罚了一场。 晏既既然喜欢喝酒,便被罚日日饮酒,大醉了三日。 而她和阿翙将晏既扔在天桥上,天桥离地几十丈,醉酒之人危险,一时不慎,恐有性命之虞,也要罚他们在天桥上睡三日。 只是最后娘娘到底顾惜她是女子,舍不得惩罚她;又顾及阿翙体弱,想要等到他身体便好之后,再这样惩罚他。 “我会自己走回去的。” 在他们都不在之后,她一个人在梁宫中,总是被无边的孤寂包围,不知道在夜深人静之时饮了多少酒。 在一场一场的酒醉之后,她终于做到了她从前做不到的事。她总想要强过与她同龄的世家公子,酒量也如是,只可惜已经太迟了。 那时已经没有人会与她一起饮酒了。 人世所求所愿,总是不能与己身相配。 “我总想起来我还没有和阿翙一起接受娘娘的惩罚,一望见相似的天桥,便会望见那一夜的阿翙,眉目依旧。” 她好像是又落了泪,泪眼朦胧间,看着阿翙穿着小内侍的衣服,压着笑意佯装正经朝着他们走过来。 “在井梧宫中最远最远,也只能望见宫墙,望不见长安城墙,更望不见长城十三关。” 数年之前的这个问题,是阿翙问的。 他趴在栏杆之上,望着远处的宫墙,“仙人站在天上望向人间,能看见什么?能看见我们日日都能看见的宫墙么?” 他们在井梧宫中,能望见最遥远的地方,也只是正阳门城墙而已。 由上至下,一片黄设设鎏金瓦。 那时晏既答他,“仙人不仅能看见宫墙,还能看见万里城关,望见夜晚时连成长龙的灯火。” “他们离我们太遥远了,看着我们行动,便如看蚂蚁一样。” 他年少气盛,豪言壮语,“仙人见我渺茫,可我才是天地之主。阿翙,将来你为梁朝之主,我会为你守卫好每一座城池的。” 守好每一座城池,言犹在耳。如今却要将所有的城墙推翻重砌。 阿翙在生时走不出宫墙,看不见万里城关,如今已魂归天际。 遥觇尘世,拂开空濛香雾,万里城关也渺小,能不能看见更渺小的,今夜在思念他的人。 一片明河横亘在天桥之上,酒壶忽而骨碌碌地滚动起来,夹带着风雪,滚动到了她手边。 或许已经是阿翙来了。 第307章 萧鹇 萧鹇垂首行礼,“这是女儿应尽之责,大人不必挂怀。” 她在萧翾面前自称“女儿”,却并不唤她为“母亲”。 甲胄太重,她的鬓发牢牢地压在颊边。天寒地冻,她腮边仍有薄汗。 萧翾随手将甲胄递给了观若,殿中莫名沉寂了片刻,而后她才问萧鹇,“罗问亭死了吗?” 殿中空空荡荡,冬风卷进殿中,萧翾的声音混入风声,卷起帐幔,飘荡不止。 萧鹇同萧翾四目相对,她很快回答她,“罗问亭死守临湘,不肯投降。在城破当日,死在了陆将军剑下。” 说完这一句话,她没有再等着萧翾问下去,“罗氏其余男子,不肯缴械投降者,与罗问亭同罪。” “我已经将他们的头颅悬挂在临湘城楼上,以扬我萧氏军威。” 她仍然是定定地望着萧翾的,语速很快,仿佛怕有人要打断。 她就是要一下子将这些事实都尽数塞给萧翾。 观若发觉了,是萧翾在逃避什么。 “做完这一切,女儿便从临湘城日夜兼程赶回江陵,终于在今晨抵达,准备同大人以及妹妹一同度过新年了。” 观若在萧鹇眼中看出了一丝挑衅。顷刻之间又如冬雪,化归无形。 萧翾的目光落在了低处,她要打发萧鹇离开。 “详细的战报过一会儿我会自己看的,你出门在外许久,既然回来,便先去寻你妹妹阿鹮吧。” 萧鹇目光微闪,似有言语未尽,停留在唇舌之间。 待要就这样离开,终究又不舍得,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容措识的攻击性。 “还没有恭喜大人,又得佳人。” 观若来不及去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她只是忽而觉得萧鹇这个人其实十分有趣。 原本看起来是比眉瑾还要又威仪的冷面女将军,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却还全然是个赌气的孩子。 萧翾亦很快恢复了她平日的模样,“阿鹇,我的事情,从来也不需要你来管。” 听完萧翾的话,萧鹇毫不客气地劈手夺走了观若手中的甲胄,转身离开了这里。 萧翾一直站在原处,看着萧鹇的身影没入了重又开始落下的绵绵大雪之中。 萧翾和萧鹇之间一定有什么问题。而萧翾同长沙罗氏之间,一定也有什么深刻的关联。 萧鹇知道,所以以这件事来刺伤萧翾。 不知道她能不能知道。 萧翾又望了一眼那些戏子,他们顷刻之间便退了出去,连带着凌波一起。 偌大的昭阳殿中,只剩下观若同萧翾两个。 她仍然站在原处,望着殿外肆虐的风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观若一直无声地站在她身后。 “恭喜大人再得佳人”,向来是男子才能听到的话。 萧鹇的意思显而易见,观若不会不明白。只是她觉得萧鹇或许了解萧翾的过往,却并不知道她的如今。 经历过今日之事,观若知道,萧翾对她是绝没有那一重意思的。 还有一件事。 她们言语之间都只提及了萧翾的三女儿萧鹮,那她的长女萧鹞去了何处? 也如萧鹇一般,去为萧翾开疆拓土了? 萧翾一直站在原处,直到风雪停下来,殿外重又是一片澄明天空。 她还记得观若站在她身后,她开了口,声音很轻微,传不到帷幔之间。 “这一边是长沙郡的方向,是临湘的方向。” 观若看过晏既的地图,也仍然记得他在她面前慷慨激昂地诉说着他的计划与理想的时候。 萧翾的情绪低沉,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长沙郡在南郡以南,的确是这个方向。” 她说完这句话,萧翾回头看了她一眼,莫名地笑起来。 “我原来以为你还算聪明,至少聪明过我这几个女儿,可原来说起傻话来,也是一样傻。” 萧翾一笑,便如云层之上为日光镀了金边,明艳万状。 方才冷肃的氛围一扫而空,观若又不是那么惧怕她了。“若是能换大人此时一笑,傻便傻吧。” 萧翾忽而拂袖转身,笑意消弭于无形,“在我身边,不够聪明的人,都是活不长久的。” 她不爱看见殿中帷幔动乱不安,此时自己走过去,却使得两边的帷幔全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久久不能停下。 或许是她的心乱了。 她走至一半,忽而发觉观若并没有跟上来,在原地站定,冷漠地望了观若一眼。 这眼神冰冷,更甚于殿外风雪。 观若已为她方才话语所惊,又生受了这样的眼神,连忙低下了头,轻移莲步,慢慢地走到了她身后。 在萧翾面前,她似乎太放肆了一些。晏既她尚且有几分拿捏的准,他总是手下留情。 可萧翾……随时都可以要她的性命。她没有任何依仗。 见观若跟上来,萧翾才继续往前走,并不是入了内殿,而是到了她的书房。 同样也是一片素白。除却木材的光泽,便只剩下一盆青松盆景,还算是有些颜色。 与旁人的书房不同的是,萧翾的书房里摆放了许多乐器,绿绮古琴,烧槽琵琶,还有一些月琴、古筝之流。 观若的目光落在那张绿绮琴上,已然将它轻轻抚过一遍。 萧翾坐到案几之后,翻开了一本公文。 她注意到观若的目光,翻阅公文的手停下来,轻声问她,“可学过这些乐器?” 观若的目光重又低下去,她想起了她在梁宫中度过的岁月。 “文嘉皇后会的东西,我应该都会。不敢说十分精通,多少都有涉猎。” 便是梁宫之中,她学琴的日子里日夜所抚的那把琴,也敌不上萧翾的这一把。 萧翾扬了扬下巴,“随便选一样乐器,奏一段乐给我听。” 观若想了想,“文嘉皇后最擅琵琶,我的琵琶不好,还是古琴好一些,不知道大人是想听琵琶,还是古琴。” 萧翾的目光亦落在那把绿绮琴上,“你只选你擅长的就好。” 观若便上前去,如愿以偿地抱到了这把琴,将它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这一张桌子是专为抚琴而设的,无论是萧翾自己抚琴,或是要琴师过来,或许今日她都是要班门弄斧了。 第308章 框架 观若沉下心来,试了试弦,便在绿绮琴上谱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她学琵琶的时候多,学古琴的时候少,不过是学了寥寥几曲罢了。 萧翾未必爱听她做悲声,只是弹奏这样的曲调,应当是无碍的。 她有许久未曾弹琴,手生了许多,只弹奏了半曲,便出了一些错漏,心中不免紧张起来,抬起头望了萧翾一眼。 见她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便不自觉停下了手。 “技艺不精,让大人见笑了。” 萧翾果然是一幅兴致缺缺的模样,并没有要让她继续的意思,“半曲《春江花月夜》,只见平静江水,并无春意。” “更不见春花春月,是你的心意不对。” 观若站起来,重又同她行了礼,“是我污了大人的耳朵了。” 萧翾神态淡然,问起来的问题,却让观若心中波澜渐生,“你离开晏明之,是因为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子,爱与不爱实在太过分明,她根本不需要她的承认。 若说是今生,晏既是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便是袁音弗一事上的欺瞒,也总有商榷的余地。 可有前生之事的存在,她是永远不会原谅他的。 观若原本想要随便找一些理由来搪塞,可又觉得什么理由都搪塞不了,都会让萧翾觉得她愚蠢。 “非男女之错。” 她和晏既之间,从来都没有别人。他将所有的女子都拒之千里,只有她能够走到他近前。 她闭上眼睛,仿佛一瞬间又能闻见他枕上、衣上的那种淡淡的薄荷香气。 那原本就是她的香气。 “非政见不合。” 观若只是梁帝废妃,非是如萧翾这样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世家之主。 便是从前在梁宫中,她也只是袁姑姑生造出来的傀儡,是文嘉皇后的影子。 政治这两个字,于她而言从来都是无心亦无力。 “亦非是地位悬殊,他人阻挠。” 晏既同她在一起的心意坚定,不惮于让天下人知道。 她既要做他的妻子,用这样的理由来回绝他,于他而言其实是一种侮辱。 她不能忍受旁人侮辱晏既,更不希望在旁人面前因自己之故而连累了他。 自顾悠悠而若云,保君皑皑之如雪,已经是他们最好的关系。 观若低头笑了笑,“大人,我最终没法说服自己嫁给一个曾经有将我杀死之意的男子。” 他前生甚至不是有这样的意思,他付诸了行动,所以她才有的今生。 但她若是告诉萧翾,晏既曾经杀了她,未免也太过惊悚了。 萧翾没有再追问下去,在她眼中,晏既要杀观若,无非是因她与梁帝的过往。 一代昏庸君王,实在能祸害太多的人。 墙垣之外,遥遥地传来丝竹之声,歌女的歌声凌驾其上。 萧翾没有说话,凝神细听,观若也同样倾听着。 “莫攀我,攀我心太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去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唱不尽情消意减,弹不尽悲伤感叹。 观若从未听过这样的歌,亦没有听过词,或许只是民间小调而已。只是听完一曲,终究是觉得心也冰冷下来。 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曲江边的柳枝,曾经为梁帝攀折,兜转之间回到心爱的人身边。 可已然被人折下的柳枝,便只有渐渐枯萎这一种命数。 那歌女只歌了一遍,昭阳殿中很快又安静下来。 却是萧翾自己唱起了方才的歌谣,眼中颇有动情之意。 不知道她从前有没有听过这首歌,抑或是她在曲词情调之上颇有天赋。 她重新歌一遍,比起有丝竹相伴的歌女之声,更多了几分清高宛转,感人心魂。 这一曲歌完,她又望向了观若,见她眼眶微红,显然是为曲中情致所感,也不免生了几分怜惜之意。 观若察觉自己失态,又怕自己情之所至如同方才的那句话一样被萧翾误解为谄媚,忙岔开了话题,“大人似乎很喜欢听人唱曲。” 两次在长生殿中见萧翾,总是歌女的歌声比羽衣霓裳的舞姬更令人记忆犹新。 再要论起来,裴俶的母亲亦是萧氏的歌女出身。 而昭阳殿便相当于是南郡的“天子居所”,如同梁宫中的含元殿,是不该为歌女练习的声音所影响的。 歌女的声音能传到这里来而不受苛责,唯一的解释,便是萧翾默许,甚至欣赏的。 “我不仅喜欢听人唱曲,更喜爱看人跳舞。都是凡俗人耳,难道美丽窈窕的女子,便只允许男子喜欢么?” 萧翾想要翻开她面前的那一本萧鹇呈上来的战报,才翻至一半,终究还是停了手。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连我养了十数年的女儿也误解。” 误解了什么,观若转瞬之间就明白了。 话说到此处,萧翾望向了观若,“阿鹮小时最不喜欢在我殿中看见歌女舞姬,每有看见,总是要将她们赶走。” “也不知道是哪里听来的闲话,她总觉得她们下贱。” “你怎样想?” 观若坦然地道:“若是去问那些歌女舞姬自己,大约十个之中,有十个是不愿意入此行当,为人所轻视的。” 士农工商,歌女舞姬还要在更下一层。 “既然各个都不愿,却又各个都如是,不得不细腰如柳,随乐音起舞,便是为旁人所压迫的缘故。” 她原本的出身,也并不比她们好多少。若是她被迫着学习这些,只怕还不如她们。 “是为人压迫,已有万般无奈,改变不了旁人的想法,但我总是不会觉得她们低贱的。” 只要她们不曾自甘下贱,堕入更加无可拯救的境地中去,她都不会看不起她们的。 听罢观若的话,萧翾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阿鹮是被人教坏了。 她被接来萧家的时候,恰恰好是她最忙碌的时候,她没有多余的心力来过问她的教育。 观若想听萧翾的想法,她总是能给她一些启发的。 “你既然问我,我便想提醒你一句。” “一个女子,不该为男子设立的那些德行标准来要求自己,不能活在他们所设定的这个全是阴谋与陷阱的方框里。” 这也是她想要对萧鹮说的话。只是她们如今,连好好同彼此说一句话都难。 第309章 琴师 “张口闭口觉得对方下贱,无非觉得自己是最贤惠的一个。” “可以‘贤惠’这一个词来标榜自身,不过也就是跳不出男子为女子设定好的框架而已。” 在萧翾看来,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品德。 “召这些舞姬前来,楚腰一舞,总要三贯五贯钱,可召你来陪伴枕席,你能得到什么?” 根本什么也得不到,在男子眼中,恐怕更是施舍。 观若思虑着萧翾的话,她终于做了结语。 “不要将自己看的太重,也不要将旁人看的太轻。男子为女子设下的陷阱实在已经太多,每走一步,都要慎之又慎。” 而更可恨的,还是这些甘为帮凶,压迫旁人的女子。 “身为女子,应思自立自强,而非踩在其他女子的肩上往上走,以他人的举止标榜自己的所谓品德。” 说完这些话,萧翾很快意兴阑珊起来,倚靠在桌上,斜望着观若。 她仍然站在绿绮琴边,柳绿色的衣裳,以鹅黄花朵点缀。仿佛是三月已至,柳叶生春,让人忘却了窗外的风雪。 “阿若,你可喜爱抚琴?” 观若低头看了一眼绿绮,“一众所学过的乐器之中,还是最喜欢古琴。” 萧翾点了点头,“也好,你便抱了这绿绮琴出去,令凌波引你去妙音殿,那里有南郡最好的琴师。” “平日无事,亦可以随时去叨扰她们。等春日来临,我要听到一曲完整的《春江花月夜》。” 观若怔愣了片刻,同萧翾行了礼,很快便抱起了绿绮。 她一路步出昭阳殿,步伐压的很慢,怕带起了帷幔,又引得萧翾不快。 一面却在心中思忖着萧翾此举的用意。 究竟是想要听她弹一曲《春江花月夜》,还是才听了她说不会看轻那些舞姬歌姬,便要将她丢进她们之中,看一看她是不是口是心非。 幸而无论是哪一种,于观若而言,都没有什么要紧。 她的确喜欢抚琴,是在萧府之中更多了一个去处。多学一些东西,总是没有坏处的。 她也的确不会轻视那些女子,在她看来,有一技之长之人,都是很了不起的。 更何况是能为萧翾选中,豢养在府中的。 凌波就候在廊下,双手交叠,背对着殿门,望着金灿灿的一片雪地,站地笔直。 观若抱着绿绮琴走过去,凌波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惊讶的确是观若手中的那一把琴。 观若躬身行了礼,“凌波姑娘,大人请您带我去妙音殿学琴。” 凌波看起来是思虑了片刻,目光仍然落在这一把琴上,她问了一句,“大人说,让你用这把琴练习?” 她的态度让观若也犹疑起来,回想了片刻,“大人让我抱这把琴去妙音殿,找那里的琴师学琴。” 的确是没有说允她用这把琴练习。可若不是这个意思,又何必让她把琴抱走? 只是凌波的态度,令她觉得这把琴在珍贵之外,似乎还有什么旁的意义。 萧翾身上实在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事。她说话做事,都必须要慎之又慎。 凌波便微微点了点头,唤过来两个侍女,其中的一个接过了观若手中的绿绮,跟在她身后,开始朝前走。 上午虽然又下过雪,可道路中央的积雪也已经都被扫去了。 与梁宫中不同,萧宅之中的下人并不多,每一次观若行走在路上,都不见什么侍从,总令人觉得越发孤寂了。 不光是昭阳殿中,观若一路行来,在宫墙之内能看见的植物也很少,不知是否是因为这些宫殿大多空置,无人打理的缘故。 萧氏是大家大族,其他的人,都去了哪里? 既然在昭阳殿中能听见歌女的歌声,妙音殿距离昭阳殿自然是不远的。 不过绕过了两处宫殿,便在一处名为妙音殿的宫殿之前停下来。 宫门与殿门之前宽敞如昭阳殿,数名着红衣,手持红梅的舞姬正在演练舞蹈。 她们一行人走过去,不曾得到丝毫注意。 凌波目不斜视,径直引着观若到了侧殿,这一处殿宇之中,四处陈列着各色的乐器。 凌波停下来,对观若道:“请殷娘子在此处稍候,奴婢去请江琴师过来。” 观若点了点头,她身后的侍女已经将绿绮放在了桌上,跟着凌波一同离开了。 留观若一个人在殿宇之中,游目四顾。 不知道是萧家已然富贵到了极处,还是萧翾钟爱此道,便是给府中琴师乐师所练习的乐器,都有不少是世间至宝。 便是她从前的永安宫中,只怕也找不出这样多珍贵的乐器。 这样看来,她拿一把绿绮来练习,似乎也不算是太过奢侈了。 观若正思忖着,便听见一阵脚步声,有一队人正在朝着她走过来。 观若转过身去,为首的是一个已经半白了头发,看起来颇有威严的女子。 她身后跟着许多年轻女子,大约都是萧府的乐师。 除却为首的女子,其他年轻女子鱼贯入殿,经过了观若,面上连一丝表情也无。 不过片刻,便极有秩序地皆坐到了属于她们的乐器之后。 手放于乐器之上,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观若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情形,一时间觉得有些震撼。 这样多的人鸦雀无声,连神情也是一样的,将手放在乐器之上以后,便连动也可以不动,简直如同她小时候玩过的泥偶一般。 观若还在暗自讶异,那位站在她面前的年长女子便道:“想必您就是殷娘子了,我姓江,负责总领府中乐师。” 她果然便是凌波方才说的那位江琴师了。 歌伎与舞伎之中,男子是很少的。可男子从事乐师之业的应当并不少。 萧府之中的乐师,倒好像都是女子。 “方才凌波姑娘已经同我说过大人的意思,只是午后妙音殿中的乐师要练习,您留此不便,请您抱着琴,同我到一旁的院落中去。” 观若又忍不住望了一眼殿中的这些乐师,她们仍然是一动不动,似乎连眼睛都不必眨的。 既然由江琴师总领,这些乐师能做到这样一丝不苟,看来她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江琴师又重复了一遍,“请殷娘子抱琴随我来。” 观若只能敛了心神,恭敬地点了点头,跟着江琴师出了门。 第310章 收徒 江琴师一路引着观若从后门出了妙音殿,一路往前走,在一处小院之前停下来。 这里并不是什么新建的宫殿,倒是有些像梁宫中的掖庭。大约是江琴师自己的住处。 她推开了院门,让开了一步,请观若进去。 江琴师是有才华之人,观若向来最敬重,便还是停在原地,做出恭敬姿态来,请她先进门。 见观若如此,江琴师也就不再客气了,先一步进了门。 这小院并不大,一旁种有一棵高大的梨树。虽然还没有到开花时节,树枝上堆满了雪花,亦如花开一般美丽。 若是梨花能开的更早一些,能与雪花相比的,便不止是梅花了。 院中有侍女,江琴师吩咐她们抬了一张琴桌出来,示意观若将那把绿绮放了上来。 而后自己先坐在了桌后,抬起头望了观若一眼,“不知殷娘子想学什么曲子?” 能先听江琴师弹奏一曲,观若自然是十分乐意的。 “大人说想在春日来临之时,听我演奏一曲《春江花月夜》,请江琴师费心了。” 江琴师先试了弦,一面笑道:“大人已经许久不愿听这样的曲子了。” 观若在萧翾面前抚琴,已经是试过弦音的了,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只是在江琴师这样的乐师耳中,细微之差,也是差之千里。 “只是我实在没有学过什么琴曲,所以随意挑了一首,并不是大人自己要听的。” 江琴师听完观若的话,便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观若又等了片刻,才等到她试完了弦,双手轻轻落于琴弦之上,准备开始弹奏了。 院中的侍女为观若搬了绣墩过来,观若就坐在梨树之下。 江琴师已然开始演奏,春日的江水跃然于观若眼前。 渐渐地江面上升了明月,月影映照于江水之上,和风徐起荡浮云,一片粼粼波光。 似乎有小舟泛于江面之上,两岸草木皆春,便是月色之中,仍然春色撩人,辨不出紫陌红尘。 一曲终毕,观若有许久都不能回过神来。 江琴师静静地等着她回过神来,观若忍不住站起来,击掌赞道:“实在是一派仙音,信非人世所有。” 江琴师大约听过太多这样的赞美,不过浅浅一笑,让出了位置来给观若。 观若知道她是要听她来弹琴,方好从旁指导,几乎不好意思坐下去。 “有江琴师珠玉在前,我今日已然污过大人的耳朵,实在是不敢在您面前卖丑。” 江琴师淡淡笑了笑,“正是自己技艺不算精通,所以才需要人指点,而后勤加练习。” 身有所长之人,也总是有几分傲气的,“殷娘子不必自谦,若你毫无可塑余地,大人也不会将你交给我。” 观若便定了定心,将《春江花月夜》的曲谱在心中尽数过了一遍,而后才开始弹奏。 或许是方才在昭阳殿中已然弹奏过一次,也或许是听过江琴师的绝伦妙音,这一遍,观若自觉弹的比方才为萧翾所奏之时好了许多。 不过毕竟是在江琴师面前,自然还是不算什么的。 于是江琴师便坐到观若身旁,同她说了几处错漏,指点了指法,又添上一些对这一首琴曲的理解。 “殷娘子演奏之时,只得春江花月夜之形,而不得其神。江水分明是流动的,月亮不动,夜空中的浮云在动。” “春花开于月下,应当有香气扑鼻,可在殷娘子的琴音之中,这些都没有。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死物而已。” 江琴师看起来已经将要到知天命之年,面上遍布沟壑,眉宇之间的皱纹尤其明显,是常常皱眉之故。 她教导观若之时也十分严肃,指点错漏,一分情面也不曾留。 观若一一听了,在琴上试了音给江琴师听,一直到过了午膳的时候,才终于算是将一首曲子都指导了一遍。 观若不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是我之故,耽误了您用午膳了。” 江琴师的手指纤长,又在绿绮之上落下几音,“是乐音之故,叫人辗转反侧,不思茶饭。” 观若听她一席话,受益匪浅,由衷道:“能做您的学生,实在是荣幸之至。” 江琴师却道:“只是指点殷娘子一二而已,并不敢当您的先生。” “当年我随萧大人来到南郡,为她指点乐师,她便已经答允我,此生都可以不必收徒了。” “实在是我当年曾经收过一个十分有天赋的学生,我亦倾注了十分的心血在他身上。” “教了几年,他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再继续学下去,至此,我便不愿再收徒了。” 观若听罢,知道有才华之人,大多都会有些古怪脾气,因此自然不好勉强。 甚至她肯这样同她解释一句,已经算是很好了。 “江琴师不必挂怀,是我唐突了。能得江琴师指点一二,我已经觉得十分幸运。” 江琴师望着观若笑了笑,“其实殷娘子亦不算没有天赋,只是许久没有练习的缘故。不知道从前习琴师从何人?”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观若的身份,大约萧宅中的人也都知道。 “从前习琴是在梁宫中,跟随宫廷乐师扈女官练习。” 江琴师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宫廷乐师?扈女官?是扈芷?” 观若并不知道那位扈女官的名字,她只是惊讶于江琴师居然像是识得梁宫中的乐师。 “我并不知道扈女官的名字,只知道我在梁宫中的那几年,教坊司中似乎只有一位姓扈的女官。” “所以无论何时遣人去问,通报的宫人都能知道要寻找的是哪一位女官。” 江琴师望着观若,更多了几分打量。 “那便是扈芷没错了。殷娘子从前也是梁宫中的乐师么?难怪方才你说许久不曾练习,底子倒是仿佛都在。” 她这样问,观若才明白原来她是并不知道她的身份的。 萧翾才同她说不该将自己看得太重,她便犯了这样的错。 见江琴师似乎有要同她聊一聊梁宫教坊司中旧事的意思,观若忙解释道:“我并不是宫中的乐师,从前在梁宫中,是梁帝的珩妃。” 江琴师显见着是征愣了片刻,半晌之后才有些尴尬地笑起来。 “听闻梁帝珩妃十分肖似文嘉皇后,殷娘子倒是并不太相像,所以一时没有能够认得出来。” 这一句话其实能透露出很多的讯息,江琴师多多少少,也和文嘉皇后是有关系的。 话说到此处,便再不能聊下去了。 江琴师站起来,“上午不曾过问妙音殿中乐师练习之事,如今已是午后,该过去听一听了。” “殷娘子也不曾用午膳,不如先行归去。若是午后还有兴致,再令人引路到此处来。” “随时过来都是无妨的。” 第311章 崔郎 观若请人引路,自晴雪院中回到了绮年殿中。 原来这一处并不是江琴师的居所,不过也是她平日练琴曲的地方,幽静而无人打扰。 得了这个名字,也就是因为院中的那一树梨花。 观若原本打算去看看袁音弗,只是晨起时她看着精神还好,还能在院中看雪。 午后西偏殿却静悄悄没有动静,大约是在休息。 既然是在休息,观若也就不好去叨扰她,在殿中安静地用完了午膳,顿觉无趣起来,还是打算再去晴雪院中抚琴。 萧翾借给她的那把绿绮还在晴雪院中放着。 江琴师说这把琴久久不用,在殿中空置的太久,弦音还是有些不准,她想要多花一些时间再调一调。 而观若的确喜欢抚琴,一上午也不过堪堪摸到琴弦而已。 左右无事,她便仍然请难得过路的萧氏侍女带路,一路往晴雪院中去了。 晴雪院大约是在萧府的西北角,再遥远一些,便能望见被白雪覆盖的山峦,的确已经十分安静清幽了。 便是温度似乎也比其他的地方要更低一些,幸而午后云散日出,大约不会再下雪了。 在晴暖的日光之下抚琴,是很好的消遣。 观若是喜欢安静的,晴雪院于她而言唯一的缺点,便是太远了一些。绮年殿毕竟是在萧宅东边的。 待走到晴雪院之前,观若推开了院门。 院中寥落无人,唯有一棵梨花树立在风中。肩上落了太多的雪,连摇曳也摇曳不动。 观若坐到了琴桌之后,双手放在了琴弦之上。 世间最好的几把古琴,一宫一商,弹奏出来的都是心事。 除却梁帝与永安宫中的那些人,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弹琴给人听,听琴的人是萧翾。 观若落了指,指尖与琴弦之间流淌出来的,还是《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全诗之中,她其实最喜欢开篇的这两句。江水奔流到何处,春江月明为天下诸人共赏。 尤其适合她这样心中有所挂念的人。 观若心中想着晏既,又无人听琴,指尖渐渐就乱了,弹错了几个音。 她索性也将错就错,越性一气乱弹起来。 忽而见墙外有人高声语,“开头还可见春江明月,怎么到了中间错了几个音,便越发错下去。” 那人一面说,一面推开了院门,朝着院中走,“十一娘,你……” 他看清了在院中抚琴的人是观若,脚步和话音都骤然间停下。 又是崔晔。 若不是知道他是萧翾的面首,他们遇见的太频繁,观若几乎要以为他和裴俶一样痴缠于她。 观若站起来,低头致意,“崔郎君,又见面了。” “曲有误,周郎顾。”周郎早已经作了古,如今她弹错了音,是崔郎来了。 在进入院墙之前,他的声音分明还是充满朝气的,他应当是和他口中的那个人很熟稔。 可他此刻站在观若面前,立刻便低下了头,春生面靥,颊飞红霞。 观若在心中暗忖,简直要比女子还知羞些。 崔晔低声道:“不知道是殷娘子在此处,是我唐突了殷娘子。” 观若礼貌地笑了笑,一时间又想起来他低着头也看不见,便道:“崔郎君到此处来找十一娘,不知道十一娘又是谁?” “我听江琴师说此处没有主人,因此才到此处过来习琴的。” 说了两句话,崔晔的情绪稍稍好了一些,同观若解释道:“十一是江琴师在她族中的排行,崔家与江家是世代旧识,其实我与她是平辈。” 江家和崔家应该都只是梁朝的普通家族,观若并没有听过。 不过这样的两个人,还能够在萧宅中遇见,也算是有缘了。 今日是崔晔唐突了她不错,可昨日却并非如此。 观若有些郑重地同他行了礼,“昨夜之事,我也应当同崔郎君道歉。实在是不胜酒力,举止失礼,请崔郎君不要挂怀。” 昨夜她的行止,也称得上是一句“酒后失德”了。只是这样的话说出来,总觉得有些怪异。 他是萧翾的面首,该如同寻常人家的妾室一般避忌着异性之人,他们这样在无人处说话,已经算是不妥了。 虽则上午时萧翾似乎大方,令她可以在她的面首中随意挑选。 可在她面前挑选,与私下有了什么交往,这两件事是完全不同的。 她不想给他带来麻烦,也不想给自己带来麻烦。 既然是她先来此处,且他要寻的江琴师也并不在,那还是请他先行离开更好。 观若便道:“江琴师恐怕此时还在妙音殿中,崔郎君若是要寻她,还是改日再来更好。” 妙音殿中更全是女子,他的身份过去愈加不便。 高门大院中的女子,无论出嫁与否,若是一下子遇见了这么多的异性,不知道要被自己族中的人以“不守妇德”为由怎样处理了。 如今在萧翾的威压之下,面临这些问题的都成了男子,倒是十分有趣。 她说的那句话也没有错。 光光是在这件事上,如今她不过拥有南郡之地,便可以如此快活,若坐拥天下,更不知道又能如何快意了。 难怪世间男子人人都想做皇帝,左拥右抱,妻妾成群,正是人间第一等逍遥人也。 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女子才能真正没有这些束缚。 昨夜崔晔避观若不及,今日在萧翾殿中也是如此。 可此时观若下了温和的逐客令,他倒是没有就走的意思。 目光落在那把绿绮之上,“萧大人是将这把琴赠与殷娘子了么?” 这一把好琴,倒是人人都要多看几眼。 观若摇头,“只是今日我在昭阳殿中为萧大人抚琴,她大约是讶异于我用这样好的琴都能将这简单的曲子弹成这样,所以便将这把琴借给我,令我来寻江琴师好好学一学。” 崔晔点了点头,从他发现这把琴师绿绮之后,情绪似乎就低沉了下来。 他提出了一个不该提的请求,“不知道我能不能借这一把琴弹奏一曲?” 第312章 试弦 这把绿绮非观若所有,她不能替萧翾大方。 江琴师要教导她,抚琴是很正常的事,可借给崔晔……并不合适。 崔晔自然也能明白观若的顾虑,他同她解释道:“不瞒殷娘子,这把绿绮从前实为我崔家所有。” “只因十数年前改朝换代之时,家父无意间得罪了梁帝的一位心腹,为求族中之人平安,才将这把琴出让的。” “而后兜兜转转,这把琴流转到了萧大人手中,我才终于又见到了它。” 观若不愿怀疑崔晔的品德,只是他看起来不过也只是和晏既一般大。 如今是承平十六年,十六年前,他又能有多大,还能记得这把琴的模样?说得如同老友重逢一般感慨。 观若便道:“这把琴既然如今为萧大人所有,崔氏又曾经是它多年的主人。” “今日我同它在一起,倒是十足鸠占鹊巢的意思。” “只是无论如何,这把古琴都已经归萧大人所有。” “崔郎君如今服侍萧大人,想要再抚这把琴,直接同萧大人说,倒是比今日在此地名不正言不顺地抚它更好。” 崔晔低头笑了笑,满心皆是苦涩。若不是为了这把家传古琴,他也不会进萧府来。 若是萧翾真如观若所说的,这样轻易便会让他接触到这把琴,他也不必在这里做萧翾的面首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为难观若,可若这一次错过,下一次更不知是何时,他总是想再问一问的。 “或者殷娘子是觉得我今日言语不实。” “承平元年时我不过两岁,父亲将这把琴出让之后,只觉无颜面对先祖,因此绘就了这把琴的图样,日日在画像前焚香祷告,希望有朝一日能将这把琴赎回。” 就是因为他也每日都跟着父亲祷告,才早早地明白了他的家族遭遇过什么,才将执念深种,为了这把琴,甘愿葬送自己。 “只可惜父亲心中始终存有愧怍,几年之后也就重病缠身,药石罔效,无回天之力了。”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把绿绮之上。 若把古琴比作美人,这美人也实在是太过命途多舛了。 “将这把琴取回是父亲的遗愿,只是我如今还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也只是在昭阳殿中为萧大人侍奉笔墨时曾经见过一次,因此今日一下子便认出来了。” 他将目光从绿绮之上,慢慢地移到了观若面颊上,她却只做不知,很快别过了眼。 他只好道:“提出这样的请求,的确是我唐突了,请殷娘子不必挂怀。” 崔晔的话算是解答了观若心中的疑问。 只是仍然是那句话,这把琴非观若所有,她不能替萧翾大方。 观若觉得他最后的话说的并不太真诚,多多少少有些以退为进的意思。 更何况他在萧翾的昭阳殿中侍奉笔墨的时候不曾同萧翾提过想要摸一摸这把琴的请求,却在她面前提。 未免也有些欺她软弱好说话的意思。 观若并不了解崔晔的为人,不知道今日是否是她小人之心,但她已经做了的决定,便不想再更改了。 观若答他,“崔郎君既知唐突,我也便仍然坚持我方才的态度了。” 她也怕他全然是真心实意,真是她小人之心。 好不容易见到这把琴一次,却什么都做不了,要比不曾见到,在回忆时更加痛苦。 她也不想造这生业。 “只是崔郎君也算是难得与这把琴相逢,我琴艺虽然不精些,也可以替你抚一抚弦,让你再听一听这把琴的乐音。” 上午时搬出来的绣墩仍然放在原处,观若做了个手势,请他坐在一旁的梨树之下。 崔晔的面上写满了失望,只是要在此时离开,却又不舍得,只能如观若所说,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了。 观若与崔晔并不熟悉,可从他方才的表现来看,只怕他的琴艺总是比她要好的。 观若并不想自取其辱,也就是随意地试一试弦而已。 两个并不熟悉的人这样干坐,总有几分尴尬。 上品古琴,泛音明亮如珠,观若试一根弦,便同他说几句话。 “今日我来晴雪院中,江琴师已经抚过这把琴。” “她说这把琴放在昭阳殿中太久,无人去抚,或许是受了潮,音色有些不准,因此还要再仔细调校。” 观若又抚一根弦,也引出了崔晔的话来,“崔氏是制琴世家,其实要说如何保存,如何调校,我亦不会在十一娘之下。” 她只是礼貌地笑了笑,仍然装作听不懂他话中的暗示。 手上不停,抚一根弦,“我以为崔郎君家中也多是古琴国手,原来却是制琴世家。那与崔家交好的江家呢?” “江家倒的确有不少是古琴名家,十一娘也曾在宫中的教坊司呆了许多年。” “她收过几位徒弟,先帝的一位公主也是她的学生。” 制琴世家,与古琴国手世代交好。 听罢崔晔的话,观若忍不住心中一动。 那这样说来,江琴师会认得曾经教她琴的扈女官,兼且谈起她来语气熟稔,就是因为她也曾经在教坊司中供职了。 不知道她口中那“最后一位学生”,是不是也同宫中人有关系。 观若一瞬间想到了文嘉皇后,很快又觉得大约不会是。 袁姑姑只让她学了很短时间的古琴,大概因为那时袁姑姑便觉得她的琴艺已经同文嘉皇后差不多了。 她总是要控制着她,除却思想,样样都与文嘉皇后相似。 若文嘉皇后很有天赋,又同江琴师学了几年的琴,不会是她曾经的样子。她大约也已经是古琴国手了。 梁帝会喜欢听她抚琴,而非总是要她弹起她并不擅长的琵琶。 那就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公主了。 也许将来她和江琴师渐渐熟稔,能知道更多宫廷旧事。只是不过也都是闲来消遣,谈资罢了。 所有的音都试了一遍,已到了崔晔该离开的时候了。 观若站起身,无论他愿不愿意就此离开,她都要赶他走了。 所幸崔晔也并非不知看人眼色之人,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绿绮,便起身同观若告辞。 恰是这时候,江琴师回来了。 第313章 古琴 江琴师大约在院落之外便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因此进了院门,也并不觉得有如何惊讶。 先是礼貌地同观若问了好,“殷娘子勤奋,午后仍旧过来抚琴。” 又对崔晔道:“崔郎君今日过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崔晔便自袖中拿出一张曲谱,“这是近日所成之曲,手边并无可用之琴,因此拿过来给你。” “若是十一娘你觉得不错,或者令妙音殿中乐师加紧练习,能赶得上除夕夜宴。” “身无所长,唯有这一点还算是长处,可以进献给大人。” 江琴师便接了过来,在日光之下细看曲谱。 观若原本还打算请江琴师继续为她调弦,既然明知她与崔晔有事,又怕崔晔再打绿绮的主意,便笑道:“既是如此,我便先回自己的住处,不打扰江琴师和崔郎君叙话了。” 崔晔上前一步,“殷娘子不愿听一听我新成之曲么?” 他或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急切,很快又道:“只是我第一次为萧大人献曲,怕是拿不准萧大人的喜好,所以才想要再请旁人听一听。” 观若已将绿绮抱在手中,礼貌地笑了笑,“我与萧大人不过见过寥寥数面,恐怕还不如崔郎君了解萧大人。” 她回头看了一眼江琴师,“更比不上江琴师跟随萧大人,为萧大人奏乐多年。” “我既不通乐理,更不知萧大人的喜好,有江琴师在,自然是不用我了。” 崔晔稍许挡住了观若的路,她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重申了一遍,“我便不打扰崔郎君和江琴师讨论曲谱了。” 崔晔这才有些不情愿地往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算是同观若致意。 观若没有犹豫,快步出了院门。 她行走在萧宅之中宽阔的道路上,回想着方才崔晔和江琴师的举止。 他们两家是世交,虽是平辈之人,年纪相差很大,只怕彼此之间的情谊也并不算太深厚。 只看江琴师方才对崔晔的态度便知道了。客气而又疏离,并不比对观若好多少。 可她他们两家既然是世交,她也不至于不知道崔晔对于绿绮琴的执念。 江琴师进入院中之时并没有惊讶之色,究竟是因为她早已经听见了院中人说话的声音,还是她给崔晔报了信,令他过来见一见绿绮琴? 若是要这样想,江琴师说要再为她调一调弦,似乎也有几分可疑,也许是她觉得观若午后不会再过来了。 在对旁人还不太了解的时候这样妄加揣测,总是有些不好。更何况她往后和江琴师还是要常常见面的。 观若敛了心神,一面辨认着道路,朝着绮年殿走。 这一段路已经有萧氏的侍女带她走过两次,观若一路都在认真的记着路。 此时自己能够顺利找到回到绮年殿的路,转角望见昨夜的一树红梅,观若心中也还是有几分喜悦的。 只是她还来不及高兴什么,很快便看见绮年殿中,日暮之下倚靠着修竹的颀长身影。 不是裴俶,又会是谁? 他仍旧是一身玄衣,手臂上白色的丝带如冬雪一般不会化去。 就这样一个人站在空旷无人的殿中,只与修竹为伴,又像是昨夜坐在屋檐之上,坐在风雪之中的那个伤独夜,恨闲宵的少年了。 他是背对着观若的,观若想要当作没有看见他,径直往里走。她还在生他昨夜的气。 可观若不过刚刚踏进绮年殿中,裴俶便会回过了身来,对着观若微笑。 伸手随意拉了拉一旁的竹枝,哗啦啦落下来一片白雪。 “阿若。”他唤着她。 观若只做未觉,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身旁。 “这把古琴同萧翾之间的渊源,你不想知道么?” 他没有伸手去拦她,只是用言语,令观若慢下了脚步。 裴俶慢慢地走到了观若身侧,斜睨着观若怀中的那把琴,他分明是辨认了片刻的。 “你可知道这把绿绮从前为谁所有?” 为谁所有?最早是崔晔家族先辈,而后,她不知道。 裴俶辨认了片刻,才认出来这把琴师绿绮,可见他方才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在诓她。 可在他认出来之后仍旧这样说……他能说出什么,观若还是好奇的。 观若停下脚步,开始同裴俶周旋,“无论它从前为谁所有,如今都在萧大人手中。” 她唯有表现出不在乎的模样来,裴俶才会让她知道她想要知道的。 裴俶并不急着回答观若的问题,他嘲讽了她一句。 “阿若,你不过和裴俶呆了几日,如今看起来,倒好像比她身旁的侍女,比她的几个女儿待她还要忠诚了。” 他的目光落在绿绮之上,“不过这样短的时间,她能将如此珍贵的瑶琴赏赐给你,待你也算是不错。” 他听过的传闻之中,亦有言萧翾爱美色,与女同寝,同进同出。更何况还有他母亲的这一段公案。 可是他带观若到南郡来,并不是希望因她而从萧翾这里谋求什么利益。萧翾…… “不过怎么没有侍女替你抱琴,竟要你如此辛苦。” 他心中转着这些念头,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想要接过观若怀中的琴。 观若自然不肯让他接手,只是一路走来都抱着这把琴,还是觉得有些劳累的。 她若是此时进殿去,裴俶这癞皮狗自然是要跟着她进去的,她不就成了引狼入室了? 观若想了想,有些想将绿绮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只是才下过雪,雪虽已化尽,桌面上还是湿淋淋的。古琴贵重,是不能受潮的。 裴俶也看出了观若的犹豫,他挑衅似的看了一眼殿内,又转回来看观若。 “这是萧翾赐给你的东西,便是我也不敢轻视,你将它交给我,我不会如何的。” 观若思忖了片刻,实在也是没有力气了,只好将绿绮交给了他,又纠正道:“萧大人并非是将这把琴赐给我,只是借我一用罢了。” “琴已经在裴大人手中,裴大人今日来我绮年殿中,究竟想同我说什么?” 第314章 围攻 “今日我出城,在城外见了几枝绿萼梅花开的很好,因此特意折来,交给你殿中的下人了。” 只是一件闲事而已,是同来寻她的一个小小借口。 裴俶仔细打量着他手中的绿绮,“方才不是才说到这把绿绮从前的主人么,它是由北地崔氏先祖所造,一直为崔家人所有。” 他说到此处停了停,“就是你昨日和今日都曾经遇见过的那个萧翾的面首,崔晔的家族。” 观若的心沉下来,“看来裴大人还是和以前一样耳聪目明,无论我做些什么,裴大人都会很快知道。” 观若还以为那一日他被萧翾警告之后,一个月风平浪静,裴俶便不会再如从前一般在各处布下人手搜集消息了。 可看来他还是和从前一样。 他又怎能不和从前一样呢?他到南郡来的目的和她从来都不一样,他是为了争名逐利,为了与梁朝诸世家逐鹿天下而来的。 他像是听不懂观若对他的嘲讽,“阿若,昨夜他对你无礼,我总是要给他一点教训的。” 裴俶把话说的理所当然,观若反而笑起来,“他为萧大人所宠,裴大人要给他教训,给他什么教训?” “是要打断他的腿,还是折断他的胳膊?” 裴俶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不错,可前提从来也是不能损害到他的利益。 如今他尚且不能令萧翾对他放下防备与厌恶,便想着要去动她的人。 这里可是南郡,是萧氏族人百年生长之地,裴俶在萧翾面前,算得了什么? 裴俶不以为意,话语中带了微微的责怪,“阿若,你何时见我做事这样肤浅了?我也只有在对待晏明之的时候简单直接了一些而已。” 在城外狩猎的时候,他施放冷箭,命中了晏既的背心;在安邑战场上的时候他伤了他的手臂。 刀刀入肉,要见鲜血。 观若眼中的嘲讽之意顷刻便烟消云散了,她始终无法很好地掩饰住她对晏既的在意。 在裴俶面前,她也不需要掩饰。 “裴大人在安邑城外的树林中为晏明之伤了右手,可究其根本,是因为你先对他放了箭。” “若是晏明之同你一般睚眦必报,也该是他先在你背上钉上一支箭。” 她一瞬间又没了耐心,自裴俶怀中接过了那把绿绮,朝着她所住的东偏殿走。 只是她到底还是留存着一丝理智,并没有进内殿去,只是将绿绮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她的动静有些大,惊动了青花瓷大缸中的游鱼,令它们不安地游动了一阵。 裴俶慢条斯理地进了殿中,“这把绿绮曾经为陇西李氏所有,萧翾得到这把琴,应当是从晏明之的母亲李朝昀那里。” 原来崔晔今日所说的那个他父亲献琴以保全族人的家族,便是陇西李家。 而晏既的母亲李夫人和萧翾是多年好友,今日她也恰巧知道了。 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兜兜转转不过是这些家族,这些人罢了。 裴俶逗弄了一会儿缸中的游鱼,似是又嫌它们蠢笨,很快走开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一提晏明之,你好像就要同我生气。” “阿若,其实我昨夜还有没有同你说完的他的消息,不知道此时该不该提。” 观若自进殿之后,便又不打算理会他,将绿绮放在一旁,伸手试了试弦音。 她想要知道江琴师说的弦音不准,究竟是不是在诓她。 有了崔晔之事,她便不再那样怀疑自己的耳朵,转而怀疑起江琴师了。 可裴俶又提起了晏既。 两世的情根都种的太深,到如今她真正离开他,也不过两个多月而已。 无论是酒醉之时,还是清醒的时候,她其实都想要知道他的消息。 观若回过身去,在心里说服自己,就当是再给她自己一点时间吧。 “裴大人今日过来这里,原来是为了告诉我晏明之的消息。” 她已经将话口递给了裴俶,他却又不肯轻易吐口了,“既已素手抚琴,阿若,不如你先为我演奏一曲。” 观若不过犹豫了片刻,很快便将双手落在了琴弦之上。 与其白得了裴俶的消息,仿佛欠了他什么,不若还是为他演奏一曲。 她心里只想着是为自己而演奏的便罢了。 一时也想不起旁的曲调,便又是《春江花月夜》。 这一首曲子,今日她已经演奏了三遍。 第一遍是为萧翾。多时不曾弹奏,手艺生疏,心中亦觉得紧张不已。 第二遍是为了让江琴师指导她。江琴师应当是见惯了不如她技艺的人的,便是班门弄斧,也总是要比在萧翾面前好一些。 而第三遍的时候周围无人,她想到晏既分了心,到最后不成曲调。 到了此时,她是从不怕在裴俶面前出丑的,不过信手弹来,有错便有错,应付而已。 裴俶也是世家子弟,不至于连这样寻常的琴曲也不懂得欣赏。 只是他到底还是耐心地听她弹完了,才笑起来,“若是十分不情愿,倒是也不必勉强。” “其实也不算是晏明之的消息,我只是见你关心南虞的那个假皇子,所以才想你说一说我新得的她的消息而已。” 伏珺向来与晏既形影不离,之前受晏既之命驻守河东,也有一阵子了。 观若便问裴俶,“晏暾之受晏叔集之命,应当早就已经到达河东了。” “伏大人近来如何,可有被晏氏的人为难?” “晏氏的人如今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力来管河东之事。晏暾之才刚刚到达河东,便又被晏叔集召回了太原。” 这也是很不正常的事情,观若微微皱了眉,“是太原出了什么事?” 裴俶没有再卖关子,“北方三郡,九原、云中与雁门的世家以剿灭国贼为由合力围攻太原。” 一听见雁门,观若很快便想起了惨死在青华山的慧嫔。 北方三郡的世家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抵御外族的进攻,原本也就是对梁朝,对梁帝最为忠诚的家族。 “晏氏的精兵大多都驻扎在洛阳与长安,又分了一些兵力给晏暾之,北方三郡的军队来势汹汹,晏家这一个新年,可不好过。” 晏氏的实力被梁帝削弱不过就是四年前的事情,晏叔集大约也没有想过北方三郡会放弃观望,忽而发难。 更何况北方三郡,每一个世家的军队,都是长期与外族对峙的。 他们的士兵,可不是居于富贵温柔乡的绣花枕头。 这些消息和如今的裴俶全然无关,最多是因为晏既,所以他才需要知道而已。 只是天下各世家,如今只怕都在看晏家的笑话。 若是太原真的不能守住,一个晏暾之不行,或许要再加上驻守长安的晏晰之。 若是再不行……也不知道将来晏既会如何。裴俶说这件事与伏珺有关,观若忧虑的却比之更远。 太原晏家满山的玉楼琼勾,她还不曾看到过。 第315章 疆土——正文番外(五) 晏既和伏珺并肩站在洛阳城楼上,看着晏氏的士兵出城,往颍川阳城去。 一直到军队扬起的烟尘也尽数散去,伏珺才道:“春色欲来时,先散满天风雪。明之,如今风雪已停,很快便会是春日了。” 晏既的目光仍然望着远处,他走了神,并没有听见伏珺说什么。 伏珺静静等了一会儿,才加大了音量,“明之,你是否是在担心眉姑娘?” 从他自太原发兵,拿下长安到如今,未尝一败。都是他日夜殚精竭虑,运筹帷幄的结果。 可如今他将他的士兵交给了眉瑾,交给了风驰与嘉盛,不知道明日会是怎样的。 晏既终于回过了神来,“眉瑾也不会失败的,颍川是她的故乡,她会用尽全力的。” “我也相信眉姑娘。”伏珺轻轻笑了笑,“距离新年还有半月,也许我们的确可以去阳城度过新年。” 晏既低头看她,“今年新年想要什么?” 从他们相识开始,每一年的新年,都会给彼此赠送一份礼物。 除却他在太原的那几年,从没有间断过。 只因为那时候,他每一年的除夕,几乎都是在凤藻宫中度过的。 他身边有姑姑,有阿翙,有阿姐,有伏珺……还有高熠。 阿翙还在的时候,年年高熠都是在凤藻宫歇下的。 帝后才是夫妻,新年正日,他们应该在一起。 只是那时候他也会无视了同样跟在他们身旁的伏珺,只和他们几个小孩子说话。 他还记得他很小的时候,和阿翙一边一个,坐在高熠的膝盖上。 那时候高熠便会故意逗阿翙,说他从小便志向远大,比阿翙更像他的儿子。 每当这时候,他就会朝着阿翙做鬼脸,故意同他炫耀,引他发笑。 平日的时候阿翙和他同样淘气,为了别的事,也会朝着他做鬼脸,追着他满凤藻宫跑。 有几次还跑到了宫外去,急的阿姐提着裙子亲自来追。 她膝盖上的一处伤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追逐他们的时候踩到了自己的裙角,漏过了一及台阶,直直地摔了下去。 后来她每有阴雨天,她的膝盖都会隐隐有些疼。不知道她如今到了江南温暖潮湿之地,会不会更严重。 再看见这一处伤疤,能不能短暂清醒片刻,想起来她这两个不听话的弟弟。 可是每一次,每一次高熠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起来他比阿翙更像是他的儿子的时候,阿翙虽然会笑,却总是笑的很苦涩。 那时候他是不懂的,那样复杂的情绪,原本也不应该出现在那样年纪的孩子身上。 有一日他蓦然惊觉,高熠或许不是在开玩笑,他的确是并没有那样喜欢阿翙的时候,数九寒天的日子里,他出了一身的汗。 高熠是不喜欢阿翙性情温和,对世间万物,总是怜悯在前。 年轻时的高熠还是一个充满着雄心壮志的帝王,梁朝有三十六郡还不够,还要多些,再多些。 在他刚刚登基的那几年,梁朝年年都与南虞开战。 边陲几郡繁华顿消,到处生灵涂炭。战争也几乎耗尽了梁朝的国库,耗尽了百姓家中的存粮,他是迫不得已才停战的。 他自认为有雄才大略,征战之心未死,怎么能够忍受自己的孩子毫无斗志,只想着无为而治,太平度日。 他自己做不了一个励精图治,开疆拓土的千古君王,便不能接受将来继承梁朝的是一位恭俭以济斯民,却固步自封的仁君。 高熠就是不喜欢阿翙,不喜欢一个不像他的儿子。 那时候宫中总有流言,太子之位,不会落在阿翙身上,高熠在盼一个同他一样的儿子。 晏既从来都不会相信。 只因他觉得一个父亲,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就好像他也从没怀疑过他的父亲晏徊对他的爱一样。 阿翙走后的那两年,姑姑和高熠愈见情疏,除夕之夜,他再没有来过凤藻宫。 阿姐也不在凤藻宫里,她同她的驸马在一起。至少那时候,她还是快乐的。 伏珺想了半日,终于回答他,“也想要一匣子你上次送给殷姑娘的宫花。” “旁的花都可以没有,只是要有玉楼琼勾,还有红梅。” 因为娘娘和阿翙喜欢。他们都远在昭陵,驻守长安的晏晰之不会想起来祭奠他们。 她为他们私设了灵牌,除夕之夜,她是要同他们谈天的。 晏既深吸了一口气,“怎么忽然想起来要这个?” 昨日之日不可追,令他一瞬间满怀感慨。 “你从前私下送我的也都是一些首饰,今年我要一匣子宫花,也没什么可奇怪,值得你特意问一问的吧?” 从他知道她实是女子之后,明面上送他一份那一年他喜欢的东西作为礼物,私底下也会去朱雀大街上搜罗一些名贵首饰,私底下赠给她。 有一年还被总是盯着他的高世如发现了,以为他是有了什么心爱的姑娘。 查来查去查了半日,才知道那一盒名贵的首饰,都进了伏珺的口袋里。 幸而是那时候大家年纪都还小,不然恐怕他们之间也会传出什么龙阳传闻来。 晏既应了她,“那好,嘉盛如今不在我身边,我亲自去洛阳城中的首饰铺子里问,看看他们能不能做这些。” 他们其实也分别了四年了,有四年的新年不曾在一起过。 伏珺同样也问他,“那明之你呢?你想要的礼物是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他思虑了片刻,“我好像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新年之前,我只想听见阳城大捷的消息。” 伏珺没有勉强他回答她的问题。其实李玄耀说的不错,晏既实在是一个没有什么生活情趣的人。 若是他实在想不出来,她随便送他什么应付一下也就罢了。 “后院着火,还想着要继续开疆拓土,不知道梁朝各个世家的家主又要如何想你了。” 晏既的手放在城砖之上,上面的雪没有被抚落下去,他随手写了一个“萧”字。 “其他人如何看我,于我都无关。父亲若是守不住太原,那也是他自己的原因。” 他冷笑了一下,“若是太原真的失守,便让颍川钟氏的人为我晏氏的士兵陪葬吧。” 母亲和妹妹已经带着祖母避到了陇西去,他和他的士兵可以牺牲,难道晏氏的其他人就不能? 伏珺将他面前的那一个“萧”字涂去了。她问他,“太原会失守吗?” 他们的手对于积雪来说温度太高,那一堆雪很快化开了一些,雪水顺着城墙流下去,渗入砖缝之中。 晏既的手,继续在雪堆中划动着。 “太原原本是兵强马壮的大郡,承平十二年之后,大约留下了三成的兵力。” “在这三成的兵力之中,十中之四分给了我,晏晰之驻守长安,只得十中其二。” “晏暾之更废物,从太原而至河东,只有十中其一的兵力而已。父亲手中还有三成。” 北方三郡都是常年抵御外族,拥有战力强劲的士兵不错,可晏氏的士兵,也从来都不是闲人。 “若是父亲果真廉颇老矣,太原有失守的风险,母亲还在陇西,她是不会看着太原陷落,看着父亲去死的。” 母亲到陇西,是为了做父亲的后盾,为了说服李郜在必要的时候出兵增援。 可万丽稚还在太原,只怕在父亲心中,他和她便是当世的虞姬项羽。 母亲能发挥的作用再大,再为他殚精竭虑,也比不上一同留守一城,乱世鸳鸯的情意。 更何况还有一个晏暾之在往太原赶。 说不定就正好遇上什么大事,可解父亲燃眉之急。他们三个最像是一家人。 晏既家中的事,伏珺自然是知道的。她懂得他此刻的沉默,也默契地选择了不开口。 待到他将那一堆雪都折腾完了,才开口道:“我们回去吧,回城喝酒去。” 晏既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今日又喝酒?日日都喝酒,且总是要喝醉,对身体不好。” 伏珺瞥了他一眼,“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来这么多废话。” 她已经开始往前走,“我昨夜真是疯了才会和你在天桥上喝酒,到了后半夜身上又冷又热,你居然还不把我带下来。” 晏既跟在她身后,忍不住轻轻笑起来,“我也不会再和你在天桥上喝酒了,你喝多了,冻的哭哭啼啼。” “明明是自己不肯下来,非说是……” 非说是阿翙回来了。 他的脚步不自觉慢下来,重又快步跟上去,高声道:“总归是昨夜是你自己不肯下来,大家都是男人,难道还要我扛着你走?” 他说着话,站在城楼上值守的士兵都豪迈地笑起来。 伏珺回头望了他们一眼,又好气又好笑,“你们总归都向着你们将军。” 她下了城楼,翻身上了马,待晏既也在踏莎身上坐好,才开始一同往城中王氏的府邸走。 他们拿下洛阳未有多久,洛阳城中的百姓,也如当初安邑的百姓一般,已然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他们一路都避让着晏既与伏珺的马,眼中未有善意。 他们走到哪里,百姓畏惧着他们身上的盔甲,畏惧着银白的服色,拒他们于千里之外。 晏既只作未觉,在王氏府邸之前下了马。 伏珺与他并肩往府中走,她的语气平淡,“和安邑的百姓一样,避我们如同虎狼。” “在他们眼中,这一片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便是他们的疆土,我们是外来侵略之人,自然是这样的。”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等到这个王朝重新统一,谁都不再是侵略者,那便一切都好了。” 伏珺往一旁望了一眼,不知道有谁在路旁堆了雪人,不过半人高,惟妙惟肖。 “也是,说不定到了那时候,今日街市之上的人,人人都要同旁人炫耀,他们是见过当今天子的人。” 晏既还没有想的那样远,他毕竟连薛郡都还没有走到。 “百姓如此,并不值得苛责。只是如今王氏的那几千俘虏,大多编入了我的军队之中,战力不足,还需要好好操练。” “方才倒是不该进城,该直接出城往军营去的。” 他并不想进书房,犹豫了片刻,打算重又出府,往军营去。 他之前始终都不能明白为什么观若忽而会知道原来他也是重生之人。直到那一日他偶然发觉了阿柔的那幅画已经不在了。 后来他召了嘉盛过来,却也再没有找到。 这是对于他身份最明显的提示,他醒来之后绘了云蔚山中的情形挂在书房之中,也并不是为了让阿柔临摹。 可就是这样巧,阿柔临摹了这幅画,附在家书中送给了他,离家千万里,他只有好好收藏。 他是从来也不会乱放东西的,母亲和妹妹的东西他向来收的很好,没理由到了观若手里,他还懵然不知。 像是有人在推动这些事。 晏既走到一半,忽而发觉自己好像不能再往前走。 他的披风被伏珺捉住,他停在她面前不远处。 在他回过头来的一瞬间,一个雪球迎面砸来,被他捉在了手心。 他捉的力气太大,那雪球捏的不紧,一下子便裂开了,像是在空中又下了一场雪。 伏珺大笑起来,不过片刻,自己身上也挨了一下。 晏既一面捏着雪球,一面道:“小时候吃过那样大的亏,如今也还是爱玩。” 小时长安下了雪,他们在御花园中打雪仗,九江陈氏的一个小郎君,在雪球之中包裹着石块,砸在了伏珺的后脑勺上。 留下一道疤痕,如今只怕也还能摸到。 他说她是外邦之人,南虞人总想要侵占梁朝的疆土,他厌恶她,希望南虞人永远都不要出现在梁朝的土地上。 九江与南虞相接,在梁帝初登基的那几年,年年都有战事。 南虞是无雪之国,伏珺在来到梁朝之前,从没有见过雪。 她伸手去触摸着她脑后的伤疤,往事已如烟尘散去。 “他希望南虞人永远都不要觊觎梁朝的疆土,不要踏上梁朝的土地,但我不是这样想。” “我希望我们虽然是两个国家的人,却永远都能友好相处,互通有无。” “我希望南虞的孩子,也都能如我一般,知道雪究竟是什么样子。” 希望他们能在同一片白皑皑的雪地上一同玩耍,丢向彼此的雪球之中不要再有石块。 她将她手中的雪球砸向晏既的脖颈,大声地笑起来。 第316章 除夕 裴俶带给观若的消息,便如清漏之声,一点一滴,终归化于无形。 除夕将至,这半个多月来,观若仍旧过的很闲适。 萧翾再没有召她到她面前去,她似乎原本也并不在萧宅之中。 观若每日午后去往晴雪院,或是由江琴师指点,或是独自对梨树闲弹,一首《春江花月夜》,总是已经可以演奏地完整。 只是曲中情致还要慢慢琢磨,待她眼前有了春花春月,或许才会好一些。 不抚琴的时候,观若会坐于明窗之下,看白昼迁延。 文嘉皇后的那一本《女则新篇》她已经读过一遍,偶尔拿起来,亦是常看常新。 袁音弗的身子将要满四个月,脱去宽大外衫同观若坐在暖融融的内殿之中的时候,已经能看出来微微的隆起。 她们都再没有听过李玄耀的消息。 等到除夕这一日,观若原本和袁音弗说好,要一起守岁,玩一些闺阁女儿家的玩意儿。 待到黄昏时分,凌波又进了绮年殿中,送来一套崭新衣裙,请观若往长生殿中去。 萧翾有召,观若和袁音弗都不敢怠慢,只能是立刻进内殿沐浴更衣,改换了妆容。 除夕之夜没有下雪,这几日天气晴好,原本的积雪都在渐渐化去,越发冷了。 凌波点灯为观若引路,纵然新年将至,萧宅之中始终人声寂寂,并不见行人。 同样不见新年装饰,仿佛他们将要面对的不过是寻常日子。 观若甚至要以为,今日萧翾宴请之人,大约又只有她一个。 但是她想错了,长安殿中音繁调骋,丝竹纵横。骊山仙姬轻张彩袖,举袂向空,如欲腾云飞去。 两侧的长几之上,亦已经有宾客落座,是她来晚了。 待观若同萧翾行过礼,凌波直接引着她到距离萧翾最近的长几上坐下。 这是萧翾的打算,观若虽觉不妥,亦自不能违抗。 不过方才惊鸿一瞥,观若已见坐在萧翾下首的那个少年是崔晔。 那一日之后她再没有见过崔晔,也许是他也明白了他想得到绿绮最应该走的那条路,开始逢迎讨好萧翾了。 萧翾说过他是她寻到的与她的有情人最相似的那一双眼,因为这个原因,迟迟早早,总是会得幸的。 便如观若从前在梁宫中一样。 面前是玉盘红缕细,手边是金瓮绿醅浓,她装作不经意地抬眼看了对面,是一位已经上了年纪的夫人。 鬓发已斑白,只怕是萧翾的长辈。 再往下看一位,萧鹇换做了女儿红妆,身上肃杀之意却不减。 她面前饮酒所用的杯盏,比观若面前的要大上许多。 观若是后进殿的,最是引人注意,她应当已经看见了她,此时便只是一杯一杯地饮着酒。 而观若下首的也是一个年轻女子,她都不曾见过。未知是否会对她心存善意,观若并不敢先同她问好。 观若装作欣赏歌舞,舞姬在殿中飘然回首,观若看见了坐在萧鹇下首的人,是裴俶。 他居然也在受邀之列。 看来是这一段时日他又做了些什么,稍稍抵消了萧翾对他的厌恶。 裴俶这样的人,行事没有底线,做什么都不足以令观若感到奇怪。 一曲舞毕,众人共举杯,观若面露踌躇,不敢饮酒失态,便只是稍稍抿了一口。 观若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妙音殿中其他舞姬,已经鱼贯而入,列于殿中。可以开始准备欣赏下一出歌舞了。 珠楼娘子也在其中,准备为殿中人高歌一曲。 她自进殿开始便目不斜视,神态高贵,看起来同南郡郊外那个眼中水雾蒙蒙,不知所措的女子判若两人。 人在做自己擅长的事情的时候,总是会看起来更得心应手,容光焕发一些。 观若下首的那一个女子却忽而发难,“今日是除夕之夜,殿中众人共欢庆之意。” “这不过是大家一起饮的第一杯酒,殷娘子便不过稍稍抿了一口,是否有些不妥?” 这女子一开口,观若下意识地望向了她,大约也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她应该便是萧翾的幺女,是那一日萧翾与萧鹇言语之中所提及的那一位“阿鹮”。 萧翾的这三个女儿分明都是养女,自襁褓之时便在她身旁。 可是观若见过的两个女儿,萧鹇与萧鹮,眉宇之间与萧翾都是有些相像的。 萧鹇得的是萧翾持剑之时的英气,也许是像了萧翾收服萧氏众人的那几年。 而萧鹮年纪最小,仍然带着几分青葱稚气,不知道萧翾年少的时候,是否有也如她这样天真的理直气壮。 观若回过头去,见萧鹇恐怕也要开口,便听见萧翾先道:“阿鹮,你只要饮尽你杯中的酒便足够了,不必管旁人如何。” 所以观若的猜测没有错,她身旁这个年轻女子,果然就是萧鹮。 只是萧翾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疲惫,便不知道是因为何事了。 她又对观若道:“阿若亦可以放心,你面前这些,不过是琼汁果酿而已,任你的酒量再如何浅,也是不会醉的。” 一番话说完,对萧鹮是责备,对观若却是关怀,亲疏立现。 萧鹮果然饮尽了杯中酒,只是看起来心有不甘,似乎是还想要说什么。 便看见萧鹇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望着观若笑起来。 “还是大人想的周到,殷娘子既不胜酒力,强迫她喝酒,除夕欢宴,不过是少了一个人同乐而已。” 这笑仍然是没有温度的。 “不过按着从前的规矩,众人都饮酒,独你不饮,终归是有些失礼。” “殷娘子似乎常常往江琴师的晴雪院去,今日江琴师感了风寒,不能进殿献艺,我见殿中已然放了古琴,不若便请殷娘子为众人演奏一曲。” 萧鹇之前将她认作萧翾新得的内宠,萧鹮又向来看不起这些歌姬乐匠,这是她们姐妹要以她们所认为的方式来折辱观若,从而折辱萧翾。 是她们母女的角力。 江琴师偶感风寒,观若是知道的,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会落在自己身上。 她怎么好像总是要被卷到这种事里去。 第317章 一曲 观若笑的谦逊,“日日都往晴雪院去,只是因为我实在学艺不精,令江琴师颇费功夫。” “今日佳节,更不敢在大家面前献丑。” “其实殿中便有技艺高超的琴师在场,如此良宵,我不愿浪费大家的时间。” 她没有那样傻,真的听了萧鹇的话,自以为可以出彩,傻乎乎的去献艺。 更何况她也并不想以此讨好殿中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萧翾。 仍旧是萧翾为她解围,“阿鹇善饮,今日殿中备的好酒,大多都是赏给你的。” “你只需随性,不必强求自己,也不必强求他人。” 萧翾又望了她身旁的崔晔一眼,向殿中众人道:“这一把古琴是为崔郎君准备的,他新作了曲谱。” “若无他事。”她微微抬了下巴,“蕴光,你便过去吧。” 崔晔很快自案几之后站起来,朝着殿中那把古琴走去。 他的脚步看来并不稳健,与从前不同,似乎是受过伤。 观若下意识地望向了裴俶,他曾经说过要给崔晔一些教训。 裴俶察觉到观若的目光,只是慢条斯理地拿起了酒杯,目光之中光彩乍现。 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古人诚不我欺。 崔晔已然在古琴之后坐下,稍稍试了试弦,便开始演奏起来。 不过骊珠初迸,便似见霓旌四绕,乱落天香,中有一仙袂飘飘的倾国佳人,约略烟蛾态不胜,从月中飞降。 面前却是一片白茫茫雪地,佳人行走于其上,春冰渐消,玉河流水,幽清雅韵,远胜于霓裳袅袅之声。 一曲终毕,殿中鸦雀无声,便是方才一心想要找事的萧鹇姐妹,一时间也并没有什么话能说。 哪怕是萧翾,亦默然良久。 崔晔重新走回了她身旁,同她行礼,她才好似从自己的迷思中回过神来,从那一片雪原中走出来,同他轻轻点了点头。 “今日听君一曲,比从前听你随意弹拨,静叙闲情,不知道好了多少。” 崔晔的态度谦逊,仍旧是微微红了脸,“能得大人一句夸奖,蕴光无胜欣喜。” 观若一直注意着萧翾,应当说殿中所有的人都注意着九级金阶之上,郎情妾意的两个人。 可是观若却发觉在崔晔说完那句话之后,萧翾的面色微变,眼中柔情骤减,很快又不剩下什么温度了。 她拿起金杯饮了一口酒,态度冷淡,“蕴光,你腿上还有之前不慎摔倒留下来的伤,夜深雪重,不如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崔晔显然被她忽如其来转变的态度弄得有些懵懵然,如同寒冬腊月,兜头浇下来一盆冷水。 只好有些慌乱地站起来,原本白里透红的面颊又变得煞白。 或许旁人不能明白萧翾,观若却顷刻便理解了他。 同是他人之影,观若于崔晔而言,已经是过来人。 她从前在梁宫中,并不知道自己一直都在模仿他人。对梁帝百般畏惧,千般讨好,总是不能得他笑脸。 反是袁姑姑指导之后,她不再如从前一般惧怕与讨好梁帝,他才待她好了一些。 萧翾想必也是如此。 她从前的情人大约也是贵胄出身,与她势均力敌,从不会在她面前曲意逢迎,小心讨好。 或者崔晔方才的一曲令她回想到了从前,这一个幻梦却又顷刻碎在了崔晔的那一句奉承之中。 也不知是萧翾可怜,还是崔晔可怜。 观若正自想着,崔晔自金阶上走下来,不小心踩空了一截,直直摔在了地上。 一时间自然有侍女过去扶他,他摔的鬓发散乱,连头上的白玉冠也歪斜。 他是踩到了自己的袍角,太过用力,不免连袍角也被扯坏,十分狼狈。 若是柔弱女子,便是这样摔一摔,摔得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也似是花枝为骤雨所打,身躯歪斜,十分惹人怜爱。 可是人高马大的男子,还要做出柔弱模样来,纵然崔晔是俊朗如玉的翩翩少年郎,也总有些不伦不类。 果然便听见萧鹮轻哼了一句,“惺惺作态。”酒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观若忍不住在心中暗笑。从前在梁宫之中,她见过许多宫嫔做出弱势模样来以此邀宠。 可有朝一日见了男子也效仿内宫女子,不免便要觉得天地倒转,日月移形,过分滑稽了。 观若并不知道崔晔是否有意如此,不过萧翾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朝着凌波挥了挥手,令她快些将崔晔带下去。 而后殿中添酒回灯,重开歌舞,是珠楼娘子亭亭立于殿中。 她身侧的那些舞姬,看起来正是观若第一次进妙音殿,在殿中作红梅舞的女子。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观若细细听来,是李易安的一阕《渔家傲》。 上阙以玉人出浴形容梅花的玉洁冰清,明艳出群,即物即人。 下阙在月夜下饮酒赏梅,月色玲珑透剔,使暗香浮动,疏影横斜。再以绿蚁金樽辅之,实是人间快意之事。 这已是观若在长生殿中听见的最应景的一首歌了。其实与崔晔方才的一曲也堪相配。 每到冬日,总归都是咏梅咏雪咏佳人。寂寂寥寥,朝朝暮暮,吟得梅花俱恼。 这一曲歌罢,长夜不过堪堪过半。 萧翾举起酒杯,与殿中人共饮,而后很快站起来,“今夜虽是除夕之夜,该与卿一同守夜而至子时。” “只是我实在已觉疲惫,精力不似少年,便还是先行散去吧。” 观若一早便发觉了萧翾今日的神情不对,她能坐到此刻,或许已经是极限了。 她站起来,殿中众人自然也不敢再坐着,一同举起了杯中酒。 除夕一过,很快便是春日,算是提前共祝春朝。 观若不知道萧鹇与萧鹮如何想,总归她也已觉疲倦,想要早些回绮年殿中去了。 不知袁音弗是否还在等她。 只是事与愿违,萧翾很快又道:“阿若,你随我来。” 长生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第318章 却辇 萧鹇尚好,萧鹮的脸色却很快便不好看了。 她既看不起歌姬舞姬,想必更看不起萧翾枕畔之人。 而在她与萧鹇眼中,观若已经将这两重身份集齐,是更卑贱之人。 萧翾不与她们共度佳节,反而要与她一起,萧鹮涉世未深,也许已经引为奇耻大辱。 待要说什么,却很快为萧鹇瞪了一眼。她看来还算听姐姐的话,因此再没有多言。 殿中诸人都做出恭敬的姿态来,目送萧翾离开。 观若虽不知道萧翾寻她有何事,心中亦非十分情愿,也只好跟在凌波身旁,同萧翾一起先出了殿。 早有车辇停在殿外,萧翾上了车,淡淡吩咐了一句:“阿若跟来。” 可这毕竟是萧翾的车架,与其他不同,且车上只有她与萧翾,她心里有些发怵。 于是她道:“今夜无风无雪,我跟在大人车架一旁便好。” 萧翾已然在车辇上坐定,闻言掀开了车帘,“我又不是帝王,你也不再是妃子,何必牢记却辇之德?” 却辇之德,说的是汉成帝时班婕妤的故事。 成帝要与班婕妤同车出游,班婕妤却说圣明君主身边该是贤良臣子,而非姬妾,因此不肯与成帝同车。 萧翾如此说,观若只能上了她的车架,在她身旁坐下。 车辇缓缓起步,朝着昭阳殿走。 车内再如何宽敞,也总是宽敞不过长生殿,昭阳殿。 萧翾看出观若的紧张,语气平缓,“若非要将我比作圣明君主,那阿若你也会是贤良之臣,倒是不必如此恐慌。” 观若点了点头,“大人可比圣明君主,我却不过是个普通人,不敢自比忠臣良相,是大人谬赞了。” 萧翾轻啜了一口茶,胸中不快稍减,“这世间忠直耿介之臣不少,却无一人是女子。” “待我成为君王,我便要在女子之中遴选。” “我就是要弄清楚,究竟是世间女子一个个都是无能之辈,还是都被男子压迫,无出头之日。” 便是世俗约束,礼教压迫,千百年历史,也并非没有留下女子的美名。 之所以这样少,不过就是因为机会太少太少罢了。 观若知道萧翾心中自然也有她的答案,她们的答案是一样的。 “便以方才‘却辇之德’这个典故来说。成帝宠幸飞燕合德,沉湎酒色,荒于政事,任由外戚专政,以致国家动乱。” “而深宫之中的婕妤班氏却能深明大义,以此来劝诫君王重朝廷之中的贤良之臣,光是这一点,便是小女子强出坐拥四海的君王许多了。” 观若同萧翾行了礼,“终有一日,世间万千有才华的女子不再为世俗规矩所约束,可以坦然立于庙堂之上,我先替她们多谢大人。” 若萧翾成为帝王,她相信她一定会做到的。 萧翾轻轻按住了观若的手,“还是未来未定之事,不必此时便谢我。” “可阿若,你心中便仍然没有这样的意气么?” 观若一时间难以回答,前世今生,她都不是什么胸有大志之人,只想着平安度日,贫贱亦无妨。 虽然上一次为萧翾的话所激励,又过了半个多月安闲的日子,便将一切雄心都忘记了。 可是难道她就真的要这样碌碌一生,为命运的浪潮所卷,而非立于潮头,如萧翾一般,让众多的世人,众多的世事都听凭她的意志么? 她一想到这些,最先冒出来的想法便是“凭什么?” 她凭什么做到这些,又凭什么是她?她没有信心,不相信自己能做到。 车辇一路朝着昭阳殿走,此刻已经停了下来,萧翾抬起眼望了她一眼。 “你不必着急回答我,我们或许还要一起度过一段很长的时间。” 若是她想,她是可以改变她的。只是她也优柔寡断起来,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任何事但凡牵扯上情感,便会顷刻之间麻烦数倍。 观若和萧翾在车辇之中略等了一会儿,等到昭阳殿中各处都渐次亮起了烛光,才从车辇之中下来。 萧翾走在最前,观若同她的侍女跟在她身后。一群人鸦雀无声,亦不曾带动帷幔。 待走到内殿之前,萧翾停下了脚步,“凌波,你去取一坛金风酿和一坛玉露酒送来。” 而后又道:“只阿若随我进来。” 身后的侍女无声地退了下去,萧翾推开了内殿的门。 四周都是白色的帷幔,在夜色之中,昏暗的烛光之下看来,越发令人觉得心中悲戚。 可今夜明明该是最为快乐的日子,即将要送走旧年了。 新年伊始,想要做什么,都是会有机会的。 萧翾在一旁的长榻上躺下来,仍旧令观若如那一日一般坐在她身旁。 凌波很快取了酒,并两只金樽过来。又搬了紫檀木几,将酒放在了木几上。 她挥了挥手,凌波轻移莲步,很快退了出去,而后萧翾摘了酒坛上的红盖,亲自为观若满上了酒。 “今夜不过是两个伤心失意之人,不分尊卑,也不分你我。畅所欲言,待到明日,便将一切通通忘掉。” 观若倒是可以同意萧翾的提议,只是,“大人是知道我的,醉酒之后胡言乱语倒算不得什么。” “只是怕长醉不醒,也辜负了大人愿意同我谈天,这难得的机会。” 萧翾将一坛酒推到了观若面前。 “这是金风酿,以木樨花与江米酒为底,掺了许多水,不易醉人,便是孩童亦是可以饮的。” “我的阿鹞小时便常常喝这种酒陪我。” 这还是观若第一次见到萧翾主动提起她的长女萧鹞。 既是长女,总有一段其他女儿都不在身边,独属于她们的时光。 其中的情意,也并非是后来之人所能赶超的。 “而这玉露酒,一壶可抵七、八壶金风酿,我喝这一壶。” “其实酒是好东西,一醉可抵千金。你也应当学会喝酒,便从今夜始。” 她又添上一句,“你放心,若是你已醉了,我不会怪你,会让人好生将你送回绮年殿中安歇的。” 萧翾的话说的不错,平生已然事事非,她又何惧一醉醒醒了。 今夜虽无澄明月色,也不可使金樽空对成双寂寞人影。 观若举起了酒杯,“今夜除夕,我先敬大人。” 第319章 女儿 萧翾亦拿起她的那一杯酒,同观若碰了碰杯,“今夜除夕,明日新年,但愿来日更胜今朝。” 金风酿是很甜的,才举到面前,便是一阵扑鼻木樨香气。 氤氲芳气透衣缣,使人如见金英缀,翠叶兼,置身于桂花荫中。 观若一气将这一杯酒饮尽了。 萧翾见她豪爽,原本只饮了半杯酒,也重又举杯,将杯中酒都喝完了。 “瞧你喝酒的模样,便知你的确没有诓我了。也只有初入酒场的愣头青,才会这样一举起杯,便一气都饮尽。” 观若笑了笑,“我不敢欺瞒大人。” 萧翾既说要脱去彼此的地位与身份,坦诚相待,观若已饮下一杯酒,也干脆便先问起了她的长女萧鹞的事。 “今夜是除夕佳节,不知为何,却只见二小姐与三小姐。” 萧翾酒杯已空,观若见她又要动手,忙拿起酒壶,先为她斟满了。 而后也为自己满杯,木樨香气盈于袖中。 萧翾看着观若的动作,神色晦暗。 “整个萧家,便是阿鹇与阿鹮这两个终日与我作对的女儿,都不敢随意同我提起阿鹞的名字。” “你才饮了一杯酒,便有如此胆量了?” 她虽然这样说,言语之中并无不悦与威胁之意。 只是透着无尽的疲惫,是一个母亲,面对违逆自己意愿的子女的疲惫。 观若将金樽放在自己鼻尖,轻轻地转动着。仿佛只是闻一闻这样的香气,顷刻也便醉了。 “只是一点好奇之心,也只是个对萧家了解不深的愣头青罢了。” 她哪里会知道,萧鹞的名字在萧家是不能提的。 萧翾饮了半杯酒,“你可知这二十来日,我是去了哪里?” 观若摇了摇头,也饮半杯酒。 “我去了长沙郡,去了临湘城。”她长叹了一口气,“长沙罗氏的家主罗问亭,与我是年少之交。” 只可惜不能一起走到垂暮。 萧翾从前的事,观若自然不会知道。 可是那一日萧鹇入昭阳殿,她说的话,也令观若对萧翾与罗家众人的关系有过猜测。 萧鹇就是因为知道这样的关系,所以才以此来刺伤萧翾的心。 母女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观若更不知道罗家人和萧鹞有什么关系,只能等着萧翾自己说下去。 “我早已经告诉过阿鹞,我们萧氏与长沙罗氏,是一定会有一战的。” “我会战胜罗氏,她和罗问亭的儿子,不可能白头到老。” 罗问亭当年背弃了他们之间的约定,所有背叛了她的人,她都要他们死。 可世间居然就是有这样的冤孽,不过在江陵郊外见过一面,阿鹞便甘愿放弃将来萧家属于她的一切,放弃她这个母亲,死心塌地地要同罗问亭的儿子走。 “阿鹞与我脱离了关系,嫁给了罗问亭的儿子,到了临湘城生活。” 阿鹞说她不害怕来日萧氏与罗氏开战,若是罗清和战死在了与萧氏士兵对阵的战场上,她亦不会怪她。 “可是他原本就是个短命鬼,都不必我,在夏日的时候就生了一场重病,撒手人寰了。” 而在夏日的时候,她也已经准备好要进攻长沙了。 她这一生,年少时已经输了太多,连老天爷也不忍见她再输了。 萧翾将剩下的半杯酒也饮尽了,“我这一次去临湘,便是将阿鹞从长沙带回了南郡。” 不过这也当然只是她去长沙郡做的一件事而已。 他们相逢在长安杨柳依依之时,如今南郡与长沙郡俱都雨雪霏霏,她去为他送行。 当年曾许诺同生共死,一晃几十年过去,到如今,是她为他收敛尸骨。 萧翾将酒杯递给观若,示意她继续给她倒酒。 她看着杯中酒渐渐漫起,倒映出她的面容,“只是阿鹞仍然不愿与我一同回到萧家,如今住在城外的慈安寺中。” “短暂修行,或是出家为比丘尼,都由得她。” 阿鹞说好了不会怪她,其实还是在怪她。在她心中,罗清和的那些家人,已经重过了自己这个母亲。 萧翾的话音刚落,正预备将杯中酒喝完,便见凌波无声地进了内殿。 “启禀大人,二小姐与三小姐方才牵马出府,像是往城外慈安寺的方向去了。需不需要着人将她们追回来?” 萧翾放下了酒杯,神色安然,“今夜是旧年最后一日,去便去吧,不必追了。” “只是来日若再有这样的事,便将萧鹞迁地再远一些,她已经不是我萧家人了。” 萧翾已经比观若多喝一杯酒,观若举起酒杯,同样一饮而尽。 将萧鹞从长沙郡风雪兼程带回来的是萧翾,心软的是她。 说着萧鹞已经不再是萧家人,不让自己的其他女儿去见她的人也是萧翾,心硬的也是她。 观若只作未觉,又为自己斟满了酒。 凌波从内殿中退出去,萧翾饮尽杯中酒,将酒杯重重地放到了紫檀木几之上。 “这便是我的三个好女儿。” 她将她们养育至今,并非没有尽责,没有付出真情。可长到如今,一个一个,都同她离心离德。 观若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似乎说什么都不对,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萧翾的杯子取过来,重又斟满了酒。 “成大事者,不能为儿女私情所累。” 她从不反对她的女儿,包括她身边所有的人去同人相爱,去享受两情相悦的快乐。 只是她也实在见过了太多恩爱一时间的例子。 “阿鹞原本可以继承我所有最好的东西,却为了这样的一个男人,将自己逼到了这样的境地。” 若为了儿女私情,放弃天下大业,她从前看不开,如今却觉得是蠢。明明白白的蠢。 无可奈何,当真是无可奈何。 萧翾又要扬袖将杯中酒饮尽,却被观若拦下。 “大人不过叫人送了两坛酒进来,此时大人的酒坛已经空了一半,能否等一等我。” 她听着观若的话,一个眼错之间,以为她是她的阿鹞,是最通情达理,最知她心意的阿鹞。 观若终究不是,可萧翾也放下了酒杯。 她望着她已经红透了的脸颊,“阿若,同我说一说你同晏明之之间的事。” 第320章 相似 “我和晏明之之间的事?”观若重复了一遍,纵然只是薄酒,数杯下肚,她也已经有些醉了。 昭阳殿中有一扇窗户没有能够关地严实,夜风吹进来,卷过帐幔,吹向胆瓶之中,难得有的一枝红梅。 “我是很爱他的,真的很爱。”观若抱住了酒坛子,将脸贴在上面。 酒瓶冰冷,能让她觉得舒服一些。 她好像有些分不清前生与今世的事了,她脑海中一片混沌,“没有什么能说的事,不过柴米油盐,点点滴滴,我都爱着他。” 云蔚山的一草一木,营帐中的只言片语,她都爱他。 “可是我要喝的白粥里被人下了毒,不会有别人,只会是他。” “他或许有难言之隐,或许有千般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或许这只是一个意外,是他误解了什么,所以才这样做。” 她说得有些快了,心跳地也越发快起来,她不得不停下来缓一缓。 “大人,我永远不会同一个曾经想要我性命的人和解,不应该这样做,对不对?” 萧翾将她的手从酒坛之上摘下来,而后取走了酒坛,任由观若一下子趴在了紫檀木几上。 还在一面流泪,一面傻愣愣地同她微笑。 她其实已经醉了,三杯金风酿也会醉,连七、八岁时的阿鹞也不如。 萧翾将酒坛放在了地上,她回避了观若的问题,“今日三杯,明日四杯,总会一点一点好起来的。” 观若没有反抗,她们静静四目相对了一会儿,萧翾又道:“晏明之的军队已经拿下了颍川的阳城。” “等他真正拿下颍川,拿下了钟家,再过一段时日,或许你们会有机会再见。” 观若立起身子,剧烈地摇起头来,“不想见了,不想见了。” “哪怕再见一面也会放不下,不要再折磨我了。” 她在这时候,有了一点孩子气的执拗,原本清丽的五官都皱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委屈。 萧翾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好,不再见了,不再见了,没有人要折磨你。” 只是晏既未必是这样想的。 他可以过颍川,走砀郡而至薛郡,也可以往南走淮阳,拿下九江,全凭他的心意而已。 她的步伐也没有那样快,在他真正拿下颍川的时候,她能完全收服九江陈氏,也就已经算是足够快了。 淮阳刘氏不足为惧,九江吴氏,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依靠会稽谢氏。 没想到几十年光阴过来,自己居然要和晏家的后辈,昀娘的后辈这样比试了。 得到了萧翾的承诺,观若的身子无力地软下去,萧翾接住了她,让她靠在了她怀里。 她轻轻叹了一句,“我的这几个女儿,已经许久都没有令我享受过这样的时光了。” 观若尚没有完全失去清醒的意志,她回答她,“从我五岁之后,便再没有机会这样靠在母亲怀中。” 她将袁姑姑当作母亲,可她从不会将她当作女儿。 她们之间从没有亲密的时候,明面上永远主是主,仆是仆,尽管其实是袁姑姑控制着她。 萧翾同她开着玩笑,“不如你来给我做女儿?” 观若微微摇了摇头,“您已经有三个女儿了。母女之间,不应该有解不开的结,您应该多和她们谈一谈。” 她们自襁褓中时就已经是萧翾的孩子,虽非亲骨肉,可十数年朝夕相处,总归是快乐的时候更多,有分歧的时候更少。 就这样抛弃这段缘分,太可惜了。 观若从不想从萧翾这里得到什么,若说唯一所求,不过是一份安宁的生活。 如今就已经很好。 她不想再引来世人对她太多的非议与讨论,将她描绘成一个充满心机,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女子。 她的名声原本就不太好,也不想拖累萧翾。 萧翾长叹了一句,“我的三个女儿,给她们的都是一样的教育,一样的关爱,可长大之后,却各有不同,没有一个能知我心。” 观若在她怀中动了动,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我也怕我不能知大人心意,令大人常生怅惘。” 萧翾轻轻拍着她的肩,“不要紧的。养的时间太长了,原本是一颗心,便变作了两颗心。” “若是养你的话,这点时间便刚刚好。” 夜风更猛烈地吹进殿中来,令白色的帐幔舞动地更加肆意。 观若又想起了那一日在萧翾殿中的崔晔,而后是今日的崔晔。 “大人。”她唤着萧翾,“您和您所爱之人,又究竟是为何分离的呢?” 令她如梁帝一般,搜集了满屋如他的男子,却再不肯动真心。 便是权倾天下的女子,便是已过不惑之年的女子,同样也是可以追寻这世间的男女之爱的。 萧翾的目光落在白色的帐幔之上,从她还是少女,从她自长安回来,她的屋中,最多的颜色便是白色。 “先是生离,再是心变,最后是死别,世间有情人,无非如此。” 他的心变了,她的心却从没有变。女之耽兮不可脱,说的从来都是她自己。 观若劝了她一句,“若是大人想要崔郎君与他相似,便不该当他只是面首。” 与其永远沉溺于这一片爱中无法自拔,不如试一试去爱别人。 既然崔晔与他最为相像,或许也是这世间最容易使得萧翾动心的那一个人。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 萧翾低头望着她,“阿若,若是你将来遇见一个与晏明之相似的男子,你便会懂得我今日之情了。” 观若还太年轻了,她不知道若是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是没法爱上与他十分相似的人的。 他们的面容相似,一举一动,却都会提醒着她他与那个人的不同。 当作影子尚且可以,动用真心,却是永远都会失望的。 世间没有爱,是用失望堆成的。 唯有这一点,她可以同她的敌人高熠共情。 他赢得了这个皇位,却仍然与一生挚爱分崩离析,十数年过来,他没有赢她什么。 萧翾将杯中最后的一点残酒饮尽了,她的声音散在夜风之中,“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我已经不念了。” 观若已经在她怀中闭上了眼睛,去还没有忘记反驳她的话,“我只要爱晏明之,不要爱旁人……” 第321章 年夜 酒过三巡,晏既夺过了伏珺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今夜除夕,距离子时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琢石,你可不要这样早便醉了。” 一旁的刑炽和蒋掣满脸不服,只是蒋掣话少。 便听刑炽道:“将军这是做什么?都是男子汉大丈夫,伏大人同我划拳输了,本就当喝一杯。” “若是这样的规矩做起来,往后谁输了,岂不是人人都能找人代喝了?” 他转过头去瞥了一眼坐在一起的将掣和眉瑾,挤眉弄眼地道:“将军和伏大人捉对,风驰也自有人相伴,岂不是就欺我一个人?” 伏珺笑起来,拍了拍蔺玉觅的肩膀,“一桌六人,不会叫你落单的,我把蔺姑娘派给你。” “她虽然不能饮酒,玉露琼浆却也能喝不少,便用它来代替酒水好了。” 刑炽微微红了耳朵,一面还欲再辩,见晏既轻轻瞥了他一眼,便也不敢再说了。 蔺玉觅也要凑这个热闹,便站到了刑炽身边去,将手中的酒壶一拍,“伏大人不要看不起人,自己不能喝,便将旁人也看的小了。” “我便是不喝这清甜梨汁桃汁的,纵是喝酒,又有何妨?” 伏珺笑起来,正要说什么,便见晏既走过去,拿开了她面前的酒,重又换做了梨汁。 “过了年也不过十三岁的人,学旁人喝什么酒。只准喝这个,不然,我便连嘉盛也一起赶下桌去。” 她被观若看作妹妹,自然也是他的妹妹。便是她始终对他心存芥蒂,他不会同她计较。 蔺玉觅的性子直来直往,颇有古来游侠之风,闻言又要和晏既辩一辩。 伏珺连忙上前,笑着对刑炽道:“喝不喝酒的倒是还好说,我瞧嘉盛今夜根本也没有喝足。” “定是输的太少了些,所以才急吼吼要同人比划。仍旧是我同你来,不要废话。” 其他人也都不忙着自己喝酒吃菜,纷纷等着看刑炽的热闹。 而后刑炽和伏珺重又划起拳来,竟是一连输了三把。 三大碗竹叶青放在眼前,纵是七尺男儿,也忍不住要有些发怵。 还是蔺玉觅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是自己方才说过的话,端起一碗酒,便要往唇边送。 刑炽一见,连忙夺过来,一气将碗中的酒饮尽了。 一时间房中又热闹起来,眉瑾打趣刑炽,“到底还是要蔺姑娘催促,你才肯老实喝了这酒,还有两碗,也都快快喝了吧。” 一边伏珺又道:“人家小姑娘过了年才是豆蔻年华,怎么这样着急就喝起了交杯酒了?” 刑炽的脸一下子变的通红,伏珺的话比碗中的烈酒更管用。 他怕再遭了旁人打趣,连忙将剩下的酒也给喝尽了。 伏珺最爱看热闹不过,不喝酒要打趣他,喝完了酒还是要打趣,“呀,同嘉盛你喝了那么多次的酒,便没有哪一次是见你这样爽快的。” 房中众人不免又大笑起来,指指点点地看刑炽的笑话。 刑炽满脸通红,赛过胭脂色,褪也褪不下来。反倒是蔺玉觅还落落大方些,目光黏在他身上,不肯离开。 从青华山开始,他们一路都在一起。 她为严嬛伤了手,除却殷姐姐,也就只有刑嘉盛关心过她。 那时候她只当他是仇敌,从没有旁的想法,不过是不会如厌恶晏明之,厌恶李玄耀那样地厌恶他而已。 而后是在安邑城外,是他将昏迷在野外的自己救了回来,同样悉心照顾,一直等到她醒来。 点点滴滴,恨意与爱意,她都记在心里。 只是她到底年纪还小,高官之女,被养的娇气,从前成日只知道赏花游乐,成熟的太晚。 是战争令她飞快地成长起来,也是这一次的分离,令她发觉了她心中也在萌芽的,对于他的情愫。 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没有什么可以不承认的,也不怕旁人取笑。 距离她及笄都尚且还有两年,她可以慢慢地确定她的心。 见刑炽的脸红的将要滴下血来,晏既也不忍再打趣他。 屋中众人早已经喝够了酒,与其一直在屋中划拳浪费了这些好酒,不若还是去院中。 “划拳总是无趣,若是真要将这些酒喝完,不如换一个法子。” “我让人在院中设了一些箭靶,今夜不若也来院中比试一番,九轮为数,输者饮一碗酒。” “最终得胜之人,可得我一把好弓,如何?” 河东裴家的人喜欢狩猎,收藏之中有不少名弓。他分得了一些,如今带到了阳城,正好作为新年之礼。 房中众人除了蔺玉觅,人人都是演武场上的好手,新年要得彩头,也是好寓意,因此并无人反对。 晏既知道蔺玉觅在他面前向来有些别扭,若比试箭术,又独她一人无趣,便道:“就请蔺姑娘来做见证,分酒的分酒,得弓的得弓,如何?” 蔺玉觅并非是不知好歹之人,好与坏总是能分的清楚。 闻言便道:“将军有请,却之不恭。” 如此,众人大说大笑地走到了院中。 连日大战,阳城也都是晴好的天气,如今风平浪静,又是除夕,夜空之中无星亦无月。 早有士兵取了弓箭过来,先递给了晏既。 他将箭架在弦上,稍稍瞄准,一箭正中红心。 伏珺的酒略微有些多了,躺在摇椅之上,便开始大声嚷起来。 “呀,大家都上了当了。今夜独他一人没有喝多,难怪舍得拿出一把良弓来当作奖赏。” 晏既笑着将手中的弓扔给了她,“若不是替你喝了那几杯酒,我能射地更快更准,此时还要来多话。” 他是记得观若的话,酒多伤身。他还没有与她重逢,要保重自身。 伏珺接了弓,笑着站起来,“我便不比了,再喝下去,真的守不到子时。” “便当是我临阵脱逃做了懦夫,待到明日,我再各送大家一坛好酒作为赔礼。” 晏既闻言便嗔她,“你送我的新年之礼,也不过就是一坛酒罢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每次分了军饷,总是大半都做了买酒钱,真是……” 第322章 箭术 伏珺已经走到了蒋掣面前,“千金莫惜买香醪。且陶陶。明之,你懂得什么?” “我又不似你,要攒了这些钱来娶妻,便是留下千贯万贯钱,也没有什么乐趣。不如买酒来暖暖肚肠。” 众人皆见她脚步虚浮,因此也不愿再做勉强。 蒋掣接过了他手中的弓,“伏大人明日酒醒,回想起今夜的话,可不要后悔才行。” 他难得说一句笑话,大家都各自笑了一阵,便观他射箭。 蒋掣的酒量最好,此时只不过到了一半之数。他的力道比晏既更足,花费的时间也更少,眼神坚毅,同样是一箭正中靶心。 蔺玉觅不由得鼓起掌来,这把弓已经传到了她身旁的刑炽那里。 刑炽却靠在摇椅上,头偏向一侧,像是已经睡着了。 蔺玉觅笑起来,“这里有个人想逃酒,将军记得明日罚他。” 晏既温和地笑了笑,吩咐一旁的兵士,“去为刑副将取一张薄毯来。” “也不知道他今夜能不能睡的安稳,或许半夜还要起来闹腾。” 在那兵士行动之前,晏既倒了一碗酒给他,“今夜除夕,先喝一碗酒暖一暖身体。” 蒋掣便将手里的弓交给了眉瑾。 眉瑾自摇椅上站起来,很快在射箭之处站定,眯起眼睛瞄准了片刻,松了手。 离弦之箭向着靶心飞去,比之前的两支箭都要更准。 伏珺忍不住赞叹道:“箭术最好的到底还是眉姑娘,不然也不能一箭便将那钟诉从马上射下来,使钟氏一下子军心大乱,顺利地拿下阳城。” 她的箭术,是小时候父亲一日一日耐心地教出来的。 眉瑾笑了笑,“只是将军和风驰喝的酒都比我多罢了。” 伏珺正想叫她不要自谦,回廊上又传来一阵玉兰香气。 佳人衣袂翩跹,珮摇风影,小步如垫红云,在院中停下来。 李媛翊接过侍女手中的醒酒汤,放在了一旁,“没想到将军这里这样热闹。” 伏珺和眉瑾都笑着同她打招呼,“李姑娘。” 眉瑾又道:“阿媛,我们在院中比射箭,你在一旁坐着,看看谁射的最好。” 李媛翊望了一眼靶心,三支羽箭,都插在箭靶中心。她放下了心来。 “将军和几位副将都是好身手,我还担心你们会饮多了酒,因此特意叫人煮了醒酒汤,看来是我多虑了。” 眉瑾笑着指了指刑炽,“没有多虑,你瞧这一个?” 又对蔺玉觅道:“蔺姑娘,待会儿嘉盛若是有清醒的样子了,你便让他先起来,喝一碗醒酒汤再睡。” 蔺玉觅的语气有些生硬,“我提前替刑副将谢过李六小姐了。” 她并不喜欢李媛翊,没有缘由。 李媛翊温和的同她笑了笑,而后又道:“我见蔺姑娘身上的衣服有些单薄。” 她接过侍女手中她的一件披风,“此时是在室外,起风的时候恐怕要觉得冷,不如先披上这件披风吧。” 蔺玉觅笑的礼貌,却并没有太多善意 “多谢李六小姐了,我并不觉得冷,且也闻不惯玉兰花香,只好辜负您的好意了。” “蔺姑娘不要,李姑娘能不能将这件披风借给我?” 她调侃着晏既,“明之只记得叫人去给他的副将取薄被来,我送他的新年之礼没有心意,他便不管我了。” 李媛翊很快站起来,将她的披风送给了伏珺。 “不知道伏大人需不需要喝一碗醒酒汤,瞧您的脸色也红的厉害。” 伏珺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么?那就麻烦李姑娘了。” 晏既看着他,“琢石,便是你的脸皮最厚。” 伏珺不以为意,“若不是脸皮厚,我是怎么在你们梁朝过了这些年的。” 讥讽、嘲笑、明晃晃的厌恶与恶意,他不是不知道。 她又望着李媛翊笑了笑,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醒酒汤,慢慢地喝完了。 第一轮输的是晏既,他饮完了一碗酒。 弓又回到了晏既手里,这一次他的箭没有能够射准,只是堪堪钉在箭靶上而已。 伏珺迫不及待地嘲讽他,“明之,这是你的心散了。” 是为谁而散,便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晏既他们自比试射箭,她同李媛翊聊着天,“今夜李大人在做什么,怎么没有同你一起过来?” 李媛翊便现出了一点困扰的神色来,“从三嫂这次从陇西到了河东,三哥和三嫂便日日都在吵架,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她的神色越加为难起来,“其实当时三嫂出来,是打着要为哥哥生一个嫡子的旗号出来的,家里人这才允准的。” “可……” 可李玄耀日日都同小严氏,同各处的歌姬舞姬,风尘女子厮混在一起,连姜氏的房门都不愿意进。 无非是怕她会发觉不对,又在她发觉不对之后,不肯坦诚面对而已。 说他是蠢,他也真是蠢到了极处,此时还不懂得联合自己的妻子保住自己宗子的位置,只想着自己的脸面。 李家只有这样的后辈,实在是气数已尽也。 可是这样的话,却是不能对李媛翊这样未出阁的姑娘说的。 “也许只是李大人和夫人久久不曾在一起,所以一时有些生疏了。慢慢都会好的,李姑娘不必太担心了。” 她说的话,谁都能听的出来是敷衍。 很快晏既他们的比试也进行到了最后一轮,之前的战绩,是晏既和蒋掣各饮了四碗酒。 眉瑾已经是赢家,最后一轮,不过决出谁是最后的输家罢了。 同样晏既先射,一箭正中靶心,应当是不会输的了。 他将手中的弓交给了蒋掣,一时也得意起来,“你们两个一个是第一,一个是最末,倒是也挺有意思。” 蒋掣笑了笑,迈开了步伐,竟是也如晏既的第二箭一般心散了,最后一箭至关重要,仅仅只是没有脱靶而已。 晏既自觉输家已定,悠然地坐在了一旁。 最后才是眉瑾,她挽了弓,一箭脱手,顷刻将晏既的那支箭劈成了两半,落在了地上。算作脱靶。 这样一来,最后的输家,便是晏既了。 众人都惊诧不已,唯独眉瑾凛凛立于夜风之中,望着晏既笑起来。 “将军高兴的太早了,风驰只会输给我,是不会输给将军的。” 第323章 萧俶 辘辘宫车,将观若从昭阳殿送了出来。 夜已深沉,她为凌波搀扶着,从宫车上走下来,夜风吹过来,她很快便清醒了许多。 西偏殿的烛火已经熄灭了,观若亦不必凌波再费心,她可以自己走回东偏殿去。 凌波向来待人冷淡,见观若执意如此,低头行过礼,很快也就离开了。 观若见她已经走远,悄悄地又从绮年殿中溜出来,准备去折一枝红梅。 她喜欢昭阳殿胆瓶中的那一支红梅,却爱而不得,心字已成灰。 观若开始沿着宫墙往前走。 她记得她年少的时候,离家不远的河岸旁就有一棵玉兰树。 白日出门浣衣,时时经过,周围也总是人来人往,不好意思去摘花。 只是摘不着这花,总是日思夜想,每次经过那棵玉兰树,总是忍不住要停下来,看一看,只是不敢伸出手去。 有一个夜晚实在想的厉害了,便一个人悄悄出了家门,折了一枝带回家。 在花瓶中蓄了清水,将这枝玉兰供养在床头,梦里都是玉兰香气。 观若探手去折梅花,宫墙太高,哪里是她能触碰地到的。 她的意识告诉她她是醉了,可是她也仍然不肯停手。 观若挣扎了片刻不肯放弃,身后忽而探出一只手,折下了一段梅枝。 裴俶将它递给了她,“阿若,我已经在绮年殿中等了你许久了,这是你想要的。” 他的力气太大了,将梅枝压下来,簌簌落了观若满身的花瓣。 她有些恼起来,不肯接过他手中的红梅,“裴灵献,你的东西我是不会要的。” 观若说完这一句话,执拗地继续伸手去折梅,只是她生的矮,无论如何都探不到。 便是轻盈地跃起来,也不过是勉强能触碰到而已。随着她的动作,又扑簌簌落下来许多红色的花瓣。 今夜她是做不了惜花人了。 饮酒还是不好,她没有从这半醉不醉的状态之中,得到丝毫的好处。 甚至不过略微动了动,心跳又开始快地无法适从。 她微微地走了神,想起来晏既。不知道他和伏珺在一起,除夕之夜,有没有一起饮酒。 还记不记得她的话。 下一刻裴俶将她抱起来,令她一下子置身于横斜的花枝之中,这样的情景太过美丽,她一时之间都忘记了咒骂一旁的裴俶。 观若终于折下了一枝红梅,拍了拍裴俶的肩膀,想让他将她放下来。 他并没有理会观若,只是将她抱的稍微低了一些,开始朝着绮年殿走。 “阿若,我已经不姓裴了,我如今姓萧。你不必害怕我,我只是想送你进殿而已。” 观若挣扎起来,也想要发出声音,可夜深人静,没有人能来救她。 待走到绮年殿中,他终于做了一次守诺君子,依言将她放了下来。 观若的心仍然跳的很快,令她觉得十分不适。她有心要嘲讽他几句,却没有余力。 裴俶,或者说萧俶走到一旁,为她倒了一盏茶,伸手递给了她。 观若坐在了殿中的长榻上,茶水已然冷透了,她并没有喝茶。 待到她的心跳终于平复了些许,她望着对面的萧俶,“你从前姓裴,如今姓萧,来日又该姓什么?” “总也要做个三姓家奴才好。” 她和他之间,从来都没有和平共处的时候。今夜又是他扰了她的好梦。 萧俶也从来不会在意她的嘲讽,凉透了的茶她不肯喝,那便他来喝。 “从前姓裴,如今姓萧,来日我姓什么,便要天下人都跟着我姓什么。阿若,你觉得姓什么好听?” 无论她说什么,他总是能顺着杆子爬上来,其实同他在一起,最好的方式,便是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做。 萧俶又问她,“今夜又是同萧翾喝的酒,她可曾喝了,你们说了什么?” 观若笑了笑,“你若是想知道,可以直接去问萧大人,如今你们是一家人了。” 他做出了委屈的模样来,“阿若,你不知道我这个姓,究竟是这二十来日在长沙郡,如何为她当牛做马才换来的。” “对了,湘绣天下闻名,我也给你带回来几幅,等明日我让人送过来。” 这二十来日她的安宁,原来还是萧翾为她带来的。 她避开了他的眼睛,更不在乎他带给她的礼物,“我不想知道,你也不必告诉我。” “总归我只要知道如何称呼你便是了。” 酒意上头,观若已经很疲倦了,一枝红梅还拿在手中,她勉强站起来,找出了一个梅瓶来,将花枝插了进去。 萧俶也站起来,走到她身旁,将他的那枝梅花也插进了她的花瓶中。 他仍然站在她身后,从殿外看来,只怕如同将她环在怀中一般。 观若回过了头去,“裴灵献,萧宅之中到处都是萧大人的眼线,你总是纠缠于我,便不怕被萧大人发觉么?” “阿若,你还是没有记住要如何称呼我。” 他凑近了观若,更大片的阴影落在她身上,可是他伸手,不过是摘下了落在观若青丝之中的一片花瓣而已。 梅花清气流动到殿中,他距离她已经足够近了,以至于他微微弯腰,便能在观若耳畔说话。 他身上总是有观若在河东裴家闻见到过的那种玫瑰香气,就算是他摘了他的姓,也无法抹去他是裴氏血脉的事实。 “阿若,你觉得我害不害怕萧翾知道我在纠缠你的事?” 观若立刻推了他一把,令他退到了令她觉得安全的距离。 她明白萧俶的意思了。 萧翾看起来冷面不近人情,可实际上也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萧俶这样的举止,可以令他将自己带到南郡来的动机看起来单纯了一些 不过是一个少年,对于一个少女的仰慕而已。 而他又的确是有这样的情愫在的,利益与真心,一半一半。 萧翾的眼线知道的再多,萧翾知道的再多,都是令她的判断,往真心那边去靠而已。 萧俶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滚出去。”观若绣口轻吐,只是不想打扰到在西偏殿休息的袁音弗。 殿中清漏声声,萧俶忽而捉住了观若的手臂,将她往殿门拖去。 观若害怕这样的力量,会令她一瞬间想起她在青华山的时候。 正当她惊慌不已,想要开口呼救的时候,天空中骤然绽放出了第一朵烟火。 很快又是第二朵,第三朵。 萧宅之中原本熄灭了的烛火又渐次亮起来,观若在这时候又看见了萧俶面颊上如同孩童一般的天真笑意,不是作伪。 承平十七年到来了。 第324章 子时——正文番外(六) 子时已过,万户千门皆寂寂,院中只剩下了晏既以及伏珺两个人。 晏既仍然拿着弓,要将箭筒中剩余的箭全都用完。 伏珺静静地躺在摇椅上,听着箭矢钉入靶心的声音。 “李姑娘要回去休息,蔺姑娘照顾熟睡不醒的嘉盛。” “而眉姑娘要去看望裴姑娘,风驰便如她的跟班一般,紧紧跟着去了,刹那之间,居然就只剩下我同你了。” 阳城之战之后,眉瑾与蒋掣似乎越见情浓,便是在人前,也有些掩饰不住了。 在散去之前,交子之时,他们当然也在一起吃了饺子,“眉姑娘吃出了杏花形状的金锞子,今年就该得佳婿了。” 晏既深吸了一口气,“这一个妹妹总算是要出嫁了,家里还有一个小的,便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伏珺笑着哼了一声,“别说阿柔了,眉姑娘心里也别扭着,有些事放不下。 只怕她也未必愿意在你们拿下薛郡之前成婚。” 都是跟他这个不争气的兄长学的。 “她能和风驰两情相悦,我就已经很欣慰了。” “当时风驰脸上留下了一道伤疤,他那样沉默寡言,也从来不在意身外之事的人,私下却也曾经问过我,害怕眉瑾会越加不喜欢他。” 晏既又取了一支箭,“到今夜是他们夫妻一心,欺负起我来了。” “最后那一碗酒不喝还好,喝下去之后,倒是觉得有些多了。” 一碗醒酒汤下去,伏珺已然清醒了不少,她坐起来。 “如此良宵,身边没有佳人相伴也便罢了,就独你这一张我已然看腻的脸。这个除夕,真是无甚滋味。” 晏既冷哼了一声,重又挽起了弓,箭矢没入靶心,尾羽几乎要连这靶子都带倒。 “你若是觉得无趣,便早些回去休息,我可不会来送你。” 箭筒之中只剩下寥寥几支箭,伏珺慢慢地走到了他身旁去。 李媛翊的那件披风已经还给了她,更深露重,她也觉得有些冷了。 “我看你的精神也还不错,不如一起去陪娘娘,大皇子,还有阿翙说说话?” 酒醒之后越加清醒,已是新年,一年到头,也只有这几日她不必辛苦。 晏既的箭头偏了几寸,箭矢朝着院中的梅花树飞去。倏忽花枝落下,他走过去,将他方才射下的梅枝捡了起来。 “便将这枝梅花送到姑姑,大皇兄,还有阿翙那里去吧。” “若是你只拿了那支宫花过去糊弄阿翙,只怕他要生气呢。” 年幼无知,渐渐有了性别之见之后,他们这些小少年,都誓要和穿着纱裙,头上戴花的小娘子划清界限。 阿姐有一次新得了一支珠钗,身边没有铜镜,随手在阿翙发髻上比了比,他就不高兴了好几天。 伏珺自然也是了解阿翙的,她接过了晏既手中的弓,取了一枝箭,同样射下了梅枝,拿在手中。 这是最后一枝箭了,两枝梅花,也是他们各尽自己的心意。 晏既和伏珺并肩往前走,佛堂中供奉的不是天上的神佛,只是他们逝去的亲人。 子时已过,万籁俱寂,烟火熄灭,烛火也同样晦暗下去。 伏珺一时没有看清脚下的台阶,差点摔落下去,幸而被晏既拉住了。 她今日和她的这些朋友在一起,心情并不差,短暂的惊魂未定之后,又有心力调侃晏既。 “幸而我想来也不是什么戴花的小姑娘,如若不然,这样在你面前摔倒,你是不会扶我的。” 从前在长安,每有世家相聚出外游乐,晏既的行情会比任何少年都好。 十个世家贵女从他身边走过去,有九个要准备着摔到他怀里。 而这九个也是个个都倒霉,晏既见她们要摔,总是十分敏捷地能够避开。 最后肯停下来同她们说一句“小心走路”,都已经算是极好极好了。 晏既不理会伏珺的调侃,“小心走路,拿好你手中的花。” 伏珺反而越发觉得好笑起来,在静夜之中肆无忌惮,不知道扰了多少人的清梦。 晏既无奈地停下脚步,等着她自己觉得不再好笑了,再继续朝前走。 或许今夜这样也算是好事,终于有一日她喝多了酒,半醉半醒之间,不是觉得悲伤难以自抑了。 “我同殷姑娘也说过这件事。那一日她在我的营帐中陪我下棋,我们在看你和裴凝的热闹。” “那时我是为你那句‘何人寻我?”而大笑,今日却是为了‘走路小心’。“ “将来你若是有了孩子,我也要教他说这两句话。” 晏既知道观若了解一些他从前的事,在他们的言谈之间,也曾经谈起过一些。 “你们那一日还说了什么?”他想知道她的一点事,过往之事也好,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 与她有关的,都好。 伏珺仔细想了想,再没有想出一些事来,值得在此时说一说。 于是她摇了摇头,“明之,我已经没有什么事值得同你说了,而你也应该忘记这些,专心走你脚下的路。” 晏既开始自顾自地往前走,“琢石,你不必担心这些事,所有的一切,我都会处理好的。” 伏珺不紧不慢地开始追逐他的步伐,“我存在你身边的意义,便是劝诫你不要去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晏既很快又停下了脚步,少年人在自己的知己面前,仍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意气,“何为没有意义?又何为有意义?” “报过往之仇,遂今日之心为有意义。追逐一个已经不再愿意为你停下脚步的人,便是没有意义。” 她站到了晏既面前,“明之,你回答我,为何你射第二箭时心散了?” 那是李媛翊刚刚过来的时候。 “李姑娘德性温和,丰姿秀丽,未必不能与你成为良配。我知道你一直不愿借妻族之势,可李家是不一样的。” 梁朝其他的家族,若是与晏氏联姻,将来都难免有飞鸟尽,良弓藏的嫌疑。 她知道晏既不愿意这样做,不愿意将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一脚踢开。 但有时候总要事与愿违的。 可是李家是不一样的。李家原本就是晏既的外祖家,他再讨厌李家的人,血缘是割不断的。 他可以杀干净李家那些他不喜欢的人,但总有人,是他不能从梁朝的土地上轻易抹去的。 晏既一直没有说话,伏珺又问他,“你有一点喜欢李姑娘么?” “若是你回答没有,我便不会再同你提及这件事了。” 因为这样对李媛翊也不公平。 她和晏既是至交好友,也与李媛翊一样是女子。 这个问题,晏既很快便回答她了,“我并不喜欢阿媛,甚至好像也没法将她当作妹妹。” 要眉瑾那样可以随意说话的才是妹妹,他会一直包容她。可李媛翊并不是。 或许他们再熟稔一些,能做朋友。 “我射第二支箭的时候走了神,只是因为我想起了阿若。这世间所有女子,我只爱阿若,今日是,来日也是。” 已过去的前生亦是。 他只是想起从前他们谈及李媛翊的时候,她言语之中那种若有似无的醋意。 他很想要拥她在怀中,令她什么都不必担忧。 过去的十数日里裴俶侍奉着萧翾风雪兼程,去了长沙郡。萧翾一离开南郡,要获取她的消息,便不是那么困难了。 萧翾和裴俶都不在萧家,观若应该过了一段安宁的日子。她从来都是这样随遇而安的。 而今夜天涯人共度子时,期盼新年,她会同谁在一起? “纵然她如今不在我身旁,我也不会背弃我自己从前立下的誓言,我不会娶旁的女子为妻,两相耽误的。” 伏珺叹了口气,“这毕竟是你的事情,我不想勉强你,也不会勉强你。我只是希望你能过的快乐一些。” 晏既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你放心好了,我会快乐的。” “等年后重整兵马,我同钟家的人算清楚了这笔账,我就会很快乐的。” 他到底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等他们真正拿下颍川,他和眉瑾这些年心中的仇恨,或许便可以消散许多了。 伏珺望着他,从他眼中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你的快乐,能不能不仅仅是集中在这些事上呢?自从殷姑娘离开之后,你的生活里便一点乐趣都没有了。” 晏既回避了她的眼神,继续朝前走,“我身边不是还有你们么?” “除却打仗的时候,平日骑马射箭,喝酒下棋,和从前是一样的。” 曾经陪在身边的人不在了,便不可能是一样的。 这一口气叹了又叹,伏珺自衣袖中取出了晏既新送她的一朵玉楼琼勾,插在了鬓边,重又走到了晏既身旁去。 她指着她鬓边的花,“明之,你看我簪花,好看么?” 晏既望了她一眼,仍然如小时一样坏,不肯赞她好看,“你要学宋时男子簪花么?倒是也未尝不可。” 这一朵玉楼琼勾,同他送观若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有更多的花瓣,也越加不像云蔚山中那些单瓣的白色芍药花。 “娘娘从前也是这样说,她还曾经把她鬓边的一朵给了我。” 那时候她觉得男子束发的玉冠之旁,再衬上一朵花,只有不伦不类。娘娘却不这样想。 “她说我戴着这朵花走到长安街市上去,或许能在引领起时人风潮,令梁朝的美男子们,也都如宋朝人一般簪花。” 所以她特意取出了这朵花来,戴着它去见娘娘,告诉娘娘新年又来了,夏天也很快就会来了。 如今战乱,她不能带起这样的风潮。等晏既平定天下,她日日都要簪花到朱雀大街上去,看看娘娘说的对不对。 他们已经走到了佛堂之前,心都静下来。 先将梅花供奉在清案之上,在一旁的水盆之中洗净了手。而后取了檀香过来,在三个灵位之前虔诚地拜下去。 伏珺跪在了蒲团之上,闭上眼,将近来她所有想说给娘娘听,说给阿翙听的话,都在心中说了一遍。 她希望娘娘能够保佑他们这一年同样顺利,拿下颍川,拿下淮阳,驻扎于九江,而后一鼓作气拿下薛郡。 她希望明之能快乐一些,让那些在旧年不可为之事,在子时终过之后重新有可为。她希望他心愿得偿。 也盼望她远在南虞的母妃,十数年没有见过的母妃,不知道是否还惦念她的母妃,能够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晏既跪在她身侧,心中描绘着姑姑从前的模样,忽而觉得心中空空。 他没有什么想要祈求的了。 这一年他得到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尽力而为才得到的,失去的一切,也大多是他咎由自取。 他和观若之间所有的情感变化,都是因为生死之事。 他在林中中箭,流血昏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醒过来之后便越加珍惜,再也不愿意放她离开。 而观若也是。 他知道的,她忽而接受了他,要同他在一起,也是因为她在营帐中被裴俶恐吓,被高世如威胁。 他们都不愿意放开彼此的手。 尽管最后分开,也是因为前生的生死。 伏珺睁开了眼,望着面前的灵位,望见了阿翙的名字。 “阿翙最喜欢吃饺子,子时的时候,娘娘在世间的另一边,应该也会亲手做给他吃的。” 娘娘那样尊贵的人,也会为了子女洗手作羹汤,悉心调和每一个孩子的口味。 惹得高熠都抱怨。因为在还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她是不会做给他吃的。 年少情浓,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是望着彼此,那也是好的。 可到了年岁渐长,两相对坐,便非要用无数的事情才能来填满这份空白。 人生若只如初见,到了秋风渐起的时候,便只能是团扇见捐了。 只有到了新年的时候,娘娘会允许他们在她面前喝一点点酒。 “阿翙的酒量太差了,不过也比殷姑娘好一点罢了。” “稍微喝的多了一些,便连酒和醋都分不出来了,白饮了一碟子醋,回头还说酒酸……” 最快乐的事,永远和亲人离去的悲伤交织在一起。 她摇了摇头,想要努力忘掉这些。 “明之,我送你的这一坛酒可是很珍贵的,并不是什么没有花心思的礼物。” 是她叫人寻了许久,才从一户人家寻到重金买来。这是他们预备嫁女儿的时候喝的酒。 “来日你成婚的时候再拿出来,同殷姑娘当作交杯酒喝。” 无论她有没有机会能看到,她的祝福都在这一坛酒里。 第325章 目标 承平十七年的第一日,南郡又下了大雪。 雪花自纷纷扬扬,没有亲人在身旁,甚至整个萧宅都寥落,纵是新年,也并没有什么趣味。 观若和袁音弗坐在一起,做一些针线活,一面等着雪停下来。 “这年过的可真没有意思,燃灯朝复夕,除了再大了一岁,什么都没有。” “昨夜你在萧翾那里,可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观了什么歌舞,有什么见闻可以分享?” 袁音弗是侍女出身,小姐身边的侍女,最需要精通的手艺,便是女红。 此时她正在为自己缝一条衣裙,月份渐大,从前的衣服都要穿不上了。 萧翾虽然不会短了她们吃穿,未必就能细致地忧虑到这里。 观若便道:“也没有什么有趣的,我过去的时候,只是萧大人的一个面首过来演奏了一曲。” “而后便是珠楼娘子,唱了一首《渔家傲》。音质悠扬,声情俊爽,她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女子。” 和她之前在观若面前胆小怯懦的模样一点也不一样。 袁音弗将衣裙放到了一旁,重新取出了丝线来,要观若帮她分线。 “平日萧宅之中寥落无人,昨夜除夕,长生殿上也是如此么?” 观若手上不停,“倒也不是,不过也不热闹罢了。” “只有萧大人的两个小女儿,一位我不认识的夫人,再便是萧俶。” 她对袁音弗道:“过去的这段日子,我们没有见到萧俶,是因为他陪着萧大人去了长沙郡。” “大约办事还算得力,所以如今他改姓了萧。” 袁音弗轻轻笑了笑,也不知是嘲讽,还是了然,“他原本就是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过是改个姓而已,做什么我都不奇怪。” “不过我听闻昨日萧大人也不过是刚回来,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这些消息了?” 观若便道:“我还要问你呢。我见你都不出门,怎么知道萧大人是昨日回来的?” 她是此刻才知道的。她以为萧翾回来,也总有一两日了。 难怪昨夜宴饮至一半,她便说累了。原来是真的累了。 袁音弗望了窗外一眼,“每日都有人过来送吃食,送各种东西,随便打听两句,不就都知道了。” “不过你这样性子的人大约也做不来这种事,你毕竟和我不一样。” 观若身份最低的时候,也是平民,平民与平民之间相处,是可以保持自己的性格与处事方式的。 可世家的婢女,却并不是这样。 每一个人的性格就算有所差别,行事上大体总是差不多的。 观若便只是笑了笑,又回答袁音弗方才的话,“昨夜宴饮至一半,萧大人便说有些累了,将众人遣散,带着我先回了昭阳殿。” 不待观若说下去,袁音弗先道:“所以我觉得你奇货可居,一直都不会错。” “她有两个女儿在身旁,一个也不召来陪伴,却点名要你。” 观若敛下了笑意,她喝了几杯酒之后,再后面的事情,就有些记不得了。 她恍惚记得萧翾好像说要她做她的女儿,她已经忘记自己怎样的回答了,希望是拒绝了才好。 酒醉之人,说了什么,好像都有免死金牌一般。 “萧大人和她三个女儿之间都有一点龃龉,并不亲近,所以才如此的。” 她知道袁音弗要问,便干脆说了下去,“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子女长大了,总是会和父母有一点分歧。” “萧翾的性子那样硬,几个女儿大约也像她,所以处理不好关系。” 但萧翾无疑还是爱她们的,所以无论她们如何忤逆,甚至当面挑衅,她都没有将她们如何。 萧翾分明是一个想如何,便可以如何的人。至少在南郡是如此。 如今还该添上一个长沙郡。 她还是不要去掺和萧翾和她女儿们的事。 袁音弗凑近了她,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萧翾的大女儿嫁给了长沙罗氏之子,她的夫婿战死在了与萧氏对阵的沙场之上。” “所以她大女儿不肯原谅她,连两个小女儿也因此不理解她。” 这些话,自然也是听萧氏的侍女说的了。 看来萧翾能管的住南郡军情大事不泄露出去,这些小事上,还是无可奈何。 “并不是这样的。萧鹞的夫君是病逝的,并非死在战场上。” “她其他的女儿也和她离心,却或许也有这件事的缘故。” 如今她想不通的只有一件事。长沙郡离薛郡只有比南郡更远,为什么她要花心思先攻打下长沙郡。 长沙郡物产丰饶,南郡也不遑多让。再往东走一些,九江之地更会有众多她所需要的东西。 长沙罗氏的家主分明是萧翾的朋友,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让她在几年之前便告诫萧鹞,萧氏与罗氏之间必有一战? 难道……难道罗问亭便是萧翾心上的那个人,年少时诺言轻负,所以才招致了她的愤怒与仇恨。 也所以风雪交加,萧翾仍然日夜兼程从南郡赶到了长沙郡。 这样想来,好像也是能够说通的。 “阿若,阿若,你在想什么?” 袁音弗望着她。 观若回过了神来,“什么?我没有想什么,只是在想萧翾为什么要往长沙郡去。” “我说我要你手里的丝线。” 她接过来,“这又什么可奇怪的,新得了一郡之地,总是要过去看看的,安一安那里的民心的。” “你看晏明之打江山,不都是打到哪里,便在哪里待上一阵么?” “只是因为长沙郡离薛郡更远,而如今首要之计是要拿下薛郡,所以她才没有将重心转移到长沙郡去的。” 她的面色又变了变,“不过长沙郡与九江郡毗邻,若是我是她,下一个目标,便会是九江。” “我原先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去攻打长沙郡,如此想来,似乎的确有可取之处。” 九江是梁朝三十六郡面积最大的一个郡,并且还接近薛郡。占据九江会多么有利,是不必说的事。 观若望向了窗外,“晏明之曾经同我说,他想要过砀郡而至薛郡。” 他已经到达颍川了,是他在河东之后,设定的第二个目的地。 来日他们会在哪里重逢? 第326章 传播 “他曾经是这样想,或许此刻也已经不这样想了。” “若是能得九江,再至薛郡,能比从砀郡到薛郡更轻松的多。” 袁音弗也如观若一般望向了窗外,感慨了一句,“若是冬雪能收集起来,填进衣服里,夏日再穿,那便好了。” “我听说怀孕妇人畏惧热,也不知今年夏日,我要如何过了。” 观若回头望着她,也望了她隆起的腹部一眼。 近来袁音弗稍稍胖回来一点,有时候晨起,还会觉得她的脸有些肿。 肚子里的孩子一日一个模样,做母亲的也是。 “若是那时候我们还在南郡,没有旁人攻打,天下太平,倒是也还好。” “偌大的萧宅没住了几个人,萧大人也不会刻薄到连冰山都不给你准备。” 观若说着自己的感觉,“我总觉得萧大人的心其实也是软的。” “她这几个女儿都非她亲生,她待她们,也是动用真心的。” “但愿如此吧。” 袁音弗叹了一句,很快又恨恨道:“萧大人已知我腹中孩儿是李玄耀的,但愿他这段时日不要再做什么畜生事,惹得萧大人不快,连累了我。” 观若便道:“李玄耀的夫人为嫡子而来,到如今是一场空,不知道他要如何和他的妻子交代,和他家中人交代。” “一直惹人憎恨的人,在世人眼中也不是他。不然为什么北面三郡围攻的是太原,而并不是陇西呢?” 人们不会真正地和一个没有能力的小人计较,却会畏惧有才能之人。 害怕他走到了他们无法企及的高度,所以才要早早扼杀。 不过一直听不到什么消息,观若还是会觉得有些不安。或许下一次见到萧翾,有机会的时候她要向她打探一二。 袁音弗长叹了一口气,很快又道:“你有没有听见过这样的传闻,说萧大人的大女儿萧鹞,其实是她的亲女儿?” 观若一时间觉得谣言无稽,一时间又忍不住被这谣言吸引,“也是府中下人之间流传的么?可有何根据?” 袁音弗睨了她一眼,“既然是谣言,还不是一张嘴想怎样说便怎样说。” “我听来的话,是说当年先帝萧后被废,萧翾从长安回来的时候便已经珠胎暗结了。” “她的情郎大约是被牵扯了进去,因此她的父亲为了自保,不肯让她将孩子生下来。” 风雪交加之时,最适合说这些不能让旁人听见的话。 “她与她父亲抗争不成,一个人住到了庄子上去。” “过了许久才回到萧宅来,待她父亲死后,她就成了家主,萧鹞也进了府。” 袁音弗在这里一笔带过,可观若是听过萧翾弑父的传闻的。 “萧鹞出生的大致时间,和萧翾怀孕从长安回来的时间,是能够大致对的上的。” “没有人知道那段时间她到底是在哪个庄子上,也没有人知道那时候是谁在服侍她。” “只是那时候的萧家的确有一些下人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出现过。” 真要说“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便只能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观若并没有心思去探究这些事的真假,她只是要提醒袁音弗。 “萧大人的性子,是不会容忍旁人打听她这些事的。” 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萧府的下人居然还敢在私下里说这些话,本身就足够奇怪了。 她怕袁音弗氏仗着自己的聪明落进了什么圈套里,“阿弗,你往后还是不要再打听这些消息了。” “这些消息于我们的现状并没有任何助益,还有可能因此被拖下深渊,从前你叫我谨言慎行,自己不要忘了。” 袁音弗笑的有些欣慰,她捉住了观若的手,“好,你让我不要打听,那我不打听便是了。往后也不会再提起了。” “我只是看你之前跟在萧翾身边,所以担心你不知道一些事,会无意间触及她的逆鳞而已。” “总之与她女儿相关的事情,无论是什么,你坚定不要说,不要做,那就最好了。” 观若也反握了她的手,明明在暖阁之中,她的手还是有些寒凉的。 这一段时间她们这样平和的相处,彼此之间反而真正生出了一点真心来。 “你说孕妇体热,可我的手都是暖的,你的手却还有些凉。说不定到了夏日你也不怕热,不需要用冰山呢。” 袁音弗答她,“我也只是听人这样说而已,人和人之间也都是不一样的。” 风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凌波身后跟着两个侍女,缓步进了殿中。 观若扶着袁音弗站起来,同凌波行了平礼,“不知道凌波姑娘此时过来,可是大人有什么吩咐么?” 凌波礼貌地笑了笑,示意她身后的两个侍女上前。 那两个侍女都与观若差不多年纪,一似迎风袅袅杨枝,一如凌波濯濯莲花,都生的十分清丽。 便是寻常人家的小姐,只怕也没有这般相貌。 “这是大人吩咐我送过来的两个侍女。殷娘子到萧宅许久,一直也没有送了合适的侍女过来,实在失礼。” 她说完这句话,便让这两个侍女上前同观若见礼。 “奴婢桂棹,奴婢兰桡,见过殷娘子。” 一名桂棹,一名兰桡,名字起的也十分风雅。 观若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萧翾忽而摇送她两个侍女,凌波又道:“大人此刻请殷娘子往昭阳殿去。” “投壶?”这虽然不算是贵族才会玩的游戏,观若从前也并没有玩过。 凌波同她解释道:“每一年正月初一,大人都要在昭阳殿前的广场上令人投壶,无论投中多少,都可得彩头。” “投进最多的,可得南郡一城一年的税赋。请殷娘子这便随奴婢过去吧。” 观若怕自己会出丑,还有些踌躇,袁音弗轻轻推了她一把。 “阿若,你这就去吧。回头得了什么彩头,也记得和我说一声。” 观若便回过了神来,同凌波笑了笑,又对袁音弗道:“阿弗,你一个人在殿中,记得及时添衣,或是叫人进来换炭盆,不要着凉了。” 她们相视一笑,安过了彼此的心,观若便跟着凌波先出了门。 第327章 赋税 观若跟着凌波往昭阳殿走。一路上遇见行人,似乎面上也殊无喜庆之色。 按说下人该是最喜欢年节的,无论多少,主家总有赏赐,便不知道是不是萧翾不喜见人面上欢容了。 观若有心再打听一下投壶之事,“不知道今日投壶,都有谁参加?往年得一城之税赋的人,又都是谁?” 凌波便答她,“萧宅之中人口不多,往年就只有几位小姐,萧七夫人,还有大人手下几位得脸的女官参与而已。” “最擅投壶的是大小姐,她……” 说到此处,凌波已觉失言,便又道:“这几年都是二小姐得了头彩,得了甘宁城一城的税赋。” 在萧翾竖起反旗之前,南郡的税赋,大多是要上缴国库的。她居然敢这样做…… 凌波说起萧鹞和萧鹇的时候,神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说起萧鹞亲热,说起萧鹇却冷淡。她是萧翾身边最为亲近的女官,她的态度能够告诉她许多。 观若不能再追问萧鹞的事情下去,只是道:“昨夜长生殿中的那位夫人,便是萧七夫人么?”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虽然不算是初来乍到了,只是没有如何出过门,不识得这位夫人。” “又怕待会儿见了萧大人与七夫人失礼,所以恳请凌波姑娘指教我。” 此去昭阳,已经不剩下多少路程了。 凌波加快了语速,“萧七夫人是萧大人七叔父的夫人,向来与我们大人交好。” “昨夜七夫人的女儿十三小姐有些不适,因此没有出席。” “今日她却是在昭阳殿中看人投壶的。” 这一位十三小姐,应当是和萧翾同辈的,只怕年纪上却和萧翾的女儿差不多。 萧氏是大家大族,人丁兴旺,有这样的事,也是很寻常的。 只是不知道萧氏其余人住在哪里,是住的离萧宅很近,所以十三小姐可以在今晨的时候过来萧宅,还是她昨夜就已经歇息在萧宅里。 才迈进宫门,空旷的广场上,便听见一阵欢声笑语。 总算是有了几分新年之意。 萧翾坐在廊下的一条长榻上,还有一个面容十分艳丽的年轻姑娘被她拥在怀中,她是笑的最响亮的一个。 这女子应当便是十三小姐,果然和萧鹇她们看起来一般大。 只芳兰一朵斜把云鬟压,益发衬得面颊明艳无瑕。 另有昨夜的那位萧七夫人坐在她们身旁,也笑着看广场之上众人投壶。 萧鹇始终是肃容而立,不见一点笑模样。 萧鹮要好些,只是一见凌波将观若带了过来,面色也顷刻就变得不太好看了。 萧鹮的城府太浅了。不知道是不是出身太好,所以不必看旁人脸色,也就从不掩饰自己的脸色。 有萧翾在,观若自然是不会去理会她,同她一般见识的。 她走到萧翾面前,躬身行了礼,“见过大人。” 而后又转向萧七夫人,“见过夫人。” 萧翾淡然地点了点头,随口问她,“上午都在做什么,怎么不见你过来请安,同我讨压岁钱。” 她点了点怀中少女的鼻尖,“看看这一个,身上风寒还没有好全,想到要讨压岁钱,便是风雪飘摇的天气,也能一大早跑了过来。” 那少女便娇笑起来,“哪里的赏赐也比不得三姐的,一点风寒算得了什么。” 她微微扬了下巴,指着萧鹇,“我若是阿鹇,随便投几支箭便能得甘宁一城的税赋,我一定昨夜半夜便过来陪三姐了。” 她说完这些,自己先笑起来,而后很快用手帕掩了口鼻,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萧翾一面嘲笑她,“还昨夜半夜就来呢,若是半夜便来,你今日便要冻的连床都起不来了。” 一面却更帮她裹紧了盖在身上的一张雪豹皮,十分怜惜的模样。 萧翾此时看起来便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妇人无异,又同萧七夫人道:“我难得见阿翎一次,七叔母真是将她养的越发娇气了。” “不过女儿家娇气也好,总归身边有疼爱她的长辈。越性娇些,有自己的主意,才不会被男子轻易地欺骗。” 她的目光移动起来,落在站在一旁,背对着她们的萧鹇身上。 语气渐渐不善起来,“若不是害怕又传出什么流言,说阿翎看似是我的妹妹,实则是我的女儿,我真想日日都将她带在身旁呢。” 竟是萧翾自己提起了方才袁音弗同她说过的谣言。 有这样巧? 今日萧翾待她,并不似平日热络,总不会是方才她才和袁音弗说了什么,她就已经知道了。 她背上慢慢地生出了一些汗来,黏黏腻腻,十分难受。 萧鹇像是没有听见萧翾的话,见妹妹萧鹮投完,又中一筹,便也自己上前去。 她将一支箭拿在手中,略微判断了一下风向,而后快准狠地将手中的箭矢投出,箭矢插进壶中,却并没有直接落下去,而是倚靠着壶壁。 微微摇晃了一下,便停在了那里。 观若没有玩过投壶的游戏,萧翎却一下子兴奋起来,举起手来鼓掌,又蹭掉了身上的那张雪豹皮。 “依杆!依杆!这是十筹!阿鹇,你太厉害了!” 萧鹇并未如何,反是萧鹮回过头来,神色中颇有得意,仿佛是自己投中了一般。 “十三姨母,你用的着这样兴奋么,也不是第一次见二姐姐投壶了。” 萧翎笑容甜美,“那我也是难得看到嘛。你是我的外甥女,怎么还教训起我来了。” 萧鹇气定神闲地回过头来,目光中仍然有那一日观若所见的执拗与挑衅。 “大人,看来今日又是我要赢了。” 萧翾还没有说话,萧翎对萧鹇道:“阿鹇,我最喜欢吃甘宁的桂花糖藕,到时候你得了税赋,记得送一些过来给我。” 萧鹇望着萧翎笑了笑,才听萧翾道:“既以甘宁税赋为赌,母亲是不会赖账的。” “前些年你所得的一切都有你自己的人记着帐,今年也如是。” 萧鹇便低了头,做出了恭敬的模样来。 只是萧翾很快又道:“我已将陆将军召回,此时虽然还是正月里,风烈雪重,可长沙也不能无人驻守。” “你明日便出发往长沙郡去吧。” 第328章 投壶 萧翾的话一说完,又是萧鹮的脸色先变。 她的脸色,简直比春日的天气还要好看,一会儿便是一个样子。 观若的目光收回来,无意间落在萧翎身上,她的神情倒是十分淡然,笑意不减。 无人注意她,她自己拉了拉身上的那张雪豹皮,不动声色地离萧翾远了一些。 萧鹮的怒气是压了再压的,“母亲,二姐从临湘城回来也未有多久,甚至还不满一个月。” “出征在外辛苦,有三个月都不曾好好休息,明日才是新年第二日,是否有些过分着急了?” 萧翾自凌波手中接过了烟枪,并不着急回答萧鹮的话。 吞云吐雾过一阵,才道:“阿鹇回来不足一月,可也总是已经休息了一阵子了。” “可陆将军自八月出征在外,便连一日也没有得过好眠。” “陆将军年事已高,阿鹇是后辈,难道不该是阿鹇多辛苦一些么?” 从一开始,回来的就不该是萧鹇。 她知道她为什么要回来。 不是思念她这个母亲,也不是思念妹妹,不过是心中总有不平,想要告诉她罗家人的下场,看她的笑话而已。 萧鹮心中仍有不服,面上也浮现出了如萧鹇那一日的神情。 “二姐的确应该替陆将军多分担一些,只是也不必急于一时。此去临湘,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江陵城来。” “反正罗家人已经死尽了,寻常百姓翻不起什么风浪。我们同大姐分别数年,还是想请母亲再匀一些时间,给我们姐妹相聚。” 还是在用萧鹞和罗家人的事情来刺伤萧翾。 萧翾又吐出了一口烟气来,看着它消散在了空中。天空始终有些灰蒙蒙的,只怕是还要下雪,今日也不是好天气。 “昨夜已经去过了,便不必再去了。她是罗家妇,罗家人与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同你们又有什么干系?” 她养育了她们一场,到头来却还是她们三个关系最好,将她视作仇敌,千方百计地要给她找不痛快。 为了一件本就不该做的事情,为了一个本就不应该留恋的男人,背弃她这个母亲。 没有人说想要留在江陵城多陪一陪她,每一个人都在同她作对。 早在十几年前,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再容忍任何想要同她作对的人了。 “母亲”这个词,于她而言还是太沉重了。 或许当年她做对了一件事,却又做错了一件事。 萧鹮上前一步,还想要再辩,却被萧鹇拉住了。 “女儿谨遵大人之命,明日一早便启程往临湘城去。” 既是罗家妇,她又为何风雪兼程,非要将长姐从她丈夫身边带离,回到南郡来? 萧鹇的语气是很冰冷的,如数九寒天化不开的冰雪。 “今日要收拾东西,想要阿鹮帮我,这便一起退下了。” 萧翾将烟枪递还给了一旁的凌波,笑容不过是假意的欣慰,“好,你们这便去吧。” “我再看人投一会儿壶,这里也就要散了。” 不待萧鹇与萧鹮离开,萧翾便对观若道:“阿若,你也去试试。” 在萧翾面前,观若总是要先说清楚的,“我倒是可以去试一试,只是从前没有玩过,恐怕技艺不精,要让大人和夫人小姐见笑了。” 萧翎从长榻上站起来,身上的雪豹皮一下子滑落在了地上。 她一下匆忙去捡,而后又道:“就是要有不会玩的人才有趣呢,萧府里上上下下,哪一个有资格参加三姐投壶比赛的人不是各中好手?” “一个倚杆,一个双耳,吓得我都不敢上前去玩。” 观若只见了“倚杆”,没有见过“双耳”。 可是此时萧鹇还没有离开,萧翎这样说,未免有些内涵她的意思。 观若忍不住望了萧翎一眼,她笑的天真无邪,会有这样的意思吗? 萧翎却回头笑着望了萧翾与她母亲一眼,撒娇道:“三姐,母亲,我要和这位姑娘比试。” 萧七夫人笑了笑,没说话。 萧翾便斥了她一句,“人家都说了不会玩,你却还要同人家比赛,明摆着就是要欺负人。若是这样,可没有彩头。” “那可不行,若是没有彩头,那就不比了好了。只是随便玩一玩,省得三姐说我欺负人。” 萧翎扭着身子,看起来憨态可掬,或许真就是向来被人宠爱,所以说话没有轻重罢了。 她们在这边热络说话,直将萧鹇与萧鹮当作不存在一般,她们两个的面色都不好看,快步走出了宫门。 萧翾很快也站起来,“若真是没有彩头,那似乎也的确没什么意思。” “不如阿若你还是同她比一场,我先来指点指点你。有时候新人,未必便比旧人投的差。” 每一句话,都是对萧鹇的指责。 她引着观若走到了投壶之处,从一旁的箭筒中拿出一支箭,令观若握在手中,而后又握住观若的手,让她举了起来。 被栀子花的香气包围,观若有些受宠若惊,一下子心又散了,只想着如何才能让萧翾满意。 萧翾自然是有所察觉的。她的手方才分明也裹于雪豹皮中,却是冰冷的。 若是观若能看见萧翾的眼神,她会发觉,萧翾的眼神也是全然冰冷的,并不比方才的笑鹇要好。 铜壶不过是死物,在萧翾眼中却如同是多年的仇敌,她的目光锐利,早已经如箭矢飞去,叫它心颤不已。 “手要拿平稳,微微感受一下风向。风向不同,投掷的方向与力度也需要不同。” 这于新手而言,自然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可于萧翾而言,却是很简单的,她早已经玩过无数次了。 “待会儿我松开手,便是令你投。你将箭矢投出,只用五分力即可。” 有人曾经是这样教她的。 她也教过许多的人,她的每一个女儿,都是由她这样亲手教出来的。 观若点了点头,心中越发紧张起来,萧翾仍然捉着她的手,缓缓地调整方向,终于松开了手。 而后观若如她方才所言,将手中的箭矢掷了出去,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慢慢落下,正中铜壶正中。 第329章 赏赐 仍旧是萧翎先鼓起了掌,“虽则有三姐帮你,可是你能一次投中,还是很厉害。” 她很快又凑近了观若,笑着道:“你该不会是为了三姐的赏赐,所以故意说自己不会玩儿吧?” 萧七夫人的语气重起来,神情严肃,“阿翎。” 萧翎笑着向她撒娇道:“母亲,我只是和这位殷姑娘开个玩笑而已。” 一派小女儿的娇柔模样。 观若低了头,“从前的确没有玩过,方才能够投中,也只是大人教的好而已。” 萧翾指点的好,再加上一点运气。 萧翾已经坐回了长榻上,她的精神看起来仍旧不如观若初次见到她那样好。 “是不是假装不会,只看后面的七支箭罢了。阿翎,你不必管旁人,只要投好你自己的便是了。” 萧翎笑着同萧翾点了点头,“三姐说的是。” 而后转过身来,自箭筒中取出一支箭,将手举起来,瞄准了片刻,投掷出去,却并不能中。 萧翎轻轻剁了跺脚。 下来又该是观若,她心里有些紧张,方才萧翾教她的已经全然都忘了,自然也是没有能够得中。 一轮八支箭,萧翎的水平的确一般,只中了三支而已。 可观若不过是又碰运气中了一支,算来还是她输了。 萧翎蹦蹦跳跳地跑回了萧翾身边去,在她身边坐下,又靠在她肩头,十分亲热的样子。 “三姐,是我赢了殷姑娘,你要赏我些什么?” 萧翾看来的确疼爱自己这个堂妹,“还能赏你些什么,一箱子金银首饰够不够?” “你三姐我也只有这些东西了。” “也算是为你先攒一点嫁妆,攒一点安身立命的根本。” 萧翎在她肩上点了点头,“金银首饰我倒是喜欢,只是我娘说了,要留我到十八岁呢。” “娘只有我一个女儿,我过了年也只十六,才不着急嫁人。” 说完了这些,又站起来,同萧翾行礼,“多谢三姐赏赐!” 她这样活泼,将原本沉闷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萧翾岂有不爱她之礼? 实在比她两个女儿都可爱的多。 “不必言谢了,总归我也无甚人可疼,便只有疼疼你了。” 一面说,一面捉住了萧翎的手,让她重又坐回了她身旁。 待萧翎坐好,萧翾又对观若道:“你虽然输给了阿翎,可你今日也不过第一次玩这投壶的游戏,我也是要赏你的。” 观若便笑着低了头,做出了恭敬的神情来。 无论萧翾是要赏她什么,没有人会嫌身外之物太多的。她此刻身上没有什么钱,仍旧只那支红宝石发钗最值钱而已。 有时要打点下人都捉襟见肘。更何况今日萧翾还莫名送了两个侍女给她。 萧翎又兴奋起来,“三姐要赏殷姑娘什么,若是什么奇珍宝贝,也叫我看看。” 她说着这样的话,像是觊觎旁人的东西,又被她母亲萧七夫人瞪了一眼。 萧翾笑起来,“不是什么奇珍宝贝,只是一酒窖的酒罢了。” “阿若的酒量实在太差了,这样跟在我身边做我的女官,可不像样子。” 观若忍不住微微抬起了头。昨夜萧翾说要她做她的女儿,她应当是已经拒绝了。 今日又说要她做她身边的女官……这倒是不错。 她从来也不讨厌萧翾,未知之时的恐惧也早已经消退下去。她甚至可以说是很喜欢萧翾,她能教会她很多做人的道理。 从来没有人好好教过她这些。 观若也同萧翾行了礼,“多谢大人赏赐,往后我一定尽力。” 尽力多喝一些,少说些胡话。或许她能慢慢变成萧翾口中那种于旁人有所助益的女子。 萧翾点了点头,转而又对萧翎道:“对了,上次你不是说身边没有好马,往返于江陵城有些不便么?” “我特意叫人去寻了几匹西域马来,你挑一匹回去。只是回去的路上也要注意压着速度,你母亲坐的是马车,不比你骑马快。” 这样听起来,萧七夫人和萧翎,似乎是住在江陵城外。 萧翎一下子又欢呼起来,才想说什么,雪豹皮滑落下去,一受了寒,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等咳嗽止住了,她便抱住了萧翾的腰,“我就知道三姐对我最好了!我能现在就去看看吗?” 萧七夫人眼见着又要斥她一句无礼,萧翾忙道:“可以,你叫凌波带你去选。” 又见萧七夫人忙着要教训女儿,便幸灾乐祸地道:“叫你母亲陪你去。” “你这丫头就喜欢生的好看的东西,可生的好看,未必就是好,还是要你母亲为你掌掌眼。” 能得一匹新马,不过是被向来疼爱自己的母亲小小训斥几句,萧翎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她乖巧地站起来,同萧翾行了礼,“三姐,阿翎先退下啦。” 萧七夫人便也自她的座椅上站起来,“阿翾,你都要将这丫头宠坏了。” 萧翾便望着萧七夫人笑了笑,“七叔母放心,阿翎不是眼皮子浅的人,这点东西,哪里能将她宠坏。” “她做出这副模样来,不过是逗我开心而已。” 她领了萧翎的情,付出的不过是与她而言根本微不足道的东西而已。 “我还为七叔母准备了一些人参、鹿茸等物,我知道你畏冷,还是要多多进补,身体才会好起来。” “等你们要走了,我会安排好马车的,和往年一样。” 萧七夫人便目露忧愁,对萧翾道:“你不要只记挂着别人,你也该保重自身才是。” 这样的对话,像是萧七夫人马上就要离开萧宅了。 萧翾点过了头,重又望向了萧翎,“长沙郡的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三姐想休息一阵子。” “你母亲是当家主母,没有时间,不如你留下来陪三姐,等上元过后再家去,如何?” 萧翎先是望了自己的母亲一眼,这样的事情,肯定还是先要母亲同意。 见萧七夫人同意了,她才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我就留在这里,等过了上元节再回去。” “我也好久没有在这里长住了,多和三姐亲近亲近,回去也好和侄儿侄女们说嘴。” 如此算是皆大欢喜,观若也同凌波一起送了萧翎和萧七夫人出去。 第330章 世俗 等观若和凌波折返回来,萧翾也从长榻上站了起来。 又开始下雪了。遥望远山,飞琼无定,淡淡烟垂岫。 她伸出了手,要观若扶着她,往昭阳殿中走。有飞雪跟着她们进入殿中,飘落在青砖地上,点滴都打湿。 萧翾吩咐凌波,“不必关闭殿门了,待会儿送七夫人回去之后,再领十三小姐过来见我。” 凌波应了是,看着萧翾同观若一起进入了内殿。 今日四处的窗户都洞开着,殿中冰冷,令人如立于雪地之中,有彻骨之寒。 白色的帐幔漂浮无定,拂过了观若的面颊与手臂。 观若扶着萧翾在床榻边坐下,很快有侍女进来,关上了窗户,在各处点燃了炭盆。 萧翾靠在床榻边沿,目光落在地面青砖之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主人进殿之后才点炭盆,任这一座宫殿冰凉的如同冷宫,其实是很失职的。 有侍女递过了一盏热茶来,战战兢兢不敢上前,观若只好接过来,“大人,请先喝一盏热茶。” 萧翾并没有为难她,很快接过来。却也并没有喝,只是拿着杯盖,慢慢地撇着浮沫。 她心不在焉地问着她,“阿若,你喜欢骑马么?” 观若摇了摇头,“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因为我并不会骑马。” 萧翾抬起头来看着她,“怎么这样多的东西都不会。”并非责难。 观若浅浅笑了笑,“少时贫贱,家里连米都买不起,如何能有马?” “后来进了梁宫,偌大的梁宫,也没有可以让我肆意跑马的地方。” 袁姑姑根本就没有让她学。 她是不必到那些开阔之地去的,她只要在永安宫里,在上林苑中,在每一个文嘉皇后从前会出现的地方,安然地做好一个影子便足够了。 萧翾原本也不是苛责,“阿翎喜欢骑马,等过几日天气好了,你便去同她学。我让凌波为你挑一匹温顺些的马。” “她也同你一样,过了新年,才是碧玉年华。或者你们可以成为朋友。” 若是将来三个女儿始终不成,她可以和萧翎彼此搀扶。 是没办法的办法。 “是。”观若应了一声。其实从萧翎方才的话中,她已知她和她是同岁之人。 观若的确是害怕马,可是她也知道若是不会骑马,在这个世间想要出行,该是多么缓慢和不方便。 或许在萧翾身边,她会努力克服她从前的众多恐惧,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她总是要学一些东西来打发时间的,不然如何才能度过思念另一个人的昭昭白日,与悠悠长夜。 雪停的时候便已经是半下午了。如今雪重又下起来,更已经是黄昏时分,该用晚膳了。 传膳的侍女鱼贯入内,桌面上渐渐摆起了山珍海味。 萧翾一直沉默到侍女上完了晚膳,方才扶着观若的手重又站起来,“来陪我用晚膳吧。” 观若不知该不该拒绝,萧翾已经令她坐在了她身旁。 “不必等阿翎了,依她的性子,此时不来,或者是还要骑马出城去送一送她的母亲。晚膳便只我们两个。” 观若低了头,做出恭敬姿态来,而后才举起筷子。 贵族用膳,一直都是鸦雀无声的。只不过偶然能听见银筷碰撞到瓷盘瓷碗的声音。 寂然饭毕,萧翾又歪到了窗边的那张长榻上去,漠然地望着亭亭雪映窗,观若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开口。 还是萧翾先回过了头来,像是没有什么话说。 “阿若,今日我赐你的一酒窖酒,大多都是不易醉的金风酿。秋日好时节,这些都是是府中的下人自己酿成的。” “你若是想喝时,随时可以叫人去取,既是我要你锻练酒量,便是喝醉了,也不必担心什么。” 不必担心醉酒误事,萧宅之中能够使唤她的人,唯她一个而已。 而她寻她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无非是晚年寂寞,便排解寂寞。 她的人生不会太长,昏镜之中尚且能倒影出来青春面容,可如今就已经是晚年了。 观若笑了笑,“多谢大人美意,我会尽力而为,早些来陪大人喝酒的。” 要与萧翾真正对饮,她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萧翾望着她,“其实我倒是喜欢你微醺之后的模样,能如阿翎一般,在我面前,想要说什么,便说什么。” “这种世俗的快乐,我也不过是每一年这时候能够短暂享受到几日罢了。” 所以无论路上如何疲惫,她都要回到江陵城来,同这世上她仅有的,人心各异的亲人共度节日。 表面的太平,也是太平。晏衡走后的那些年,高熠一定也在这醉生梦死的生活之间,获得过快乐的。 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过问过城外庄子上,萧家人的生活了。不过偶尔会听萧翎提起几句而已。 他们对她从未有过多少善意,她留他们一条性命,有一地收容,已经是仁至义尽。 萧翾的语气极平常,她是已经习惯了的人。 可观若心软,听她这样说,一下子又觉得难过起来。 “不知道大人今夜想不想喝酒,昨夜是我陪大人,今夜也想要大人陪一陪我。” 萧翾闻言,很快坐了起来。她笑了笑,寂寞空庭之中,骤然开起一朵红梅。 “既然是阿若主动,我岂有拒绝之理?” 她又一摇手边金铃,凌波很快为她们取来了美酒。 如昨夜一般,萧翾饮玉露酒,观若饮金风酿。 明月淡飞琼,阴云薄中酒。先碰一杯。 萧翾放下了酒杯,“今日送了你两个侍女,你不必多心什么。只是在这样人家生活,没有侍女,总是有诸多不便。” 她喜欢她,所以才愿意对她好,而不是将她扔在绮年殿中自生自灭。 观若便道:“这也是要同大人言谢的事,只是我每日谢来谢去,恐怕大人也要烦躁起来,因此便不再道谢了。” “只盼望我将来能为大人做一些有益的事,也不枉费大人今日待我之情。” 萧翾又饮一杯酒,面露欣慰,像是寻常妇人面对自家的小辈一般,“阿若这句话,倒是比所有的谢意都更动听一些。” 她喝的有些快了,观若不知道该不该拦她。 但这一夜的萧翾显然比昨夜更多了几分愁思,她又将自己的一个女儿赶了出去。 醉后世事茫然,沉醉无忧愁,这才是饮酒的意义。 观若也同样又饮下一杯酒。 第331章 报复 这一杯酒饮完,观若心中勇气陡生,“大人,我能同您打听一下陇西李氏李郜之子,李通的近况么?” 她先解释了一句,“他毕竟是阿弗孩子的父亲。阿弗对他别无所求,可也希望他不要连累她们母子。” 萧翾并不急着回答她的问题,“袁音弗这个孩子,究竟是如何得来的?她是逃妾,或是痴恋李通而不得?” 观若摇了摇头,又发觉自己不能这样,只会让自己晕厥地更快。 “这两种都不是。”观若没法直言,更不能不答萧翾的问题,便只能隐晦的暗示。 “原本不该有这个孩子的,阿弗一直很痛苦。” 萧翾很快便轻哼了一声,“陇西李氏众人,也配自诩为梁朝第一等的世家。” “难怪梁朝如今摇摇欲坠,风雨飘摇了。” 她像是仍有些气不顺,又问观若,“那她又何必留着这个孩子?” “我也不知道。”观若又想要摇头,顷刻便止住了。 她微微抬了下巴,语气中有狠戾与决绝,“李玄耀今生不会再有孩子,这便是他唯一的骨血。” 那一日萧俶是这样点醒袁音弗的,那么她也说到这里便足够了。 萧翾缓慢地转动着她手中的酒杯,目光晦暗不明。 “我第一次见到她,见到她那双眼睛,便知道她是个聪明人。” “可原来是蠢的没边了,只会用这样自损八百的方式来报复。” “阿若,你记得我的话。若是要报复一个人,千万不要想着以己度人,或者是用这种损伤自身,却也未必能见成效的方式。” 萧翾盯着一旁琉璃灯盏之中的火光,她眼中有比火光更耀人的东西。 “你要拿走他真正赖以活命的东西,把一把刀子,狠狠地捅到他的心口。” “你要令他一文不名,令他为千万人唾弃,粪虫至秽,便让它永远都是粪虫。” “你要挑拨如他一般的小人,让无数的吸血虫蛭附身其上,让一万条蛆虫食尽他的骨肉。” 这些才是报复。 萧翾的身体在微微地发着抖,观若发觉了,连忙伸手要去扶她。 好在她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她推开了观若的手。 “我没有事,你记得这些话,不要对你的仇敌心软,永远都不要。” 殿中安静了片刻,窗户没有关严实,观若感觉到了寒凉的夜风。琉璃灯盏中的火苗被保护的很好,连晃也不曾晃。 萧翾终于回答她的问题,“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晏明之的副将拿下了颍川阳城,李玄耀同他的夫人,此时应该都在阳城里。” 她一直知道钟家也是青黄不接,钟轼的两个儿子都是废物,却没想到不过几日,阳城便失守了。 钟轼的次子也被晏明之身边的那个女副将亲手斩于马下,她是冯家人。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或许便是如此。 观若的消息很慢,她还以为李玄耀会一直在河东守城,他和晏既是分开的,所以才敢于在萧翾面前打听李玄耀的事。 而如今她有了更想要知道的事,“拿下阳城的是哪一位副将,大人能否告知于我?” 萧翾抿唇笑了笑,意味深长。她喝完了杯中剩余的酒,才道:“怎么又不想要知道李玄耀的消息,转而打听起旁人的事了。” 观若几乎想也不想地回答她,“李玄耀的消息于我而言不过是次要的,便是他即刻便死了,也与我没有关系。” 只是袁音弗不能与他重逢,用温柔刀,用亲骨血,刀刀摧他性命罢了。会有些遗憾。 便是要证明她腹中孩子的身份,也并非一定要李玄耀还在世。 有那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十月怀胎,所有的事情都是能推算出来的。 “我和阿弗只是担心他会做了什么事情引得您不快,进而连累了自身。其实阿弗她也很不容易……” 观若已经喝完了三杯酒,已经有些多了。把心里的想法一下子都说了出来。 不过她也还是抑制不住她内心的激动,拿下颍川阳城的副将应该是眉瑾,一定是眉瑾。 萧翾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了。 “攻打阳城,冯眉瑾为主将,蒋风驰与刑嘉盛为副将。不过三日,他们便攻进了城中,去了钟轼之子钟诉的首级。” “而后晏明之与南虞皇子伏珺自洛阳出,在除夕的前一夜到达了阳城。” 观若的手交叠在一起,变成了祈祷的模样。 “太好了,颍川如今重又在眉瑾的脚下了。她一定会诸事顺利,一直到回到她原本的家中的。” 钟氏若能早早灭亡,她和晏既的仇,便报了一半了。 她终于可以不用过的那样辛苦,病中泪流满面,呼唤她的哥哥了。 萧翾有些好奇的望着观若,“这个女副将于你而言很重要?” 观若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身上烧起来,越加觉得渴。 她又喝了一杯酒,而后才道:“眉瑾是我的好朋友,她救过我的性命。” 前生有,今生也有。“我在青华山军营里的时候,有一次夜晚出门,在山中遇见了人熊。” “眉瑾已经受伤了,可是她还是站在我身前,保护着我。她只是嘴硬而已,心是很软很软的。” 观若轻轻笑了笑,“她还教我剑术,虽然我也不过只学了几日。” 晏既说要送她的那把剑,她到最后,也还是没有能够收到。 也罢了,反正她最后从他身边离开,也是什么都没有能够带走的。 “我没有见过她。”萧翾的手臂支在桌上,托着她那张光彩照人的脸,一如少女时。 “不过我见过冯长津,他是冯眉瑾的父亲。” 萧翾不指望观若此时的脑子还能思考什么,她就差趴在桌上睡觉了。 观若讨好地同她笑了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萧翾想起当年之事,心事也渺茫起来,她只能先点了点头,“冯长津是个好人,忧国忧民,一生所做的一切,也都为国为民。” 但太可惜了,为梁帝这样的君主劳心忧虑,最后便只能得这样的下场。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晏衡的未婚夫。 他们两个其实很般配的,无论是什么事,他都会将她放在第一位,没有少遭其他长安少年的打趣。 冯长津在花树下舞剑,剑光如雪,倒映出月明花璨,她也记了很多年。 燃灯复朝夕,渐作长年身。已经过去太久了。 萧翾立起了身子,伸出手摸了摸观若的鬓发,目光中充满了怜爱。 “阿若,其实你若是想知道晏明之的消息,也可以直接问我的。” 第332章 转变 观若早已经趴在了桌上,又听见晏既的名字,她迟钝了片刻,而后拿起酒壶,为自己满杯。 她捏着酒杯,诚恳地道:“我其实没有打算问他的事的。” 原来在她问起攻打阳城的是哪一个副将的时候,萧翾就已经误会了。 观若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杯中酒慢慢地喝完了。 她又对萧翾道:“但是我同大人说句实话,我当然,还是想要知道他的事的。” 日思夜想,每有人提到他的名字,她心中便如有惊涛骇浪,如饮烈酒,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观若轻轻笑了一下,望向了萧翾,“大人觉得,我应该同您打听他的消息么?” 她不会处理这样的事,她只知道从晏既身边离开,如今成了这样,她不知道要如何收场了。 萧翾收回了自己的手。观若不再为她倒酒,她只能自己来。 “那便要看你心中将他当作什么了。当作敌人,或是当作朋友,又或者仍然是情人。” 观若闭上了眼睛,她的心跳因为杯中酒变的很快,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我不知道。”她一点也不知道。 萧翾又道:“或者你可以先问一问他是否还在爱着你,他将你当作什么。” 眼泪打湿了衣袖,萧翾的话莫名令她觉得委屈,“我没法问他,他不在我身旁。路途太遥远了,我也不会去问他。” 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都是她咎由自取。有任何的后果,都应该她自己来承担。 从她离开河东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 她一眼也没有回头望,是找不见朝着他走过去的路的。 怎么旁人喝酒,很快醉了,便一点也不难过了。她每一次喝酒,将醉未醉时候,总有人同她提起晏既,唤出她的泪来。 萧翾静静地望着她,“你应该先想清楚这个问题,而后再来考虑其他的事。” 霎时忘情是很难的,深刻地喜欢过彼此,无奈分离,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忘怀。 甚至一辈子也不能忘怀。 “不过你知道这些事,其实也没有坏处。” 若是天长日久,日日都能听见消息,或许反而很快就能忘记了。 “我白日说要你做我身边的女官,便是想让你跟在我身边,替我先将这些消息大致阅读一遍,而后分门别类,挑出最重要的给我。” 她如今常常觉得精神不济了,也的确是需要她。 萧翾拿起观若的酒壶看了看,几乎已经全空了,比起昨夜,又有了些许进步。 眼前的少女态恹恹轻云软四肢,影蒙蒙空花乱双眼,一壶金风酿饮尽,观若这点酒量,原本也该醉了。 只是不肯睡过去。她还在听着她说话。 “女子也当如男子一般通晓家国大事,这是将来能够有所建树的第一步。” 关心多了,便会发现家事国事,其实事事都关己。 “你多看一看战报,看一看其他地方的消息,对你一定是能有所帮助的。” 她年少时便常常被祖母拘在身旁,要给她读从梁朝各处送过来的消息,她从没有觉得无趣过。 后来想一想,她能有今日,其实都是祖母教养的结果。 若是祖母当年没有被族人逼迫嫁给祖父这样的人,或许梁朝女子,早已经不是如今这样了。 晏衡嫁给高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 可是她的经历已经向她证明了,女子便是走到女子至尊的位置上,还是改变不了礼教,改变不了男人的。 所以她才要走到这天地之间最尊贵的位置上去。 观若的眼泪已经止住了,她又望着萧翾,傻乎乎地笑起来。 “大人,有一天我能变成你这样么?” 像是很小的时候,她仰慕祖母的聪慧,便是这样问祖母的。但那是她七、八岁的时候。 怎么观若长到如今,还会这样天真的问她这样的问题。 萧翾心中怜惜更甚,“阿若,你不会变成我这样的。但是或许,你会变得比我更厉害。” 她走到如今其实还是没有改变什么,不过是改变了自己的处境,改变了身边一些人的处境而已。 这还太少太少了。可是她的时间,也已经太少太少。 更何况她这一生又何其失败?恋人和家人为了利益背弃了她,养了三个女儿,每一个都憎恶她。 难得的朋友,也和她走到了不同的道路上去。 她既然有杀人灭族的铁血手腕,便不该有奔袭千里去将他安葬的柔情,她都到了如今的年纪,做事还如此矛盾。 “你还很年轻,阿若。你应该早一些站起来,早一些做一些不寻常的事情。” “而不是永远躲在脂粉堆里,任由自己被埋没下去。其实这样,是会带累很多人的。” 也不是沉浸在已经过去的感情里。 年轻的时候总以为那就是一辈子了。可是就算你永不改变,旁人也会改变的。 下一刻观若捉住了萧翾的手,“大人,请你教我吧。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好好地去学的。” 她一定会好好地去学,令自己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和她从前的随遇而安告别,他要站到海水的浪潮之上去。 她也已经厌倦了从前优柔寡断的自己,不想再仅仅沉溺于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之中。 不想再欺骗自己,用安宁的生活来掩盖自己的无能。 她对萧翾的喜爱来自于她对她的仰慕,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变成萧翾这样的人。 萧翾回握着她的手,喝酒还有一个好处,便是能让她浑身上下都暖起来。比为人所拥抱的时候更暖。 “阿若,我会帮你的。”倾其所有。 也是在帮她自己。 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同时和她曾经在意过的这么多人都有交际了。 萧俶在她这里做的唯一好的一件,或许便是将她带到了她身旁。 太多的聪明会让人生厌,有这一点聪明,就已经足够足够了。 或许将来她与萧翎之间,也并非是她来帮衬萧翎。她从没有什么血缘之见,只在乎才能。 就是因为这一代代的帝王生出来的废物太多了,所以王朝才在不断地更替。 她没有更多的时间来寻找一个合适的人了。 第333章 侍女 观若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有些疼。她的脑子迟钝地运转了一会儿,脑海中出现她最后晃了晃酒壶的模样。 那一壶酒已经空了。换句话说,她居然一个人喝完了一整壶酒。 观若挣扎着坐了起来,正想下床趿鞋,打水洗漱,立刻便有两个侍女迎上来,殷切道:“殷大人此刻是要起来洗漱么?” 观若望着眼前的两个侍女,一下子愣住了。一条腿伸到床下,也忘记了趿鞋或是收回来。 “殷大人?”她迷惑地重复了一句。 又忍不住动手拍了拍脑袋,想让自己快些想起昨夜的事。 旁人喝酒都是喝到了肚肠里,她怎么好似是喝进了脑子里一般,连白日的事情也有些想不起来了。 其中的一个侍女便道:“殷大人,昨夜大人传令过来,命你为她身边的二品女官,专为她整理书籍文稿等物。” “如今还是正月里,您并不需要日日去昭阳殿那边听候大人差遣。若是大人有需要,自会来唤您。” 她说完这些话,往后看了一眼,另一个侍女便上前道:“今日一早十三小姐已经遣人来过,邀请您午后一起去马场跑马。” “奴婢见您还没有醒来,没有应下,也没有回绝。如今您已经醒过来,请您给个准话,奴婢也好遣人去回。” 她们说了一连串的话,好在观若都还能听懂。 昨夜的记忆渐渐回到她脑海里,应当是萧翾同萧翎说了什么,所以她今日才来邀请她的。 她不能不去。 “劳烦这位姑娘替我回话,我午后一定赴约。” 那侍女笑了笑,往后走了几步,又从桌上拿起一个木盘。 “这是萧大人今早吩咐人送过来的骑装,殷大人若是起床换衣,不如便直接换了这件衣裳。” 观若有些适应不了她这个新的称呼,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被认唤作“大人”。 她点了点头,正打算自己穿鞋下床,一个侍女便蹲下来,拿起了她的绣鞋,准备为她穿上。 观若一下子收回了腿,她毕竟已经许久没有被人这样服侍过了。 “这位姑娘不必为我做这些事,我自己来便好。” 那侍女便只是笑了笑,重又站到了一旁。 又对观若道:“奴婢桂棹,和兰桡一样,原本都是在萧大人的书房里伺候笔墨的。” “萧大人既然要奴婢们来服侍殷大人,自然是要同别的丫鬟一样面面俱到的,殷大人不必同奴婢们客气。” 观若原本也有心想要问一问她们两个谁是谁,她回忆起了她们的名字,却分不清楚。 此时见桂棹重新自我介绍了一番,她也就笑着同她点了点头,多打量了她几眼,努力地记住了她的模样。 桂棹和兰桡或许是两姐妹,生得很像。只是桂棹右眼之下还有一颗胭脂痣,这便足够她将她们区分开来了。 只是萧翾送她侍女便送她侍女,为何又要送了她书房中伺候的两个侍女来。 寻常的侍女易得,可能在书房侍候笔墨的丫鬟,必然也是知书达理的。 寻常民众识文断字的尚且没有多少,更何况培养这样的侍女。她倒是真舍得。 但这于观若而言,自然是件好事。有见识的侍女在她身边,也能时时提点她,不至于因为无知而犯了什么忌讳。 “往后一些杂事还是我自己做便好。两位姑娘都是识文断字之人,曾经在大人的书房中服侍,不好叫你们做这些事的。” 兰桡忙道:“殷大人千万不要客气。奴婢们既然是萧家婢女,自然是主子吩咐奴婢们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敢心存怨言的。” 她们两个说起话来的神态也很相似,都是从容不迫的,或许真是姐妹。 主子吩咐什么便做什么,主子吩咐不做什么,她们自然也就不必做什么。 观若同她们善意的笑了笑,而后趿了鞋,站到了衣架前。两个侍女很快上前来,帮着她穿好了那身骑装。 观若此时已然清醒过来,从前穿衣,也曾有过五、六个宫娥服侍,这点小场面,自然是不会在有惊慌了。 桂棹擅长梳头,兰桡上妆,为了骑马方便,只是梳了一个简单的螺髻。 不用沉重钗环,仅仅用了一支雕刻梅花的扁方而已,不是观若所有之物。 她注意到梳妆台上又多了整整一盒首饰。 桂棹便道:“这也是昨夜萧大人遣人送来的。” 不必想,也知道是萧翾的手笔。 难怪这世间攀龙附凤的小人那样多,毕竟这些贵人漫撒撒手,也够寻常人过上一辈子的了。 “她说年节下大人不该妆扮地这样朴素,应当趁着好年华,每一日都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才行。” 类似的话,晏既送她那些宫花的时候,曾经也说过的。 观若的手拂过那些首饰,“该多谢大人。” 兰桡笑起来,“大人向来大方,便是奴婢们从前在书房里伺候笔墨,也得过大人不少的赏。” 观若闻言,心中一动,挑了两支看起来差不多的白玉发钗,“这两支发钗你们一人一支。” “今日你们第一日服侍我,又是年节下,我总该有所表示的。” 桂棹和兰桡接赏也是落落大方,并没有一点扭捏客气。看来的确是习惯于接赏的。 反倒是让观若心里嘀咕起来,怕是自己给的少了,叫人笑话小气。 平日里观若都是清水洁面,而后素面朝天的便出了门,兰桡在她面前为她上妆,挡住了铜镜,她看不见自己的脸。 在梁宫中观若自然是日日都要花很多时间来梳妆打扮的。是为了令她看起来更美,更像文嘉皇后。 今生第一次有人为她认认真真地上妆,却还是在青华山时,李玄耀要将她送到晏既营帐里的时候。 美丑不论,恐怕是有人第一次顺应着她的五官特征为她上妆,只怀抱着令她看起来更美,更惹人怜惜这一个目的。 回想着那时的晏既,他心中也有两生的记忆。他那么恨她,那么怀疑她,究竟是因为什么? 她不觉得自己做过什么值得令她怀疑的事。 兰桡终于让开了,观若目视着铜镜。 是她许久许久没有见过,属于她自己的一张脸。 第334章 模仿 兰桡已经遣人去萧翎那里回了话,萧翎那里再有侍女过来,却说是午后跑马的事情要晚一些,她要先送萧鹇出城。 萧鹇要出发往长沙郡去,萧翎是她的姨母,既然在萧家,自然是要去送一送的。 倒是她可以不必去,又可以悠闲一阵子了。 左右此时尚且无事,观若去探望了一会儿袁音弗,见她仍然在休息,便也没有打扰。 再折返会东偏殿,便随手拿了一本书看。 是一本梁朝的地域志,她不自觉翻到了颍川的篇幅去。 观若正在看其中讲阳城的一篇,便听见有人被兰桡拦下的声音。 “萧大人,此时殷大人在殿中休息,您恐怕不便打扰。” 观若正自疑惑,萧翾应该不会到这里来寻她,兰桡应该更不敢拦才是。 便听见了萧俶的声音。 是了,如今他是姓萧的了。 “殷大人?”这个称呼在萧俶唇齿间过了一遍,便格外多了些嘲讽的意味。 或许萧俶只是觉得有趣,“去同你们大人说一声,我今日便要随二小姐往长沙郡去,她不会不见我的。” 观若闻言,差点把手里的书摔到地上。 什么叫“她不会不见我的”?她会想要见到他才怪。好像她和他很熟稔似的。 不过他说,他要随萧鹇往长沙郡去……那她应该能够有一段时间不会见到他了。 这样也好,她就去见他一面,看看他的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观若唤了兰桡一声,“请萧大人进来吧。” 殿门之前顿时寂然无声,只有萧俶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他在朝着观若走过来,观若放下了手中的书本,待他走到近处,才抬头望着他。 今日的萧俶,和从前的每一日都不同。着戎装,佩宝剑,神情严肃。 这还是观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 其实萧俶和晏既身量相似,又同样着铠甲——这是为了战争所用的铠甲,他们从前又都是梁朝的军人,形制自然是相似的。 最大的区别,无非是萧俶的里衣是藏青色的。那是萧氏的标志。 萧俶同样站在观若面前,面容沉肃,居高临下,向后挥了挥手。 兰桡没有动,直到接收到观若同意的眼神。她想要看看萧俶今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待到兰桡退出了殿中,萧俶仍然定定地望着观若。 她正想问他今日又要发什么疯,是他自己先开了口,“从前晏明之在你面前,是不是就是这般模样,你喜欢?” 观若冷笑起来。 纵然萧俶站在她面前,比她要高的多,可是她知道,她才是占了上风的那一个。 “我喜欢晏明之,无论他做什么,是什么模样,我都喜欢。” 萧俶的目光,落在观若的脖颈上,“就算是他用剑伤你,在你身上留下了永远也不能磨灭掉的痕迹,你也喜欢,喜欢他持剑的模样?” 观若伸手,用衣领遮住了她脖颈上的伤口。那是她不愿回想的一日。 但是不妨碍她此时用这样的话来刺伤萧俶,“他不光是在我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心里也有,你永远都不可能取代他的。” 她好像明白了萧俶出行之前一定要先到她这里来走一趟的目的。 便是他们穿了一模一样的衣服,说一模一样的话,他也不是晏既。 哪怕改换了名姓,于她而言,他始终都是曾经令她恐惧,令她日夜难安的裴俶。 萧俶与观若四目相对,他们之间的气氛紧张了片刻,又莫名地松弛下来。 他在她身旁坐下来,又变作一个天真无依的孩子。 “阿若,今日我去长沙郡,好歹也算是战场。” “罗氏族人虽然大多都已经伏诛,可罗家在长沙郡经营多年,总是有些没有拔除干净的爪牙的。” 观若明白萧俶的暗示,他是怕自己作为萧氏一党,为罗家的忠犬敌对。 可是他自己最擅长的便是耍一些阴招,又何必惧怕别人。 他捡起观若方才在看的那本书,“你就不怕我如晏明之一般为人行刺,重伤一场么?” “行刺?”观若的手瞬间收成了拳,抓紧了紫檀木几上的桌布。 她的语气惊疑不定,她判断不了这是不是他在诓她。 她的心没法松弛下来,只能先下手为强地质问他,“萧灵献,又是你做的事。” 萧俶随意翻动着她的那本书,书页之中,掉出来一朵已经风干的梅花。 他将它捡了起来。 “自然是我做的事了,不过已经是很久之前了,在你刚刚同我离开河东郡的时候。” “晏明之那时性命堪忧,你又离开了他,愁云惨淡,我想一想,都觉得他可怜。” 他重又望住了观若,“我不过是让他受一点皮肉之苦,你却是在往他心上捅刀子。” “阿若,你又有什么资格谈你爱他?” 观若的手又紧了片刻,才慢慢松开了。 幸而是很久之前,幸而不是此刻。他的伤口已经好起来了,以后仍然会所向披靡。 萧俶到此时才肯告诉她那时候晏既是受了伤,就是要她误以为晏既心里根本就没有她,连出来追逐她,做一做样子都不肯。 她曾经的确有一段日子是这样想的,在伏珺将她拦下的时候。 或者说她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她以为因为那一日她的所作所为,他心里忌恨着她,已然厌恶她。 她不敢将这种害怕宣之于口,她害怕听见这些话的人会附和她,或者是给她一些肯定的回答,告诉她晏既的确在恨着她。 萧俶今日的话反而让她松快了一些。 哪怕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她和晏既再也没有机会解开心头的这些结,彼此都决定仅仅做一个过路人。 心中没有对彼此的恨,那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萧俶的话于她而言没有任何伤害,因为她根本就不在意他怎样看她。 “时辰已经不早了,萧大人应该出发了,不要让二小姐等的太久。” 萧俶今日的话反而帮了观若。 但是她吝啬,不会告诉他,要得来旁人的爱,靠的不是模仿,靠的不是阴谋诡计,靠的不是要去另一个旁人的性命。 今日的萧俶不过是晏既拙劣的模仿者,他和他永远都是不一样的。 第335章 痴心 风停雪晴,晏既放下了手中的笔。 午后安宁,没有人来寻他。整理过面前的文稿,他靠在了椅背上,长腿交叠,架在桌上,慢慢地闭上了眼。 他又很久都没有这样放松过了。便是眼前心烦的事情再多,也不妨碍他偷取浮生片刻的清闲。 母亲的信今日方到,里面没有一点与观若有关的消息。她写她对太原形势的忧思,也一点都没有在为她自己考虑。 爱一个人将自己拖到这样的境地,令自己如此辛苦,究竟有何益处。 他在心中为母亲感慨完,又在脑海中勾勒着观若的模样。 他从洛阳而至阳城,经过一片荒草地,在枯黄的草叶上看见了冰蝴蝶,那是他从前最喜欢在冬日的郊外寻找的东西。 草叶上滴水成冰,为北风吹拂,在凝结的一瞬间变成了与蝴蝶相似的形状,这样的风景,应当是他和她一起观赏的。 在云蔚山的时候他曾经找到过,将草叶折下来想要带回去给观若看。 走至一半,蝴蝶便滑落摔在地上,最终什么都没有得到。 便如他此刻一样。 若是思念一个人,一定最想要知道她此时在做些什么。知道她此时快不快乐,身边有没有人陪伴。 但,没有答案。 也总有人,是要来打破他的安宁的。 伏珺踏进了他的书房,“明之,你怎么又成了这样了?小时候漪云姑姑都白教你了。” 晏既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更没有动。 “你就不能去找点别的事情做,怎么三天两头都要跑到我这里来。” “反正今天我不喝酒,不下棋,也不陪你玩雪,你自己跟你自己玩。” 伏珺轻嗤了一声,在一旁坐下。要为自己倒一盏茶,却发觉壶中的水都凉透了。 “嘉盛一不在,怎么连个给你煮茶的人都没有了。这些人也太粗心了些。” 她一边埋怨着,拎着茶壶,走出去吩咐在门前站岗的亲卫。 新年一到,这几日都没有什么事。刑炽便和蔺玉觅一起,打算在阳城周边走一走。 而眉瑾是颍川人,对阳城也不算是完全不了解,所以她和蒋掣也是与他们同行的。 再者,蔺玉觅是未婚女子,也不好单独同非亲非故的男子出门游玩。 “若不是年节下无事,这府里除了李家人,便只有你我两个,你以为我会愿意日日都来找你么?” “早知道你这样没有良心,我还不如同嘉盛他们一起出门游玩了。” 这也不过是说笑而已。 虽则是年节下,可军情不能延误,谁知道钟家的人会不会趁着这个大家都松懈的时候搞出什么事来。 无能之辈,自然只能尽力寻找对手的弱点,以阴谋诡计取胜了。 既然几位副将都出了门,她就更不能将所有的事情都扔给晏既了。她毕竟是在帮晏既管着四方传来的消息的。 她就是有事要问一问晏既。 亲卫已经将新茶送来,伏珺为自己斟了一盏。 “太原如今形势如此,晏老将军可有写信给你?” 军情她都知道,可私下的书信,她自然是不会来过问的。 说到这里,晏既睁开了眼睛,一下子坐直了。 他将晏徊写给他的信扔给了伏珺。 “他有这功夫写信过来训斥我,说我无孝敬之心,还不如写信去求一求母亲,求陇西李家早日发兵,将他从衡家人的围困中救出来。” 伏珺接过来,一目十行,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也不知道万夫人是给晏老将军喝了什么迷魂汤,你都已经快要兵临阳翟城下了,他居然还想要让你分兵去太原。” 有这行军的功夫,太原也应当沦陷,或是已经解困了。 伏珺忍不住叹了一句,“他年轻的时候难道不是英雄?如今真是越来越糊涂起来。” 从承平十二年之后,他做的唯一一件好事,恐怕便是让晏既来当这个主将,一路从太原打到了颍川吧。 “晏暾之无用,原本父亲指望他能带兵突破重围进入被团团围住的太原城中。” “结果他看了形势,便成了缩头乌龟,直躲到了太原城外的山林中去。” “美其名曰是要与城中军队联合,将衡氏的军队反包,瓮中捉鳖。” “也不知道到底谁是这只鳖。” 晏既冷笑了一下,“他若是能学到他母亲的半分聪明,万丽稚也不至于徐娘半老了,还要同我父亲在这里唱什么霸王别姬的戏码。” “所以呢?”伏珺问他,“李夫人又不得不披挂上阵,替晏老将军来解决这些事了?” “从陇西出兵未免太慢了,北地郡和上郡的人心也开始浮动起来了。” 晏氏的军队在拿下长安之前,便是借了北地与上郡的道,先到达陇西,而后再一同前往长安的。 “便是过京兆、河东,经过如今属于我们的这几郡到达太原,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最好的方式,还是从长安或是河东分兵。” 可河东如今已经没有多少晏氏的士兵在驻扎了。河东和太原原本就相邻,不需要太刻意地去管束。 又有高世如何裴家那个小公子做傀儡。 父亲之所以要晏暾之来接手河东,其实还是想要锻炼他的心更多。 若是驻守在河东的李家人起了异心,在太原没有被衡家人围困的时候,轻易便能将他们摁死。 “不知道晏叔集的好儿子晏晰之,此时又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便忍心让他的父母一把年纪,在乱世中做一对苦命鸳鸯?” “最可怜的还是李夫人。”伏珺叹了口气,每当遇见这种事,万夫人除了不痛不痒的陪伴,还能做到什么?” 可男人偏偏便是更喜欢能够陪他们吟风弄月,总是温言软语的一朵解语花。 娇嫩柔弱,不能理事,反而是优点。能够令他们彰显他们的男子气概,令他们觉得自己无比的伟岸。 “母亲就是甘愿这样做。其实有时候,我倒是希望她能学一学萧翾。” 他也想要学一学,学萧翾当年如何对待她的父亲。只是他知道,他到底是学不会那种决绝的。 世间最难为,最无措,无非是“痴心”二字而已。 第336章 名分 “我回信给母亲,让她等到父亲真正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再让李家出兵相助。” 这就已经是晏既能做出来最狠的事了。 “若是不到这样的时刻,父亲永远都搞不清楚,到底是将他从炼狱之中救出去的妻子更好,还是同样身在炼狱,美其名曰陪伴,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妾更好。” 前生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看不明白万丽稚和两个兄长对他的恶意,他就是死在他们手里的。 今生他不会手软了。指望父亲自己想明白谁对他而言更重要,还不如直接趁乱要了万丽稚的性命。 若是可以的话。 伏珺点了点头,“不错。妻妾身份这么多年都不分明,李家的嫡女同一个不名一文的小族之女共享妻这个名分,也早就该拨乱反正了。” 没有人知道当年李夫人嫁给晏既父亲的时候究竟是怎样想的,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忍过了这些年。 但是她不能再这样忍气吞声,毫无怨尤地过下去了。 万夫人是先嫁给晏徊的,可李夫人却是文嘉皇后一直认定的弟媳,她亲近的侄儿,也从来只有晏既一个。 重新立下规矩,晏既也就是太原晏家唯一的继承人了。谁都不要想再动摇他的地位。 她重又说起了别的事,“上郡和北地郡向来为李家所指示,听李郜的话,如同摇尾乞怜的狗。” “看来是北面三郡围攻太原给他们的勇气,令他们也觉得自己可以一试了。” 那一盏茶放在手边,伏珺不过才喝了一口。顾着和晏既说话,又已经凉透了。 她站起来将茶水泼到门外,忽见空中一群飞鸟,在往南方迁延。静静看了一会儿,她才走回了屋中,同样也为晏既倒了一盏茶。 晏既接过来,“北地崔氏一蹶不振之后,众多的世家心不齐,又没有能力,谁也不能压服谁,如同一盘散沙,自然是好拿捏的。” “可上郡安氏,可从来也不是狗。不过是狼王被打怕了,所以暂时龟缩不前而已。” “你想不想看有一日陇西李家如今日的晏家一般,为这些邋狗围住的样子?” 太原若是当真陷落,于陇西李家而言,也是有百弊而无一利的事。 伏珺不知晏既要做什么,“此时还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明之,你要三思而后行。” 晏既轻轻笑了笑,“自然不是这时候了,母亲还准备让李家出兵去解太原之围呢。我怎会去拖她的后腿。” 他现在当然不会做什么了。 他已经家破人亡过一次,难道要让他母亲也经历一次这样的苦痛么? “收拾李家这些人,总是要等到拿下薛郡之后了。” 伏珺很快道:“你的意思是,你要先拿下萧氏,而后再攻打薛郡么?这可不明智。” 在她看来,他们最大的对手早已经不是梁帝了,而是一直保持着良好的进攻势头,手腕强硬的萧翾。 拿下薛郡最大的意义,无非是报了当年之仇,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已。 先与萧氏对阵,不过是鹬蚌相争,还不知道要被哪一个渔翁得利呢。 “现在想这些还太早了,我连和钟家人的帐都没有算完。” “晏氏进攻,于钟家人而言也是背水一战。当年他们能算计了我们家与冯家,钟轼这个人身上也并非是毫无可取之处。” 他原本不想在今日谈公事,想要休息半日,此时好像也不得不谈了。 “近来阳翟城中可有什么动静?” 伏珺想了想,只觉得乏善可陈。 “钟诉已死,钟家人忙着为他治丧,钟诺仍然在修城墙,驻军那边,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 钟诉的头颅被送回了阳翟城,他的母亲是钟轼的继室。 儿子还没有娶亲,留下一儿半女便过世了,她觉得她的一生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听说还莫名其妙地和钟诺的妻子闹了一场。 拎不清。 晏既走到了屋中的沙盘面前,眼前展示的是颍川一郡之地的地貌。 “让人继续好好盯着钟家人。才死了一个儿子,钟轼想必心中越加悲愤,更加要想着打几场胜仗,好给他后方的梁帝看看了。” 伏珺自然知道,她是不会松懈轻敌的。 她又问晏既,“年前砀郡杨氏便已经送了信过来,愿意与你合作,两面围攻钟氏。” “这件事你考虑的如何了?似乎还没有给杨氏的家主回信。” “不过一个钟氏,哪里还需要旁人同我合作?”晏既提起笔,在纸面上随意描画着什么。 “我不需要他们出兵,只需要他们能够切断梁帝给颍川钟氏的补给,这就足够足够了。” 他其实是愿意同杨氏合作的,白送上来的助力,他为何不要? 晏既一下子又心烦起来,“你说这些世家,为什么一个个都要打他们族中女儿的主意?” “裴沽当年要把他的女儿许给我,过三川的时候,王氏也要将女儿送给我做妾。” “到了砀郡杨氏来谈合作,他们倒是也有自知之明,尚未战败,便只说要送女儿过来给我做妾。” 他越说越激动,“难道他们的女儿都是什么绝世妖姬,顷刻间就能将我迷惑。而后他们想要如何,便能如何。” “否则为什么就非要塞一个女人到我枕边,他们才能放心?” 他只做那些他认为该做的事,旁人影响不了他的判断。 伏珺看着他这副样子,反而觉得好笑,到底是忍不住大笑了一阵,才停下来。 “你方才这幅模样,又像是从前在长安拒绝那些小娘子一般了。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你还是在困扰这些事。” “诶呀,这若是李玄耀,不知道是要高兴成什么样了。” 晏既白了她一眼,“我在认真苦恼,你却在认真发笑,这便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很快更气愤起来,“也别和我提什么李玄耀,这几日为了太原的事,他在我面前又有多少得意,你也是看见的。” 伏珺好不容易止了笑意,面容又沉肃下来。 “其实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是与李玄耀有关的,或许能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让晏既知道没有关系,只是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口,让李玄耀知道。 第337章 娇娥——正文番外(七) 晏既的目光落在了伏珺身上,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忽而住了口。 他直觉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只能静静等着她重新开口。 伏珺有些为难地开了口,“那位和殷姑娘一起离开的袁姑娘,她有身孕已经三月有余,是李玄耀的孩子。” “如今正在萧宅中安心养胎,预备将这个孩子好好生下来。” 他们都知道,这世上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个孩子。 “什么?”晏既皱了眉,“她为什么要选择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阿若和眉瑾当初做那些事,分明是要他断子绝孙的……” 晏既的话说到一半,很快想起来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琢石,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南郡向来密不透风,他不知道折了多少人进去,如飞鸟如林,没有一点用处。 没有道理伏珺能轻易知道萧氏府邸中的消息。 伏珺沉下心来,“我想,应该是裴俶给我送的消息。” 鸿雁传书,每一张信纸之上,都有很淡很淡的玫瑰香气,和她从前在裴府中用过的香料是一样的。 她很快也现出了一点迷惑来,她已经困惑了许久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也许只是觉得有趣。” 之前的一些不过都是没有意义的问候,每一次她展开信纸的时候,眼前都会瞬间浮现起裴俶用剑尖挑去她的发冠,看着她长发披散下来的情景。 想起他一瞬间明白过来她的女儿身份,而后慢慢绽放的那个笑容。 并非是不动人的,她毕竟也是一颗碧玉年华的女儿心,她承认裴俶同样也是一个丰神俊朗,目如朗星的少年郎。 但是她更明白他是敌人,他伤害过她。回想起来,只觉得他无比讨厌。 能够知道这个消息,兼且有能力将信从萧宅中送出来的人,恐怕也只能是裴俶了。 晏既低下了头,重新坐在了座椅上,而后他道:“不能将这件事告诉李玄耀,或许袁氏还有一些其他的打算。” 他知道她的不易,不想因为自己之故,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她留下这个孩子或许并无所图,只是出于母亲天性而已。 他想,这应该也是观若的想法。 她那样厌恶李玄耀,一定不愿意再有任何的可能,被李玄耀打扰到。 伏珺走到了他面前,“你觉得这一定是件坏事么?我是说,除了扰乱李玄耀的心神之外,或许对袁姑娘而言,这也是件好事。” 李玄耀已经知道自己这一生是不会有子嗣的了。 让他早一些知道有这个孩子的存在,却又抓耳挠腮地得不到,还要日夜悬心这唯一的骨血也不存于世。 而将来若是袁音弗要带着这个孩子出现在他面前,也可以省了一些怀疑这个孩子身份的力气。 “袁姑娘那样厌恶李玄耀,一定不会是因为爱这个孩子才将它留下来的。既然不是,那就一定是对于李玄耀有所图谋。” 纵然她和袁音弗的交往不深,可是她知道她是个聪明人,她那双眼睛太灵活了。 对她打击最大的那件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她不会一直让自己颓废沉沦下去。 她还知道要逃跑,还知道如何诛殷观若的心,和她一起走到了南郡。 同样的,她留下这个孩子的因由,一定不是那么单纯的。 若是从前李玄耀没有留下过什么风流账,这或许就是李玄耀唯一的孩子了。 “女子孕育之苦,即便她们还没有尝过,也不会没有任何的了解。” “更何况殷姑娘在她身旁都劝不住她,殷姑娘的母亲……”毕竟就是难产去世的。 晏既望着伏珺,“好了,不必再提这件事了。” “连裴俶这样的小人都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李玄耀,我们与袁氏非亲非故,又有什么资格将这件事同李玄耀说。” “让他小人得志几天不过也是小事,何必同一个太监阉人计较。” 晏既的话促狭,也只有他敢这样说。 一说完,伏珺又忍不住大笑了一阵。李玄耀如今,的确同太监阉人也没有什么分别。 待到室内重新安静下来,伏珺才想起来还有一件事要问。 “李郜已经知道李玄耀不中用了,只是他的妻子姜氏还被蒙在鼓里。” 她同他眨了眨眼,“我们倒是可以捣这个乱。姜氏还这样年轻,我们让她早作打算,也是功德一件。” 晏既继续在纸面上用心地绘着一朵芍药花,“做的隐秘一些,不要叫人发觉了。” 他撩了伏珺一眼,“送了你一匣子宫花,这几日府邸中没什么人,不想着戴一戴么?” 晏既这样一说,惹得伏珺也心动起来,“你总算说了句还算中听的话,我这就去取来。” 若是孤芳自赏,那便又没有意思了。 晏既抬起头来,“或者你干脆换了女装来给我看看,从小到大,我虽知你是女子,可从未见你改换衣饰。”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出了个好主意,“我这里还有几件没有来得及送给阿若的衣服,有几样首饰,不如你试一试。” 连观若妆饰的朴素些,他都觉得是辜负了大好的年华,更何况是伏珺。 她已经浪费了不知多少春光了。 伏珺的脚步停下来,她缓缓地回过了身来。 她的声音有些闷闷的,“我从未这样想过,不过,我真的可以么?” 晏既的目光越加深沉起来,此时的伏珺便如一片薄如蝉翼的琉璃,她正在小心翼翼地触及,她早就拥有的,原本应该视作寻常的东西。 晏既的神色温柔,“你当然可以了,你本来就是女娇娥,只是现在的形势还不允许,我不能完全保护好你。” 等他完成大业之后,他会让她成为南虞最有权势的公主的。他永远都是她的后盾,他的整个王朝都会是。 或许是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沉重了,晏既同她开着玩笑。 “若是有什么人闯进来,便说是你和我打赌输了,所以才变装为戏的,这不就好了。” 伏珺瞪了他一眼,很快又伸出了手,“把衣裳和首饰给我,然后我要去你的内室换衣。” 晏既自己先进了内室,找出了放在一旁柜中的一套衣裙与首饰,放在了铜镜之前。 “你自己进去吧,我会把门窗都关严实的。” 伏珺只是对着他笑了笑,按捺着心中的激动,进了晏既的内室。 周围重又安静下来,晏既坐回了他的案几之前,看着母亲的信,又想起了阿柔那副不翼而飞的画。 观若是不会随便动他的东西的,也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接近他的书房,更不要提刚好翻动到了那些书信。 她既然让他知道她已尽知前事,不肯回答他她为什么忽而知道了,临走之前,也会将这幅画留下来,告诉他答案的。 是有人刻意拿了这幅画给她看,而后做不到将这幅画放回原处,才留下了这个破绽。 这些事或许很难,可是他身边也并非完全没有人能够做到。 但最难之处,是这个人需要知道,他们都是重生之人,知道他们前生曾经在云蔚山共同生活过。 这样的人,一定也是和他们一样活了两生的。 不是他一个,也不是他和观若两个,竟然还有第三个人。 会是谁? 晏既在思虑这些,这个发现令他觉得很不安。 忘记了放下笔,方才随手绘就的一朵芍药,也被他随意地抹去了。 他心里又不能安静下来,将这张纸揉成了团。 眼前的长榻上好像出现了观若的身影,他将纸团扔过去,没有人接住,不过是击中了一团幻影,无力地落在了榻上。 伏珺在内室之中,同样很是苦恼。 她放下了自己的长发,又自一旁的锦盒之中找出了一些晏既没有来得及送出去的胭脂水粉。 这些都是晏既的思念,她一面想要嘲笑他儿女情长到了这个地步,一面却又不忍心。 面前是一片明晃晃钗环珠玉,又一堆香濛濛胭脂水粉。 为男儿十一载,皆是她不认识的东西。 也不知是要先贴花钿,还是新上粉脂。是要紧着意描眉,还是缓缓慢上口脂。 对着铜镜中的人想了半日,还是决定什么都不做了。不过将长发随意挽成单螺,挑了几支钗环。 衣裙已经换成,只是见朋友而已。 内室里终于传来了动静,晏既回过头去,准备迎接他多年的好友。 伏珺从内室中轻移莲步,缓慢地走出来,换做女装,衣裙一重重,远比男儿衣袍不便。 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是娘娘从前教过的步步生莲。 晏既慢慢站起来,看着伏珺停在他面前。她仰起头,笑着问他,“怎么样,我比你的阿若如何?” 晏既笑着拍了拍她的头,“你要比她?那可没门。” 她总是他心中最好的。 实在是太熟悉的朋友,并不会因为改换了装束,便变作了两个陌生人。 伏珺仍旧笑着望他,“这可是我成年之后第一次换回女装,你就不能夸一夸我?只是这样淡然地站在这里。” 晏既笑地更开,“那你待如何?我该倚在门框上,嘴边叼着一支草叶,而后直勾勾地盯着你看么?我也会吹口哨的。” 伏珺轻轻拍了他一把,“谁让你学纨绔了!你就不能正经一点。” 便如同是良家女子,碧玉新妆,忘却了戴着幂篱,心中惴惴,行走在街道上。 为路旁的少年郎所见,不自觉多看了几眼,并无轻浮之意。 这是她永远也不会拥有的经历。 晏既散漫起来,站也不好好站,“正经?如何正经,不如你教一教我?” “罢了,我和你说不到一块儿去。”伏珺转过了身,坐到了窗下去。 这一面的窗户靠近院墙,平日不会有人走动,因此晏既并没有将它关上。 窗下一枝梅花,偏爱屋中暖气,枝条几乎伸进了窗户之中。 梅花,又是梅花。她望着它,一下子想起了从前在梁宫中的时候。 她和那个人的交集实在太少了,好像一件一件回忆过去,便已经是有梅花开放的一年又一年。 身边所有亲近之人,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她成熟的要比他们都早一些,心里其实都将他们看作弟弟一般。 而她第一次看见冯逾,便是在上书房之外的梅花树下。 他与人以一块玉佩做赌,吟梅花诗。 温文尔雅,成熟睿智,和她身边所有人都不一样。 可那时候仅仅也只是有好感而已,连亲近之意都不生。 后来她在宫道上遇见他,似乎也总是冬日。梅花清气流动在空中,温润如玉的少年走过。 她看着他,一年一年。 慢慢地从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了忠国忠君的臣子,逐渐变成了爱护怀孕妻子的丈夫,再也不曾那样展颜肆意欢笑过。 她并不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她知道他和安虑公主,便是世上最好的一对鸳侣。 便是人间无路到仙家,也当以魂梦访天涯。碧落黄泉,轮回转世,是他们应该在一起。 她只是始终觉得有些遗憾罢了,觉得有些歉意。 她本是女娇娥,不是男儿郎。可是她每一次见到他,都是男子,没有机会给他看一看她本来的样貌。 她总觉得对自己爱慕的人,不应该存有任何的欺骗。 尽管她的情感,不过是一段无疾而终,永远也不能对任何人言说的暗恋。 “其实你刚刚走出来的时候,神态很像年轻时的姑姑。” 是晏既的话语,重新将她从过往的遗憾和喟叹中唤了回来。 她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都过去好些年了,我有时候做梦,还是梦见我连路都不太会走的时候。” “那时候姑姑还很年轻,同后来比。” 有几年她老的很快,速度让人心惊。是大皇兄和阿翙都已经不在了的时候。 “那些片段都记不太清楚了,母亲带我进风藻宫,我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努力地朝着姑姑走过去。” 他从小就喜欢姑姑,就像是喜欢自己的母亲那样。 “姑姑也朝着我走过来,便是这样缓慢的步伐,仪态万方。” 他记得凤藻宫里的青砖地面,记得博山炉中苏合香的气味,记得凤座周围的那两只翟凤,因为后来他都常常能够同它们重逢。 模糊的是姑姑年轻时的脸庞。 第338章 萧翎 要往长沙郡行军,其实都不应该等到下午。不知道萧鹇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才给了萧俶这样的机会。 而观若送走了萧俶,一直到午后过了大半,才重新等来了萧翎的侍女。 “十三小姐请殷大人去马场跑马。” 兰桡很快打发了这丫鬟,而后进得内殿来,“殷大人,桂棹姐姐的骑术要好些,让她陪你往马场去。” 不过相处大半日,观若也发觉了,兰桡到底还是要比桂棹更活泼一些的。 桂棹只是在一旁笑了笑,而后走上前来,准备同观若一起出门。 观若也对着她们笑了笑,便先往殿外走。 殿外不知何时已经备好了马车,桂棹同观若解释道:“马场距绮年殿有些远,恐怕大人疲惫。” “往后这辆马车,便是殷大人所专用的,无论去哪里,随时可以唤来。” 昨夜之后,观若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今非昔比了。 之前的一段时间,她几乎每日抱着绿绮往返于晴雪院和绮年殿,可是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累不累的。 怪道人家都说权力是天下最好的东西,她不过有这一点点的权力,被人称作大人,便觉得生活方便了不少。 从前她是珩妃的时候,生活自然是要比如今更好上许多的。 可那并不是权力,她做不了任何的决定,她就像是一件货品,由得人搬动到这一处,又搬动到那一处。 那时的她,不过为旁人所拥有,是旁人权力的一种体现而已。 跑马场距离绮年殿果然有些远。观若一个人坐在马车上,听着马车外的风铃声声,几乎昏昏欲睡起来。 不过到马车停下来的时候,观若倒是瞬间便清醒了起来。 由桂棹搀扶着下了马车,面前是一片开阔之地。 有两个身着骑装的女子正在场上跑马,身量更高的那一个是萧翎,也如昨日在萧翾面前一样大说大笑。 昨日萧翎一站起来,观若才发觉她生了一张娇小的脸,原来却是很高的,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 这一点倒是和萧翾很像。 萧翾的高大,不光光是因为云髻高耸而已。 观若和桂棹朝着马厩走过去,打算上了马,再去同萧翎打招呼。 可很快萧翎和她身旁那个绛红服色的女子,便骑着马来到了她们身旁。 萧翎坐在马上同观若打招呼,“殷大人,是我失礼了。” 她身下的马是枣红色的,皮毛油光水滑,眼睛有神,显见着是匹好马。将原本身量高挑的萧翎都衬的娇小了。 “早早约了你出门,结果中间自己又有事,反耽误了你时间了。” 观若原本在挑马,心中惴惴不安。见她过来,立刻便回过了身去,同样同她打招呼。 “十三小姐安好。” 不过昨日见过一面,她拿不准萧翎的脾性,只好将话说的客气,挑不出错。 “十三小姐说的哪里的话,二小姐要前往长沙郡本是大事,您是她的姨母,自然应该去送一送的。” “只是我并不会骑马,只怕今日纵然来此,也要扫了您的兴了。” 不知是不是萧翾吩咐过,萧翎待她也很客气,“殷大人不必妄自菲薄。其实骑马这件事也并不难的,都有一个慢慢学习的过程。” “三姐还没有给你挑好马么?” 不待观若回答,她又笑着对她身边那个女子道:“马女官,还是要麻烦你了。” 又同观若介绍,“这是从前教阿鹇她们三个骑马的女官,姓马,昨夜三姐说让她来教你骑马。” 这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萧翎说到后来,声音越见轻下去,又是自顾自地笑了一阵。 指着那马女官,“教马术的女官,自个儿也就姓马,隐娘,我从前怎么没有发现?” 那马女官似乎与萧翎极其熟稔,闻言便只是笑着瞪了她一眼。 观若注意到她身上的服色,原来就是萧翾身边女官的服制,同她的是一样的。 今晨她起身,便已经发觉了她的衣架上也挂着这样的一件官服。 通常都是以服色来区分官位品级的,这样看来,她便和这位马女官是一级。 观若同马女官行了平礼,笑着道:“那就要麻烦马大人了。” 马女官很快下了马,果然也同观若还了平礼,而后才道:“殷大人不必客气,这是我分内之事。” 萧翎在一旁帮腔,“阿鹇她们三姐妹,便是最小的阿鹮也早就不上马术课了。” “这几年隐娘都清闲,也就只有我偶然进来陪着她说说话。好好的教马术的女官,真要成了看马的女官了。” 她自己说完,也不管旁人怎样想,又是大笑了一阵。 观若不知她这是乔装做致,还是真的性情如此,不过陪着笑了笑。 反而是桂棹道:“十三小姐的性子还是这样,无论什么小事,都觉得高兴。” “便是再沉闷的气氛,有您在,大家也都开心的不得了。” 观若正惊异于桂棹能和萧翎搭上话,便见萧翎一副十分惊讶的样子。 咋咋呼呼地道:“呀,怎么居然是桂棹你。我方才没有留神去看,竟然此时才发现你也在这里。” 她又打量了观若一会儿,像是在猜测她们的关系,眼中始终有一些不可置信。 倒是让观若心里又嘀咕起来,不知道这两姐妹究竟是什么来头。 桂棹便站出来行了礼,“是奴婢不好,只躲在殷大人身后行了礼。萧大人令我如今跟在殷大人身旁办事。” 这句话说完,萧翎眼中才有了货真价实的惊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是很快掩去了。 “那你妹妹兰桡呢,也是一起么?” 桂棹点了点头,“自然是一起的。” 她又同她开玩笑,“十三小姐放心,萧大人的书房处自有其他的姐姐妹妹们当值,奴婢已经吩咐过她们了。” “每一次十三小姐来寻大人,定有一盏极好的西湖龙井伺候的。” 萧翎又笑起来,看起来像是被桂棹取悦了,“好,我记下了。若是我下次过来,有人怠慢了我,我只找你们姐妹俩算账。” 又道:“你如今既然跟着殷大人,定要好好当差,将来自然也有你们姐妹的前程。” 桂棹自然应了是,而后重又退到了观若身后。 第339章 谦逊 马女官站在观若身旁,已经开始为观若挑起了马。 这件事也不是马女官自己一个人能决定的,观若还是要自己跟着她看看。 马厩里一共十数匹骏马,萧翾所有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于爱马之人看来,自然是价值连城,千金难换,可对于观若这样害怕马的人而言,便着实是一道很大的难题。 马女官问观若,“不知道殷大人喜欢什么样的马。” 萧翎方才同桂棹说的话,是对桂棹的勉励,可以说是对于观若的小小恭维。 可未免也有些居高临下的意思。 便如她始终都没有下马来同观若平等地对话一样。令她想起了今生刚刚重逢的晏既。 近日观若争强好胜之心似乎愈发旺盛,怕是说出自己害怕马这件事来,会令萧翎耻笑,因此便只是道:“还是请马大人为我挑一匹性情温顺些的。” “我是初学之人,只怕是驾驭不好,千里马在我身下,也和驽马一般,便实在是可惜了。”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马女官在萧宅浸淫多年,也不会连观若害怕马也看不出来。 便依言在一匹略矮小些的,看起来脾气变很好的棕马面前停下来,“不知道殷大人觉得这匹马如何?” “这一批马送过来的时候,我都是试过的。看来看去,还是这匹马的性情最温顺,脾气最好。” 就是这匹马,对于观若而言还是太高大了。 只是马女官的确已经为她着想,也是她自己答应萧翾,答应萧翎要过来骑马,此时再反悔,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就太大了些。 观若勉强笑了笑,“那便是这匹吧,多谢马大人。” 马女官很快便吩咐一旁的下人将这匹棕色的马牵了出来,停在观若面前。 观若不免又有些发怵,正在踌躇间,萧翎也走了过来。 马女官倒是体恤观若,先同她演示了一遍如何上马。 周围众人都盯着她在看,观若也只能记着马女官方才的动作,硬着头皮尝试着上了马。 幸而这匹马的确如同马女官所说的那样温驯,观若上马的动作笨拙,它也一声不吭,连动都没有动。 观若心中的紧张稍减。 马女官自然又要同观若演示如何御马,观若一直望着她,学的很认真。 觉得自己好像是学会了,可到自己回头面对马匹的时候,心中还是紧张的。 萧翎通情达理,“今日殷大人是初学之人,便只是请马倌牵马,在场地上走上几圈吧。” “天色也要暗下来了,略走几圈,我们早些回去。” 冬日天黑的早,此时距离日月转换,的确没有多少时间了。 观若便同她笑了笑,骑着马与她并肩走在一起闲聊。 这样的速度,观若自然是不会害怕的。她试着去抚摸她身下的马匹,想让它和她早些熟悉起来。 萧翎便笑着道:“看起来殷大人的确不会骑马。我还以为只是和昨日的投壶一样,是谦逊呢。” 观若望了她一眼,“一共八支箭矢,不过才中了两支,其中一支还是大人教我投的,这样也能算是谦逊么?” 萧翎越加笑起来,“八支能中两支,难道还不算是会?” “难道人人都要和阿鹇一样百发百中,还要搞出什么‘双耳’啊,‘倚杆’啊的才算会?” 她露出了一点天真的神气来,“我才不管呢,我才中三支,我也要同旁人说我是会的。” 观若望着她的神情,忍不住笑起来。她忽而觉得萧翎也有几分真实的可爱。 萧翎又问她,“那殷大人你从前也完全没有骑过马么?” 观若回过了头,她眼前这匹马也是棕色的,却并不是踏莎。 “从前也骑过几次,不过都是有人带我。唯有一次在深夜的树林里奔逃,是自己一个人的。” 是晏既带着她一起骑马,她甚至都没有机会在这样的时候安然地靠在他怀里。 前生是矜持,而今生他们情浓意恰的时候,也没有机会共骑过。 萧翎没有追问她这些事,只是继续问了下去,“那你会作画,懂仕途经济,天下大事么?” 观若不知道她为什么忽而这样问,她很快摇了摇头,“从前都没有涉猎过。” 萧翎一脸的遗憾,面上却仍有好奇,“殷大人,你什么都不会,可真是个木头美人。” 观若一时间不知道这是贬低更多一些,还是夸奖更多一些,不知道该怎样回话。 好在萧翎很快又道:“不过这些,都是三姐可以教你的。” 她偷偷觑了观若一眼,“也不知道我三姐喜欢你什么,或许就是喜欢你的容貌吧。有人说过你和文嘉皇后相像么?” “不对,也许你身边的人根本就接触不到文嘉皇后这样的大人物。” 她凑近了观若,“我偷偷跟你说。我三姐的书房里有一幅文嘉皇后年轻时的画像,我觉得你和画像上的人很相像。” 文嘉皇后年轻时,或许也是十二、三岁的时候吧。 而萧翎……又是一个不知道她身份的人。 观若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萧翎,犹豫过片刻,想到往后她或许要常常和萧翎一起,还是告诉她为好。 便隐晦地提了一句,“从前我在梁宫中的时候,倒是也听见过这样的话。” 萧翎看起来就更加好奇了,“原来殷大人从前还在梁宫中当过差么?你有没有见过梁帝的那位珩妃娘娘,她生的什么样子?” “去年她及笄之礼,我原本想求三姐令人送我去长安和阿鹞一起看一看的。” “那时三姐便同我说,长安将有大变,并不许我去。” “我那一阵子都在遗憾没有看见那一场热闹,谁知过了几日,便传出来陇西李氏与太原晏氏谋反的消息,我心里好一阵后怕。” 萧翎尤自喃喃不休,观若面有苦色,静静地望着她,“十三小姐是不是想见见梁帝的珩妃?” 萧翎不知观若何意,懵懵然地点了点头,“她被梁帝宠的那样厉害,怕是全梁朝的人都在好奇吧。” 观若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笑了起来,便如同那一日她站在朝露楼上,面对众生微笑的时候。 “十三小姐,你已经见到梁帝的珩妃了。” 第340章 形容 萧翎大约是太震惊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重新开了口。 “我以为殷姑娘也姓殷,不过是一个巧合而已。” 她的笑容有些怪异起来,“不过我三姐身边无论出现什么人,其实也都没什么可奇怪的。” 后面这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只是她很快又道:“我真没想到殷姑娘就是梁帝的珩妃。” “在我想象之中,她应该是……应该是……” 萧翎思忖了一会儿,才终于定下了可以形容她心中珩妃的那几个形容词。 “高贵的,傲气的,神秘的。美丽自不必说。” 不必萧翎说下去,观若也知道,这几个词里,她最多勉强算是和“美丽”沾边而已。 她在萧翾面前实在是太恭顺了,便如此刻她身下的这匹马一样。 恭顺不算是萧翾所推崇的美好品德,也只会折损明珠的光辉。 萧翎定定地望着观若,像是要看清楚她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观若觉得有些不自在,一下子回想起来从前袁姑姑教她的那些礼仪。 坐直了身体,平视着前方,目光中空无一物——这是最容易让人觉得你高贵和神秘的方式。 萧翎很快又笑起来,简直像是观赏动物似的,“若是这样看,倒是有些从前梁宫中那个绝代宠妃的影子了。” 观若松下一口气来,“十三小姐不要再笑话我了,我不过是平民之女,在枝头上站不住,重又落下来了而已。” 萧翎却语气坚定地回答她,“便是从枝头上落下来,也别忘了你是有羽翼,可以自由翱翔的飞鸟。” “良禽择木而栖,那一枝不能保你长久,你可以选择另外一枝。” 而这另外一枝,自然便是指萧翾了。 观若也觉得萧翾是比梁帝更稳妥的多,枝繁叶茂的大树。 “当年阿鹞从长安回来,她说她看见过你。她说你很漂亮,如同云中的仙女。” 观若便道:“朝露楼很高,其实是看不太清楚楼下众人的。我想楼下的民众,应当也看不清我的脸。” 寻常女子都不能这样路面,梁帝更不会这样糊涂,真的让普通的长安百姓,也看清楚他的宠妃生的是什么样子。 “传闻总有不尽不实之处,我其实只是一个寻常人而已。” 梁帝对她的宠爱,也从来就只是给天下人看看的而已。 大兴土木,寻仙问道,总要有一个理由。 他只是要她顶罪而已。 唐玄宗缢死杨贵妃在马嵬坡下,而梁帝不必陈玄礼逼迫,不待六军不发,便先将她这个罪魁祸首给处理干净了。 萧翎好像忽而同她亲近了不少,她笑她,“殷大人,你又过分谦逊了。” “谦逊是美德,过分谦逊可不是。” “便如我,我对我自己的容貌可是很自信的,我就觉得我比江陵城绝大多数的女孩子都要好看。” 观若望着她带着几分天真执拗的神情,也不自觉笑起来。 “十三小姐的确能有这样的自信。” 萧翎望着她笑了笑,“其实殷大人的确是不必这样谦逊恭敬的,三姐喜欢她的臣下如此,可是她未必只将你当作臣下。” 萧翾忽而让她去和殷观若交好的时候,她只觉得有些奇怪。 所以今日才问她到底都会些什么,想要知道她何以得萧翾另眼相待。 结果萧翾看重的那些东西,萧翾喜欢的那些东西,她却几乎什么都不会。 谁知道峰回路转,原来眼前之人本就是一尊大佛。 是她失敬了。 “不要说是你了,便是我们家的那些人,都已经被三姐赶了出去,可每一次进江陵城,还是要自诩为萧氏嫡支,自诩尊贵,总是要闹出些事情来。” 居上位久了,便改不了那种尊贵脾气了,学不会审时度势,令人讨厌。 但殷观若身上好似真的什么也无,她才会看走了眼,根本就没想到这种可能。 观若以为萧翎是和萧鹇一样误会了,忙替萧翾解释道:“萧大人仁慈,将我看作女儿一般,因此才将我留在身边,还给我机会学习这些东西。” “我感激萧大人,不敢做出这些骄矜模样来惹人生厌。” 萧翎愣了愣,一会儿又是笑颜如花,“你是觉得我误会了你和三姐的关系?我才没有呢。” “我知道外面的传闻,世人都说我三姐男女通吃,可是她不过是喜欢欣赏歌舞而已,并不是那种关系。” 又似恍然大悟,“除夕那夜我听闻阿鹇和阿鹮曾经为难于你,原来是误会了这件事。” “你放心,我虽然也不聪明,可是也不至于如阿鹇姐妹一般身在局中看不清楚。” “我知道三姐这些年来做这些事的不易,不会误解她的。” 萧翎能说出这番话来,便已经不知比萧鹇姐妹聪明了多少了。 观若只是笑了笑,仍旧迎着夕阳,继续往前走。 萧翎对梁帝并不感兴趣,很快开始同她打听起其他的事情来。 “殷姑娘是如何从那位太原晏将军的手下逃出来,逃到南郡来的?” “我听闻他想要强占你为妻,是三姐令人将你救出来的么?” 同样的一件事,传到不同的地方,传到不同的人耳中,便是完全不同的。 她和晏既在一起的时候便知道要面对这世间诸般的流言蜚语,那时候以为,一定是他们一起面对的。 观若先为晏既解释了一句,“晏明之并没有想强占我为妻,我和他之间原本就有婚约。” 也是她心甘情愿的,他们是两情相悦。 他们的婚约在前,若是真要这样算,那也是梁帝强占了她为妃罢了。 “婚约?”萧翎显见着更好奇了,“从前太原晏氏可是梁朝第一等的人家,可是殷大人你说你不过是平民之女,这……” 她的话其实已经算是很委婉了。任谁看来,她和晏既之间,都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我祖父曾经在晏老将军的麾下当差,是我们的祖父定下的婚约。” “有幸重逢,因此才定下了白首之约,他从没有强迫我。” 萧翎很快又误解了,“那你们既然是两厢情愿……强人所难的人是我三姐?” 她觉得是萧翾强行将她从晏既身边带离的。 观若又摇了头,“也不是,是我跟他之间始终有些龃龉无法消除,是我主动离开了他。” 她顿了顿,才道:“也不会回他身边去了。” 她连“大约”,“恐怕”这样的词都没有用。 第341章 心事 萧翎沉默下来。也许是看到观若的神情并不好,她没有追问她离开晏既的因由。 观若不过出神了片刻,便同萧翾笑了笑,“我是跟着萧俶离开河东,来到南郡的。” “承蒙萧大人不弃,才能有今日。” “萧俶?”萧翎微微皱了眉,“就是今日同阿鹇一同离开的那一位吧。他是裴沽的儿子。” 萧翎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不过他能从晏明之那里将你带出来,顺利到达南郡,也算是有本事。” 萧俶,他简直不要太有本事。 “晏明之是个怎样的人?不过半年,已经拿下长安,而后又攻打下河东与三川两郡。” “此时已经驻扎在颍川境内,想必很快钟家也要不敌了。我觉得很好奇。” 这个问题问观若,她一时也答不上来,“人都是很多面的,不知道十三小姐想了解哪方面。” “我不过也只是知道他的一点事而已。” 知道他是一个所向披靡,意志坚定的将军。 知道他与梁帝之间有深仇大恨,回想起梁宫岁月,一面是寒凉如霜的恨,一面又是温暖的情意。 知道他在她面前,向来是有几分幼稚的,是一个会躲在树上,静静地注视自己心上人的愣头青。 太多太多了。 萧翎好像忽而也不想问了,“三姐总有一日是会同他对上的,我其实也不需要知道他其他面的东西。” “殷大人,你跟在我三姐身边,也总有一日会遇上他的。” 她凑近了观若,语气仿佛是调侃,可是也有一点点令观若感觉不适的东西,“你可不能背弃我三姐。” 观若只能这样说,“萧大人不曾背弃我,我自然也不会背弃大人的。” “知恩图报”这四个字,她总是懂得的。 萧翎重新在她的马背上坐直了,她笑的天真无邪。 “殷大人,你太实诚些了。往常我若是这样说,想必听见的人都要诚惶诚恐地表忠心了。” “不过没有人能在我三姐面前说谎,也许她就是喜欢你的诚实。” 她朝着观若伸出了她的手,“殷大人,我也喜欢诚实的人。往后我们或许会常常在一起,我们要做朋友。” 观若迟疑了片刻,才也伸手握住了她的。“我喜欢十三小姐这样坦诚的人。” 她们一起又在夕阳之下绕着马场走了数圈,待到夕阳余晖烧地尽了,温度一下子降下来,她们才各自下了马。 萧翾的侍女候在场边,这一次却只请了萧翎过去,观若便可以自己先回绮年殿去了。 观若回到绮年殿中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晚膳时分。 西偏殿的灯火亮着,观若今日还不曾见到袁音弗,换了一身家常衣裳,便想着同她一起去用晚膳。 她脚步轻轻,袁音弗半靠在桌上,一手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不知道在思虑什么。 观若怕忽而接近会吓着了她,只能刻意放重了脚步声。 好在袁音弗很快回过了身来,注意到了朝着她走过来的观若。 她将桌上的东西随意整理了一番,而后便示意观若坐到她身旁来,“可用过晚膳了?” 观若坐在了她身边,“想必你也没有,所以想和你一起。” 袁音弗随意地点了点头,观若吩咐了桂棹,将她的晚膳也送到了这里来。 萧翾待袁音弗也不差,同样是山珍海味伺候着。因此她们两个的午膳合在一起,几乎连桌子也堆不下了。 寂然无声用完了晚膳,观若便问她,“阿弗,你今日有心事。” 袁音弗又叹了一口气,“我的事情延后再说,还是先说说你。你午后出了绮年殿,是去了哪里?我恍惚还听见了马车的声音。” “萧翾的姐妹,萧家的十三小姐约我去马场跑马。” “我记得你从前是害怕马的。” 观若点头,“也是萧大人吩咐过的,因此我不敢怠慢。 袁音弗便又问,“这位萧十三小姐为人如何,可是个好相与的?” 观若今日和萧翎相处的时间也还是不长,她也还是有几分拿不准。 便将今日这些事情都同袁音弗说了一遍,请她替她参详。 “……我虽没有见过这位十三小姐,可是萧家这一辈的小姐看来也不少,更不要说奶奶太太们。” “独她和她母亲得萧大人亲眼,其他的萧家人都住在城外,连江陵城也不能随便进,光是这一点,她们便不会是简单的人。” 她思忖了片刻,“可要说城府深沉……倒是也不见得。萧大人自己就已经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了,不会喜欢旁人也如此。” 她也没忘了调侃观若一句,“如若不然,她也不会喜欢你这个傻妮子了。” 观若任她调侃,只是托着腮静静地听着。 “可她说你原本就身有羽翼这句话,也足见是个有见识,有想法的人。” “左右你同她交好是奉萧翾之命,要付出几分真心,只见将来吧。” 其实观若觉得今日萧翎说的几句话也奇怪。 她不过是要在萧宅中度过上元,倒好像是她有把握,她们两个要天长地久地相处一般。 观若先压下了她心里的疑惑,转而询问袁音弗的心事。 “天色已经不早了,你也该同我说一说你的事了。” 袁音弗其实原本也没有打算瞒着观若,她仅仅是觉得心烦而已。 “今日萧灵献来过,他问我,要不要将我怀孕的事情告诉李玄耀。” “什么?”观若一下子皱紧了眉头。 今日急着离开,他不仅有时间来找她,居然还有时间做这么多的事。 “我同意了。总归我在南郡,便是李玄耀也无可奈何。” “他早些知道这件事,将来也不必我费尽心机凑到他面前去,令他相信这个孩子是他的。” 更何况李玄耀如今已经火烧眉毛了。 他不仅仅是需要一个孩子来巩固他在李家的地位,更是出于他本身的需要。 他那样的人,觉得自己千好万好,怎会希望自己连后代都没有呢? 观若的语气渐渐变得不好起来,“所以你还是不爱你的孩子,只是想要报复而已。” 她留下这个孩子,不是为了让他和他的父亲永远天涯两隔的。 也没有人规定,一个母亲,一定要爱一个让自己受尽苦楚的孩子。 观若从长榻上站了起来,“阿弗,在这件事上,我想我们应该是达不成什么共识了。” 她并不是要用她的那些观点来压制袁音弗,要她为了她的无情而感到愧疚,不是非要逼着她去爱一个因为她根本不想面对的苦痛才得来的孩子。 她只是觉得这世上原本不必多一个这样无辜的人的。 第342章 三月 观若骤然自梦中惊醒,窗户洞开,室内寂寥无人。 春风吹进来,窗扇碰撞在窗柩之上,发出了沉重的、震颤不停的声响。 观若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早先她让人移植过来的桃花已经开了,是春光最明媚的三月了。 而她来南郡,已经有四个多月了。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昨夜居然会梦见萧俶。 听见了窗扇的声音,桂棹很快端着铜盆走进了内殿。 见观若已经坐起来,望着桃花出神,她先走过去,合了一半的窗扇。 “昨夜下了场大雨,这桃花好生受了一番搓摩。” “奴婢还和兰桡打赌,说这一场雨下完,今日这桃花定然不存了,都觉得有些心疼,没想到还是开的这样好。” 萧宅里的花草不多,她们院子里能有这样一株桃花,都算是萧翾对观若的恩宠。 都是内宅中不事生产,度花朝与月夕的年轻女子,哪有不爱花惜花的。 她又走到观若床榻前,弯腰询问她,“昨夜风大雨大,大人睡的可还好?” “因为怕下雨天气太闷,早上天晴了,奴婢才进来打开窗户的。” 观若睡的一点也不好,回想起方才的噩梦,犹自有些惊魂未定。 勉强笑了笑,站起来先要洗手,发觉手心一片粘腻腻汗水。 她强自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大人说是这几日偶感风寒,我有几日都没见到她。” “今日昭阳殿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就是昨夜风大雨大,观若饮了一点酒,远远没有到醉的地步。 静静听着雨打竹叶的声音,所以才睡的晚,醒的也晚了一些。 恐怕是要错过一些重要的消息了。 桂棹在内殿之中忙碌着,“昭阳殿那边倒是没有消息,只是十三小姐约了您午后去跑马。” 上元之后,萧翎仍旧没有离开萧宅。没有人提起她该离开这件事。 “十三小姐的意思,说是要带您往城外去看看。总是在马场上,是不能真正学会骑马的。” 观若有些心不在焉的,她点了点头,“阿翎说要去,那便去好了。” 当一个人对一件事有了一些了解的时候,她就不会再害怕了。 “西殿里阿弗这几日也说腰酸的很,我很快要去上值,你替我过去问候一下她。” 袁音弗的月份越来越重了,沉重的包袱在身上,夜夜都不能安枕。 而新年至今,观若每一日上午都要去前院萧翾的书房里。 桂棹和兰桡原来就是替萧翾将所有消息分门别类的女官,只是品级低些。 如今是观若来做这些事,所以萧翾将她们调到了观若身边,专为了教她做这些事,从旁辅助。 因为这样,她其实是可以常常收到晏既的消息的。 每日都要去书房,纵然天下三十六郡,也不是日日都有足够多重要的消息需要提交到萧翾的书房里处理的。 因此观若只是每日上午去书房,下午便在马场学习骑马。 有时候萧翎会来陪她一起,有时候却说自己有天大的事情要做,神神秘秘的,不肯叫她知道是什么事。 幸而观若的好奇心并不旺盛,不然总是这样被她吊着胃口,久而久之,便要倒胃口了。 桂棹自然应了是。 观若身边并不是只有她和兰桡两个丫鬟。她们轮流,一人上一日的值,更多的杂事,还是小丫鬟在做。 今日是兰桡陪她去上值。 她的服饰是绛红色的,上面的补子是仙鹤,是萧翾身边的二品女官。 为了同一般的侍女区分,观若也有一顶乌纱帽,有时候一个眼错,还以为镜中站了个男人。 于是她便同萧翾提议,打算定一种发式,便专为她身边女官所梳的。 不光光是为了好看,只是不想讲自己局限于男子设定的框架之中——凭什么女子围观,也要装扮的如同男子一般? 这些印象,和人们心中固有的形象,都应该改一改了。 萧翾采纳了她的建议,所以如今她每日都梳一种与单螺髻有些相似,却又复杂一些的发式,用玳瑁簪。 算是定下了萧翾身边这一品的女官每日上值时的打扮。 桂棹为观若梳好了头,自一旁的花瓶中折了一小枝桃花,先征求了观若的意见。 “这是昨夜下雨之前,奴婢和兰桡折回来清供的。如今又是风停雨歇,是明媚春日里,大人不如簪一枝花吧。” 观若回头望了一眼她手中的桃花,淡淡道:“向人娇杏花,扑人衣柳花,迎人笑桃花。” “桃花于我,的确不错。” 她做了萧翾的女官之后才知道,看起来总是寥落无人,院门深锁的萧宅之中,其实住了许多人。 她也日日都要同萧翾身边的女官相遇,彼此见礼,保持礼貌的微笑。 桂棹将一枝桃花小心翼翼地别进了观若发间。 在铜镜中同观若微笑,“大人就像这桃花,施朱施粉两相宜。” 观若笑了笑,一扫来刚醒过来的阴悒,“昨日教你抚琴才教到一半,你等我回来。” 她那一首《春江花月夜》已经练的很好,有了足够的时间,也有了这把名琴,如今观若也是可以指点别人的人了。 萧翾没有再召她过去抚琴,也没有将这把绿绮要回去,它简直成了观若自己的东西。 那一段时间她频繁地遇见崔晔,新年一过,她好像再也没有遇见过他。 若不是偶然听旁人说他在萧翾那里仍然得宠,她几乎要以为萧翾是已经厌弃了他。 被人厌弃的人,在梁宫中是永巷沉沉夜漏稀,玉阶寂寂雪花飞。 在萧翾这里,应当也是一样的。 只要是在同样的处境里,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萧翾告诫她不要落入男人借用礼教为女子编制的陷阱之中,而她身边的所有男人,却在前赴后继地变成“女人”。 她还听说萧翾曾经让崔晔在昭阳殿中彻夜抚琴,招人嫉妒。观若倒不觉得是好事。 只是于那些连萧翾玉颜都不能得见的面首而言,也是难以企及的恩宠。 抚一夜的琴,绿绮的主人和他的主人都在他面前。 而那一把他执念而不得的琴却仍然在他人怀中,不知道崔晔当时是怎样想的。 已是阳春三月,该是春色撩人,花风如扇,柳烟成阵的时节。 但萧宅之中,永远都是寂寥的。 第343章 噩梦 萧翾的书房之前只是种着低矮的栀子,被新雨洗过,油绿发亮。 观若直接进了书房,坐在她平日看这些公文的窗子之前。她坐下来,兰桡也如往日一般,去忙碌自己的事。 都是熟惯了的。 清风徐来,观若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静静地翻阅起新堆在她案头的这些公文。这些都是今日要处理完的。 只有三本,分别标注着太原,陇西,还有颍川。 观若才翻开了第一本,那上面便赫然出现了晏既的名字。 她近来其实已经很少停下步伐,停下手中的事,专门用来思念他。 她把所有思念的时间,都堆叠到了她夜晚醉酒不清醒的时候。醒来就都忘却了。 白日里专心做这些她应该做的事。 这两个月来,太原之困仍然未解。北面三郡的军队以雁门衡氏为首,几次有来有回之后,便只是兵临城下,并没有发动大规模的进攻。 像是要把晏家人困死在太原城中。 晏徊早前便已经要求晏既调一部分的兵力回太原,只是晏既以颍川战事吃紧为由拒绝了。 而作为晏氏盟友的李家,也仍然按兵不动,不知道是在盘算着什么。 而这本公文中提及的太原之战唯一的进展,便只有一件事。 晏暾之死了。为衡氏的军队围困,死在了流矢之中。 观若合上了这一本,简单地写了几句摘要。 从晏暾之之前的表现来看,他实在是逊色于他的两个哥哥,并不值得人注意。 因此她只是是将这一本公文,归类到了并不重要的分类之中。 这件事于她们无关痛痒。 而于世人最大的影响,不过就是太原城中的晏叔集与万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会痛不欲生而已。 就算当时在青华山中,要了慧嫔衡氏性命的人是李玄耀。可李家人杀的人,和晏家人杀的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如今晏暾之已死,不知道算不算是因果报应。 不知道李玄耀什么时候才能死。 观若知道晏既并不太赞同他父亲在内宅之事上的有些做法,他也的确久攻阳翟城不下,不应该在这时候调兵回太原。 钟氏能在冯氏覆灭之后短短几个月便取代了冯氏,成为颍川之主,不是没有道理的。 其实他不向太原或是陇西李家请求增援,便已经很不错了。 观若翻动了一会儿,准备查看今日送来的陇西和颍川过来的消息。 她想了想,先打开了陇西的那一本。 这一本公文说不定能为她解惑,告诉她为什么李家人选择按兵不动。 早前的消息,她知道李夫人在陇西,也曾从晏既的话语中窥见过李夫人的真心,她应当不会冷眼看着自己的夫君死在衡家人的刀下。 观若读完了这本公文,才明白原来李郜知道自己的嫡子已经无用,便打起了嫡女的主意。 他要将嫡女李媛翊嫁给晏既,与太原晏家再结秦晋之好。待晏既应承之后,才会发兵增援太原。 实在是太老套的招数了。 可晏既可以选择的另一边,是他的父亲,是他仅剩不多的族人,是晏家人生活了上百年的祖宅。 拒绝的代价太沉重了,不必将来,当下他或许便会承受不起。 所以这一次,他应该不会像当时拒绝裴沽那样,斩钉截铁地拒绝李郜的吧。 她已经离开了晏既,毁去了他们的白首之盟。那晏既,也完全可以不必再理会她了。 陇西李家和河东裴家是不一样的。李媛翊与裴凝,也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下一次陇西再有公文送来,会不会便是已经定下了晏既与李媛翊的事? 想到此处,观若静静地望了窗外一会儿。屋檐下新燕成双,可惜是选了错误的地方。 萧翾不喜欢这些活物,很快便会令人将它们赶走的。 她这一只雏燕绕梁而来,能够有枝可依,凭借的也全都是萧翾的恩惠。 待到心情完全平复下来,观若才拿起了那一本颍川来的公文。 她不过才看了一眼,便失手落在了地上。 兰桡沏了新茶过来,将茶壶放在了一旁,先为观若捡起了公文,神情有些慌乱。 “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观若下意识地伸手,先抹去了眼眶中将要落下来的泪,而后才接过来。 她勉强向兰桡解释着,“没什么事,只是方才望窗外失了神,风吹的我眼睛有些疼。” 尽管她说有风,却连面前的书页都并没有被带动。 兰桡通情达理地没有再问,她看着观若重新翻开了那本公文。 那上面的内容是很简短的,三日之前晏既领兵攻打阳翟城,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观若用力地将公文合上,一下子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像是一瞬间饮下世间最烈的酒,抑或是毒药。心跳的太快,以至于她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生死未卜。她想知道他的事,再多一个字也没有了。 观若又一下子想起昨夜她的梦。 她梦见她站在不知何处的战场上,到处都是举着刀剑,以命相搏的士兵。 一身戎装的萧俶就站在她面前,举着剑刺进了晏既的心脏。 她在梦里无声地尖叫起来,朝着如山岳一般轰然倒下去的晏既跑过去。 声嘶力竭,却根本没有一点用处。 萧俶此时还在长沙郡,长沙郡距离颍川郡比她所在的南郡更远。 萧俶伤害不了晏既,她已经用这样的理由安慰过晨起时的自己。 但这一本公文就在观若面前,她想到晏既可能会死,意志根本就支撑不了自己的身体,她控制不住地发起了抖。 哪怕兰桡还在她身旁,她也顾不得自己的仪态,一下子瘫软了下去。 兰桡越加慌张起来,伸手要来扶她,“大人,你怎么了?” 她不能就这样一直等在这里。她不能任由她的软弱一直占据着她的身体。 她心里根本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见他。 哪怕从南郡而至颍川,千里迢迢,有无数的险境,她应该到他身边去。 她此时便走,一定还能来得及。 观若的手撑在桌面上,她努力地站了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晕眩,顷刻间击碎了她的决心。 她不愿意就这样屈服,才扶着桌面走出去两步,有人如风一般卷进了书房之中。 萧翾极其冷漠地望了观若一眼,像是早已经知道,她此刻会是这般模样。 “晏明之还没有死,也不会死,你不必此刻便做出这样如丧考妣的模样来。” 第344章 美梦 晏既像是知道自己在做梦。 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哪里都疼,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朦朦胧胧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前生云蔚山的小屋里。 粗布麻衣的少女,每一日都在屋中忙忙碌碌,转来转去。偶尔走到他面前来,看着他的境况,沉重地叹一声气。 而后走到屋子的角落里,口中喃喃,把满天神佛都求一遍。 他的眼睛没法完全睁开,看不见日升月落,看不见斗转星移,她便是他唯一的太阳和月亮。 前生是他让眉瑾装作梁宫中蒙难的宫女,来到她身边,将她带到云蔚山里的。 他身边值得信任的人太少了,只能相信眉瑾,委屈眉瑾去为他做这样的事。 云蔚山在河东境内,尚没有被战乱波及。小屋中的一砖一瓦,都是他令人重新修筑过的。 里面备好了足够的食物,衣物,便是他许久不曾过来,她也能安宁地在里面度过很多年。 他曾经是她生活里的旁观者,知道她是个单纯而又简单的人。 纵然分别多年,她曾经是梁帝的妃嫔,被袁静训和梁帝控制,她根本也就没有任何的长进。 所以他让眉瑾随意地编了一个故事骗了骗她,她也就上了当,一路跟着眉瑾到达了云蔚山的小屋里。 不是牢笼,是世外桃源,于他们都是。 他前生实在太幼稚了,便是家破人亡,也没有能够让他真正清醒起来。 他人生中的豺狼,从来都不光是令他恨之入骨的梁帝。还有万丽稚,还有她的两个儿子。 那时候他在一场又一场的战役中反复地受伤,早已经厌倦了,也害怕了这样的生活。 他不想再面对战场上数以万计的敌兵,不想再面对如雪的剑光,不想看到剑矢插进他的血肉之中,不想记得那种痛苦。 所以他给自己找了理由,做逃兵的理由。 他不想同兄弟争什么,他从来也没有想要坐到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上去。 他们若是想要,便用他们自己的双手去拼杀,他并不想从中分得什么。 在又一次身受重伤之后,在剧烈的痛楚与朦胧的意识之中,他终于选择了实践逃避。 老马识途,同样伤痕累累的踏莎知他心意,带着他走到了云蔚山里。 他一直趴在踏莎的背上,靠着它的体温温暖自己,行走在昏暗的山林之中。 濒死的绝望和求生的欲望,想要见到她的欲望交织在一起。 幸而云蔚山中的野兽也早已经被踏驱赶过,他在一片黑暗的夜色之中,终于望见了一星昏昧的灯光。 他知道那是她。 就好像是从前很多次,在长安城里的时候,他感觉失意,夜晚漫步到城西的时候。 那时的她不会接纳一个康健的贵胄子弟,不会用她的光芒来照亮站在黑暗里的他。 而那一夜的他,不过是一个抛却了所有身份,性命垂危的普通人。 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用尽,他从踏莎身上摔了下来,不省人事。 剩下的事情他不知道,自然无从回忆。也不想回忆他躺在她的床榻上动弹不得,不能和她有一点交流的时候。 他想让面前的情景一下子跳到后来,他和观若在一起生活时的情形。 可是他发现他仍然睁不开眼睛,只能不断地重复着观若在屋中忙碌,时而停下来,走到他窗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的鼻息的时候。 他看着这样的情景,伸手却触摸不到她,他只能努力醒过来。 只有醒过来,才能同她一起,做更多的事。 “明之!将军!” 是谁在呼唤他,他睁开了眼睛。 “吴先生!将军醒了,您快过来看看。” 是怎么回事,他眼前分明应该只有一个人。他想要坐起来,却根本没有力气。 吴先生走到了他的床榻前,察看了他的状态,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转身提笔,开始为他写新的药方。 晏既偏过头去,拼命地想要在人群中找见他要找的人,始终不能如愿。 只是一场美梦罢了,南郡而至颍川有数百里,他该醒过来了。 他问出了第一句话,“风驰还在阵前?”该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在,只有蒋掣不在。 伏珺捉住了他冰凉的手,“如今情势未明,钟家的人也不敢贸然出城进攻。” “风驰守在阵前,嘉盛和眉瑾会过去轮换,你不必记挂。” 伏珺手里的一点暖意,令他觉得很舒服,在痛楚之外,他感觉地到她。 他反驳了伏珺的话,不敢叹气惹来更多的惆怅,“既然醒来,如何能不记挂?” 这世上千般万般的事都如是。 伏珺的目光黯淡下来,“如今你深受重伤的消息瞒不住,想必已经为天下众世家诸知,你应该早些好起来。” 晏既很快道:“知道我重伤昏迷的消息不要紧,我已经醒过来,我已经没有什么事,这才是要紧的消息。” “只是没有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只让该知道的人知道便好。” 他语带深意,伏珺能够听得懂。 她回应他,“我待会儿便将这个消息送到南郡去。” 晏既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在梦中的疼痛是不真切的,不是今生的这副身躯所在承受的。 可一旦醒来,美好的都成梦幻泡影,如电如幻,只有疼痛是真实的。 他忍了又忍,才道:“这个消息一定要对钟家封锁严实,最好是要让他们以为有机可乘,放松警惕。” 他会尽快好起来的,亲手杀尽钟家的所有小人,把今日他与昨日他所受过的痛楚,一一地还给他们。 伏珺同样答应他,“好。我会做到的。” 眉瑾和刑炽还要准备去替换蒋掣,很快被伏珺赶出去休息了。 屋子里又总是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伏珺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晏既,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年前,她坐在阿翙床前的时候。 她再经受不起这样的痛苦了。 滚烫的泪水滑落下来,她连忙用手去揩,而后道:“明之,你昏迷了两日,这两日也出了不少的事。” 只有同他谈论起这些事,她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晏暾之死了,是雁门衡氏的家主杀了他。如今太原之围未解,城中却仍然到处挂满了白幡,是万丽稚的意思。” 已经被人围困住了,还要劳动民众,做这等没有意义的事。 她的儿子去世要满城挂白幡,可随同晏暾之一同战死的那些少年,也是城中百姓的子孙。 满城悲怆,人心惶惶。晏氏的军队,只会进一步地士气低落下去。 晏既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年幼时的好与长成之后的坏交织在一起,他落了一滴泪。 也只有一滴而已。送完了他们兄弟之间真真假假,全部的情谊。 第345章 自尽 “陇西李氏同意出兵了么,要如何行军?母亲这两日有没有信来?” 伏珺摇了摇头,“李夫人并没有信送来,只是陇西李氏已经放出了话来,要先令你娶李姑娘,两家结为秦晋之好。” “只要你肯答应,李郜会立刻发兵解太原之围,将你父亲救出来。” 如今晏既的势头太好,相比之下,太原反而不是那样重要的。拿住了晏既,才是真正拿捏住了晏家。 晏既心中满腔的郁气,甚至已经超过了他身上无休止的疼痛。 他身上最严重的伤在前胸,还有肺部,不能乱动,亦不能过分操心。 可是陇西和太原的这些人,大约各个都是巴不得他早死,一个一个都要来逼他。 他的手收成了拳,满腔恨意无处发泄。 “我不会应承这门婚事的。你替我给李郜回信,给太原回信。”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战争总有输赢双方,以命相搏的,也总该是男子。” 这个道理,他前生已经用无数的鲜血尝过。 “若是陇西始终不能出兵增援,来日太原若是失守,我会好好地为我父亲守孝,为我父亲报仇的。” 他不愿做无耻卑劣之人,以一个女子终生的幸福,换来他家人短暂的安宁。 即便是没有观若,他也不会这样做。 爱与不爱,总归分明,不是其他的好便能抵偿的。李媛翊不该过这样的日子,他也不愿过这样的日子。 是李郜自己该好好地掂量一番,他将来能不能承受地起这样的报复。 伏珺低头,自怀中掏出一封信。她知道晏既会这样说的,但是她想,他也仍然该要知道这件事。 “这是李姑娘写给他父亲的信。” “因为你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我怕人心生变,所以这两日所有出城的信件,我都拦截了下来。” 幸而是没有人起了异心,所有的信件,都是在为晏既考量。 晏既咬紧了牙关,他想要坐起来,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得到处理。 只是他发觉他身上居然一点力气都没有,甚至想要起身的意图,都根本得不到伏珺的重视。 从今生他醒来开始,他从来也没有这么弱过。 伏珺将那封信递给了他,还是白日里,她微微地让开了一点位置,让光线能够聚集在这封信上。 晏既一面看,她一面也同他说着这些事。 “李姑娘说她不愿被父亲当作一个筹码,即便她的确倾慕于你,也不愿以这种手段嫁予你为妻。” 这是她身为世家嫡女的骄傲与自尊。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真正十年百年的天下盛世,从来都不是一个女子的婚姻便能换来的。 “她也痛斥了李郜的这种行为。” “陇西李家与太原晏家是同盟,一家有难,另一家应当倾囊相助,而非趁火打劫。” “这样得来的利益,一定是不牢靠的,不是君子所为,不是识时务者所为。” 若是李家对晏家都能如此,将来还有什么资格取信于其他世家,成为天下之主? 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于政事之上,李媛翊亦有十足见地,不负陇西才女之名。 晏既放下了手中的信,便是叹气的时候,他也能尝到喉头腥甜的味道。 他总是要关心一句的,“这两日阿媛如何,你可有让人看着她?”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没有在醒来的时候便看见她。 “截了她的信件,我已经同李姑娘道过歉了。” “李姑娘理解了我,我也同她说过,等到将军醒来,才会决定是否将她的信送出去。” 伏珺去寻李媛翊的时候,她一身素衣,长发披散,赤足站在屋中,出神地望着窗外飞花。 卷帘不语,谁识愁千缕。她本该是只生闲愁的闺阁女儿家。 伏珺心中不由得也起了一些怜惜。 李媛翊的信中最后说,若是她的父亲李郜执意如此,那么她便会立刻自尽,替她的父亲偿了这不忠不义的罪名。 也免得晏既两相为难,延误了战机。 “她其实也很关心你,只是她从前没有做什么,都难免瓜田李下。” “如今你昏迷,她一个未嫁之女,虽然可以借着表兄妹的名头过来探望,却终究不好。她只是在屋中日夜为你祝祷而已。” “你可以放心,我和李姑娘约好了,在李郜回信之前,她不会做什么傻事的。” 在李郜回信之后,就算结果不尽如人意,她也不会让她做傻事的。 伏珺并不是想在晏既面前为李媛翊说什么好话,这些也不算是什么好话,她不过是陈述了事实而已。 李媛翊的确就是这样好,深明大义。 她明白她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便不会用一些并不正当的手段,绕过最重要的东西,直接先到达终点。 晏既叹了一口气,“若是她能与李玄耀调换一下,或许李郜也就不需要这样激进,走这些路子了。” 如今占据了长安的陇西李氏,子孙不成器,仍然要和那些无名小卒一般,动这些歪脑筋。 在旁的女子身上,他想不到那些旖旎春事,“将来无论李家如何,我都不会亏待阿媛的。” 这便是他最重的承诺了。 他已经醒了,这封信还是要送出去的。原本便不该拦下来。 李媛翊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他便不必那样强硬,大可以装作昏迷,不理诸事。 他并不畏惧他的父亲,也不畏惧天下悠悠众口责难他不孝。攻讦再多,他都不会承受不住。 只是投鼠忌器,太原城中,不是只有他父亲一个人。 他也不希望因为他的举止,影响到这一生已经足够不幸的母亲。 伏珺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晏既是不会折变他的心意了。这世间的情意总是参差,无法可想。 “你说,阿若在萧翾身边,她会知道我受伤的消息么?” 所有该说的正事,都已经说过一遍了。 他想念着她,闭上眼,望见一片没有边际的青青春草。他站在草地之上,看着她朝着他走过来。 春草总生离恨,他等不到她走到他怀中的时候。 “便是与萧翾暗中达成了协议,也是我们透露给她的消息更多,她透露给我们的消息少。” 更不要提,是与殷姑娘有关的消息。 这不过是晏既劫后余生的庆幸,清醒之后的迷思,他或许也不需要她的答案。 伏珺站起来,她该去为他做事了。 第346章 出事 萧翾的话语中充满了不屑,而她所到之处,也永远都是众人目光焦点所在。 观若怔怔地望着她,连礼都忘记了如何去行。 萧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望观若的眼神,便如同是望着那些她看不起的面首一样。 她同观若对视了片刻,而后回头望了凌波一眼。 凌波便拿着一封信笺,朝着观若走过来。 萧翾已经在自己的案几之后坐下,一直微微地皱着眉。她实在是看不来观若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手里还有更快的消息来源,你不用担心我会骗你。” 观若的手仍然在颤抖,兰桡想要接过这封信来,替观若读,却也被她拒绝了。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来打开了这封信,同样也是很简短的,那上面说晏既昨日已经醒了过来,只需好好将养,应无大碍。 观若的心骤然松下去,心跳终于慢慢地回到了它原本该有的频率上。 “晏明之月前已经给我送了密信,往后我与他之间,在拿下薛郡之前,不会起任何的冲突。” “我信任他的母亲,也愿意分一点信任给他。所以,相比于陇西李家,或者我才是他最忠诚的对手。” 晏明之几乎刚刚醒来,便给她送来了这个消息,到底是怕她担心他这个合作伙伴并不牢靠,还是怕她会担心? “忠诚”,“对手”,这不是能够放在一起的两个词。 萧翾好像就是在等着观若知道这个消息,而后能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教训她一顿。 她此时哪里还有一点风寒未愈的模样。 “阿若,你听见了这个消息,你是想要离开南郡?” 萧翾的语气添上了质问,“那往后岂不是他随意放出他重伤的假消息来,便可以将你骗走?” 观若方才的确就是这样想的,她无从辩驳。 她也懂得萧翾的失望,内心盈满了对她的愧疚。她毕竟是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来指点她的。 可是她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在听见这样的消息之后还熟视无睹,恍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观若没有出言回答萧翾。 萧翾随手摔了一个杯盏,正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又有侍女匆匆地跑进了书房里。 匆忙地行了礼,直言了来意,“大人,慈安寺出事了。” 杯盏的碎片,尚且还在地面上轻轻摇晃着。茶水升腾起来,变成袅袅的香雾。 萧翾无声地等着那个侍女说下去。不知是不敢问,还是不想问。 “大小姐在房中自缢,幸而被路过的比丘尼发觉,这才救了下来。” 下一刻萧翾便面容冷肃地从椅上站起来,急匆匆地往外走。 观若也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跟上了萧翾的步伐。 她们快步行走在廊上,脚步杂乱。萧翾忽而又停下来,冷冷地望着观若。 观若只好低下头去,“我想要陪大人一起去慈安寺。” 反正她总是要骑马奔驰于郊外的,总有事,会让她不得不奔驰于马场之外,她不需要萧翎陪她。 萧翾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又脚步匆忙地朝着院外走。 她们很快飞驰在江陵城中的道路上。不过是等着牵马来的片刻,城中百姓便已经被疏散过,几乎寥落无人。 她们一路踏过城中的砖石,马蹄声响彻在耳畔之间。 江陵城外,漠漠梨花烂漫,纷纷柳絮飞残。春日重新回到了梁朝的土地上,东风如此辛苦,便是怕有踏青人误。 想要阻拦,是永远都阻拦不住的。 只是天色很快又黯淡下来,阴云布满,渐渐落起了春雨。 无论它能催发多少生机,落在人身上,总是寒凉冰冷的,令人心中顿生凄楚。 萧翾却好似浑然未觉,不曾放慢一点速度,雨幕遮蔽视线,观若几乎都要望不见她。 慈安寺在山中,雨天山路难行,便是这样的时候,萧翾也始终都没有慢下来。 观若渐渐落在了队列最后,前有陡坡,有人转弯不及,连人带马坠落下了山崖。 无人理会,除却观若,队列仍然在有条不紊地前进着,连惊呼声都不闻。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放开速度奔跑了,她心中的惊惧会更加令她失去常理,她有可能会成为落下山崖的第二个人。 观若渐渐地勒了马,开始慢慢地在山路上走起来。 今日一切的事情发生地都太快,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时间。而她需要喘一口气。 她已经太累,正好该停下来,好好的想一想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又做错了什么。 晏既身受重伤,甚至伤及性命,这件事她也是早就想到过的。 战场上刀剑无眼,曾经成为她不想要嫁给他的理由。 她想的都没有错,只不过她的心也如同一块沃土,下面掩藏着无数的生机,被晏既的东风吹了一吹,便再守不住了。 雨已经停下来,尽管观若全身也都已经湿透了。 春浓人静,山花烂漫,被雨水砸落下来,寂静无声地变成了春泥。 她无心去赏花,路过一株山樱,却有花朵落在她发上、肩上,不肯再零落下去。 她知道她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她很喜欢她过往两个月的生活,有人可以指点她世间万物。 这世间并非只有情爱一件事值得她留心,着眼去望,会发觉天地比她想象的更加广阔。 她有幸能从狭窄的梁宫之中走出来,重新回到了这柳引花迎的世间去,她应该着尝试去做更多的事,有意义的事。 观若低头,绕过一株横生的桃花。 下一次再看自陇西而来的公文,或许便会有晏既与李媛翊定下婚事的消息了。 不知道过了今日,萧翾还会不会让她如从前一样每日去她的书房,为她分类公文。 但有这个消息,她总该告诉她的。她就会死心了,早该死心了。 往后彼此的生死,再都是无关的事。 观若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山路上跋涉了许久。山重水复,她终于看见了慈安寺的山门。 十数匹马停在山门之前,也有十数个萧翾带出来的女官。 萧翾自己也仍然还站在山门寺名的牌匾之下。 近乡情怯。 第347章 母女 观若下了马,提着袍角走上前去,在萧翾身后停下来。 她不知道她该不该出声,去唤醒一个正困于自己的迷惘与恐惧之中的人。 萧翾知道她身后的人是观若,淋过一场雨,她好像忽而苍老了许多,声音喑哑。 “我们进去吧。”她没有给观若开口的机会。 这个“我们”,指的是她与观若。其他人都会候在寺外。 观若来的早与晚都不要紧,不过都是她为她此刻的懦弱找的借口而已。 佛门清净之地,观若跟着萧翾一路往寺中走,甚至连寺中的比丘尼都不曾见到。 萧翾知道萧鹞在哪里,脚步缓慢,却始终都没有停步,慢慢地往萧鹞所在的地方走。 又下过一阵春雨,绿钱流地。观若要十分小心地注意着地面,才能够使得自己不会摔倒。 她们在寺中行走了许久,又翻过了一座小山,才终于看见了有人居住的禅房。 阴云密布,纵然还是上午,禅房中也十分昏暗,不过只有一处微漏灯光。 房门紧闭,有比丘尼侯在门外。 萧翾朝着那间屋子走过去。 那位比丘尼口中念了一句佛号,同萧翾见过礼,便替她将禅房的门打开了。 观若一直注意着萧翾,她分明又犹豫了片刻,才迈进了禅房之中,观若很快跟了进去。 修行之人,房中一切物什都十分简陋。 素纱的帐幔在东面,观若跟着萧翾一起往帐幔之前走。 素衣女子坐在床榻上,双眼无神,寂然地望着床尾。 萧翾便只是这样站在她面前,没有要催促的意思,只是等着她自己回过神来。 纵然只是一张侧脸,兼且形销骨立,观若也能看出来,萧鹞从前是一个难得的美人,而且她与萧翾颇有几分相似,如同亲母女一般。 同样都适合画入鬓的长眉,气势凌厉。肌肤雪白,只是透出了一点不健康的青色。 而更令人觉得触目惊心的,是她脖颈之间的一道红痕。 观若也在等着她回过头来,想看看她与萧翾之间,究竟是谁更沉不住气。 等到一旁的烛火为门边吹进来的风熄灭,室内越加昏暗了几息,萧翾和萧鹞,才好似是同时回过了神来。 “阿鹞。”萧翾开了口,“你与他既然有此深情厚谊,何不他一死,你也即刻便随他去了?” 一开口,却又是这样的诛心之语。是母女,又是敌人。 萧鹞缓慢地回过头来——真的是很缓慢的,观若知道那种疼痛,在此刻又被迫地回忆起来一次。 观若看见了她的正脸,忽而又觉得她不是那么像萧翾了。 她想起了朝露楼下,仰起头望着她的那个着藏青色衣的女子。 原来萧翎没有骗她,楼上与楼下的距离,真的是能看清旁人的脸的。 眼中的那点光芒都消磨地尽了,青灯古佛这四个字,原来可以体现在一个人的脸上。 萧鹞望住了萧翾,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一点情绪的起伏。 她的眼睛里,又有了那种与萧翾相似的凌厉。 “母亲这话说的不对。若是这样说的话,母亲当年,也早就应该不在这人世间了。” 她是用她自己的事情,在与萧翾做对比。观若在心中默默思量。 这不过才是刚开始的几句话,便已经针尖对着麦芒,谁都没法再往回退一步了。 萧翾居然好似没有生气,她们两个的语气,一个赛一个的平淡。仿佛是谁先动了气,谁便已经输了。 “今日为何忽而寻死?” 萧鹞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保持着望萧翾的姿势很累,她重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都是要寻死的人了,还能有什么理由。只是觉得春花烂漫,觉得春雨恼人,忽而便不想活下去了。” “又知道母亲喜欢过节,不敢扫了母亲的兴,所以新年过去许久,才决定要离开人世。” “倒是劳动母亲这样白白来走了一趟。等哪一日我真的离开了,还是要劳烦母亲。” “不劳烦。”萧翾也不想再面对着她这个女儿,在一旁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来。 “阿鹮不是常常过来看你么。她既然喜欢过来,等到那一日,也只让她来陪你便是了。” 萧鹞点了点头,好像只是应承下来一件极平常的事。 “母亲三个女儿,一个被流放到了长沙郡,一个被塞到了萧氏的田庄上。” 还有一个是她自己,活着,也和死了没有分别。 “母亲是慈母心肠,无论走到哪里,女儿们也都是在您的眼皮子底下。” 也无论做什么,她都能很快知道。 萧翾终于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阿鹮喜欢同你在一起,所以我让她住到了田庄上,让她时时都能过来看你,又什么不对么?” 每一次萧鹮离开田庄,她都会收到消息的。她都知道,却也始终都装作不知道,没有苛责过她。 萧翾动了情绪,开始质问萧鹞,“阿鹞,你觉得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你们三个都是因为家人无力抚养,将要被溺死的女婴。” 在她于南郡颁布不准杀死新生的女婴的命令之前,这种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 在整个梁朝,都实在太多太多了。 阿鹞是她偶然路过,才救回来的,她以为她们有缘分。 “我做的最错的事,是不是就是不该将你们救下来,放在我身边。” “令你们锦衣玉食,受到这世间最好的教育,令你们有机会能在此时与我作对?” 萧鹞沉默了许久,但她并非是没有被萧翾的话所刺伤的。观若看见了她眼角的泪。 “母亲是从来都不会错的,错的永远都是我们。我只是希望将来阿翎和您身后这位殷姑娘,不要如我们姐妹一般。” “我不该不听母亲的话,执意要嫁给罗郎;两个妹妹不该为我打抱不平,不该觉得唇亡齿寒,对母亲心冷。” 她也笑起来,泪水滑落在唇边,“阿鹇杀尽了罗家的男子,我是看着清和的兄弟死在我面前的。” 她需要停顿片刻,才能将她的话继续说下去。 “母亲猜一猜,是她自己想要杀死他们,还是他们落在萧家人手中,根本也不想再活下去?” “母亲可以再猜一猜,罗家的人若是死尽了,究竟是母亲的心更痛,还是我的心更痛?” 第348章 相似 萧翾站了起来,面上看不清喜怒。 她开始朝着门外走去。 “母亲难得来看我一回,为何这便急着要走了?” 萧鹞要将萧翾留下来,不过是要给她更多伤害而已。 萧翾到底还是停下了脚步,“阿鹞,我这一生养了三个女儿,你最似我。” 阿鹇对世事太冷漠,只喜爱兵戎演武之事。 阿鹮又太莽撞,并无治国理家之才,将她自己,将她都当作世间寻常人,渴求那些她根本没法拥有的东西。 只有阿鹞最似她,却也是最忤逆她的一个。 “因为我最似母亲,所以才知道母亲的软肋在哪里。该往哪里插刀,母亲才最痛。” “是我教阿鹇这样同母亲说话的,母亲不要怪她。” 她说的应当是萧鹇刚刚从长沙郡回来,同萧翾冷冷对峙的那一日。 萧翾回过了头去,“阿鹞,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今日假意寻死,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她们终于又同彼此对望,怨气渐渐散去,剩下了坦诚。 “若不如此,想要母亲来见我一面,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她们三个姐妹,到了如今,反而还是她这个最不孝的女儿在唤她“母亲”。 “换我去守临湘城,让阿鹇回来。您很快要对九江用兵,阿鹇可以为您做更多的事。” “而我这个无用的女儿已经一无所有,费尽心机,所求的都没有得到,也该是我来替我的妹妹们做一些事了。” 萧翾静静地望着萧鹞,“临湘城是你曾经的家,以武力取得的城池,同样要以武力来守,你可以做到么?” “江陵城也是我曾经的家,母亲。如有必要,我一样可以很绝情的。” 萧鹞轻轻地笑起来,“您说我同您最相似,我如今的处境,与您当年相比,不也是一样的么?” 同样父母子女为仇敌,最爱之人已不在。 “我会做的好的。”为了阿鹇,为了一直最真心对待她的阿鹇,她也会做的好的。 萧翾继续往门外走,这一次她终于是真的要离开了。 萧鹞仍在床榻之上,跪下去,同萧翾行礼。她知道她会答应她的。 “春日气候多变,请母亲珍重添衣。” 观若和萧翾一起往山门走。 萧翾始终没有说话,面容沉肃,观若也不敢开口,便只是细细品味着方才的对话,实在有太多值得深究的事了。 萧鹞的那几个问题,同样萦绕在观若心头。 她不清楚萧翾的过往,不清楚她的情人究竟是谁,有多少细节的往事,可以支撑起她这些年的执念。 萧翾当然是有执念的,她明知草萤有耀,却并非明火,仍然搜集了这么多张与那个人相似的脸。 也又总是在忽而发觉他们不过只是一些替代品的时候忽而发难,阴晴不定。 观若只是知道一点萧鹞和那个罗清和的事,不知道这些事与萧翾的过往究竟相似在何处。 她有那么多的疑问,却不会有人为她解惑。而她此身也仍然不分明,管不了旁人的事。 一路上萧翾都没有再和观若说一句话,待她们走到山门处,有一位女官取了披风过来,为萧翾披上。 “陨落在山路上的那个女子,记得厚葬她,善待她的家人。” 萧翾还记得,只是没法在那时停下脚步,给予她最适宜的安排而已。 听候萧翾差遣的女官还来不及应一声“是”,便看见她如风中的苇叶一般,无声地倒了下去。 * 萧翎和观若坐在昭阳殿的外殿里,新热了金风酿,同彼此对饮。 “你今日也淋了雨,该喝些热酒暖一暖身体的。” 观若浅浅笑了笑,“这是你们萧家的规矩么?其实我们寻常人家,都是以姜汤来暖身的。” 萧翎并不在意,“这酒里我也让人抛了些姜丝下去,只是还不够烈,不然效果一定更好。” “而且我们萧家的女儿,也的确都是从小便各个都会饮酒的。” 她又调侃观若,“瞧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淋了雨,还以为你也会像三姐一样生病呢。” “谁知道都到了夜半了,还有力气反驳我的话。” 观若拿起酒杯,慢慢地喝完了半杯酒。 她渐渐地喝的多了,身体习惯下来,也就不那么容易醉了。 “大人是原本身体就不好,风寒未愈。而且她同大小姐说话,大约也费去了很多心力。” 萧翾一路上有多着急,她都是看在眼中的。 她掩饰不了她对萧鹞的在意,就是因为这样,萧鹞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同她提要求。 在慈安寺中的事,观若还没有同萧翎说过。萧翾不喜欢有人在私底下议论她的事。 萧翎当然也聪明的不会问。 萧翎又道:“阿若,你确实比我想的厉害一点。” “我第一日在马场看见你的时候,你分明还是害怕马的。就算你拼了命地想要在我面前掩饰,也根本就掩饰不了。” “可是没想到也不过两个月,你就敢纵马在慈安寺的山路上跑了。晴天尚且不安全,更别说是刚下过雨。” “只是可怜了那个坠入山涧的女官了。” 观若也低下了头,将杯中酒都饮尽了。 母女之间的一场较量,白白地葬送的却是他人的性命。 萧翎又道:“今日阿鹞看起来精神还好么?快要到她夫君的忌日了,我想她的心情一定不会太好。” 观若似乎听萧翾说过萧鹞夫君罗清和死在夏日,没想到才是三月,便已经快要到罗清和的忌日了。 萧鹞此时出发回长沙郡,正好可以去她夫君的埋骨之地陪一陪他。 “大小姐看起来实在瘦的厉害,也没有什么精神。只是我不知道她从前如何,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她不想妄言。 萧翎的情绪也显著地低落下去,“阿鹞从前很漂亮,也很精神的。原本三姐很喜欢她,什么都愿意给她。” 观若怕萧翎会再问下去,转而问起了她的事。 “你午后又去了哪里,原本说要陪我去城外跑马,结果也没有见你过来陪萧大人。” 萧翾从昏迷之后便一直没有醒来,发起了高烧,不久之前才退下来。 观若在她床前守了许久,一直到崔晔过来侍奉萧翾,才和萧翎一起,从内殿退了出来。 萧翾便是要醒过来,夜深人静了,她应该也就自己静静地睡下去,睡到天明便好。 “哎呀,我是日日都要犯春困的人。” “我忘记了同我身边的侍女说午后要与你一起去城外跑马,她也就没有唤我起身。” “我醒来的时候还怕你怪我,谁知道是又变了天了。” 观若只是笑了笑,也没有心思调侃萧翎,只想长夜能安静地过去便好。 她再陪着萧翎喝几杯酒,也就要回到绮年殿中去了。 萧翾没有能够来得及在晕厥之前安排观若的事,她或许也应该自己静心思过一番。 并不是做姿态给萧翾看。 第349章 脱簪 只是萧翾并没有给观若直接回绮年殿反省的机会,崔晔跌跌撞撞地从内殿走出来,走到了观若和萧翎面前,才强自镇定了下来。 他从暗处走到光线明亮之处,观若和萧翎很快发觉,他面上有鲜红的掌印。 崔晔同观若与萧翎行礼,“殷大人,十三小姐。萧大人已经清醒过来,她令我请殷大人进去见她。” 他脸上一个鲜明掌印,不必想,观若也知道是萧翾醒来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才刚刚醒过来,便这样大的火气。 观若同萧翎对视了一眼,“今日我也犯了些错,所以大人大约是要处置我。” “阿翎,你先回去吧。” 萧翎便点了点头,唤人进来收拾了她们方才所用的酒杯与酒壶。 又嘱咐观若,“三姐今日身体不适,想必心情也不太好。你虽然喝了酒,也要谨言慎行,不要惹她不高兴。” 这是她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纯然在为观若着想。 白日先是晏既的事,紧接着便是萧鹞的事,萧翾根本就没有时间同观若说什么。 可都到了此时,萧翾还要召她过去,要解决白日的事,看来她的确是对她今日的举止深恶痛绝了。 没有必要让萧翎为她担心。 “我知道了,阿翎。更深露重,你回去也要注意加件披风,不要着了风寒。” 萧翎点了点头,望向仍然站在一旁的崔晔,语气随意,“崔郎君是要候在此处,还是要同我一起离开?” 崔晔的神色越加恭敬,却始终都在回避萧翎的眼神,他低声回答她的话,“大人令我先回自己院中去。” 萧翎轻轻笑了笑,像是还算满意他的回答,“那崔郎君便同我一起出去吧。” 观若看着殿门打开,看着崔晔踌躇了片刻,才跟着萧翎从殿中走出去。 一下子又回想起今日她见到萧鹞,她说的那一句话。 “我只是希望将来阿翎和您身后这位殷姑娘,不要如我们姐妹一般。” 这句话到底是祝愿,还是嘲讽与诅咒? 况且这句话本身隐含的意思,便已经足够多了。 望见过溶溶春月,再回头,还是满腔的愁思与忧虑。 不能让萧翾等她,观若轻移莲步,不敢惊动殿中的帐幔,朝着萧翾的内殿走去。 殿中的烛火昏暗,侍女们只点了墙角的一处琉璃灯盏。 萧翾坐在床榻上,揭起绣帏,星眼倦还挪。 她看见观若进来,望了一眼一旁的茶壶,观若便顺从地走过去。 “在外面与阿翎谈论什么?”起过高烧,她的声音比白日还要沙哑,苍老如同老妪。 观若背对着萧翾,为她倒茶。 “只是和阿翎在一起喝了些酒,说了些不值得入您耳的闲话。” 新年之后,每逢夜深,观若自己原本也都是要饮一点酒,让自己更快地入睡的。 “原本今日午后我是和阿翎约好一起去城外跑马的,我还没有离开过马场,所以她想让我去郊外人少的地方试一试。” “谁知道我临时有事,阿翎也干脆睡了一下午。倒也算是刚好,谁也不曾耽误谁。” 观若说完这句话,又怕萧翾多心,以为是萧翎不关心她,很快又道:“阿翎醒来,一知道您起了烧,立刻便过来昭阳殿守着了。” 她拿着温热的茶盏朝着萧翾走去,而后在她面前冰冷的青砖地上跪坐下来,“请大人用茶。” 萧翾伸出手来,观若才发觉这一场风寒之后,萧翾其实也清瘦了不少。 在春寒静夜之中,她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憔悴消瘦的普通妇人而已。 万里江山,九重宫阙,似乎都同她没有一点关系。 但从来都是轮不到她来同情萧翾的。 “今日在慈安寺中的事,不要透露给阿翎,一个字都不要。” 有些该知道的事情萧翎会知道的,而有些不该听的话听了,便会生出不合适的心思来的。 观若点了点头,“我知道分寸,请大人放心。” 母女之间的怨怼之语,是叫旁人听了发笑。除却这些,萧鹞今日说的话,便只有一句不能对旁人说起了。 萧翾刚想要啜一口茶,很快又放下了她的手,“你知道分寸?” 她不过就只是反问了这一个问题,观若也已经骤然回想起来白日里她看见那本公文的时候。 她是先看见了晏既或许会与李媛翊成婚的消息,而后才看到颍川战报,看到晏既受伤,生死未卜的。 哪里就会刚刚好,是这样的顺序呢。 可是她还是要去见他,什么都不曾思量。 “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去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萧翾一定觉得她蠢透了,她最讨厌不聪明的人。 观若跪地更直了些,伸手取下了发髻之上的玳瑁簪,双手奉给了萧翾。 “我知道自己有错,无颜见大人。因此自请闭门于绮年殿东偏殿,听候大人发落。” 像是戏文里唱的,脱簪待罪的那些妃子。 萧翾并没有接过来,“‘闭门于绮年殿东偏殿’,你打算闭门多久?” 这个问题不该是萧翾问她的,因为原本就应当是由萧翾来决定。 观若一时间也不知道怎样答,听着清漏声声,心里渐渐地焦急起来。 “你去吧,不必再来见我。”萧翾同她说话的语气,也如白日对待萧鹞 她知道她不能这样拖下去,不应当让萧翾先开口。可萧翾已然开口,她便没有机会了。 她受萧翾教诲,可是还是没有学会在这件事上举重若轻,萧翾这样的人,有理由,也有能力就此对她失望。 观若的双手交叠在一起,她有些木然地磕下头去,“春寒料峭,请大人保重身体。” 她不知道怎样为自己辩解,为自己争取来更轻一些的惩罚。 她不想离开萧翾的,不想离开这几个月来,她所拥有的一切。 观若甚至没有发觉,她此时的姿态,说出口的话,其实同白日临别之时的萧鹞很像。 她辞别了萧翾,简直像是辞别了爱慕多年的郎君,这一个礼,她行出了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的意味。 夜已深沉,她不能再打扰萧翾休息了。 在青砖上跪的久了,再要站起来,总是有些吃力的。 萧翾内室的青砖之上,也有不少是有纹饰的,也是“五福”。 不断重复着“善终”,“善终”。这是萧翾最看重的东西么? 不知道她一路走回绮年殿中去,在烛光下脱去衣物,看自己的膝上,会不会也赫然是“善终”两个大字。 她只能这样苦中作乐了。 “闭门一月,而后再到昭阳殿来。” 在观若将要迈出内殿的时候,萧翾的声音从重重的帷幔之后传来。 “阿若,你觉得你冤枉么?” 观若刚想要回答萧翾的话,她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也知道自己受这样并不算惩处的惩处并不冤枉。 便又听见了萧翾的一声叹息。 “阿若,女子若是没有本事,便只能一直被旁人欺压了。” 观若停下来,回过身,又郑重地给萧翾行了一个礼。 第350章 宫道 观若从昭阳殿中走出来,披散着长发。 也许是在昭阳殿中跪的久了,觉得有些腿脚发软,她倚靠在了殿门上。 兰桡一直候在殿外,见观若从殿中出来,很快迎上来。 也不并不急着追问观若发生何事,只是忙着拔下了自己发髻上的一根簪子。 她低声道:“大人,您不能这样披头散发地回绮年殿中去。” 萧宅之中寂寥,却并非是没有人的。暗处有很多眼睛,也有许多人不止生了一条舌头。 她还要在萧宅之中继续生活下去。 观若轻轻点了点头,兰桡便动作利落地用那根簪子将观若的长发绾起,而后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的马车已经停在了殿外,观若回头望了兰桡一眼。 “我想要慢慢地自己走回去,你若是觉得累了,便先坐马车回去吧。” 从昭阳殿到绮年殿,这两个多月来,她不知道曾走过多少趟。 而她将要在绮年殿中闭门一月,再出来时,望见的风景,便定然与此时不同了。 晴雪院中的梨花想必都开了,这两个月来,她竟是没有机会去见一见。 兰桡仍旧扶着观若,望着她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中写满了担忧,却仍然是很坚定的。 “我陪着大人一起走一走。” 观若望着兰桡笑了笑,同她一起,行走在漫长的宫道上。 傍晚的时候又下过雨,地面上有积水,映着冷冷的月光与屋檐之下偶然才会有的灯火,散发着光亮。 这宫道那样长,如同永夜,无论过去多久,她们身边的情景好像都不会改变分毫。 迎面吹来一阵夜风,兰桡跟在观若身旁,关切地问她,“大人,您觉得冷么?” 观若好像是有些木然了,居然也并没有感觉到冷。 只是她又觉得有几分愧疚,“是我不好,不该想着要自己走回绮年殿中去的。” 兰桡知道观若是误解了她的意思,忙道:“奴婢并不觉得冷的,大人不必忧心奴婢。” “只是奴婢见大人深思不属,越是走在这样幽深漫长的宫道上,恐怕越会觉得心情闭塞,于诸事都无益。” 观若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明月,已经是三月十三了,月亮纵然比不上十五之时,看起来也是色白而圆润的玉盘。 “萧宅里太寥落了,便是春日,几乎也只能赏一赏这月亮。” “不过能赏一赏月亮,短暂忘记应当忧虑之事,也会觉得不错。” 她的人生不过短暂十六年,曾经最期盼过一次月圆。可或许她这一生,是不会再有那样好的日子了。 她没法想象晏既将要和旁人在一起的情形,做许多他们曾经两心欢喜,一起做过的事。 可旋即一想,又觉得自己是太霸道了一些,他们早就已经是在走两条路的人了。 她记得晏既曾经和她说过,天下诸世家,无论势力多么强劲的,他真正佩服的人,也只有一个萧翾而已。 今日萧翾在书房里说晏既主动同她谈了合作——在这些事上,他是从不会违背诺言,玩弄阴谋诡计的君子。 尚未寻他最大的仇人梁帝报仇,便先同萧翾鹬蚌相争,也的确是不明智的。 等他们处理完龟缩于薛郡的梁帝,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与彼此相争。 观若低下了头,侧过脸去望着兰桡,“今日我行事不当,大人罚我在绮年殿中静心思过,不能踏出殿中一步。” “你和桂棹原本是大人身边的女官,不知道她会怎样安排。” “不过大人行事向来周到妥帖,会把你们安排好的。” 兰桡的脚步慢了慢,不过片刻而已。 她苦笑了一下,“奴婢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大人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她分明还是话中有话的。 她跟着萧翾的时间比观若要久,或者是从前也有出过类似的事,观若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兰桡便道:“在奴婢和桂棹之前,萧大人书房里的一品女官,是一位姓朱的娘子。” “奴婢和桂棹刚刚进书房服侍的时候,她便已经是大人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后来总过了有三四年,奴婢和桂棹渐渐地也成为了二品女官,能够在其他女官休息的时候替大人处理公文。” 兰桡静静地说着话,观若听过她的经历,越发觉得不解起来。 培养女官不易,萧翾便是要叫人来指点她,其实也不必耽误了桂棹和兰桡的前程的。 “有一回便也是这样,朱大人不知是看见了什么,骤然花容失色,惊慌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大人见了,便将她从萧宅之中赶了出去,反正奴婢们是再没有见过她了。” 所以兰桡才会说她幸运,在萧翾面前失态,却只不过是被萧翾处罚,在绮年殿中闭门思过一月。 那她便权且当作自己是幸运的吧。 “让你和桂棹在我身边,实在是委屈了你们了。”她从一开始便这样觉得,并不是因为兰桡方才的话。 有机会识文断字的女子,应该做更多的事,而不是做这些服侍人的粗活,做人人都能做的事。 “等我禁足完毕,若是还能见到大人,我会同大人说,让你们重新去大人的书房里服侍的。” 兰桡笑了笑,绕过了一小处积水,重新走到了观若身边。 “大人忘记了,您若是被禁足于绮年殿中,如今书房中并没有比奴婢和桂棹更高品级的女官了。” “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奴婢和桂棹清闲下来,原本便该是奴婢们过去的。” 她很快又道:“一个月之后的事,大可以一个月之后再说。” “大人是否是担心,奴婢和桂棹会因为在您身边的前程不如以往而心生怨怼?” 她温和地笑,坦然道:“奴婢和桂棹都是大人从奴婢们的亲生父母手中救回来的,而后也是大人给了我们机会识文断字。” “奴婢们懂得‘知恩图报’这四个字怎样写。不要说是服侍殷大人,便是当牛做马,那也是应当的。” “您不必为奴婢们去萧大人那里分说什么,奴婢们都甘愿在您身旁。” 她怕观若还是不愿意听她的,又添上一句,“更何况您若是真去分说,只怕萧大人还会多心,以为是奴婢们不愿意在您身边好好做事。” 兰桡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观若若是再一意孤行,也就真不像是为了她们好了。 观若只能先应承下来。 第351章 思过 将要走到绮年殿了,一旁唯一的一株梅树,早已经落尽了所有的花朵。 她能出门的时候,没有时间惋惜摽落之梅花,将来与这花树也是隔长门而不见了。 兰桡对观若道:“若是这段时日仍然由奴婢和桂棹帮大人处理公文,有什么晏将军的消息,奴婢都会回来转告给您的。” 观若摇头,“大人或许并不会喜欢你与桂棹这样的行为,她是要我在绮年殿中静心。” 而晏既的消息,从来都是最不能让她心静的。 兰桡挽着她的手,“我的好大人呀,您今夜是不是照顾萧大人照顾地太辛苦了,所以脑子也糊涂起来。” “若是萧大人会担心奴婢们将这些消息透露给您,那她明日便不会让奴婢和桂棹去书房为她整理公文了。” 观若一时哑口无言,便只能对兰桡笑了笑。 已是夜阑人静,她们走进绮年殿中,兰桡才开口问她,“大人,您从昭阳殿出来的时候,萧大人可是无事了?” 她能忍到此时再问,也算是厉害了。 毕竟萧翾是萧氏家主,是所有人的主心骨。若是她的身体生了变,便会如河东的裴沽一样。 南郡也很快便会如河东那样了。 “崔郎君出门时脸上的掌印,你可看见了?”萧翾原本起了烧,所以昏迷不醒。 观若虽然没有伸手试探过萧翾的额温,可那一掌的力道不小,能有这样的力气,还有余力召她进去说话,应该总是无碍的。 兰桡是聪明人,也知道私下议论这些事是犯忌讳的,没有再问了。 观若自己进了东偏殿,兰桡便停在殿门口,“大人不必担心,请您在殿中照顾好自己。” 萧翾没有让人押着她回来,也算是给她留了颜面了。 她在殿中闭门思过,兰桡她们的确是不能踏进一步的。 观若点了点头,“明日记得去同西偏殿的袁娘子说一声,也请她不必担心。” 袁音弗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萧家的人并不知她的来历。再要称一声“姑娘”,也实在有些不像样。 她此时是最不该操心这些事的时候,观若不想让她做无谓的担忧。 兰桡行了礼,而后上前,预备关上东偏殿的殿门。 观若忽而想起来她发上的簪子还是兰桡的,伸手将它拔下来,在殿门被完全关上之前,重又递还给了兰桡。 所有的光亮,都消散在观若眼前。一瞬间的黑暗过后,月光又透过门上的雕花,沉默地落在青砖地上。 一片明,一片暗。 观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适应了这一片黑暗,而后转入殿中,点燃了内殿的烛火。 她长发披散着,膝盖一片痛麻。脱簪待罪,原本就该是这样的。 漫漫长夜,她还不想睡,恰好桌上还留着昨夜与萧翎对饮时留下的一壶没有打开的金风酿,是她今夜的知己。 观若将那酒壶拿过来,推开了窗柩,便坐在窗边的长榻上,与月色之下的桃花对饮。 晨起时桂棹插在她发间的那一枝桃花,在她于萧翾书房中匆忙起身的时候,便已经落在了地上,不再被人问起。 而白日又下过雨,这一次她窗外的桃花终于再没有了生机,纷纷谢尽了。 观若连酒杯也没有拿,便只是用酒壶直接饮酒。是在自己殿中,她不必担心会失态于人前。 而更好又更坏的事是,这一整个月,都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她了。 她可以安静的想念一些人,想起一些事,将这样的生活与从前所有她所经历过的的岁月做对比。 最重要的是,她必须要想清楚,她所想要的生活究竟是什么。 她到底想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父亲已经不在了,这世上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人不在了,她便像是一支断了线的风筝,哪里都可以去,却又哪里都不再是家了。 便是她能够回到长安去,回到年少时她所生活过的那个小院,手里能有一些银两,不必如年幼时贫贱,也总是不一样的了。 长安经历过战乱,年少时她所相识的那些人,想必也零落到了各处,天涯两茫茫,再也不会相逢了。 梁帝身边,她更是不会再回去,也没有人要她回去了。 梁宫都已经被烧毁了大半,白头宫女不在,夜夜只闻鬼哭。 薛郡行宫之中纵然夜夜笙歌,新人已换旧人面,梁帝珩妃,便应当像梁帝昭告天下的那样,早已经死在了昭台宫里。 在观若刚刚去萧翾书房中理事的那段时间里,她每日都会花很多时间在里面阅读各种公文与过往的战报。 早在梁宫刚刚陷落的时候,梁帝便曾经通报过天下诸郡她的死讯。 是害怕她还没有死,会落入哪一个世家的手中,用以从他身上谋利,或是令他蒙羞。 她在世人心中早已经死了,尽管她们都知道她还活着,甚至曾经与攻占长安的晏明之订下婚约。 不了了之。她在诸般不怀好意的猜测里,终于消失在了世人的视线里。 她也曾经见过萧翾书房之中的那幅画,文嘉皇后的画像。 她还发觉那就是是萧翾所作,绘就的是文嘉皇后十三岁时的模样。 她们曾经的关系究竟该有多么好,文嘉皇后才能坐在窗前,静静地由萧翾来为她画一幅画。 而中间折叠了那么长的岁月,萧翾怀揣着怨怼,又仍然将这画卷收拢在她几乎日日都要过来的书房之中。 她不得而知。 只是观若得承认,她同那时的文嘉皇后的确是相似的。是她的不幸。 总有好丹青,绘就百样娉婷,总有十九之数,描绘的也是当年灞水边的观若。 难怪梁帝要将她收藏在永安宫中,他和文嘉皇后初见的地方。 那样相似的五官,谁都不知道她们将来会变得如此不同的。 观若意外地发现萧翾其实很擅长作画,也曾经同萧翾提过,想要学画。文嘉皇后不会的,她也不会。 萧翾甚至说她愿意亲自来教她作画,只可惜到了如今,她还没机会拿起画笔,又是一件不了了之的事。 而她也不愿回晏既身边去,不能回晏既身边去。 她曾经担心过的那些事,一件一件,都在她离开他的这段时间里得到了验证。 晏既纵然三媒六聘同她成婚,将她当作妻子,可她身后没有除了晏既之外的靠山,所有觊觎晏既势力的世家都不会将她放在眼中。 就算她日日陪在晏既身旁,像今日陇西之事,也还是会一样发生的。到时候她又该如何自处? 是下堂求去,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还是干脆自绝于晏既面前,以明心迹? 观若想起了萧翾今夜最后同她说的话。 “阿若,女子若是没有本事,便只能一直被旁人欺压了。” 她和晏既之间从来就不平等,而她从前,从没想过去改变这一点。 好像不必一个月,她此时便已经想明白,往后该如何做了。 第352章 平辈——正文番外(七) 春情浓至极处,将至四月,便要渐渐地消散去了。 晏既不过休息了七八日,身上的伤还远远没有到愈合的地步。前胸的那一处剑伤实在入肉太深,每一次伏珺为他换药,都忍不住要觉得触目惊心。 晏既最重的伤便是在前胸上,此刻要换药,自然是要裸露着胸膛。 伏珺从小看惯了晏既在泥地里打滚,在上林苑太液池里脱了上衣凫水,便是如今,倒是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可看的。 实在是太熟悉了。便是晏既的年纪比她要大,可自小幼稚,在她眼中,也不过就是弟弟罢了。 “怎么忽而又决定要将囚于河东的那些俘虏都放回原籍去了?” 晏既做这个决定,并没有同任何人商量。 他咬紧了牙关,等着伏珺停下手来。可一时听见她说话,又不得不先答她的话。 “原本也不指望拿她们获得什么,如今既然有机会,正好便将她们都放走罢了。” 北面三郡众人出兵,除却剿逆,也有私心。雁门衡氏的家主听闻女儿横死于军营之中,心痛万分。 在青华山时他是不能做什么,心中的恨意也才刚刚开始瓦解,如今他可以了。 伏珺又道:“这也是好事。总归那些人里,也是无辜的人更多。” “陇西李氏终于自长安分兵而至太原,想必太原之围既刻便能解,如今我们还在与钟家的人对峙,你不必着急,再等一等便是了。” “阿媛的信应当不过才送到陇西,李郜同意先出兵,只怕终究还是看着我母亲的面子上。” 他父亲一面总是倚靠着他母亲相助,一面又骂他是逆子。 既受了他母亲的好处,又不停地在往他母亲身上插刀。 “又看我如今‘生死未卜’,他就这一个嫡女,不舍得折在我身上罢了。” 晏既倒是真的希望他的回信能送进太原城中去,告诉那个人他就是并不在乎他的生死。 总归这些骂名也受了,不做一些事,还真的有些对不起他这个“逆子”的名声。 伏珺为他上完了药,慢慢地缠着绷带。 她叹了口气,“李郜素来也就是个惟利是图的小人,唯独对李夫人这个妹妹算是有真心。” “承平十二年之前还是同彼此共富贵,承平十二年之后,到底还是不得不说,一直都是李家在帮扶着晏家。” 晏既冷哼了一声,“待到功成之后,我会留我这个好舅舅一条性命的。” 雪中送炭是一回事,趁火打劫,又是另一回事。 伏珺望了他一眼,在纱布之上打了结,将面前的药粉一总都收了起来,放回了架子上。 她刚要说什么,晏既又指使她,“帮我将那边桌上的一瓶酒拿过来。” 伏珺立刻便回头指责他:“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喝酒?我看你是不想你的伤口好起来了。” “平日记着教训我,此时自己伤成这样,倒是还不忌口。” “看你对阳翟的战事这样上心,背地里却又不肯让自己好起来,可见不过都是假装的罢了。” 晏既莫名其妙被教训了一顿,干脆自己从床榻上站起来,走到桌前,拿起了那瓶酒。 “你就是要指责我,也先看看我让你拿的酒究竟是什么。” 他将它在伏珺面前晃了晃,“你好好看看,这是吴先生给我的药酒,叫我擦身上伤处的。” 伏珺一时失言,开始假意在房中找起来其他的酒。 “那我也要好好查一查,你究竟有没有偷喝你房中的酒。” 晏既笑了笑,不再理会她,任由她在房中打转。 而后自己重又坐下来,开始给他身上那些并不算太严重的伤口上药。 伏珺并没有找到晏既偷偷喝酒的证据,只能悻悻地坐回了他身边,静静地望着他。 晏既没有抬头,“从前阿姐也是这样的。” 那一年他同伏珺在井梧宫中喝酒,为姑姑责罚,可梁帝知道之后,不仅没有罚他,还赏赐了许多好酒给他。 他说身为男子,便该有如此豪迈之情。纵饮好酒,横刀立马,将来是守卫江山的大好男儿。 可如今又如何?他是要将这江山推倒一次,而后再重新建立起属于他的秩序了。 这酒只有他有,伏珺是没有的。因为高熠讨厌她。 梁帝即位之后,连年对南虞用兵,不得其果。被迫罢手,除却一些金银财物,伏珺便好似是他这些年战争唯一的战利品。 是一件战利品,却是在持续不断地提醒着他他作为一位君王的失败。 这件事只怕连伏珺都不知道,“梁帝赏赐了我那些酒,都放在凤藻宫的偏殿里。” “阿姐知道了之后,便一日三次,找了各种蹩脚的理由进来,要看看我有没有偷喝那些酒,又有没有喝醉。” “那时候还是夏日里,我们时常溜到太液池边去玩。她是怕我喝过酒,脑子不清醒,摔到池中溺死。” 阿姐那时年纪也还小,听多了嬷嬷们教导她的话,那些民间小孩无人管束,夏日淹死在河流里的故事,总是很担心他。 “安虑公主其实也不过比我们大几岁,待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好,都当作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地照顾,从不厚此薄彼。” 伏珺想起安虑公主从前一副小大人模样,帮着娘娘安排诸事,心里也忍不住有些难过起来。 她又嗔了晏既一句,“也就是你这个人实在太顽皮,所以她不得不多放一些心思在你身上。” 反倒是她两个真正的亲弟弟,后来她都没有机会好好地照顾、管束。 因为他们都去的太早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自薛郡而来的,阿姐的消息了。不知道她过的好不好。” 晏既望了窗外一眼,桃花早已经谢尽了,落红满地无人收,也是一副凄凉景象。 不知道薛郡的大夫医术如何,能不能让她恢复清明的神智。 阿姐其实也是个很要强的人,不会愿意自己一直这样神志不清,没有尊严的活着的。 他们如今纵然在一步一步地朝着薛郡走,终究是对安虑公主的处境无能为力。 伏珺干脆地说起了其他的话题,尽管这件事,主动权也不是在他们手里的。 “萧翾那里,是不是也有小半个月没有什么消息了?” 三月中旬,萧翾主动给他们送过一次消息,只说自己近来有杂事忙碌。 若有什么谣言,也希望他们不要轻信,遵守之前的诺言,不要轻举妄动。 南郡如今于他们而言,已经不是铁板一块了。 不过要打听殷观若的消息,也仍然是不可为之事。 “只知道萧翾换了长女萧鹞去守临湘城,萧鹇在从长沙郡往南郡走,应该快要抵达了。” 萧鹞原本就是长沙罗家之妇,传闻中她因为这件事与萧翾这个养母决裂。 或者这件事原本便只是萧翾的计谋,令萧鹞做了罗家的卧底。所以她才能够在这样的时候重返长沙郡,为萧翾守临湘城。 而这件事于他更重要的影响是,裴俶同样也会回到萧宅之中。 想到裴俶,晏既很快又想起一件事,“李玄耀似乎已经知道袁氏的事了,同我打探过几次萧翾的消息。” “他对这个孩子的态度还是热切的。” 可是要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萧宅中带出来,却是连他都做不到的事。 伏珺沉思了片刻,“这样看来,恐怕还是裴灵献将这个消息透给他的。” 她和晏既议定了不将这个消息告诉李玄耀,她没有在背后做什么手脚,问心无愧。 晏既冷笑了一下,“自从李玄耀知道这件事,整个人忽而比他刚从陇西出发,准备逐鹿天下还要积极。” “他一直在追问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拿下南郡。” 也不知道裴俶是怎样令他相信袁氏的那个孩子就是他的。他从前对青华山军营之中的严氏,可不是这个态度。 而他们如今兵临阳翟城下,久久不能成功,牺牲将士的性命,晏氏与冯氏的仇恨,在他眼中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伏珺也忍不住语带嘲讽,“在有些男人眼中,有一个自己的后代,居然比做皇帝还要重要。” “这话不错,于世间许多男子,都是这样的。可放在李玄耀身上,便也是错。” 晏既笑了笑,“在他眼中,他父亲李郜便是要先做皇帝的,他想要做太子。可是一个没有后代的人,如何才能做这个太子?” 伏珺睨了他一眼,“如今还有一个人,十几年没有子嗣,还在做皇帝呢。” 她说的自然便是龟缩于薛郡,苟延残喘的梁帝。 之前还有听闻他的嫔妃有孕,到了如今,已经是颗粒无收了。 春日终将尽,可伏珺仍然是日日犯春困。 白日睡的太多,夜晚便总是要睡不着,她将晏既拖了起来,“不能总是歇着,不若再去花园中走一走。” “你院中的桃花都谢尽了,昨夜我在花园中遇见了李姑娘,倒是觉得春色还好。” 若是再不留心细赏,春日便真的要过去了。 晏既难得地没有拒绝她,随着她一起,往府邸的花园走。 “你方才提起了阿媛,这小半个月来,她过的可还好?”他还是感念她的仗义的。 伏珺很快回答他,“不曾收到李郜的回音,她日日素衣素容,膳食也几乎是怎样端进去,便怎样拿出来,整个人瘦了许多,又怎会好?” “她原本可以清清白白地喜欢你,这件事一出,反而做什么事都显出刻意来了。” 伏珺将话说的这么白,晏既又觉得有些不自在,很快别过了眼去。 却在一片花红柳绿之中,正好望见了一身月白衣裙的李媛翊。 不止是她,还有李玄耀,他们似乎是在争论什么。 伏珺并没有注意到晏既的眼神,仍旧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继续往前走。 晏既下意识地慢下了脚步,远处的情形却忽而激烈了起来,不知是李媛翊说了什么,李玄耀忽而伸手,重重地给了她一个耳光。 李媛翊身形瘦弱,哪里能受的住这样的搓摩,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玄耀,你这是在做什么?” 晏既快步前行,不过片刻,便走到了他们兄妹之间。伏珺也跟在他身旁,伸出手欲去扶李媛翊。 只是被她苦笑着拒绝了,她的侍女围上来,勉强将她扶起来,站在了一旁。 晏既望了她一眼,只见她面色青白,脸上一个鲜明的掌印。 本是如花般娇嫩的少女,这一下如被雨打风吹去,十分可怜。 她唇边还有缓缓渗出的血迹,可见李玄耀方才这一掌,的确是用了大力气的。 晏既心中越加恼火,“李玄耀,你今日又想要发什么疯?” 李玄耀从前并非是不疼爱李媛翊的。只是那件事之后,他的脾气越发阴晴不定,如今居然都对自己的亲妹妹动了手。 不见真章,李玄耀总是不会低头的。 他的目光狠戾,看着李媛翊,便如同看着仇人一般。妹妹无能,偏要充做什么好人,连带着他也被父亲责难无用。 “明之,你既然不愿意娶她,便不要来管我家中的闲事。她敢同父亲胡言乱语,今日我便是代替父亲来教训她。” 听这话的意思,是李郜已经给李玄耀回过信了。 李玄耀无非是觉得,自己不会娶李媛翊,以后晏、李两家的关系会比从前更貌合神离,他也就更不能从中获取什么利益了。 他说着这样的话,心中恨意陡增,似是又要上前。 晏既很快抽出了他的佩剑,抵在李玄耀胸前。 无论去哪里,他总是习惯佩着剑,只因为总有人不长眼睛,要撞到他的剑尖上来。 还不待他说什么,李媛翊先勉强走上前来,与晏既和李玄耀并立。 她站在他们身旁,眼神坚定,似乎并不比他们两个身量高大的男子弱小。 “是我自己给父亲写了信,我也从不觉得这件事上是我做错了。” 她是柔弱女子,才受过伤,这句话却仍然说的掷地有声。 “我受李家奉养十数年,不曾为李家做过什么。” “身体发肤,受父亲既然觉得我无用,想要怎样处置,便怎样处置吧,将军不必为我分辨了。” 父亲既然会这样做,便是根本没有将她这个女儿当作人了。 愚孝也罢,她不想争辩什么。她父亲以她为耻,今日之后,她也是一样。 李玄耀一直死死地盯着晏既的剑尖,听见李媛翊的话,又克制不住地望着她冷笑起来。 “明之,听见了没有。你想要做这个英雄,可有些人并不打算给你这个机会。” 他待要上前,晏既的剑不曾收回来,刺破了他身上的绫罗。 和李玄耀这样的小人废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而世间的兄弟姐妹,平辈之间,也从来不是以血缘来论亲疏远近的。 晏既又往前微微送了他的剑。 他的剑一出鞘,便是要饮血的,又是小人的血。 晏既提醒他,“李玄耀,真正无用的废人究竟是谁,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李玄耀望向晏既的目光,渐渐地盈满了怨毒。 第353章 闭门 萧翾并没有让桂棹和兰桡去她的书房中服侍,闭门于绮年殿中一月,观若几乎什么消息都没有听到。 她既然是被萧翾惩罚,旁人当然也就不能进殿来探望她。 好在殿中有酒,有绿绮,还有许多许多观若不曾看过的书籍,她才不至于被关在殿中,真生出什么春怨来。 但到了夜阑人静寂寞之时,观若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孤清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帝王打入冷宫的妃子,只能日日坐于春庭月下,等待君王暂回车辇。 在梁宫中不曾体会到过的感觉,到了萧宅之中,反而是体会到了。 白日的时候虽然不能进东偏殿,袁音弗还是常常会让侍女搬了长椅过来。 她就坐在庑廊之下,同观若一窗之隔,一面做女红,一面同观若说一些闲话。 袁音弗原本也是爱书之人,只是身体渐渐笨重之后,连脑子好像也变得有些不清楚了,便只能是做一些简单绣活,聊以打发辰光。 萧翾身边总有眼线,对这样的事情熟视无睹,袁音弗也就来的越加频繁了。 偶尔能给观若带一些新鲜的消息过来,总是微不足道的。 殿中人来来去去,早已经换上鲜艳的春装,再过一段时日,很快便要换上轻薄的夏装了。 这一日也是如此,春光尚好,袁音弗又坐到了观若窗下,手中拿着绣花绷子,同观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近来外面的消息好像在萧宅之中也流动的很快,不知道是不是萧大人放松了一些。” 她始终不能放弃同人打听消息的本能。 “我听闻晏明之将原先从梁宫中带出来的俘虏,只要不是家族还旗帜鲜明支持梁帝的,全都放走了。” 这是谁都想不到的事。她原先那些争强好胜之心,在经历过与李玄耀一起的那个夜晚之后便已经灰了一半了。 骤然听闻这件事,倒是在殿中对着烛花默默无言了良久。 历来俘虏——尤其是女子,总是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的。 若是早知道能有这样的事,她当时或许便不该出头,以为是为自己寻到了出路。 “贵胄之女自然是回原本家中,而一些无依无靠的宫女,晏明之反而是给了一笔钱财,令她们自谋生路去了。” 观若思虑了片刻,“都过了这样久了,想必太原之围早已经解了。” 晏既纵然善心,也不会无端端做这样的事。 围攻太原的世家有雁门衡氏,她这段时日做梦,有几日便在梦中,见到了最后坐在马上,回头望她的慧嫔。 她来不及和她说任何话。 北面三郡长期为梁朝的百姓抵御外敌,手握重兵,所以他们族中所出的高位嫔妃,若是仔细算一算,反而往往是梁宫中最多的。 如今晏既几乎已经将所有的俘虏都放归,但愿往后,便不要再有这样的事了。 袁音弗并不知道太原的事,“晏明之是个雄才,他父亲应当也不会这样废物吧。” “太原的事情都已经出了这么久了,若是不能解决,他还有心思搞什么放归俘虏的事?” “便是晏老将军真的已经廉颇老矣,陇西李家与他们是同盟,也不会就这样看着不管的。” 若真让人捣了老巢,丢人的可不光是晏氏一家。 有过这样的经历,将来就是问鼎九州,也要被一代又一代的百姓嘲笑。 这个问题,其实是观若自己问的不好。 她抬头望了望天,一片碧蓝如洗,天气实在很好。 “我记得你前几日说你脚上手上都肿的厉害,今日又能拿针线了,看起来是好些了。” 袁音弗回想起前几日的不适,心中仍有余悸。 “萧大人好心,昨日安排了几个懂生育之事的嬷嬷到我殿中。她们一来,为我按摩煮茶,水肿消下去不少。” 她又叹了口气,“也是我自己心宽了些了。” “原先还以为真就要自己一个人,无人关心地将这个惹人厌的孩子生下来了。” 观若和她说这个话题,总是话不投机的。 于是她干脆忽略了她后面的话,“其实萧大人的心,真的是很软的。” 如若不然,她不会养三个女儿。也不会在三个女儿都忤逆她之后,仍然这样容忍着她们。 她策马去慈安寺的那一日,身影在雨天里,在观若的视线之中变成了一个小点。 那样狼狈,也是那样软的一颗心,被春雨一化,便细细无声地消散在了风中。 没有谁生就是铁石心肠的。 看起来心硬的人,或许是因为她遭受过更多的痛苦,所以不得不将自己的心封闭起来。 “等我生下这个孩子,我也想像你一样,去做萧大人身边的女官,你说她会答应么?” 观若很快笑起来,“你那样聪明,自然是可以的。谁也不会拒绝贤明之才,尤其是萧大人这样的圣明之主。” 更何况袁音弗比起她来,总是有更明确的目标,也有更少的弱点——就算这个孩子将来会成为她的弱点,一个什么也不懂得的婴孩,总是太好拿捏了。 观若想到这里,忽而发觉自己的思维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她开始站在萧翾的角度上思考问题了。 袁音弗并没有察觉观若的异样,只是忽而感慨了一句。 “你当时说的是对的,要一个人生下一个,你并不爱的人的孩子,真的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 “我的经历已经验证了你的话,但愿将来,不要再有任何女子重蹈我的覆辙了。” 但她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世间婚姻,只讲究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很少回去过问新婚双方本人的意愿。 见到自己未来妻子与丈夫的面,通常便是在新婚当夜。这样的过程,便是不可能每一对夫妻都成佳偶的。 而后天下战乱不止,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又有多少女子被迫做了征妇,不得不自己一个人生下孩子,甚至一个人将他抚养长大。 实在是太苦涩了。 她们的话说到一半,观若望向了殿门口。 萧翎的侍女沅沅手中捧着什么东西,正在朝着她走过来。 第354章 楼东 萧翎的侍女沅沅和她一样,都是天生一张笑脸,叫人看见了便觉得高兴。 她远远望见观若坐在窗前,便笑吟吟地朝着这边的窗户走了过来。 袁音弗也并不被沅沅所轻视,她先同她行了礼,才对观若道:“殷大人,这是我家十三小姐特意命奴婢送过来的,请您过目。” 托盘之上是一个木匣子,观若笑着接过来,并不着急打开。 她同沅沅是很熟稔的,“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是你家十三小姐给我送东西过来了。” “这样一张笑脸走过来,我瞧着,便是这天也更明媚了几分呢。” 萧翎同她住的远,春来日日犯春困,倒是没有常常过来看望她的。 不过总是会给她送些小玩意儿,或是糕点过来,总之是没有忘了她,怕她无聊的意思。 观若这一个月只是不能出门,其他的,倒是也没差了多少。 沅沅笑地更欢了些,连眼睛都要笑没了,又对观若道:“我家十三小姐说,这是贺殷大人即将‘服刑完毕’的礼物。” “要等殷大人打开看过,才许奴婢回去呢。” 和沅沅这样的人说话,总是很容易不自觉宠着她,顺着她的意思的。 观若笑道:“到底是什么好东西,这样着紧?” “我看你家十三小姐是怕我怪罪她近来没有过来看我,知道我要出去了,所以特意送了东西过来给我赔罪的吧?” 沅沅也不接话,只是道:“您打开看一看,很快便知道了。” 沅沅这样一直催促,观若也就更生了好奇心。 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锦盒,里面却是满满一匣子珍珠,大多都有莲子大小,圆润均匀。 在日光下看来,光彩夺目。 便是从前在梁宫之中,她所得的,也就是这样的东西罢了。 观若倒是不觉得欣喜,只觉得无功不受禄,这一匣子珍珠,可抵千金了。 “你们家十三小姐好端端的送我珍珠做什么?” 还非要她当着沅沅的面就打开,难道是怕沅沅见珍珠美丽,所以偷拿不成? 可是她原本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珍珠。 “往常可都只是一些吃食和小玩意儿,今日忽而送了这样重的礼,我可生受不起。” 沅沅替萧翎说话,“殷大人,您放心收下就是了。” “萧大人昨日才赏了我们家十三小姐许多珍珠,总有这两三盒之数,您不必替她省钱。” “您只消体会我们家十三小姐的意思便是了。” 她又提醒观若,“大人可知道典故之中,谁曾收过一匣子珍珠?” 沅沅这样说,观若很快便想起来了。 “向楼东写怨,把珍珠暗里传。你家十三小姐,可是最近又陪着萧大人看《长生殿》了?” 观若方才说的这一句,便是《长生殿》中,第十八回《夜怨》中的一句唱词。 沅沅笑起来,“看来殷大人已经明白我们家十三小姐的意思了。” 观若第一次见到萧翾,她便以杨贵妃故事来喻她。今日萧翎,倒是又将她比作“贬置楼东怨女,梅亭旧日妃嫔。” 杨贵妃,梅妃,都成了她了。也不知是谁堪得做个唐明皇,叫她也写一篇《楼东赋》。 想到此处,观若好像忽而体察到了更深的一重意思。 怎么就那样巧,她明日解了禁足,正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见到萧翾。 萧翾便赏了一大盒珍珠给萧翎,不偏不倚,正带她看这一折戏。 她之前陪着萧翾看戏,虽都是《长生殿》,可她大多都是叫那些戏子随意唱来的。 沅沅是萧翎的使者,安知萧翎便不是萧翾的“高力士”? 观若正在思索萧翾的用意,便见萧翎一身戏服,从殿外不耐烦地走进来。 一进来也不先和观若打招呼,倒是忙着埋怨沅沅,“哎呀,怎么折腾了这样久,我穿着这身衣服,都快要热死了。” 她们主仆相得,沅沅并不怕萧翎的,“这正史野史上这么多典故,十三小姐总该给殷大人一点时间想一想的。” “更何况殷大人已经想出来了,只是您自己没有耐心,又喜欢捉弄人,又偏要这样就跑出来罢了。” 萧翎便捏了她的鼻子,好好“教训”了她一回。 观若觉得沅沅可怜,有些看不过眼。 见她们已然闹了一阵,又怕她们无意间会弄伤了笑着看热闹,身子笨重,一时间也避不开的袁音弗,忙道:“阿翎,好了,不要闹了。” 萧翎听见她的声音,一下子正经起来,捋了捋戏服上的胡须。 “既是爱妃发话,朕就先暂时饶过这个小丫头。” 袁音弗和萧翎也混了个面熟,闻言便和观若一起笑起来。 观若便笑着问她,“妾不过罪废残妆,如何还能面见君王,不如请陛下早些回去吧。” “爱妃这是怎生说来。”萧翎一面说,一面要伸手去摸观若的脸,“如此花容月貌,怎生自称‘罪废残妆’?不过是守拙峦凰而已。” 观若笑着躲开了,“好了好了,不过区区‘传旨内侍’,便不要装作‘圣明天子’了。” “你今日过来,可是为了大人?”她也满心记挂着萧翾。 萧翎便干脆脱去了戏服,不耐烦地扔到了一旁,“你能知道这意思也就好了,不枉我着大热天过来唱一出戏。” 沅沅便在一旁羞她,“大人可没让您这样做,是您自己贪玩罢了。” “把人家的戏服偷拿出来,还随手扔在地上,若是萧大人下次又要听这一出戏,难道您上去唱唐明皇么?” 眼见着萧翎又要过去追沅沅,观若忙拉住了她,“方才还嚷着热,大太阳底下又要去追人。” “先把正事说完。” 萧翎只好瞪了沅沅一眼,“当年唐明皇赠了楼东梅妃一斛珍珠,她便写下了一首《谢赐珍珠》还给唐明皇。” “要你也写出‘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这样的句子总是为难你。” “我猜度三姐的意思,总也是要你将你这一月来所反省的事写下来,同她好好说一说的。” 观若思虑了片刻,“既你也只是猜度,那我今日准备好之后,明日便带去昭阳殿。” 萧翎笑起来,“好了,今日看天色也不早了。” “晚上要开夜宴,珠楼娘子演练了新的歌舞,我要去陪三姐,便不同你多说了。” 知道萧翎有事,观若自然不好拦她。更何况她这个禁闭关的欢声笑语,也实在是有些不成样子。 第355章 陈情 观若目送着萧翎和沅沅打打闹闹地出了院门,心里倒是又有了些奇怪的想法。 萧翎在人前,尤其是在萧翾面前,似乎总是表现的有些幼稚,像是个爱玩的小孩一般。 可私底下她们谈论起山川万物,谈论起世间大事,她又总是表现的很冷静,洞明世事。 聪明冷静不是缺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在旁人面前展现她自己。 等到观若回过神来,袁音弗正静静地望着她。 “时间已经不早了,你还要写文章在萧大人面前陈情,我便不打扰你了。” 观若点了点头,“如今有那几个懂生育之事的嬷嬷在你身边,我就放心的多了。” “过了明日,若无意外,我们也不必只在窗下说话了。” 想到很快能够出门,观若也不由自主欢悦起来。 袁音弗笑起来,“非是我看轻了你,只是从前也未见你写过什么文章。” “其实若是你能早些写完,我倒是可以替你润色润色的。” “从前穆犹知做不完先生的功课,写文章一直是我在代劳。便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曾夸过我的。” 就是因为这样,穆犹知就是能有时间自己写文章,也都是要叫她写的。 观若笑着摇了摇头,“不用如何文采,无非是‘情真意切’四个字罢了。” 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她有几斤几两,萧翾指点过她两个多月,不会不清楚的。 只是要她做这一件简单的事,也要弯弯绕绕的叫人去猜她的心,也是十足的萧翾风格。 她又夸了袁音弗一句,“不过萧大人身边也需要能撰写文章的女官,等你生完孩子,说不定真可以到她身边去。” 夕阳西下,袁音弗也生倦怠之意,不过淡淡道:“但愿吧。” 也就和观若告了辞。 原本已是晚膳时分了,可是观若心中有事,哪里又能有心思用膳。 自己磨了墨坐在桌后,提起笔,又不知道该先写什么。 这分明是能预料的事,观若却觉得很沮丧。保持着提笔的姿势,又回想起她收到消息的那一日。 都已经一个月过去,陇西李家出兵,太原之围既解,晏既和李媛翊的事想必也定下来了。 她一想到这里,忽而便好似有了动力,知道该怎样去同萧翾陈情了。 晏既到底是待她不薄,他们分开已有半年,他仍然还在鞭策着她。 观若将这一个月来她所思所想,挑了一些能与外人道的,都写在了纸上。而后将它们一一折好,放进了信封之中。 再想起来腹中饥饿,去殿门前看,早先桂棹与兰桡为她送来的晚膳,早已经凉透了。 她们没有将食盒收走,也没有候在此处,观若不方便出去,想了想也便罢了。 只是又取了一壶酒来,慢慢地喝完了。 若是习惯了饮酒,忽而一日没有,总是不习惯的。 今夜偏偏又是空腹,喝了冷酒,很快发了酒意,昏昏沉沉起来。 今夜是最后无人约束之夜,观若坐在窗边,望着天边的月亮。 很快又该是月圆了,于她而言,却只是一个人的月圆了。 她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有人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放在了床榻上。 观若的眼睛睁不开,意识也混混沌沌,她曾经有过这样的记忆的,是晏既抱着她。 她闻着晏既衣物之上很轻浅的薄荷香气,山林之间的夜风吹过来,令她觉得冷。 此时是没有风的,她实在困的厉害了,往里侧了身子,有任何的事,都想要明日再说。 可是她的身体挨在柔软,在春夏之交却仍然有些寒凉的床榻上,到底还是清醒了一两分。 清醒了一两分,又变得粘人起来,转过身来伸出手,想要拽住方才将她抱到这里来的人。 手在空中虚晃了片刻,很快就被人捉住了,而后是一阵越加浓烈的玫瑰香气。 方才分明还是没有的。 那人的手也是冰冷的,观若慢慢地睁开了眼。 她早先点燃的那支红烛已经燃地尽了,内殿之中只剩下一地如霜华的月光。 “萧俶。”意识比她的动作更快,等萧俶也反应过来,观若再要抽回手,便再做不到了。 只是她挣扎过几息,意识到底是清醒了起过来。 “放手。”观若漠然地望着萧俶,他没有动。分别已有四月,他是去驻守城池,看起来却并没有什么变化。 仍然是一身玄衣,只是不再在手臂上系着那条雪白的缎带了。 逝者长已矣,总是会被放下的。 “放手!”就算知道在萧俶面前越动情绪,便越中他的下怀,观若还是忍不住气急败坏起来。 萧俶看着被他握住的那只手,在皎皎月光之下,如凝霜雪。 他离开南郡的时候太早,回来的时候又太晚,已经几乎错过了一整个春日。 他在长沙郡的风雪里,在温热的血里,想象着这只手的主人游弋在九畹春色之中。 晨光珍贵,赠予万姝清露。而后她以纤手分花叶,摘取最珍贵的那一朵。 满目春光,便都在她手中了。 “阿若,有三个月不曾见过了。” 他恍若是没有听见她方才说的话,只不过想要专心地陈述他心中的思念而已。 观若更用力地挣扎起来,萧俶怕弄疼了她,终是他先放了手。 “三个月不曾见过,萧大人风采更胜往昔。”这一次他连梁上君子都不曾做了。 最不通世间情意的人,也最不吝啬于说最动情的话,“阿若,我很想你。” 他的手拂过观若的鬓发,动作轻柔地像是在触摸一片羽毛。 观若并非是不喜欢听这些话,她只是从来都不喜欢听萧俶开口而已。 她不想再同他起什么冲突,只是希望他能早些离开,她不该饮酒的,她的头又开始疼了。 “我明日要去见萧大人,若是你还算知趣,便早些离开吧。” 她就知道,萧鹇一回来,他一定也要回来的。这四个月便是她偷来的一段安宁,往后她又要不得安宁了。 萧鹞说萧翾要准备进攻九江,可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她才会向九江发兵呢? 观若不能想这些复杂的事,她重又闭上了眼,无声地又下了逐客令。 她也知道,夜深时潜入她的内殿,也就是萧俶能做出来最无耻的事了。 第356章 了断 往常观若摆出了送客的架子来,萧俶总是会很快便离开的,并不如在河东的时候痴缠。 可今夜却并非如此。 观若面对着床榻里侧,久久都没有听见有人起身离开的声音。 从前饮酒,饮完之后酒意上头,睡着了便好,通常可以一夜无梦,省了在黑夜里的许多思量。 可今夜也许是空腹饮酒,也许是萧俶在身旁,观若身上烧的燥热,心里更加烦闷起来。 一回身见萧俶仍然坐在她床榻之前,抬起一脚,便想要将他踹下去。 只是她哪里比得萧俶眼疾手快,脚踝一下子便被他捉住了。 这一下比起方才,更是叫人又羞又气,观若更用力地挣扎起来,不过都是徒劳无功的。 “萧灵献!你到底想做什么?” 旁人的情绪,总是影响不了他的。 “阿若,这又不是在水里,你挣扎的这样厉害做什么?” 他说着这样的话,观若很快又想起来她同晏既决裂的那一日。 她被他拖入水中,也是这样无论怎样挣扎,都挣扎不脱的。 那时候她本能的反应便是要摆脱他,心里却仍然觉得迷茫,不知道她为什么又不得不和晏既走到了这一步,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他们的结局。 萧俶用力的捉住她,不肯叫她往岸边游,就好像是在阻止她,走回晏既身边去。 观若坐起来,重又给了萧俶一个耳光。 这一次他并非是不能躲,只是根本就没有想要躲。 观若用的力气很大,真的落在他脸上的时候,自己心里都惊了惊。 那声音在静夜里太响亮了,便像是屋中点燃了无数红烛,一同爆起了灯花一般。 可是她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萧灵献,既然要做登徒子,耳光便是应该能挨得的。” 萧俶回过了头来,静静的望着观若。 而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往常你要我离开,我都是会离开的。那是因为不过两三日,我总能见到你的。” “可这一次不一样,我们有三个月没有见过了。便是少了三、四十面,阿若,我是要补回来的。” 不过一个耳光,他幼年时便已经吃得惯了,算不得什么。 整座河东裴府,没有一个人会将他们母子当作人,更不要说是主人。 只因母亲当年怀着他的时候,碍了当家主母冯氏的眼。 便是到了他如今这个年岁,有时候在街市上看见手里拿着糖,在同邻舍伙伴一起欢快地游戏的小孩,还是会觉得羡慕。 这是他永远得不到的童年。 幸而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他的目标不再是一块松子糖,不在是旁人的一句好话,一副好脸色。 他想要得到他所爱的人,若那是爱的话。 观若并不想顺着他的思路走,听罢他的话,方才那一点点愧疚,也顷刻之间便荡然无存了。 萧俶已经放开了她的脚踝,她得以收回了她的腿。 若是讲不成什么道理,她便只能以权势威压了。 “萧灵献,我明日便会去见大人,你便不怕我同大人说一说你今日的所作所为,让大人来处置你?” 爱慕她是一回事,深夜闯入被萧翾下令闭门的宫殿之中纠缠于她,又是另一回事。 萧俶很快笑了笑,甚至还伸手替观若掖了掖被角。 “你可知这三个月来,我在长沙郡,为萧翾做了多少肮脏事,为她多添了多少血腥人命?” “有些事她舍不得让自己的女儿脏了手,也害怕她会有危险,却从不会把旁人当作人。这一点上,她和裴沽分明是一样的。” 萧翾那样的厌恶裴沽,是不是有朝一日回想起来,也会那样的厌恶自己? 他等着这一天。 “她不会因为这样一件小事,便真的将我如何的,她仍旧需要我这把刀,我这个疯子来为她不择手段地做一些旁人不愿意做的事。” “所以她不舍得你,也是同样不舍得我的。” 观若不自觉地望着他,在这一片静夜之中,唯有他是最得她注意的异类。 她被他的话语带跑了,开始想象与猜测他说的那些事究竟是一些什么事,长沙郡中,又有多少处地方,往后只能夜夜闻鬼哭。 观若往床榻中又缩了缩,越加同他划清了界限。 “萧灵献。”她用力地闭了闭眼睛,想赶走那种困倦与头疼的感觉。 “你不要再纠缠我了。”他只会一次又一次地把她逼进绝望里,被恐惧缠绕,脱身不得。 她说着这句话,没有了方才的半点气势,只是轻声的哀求而已。 无论她走到哪里,似乎总是有人不肯放过她,令她不得安宁。 最早最早的是梁帝,而后是晏既,再之后她到了南郡,萧俶又总是阴魂不散。 是她太没有本事了,没有一点反抗命运的能力,所以才总是被旁人欺压,被这些男人不断不断地占有着。 萧俶终于站了起来,他的声音也是很轻柔的,犹如一个孩子,在渴望旁人的信任。 “我只是想要见一见你而已,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他已经在学着如何去爱一个人了。可没有被人怎样爱过的人,总是不得其法。 观若抬起头来望着他,“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会永远不得安宁。” 他的想念、爱慕,甚至帮助,所有正面的词,背后所带来的一切结果,于她而言却都是负面的。 她没从他那里得到过任何好的东西,就算他爱她,这爱于她而言也不过是负担而已。 她宁肯不要,也从没有想要。 回应不了的话,萧俶便不回应了。他望着观若,倒退着离开她,一直退到了观若的案几之前。 原本被她封好的信封,已经被萧俶拆开看过了。 他终于打算要离开了,“阿若,你终于决定要了断你和晏明之之间的情分,这是对的。” “因为他很快要做李媛翊的丈夫了。” 观若仍然和萧俶对视着,凛然无惧。一颗心空空荡荡,连身体,好似也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她微微勾起了唇角,“多谢萧大人告知我这件事,不过,我也早已经知道了。” 第357章 画眉 第二日一早,观若禁足之时已过,兰桡重又开了殿门,同桂棹一起,如同她们第一次服侍观若一般,为观若梳妆。 螺子黛画出来的眉细细长长,是萧翾从前亲自为她试的妆。她觉得这样像她,也更不像观若从前的样子。 仍旧是那件绛红色的官袍,也是同样的女官发髻。 只是观若的那枚玳瑁簪还在萧翾手中,她便只能用一支素银的圆簪束发。 兰桡在最后确认着观若的仪容,一面问她,“昨夜奴婢睡不着,从大人殿前路过,仿佛是听见什么声音响了一下。” “像是烛花的声音,可是奴婢回头望了一眼,却又见大人的内殿里没有掌灯。” 大约便是观若打萧俶的那一个耳光了。 幸而是他们后来说话的声音都不大,没有被兰桡发觉不对。 不然,真正要倒霉的人,恐怕是兰桡。没有什么是萧俶不敢做的事。 “我昨夜写完奉给大人的书信,很早便休息了,倒是没有听见。” 兰桡笑了笑,“是实在太早了,奴婢出门来,才发觉原来您的晚膳不是用完了,而是根本就没有动过。” 观若被禁了足,主子不动,桂棹和兰桡也不能重回萧翾的书房。 这一个月来,她们也大多都是呆在绮年殿中苦闷不堪的。 既然那一夜是兰桡陪着观若从昭阳殿走回来,今晨也是她陪着观若去求见萧翾,算是有始有终。 戴罪之人,便应当有戴罪之人的样子,自然是不能够坐马车的。 必须要一步一步,走到能决定她命运的人面前。 兰桡捧着那把绿绮,同观若一起走在白日里也同样漫长的宫道上。 春日将尽,日光实在太过炽热,几乎让观若睁不开眼睛。 白日与夜晚不同,黑夜藏污纳垢,白日却可以让一切的脏污与瑕疵都无所遁形。 一旁宫墙之上的朱漆,竟是有些旧了,她以前从来也没有发现过。 她已经一个月不曾出过门了,在萧宅众人的眼中,似乎又成了新人。 观若始终望着前方,目光坚定。 她到昭阳殿的时候还早,不过是平日里萧翾刚刚起身的时候。昭阳日影,是最美丽的风景。 兰桡抱着绿绮站在一旁,观若自己就跪在殿门之前,静心等候着萧翾传召。 她并没有让观若等上许久。搓摩人的法子有许多,体罚是最不高明的一种。 像是让观若写这样的一封书信,便是更令她头疼的事。 出来为观若引路的仍然是凌波,她们三人一路无声地行走在昭阳正殿里。 白色的帐幔安宁地垂落,就像是冬日从不曾离开这座殿宇。 萧翾却好像已经停留在了夏日里,内殿里总是有着适宜的温度,可以令她一年四季呆在殿中,醒来的时候身上都只穿着一件轻薄的袍子。 观若跟着凌波,停在了内殿门口。 萧翾此时正坐在梳妆台前,她还没有梳妆完毕。 只是为她描眉画眼的并不是她的侍女,而是一个男子,与她姿态亲昵。 那少年背对着观若,为萧翾画完了一半的长眉,而后慢慢地绕到了另一侧去。 不经意间看见门前的观若,瞬间变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这少年是崔晔。又是崔晔。 萧翾分明有那么多的面首,怎么好像只剩了他一个一般,总是让她遇见他,而今日绿绮也在这里。 观若已然进殿,是萧翾自己同意的。此时却恍若不知,只是笑着同崔晔说话。 萧翾抚了抚自己的鬓角,而后在镜中照了照。 “蕴光,你的手这般巧,做制琴那样的活计实在有些浪费了,不如日日过来为我画眉。” 崔晔闻言便笑了笑,温润如玉的少年郎,总是叫人心情愉悦的。 “大人是说笑了。蕴光的手再怎样巧,哪里又能比得上日日为您梳妆的姐姐们?” “更何况您身边还有许多郎君,蕴光蠢笨,自然是及不上他们的。” 原本说到这里,便该止住了。再说下去,便显得有些刻意了。 可崔晔似是仍不甘心,继续道:“朱郎君画的眉,便比蕴光是要好的多了。” “昨日蕴光在言谈之中无意间提起来自己曾经为您画眉,朱郎君便让蕴光去他那里,好生地教导了蕴光一番。” “如若不然,蕴光今日是再不敢为您画眉,折损了您的容貌的。” 他一面说,一面将那画眉所用的螺子黛放回的锦盒之中。 这样的动作,是不必将自己的衣袖再绾起几寸的。露出来白皙的手臂之上,有数道新鲜红痕。 观若一看他的模样,便知道他是要给萧翾的其他面首在她面前上一点眼药了。 这实在已经是天下女子玩烂了的把戏,便是最不擅长做这种陷害旁人之事的观若,也已经觉得不新鲜了。 “蕴光的手臂上受了伤,是怎样伤的?昨夜烛光昏暗,我倒是没有发觉。” 崔晔好似没有发觉,被萧翾提醒,才匆匆忙忙地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蕴光自己不小心而已。” “昨日已经令三羽给我上过药了,大人心怀天下,不该记挂这些小事。” 嘴上说着没有事,可这举止,这未尽的尾音,分明就是有事。 萧翾便道:“既然是如此,这里已经不需要你服侍了,你便早些出去吧。” 很快微微偏过头添上一句,“等到夜晚时,我再让凌波过去将你接来。” 她语气很淡,像是真不关心这件事了。可是观若分明看见,萧翾的唇角是轻轻勾了勾的。 崔晔低着头,看不见昏镜之中萧翾嘲讽的眼神,可观若能看见。 萧翾当然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男人玩起女人的把戏来,唱念做打,一样都不成,不过是令人发笑而已。 见萧翾的话已经说完,没有责备他,也没有为他出头的意思。 崔晔慢慢抬起头来,笑道:“那我便先退下了。” 笑也是强笑,得了萧翾夜晚再将他接来的承诺,浑然没有一点欣喜之意。 他朝着观若走过来,目光始终落在兰桡怀中,那把绿绮之上。 不过都是演戏,那才是他的真心。 第358章 谬论 “阿若,你还在看什么,不肯走到我身边来?” 萧翾的语气很平静,并没有丝毫怒意。观若方才被崔晔吸引了目光,浑然没有发觉萧翾其实正注意着她。 她收敛了心神,上前几步,跪在了萧翾面前,“妾身殷氏,拜见大人。” 观若低着头,看不见萧翾的神情。 她只是听见绿绮被轻轻放下,有人退出了内殿,掩上了门。 “阿若,这一个月来,你过的可好?” 明明知道会被问到这个问题,可观若还是没有想好要怎样回答。 “雨打梨花深闭门。大人,已经是四月了。” 忘了青春,误了青春,她不想继续这样下去。 观若面前,出现了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萧翾要搀她起来。 观若不过将她的手放在萧翾手上,轻轻借了一点力,便在她身旁站定了。 她心里有一点讶异,原本她想同样问一问萧翾这个问题,可却很快发觉,她不必问了。 也许是因为之前的那一场风寒,萧翾看起来实在老的有些厉害了。 第一次见面之时,她那副完美的容颜已经不复存在了,也就只有面前的昏镜,才能骗过她,令她觉得她还是和年少时一样的。 而方才不过触碰了萧翾的掌心片刻,也察觉到她的身体冰凉。 殿中分明暖融如春日,观若穿着女官的官服,几乎手心里都要渗出汗来。 是萧翾穿的太少了? 观若心中生出悲戚与恐慌来,却不能被萧翾察觉。 于是她自怀中取出了那封书信,恭敬地用双手奉给了萧翾。 她嫌萧俶碰过不好,今晨天色未明时便起来,又将这封书信重新誊抄了一遍。 “这是这一个月来,我在绮年殿中的所思所想。请大人过目。” 萧翾并没有接过去,只是伸手取过一块丝缎,将面前的铜镜遮盖住了。 而后站起来,重又歪到了长榻上去,像她从前一样。 “这不是应当给我看的东西,这一个月你能想到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 萧翾似是觉得香炉中的香烧的不好,随手拿起茶盏,倒进了香炉之中,很快便不再有任何的香雾了。 但那淡淡栀子的香气仍然在鼻尖,萧翾忽而叹道:“这世间的路,终归是你一个人在走的。” 同样的道理,她也早就已经同她说过了。 只要是只关乎她自己的事,想怎样抉择,不必与旁人道歉。 在听闻阿鹞出事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她自己也有诸般弱点,凭什么要求一个比她年轻的多的女子,做的比她更好。 她的生气,不过是在气她自己。 萧翾同观若招了招手,“阿若,你到我身边来。” 观若很快朝着萧翾走过去,如从前一般,依着萧翾坐下来。 萧翾的精神看起来仍然不是很好,与从前那种意态慵懒的模样是不同的。 她问着她,“方才为什么一直望着崔蕴光?” 好像她们之间,并没有间隔着这一个月的时间,还有那一日的不快一般。 观若很快回答她,“大人难道便不觉得方才的情形好笑么?” 将男子放入了女子的情境之中,实在是过分滑稽了。 她从前可没有见过男人在女人面前给另一个男人上这样的眼药。 “蕴光的演技……的确是有几分拙劣。” “远远不能同我后院之中,跟着我年深日久,又同彼此勾心斗角了许久的那些男人相比。” “他实在还太年轻了,不知道要如何来做一个合格的佞臣。” 萧翾低头笑了笑,“这样的情形常常会遇见,开始的时候觉得好笑,后来也就渐渐不觉得了。” “只是想让天下那些讲孔孟之道,将程朱理学奉为真理的男人们都好好看看他们的同辈。” 萧翾的目光落在殿中的清漏上,她停顿了片刻,清漏声声,便都在她耳中。 “男人总是看不起女人争风吃醋,将善妒列入七出之条,希望她们能和平共处。” “可是你看我的这些面首,可遵守了半分他们要求内宅女子具备的美德?” “可见在这些事情之上根本就没有男女之分,不过是人性如此罢了。” 观若靠近了萧翾,她身上那种栀子花的香气,总是和殿中所焚之香是不同的。 越靠近越芬芳,永远不会让人心中生腻。 “男子要求女子谨守女德,在相似的场景中,自己却做不到同样的事。” “这世间若是有什么事,不过是在严格地要求男女之间的任何一方,便永远都只是不足以取信于人的谬论而已。” “不要上他们的当。” 观若喜欢看见这样的萧翾,她在说起这些话来的时候,眼中总是会闪烁着动人的光彩,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人都不能比拟的美丽。 萧翾的话已然说完,打开了一旁花梨木几上的一个小匣子。 里面放着的,是观若那一日交给她的玳瑁簪。 她将它取出来,亲手将它重又簪到观若发髻中。 而后将那支素银的圆簪取下来,随手抛却在了地上,“往后还是与从前一样,你日日都往我的书房来。” “这一个月来有太多的消息,你错过了太多的消息,未来几日,便将这一切都补上。” 观若点了点头,“在陪您说一说话,我便往书房去。” 她说完这句话,轻轻地靠在了萧翾身上。她对她的想念与依恋没法说出口,便只能做这样的事。 萧翾温柔地拍着她的脊背,像是把她当成了需要母亲爱抚才能入睡的孩子。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萧翾重又开了口,“既然你取来了绿绮,不如便为我弹奏一曲。” “奏完一曲,便早些往书房去吧,我想再休息休息。” 观若立起了身子来,将绿绮摆在面前,“仍然是《春江花月夜》?” 萧翾只是笑了笑。春日都将要过完了,她还没有能为她弹奏一曲。 观若也低头微笑,素手谱出江潮,而后是她从前弹奏不出来的春花与春月。 一曲终毕,萧翾已经闭上了眼睛。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上,微微动了动,示意观若可以出门去了。 “记得把绿绮带走。” 第359章 拦路 观若从昭阳殿中出来,仍旧让兰桡抱了绿绮,往萧翾的书房走。 兰桡一眼便望见了观若发髻上的玳瑁簪,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这下大人又可以教奴婢们抚琴了。” 在观若被禁足之前,便说要教桂棹和兰桡抚琴的。 观若也同她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往书房走。从今日往后,她又可以过她想要过的那种生活了。 主仆二人一面说笑,一面往前走,过了一个转角,却忽然遇上了崔晔。 观若一对上他的目光,便知道他们今日不是偶遇,崔晔就是在这里等着她的。 或者说,是等着绿绮。 观若只做未觉,同崔晔点了点头,“崔郎君安好。” 而后便想要与他擦肩而过,却被崔晔不着痕迹地拦下了。 此处宫道狭窄无人,也是通往萧翾书房的必经之路。 他能猜得到观若从昭阳殿中出来,便会往书房去,刻意守在这里,也算是聪明人了。 兰桡原本想要上前为观若分辨,也被观若以眼神拦下了。 她想要听一听,今日的崔晔,又要同她说些什么。 刚开口难免是一些客套话,“前些日子听闻殷大人被萧大人禁足,我也着实是为殷大人捏了一把汗。” “你我从前虽然交往不多,偶然遇上,却都能相谈甚欢,也算是伯牙子期,是有缘之人。” “今日见殷大人终于自绮年殿中脱困,得以重回萧大人身边,实在是可喜可贺。” 观若又忍不住想笑,只是勉强忍住了。 又是“相谈甚欢”,又是“伯牙子期”的,他们勉强算是认识罢了,能沾的上哪一样? 看来崔晔近来同萧翾的其他面首争强斗胜,的确有了些进益,睁眼说瞎话的功力见涨。 “多谢崔郎君。其实数月不见,崔大人的处境比起从前也有了很大的改善,如今都能为大人画眉了。” 这本该是夫妻的闺房情趣,不是一个面首应该拥有的。 她也是睁眼说瞎话,谁都不必把谁的话当真。 不过崔晔从前也只是被萧翾呼来喝去,说禁足便禁足的玩物,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只怕都得不到一点尊重。 可如今萧翾都愿意放任他在她面前演戏了,观若也不算是全然说了空话。 “方才我和萧大人闲话,她还同我说,如今崔大人服侍的要比从前好多了。” 观若的话本没有暗示他之意,是他自己想到了那种“服侍”去。 这一点倒是和从前一样,他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肤上,又开始爬满了红云,说不出任何话来。 寒暄也算是寒暄过了,观若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做。 “崔郎君没有什么事的话,我便先告辞了。”她不这样做,只怕崔晔还要继续浪费她的时间。 崔晔又往路中间站了一步,仍旧是拦了观若的去路。 “其实我在此等候殷大人,还有一事。” “也许是近来下多了雨,琴身有些受潮,我适才听大人抚琴,好像绿绮的琴音又有些不准了。” 观若冷冷地望着她,崔晔的谎有些撒不下去了,却还是坚持着要把他的话说完。 “这段时日十一娘身体不好,剩下的琴师没有一个能比我更好。不如我帮殷大人再调一调弦。” 最近一次下雨,已经是三日之前的事情了。而她一直将绿绮收藏的很好,根本听不出来有什么音不对。 崔晔下次再要找理由,不必找一个高明些的,只换一个就行了。 观若偏过头,望了绿绮一眼。 “到底崔郎君才是技艺高超的琴师,这音有什么不对,我倒是没有听出来。” “可世间名琴不少,琴音也各有不同。准不准我觉得倒是没有什么要紧,最要紧的是萧大人爱不爱听。” 观若又伸出手去,在绿绮上随意一抚,泠泠琴音,响彻在狭窄的宫道之中。 “方才我在大人面前献丑,她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我将这把琴带回去。” “大人没有发话,我不敢将这把琴随意交给旁人,请崔郎君见谅。” 同样的话,她早已经同崔晔说过一次了,只是他没法记住。 也同样还是那句话,“绿绮琴非我所有,若是崔郎君实在想要,便还是去求一求大人吧。” 崔晔也放弃了再同观若争论什么,只是如泄了气一般,静静地望着观若。 下一刻他忽而一撩袍角,在观若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拱手道:“绿绮琴是家父一生执念之物,我是不孝子孙,便是甘心做了萧大人的面首,也同样不能得到它。” “今日蕴光只是想恳求大人,令我摸一摸这把琴,只片刻便好。” “来日在家父灵位之前上香,也总算是有了可以言说之事。” 他的眼眶渐渐红起来,水雾弥漫,看来的确是情真意切。 世人都说美人含泪是别有风情,原来男儿有泪之时,也是可以打动人心的。 崔晔一跪下来,观若立刻便退开了几步,不肯受他的礼。 “崔郎君这是做什么?男儿跪天地,跪亲师,你我都是萧大人的下属,是一样的人,我受不得你这样大的礼。” 观若深吸了一口气,“更何况今日我便是允你摸一摸这把绿绮,又究竟能如何?” “它仍然是大人的东西,于崔郎君的处境没有任何的助益。” 要向他的父亲有交代,便应该是将这把琴取回重新变成崔氏所有之物。 反正都是得不到,见到的越多,心中便越是难过,又是何必呢? 都已经做了面首了,也就不用再保持着这样的傲骨了。撒娇撒痴,能怎样达成目的,便怎样达成目的罢了。 崔晔还是放不下他的身段。 他越是这样做,越是想要从观若身上找机会,她便越是觉得萧翾有一定不将绿绮赏赐给他的理由。 从前只是不想,如今观若更是不敢将绿绮交给他了。 崔晔跪在这里,也算是变相为观若让出了路。 既然是他自己不愿听劝,同她也没什么干系,“崔郎君,我先失陪了。” 崔晔并没有回复观若的话,也没有从并不平整的地上站起来。 观若绕过了他,同兰桡一起,继续匆匆往书房去了。 第360章 归巢 兰桡时不时回头去望一望跪在地上的崔晔,一脸的不解,欲言又止。 待到又拐了一个弯,再看不见崔晔了,观若才问她,“崔郎君可还跪在原处?” 兰桡答她,“奴婢最后望他的时候,他也还在的。” “只是像是泄了气,跪的不再像方才那样直了。” 观若又叹一口气,“他是萧大人的面首,青天白日的跪我,算是怎么回事?” 这份真情打动不了观若,他只是在给她找麻烦而已。 “非是我铁石心肠,只是我才被大人解了禁足,不想又被他害了。” 她一时不知道绿绮的秘密,便会一直都小心谨慎。 兰桡自然又好奇,一路上都在打听崔晔与观若从前的交集。 观若一一都说了,不免又想知道崔晔近来的事,想了半日该怎样问才最得当。 “近来这位崔郎君很得大人的宠爱么?” 他是萧翾的面首,不问这个,又能问些什么。 兰桡想了想,“大约是的。” “奴婢们虽然不会刻意去打听这些事,可谁得宠,谁不得宠,只消看跟在他们身边的小厮脸色便是了。” 若喜气洋洋,自然是主人得宠,若愁眉不展,想必是就连月钱都不能好好得到了。 “萧大人的后宅之中只有陈郎君长盛不衰,除却他身边的点墨,也就是崔郎君身边的三羽脸色最好了。” 她望向了观若,“想来这些事,便如大人从前在梁帝后宫之中是一样的。” 萧翾身边的面首,在内院之中,所有服侍之人,也都是小厮,没有婢女。 因此那边院子里的人是不许随意走动,且与这边很少往来的。 听说立下这样的规矩,是因为从前有一个面首摸上了自己身边的丫鬟,竟然使得那丫鬟怀了孩子。 萧翾便以通奸之罪,将那面首关在竹笼之中沉了塘,还叫她其他的面首都在一旁看着,使得他们再不敢犯。 在这件事上,反而是那个侍女没有得什么惩罚,不过是被萧翾赶了出去而已。 从前多的是人对男子仁慈,对女人残忍。难得有个萧翾,观若并不同情那个“不守夫道”的面首。 观若笑了笑,“从前在梁宫之中,人人日日所争的,不过就是自己的那块绿头牌能被梁帝翻过来。” “翻的多了,富贵荣华,自然也就随之而来了。你说的不错,这里的确是和梁宫之中差不多。” 天下哪里,富贵人家内宅之中,无论男女,都差不多。 终于是到了书房之前,今年春气暖,院中的栀子丛中,已经开始生了绿色的花苞,很快便会是满院栀子香了。 观若心中欢喜,走近欣赏了一会儿,才往房中走。 走进了书房,观若却发觉是萧翎坐在萧翾平日常坐的位置上,一副吊儿郎当模样。 她的侍女沅沅就坐在观若平日会坐的位置上,眉头紧皱,正在为萧翎读公文。 观若觉得有趣,站在门前听了听,便听沅沅道:“……钟轼弃阳翟城东逃,晏明之连下颍川三城,终于将钟轼斩于马下……” 她难得听一回壁角,听见的又是晏既的消息,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果然活了过来,还是和从前一样战无不胜,颍川也是他的了。 钟轼已死,钟家不会再成任何气候了,晏家和冯家的仇,终于算是报了一半了。 “小姐……这个晏明之究竟是什么人啊,居然能在钟家人手上连下三城,之前不是还说他受了重伤,生死未卜么?” 她又开始自言自语,“从前年纪还小时,只听说过他很得梁帝与文嘉皇后的宠爱,才能上倒未见如何……” 萧翎轻啜了一口茶,忍不住笑起来,语气夸张,“‘身受重伤,生死未卜’?这都是一个月之前的消息了。” “你也日日陪着我混迹在书房里,在我不耐烦时替我读消息,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埋怨了一句,见门后有绛红一摆一闪,笑地更欢了,“至于他究竟是什么人么,你去问问在门前偷听的那个人便是了。” 这话一出,观若便知道自己已经被萧翎发觉了。 便笑着从门后闪身出来,踏进房中,将手别在身后,清了清嗓子,道:“有人占了我的位置了,倒是还在这里怪我偷听。” 沅沅立刻笑着站起来,假意用自己的衣袖掸了掸,请观若坐。 “殷大人可别怪奴婢,只怪我们十三小姐就是了,是她押着奴婢坐下来的呢。” 观若同沅沅的关系也好,便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同萧翎道:“原来这一个月来,是你这只斑鸠占了这里。” 萧翎便笑起来,漫不经心地道:“这里可不是雀巢,是凤凰巢。我三姐是凤凰,不是你这种无名鸟雀。” 观若呛她,“你这话也说错了。你三姐是朱雀,比凤凰还要厉害,能将真龙也踩在脚下。” 龙凤龙凤,总是龙在前,凤在后。便说它们是并列的,萧翾又为什么要和男子并列? “见你这样伶牙俐齿的,便知道你今日见到我三姐是一切顺利了。” 萧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好了好了,无论这里是什么巢,如今你已经回到这里来,便不用我了。” “正好我回去,用过午膳,便好好地睡一觉。” 观若笑着嗔她,“春困春困,如今都要到夏日了,还没有困完么?” “夏天日头长,原本就是要午歇的。” 萧翎理直气壮,“我困不完,还不是因为你,这一个月来,都是我在忙碌这些事,搞得我连跑马的时间都没有,别说睡觉了。” “趁现在有时间,我可要好好地补回来才行。” 真等观若进来,她倒是又不再问起晏既的事情了。 只是又道:“这一个月来的公文,我是按地域分好的。摘要也有,都放在那一旁的架子上,三姐已经看过了。” “想必三姐今日是叫你过来查看这一个月来的公文的吧?” “你看我对你多好,有了我这些整理,你便能很快将它们看完了。” “若是对其中的一些特别感兴趣,再去查原本的公文便罢了。” 萧翎对这些事看来的确是没有一点兴趣,这样嘱咐过观若一句,便露出了倦容来,很快拉着沅沅离开了。 第361章 荣木——正文番外(八) 今日是阴天,看起来像是要下雨,却一直到午后也没有下起来,十分沉闷。 室内明灯煌煌,晏既与他身旁的一众人都拈着香,祭拜冯氏先祖。 阳翟城已破,钟轼带着长子与家眷以及他剩余的残兵一直往东逃,想要过砀郡而至薛郡。 一路战,一路败。终是在到达边境之前便被拦了下来,钟氏众人尽数被斩于马下。 阳翟城中已经尘封数年的冯氏宅邸,也终于可以重新开门了。 眉瑾站在最前,率先拜了下去。 三拜之后,仍然站在原地,凝视着新添置进去的先辈灵位,久久不发一语。 晏既回头,令所有人都先退出了祠堂,自己去做自己的事。唯有他留在这里,等待着眉瑾回过神来。 这种感受,满座衣冠,大约也只有他一人能与眉瑾共情。 晏氏的人口向来不兴旺,当年灭门惨祸,有七十九人含冤死去。 而冯氏是大家大族,遭梁帝深恨,连家中的侍女仆人也不得幸免,承平十二年长眠于地下的冯氏族人,足有三百零九人。 昨夜他看着眉瑾取出从前家中的族谱与下人名录,是她一个一个清点出来的。 每一个数字,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从一开始,一直数到了三百零九,是三百零九滴血泪。 他们大多数的人原本都还应该活在这世上的。 就算不是人人都有光明的前程,他们原本也该游走在市井之中,是鲜活图卷的一部分。 他们该过好自己的人生,也该同家人一起,繁衍生息,绵延子嗣,将他们身上好的那一部分,一代一代地留存下去。 那一把屠刀阻隔了所有,有好多人甚至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来不及咒骂、期待,便淹没在了岁月之中,连尘埃都不曾留下。 晏既想起自己回到太原,第一次跪在新入宗祠的那些族人灵位面前的情形。 那时他跪在灵前,一个一个灵位慢慢地看过去。 每看见一个,便在心中想着他们从前的样子,想着他们同他的交集,忍不住潸然泪下。 晏氏一族,只活下来他们一家,并他生养了姑姑的祖母而已。 他们都是因为姑姑,因为梁帝一时的心软而得到豁免的。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死去的那些人也是姑姑的亲人,这世上只剩下他们一家数口人能为他们喊冤。 他抬起头看着灵位上漆痕未干的那些名字,原来短短一行字,便能够代表一个人的一生。 男子尚且能留下名字,所有的女子,却连名字也不能留下来。 不过只能留下单单薄薄的姓氏,供后人缅怀。 情感一代一代淡泊下去,终究没有人会记得了。所有的祭拜,不过都是没有真心的仪式,仅此而已。 他不想他们被忘记,可是没有更多的人能记住他们,没有一点办法。 眉瑾终于将手中的香插在了灵前,而后双手和十,闭上了眼睛,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什么。 她再回过头时,眼眶中的泪分明已经干透了。可一望见晏既,又开始泪如雨下。 一个人的时候悲伤都可以藏在心里,可是最信任的人,最依赖的人,也总是能一瞬间便调动出内心被掩藏了再掩藏的情绪。 “将军……”她不过才出声唤了他一句,想要从容地遮掩心中的情绪,很快却又发觉自己做不到,转过了身去。 晏既轻轻地安慰着她:“若是想哭的话,其实就在先辈们面前好好地哭一场吧。你已经很久没哭了。” 洛阳之战到如今,他们又走过了很多地方,有了很多新的收获。 梁朝开国至今,没有一个女子能如眉瑾这样真正地上战场杀敌,没有一个她这样的能令人畏惧的女将军。 “你一直以来都做的很好,他们也在凝视着你,会觉得很欣慰的。” 他第一次跪在族人的灵位面前,父亲也就跪在他面前,听见了他压抑着的哭声。 想要训斥他,却终究是自己先红了眼眶,而后越过了他两个神情木然的兄弟,只将他揽在怀中。 曾有一滴泪打在他发间,他到如今都没有忘。 如今想来,那恐怕就是他这一生有记忆之后,同父亲最亲近的时候了。 可眉瑾的父亲如今也不过就是一块灵牌上的名字,没有人再能安慰她,同她分担这一份完全相同的痛苦了。 晏既说了这些话,终于听见了眉瑾的哭声。太多的悲伤积攒在心中,今日原本该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眉瑾凝望着她父亲的牌位,晏既也同样望着那一块,望着那上面的名字。 晏、冯两家的关系,原本就是很好的。 眉瑾一家搬来长安的时候晚,可是眉瑾的父亲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他是遇见过的。 眉瑾的父亲冯延身材高大,比他的父亲,比他视如父亲的梁帝都要更高大。 他记得有一年上元灯会,父亲带着他们出门看灯,一只手牵了晏晰之,一只手抱着晏暾之,没有空间可以留给他。 他小时候真的很傻,看见这样的情形,也不过是觉得心里有点难过,侍从买了漂亮的花灯给他玩,他一下子就忘记了这种不快。 他以为他也不是那么需要父亲的爱意的,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人在用心地爱他,他能感觉得到。 后来他们在街市上遇见了冯家父子,冯延原本在耐心地指点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小孩子的冯逾看鳌山灯上不同的纹样。 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父亲牵着另外两个儿子的情形,很快在说笑之间将他放在了肩上,带着他走完了一整条朱雀大街。 他坐在冯延肩上,好似随意伸出手,便可以触碰到悬挂于高楼之上的那些华灯。 再低下头,看着跟在父亲身边的晏晰之与晏暾之,对上他们羡慕的眼神,便觉得什么不平也没有了。 “父亲”这两个字所承载的爱意,那一夜他在另一个男人肩上感受到了。 所以他果然是可以不需要晏徊的。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又有千门立马,可堪望金坡残雪。 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个上元节,从此以后,上元节也就是他最喜爱的节日。 彩胜华灯仍似在眼前,故人已然千古。 晏既重又拜了三拜,为了那个年轻时的冯延。 也为了看着自己的父亲背起了其他的孩子,却并没有一点嫉妒之心,仍然在好心地同他解释花灯上典故的冯逾。 其实他从那个时候便已经能看出来,冯逾长大以后会是个书呆子一流的人物了。 若不是书呆子,又怎会以为以他一己之身,可以证明家族清白,而从城楼之上毅然而然地跃下呢? 那一夜冯逾大约觉得自己解释的很好,可听在他这样只知道玩耍的小魔星耳中,不过是嫌他聒噪。 那时候他根本就想不到,这个总是在掉书袋,一点也不像是将门人家出身的书呆子,就会是他将来的姐夫了。 他让阿姐过的很幸福,远比她仅仅作为一个公主,困于皇城之中的时候要幸福。 而那时又怎能想到,繁华朝起,暮已不存。 他们的人生也不过如采采荣木一般,贞脆由人,祸福无门。 再多的话语都无法宽慰到什么,不过如同在伤口上轻轻吹一口气。 疼痛会因这一阵风短暂消失,却不会令人永远忘记。 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偏安于薛郡,他们还要继续往前走。 眉瑾从头到尾,始终都没有哭出声来。她经历过了更多的战斗,她已经比从前更坚强。 “将军。”她回过了头来,这一次连颤抖都没有。 眉瑾甚至勉强同晏既笑了笑,“承平十二年时候,我在将军家中居住了四年。” 整整四年,每一个日夜,她都在为她心中的仇恨感到无能为力,梦里也想回到这里来。 “今日将军来到颍川,来到了冯家,该是我来好好款待您了。” 晏既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她总是如男子一般束着发的,不似女子麻烦,总怕弄掉了钗环。 最开始的时候在长安,有时候遇见,他私底下这样做,她总是不服气的。 觉得他狂妄自大,又不守男女之间的礼仪,是个十分讨厌的人。 后来她到了太原,他在晏府门前等着她。 看着她下了马车,什么也没说,对她做的第一个动作,也就是这样。 她也就是在这样的动作里,慢慢地明白过来,他其实从一开始就只把她当作妹妹,或者说是当作兄弟。 她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亲近家人了,只剩下这一个兄长,她会一辈子敬重他的。 他们一起并肩往回走,颍川四处战乱刚平,又有诸多的事情要商量。 尽管之前他们已经陆续拿下了河东与三川,类似的事情都曾经处理过。 可钟家是不同的。当年是钟家人替梁帝伪造了诸多的证据,令他有理由对冯家人、晏家人下手的。 钟轼就那样死了已经是便宜了他,他们还有许多的力气与仇恨,不知道该往哪里发泄。 他们一路往前走,处处可见匠人正拿着红漆,将每一处雕栏画栋上的红色牡丹花都重新描绘过。 原本历经风吹雨打,无人相护,花瓣已经斑斑驳驳。如今又该恢复它们原本的光彩。 路过一处院落,却忽而发觉伏珺站在院中的梅花树下发呆。 “琢石。”晏既唤着她。 “冯家的花园中有许多奇珍异草,如今还不算太晚,为什么只对着一棵早已经落尽了花朵的梅树发呆?” 虽则没有花朵,花树之下,杂草丛生。无论如何,都已经不是当年模样了。 伏珺回过了神来,慢慢地朝着他们踱步过来。“只是偶然间看见了,所以停下了脚步而已。” 她和他开着玩笑,“难道眼前只是落尽了花朵的梅树,心中并定然也是么?我只是想到了别的事。” 别的事,别的人。 晏既低头问眉瑾,“这里从前是谁住过的院子?这样空旷,居然只种了一棵低矮的梅树。” 眉瑾也望着那一棵梅树,浅浅地笑起来,“是我们一家搬到长安之前,我哥哥的住所。” 她眼中仿佛已经浮现起年少之时,她拿着木剑绕着这棵梅花树追逐哥哥时的情形。 “院中原本有两棵梅花树,我哥哥爱梅,便大费周章,将自己院中的这棵梅花树,也叫人小心带到了长安去。” 而这一课梅花树,便是留下来帮他守着这边的家门的。守着家门的花树仍在,当年桃花人面,却已不知去往何处。 眉瑾朝着花树走过去,伏珺停下了脚步,等着他们走到她身边来。 “那棵花树先是种在长安家中,后来哥哥娶了嫂嫂,没过多久,便又将那株梅花也带到了公主府里去。” 安虑公主也是爱梅花之人。 伏珺又望了一眼那梅树。阿翙不在了,娘娘心灰意冷,凤藻宫中没有人再那样用心地照管那株梅树。 偶然能想起来,在花匠的照料之外去照看一下那棵梅树的,只有安虑公主和她的丈夫。 她曾经偶然见过他们在一起为梅树浇水,口中都念念有词,便像是阿翙从前做的那样。 他们是在月下的梅树之前祈祷,愿生生世世,都能为夫妻。她不该去偷听旁人的夫妻私语的。 凤藻宫中的那株梅花,在娘娘去后便枯死了。若梅花有灵,不知道能不能将他们的心愿传达入天上的姻缘司。 后来住在凤藻宫中的,只有已经神志不清的安虑公主,她不会再去照顾那株梅花了。 不知道安虑公主府的那一棵原本属于冯逾的梅花,这些年来,还安在否? 眉瑾继续往前走,推开了冯逾书房的门。 冯氏的家资珍宝都为钟家人所掠夺过,眉瑾带人去过钟家的祖宅一趟,令钟府的管家,将过往从冯氏所得的财物书信,全都交了出来。 如今冯逾的书房仍旧纤尘不染,只是堆满了,他从前所拥有的东西,还没有时间留给她整理。 房门被推开,东风乍起,将案几之上锦匣之中的不少书信吹落在了地上。 眉瑾将它们一一拾起来,想要放回锦匣之中,才发现下人们将这些东西放错了地方。 这个锦匣她小时数次想要而不得,原本是她父亲的东西。 先人遗物,她想要将它们都封存好。却又是一阵春风,又将一张信纸刮落,飞到了晏既面前。 他将它拾起来,无意间看见了姑姑的名字。 冯延将她称作阿衡,晏家的阿衡。没寄出去的书信,是他很年轻的时候留下的东西了。 第362章 蜀道 观若送萧翎出了门,倒是又倚着门发了会儿呆。 怅然若失,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失去了什么。 兰桡正在整理被萧翎弄得有些凌乱的书房,观若自己站起来,从书架上取下了萧翎方才所说的摘要。 萧翎说的不错,天下三十六郡,这一个月来不知道能积压多少公文。 也有不少官员行文啰嗦,却不过是在说很少的事,一本一本翻过去,简直头都要痛死。 虽然这就是她们这些女官对萧翾而言存在的意义。不过既然已经是过往的消息了,还是直接看她记录好的摘要才是最快的。 这份摘要萧翎是按照送来的时间来罗列的。 在观若被萧翾禁足的第二日,巴郡、蜀郡以及黔中三郡的柏、薄、徐三大世家便一同竖了反旗,推举巴郡柏家的家主柏世宁为帝。 竟是择了一个日子,立了国号为“周”,要在巴郡登基为帝了。 其实这件事倒是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梁帝东逃至薛郡都将要满一年,无有所为,任由叛军占领了一郡又一郡。 那些还没有成为旁人盘中餐的世家没有任何想法,仍然忠君爱国,那才叫奇怪呢。 只是如今晏既势头最好,而后她们南郡萧氏也才拿下长沙郡不久。 这两家人都没有这样的举止,他们巴蜀与黔中三郡不过是联合在了一起,倒是搞出了这种可笑的阵仗来。 旁边附了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萧翎对这件事的评论。 观若还未及细看,先在心里暗笑。 这萧翎看着吊儿郎当,正事不做,倒是喜欢做这些闲事。她的这些批注,看起来要比摘要正文还多了。 待她下次见了她,非要好好嘲笑她一番不可。 待细看之时,无非是在嘲讽说柏世宁组了草台班子便想上台唱戏。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或是成了彻头彻尾的丑角,徒引人发笑而已。 诸如此类的嘲讽还有许多,观若看了,越发觉得好笑起来。 只是笑完了,未免也有了更多的想法。 自古帝王逃难,倒是多有逃入巴蜀的。巴蜀之地易守难攻,古来便有“蜀道难”之叹。 当年渔阳鼙鼓动地来,唐明皇也是在臣子的护佑之下,逃入了巴蜀之地的。 马嵬坡上杨贵妃貌比桃花,最后憾而命绝梨花。而后唐明皇入蜀道,于山崖之上,生“雨霖铃”之愁思。 巴蜀之地,想必晏既与萧翾都暂时不会有什么想法。 毕竟梁帝在薛郡这天下最为富庶之地,没有人有兴趣先去啃一块无关紧要的硬骨头。 既然没人发难,柏世宁倒是的确可以做几日天子美梦。 只是结局如何,便又是不可猜测之事了。当乐且乐而已。 观若想了想,又让兰桡替她找了一张梁朝地图出来。 黔中郡与长沙郡相邻,如今黔中徐家与柏、薄两家成为同盟。 他们是会像薛郡的梁帝一般固步自封,还是如萧翾和晏既那样,进一步扩大自己的疆域? 可在这个问题之前,观若好似忽而又找到了萧翾为何一定要先拿下长沙郡这个问题的解法。 “兰桡,你替我寻一寻去年七、八月之时,有提到长沙罗氏的密报。” 萧翾开始攻打长沙郡是在去年的九月。 究竟事实是不是如她所想,只看萧翾那时候所收到的消息便可推测得知了。 去年七、八月,长沙罗氏的动静似乎不小。兰桡一连抱了两三堆公文过来,堆在观若案头,简直如小山一般。 即便囫囵吞枣,这也不是观若一下子就能看完的。 于是她吩咐兰桡,“你来替我一起找,只要找公文之中,有提及巴蜀以及黔中三郡消息的便好。” 兰桡点了点头,很快翻找起来。 却还是观若自己找到了,“这上面说,长沙罗氏与黔中徐氏忽而过从甚密,似乎在密谋什么大事。” 可再往下看,却又没有什么要紧的了,并没有提到具体是什么事。 观若翻开了下一本,答案就在这本公文里,“巴郡柏氏与蜀郡薄氏有不臣之心,已与黔中徐氏达成协议。” “长沙郡地域广阔,又与黔中相邻,若能同气连枝,则太原晏氏,南郡萧氏皆不足为惧也。” 若真能集四郡之力,那么晏既和萧翾想要抵挡,自然是不那么容易的。 更何况哪怕是他们龟缩不前,也已经拥有目前叛乱众人所拥有的最广袤的土地。 心气若是不那样高,也足够他们过一段太平日子了。 “罗问亭虽然暂时并未答复徐氏密函,只是未必心中没有想法,万望大人早做打算。” 观若去看落款,却居然是……是萧鹞? 这算是什么?身在曹营心在汉?观若忍不住皱了眉。 萧翾是不会做这样出卖女儿做卧底的事的。 看萧翾模样,她也的确是深爱着她的丈夫的,并不是假装。 如果不然,她也不必到如今这时,还与萧翾横眉冷对,不肯说一句好话了。 她这样做,不过是只能两边都不讨好罢了。 可一边是两情相悦的丈夫,一面是恩重如山的养母。怪只怪造化弄人,偏要生在两个敌对的家族里。 就是因为长沙罗氏先有了要同巴蜀以及黔中三郡结盟的意思,所以萧翾才先下手为强,将长沙郡攻占的。 就算长沙罗氏并不打算对南郡做什么,卧榻之上,又岂容他人酣睡? 依照萧翾的性格,也不会就这样放任不管,给自己的将来埋下祸患的。 观若让兰桡将这些公文全都放了回去。 不知道为何,观若再看方才那些摘要,便并不觉得有趣了。 算上朝露楼下惊鸿一瞥,她同萧鹞不过也就是见过两面而已。 第二面时,她眼中就已经没有任何光彩,似乎是人生没有任何希望了。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人生又何尝不是。 人真是不能走错一步,不能爱不该爱的人。 萧鹇和裴俶都已经从长沙郡回来,若按观若与萧翾当日在慈安寺中事,如今萧鹞应当已经是在镇守长沙郡,镇守她丈夫的故土了。 但愿萧鹞如今在长沙郡,不要再遇见什么令她觉得万般为难的事了。 第363章 敌对 将来萧翾也一定会同晏既对上的。 观若方才还在为萧鹞感慨,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便是她已经决意不再与晏既有什么瓜葛,连昨夜听了萧俶的话也能安然睡着,可他们从前究竟是有一些快乐的回忆。 他们甚至曾经相依为命过,并不是寻常关系。不知道将来若是兵戎相见,她又该如何自处了。 且不想了。 这份摘要整理的很清楚,足见萧翎并非是无能之人。 可是她似乎的确对这些事情毫无留恋,还是一副春困夏乏的娇小姐模样。 萧翾不会无缘无故一直将一个有父母要孝敬的人以陪伴之名留在萧宅里的,萧鹞的那句话也言犹在耳。 难道又要被萧鹞说中了,萧翎也会令她失望的? 这份摘要再看下来,便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了。 毕竟时间也不过过去一个月而已,纵然战乱,又哪里就会日日都有什么大新闻。 观若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上面居然会全无一点晏既的消息。可是她明明知道是有他的消息的。 待到她将这一份摘要看完,正打算去找她所感兴趣的事对应的公文,兰桡忽而又拿了一份摘要给她。 “大人不过一个月不来书房,怎么做事便粗心起来。” “奴婢刚刚在整理书架,才发觉还落了一份摘要在上面,应当是您还没看过的。” 这一份摘要比方才那一本薄了许多,观若方才原本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所以没有一起拿过来。 闻言便笑了笑,“所以萧大人才将你给了我呀,便是为了在我做不好事情的时候提醒我的。” 兰桡也望着观若笑,为她端了一盏茶过来。 观若便就势翻开了这一本摘要,里面的消息,却全都是关于晏既的。 萧翎不会为了调侃捉弄她而特意费力这样做,这些摘要毕竟是萧翾也要看的。 她这样做,应当是出于萧翾的授意。萧翾其实实在是很看重晏既的。 要么什么消息也无,要么便一下都是晏既的消息,可是她也该看完。 观若定下了心,静静地看起来。 距离她被萧翾禁足最近的一件事,是晏既封锁了他已然醒来的消息,只令他的几个副将轮番上阵,同钟氏的军队对阵。 钟轼的小儿子钟诘看不起眉瑾是女子,在阵前叫嚣,死在了眉瑾手中。 当真是活该! 观若看了只觉得快意,又为了眉瑾高兴,又为了天下女子高兴。 她希望眉瑾的名声能传的再远一些,给天下的女子再走出一条她们也能走的路,将来行军打仗,便也不是男子所专属的事了。 这虽然是要流血牺牲的事,不是易为的好事。 可是要改善女子在世间生存的处境,就是要有人去做从前只有男子能为之事,还必须要做的比他们更好。 当官如是,当兵如是,甚至是当皇帝。 只有女子才能真正与女子共情,理解女子的处境。 无论出生在富贵簪缨之家,还是贫贱农家,女子的一生总是一个“苦”字,幸运的人是少数。 她们这些身有余力的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后便是晏既始终都没有醒来的消息,晏氏的士气一降再降。 钟轼虽然失去了一个儿子,可也因此更激励了钟氏士兵的斗志。 在前线两方缠斗的难解难分之时,晏既忽而如神兵天降,带领晏氏的一队精锐,顷刻间改变了战局。 钟轼见情况不妙,丢下了仍然在前线鏖战的士兵,带上了剩余的家眷和一些金银细软,如梁帝一般,开始狼狈东逃。 且战且败,且败且退,一路经过颍阳、颍阴还有许县三城。 想要同砀郡杨氏求援,杨氏却反而派人守住了边境。 杨氏的人自己虽然没有做什么,叛军在前,派兵守边境也是很正常的事。 可这等于是帮着晏既将钟轼堵在了角落里,瓮中捉鳖。 不必说,晏既一定是事先与砀郡杨氏的人达成了什么协议。 既然是这样,杨氏明面上是梁帝的人,私底下却…… 同理,这样一来,晏既岂不是很快便可以到达薛郡了? 若走这条路线,砀郡已经是梁帝面对晏既的最后一道屏障了。 居然这样快,他们出兵,甚至还没有满一年。 若是梁帝已然落入晏既手中,大仇得报自是不必说,那萧翾和他之间的协议,也很快便要不作数了。 他们终有一日会站在敌对的立场上的。 观若那时只是想要离开他,去做一个普通人。 没想到阴差阳错走到南郡,将来有一日,他们居然会站到了完全不同的政治立场上去。 造化弄人,大约就是如此了。 太原之战的事,这份摘要里也有提到。 晏、李两家终究是盟友,若是太原失守,无疑会大大鼓动忠心于梁帝的那些士兵的士气。 也会让更多仍然在观望的人,觉得自己也能有机会,便如巴蜀三郡的世家一般。 太原之战除了兵力之外,晏家最大的损失,便是晏暾之的死。 观若似乎也变得冷酷了起来,她觉得除了情感上或许会有些接受不了之外,这件事对晏既而言甚至是一件好事。 从过往的言语之中,观若觉得晏暾之的母亲万夫人并不是什么好人,也先入为主地更敬爱李夫人。 若真有来日,晏既是不可能一下子自立为帝的。 只要他父亲还在,他便只能继续同他的兄弟们竞争。 也算是进一步减少了兄弟阋墙的可能,减少了玄武门之变发生的概率。 她怎么又开始为晏既考虑了。 观若的手碰见了放在一旁的茶盏,那里面的茶都已经凉透了。 她继续看下去,却并没有看到有言谈及晏既与李媛翊订婚的消息。 这不是不值得在公文中提一提的事。 晏、李两家同盟,从前看的是上一辈的关系,看重的是彼此的能力。 可上一辈的关系总有用尽的时候,这一次陇西李氏迟迟不肯出兵援助太原,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所以才需要联姻,需要晏既和李媛翊的结合。 这件事对薛郡,甚至是对整个梁朝都会有震动,不该什么消息都无。 要么便是萧俶难得的对她撒了谎。 第364章 开场 萧俶虽然总是违背她的意愿做事,可是他之前没有骗过她。 最多是真真假假,虚实参半,让她自己去猜测。 观若到底还是站起来,将这一个月来单独放在一起的有关晏既的公文都看了一遍,确认了没有萧俶告诉她的这一条消息,才终于罢手。 萧翾书房里的东西没有人敢随意乱动,没有便是没有。 她觉得自己可笑,居然还不肯相信就是萧俶骗了她。 那么陇西李氏出兵,要么是利益相关,要么仍然是晏既的母亲李夫人在中间周旋,是没有晏既和李媛翊定亲的这件事了。 萧翎写摘要,观若便写她对这些事的理解。 这便是她在萧翾那里的功课,待到萧翾有时间过来书房,她是要将她所写的东西都交给萧翾过目,而后再请萧翾指点的。 有萧翾指点过,她的见地才会变得更深刻通透。 如此便消磨了半个上午加上一整个下午。看的时候觉得消息不多,一一仔细分析一遍,倒是也很花时间。 这里是旁人的消息多,自家的消息却少,她还得再寻萧翎打听一番。 不知自家事,自家又是举足轻重的家族,对于一些事发展的理解难免就会有偏差。 观若好不容易将她该写的东西写完了,才打算望着天边的夕阳放松一下,而后回绮年殿中去。 便见凌波走进院中。既来这里,自然是来寻她的。 凌波这个名字取的好,人如其名。 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如凌波水上,仿佛脚下都能开出朵朵莲花来。 凌波进了书房的门,便同观若行礼,“殷大人安好。” 她行的是平礼,观若也很快站起来给她还了礼。 凌波是慢热的性子,刚开始的时候同观若不熟稔,不说冷脸,总是肃容的时候更多。 到如今看见观若,面上倒是偶尔也会带一些笑影子了。 观若便问她,“不知道凌波姑娘此时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是大人有吩咐么?” 凌波笑了笑,“大人请您今夜去长生殿赴宴,此时还有时间,请您先回绮年殿中更衣。” “夏衫已经为您送来,轻薄一些的官服也如是。若是还有什么不足,您让桂棹或是兰桡姑娘过来寻我便是了。” 观若又走了神,她今日好像真是个刚刚被皇帝从冷宫中放出来的妃子,有人恭贺,也有皇帝重新赏赐了她东西,以示恩宠。 观若笑着应了,“多谢大人,那么今夜我会早些往长生殿去的。” 凌波少有闲言,很快便转身去了。 昨日听萧翎说,萧翾已是开了一场夜宴了。也不知道她近来为何心情这样好,又开始夜夜笙歌起来。 萧翎还说珠楼娘子新演练了歌舞,只不知今夜她有没有机会听到。 在观若被禁足之前,她们便已经又有许久不曾见过了。 在书房里已经无事,观若同兰桡一起往绮年殿走。 一路上没有再遇见什么人,凌波送来的那些夏衫,也就放在观若的内殿里。 从前在梁宫之中,她再好的衣服也都穿过,穿惯了寻常衣物,再摸这些布料,触手生凉,华丽无匹,心里还是喜爱的。 兰桡和桂棹好好地为观若打扮了一番,才陪着她往长生殿去了。 车辇之上的铃铛荡漾在初夏的风里,让人觉得无比松快。 像是又回到了童年,坐在刮着铃铛的摇椅之中,看着母亲洗衣做事的时候。 行走在夏夜里,和行走在冬夜里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身上的衣服轻薄,风也温柔,好像没有什么事值得忧虑。 观若进殿的时候,萧翾和萧翎已经坐在了上首,萧鹇与萧俶分列左右。 一见到他们,观若便知道今日一定不是寻常宴饮,今日是有事要说的。 观若的座位在萧鹇下首,萧俶在对面,反而比她高了一个位次。 上一次他在长沙郡为萧翾立功,得了这个“萧”姓。 而这一次他不知道又在长沙郡为萧翾做了多少事,在萧翾面前,如今比她还要有脸面了。 观若同萧翾行过了礼,看着萧翎笑着同她挤了挤眼睛,便被殿中的侍女引着入了座。 她一入座,先便是关心面前的酒水。 金风露是观若常喝的,侍女为她满杯,她自然也一下子就看出来这并不是金风露。 酒气氤氲起来,她觉得反像是萧翾常喝的玉露酒。 席上不过就是这些人,侍女不会弄错酒水,想来这也是萧翾的安排。 总归她得过萧翾的承诺,她不会怪罪她酒后失仪的。 观若在座位上坐定了,才有闲心观察周围的人。 萧鹇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要用面色与冬日比一比寒凉。尚未开席,她便已经自斟自酌,饮了两杯酒。 萧鹮今日想必是不会列席了,只怕她还被萧翾关在城外的田庄里。 上一次萧鹇还有闲心和萧鹮一起为难观若,今日便只当作没有观若这个人。 观若也乐得不必关注她,目光落在了萧俶身上。 他不知在同一旁的侍女说些什么,目光却始终落在观若身上。 他的目光比一旁的烛光更刺眼,观若很快别过了脸去。 一切都已经收拾完毕,人也已经到齐,便该开宴了。 胡笳一声之后,身着霓裳的舞女鱼贯上了殿,摆出婀娜姿势,静待萧翾点头。 萧翾将手中的烟枪交给了一旁侍奉的侍女,微微点了下巴。 乐声骤起,舞女手中的水袖一抛,翩然回雪,黛娥蝉鬓,约略烟蛾态不胜。 萧翾所养的舞姬歌女,比从前梁宫之中教坊司里的更好。 观若那样不爱看歌舞的人,却也每一场都能欣赏,从中品味出好来。 待到一场舞毕,舞女们翩然无声地退了下去。 萧翾举起了酒杯,殿中众人也共举杯。 下一刻便听见她真正地为今夜开了场,“今夜众人相聚此地,是为阿鹇送行。” 萧鹇不过归来数日,居然又要离家了。 “三日之后便要出征九江郡,谨以此酒,祝愿吾儿所向披靡,得胜而归。” 萧鹞当初说用她来替换了萧鹇,让萧鹇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萧翾果然这样做了。 第365章 闯殿 在座诸人,有两个要一起出征,还有一个与萧翾向来亲密,只怕只有闭门一月的观若一个人不知道这个消息。 正好她原来也是想要问一问萧翾,她想要什么时候对九江用兵的。 如今她是萧翾身边的女官,既为她处理公文诸事,这样问一句,也算不得僭越。 此时距离临湘之战其实不过四个多月,算不得太久。可是同晏既的步伐一比,似乎便慢了些许。 三日之后,听起来似乎很快,可萧翾已经是准备了许久了。 所有人都神色如常,观若自然也不会流露出别样的情绪来,举起了酒杯,不敢浑水摸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而后重又坐下来,打算先喝一些汤来解一解这杯酒。 玉露酒比观若之前喝的金风酿是要烈的多了,金风酿在口中,总有桂花余香。可是这玉露酒……观若却只觉得苦涩。 她怕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酒上要醉,殿中重开歌舞,她连忙又目视着那些舞女,想要欣赏她们的舞蹈。 于歌舞一途上,萧翾似乎并没有什么偏好,天南海北的民歌小调,她都是喜欢听的。 都会叫人排练了来在殿中唱。 “莲枝未长秦蘅老,走马驮金斸春草。水灌香泥却月盘,一夜绿房迎白晓。美人醉语园中烟,晚华已散蝶又阑。” “梁王老去罗衣在,拂袖风吹蜀国弦。归霞帔拖蜀帐昏,嫣红落粉罢承恩。檀郎谢女眠何处?楼台月明燕夜语。” 四月是牡丹花开的最好,萧翾殿中歌《牡丹种曲》,萧宅之中,却遍寻不见一朵牡丹花。 梁王老去,只剩罗衣,萧翾是在以此自比么? 观若听着歌词,不自觉地拿起了酒杯,刚刚想要轻啜一口,便见有马匹的声音。 殿外一团乱哄哄,似是来了许多人。 殿外昏暗,殿中却太明亮,煌煌如同白昼。萧翾行事向来豪奢,以蜡烛为炊,都不必剪芯。 只有等这些人走到了近处纷纷散去,萧鹮怒气冲冲地想要闯殿又被拦在殿外,观若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殿中的歌女才歌了一遍,又开始歌第二遍,似乎殿中一片太平盛世景象。 可几乎所有人,包括殿中侍女的注意力已经都落在殿门之前,为两个守门侍女阻拦的萧鹮身上。 观若回头望了一眼九重台阶之上的萧翾,她也望着萧鹮,面上只剩下不会改变的美丽与高贵,没有一点表情。 她没有要放萧鹮进殿的意思,或者说,她是在等着看在众人面前,萧鹮能忤逆她到什么地步。 萧翎是除了观若之外,唯一一个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殿门口的人。 她只是低着头,仔细地为她手中的一颗葡萄剥着皮。 萧翎是最懂“明哲保身”这个词的意思的。不光是在萧翾面前,她的几个女儿,她也是从来不得罪的。 于是观若也低下了头,轻轻啜了一口杯中的酒。她保持着这样的动作太久,好像闻的酒气多了些,也便要醉了。 “让开!” 萧鹮终于将那两个试图阻拦她入殿的侍女重重地推在了地上,而后嫌恶地望了她们一眼,快步踏进了殿中。 她眼中仿若无物,径直走进了那群舞姬之中。 萧翾没有吩咐她们停下来,纵然被萧鹮冲撞地舞不成舞,她们也还是只能继续跳下去。 歌姬站在正中,神情淡然,正好唱到这一句,““梁王老去罗衣在,拂袖风吹蜀国弦。” 萧鹮走到她身边,见她仍然不肯停下来,毫不客气地扬手挥了她手中的马鞭。 她死死地盯着已然被她抽在地上的歌姬,语带威胁,“给我闭嘴。” 那歌姬是柔弱女子,自然受不住萧鹮这一鞭,只是捂着脸倒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在萧翾的一个眼神之后,丝竹声骤然停了下来。 凌波走上前去,凛然无惧,“今日大人在长生殿中设宴,不知三小姐未得邀请便前来,所为何事?” “这是我母亲开的家宴,我有何不能来?” 萧鹮走上前去,扬起手同样也要给凌波一鞭,未及出鞭,便被凌波捉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萧鹮挣扎地很厉害,凌波的神情却很轻松,举重若轻。 萧翾身边没有简单的人。 她又重复了一遍她方才的问题,“不知三小姐漏夜来此,打断了大人要欣赏的歌舞,所为何事?” 萧鹮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挣扎的更厉害了,却根本挣不脱。 “凌波。”见此情形,萧鹇也霍然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冷冷地唤了凌波一声。 她觉得是凌波冒犯了她的妹妹。 凌波望着萧鹇礼貌地笑了笑,却也仍未松手,“不知道二小姐唤奴婢是有什么事?” 再闹下去,便是既扫兴,又没意思了。 “凌波问你你不肯答,那我也不打算问你了。” 无非是为了萧鹇要出征的事情,又来和她闹脾气而已。萧鹞一离开江陵,她便在田庄之中也呆不住了。 凌波这才松了手,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萧鹮的敌意与不平一下子集中到了萧翾身上,她到底是先行下了礼来。 “许久不见大人,想来大人身边诸事皆顺心遂意,所以才这么快要对九江用兵了。” 最没有意思的便是萧鹮这种人,仗着出身尊贵,行事便毫无忌惮。以为自己想怎样说话,便可以怎样说话,无论是在谁面前。 她总是让观若想起高世如。 萧翾肯分给她的耐心,也显然比分给萧鹞的少。 “想说什么,直说便好。若是无事,便早些退下。” 萧翾明摆着一副不想理会她,也怕她坏了她兴致的模样。 萧鹮越发气急败坏起来,“女儿今日来此别无他事,既然大人又要将二姐流放出去,便请大人也一同将我发送到九江去。” “流放”这个词,是萧鹞最先用的。 萧翾不过是轻轻笑了一下,挥了挥手,殿中丝竹声骤起,将萧鹮的声音淹没了下去。 她还想要说什么,已经有两个身着青袍的女官不知从何处出来,架住了她的双手。 这些都是贴身保护萧翾的女官,不是萧鹮这样的草包能够抵挡的。 萧翾的声音凌驾于丝竹之声上,轻描淡写,却比胡笳管弦都更为有力。 “带回明瑟殿去,往后无诏,再不得外出,也不许人探望,私下传递物品。” “若有违者,杀无赦。” 第366章 姐妹 这样的惩罚,同观若当时相比,已经是十足重了。 “杀无赦”这样的话说出来,便是不会做到,也足够叫人毛骨悚然了。 这变故发生的也太快,谁也没想到萧翾同自己的女儿对话,居然也这样便结束了。 那两个青袍女官几乎将萧鹮架空,任凭她怎样挣扎,都无可奈何。 萧鹮的咒骂也就淹没在这一片丝竹声中,再让人听不到。 在她将要被拖出长生殿的时候,她忽而用尽了全力,高声大喊了一句,“萧翾!” 子女在旁人面前直呼父母名姓,是大不敬。 不光是这样。萧翾于她而言,从来也不止是有“母亲”这一重身份而已。 那两个青袍女官似乎也是被她着一声给震住了,下意识停了脚步,望向了萧翾,想要得她的示下。 萧翾仍然保持着方才的神情,高傲如在云中,她没有示意那两个女官继续将萧鹮带出去。 方才挣扎时所用的力气太多,那两个女官一松手,萧鹮立刻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 但是她很快便又站了起来,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跌跌撞撞地朝着九重金阶之上的萧翾冲过去。 长生殿阔大,她才跑完了一半,便被从座位之上闪身出来的萧鹇拦下,再不许她进一步。 萧鹇大约也是没有想到萧翾今日居然会就这样打发了萧鹮,所以一时间没有能够反应地过来为萧鹮求情。 更不能如萧鹮一般忤逆萧翾,这不过是会激化她们母女之间的矛盾而已。 她原本想等到萧鹮被带回自己殿中禁足,之后再做打算。却又是峰回路转,没想到萧翾放了她回来。 这一次回来,不会是什么好事的。是萧鹮自己要往萧翾已然亮出的剑上撞。 萧鹮已经力竭,茫然不解地望着自己的姐姐。 殿中注意着她们的人太多,萧鹇这一点倒是同萧翾很像,分明十足愤怒,面上也是没有一丝表情的。 对视过片刻,萧鹇回头行礼。 “阿鹮只是许久没有见到大人与我,所以行事有些失当了,请大人恕罪。” 她的话刚刚说完,为她所搀扶着的萧鹮便猛然摇起头来,想要说什么,一张口却先吞下自己咸涩的眼泪。 直到萧鹇瞪了她一眼,萧鹮才停下了她的动作。满目的不甘。 “女儿这便将阿鹮送回去,大人不必担心。” “女儿既为阿鹮之姐,她行事不当,也有女儿管教不力的因素,待女儿归来,自然会到您面前领罚。” 萧鹇也不比萧鹮高明多少,都已经是在求人了,还总是撇不掉那一点讨人厌的傲气。 萧翾并没有理会她,她只是从九重金阶之上,慢慢地走了下来。 只是并没有走到她两个女儿的面前去。 她生的比她的两个女儿都要高大一些,她的力量,也足以令她们畏惧。 她盯住了萧鹮,“阿鹮,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话语的威慑力,从来不在乎音量。 萧鹮当然是能听清楚的,她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就算是萧鹇仍然搀扶着她,她也克制不住地要往地上倒去。 随便戳一戳,便泄了气了。没意思。 萧鹇同样也是一惊,只是她到底是要比萧鹮更镇定一些。 她很快跪了下来,连带着萧鹮也一起倒了在地上,坚硬的金砖成了她新的支点。 只是砖块之上有纹饰,不知道她身娇肉贵,会不会觉得疼。 “今日阿鹮言行无状,冒犯母亲,请母亲恕她年幼无知之罪。” 方才还硬挺着不肯唤一声“母亲”,见情形不好,便又开了金口。 若是着一声“母亲”要靠这些来换,究竟又有什么意思。观若为萧翾感到不值。 “女儿去往九江,定然与陆将军精诚合作,争取早日拿下庐江城,为您再添疆土。” 这句话说出口,仿佛若是萧翾今日不答应放过萧鹮,她便不会为萧翾好好打仗一般。 萧翾仍然站在原处,静静地望着萧鹇。萧鹮已经不在她眼中了。 “阿鹇,我从来没有逼你,也从来都不是非用你不可,你是知道的。” 这样的话虽然没有什么错,却是十足伤感情的。 尽管她们之间的感情原来也就如一块已经叫人剪碎戳烂了的丝绸,再无回天之力了。 殿中清风阵阵,萧鹇面颊之上,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 “女儿知道这是长姐为女儿求来的机会,定然会好好珍惜的。” 她自小便好战,好胜,最喜欢的故事,便是平阳昭公主镇守娘子关。证明女子之力,同样可抵挡千军万马。 只是她从来也没有机会,便是上了前线,也只能是被关在营帐之中,仅仅参与谋划,或是在胜利之后,居高临下地面对俘虏的命数。 因为她是萧翾的女儿,没有人敢让她受伤,让她死。 可是这样上了战场,又有什么意思? 于是她一次开始思考“萧翾女儿”这重身份对于她的意义。 萧翾是不会觉得那些不肯让她上战场的人做的有什么不对的,她原本就只是想要她去监军而已。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是只有长姐肯真正听一听她的心愿。所以她也最听长姐的话。 “女儿与陆将军定将竭尽全力,只请母亲安然地呆在南郡,等候女儿与陆将军的好消息。” 她还没有答案。但这一次,她不会再听从旁人的安排了。 萧鹮听完她的话,知道她是不再会为自己说什么,令她也能随着她到九江去了。 一下子抱住了萧鹇的腿,哀戚无比,“二姐!你不要丢下我……我不想在这里……不想在这里……” 长姐已经去了长沙郡,二姐又要去九江,留在南郡的永远都只有她一个人。 她不想要在这里,面对永远都冰冷的母亲。 萧翾漠然地望着她们,丝毫没有为萧鹇与萧鹮的话而触动情绪。 她不过扔给萧鹇一句“保重自身。”便转过身,重又朝着台阶之上属于她的位置走去了。 并没有同萧鹮再有过只言片语。 萧鹮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几乎哭的晕厥过去。 长生殿是歌舞宴饮之所,殿中的金砖镂饰花纹的金砖并不是让人跪的。 萧鹇跪的有些久了,勉强站了起来,想要去拉萧鹮,看起来也有几分难为。 九重金阶之上的萧翾轻吐绣口,“拖出去。” 这是她对萧鹮最后的安排。 第367章 学习 宴席进行到此处,便是再有绝世歌舞,也没有人会有心思欣赏了。除了萧俶。 这些事闹完,几乎所有的人被其中翻涌的千般情绪牵着走,露出了或怅然,或幸灾乐祸的神情。 只有他始终在一旁自斟自饮,看来自得其乐。 观若最好是连他的目光也不要对上,只是低着头,也为自己仍有残酒的杯子满了杯。 萧鹮已经被方才的那两个青袍女官带走,似乎是已经下了雨,夜风卷进来泥土与青草的香气。 萧翾和萧鹇都已经坐回了原处,她看起来已经不想将这场宴会继续下去了。 “阿翎和阿若,你们谁陪着我回昭阳殿去?” 观若望向萧翾,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从前萧翾都是直接将她带走的,没想到如今她还能有机会选择了。 萧翎很快笑起来,同萧翾撒着娇,“三姐,昨夜我听了珠楼娘子的歌,觉得很好。” “今日她还没有上场呢,我不想就这样走了。便让阿若陪着您吧,我再陪陪阿鹇,好不好?” 萧翾对萧翎总是宽容的,被萧翎先下手为强,又是观若没得选了。 观若很快站起来,神情恭敬,“我侍奉您回昭阳殿去。” 萧翾只是点了点头,等着观若朝她走过去,而后她们一起朝着殿外走。 等着侍从赶着宫车过来还要片刻,她们就站在殿门之前。 果然是下了雨,笼罩着天地的雨声为丝竹声一盖,在殿中居然一点也听不见。 萧翾望着纯黑色的天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忽而道:“若是雨一直下的话,便没法行军了。” 观若望着萧翾,语气坚定,“雨不会一直下的,萧氏的将士这一次也会获胜。” 当一个国家陷入混战的时候,战争便没有正义不正义这一说了。只有赢家与输家。 她只知道如今她是同萧翾在一起,她脚下的土地是江陵城,是南郡的治所。 她希望她们是赢家,战役能不那么惨烈,能够有更少的人湮没在同胞的刀枪之下。 “进了五月,便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天气都不好。阿鹇太年轻,也太傲慢了,她会吃亏的。” 观若答她,“还有陆将军在为二小姐掌弦,大人不用过分担心了。” 要南郡的将士们给萧鹇历练,这样残忍的话,观若说不出口。 宫车已经停在面前,观若为萧翾撑伞,而后她们一同上了车。 萧翾好像忽而失去了交谈的欲望,一路上只听见宫车碾压过路面的辘辘之声,还有终于在她们耳中清晰起来的雨声。 一下起雨来,便又不是观若所喜爱的初夏了。 昭阳殿中已经掌了灯,她们一路进了昭阳殿的内殿。 萧翾吩咐凌波重又准备了酒菜过来。在等着酒菜准备的时间里,内殿只是她们两人。 观若其实已经很习惯这样同萧翾独处了。 只是今日的萧翾在心绪不佳之上更添了几分烦躁,是她自己也解决不了的问题,观若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 萧翾在窗边的长榻上坐下来,静静地望着一旁放着的一个西洋钟表,若是静心去听,能听见比清漏更轻微的“滴答”声。 萧翾忽而问她,“阿若,你是不是说过,冯眉瑾曾经教过你剑术?” 她同萧翾提起这件事,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说的。 观若点了点头,“不过和眉瑾学了十数日,也就是些基本的招数而已。” 她的力气不足,也不够敏捷,舞不好剑。 她甚至觉得她的肢体好似有些不协调似的,眉瑾让她做什么动作,她总是做不好。 幸而文嘉皇后不擅长起舞,不然的话,她在梁宫中的那几年只怕会更不好过。 萧翾站起来,抛下一句话,“你在此处等我。”便脚步匆匆地从殿内出去了。 再折返回来,手中有一把剑。看起来十分轻巧,就是女子所用的。 她将它递给了她,“阿若,这一把剑赠给你。从明日开始,你每日上午都去寻阿鹇从前学习剑术的王女官那里。” “午后再来书房之中,不必再去学马术。” 可以纵马驰骋在慈安寺山路上的人,不畏惧千难万险有决心要离开南郡去往颍川的人,很可以不必再练习马术了。 这是萧翾的安排,不是她的请求,观若只有答应这一条路。 她接过了萧翾手中的那把剑来。 剑柄似乎是白玉制的,剑鞘之上也镶嵌着雕刻成栀子花的白玉,十分精美。 剑身很轻——至少是比晏既的那一把轻的多了。 他曾经说要赠她一把剑,让她好好学习剑术的。等她学有所成,他会亲自来指导她。 可惜她没有机会了。 “多谢大人赏赐,我会好好学的。等我学有所成之时,大人能不能亲自来指点指点我?” 萧翾重新倚靠在了她的长榻上,静静地望着观若,“阿若,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么?” 观若不知道萧翾为什么忽而这样问,她方才好像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惹人喜爱的特质。 于是她诚实地摇了摇头,等着萧翾为她解惑。 萧翾笑起来,“无论我想要让你做什么,你总是会好好地应承下来。” “听话算不上是什么美德,毕竟我有千万种方法能让旁人听我的话。” “可最难得的,是你永远都会打心里觉得是好的,会用心地去学,并不是在执行我的命令,或是讨好我而已。” 抚琴、马术、关心天下大事,她都用心地去学了。 身份卑微之人,最渴望有一日做了一件什么好事,或者是手中忽而有了什么权力,能让旁人讨好讨好自己。 可世家贵胄出身的那些人,天生就拥有太多东西。有时候便叛逆了,反而最是讨厌人家捧着他,觉得人家说什么都是讨好。 其实萧俶和萧翾也并不是毫无共同之处的,他们都觉得诗词歌赋并不是女子必学的东西,真正该学的,反而是政治谋略,学剑术马术。 观若在心里笑了笑,“这些东西都能帮我在这乱世之中存活下来,从前没有机会学,如今大人给我机会,我会倍加珍惜的。” 第368章 对错 “我从前是给她们机会,令她们学她们想要学的东西的。” 世间万物,君子六艺,天文数理,甚至是是一些偏门语言,她都任由她们挑选,只要喜欢。 可是等她们都学会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也就不需要她了。 观若当然很快便反应过来,萧翾说的是她的三个女儿。 她对她们仍然知之甚少,也从不欲掺和到她们母女中间的事情里去,只能是笑了笑,保持着沉默。 这一顿晚膳也同样用的很沉默,唯有与彼此对饮之时,才能相谈甚欢。 “可是因为九江郡之事疲惫,大人似乎消瘦了不少。” 白日还没有机会同萧翾说这种话,像她这样的人,是不会喜欢旁人说她疲惫的。 萧翾轻轻地笑了笑,“看来我当真是老了,用了这样厚重的脂粉,也掩饰不住疲惫之色了。” 观若望着她,“您只是近来有心事,所以才会如此的。等到九江郡的事情完毕,便一切都会好了。”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九江之事就算是完毕了,也还有其他的郡。” “梁朝三十六郡,我们不过占了三郡而已,甚至还比不上晏明之。很快砀郡杨氏也会臣服于他了。” 萧翾意态慵懒,满盘珍馐,她不过用了一点点而已。这些佳肴,其实她是为观若准备的。 “砀郡杨氏不会在明面上便投靠他,这样于他们自己而言是很危险的。” 毕竟砀郡杨氏的土地,同薛郡是相连的。 “晏明之也不会走砀郡这条狭窄的路,他会往淮阳来,往九江来,他会遇见我们的,比你想象的还早。” 观若的心很平静,“大人说过,我们和他们彼此已经达成协议,不破薛郡,不擒梁帝,您和他是不会先动干戈的。” 九江足够大,不会容不下她们和他们的。 萧鹇方才说要为萧翾攻打下庐江城,而九江郡的治所,是在寿春的。 便是梁帝在时,九江郡实际上也被陈、吴两家分成了两半,萧翾需要的,暂时只是陈家的那一半而已。 “‘我们和他们’?不错,的确是如此。” 萧翾半闭了眼睛,闻着殿中四散的香气。“阿若,你猜我与晏既,究竟谁能够先让自己的军队抵达南郡?” 这个问题,明明回答一句“萧氏军队”便可以,可观若还是不能下定决心。 因为她看见过晏既的决心。 她回答萧翾,“或许要看看您与晏明之究竟谁更恨梁帝。” 她是明明白白地看见过晏既眼中的恨意的,明白他这些年经历了许多痛苦。 可是她不知道萧翾,不知道萧翾究竟为什么这样憎恶梁帝。 萧翾忽而说起了别的事,“今日的阿鹮,其实同我从前很像,已经是好多好多年之前的事了。” “回想起来,令我越发觉得自己已经老的厉害。” 这大约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观若为萧翾斟满了酒,自己却不再喝了。 “我父亲不重女儿,只看重我的兄弟。我一生下来,便被父母送到了祖母屋里去养。” 所以她和她的父母从小便是不亲近的。 “后来我姑姑——也就是先帝的废后萧氏召我去了长安,作为未来太子妃的备选,我在长安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也常常进宫,是凤藻宫里的常客。 凤座她曾经见过无数次,也曾经为了它而周密的谋划,最终却也什么都没有得到。 姑姑与侄女同样为后的,历史上有不少。 萧氏原本就出过不少的皇后,在这样的家族,女子居然还是得不到重视,实在是令人觉得不解又不愤。 她问了观若一句,“晏明之攻入梁宫,烧毁了朝露楼。那凤藻宫呢,他有没有毁去?” 观若那时只是被关在掖庭里,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但她想应该是不会的。 “凤藻宫是文嘉皇后旧居,自文嘉皇后去后,凤藻宫便只有安虑公主住过。” “而后便尘封了起来,再不许旁人踏入一步,保持着文嘉皇后在生时的原貌。” “文嘉皇后和安虑公主都是晏明之的亲人,他不会舍得抹去她们生活过的痕迹的。” 萧翾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是我喝多了酒,开始迷糊起来了,竟然问了这样的蠢问题。” 凤藻宫还在就好,她想再去看一看她不曾坐过的凤座,而后坐到龙椅上去。 她继续了她方才的叙述,“而后我遇见了那个人,曾经同他两情相悦,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日子。” 她觉得自己好像落了泪,一时间觉得有些莫名。 不动声色的伸手去揩了揩,居然真的有泪。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为了这个人落泪了。他毕竟是连她的缅怀都不值得的。 “只是他后来变了心,再后来,梁帝杀了他。” 在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南郡之后。 她是被萧后风风光光地接入长安,接入梁宫的,回来的时候却是灰溜溜的,成为了叛逆同党。 她曾经也这样闯到父母面前,要同他们争一个是非对错,他们也如今日的她一样,根本就没有给任何的机会。 就是这样,她才最快的认清了现实,明白自己不能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辜负祖母当年对她的期盼了。 她的话已经说的有些远了。 “或许还是晏明之更恨梁帝吧。” “他和梁帝之间有灭族之仇,夺妻之恨,而我甚至该感谢他,谢谢他替我杀了那个背叛了我的人。” “而我的父亲是我亲手杀死的,我的族人,也是我自己赶出去,一生再不复相见的。” 她只是感激她的七叔母在她最落魄的时候照顾她,甚至因为她没了一个孩子,所以才将她和萧翎归类在了萧家人之外,愿意时时给她们照拂。 萧翾说的每一句话,对观若而言都足够震撼了。 她所爱慕的那个人原来竟不是罗家人,原来那个人在梁帝未曾即位之时,便已经过世了。 而传言居然也是真的,的确是萧翾自己杀死了他的父亲。 从前究竟发生过多少事…… 萧翾饮尽了杯中酒,望着观若笑起来,“是吓着了么?” “不必害怕,其实我也没有那样凶恶,我舍不得杀了阿鹮的。” 最多是将她远远地打发走,打发的比萧家人更远,这一世,不再见才最好。 观若将她的问题抛了回去,“那大人觉得,您和晏明之,究竟谁能更快抵达薛郡呢?” 第369章 平等 “是我。”萧翾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可以质疑的余地。 先不论她为什么这样回答,观若是羡慕她的,“若是什么时候我也能如您一样自信便好了。” 萧翾轻笑了一声,一时间不知道观若这算不算是夸奖。 “阿若,我所拥有的一切,固然有我原本便出身贵胄的缘故。可更多的是因为我从未停下脚步。” 哪怕是她和高烨最情浓意洽之时,她也从没有完全沉溺进去。 她总是在为自己谋划的,一刻都不能停。他要做皇帝,她便必然要做皇后。 她还要做隋文帝的文献皇后,做独孤伽罗,会与他共同理事,也不会允许他的后宫里有除了她之外的其他女子。 那时候姑姑总是说,她生来就是做皇后的料子。她能将丈夫的一切都打理的很好,哪怕这个“一切”,是整个天下。 南郡萧氏自不必说,长沙罗氏,九江陈氏,都是她为高烨拉拢的家族,用以同其他的皇子争天下。 可是他们都背叛她了,无一例外。 姑姑的那句话同样也是说错了,她不该是做皇后的料子,她是该做皇帝的。 如今回想起来,她终究还是被曾经的情爱蒙蔽过双眼。无论是谋略才能,还是远见盘算,她分明都比高烨要强的多。 为什么要甘愿屈居人下,又为什么要将不纳后宫当作约定,而不是他们之间原本就需要遵守的原则。 夫妻应当对彼此忠诚,忠诚是相互的,当然应该不止包括妻子的身体。 萧翾捉住了观若的手,“阿若,你往后也应当如是。” 观若点了点头,“我也会同您一样,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停下自己的脚步的。” 她们还是要回归她们方才在讨论的问题,“我会比晏明之更快到达薛郡,去见当年的那些故人的。” “虽然我不想承认,可是我毕竟已经输给他,还有他的党羽一次了。” 太原晏家、颍川冯家、陇西李家,还有许许多多她数不清的家族。 她所付出的那些代价,几乎要了她的性命。幸好她还是承受下来了。 荧荧烛光之下,杯中酒映出了她的半张脸。便是在昏镜之中,也能看出来,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而我的时间也比晏明之更少,所以我应该更快一些才行。” 她见观若有些愣神,似是想要宽慰她,笑着举起酒杯,在她面前晃了晃。 “怎么了?我又没有说错。我与晏明之的母亲同岁,同他的姑姑晏衡也同岁。”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晏衡都已经是昭陵中的一副尸骨了,我也应当珍惜光阴才是。” 当年晏衡送她出长安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她做了皇后,却竟然还是她走在她之前呢? 她之所以不喜欢春日,便是因为她总觉得万物皆春,独她老去,实在太令人觉得痛苦与感慨了。 她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事上。 观若还是宽慰了她一句,“您一定会活的很久的,比梁帝久,那些您所憎恶的人都久。” 萧翾不过是笑了笑,才要说话,便见凌波候在了殿门前。她对着她点了点头。 凌波无声地进了内殿,“崔郎君已然候在殿中,等候大人传召。” 萧翾微微皱了眉,语气中的嫌恶骗不了人,“传召?我不曾唤他过来,他过来又想做什么?你让他回去。” “奴婢这便去将他打发走。” 凌波先是应下了,而后才提醒萧翾,“今日您晨起时,曾经说过今夜仍然要召崔郎君服侍的。” 见凌波出了门,萧翾的眉头才慢慢松开了。 她到底是又望着殿中的帷幔出了一会儿神,才对观若道:“外殿里有一把松烟,你去取来,为我谱一曲琴。” 观若很快顺从地站起来,同将要离开的崔晔打了个照面,依言取来了那把琴。 她没有再问萧翾想要听什么,毕竟她也并不会多少曲子。 信手随意抚来,是崔晔除夕之夜演奏的那一首《梅赋》。 这首曲子妙音殿中的歌女乐伎都十分喜爱,之前的几个月,几乎萧宅之中的人日日都能哼唱。 观若也就随意学了一段,此时抚琴给萧翾听,总是比《春江花月夜》要新鲜一点。 一曲完毕,萧翾睁开了眼,她轻轻揉着她的太阳穴,“你倒是促狭,知道有人听着,便刻意要弹奏这一曲。” 观若笑起来,她自觉她方才弹奏的不错。 “大人可不要冤枉我。我只是怕总是《春江花月夜》,大人的耳朵也要听的生了茧罢了。” 不知道崔晔为萧翾抚琴一夜的时候,弹奏的是什么曲子,用的又是哪一把琴。 她觉得自己好像很难喜欢崔晔。 或者说,她觉得自己好像很难喜欢像萧俶还有崔晔这样纠缠于她的人。 不管是为了她本身,还是为了她怀中的名琴,她都不喜欢。 “《春江花月夜》这样的曲子,也就只你一人会弹奏了。” “若换了旁人,为了讨我喜欢,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曲调都能弹的出来,反令这样平常的曲子变得稀有了。 萧翾微抬了下巴,指着那一把松烟,“同绿绮相比,你觉得哪一把的琴音更好?” 观若向来诚实,这也不是她所擅长的领域,“我觉得似乎都差不多,只是绿绮的琴弦似乎更重,更难拨动一些。” “松烟是仿绿绮而造的,所用的材料虽然不同,音色却是连教你抚琴的江琴师也言说过几乎完全相同的。” “可是听在有心人的耳中,仿制品与原品,始终都是不同的。” 她望着观若,“上一次你劝我,想要令他与他相似,便不该只将他当作面首。” “可是我今日再告诉你一句话。从这世间有人,有尊卑之分,没法平等的时候,这世间就已经没有真正的爱了。” 她再不将崔晔当作面首,再不将他当作高烨的仿制品,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也始终都太大了。 她同他相伴,她是为了高烨,而他却是为了绿绮。 绿绮琴中心事,齐纨扇上时光,他们的心愿原本就参差。 她不必改变眼下的局面,失去她原来的地位。 第370章 糕点——正文番外(九) 晏既与蒋掣送客归来,重新到达阳翟城下的时候,正是天色将明的时候。 他们在城门前等待了片刻,仰起头,望见的是已经被重新书写过的“阳翟”两个字。又一段故事过去了。 守门的将士很快将城门打开,他们漫步往城中走。 城楼上忽而出现了刑炽的笑脸,他在不住地往楼下张望。 待他们走入城中的时候,刑炽已经从城楼上快步跑下来,跑到了他们的战马面前。 “将军,风驰,你们回来了。” 在他们之中,刑炽的年纪最小,私下里的时候就像是家中的幼弟,待人亲热,总是想要和兄长们亲近。 快马飞驰一夜,晏既已经觉得有些累了,他同刑炽点了点头。 “你今日在城门值守,如何能擅离职守,还不快回城楼上去。” 便见面上尤带稚气的少年,有些苦恼起来,“今日原本该是我在城门值守,只是昨日午后,眉姑娘过来寻我换了班的。” “结果我一觉睡的迷糊了,又忘记同身边的亲卫说,到了这里,才想起来今日不必我。” 蒋掣尚未反应过来,“眉姑娘寻你换了班?可是她近日有什么事,所以才如此?” 刑炽笑嘻嘻地,“风驰,你若是想知道,你直接去城楼上问她不就好了。” “她可没有擅离职守,她就在城楼上呢。正好你这匹马给我,我要回冯府去睡觉了。” 蒋掣还来不及问一句他为何需要他的马,便从马上下来,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了。 “你先回去,我上去问一问眉姑娘她是否是有什么事要办。” 刑炽望向晏既,他们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晏既便对蒋掣道:“那风驰你在这里,我和嘉盛先回府去了。” 刑炽已经上了蒋掣的马,蒋掣拱手同晏既行礼,而后转身上了阶梯,不过片刻,便已经在城楼上了。 天色晦暗不明,街市上还没有人。晏既同样也走的很慢,不想惊扰了城中百姓的美梦。 冯氏原本便是颍川之主,冯延在时,年年都会施恩于颍川百姓。 每一年冯氏可得的颍川赋税,大多都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因此在颍川的人望很高。 承平十二年之后钟氏鸠占鹊巢,冯家只剩下眉瑾一个孤女。 四、五年之后又是冯氏的孤女带兵重新将颍川夺回了手中,在阳翟城中,他们遭受了最少的白眼和怨恨。 他们都是很同情眉瑾的。 “将军送杨郎君出城数十里,路上可还顺利?” 砀郡杨氏家主之嫡子携带着诚意至阳翟城拜访晏既,他当然也是要待他客气的。 晏既回答他,“国家动乱,钟氏不仁,有许多百姓不得已落草为寇,路上只是遇见过这些人而已。” “等你回到府中,便可下令在颍川四处张贴布告,将这些贼匪招安编入军中,也算是给了他们一条能够正当谋生的路。” 打仗虽然残酷,却也是发财的事。尤其是他们这样总是在打胜仗的队伍。 一路走来晏氏的士兵有所折损,又有新的愿意投军的战俘编入军中队伍,勤加操练。 如今晏既手中的士兵,反要比当日他从太原带出来的还要更多。 刑炽应了一声,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不经意见瞥见晏既,见他正盯着他看。 便小声嘀咕了一句,“将军的军令也不必严格到这样的地步吧,连个呵欠都不让人打了?” 晏既耳聪目明,自然是听清楚了。 越发板起了脸来,“昨日午后眉瑾同你说的事,你不过睡了一觉便忘记了。” “将来若有军令,若有敌情,你也能轻飘飘一句‘忘了’,便能弄错么?” 这并不是可以开玩笑的事,刑炽的神情也很快严肃起来,在马背上坐地笔直。 “是,将军。往后定然不会再犯此等错误。” 见刑炽已然认了错,晏既也不会再多苛责,在清晨的微风之中,越发添了困意。 而刑炽是喜欢说话的人。 “将军您看看风驰方才的样子,真是……” 刑炽觉得好笑,“平常他的烈焰,旁人碰一碰都不行,我想骑很久了,求了他半天,拿美酒来换,他都没让。” “我一同他说眉姑娘在城楼上,恐怕是有事,他连战马也不要,问都不问一句我自己的战马在哪,便将烈焰留给我了。” “或许这便是情到深处无怨尤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喝到他们的喜酒……” 晏既心中微动,很快又调侃他,“嘉盛,我看是你近来诸事都太过顺利,所以才每日都想着看旁人的笑话。” 自从上一次他们四人往阳城周边游览过一番,彼此的感情,都可以说是突飞猛进。 蔺玉觅的主意正,所有的事,都只要她自己决定。 而她认定的人,也不会轻易更改。 若不是年岁实在还小,怕是等不及眉瑾和蒋掣先成婚,倒是他们要反过来先闹他们的洞房了。 刑炽便只是望着晏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晏既看着他这样,心里越发觉得不平衡起来,又要捉弄他。 “嘉盛,你是不是很喜欢风驰的这一匹烈焰?” 刑炽不解何意,以为会是好事,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的青烟也是好马,可是每一次同风驰赛马,没有一次能够赢过他的。” “我觉得是我这个名字取的不好。他的马是烈焰,我的马不过是烈焰燃烧之后的青烟,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他驱着马,走地离晏既更近了些,嬉皮笑脸,“将军,砀郡的杨大人才送了几匹好马过来,您能不能赏我一匹?” “下一次上战场,我定然斩杀他百十个敌人!” 晏既在心里偷笑,佯装正经,“你觉得是战马名字的问题,我倒是觉得是你马术的问题。” “嘉盛,今日你好不容易得了这匹烈焰,不如便不要睡了,直接去马场,跑它个十圈八圈,先尽尽兴再说。” 下一刻刑炽便知道自己上了当,笑地越加讨好。 “我倒是没有关系,只是烈焰才跟着风驰奔驰了一夜,该让它好好休息才是呢。” 晏既原本便只是和他开玩笑,也就不纠缠于此了。 只是到底又舍不得驳了他的请求,“白日若是有时间,便自己去选一匹马吧。” 他希望他能如他所言,在下一处战场上势如破竹。 初夏的时候天就已经亮的很快,他们一路走至城中,已经有谋生的小贩,摆开了摊子,要招徕人用早膳了。 他们缓慢前行,将要走到一个早膳摊前的时候,刑炽又问他,“这家小摊的玫瑰豆沙糕做的最好。” “您瞧这天色,等天完全亮起来的时候,便已经是没得卖了。将军要不要尝一尝?” 晏既反问他,“嘉盛,我怎么记得你从前不爱吃甜食,如今也改了口味了。” 他想了想,“给我捎上两块吧。” 这种味道,多是内宅女子会喜欢的。不必说,也知道究竟是谁觉得好吃了。 刑炽便干笑了一声,待走到近处,翻身下了马。 那摊主似乎与他是熟人,看见他便眉开眼笑的,“军爷,您今日准时,特意给您留了两块最好的玫瑰豆沙糕,您瞧。” 听这语气,倒像是他日日都来一般。 刑炽有些心虚地回头看了晏既一眼,见他并不在意,才十分豪迈地道:“今日要四个!” 而后挑挑拣拣,选了一些别的糕点,总拿了一大包,才回到马上来。 又因他拿的多,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便同晏既笑笑,“也拿一些回去,给兄弟们尝一尝。” 他从刑炽手中接过了那两块玫瑰豆沙糕,温热的雾气喷薄在他面前,在晨间的朝气之中,仿佛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或者也不是很多年以前,是前生的时候。 他和观若一起在云蔚山生活的时候,很少会下山,往城镇中去。 只他们两人,又只有观若一个人擅长厨房之事,要她来做这些,未免也是为难。 在他偶尔下山采买他们生活所需要的东西的时候,他也会买一些糕点回到山中去。 她嘴上说着不喜欢,是怕他又费了大量的时间在山中砍柴禾,或是打猎换钱才给她换来这些。 在梁宫中用过再多珍馐佳肴,在这里这些东西也难得,尝起来总归是甜的。 也终于有一日晚膳的时候可以不必生起炊烟,他们坐在廊下,慢慢地品尝着糕点。 看着夕阳落尽,待到倦鸟也归林,才一同转身回屋去。 她也是最喜欢豆沙馅的糕点,素手分糕,抬起头的时候见他唇边有点心屑,伸手替他抚去了。 他从前在家中对所有的事情都挑三拣四,乡野粗人所做出来的糕点,却居然甜到了他心间里去。 刑炽的话打断了他的回忆,“将军,已然到冯府门前了,您怎么还不下马?” 是手中玫瑰豆沙馅的包子气味太过甜蜜,居然让他走了神了。 他下了马,进门之后不久,便要和刑炽分开了。 他同他行了礼,而后便提着那些糕点,十分快活地朝着蔺玉觅的院子走去了。 晏既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而后才继续往他的书房走了。 他的书房,要经过冯逾院子,一棵没有开花的梅树,却总有人要在院中赏花。 晏既唤了她一声,“琢石。” 伏珺的目光很快从那一棵梅树上移开,慢慢地朝着晏既走过来。 她看着他手上油纸袋中包着的东西,“明之,你怎知我清早便在这里等你回来,并不曾用过早膳。” 晏既低头看了他紧紧攥着的油纸包一眼,心中的一口气松开,待到伏珺走地近了些,才将它递给了它。 “这是今日嘉盛买回来的,我不爱吃甜食,正好你拿去。” 不爱吃甜食,他眼前闪过的情形,却是他同观若并肩坐在一起。 按着她靠在他肩上,望着夕阳,慢慢地品尝着她素手分过来的糕点。 在她眼中这些是好东西,她真以为,或者他们就会一辈子都如她小时那样贫贱下去。 不舍得自己就这样吃完,非要分给他才舍得。他只好陪着她,一块又一块地尝过去。 伏珺接过来,拆开了油纸包,闻着新鲜蒸成的糕点香气。她看的出来,今日晏既心不在焉。 “明之,你瞧起来精神不好,想来是昨夜疲惫,不如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她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话非要在此时同他说。 “琢石,你为何总是过来这里,望着这一棵梅树发呆?” 树下的杂草已去,只剩下一棵梅树,梅枝虬生,其实无甚可赏。 若是望的久了,心中反而要生出凄凉来。 “冯家花园修整之后,满园都是牡丹,是很美的。你若是无事,可以去那里。” 冯家的家徽是红色的牡丹,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子,应当常常与那些明艳花朵相伴的。 伏珺同他一起,往他的书房走。 “冯宅之中的花草有数年都无人照料,有不少都已经枯死了。” “我听守门的老妇人说,这棵梅花虽然并没有枯死,可是冯家人去后这些年,居然也没有再开过花。”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我想万物有灵,或者这棵梅树也知道主人的命运,所以才不愿于这公道不存的世间开出花来。” “冯家的主人已经归来,也许今年冬日,它便会重新开出花来了。” 只是她大约是没有机会看到的。他们不能停下脚步。 她不能再让晏既追问下去了,“砀郡杨氏如今同我们合作的心诚,所以接下来,我们是要往淮阳走了么?” 往淮阳走,也就是往九江走。他们都知道萧翾将要攻打九江了。 “砀郡杨氏从前在梁朝声名不显,如今看起来,却是最聪明的一个。” 没有想要以卵击石,而是早早地同他们谋求合作。看起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实际上是脚踏两只船。 谁更强势些,他们便站到哪一边去,小心平衡,不至于此时便落得抄家灭族的结局。 无论如何,他们筑起了一道屏障,防止钟轼逃入薛郡,在这件事上,他总是领他们的情的。 他于墙角铜盆之中洗尽了手,伏珺分了一块豆沙糕给他。 “我知道你一定也还没有用过早膳,虽不爱吃,偶尔为之,或许会觉得味道不错。” “便是要睡,腹中饥饿,也总是睡不着的。” 晏既擦干了他的手,慢慢地接了过来。 伏珺已经咬下了第一口,“到底还是嘉盛识货,这糕点的确做的不错,我觉得倒是比从前梁宫中御厨做的还要好一些。” 同样的话,观若也曾说过的。 他也尝了尝,却居然觉得是苦涩的。 他到底还是不适合吃这些。 第371章 问计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春困夏乏,观若也被萧翎传染了。在书房中处理公文的时候总是犯困。 这半个月来日日都起的大早练习剑术,萧鹇的大军也已经到达南郡与九江郡的交界之处,已经与九江陈氏的军队有过几次交锋了。 因为这样,每日都有成倍的消息过来,观若忙地脚不沾地,午后也根本没有时间能休息。 只好日日都顶着两个青黑的眼圈。 若无急事,萧翾并不是每一日都会到书房里来的。 而今日观若到达书房的时候,萧翾已然在书房中等着她了。 这几日天气乍暖,不免就减了衣裳。结果又有两日下了大雨,天气一下子寒凉下来,有不少人都感了风寒了。 萧翾也是其中一个。 观若上前行了礼,“大人今日过来,可是九江那边有什么急报?” 萧翾不过抬起头望了她一眼,倒是不急着说起正事来。 “眼下这一片乌青,是夜里也睡不好么?” 观若便摇了摇头,“并不是这样。每日睡前都会饮一杯玉露酒,又一点微微的醉意,总是很快便能安枕了。” 而且无梦。她许久没有梦见晏既了。 日日都能在公文中看见他的名字,她反而觉得有些麻木了。 萧翾是关心她,她自然也要关心萧翾,“不知道大人今日可是觉得好一些了?若是只瞧脸色,倒觉得仍然有些不好。” 从三月开始,萧翾的身体好像一直断断续续的有些不康健。 萧翾重又低下头去,“没什么大事,你还是先看一看这一份急报。” 观若顺从地接了过来,一目三行地看起来。 “九江吴氏也在派人攻打庐江城?这些年陈氏与吴氏明面上不是一直相安无事,只在暗处互相较劲的么?” 那一日夜宴之后,观若第二日来书房,处理完当日的公文,便找了许多有关九江郡这两个世家的记载来看。 吴氏在九江郡北面,陈氏在九江郡南面,以庐江城为界,一直井水不犯河水。 这两个家族,也一直都是忠诚于梁帝的。 萧翾出兵攻打九江份属正当。毕竟她是早已经反了梁帝的。 可九江吴氏是梁帝的臣下,这样公然地出兵攻打陈氏,其实也和造反无异。 除非,这是本就是出于梁帝的授意。 “吴氏究竟为何忽而出兵,我尚且还没有收到确切的消息。不过这于我们而言,未必是件坏事。” 与晏既的习惯不同,萧翾在盘算这些事的时候,并不需要用笔在纸面上涂画。 她脑海中好像就有一张精妙无比的地图,可以支撑她任何复杂的思考。 “反正土地不过就是那么多,陈氏腹背受敌,双线作战,只会很快就被蚕食干净。” “而吴氏同样要消耗兵力对抗陈氏,将来我想要九江的另一半土地,也就更容易了。” 萧翾轻轻地笑起来,“高熠畏惧我,居然想出了这样的蠢主意来么?” 但是她的笑容很快又凝住了,“替我写信给阿鹇,要她注意会稽郡的动静。” 九江郡与会稽郡相邻,而会稽郡又与梁帝所在的薛郡相邻。 长安陷落,有众多的世家在观望,不曾表明过他们如今的立场,而会稽谢氏,却是旗帜鲜明地支持梁帝的。 若是吴氏忽而受梁帝之命攻打陈氏……会稽谢氏不会置之不理的。 到时候被吴氏和谢氏的军队从东、北两面夹攻的,便是他们萧氏了。 观若大略想了想,知道这件事重要,很快便坐下来,提笔让萧翾口述,给萧鹇和陆将军各写了一封信。 将来如何是未知之数,可是他们如今却不得不早做准备。 观若重又望向萧翾,“给二小姐和陆将军写信,不过是只能叫他们小心提防,是被动防守。” “我们是否还应该做一些别的事,也为吴氏找一些麻烦?” 被动挨打,不是萧翾的行事风格。 这一次萧翾没有直接给观若答案,她问着她,“若是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观若完全是求知若渴的心态,并没有想到萧翾会忽而问她的意见。 从前她在晏既身边,也听过很多他与行军打仗一事上的想法,可要她自己说……她还是有些没有信心。 萧翾等了片刻,“在我面前你可以畅所欲言,不必顾忌什么。” “方法没有好坏之分,不过是各有得失而已。你且说来。” 观若只好道:“我并没有想到许多办法,不过也是想求助于他人而已。” 她想到了晏既。 “既然陈氏如今是腹背受敌,那么我们也可以让吴氏同样腹背受敌。” 南郡如今没有多余的军队再可以去与吴氏作战,再引进来一个敌人,局中的势力,便又要大改了。 观若找出了一本公文来,递给了萧翾,“淮阳刘氏不过抗争了三、五日,前日便已经同晏明之投了降。” 淮阳郡靠近寿春,寿春城是九江治所,也是吴氏聚居之地。 地理位置实在算的不得好,若从淮阳出兵,很快便能兵临寿春城下了。 观若之前还以为庐江城是九江陈氏家族聚居之地,是这一半的九江治所。 所以萧鹇才要将庐江城攻打下来,以令九江半郡的百姓臣服。 后来才发觉不是,萧翾一开始想要的就是以庐江城为界,以南的九江土地。 所以庐江于她而言,重要过陈氏所在的铜陵城。 晏既既然没有走砀郡而至薛郡,而是转道淮阳郡,说明他想要的,也是九江属于吴氏的那一半土地。 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如今又算是盟友,她们给他发信,无非是需要他的动作顺应她们需要的时机而已。 “刘氏既然已经投降,如今晏明之面前反而无仗可打。” “只是若是要他出兵,也最好是能等到我们这边的战事大多都结束了才行。” 陈氏是一定会很快便会消失在梁朝的土地上的。 他们同吴氏是势均力敌,再加上萧氏,便不是他们能抵挡的了。所以干脆是借了吴氏的力,让他们消失地更快一些。 而后再与晏氏一起围攻吴氏,算是各个击破。 第372章 画像 在拿下九江之后,晏、萧两家,便可以各行其道,各自决定要如何进攻薛郡了。 而后再与彼此真正为敌,角逐天下。 待观若说完,萧翾开了口,“晏氏是我们的盟友,在对九江用兵的战役之上我们虽然不会输,可是赢与赢之间,也是天差地别。” 她要的是付出最少的代价。 “不过是需要他们在观察一段时间的战局,选好时机再参战而已,不算是什么太过分的要求。” 淮阳刘氏虽然是投入了晏氏麾下,可要完全将淮阳之地的百姓也完全地安抚下来,臣服于他,总是要花一段时日的。 “其实这样的事,就是我们不说,晏明之是聪明人,也知道什么时候参战才是对他最好。” 她这个提议,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提议。 她还是不够聪明,不能在这些时候提出什么真知灼见来。 南郡萧氏虽然兵强马壮,可却并没有其他的盟友,也只能是指望晏既了。 “不过既然你提了出来……阿若,不如就由你来写一封信给他。” 观若一时失语,原来今日之事,仍然只是萧翾的试探。 这件事并不算大,萧翾看来也早有成算,并不值得她这样认真的同观若讨论一次。 试探便是试探吧,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她早已经想清楚,她与晏既之间再没有什么了。 以她和晏既从前的关系,若她是萧翾,只怕也要不放心。 她这样用心地教养她,可不是为了她有朝一日又跑回晏既身边去,甘心做他光芒身后的影子的。 观若点了点头,桂棹为她铺平了信纸。 观若要等萧翾开口,她却忽而现出了困倦模样来,从座椅之上站了起来。 “要写什么,都由你自己决定,只需将今日之意传达即可。我是不会看的。” 最后这一句话,像是掩耳盗铃。 观若起身,恭敬地将萧翾送至了门口。 端午已过,栀子花开了满院,团团映绿阶侧。 萧翾在花前驻足了片刻,不知是思虑了什么,而后领着凌波一起离开了。 观若重又转回来,提起笔,告诫自己不过是要写一件公事而已,却还是迟迟都落不了笔。 晏既并不认得她的字迹,前世今生,她没有在他面前写过字。 可是她这个人身上到处都是文嘉皇后的痕迹,就连字迹,同样都是模仿文嘉皇后的。 晏既会记得文嘉皇后的字迹的。 萧翾要她来写这封信,她不能不写。 这封信会到晏既手里,只是为了公事而已。 分明不会夹带丝毫的感情,她也不知自己是在犹豫什么。 桂棹走过来,轻声问她,“大人,可是这笔墨有什么问题?” 观若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了笑,“没有什么,只是我在想大人方才同我说的事,还在整理思绪。” 整理思绪是真,却并不是在整理她方才与萧翾的对话。 而是在想她与晏既。 她从河东郡出来的时候,哪里能想到她居然还能有今日,能以平等的口吻,与他商量这般事。 其实也不过才过去了半年多而已。 怕桂棹再有询问,观若静了心,如同她之前为萧翾写其他的信一样。 只要不想着收信的人是晏既,简短几句话,她很快便将南郡的态度表达清楚了。 不知道晏既收到信的时候,又会是如何,会不会有片刻想到是她。 尽管是很没有必要的。 她翻阅过今日剩余的公文,竟是这段时日以来最少的。 值得叫人注意的消息也不多。 天水不安,李玄耀的妻族姜氏,正在与眉瑾的外祖赵氏重新争夺他们在天水的利益。 天水原来以赵氏为尊,只是因为冯家落败,赵家人爱护眉瑾这个外孙女,所以被梁帝反复申饬,渐渐失去了他们在天水的地位。 才让姜家上了位,当了这些年的天水之主。 姜家人向来行事嚣张,弄得这些年许多百姓都只知天水姜氏而不知赵氏。 赵氏想必已养精蓄锐多年,总算是要准备反击了。也恰是在眉瑾夺回颍川的时候。 观若的心当然是偏向眉瑾的,她希望赵氏能赢。 这样的话,也等于是李玄耀妻族的势力被削弱,陇西李家的势力被削弱。 连晏既将来尚且会是她们的敌人,更不必说陇西李氏了。 而接下来的消息,都是薛郡过来的。 还是梁帝老风流,又在薛郡、会稽郡还有周围的几个小郡征选秀女了。 其实薛郡周围的一些小郡,诸如淮阳郡、砀郡,心都已经没有再向着他了。 皇位摇摇欲坠,还之贪图这点欲望,只会让天下民心流失地更快,让晏既和萧翾这些人的举止变得更为正义而已。 而从长安陷落到如今,已将要满一年,从长安开始,梁朝三十六郡,越来越多的土地不再属于他。 他也仍然偏安一隅,如同当年南渡的宋室。 “只把杭州作汴州”,山外青山,西湖歌舞,每一日都在薛郡上演着。 随着公文一同附上的,还有一张梁帝所征求的女子的画像。 若与画像之中的女子相像之人,无论出身如何,皆可入选。 观若将画像展开,一时间啼笑皆非,不知道该做如何想。 这画像之中的人分明是她。是她在永安宫中,怀抱着凤颈琵琶时的模样。 她很清楚,画像中的人并不是文嘉皇后。 只因为文嘉皇后,并不会在轻抚琵琶的时候,眉宇间莫名地流露出一些惧怕来。 观若在梁帝面前的时候,神情总是不舒展的。她始终都惧怕着他。 人一生都会追寻自己曾经失去过的东西,如今梁帝身边或许已经有了十足像文嘉皇后的人,所以又开始惦念起她来了。 令人作呕。 观若想了想,重又取出了萧翾那副文嘉皇后的画像。她们实在是并不相像的。 她面对着她,好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若是亡者真能入逝者的梦,她真希望文嘉皇后能入梁帝的梦,令他快些清醒过来,不要再做这些令人恶心的事了。 而更后面的一本公文,记录的不过也就是薛郡行宫之中的一条消息。 梁帝大封后宫,会稽谢氏之女,已为燕德妃,为梁帝统领六宫嫔嫱。 新秀入宫,也不知道这位燕贵妃能不能容得下她们。就算是这样,也还是要争的。 梁帝上一位德妃的下场,犹在眼前。 再无别事,简单地写过摘要,观若便可以回去好好休息小半日了。 第373章 晕眩 才是五月初,午后的日光便已经十分酷烈。也不知道进了六七月的时候,南郡又会热成什么样子。 书房离绮年殿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观若平日回去虽晚,也都是不传车辇的。 此时桂棹替观若撑着伞走在路上,影子落在被日头照耀地有些发白的路上,黑白分明。 “南郡夏日便已经很热,更不知道九江陈氏所辖之地又要热成什么样子了。” 再过一段时日又是梅雨时节,行军打仗,不光是刀光剑影,时气不好,更是苦不堪言。 桂棹便道:“越往南边夏日便越热,奴婢听说九江再往南,到了南虞国,那冬日里更是连雪都不会下的呢。” 观若笑了笑,很快想起了伏珺。她是晏既身后的影子,梁朝大乱,没有人会在意她一个南虞来的皇子。 她没有收到过任何与她有关的消息,南虞这一年来似乎也没有任何的消息。 他们似乎并没有想趁着梁朝大乱之时,来分一杯羹。 若是她下一次见到萧翾,或许可以问一问她有关南虞的事。 “我倒是怕冷的,若是冬日能暖和些,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桂棹手中拿着几朵刚折下的栀子,芬芳四溢。 “萧大人其实也很怕冷,若是能早些拿下庐江城,或许今年冬日,我们会在九江度过。” “虽然九江不比南虞国,不过,总归是比咱们江陵城是要暖和一些的。” 萧翾怕冷,观若是知道的。 而她们这一次若是能顺利地拿下九江,也的确是不会再继续呆在南郡了。 九江距离薛郡已经不远了,她们总有一日是要走出去的。 或许她也还能再见到梁帝,不过那时候,应当说些什么呢? 若是萧翾要让他选一种死法,那么她去求她,也赏他一条白绫好了。 观若望了桂棹一眼,“这栀子花可真香,这里面还有没开花的花苞。” “回去寻个琉璃碗出来,将它供上,还能慢慢地开花,再香上好几日。” 桂棹点了点头,“整个萧宅之中,夏日里开花的,恐怕也就只有这几丛栀子了。是难得的呢。” 观若便道:“也分几朵去给袁娘子,她一定也是喜欢的。” 进了五月,袁音弗便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了。怀胎八月,身子沉重,她大约有很久没有出过殿门了。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身上常常出汗,又不敢一出了汗便洗澡,怕一着了凉,对身体更不好。 身怀六甲,总是折磨。 而前几日请大夫过来为她把脉时,又说她刚刚有孕时候颠簸太多,看起来像是有早产之相,更吓得她不敢乱动,生怕出点什么事。 惹得观若听了也害怕,总是想起来她小时候的那个夜晚。 她不想她身边再有人,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离开她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了暑热,观若越走,越是觉得有些头晕,渐渐地有些站不住。 桂棹看出来她神情不对,忙关切道:“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观若有几分欲呕之意,停下脚步来缓了缓,才勉强开了口,“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好像总是头晕犯困,又觉得身上没力气。” “或许是天气热的太快,所以还没有能够适应吧。” 桂棹神情忧虑,“不若您在阴地等候,我先回去给您传了车辇过来?还要再请个大夫过来看看才好。” 观若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了,我的身体本来也算不上太好,一时适应不了南郡的气候,也是常事。” 就是在梁宫中金尊玉贵地养着的时候,她的身体也并不算太好的。也许是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 去年冬日里她居然没有如往年一样感了风寒,回想起来简直是一件幸事。 她同袁音弗是住在一起的,若是她传了大夫过来看病,少不得她也要问候一声。 袁音弗如今自顾不暇,便不要再给她添什么心事了。 倒也不光光是关心她之故。 萧翾是观若的靠山,在袁音弗心中,观若又是她的靠山。 袁音弗在萧宅不过是在主人家心里挂不上名字的客人,观若却不是。 若是她真有什么事,由观若来安排她身边诸事,例如请大夫过来,总是更方便也更正当一些。 若是连她也倒下了,袁音弗只怕夜里更睡不着觉了。 雄心壮志,是为了那些与她不同,身无余力的人,观若一直在以此自勉。 只是观若实在头晕的厉害,到底还是靠在荫地里歇了一会儿,才扶着桂棹的手,勉强走回了绮年殿中。 原本想着要先去探望袁音弗,实在是支持不住,便只吩咐了桂棹一声,令她拿着花过去问候。 回到自己殿中,随意拆了发髻上的钗环,换下了官袍,便只顾着休息了。 等她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殿中昏暗无人,也全无一点声响,便只有夜风,轻轻吹动窗外桃叶与竹枝的声响。 桃花是早已经落尽了,而后生出来茂盛的绿叶。 叶间藏着一些如观若拇指大的小果子,也只能长到这样大,便纷纷落尽了。 既赏了好花,往往便不能求好果,这也是人间常事。 观若仍然觉得有些头晕,也并没有丝毫的食欲。既然没有人过来寻她,想必是没有事,所以她索性重又闭上了眼。 她没想到午后休息,这样短的时间里也会做梦,她梦到了晏既。 或许是因为她才给他写过信,冥冥之中,他们又有了一点直接联系的缘故。 梦见了他们仍然在云蔚山中,梦见云蔚山的夏天。 北麓开满了白色的芍药花,他们躺在花丛之中安宁地说话。说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总归是一些傻话。 本就是芍药开花的时节了,可是她醒过来,便也一朵花也不再见了。 不如还是不要醒过来。 只是观若不过安宁了片刻,很快听见了女子凄厉的一声叫喊。 这声音一下子划破了夜色,观若猛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她听出来这是袁音弗的声音了。 她才下床,刚要趿鞋,桂棹便从外殿跑了进来,见观若已然清醒,快步走上前来。 “大人,西偏殿的袁娘子午后便已经嚷着肚子坠坠地发疼,如今只怕是要生了,您快过去看看吧。” 第374章 生产 观若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好,随手抓了一件披风,便冲出了殿门。 她的语气不由得急躁起来,“既然是这样,为何不早早令人过来告之于我,居然拖到了此时?” 妇人产子,是最拖不得的。 方才不过一声凄厉的叫喊而已,到此时,整个绮年殿,都能隐隐听见一阵又一阵袁音弗呼痛的声音。 其实这件事与桂棹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她也体谅观若此时的急躁。 “奴婢下午过去送栀子花给袁娘子的时候看她精神倒还好,也听她殿中的侍女说她近来腹痛是常有的事。” “以为今日也不过如前几日一般,痛痛也就过去了。因此大家都没有很在意。” “谁知道方才有袁娘子殿中的侍女来请您,奴婢才知道袁娘子方才竟是已破了水了。” 破了水便是要生产了,若是久久不能生下来,那孩子会出危险的。 观若的脚步快了些,却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不能再往前走。 桂棹见状,便干脆拦了她,“殷大人不必着急,方才袁娘子的侍女过来报信的时候,奴婢便已经吩咐人去请大夫了,大夫知道事情紧急,想必已经赶过来了。” “如今袁娘子殿中还有萧大人送过来的那些懂生产之事的嬷嬷,定能逢凶化吉,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她一面说,一面帮观若将外袍穿好了,“夜里风凉,您也该知保重自身才是。” 观若停在原处,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 而后才道:“我虽不懂妇人生产之事,也只怕是帮不上忙,可我是一定要去陪她的。” 母亲过世之后的那几年,父亲常常醉酒。酒后便只有那几句话,反反复复地在说。 他一直在后悔,不该在母亲难产之时,还听从了那些接生嬷嬷的劝阻,不曾陪在她身旁,最后连话也来不及说。 这些话说起来不免有些不吉利,袁音弗呼痛的声音还在她耳中。 “我没事,便是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也是要去陪着她的。” 袁音弗会需要支柱,需要知道这世上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她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桂棹,你和兰桡在萧宅之中的人面更广也更有威信,若是有什么事,只怕还需要你们出面。” 桂棹明白观若的意思,很快点了点头。而后道:“奴婢过来唤您的时候,也已经让兰桡去西偏殿听候差遣了。” 观若略略放心,沉下心来,踏入了西偏殿中。 里面并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混乱的,反而除却内室之中袁音弗无法被人忽略的痛呼之声,一派平静。 殿中的烛火被夜风吹动,不住地跳动起来。 兰桡站在殿中,很快便有侍女悄然走过去掩了窗户,令那烛火平静了下来。 观若问她,“大夫可曾过来?” 兰桡走到了观若面前,“邬大夫正好在昭阳殿中为萧大人诊脉,已经着人候在殿外了,他应当很快就会过来的。” “殿中几位嬷嬷都为袁娘子看过,说时辰还早,虽然是早产,胎位却很正,应当是能顺利生下来的。” 观若略略宽了心,“邬大夫既然是在大人那里,其实请其他的大夫过来也是一样。不若先派人去请其他大夫吧。” 内殿之中袁音弗的痛呼之声几乎一刻也不停,观若的心像是被人揪着,总归是没法完全平静下来的。 能有一个大夫在此处候着,总是避免了万一的手忙脚乱。 兰桡点了点头,很快退出去,去吩咐侍女请其他的大夫过来。 外间已然无事,待到又有侍女送了热水过来的时候,观若便跟在她身后进了内殿。 内殿之中,袁音弗的床前聚了乌泱泱的一片人。 产房空气浑浊,又不敢开窗使得产妇受凉,观若才刚刚走进去,便又觉得有几分晕眩起来。 只好先站在人后,待自己的身体缓过来的时候。 懂接生之事的嬷嬷不住地同袁音弗说着话,令她按着她们所说的方法吸气吐气,不要大声叫喊。 只是袁音弗在此时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疼痛让她没法听从那些嬷嬷的意见。 而她的力气也不过就是那么多,方才的叫喊已经浪费了她太多的力气,此时她再呼痛,便比方才轻声地多了。 若是袁音弗始终不肯听那些嬷嬷的话,吃亏的总是她。 观若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下去,高声道:“阿弗,我在这里。” “我已经请大夫候在了殿外,你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你要听嬷嬷们的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周围的嬷嬷回头见是她,都低头同她行了礼,而后稍稍让出了一个空位来,让她在袁音弗身旁,握住她的手,定一定她的心。 “你去哪里了?”袁音弗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也带着无尽的委屈。 她一看见观若,再有痛的受不住的时候,便只是死死地咬住下唇,再不肯叫出声来了。 观若越加心疼起来,接过侍女手中的帕子,轻轻地为她擦拭着额角的汗水。 “阿弗,你一定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不能白白为他受了这些苦。” 她知道人在痛的要失去理智的时候,是听不下去旁人的话的。 但人在将要失去求生的意志的时候,却也就是需要有人提醒她,她还没有完成的那些心愿,她活下去的意义。 “你要坚持下去,不管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你心里的那些恨,都要坚持下去。” 在这样的时刻,心中的爱恨都成了最好的东西,是能够抓住的浮木,是在悬崖之下,能够攀援的藤蔓。 观若飞快地抹去了眼角的眼泪。 这段时日相濡以沫,放下了在青华山时的那些勾心斗角,倒好像她和袁音弗才是一家人。 此时见她憔悴成了这样,她的心总是软,止不住眼泪。 袁音弗想要伸手去为她擦眼泪,只是又一阵痛苦席卷过来,令她一下子又失去了做其他事的力气。 她唯有自己坚持,没有谁能够真正帮得上她。 第375章 郎君 折腾了好几个时辰,一直到寅正的时候,袁音弗才将她的孩子生了下来。 不要说是袁音弗,便是观若,几乎都已经没了力气。 接生的嬷嬷先同袁音弗报喜,用大红的襁褓抱着还沾着血污,没有清洁过的孩子要给袁音弗看。 “恭喜袁娘子,是个俊俏的小郎君呢。” “只是未足月便出生,看起来有些小,哭声也不甚嘹亮。” “您不要着急,奴婢们先将他抱去擦洗一番,而后再将小郎君送过来。” 或许是袁音弗平日对她们不错,这几个接生嬷嬷都很客气。劳累到半夜,也没有一点怨言,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 反而是袁音弗和观若两个人的脸色最不好。 袁音弗别开了眼,并没有将目光落在那个孩子身上。 她只是笑着望了那嬷嬷一眼,“今日辛苦嬷嬷们了,我之前便备了份薄礼要赠给嬷嬷们,只是此时没有力气。” “请嬷嬷们容我休息一会儿,再来叩谢您几位。” 她的声音嘶哑,实在是已经力竭了。 那嬷嬷似乎并未察觉袁音弗的不妥,仍旧笑地喜气洋洋,又止不住地恭维了几句,“袁娘子太客气了。” “小郎君生得像您,将来一定也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娘子呢。” 就是这样的话,袁音弗此时也并不想听的。 观若只好道:“今日实在是辛苦了,请几位嬷嬷先去外殿休息喝茶,我那边也备了礼物,请您不要嫌弃。” 那几个嬷嬷自然又道谢不迭,很快带着孩子先出去打理了。 内殿之中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观若和袁音弗两个。 观若仍然在为袁音弗擦着额头上的汗,一整块帕子都湿透了。 她们默契地没有先提起孩子。 “折腾了许久,你一定是累极了,身上可还疼地厉害?快睡一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袁音弗轻轻地摇了摇头,短暂闭了眼睛,复又睁开,“方才还想睡,这嬷嬷几句话,我倒是又清醒了。” 她微微仰头看着坐在她床前的观若,“阿若,你该累了,不必在这里陪我了。” 袁音弗睡不着,观若自然也如是。 她不愿就走,“我还是在这里陪你一会儿,这一场劫难总算是结束了,我们都是劫后余生,可以聊一会儿天。” 袁音弗便点了点头,长舒了一口气。 “女人的劫难是受不完的,把一个孩子生下来从来也不是终点,只是另一个起点而已。” 她近来听这些老嬷嬷说了许多的养儿经,只觉得有千万重的烦难在等待着她。 她轻笑了一声,既苦涩,又是嘲讽,“孟嬷嬷说这个孩子生的像我,可是我甚至都不敢看他。” “我害怕我在他脸上看出一星半点李玄耀的影子,又让我夜夜都开始做噩梦。” 观若很想问她一句,既然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只是她没有问,因为已经太晚了。早就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了。 “是个男孩儿,至少他将来不必受女子要受的那些苦。” “而李玄耀也一定会更重视他,无论你想用他做什么,都是更有可为的。” 这句话有些残忍了。可是她若是不能在一开始的时候便把话说的白一些,也害怕自己将来会要后悔。 这个孩子定然也会同她朝夕相处的。 她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人,将来也不可能决定他的命运。 生来便不喜,没法接受,不如还是从一开始便离的远一些。 袁音弗怔怔地望着帐顶,“这孩子早出生了两个月,不知道李玄耀知道之后又会如何想,会不会觉得,是我在诓他。” 但是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不会的,我是不是处子,他是知道的。” 床榻之上的血迹,那种剧烈的疼痛,回想起来都是扇在她脸颊上的巴掌。 她永远都没法忘记那种屈辱的感觉。 远比童年时被人从云端上拽下来,第一次跪在旁人面前的时候,还要屈辱。 而李玄耀仍然在嘲讽着梁帝,嘲讽着他于床笫之事上的无能,他说他碰过的好几个梁帝的妃嫔,都尚且还是处子。 有一些明明是得过梁帝宠爱的,她日日都陪着穆犹知,也日日都留意着其他宫殿妃嫔的动静。 她们怎么可能还是处子。 梁帝搜集了那些女子,到都来不过真的都只是摆设。 便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她还是分了片刻的心去思考这个问题。 可观若此时并不想要和她讨论这个问题。 如今李玄耀的妻族姜氏那边也出了问题,他正是自顾不暇的时候。 他听到他添了一个儿子,是会高兴,还是烦恼? “若是你想要让他早些知道这个消息,我可以帮忙。” 萧俶早已经跟着萧鹇去往了九江,她们不再有人能够居中传话。 不过如今的观若可以,“方才开殿门的时候,我看见了邬大夫。” “我令人在昭阳殿外请她请了许久,萧大人耳聪目明,应该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我明日便去同她说,请她允许我向李玄耀那边传递消息。” 反正她们心中无鬼,早产便早产了,只要孩子没事。李玄耀若是想要怀疑,也由得他怀疑。 袁音弗并没有同意观若的提议,“不必告诉他了。我之所以要令他知道我怀孕的消息,不过是想扰乱他的心神而已。” “他只知道这个消息,我最终有没有把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孩子是男是女,又如何抚养。” “这些问题,他都不必知道。” 袁音弗分明已经力竭,她说话的时候是很缓慢的,却有力量。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我仍然手无寸铁也无权无势的时候,他都不必知道。” 她已经收到过萧俶带还给她的有关李玄耀的消息。 他知道他想要这个孩子,想得都快发狂了。 他已经坐不稳李家宗子的位置了,李家所有与他同辈的兄弟,都想要同他争一争。他必须要有一个儿子。 她就是要他抓耳挠腮地去猜,去想,去求而不得。 第376章 心狠 观若能明白她的意思,其实她也并不想让李玄耀知道这个孩子的事情。 并非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觉得少了一个人来掌控这个孩子的命运而已。 观若点了点头,“好,你是孩子的母亲,我自然听你的。” 她为她掖了掖被角,而后站起来,去为她倒了一盏热茶。 她先将茶盏放在了一旁,尽力将袁音弗扶起来,让她靠在了她肩上。 袁音弗方才用了太多的力气,嘴唇上干燥地起了皮,该用茶水来润一润的。 她靠在观若肩上,反而有几分不好意思,“我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要弄脏了你的衣服了。” 观若笑了笑,她莫名觉得有些感慨。“不过一件衣服,又能值得什么?” “我刚从河东出来的时候半死不活,不也是你在照顾我。” 固然有萧俶命令她这样做的因素,可要做到什么样的程度,还是由袁音弗自己决定的。 她是那种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做到最好的人。 而这一年来她们都在做邻居,彼此照顾,是彼此漫漫长夜中最忠实的陪伴者,这份情谊,也不是谁都能及的上的。 袁音弗就着观若的手喝了一口水。 而后她更用力地靠在了观若身上,“若不是因为这是李玄耀的孩子,我甚至觉得,他像是我和你的孩子。” 而这个孩子身上另一半的血脉属于李玄耀,于观若而言,未免就有些像是羞辱了。 观若心中一动,“其实若是你愿意就此将他藏好,让他一辈子都不见李玄耀,我也会将他视如己出的。” 袁音弗没有回答观若的话,只是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喝完了杯盏中的茶水。 观若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一下子又觉得没意思起来。她其实身体也不舒服,想要回去休息了。 只是她才想要站起来,忽而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你今日怎会忽而早产的,是本就如此,还是遇见了什么事?” 恐怕还是遇见什么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观若刚刚醒来时听见的那一声叫喊,实在是太过凄厉了。 袁音弗示意观若将她放下来,而后在枕便摸索了一会儿。 摸索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了观若。 “这是傍晚时萧灵献命人给我送来的消息,你看一看,自然便会明白了。” 什么事沾上了萧俶,便是好事,也要变成坏事了。 观若犹豫了片刻,才接过了袁音弗手中的纸条。 上面的内容是很简短的。观若才看完,便将那纸条攥在了手心,仅仅地揉成了一团。 “李玄耀……”她心里盈满了气愤,简直想要像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些市井泼妇一般,将他大骂一顿。 可人不在她眼前,就是她能骂的出来那些难听的话,根本也是无用的。 袁音弗长叹了一声,“李玄耀为了得到这个孩子,甚至不惜放出风去,说是萧翾扣留了他的妾室与儿子。” “要李氏给他增兵,即刻便与晏明之分兵两路,他要往南郡来。” “他父亲若是如他一样糊涂,真的这样做了,我和这个孩子在南郡,在萧翾手中,还焉有活命之理?” 李玄耀根本就不曾周密地计划过这些事,只是在病急乱投医,只知道给她添乱。 她将消息透露给李玄耀的这一步棋居然还是走错了,给他带来的不过是小麻烦,给她自己带来的,却是毁天灭地的大麻烦。 观若沉了心,“李郜不会糊涂至此,他是不会出兵的,也不会容许李玄耀贸然对南郡用兵。” 她不知道与萧翾合作,究竟是晏既一人的意思,还是他们三个家族共同的协定。 她只知道,萧翾同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看的是晏既的名声与作为,看的是李夫人的面子。 “比起自己的儿子,他应该更喜欢晏明之,也更相信晏明之。” 所以才要他做他的女婿,堂堂陇西之主,不惜背信弃义,用这样卑劣的手段。 只要他相信晏既,就会相信他的判断,不会任由李玄耀胡来的。 “可就算李郜不会同意李玄耀出兵南郡,他只要有这个心思,且已经为萧俶得知——萧翾也是一定会收到消息的。” 萧翾的消息,只会比萧俶更快。是她根本就不在意,始终将李玄耀视为废物脓包,还是有别的打算? 这不是可以轻松放过的事。 “阿弗,你既然知道了,可有什么打算?” 袁音弗又深吸了一口气,也同观若一样,有千般的怨气,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我也是想要同你商量这件事的。我想让你陪我,我要去昭阳殿前跪着请罪。” 她什么都拿不准,唯一能拿的准的,便是萧翾并不如外界所传言的那样冷血无情。 “不行。”观若很快就拒绝了,“你才刚刚生完孩子,明日只怕连下床都困难。” “你尚在月中,是不能有一点问题的,便是吹过来一阵风,都能将你吹倒。” “你和你的孩子一样脆弱。” 观若想了想,“若是你实在担心这件事,我可以先替你去大人那里探一探口风。” 袁音弗笑着摇了摇头。 “这件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我都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了,难道还能同那刀俎商量,晚一些再杀我么?” “李玄耀只会拖累我,我从来也指望不上他,我只能靠自己。” 更何况若是不表现的可怜一些,如何能让萧翾轻轻地放过她,不施加更多的责难,给已经足够无力的她。 这样的话是不能对观若明言的。 其实她和晏既是一样的人,永远都想要坦诚待人,不愿以心机手段去算计别人。 尽管简单的算计,便能为自己迎来许多无法计量的好处。 在观若心中萧翾的地位已经十分超然,纵然她也同样看重自己,却也不意味着她愿意帮助她去欺骗萧翾,用她的可怜去逼迫萧翾改变她的原本的打算。 更何况萧翾能走到今日,便是内心再如何柔软,手段也足够凌厉。她的心还是足够狠的。 产子当日便能够起身,跪在昭阳殿外祈求她的原谅,是对她自己的心狠。 她也想要让萧翾看到她的心狠。 第377章 大夫 观若望着她,“我实在不觉得你如今的身体,还能有力气跪在昭阳殿外等候萧大人的宣召。” “更何况如今天气虽然热起来,你却不可只穿轻薄的衣裳。” “不是着凉便是中了暑热,你确定要这样做?阿弗,受苦的可是你自己。” 她不会看不出来,袁音弗是想要用自己的可怜去获取萧翾的怜悯。 这是她做人惯常使用的手段,轮不到她来指摘。 就像是她当时想要劝着袁音弗不要留下这个孩子,她也不会听她的话一样。 她只是尽提醒之责,尽朋友之责而已。 袁音弗轻轻拍了观若一把,“我意已决,便是你明日不肯陪我,我也会自己去的。” 观若也就站起来,不再多言了。 “那么你好好休息,我也就先回去了。” 她走出两步,忽而又想起一件事,“你的孩子,他要叫什么名字?” 她们总不能一直用“那孩子”,“你的孩子”,“我的孩子”来称呼他吧。 袁音弗摇头,“我还没有想好。” 这样的事,是要两个同样对这个孩子充满爱意和期待的人才能讨论的出来的。 她很快又道:“你说若是我让萧大人来为这个孩子取名,她会愿意吗?” 没有等观若回答,袁音弗又像是得了什么额外的趣味,“李玄耀不自量力,居然还想要攻打南郡。” “如今连他唯一儿子的名字都要由萧大人来取,你说,他若是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 观若想说李玄耀会是什么表情,她并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萧翾是不会愿意应承下这样的差事的。 见袁音弗的精神像是比方才刚刚生完孩子的时候更好了许多,也就放心了。 她不想反驳她,扫了她的兴致,便只是道:“我也觉得有些累了,在你这里捂出了一身的汗,就先回去了。” 见袁音弗微微点了点头,她便转身出去了。 正好迎面遇见了将孩子抱回来的那个接生嬷嬷,见到她,便躬身同她行礼。 她一弯下腰,那孩子也就在她眼前。 一张看起来并不算太白净的小脸,皮肤皱皱的,其实根本就看不出来究竟是像谁。 不过只是这些嬷嬷的吉祥话而已。 邬大夫和另一位兰桡先请来的张大夫仍然候在殿中,在同彼此喝茶。她们也候了一夜了。 观若刚想要上前去同她们打招呼,忽而又是一阵猛烈的晕眩之感,她眼前一片黑暗,一下子拖着她向下坠去。 “大人!” 是站在一旁的兰桡冲了过来,及时将她扶住了,她才不至于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摔下去。 观若缓了片刻,殿中的人已经都围了过来,她也就慢慢地清醒起来,眼中不再是非黑即白的色彩。 兰桡将观若扶了起来,语气关切,“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是否是陪伴袁娘子太久,所以太累了。” 或是见了血腥,有些冲撞到了。 这话不吉利,她没有敢说出口。 桂棹同样搀扶着观若,“大人午后便有些不舒服,像是中暑的样子。” “回来的时候只嚷着累,随便吃了点药丸子便睡下了。” 又客气地与同样围过来的邬、张两位大夫道:“正好两位大夫都在这里,也为我们大人看一看。” 其实观若不想午后便召大夫过来,也有害怕萧翾会知道的意思。 她虽然没有因为晏既之事而波动许久的心绪,更不会因此致病,可萧翾未必会这样想。 如今正好大夫在这里,又有现成的话口子,观若自然也就不推脱了。 她同邬大夫一起坐到了窗边的长榻上,又对张大夫道:“此时袁娘子还没有睡着,还是要麻烦您进去看一看她。” 就算是没什么事,生产时消耗了太多元气,开一些补药过来也是好的。 张大夫眉目温婉,态度也很谦恭,“这是自然,大人这里,便要麻烦邬姐姐了。” 邬大夫是萧翾所豢养的这些大夫之中医术最好的,其他的大夫都以她为尊。 只看萧翾每有不适,都只召她一个人便知道了。 不过邬大夫的年纪倒是不大,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与其他贵胄家中相反,在萧宅之中,除却那些非男子不可的力气活,其他许多职位,大部分都是由女子来担当的。 事实证明女子也的确不比男子差劲。 邬大夫的手指很快按上了观若的手腕,又细心询问了一番观若近来的症状。 其实她倒是也没有觉得什么特别不适的,“只是白日事多,早晨起的早,好像总有些睡不足似的。” “也有些受不住天气热,方才在闷热的地方呆的太久,所以才会觉得有些头晕的。” 邬大夫笑起来,“殷大人只说症状即可,倒是不必先给自己寻什么原因。” “其实这些原因都反映在了大人的脉象里,我们做大夫的,自己会判断的。” 她说的这些话其实并无恶意,只是观若听来,还是觉得有些讪讪的。 观若从前并没有同这位邬大夫如何接触过,不过是在萧翾那里打过几次照面而已,倒不想她是这等快人快语的性格。 为她把完了脉,邬大夫很快站了起来,朗声道:“殷大人的身体从脉象上来看并没有什么不妥。” “或许只是这几日太累了,方才又多多少少受了些惊吓,所以才至如此的。” 邬大人说她的病症与原因都会反应在她的脉象上,看来倒也不尽然。 方才她在产房中陪着袁音弗,心中虽然关切,可到底还是一切顺利,远远不到令她受惊的地步。 “殷大人这几日要注意休息,白日若要在日头之下行走,也千万择一些阴凉的地方。” “此时虽然不过初夏,也千万不能小看了这日光。” 观若也站起来,同邬大夫点了点头,便预备先回她的东偏殿去了。 邬大夫留下了兰桡,要她取那张药方,观若自然也由得她们。 她已经太累了,没精力再同旁人寒暄了。 她望了一眼窗外,过不了多久,便又是天明了。 天明有天明的事。 第378章 中毒 观若回到东偏殿里,实在已经很晚了,过不了多久,她便该要起来,拿着萧翾赏赐给她的那把剑出门去练剑了。 桂棹服侍观若沐浴完毕,便问她,“大人,您身体不好,想必也受不住练剑的疲惫。” “不如奴婢天明时遣人去同王女官说一声,您明日再去吧。” 观若不过心动了片刻,“正是因为身体不好,才应该多动一动,没事的,我此时休息一会儿,今日早些回来便好了。” 她这副身体,醒来的时候还是在梁宫中养尊处优的身体。 在青华山许久,做那些活计,时常也觉得精力不济。 后来吴先生给她开了药方,她在南郡的这段时日其实一直都在吃这些补药。 以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谁知道还是这样不济。就是坐着思虑的时候太多,动的时候太少了。 桂棹也就不坚持什么了。见观若睡下,很快替她灭了殿中的烛火,而后轻轻退了出去。 观若闭上了眼睛,分明觉得很累,却好似又睡不着,心静下来的时候,听耳边的一切声响都很清晰。 她听见殿外兰桡在和桂棹说话,“大人休息了么?” 桂棹回答她,“大人已经累极了,幸而殿中还有热水,沐浴完毕,便直接休息了。” “你怎么去了这样久?” 中间是短暂的空白,兰桡没有很快回答桂棹的话。 而后她的声音又压低了些,“邬大夫此时还候在外殿之中,她说……她说大人的脉象有异。” “方才人多眼杂,她不敢随便将这种事宣之于口,所以才佯装离开,而后又折返回来。” “此时我请她在外殿喝茶,也不敢先问大人的脉象究竟是有什么不妥。” 桂棹也沉默了片刻,而后才道:“邬大夫难道是……那个意思?可为什么……” 兰桡打断了她的话,“是哪个意思,此时都还不知道。” “只是邬大夫漏夜前来是一片好心,此时大人却又歇下了,你说我们要不要把大人先唤起来。” 她们还在商量,观若已然披衣起身,悄然走到了内殿门前,“桂棹,兰桡,你们不必商量了。” 听见这些话,观若心中顿时一片冰凉。 她曾经是梁宫中的娇客,虽然有袁姑姑保护,可这些伎俩,这样相似的情形,她并非是没有经历过。 若是生病,邬大夫并没有什么不能当面言及,或是等明日再来通报的。 这样看来,便是有人对她下药了。 桂棹和兰桡让出了一条路,跟着观若往外殿走。 万籁俱寂,外殿中只有一个角落点着一豆灯火。 邬大夫原本正在喝茶,见观若从内殿中走出来,也就从榻上站起来,拱手与观若行礼。 观若同样还了礼,她是心中惶惶无定的,“今日要辛苦邬大夫了。” 她身上不过随意披了件外衫,鬓发散乱,便又道:“原本已在休息,仪容不整,实在是失礼了。” 邬大夫看起来要比在袁音弗那里的时候更温和一些,“病人大多都是容颜憔悴的,大人今日疲惫,算不得失礼。” “时辰已经不早了,闲话少叙,我想大人大约也已经猜到了,您应当是中了毒了。” 观若的确已经心中有数,可是真的听人这样说起来,还是觉得心里一下子发起了慌来。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她此时到底还有什么价值,值得人这样费工夫地将她害死。 只能是因为萧翾。 可萧翾身边的女官并不是只有她一个。萧翾虽然看重她,可她也并非是不看重其他的女官。 她身上究竟有什么,是与其他人不同的? 站在一旁的兰桡与桂棹同样面色微变,见观若没有追问,桂棹先道:“不知道我家大人中的是什么毒,严不严重,有什么解毒之法?” “所幸殷大人此时中毒还不深,自然是可以解毒的。而且殷大人平日里可是有在服什么药物?” “究竟是什么毒物,我心里已有猜测。可若真是我所猜测的那一味药,大人应该早已经不光光是头晕嗜睡而已了。” 观若的手不自觉地捏住了自己的裙摆。 邬大夫的言下之意她明白,心中瞬间一片冰凉,手心渗出了密密的汗水来,令她觉得十分不适。 “的确是有在用一味药,是我从前相识的一味老大夫开给我的。” 她望向了兰桡,“去将我的那些药丸,还有药方都拿过来给邬大夫看一看。” 兰桡很快转身去了内殿,不过片刻,便将药丸和药方都拿出来给邬大夫查验了。 她先是看了药方,很快现出了了然的神色来,“不知道殷大人对于医理可有研究?” 观若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摇了摇头,“我并没有研习过。” 邬大夫先是解释了一句,“我那些老师、前辈看病的时候最喜欢给人讲医理,从来也不管人能不能听懂,非要说的云里雾里不可。” “我倒是没有这样的习惯。简而言之,这药方中正好有一味药可以解那毒药的毒性,所以到今日为止,殷大人都还没有什么事。” 她说完这些,又将那些药丸全都倒在了桌上,一颗一颗地查验了过去。 观若等了许久,她才终于算是将所有的药丸都查验了一遍。 观若的心又揪起来,便听邬大夫道:“这些药丸都没有问题,且于殷大人的身体也是对症的。” “不过你如今的身体应该比当时这位老大夫给你开药的时候好了许多,往后边不必一日一颗了,只两日一颗,随水化开即可。” 若是要向她下手,最容易的便是在吃食药物上动手脚。 这瓶药一直都是放在观若内殿中的,若是它也出了问题,观若只怕是要草木皆兵了。 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什么价值,值得人这样谋害,谁知道旁人跟她想的从来不一样。 她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害她,想要夺走她所拥有的东西。 晏既说的没错,永远都不要低估旁人对的恶意,又是她太轻敌了。 “我接下来该如何做,确认是我身边的什么东西出了问题,还需要邬大夫帮我。” 第379章 出门 这件事一出,观若倒是的确没有什么心思要去练剑了。 若她一直这样中毒下去,命犹不存,什么事都没有意义了。 送走邬大夫之后,她睡的很不安稳。 她此前算是答应了袁音弗要陪着她去萧翾那里谢罪,她还是没有时间在床上多呆一会儿的。 要找萧翾,只有清晨的时候,她才一定是呆在昭阳殿里的。 桂棹遣人去西偏殿问了袁音弗是否已经起身,仍旧决定要去找萧翾。 兰桡则在为观若上妆,“您的脸色实在太差了,要多用些粉,把您眼下这一片乌青都给遮住了才行。” 观若的眼睛还有些睁不开,只觉得沉重无比。 她撩了一眼镜中人,也望见了站在她身旁的兰桡。兰桡是照不见自己的。 “你也不必说我了,你自己的脸色同样也不好。” 兰桡是真切地关心她,她又是观若身边的近人。昨夜遇见这样的事,纵然观若并不怀疑她,她也是疑罪未名,自然休息不好的。 等她终于为观若遮掩好了眼下的青黑,观若拍了拍她的手 “今日便不必陪我去昭阳殿了,你和桂棹都留在殿中,好好地休息一会儿。” “等午后起来,再小心地将这些东西查验一遍,若是什么都没有发现,那就等我回来再做打算吧。” 祸从口出,毒却是从口入的。她平日用的膳食,茶水,可能都会有问题。 膳食且再说,酒与茶叶之类的东西,却可以先送一些给邬大夫,令她在私底下先查验一番。 她无人可靠,只能是相信邬大夫,相信她的医术了。 而今日她去寻萧翾,也不光光是为了袁音弗的事。 哪怕她会觉得她蠢,觉得她无用,她也是要把这件事告诉她的。 或许找出凶手之后,只有她能够决定该怎样处置这个人。 桂棹很快回了内殿,低头道:“袁娘子已经起身了,正在等大人。” “奴婢也已经为您准备好了车辇,待您收拾好,便可以一起出发了。” 观若为自己戴上一对东珠耳环,这还是上一次萧翎送她的珍珠做成的。 “你可见到袁娘子了?她精神如何,身上的衣服是否穿的足够?” 观若望了窗外的天空一眼,将要到辰时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看来今日不会如昨日一样炎热了。 “怕是要下雨,你去提醒她,再添一件衣裳。” 观若根本就拿不准萧翾到底会不会买她们的帐。袁音弗才刚刚产子,总是更害怕受凉的。 桂棹便道:“西偏殿里的嬷嬷们也劝袁娘子的,衣裳应该都是足够的,还迫着她系了额带,不要太过劳累,应当是无妨的。” 观若点了点头,开始往正殿走。 反是她来的玩一些,袁音弗已经由她殿中的以为老嬷嬷扶着,在殿中缓慢地踱着步。 昨夜痛了那样久,想必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已经被拆解一遍了,她此时还能如此,观若也实在还是佩服她的毅力。 等到观若走过来,袁音弗也就轻轻地推开了她身边那个老嬷嬷的手,尝试着自己走了几步,走到了观若身边来。 她的脚步自然是虚浮的,观若不忍在见她为难自己,很快扶住了她。 “不要逞强,什么事都可以慢慢来。” 袁音弗点了点头,却又叹息了一声,她的声音嘶哑。 “我也是没有办法。从绮年殿到昭阳殿的这段路程,我是打算自己走去的。” 观若闻言,下意识地瞪了她一眼,“便是要做戏,也不必为难自己。” “你可知从此处到昭阳殿,便是康健的正常人,也需要走上许久,不是你能承受的。” “更何况今日天气不好,若是半路下起雨来,你淋上一星半点,落下了什么病根,这辈子也别想好过了。” 为这点事,不至如此。 观若这样一说,袁音弗似乎也有些惧意,她也有些害怕她自己会支撑不下来。不过勉强走了几步,腿便在发软了。 “可我是待罪之人,却坐马车过去,不会显得太没有诚意了么?” 观若渐渐地有了些不耐烦,努力地压下了心中的烦躁。 “在你眼中是大事,萧大人只怕根本就不在乎,她是从来也没有将李玄耀放在眼中的。” “更何况她知道你昨夜才刚刚生产完,不会苛求于你。戏若是做的太过了,未免有把人当作傻子戏弄的意思。” 听罢了观若的话,袁音弗也就不再坚持了。 由观若搀扶着,往绮年殿前停着的马车走。马车之上的铃铛被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袁殷弗上了马车,靠在观若肩上,偶尔会掀起车帘,看一看外面的风景。 这些于观若而言都已经是熟惯了的,而且萧宅之中,除了一排又一排的宫墙,并没有什么可看的。 比梁宫中还要清寂些。 “从我入萧宅开始,几乎没有出过昭阳殿的殿门,所有的道路都不认得。” 观若回答她,“萧宅中的建筑都差不多,道路也平直,其实只要记得要拐哪几个弯,便可以了。” 袁音弗点了点头,在一阵风吹过来的时候,终于放下了车帘。 “我希望我以后也能常常有机会出门,不再被困死在那一座小小的殿宇之中。” 只要能出门,她就会有很好的前程的。她不会愿意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一个小孩子身上的。 仆妇侍女会将她把孩子养好,她有她自己的人生,有她自己想要做的事。她已经停步很久了。 “来南郡已有半年,我是一事无成,阿若,其实你已经获得许多了。” 若不是被这个孩子拖累,袁音弗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 观若在心里叹息一声,“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想要的东西没有得到。” “阿弗,接下来你总是要比之前更自由一些了。” 从前是绑了石块在自己身上,每走一步,都要花费成倍的力气。 而如今她的孩子成了风筝,她手中攥着那根线。 线控制着风筝,其实也是风筝在牵引着拿着线的人。不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 第380章 请罪 马车很快将观若和袁音弗带到了昭阳殿前。 此时的天气仍然很差,时间过去,周围反而比观若刚刚起身的时候还要更暗了。 很快就要下雨了。 观若将袁音弗从马车上扶下来,而后搀扶着她,一路走到了昭阳正殿之前。 往常这个时候,萧翾都是还没有起身的,今日看来也如是。 殿外的侍女入殿通报,凌波很快从殿中走出来,便如没有看到袁音弗一般。 “今日殷大人这样早便过来,大人叫我问一问您有什么事。” 观若便道:“绮年殿西偏殿袁娘子过来求见大人,要向大人请罪。” 凌波语气自然,“不知是为何事请罪。” 观若也不知这是不是萧翾要问的,只好先回答,“袁氏之子的父亲,乃是陇西李家嫡子李玄耀。” “李玄耀知她母子在南郡,意图挥兵南下,攻打南郡。” “此时虽然还没有行动,不过陇西李氏虎视眈眈,有此意图,便也是该死。” 凌波轻笑了一声,“‘虎视眈眈’?何处有虎?大人不过是见了一只病猫而已。” 她这样说,便是萧翾的确早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凌波很快又对观若道:“请殷大人和袁娘子在此处稍候,我这便去通报大人。” 观若低了头,看着她重又走进了内殿里。 周围并没有什么人,袁音弗压低了声音问她,“阿若,你说萧大人今日会愿意见我么?” 观若目不斜视,“无论如何,我们都已经候在此处了,稍安勿躁。” 若是萧翾并不想见袁音弗,她今日是白折腾一趟了,得不偿失。 她自己同样也是心事重重,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相比于自己中毒这件事,邬大夫告诉她的另一件事,更令她增加了无数猜测,心神不宁。 好在她们又等候了一会儿,凌波也就从殿中走出来,神态仍旧高傲。 “大人此时尚在梳洗,待到大人整理完毕,而后再宣召袁娘子进殿。” 她又望向观若,“大人也问起殷大人,今日怎么没有去练习剑术?若是没有什么事,便先去忙自己的事。” 若只有观若一个人,大约早就被萧翾放入殿中了,哪里还需要这样传话。 而萧翾的意思,是她不必如袁音弗的靠山一般杵在这里么? “昨日有些头晕目眩,并没有能够休息好,因此与王女官告了假。今日候在此处,也是有一件事要同大人说。” 凌波点了点头,并没有问起来,“既是如此,殷大人便继续在此处等候片刻,大人很快便会宣召你们了。” 她又回了殿中,袁音弗同观若对视了一眼。 她身上仍然披着春、秋两季天气寒凉时会用的披风,在原地站地久了,额头上沁出了冷汗来,神情也不再似方才那般轻松了。 观若仍然搀扶着她,瞧她面色,她将要坚持不下去了。 “等下一次凌波姑娘从殿中出来的时候,总是轮到我们进去了。”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再忍一忍。” 袁音弗大半的重量都压在观若身上,她方才一直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苦苦地熬着。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话来。 “幸而是我方才听了你的话,不然……” 她的话被再一次从殿中走出来的凌波打断了,这一次她总算是做出了请她们进殿的手势来。 “大人请殷大人还有袁娘子进殿说话。” 袁音弗已经连站都快要站不住了。她一只手搭在观若身上,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肚子,面色苍白。 她仍然没有忘记同凌波道谢:“多谢凌波姑娘为妾一次又一次通传了。” 凌波看来对她并没有多少怜悯,不过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分内之事,袁娘子不必言谢。” 袁音弗的身体倚靠过来,观若才想起来她还有一件事没有嘱咐她。 “待会儿进入殿中,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惊讶,目不斜视即可。” 昭阳殿中那些白色的帐幔,总是吸引人的目光的。而萧翾不喜欢旁人注意它们,惊扰它们。 袁音弗的神色之中,疑惑是顷刻即逝的。而后便做肃容,坚毅的神情将原本憔悴不堪的容颜都照亮了。 她们缓步行走在昭阳殿中,四处的窗户难得洞开,帷幔在风中起舞。 袁音弗果然目不斜视,像是也有了力气,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走的很稳。 锦帏初卷,萧翾就半靠在她平日所喜爱的那张长榻上,手中是一卷书,看起来百无聊赖。 殿中并没有任何的男子,看来昨夜萧翾是独寝。 观若同萧翾行礼,袁音弗则是直接跪了下去,“妾身袁氏,特来向大人请罪。” 她也是在梁宫之中学习过宫礼的,此时忍着身上的疼痛,将这一个礼行的很漂亮。无非是少了几分力气而已。 萧翾身边有侍女为她摇着扇,她并未将袁音弗唤起来,而是道:“昨夜生了一个儿子?” 袁音弗的头还磕在地上,闻言也不知道该不该抬头。只是道:“托大人的福,的确如此。” 萧翾听完,立刻便轻轻笑了一声,“托我的福?我倒是没有这样的福气。” “或者陇西李氏不曾派兵攻打南郡,都已经是我的福气。” 她这一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可就连观若,都不由得冷汗涔涔。 萧翾果然知道这件事,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李玄耀这个草包的盘算。 可是这件事应该已经过去数日,萧翾却一直按兵不动。 到今日袁音弗过来寻她,才摆出了架子来,像是要搓摩她一番,好好地出一口气。 这不像是萧翾会做的事。 果然,下一刻她便道:“才生完孩子,请罪也已经请过了,便先回去吧。” 和萧翾说话,好像永远都行走在云雾缭绕的山中。不知道下一刻会见河流,还是再见陡坡。 就这样让袁音弗回去,这又算是什么意思? 是原谅了她,还是她也知道这件事跟袁音弗根本也无关,所以不愿意再听她的废话? 辛苦折腾了一趟,得来这个模棱两可的结果。 袁音弗终于抬起了头,目光中有货真价实的,她没法掩饰去的疑惑。 她才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已经有两个侍女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来。 凌波亦道:“我送袁娘子回绮年殿中去。”再无别话。 第381章 取名 观若的目光跟着袁音弗的背影,一直到她消失在了白色的帷幔之后。 再回过头,萧翾正静静地望着她。 观若低了头,轻轻唤了一声,“大人。” 萧翾便收回了她的目光,“昨夜才生了孩子,我听说那孩子一点也不心疼他娘,一直到寅时,才落了地。” 她摊开了她手中的书,“你陪着她?便不害怕?” 观若望了她一眼,才发觉她手中的书页之上,根本一个字也没有。 她开始回答萧翾的话,“阿弗身边并没有可依赖的亲人,又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我不放心她。” “若说怕……其实也有一点。我其实很怕看见血。” 从前在青华山的情形,她已经不想再回忆了。 萧翾轻嗤了一声,像是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而后她道:“你回去之后告诉她,她既不想要从李玄耀身上获得任何好处,那么她和李玄耀之间,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 不必这样跑来她面前,声泪俱下地哭求一场——若是她不早些将她打发走,大约也就是这样的流程。 她不耐烦应付,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样无趣又无用的事情上。 “所以我也不会将她和李玄耀的事情混为一谈,她只管好好养着身子,照顾她的孩子便好。” 得了萧翾这句话,观若才放下了心来。恭敬地道:“大人慈心。” “慈心?这可不是慈心。不过是觉得她这个人,也有几分意思而已。” 萧翾将那本书随手扔到了地上,而后平躺下来,指了指她的头,示意观若来为她按揉。 观若很快坐到了她面前,开始轻轻地为她按着头上的几处穴位。 萧翾闭上了眼睛,“我看她,看的不是可怜,而是心狠。” “这对于居上位者而言,是很重要的品质,阿若,你该好好同她学一学。” 袁音弗这点伎俩,连她都瞒不过,自然是瞒不过萧翾的。 “我连对旁人心狠都还学不会,更不要说是对自己心狠了。大人是在为难我。” “不过我会尽力学一学的,在这世间,终究还是自保最为重要。” 她将要开口,同萧翾说起有人对她下毒的事了,萧翾却忽而又问起来,“阿若,那个孩子,可取名了么?” 看她态度,不过是闲暇时的随口一问而已。 观若便道:“昨夜阿弗说,这个孩子是在萧宅出生的,您是主人家,所以想让您给她的孩子取一个名字。” 萧翾居然并没有拒绝,“既然要我来取,那不如便跟我姓萧好了。” 她沉思了片刻,“就叫萧迫。” 与“迫”同音的字有许多,观若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个字。 “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不过这沉痛,却并不是为君。” 李玄耀想要攻打南郡,想要与萧氏开战,是自寻死路。袁音弗的沉痛也从来不是为他,为了那个孩子。 她只是为她自己而已。 这是《新婚别》中的一句,不知道萧翾怎么忽然就想到了这里。 而这一个“迫”字,观若一瞬间想到的却是“强迫”,“迫不得已”,全都是不好的词。 也都是在诉说袁音弗的际遇。 只是她既然已经为袁音弗开口,替她的儿子求来了萧翾为他取的名字,便也不能再令她收回去了。 不知道她回去转告袁音弗,她又会做如何想。 这一个名字的意义当然也还不止于此,“跟我姓萧,于有些人而言,是求之不得,是无上的荣光。” 譬如萧俶。 “而于有些人而言,便是莫大的羞辱了。李玄耀只有这一个儿子,将来也将如是,对不对?” 甚至她故意取了这一个“迫”字,与李玄耀的名字如同兄弟一般,同样也是侮辱。 观若想明白了这些,一时间不知道该为这个孩子高兴还是忧虑。 但有了萧翾插手,这个孩子一定更加不可能回到李玄耀身边去了。 “阿若,去为我倒一杯茶来。” 观若听见了萧翾的吩咐,很快停了手,站起来,却一下子踢到了被萧翾扔在地上的那本书。 她将它捡了起来,放到了一旁,而后为萧翾倒了一盏茶。 观若忽而发觉,原本放在殿中角落的那个西洋玻璃做成的水缸已经不见了,里面的游鱼自然也一同不见了。 昭阳殿不再如她第一次过来的时候那样昏暗,甚至在白日时都点起了烛火。 殿中的侍女便如雕像一般,只知重复摇扇的动作,连一丝多余的动作都不会有。 萧翾坐起来,还是挥了挥手,让她们都退下了。 观若将茶盏奉给她,想起方才的异状,“大人为何在殿中看起一本没有字的书?” 萧翾啜了一口茶,反问她,“阿若,若是没有字,还能算是书么?” 观若一时被她问的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萧翾又道:“武皇驾崩之后,令人在乾陵司马道东侧立了一块无字碑。” “虽然无字,却自自有世人为她道尽平生事。 她笑着望着观若,“阿若,你猜一猜,这书页之上,写着我什么事?” 观若不知道萧翾为何发了这样的感慨,她想了想,“武皇立起这块无字碑,是令后世之人评说的。” “她以女子之身,成为了唐朝的帝王,在位之时,甚至是在仙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为时人所贬低。” “甚至到如今,也不乏一直贬低她的士大夫。” 只要她是个女子,哪怕拥有比唐室许多其他帝王都更伟大的功绩,她也一定什么都是错的。 “而我和大人仍然共同生活在这个世间,大人也还有很多的事情没去做,要去做。” “此时讨论这个话题,还是有些太早了。” 萧翾望着观若,莫名地笑了笑。萧宅之中这个时节没有艳丽的花朵,萧翾是唯一的一朵。 淡妆娇面,轻注朱唇,一朵梅花。 她在这个笑容里藏了许多的深意,要是很久之后观若回想起来,才蓦然明白过来。 萧翾拉着观若的手,让她重又坐回了她身旁。 第382章 惊蛇 “阿若,凌波说你今日来寻我,是还有一件事说,到底是什么事?” “昨日让你给晏明之写的信,你可写完,令人送出去了?” 观若一瞬间回想起她同邬大夫在绮年殿中对坐的时候,纵然萧翾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心还是渐渐冰凉下去。 观若先回答萧翾的话,“昨日便已经写好,封好,交给闵女官传递出去了。” 剩下的事,她忽而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想了想,决定从昨夜邬大夫为她诊脉的事情开始说起。 “……桂棹和兰桡是大人送来的人,并且这段时日服侍我尽心尽力,从无怨言,我亦将她们当作姐妹一般,因此我并不怀疑她们。” 若是萧翾想要杀她,不会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 更何况她也没有理由要杀她,她何必花这么多心思在她身上呢。 “我不想打草惊蛇,已经让她们去查验我殿中常用之物了。” “而在找到真凶之前再用膳食,我也会借着要照顾阿弗的由头让他们把膳食放到西偏殿里去。” “一进了西偏殿,请一位大夫以看护袁音弗为由,日日守在殿中,为我查验膳食中是否有毒。” “若是这样,应该很快便能先查清楚到底是不是我的膳食有问题了。而后再顺藤摸瓜,就容易的多了。” 遇见事,萧翾向来是喜欢先听她自己的想法的。 事发突然,观若的心很乱,也只是想到这一些而已。 “我适才说你心软,你此时也还是心软,这可是生死之事。” 萧翾显然对她的答案并不满意,“难道从前在梁宫之中,你那个袁姑姑,就是这样教你的?” 这似乎不是一个需要观若回答的问题,可是萧翾说完这句话,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观若只好道:“从前在梁宫之中……当然也遇见过这样的事。” “只是袁姑姑从来都不会让我出面处理,都是她自己一气查清楚,而后交由梁帝发落了。” 她从来也没有管过这样的事,每日的功课已经足够让她头疼。 甚至有很多事她在当时都并不知道,是在旁人指责她心狠手辣的闲言碎语之中才窥见一二的。 “什么叫不要‘打草惊蛇’?就该将杂草都焚尽了,让我看看这里面究竟能容纳多少污秽才是。” 萧翾冷笑了一下,“让我来教你,遇见这样的事情,到底应该怎么办。” 她很快摇了摇手边的铃铛,将凌波唤了进来。 “将与绮年殿东偏殿所有有关的侍女、嬷嬷、小厮全都先关到暗牢里去,你去查清楚,到底是谁在给阿若下毒。” 萧翾的语气不容置疑。在萧宅之中,她的臣属被人不明不白的投了毒,无异于是在打她的脸。 凌波听完,无论是对抓人,还是对投毒这两件事都没有任何的惊讶。 神色很平静,“是所有能直接或是间接接触到殷大人的人么?要不要将书房里的人也算上。” 一语惊醒梦中人。 观若只觉得这件事或许会和她寝殿中的人有关,却一下子没想到书房她也日日都去,也常常在里面用茶水点心的。 在这些事上,她到底是不如凌波敏锐。 萧翾的神情越发冰冷,“只要是活人,便都一样处理。” 观若还在犹豫,凌波很快转身出了昭阳殿,要去办萧翾适才交代的这件事了。 萧翾见观若神情似有不忍,越发不悦起来。 “仆从最重要的便是要忠诚于自己的主人,若是做不到,便是千刀万剐,那也不足为惜。” 她一下子失去了同观若交谈的欲望,“你昨夜心中存着事,想必不能休息好。” “今日便在殿中好好休息,不必再来书房了。” 她转动着她手中的杯盏,目光落在殿中的地面上,“我身边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这样的蠢货了。” 观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差点以为萧翾是在骂她。 不过同萧翾比,她也的确就是个蠢货。 她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萧翾,她还不能就这样走。 观若站起来,“其实邬大夫还告诉我一件事,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我才决定先不要声张的。” 萧翾皱眉望着她,“如今你同我也要打起哑谜来了。” 观若的头更低,“我不敢欺瞒大人。” “只是我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会与意图毒害我之人有关,所以不敢贸然猜测,牵连旁人。” 她知道萧翾的耐心没有那样足,也不想再受她责备。 便直接道:“邬大人说,我所中的那种毒物并非是寻常可得的,是一种只生于北地郡的植物。” “所研制出来的毒药名为‘芳时歇’,只需要很少很少的分量,不出两个月,药石罔效。” 这种毒草既只生于北地郡,天下就是有很多大夫会不识得的。就算知道是中了毒,也未必知道会如何解。 她还是只有死这一条路。这一次是远在颍川的吴先生救了她。 而观若所认识的出身北地郡的人,只有崔晔一个而已。 她一瞬间便想到了他,所以在萧翾面前才犹豫了。 虽然说并不是这一种毒药只产于北地郡,便一定为北地郡之人所有,可若是仔细想一想,崔晔并不是没有动机的。 萧翾抬起头来望着观若,她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阿若,邬时宁同样也是出身于北地郡的。” “北地邬家,和北地崔家,是数十年的老对头,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邬时宁大约就是邬大夫的名字。而观若又哪里会知道这样的事。 萧翾听懂了她的暗示,却同她这样说。 “看来相比于崔郎君,您还是更怀疑邬大夫一些。”邬大夫分明已经是萧翾最信任的大夫了。 崔晔在她心中的地位,和她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对等的。 无论是谁害她,于她而言都不要紧。只要能找出来这个人,从此以后她一切平安便好。 但或许于萧翾,便是完全不同的。她说过崔晔有一双她所能寻找到的,与那个人最相似的眼睛。 萧翾别过了眼去,眼中再没有一丝可以让观若读懂的情绪。 “无论是谁,我都会查清楚,还你一个公道的。” 第383章 字迹——正文番外(十) 从南郡传过来的消息,向来都是用最快的马,日夜兼程送到晏既手里的。 如今他已经在淮阳陈县,离南郡更加近了。 他原本已经想要休息,一听到南郡的消息,睡意很快便被消失无踪了。 那一封信先送给了伏珺,如今是她在帮晏既分担这些事。每日千头万绪,要晏既一个人,是做不完这些事的。 晏既从伏珺手中接过了那封信,来不及先问她什么,便将那封信展开了。 只是才看了一行,便忍不住走了神。 这字迹与姑姑的实在太过相似了。 他从小习字,跟的是尚书房里的老学究,那时活泼好动,并不能静下心来写字。 每次一提笔,写出来的几笔烂字,叫身边人看了都发愁。 后来是母亲每日拘束着他,要他跟着她一起写字,到后来,他的心才能慢慢静下来的,字也就能写的好了。 母亲的字笔力遒劲,干净利落。 若说字如其人,在他心中,母亲也的确就是这样一个性格坚毅,善谋略,不输男子的巾帼英雄。 而阿柔习字的时候,母亲却没有让她跟着她学,而是取出了从前许多姑姑的字帖来,让她照着模仿。 他刚醒来的那几年,花了很多时间来陪伴母亲和妹妹,他陪着阿柔写字,也日日都同姑姑过往的笔下的那些心情相对。 姑姑的字体其实和母亲是有些相像的。只是要更柔和一些,不失簪花小楷的秀致。 这封信上的字迹,和姑姑是很像的。 应该说是实在太像了,简直像是从原本的字帖上,一个字一个字拓印下来的一般。 “明之,这上面的内容其实不过如此,原本也就是你我的计划。可是……我想你应该也看出来究竟有何不妥了。” 在萧翾这样的人身上,任何的巧合,都值得他们多思虑几分。 晏既望向了伏珺,她重又递给他一封信,“这是那一年我同你,还有你的族叔一起去庐江城时,娘娘寄给我的家书。” 她把她也当作家人,出门在外,总多惦念。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放在心口,好好地收藏着。 “若是你已经记不得娘娘的字迹了,可以拿去比对一下。” “若非刻意模仿,便是我,只怕也不能写的如此相似。” 他的字是母亲教的,伏珺和阿翙的字,也是姑姑在凤藻宫中花费了无数的时间才让他们练习出来的。 晏既没有接过来,姑姑的字迹他并没有忘。也不想再重忆当年之事,徒生怅惘。 这封信是姑姑写给伏珺的,是她们之间的美好回忆,他并不想打扰。 “旁人我不知道,或许这也真就是一个简单的巧合,是我们多心了。” “可是从前我在梁宫之中,也曾经听闻过她的许多消息,梁帝喜欢安静地看她写字。” 究竟是喜欢看她写字,还是因为她在这时候最像娘娘,所以才得他中意。 晏既回应伏珺,“萧氏内宅之中的消息,我仍然是收不到的。” 他读懂了伏珺的暗示,他们的想法原本就是一样的。 “之前所有从南郡萧翾处送过来的信件,笔迹都是一样的,也和这一封信全然不同。”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秘密,非紧要之人不能得知。他们这边如此,萧翾那边自然也是一样。 不管这一封信是不是殷姑娘所写,萧翾身边,总归是有一个字迹与文嘉皇后几乎一样的人。 她们曾经也是那样熟稔,那样好的。 晏既的嘴角微微上扬,流露出来的却仍然是惆怅。 “如若是她的话,能奉萧翾之命给我们传信,她一定在南郡过的还不错。” 比从前在他身边的时候更好。 她不是每日无所事事,只能等待着他的到来,她也可以学会更多东西,知道更多的事,实现她原本应该有的价值。 他收到这一封信,信中所传达的萧翾的意思他可以配合。 只是更多了猜测,更思念他心中的那个人而已。 他也很想很想,写信要求萧翾再拿出一些同他合作的诚意来,明明知道他在牵念着观若,便发一发善心,令他知道一些与她有关的消息。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做。他不能去打破她或许已经很安宁,很有意义的生活,只为了满足他的一点欲望。 而他也不敢在萧翾表现出对她的在意来。他们也终有一日不是盟友,要在梁朝的某一处土地上兵戎相见。 到了那时,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即便是萧翾,也未必不会动了一些歪念头。 静夜之中,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原本以为不过是一声而已,他却很快咳嗽地越发剧烈,四肢百骸都开始发疼。 伏珺连忙走到他身旁,轻轻地抚着他的背,慢慢地为他顺着气。 待到他终于止了咳嗽,伏珺的眉头也松不开,“是我不好,这件事并不紧要,不该这么晚了还过来找你的。” 晏既对着她笑了笑,“只是我自己旧伤未愈,所以还有些不适而已,同你有什么关系?” “萧翾是要行事立竿见影之人,既收到了她的消息,原本也该早些回信才是。” 他绕到了案几之后,很快坐下来,铺平了信纸,他要亲自来给萧翾回信。 他没有见过观若写字的样子,可是观若认得他的字迹,她应该会记得的。 她能看到他的回信吗? 伏珺像是早已想到晏既会这样做,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掩了窗户,不再让夜风漏进来,而后站到了晏既身边去替他磨墨。 这是从前在凤藻宫中下棋输了的人要做的事。 “阿若一离开这里,连棋也没有人陪你下了。” 伏珺轻轻笑了笑,“谁说没有人陪我下棋了?李姑娘的棋艺也很好,同我差不多。” “我们总是有来有回,我也不必如同殷姑娘下棋那样,总是殚精竭虑地想要赢她。” 李媛翊与李玄耀闹翻之后,原本想要回陇西李家去。 只是太原被围之后,梁朝便动乱地更厉害了。各地世家都有了起兵的心思,哪里都不太平。 与其花费大量的兵力将李媛翊一路送回陇西,再让她受她父亲的责罚,还不若让她仍旧随军。 她成全过他的忠孝,他也有能力,总是有一处地方能让她安宁度日的。 而阿媛从来也是有分寸的女子,她是很少出现在他面前的。 有时候他都快要忘了他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人,就像之前的许多年一样。 晏既轻嗤了一声,“阿媛的棋艺既然只是同你差不多,那也能算得上是很好?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 伏珺自然又不服,“我好不好都不要紧,只要比有些人好便足够了。” “有些人不肯同我下棋,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低头望了一眼他面前的信纸,又多了一个可以嘲笑他的理由,“明之,你的心又乱了。” 晏既很快将信纸揉成了一团,扔到了一旁。他满脑子都是观若,不自觉写下了一个“若”字。 这一封信已经写了有一会儿了,顷刻之间成了废纸。 伏珺怕自己又耽误了他休息,便道:“还是早点将这封信写完吧,也可以早些休息,我便不说话了。” 晏既揉了那张纸,心中盈满了不能对人言说的苦涩。 听见伏珺这样说,他心里倒是又得了一点乐趣,“我就看看,你能不能忍得住不说话。” 他给萧翾回信,无非是应承下这件事而已。 他原来也打算先让萧、陈、吴三家鹬蚌相争,而后他再发兵寿春。 为防吴氏在寿春城中以重兵驻守,这几日他也在不停地放出假消息去,让世人觉得他下一个目标是与薛郡紧紧相连的泗水郡。 泗水江氏不是砀郡杨氏,也不是淮阳刘氏,他们是梁帝的忠臣,不会轻易投降的。 梁帝也不会让他们投降的。若是泗水再不能守住,梁帝这个皇帝梦,也真就是做到头了。 高熠还不至于如此。 他的这些功夫才做出去,很快也就收到了消息,梁帝正从会稽,砀郡与东郡调兵,想要守住泗水。 砀郡杨氏如今甘愿成为他的内应,只是他还保持着暧昧不明的态度,不肯松口而已。 纵然梁帝也知道杨氏有所不妥,只是他没有确切的证据,便不能将可能为他所有的势力先推出去,而是想尽办法让这些力量为他所用。 要从砀郡调兵去泗水,杨氏自然不愿意,可不愿意就是抗旨,要为天下所有忠诚于梁帝的子民一同讨伐。 要怎么处理,也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会稽谢氏若是也出兵援助了泗水,那么梁帝再想要让他们同时对九江用兵,也就难了。 算是同时解了萧翾将来可能有的困境。 一封信写完,晏既放下了笔,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伏珺正打算去为他倒一盏茶来润一润,便见吴先生挽着药箱,连门也不敲,便进得门来。 他神色有些不好,一进门便先埋怨晏既。“都说了,让你一咳嗽起来,便要让亲卫过来寻我。” “果然小时便不听话的人,到如今也不会听话。” “若不是你的亲卫过来寻我,我都不知道你又咳地这样厉害了。肺是不想要了?” 吴先生将药箱放在了桌上,很快从里面取出一瓶药,随手丢给了晏既。 “这是我新配的丸药,若是咳嗽时随水服下,很快便能舒服些了。” “只是也要记得,一日服用不可超过五丸。” 他一进来便先埋怨了一番,见伏珺一副忍笑的模样,晏既也不敢回嘴。 他只好装出很在意这件事的模样来,“若是超过五丸,可是有什么不好么?” 见晏既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还像模像样地同她拱了拱手,吴先生也忍不住有几分想笑,气已消了一半了。 他回答他,“若是超过五丸……看来便是这药的效果仍不够好,我还要再好好想想,再添几味药过去。” 吴先生说完这句话,见已经这样晚了,晏既却仍然坐在案几之后,不自觉又有几分生气。 “自上次受了伤之后,你便一直有些咳嗽。其他伤口都已经好了,便只有肺上的伤始终不能好全。” “两个多月来总是断断续续地,便不觉得难受?” 晏既已经知道吴先生是看他案几上的东西不顺眼,很快便将那封信折好,交给了伏珺。 而后笑着从案几之后走出来,讨好吴先生。 “您就别责怪我了,只是这消息过来的实在不凑巧而已。” “虽则这消息过来的不凑巧,平日里我一般也是不理会的。只是这是南郡那边过来的消息,您也是知道我的。” 一听见南郡,吴先生的神情也变得关切起来。 “可是有殷姑娘的消息了?” 晏既垂下眼去,“此时还没有。不过是一些公事上的消息而已。” “南郡萧翾不可轻视,同她的信件往来,都是当日收,当日回的。” 吴先生叹了口气,“将军也不必诓我了,难道老夫还不知道,如今将军身边重要的消息都是伏大人在处理的。” “无论将军在做什么,老夫不过一个军医而已,总归是管不着将军的。” “只是将军既然想着将来要与殷姑娘重逢,总要先保重自身才是。” “若是不能好好休息,好好吃药,是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的。” 年少轻狂,总是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仗着这一副强健的躯体,一日复一日地熬。 有很多事,都是要到年纪大了之后才能明白的。 伏珺出来打圆场,“明之,这封信我回去便会让身边的亲卫往南郡送的。” “时辰也不早了,你收好吴先生给你的药,收好他的嘱咐,也早些休息吧。” 晏既虽然年少,也是威震四海的将军。还被长辈这样埋怨教育,她怕他会下不来台。 晏既从案几之后绕主来,手中紧紧地拿着吴先生的那瓶药。 他送他们出去,“你们都放心吧,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吃药的。” 他还有许多未竟之事,有许多牵挂的人,他不能让他们担心。 自淮阳而至寿春,庐江,他们很快就会重逢了。 第384章 冤孽 观若倒是不怀疑萧翾会查清楚。在南郡,只要她想,便没有做不成的事。 更何况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事,她又如何能够容忍。 只是于观若而言,更重要的是怎样处理这个向她投毒的人。 若真是崔晔,她不想看到害过她的人继续活在这世间,萧翾又会如何做呢? 萧翾已经不想要观若留在昭阳殿中了,观若很快同她行了礼,而后缓缓地从殿中退了出去。 果然已经开始下雨了,夏日的雨总是来的又凶又急,可方才她才昭阳殿中和萧翾谈着这样的话,居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今日没有侍女陪着她出来,她亦没有带伞。 纵然她的马车还停在昭阳殿外,她要从这里走到宫门,还是会浑身湿透的。 她知道她的身体经受不起这样的搓摩,也完全没有必要。 她刚想要回身去同凌波借一把伞,便见凌波刚刚从内殿之中走出来。 观若转身出殿的时候,是听见了萧翾的铃铛声的。 可是她并没有迎面遇见过凌波,或许昭阳殿中还有其他的道路。 观若刚想要开口,便听见凌波道:“殷大人,大人请您再回内殿去。” 想要从凌波面上看出来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好事还是坏事,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事。 认识这样久了,她唯一一次见凌波面上有了不同寻常的神情,也就是她抱着绿绮从昭阳殿中走出来,请她为她引路去找江琴师的时候。 这一把绿绮,里面究竟有什么秘密? 观若面上浮现出疑惑的神情,不过片刻,便又消散去了。 她重又迈进了殿中,凌波却出了门,或许就是去办这件事了。 萧翾背对着她,正对着一幅不知道何时挂出来的画。是男子的画像。 观若停在了原地,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前走。 萧翾已经听见她的脚步声了,她没有回头,很快开了口,“阿若,你过来。” 观若低了头,依言走到她身后站定。萧翾没有让她看,她不敢抬起头。 外面是风雨琳琅,殿中却安静的可怕。狂风骤雨都与观若无关,可殿中悄然无声息的氛围,仍然压制着她。 良久之后,萧翾重又开了口。“阿若,你觉得他们生的像吗?” 她既然问她这个问题,观若便不得不抬头去看墙上的那幅画了。 画像之中是一个坐着抚琴的男子,他一身青衣,以碧绿色的竹节簪束发。 双手放于琴弦之上,正望着画卷之外的人微笑。 而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年长一些的女子,看起来也十分眼熟。观若想了片刻,想起来这个人原来是江琴师。 “他们生得很像。”萧翾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无论是画中人与高熠,还是与崔晔。画卷中的这个人是高烨,是萧翾的情人。 “他和高熠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所以他们生的像。可崔晔分明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却也生的这般像。” 萧翾的语气之中,藏着无尽的感慨。 “启炎十九年十二月初七,高烨起兵失败,为高熠围困于昭台宫中,含恨自尽。” 又是昭台宫。 高熠在昭台宫中差点要了她的性命,原来在更早之前,他在这里逼死过他的兄弟。 萧翾的叙述仍在继续,“而也就是这一日,崔晔出生于北地郡,长成了与他有七、八分相似的模样。”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望着仍然望着这幅画卷的观若。 “阿若,世间怎会有这般事?” 在她刚刚知道崔晔的生辰的时候,她以为他是得了谁的指点,所以故意诓她,想要获得她的宠爱。 可是她派人去北地崔家查过了,崔晔说的话并不是假的。 她再不信命数轮回,遇见这样的事,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了。 观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究竟该说她和晏既的重生更离奇,还是崔晔与高烨之间的事情更离奇。 都是冤孽。 她只能道:“大人,您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若真的是崔郎君对我下手,只要能问明缘由,且以后再不让他接触到我,我不会如何的。” 萧翾不愿意,她也不能如何了,只能先做出让步。 萧翾望了她片刻,很快摇了摇头,“阿若,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她说完这句话,也并没有要同观若解释的一时,只是牵着观若的手,再无留恋地转身从画像之前离开了。 而后走到床榻之前,令观若坐下来。 “你既是半夜知道这件事,后半夜定然也是不会睡的。” “桂棹和兰桡还要在殿中四处查验,你就在我这里休息,我陪着你。” 凌波要将绮年殿之中的人全部扣留,一切乱哄哄,她是没法休息好的。 萧翾的态度实在转变的太快,观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很快有侍女鱼贯而入,替观若拆了发髻,脱了外衫,在萧翾的目光之下,观若不得不躺到了她的床榻上去。 一切都柔软地像云,让观若原本紧张不安的心一下子安宁下来,困意陡生。 萧翾坐在床榻边沿,静静地望着她,“你才受了这样的惊吓,不应该再被我惊吓的。” 她方才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又忘记该怎样做一个母亲了。 “别怕,在我身边,没有人再能害你了,快睡吧。” 萧翾此时的神情太过温柔,令观若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儿时母亲还在的时候。 她闭上了眼睛,萧翾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和上了她呼吸的频率。 观若分明是很累的,身旁的一切都舒适,原本的焦躁和恐惧,也全都被萧翾的手抚平。 可是她却仍然不能睡着。 她睁开了眼,想要记住此时萧翾的模样,她仍然注视着她。 “大人,他所抚的那一把琴,是绿绮么?” 她方才就已经认出来了,可是萧翾的情绪感染了她,让她根本都没有机会开口。 萧翾没有问她为什么不愿睡,只是仍然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你都已经拥有绿绮那样久,又怎还会认不出来?” 的确是绿绮,是她永远也忘不了的一日。 第385章 老友 观若又道:“其实就是认出来了,所以才会想要问一问的。” “您方才说,那位大人启炎十八年便已经不在了,说明您与他相识的时候,一定是早于这时候的。” 观若不知道要如何称呼高烨,只能将他称为“那位大人”。 “而崔郎君曾经同我说,这一把琴是在新皇登基之后才为了保家族平安而送出去的。” 没道理在那时便为高烨所有。也或者,这幅画只是萧翾的臆想而已。 萧翾仍然没有停下手,令她觉得无比安宁。 “高烨的生母出身北地郡的一个小族,那小族依附于北地崔家,而北地崔家,也向来都是依附于他的。” “他当年有我相助,并非是没有机会登上皇位的。” “崔家既然都依附于他,再是当世名琴,也不过就是一把琴,他有什么抚不得的?” 当年争皇位的并非只有两个皇子,还有许多人。 在崔晔和观若说,他们家是得罪了高熠身边的红人,所以才不得不献出这把琴保家族平安的时候,观若尚且还不知道高烨的事。 崔氏是因高烨而得罪高熠的,此时想来,像是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到如今崔晔求而不得的这把琴,原来也不过是高烨从前随手可得的玩物而已。 崔晔若真是高烨投胎而来,想起自己前生的际遇,也不知道要作何感想了。 “那江琴师呢?”从画像上看来,他们分明是很亲近的关系。像是师生,江琴师是在指导他。 “高烨是十一娘最得意的学生,只可惜他后来一心争权位,再也没有时间与精力静下心来抚琴,因此也便作罢了。” 原来江琴师所说的那一个令她伤心的学生,不是什么前朝的公主,居然也就是高烨。 她曾经疑惑过的一些问题,方才都得到了答案。 “后来我离开长安,也将十一娘从宫中带了出来。她不想再回到北地郡去,便一直都住在萧宅里。” “为我指点一些乐师,勉强混着日子而已。” 十一娘这样的琴师,所求的早已经不是自己技艺的进步了,她想为这世间留下更多珍贵的东西。 一个人若是再不能做她最喜欢做的事,甚至看着自己曾经的心血都付之东流,心死尽了,人也就快了。 “十一娘已经病下许久了,若是你有空闲,不妨常常去看看她。” “她虽然没有正式收你为徒,私下偶然间与我谈起,其实也很喜欢你这个勤奋的学生。” “你与她之间,总算是有半师之谊吧。” 萧翾说着这样的话,话音之中带着淡淡的感伤。 观若心中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只是点了点头,“若是午后能有空闲,午后便去。” 萧翾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叹出来的,又是她对于什么事的遗憾。 “我与高烨因为这一把琴而结缘,后来崔氏向陇西李家‘纳贡’,奉上这一把琴。” “昀娘知道这一把琴于我而言的意义,所以在李家收到这把琴之后,便将它要了过来,托人带到了江陵。” “只是我那时……” 萧翾的神情晦暗,话说至一半,没有再说下去。给观若留下了诸多猜测。 她很快又正色道:“从前许多事,我同阿鹞都没有说过,今日说的实在已经够多了。” “阿若,你累了,你应当休息了。” 萧翾说她累了,她便是不累,也不敢不累。观若顺从地闭上了眼。 睡意渐渐朦胧起来,她失去了清醒的意识。 再醒过来的时候,殿中一片黑暗,观若吓了一跳,她以为已经是到了夜间了。 外面的风雨仍然没有停歇,殿中为由她一个人,萧翾已经不在了。 观若趿了鞋,穿上了外袍,开始往殿外走去。 才走到内殿与外殿交界的门前,便听见了萧翾同一个男子的说话声。 先是萧翾的声音,“今日风大雨大,你身体不好,又何必这样跑出来。我身边有人能陪我的。” 便听那男子道:“往常这样天气,你的心情总是不会太好。” “上一次你让我为你写的那一幅字,我已经写好了,正好给你带过来。” “我也想着,你应该很快便要去九江了,或者我这一生,不剩下多少时间能陪伴你,此时能多陪伴一刻,也是好的。” 他们之间的对话不像是情人,反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这男子的声音已然不年轻了,同高熠有些相像。 只不过高熠的声音里总是带着掩藏的怒意,带着轻蔑,带着朦胧的不属于她的真心。 仿佛不如此,便不能体现他身为帝王天下无双的尊贵一般。 从来也不是这样豁达清朗如山间明月,令人心生喜爱的。 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有几分虚弱,应当便是开头萧翾所说,他身体不好的缘故了。 结合他所说的话,观若心中生出了一点惋惜来。 萧翾便道:“这些年我谁都能离开,可你何时见我能离开你了?” “四郎,我的确要去九江了,可是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 “年少相伴,到如今,也就要是一辈子了。” 她没有旁人能共白首,一生都没有成婚。 爱情已经逝去了,再不会拥有,可是她身边还是有一辈子不曾背叛的真心朋友的。 “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阿翾,你尚且鬓发青青,何必发此感慨。” “你不比我,你还可以活上许多年,做完你想要做的事的。” 良久之后,观若才重又听见萧翾的声音,是沉重的一声叹息。 而后她道:“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终究是今年老去年。” “尤记当年你我相识之时,渌水青潮,笙歌庭院,到如今,还剩几人?” 现在想来,家破人亡的有,嫁人之后早早过世的也有,当然还有其他人活着,不过也是苦苦熬着日子而已。 “岁月催人老,也只能是老了。我其实也不觉得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这一生,已经比许多人都值得了。” 尽管也经受了许多人不曾经受的痛苦。 “且尽眼中欢,莫叹时光促。阿翾,既然你已经不觉得有何痛苦,便不要多生感叹了。” 那个被称作“四郎”的男子在一阵平静之后,重又开了口。 “那位殷大人近来可好?她可有辜负你的期望?” 第386章 弱柳 听见他们开始谈论自己,观若放重了脚步声。 偷听人言已是不妥,更何况已经言及自己。便是不被谈话之人发现,听过这样私下里的评论,难免也要影响她的本心。 听见脚步声,萧翾和那个男子的谈话声戛然而止,他们都在静静地等着观若走出去。 在萧宅之中,只有不能随便见女人的男人,没有不能随便见男人的女人。 萧翾的面首在萧宅之中行走,若是见到了像她们这样的女官,都是要自己先主动避开的。 观若的态度落落大方,很快走到了萧翾与那位郎君面前,躬身给萧翾行了礼。 而后她看了萧翾身旁的那位郎君一眼,垂首道:“陈郎君安好。” 原来同萧翾对话的这位郎君,便是陪伴萧翾最久,在萧宅之中长盛不衰的那位陈郎君。 观若从前不过是在昭阳殿和他打过几次照面而已,并没有同他认真说过话,所以并不记得他的声音。 只记得他向来体弱,总是面色苍白,身形羸弱,如同在风中摇曳,已然枯黄的柳枝。 萧翾第一次将她的面首召集到昭阳殿中,令观若看的时候,陈郎君并不在其中。 而他的样貌,实在也是与今日观若所见的画中人完全不同的。 萧翾的画技高超,是她心上之人,她不会画的不相像。 他与高烨并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多愁多病,面容亦憔悴,尽管风仪仍在,却不见当年少年郎的翩翩风采。 萧翾这样的人,身边是永远都可以有足够年少青春的男子的,便如崔晔这样。 而朋友与面首,原本就应该是被区别对待的。 他能够与萧翾知交多年,如朋友一般平等对话,远超其他面首多矣,究竟是有什么特殊的长处? 陈郎君笑了笑,对待观若,也如长辈对待晚辈一般和蔼,“可是我同大人说话,吵到殷大人休息了?” 观若很快笑着摇了摇头,“时辰已经不早了,我在大人殿中休息许久,原本也该醒了。” “也是走到殿门口才听见大人和陈郎君说话的声音,如何能谈的上吵?” “倒是我打扰了您同大人谈天了。” 陈郎君为一旁的空杯盏也倒上了茶,似是想要招呼观若过去同他们一起坐一坐。 他倒茶的姿态极其优雅,便是从前梁宫之中那些专司礼仪的女官,只怕也及不上他。 他的举止做派,看起来也是世家贵胄出身。 不待陈郎君开口,下一刻萧翾先道:“阿若,睡过一觉,可觉得舒服些了?” 观若望向萧翾,回答她,“回禀大人,无论是身上还是心中,我都觉得好了许多了。” 萧翾今日给了她足够的抚慰了。 昨夜没有怎样睡,醒来的时候头又疼又晕,还要打着精神陪袁音弗过来昭阳殿,还要同萧翾说这样的事。 而她心里也总是惴惴不安的,她从河东逃出来,千辛万苦,也就是不想死而已。 萧翾便点了点头,面上略带了一点倦容,淡淡道:“那便好。” “凌波已经将绮年殿中所有与这件事或许有关的人都拘了起来,打算慢慢审问。” “雨已停了,若是没有什么事,你便先回去听消息吧。” “这几日我会让邬大夫常常去你殿中给你诊脉的,无论是要什么药,都会替你招徕的。” 这件事其实也算是事关崔晔,不知道凌波有没有将他也带走。 而陈郎君听萧翾说着这些事,神情自若,并没有一丝疑惑。不知道是他性情如此,外物不能关情,还是在此之前已然听萧翾说过一遍。 观若原本也没有要在这里久留的意思,萧翾和陈郎君明显还是有话要说,不必她在这里碍事。 她便重又同萧翾行礼,“那我便先退下了。” 萧翾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发完了观若,侧着脸去看陈郎君,等着继续他们方才的话题。 观若从昭阳殿走出去的时候,桂棹已经候在了她的马车前。 见观若从宫门口走出来,连忙迎了上来,“大人,奴婢听凌波姑娘说您上午是一直在萧大人殿中休息的,如今可觉得好些了?” 观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宽慰,“已经好了许多了。我不在的时候,绮年殿中如何?” “凌波应该从殿中带走了不少人吧,有没有惊扰到阿弗?”和那个孩子。 本就是早产的孩子,身体会比一般的孩子更弱,更是经不起惊吓的。 桂棹面有苦色,“绮年殿中,除了奴婢和兰桡,其他人都被凌波姑娘带走了。殿中的东西一一查验过,倒都是没有问题的。” “西偏殿里一些无关的侍女也被波及,不过留下了三两个嬷嬷和乳娘而已。便是她们,这段时日也是要被人监视着的。” “袁娘子自然是知道这件事了,不过她反而是神情最淡然的一个,很是配合凌波姑娘,您不必担心她。” 袁音弗幼时便经历过抄家之事,长成之后,更经历过宫乱,甚至还有胆子再其中浑水摸鱼。 这些事于她而言,只不过是小场面而已。 “奴婢私下里也已经同袁娘子解释过今日为何会如此了,她只说她在殿中等着您回去。” 观若也就不担心她了,先上了马车。 桂棹便问她,“大人要回绮年殿么?还是往书房去一趟。” 观若原本想直接回去的,或者先去看一看江琴师,经她这样一提醒,她倒是又想起来一件事。 “还是先去书房吧,近来各处的消息都不少,今日大人自己也没有空闲,还是我过去一趟。” 这是她的职责所在。 因为早晨没有心情,已经没有去学习剑术了,又睡了这许久,今日总不能一事无成。 桂棹没有劝,宫车辘辘很快将观若带到了书房之前。 院中的花朵坚韧,纵然经过狂风骤雨,也并没有落在地上,任人怜惜,也任人踩踏。 只是下过雨之后,到底是不如昨日那样馨香满院了。 观若不过看了片刻,便进了屋子,她案头果然堆积了如山的公文,不知道有多少是于她有益的。 观若走过去,忽而发觉原来在公文之上还放着一封信,是从淮阳过来的。 第387章 回信 往常这些消息,都是直接送到萧翾那里,由萧翾亲自处理的。 或者是送错了地方,或者这封信并不是晏氏送过来的,而是淮阳郡的其他人。 既然放在她桌上,她总是要看一看的。 观若打开了这封信,很快知道,这封信究竟来自何处了。 是晏既的笔迹。他们一同在他的营帐里消磨了许多时光,有很多时候,他都是在忙碌着那些正事的,她当然不会对他的字迹毫无印象。 正事要紧,观若将一瞬间翻涌起来的无数感慨压在心底,让自己尽量平静地读完了这封信。 这一封回信也简单,不过是他说他会遵照着自己的意愿行事,抓住对晏氏最有利的时机进攻。 其实也等于是回应了萧翾的要求。 只是他是晏既,便永远都不会听从别人的安排,任由旁人摆布。 他还在信中提醒她们要多多注意会稽郡的动静。他放出了消息说他下一个目标是泗水郡。 而他也已经收到消息,梁帝对于他要进攻泗水郡的消息信以为真,近来恐怕会往泗水郡调兵。 会稽如今还在远远旁观着萧氏与九江陈氏的战斗,也许会被梁帝要求增援泗水郡。 若是如此的话,没有会稽做九江陈氏的后援,萧翾前进的脚步,便可以更加肆无忌惮了。 晏既的意思,大约是想要等周边各郡都向泗水增兵完毕,吴氏同陈、萧三家的混战也过了一段时日,而后才加入战局,拿下九江郡的寿春城。 可是他有没有想过,若是泗水增兵完毕,而他又挥师南下,梁帝发觉被骗,会不会主动进攻已经投降于他的,且与泗水郡紧密相连的淮阳呢? 这不是观若应该担心的事,晏既会自己权衡思考。只要他不影响萧翾的谋划便好。 此时唯一与她息息相关的事,只有萧家而已。 她很快将这封信放下来,简单地写了几句话,令桂棹派人即刻便送到萧翾那里去。 晏既的消息,萧翾从来都是不会怠慢的。 而后观若一个人呆在书房之中,其实该翻开其他的公文了,对着那封信,却始终都没有心思。 她的手指摩挲过上面的字迹,想象着他在烛光之下写这封信时的情形。 她的信是昨日午后才让人寄出去的,便是再快,他收到信的时候,也应当是半夜了。 而这封信在午后就已经抵达,大约也是半夜之时,便从淮阳送出来的。 他是为了什么事深夜不睡,提起笔,亲自回了这封信? 萧翾同她说过的,如今晏氏那边负责和她们联系的人是伏珺,昨日她看过的那封信,也的确就是伏珺的字迹。 所以为何今日回信之人,便成了晏既? 恰好又到了她手中。 崔晔和高烨之间是孽缘,她与晏既之间,也是斩不断的孽缘。 逃也逃不开,安宁永远也不会属于她。 桂棹很快折返回来,观若放下了这封信,翻开了其他的公文。 今日的公文不少,颜色也各有不同,是从梁朝各郡送过来的。 消息发出的时间不同,各郡公文到达南郡江陵城的时间也不同,便难免会出现这样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消息汇聚在同一天处理的事。 观若总是对薛郡的消息更关心一些,翻开一本,却就是在讲梁帝要求砀郡、会稽郡还有东郡等距离泗水不远的世家出兵泗水,护卫薛郡。 晏既的消息似乎比萧翾的还要快一些。 今日得到的公文里,没有再提起梁帝后宫嫔妃的事,却有一件事,是说安虑公主。 上面的话说的隐晦,总归是在说她的病似乎越发严重了,几乎到了连梁帝都无法近她的身的地步。 吴越之地的名医已经都对她的病情束手无策,梁帝开始向天下各郡再次征求名医,为公主治病。 撰写这本公文的文在提醒萧翾,或者她也可以想办法,借着这个机会往前燕的行宫之中安插一些人。 这个消息倒是很重要,是她们可趁之机。 只是观若心里也越发同情起安虑公主来,不知道她此生究竟还有没有恢复清明神智的一日。 更不知道来日晏既与眉瑾,还有伏珺见到她的时候,彼此会是什么样子。 观若不过看完了这几本来自薛郡的消息,萧翾那边便已经遣了侍女过来给观若回话。 那侍女站在观若的案几之前,神色恭敬。 “回殷大人的话,大人说您回禀的消息她已然收到,心中已有成算。” “而往后晏氏那边的私密消息每有传来,她也会一概都先令人送到殷大人这里。” “若有要紧的消息,请您亲自到她面前去一一回禀,商量过后,再决定如何回信。” 观若听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从今往后,难道每一次她都要收到晏既亲手写过来的信,而后再一封一封地回么? 他们之间又有了这样莫名其妙的联系。 其实这样的消息,分明是直接交给萧翾自己才是最好的。今日这样一说,不过是多走了很多弯路而已。 但萧翾向来说一不二,如此举止,或许也只是为了给她机会好好锻炼而已,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若总是想着试探来试探去,其实萧翾真不如早一些换人来做这些事,她不是不可替代的。 观若只能应承下来。 “麻烦姑娘为我回禀大人,待我处理完今日的公文,会亲自带着摘要去昭阳殿求见大人的。” 那侍女低了头,“大人此时已经同陈郎君一起出门往郊外去了,并不在昭阳殿中。” “大人也嘱咐殷大人要注意休息,今日没有着急的事。” 观若看着面前堆积如同小山的公文,这些都是她还没有看过的。 可萧翾便能断言今日没有要紧事,直接同她的面首一起出了门。她就知道,萧翾不会只有她一个人在为她处理这些事的。 看来她不过是陪太子读书的。 观若便同那侍女点了点头,“我已经知道了,多谢你。” 那侍女只是笑了笑,很快转身出了书房。 观若重新又埋首于公文之中,她知道,她今夜大约又要睡不着了。 第388章 凶手 从江琴师的住处出来,已经是夜阑人静的时候了。 “去年冬日的时候见到过江琴师一次,奴婢记得那时她的身体还很好,根本看不出病容来。” “谁知道不过过去几个月,她竟就病成了这样。” 江琴师的境况实在不好,几乎连从床榻上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纵然是观若陪着她用晚膳,她也不过略略动了几筷而已。 身体康健之人,每日只用这些东西,是绝撑不下去的。而身体不好的人,只用这些东西,也是完全不够的。 江琴师如今,不过完全靠着萧翾的人参虫草,苦苦地吊着命而已。 她是除夕将至的时候病下的,不过一场风寒,谁都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世事无常,实在令人心灰意冷。 观若心中郁郁,“大人曾说,江琴师一生不能再追寻她想要追寻的东西,从梁宫中出来,苦苦撑了这么多年,或许已经算很好了。” 活的越久,日日都不快,早些结束,或许也未必是坏事。 人终有一死,或早或晚,谁都没法改变。 连心中的悲痛尚且无法自抑,又如何能改变旁人的生死。她只能劝自己看开一些。 桂棹还想要说什么,终究还是压在了心底。 “其实大人今夜陪着江琴师用膳,自己也并没有用多少,不如等回了绮年殿,奴婢再为您去灶上要一些东西过来。” “您请放心,萧大人已经让凌波姑娘去查这件事,便是一定会有结果的,您也不会再中什么毒了。” 观若摇头,“我只是没有什么食欲而,倒也不是担心自己会再中毒的缘故。” “还是觉得有些累了,想要早些回去休息。若是在用些点心,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睡得着了。” 每一日都有许多事,她实在太需要休息了。 桂棹也就没有说什么,陪着观若一路沉默着走回了绮年殿。 她们才靠近绮年殿,便隐隐听见了新生婴孩的哭声,观若的心情骤然变的很差,径自回了东偏殿。 而后又吩咐桂棹,“萧大人已经为这个孩子取了名字叫作‘萧迫’,你替我过去同袁娘子说一声,我便先歇下了。” 兰桡进来服侍观若梳洗了,观若才要在床榻上躺下来,便见桂棹又进了内殿。 观若便问她,“可是袁娘子那里出了什么事?” 桂棹摇头,“袁娘子那里并没有什么事,她知道您累了,请您好好休息,明日再去寻她说话。” “此刻是凌波姑娘过来请您,说是……说是已经找出了在您的膳食之中下毒之人了。” 观若的动作僵了片刻,而后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趿鞋下了床。 兰桡很快重又替观若穿上了外衫,梳好了简单的发髻,并不打算用脂粉,桂棹便站在一旁。 桂棹有些疑惑,“您为何不先问问真凶究竟是谁呢?” 观若苦笑了一下,“还能有谁,不是崔晔,便是邬时宁,逃不过他们两个。” 要么就是崔晔对她之前的举止怀恨在心,要么就是邬时宁贼喊捉贼,这样快便查清楚了,不会有别人的。 是谁于她而言也不要紧,只要能找到,不要再对她有任何的影响,那就足够了。 观若在铜镜之中望着桂棹,她低了头,“是崔郎君。此时已经被凌波姑娘扣押,是十三小姐请您过去的。” 萧翾像是要出门许久,将这件事交给了日日都在自己殿中躲懒的萧翎处置。 观若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懒得再多说,很快站起来,坐上马车出了门。 西偏殿的烛火已经熄灭了,没有再如小猫一般的哭声,其实已经很晚了。 崔晔被关押在一处看似已然废弃不用的院落之中。凌波如门神一般立在门前,见观若走来,才让开了一条路。 观若进门的时候,看见他已经被捆了手脚,坐在窗边的长榻上。 崔晔静静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地望着房中的某一处,并不被院外的动静所打扰。 便是观若进了门,他也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白玉制成的雕塑一般。 他生的像梁帝,也像高烨,年纪尚轻,是萧翾的这些面首之中,最为出众的美男子。 出身不差,也有才情,能作曲谱,擅古琴。只可惜他如萧俶一样,到底都是心术不正的。 而萧翎便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没有同崔晔交流,只是衣服百无聊赖的模样,甚至还打了个呵欠。 见到观若进来,她很快便让出了这个位置。 “三姐令我帮她查问,如今那个向你投毒的人已经在这里,我是困的不行了,这就要回去了。” “你有什么话要同他说,或是有什么话要问,便问凌波吧。” 萧翎是条瞌睡虫,今夜这样晚了还不曾睡,想必早是困倦已极了。 观若也并没有要和她寒暄的意思,只是道:“今日之事多谢你,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我再亲自去谢你。” 萧翎望着她,叹了口气。 “美人总是命途多舛,我三姐是,你也是。走到哪里,总是不得安宁,不能好好地过日子。” “我今日不过是奉我三姐之命来管这件事而已,这也是我们萧家人欠你的,不必言谢。” 她又叹了一口气,“早些处理完,便早些回去休息吧。你近来已经忙的连陪我的时间都没有了。” 这句话说来,又有些小孩子的模样了。 观若正想说话安一安她的心,她却又道:“好了,我也不说这些闲话耽误你的时间了,我实在是困的不得了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开始向外走。观若象征性地送了几步,也就停在了房中。 她一直没有想好她的开场白,缓步从门口踱步回崔晔面前。 他仍然保持着方才望着房中某处的模样,观若终于发觉了,原来他是在看落在地上的月光。 月光皎洁,却也会无差别地落在世间污秽之物上。 “为什么?” 所有的开场白,不过都是为了这一个问题而已。她不想浪费心力了。 第389章 犯蠢 崔晔还是静静地盯着地面上的月光,没有回答观若的话。 直到乌云蔽月,地面上的影子也消失,崔晔才终于开了口,他偏着头去看观若,“为了什么,难道殷大人不清楚么?” 观若一时间甚至觉得好笑,“加害旁人之人,有什么资格这样去质问受害者?” 崔晔回过了头去。房中不再有月光,晦暗不明,观若也看不清他的脸。 “殷大人非要问我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无非是为了那把绿绮而已。” 观若其实也能猜的到,只是她到底还是想要听崔晔亲口说一说,到底是不是如此。 整个屋子,唯有萧翎方才所坐的那一张椅子是干净的,观若并没有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会为了这原本就并不属于我的东西差点丢了性命。” 崔晔重又抬起了头,望着观若挑衅似的笑了笑。 他的衣服被人拉扯过,发簪亦早已经不知所踪,鬓发散乱,别有一种凌乱的美感。 “当日我跪于宫道之上,苦苦地哀求你,不过是想要碰一碰你手里的那把绿绮而已。” 他思念绿绮,如同思念美人。甘心来做世人所看不起的面首,却此次都与它擦肩而过。 他心中的恨意愈浓,死死地盯着观若,“你是怎样对待我的?” 那一日他跪在原处,等着她远去,一直到再看不见彼此了,他才从宫道上站了起来。 他知道他在她手里是不可能触碰到绿绮了。心里很快又有了更不好的想法。 他视若珍宝求而不得的东西,在萧翾眼中根本什么也不是。 她明明知道他想要那把琴,却根本就没有想过令他摸一摸这把琴,甚至还有可能将这把琴就此赏赐给殷观若。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这等于是将他之前所有的付出,全部都推翻了。 观若静静地望着他,他眼中的恨意,并不能令她感到惧怕。 “我从一开始就同你说过我为什么会拒绝了,我觉得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是你自己要跪在那里的,我不曾逼迫于你。” “我也从未因为你于我的这些逼迫而对你做什么,崔郎君,是你自己小人之心而已。” 小人之心,以至于害人性命。 事情已经清楚明白,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 虽然观若是受害之人,要如何处置,却仍然不由她做主。 崔晔仍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小人之心又如何,萧翾喜欢我,她不会杀我的。” “你不能拿我如何。” 观若刚要迈出去腿,此刻也便歇了心思了。 她心中的气与其回到绮年殿中,一个人慢慢地发泄掉,不若还是在这里,发泄给令她生气的人。 她没有顺着崔晔的话说下去。 “一个男子,要靠着女子对他的喜爱才能存活于世……” 观若轻笑,“崔郎君,你知道么,其实我真的很可怜你。因为你实在是太蠢了,也实在时运太不济。” “要给人下毒,选什么毒药不好,偏偏选了只产于北地郡的芳时歇。” 就连梁宫之中最蠢最蠢的那些妃子宫人,稍稍动一下脑筋,都不会这样行事。 若害她的都只是这些人,不必袁姑姑,观若也能看的分明。 男子若是犯起蠢来,远比女子更无可救药。 “也从来不曾打听过萧宅之中的这些大夫究竟有些什么人,偏偏遇上了与你们崔家素来有仇怨的邬家人。” “她会解芳时歇的毒,我不会有任何事。” “我不知道这些年来崔、邬两家相争,究竟是谁赢的更多一些。” “可这一次是邬家的人赢了你,赢了崔氏的嫡子。” 观若的话说到此处,刻意停顿了片刻。 “崔郎君,希望你听完我的这些话,还能够如方才一般乐观,觉得只要萧大人不曾杀了你,便是你赢了。” 她从前因为崔晔除夕夜的那一曲,其实还是有几分欣赏他的。 有才华的人,总是更容易得到旁人的喜爱。 哪怕是他几次为了绿绮纠缠于她,她心中有些不乐,却也没有真的怨怪于他。 毕竟是父亲的遗愿,他肯付出这些,肯放下身为男子的尊严,其实也已经很不容易。 可所有的不容易,都不是他害她的理由。 她不屑于做下毒这样的事,萧翾既然应承她会给她一个交代,她也只等着这个交代。 “你根本就不懂!你怎么会懂?这是萧翾欠我们崔家的,她凭什么不把这把琴交给我?” 崔晔眼中终于有了一点激烈的情绪,他想要站起来,走到观若身边来,手脚都被捆住,很快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扬起了灰尘。 “当年高烨和高熠争储位,萧翾分明是支持高烨的。” “她身后有萧家,有长沙罗家,还有很多家族,他们是可以赢过高熠的。” 月光重又落在了地面上,落在了躺在地上,无论如何挣扎,都挣扎不起来的崔晔身上。 他眼中渐渐蓄起了眼泪,没办法伸手去擦一擦。 “是萧翾背信弃义在先!萧家、罗家还有那些世家全都不再支持高烨了,他还凭什么赢过高熠?” “我们崔家是叫人骗了,我父亲是叫人算计了,才至于含恨而终,连家传至宝也失去。” “都是萧翾欠我的!是萧翾!” 平日的温润如玉,谦恭守礼,不过都只是装出来的而已。 崔晔的承受能力也实在太差,观若不过几句话,便引出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怨恨,最真实的想法。 过往诸事,观若从前也不过听萧翾一面之词而已。她谁都不想相信,也谁都没必要相信。 这些事与她根本都无关。 今夜她所在意的,不过是崔晔究竟会被如何处置而已。 她无意之间引出来的这些话,足够萧翾狠下心来了。 观若没有再说什么,她缓步走出了门,沐浴在月光之下,心情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好上许多了。 她同凌波打着招呼,“今日辛苦凌波姑娘了,今夜之事,也请您尽数转告给萧大人。” 第390章 处死 第二日一切如常,观若起的很早。 虽则仍然是雨天,观若仍旧去寻了教她剑术的王女官,她们只是在房中听雨,谈论一些各家剑术的长短而已。 观若并不懂得这些事,但是她是一个合格的聆听者。 消磨了半个上午,是凌波过来,请她往昭阳殿去。 不光是如此,凌波身旁的侍女手中抱着那把绿绮,是从她的绮年殿中取出来的。 往昭阳殿去,是萧翾已然回来了。 观若知道会是什么事,她与王女官作别,而后上了来接她的马车,听马车铃铛铃铃,也听雨霖霖。 萧翾在内殿中等着她。她就站在一扇洞开的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雨丝绵延成雾。 斜风细雨,落进了窗户之中,也落在萧翾的发丝之上,点点滴滴,如凝结着晨雾的草叶。 草叶会在一场一场大雨之后生长地更加茁壮,可萧翾的青丝,不过一日白似一日而已。 观若出声提醒她,“大人,您已经被雨淋湿了。” 萧翾好像是才反应过来,缓慢地回过了身来。 她望着观若,“阿若,很快就是你的生辰了。” 她的生辰,只怕如今各处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都是咬牙切齿地记得的。 只是萧翾忽而这样问,她差点又要觉得,是自己的生辰,也同她的哪一位故人相撞了。 观若回答她,“大人,我的生辰在六月初八,是二十来日之后。” 萧翾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你今年十六岁,碧玉年华,每一个生辰,都值得好好庆贺。” 她望向了观若身后的凌波,那把绿绮,如今是凌波亲自抱着。 她对着她扬了扬下巴,令凌波将绿绮放在了一旁,而后看着她无声地退出了内殿,掩上了内殿的门。 萧翾慢慢地朝着绿绮走过去,伸手随意地在琴弦上抚了一抚,琴音泠泠,震颤在观若心上。 “他发起疯来的时候,反而是最像他的。” 萧翾这一句话中的两个“他”,观若自然是都明白的。 可是她不能让萧翾继续回忆起高烨,轻轻地放过了崔晔。 “可是那位大人应当不会像崔郎君一样愚蠢,做谋害旁人性命这样的事,还留下了这么多蛛丝马迹。” 观若想到昨夜,不屑地笑了笑,“也不会在被人揭穿的时候,还想着依靠旁人的威势与宠爱脱身。” 观若不知道凌波是否已经同萧翾说过昨夜她与崔晔的对话,若是没有,她不介意在萧翾面前,将所有的事都重复一遍。 萧翾又拨了弦,“在世俗礼教的观念之中,女子这一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女子的一生,便是一直在寻求一个能够掌控自己人生的男人。” “唯有将这些观念都打破,将心中的权威都击碎,才能够真正走好自己这一生的路。” 她前半生的权威,已经被她亲手杀死了。杀不死的那一个留在她心中。 她从来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掌控她的人生了。 萧翾忽而伸手,用力地将那把绿绮琴掀在了地上。 一声重响,伴着琴音撩乱,观若不能领会萧翾的意思,一瞬间心乱如麻。 下一刻,萧翾终于又开了口,她静静地望着已然摔落在地上,在她眼中已经分毫不值的绿绮。 “阿若,你是不是一定要崔晔死?” 观若很快回答了萧翾的话,没有什么值得她犹豫的。“是。” 在她得知晏既与她一样,也是重活了两生的人之后,他在她心中便不再是可以托付一生的良人,更是前生将她杀死的凶手。 有一瞬间,她也是不肯放过他的。 萧翾回过头来,静静地望着观若,她终于又笑起来,灿若明霞。 “阿若,你终于有一次做了对的决定。”她允诺她,“等到黄昏之时,崔晔便不会在这世上了。” 她给他选一个好时辰,再有转世投生,他们不会再相遇了。 观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很快松弛下来,她低着头,静静等了片刻,终于等来了萧翾的逐客令。 “你先回去吧。” 只有简短的一句话,观若行了礼,很快转身,从昭阳殿中退了出去。 萧翾已经答应她,要将崔晔处死了。她没有别的诉求了。 她不会宽容他的。 兰桡候在殿外,见观若神情不好,并没有即刻便开口询问这件事的结果。 她们慢慢地行走在宫道上,再望不见昭阳殿了,兰桡才开了口,“大人,萧大人要如何处理这件事?” 观若淡淡地开了口,“黄昏之时,大人便会赐死他。”一了百了。 兰桡犹豫了片刻,才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大人,您是真的想要崔郎君死么?” 她们脚下的这一条宫道,是通往萧翾书房的。也正是崔晔曾经跪过她的地方。 兰桡的这个问题,萧翾也问过一遍。 她们是觉得她应该心狠也好,不该心狠也罢,她就是想要看着要害她性命的人去死。 “若都要一命抵一命,那就太晚了。我还能活着,是我的幸运,却不是崔晔能活下来的理由。” 兰桡低下了头,轻轻地应着观若的话,“是,是奴婢一时妇人之仁,没有能够想清楚。” 观若并不怪兰桡。 她此时仁慈,无非是因为这件事没有发生在她身上,她也不曾被人毒死过一次而已。 前生她一口一口呕出鲜血的模样仍然在她眼前,此时她虽已经成了旁观之人,却是永远都不会忘的。 迎面吹过来一阵风,吹皱了地面的积水,观若停下了脚步。 她们站在宫道的拐角处,回头没有长跪不起的崔晔,向前却能看着一抬轿辇,从不远处走过去。 清风掀起轿辇之上的轻纱,轿辇上的那个人,是病歪歪的江琴师。 兰桡停在观若身旁,同样望着轿辇,“轿辇上的那个人像是江琴师,远去的方向……是昭阳殿。” 观若低了头,仔细注意着地面上的积水,她开始继续往前走。 拐角之处的风太大了,几乎迷了她的眼睛。 她轻轻地开了口,“崔晔死不了了。” 第391章 愿意 黄昏时分,观若已经从书房之中回到了绮年殿里。 昨日事多,今日往往便事少。她没有给晏氏回信,他们那边也没有旁的消息要送过来,相安无事。 萧翎正在她殿中喝茶,不知道是何时过来的。 观若走上前去,“阿翎,今日怎么不在殿中睡觉,也想着要出来到我这里坐一坐了?” 萧翎原本在和沅沅打双陆棋,见观若进来,沅沅先笑着站了起来,同观若行了礼。 她笑着瞋了萧翎一眼,“十三小姐昨夜睡的晚,今日便不肯起来,一直睡到半下午,奴婢眼见着这样不行,才将十三小姐从床上拖起来的。” “殷大人不要笑话我们家十三小姐了,若是她一时生了气,又回床上去躺着,那奴婢可再拉不起她来了。” 她说着让观若不要笑话萧翎,实际上也说的就是让观若可以取笑萧翎的事。 萧翎自然也知道。很快和沅沅闹作了一团,观若却没有这样的心情。 只是勉强笑着劝了几句,让兰桡和桂棹将她们分开了。 萧翎望了观若一眼,知道她今日心绪不佳,也就先将沅沅打发了出去。 “我要和殷大人好好说说话,不是像你一样打打闹闹的,你先跟着你兰桡姐姐她们出去喝杯茶,讨点点心吃吧。” 沅沅生性活泼,倒不是不懂礼数,不会看眼色。很快便行了礼,笑着同兰桡、桂棹一起出去了。 观若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她们出了门,再回过头来时,萧翎正静静地望着她。 却也不说有什么事,只是道:“我们来下棋吧,好久没有和你下棋了,正好看看我有没有长进。” 天色渐渐暗下来,观若没有再听见有关于崔晔的任何消息,正好她的心也有些不安宁。 “也好。只是今日下棋,可再不许反悔了。” 萧翎之前并不太会下棋,偶尔听观若说她还算擅长此道,便在一起下过几次。 每一回都是观若在赢,萧翎倒是也不气馁,反而谦逊地拜了师,要观若教她下棋。 很快摆开了棋盘,下棋为次,不过也是为了同彼此聊天而已。 萧翎先落下黑子,“崔郎君是得了失心疯么,他为什么忽而要下毒害你?” “难道还是拎不清,以为你是我三姐的内宠?他同我一个字也不肯说,我只能是问你了。” 她实在想不到除了争宠,还能有什么别的缘由。 观若摇了摇头,她也知道萧翎今日来此,总是要问起这件事的。 看来萧翎昨夜受命去办这件事,也真就只是办事而已,一点也不曾多事。 忍到今夜,才过来问她缘由。 “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大人的那把绿绮一直放在我这里。” “他担心大人将会将这把琴赐给我,他再也触碰不到,再也无法拥有而已。” 观若又有些气不平,“其实我都已经同他说的很清楚了。是因为绿绮是萧大人所有之物,我不过是暂管,所以才不能将它交给他。” “可是和他这样的人大约是说不通道理的,要害我便害了,至少还算是有一个勉强能解释的理由。” 萧翎落子很慢,每落一个子,都要思考很久。若不是今日有事在谈论,只怕观若也要不耐烦了。 “绿绮本是崔氏家传至宝,他对这把琴有所执念,是很正常的事。可害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对的。” “不过……我三姐对他其实也不差,既然明知道绿绮是他的执念,为什么就是不肯让他碰一碰这把琴呢?” 这个问题,观若还没有能够来得及思考。 她试着猜测了一下,“也许绿绮是同大人的某一位故人有关,所以大人才不愿将绿绮轻易予人。” 尤其是男子,一个和高烨原本就十分相像,有千丝万缕说不清的联系的男子。 高烨逝去那么多年,萧翾擅画,为什么偏偏留着一副还有别人在其上的画卷反复缅怀? 总有因由。 画卷之中的花草早已经凋谢,焚过的香烟,亦只有画中人才能闻见。 除却江琴师的陪伴,萧翾所有,无非是这一把辗转落到她手中的绿绮而已。 萧翎思考了片刻,“我总觉得这件事并没有这样简单的。” “三姐喜欢崔晔,胜过她从前的诸多面首,明眼之人都能看的出来。” “便是因旧情之故不将绿绮赏赐给他,也不至于这般绝情,连一点甜头都不愿意给他。” 崔晔可是北地崔氏嫡子,并不是无名小辈。 萧翾便是再有倾国容貌,盖世手腕,也不能这样羞辱同样是世家贵胄出身的崔晔。 “崔郎君刚刚来到萧宅的时候,是客卿的身份,曾经为我三姐指点过妙音殿里的歌女,后来也曾经在妙音殿中供职。” “只是他后来……。” 萧翎回忆起往事,更加忽略了面前的棋盘。 “他从前也在长生殿夜宴的时候为我三姐献过曲,我在那时见过他一次,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 她同萧翾一样,也喜欢妙音歌舞,从前偶尔在萧宅中小住的时候,她总是会去妙音殿转一转的。 有一次她便遇见过崔晔在妙音殿中指点琴师弹琴,她也曾被他指点过的。 美风仪,容颜若玉,神情清简,如顾曲误的周郎再世。 这样的一个人,走到如今这一步……可惜了。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以为他是为我三姐冷落了,再不复用,还曾经为他惋惜过。” “而后再在萧宅之中见到他,他便已经成为了我三姐的面首。不知道是他自己愿意,还是……” 萧翎的语气坚定了一些,“他也只能是自己愿意的。” 萧翾的脾气秉性,不至于还要这样勉强一个人来服侍他。 “可是崔晔的‘愿意’,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绿绮。” “萧大人不愿意将绿绮赏赐给他,他因为绿绮的爱,而生了对我的恨,实在没什么意思,不想再提了。” 观若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才下到这里,萧翎便败局已定了。 第392章 白头 重新将棋盘收拾干净,再落子。 观若说起了别的话题,“萧大人院中那几个有姓名的面首,你对他们都有了解么?” 与其再说崔晔,这个在她心中已经死了的人,观若还是更好奇陈郎君的事。 萧翎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棋盘上,她仍然执黑子,在棋盘正中落下来。 “我没事做,去了解我三姐的面首做什么?不过都是贪图富贵,贪图享乐的小人罢了。” “这些男人既看不起女人争风吃醋,我偶然听过几件事,更是看不起他们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观若也无旁人能够打听,自然仍旧只能问萧翎。 “大人身边的那位陈郎君,你可认识?” 萧翎停了手,望了观若一眼,“你怎么会突然对他感兴趣的?” 观若一听她的话音,就知道自己能问出一些事来。“昨日在萧大人寝殿中休息,出来时正好遇见大人在同他谈天。” “大人和他像是朋友,说了一些很动情的话。可是大人从前分明也同我说过,她是不会对这些人动真心的。” 萧翎便道:“若是你问别人,我是两眼一摸黑,真不知道。便是崔郎君,也是因为他做我三姐的面首之前,我便认识他了。” “可是你若是问陈郎君,我还算是对他有几分了解。” “毕竟他几乎是一直都陪伴着我三姐的。可能是她正式重新立府之前,他就陪着她了。” 萧翎凑近了观若,压低了声音,“我恍惚听见我们家的人嚼舌根,说三姐从前差点和陈郎君定亲的。” 观若只是一时好奇,没想到居然能问出这样的事情来。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问下去,萧翎倒是毫不避讳地开了口。 “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便是出生了,也不过就是个奶娃娃,记不得事的。” “我都是后来听我家那些对我三姐怀恨在心的人说的,所以也未必能做得准。” 陈郎君既然曾经有资格同萧氏的嫡女定亲,那他一定也是出身贵胄的。 他又姓陈,不会…… “陈郎君出身九江陈氏,是他们家的庶子。” 居然又是一个世家贵胄之子,公开地做了萧翾的面首。哪怕是庶子,这也是要让家族蒙羞的事。 “从前我三姐的父亲做家主的时候,萧氏和陈氏还有长沙罗氏的关系都并不差的,所以每到春日里,几家人常常会选一处地方一起聚会。”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春楼当日事,他们昨夜一直在一起,应当已向红窗夜月前回忆过一遍。 “我三姐和陈郎君大约就是在那时候相识的。” “只是我三姐是嫡女,他的出身到底低些,后来我三姐又奉我姑姑之召去了长安,这件事也就没有再提起了。” 但后来,先帝萧后被废,高烨也背弃了萧翾,她从长安回来了。 萧翎继续着她的叙述:“我三姐从长安回来之后,似乎有一段时间身体不好,同她的父亲关系也不好。” “我之所以能得三姐青眼,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我母亲。” “那时候萧家的人对我三姐,个个都是避之不及,只有我母亲是个实心人,不忍见她受苦,一直都照顾着她。” “我曾经是有一位兄长或是姐姐的,就是那时候因为母亲照顾三姐太劳累了,所以才没有的。” 原来是有这样的一段前尘,所以萧翾知恩图报,这些年一直对萧七太太和萧翎都这样好。 话题稍稍偏离了些许,萧翎将它拽了回来,“等我三姐身体好起来,便一直在同她的父亲抗争。” “这段时日,三姐过的很艰难。陈郎君不知道为何离开了九江郡,来到了江陵城,应该给了我三姐很多抚慰。” “大约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这些年的感情一直都是很好的。” 感情很好,应该也是朋友之间的感情,萧翾为什么又要让陈郎君做她的面首? 萧翎眼见着又要输了,干脆也不再下了,专心同观若谈论起这件事。 “你在萧宅日久,应该多多少少也对我们家的人有所了解。” “不是我贬低自己的族人,只是他们都是在太自私自利了一些,见不得旁人好。” “这些年他们其实也一直都恨着我三姐,觉得是我三姐夺去了他们的好日子。” 萧翎说到此处,渐渐地低下头去,她为这些人而感到羞耻。 “当年自然只有反抗地更厉害的,没有手腕与谋略,便只能是在私下嚼舌根,说我三姐和陈郎君的关系不清不白,用妇德来羞辱我三姐。” “我三姐的脾气硬,最不怕人激,干脆便放出了风去,说陈郎君已经做了她的面首。” “不仅如此,她还在南郡境内广征出身清白的美男子,入萧宅做她的面首,夜夜笙歌。” 萧翾摆明了是不怕他们攻讦她这些,其实他们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至于陈郎君,他到底还是九江陈氏的庶子,陈家的面子是抹不开的,也要到我三姐面前来废话。” “我三姐上位之后,厉兵秣马,萧氏的军队很快就与从前不同了。九江陈氏那样只知享乐的家族,自然是比不了的。” “陈氏敢来废话,她直接杀了那个陈家的仆从,而后陈兵于南郡与九江的边界。” “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人敢来管这件事了。” 萧翎以手托腮,静静地看着棋盘,有些苦恼的样子。“我都是道听途说,中间也肯定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不过其实我还是挺喜欢陈郎君的,我小的时候,他还曾经抱过我。”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美男子,只是身体不好,所以看起来总是没什么精神。” 说萧翾爱美男子这件事,倒是的确没有说错。可话又说回来,天下谁人又不爱美男子呢? 观若奇怪的却是这一点,“陈郎君年轻的时候身体便不好么?”是一病到了如今? 萧翎点了点头,“听说是天生弱症,是治不好的,所以天年不永,是没法和我三姐白头偕老的。” “其实我小时候倒是觉得他来做我的姐夫也不错,只是如今想来,倒也觉得还是不好。” “夫妻是这世间彼此唯一的关系,白头鸳鸯失伴飞,未免也太过残忍了。” 第393章 哀悼 “萧大人是不希望有人来主宰,或者说试图主宰她的人生吧。” “夫妻夫妻,夫在前,妻在后,时人还喜欢说什么夫为妻纲,所以她干脆便不要丈夫了。” 萧翎便道:“其实像我三姐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为什么只能见男子流连花丛,风流快活,同样都是人,女子也应当有同样的权利。” “我三姐便是告诉天下女子,她们并非是只有她们从前的那一种活法的。” 观若便笑着打趣她,“光知道不够,要实践才行。难道你往后,也要同大人学么。” 萧翎瞥了她一眼,语气散漫,“难道你看不出来么,我喜欢的人是沅沅。” 观若不自觉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反复地在脑海中思虑着平日里萧翎和沅沅相处时的情形。 一时觉得是,一时又觉得不过都是小女孩之间小打小闹而已,如何能与那样的感情扯上关系。 观若的神色数变,不停地打量着萧翎,萧翎也落落大方,一副任由她打量的模样。 观若刚想要开口,萧翎便忍不住笑起来,“你是不是信以为真了?阿若,你可真好骗。” “便是我喜欢沅沅,沅沅也不会喜欢我呀,你在想什么呢。” 观若既已知自己被骗,干脆板起脸来,又要教训萧翎,“这样的事,你怎么能拿来骗人呢。” 萧翎微微扬了下巴,故意做出傲慢的神情来。 “我可不是骗人,这明显就是一个玩笑,谁知道有些人还当真信了。” 观若轻哼了一声,“若好笑,才是玩笑。这件事可不好笑。” “怎么?你觉得女子就必须爱男子才是正当的,便不能爱上另一个女子?” 观若想了想,“那自然不是如此了。” “我觉得每个人都应当是自由的,可以不被门户之别约束,想要爱谁便可以爱谁,也无关性别男女。” 毕竟这世间很多男女结合,原本也只是为了繁衍子嗣而已。 她添上一句,“自然,若是要谈爱的话,也有一个不能伤害到旁人的前提。” “我现在越发觉得你三姐说的话都是至理名言,‘若一件事只关乎自己,无关乎旁人,那么想要怎样做,便可以怎样做。’” “只可惜世间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多得是身不由己。 观若低头叹息了一声,再抬头看萧翎,她眼中也现出了一点迷惘来。 她与观若四目相对,“其实……我……我可能……真的喜欢女子?我也说不清。” “我以前好像是喜欢过一个男子的,也喜欢过……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曾经……” 她说到一半,忽而又不想说下去了,“我觉得我还是今夜回去之后好好地想一想吧,这样的事,哪里能让旁人来给我出主意呢。” 这毕竟是关乎一生的大事,今夜她肯同观若这样透露一点,其实也是莫大的信任了。 这件事与观若全然无关,她自然也不会再追问萧翎什么,萧翎只需要自己想清楚即可。 忽而又峰回路转,观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萧翎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想要把方才的她们所谈论过的话题都通通忘掉。 “阿鹇这一个多月来和陆将军一起也打了不少的胜仗。” “这几日府中隐隐有流言,说九江陈氏兵败如山倒,我们很快便要搬去庐江城了。” “我近来都没有去探望三姐,你在她身边,可有听见这样的消息?” 这不是什么机密的事。 “将来要搬去庐江城是真,‘很快’却是假。我日日都看战报,知道所有的胜利都来之不易。” 九江陈氏也知道这便是他们生死存亡之战,不会懈怠的。 她啜了一口茶,略微润了润喉咙,才继续道:“萧大人那里有一个庐江城的木制模型,做的很好,她常常在考虑要将自己的府邸设在庐江城的何处。” “既然这样费心,我想,或许我们会在庐江城里住上许久。” 其实观若是萧翾身边的近人女官,萧翾要去庐江城,她都不一定会被带上。 更何况是萧翎这个直接有家,原本就只是暂住在萧宅里的人了。 不过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萧翾会抛下她,或许是萧翾私下里同她透了什么意思。 观若才想问一问她近来为什么都不曾与萧翾在一起,便见兰桡进了门。 她的神情并不好,走至观若身旁,行过礼,才低声道:“殷大人,方才有侍女过来报信,说……说江琴师刚刚过世了。” 观若手中的茶盏一时没有拿稳,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几乎是没有声音的,只有茶水沾在了她的衣袍,还有锦毯之上而已。 萧翎已经站了起来,自己拿过了沅沅留给她的斗篷披上,而后轻轻推了观若一把。 “江琴师与我三姐是故交,这些年情谊,我们既然知道了,总是该过去送一送的。” 观若也回过了神来,从长榻上站起来。 她身上女官的衣袍还没有换过,倒算是最正式的送别了。 江琴师这样的古琴国手,也不知道碧落黄泉,人间天上,在哪一处,还能寻见这样的妙音。 琴声未尽处,先泪零 观若和萧翎一起走到江琴师所住的院落附近的时候,只见到了一片火光。 整个院落,变成了一片火海,只是略站了片刻,便烧的人心也发烫。 萧翾站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之前,被火光照亮的面容之上,并没有一丝可以叫人读出她心意的神情。 没有人试图将大火熄灭,所有人都面对着这冲天的大火。 好像他们都只是在等着这一场火烧尽所有,而后自己消失在这世间。沉默的哀悼。 “这已经是原来的萧宅,剩下来最后的一些院落了。” 观若听完,偏过头去,与萧翎对视了一眼。她们也只有沉默。 萧翾的感情永远都是这样极致的,她的故人,曾经见证过她过往许多年生活的故人又少了一个。 而那些原本可以留存的更久的东西,也将在这一场大火中不复存在了。 萧翾的下一句话是,“这世间我没法杀死的人,又多了一个。” 观若知道她说的这个人是谁。 第394章 生辰——正文番外(十一) 今日是六月初三,是晏既生辰。 在淮阳事少,九江如今的战局,还远远不到需要他参与的时候,他难得地可以好好地休息一阵。 晨起时已然同众人一起用过一碗长寿面,待到晚膳之时,伏珺又亲自端过来一碗长寿面给他。 她将那面放在了晏既桌前,下巴微扬,“喏,这是你的晚膳。” 晏既给母亲的信才写至一半,闻言便放下了笔,面有苦涩,“也不必因为今日是我生辰,便三餐都须得吃面吧?” 就连母亲写信过来,也提醒他记得今日要吃长寿面。 若是身边之人忘记了,便自己遣人去灶上说一声。她希望他能平平安安,一切顺遂。 结果是没有人忘记了,连寿礼也摆了一桌,更是有吃不完的长寿面。 “晨起时是大家一起,中午是阿媛亲自下厨做的一碗面。到了晚上……” 他用下巴点了点那碗面的方向,“这又是谁做的,可有足够的面子,让我放下刘氏奉上的山珍海味,专门吃它?” 待到又开始行军打仗,他便只能与从前一样,军中将士们吃什么,他便吃什么了。 虽则想到将士们向来只能吃这些他引以为苦的东西,他会觉得有些无法言说的难过。 可他到底也只是少年人,有时候还是会馋嘴的。 伏珺瞥了他一眼,“是我做的,我的面子够不够大?是娘娘从前教的。” 娘娘是尊贵之人,自然并不擅长厨艺。不过是能在御厨的指导下,做一碗面,做一些饺子而已。 每一年他们这些孩子生辰,若到凤藻宫中,总能得一碗娘娘亲手做的长寿面。 一口一口,都是她无尽的用心与祝愿。 晏既走过来,坐在桌前,拿起了筷子。“那琢石你呢?你可用过晚膳了,既做了面,怎么不过来陪我一起吃?” 他一边说话,一边送了碗中的面入口,才入口中,一下子便愣住了。 太麻了。他好不容易才忍下了要将这面吐出来的冲动。 伏珺笑着坐到了他对面去,笑眼弯弯,“今日又不是我生辰,我自然是不用吃面的了。” 若是好吃的话,其实她倒是也不介意和他一起吃面,不过她做的……还是算了。 “这可是我第一次下厨,特意为你做的,你必须全部吃完,一点也不许剩。” 她见晏既面有苦色,笑地更高兴了,“娘娘从前做的面,也就是比我这一碗稍微好一些罢了。” 晏既咽下了口中的面,一脸哀怨,“你居然敢说姑姑做的面不好吃?琢石你学坏了,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伏珺轻哼了一声,“我不过是在里面多加了一点花椒油而已,你不会忘吧?” “承平十二年我生辰的时候,我盼了一年才盼来的面,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那时她在娘娘面前吃面,也是面有苦色。害得娘娘还以为是她做的不好,愧疚了许久。 后来才知道是晏既捣乱,于是她非要他在醉春楼中请客,好好地大醉了一场。 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在长安饮酒。 “我当然记得的。那一次还遇见了高世如的哥哥高宣,遇见了九江陈氏,那个曾经在雪地里拿石块砸你的郎君陈稠。” 他们和高宣的关系向来不好,同陈稠,更可以说是有大仇。 “高宣是不要脸面的人,见我们两人在房中对饮,非要凑过来惹人厌烦。” 他同高世如一样自作多情,以为晏既将来一定会是他的妹夫。 “你也是稍微喝多了些,想起旧事,言语不合,便将酒壶砸到了陈稠头上。可惜了那一壶醉春归了。” 伏珺站起来,随手从晏既房中拿了一壶酒,又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晏既想起当日情形,冷哼了一声,“那都是陈稠咎由自取,他出言侮你,便等于是欺到了我头上来,我当时恨不得一剑杀了他。” 少年意气,到如今也还是一样。 当时陈稠的污言秽语,她已经都忘了。 只是在那之后不久,晏氏满门便尽数下了狱,因为这件事,晏既又多吃了多少苦头,是她不敢去想的。 “等我们出发去往九江,或许很快便能与陈稠重逢了。” “若是他没有因为他的言语不当,而被萧翾一剑杀了的话。” 晏既的神情十分不屑,“他也不过就是欺软怕硬而已,若是在萧翾面前,只怕连一个字也不敢说,光顾着发抖罢了。” 一牵扯到往事,总难免伤感,而他们是不能总是沉浸在伤感之中的人。 伏珺笑的有几分促狭,“陈稠当年不过十四、五岁,同高宣一起,便终日喝酒狎妓,可见也是一个喜好美色之人。” “我听闻萧翾容色倾城,如九天神女,你猜他若是见到萧翾,会是什么情形?” 晏既愁眉苦脸地吃着碗里的面,越是凉下来,便越加难吃了。 “我母亲说,当年长安贵女,萧翾是容貌最出色的一个。” “同我们这一代人相比,远比高世如这个所谓的佼佼者强出许多。若是陈稠真有机会见到她,只怕连眼睛都要瞪圆了。” “萧翾从来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希望她这一次也如是,便省得脏了你我的手了。” 见晏既面色实在难看,伏珺笑着将他的碗拿了过来,“好了好了,不要再吃了,我难道还真能忍心就叫你这样吃完?” “早同眉姑娘他们约好了去城中最好的酒楼用晚膳,我不过是欺负欺负你而已。” 听见伏珺说他不必将这碗面都用完,晏既大松了一口气,重新有了笑脸,“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走啊?” “陈县酒楼里的菜肴和酒,也不知道比长安如何。” 见他不必吃完这碗面就这样高兴,伏珺又带了一点点的气,“等着,眉姑娘和李姑娘都要梳妆。” 眉瑾是难得有梳妆打扮的心思的。 晏既便拿起面前的酒壶,也不及取一个杯子过来,仰面便往口中送。 他一口气喝了大半坛,才放下来,“琢石,你到底在里面放了多少花椒油,你自己有尝过么?” “我从前虽然捉弄你,也没有放这么多吧?你等着,我找到机会,我也要报复的。” 伏珺笑地前仰后合,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晏既却忽而又道:“若是什么时候,你也可以换回女儿装束,同我们一起出门便好了。” 伏珺沉默下来,而后重又带出了笑容来,她的态度很坦然,“我已经没有这样的期望了,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执念。” “顺其自然便好。” 她又站起来,去看晏既案几上堆着的那些礼物。 刀枪剑戟,糕点衣物,林林总总,什么都有。 “明之,其实你还是很幸运的。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记挂着你,记得你的生辰,给你准备礼物。” 她拿起一件衣服,“这是李夫人做的么?我记得小时她给你做了衣裳,你总要到我和阿翙面前炫耀。” 她看着针脚,便大约能够看得出来了。上面的纹样是青松,也是他素来喜欢的。 晏既小时候许诺,无论什么事,都可以说“如松柏一般四季常青”,是因为他实在很喜爱。 李夫人是难得的贤惠人,世家嫡女,既能通晓四书五经,也能手拿绣花针。 线迹针痕,点点滴滴,都砌就于儿女的关怀与思念。 “小时候不懂事时的事,你就不要老是提起来了。” 姑姑是不会动针线的,小时候在他眼中无所不能的姑姑,唯一的弱点,便是不会做女红。 她花了太多的时间去看那些时人认为该看的书,又花太多时间,做了许多男子都做不到的事。 在这些于儿女而言是心意的事情上,便略微少了一些。 阿翙是很羡慕的。而伏珺的母妃远在南虞,这么多年,更是音讯全无。 甚至不要说是她的母妃,便是南虞的皇帝,也从来没有给过这个质于梁朝的“儿子”任何的关怀。 连做做样子都没有。 此时再回忆起那时的不懂事,此时也不由得脸红起来。 伏珺浅浅笑了笑,拿起了旁的东西,“这些糕点……是嘉盛和蔺姑娘送来的吧?” “他们倒是好,每走到哪一处,便光惦记着吃了。” “我昨日问嘉盛陈县哪一个酒楼好些,他侃侃而谈,几乎将所有有名的酒楼都盘点了一遍。” 晏既轻轻笑了笑,“他也是想哄着蔺姑娘开心,都是小孩子心性而已,随他们去。” 伏珺在心中腹诽,此时说人家是小孩子,他当时和殷姑娘在一起的时候,分明也没有成熟到哪里去。 “风驰这个莽夫,想必这把剑是他送给你的吧?” 她把剑拔出来看了看,“倒是把剑锋锐利的好剑,难怪能为风驰所收藏。” “还有这把弓?怎么瞧着有些眼熟,是眉姑娘送来的么?他们两个倒是一样的性子。” 晏既靠在了椅背上,又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能不眼熟么?这就是除夕夜的时候,眉瑾射箭,赢得的奖品。” “一点诚意也没有,我送给她的东西,她又就这样送还给我了。” 伏珺挽了挽弓,发觉以她的力气,几乎要拉不开。 “还不是看你那时那样不舍得,所以找个机会,让你不必再为失去而伤心罢了。” “更何况这把弓这样重,哪里是女子能挽的。就是我比眉姑娘若一些,她要挽这把弓,也是很费力气的。” 晏既的神情更放松,身体往后仰,又将一双长腿放在了桌上,十分惬意的样子。 伏珺看了他一眼,“啧啧”几声,终究是没有出言说他什么。 “对了,之前眉姑娘不是私下里在冯氏的祠堂里答应你,等拿下淮阳之后,便和风驰定亲的么?” “如今陈县已在脚下,这段时日也不算忙碌,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刚想要开口,说自己才刚刚操办过这样的事,正事摩拳擦掌,想要揽下活儿来的时候。 幸而反应过来,她不应该去提晏既的伤心事的。 她认识他那么多年,从来也没有见过他那样颓然的时候。 晏既轻轻咳嗽了一声,他的身体仍然没有能够完全复原。 “眉瑾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未动干戈便拿下了淮阳,她便又说要等拿下九江之后再办这些事了。” “正好风驰也可以又更多的时间写信,请他的父母示下。再将蒋家媳妇所需要的一切东西都为眉瑾准备好。” “也不急于一时了。” 伏珺便问他,“那你这个做兄长的呢?妹妹的嫁妆准备的如何了?” 晏既一下子坐直了,“你不说我都忘了,我给母亲的信才写到一半呢。” “我就是要和母亲说这件事,请她为我准备的。毕竟这些事我也不懂得。” 他说着不懂得,自己要成婚的时候,却是什么都替殷姑娘准备好了。 他们决裂的那一夜,他原本是拿着写好的婚书想要给她看的。 便是一封婚书,他也珍而重之地放在胸口。为金簪刺穿,为他的鲜血染红。 不得善终。 伏珺察觉到她的情绪又有些低落下来,却不想被晏既发觉。 “我还想起来一个笑话。大约就是眉姑娘答应你的那天晚上,我晚膳用地多了些,在冯家花园里走着消食。” “一时间不察,走得远了些,便走到了冯氏的跑马场附近。都是夜深人静了,我却还听见有人跑马,还有高声笑的声音。” 她想起那时的情形,忍不住笑起来。 “我以为是有许多人在这里,怕是你们私下约了喝酒不找我,谁知道我过去看了之后,却发觉只有风驰一个人。” “我问他究竟是有什么事那样高兴,他倒是难得地扭捏起来,不肯同我说,害得我思虑了半夜。” 晏既却好似并不觉得好笑,他只是抵着头,一笔一划地书写着给他母亲的回信。 “情之所钟,终于要如愿以偿,总是这世间最快乐的事。” 观若答应他的那一个夜晚,他在帐外忙碌,总是过不了片刻,便要望一望自己主帐的方向。 那里是他心之所向。 他停了笔,“再过四日,便是阿若的生辰了。不知道谁会陪着她。” 而他们拿下梁宫,也将要满一年了。 “这件绣海浪纹的衣裳,是李姑娘送给你的么?” 第395章 计谋 “三手之内,你便又要输了,阿翎。” 萧翎注视着棋盘,看着自己败局已定,不由得又长吁短叹了一会。 她以手做扇,在自己脸庞挥着,“肯定是因为马车里太热了,所以才会如此的。” 观若不慌不忙地落下一子,“适才是因为桂棹没有上了好茶来,再早一些,是因为你才刚刚在我的马车里坐定。” “阿翎,再下下去,你又要找什么理由了?认输有那么难么?” 萧翎被观若的言语一挑,也就不服气起来,已然开始捡棋盘上的棋子,“阿若,你话也不要说的这样满。” “焉知我同你下一百盘,一千盘,我就不能赢你?” 观若笑了笑,也开始将棋子捡回自己这一边,“我可没有那工夫同你下一百盘,一千盘。” “我们就要进庐江城了,说不定我在大人身边会忙成什么样子呢。” 萧翎也不会有时间的,她同样会很忙碌。 从四月萧鹇出兵至今,也有四个月了。九江陈氏经受不住吴氏与萧氏的两面夹击,早早地便已经流露出了败相来。 只是那时陈氏尚有选择,是要投降吴氏,还是投降萧氏。 等到晏既也出兵九江的时候,他们便没有投降吴氏这一个选择了。 在晏既发兵之前,砀郡、会稽郡等周围几郡果然都奉梁帝之命,增兵泗水。 严阵以待,等着晏既发兵泗水。 结果晏既一等到李氏的士兵到达淮阳,很快便挥师南下,直取寿春城,完全打乱了梁帝和周围几郡的计划。 不能白白增兵,梁帝的军队自然也从泗水出发,几次意图攻打淮阳。 而这一次李郜又派出了他的二子李述来镇守淮阳,并没有让梁帝的军队拿到半点好处。 李述倒是不像李玄耀那样,纯然是个废物。 “九江距南郡虽然不远,可气候倒像是比南郡还要热的多,也不知道这个所剩不多的夏天,到底怎样才能煎熬过了。” 萧翎一边说,一边拿出手帕来,拭了拭自己额头上的汗水。 “阿若,你怎么都不怕热的?你不怕热,难怪下棋总是赢我了。” 还是对这件事年年不忘。 观若抿嘴笑了笑,在棋盘上落子,“心静自然凉。” “九江陈氏也不是什么不入流的家族,你害怕他们的屋舍不好,夏天没有冰么?” “只是我们还在路上,总是要委屈一些的了。” 决定要从江陵城出发,萧翎也很自然地一直同她们在一起。果然还是萧鹞最了解萧翾。 萧翎便道:“好在路上难熬,也总算是很快就要到庐江城了。” “不是说阿鹇和那个萧俶要出城来迎接我们的么,怎么我们都在这里等了半日了,他们还没有过来。” 观若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 他们是停在此地休整,等着萧鹇他们出城迎接的。 可是她们再往前走,都快要走到庐江城门之下了,怎么萧鹇他们却居然还没有到。 此时马车之外一片安宁,井然有序,看不出来有什么事发生。 不过她们身后也还有大军,便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总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观若的心散了片刻,便叫萧翎占了上风。 她更加用心了些,“阿翎,原来你是指望用这些事来赢我的么?” 萧翎见观若拆穿了她,轻轻笑了笑,又说起了别的事。 “六月初的时候,我回萧家住了一阵子,后知后觉,才发觉自己错过了你的生日,阿若,你那一天是如何过的?” 观若看穿了萧翎的计谋,凝神于棋盘之上,“只是大人赏了我一把松烟琴,而后我同阿弗两个人一起过的而已。” 再多的,便是萧俶从九江郡送过来一顶凤冠。 不是宫中妃嫔有品级之人才能用的那一种,而是民间嫁娶之物。 只有这一顶凤冠,再无别物,连一句话也没有。 想到这件事,观若心中有些不快,接上了方才的话题。 “阿弗很能干,这世上好像就没有她不会的事。” 萧翎接上了她的话,“也难怪不过一个多月,三姐就那样喜欢她,几乎比凌波不差。” “阿若,你是女菩萨么,你都不会嫉妒的?” 袁音弗生产完毕之后,休息了一个月,便被萧翾召去身边做事。 她分得的是原本凌波的事,所以常常相伴于萧翾左右。如今她见萧翾的时间,倒是比观若还要更多了。 这才是原本的袁音弗。 观若仍然做着她之前的那些事,同她两不相干。 “阿弗做阿弗的事,我做我的事,她不曾抢了我的活计,我做什么要嫉妒她?” “便是要嫉妒,也该是凌波嫉妒。” 更何况做那些杂事,尽管在萧翾身旁,又哪里比的上书房中的天地广阔。 萧翎也在棋盘上落子,“我其实有些看不明白袁大人,小阿迫不是很可爱么?” “也不知道她怎么舍得日日都在昭阳殿里,连看也不多看他几眼的。” 观若并不想和萧翎谈论这件事,“可爱归可爱,难道做了娘的人,便只能日日都围绕着自己的孩子转么?” “总归小阿迫有乳娘与仆妇照顾,原本也可以不必阿弗。” “她能得大人的喜爱,那是她的福分,应当珍惜的。” 萧翎和萧翾是姐妹,哪里能知道像她们这样无亲无故的人想要投萧翾的眼缘,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萧翎点了点头,“这话说的其实也不错,不过小阿迫生的的确可爱,我每次看到他,总是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 “等他会说话,会走了之后,就更可爱好玩了。” 观若虽然日日都和他们一起住在绮年殿中,可是她也是很少过问这个孩子的事的,和袁音弗一样。 她说着不咸不淡的话,“若是你这么喜欢的话,不如让你抱去,你养着玩好了。” 萧翎又笑起来,“我可不会带孩子,我家那些侄儿侄女,也就是不哭的时候可爱罢了。” “若是哭起来,个个都是混世魔王,还是不必了。” 她落完了子,又抬起头来,望着观若,“我这段时日听见了一些闲言碎语,所以才想来问一问的。” “袁大人和陇西的李玄耀,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396章 闭城 从前袁音弗一入萧宅,便如同瓷娃娃沉在了海底,根本就不惹人注意。 自然也没有人眼红她,要在背后说她的闲话。 如今她跟在萧翾身边,也不过是一个多月,便已经开始有流言了么? 不知道她刚刚得萧翾青眼的时候,底下的人又是怎么说她的。 观若是实心人,每日都是在忙碌自己的事,桂棹和兰桡也从不多事,自然是不会说起这些闲话的。 观若纤纤素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她们都说阿弗什么?” 萧翎笑了笑,她找到了可趁之机,“不过是些污言秽语,不是真的,也没必要污了你的耳朵。” 有关袁音弗的事,萧翎在萧翾身边,总也会听见一言半语的。 语气让她继续听人胡说八道,还不如她来告诉她一些可以说的事,“阿弗的孩子的确是李玄耀的。” “不过她不是什么逃妾,她和李玄耀之间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小阿迫姓萧,便是南郡人,是江陵人。若是你再有听见这样的闲话,便替我好好同她们说一说。” 萧翎的棋子捏在手中,踌躇着不知道该往哪里落子。 “你和袁大人,一个是晏明之的未婚妻子,另一个又同李玄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到底是什么豺狼虎豹,竟要你们这样不惜一切地从河东跑到南郡来?” 观若苦笑了一下,“阿翎,你便是想要赢我的棋,也不必连这些事情都说起来的。” 她离开晏既已经很久了,可是她几乎日日都能看到、听到他的名字。 她已经不会再像刚开始那样,一听见他的名字,便要恍惚许久了。 萧翎笑着坐直了身体,“我是真的想知道,所以才问的。” “幸而我的好奇心也还不算是太旺盛,不然的话,岂不是要活活被你憋死。” “你也就罢了,这天下好男儿那么多——好女儿更多,何必非要他晏明之?” “袁大人却不一样,既然不打算同李玄耀在一起,为什么还非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白吃这么多苦。” 萧翎还是想打听她和袁音弗过往之事,只是观若也实在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专注于棋盘之上。 萧翎低头仔细看了一眼局势,正想要说什么,便听见了袁音弗的声音。 她在询问坐于车前的士兵,“殷大人可在里面?” 不待那个士兵说什么,观若先应了一声,“阿弗,我在里面,若是有事,便上车说吧。” 当事人就在面前,萧翎也就只能将自己的好奇心压下去了。 袁音弗很快上了马车,一见到萧翎,便换出了一张笑颜来。 “原来十三小姐也在这里。” 萧翎笑着点了点头,“袁大人好,快过来帮我看看棋,我都输了一下午了。” 袁音弗亲热地坐到了萧翎身边去,看了一会儿棋,又看了观若,眼神中暗藏深意。 萧翎擅长察言观色,三个人都对了一个颜色,便知道她是有事要单独同观若说了。 正想找个理由下车去,袁音弗又道:“其实这件事也没什么不能让十三小姐知道的。” “萧大人大约也已经派了其他的女官去通知您了。” 她的神情郑重,连带着观若和萧翎的神情也严肃起来。 萧翎便问她,“可是庐江城中出了什么事?” 她们几乎已经停在这里一下午了,这本就不正常。 袁音弗并不打算卖关子,“的确如此。是……是二小姐挟持了陆将军,关了庐江城门,要同大人谈条件。” “什么?” 观若和萧翎同时出声,满脑子的疑惑。 “阿鹇她到底想做什么?”萧翎的眉头紧皱,语气十分不好。 袁音弗早知道了消息,此刻是神情最淡然的人。 “没有人知道二小姐想要做什么,要等大人入城同她谈判之后才知道。” “大人已经在准备前往庐江城了,所以让我过来同阿若,还有十三小姐说一声。” 观若又追问道:“大人是准备一个人过去?” 如今的庐江城,是梁朝各郡世家目光的焦点。若是在这里起了内讧,萧氏的声望和士气都会大跌的。 不光是如此,若是她们母女当真起了内讧,是内耗不说,会稽谢氏、九江吴氏、甚至是太原晏氏,都未必不会对萧氏有什么想法。 晏既和萧翾的合作建立在他们的势均力敌之上,一旦萧氏出了这样的问题,他们的合作很快也就会土崩瓦解了。 有机会消灭自己最大的敌人却不动手,这是对他手下那些士兵的不公平。 这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袁音弗点了点头,“二小姐太了解大人了,她身边那些擅长武艺的女官,一个都不准她带,就是要她一个人进城去。” 虽则她们身后的那些士兵,有如今庐江城中的两倍之数,但是能不起干戈,还是不起干戈的好。 没死去一个人,于萧氏而言都是损失。 “大人自然是不可能答应二小姐的条件的,停在这里久久不前,便是一直在同城中人谈判。” 观若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要去找大人。”她要陪着萧翾一起进城去。 她没办法看着她真心景仰的人,永远都高高在上的萧翾,一个人陷入这样的情境中去。 不是同情,萧翾从来也轮不到她来同情。只是她自己想这样做而已。 她顺势要下马车,却被袁音弗捉住了手。 “阿若,这不是寻常玩闹,也不是如你在书房中处理公文这样的小事,这是要动刀兵的大事。你不要犯糊涂。” 碍于萧翎在场,她又道:“大人这些年稳坐南郡,又接连拿下了临湘与庐江。” “她只是去见自己的女儿而已,不会出什么事的。” 可观若不一定是安全的。萧鹇和萧鹮一直讨厌她。 “若是大人能安全,便一定会保我安全的,我不怀疑这一点。” “阿弗,你不必阻拦我了,若有万一……你要照顾好你的孩子。” 萧翾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萧翎便是这里的第一人。以萧翾的脾性,想必很快便会将萧翎召去嘱咐了。 萧翎并非没有才能之人,到时候袁音弗的确只需要照顾好她自己,还有萧迫便好了。 第397章 同意 观若要从马车上下来,袁音弗抓住了她的衣摆。 观若回头对着她笑了笑,而后用力地将自己的衣摆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袁音弗见拦不住她,也就没有再动。她该明哲保身了。 观若才下了马车,便见凌波朝着她款款走过来,“不知道十三小姐此时可在殷大人这里。” 观若回过头去,萧翎也正好自马车中出来,搭着观若的手,走下了马车。 “凌波姑娘,可是三姐有召?” 凌波神情肃然,点了点头,“正是,请十三小姐跟着奴婢过去见大人。” 萧翎颔首,跟着凌波往前走。观若也如是。 凌波发觉观若跟着她们,很快回头道:“大人只传召了十三小姐,若是殷大人有什么事,还请之后再说。” 观若停下了脚步,“袁大人方才也在我的马车上,我们都已经知道发生何事。” “我的确有事要同大人说,请凌波姑娘为我行个方便。” 萧翎也道:“凌波姑娘只管去通传便是,若是大人不愿见殷大人,自然也会安排。” 见她们态度坚决,凌波只好重新开始领着她们往萧翾所在之地走。 她们原本不过是打算在庐江城外休息片刻,等着萧鹇领兵出来迎接。 所以观若和萧翎都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马车上的。 可萧翾所在之处,却已经支起了临时用的营帐,观若望见,一瞬间以为是她回到了晏既然军营里。 萧翾的马车原本就已经极尽华美了,也足够舒适,除却微微的颠簸,与在平地之上静止无异。 便是这样,萧翾还要令人扎起营帐……是不是因为萧鹇这件事棘手,恐怕不是一日便能解决的? 真是麻烦!观若在心里将萧鹇骂了一遍又一遍。 萧翾自己是个永远能审时度势的巾帼英雄,怎么养了三个女儿,行事一个比一个离谱。 凌波入内去通传,观若和萧翎站在一起。 彼此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点无奈来。 但更多的是坚定。萧翾不在,萧翎要为她守住萧氏剩余的士兵,稳固军心。 而观若要陪着萧翾去见萧鹇,直到这件事完美地解决为止。 不知是否情况生变,凌波进去好一会儿,才终于从营帐之中转出来。 她望着萧翎,“十三小姐,大人请您进去。” 而后又将目光转向观若,“殷大人,大人请您同十三小姐一同进入营帐之中说话。” 观若和萧翎一同与她点头致意,而后一前一后地进了萧翾的营帐。 观若还以为,如今已经进入了战时的紧张状态,萧翾应当也会打扮地更加简单一些,以方便行军。 可她在营帐之中,仍旧只穿着在昭阳内殿之中会穿的那种薄薄的长袍。 云髻高耸,淡扫娥眉,耳上硕大东珠,映亮了芙蓉面。 只是她面有倦色,如春睡未足,为流莺惊觉。到底是添上了一些不耐烦。 萧翎和观若一起行过了礼,萧翾便忽略了观若,只同萧翎说话。 “阿翎,如今情势如何,你心中可清楚?” 萧翎神情严肃,再无半点闺阁少女的娇憨模样,“萧氏一共三位擅长行军作战的大将军。” “一位是为萧鹇所挟持于庐江城中的陆将军,一位是驻守江陵城的沙将军,还有一位,便是如今同我们在一起的周将军。” “三姐不可如阿鹇所说的那样孤身入城,至少需要带上一队亲卫。” “城外我为主,周将军为主将,若生异变,自当屠尽叛逆之人。一切以萧氏为先,请三姐放心。” 萧翾望着萧翎,神情淡然地点了点头,而后很快将目光移开了。 她桌上仍然放着萧鹇送来的那封信,信中一字一句,尽是叛逆之语。 当杀。 “你心中有数,那我也就可以放心入城了。如今还有许多人都不知道这个消息,他们也都不必知道了。” 陈蚕的身体不好,他若是知道,只怕此刻也会如观若一般,非要同她一起入城了。 “你此时便去寻周将军,该如何合作,你们需要自己有一个章程。” 萧翎听罢,也半点没有小儿女经历分别之事的那种不舍与沉痛,很快行了礼,毫不犹豫地转身出了营帐。 观若的目光跟着她,不自觉也落在了门口。 今日的萧翎,实在与她平日所认识的那个只贪图游乐,总是睡意昏沉的萧翎判若两人。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是认错了。萧家的每一个人都不简单,她应该知道的。 她再回过头时,萧翾正静静地望着她。 直到她们四目相对,观若低下了头去,萧翾才道:“阿若,你是要陪着我去见阿鹇?” 话语中的疑问是很淡的。观若尚未开口,萧翾猜度人心,便已经知道她的打算了。 观若回答她,“我会带上大人赐给我的那一把剑,誓死保护大人的。” 萧翾轻轻笑了笑,也并不是嘲笑。她又问着她,“阿若,你不是很害怕死么?” “崔蕴光还没有死,你有可能会死在他前头的。” 早在观若看着江琴师往昭阳殿去的时候,她就知道崔晔是不会死的了。 萧翾再没有同她解释过什么,她也只是装作不知道,没有再去理会。 幸而自那以后,她和崔晔也不曾再相遇过。 她只知道或许是萧翾给崔晔用了什么毒药,如今他如陈郎君一般,一直都是病歪歪的。 同样是活着,区别也是很大的。 “世人多贪生怕死,我自然也是一样。可我并非是不能死,不过是不想那样轻易的,因为一些不明不白的原因死去而已。” 为她没有做错的事,被动地去死。 萧翾对她恩重如山,令她看见了这世间许多她不曾看见过的东西。 朝夕相处,她视她如母,既畏惧又敬爱,她不想再承受一次失去母亲的痛苦了。 至少她要陪在她身旁。 这些话是不必说出来的,只要她自己心里知道便好。 她方才在马车上就已经想好了,不会再因为对前路未知的畏惧而折变心意。 萧翾听罢她的话,不知道又想了些什么,终究是让营帐沉寂了许久。 而后她望着观若开了口,“好,阿若。今日我就带你见识一下,我自己养出来的女儿,究竟能有多么狼心狗肺。” 第398章 矛盾 待到入夜之时,萧翾将观若召到了她的马车上。 萧翾答应观若之后,令她先回了自己的马车里,她还有一些事要谋划。 观若一个人呆在马车上,一下午惴惴不安,到萧翾身旁,还紧紧地握住了萧翾赏赐给她的那柄剑。 萧翾自然能察觉到观若的动作,明白她心中的紧张。 她主动握住了观若的手,“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若是此时还要说什么“若是觉得害怕,那便回去”这样的话,未免辱没了观若的忠心,还是令她跟她一起,放下心来才最好。 观若握剑的手更紧了一些,诚心实意的道:“我要陪着大人,是因为我不想让大人出事。” 萧翾望着她,难得流露出了一点动情的模样来。 “阿若,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样傻,又这样好听的话了。” 她这一生,愿意用真心对她这样说话的人,实在太少太少了。 “大人,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同您之前经历过的事情相比,实在什么也不算。” “只是我从前太没有见识,所以才会觉得紧张而已。” 她说着这样的话,在萧翾身边,也慢慢地放松下来,不再紧紧地握着那把剑了。 城中有战事,深夜之时,街市之上一个人也没有,萧鹇也并没有派人立在街市两旁,监视着萧翾进城。 若不是偶尔听见几声犬吠,观若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座死城。 观若听着萧翾马车之上清脆的铃铛之声,整个人逐渐逐渐地安宁下来。 萧翾喜欢栀子花,也喜欢铃铛。观若跟了她许久了,不会不知道她的喜好。 只是她从来也没有问过是为什么。 观若不想去想片刻之后的事,她问萧翾,“大人为什么会这样喜欢栀子花,还喜欢铃铛呢?” 心情好时听铃铛之声是清脆悦耳,可心情不好之时,难免动乱如麻,使人厌烦。 行路的时候萧翾将马车上的铃铛摘下了,到此时入城,却又重新让它们响彻在静夜里,像是要提醒谁,她已经过来了。 而栀子花虽香远益清,却是纯白的花朵,清丽有余,不足美艳。 像萧翾这样艳丽的美人,更像是牡丹花,国色天香,非群芳可比。 萧翾很快回答她了,“阿鹞小时候有一对金手镯,是她最喜欢的。” “上面挂着几个小铃铛,每一次我听见铃铛的声音,便知道是她来了。” 她说着这样话,仿佛又看见了小小的阿鹞颤颤巍巍地朝着她走过来。 阿鹞小时候实在是个最讨人喜欢的孩子,生的既可爱,又十分善解人意,从来也不会随意哭闹,或是强求一些不属于她的东西。 “阿鹞的生日在五月,是栀子花开的最好的时候。” “我也就是在一丛开满栀子花的水边将她从她的父母手中救下来,一日一日养大的。” 那时她正在用铁血手腕肃清她父亲残余在萧家的势力,安内之后,还要攘外,让一众因她上位,而对萧氏虎视眈眈的世家都熄了火。 她在人前不能流露出一点笑意与软弱来,阿鹞便是她身上所有的温柔所在。 她将萧宅之中大部分的花草都斩去了,她不需要那些春花秋月,不需要旖旎缱绻。 唯独在书房之中种上了一丛一丛的栀子花,是为了阿鹞。 她想要同她时时相见,用花香在那些年里时时提醒她,她还有像人一样活着的那一面。 “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阿鹞的小字便是‘玉京’,有许久没有人唤过了。” 便是她唤了,也没有人会应的。 观若曾经以为,萧翾的这些喜好,是会同高烨有关的。 那样深刻地爱过的人,最后不得善终,身上总是会或多或少的留下一点他的痕迹的。 却原来萧翾喜欢的东西,都是与她的女儿萧鹞有关。 可她们之间,同样也是不得善终。 “我是提醒过阿鹞的,我提醒过她很多次。” “我告诉她罗清和身有暗疾,恐怕天年不永,便是萧、罗两家不是死敌,他们也并不是良配。” “我更了解罗问亭这些年已经变成了怎样的一个小人。背弃当年的盟约不是他做的,是他父亲决定的。” “在我初初登位的时候,长沙罗氏躁动不安,最后被我用计化解,他也要说这不是他的主意,是他已然退居幕后的父亲的主意,想要借着旧情与我求和。” 好事都是他做的,坏事都是旁人。这样的人,不是蠢便是坏。 萧翾低下了头去,面上浮现起了遗憾之色。 “在我们刚刚相识的时候,或者说后面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自认为是了解他的。” “他并不是后来这样没有担当,每一次出事,都只知道拿父亲来做挡箭牌的人。” 其实他背弃她,背弃高烨,若为旁观之人,她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她不能原谅的,其实更是后来的事。 “他变成家主之后终究是变成了这样的人。” “父亲若此,儿子自然也是一样,他们一家人都一样。”变成了她无法原谅的,誓要铲除的人。 “我自问从没有看错人,可是我的女儿却始终都没有看清楚,在罗氏与萧氏之间左右摇摆,为罗家人所苛待。” 她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了。 尽管如此,萧翾还是长夜奔袭数百里,去收拾了罗问亭的尸骨,将他好好地葬入了罗氏的祖坟之中,没有让他成为孤魂野鬼。 其实萧翾看似冷血无情,她的心才是最软的。 她太聪明,记性也太好,对美好念念不忘,痛苦也历历在心,这是她的矛盾。 观若骤然想起了之前萧翎同她的一段对话。 烛光之下的萧翎以手托腮,苦恼地看着面前的棋盘。她苦恼的,从来也不是下棋而已。 “你不觉得我三姐这个人其实一直都很矛盾么?在很多事上都如是。” “外人看她是杀伐果断,可我们这些近人,才知道她做那些决定,究竟要耗费多少的精力。” 便如她去长沙的这件事。便如她同崔晔之间的事。 还有高烨。 “矛盾的人,往往是最痛苦的。” 第399章 谈判 萧翾的马车在陈氏的官邸之前停下来。 观若先下了马车,而后扶着萧翾的手,看着她从马车之上仪态万千地走下来。 不像是去与叛逆谈判,而像是春光正盛之时,被邀请到这里赏花游园的贵妇人。 萧翾的举止永远都是这样优雅的。 凌波的武艺太好,并不被萧鹇允许跟随,跟着萧翾进城的,不过只有一队绿衣女官而已。 因为萧翾要来,陈氏的官邸新修过,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淡淡的漆味,并不好闻,令人一下子厌烦起来。 府邸中各处都点着白色的灯笼,上面书着“萧”字,像是在为谁吊唁。 萧鹇就等在正厅之中,她身旁坐着被捆住手脚,口不能言的陆将军,还有……萧俶。 他是浑身上下都长着反骨的人,连自己的父亲家人都可以背叛,更何况是萧翾。 从她们进门开始,萧俶便一直死死地盯着观若,一只手把玩着他的那支“阿珠”,神态惬意。 又一个不把此刻的对峙当作对峙的人。 萧翾朝着萧鹇走过去,将要走到近出,陆将军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声音,而萧鹇也终于站了起来。 “恭迎母亲。” 她说着“恭迎”,神态之中殊无半分恭敬。她唤萧翾“母亲”,目光之中也没有一点温情。 萧翾没有理会她,径直在陆将军对面坐了下来,伸手拿下了塞在他口中的布团。 “长甯,你自年少时候便跟着我,不知道替我打赢了多少胜仗,一辈子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吧?” 那布团被萧翾拿了下来,陆将军反而一言不发,沉默地望着萧翾。 萧翾站起来,同陆将军行了大礼。 “小女无礼,我这做母亲的,在这里替她向你赔罪了。” 陆将军似是也想要站起来,只是他的手脚都被牢牢地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是老臣自己大意,亦不能规劝萧小将军,才致使大人今日涉险,母女不和,都是老臣的错。” 他这句话说来,讽刺之意,未免便太浓了。 萧翾没有什么对不起萧鹇的,是萧鹇自己执意如此而已。 她们走到今日这一步,终究都是萧鹇一念之差。 萧鹇打断了他们的话,“母亲,您和陆将军还有许多的时间能在我的暗牢中慢慢叙旧,不必急于一时。” 此言一出,萧翾身后的那些青衣女官俱都怒目而视,将自己的手按在了佩剑之上。 萧鹇好似浑然不觉,“我难得能有机会同母亲平等的对话,我已经等不及了。” 从小开始,她便只能仰望她。看着她坐在马上,看着她站在九重金阶之上,看着她抱着妹妹,从她身旁走过。 从她有记忆开始,眼前这个女人,好像从来也没有抱过她。她只做到了身为母亲的职责,却没有足够的爱。 萧翾却神态自若,“阿鹇,胜负还未定呢。” 萧鹇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母亲见长姐是雨天快马,来见我,却不过是马车慢行,一路听着铃铛声。” “您总说在我们姐妹之间您并没有偏心,可事实又如何?” 没有偏心,不代表在所有的事情之上,她们获得的都是一样的。阿鹇不懂,她是最不懂的一个。 萧翾接过了那一盏茶,语气比茶香还淡,“你如何同阿鹞比?一离开她,无人指点你,你便做出了这样蠢的事来。” 她们终于要开始正式的谈判,“阿鹇,说一说吧,你今日挟天子以令诸侯,究竟想要什么?” 萧鹇所挟持的“天子”,便是庐江城。这是萧翾必然要拿下的。 “母亲,我想要什么,难道您不知道么?” 萧鹇的神情冷淡,她一直试图去捉住萧翾的目光,可萧翾连这份尊重都没有给她。 萧翾望着面前的茶盏冷笑了一下,“你都已经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让我到这里来,怎么连说出自己心中所求的勇气都没有?” “若要我猜,阿鹇,我觉得你什么都不配得到。” 此刻又换做了萧鹇回避着萧翾的目光。 “你把长姐与罗清和的婚书还给她,而后将陆长甯调回长沙郡去驻守。” “她这些年在长沙郡过的并不好,我不想她继续痛苦下去。” 萧翾轻轻晃着手中的茶盏,不过是闻一闻茶香而已,她是不会喝的。 “晚了。那份婚书,在我将她从长沙郡带回来的那一夜,便已经在她面前,在罗氏先祖的灵前烧尽了。” “阿鹞怎么没有和你说这件事?阿鹇,你该不会是被阿鹞的花言巧语给骗了,所以在这里自以为是的主持公道吧?” 萧翾轻叹了一口气,“阿鹇,我早已经教过你了。在这世间人开始有尊卑之分的时候,便没有爱,没有公道了。” 萧鹇的目光之中充满了不愤,她明明才是占据了主动权的人,却因为这情绪,使得情势急转直下。 同萧翾和萧鹞相比,她其实实在太不成熟了。 “你凭什么这么做?只因为你让你的下人养了我们十几年,便可以对我们为所欲为么?” 她是见过萧鹞和罗清和在一起时的情形的,那是萧鹞最快乐的时候,远比在偌大的寂寞萧宅之中空等着夜晚来临要快乐的多。 可是萧翾亲手破坏了这一切。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她一生都没有能够同她喜爱的人在一起。 所以她也不能忍受她们这些做女儿的有了自己的归宿,将她放在了人生的第二位。 她们能够联合晏氏,为何便不能联合罗氏?不过都是她的占有欲,便害得萧鹞家破人亡。 萧翾不过是瞥了萧鹇一眼,她并没有打算和她争论这些,而是很快将话题继续了下去。 “阿鹇,这是你的第一个要求,然后呢?” 她并没有打算答应她的要求,不过并不介意听一听她的心里话。 毕竟以后,便不会再有机会了。 萧鹇心中的气愤与痛苦,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可于萧翾而言,哪怕今日她能将她困于此处,她在她心里也仍然什么都不是。 她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她如平视萧鹞那样平视自己? 她提出了她的第二个要求,“把阿鹮从明瑟殿中放出来,给她一笔足够享用一生的钱财,以后再也不要管她的事。” 萧翾点了点头,却并不是在赞同萧鹇的话。 “什么事若是得到的太过容易了,便总是不会珍惜了。反而会在思考,若是没有得到这些,会是如何的。” “做我的女儿,看来是太过委屈你们了。” 萧鹇正要说话,便被萧翾伸手止住了,“我会给她一笔钱财的,我也没有心力再管她的闲事了,从今往后,她便不再是我的女儿了。” “阿鹇,这是你所求的么?” 第400章 所求 萧鹇笑起来,这好像还是观若今夜第一次看到她笑。 一笑起来,看起来便同萧翾完全不同了。 “母亲,您不会真的觉得,做您的女儿,是一件美差吧?” “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您的占有的,那些前赴后继想要做您女儿的人,不过是还没有尝试这种感觉而已。” 萧鹇说着这句话,不经意地瞥了观若一眼。而后很快轻哼了一声,十足不屑。 萧翾仍然忽略着她的反问,而是继续道:“阿鹇,你今日不会只想着为你的姐妹从我这里求一些东西吧?” “那么你自己呢?你想要什么?” 萧鹇定定地望住了萧翾,在阐述自己的野心与欲望的时候,她与萧翾是十足像的。 “我要南郡全部的兵权,我要你对外宣布,我就是萧氏,是你唯一的继承人。” “以后所有的事,您都不必管了。只管在后院之中,同您的面首、姬妾饮酒作乐,夜夜笙歌便好。” “哦,原来你想要的是这些。” 萧翾手中的那盏茶已经凉的透了,她将茶盏拿起来,随意地将茶水泼在了地上。 “我是不会答应的,所以萧鹇,你想要做什么?” 正厅中的两拨人马,同时将自己的手按在了剑上,仿佛下一刻便准备大动干戈,同彼此决一生死。 情势急转直下,观若也忍不住将剑柄捏地更紧了一些。她心里紧张着,手心里出了密密的汗。 也不知道王女官教了她这几个月的剑术,她能抵挡住萧鹇亲卫几招。她会用尽全力的。 两方对峙之时,萧俶忽而轻轻唤了萧鹇一声,他提醒她,“萧将军,还没有到这一步呢。” 萧鹇回过头去,嫌恶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观若。 “我的要求还可以再谈一谈,不过,我如今又多了一个新的要求。” 她的目光锐利起来,“母亲,我要你用你给她的这把剑,亲手杀了她。” 同样的话,是晏既面前的高世如说过。 观若下意识地看了自己手中这柄剑一眼,她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碍了萧鹇的眼,要她放下大事,先来找她的麻烦。 而萧俶之前又曾经跟萧鹇说过什么,为什么他一唤她,她立刻便将矛头转到了她身上。 观若心中莫名更多,恐惧却少。她相信萧翾不会这样做。 果然萧翾不过是将那茶盏拂落在了地上,听完那一声清脆的声响,才道:“好戏要开始了么?” “原来今日阿鹇你唱的是《埋玉》,到了马嵬驿下了,你是陈元礼么,‘不杀贵妃,死不扈驾’。” “那你也是杀错人了,怎么不去把崔蕴光绑来?他如今才是我最宠爱的面首。” “就连他对阿若下毒,我都没有舍得杀他。” 萧鹇的注意完全被萧翾吸引了,这是她今夜第一次这样好好地答她的话。 所以她并不急着逼她将观若杀死。 毕竟万千士兵围住驿亭,也还是要容唐明皇与杨贵妃道别一番的。 她从小跟着萧翾,也听过无数遍的《长生殿》,她站起来,朝前走了一步,“母亲,所以您愿不愿意动手呢?” “陈元礼不做也罢,女儿不介意做一做高力士。” 她也学会了忽略萧翾的话,只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要求上。 观若一直注意着萧翾的动静,见她的神情忽而怪异了片刻。 萧鹇自然也已经注意到了,再要回过头去,一把匕首已经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萧小将军不要动,若是再挣扎起来,我的匕首可不认人。” 观若距离萧鹇最近,此刻也拔出了手中剑来,指着萧鹇。 萧俶劫持着萧鹇,便如同他们初相识的时候,劫持着观若一样。 只不过他手中此时却是一把货真价值的匕首。 萧鹇怎可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挣扎过几息,萧翾和萧俶对她都并无顾念。 她原本洁白如玉的脖颈之上,顷刻之间便添了不少的红痕,汩汩地流下血来,将自己藏青色的衣袍染红。 她偏过头去,丝毫不在意那匕首又在她脖颈上新添了一道伤口。 “裴灵献,你从哪里得来的匕首,我分明已经让人搜过你的身了!” 她并不肯承认他是同她同样姓萧,她觉得他仍然是下贱的裴氏之子。 萧鹇和萧翾是同样矛盾的,她不肯做萧翾的女儿,却仍然认为她所有的萧姓是高贵的。 萧俶是劫持之人,自然可以不慌不忙,“萧小将军,怪只怪你分不清我怀中的到底是我的阿珠,还是匕首。” 他的手闲不下来,是常常在她面前摆弄他的阿珠的。 更应该怪她太大意了,他在她面前展示过他的野心,她便愿意相信他了。 局势又变,萧翾的亲卫很快上前,同萧鹇的士兵缠斗在了一起。 观若上前去一剑斩断了捆着陆将军的绳索,而后将手中的剑递给了萧翾。 真正完全忠于萧鹇的人,不过寥寥几个而已。此刻都无声地躺在了地上。 萧翾用手中的剑指着萧鹇,毫不掩饰她的嘲讽,“小打小闹。都已经迫着我同你谈判了只要这些,阿鹇,你不配做我的女儿。” 萧鹇根本挣脱不了萧俶的钳制,更有萧翾的青衣女官上前,缚住了她的手脚。 有人重重地踹了萧鹇一脚,令她用臣服的姿势,跪在了萧翾面前。 萧鹇仰起头来看着萧翾,“大人,您用原本要赏给我的剑此刻这样威胁我,您心中觉得如何?” “要给你的那一柄剑,我早已经交还给铁匠,将它融成一堆废铁。阿鹇,是你认错了。” 萧鹇冷笑了一下,殊无惧意,“是,您已经将那柄剑融了,而后有叫人打了一把一模一样的放在身边好好珍藏。” “大人,您什么时候做事,才能不这样左右矛盾?” “如今我为阶下之囚,我来问问您,您打算将我如何?” 她仰着头,更真心地笑起来。只是她的脖颈仍然在往下滴着血,令她的笑容看起来无比苍白。 “像对待长姐那样对我太温和了,我毕竟做了比她更大逆不道的事。” “所以,您要如何来处置我?” 第401章 好战 “阿鹇,你怕不怕死?” 萧翾静静地盯着萧鹇,盯着她不断流着血的脖颈。 她原本藏青色的衣领,已经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 萧鹇的面色越加苍白,她需要紧紧地咬住下唇,才能止住因疼痛而生的嘤咛与恐慌。 听到萧翾问她,她仍旧仰着头,“母亲,您总说我太好战了,并不是一件好事。” “好战之人,终有一日要被比她强大的敌人斩落于马下,这便是她的命数。” “可即便如此,也是快意与光荣的,我又怎会怕死?” 萧翾将观若的那把剑扔在了她面前,长剑坠落在地面上,轻轻摇晃着,反射着月光。 “那么阿鹇,你怕不怕自己死在我手上呢?” 她没有等到萧鹇回答,而是又开始教导她究竟该如何做事。 “阿鹇,若我是你的话,早在我的对手进城的那一刻,我便不会再让她活着了。一句话也不必费。” “什么千军万马,什么大局为重,都重不过一个我。你杀了我,才有一点点赢的希望。” 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之后慢慢地解决完。可只要她让她活着,她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和时间了。 萧鹇望了一眼地面上的那柄剑,长叹了一口气。 “我怕不怕都不要紧,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已经跪在您面前了,将来如何,自然是由得您来做主。” “母亲,同您说一句实话,我其实从来也没有真正觉得我会成功过。” 萧翾的脚步,在那柄剑之前停下来。 “或者是裴俶,或者是萧翎,或者是其他人。您说得对,我永远也及不上长姐,我永远会有所疏漏的。” 在她发觉她或许永远也比不上长姐,永远也做不到她想要做的那些事的时候,她将这柄剑还给了萧翾。 她不知道萧翾会如何看待今日的她,或许她只会把她当作一个不成熟的政治家,才刚刚起步,便永远地跌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又或者是一个野心与实力并不足以匹配,妄图在庐江城中做一回主角,唱一回大戏的可笑丑角。 但是于她而言,她只不过是不想被自己的母亲忽略,所以才想要做一些事,来在母亲面前证明她自己而已。 她早就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却仍然想要实现她童年时的梦想。结果也失败了。 萧俶用他童年的事打动了她,令她相信了他。 可看来他早已经从他不幸的童年生活中走了出来,成了一个成熟的大人。 学会编织了密不通风的网,将她这只固步自封、不肯成长的小兽网了进去,再也动弹不得。 此刻她还顾及不到萧俶。 萧鹇重又抬起了头,目光之中充满了怨毒,“但是今夜我即便失败,我也并不后悔。母亲,我很高兴。” 或许也不算太失败,萧翾明明说若是她与她调换过来,她是一句话也不会多说,顷刻便会要了她的性命的。 可是在她跪在萧翾面前的时候,萧翾已经说了几句话了? “我很高兴看到您还留着这柄剑,让我知道我即便死了,死在您手里,您那颗矛盾的心,还是会一直记挂着我的。” 萧鹇说完这句话,便开始放声大笑起来,惊起了一树寒鸦。 萧翾冷冷地望着她,她知道就是因为她对她们到底的忍耐,才令她们一个一个,如今都同她走到了这样覆水难收的地步。 也让她们没有一个能够强过她,令她觉得萧氏的未来可托,梁朝的未来可托。 当年她弑父的时候,是成功了的。 萧鹇今日要弑母,却连“成功”这两个字的边沿都没有摸到。 她今日,难道真的要杀了自己的女儿么? “你永远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成功,所以你永远也不会成功的。” 萧翾上前,一脚将那柄剑踢开了,她不能被萧鹇牵着鼻子走,“把她给我押下去!” 两个青衣女官上前,想要将萧鹇押起来,她却剧烈地挣扎起来。 鲜血不再沿着太多脖颈往下流,而是一滴一滴地低落在了青砖地上,染红了月光。 “大人!您不在陆将军面前,不在这些人面前定下我的罪么!” 萧翾神情冷漠,“定你的罪又有什么意思,你从来也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 她在一旁的座椅中坐下,背对着萧鹇。 “你要你姐姐从长沙郡回来?我不会答应的。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便只能自己一直走下去。” 谈及姐妹,萧鹇的情绪越发激动起来,“什么叫她自己选择的路?她自己选择的路是做罗清和的妻子,而非你的细作。” “长姐本来该有一个孩子的,她本来不必独自承受失去罗清和的痛苦。” “是那时罗问亭有意与巴郡柏氏合作对萧氏不利,你逼着长姐给你送了消息,被罗家人发觉,她受了罗家的家法,才会没了孩子的。” “萧翾!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真心!” 萧翾缓缓的从椅上站起来,手中拿着茶盏。 她走到萧鹇面前,将茶盏中早已经冷却了的茶水尽数泼在了萧鹇的面颊之上。 “我令人教你读书习字,不是让你失去自己的判断力的。不是旁人说什么,你便听什么的。” “过往之事,不需要你来评判,究竟事实如何,也不是听谁的一面之词。” “阿鹇,我今日告诉你。我不仅不会放过阿鹮,如你方才所说,赠她一笔钱财,令她远走高飞。” “我还会让人一把火烧了明瑟殿,将她永远困在里面。省得令她将来也如你今日一般大逆不道。” “这都是你的错,阿鹇,是你害死了你妹妹。” “不……不!” 萧鹇面上尚且粘着数片茶叶,茶水顺着她的面颊流下去,同地面上的鲜血混在一起。 萧鹇想要挣扎,流了那些血,又哪里还会有力气,终于是无力地向前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母亲……求你……求你……” 萧鹇面上有货真价值的悲伤,无法抑制的沉痛与恐惧,令她在观若眼中无比地生动起来。 第402章 答案 萧鹇哭求了片刻,见萧翾盈盈立于阶上,准备就这样离开,似乎根本不为所动。 她好像又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准备奋力一搏。 “我同样为长姐求了一件事,阿鹮该死,长姐便不该死。” “如此差别,母亲不如告诉我一句话,长姐到底是不是您的亲生女儿!” 这个问题于她而言,实在太重要了。重要到她便是为这个答案付出生命,也一定要弄清楚。 她的话说完,观若下意识地和一直站在一旁的萧俶对上了眼神。 这些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已,却也是能让人十足兴奋的秘辛,他的神情是玩味的,像是在看一出事不关己的戏。 观若移开了眼,将那柄剑从地上拾起来,放回了剑鞘之中。 萧鹇离这把剑太近了,观若不想让这个本已经不平静的夜晚再生出什么变数来。 她无疑也是想知道答案的。 铃铛、栀子花,充斥在萧翾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若非亲生,便是观若,也要觉得萧翾是太偏心了一些。 萧翾仍然静静地立于凝着月华的台阶之上,背对着提问的萧鹇,仰头望着明月。 这一个月的月圆,是天下人家人与好友团聚之日,温情从来也不属于她。 “你回答我……你回答我……” 萧鹇无力地躺在地上,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她的力气将要用尽了。 萧翾仍旧望着月亮,“阿鹇,这个答案对你而言,真的很重要么?” 萧鹇没有回答她的话,也没有继续喃喃地重复着她的问题。 她所剩的力气不多了,都要留着听萧翾的答案。 “我的孩子早就死了,死在十数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里。” “你以为为什么偏偏是阿翎的母亲一个孕妇在照顾我,是因为好心?” “她的孩子又为什么会没有了?真的是因为太过疲累么?” 所有看似合理的事实,背后都有另一重原因。 “只是因为她和我喝了一样的药而已。” 喝过这样的药,腹中的胎儿会死亡,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有孩子了。 是她自己托人弄来的一副最狠的药。 这是她的心狠之处,掺杂着丝丝缕缕的伤心。要问她后不后悔? 自己做的决定,又已经无可挽回,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只这一段往事而已,再往后,便只剩下了心狠了,“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们三个,每一个都是我从你们的亲生父母手中救下来的。” 甚至因为她们,她们的父母也变得幸运了一些,没有因此而像其他溺毙女婴的人一样,被她处死。 杀死人家的父母,又养育人家,要人家喊一声“母亲”,这样残忍而违反人伦的事,纵然她自认不是一个好人,也做不出来。 萧翾霍然转过了身去,“阿鹇,我是不是太多事了一些,我应该任由你们早早死去,而不是留到今日忤逆的。” “你知道那时候你才多大么?我记的很清楚的,你是早产,刚生下来,养了十几日,也不过如一只小猫一样大。” “你的父母要将你扔到河里去淹死,我让我的亲卫把他们拦了下来,你才得了这一条命。” “那一日我就应该杀了你的父母,将你随便扔给谁抚养,而不是给我自己找了这些年的麻烦。” 也不该任由罗清和买通她的亲生父母,同她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而不去解释。 令她一直对自己的身世耿耿于怀,对她的所作所为日生不满。终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 她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从来最不信任她。到底是及不上生下她,养了十几日的亲生父母。 是她对自己太过自信了。 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她到今日也还是不想解释,不屑于去解释。 罗家人从来心怀不轨,这些年不知道使了多少阴招,她们看不见,也就看不见吧。 失血太多,萧鹇渐渐变得昏昏沉沉的,没有一点力气。 这不是她想要听到的答案。 她宁肯长姐就是她的亲生女儿,才让这些年的不公平,让她得不到她平等的喜爱,都变得公平了一些。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她终于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萧翾看着她,语气冷淡,仿佛不是在说一个濒死的人,她的女儿,而是在说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 “将她带下去,不要让她死了。” 很快有青衣女官上前,先扯下了衣上的布条,将萧鹇的伤口包扎起来。 而后将她扶起,朝着后堂走去。 剩余的人全部臣服于萧翾,要去哪里,也听从她的安排。 “灵献,你此刻便带兵出城去,开城门,将阿翎她们全都接入城中。” 是同萧俶说话,萧翾望了他一眼,眼中满含警告,“不要跟我耍什么花招,我可不是阿鹇。” 萧俶将匕首收回了怀中,拱手同萧翾行礼。“臣定不辱命,将十三小姐一行人顺利地接入城中。” 他面上的笑容,永远都会令观若觉得不适。 见他匆匆出去了,而后萧翾又对陆将军道:“今日你也受惊了,更何况连夜辛苦。好好地回去休息一夜吧。” 她对忠心不二的老部下,向来是宽容的。 陆将军的年纪不轻了,的确经不住这样的操劳,也就同萧翾告辞,“那老臣便先退下了。” “也请大人早些休息,却勿多思多虑。陈氏方降,还有千头万绪等着您来处理。” 萧翾点了点头,看着他离开了这里,而后才将目光转向了观若。 “若是介意这把剑原来的主人是阿鹇,你可以轻易将它丢弃的。” 观若将手中的剑微微举起来,她到了此刻,才能真正松一口气。 “这把剑原来于大人有别样的意义,怎能轻易丢弃?更何况它如今,不仅于大人,于二小姐有特殊意义了,于我也如是。” 若是没有这把剑,她今夜是没有勇气陪着萧翾一起来见萧鹇的。 她好像有些理解为什么晏既几乎是剑不离身的了,因为它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手中有一把剑,便好像自己能所向披靡,什么也不必害怕。 萧翾回过了头去,从台阶上走下去,令自己沐浴于月光之中。 “跟我一起去休息吧。” 第403章 期待 陈氏宅邸的布局图,早已经在萧翾手中。 以她的聪明,看过几次,不必亲自过来,也能找到在这宅邸之中她的居所。 她带着观若,走过九曲回廊,绕过寂静无声的一座座宅院。 百年宅邸锁千门,千叶木樨为谁芳。行走在其中,观若心中渐渐地生出萧索之意来。 如今的陈家,是过往的冯家、晏家、裴家。 也会是将来许多许多的世家。 战争不断地进行下去,每一日梁朝的土地上都会滋生出新的仇恨,又需要多少年来化解。 一队青衣女官无声地跟在她们身后,一直到萧翾进入她的院落,才停下来。 只有观若跟着她进了门。 与昭阳殿不同,没有白色的帐幔,这里看起来,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的住所而已。 看得出来萧鹇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这里于萧翾而言,实在算不得好。 萧翾反而没有在此时就挑剔起来,她解下了身上的披风,反而同观若解释。 “我们在庐江城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会短。所以没有令他们将这些屋舍推翻,重新建筑起宫殿。” “你的院落离此处不远,不过今夜,你在这里陪一陪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 萧翾的声音里只有一点几不可察的疲惫,纵然夜半,她也还保持着白日时的精神。 观若将那把剑放在了一旁,朝着萧翾走过去。 萧翾仍然如在昭阳殿中一般,斜卧在窗边的长榻上。 观若坐到她身边去,才发觉屋中一切萧翾常用的东西,和昭阳殿中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问着她,“大人今日难道就不觉得很累,很辛苦么?不打算早些休息?” 萧翾闭目养神,“是怕你的疑惑太多,入江陵城的第一夜便不能睡着,所以特意留出了时间给你。” “我也的确是还有事要同你说。好了,废话不必多言,今夜之事,你最想问我的是什么?” 观若伸出手去,开始为萧翾轻轻地揉压太阳穴,为她解乏,作为她为她解惑的回馈。 萧翾的那些往事她不能问,也不会问,只有保持适当的好奇心,才能真正过的好。 她最疑惑的当然还是同她自己有关的事。 “为什么萧灵献一提醒,二小姐便忽而将矛头转到了我身上。” “而后我分明看见在他动手之前,大人朝他使了一个眼色,大人和他,是事先约定好的?” 萧翾仍然闭着眼睛,“这个问题,问地未免也太没有意义了。若非如此,还能如何?” “今夜进城之人的名单,都是事先传给阿鹇看过的。所以她当然知道你会跟着我一起进城。” “阿鹇知道,萧灵献自然也知道。不光知道,他还算准了阿鹇咽不下这口气,定然要拿你来做文章,替阿鹮出气。” 她摆了摆手,示意观若停手。 “你只见到我同他使眼色,却没见到他同我。阿若,察言观色的本领,你还应当好好地再修炼一番,同萧灵献学。” “这样的场合,要将注意力放在何处,并不是只凭自己的喜好的。” 观若收回了手,静静地望着萧翾,“所以大人和萧灵献一样,不过都把我当作诱饵,用以吸引二小姐的注意力,达成目的。” 萧翾似乎没有察觉到观若心中的不快,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乎,“你说要陪我进城,我感念你的义气。” “可你若是仅仅陪我进城,根本什么也都做不到。” “有这样的一个计划,不是也令你变得更有价值了么?” 观若想要反驳她,一时间却又哑口无言。 她想要听到的是她的否定,结果她却就这样无所谓的承认了,令她的质问,她的情绪看起来,就像是一一个笑话。 是不是于萧翱这样的人而言,“人非草木”这四个字,根本就一文不名。 “那我还要谢谢大人,令我变得有价值了一-些,不再是个纯然无用的人了。 萧翾睁开了眼睛,望观若望了一-会儿,忽而叹了一口气。 “阿若,经过今夜,你还不明白么。哪怕彼此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你也不该对对方抱有太大的期待的。” 她不必对她抱有什么期待。期待来期待去,不过都是一场虚妄,徒增伤心而已。 这是今夜她想告诉她的道理。 观若仍然忙着伤心,还顾不得思虑旁事。 这是要等她回到自己房中,在籍籍无名的深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今夜情形之后,才能悟出来的道理。 她只知道今夜她视作母亲,甘愿陪着她涉险的人,和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一起算计她,视她的安危如无物。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十成十能做成的事,这样的事,只存在于口头的表述之中,存在于人的狂妄自大里。 他们没法完全保证她的安全,他们根本就没有真正地看重她。 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是不会舍得看她以身涉险的。 观若心里忽而冒出了一个想法来,她觉得晏既是不会这样做的。 可是她已经离开他了。无尽的苦涩。 观若低下了头去,“经过今日,大人是不是又要给萧灵献加官进爵了?他能令大人多一些期待么?” 她不希望萧俶过的好。他站的越高,离她也就越近,会令她觉得不安全。 “功劳便是功劳,有功当赏,有过当罚。若是今夜没有萧灵献,我同阿鹇周旋,总是没有这么容易的。” 萧翾的目光落到别处,渐渐地锐利起来。 “可是他今日能背叛阿鹇,来日便能背叛我。像他这样人,便像是一把刀。” “若是要用,便永远都需得要小心防备着。我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观若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都挪到了这件事上。 “他就是个无耻小人,若是今夜您不能压过二小姐,他一定会紧紧地站在二小姐那一边,帮着她来对付您的。” “他若是一把刀,您便应当将他放的远远的,让他去威慑那些您需要威慑的人。” “却永远也不该放在身边,威胁到您自己。” 萧俶才利用过她,观若没法大度地强迫自己在萧翾面前为他说什么好话。 第404章 多心 萧翾在长榻上动了动,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她的衣裙。 “人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惯来心狠,纵有百般痴情,也根本就不顶用,果然如此。” 观若开口,满含嘲讽,“大人是在说萧灵献对我的痴情么?这算得了什么痴情。” “不过是强取豪夺,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以满足他的心愿而已。” “所谓百般痴情,不过是百般纠缠,令人心中生厌而已。” 萧翾见观若的语气愤愤不平,反而似是得了一些乐趣,轻轻笑起来 “你在萧灵献的事上能明白若此,若是能在晏明之的事情之上同样如此,那便是最好了。” 观若觉得有些莫名,她分明已经有许久不曾想起晏既了。 “大人,我……” 萧翾并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因为这件事在她看来,原本就是不需要解释的。 “这是你的情感,你只需要自己明白便好。” “只要你不犯糊涂,时时刻刻记得你独自闭门于绮年殿中时的情形,想一想那封长信,便已经足够了。” “我是不会惩罚你什么的。” 观若也想着,还是早些将这个话题揭过去。 “那我问一句或许不当问的话。大人真的要在明瑟殿中放一把火么?” 更残忍的话她问不出口,可是她怕萧翾真的做地出来。 萧鹮虽然并不讨人喜欢,却也不应该因为自己姐姐的不当举止而就这样丢了性命。 萧翾摇了摇头,对观若道:“你去将所有的窗户都关上,我觉得冷。” 喝了那副药之后,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畏冷。 观若依言将窗户关上,而后从柜中取了一块薄毯,回到萧翾身旁坐下来。 听着她道:“从前萧宅中的所有,我都不想再要了。” “也不想将它留在那里,将来为他人所用,见证我留存于世的短暂,或者是我的失败。” “就像如今薛郡,高熠所住的前燕行宫一样。” 她扯着观若给她盖上的那块薄毯,“阿鹮毕竟是曾经给我带来过快乐和欣慰的孩子。” “与如今我对她的失望相互抵消,我不会要她的性命。” 她们原本就不是血脉相连,对彼此的憎恨,总不会是深入骨髓的。 “没有这一场火,她如何能脱离‘萧翾之女’这一重身份,去过她想要过的人生。” “我不过是要逼着阿鹇,说出她内心深处的想法而已。 这么多年,她始终觉得她对阿鹞是最好的,甚至对阿鹮,也比对她更好。 她对她们都还有手足之情,却对她这个“罪魁祸首”恨之入骨。可真的是她错了么? 观若沉默了片刻,“您又打算将二小姐如何呢?” “先让她养好伤口,而后丢入普通士兵的营帐里。萧氏有专由女子组成的军队,那里最适合她。” 这对于萧鹇而言,或许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观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松快了一些,“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说萧氏有这样的军队,要您带我见识一下。” 萧翾却又将目光落在了别处,一些不值得看的东西。她的心又散了。 “你很快就会见到了。我会让她们去守庐江城楼。你和阿翎,也要常常去往城楼之上巡逻。” 观若还来不及问她为什么她和萧翎也需要去城楼上,萧翾的心神又集中起来。 她坐得更直了一些,“你该问的问题,都已经问完了。今夜也已经过去,我们该说一说将来的事了。” 萧翾的语气郑重,观若也不自觉正襟危坐。 “今夜我们到达庐江城,中秋之前,晏氏同吴氏的战役也会结束。” “吴氏败局已定,不过是在苟延残喘而已。” “李述的才能足够,已然反客为主,不仅保住了淮阳,还出兵泗水。” “梁帝从各郡调来的士兵,也都专注于泗水战场,无暇顾及吴氏。” “晏明之不会将军队驻扎在寿春城的,那里太过边沿了。他也要往庐江城来,将这一寸他刚刚得到的土地完全稳固下来。” “等到泗水之战完全打完,才会同李氏合兵,一起攻打薛郡。” 说完了这些,她低头握住了观若的手,“中秋之前,他应该就会到庐江了。” “我们还没有要到兵戎相见的时候,庐江城在九江中心,将会一分为二,在各处修筑城墙,使得萧氏与晏氏泾渭分明。” “我与晏明之谈判的时候,你随我去。” 触碰到萧翾冰凉的手心,观若下意识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将要满一年了,她和晏既,将有一年未曾见过了。 萧翾不会看不出来观若的面色不对,她的语气也冷淡下来,提醒着观若。 “怎么见阿鹇你是愿意的,无论有多么危险,也要同我一起。” “可去见晏明之,这个你分明更熟悉的人,你却不愿意了。他是洪水猛兽么?” 观若尽量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我没有不愿意,是大人误会了。” “我只是在想,在那一日我又该如何做一个有用的人,来为大人分忧呢? 晏明之能乱她的心,萧翾会不会也只是想用她去乱他的心,从而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萧翾的目光骤然冷下去,她不会听不懂观若所说的话的含义。 “真到了那一日,你只需如我其他的女官一样,做好该做的本分便罢了。并不是真的需要你出席我与他谈判的场合。” 她其实算是好心提醒她一句,不至于使得她太猝不及防。 “一年过去了,阿若,你觉得你于他而言,还会是特殊的么?” “他待李家的那位六小姐很好,远超过表兄妹之情谊,也一直将她带在身边,从三川开始便是如此。” “阿若,这一次是你多心了,你将你自己看的太重了。” 晏既对哪个女子好,当然不会体现在某一本公文,或是某一封信件上。 “李家六小姐素来有陇西才女之名,与晏明之是表兄妹。门当户对,堪为良配。” 她从来也没有多心。 观若望向窗外,天色已经慢慢地亮起来了。 原本陈氏的宅邸之中,也渐渐地有了声响,风送娇儿笑语和,她们要恢复原本的生活了。 第405章 重逢 入庐江城之后,一连十数日都在下雨。 一直到中秋之日,天气方才晴好,有了些秋高气爽的样子。 雨水太多,陈氏的宅邸之中原本种了许多木樨树,雨水太多,新开的花朵都纷纷落尽了。 无人收取,令它们在旁人手中再芬芳一次。 在地面上铺就了一层金黄,观若看着人扫去,香气一层一层地氤氲起来,终究是很快就要散去的了。 美丽芬芳的花朵,成了旁人的负累,没有人在专心欣赏。 那一日之后,观若没有再问起来萧鹇的境况。总之她已知她将来的前程,彼此从未有过任何善意的往来,也就不必过问了。 而萧翎好像也只有那一日懂事了片刻,这几日纵然下雨,出行不便,她还是日日都想要拽着观若去庐江城各处游玩。 观若自然是没有时间的。 入主庐江城之后,萧翾所要办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准备与刚刚拿下吴氏所辖九江土地的晏既谈判。 为表诚意,谈判之处,便设于陈氏府邸之中。 晏氏有数万大军压于庐江城下,萧翾并不敢轻举妄动。 这和她与萧鹇谈判的那一次是不同的。便是萧鹇杀了萧翾,城内城外士兵,也终究都是姓萧的。 可这一次若是晏既在陈氏宅邸之中出了什么事,萧氏和晏氏厮杀,便只有玉石俱焚一个结果。 渔翁得利的未尝不会是安稳坐于薛郡的梁帝高熠。 他们不会这样春。 观若并不担心晏既在萧翾面前会遭遇什么,而她与他之间,两世的情爱也皆如过眼云烟。 如今他看起来也已经另有新欢,纯然与她一个已转投萧氏门下的人无关了。 她只求再有相遇,如同陌路,擦肩而过便好。她不想再为他夜夜失眠,也希望他能时时安枕。 “阿若,若是这些落花还没有扫完,大人吩咐便不必扫去了。” “今日虽是中秋,也未必有圆月可赏,或者午后还要下雨也未可知。” 观若站在花树之前,看着袁音弗慢慢地朝着她走过来。 “依照大人的脾性,早就吩咐要把这些会开花的树都砍去了。若不是你一味强留,今日也不必麻烦了。” 她跟着萧翾日久,也渐渐地越发了解她的喜好了。 萧翾待她和观若终究有分别。袁音弗只能知道萧翾的喜好,可萧翾却会告诉观若她为何有这些喜好。 观若笑了笑,“很快便会落花了,没有香气。只是一树长青,不会再碍大人的眼了。” “百年府邸,许多花草也是有年成的了,或者已然成了精。贸然砍去,岂不徒增怨怼?” 庐江城里的冤魂,也已经足够多了。 如今陈氏不曾死去的诸人都被关在暗牢里,不见天日。 还有更多的人死在城外战场上,无人掩埋尸骨,做了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 袁音弗抚了抚自己的肩膀,“你说的越发吓人了,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自从你同我分开居住,在自己院子里设了佛堂,我觉得你说话越发神神叨叨地的了。” 观若便道:“也不是吓唬你,只是我近来读了一些佛经,越加深信因果报应了。” 她不知道她和晏既的重生,又是什么因得来的果。可他们今生也没有修成正果。 评论旁人所信仰的东西,即便自己不信,也是不礼貌的。袁音弗便不再往下说了。 “大人让你早些去正音堂外候着,今日贵客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过来,有些杂事需要你打点。” 她又凑近了她,“阿若,你快些过去吧。不要让大人以为你是为了躲着某个人,所以故意在这里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观若的态度坦然,“有贵客前来,将屋舍打扫干净,原本就是应当做的事,不算无关紧要。” “不过大人催促,我还是早些过去更好。” 她同袁音弗告别,走出几步,忽而又停下来,“大人只说晏将军会带着他的副将前来,那么李玄耀呢?” 袁音弗轻哼了一声,“大人让我回避。我看着这边的落花扫尽,便会回我自己院中陪着阿迫的。” 关于这个名字,袁音弗从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观若告诉她的时候,反反复复地在唇齿间过了几遍而已。 而萧翾这样的态度,也就是说今日观若同样会遇见李玄耀了。 也是,他心中从来也没有江山大义,只有他自己。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机会能见到他口中的“逃妾”与孩子,他又怎能放过。 袁音弗和小阿迫能远远地避开,那便是最好的了。 观若行走在回廊之下,一路欣赏陈宅之中的风景,一路往正音堂走。 萧鹇想要造反,在修葺宅子的时候并没有用心,留下了许多萧翾所不喜的花草。 这十几日来最忙碌的也是花匠,不知道有多少原本要在明年春日开花的花朵,再不会开于陈宅之中了。 观若一路向前走,终于在正音堂的回廊之前停下。 萧翾身边的女官大多都已经间隔着一定的距离站在廊下,垂首静候贵人来临了。 最前面的位置是留给观若的,观若走过去,站在属于她的位置上,如其他的女官一般,低眉垂首。 她明知道于今日的贵客而言,她也不会是特殊的了。她位置只有萧翾近身女官这一个而已。 她只应该站在这里,不应该去想其他的事。 可她心里好像还是有所期待,她的心并不如顽石。 正音堂中很安静,只是偶尔能听见几声鸟鸣。 而后观若听见了行走之时,铠甲的声音。比萧翾的铃铛声沉重,那曾经是她最害怕的声音。 后来她重新爱上一个人,接纳一个人,再没有害怕过这样的声响。 晏既一身铠甲,从拐角处走出来,左手按在剑柄之上,神情肃然。 他身后还跟着数位副将,一列士兵,经过了萧翾身边无数的女官,人人都如为首的将军一般神情坚毅,目不斜视。 在经过观若身旁的时候,眼前便是正音堂的正门,萧翾就坐在堂中。 晏既停下了脚步。 第406章 抬手 晏既就只是静静地望着观若,喉头滚动了几息,没有话说出口。 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这样轻易地遇见她,不用流血,不用精疲力竭,想见的人便在灯火阑珊处。 他往前走了一步,面前这个人却岿然不动,连神情都不曾改变分毫。 他想要伸出手去,他的手也如有千钧,令他抬不起来。 他们已经耽误了时间了,他原本早就该进正音堂,去与萧翾谈判,决定一些与更多人息息相关的事。 观若正在犹豫该不该出言提醒他,请他不要再浪费时间在她身上,眼角余光,便瞥见伏珺轻轻推了他一把。 蒋掣和眉瑾没有过来,应当在城指挥晏氏的军队。只有伏珺和刑炽跟着他。 晏既目光之中翻涌的情绪很快掩藏下来,又恢复如无波的井水。而观若,从来都是这样波澜不生的。 晏既骤然冷下了脸,转身进了正音堂。 堂门顷刻关上,观若站在原处,向后缓慢地、无力地靠在了廊柱上。 她甚至连和晏既对视都没有,他站在她面前片刻,什么也没有同她说,便已经抽去了她全部的力气。 不过片刻,那片刻在她的人生之中却是无比缓慢的。 她知道这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她心中的那一块土壤之下埋藏的种子受到了雨水与东风的感召,又开始奋力地想要破土而出了。 她将他视作东风,在云蔚山中的时候便如是。 在他到来之前,她觉得她的人生之中只有风霜刀剑,只有那一条或许会永远扼着她脖颈的白绫。 可是东风吹过之后,她的人生便也是一直在走下坡路而已。等闲轻误,秋风渐起,她终于还是走到了秋日里。 晏既虽然已经进门,她们这些女官,其实仍然不能松懈下来。 今日赴萧翾之约的,还有已经被自己的兄弟李述分了权的李玄耀。 萧翾说李述有才能,陇西李氏有他,才能在乱世中屹立不倒。 可是李郜太看重血脉,看重嫡子。 所以才让李玄耀这个草包先出来积攒竣工,靠着晏既祸害了不少的梁朝百姓,还有女子。 不知道袁音弗又同萧翾说过什么,萧翾再同观若谈起李玄耀的时候,不仅仅是视他如无物,而是倍加厌恶。 她是不会待他客气的。 萧翾也告诉观若,李郜令李述出来领兵,也并非全然是因为知道李玄耀已经不会再有子嗣。 而是因为他才能有限,实在不能为李家带来最多的利益。 太原晏氏在前,李家若是再被人轻瞧下去,为其他世家联合围攻的,便会是狄道了。 这是比单单因为李玄耀无子而抬举庶子李述更严重的多的事。 李玄耀如今是火烧眉毛了,只能依靠晏既的施舍来勉强维持他的地位。更是只能依靠南郡萧氏再给他一点眼神而已。 观若其实不明白为什么萧翾会同意让李玄耀也过来,但是她总有她的道理。 李玄耀不知道是为何事到来地晚了,面上怒容乍现,脚步匆匆。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追着他的脚步,满脸都写着不赞同。 他也如晏既一般,在经过观若的时候,骤然停下了脚步。 “殷观若?竟然是你?”他的语气,从疑惑渐渐转为笃定。 而后眼中的怒意更甚,好像顷刻便要令他抬起手来,给观若一个耳光。 观若不曾改名换姓,否定掉自己的任何过去。 此时也并不惧他,很快抬起了头,与李玄耀四目相对。 “李大人,别来无恙。” 这句话她说地很轻巧,隐含挑衅。 不要说如今她的靠山是萧翾,便是她身后空无一物,她也不会害怕他的。 李玄耀不过是一个色厉内荏的脓包,她看了太多的公文,也看过太多他过往的事迹,她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了解他。 晏既在观若面前,是有太多的情绪都收不住,观若也怕自己一开口,便将连月来的心事泄露。 而李玄耀,不过是纯然的怒气而已。她不怕他的怒气。 “你这个贱人居然会在这里,我早该将你杀了的。” 他与一年之前相比,实在是憔悴了许多。或许是他这一年纵情声色犬马,饮酒无度的缘故。 从前看来还算是俊朗的少年人,如今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眼睛怄下去,便连身形都好似有些佝偻了。 整个人如同风中的一片叶子,风吹地略急一些,好像便要将他刮倒了。 相形之下,晏既好像是一点也没有变的。 仍然挺拔如松,衣饰整齐,一丝不苟。是一个最为冷面而又强势的将军,仿佛能将天地万物都踩在脚下。 观若凛然无惧,“请李大人慎言。此处为庐江城,为南郡萧氏所有。” “我是萧大人面前拿一品俸禄的近身女官,你出言辱我,便如同侮辱大人。” “不知道李大人可能承担地起这样的罪责?” 她早已经不是从梁宫之中被他们强迫着带出来,那个柔弱无依的阶下之囚了。 她也不再依靠于某一个男子的爱意生活,不必去看旁人脸色。 永远搞不清形势的人,是眼前的李玄耀。 正音堂的一扇窗户被打开了,观若能望见晏既的背影。 他的声音传出来,“玄耀,不要忘了来之前你同我说过的话,也不要忘了你父亲的殷切嘱咐。” 不是劝告,而是警告。 李玄耀身后那个如花般娇嫩美丽的少女终于说了她此刻的第一句话,“三哥,不要逞一时意气,乱了大局。” 这样听来,眼前这个少女,便是她已经闻名数次的李媛翊了。 而李玄耀好像终于找到了他怒气的发泄口,他回过头去,“我的事,何事轮到你来置喙了?” 并无半点身为兄长的友爱。 李媛翊便止了口,并没有要与他争论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好像在等他自己冷静下来。 却又是堂中的晏既开了口,他的语气变得更差,耐心耗尽,“玄耀,莫要再耽误时间了。” 晏既维护过她,又维护过李媛翊。 一切都将要平息了,观若重又低下了头去。 第407章 玉兰 李玄耀怒气不减,迈步进了正音堂的门。 而后观若身边的女官见他进门,顷刻便散去了,夜晚时还有一场宴会,人人都有事要忙碌。 观若也很快转身,准备往萧翾的书房去。只是在她转身之时,瞥见了没开的窗户,分明还有人在望着她。 观若开始朝前走。 李媛翊并没有跟着兄长进门,她跟在了观若身后。 观若察觉到地面上多了一个影子,才转过身去。 李媛翊停下了脚步,“殷大人,久闻大名,今日终于得见。” 她是李玄耀的妹妹,观若不会放松警惕,“李六小姐,同样也是久闻大名了。” “不知道您今日寻我,可是在此处有何事需要帮忙?” 她并不想帮她,若是她说出了什么事来,她会随手指一个侍女,或者是其他女官来为她帮忙。 观若也是到了这时,才有时间来仔细地打量她。同样也任由李媛翊在心里评估她。 李媛翊其实生得同李玄耀并不相似,几乎看不出来他们两个是亲兄妹。 真要说起来,她和观若从前想象的,晏既应该有的那一位出身高门大户的未婚妻,形象是很相似的。 密发虚鬟飞,腻颊凝花匀。看来性情温和,丰姿秀丽。 行步盘跚,言辞宛惬,同她说话,并没有半点骄矜之色。 若她们不是在这样的场合相识,观若应该会很喜欢她的。观若并不想同人争,她在梁宫之中的时候已经争的够多了。 可她们从来站在一座城池以城墙隔开的两边,便是不为了晏既,她们也做不成朋友的。 李媛翊原来站地离观若有一些距离,见观若停下来,便走到了观若身边去。 她今日是一身素色衣裙,只在裙摆上坠了彩色璎珞,算是给她添了一点颜色。 她一靠近观若,她便闻见了一阵玉兰香气。 观若忽而觉得,这香气好像便是帮着她定下了李媛翊在她心中的形象的。 李媛翊的确是如一朵玉兰花一般,举止端庄优雅,亭亭立于她面前的。 往后她再看见玉兰花,应当都会想起今日的李媛翊的。 李媛翊微笑起来,“我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曾经听很多人提过你的名字,所以一时好奇,才追了过来。” “我并没有什么恶意,请殷大人原谅我的唐突。” 观若并不想听这些表面的话,李媛翊究竟为人如何,不是这几句话便能体现出来的。 她们这些大家大族出身的女子,人人都有一张玲珑面,和她们打交道,需要格外小心。 而李媛翊的为人,实际上也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她们又不会有机会常常同彼此相处的。 观若便也仍然只是顺着她的话说,“我从前也听见人提过李六小姐的名字,今日有幸相见。” 李媛翊说着无事,到底还是为她的兄长解释了一句。 “也不怕殷大人知道,今日我三哥入庐江城,实际上是为了那位袁娘子,还有那个孩子过来的。” “原本以为进入萧宅,总是能见到袁娘子与那个孩子一面,可是一入府中,却处处掣肘,因此他心中不快。” 如今是萧翾住在这里,原来的陈氏宅邸,自然也就改姓作了萧。 李玄耀的心思也昭然若揭,不必李媛翊提醒。 只是他自己心中不快,便可以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合摆脸色给旁人看么?观若不敢苟同。 李媛翊很快又道:“我哥哥从小是被人捧着长大的,被我母亲娇宠,有些不分是非,不明事理。” “他不是一个好人,也并没有什么能力,请殷大人不要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 “有得罪之处,我为他向殷大人道歉。” 李媛翊说着这样的话,立刻便向着观若行下了大礼,像是诚心诚意地同她道歉。 观若下意识地看了正音堂一眼,那一扇承载过无数心绪的窗户,已经被无情地关上了。 她们站的离正音堂已经有些远了,里面的人专心谈论他们要谈论的事,是听不见她们的对话的。 观若便姑且当作李媛翊的道歉是真心的。 她伸手扶了她一把,“李六小姐太客气了,我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您是客人,行这样的大礼,我也生受不了。” 只是观若到底还是忍不住讽刺了一句,“您与其在此时在我这里为李大人道歉,不若还是待回去之后,好好地规劝大人,令他约束自己的言行。” 李玄耀欺侮于她,的确不是一件大事,她也早已经顶了回去。 便是晏既不为她开口,她也会自己为自己解围,不会输了一星半点,使人将萧翾看轻的。 李媛翊低头笑了笑,而后长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话,若是三哥肯听,我便是在他耳边说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会觉得厌烦的。” “殷大人既然与我三哥有旧怨,想必也知道他的为人。” “常规的劝告不肯听,便是现在栽了跟头,也仍然是我行我素的。” 观若并不想在李玄耀的妹妹面前评价他的为人,这早已经是与她无关的事。 便只是静静站着,等着李媛翊将她的话说完。 李媛翊感叹过一句,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大人今日想必忙碌,是我耽误了大人的事了。” 这样看来,又像是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李六小姐是贵客,陪着李六小姐说几句话,算不上是耽误。” 只是她的确也没有再同李媛翊浪费时间的意思,“陈氏的宅邸新修,又是秋日,花园中并没有什么景物可以欣赏。” “李六小姐远来是客,无人招待,确是我们这些人没有为萧大人思虑到,实在是失礼了。” 李媛翊今日会过来,观若根本就不知道。她见李玄耀身后跟着年轻娇美的女子,甚至差点将她看轻了一分。 无论今日李媛翊同她说话是有意还是无意,观若都没有继续和她寒暄的心思。 “我的确还有些事要处理。这便去请一位女官过来,请她带着李六小姐在府邸之中可逛之处逛一逛。” 第408章 牵挂 李媛翊却道:“今日将军和我三哥都是为正事而来,我是闲人,不敢麻烦贵府之中的女官。” “只是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殷大人能否为我引路,使我去见一见那位袁娘子?” 她像是怕观若会拒绝,下意识地回避了她的眼神。 “不光光是为我好奇之故,只是我三哥既见不到袁娘子,也见不到孩子,心中有所牵挂。” “只怕便永不能安宁,总是会弄出一些麻烦事来,于几家相交无益,所以我想……” 观若还是断然拒绝了她,既然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便不该提出来为难旁人才是。 “李六小姐,你口中的这位袁娘子,此时也已经是萧大人身边的近身女官,与我同级。” “若要见她,或是要她来见您,恐怕要大人允准才行。” 李媛翊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被严词拒绝,一时之间有些怔怔的。 闺阁中的娇客,休说他娇嚬妍笑,就是赪颜含怨,便千金何处买。 李媛翊片刻之后才笑起来,尴尬却掩饰不去,“我对袁大人实在知之甚少,看来是又冒昧了。” 观若只说袁音弗的事,有关那个孩子的事情,半个字也没有透露,李媛翊也就知道她的意思了。 她没有再追问什么,“今日耽误殷大人的时间了,实在抱歉。请大人自去忙碌吧。” “我只在院中候着三哥与将军出来便好。” 观若点了点头,到底还是令人去唤了兰桡过来,陪着李媛翊在此处等候,而后才离开了正音堂。 她同李媛翊说有事,其实倒是也没有什么事。 萧翎此时正与萧翾在一起,同晏既他们相谈要事,观若心乱如麻,并不想一个人待在房中,想了想,便自己去寻了袁音弗。 她们如今虽然并不住在一起,彼此的院子倒是也相隔不远。 今日袁音弗在院中,难得地将萧迫放在窗边的长榻上,自己看着孩子。 袁音弗在窗户中看着观若朝着她走过来,笑着同她点了点头。 若说窗框如画卷,袁音弗含笑的面庞,便如同在着画卷之上开出了一朵极其艳丽的牡丹,令人见之难忘,流连忘返。 观若看着她,忽而觉得三川穆氏的人,究竟是有什么信心,觉得将她放在自己族中的女儿身边,能令她为她所用。 像袁音弗这样的人,便只是在萧翾身边做一个女官,其实也是可惜了。 李氏的“逃妾”两个字加诸在她身上,更是莫大的侮辱。 观若进了屋子,袁音弗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方才望着我,在想些什么?” “在想丽人是否总是命途多舛,难得安宁顺遂。你如是,萧大人也如是。” 观若对于萧翾的过往其实了解并不足够,可即便就是她所窥见的那一鳞半爪,也足够叫人觉得触目惊心了。 袁音弗看着她在屋中距离长榻最远的角落坐下来,“你这话究竟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 她说话之间顾盼神飞,明艳万分,若非常见之人,只怕也要觉得惊异。 除却有妊之时,还有初产之后的那一段时间的憔悴,她的容颜恢复的很快。 可身体究竟如何,能回复几分,便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事了。 观若笑了笑,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今日我在正音堂中遇见李玄耀了,还有他的那个妹妹。” 她们早知李玄耀要来,这件事说起来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袁音弗拿起一个拨浪鼓,摇晃起来,去逗床榻上的小阿迫玩。 他不过三个月大,还是仰躺在榻上不会翻身,只会拿自己的拳头往自己嘴里塞,用以取乐的时候。 听见动静,也并不太会寻找,只是仍然仰面望着屋顶。这么小的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思考。 也不知道他长到能思考的时候,会不会孺慕父亲。知道父母当年的事情之后,又会如何想。 袁音弗虽然哄着自己的孩子,眼中也并没有多少温度。 她问观若,“李玄耀如何,还活的好好的?” 观若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作恶之人,凭什么活的好?他如今的精神已经远不如从前了,气势也如是。” “都已经成了内监了,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也越发沉不住气了。” 李玄耀从前虽然十分令人讨厌,可也到底还是个少年人,而如今形销骨立,再无半点少年人的模样了。 在青华山时,他那样残忍的杀了那个孩子,又用一副狠药杀了严嬛和她的孩子。 可曾想过有一日自己也会为了一个孩子,癫狂到如今的地步? 袁音弗闻言,很快大笑起来。惊着了长榻上的婴孩,他的脸皱了皱,很快大哭起来。 袁音弗将他抱起来,哄了一会儿,见他仍然不肯止啼,一下子没了耐心。 正好乳母听见哭声从屋外走来,怕扰了她们谈话,便将这孩子抱了出去,哼起歌来,自去哄了。 乳母爱孩子,好似也比袁音弗多一些。 见乳母远去了,袁音弗才道:“那李玄耀的妹妹呢,你觉得她如何?” 观若的一盏茶已经喝尽了,“名门出身,丽质淑女,与晏明之十分相配。” 那一日萧翾的暗示,观若不会听不懂。 “她今日曾问起你和孩子,被我以大人为借口挡了回去。” “或许是怀柔之策,或许是她跟在李玄耀身边,的确被他的这些执念折磨,所以才会问起来的。” 袁音弗接上了她的话,“无论是因为什么,我都不会轻易让他们接触到这个孩子的。” “此时才到哪里?这么快就迫不及待了?” 袁音弗轻轻笑起来,有无尽的玩味,“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同样出现在今夜的晚宴上。” “李玄耀一定不敢在大人面前对我无礼,一条肥鱼,总是咬不到面前的鱼饵,那才是最有趣的。” 她的注意力全然都在李家人身上,无暇顾及观若遇见晏既,遇见李媛翊的心情。 不过观若这一口气也不能此时便松下来,晏既还没有离开陈氏宅邸,还没有走到她觉得安全的距离之外去。 今夜的晚宴,才是真正的重头戏,她从没有怀疑过。 第409章 太平 中秋夜宴,由萧氏出面宴请晏氏与李氏众人。 宴会开在陈氏府邸的花园之中,为着这件事,萧翎特意令人去购置了数百株菊花,团团置于花园之中,算作应景装饰,更添节庆之意。 萧翾将这件事全然交给了萧翎,观若如今是萧氏之人,亦算是主人家。 到场之时,园中尚且还没有收拾完毕,便看着侍女们忙忙碌碌,添置桌椅碗筷。 观若望着她们,轻轻道:“粉饰太平。” 萧翎不以为意,“粉饰出来的太平,也是太平。生于乱世之中,太平一日,且乐一日罢了。” 观若便偏过头去,望着今日盛装的萧翎,“晏明之提出来的条件,大人居然都答应了?” 今日的谈判观若没有参与,萧翎却是参与了的。 无论是在外人,还是萧氏自己人眼中,如今的萧翎,得以继承萧翾衣钵的可能性,都远高出了萧翾的三个女儿。 萧翎一面望着侍女忙碌,一面压低了声音,对观若道:“我看不是我三姐答应了晏明之的请求,倒像是她原本就想要这样做。” “或者晏明之的要求原本就在她预想之内,她还要半推半就,再为自己谋得了更多好处。” 观若有些不赞同,“庐江城原本已归萧氏所有,如今却要在城中再修筑两道城墙,将庐江城一分为二。” “一半归萧氏,一半归晏氏,大人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事?” 萧翎摇了摇头,“这问题你问我,我也不知,总归三姐一定是有她的道理的。” “如今晏家和李家的人都还没有离开,还不是讨论这些事的时候,等他们离开之后,我们可以慢慢搞清楚这件事。” 萧氏的侍女都是能干伶俐之人,之前也已经准备了几日,很快便将一切都收拾妥当了。 萧翎面露满意之色,又望着观若,“我今日总算是见到晏明之了。” 她语意未尽,显然还有话要说。 越是回避,反而显得自己越是放不下。观若便道:“所以如何?” 萧翎掩袖笑了笑,“不如何,白长了一张俊俏的脸罢了。” “我同他一起呆了大半日,连笑也不会笑一笑的人,若是同他一起生活,岂不是累都要累死了。” 萧翎自己便是一个喜爱笑,或者说是擅长笑的人。 什么样的小事,只要她觉得有一点有趣,便能笑上许久。 观若刚开始同她相处的时候并不习惯,有时没说几句话,便要听她笑上许久。 她常常是回味半日,也不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究竟有什么好笑。 不过若是每日闲聊之时,没有急事,听她这样笑笑,笑声能感染人,是一件很令人觉得愉悦的事。 可是她所认识的晏既,并不是日日都如今日一般不苟言笑的。 在他们重新订立婚约之后,其实是过的很快活的。每一日都快活。 观若想为他分辨一句,终究还是罢休。 “除此之外呢?还有没有什么,是在你意料之外的?” 萧翎想了想,“还有么……我从没见人敢这样同我三姐说话的。” 她想了想措辞,“也不是不礼貌,也不是不强势,是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和我三姐是平等的。” “有平等的地位,平等的实力。无关地位与性别,也无关年龄、辈分。你应当知道,我三姐和晏明之的母亲是好朋友。” 萧翎继续说下去,“我想,或许这样的相处,才是令我三姐觉得舒服的,是被尊重的。” “从地位而言,我三姐是萧氏的家主,而他不过是晏氏家主的儿子而已。尽管从实力而言,他也的确算是晏氏如今的发言人。” 太原之围虽解,晏氏的损失也不可谓不重。晏既的父亲晏徊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萧翾的书房里了。 每有晏氏的消息,总是晏既。就连他那个驻守长安的哥哥晏清,也同样没有任何消息。 如今天下人看晏氏,也只是看晏既一个人而已。 “而世人总是轻视女子,总觉得女子比他们更弱。好像无论什么场合,总是要谦让女子,才显出他们是谦谦君子一般。” 这是贬低女子,又彰显了他们自己的品德。是男子的陷阱。 “即便是我三姐这般有才能、有实力的女子,仅仅因为是女子,便会被人看轻。” “你可知我三姐刚刚竖了反旗,预备发兵长沙的时候,罗氏的人送来的书信之中是怎样说的?” 萧翎此刻想起来还有气,忍不住冷哼了一声,“罗问亭的弟弟来信,说让我三姐省一省,不必做这些无谓的斗争。” “她年纪已然不轻,却还不曾嫁人,不如入他的后院做一名姬妾,他不介意她是曾经有过万千面首的。” 这话听完,便是观若也忍不住面色微变,“真是欺人太甚!” 难怪长沙罗氏的男子,最后都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像这样的人,真应该千刀万剐才好。 观若难得会附和萧翎的话,她更加义愤填膺,“所以他便被阿鹇从战俘之中拎了出来,格外虐待,甚至……” 或者是太血腥了,萧翎止了口,没有再说下去。 而是又转回了方才的话题,“但是我从晏明之的话语之中,并没有感受到这种不尊重、不平等,他没有因为我三姐是女子而轻视她。” 萧翎很快又大剌剌地道:“不过他这个人也足够讨厌就是了,他提出来的那些要求,无论怎样说,他是一步也不肯让的。” “后来他还和我三姐单独谈了一会儿的事,不知道是说了什么。” 晏既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他决定的事,谁都不必置喙。多言亦无用。 观若回应她,“若是晏明之提出来的要求,大人都答应了,说明这些于大人,于萧氏而言,原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事。” “若当真十分重要,依照大人的脾性,她也不会相让半步的。” “如若和谈不成,你我今夜,也不必站在这里粉饰太平了。” 萧翎正想再说什么,观若便望见萧翾与晏既并肩,从远处走过来了。 她拉了拉萧翎的衣袖,低下了头,“准备迎接大人。” 第410章 入席 观若和萧翎站在原处,静静地等着萧翾同晏既一行人走过来。 晏既离她越近,她心中便越发难以平静,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她只能是始终低着头,同萧翾与晏既问好,“萧大人,晏将军。” 她和他之间,从“明之”走到了陌路,而后辗转徘徊,还是今生起点时的一句“晏将军。” 晏既和萧翾都没有说话,也都没有停下来,径自往为他们所设的位置走去。 晏既的影子原本落在观若身上,也就如不曾看见她一般,很快离去了。 没一点温度,就像她对他的称呼一样。 萧翾是主家,独一人坐在上首。上一次同萧鹇谈判之后,私底下她又苍老了许多。 近来身体仍有不适,今日不过是被邬时宁下了一剂猛药,勉强保持着精神而已,不敢多说话,叫人瞧出什么不对来。 客座之中晏既为第一,无人与他并列。 观若和萧翎仍然站在原处,李氏众人,来的总是比晏氏之人要晚一些。 李玄耀走在最前,便是路旁花草,他也要沾染一番。遥遥望见观若,面色顷刻就是一变,又变得阴狠起来。 李媛翊跟在他身后,目光中写满了无可奈何。观若居然觉得她有些可怜。 待李玄耀走到近处,他在萧翎面前停下来,仍旧是无视了观若。 “十三小姐安好。从前很少得到南郡的消息,竟然不知道有这样的家人深居于江陵城中,如空谷幽兰一般,惹人怜惜。” 丽人面前,李玄耀又恢复了他那副风流纨绔的模样。话语轻佻,并无半分尊重之意。 萧翎望着他笑了笑,而后很快道:“多谢李大人关怀,我倒是一直很好。” “江陵城是梁朝繁华大城,不算是什么空谷;而我亦不过蒲柳之姿,不敢自比幽兰。” 萧翎不过与他见了一面,未必知道李玄耀在他以为的弱女子面前是什么样的青皮无赖,再同他废话下去,实在没有一点益处。 观若偏过头去,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两个青衣女官,以眼神暗示。 “十三小姐速来身体康健,只是我瞧着李大人似乎身体有些不好,不若早些入席,以免为秋风扑了,反而不好。” 观若的话音刚落,方才那两个青衣女官便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李玄耀,迫着他往为他设好的座位走去了。 那两个青衣女官身量窈窕,却都是萧翾的近身内侍,武艺都是很好的。 李玄耀原本就不擅武艺,如今又纵情声色,哪里能挣脱地了她们的钳制。 他挣扎了一会儿,语气阴冷,死死地盯着观若,“殷观若。” 他只是唤了观若一声,观若只做未觉,“大人还有何事?若是无事的话,不如早些列席。” 李玄耀再挣脱,也根本就挣脱不开。 众目睽睽之下敌不过两个女子,于他而言未免丢人,他干脆也就不挣扎了,任由那两个女官架着他往他的座位走。 他还要回过头来,冷笑了一下,“殷大人如今,可真是今非昔比了。” 观若纯然当作赞赏,不咸不淡地道:“是托了大人的福。” 她正要收回目光,请人为李媛翊引路,不经意间瞥过早已列席的晏既,对上了他考量的眼神。 观若如同被烛火烫着了一般,很快低下了头。 末了又觉得莫名其妙,自己分明没有什么可心虚的才是。 想要再瞪回一眼,又觉得过分幼稚了,还是作罢。 观若刚要抬头,便听见站在一旁的李媛翊轻声道:“十三小姐,殷大人,实在抱歉。” 又是在为自己的哥哥道歉。 若是声音有形,李媛翊的声音,大约是如同枝头上初绽的山樱花那样温柔娇嫩的,无论是说什么,都不忍心叫人责怪她什么。 和珠楼娘子那种落花流水般的可怜又不同,开在枝头的山樱花,总是有枝可依的。 萧翎见观若不说话,便道:“没有麻烦什么,请李六小姐依着兄长入座吧。” 观若这才同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而后是伏珺,她向来是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的。不过礼貌地略点了点头,便入席了。 她依着李媛翊坐,入座之后,便同她相谈甚欢,仿佛她们十分熟稔,是多时的好友了。 观若曾经拥有的,伴随着失去而失去。 而后是晏氏和李氏的几位副将,主座的右侧,满满当当坐了许多人。 反而是萧氏众人这一边的席面,因萧翎和观若都站着,便只有陆将军一个人。 萧翎见已无人,同观若笑了笑,正准备列席,又见有一人行色匆匆地走过来。 是一身戎装的萧俶。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他径直走到了观若面前,与萧翎简单点头致意之后,便望着观若,目光炽热。 “阿若,十几日不见,早前风寒可好些了?” 在初入陈氏府邸的时候,观若的确有几日身子不太爽利。 也许是萧翾同萧鹇谈判的那一日几乎熬到了天亮,出门的时候受了寒,所以一下子就病下来了。 可早已经好了,不值得他当着众人的面这样问一问。 观若冷冷地盯着他,他们之间分明不是可以这样熟稔且亲热的关系。 他身量高大,站在她面前,完全挡住了旁人的视线。接收到观若的恶意的,只有萧俶自己而已。 萧俶是故意拿这件事说事的。 观若正要出言讥刺,他便又脚步匆匆,先跪到了萧翾面前去。 “灵献拜见大人。”他拜下去,很快又直起身子来。 “费时七日,豫章之乱已平,叛党已被臣尽数绞杀,九江境内,应当不会再有人作乱了。” 她们到达庐江城的第二日,陈氏流窜出去的一小股势力便到达了豫章城,纠民为乱,意图再反萧氏。 这样的小事,不必陆将军出马。萧鹇又受了重伤,萧翾便干脆将萧俶派出去平乱。 恰好在此时回来了。 萧翾轻轻抬了抬手,似乎并没有兴趣说什么勉励的话。 萧俶便从地上站起来,挑衅似地望了晏既一眼。 “晏将军,许久不曾见过了,别来无恙?” 他们同样一身戎装,一坐一站,萧俶在等着晏既的回答。 晏既却好似全然没有看见他,如同忽略观若一般忽略了萧俶,举起酒杯,饮下了一杯酒。 在这个时间里,观若和萧翎也已经入席了。 “晏将军莫急,萧氏珍藏美酒,在我手中。” 众人齐齐将目光落于这声音传来之处,是拿着木盘,托着美酒的袁音弗。 第411章 对视 袁音弗将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却目不斜视,款款地朝着萧翾走去。 她原本就生地极艳丽,今日盛装,更是将她衬托地如同一朵含露的牡丹,百般地曳人心弦。 目光一落在她身上,无论男女,都根本就转移不去。 这样的袁音弗,与从前那个阶下之囚“穆犹知”早已是云泥之别。 她走至萧翾身边,将木盘放于桌上,一面为萧翾满杯中酒,一面道:“大人让我去取这十年陈的雪花酒来,我令人在酒窖之中寻了许久。” “来地迟了些,请大人不要见怪。” 萧翾还没有说话,先是下首的李玄耀容光焕发,“美酒何怕晚,阿弗,为大人满杯,快到我身边来。” 他对袁音弗做那样的事的时候,恐怕连她的模样,她的名姓都没有搞清楚。 此刻却一口一个“阿弗”,仿佛她是他后院之中的姬妾,是他的宠娈,可以由他随意呼喝。 究竟是谁给他这样的底气的?又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自己可以随意使唤萧翾身边的近身女官? 和李玄耀这样的人,是说不通道理的。 他曾经想要出兵攻打南郡,今日也还是有脸做萧氏的座上之宾,仿佛他是陇西李氏的宗子,便人人都要捧着他,任由他做他想要做的事。 最好的回应,便是没有回应。 满座诸人,仿佛没有一个人听见了他的话,任由他的笑容僵在了月色与秋风之下。 四处都点了烛火,彩绘琉璃灯盏挂在四处的树梢之上,在风中缓缓地转动着,投射出不同颜色的光彩。 袁音弗已为萧翾满杯,而后便将酒壶交给了一旁的侍女。 美酒一坛,自然不会只有白瓷一壶。 身量纤纤,容色娇艳的侍女渐次走到主家与客人周围,为他们每一个人都倒上了一杯酒。 这是要众人共饮,以贺今日达成协议的。 袁音弗已然献完酒,从容地自萧翾身边走下来,走到了她自己的位次上。 观若并不知道今夜袁音弗也要出席,萧翾却似是早已经知道萧俶会赶在今日回来,也知道袁音弗会过来,座位全已经布置好了。 他们这一列,陆将军为第一,萧翾与观若紧跟其后,而后便是萧俶与袁音弗。 观若恰是对着伏珺的。 多时不见,安邑城外一别,如今她们已经全然是陌路人了。 观若举起酒杯,到底是微微往前送了送,既是与众人共贺今日之喜,也是敬她与伏珺旧日之情,只她自己明白便好。 萧翾说了什么,观若全然没有在听,只是注意着伏珺。 她察觉到了观若的动作,举杯的动作也停滞了一分,终究是放下了那重陌路人的伪装,在先一步饮尽杯中酒的时候,也朝着观若笑了笑。 观若放下了杯盏。 很快又有侍女为他们各自添酒。 数月以来,观若几乎日日都会饮一点酒,早已经不害怕这样的场合了。 伏珺眼中的担心与不解,也很快就消散去了。 只是美味珍馐吃在口中,终究是没有味道的。 对面之人,几乎都是她从前所熟悉的,总是会有若有似无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或好奇,或关怀,当然也有恶意与鄙夷。 李玄耀倒是无暇顾及她,他的注意力全在袁音弗身上。 今日见到袁音弗,他心中定然又添了无数的猜测。 猜测她究竟有没有好好地将他的孩子生下来,今日列席,又是不是刻意在撩拨他。 且猜去吧。 萧宅之中,除却萧翾,最好的便是歌舞。 彼此都各怀心思,虽然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要于月下开怀畅饮,畅谈人生,那是绝无可能的事。 与其如此,还不若欣赏歌舞,以歌舞娱情,而后早些散去。 萧俶像是知道观若并不欲理会他,入席之后,反而并没有烦她。 观若一面欣赏歌舞,一面又举起酒杯,想要轻啜一口。 舞姬身形翩翩,流雪回风。在几个转身的空隙之间,观若又对上了晏既的眼神。 他同样拿着酒杯,也同样在欣赏歌舞。眼神却是冰冷的,似是根本便不觉得这歌舞动人。 也或者这冰冷是留给观若的。 这一次观若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因为她觉得自己没必要这样做。 他愿意看,便让他看好了。愿意恨,也可以一直恨下去。 终究过了这一个月圆之夜,两道城墙修筑起来,他们又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甚至她也可以看着他。 隔着宴席之间的空地,隔着无数的歌女,隔着她们的水袖,她这样望着他,是为最安全的。 他们不能将彼此推开,也不能将彼此拉地更近,在萧翾面前,他们不能说上一句话。 安静就是最好的。 分别已经有数月,再算地粗心些,便要当作有一年了。 时间这样长,月亮都已经圆过许多回了,数也数不过来。比起从前,晏既似乎又消瘦了一些,越发棱角分明,不似少年。 他又受了许多次伤,从许多处战场满身鲜血地走回去。生死未卜的时候,未必只有观若所知的那一次。 也越发不似云蔚山中的那个李三郎了。眼角眉梢,不再剩下一点稚气。 不剩任何稚气,不是孩子,所做的决定,也都不再是可以朝令夕改的了。 故人渺天涯,岁月如转烛。昔为交手欢,如今《霓裳羽衣》听在耳中,也是断肠之曲。 此时相遇,其实还是比观若设想的要早了一些。 她没有想要这样早便再见到他的,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准备好见他。 她将那支金簪插进了他的胸口,便是没有打算此生再与他相见的。 他已然杀死过她一次,从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开始,他们的缘分便戛然而止。不应该再做纠缠了。 可推动着他们再相遇的原本也不是谁的情感,谁的执念,是命运,也是天下万民的命运。 他和萧翾站在这个位置,每做一个决定,波及的都不是为他们所占有的区区几郡的百姓而已。 这一次对视太过漫长了,漫长到她将要泄露出那些她掩藏已久,却不合时宜的感情了。 丝竹已停,为他们掩人耳目的舞女一时间退了下去。 观若低头,将杯中酒饮尽了。 而后她听见萧翾唤她,“阿若,今夜风大,你去为我取一件披风过来。” 第412章 招惹 观若拿着萧翾的披风,慢慢地往回走。 萧氏的侍女一如从前在江陵萧宅之中稀少,月明之夜,秋风瑟瑟,花园里的路上,也不过只有观若一个人而已。 秋风渐起,她饮了酒身上发热,为冷风一扑,怕是又要受不住了。 此时才后悔起来,她应当也去为自己取一件披风过来的。 取披风这样的小事,萧翾要交给她做,无非是因为她发觉了她与晏既之间的不对而已。 伏珺都知道在形势未名之时要同她装作陌路之人,以免为她带来什么麻烦。 可晏既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望着她,一点也不懂得掩饰。 她是醉了自己也不知道,所以才会同他对视了那样久,旁边没有有心人一般。 不知道萧翾今夜在无人之时会不会大发雷霆,觉得是她戏弄了她。 令她觉得自己像是在牛女之间划出一道银河的王母,拆散鸳鸯。 他们早都不是了。 观若一路往前走,走到桂花树荫,想要折一枝未谢的木樨别在胸前,驱一驱她身上难闻的酒气。 秋风不似春风好。一夜金英老。她望着木樨树,一时间不知道该折那一枝。花朵都过于纤瘦了。 下一刻她才发觉,原来回程时必然会经过的这一片树荫,早已经被人占据了。 她转身想走,手腕顷刻被人捉住,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她根本无法抗拒,她只能顺从这个人的心意,站在了他面前。 “晏将军。”她唤了他一声,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下手还是没有轻重,又弄疼她了。 但她不是青华山中,可以让他随意对待的俘虏了。 观若用力地甩开了他的手。 一阵夜风吹过来,吹得他偏过头去,用力地咳嗽了几声,惊走了栖于林中的鸟雀。 等到这一阵糟糕的声响都过去,他重又回过头来望着观若,用的也是旧时目光。 “殷大人。”不是在唤观若,只是一声嘲笑而已。 笑意顷刻化入风中,晏既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你和裴灵献。” 他身上有比她重的多的酒气。 “若非今夜月明,我只怕是要将将军错认为萧灵献了。”观若加重了语气,纠正了他的话。 站在暗处拦人,不由分说地令她站在他面前,这样的举止,本该是萧俶会做的。 或者萧俶说的是对的,她和他是一样的人。 正因为是一样的人,他没法命令她什么。想要见她,便只能是想尽了无数手段,迫着她陪着他说一些无聊的话。 可她从前在晏既面前,总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等今日他发现他没法再那样对待她的时候,便只能去同萧俶学了。 “你和裴灵献……” 他固执地不肯听观若的话改口,又将他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可是这算什么问题,他又究竟想得到什么答案? 李媛翊就坐在他身旁不远处,李玄耀将来是他的舅兄。 他们才是一家人。不要再让她难堪,让她被萧翾惩罚了。 “我和萧灵献如今都是南郡萧翾的臣属,时时相见,晏将军有何高见?” 她不想和他说这些赌气的话的,一点也不想。 既然能干干脆脆地离开,何必要让彼此难堪,让事情无法收场。 但晏既显然不是这样想的,他又捉住了观若的手腕,像是怕她逃跑。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不过停顿了片刻,他又添上一句,“蔺姑娘在我身边,日日都惦念着你,你连一句话都不肯给她么?” 他要她说,她也就说了,“但愿蔺姑娘身体康健,万事谋定而后动,不要再如青华山时一般鲁莽了。” 她已然说了,他却又不满意,“殷观若,你是没有心的么?” 观若霎时烦躁起来,她对他的这句指责十分不满。 若是她没有心,也就不必在刚出河东的时候大病了十几日,每日昏昏沉沉,梦里都是他了。 可是他挂念她究竟又有几日,丧妻尚且要守孝一年,他们还不满一年,他就连到这里来谈判都要带上李媛翊了。 让她到她面前来,展示她的美丽端庄,温柔可亲。一颦一笑之间,尽是大家风范。 比她这个梁帝废妃,不驯俘虏,要好太多太多了。 一刹那间观若又觉得或许他说的也没有错,她就是没有心的。 不然为何过去这样久,她其实很少想起那样挂念她的蔺玉觅呢? 由得他指责吧,只要她能尽快脱身就好。 萧翾的披风尚且拿在手中,风不断地吹,她也觉得是太冷了一些了,忍不住抚了抚自己的手臂。 下一刻晏既走得更近了一些,将观若环在怀中,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了观若身上。 她又闻见了他身上淡淡的那种薄荷香气,和她每日在枕边所闻的是一样的。 他不肯松开手,仍然那样环着她,却也没有收拢他的手,让她可以安心地倚靠在他身上。 “我盼着这风能大一些,再大一些,我就可以有理由让你停在我怀中了。” 但是他不能,不能让秋风重新刮起来,也不能让她一直留在他怀里。观若推开了他。 除却薄荷香气,她靠近他,才在澄明月色之下看见了盔甲之下的伤口。 他的衣服是银白色的,其实是很显眼的,只是她没有去注意而已。是在肺部。 观若伸出手去,在半空中停下来,“你又受伤了。” 晏既伸手去捉她的手,却被她眼疾手快地躲开了。 她练过一阵子的剑术,对所有她下意识认为是伤害的动作都躲的很快。 “我往庐江城来,同萧翾谈判。在庐江城十数里之外,为冷箭所伤。” 原本他应当折返的,将这件事作为萧氏并无谈判诚心的明证,尽管他并不认为这件事会是萧翾派人做的。 裴俶的那句“别来无恙”,实在有太多的深意。 要求萧翾再退一步,将整座庐江城都让给他,让萧翾进入属于他的庐江城来,再和他谈判。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只要想到他或许能在庐江城里看见她,他就无论如何也停不下脚步。 “既然受伤,便不应该喝酒。也不应该在伤口又出血之时,还不及时上药包扎。” “是那金钗入心的滋味还不够痛,不能让将军明白,将军并不是铁打的么。” 若他的心也是铁铸就的,他今夜便不会再来招惹她了。 第413章 止疼 “阿若,那你是铁打的么?你就那样从我身边离开,几百个日夜,你不曾思念过我?” 晏既质问着她,他更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想要让她感受到他的伤心,非要她给他一个答案。 “别动,别动。”他动地越厉害,伤口会不断地流出血来。 她已经不再仰头望着他的眼睛了,她在望他的伤口。 现在说这些没有任何的意义,“你不能就这样回到宴席上去。” 没有人能够一直这样流着血,更何况他的伤在肺部,其实是很凶险的。 “我要去给大人送披风,你放开我。我会召一个女官,让她去为你请一位大夫过来。” 观若转动着自己的手腕,示意他松开手。 晏既连动也没有动。 观若重又抬起头,迎上了晏既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让观若想到平阳城外驿馆中的那一夜。 晏既仰头,她在楼上。他从来也不是在望月亮,一直都是在望她的。 观若眨眼,两行泪落下来,“明之,你不要这样。” 泪滴落在地上,乌云蔽月,四周顷刻昏暗下来,有更多的雨水落下来。 “你带我去包扎,我只要你。” 他们从树荫之中转出来,雨越下越大,道路开始有仓皇奔逃的侍女。 晏既的手如同镣铐不肯松开,观若随手揽下了一名侍女,她将手里的那件披风交给了她。 “这是大人需要的,你替我拿去给大人。” 而后她领着晏既,在昏暗的夜色之中,朝着她的那一处院落走去。 她不敢告诉他院落的名字。 一路上曾经遇见过无数的行人,遇见过无数窥探的目光,她也浑不在意了。 一涉及生死,无论是她的,或者是晏既的,她总会一瞬间便失去常理。 明日或者今夜萧翾就会怎样惩罚她她都认了,她不能看着晏既继续在她面前继续流血下去。 前生她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她都没有放弃过。 夜色沉寂,晏既也沉默。河斜月落,斗转参横,这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夜晚,可惜了木樨花,秋雨淹留,点滴都沾湿。 桂棹和兰桡守在院中,她们都没有陪着观若去赴宴。 见观若领着一个男子进门,且那男子还一直攥着她的手,俱都吓了一跳。 只是没有人露出惊容来,同样低头,齐齐沉默。 “去为我取一卷纱布,还有止血的药粉来,晏将军受了伤,我要为他包扎。” 观若只吩咐了这一句,房中便只剩下她与晏既两人。 银缸之前,晏既的面色越发憔悴,他松开了手,看着观若取来了布巾子。 她面上一丝表情也无,执拗地要为他擦拭。 “你的头发也湿透了。”他提醒着她。 观若没有停下手来,也没有回答他什么。在云蔚山的时候,从来都是她照顾什么也不懂得的他。 她饮了酒,身上原本就在发热。此时淋了冰凉的秋雨,反而觉得是刚刚好。 就算是要生病,也是在他走之后的事了,不会是此时。 她在他面前软弱的时候已经够多的了。 桂棹和兰桡很快取了纱布和药过来,没有人敢在这时候开口,说自己要留下来。 她们无声地退出去,观若伸手替晏既解了他的战袍。 在安邑城外驻扎的时候,他表现的如同在云蔚山时一样,总是耍赖,要她来替他解下铠甲。 她知道要怎样做,如同本能。 银白色的里衣湿了一大片,一半是雨水,一半是血。有什么落在了地上。 观若弯下腰去,将那张染了血的纸拾起来,在灯下细读。 才读了第一行,她的泪便和早已经凝固的血液混在了一起,将上面的字迹又晕开一次。 这是他们的婚书,上面有被金簪刺破的痕迹。 她没有机会再问过他,他们生离的那一夜,他要给她看的究竟是什么,现在她知道了。 可笑她刚才还问她,是否是那金簪入心的滋味还不够痛。 观若又看了一遍,将上面所有的字都记在了心里。 而后她将那张纸送入了烛火之中,看着它燃到了他们的名字之上,而后看着它落在了地上,化作青烟飞去。 要为晏既上药,光光是解开铠甲,自然是不够的。 她又要解他的里衣,他动也不动,任由她去解。 晏既的胸膛裸露在她面前,上面实在又添了太多的伤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但是她还是很快便找到了那个伤疤。她留下的伤疤。 同其他的伤痕相比是并不大的,或者也不算深。就在他新受的箭伤附近,为鲜血染红。 这个位置不止有她留下的一处疤痕而已,还有一处更宽却薄的伤痕,是剑伤。 观若的手指抚过这一处,心里有一个声音,“晏明之领兵攻打阳翟城,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她取来了干净的巾帕,不知道该先拭去她脸上的眼泪,还是先擦去晏既胸前横流的鲜血。 她伸手去擦晏既身上那些已经干涸的鲜血,它们温顺地化在了巾帕之中的温水里。 晏既伸出手,揩去了她眼角的泪,他比她更手足无措。 她想她是又上当了,他从前就这样诓骗过她一次。给她看他流过的血,要她可怜他,不舍得离开她。 男人比女人更会骗人,是因为女人有比男人更丰富的情感。 “别哭了,只要你在这里,我就不会疼了。”同样的话,是从前痴情小儿女的情话。 他是否也对今日席上,那朵盛开的白玉兰说过? 也许是她淋了雨,雨水还不曾离开她的身体,酒意顷刻化在了雨水里,化在她独自闭门于绮年殿中的那些夜晚。 她与他之间的誓言她已经违背过一次,不能违背那些夜晚里她对自己立下的誓言。 药粉已经洒在他的伤口上,她为他仔细地缠着纱布。 “只要将军好好用药,这几日不要动气,不要纵马疾驰,伤口不要裂开,慢慢地便不会疼了。” 寄希望于她是不现实的,她不会永远地做他的止疼药。 战争不止,他也就会不停地受伤,所以他的确该去寻别的药,能永远正当地陪伴着他的药。 就像李夫人之于他的父亲晏徊一样。 第414章 不曾 观若的眼泪止下来,晏既自然也察觉到她的话音又偏离了他想要的方向。 他拼命地想要将她往自己这一边拉,他知道若是今夜他不能将她带走,他便又要等上许久的机会了。 但他是永远不会放弃的。 他尝试着唤起她的回忆,对他们今生而言,无比重要的回忆。 “去年中秋,我同你一起,同样也受了箭伤。” 是为同一个人所伤的。 观若为他仔细地打着结,用前生他教会她的手法。 “所以将军更该离我远些,以免再受到伤害。” 是庐江城外十数里之处,哪来的什么流寇。萧俶那时也已经就在庐江城附近,观若能想得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她不光不能在晏既面前流露出什么情绪,甚至连萧俶面前,也是如此。 她越是在意晏既,萧俶便会越是疯魔地要同晏既作对的。 “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君当皑皑之如雪。这便是最好的。” 破镜已分明,不必睹泪痕之馀血了。 可晏既就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说着他要说的话。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也是重活了一世的人,在青华山的时候,我以为你仍然爱慕着梁帝,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梁帝。” 观若下意识地反驳他,“我从来也没有爱过梁帝,若你不知道,此时便请离开这里。” 那一个结已经打完了,她身上的烙印都是谁留下来的,他应当最清楚。 哪怕她不再需要与他的这段感情,也不希望它被人污蔑和轻视。尤其是被晏既。 “我知道,我知道。”他安抚着她,试图抚平她身上的那些刺。是梁帝用爱的名义种上去的刺。 “我知道你不曾爱过他。”她爱过的人唯有他一个,他从前确定,此时却又不确定了。 观若渐渐平静下来,将他的衣服重又穿好了。 在这里没有旁的衣服能给他穿,原本洁白的纱布之上,又沾上了他里衣上的斑斑鲜血。 也只能是这样了。 “从去年中秋那一夜开始,我就发觉,哪怕我心中有无可计量的恨意,无数的不解,可我还是想要跟你在一起。” 观若松开了起他绑衣带的手,静静地望着他,“恨意?恨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值得你这样恨我?” 他把他想要同她在一起说的像是对她的施舍,用“无可计量”来形容他对她的恨。凭什么? “成为梁帝的妃子从来非我所愿,我也没有求你将我从昭台宫中救出来,从梁宫中带出来。” “若是你不喜欢与我的这段婚约,也大可以当作没有这件事,何必又要到云蔚山中来招惹我……” 说到这里,观若蓦然惊觉,“前生是你让眉瑾这样做的,是你让她带我到云蔚山中的。” 能够指示眉瑾去做这样的事还心甘情愿的人,只有晏既一个。 她从来也不是什么因父兄之罪被没入宫中为宫人的武将之女,她是颍川冯氏在承平十二年中那一场浩劫里唯一活下来的嫡女。 他们的相遇,从来也不是巧合,她一直没有再去想。 观若的惊讶,晏既不会发现不了。 就是因为发现了,所以他的精神越发消沉下去,原本就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面颊,更是憔悴万状。 她或许真的不曾想念过他,厌恶他到连他们前生的快乐也一同否定,不屑于去想起。 他顾不得去解释他的恨意因何而生,他只是问观若。 “自你从河东离开,十一次月圆之夜,你从不曾想起我?” 观若转过身去,去为他取那副盔甲。 她离开他的第一次月圆,原本该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彼时她病重,每一日都发烧,昏昏沉沉,分不清马车之中的是日光还是月光。 后来的许多次月圆,她都静静地坐在绮年殿中,看着月影爬过窗户,升于高天,又在她的睡梦中落下去。 也有的时候她是和萧翾在一起,她比月亮更明亮的多。 她教导她,关怀她,令她没有时间去想这些快乐又不快乐的事。 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她转过身来回答他,目光落在她手中他的铠甲上,“不曾。” 晏既仍然没有动,“你从不曾后悔离开我,也从不曾想过再回我身边来?” 观若避开了他的眼神,帮着他重新穿上铠甲。 “不曾。”她又回答他。 这是对于她初到南郡之时,很多个夜晚和眼泪的背弃,她此时对晏既撒了谎,在萧翾面前却无比诚实。 眼泪都流进酒杯里,萧翾告诉她,她离开他是对的,再思念他是不对的。 铠甲的重量不再沉重地压在观若的手上,只有晏既是负重之人。 观若静静地站在晏既面前,等着他继续问下去,问到他也死心为止。 他沉重地咳嗽起来,喉头一片腥甜,“你从不曾想过,再做我的妻子。” 她还没有回答他“不曾”,他自己先将疑问转成了笃定。 “将军自己知道,便不必我来回答了。”这一个“不曾”要她来说,她的确说不出口。 他已然衣饰整洁,看不出来是一个受了伤的将军,足够面容沉肃,面对千军万马也指挥若定。 “晏将军,你该离开这里了。” 观若的话音未落,一个她又几分眼生的侍女闯进来,跪在了观若面前。 “殷大人,萧大人在席间忽而晕倒了,十三小姐让奴婢过来请您过去探望大人。” 观若的心骤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然抓了一把,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想要往外奔跑。 直到她的手又被人拽住,这样冰凉的手,更令观若无比牵挂起萧翾。 “我不曾杀你,从来也没有。”他也回敬给她一个“不曾”。 “我的恨意是因为我以为前生你有杀我之意,而我想你也不曾有。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太过糟糕的误会,是有人从中算计你我。” 又是一个“不曾”。 “我也从不曾以为,你离开河东,便已经是我们关系的终点。” 最后一个“不曾”。 “我从河东一路走过来,无数次在战场上不曾放弃,无数次在昏迷之中挣扎着醒过来,都是为了再次见到你。” 他前生年少不知事的时候,是做过逃兵的。可也是为了去见她。 “阿若,跟我一起回去。” 观若的脚步停滞了片刻,而后她甩开了晏既的手,越加用力地向外奔逃。 第415章 下毒 观若是不能在此时离开萧翾的。哪怕她终有一日要离开,也不应该是在此时。 她一路快步向萧翾的院落走去,脑海中的思绪一团混乱。 她回想起很多与萧翾有关的片段,在她们还不是那么熟悉的时候,萧翾曾说要她做她的女儿。 那时她说,“她养她那些女儿的时间太长了,原本是一颗心,便变作了两颗心。” “若是养她的话,这点时间便刚刚好。” 这个“刚刚好”,究竟是因为什么? 是知道她们很快就会分离,可就算是分离也有生离合死别两种。 她又想起来年初之时一直沉湎病榻的萧翾,想起她冰凉的手心。 没有一个健康的人,在满殿融融如同春日的时候,还能保持着这份冰凉的。 同样的情形,观若是在早已经病入膏肓的江琴师身上看见过。 还有一次,在萧翾同她谈论起晏既的时候,她说她的时间比晏既要少。 这是常理,也是事实。可是她说起这些话时候的语气,分明是有时不我待,日薄西山的怅惘的。 这些想法堆积在观若心里,一直到眼前出现了一个拦路之人,观若才想起来她还没有来得及同晏既说什么。 没有来得及让桂棹和兰桡送他去该去的地方,或者……也没有来得及说请她等一等她。 也许她再犹豫片刻,他再用真心打动她片刻,见到萧翾无事,她就会愿意和晏既一起离开了。 但是她知道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萧俶朝着观若走过来,用力地将她拥在了怀中。 “阿若,今夜是中秋,我准备了月饼,想要与你一起用。但愿年年中秋,我们都能在一起。” 观若有太多的东西都没有想清楚,脑海中一片混乱,一时间忘记了去挣扎。 萧俶身上那种淡薄的玫瑰香气浓烈在她鼻尖,她想要推开他,却发觉自己忽而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这香气是有问题的,等她察觉到的时候,却已经太晚了。 她用尽身上所有的力气,也不过能使得她仰起头来,看着使用这种手段,卑劣不堪的小人萧俶而已。 “萧灵献,萧大人。原来‘萧大人’是你。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她知道她是上了当了,一听见那侍女说的“十三小姐”,她下意识地便以为是萧翾了。 观若对萧翾是关心则乱,也是唇亡齿寒,害怕覆巢之下,她不能做一颗完卵。 萧俶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他拥着她的腰肢,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阿若,你为什么在为晏明之上药,你可知道,我也是受了伤的。”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回避了他的卑劣。 观若的脑袋越发沉重起来,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若是晕厥在萧俶怀中,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所以她必须要让自己保持清醒的意识。 她原本死死地咬着自己的下唇,想要以疼痛来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听见萧俶的话,她忍不住道:“原来萧大人只是受了伤么?” “那实在是太可惜了,若是萧大人能够直接死在豫章战场上,我应该会很高兴的,不会忘了给大人烧一沓纸钱。” 她发觉嘲讽萧俶,比疼痛更能令她保持清醒。 萧俶仍然如同没有听见观若的话,伸出一只手,替观若揩去了唇上的血珠。 “这样美丽的唇瓣,应当用这世间最好的唇脂来描绘,不该是鲜血。” 他的神色温柔过秋夜里雨水过后的清风,“阿若,你淋了雨,会生病的。我带你去换一件衣裳,好不好?” 观若却只觉得毛骨悚然,“若是你敢将我带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动我分毫,我宁肯死,也不会受这种羞辱。” “而且我不光光会自己寻死,萧灵献,我一定也将你拖到地狱里去。” 她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少,连说话的时候也是有气无力的,听起来就像是两个相恋的人,在月下花园之中私语。 可是她话语之中的威胁之意,她用眼睛传达的情感,不应该被萧俶忽视。 萧俶仍然笑起来,仿佛她不过是对他说了一句动人的情话。 他那只曾经为她揩去唇上鲜血的手按在了她脑后,迫着她靠在了他肩上。 他静静地望着她,“阿若,这句话你是说错了,你如何能够将一个原本就在地狱里的人,再拖进地狱?” 观若越是想要挣扎,于萧俶而言,便越只是如百爪挠心,越发想要得到她。 但是他终究还没有疯地那样彻底,他相信他能等到她愿意的时候。 “阿若,晏明之究竟又同你说了我什么样的坏话,让你越加讨厌我?” “他一定说他身上的伤,是我令人暗算他的。” “不错,那一支箭射地又快又狠,恰恰在他原先受过伤的地方,的确是我的手笔。” “可是近一年来,无论我在哪里,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要杀我的念头,我不过是回敬他而已。” 他受的那些伤他引以为耻,从不曾同任何人主动谈起过,除了对观若。 她凭什么只为了晏既身上的那些伤疤流眼泪,永远也看不见他的。他很嫉妒。 晏既先一步到她面前告了状又如何,她还是要中他的计,他们都要中他的计,一个也逃不开。 观若不可置信地望着萧俶,不自觉地冷笑起来。 他实在是幼稚地令她觉得匪夷所思,又疯狂地令她害怕。 幼稚与疯狂,这两个特质叠加在一个人身上,实在是太叫人恐惧的一件事。 “你居然要和晏明之比这样的事。”在她面前,究竟又有什么可比的。 萧俶在晏既身上留下的伤口又伤了肺,他从前已经被伤过数次了。 所以晏既在她面前也抑制不住他的咳嗽,并不仅仅是想要令她觉得他可怜,令她心软。 是他的身体的确出了问题了。 她不能继续和萧俶浪费时间了。 “你快给我解药,否则的话,萧大人不会放过你的。”她知道这句话大约没有用,可是她此时居然只有这句话能说。 “你离席这样久,萧翾都没有遣人来找你,阿若,你还不明白吗?” 萧俶并不在意她的威胁。 第416章 钻心 所有人之中,观若是最先离席的。 而她去了萧翾的院落一趟,再折返回来,遇见了站在木樨树荫中的晏既。 他或许是等了一会儿,也或许是等了许久。 便是席面上众人相谈甚欢,骤雨落下,萧翾也会想起她,想起晏既的。 若是派人过来寻找她,不会不去她的云蔚居。可是没有人打扰她和晏既说话,令晏既诉完了他的衷肠。 她更加不知道萧俶是什么时候离席的,可是萧俶知道她和晏既的对话与举止,从那时到此刻,也已经很久了。 萧翾的宴会,意义重大的宴会,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逃席。如今的陈氏宅邸之中,却仍然是这样安静的。 萧翾又是在盘算什么? “后来他还和我三姐单独谈了一会儿的事,不知道是说了什么。” 观若想起萧翎的这句话,目光骤变,“萧灵献,你快把解药给我!” 他也同样闻着这阵香气,却没有如她一般失去身上的力气,他一定是有解药的。 萧翾一定是和晏既约定了什么,今夜或许是她在晏既和萧翾之间可以得到两全的唯一机会。 她不能放弃。晏既说他从没有杀她,他两生对她的恨意也早已化为乌有。 是有人从中作梗,只要他说,她就愿意相信他的解释。 萧俶伸手替她将被夜风缭乱的碎发别到了耳后,“别急,还没有到我给你解药的时候。” 观若气到极处,也渴望到了极处,用尽全力推了萧俶一把,蚍蜉居然真的撼动了大树。 她和萧俶之间有了一些空隙,力气用尽,她很快往地上摔去。 萧俶似乎并没有想到她忽而会这样做,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任由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膝盖与手肘磕在了地面上的鹅卵石上,她听见她的手臂发出了一声令人觉得不安的声响。 而后是一阵剧烈的疼痛,或许是骨头出了问题了。 这个念头闪过一瞬,钻心地疼痛在一瞬间逼出了她的眼泪。 可是她会没有时间的,她只能又开始努力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可是她的手臂受了伤,没有任何支撑能借力气给她,她再如何努力,不过都只是徒劳。 萧俶将她从地上扶起来,重又将她搂在怀中。 观若只觉得无比地屈辱,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她的眼泪为他的举止而落下。 萧俶静静地望着她,喉头滚动了几息。 他好像终于改变了主意,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瓷瓶。而后取出了一颗药丸,“这是解药,我不会骗你。” 哪怕这是毒药,只要能让她恢复力气,让她去找到晏既,将一切都说清楚,她也会吞下的。 萧氏和晏氏有万千士兵,用砖块和泥水修筑的不是桥梁,无路相逢,她会没有时间的。 他给了她解药,却还是要诅咒她,“你已经来不及了,阿若。他不会等你的。” 观若决意闭上了眼,一眼也不想再看他。她只希望自己的力气能恢复地快一些,再快一些。 可是她一闭上眼,立刻便有两行清泪顺着她的面颊滴落下去。 眼泪是软弱、悲伤、无助的佐证,是萧俶这句话的佐证。 她一直将手放在萧俶的肩头,尝试着推动他,用以令她知道,她的力气究竟回来了多少。 萧俶一直都一声不吭,明明没有下雨,观若却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湿润起来。 不光是湿润,还有粘腻。 皎皎孤轮拨云散雾,重新悬挂于中天之上,观若收回了自己的手,上面是萧俶的鲜血。 她的力气不过回来了些许,她避开了萧俶的伤口,越加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而后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晏既所在的方向,朝着她的云蔚居走。 萧翾让她为自己的院落起名,她取了那个她两生都最想要回去的地方。 她不过才走出去两步,力气不足,身上也疼痛。 身形摇晃起来,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平衡。于是她用力地向一旁的一棵木樨树靠去,手臂上,又是一声清脆的声响。 树上带了秋雨,扑簌簌的将花朵混合着雨水落在她身上,令她越加狼狈不堪。 她忍受了再忍受,才让自己没有痛呼出声,让自己目视着她要去往的方向,逐渐逐渐地坚定下来。 萧俶跟在她身后不远处,“阿若,你不必回去云蔚居了,不如直接去府门之前。” “晏明之不会等你的,他要离开这里了。云蔚居?你还真是念念不忘。” 观若踌躇过片刻,她知道萧俶说的才是对的。 萧俶已经没有再跟着她了,他又拿出了他的那支阿珠,在月色下吹奏着那一段连她也熟悉的曲调。 又是这首曲子,总是这首曲子,萧俶是不是只会这一首曲子? 她咬着牙,一步一步,踩着憧憧月影,尽量快地赶到了府门之前。 她的手一定是骨折了,每走一步,有微微的晃动,疼痛都会让她难以忍受。 晏既果然在这里。李媛翊也在这里。 观若从府门前那棵琼花树后绕出来,刚要出声将晏既唤住,又忽而发觉没有这个必要了。 原来落在云蔚居里那件晏既的披风此时在李媛翊身上,她挽着他的手,姿态亲昵,他们要一起离开这里了。 她不应该从花树后面走出来的,也不该被同他们站在一起,莫名回了头的伏珺发现的。 “殷大人?”她的语气很疑惑,不知道是在疑惑观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是疑惑她衣衫不整,万般狼狈。 她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除了叫人欣赏她的狼狈,还能做到什么? 晏既也回过头来,他望向她的神情冰冷,没有一丝感情。 观若读懂了他的眼神,她知道他已经放弃她了。她心中的弦一下子崩开了,茫茫然无所依。 手臂上的疼痛无比钻心,她还是将这个大礼行地无比端正。 “萧大人让我来送一送晏将军与众位贵客。” 她此时的虚弱是因为疼痛,是因为用了太多的力气。终于不是因为没有力气,那般无可奈何了。 她只能说到这里了,她不想用她的虚弱换来任何的不应该属于她的关心。 晏既和李媛翊的身体靠在一起,越发亲昵紧密,是一双再合适不过的璧人。 “多谢萧大人今日款待,晏某必当遵守今日所订立的盟约,不会逾矩一步。但愿萧大人也是如此。” 他说完这句话,低头看了李媛翊一眼,同她一起转身,看着她上了马车。 而后才自己上了马,策马前行,再没有一个眼神留给观若。 第417章 月圆——正文番外(十二) 夜色之中,晏既坐于马上,缓慢地朝前走。 他目力所及的最远处有一片如星子般参差的灯火,那是他的士兵在殷殷期盼着他回去。 他望着那片灯火,渐渐地目眩神迷起来,在马上摇摇欲坠,失去平衡,终至于摔了下去。 夜色中有一片尘霾,明月高悬于青天之上,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却触碰不到。 很快有人围到了他周围,手忙脚乱,七嘴八舌地询问他的境况,他想要回答,喉头却先漫上一口腥甜。 什么也说不出口。 刑炽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伏珺很快支撑住了他身体的另外一侧。 他们搀扶着他,将他往李媛翊的马车上送。 因他坠马,车队骤然停了下来,李媛翊早已经有所感知。 见到他唇边有血,千言万语都止步于朱唇之内,她只是神情镇定,先拿出了手帕,替他轻轻擦去了唇边的鲜血。 “伏大人,刑副将,将将军交给我便好。” “出来之前吴先生已经准备好了药,都存放在我这里,我知道该如何照顾将军。” 她并不是自己想要出门的。跟随晏既出门的两个用处,今夜都派上了用场。 伏珺和刑炽虽然担心,可是大军尚在远处,庐江城也距离他们十数里远,他们其实是行走在一块无主之地上。 必须要快一些离开才好。 李媛翊看着他们从马车上下去,晏既也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她轻声安慰着他,“将军也请相信我,我可以照顾好您。” 上一个中秋之夜,他同样身负重伤,观若没有同他说一句好听的话。 “前胸上的伤口今夜已经重新包扎过了,只是包扎之前流了太多的血,所以现下有些昏沉而已。” “我虽然从马上摔了下来,并没有影响到伤处,我靠着马车的板壁休息一下便好。” 从马上坠落,身体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其实感觉到了伤口又裂开,汩汩流出了血液来的。 但是他不想要李媛翊来动手。 李媛翊没有戳穿他的谎言,却也不愿见他继续一路流血,“不如将军独自一人坐于马车之上,我可以自己骑马的。” 可就算是她下车骑马,她身边还有数名侍女。 晏既摇了摇头,“不必了。若再有冷箭,琢石与嘉盛尚能应付,你一介女流,要如何能应付的来?” “阿媛,今日已经是麻烦你,不能麻烦你更多了。” 他说完这句话,剧烈地咳嗽了一阵。 而李媛翊的话,又止于朱唇之中。他从来同她这样客气,她也只有客气。 她从一旁的小柜之中取出了一瓶药粉,还有一些纱布与剪刀,放在了马车中的小机之上。 而后侧过了身去,令她的侍女也如法炮制。 她将话说地委婉,“将军方才坠马,恐怕于伤口还是有些影响。将军是铁血军人,习惯了这样受伤,有时候的感知也许并不准确。” “我与剪冰、裁雪都是未嫁之女,不方便窥探将军的身体,只能请将军自己为自己费心了。” 她这样说着,心中却在猜测。 他说他方才已经上过一遍药,也重新包扎过了,是谁为他包扎,令他不必回避他的伤口? 李媛翊吹熄了她身旁的烛火,只留下晏既身旁的那一盏,能够令他看清自己的伤口。 在昏暗不明的马车之中,她听见了纱布被剪刀剪开的声音。 这一把剪刀是吴先生特意嘱咐她要带上的,他知道将军的习惯,总要将伤口上的结打成死结。 今夜为他包扎的人,也同他有一样的习惯。 血腥气弥漫在马车之中,令她有淡淡的不适感,也令她越加觉得心疼。 便是不该说的话,也不得不说几句了。 “将军同殷大人,分明是彼此不能忘情,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同彼此谈一谈,再续前缘呢?” 她的确是喜欢晏既,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 可是爱从来也不意味着占有,这是姑姑用她的一生教会她的道理。 晏既并没有回答她,他只是给自己重新上一遍药,将那件已经被鲜血湿透的里衣重又穿了上去。 陈氏府邸门前的观若狼狈在外,被他身旁的所有人看见,他的狼狈却在里面,只有她一人看过而已。 观若被裴俶拥在怀中,一动也不动,像是很安心。从那一刻开始,他知道她不会跟他走,他该放弃了。 “萧翾告诉我说,她从来都是自由的,从来没有被她限制。” “是她自己不愿意跟我走,她想要留在萧家,跟她认为的更值得的人在一起,我没法强求。” 这是他单独与萧翾谈判的时候得来的一个机会,结果却只是印证了萧翾的话而已。 她不愿意跟他走。 李媛翊仍然背对着他,她问他,“这是殷大人的真心话么?没有一点作伪?” 她原本应该为她自己高兴的。晏既与殷观若覆水难收,他身边的位置空缺出来,她会有机会的。 可是她居然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也许是因为今夜见了血。 也或许,她只是想要他高兴而已。 晏既闭上了眼睛,靠在板壁上不说话。 他今夜利用李媛翊,是不想被萧氏明里暗里的眼睛看见了他的身体有异状。 他不再像前生那样天真了,以为名利场上的每一个人都会如他一般讲求原则,明刀明枪地同他对阵。 他已经没有力气自己走出萧氏的目光之外,不能如同挽着李媛翊一般挽着其他男子来借力,使得自己完好地走出去。 就只有这一个方法,尽管其实很对不起李媛翊。 他这样做,只是为了维持晏氏在萧氏面前的尊严,为了阻止一些没必要的干戈而已。 可他是明明白白,看见观若倚靠在裴俶怀中的。 她看起来那么安宁,一点挣扎也没有,就像是从前在他怀中一样。 若非喜爱,做不到如此。 “萧大人”。那一瞬间她反应过来,令她飞快地逃离开他的,究竟是哪一个萧大人? 他在脑海中回想着她今日的举止,与在他身边时天差地别。 她可以那样坚定地回应着李玄耀的每一次挑衅,不需要任何人来做她的靠山。 可以脱离俘虏的身份,脱离梁帝废妃的身份,从容地坐在萧氏主家的席面上。 她可以举起酒杯,与众人同贺中秋佳节,一饮而尽。 而后仍然神智清明,将他的那些深情,曾经没有说出口的话都一一反驳回去,忽略过去,清楚地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无论她是为哪一个萧大人而仓皇出门,她都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晏既已经将他的铠甲穿好了,李媛翊重新点亮了手中的烛火,而后自柜中取出了一盘芙蓉糕。 她将这盘糕点放在了晏既面前。 “这是今日出门之前,我亲手做的,将军要不要尝一尝?” 与其始终困于同一个问题不得其解,不如换一种方式,先去思考别的事。 晏既本来不想尝,换过药之后,他的伤口越发疼起来,让他全然没有任何交谈的欲望。 可是他才利用过李媛翊,不能转瞬就变脸,他还是拿起了一块。 芙蓉糕,色若芙蓉,又如美人面靥。 他想到他们还在河东裴家的时候,他曾经摘下一朵芙蓉,赠给他心中的美人。 那时候他们的心思都是一样的,满心满眼,期盼着下一次月圆。 他尝了一口,夸奖着她,“是阿媛小时候就最喜欢吃的东西,所以阿媛也做的最好。” 昏黄烛光,映着李媛翊的白皙面庞,渐渐地染上了一点胭脂,“将军还记得,这是我小时候就爱吃的东西。” 李家有她这一位最爱吃糕点的小姐,灶上大师傅做出来的糕点,远近闻名。 想到那时,晏既也不由得生了一点趣味,他点了点头。 “记得的。李家十数位小姐,各个弱柳扶风,唯有嫡出的六小姐生得敦实,白白胖胖,如元宵一般惹人喜爱。” 李媛翊不由得笑起来,“就是太爱吃这些糕点了,不爱吃正餐。有一日母亲忽而反应过来,便将这些东西全都禁了。” 那一日她在湖边哭地好不伤心,便遇上了拿着木剑跑来,要拔刀相助的晏既。 晏既慢慢地将一块芙蓉糕都吃完了,“我小时候爱吃糖,母亲也不许,所以我才觉得我和你是同病相怜,格外地愿意帮你。” 李媛翊同样也拈起一块糕点,高门大户出身,她的动作从来都是无比优雅的。 “小时候不懂事,只看眼前。以为眼前的痛苦便都不过去了,根本顾念不到将来。” “其实人生事往往都是如此,眼前的苦痛未必是苦痛,最重要的还是未来的未来。” 她不知道今日他与殷观若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她只是要借这一块芙蓉糕告诉他,不要仅仅只着眼于眼前的苦痛。 忍过这一时,才能到达他所期盼的那个将来。 晏既没有说话。 她好心提醒他,“我观殷大人在门前相送之时,鬓发散乱,似沾了尘土。” “衣袍之上也有泥泞,尤其是膝上与手肘处尤为明显。抬手行礼之时,左手动作也有一些滞涩,好像是受了伤……” “我看她匆忙赶来,或许是她今夜遇见了什么事,不能及时赴将军的约。” “将军实在不必就此为你们之间的事下一个定论的。” 晏既的神色先是松动了片刻,露出了一点点欢容来,而后很快又转为迷惘。 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想要开口诉说,又觉得李媛翊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他不愿在旁人面前,说任何或许会不利于她的事。 尤其是另一个女子面前。 眼前的一盘芙蓉糕,到底又变的索然无味了。 “阿媛,今日你曾经同她说过话,你们说了什么?” 李媛翊见他自己主动把话题岔开,也就不再试图宽慰他了。 他问起这个问题,反而到了她觉得不快与为难的地方。 “我只是问了问殷大人有关那位袁大人的事,将军也知道,如今袁大人和那孩子是我哥哥的心病。” 若非如此,今日他也不会以醉酒之名,强留在萧宅之中了。 强留在萧宅之中,若是闹出什么事来,只怕被萧翾一剑杀了都是未可知的事。 “阿若是如何回应你的?” 李媛翊苦笑了一下,“殷大人连半个字也没有提到那孩子。” “我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是生是死,可是瞧今日袁大人的模样,并不像是刚刚生育了孩子的。” 或者这从来都只是她兄长做了坏事,所以被人戏耍。 也或者曾经的确有一个孩子,他自己不想要来到这个世上,或是他的母亲最终还是决定要将他送走。 “这也不能怪殷大人,原本就是我哥哥做了错事。她是维护她的朋友,并没有错。” 那样艳丽如花的女子,被她兄长摧残过,她想一想,也很为她觉得不值。 “如今我三嫂已经启程回天水去了,她和我三哥已然闹的不可开交,也不知道将来要如何收场。” 先传回陇西李氏的那个消息,终于被有心人又传入了她和她三嫂的耳中。 三嫂性情刚烈,与三哥之间的情意却不过平平。 天水姜氏和陇西李氏是一样的世家大族,是她兄长理亏在先,她原本不必惧怕李家,可以从容地与他和离。 可是天水姜家如今偏偏又出了事,哪里都不太平。 或者给旁人一个安慰自己的机会,也算是对旁人的安慰。 “这些事都与你无关,你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可以不必回李家去,只要跟在我身边就好,我会照顾你的。” 在给母亲的回信里,他也是这样写的。他愿意照顾她,不光是因为她与他有亲戚之间的情分。 不过他对她从来没有男女之念,她也从来将他们相处的分寸拿捏的很好,一点也不会让人生厌。 世上众人,若是都能这样点到即止,有着令人觉得舒服的分寸感,或许便不会有这么多战乱与不平了。 总是像李玄耀这样的人多,李媛翊这样的人少。 他掀开了车帘,望着青天之中高悬的圆月。 圆月不知道他心中事,他所期盼的那些,也只如彩云易散,不似明月频圆。 长风浩浩送明月,或者别有人间。他要如何将她强留下来? 第418章 恨意 观若能从花园之中走到府邸门前,便能从府邸门前,走到萧翾那里去。 她是这样对自己说的,自己来做自己的支撑。 园中人散曲终红楼静,半墙残月摇花影。不知道她走了多久,才终于走到萧翾的院落之前。 凌波站在门前,观若没有同她说什么,径直跪了下去。 她已然鬓歪钗斜,也没有力气再往前走,跪在这里,反而能让她心安一些。 房中四处亮着烛火,萧翾的影子落在窗棂上,她又是在看一卷书,半日才翻一页。 斜髻娇娥夜卧迟,木樨风静鸟栖枝。 观若一直跪在院中,她是重又栖回,也只能栖回萧氏这棵大树上的雀鸟。 一直到又有雨点落在她身上,乍然风起,萧翾才终于推开了窗户。 她望着她,“阿若,进来。” 观若跪地有些久了,身上又有伤,原本就没有力气。 一直如同雕塑一般站在廊下的凌波快步走过来扶了她一把,却又恰好是扶到了她受伤的那只手。 观若忍不住痛呼出声,在那一阵剧烈的疼痛之感褪去之后,下意识地望向了萧翾的方向。 萧翾紧紧地皱着眉,吩咐凌波,“去把邬大夫请来。” 观若低眉垂首,开始往屋中走。 萧翾屋中没有一处不精致整洁,她身上犹带着雨水与花园之中的泥土,是格格不入,万般不合适的。 可屋中竟然还有一个更加不合适的人。 萧俶上身赤裸,他的背上原本就有疤痕纵横交错的伤疤,并不比晏既少。 此时更已经新背上了无数条以鞭子抽打之后留下的血痕,在愈合之后,会留下更多丑陋的,一生也无法消除的痕迹。 他就跪在萧翾面前,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也不知羞耻,一动也不曾动。 鲜红的血液在他背上汇聚在一起,汇入青砖缝隙之中,自下而上,染红了萧翾屋中雪白的锦毯。 那条染了血的鞭子还扔在一旁,无人去理会。就像是此时的萧俶一样。 萧翾没有问起她为何仪容不整,又为何受伤。 即便萧俶不跪在这里,整座宅邸都已然姓萧,她也很快就会知道是因为什么的。 她神情淡漠,只是问观若:“阿若,你此时心中最浓烈的情绪是什么?” 观若紧紧地盯着萧俶鲜血纵横的背脊,语气迷惘,“恨?” 她当然是恨的。她对他从没有半分男女之意,甚至都不将他看作人。 她将他看作妖狐,看作黑猫,看作鬼魅,他今夜简直占尽了她的便宜。 观若真是恨极了眼前这个人。如若不是他,她也不会一下子便走得离晏既那样远。 晏既也许会很快追上她的,在那时便不肯让她远走。 把今夜同她说的,没说完的话都说一遍,解开他们之间的误会。 晏既说他们之间的那些误会,是有人从中作梗。 若真有这个人,今生一定便是眼前这个跪在萧翾面前,无比服帖的人。 可前生呢……前生她甚至根本就不认识萧俶,又究竟是谁? 她发觉自己好像也是一样地恨着今夜的晏既。 他既然同她说那样的话,想要挽回她,可是却连等一等她也不愿意,在她面前牵起了其他女子的手。 他是探出来她的心还没有灰尽,所以故意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么? 其实大可以不必这样的。 观若甚至也有些恨眼前的萧翾。 她若是看不上她,大可以将她从萧宅之中驱逐出去。 何必一次又一次地试探,一次又一次地折磨她,一次又一次搓摩着她求生的意愿。 她不过就这一条命而已,几次翻覆,一场大病,一夜一夜无眠,她承受不住。 萧翾引导着她,“你在恨谁?” 观若死死地盯着萧俶,她在恨他,最恨他。 从她今生认识他开始,她的人生中没有一件好事。越发命如飘萍,落到哪里,都不由她做主。 萧翾转身,自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了一把宝剑,丢在了观若脚边。 她的语气是轻描淡写的,“既然恨他,便杀了他,眼不见为净。” 观若被那把忽而落到她脚边的宝剑吓了一跳,剑鞘上的流苏搁在锦毯上,已然染上了萧俶的鲜血。 她有些麻木地将那把剑拾了起来,左手不能轻易动,便由右手握住剑柄,任由剑鞘滑落在了地上。 又是沉重地一声响。 这柄剑不过比她平日所用的那一把略微重了一些而已。 而她的那一把剑没有真正饮过血,萧翾这一把却有。 她是学过剑术的,也更知道人的要害究竟在何处。她拿着它,有些麻木地将它对准了萧俶的脖颈。 萧俶回过头来,他甚至还是望着观若笑了笑。 不是挑衅,也不是祈饶,只是像孩子一般,想要笑,便笑了。 他生得比寻常女子都白,肌肤色若白玉。 面上一丝伤痕也无,俊朗无匹。同他鲜血纵横的后背在观若眼中形成鲜明对比。 最血肉模糊的,还是他的右肩,她手上还有他凝固的鲜血。 他唤着她,“阿若。” 分明没有什么别的情绪,还是一瞬间激怒了观若。 她更用那把剑对准了他,“裴灵献,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她又带出了旧时称呼来,那时她还在晏既身边,晏既因为她对他起了杀心,到如今也还没有做到。 同他来来回回,彼此伤害着。 她要自己做到了。 “阿若,你今日杀了我,会一辈子都记得我的。” 她从来也没有杀过人,即便是看见旁人死在她眼前,她也会连日做噩梦,无法自拔。 他说的一点也没有错。若是今日她杀了他,她会一辈子都记得他的。 “阿若,还记得么。在到达江陵城之前,我们曾经在河边谈话。” “你说一个人究竟会不会被旁人记得,是要看他活着的时候做了多少事。做了多少好事,又做了多少坏事。” “若是我这一生,在你生命里留下的都是坏事。” “我的性命也终结在你手中,我对你而言,是不是与旁人全然不同的?” 她分不清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真的在意。 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却在意他如何看她。 都与她无关了,只要她的剑挥下去,这个妖魔不存于世,便再与她无关了。 观若闭上了眼,高高地举起了她手中的剑,在下定决心的那一瞬间,止住了自己的颤抖,用力地往下挥剑。 第419章 参差 下一刻预想之中的鲜血没有落在观若身上,她手中的剑被人用力地格挡开了。 观若的虎口被震地发麻,那把剑顷刻落在了地上。 她睁开眼,萧俶也同样睁开眼,看着同时闯入萧翾房中的萧翎与珠楼娘子。 珠楼娘子顷刻间跪到了萧俶身边去,她手中拿着一件披风,将萧俶的身体包裹了起来。 他们开始用羌语对话,观若自然是一句话都听不懂的。 萧翎也将她的剑收回了剑鞘之中,望了观若一眼,她对着她摇了摇头。 而后上前,同萧翾行礼。 面有愧色,“今日不经传召闯入三姐房中,实在是事出有因。” “会稽谢氏出兵犯我边境,如今陆将军已经前往军营点兵,预备迎敌了。” 她的神情越加肃穆,继续说了下去,“如今阿鹇被贬,周将军要护卫庐江城,三姐,萧灵献还不能死。” 她们这样旁若无人地说话,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作武器,丝毫都没有避讳。 观若正打算看萧翾的反应,却又是珠楼娘子望着萧翾,低声下气地用羌语祈求着什么。 萧翾居然是能听得懂的,甚至还可以用羌语来回应。 一来一回,屋中五人,又只有萧翎和观若面面相觑。 她的脸色不好,萧翎走到了她身边来,挽着她的手,不动声色地撑着她的身体。 她们站在一起,就像是今夜观若在府邸门前所见到的晏既与李媛翊。 那么紧密,那么亲密。他分明也是喜爱她的。 分别将有一年,曾经的那些诺言走不再作数,他要学他的父亲,左拥右抱了。 任由萧翾与珠楼娘子以羌语对话了许久,萧翾才重新恢复了安闲慵懒的模样。 她望着萧俶,眼神和言语之中,都有着无尽的嘲讽。 “灵献,上次我饶你一命,是因为你母亲同我是故交;而这一次,却是因为阿珠。” “你这一生,是不是要一直等着其他女人来救你?” 萧俶这样的人,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引以为耻的。 萧翾原本也没有打算要听萧俶的回答,只是站起来,绕到观若身旁,将那柄剑踢到了萧俶身边。 这把剑原本是要取他性命的。“这是你的命,你拿好了,千万不要弄丢了。” 萧俶捡起了那把剑,裹紧了披风,从地上站起来。 珠楼娘子仍然跪在地上,他也没有要搀扶她起来的意思。 他仍然望着观若,带着那种让观若觉得毛骨悚然的笑容,“多谢大人赏赐,这一次我也同样会全力以赴的。” 萧翾也笑了笑,绣口轻吐,“滚出去。” 萧俶很快同观若擦肩而过,拿着这柄剑,快步走了出去,消失在了又开始蒙昧不明的夜色之中。 乌云蔽月,又要下雨了。 诸事似乎都已尽了,是萧翎走过去,将眼中凝着水雾的珠楼娘子搀扶了起来。 而后她走回观若身边来,轻轻推了她,示意她和她们一起行礼。 “三姐,详细的战报,过会儿闵女官会给您送过来。若无别事,我们便先退下了。” 萧翾点了点头,取了发上的金簪,慢条斯理地剔着银灯。 她的发髻歪斜地更厉害,也丝毫不去理会。 “你们出去,阿若留下。” 观若原本也没有打算与萧翎一起离开,今夜她所受的惩罚,根本就还没有足够。 萧翎又看了观若一眼,萧翾已然发话,她也再无计可施,只好先同珠楼娘子一起退下了。 原本喧闹的房中,只剩下观若与萧翾两个,便如很多个夜晚,江陵城中的昭阳殿一样。 但今日是不同的,只与观若脱簪待罪的那一夜相似,她摸不到萧翾的心。 凌波早已经去请邬时宁了,可是凌波此刻已然又站在廊下,邬时宁却没有过来。 地上尚有萧俶凝固的鲜血,观若并不想跪下去。 难得是观若先发问,“今日大人与晏明之和谈,单独相处之时,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无非是给了晏既一次同她相处,尽诉分别之言的机会。 可是她还是想听萧翾怎样说。 “我同他说,你从来都是自由的,不必留在我身边,不必留在南郡。你随时都是可以离开的。” “可是你从来也没有离开,没有回到他身边去。” “我告诉他,他今夜若是能使得你愿意随他走,他就可以带你走。” 萧翾站起来,绕着屋子,一盏一盏地灭尽了房中的烛火,到后来,只剩下了她手中的一盏银缸。 她总是更喜欢昏暗的时候。 萧翾将那盏银缸放在了窗边长榻上的小机上。一树梧桐,静听秋雨,微微冷。 “阿若,无论如何,你没有跟着他走。” 这一个夜晚有太多的变数,故心已参差,他不愿意带她走,她如何能跟他走。 她想在这个明月已落的夜晚,最后一次同萧翾谈起晏既,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还是要给萧翾一个答案,给她自己一个答案。 萧翾望着她,盼着她走到她身边去,观若没有动。 “大人与李夫人是好友,多年知交,想必是知道她的事的。” 太原晏叔集,多年来妻妾不分,重妾室万氏,将她也奉为夫人;轻正妻李氏,却一次又一次借着陇西李氏之势避难。 观若低头笑了笑,夜风吹进来,她伸手护住了银缸中跳动的火焰。 “我有些不喜欢万夫人,可是我想,若是我随他走,在世人眼中,我或许便是下一个万夫人。” 就算万夫人是先嫁给晏徊的又如何,在世人眼中,还是个出身卑微,恃宠生骄的贱人。 “晏明之此时或许可以与我情浓,所能依靠的,却一直是李家。” “我不知道万夫人心中究竟怎样想,但我是绝无法心安理得的。” “我永远不会愿意与旁人分享我的丈夫,也不愿我的丈夫无人相助,步步都走的艰难。” 萧翾打断了她,“晏明之追你出来,在花园之中,他眼见你与萧灵献相拥,却不知道……” 观若同样也打断了她的话,“他身边有一位李六小姐很好,我在大人身边,同样也很好。” 他看见什么,没看见什么,都不重要了。 失去了的机会,永远不会回来了。 第420章 风波 “回去吧。夜已深了。” 或者是因为观若打断了萧翾的话,她看起来有些不悦,回过头去,静静地看着院中的梧桐。 手臂上的疼痛尽管并不是时时剧烈,可是如涟漪一般不会停歇的疼痛,也让观若身体里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流失掉。 她想要同萧翾行礼,左手已然抬不起来,只得将这一个礼行地十分潦草。 观若转身出门,桂棹已经拿着伞与披风候在廊下,才为观若披上披风,将伞撑开,观若又听见了萧翾的声音。 “这几日好好休息,不必再去书房理事了。” 萧翾望着院中的梧桐,也望着观若,无悲无喜。 观若其实很想问一问她,对今夜的结果,她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但是她终究没有,只是点了点头,再行了一礼,同桂棹一起步入了秋雨之中。 “邬大夫已经候在云蔚居中,兰桡准备了热水。等大人沐浴梳洗之后,再去请邬大夫诊脉吧。” “云蔚居之中还准备了姜茶,大人记得要喝一碗。” 今夜发生了太多的事,令她狼狈不堪,要问起别事,也不知该如何问起。 她是是顺从着桂棹和兰桡的安排。 “除此之外,袁大人也早早地候在云蔚居中,似乎是有话要同您谈。” 听见此言,观若心里不自觉又生了些烦躁。 她没有再与旁人谈话的心思,她只希望今夜她能早早安歇,莫要被明月光扰了清梦。 雨又已经停了,总是淅淅沥沥,去而复返,令人心中顿生腻烦之意。 万户皆闭门,唯有云蔚居灯火通明,四处都燃着烛火。是因为里面有客人。 邬时宁与袁音弗坐在一起,不知道是在谈论什么。 见到观若进门,如此狼狈,她们俱都吓了一跳。 待要出言发问,袁音弗还是先道:“阿若,你自去沐浴梳洗,我陪着邬大夫再坐一会儿就好。” 观若没有和她们寒暄的心思,略点过头,便自往耳房去了。 热水已经准备了许久,耳房之中如有雾气,连看也看不分明。 兰桡早已经候在此处,奉上了一碗姜汤。 见观若都喝完了,才上前来为观若宽衣,一面问着她,“大人,您身上可有擦伤破皮之处?若有的话,只怕是不能沾水的。” 困于水汽之中,观若觉得自己身上又发起了热,一只手动不得,身上的伤处更是酸疼地厉害。 她摇了摇头,“应该是没有的,不过是几处青紫,有一处伤了骨头而已。” 她坐于浴桶之中,终于能全身心地放松下来,闭上了眼睛,任由兰桡在她身上添着水。 她知道,桂棹和兰桡也是有许多话要同她说的。 “大人,今日您将晏将军带回云蔚居中,这件事萧大人已经知道了。她有没有因此而难为您?” 上一次她不过因为听到晏既生死未卜的消息,生了要回晏既身边的念头。 还没有来得及出门,便被萧翾锁于绮年殿中整整一月。 虽则后来萧翾对她仍然宠渥有加,这一次的事情,却要比上次严重地多了。 这也是和桂棹、兰桡息息相关的事,观若应该回答她们,以免她们惴惴不安。 总是她在连累她们。 “是大人自己让我去与他相见的。大人没有旁的惩罚,只是让我这几日在房中好好养伤而已。” “虽则没有明言令我闭门,我们也还是紧闭门户,少惹是非更好。” 一个人同自己相处的时间太少了,往往在行事上也会有些欠思量,这样并不好。 正好也让她安静地过一段日子,她谁也不想见。 不想被谁安慰,也不想安慰谁,且让她自在几日吧。 桂棹便道:“大人近来劳累,的确是需要时间好好地休息一下。” “还有一件事。今夜大人匆忙出门,其实晏将军很快便追了出去。” “只是他忽而看见了院门前牌匾上的‘云蔚’两个字,因此才停步片刻,询问奴婢们这是何意。” 桂棹察言观色,“奴婢们只说这是大人为这一处院落取的名字,再回答不上来其他的。” “不知道这样,会不会给大人带来什么麻烦。” 桂棹看似是在自省,可其实,却也是在提醒观若。 究竟是提醒什么,彼此心中都有猜测。 观若很快回答她,“这两个字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值得猜忌的。” 不过是她和他的前生而已。他看到这两个字,满怀期待地追了出来,却不过是看见她与萧俶相拥的情形而已。 是小人从中作梗,但萧俶始终是成功了的。 他选择自己一人黯然离开,而不是上前解救她,这本身就是一种放弃了。 晏既不必同她解释什么,她也不必同晏既解释什么了。 他们已经彼此放弃,一切不过都如今夜她在萧翾面前所说的那样而已。 “从今往后,庐江城中会再修筑两道城墙,我们和他们,便没有什么关系了。” 萧翾从前说过,等城墙重新修筑起来之后,她和萧翎,都是要作为她的近人,时常去城楼上巡逻的。 两道城墙,将世代居于庐江城中的百姓分隔,带来许多不便。或许于很多人,便是从生离到死别的距离。 她会在城墙上与晏既在见面的,会遥遥相对的。 见面见的也多了,便会如在公文上看见他的名字一样麻木了。 从今往后,楚河汉界已分,彼此都有彼此的路,真正地该习惯了。 “是,晏将军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了。甚至将来,恐怕还要做仇敌。” 不是“恐怕”,是“一定”。桂棹说的太委婉了一些。 “只是那一位陇西的李大人今夜还留在府中,大抵因为如此,所以袁大人才会漏夜过来寻您的。” 观若差点忘记了李玄耀。 她去门前送别晏既的时候,李家的人的确是一个都不在的。除了将来要做晏家人的李媛翊。 她到底还是李家人,却已经这样跟着晏既,在晏氏众人面前,毫不避讳。 晏既要她回他身边去,分明连他自己都做不到。他没有给她留出位置来。 观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从浴桶之中站起来,“看来今夜的风波,还是不能够止歇。” 第421章 受辱 观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了。 昨日邬时宁为她诊脉的时候,她就已经为秋雨时气所感,起了烧,一直烧到了后半夜。 那一碗姜汤,终究是喝地太晚了一些。 今日的天气仍然不好,观若醒过来,不去回忆昨夜的事,只是静静地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 有人轻手轻脚的进了门,带进来药材苦涩的味道。 桂棹见观若已经醒过来,也就微微放重了声响,“大人,您该起来用些东西,而后喝药了。” 她走到了观若身边去,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靠坐在床榻上。 “您左手受了伤,邬大夫说绝不能提重物,最好是动也不要动。待会儿兰桡取了午膳过来,奴婢服侍您用。” 已经醒来,观若也就不花费时间和精力做什么闺怨女儿之态了。 “幸而伤的是左手,不是右手,倒是也不必你们服侍我。” “同兰桡说一声吧,不必准备什么丰富的菜色,我有些没胃口,只要清粥小菜便好。” 桂棹便道:“兰桡知您心意,原本准备的便也就是这些。再是多了一碗骨头汤而已。” “您的伤不轻,待会儿还是要多用一些,身体才能复原地更快。” 这一次萧翾让她休息,是没有定下期限的。 “此时趁着兰桡还没有过来,奴婢同您说一说昨夜您歇下之后发生的事吧。” 观若的眉头微皱,刚想说不必,还是只能妥协。 她不能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真真正正,就只是在云蔚居中休息的的人。 她必须要像萧翾一样,什么事情都清楚,什么事都心中有盘算,这样才行。 “昨夜袁大人看着您歇下,便也歇息在了外间的长榻上。” 袁音弗陪着她看完了病,见她实在精力不济,没有做旁事的心思,便只是看着兰桡她们服侍着她休息了,而后在她这里借宿了一晚。 生得太艳丽,叫人见之难忘的花朵,总是要被人惦记着,或许以卑劣的手段来得到的。 “三更时分的时候,乔虹堂中果然有人潜了进去,闹将起来,拿住了陇西李氏的一个副将。” “不敢半夜的时候惊扰萧大人休息,今日一早,十三小姐便将那人押到了大人面前,听候大人发落。” 李玄耀借醉酒之名,死皮赖脸地留在了萧宅里,肯定不会就只是为了见袁音弗一面,见那孩子一面的。 萧宅里这么多侍女,就算是她们身边的人都守口如瓶,要知道袁音弗的住处,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所以昨夜袁音弗不敢停留在自己院中,连萧迫也送到了萧翎那里。 昨日夜宴之前,李玄耀神色轻浮,冒犯了萧翎。 虽然是观若为她出了这口气,想必她自己也是忍不得的。正好有这样一个话口,她会轻易放过才是见了鬼。 “大人是怎样处置那个李氏的副将的?李玄耀又如何说?” 桂棹的神色稀松平常,“敢在萧宅中冒犯女眷,大人根本就不曾同那人废话,直接让凌波姐姐送了他上路。” 但萧翾如此不客气,观若心中还是惊了惊的。打狗也要看主人,李玄耀可不是萧氏的人。 “而后呢,李玄耀如何说?” 桂棹答她,“凌波姐姐出剑之时,李大人恰好遇上。那李氏的副将还来不及说一句话,便已经人头落地了。” “李大人自然不肯就这样轻轻放过的。可大人哪里会理会他?昨日也就是因为在晏将军面前,才给他一点面子罢了。” 萧翾从来都是看不上李玄耀的。 更何况李家如今已有与他平辈的有才能之人,她就更没有必要卖李玄耀的面子了。 而李玄耀,也从来都只能在她这样的弱女子身上逞能而已。 “这件事对袁大人可有什么影响?如今李玄耀已经走了?” “今日之事,就是袁大人同十三小姐一起告到萧大人面前去的。李大人去寻萧大人理论的时候,她们都在场。” 桂棹说起这些事来,仿佛是她亲历的一般。 “李大人说他可以暂且不去计较李氏死去副将的事,只是今日他便要离开,要求带着袁大人和她的孩子一起走。” “李大人口口声声,说袁大人是他李氏的逃妾,让萧大人不要管这样的闲事。” “可纳妾向来也要文书,要主母点头。袁大人向他讨要文书,他却根本就什么都拿不出来。” 他当然拿不出来了,袁音弗同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是他强行将她占有了一夜。 他今日对她也如此执着,不过是昨夜晚宴时她风华绝代,将在场所有人都比了下去而已。 好色之人,即便已经成了阉人,也还是好色。 “萧大人自然是站在十三小姐,还有袁大人这一边的,将李大人也毫不客气地从宅子里赶了出去。” “而后还修书一封,当着李大人的面,叫人直接送到陇西李老大人那里去。” “李老大人不可能不卖我们萧大人的面子,而且奴婢听闻李老大人教子甚严,想来李大人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 什么“教子甚严”,还不是任由自己的儿子胡作非为,随意折辱女子。 袁音弗眼见今日,总算是为当日之辱出了一口气。 不过这当然还是不够的,连她的生育之苦都不能补偿。 观若轻笑了一下,“这都是他应得的下场,怨不得旁人。” “李玄耀当初狂妄自大,以为两朝三十六郡,不过都是他囊中之物。” “可不过一年,又如何?连李家人都快要以他为耻了。” 观若看过那么多的公文,字里行间,大概也能读出他父亲李郜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惟利是图,两面三刀的小人,是李玄耀的前辈与榜样。儿女在他眼中,也不过也都是他前行的基石。 这一块石头已经不稳了,踩着它过河,恐怕要沾湿了鞋袜,最简单的事,不过就是将它换去而已。 反正李氏盘踞陇西多年,他坐拥陇西一郡之地,妻妾成群,脚下从来也不缺石头。 那么李玄耀的庶兄李述,又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422章 祝福 三秋转眼过去,很快又到了一年之中最后的冬日。 已经是十一月了,庐江城终于不再下雨,却开始下起了连绵数日的大雪。 兰桡为观若披上了披风,午后她要和萧翎一起去她们如今所拥有的庐江半城边缘巡视。 历时三月,两边的城墙才刚刚修筑完毕,有士兵日日在其上驻守。 如今萧氏大量的军队都压在九江与会稽的边境上,城中精锐不多,在城楼上驻守的,是萧翾曾经同观若提过的那一支由女子组成的军队。 观若才出了院门,便遇见了正朝着她走过来的袁音弗。 她看起来情绪不高,原本艳丽的面容,此刻看起来憔悴不堪,如一朵将要从枝头上落下的花朵。 她是从萧翾那里出来的。 袁音弗看着她的打扮,便问她,“阿若,你这是要出门?是我来的不巧了。” 观若答她,“与阿翎约好,今日一起去城楼上巡视的。你从大人那里出来,可是大人……” 袁音弗叹一口气,又摇了摇头,“一入了冬,大人精神实在不好。” “午后吃了药睡下,我才能有一点功夫出来找你说话的。” 萧翾素来畏冷,可九江的冬日,分明是比南郡要好上许多的。 萧翾还是每日在无人处看来都没有精神,十分憔悴。近来她们全都在为她担心,日日都不能安枕。 没有人知道萧翾究竟是生了什么病,邬大夫每为萧翾诊脉,她都会屏退左右。 便是观若与她这样亲近,她也从没有透露一分半分。 问过萧翎,她也同样是不知的。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了,或者开了春,大人的身体便能好一些了。” 偏偏近来前线战事吃紧,从萧翾到她们,没有一个人是能够好好地休息的,人人脸上都是愁云惨雾。 连片刻喘息也很难得,的确是很难盼望萧翾能早些好起来了。 她不能再同袁音弗说些什么了,“你先回乔虹堂中休息吧,等我从城墙上巡逻回来,我再去探望大人,或是寻你说话。” 袁音弗也知自己不能再耽误观若,却仍然语带深意地道:“等你回来之后,千万记得来乔虹堂寻我。” 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总之都先暂且不去想。 萧翎早已经在马上等她,见她走过来,便笑道:“阿若,你实在是太慢了些了。” 整座府邸之中,萧翾生病,也就只有萧翎偶尔能笑几声了。 观若笑着上了马,驱马前行,“只是出来时遇见了阿弗,同她说了几句话,如若不然,只怕你也不会有我快的。” “袁大人?” 在萧翎疑惑之间,观若已经一扬马鞭,纵马跑到了萧翎之前。 她很快笑着也追上来,忘记了自己方才的疑惑,“阿若,你是要同我赛马么?我不可能输给你的。” 陈氏的宅邸,并如一般富贵人家一般安在闹市。 而是远在松山脚下,有很长一段路途,可以任由她们纵马飞驰。 她们一人一骑,奔驰在雪天之中,伴随着银铃一般的笑声,身后猩红的披风剧烈地舞动起来。 “阿若,我马上就要追上你了!” 迎面遇见一个同样骑马的人,观若勒住了马,骤然停了下来。 那个人也停了下来,摘下了风帽。 观若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眉姑娘”,真正出口的,却还是,“冯副将?” 眉瑾同她点头致意,“殷姑娘,许久不见了。” 她这样的称呼,令观若一下子觉得自己与她的距离更近了一些。 好像晏氏所有人都在用一句“殷大人”将她往外推,尽管这也是常理。 他们毕竟行走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之上,若有相交,总不是好事。 可唯独眉瑾没有。 萧翎也停在观若身旁,好奇地打量着眉瑾。观若来不及为她们彼此介绍。 观若也换做了旧事称呼,“眉姑娘今日从北边过来,是要去见萧大人么?” 眉瑾今日入城,观若并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她的手好了之后,她重新回到萧翾身边,得到了更多的权柄。 如今他们将庐江城分为两半,不是同盟,也不是敌人,泾渭分明。 可是眉瑾从北城到了南城,一个人也没有带,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要面见萧翾的。 中秋谈判之时,萧氏与晏氏到底还是给了彼此一样凭证。 能够让对方的人,在有需要的时候像眉瑾今日一样独自进城来。 眉瑾在不熟悉、不能辨善恶的女子面前,总是有几分傲气的。或者是那些年在长安时留下的阴影。 她点了点头,身姿笔直,“泗水急报,与你们的干系更大,是将军让我过来给萧大人送信的。” 自中秋分别之后,观若再没有见到过晏既。 这几个月来他都按兵不动,只有淮阳与泗水交战不止,观若所听见的最多的消息,都是关于李述的。 他也是个常胜将军。不知道为什么李郜这样晚才将他推出来。 既是急报,观若不能耽误她,“从此处一直往前,便是如今的萧宅,我不耽误眉姑娘的时间了。” 观若有自己的职责,不能陪着她回到萧宅之中去见萧翾。尽管她其实很想再同她多说几句话。 一年多不曾见过了,晏既如今她已经不再想,最想念的人,还是前生与她相依为命过的,从不曾伤害过她的眉瑾。 就算前生诸事,都是晏既安排的,情谊不是假的,她没法将这段记忆抹去。 眉瑾点了点头,很快抓着缰绳,将要与她擦肩而过了。 观若没有动,她虽有事情没有办完,却并不着急,甚至可以在这里一直看着眉瑾远去,直到她消失在风雪之中。 但是眉瑾很快又停下了脚步,她回过了头来。 “殷姑娘。”她望着她,“我同风驰的婚期就定在下个月,你会来吗?” 听完她的话,观若眼中一下子盈满了欣喜。 不是因为被邀请,而是因为今生的眉瑾接受了蒋掣,很快就要做他的妻子。 这一生有人和她彼此扶持着一起走下去了。 “这真是太好的事了,眉姑娘,祝福你。” 但是她没法应承下来,承诺她会去参加她的婚礼。 从南城而至北城,走到曾经属于她,如今却又不属于她的人群中去。 观若满含遗憾地笑了笑,“我恐怕不能过去,不过我的礼物会准时送去的。” 她回望着眉瑾,真心地祝愿她,“眉姑娘,你的人生,往后会越来越好的。” 宾客盈门,并不缺少她这一个。 “多谢你,殷姑娘。”眉瑾再望了她一眼,千言万语终究是化于无物。 她知道她的为难之处,也明白她的祝福。她们从来都是能够彼此理解的。 于是她最后同观若点了点头,戴上风帽,而后笑了笑,转身没入了风雪之中。 第423章 城楼 “萧大人重病,泗水又有与我们有关的急报。” 观若感叹了一句,“多事之秋过去,到了冬日里,还是风波不止。” 眉瑾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观若重新策马奔驰在道路之上。 进入闹市之后,她们才慢下了脚步,以免惊扰了城中百姓。 萧翎走在她身边,也收敛了笑意,“今日我们巡完城,便早些回去见我三姐吧。” 要眉瑾这样进城来传递消息,这个消息一定非同小可。 观若也心事沉重,方才的快乐荡然无存,她没有回答萧翎的话。 可萧翎不过沉默了片刻,便又活跃起来。 “不管是什么事,已有丹凤衔书而来,我三姐运筹帷幄,一定能处理好的,不必此时就忧心忡忡。” 她追问观若,“这就是那位晏将军身边的冯副将?是带兵拿下颍川阳城的那位女将军?” “到底是颍川冯氏之女,便是这份傲气,也非常人能比。” 在萧翎眼中,这个世界上总是有趣的、令她好奇的事更多。 观若怕萧翎会误会眉瑾,为她解释着,“眉瑾早年在长安生活,与雍王府家的景阳郡主不睦,常常被她为难。” “那时长安贵女,因高世如之故,无一人敢同她交好,还常常给她使绊子,令她在众人面前出丑。” “或许是因为这样,她对不熟悉的贵族之女常常都有很重的防备之心,也不能怪她。” 萧翎笑了笑,“原来是这样。不过我其实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她毕竟是蒙冤而死的冯氏之女。” “当年萧氏之主已经是我三姐,她也并没有为冯氏说过话。冯姑娘不喜欢我们萧家人,是很正常的事。” 承平十二年晏氏与冯氏出事的时候,观若还是在灞水边浣纱的平民之女。 谁曾经为冯氏说话,谁没有,观若都是不清楚的。 也是到了如今,才因为想要了解眉瑾,了解了过往的一些事。 不过萧翎能够理解眉瑾,将来再有相见,彼此之间不要怀有没有必要的敌意,那就已经够了。 已经走到城楼之下,观若下了马,提起袍角,向城楼之上走。 一面对萧翎随口道:“眉瑾将要新婚,我要送她一份礼物。” “你最知道什么东西最好,不如帮我想一想。” 萧翎回复她,“看起来冯副将于你而言很重要,是新婚之礼,不能马虎,还是要好好想一想才行。” 她们已走到城楼之上,谈话声戛然而止。 纵然是女子,萧氏的士兵在城楼之上,傲立于风雪之中,目视前方,不苟言笑,丝毫不逊于男子。 对面不远处便是有晏氏军队驻扎的城楼,日日同彼此相对。 萧翾是要让如今战乱四起的梁朝土地之上,最精锐的一支军队,也看见女子的力量。 城楼才建好不久,或许会有一些不足。观若同萧翎一起在城楼上巡视,也是同样神情严肃的。 大雪不停,化在她们的披风上,片刻便无形。 落在守城将士的盔甲之上,却堆积成小山,更为她们添了重负。值守与城墙之上,是连动也不能动的。 萧翎忽而停下了脚步。 “阿鹇?” 听见萧翎的话,观若也停下了脚步。 萧鹇的确被萧翾丢到了这一支军队里,她们在这里遇见她,其实不应该算是很稀奇的事。 纵然被萧翎认出来,萧鹇仍然目视前方,不曾便如没有听见萧翎的话一般。 与数月之前相比,萧鹇瘦了一些,看起来皮肤也更粗糙了一些。 在城楼上风吹雨打,在军营中日日被长官操练,自然不如在萧宅之中,在前线自己的营帐中那样轻松。 萧俶的匕首在她脖颈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想来这痕迹,也同样留存在萧翾与她心里。 萧翎重情,即便萧鹇并不欲理睬她,甚至可能因她如今的地位将她当作敌人,她也仍然温言软语。 “阿鹇,我知道你心中还有一些心结无法解开,我也有许久不曾见过你,不知道你如今是怎样想的。” “不过我仍然是你的姨母,若是你有什么事,可以叫人传信给我,我一定会帮你办到的。” 萧翎不是那一夜的亲历之人,从前和萧鹇的关系或许也很好。 可观若不是。她更亲近的人是萧翾,在她们母女之间的事上,她也更偏向于萧翾。 尤其是有一夜她陪萧翾喝的醉熏熏,萧翾举起酒杯,任由明月清光凝结在她面颊上,添了亘古不变的孤寂的时候。 她说,“阿鹇就是最喜欢喝玉露酒的。” 所以无论是在月下独酌,还是与观若一起,她喝的酒,永远都是玉露酒。 她喝着酒,每一口都是她对她女儿的思念。 萧翎不肯放弃,“前几日阿鹞还有传信过来问三姐的身体,问起你,她在临湘城过得并非不好,你不用担心。” “阿鹮……”她压低了声音,“大人也已经放她自由,衣食无忧,任凭她去她想要去的地方了。” 在她们进入庐江城的第二日,萧翾便下了密令,令人将萧鹮所住的明瑟殿焚尽了。 这个消息传到军中,不知道萧鹇又添了多少对萧翾的怨恨。 今日萧翎同她说了真相,观若看她的神情,也如雕塑一般,不曾松动分毫。 既不想质问,也不想追问更多有关萧翾的事。 “阿鹇,只要你肯同三姐道歉,你……” 萧鹇仍然没有回答,便如同一个字都没有听见一般。她仍然目视着前方,好像没有什么能击穿她的决心。 萧翎叹了一口气,不再往下说了。观若拉了拉萧翎的衣摆,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她们身后传来了萧鹇的声音,“请你转告大人,冬日寒冷,若是一个人在房中饮酒,也要记得先热一热。” 是这样细节,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 萧鹇也还是惦记着萧翾的。越是细节之处,越见真心。 观若心里终于觉得舒服了一些,继续往前走。又忽而变作萧翎拉了拉她的衣摆。 观若下意识地侧过脸去,望见了对面的城楼,望见了城楼上的人。 晏既站在她对面。 隔着两度清光,隔着两座城楼之下的荒芜土地,隔着漫天的风雪,他们又望见了彼此。 第424章 隔岸——正文番外(十三) 从看见观若的那一刻起,晏既的心跳便开始加速了。 可是于他而言,周围的一切似乎反而都变的很慢。漫天飞琼,缓慢地落在他与她之间,遮挡了他的视线。 他想要伸手将它们尽数拨开,却在他伸手之前,她就已经垂下了眼,而后回过头,如同从没看见过他一般,继续朝前走去了。 天上飞琼,毕竟向、人间情薄。他心中如有千点吴霜,寒销不尽。 下一刻他的肩头重了重,有人为他披上了披风。 是年轻女子温柔的声音,“一进了冬日,将军便又有些咳嗽了。城楼上风大,怎能不添披风?” 晏既的身量高大,遮挡住了李媛翊的视线。她的话说完,走到他身旁去,才望见对面城楼上两个红衣丽影。 “这是……殷大人?” 如她所言,凉风入喉,未及回答她,晏既又咳嗽了起来。 对面城楼上的丽人闻音停滞了脚步,重又望了过来。 晏既同样望着她,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系好了披风的带子,也如她方才一般垂下眼,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又片刻,直到那两个红衣丽人消失在城楼尽头,他才凝望着散于东风的漠漠玉尘,回忆着方才的情形。 她发间也落了雪,绿鬓斑白,天地之间,他们是一样的。 今年更甚去年时,今朝有缘共沐于雪中,一处风雪,算是成全了他与她共白头的心愿。 “若有机会,将军应该同殷大人解释一番的。” 不光是今日,还有数月之前,他们分别的时候。最伤故人心,无非是新欢在侧。 但她分明不是的。 晏既没有回头去望李媛翊,只是望着两处城楼之间皑皑的雪地,曾从有人策马而过,又被新雪填埋了痕迹。 观若此时到城楼之上,不知途中是否遇见眉瑾。 他分了片刻的心,终于想起来要回答李媛翊的话。 “我与她之间,需要解释的事情实在太多,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也没有人再给他机会,给他那么多的时间,将所有的事一一从头诉说一遍了。 是两生的事,前生已过,眼中前事分明,可怜如梦难凭。 说不清楚了。 李媛翊替他拂去了肩上的雪,“若是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解释,至少可以先解释清楚将军与我之间的事。” “方才听见将军咳嗽,殷大人骤然回头,说明她还是很关切将军的。” 她是因为看见了她,所以才会很快离开的。 晏既仍然望着观若方才消失的地方,“或许是,也或许不是,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事,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既然说不清楚,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阿媛,今日你怎会到城楼上来?太冷了,你该早些回去。” 生于二月的玉兰花,寒冬之中的冰雪,于她而言实在过于严酷了。 李媛翊笑了笑,她的脸被城楼上猎猎的风吹地微红。 “很快就要回去了。我只是代伏大人走这一趟,替将军送这件披风而已。” “伏大人的病虽然已经好了一些,只是吴先生仍然下了严令,不让他出门。” “他实在担心将军,正好我过去探望他,便受他之托,出来走这一趟了。” 刚刚入冬之时,伏珺又拖着晏既在庭院之中饮酒,酒至酣时,在园中的青石上睡了半夜,到第二日,便起不来床了。 晏既便问她,“这几日我公事繁忙,并没有时间能过去探望她。倒是难为你,时时过去陪她说话了。” 不光是如此。也是因为有一件事,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 她的这一场病,成了他拖延的借口。 “我与伏大人投契,营中各位副将也有各自的职责,唯我是闲人而已。” “今日将军若是无事,也可以去探望探望他,伏大人是时时记挂将军的。” 晏既点了点头,“这几日也没有看见你,我原本想说,叫你不要去管你三哥哥的事的。” 天水姜氏与赵氏胜负已分,有他在背后撑腰,赵氏很轻松的便赢了姜氏。 而后李玄耀一封休书送到天水姜氏,陇西李氏也不再是天水姜氏的靠山。 战乱之中,姜氏的日子,只会一日比一日难过。 李媛翊低下了头,苦笑了一下,“三哥哥和父亲的事,从来也不必我来多管,我不会在这些事上置喙的。” “我只是可怜我原来的三嫂,不说姜氏如何,她什么都没有做错,最终落了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叫人唏嘘怅惘。” 她很快又自我安慰着,“不过姜氏到底也是世家大族,有百年底蕴,不过是日子不如从前而已。” “三嫂离开了我三哥哥这样的人,他们之间也没有子女牵绊,往后的人生,或许反而会更广阔一些。” “嗯。”晏既轻轻应了一声,见她想的明白,他也就不在这件事上多言了。 “你三哥想要娶天水赵氏之女,可是你父亲却已经为你二哥往赵氏提亲了。” 李郜又开始投机取巧,见姜氏已然不成气候,立刻休了姜氏儿媳,转头为另一个儿子娶赵氏女。 赵氏的信却送到了他的案头来,询问他的意见,他还没有回信。 “李玄耀近来心绪不会太好,你最好还是离他远一些。” 像上次那样的事情,他不想再遇见一次了。如若不然,他恐怕真的会对李玄耀不客气。 天寒地冻,李媛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若是父亲只是不允许三哥娶赵氏女,恐怕他还不会这样生气。” “毕竟他的心思,如今都在那位袁大人,还有他们的儿子身上。” 萧氏的侍女毕竟很多,他在萧宅之中住了一夜,一掷千金,不会连这点消息也探听不出来。 可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还是那位袁大人。她在他离府之时,特地追了出来,同他说要他带着她离开萧府。 真假莫辨。 在她眼中,更像是在诱惑她三哥哥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触萧翾的楣头,自寻死路。 可是她的三哥哥偏偏就是这样傻,如同上了钩的鱼,日日都在盘算如何将袁大人从萧宅之中带出来。 “总之你和你三哥是完全不同的人,你毕竟有你自己的人生,不必为了他而过分忧虑。” 晏既解下了自己的披风,到底还是披在了李媛翊身上。 “快回去吧。我要在这里等到眉瑾回来,过了黄昏,夜色降临,便会更加冷了。” “我并不觉得冷,城楼之上众多士兵在这里站上半日,无一人如我一般有人送披风过来。” “我是他们的将军,应该与他们同甘共苦。” 李媛翊并不赞同,“可是这些士兵,也或许无一人如将军一般肺部反复受伤,是最经不得寒冷的。” 她将身上的披风重又取下来,在城楼之上推拒毕竟不好,便只是交到了晏既手里。 “将军事忙,我便先回府中去了。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府中人么?” 晏既原本想说没有,还是想起来一件事,“烦你同琢石说一声,晚上我会过去看他。” 李媛翊温柔地笑了笑,如春风化去冬雪,“将军放心,我会转告给伏大人的。” 她很快转身下了城楼,城楼之上,只剩下士兵与将军在风雪之中守卫属于他们的城池。 黄昏时分,大雪方霁。 一身青衣的女子只身一人自南城门而出,踏过没有痕迹的雪地,重新回到了北城里。 出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也是。 晏既同她一起回了城中,说了一些必须要说的话,便去寻伏珺。 伏珺躺在窗边的长榻上,窗户半开,见明河斜映,繁星微闪。 晏既走进房中,她便举起了一旁的酒壶。 如小时被上书房的先生押着背诗,摇头晃脑地道:“捻底梅花总是愁,美酒未尽,明之,今夜我们好好地喝一场。” 晏既瞥了她一眼,重新取了一壶酒过来,“阿媛难道没有告诉你我会过来么?” “琢石,还没有开始同我喝,你就已经醉了。” 伏珺的神色慵懒,“李姑娘自然是告诉我了,不过你的酒量比我差,我先喝一些,同你才在同样的水平线上。” “你怎么不过来,同我坐在一起?” 晏既轻嗤了一声,在桌旁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我不要和醉鬼靠的太近,以免误伤了我。” 清酒落入杯中,先闻其香,“梅花酒?这又是从哪里来的?” “九江吴氏珍藏,我叫人从寿春送来的。散关三尺雪,心上堆积的那些,便只有用美酒来扫去了。” “明之,今夜不要做悲声愁容,共饮一杯酒。” 她举起金樽,含笑微微向,先晏既一步,尽饮杯中酒。 晏既也将杯中酒饮尽了,才向她道:“你的病没有好全,这样饮酒,于身体不好。” “既然在我来之前你已经饮下不少,这便是最后一杯了。” 伏珺没有理会他,望着窗外飞琼,“承平六年十一月初六,我来到梁朝都城长安,距今已有十一年。” “十一年羁旅在外,十一年无人惦念,到今日,才终于收到了一点来自故园的消息。” “为此,难道不当浮三大白吗?” 她将每一个字都说的掷地有声,背对着晏既,擦去了她眼角那些不值得的泪水。 晏既沉默了片刻,“原来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隐瞒是瞒不了多久的,他也知道。 “离家去国十一载,父皇为我单独而下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谕令,便是要我自尽于九江。” “梁帝如今在薛郡龟缩不前,不过刚刚有了一些反抗的实力,他便又害怕了。” “他知道我在你阵前,怕有朝一日你起事失败,梁帝重回长安,会同他算这笔秋后的账。” 也怕将来梁帝报复,或是晏既报复,他的儿子守不住南虞的江山。他明知道他是不行的。 “他叛国大罪加诸于我身上,令我此时自尽以谢南虞臣民。凭什么?” 大雪为乱云所卷,飘入窗棂之中,落入她的掌心,她的手收拢成拳,顷刻便令那雪花化去了。 那一点寒冷,不会使得她的手心冰冷下来。 “无论是他,还是南虞臣民都从未善待于我,反而是我忍辱负重,以女子之身质于梁朝数年,换取两国太平。” “梁朝国将不国,从两国建立邦交到如今,从没有一年,似今年一般太平。” “他如此做,也不过是到底顾念自己有一个‘儿子’流落在外。” “怕这个儿子有一日会回到南虞,在他百年之后动摇他那个心肝儿子的皇位而已。” 父母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她好像从来也不是他的孩子。 唯一曾经将她视若己出的那个女子,早已经湮没在了玉楼琼勾团团如雪的夏日。 晏既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我已经令人回函,告诉他你不会如他心意这样做了。” “之所以没有及时告诉你,便是怕你会如此刻一般。” “其实从他将你送出来的那一刻起,便是已将你当作弃子,何必为了他而生气伤心。” 伏珺听完,反而有些想笑,却到底是笑不出来。 “明之,难道从前殷姑娘生你的气,你也是这般宽慰她的?” 她反击道:“反正殷姑娘已经和萧灵献在一起了,你再为她伤心,也是没有必要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晏既微微侧过了脸,啜了一口酒。 “我没有在为她伤心。” 伏珺原来想再刺他一两句,到底是又不忍得。 她饮下一盏酒,问着他,“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她轻轻笑起来,复又叹一口气,“今日你是不是遇见她了?发生了何事?” 李媛翊不过带了一句话给她,什么都没有对她谈起。但是她看他的样子,霎时便能明白。 “无事。我和她之间,或许再也无事。”这才是最残忍的事。 梅花酒烈,他已然微酲,再也掩饰不好自己的情绪了。 路隔银河犹可借。世间离恨何年罢。他们之间不过间隔着两道城墙,纵马疾驰,是片刻之间的事。 可是没有人要越过这段距离,不必山长水远,咫尺已是天涯。 “在我还小的时候,依恋娘娘,常常到了掌灯时分,还不肯回自己宫里去。” “掌灯时分,司寝的女官每日都会过来面见娘娘,告诉娘娘今夜梁帝又去往何处安歇。”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如娘娘一般,想要将胸腔之中的冷意全都叹出去。 “梁帝不是过来凤藻宫的时候,司寝的女官才会过来,所以每一次娘娘看见她,都会在她走到她面前之前便不自觉先叹一口气。” 年少夫妻,到了情深的,总是女子。 “等司寝的女官走来之后,我便问娘娘,若是娘娘想念梁帝,含元殿距离凤藻宫不远,为什么娘娘不自己过去寻他呢?” 那时候她不过是个小孩子,只见过娘娘和梁帝在凤藻宫中夫妻情深,不曾见过外面的情形,什么也不懂。 “娘娘便问我,南虞境内,是否有一条澜沧江,两岸之人遥遥对望,相望不相亲?” “我没有见过澜沧江,但是我会想象。我一边想象,一遍听娘娘诉说。” “娘娘就告诉我,她和梁帝之间,本来是紧密无间地站在一起的。” 在他们很年轻的时候,的确是当的起“伉俪情深”这四个字的。 “她笑着打着比方,后来她和他之间渐渐的有了很多的人。有人流泪,有人流血,他们之间便渐渐地积起水来。” “先是小小的水泊,而后是溪流,再之后便汇聚成来如澜沧江一般的江流。” “若是只有她一人想要朝他走过去,是远远不够的。她一个人,再也跨不过了。” 世事堆叠,晏既与殷观若之间也是如此。 有了更多的人,每个人都如同山岳,如同江水,终至于将他们间隔两岸,再也难走到一起了。 若只有晏既一个人想要翻过山岳,横渡江流,是永远都做不到的事。 第425章 类比 “李家的那位小姐,追晏明之居然都追到了城楼上来了。” 观若翻身上马,便听见了萧翎的这句话。 她神情淡然,“这与我们全然无关,不必评价别人。” 这是她的心里话。又过去许久了,再想不通,不过是同自己过不去而已。 不过她不希望晏既过的不好,听见他咳嗽的那几声,看来他的身体,恐怕是留下了长久难愈的疾病了。 “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看看大人那边有没有什么事吩咐。” 萧翎见观若没有谈论这件事的心情,也很快将它揭了过去,并肩与观若同行。 “我看你如此着急,也不是想要问我三姐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为了那位冯副将吧?” 观若答她,“我同眉瑾是很好的朋友,一年多不曾见过,我很想念她,想要同她多说几句话。” 她夹了夹马腹,令她身下的马向前走,“阿翎,你得成全我。” 庐江南城延续了江陵城的规矩,城中早早地便没有什么行人,令她们在闹市之中,可以如同郊野一般疾驰。 她们从城楼回到府中,不过只用了一半的时间。 萧翎懒惰,春夏秋冬,日日都要犯困。 她要回房中去休息,便将与萧翾说城楼诸事的这件差事,全都交给了观若。 萧翾在书房之中单独见眉瑾,凌波守在院落之外,见观若过来,便同她传达了萧翾的意思。 “大人说今日殷大人与十三小姐去城楼视察辛苦,不必今日便来同她汇报城楼诸事,暂且回去休息便好。” 今日她与萧翾巡视城楼,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收获,不过是收获了萧鹇对萧翾的一句关怀而已。 并不是十分重要的事。 萧翾不让她在此处,她也不能留在这里。她也的确还有别事。 观若身旁没有带着侍女,她只好拜托凌波,“待到冯副将离开,能否请凌波姑娘将她暂且留一留。” 凌波肃然神情不改,但居然是答应了她,“待到大人与冯副将谈完了事,我会遣人去殷大人的云蔚居里同您说一声的。” 凌波难得肯卖她的面子,观若心中感激无尽,只是行了礼,而后很快回云蔚居去了。 眉瑾成婚之时,她大约是不能去参加的。 萧氏与晏氏如今非敌非友,私下传递消息,也是犯忌讳的事。 不如今日她便将她能送给眉瑾的东西送上,也算全了她们两生的情谊。 观若一进云蔚居,心中有事,没有察觉到桂棹的眼神暗示。 进了屋子,才发觉原来袁音弗没有回自己的院子里去,而是在她这里等候着。 一见她进门,便笑了笑,“我想着你既然只是去城楼巡视,大约不会花太长的时间,所以干脆便在这里等了。” 观若一心记挂着眉瑾,还没有想要究竟要送她什么,不觉有些心不在焉。 “去城楼巡视倒是的确不会太久,只是原本大人要问话,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因此才想着让你回乔虹堂去。” 观若径自在内室之中翻找起来,同袁音弗之间熟不拘礼。 袁音弗便道:“大人今日是没有精神问起这些事么?” 观若一心想要找到四月时萧翎送她的那一盒珍珠,便随口回答她,“今日眉瑾过来给大人送消息,所以大人没有时间见我。” “你是从大人那里出来的,难道还不知道大人今日状态如何么?” 她分明记得那一盒珍珠被她放在梳妆台下,却是在衣橱之中寻到的。 袁音弗放下茶盏,语带犹疑,“冯眉瑾过来送消息?是出了什么事?” 观若已然寻到了珍珠,心头渐松,对袁音弗不曾设防,将那一盒珍珠放在了一旁。 “似乎是与泗水郡有关的事,我猜测是梁帝用兵之故,也许会波及我们。” 袁音弗也是萧翾近人,这样的消息没什么好瞒她,也瞒不过她。 不过她并不担心萧翾会负于梁帝,此时还是记挂眉瑾更多。生怕漏过了凌波的消息,向窗外张望。 见观若在她身旁坐下来,袁音弗面色微变,挥手令屋中的侍女都退下了。 观若从城楼疾驰而回,正是口干舌燥的时候,拿起茶壶,却发觉茶壶已空。 见袁音弗神情严肃,便只好先忍了自己这一点欲望。 她也严肃起来,如袁音弗一样,“阿弗,你今日过来,究竟是想要同我说什么?” 侍女已然退出门去,她见观若这样问,又站起来,亲自管好了房中的门窗。 观若心中越发不安,只是静静地等着她来解惑。 袁音弗一开口,却是先说起了河东,“阿若,你可还记得河东的裴沽?” 观若不知所以,先点了头,“自然是记得的。我与他虽然只见过寥寥数面,不曾说过话,却对他印象深刻。” 河东的日子于她而言,其实是很快乐的,同样是败在了结局之时。 裴沽是曾经的河东之主,和她身边那么多重要的人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当然是不会忘记她的。 “河东裴氏,盘踞于河东多年,却轻易地败给晏明之,是何故?” 观若有些疑惑地笑了笑,“阿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考校我的谋略么?” 她平日并不是这样的。萧氏有决策之人,便是要考校,也该是萧翾来考校她。 袁音府神情严肃,并没有要同观若开玩笑的意思。 观若只好道:“是因为裴氏之主是裴沽,他虽有才能,却重病缠身,将要不久于人世。” “而他虽然有许多儿子,却只顾着与彼此争权,无一人能与他比肩,将裴氏的重担扛在肩上。” 唯一的嫡子与他死在同一个夜里,是被他自己算计的。 而他所寄予厚望的那个儿子,又终究不敌运筹帷幄的晏既,败于安邑城。 观若答完,无意识地对上了袁音弗的眼神。 她并没有要评说观若方才所答那些话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要她自己想下去。 观若骤然明白了过来,神情渐渐冷下去,“阿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426章 出路 袁音弗分明是在将如今萧氏的情形,和故日的裴氏做对比。 “萧翾如今……只怕也是重病缠身,回天无力了。可是她偏偏行事张扬,在梁朝与众多的世家为敌。” “此时攻打萧氏领土的,不过还只有梁帝的军队而已。可若是萧翾出了什么意外,墙倒众人推……” 她见观若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目光中并没有敌意,也没有要打断她的话的意思,继续往下说了下去。 “萧翾三个女儿,也不过是一个萧鹞还有一点她当年的风范与魄力。可是她却被她放逐到了长沙郡,不得回来。” “另外两个女儿,一个是莽夫,一个更是个傻子,都是不成气候的。” “便是如今的萧翎,也根本就没有指点江山的意气,她也是靠不住的。” 袁音弗伸出了手去,握住了观若的,察觉到她手心一片冰凉。 “阿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应该早早地为自己谋出路了,别等到像裴氏的那些女眷一样,我们……” 观若缓慢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不再望着她了。 “阿弗。”她唤了她一声,“我没想到你是这样想的。” 她原来还以为,袁音弗就算说了这样的话,她们面前,至少也还有两条路能走。 一条路是她怂恿着她去争权,将萧翾手中的权利集中在她们手中,将来如何,可以再从长计议。 却没想到她是破釜沉舟,选了这条让她完全接受不了的路。她没什么可期待的。 听见她的话,袁音弗的心,也骤然冰冷了下来。 “从我们到南郡至今,大人究竟待我们有多少恩情,我以为你心中是有数的。” 在她产子之前,萧翾虽然对她不闻不问,却也从没有在任何方面亏待过她。 桩桩件件都想到,没有叫她真正担过一点心。 而在她产子之后,萧翾又让她到她身边去,几乎分走了凌波在她面前的宠爱。 甚至就在数月之前,萧翾也为她撑腰,替她将李玄耀赶走。 萧翾做了这么多,换来的便是这样一个结果?墙倒众人推,居然是深受萧翾恩惠的袁音弗要做第一个。 袁音弗也同样坐直了身体,目视着前方。 “萧大人待我有多少恩情,我心里不是不清楚。” “只是这段时日来,我同样也是尽心竭力地服侍着她,不曾抱怨过一句半句。” “阿若,你不能总是只看见你想要看见的人的付出。” 更何况萧翾待她的那些恩惠,不过是抬一抬手的事。而她却是殚精竭虑,几乎要付出所有。 观若深吸了一口气,“你我做人的方式从来不同,是我不该强求什么的。” 袁音弗听罢她的话,很快冷笑了一下。 “阿若,你我做人的方式不同,是因为我们的经历从来都不同。” “你虽然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母亲,可是你还有父亲。纵然辛苦,不必寄人篱下,也不必做谁的丫鬟侍女,为人轻易折辱。” “可是我不是这样的。我是亲眼看着自己家破人亡,同父母分开,各自散落天涯的。” 她的父母或许还活着,也或许没有,她不会知道答案,见面应不识,就是永不相见了。 “稍稍长大一些,以为只要凭借自己的努力便能过的好。” “却又经历了宫乱——在此之前,你至少还在好好地做着你金尊玉贵的珩妃娘娘。哪里会懂我的苦楚。” 从五岁之后,她没有再过过一日的好日子。 她叹了口气,觉得是自己的情绪激烈了一些,没有能够控制好。 “我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事了,我也不想我的孩子出什么意外。我虽然不爱他,可是如我一般的遭遇,我也不想他再经受一次。” 人生短暂,若要活着,便要做人上人。 观若偏过头去,重又望着她,“阿弗,你方才那句话,我也反过来送给你。” “人是不能只看见自己的辛苦,看不见旁人的心酸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想指责你什么。你性情如此,面对如今这样的局面,会生急流勇退之意,我也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袁音弗从一开始就是这种人,只可共富贵。她不该对她有什么太高的期待的。 “阿弗,你放心,我不会把你的想法告诉任何人的。你要如何为你自己的将来盘算,都不必带上我。” 她又添上了一句前提,“只要你不曾损害如今萧氏的利益,我可以用我们过往的情谊发誓,我不会伤害你。” 袁音弗缓缓地从长榻上站起来,走到了观若面前。 “只因为我有了这样的念头,阿若,你要同我恩断义绝了?” 袁音弗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观若回避了她的目光。 “若是你非要这样理解,那便是这样了。你行事要小心一些,不要叫大人察觉出来。” 这是她对她最后的提醒了。 “阿若,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固执,偏偏要去走一条最不好走的路呢?” “萧翾对你的确不错,可是她也从来都是阴晴不定,对你又拉又打的,你为什么还要对她这样死心塌地?” “你相信我,你同我一起,我们能够独善其身,从萧氏这个漩涡里脱身的。” 观若实在忍无可忍了,“阿弗,其实你一个人就能够走的很好了,不必每一次都非要带上我的。” “你是这样一个目标明确,又有心机手腕的人,你的确不该就这样被埋没,你该去走你所认为的康庄大道的。” 观若长叹了一口气,“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不会如你一般,选择在这时候背叛大人,背离萧氏的。” “我没有要劝你回头的意思,你也不必再劝我了。” “你我毕竟相交一场,只是选择的道路不同而已,我会信守我的承诺,不会对外泄露半分你的心思的。” 袁音弗似乎还没有死心,“阿若……” 观若霍然站了起来,将窗户打开了,有凌波身边的侍女走进院中来。是来给她报信了。 她没有再望袁音弗,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斗篷,“今日我还有事,便不送你了。” 第427章 马脚 观若走到院中,袁音弗很快跟上来,却在看见凌波身边那个侍女的时候骤然止住了话语。 观若还没有开口,袁音弗先笑着道:“可是凌波姑娘遣芷萝姑娘你过来找我往大人身边去的?” “我听闻大人午后有事,身边并不需要人服侍,所以才没有及时往大人那里去的。” 若说凌波是萧翾面前最得脸面,能与她们这些有品级的女官平起平坐的侍女。 那么芷萝,也就是凌波面前最有脸面的侍女,她们都不能轻视她。所以袁音弗才是这样的态度。 芷萝只是笑了笑,“凌波姐姐遣我出来,倒并不是为了寻大人的。” 她望向了观若,“是寻殷大人有事,所以凌波姐姐遣我过来报信。” 观若便点了点头,即刻便想往外走。 芷萝却并不如此想,不如观若一般着急,反而继续笑着对袁音弗道:“两位大人方才可是吵架了?瞧着脸色都有些不好。” 她们方才的对话,可不仅仅只是吵架而已。 观若和袁音弗闻言俱是一惊,只是不敢再流露出什么。 方才的对话若是流传出去,甚至只是被人窥见了一鳞半爪,都有可能带来极大的麻烦。 不必说袁音弗,观若也并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形的。 便不是为了她考虑,她也还有一个孩子。 尚在腹中的时候观若并没有将萧迫当作一个孩子去看,所以能说出残忍的话,让袁音弗及时止损。 稚子无辜,到如今,听过那孩子的笑,便也再不忍心看他受到伤害了。 袁音弗是被戳中了心事,一时间没有能够反应过来。 还是观若道:“并没有拌嘴,只是阿弗关心我,见我刚回来又要出去,所以追出来,要换一件披风给我罢了。” 观若身上的那件披风是方才已然被雪浸湿了的,她并没有同桂棹和兰桡说自己还要出门,因此她们并没有为她准备新的,或是烘干旧的。 观若的心思也完全不在这里,想着将就着用一用罢了。 袁音弗闻言也反应过来,先为观若解下了她脖颈之前的绳结。 纤纤素手染着殷红蔻丹,原本是叫人赏心悦目的美人图,她向着她伸出手,观若却莫名感受到了一丝心慌。 不应该是这样的。观若忽而想起来,她完全没有问过袁音弗的计划是什么。 她是要同谁合作,又能不能真正地不损害到萧氏的利益。 袁音弗自然不能知道观若在想什么,她接过那件已经湿透了的披风,递给了一旁的小丫鬟。 而后展开了她自己的那一件披风,站在观若身后,开始为她系上。 悄然在她耳边道:“阿若,你是否的确已经想好了?” 观若深吸了一口气,“阿弗,不必多言了。” “你行事也要小心一些,不要露出什么马脚,最终害了你自己。” 系一件披风的时间,她们也不过够说这寥寥几句话而已。足够多了。 袁音弗退开了几步,笑着道:“阿若,雪还没有停下来,你骑马出门去,需得小心。” 观若点了点头,而后望向了芷萝。 芷萝一直观察着她们,察觉到观若的眼神,便又笑起来。 “两位大人的感情可真好,偏偏又生得都如天仙一般,真像姐妹,叫人羡慕。” “今日大人应该不会召袁大人过去陪伴了,奴婢出门的时候,陈郎君已经去陪伴大人了。” 说完这一句话,躬身同袁音弗行了礼,而后便同观若一起出门了。 她知道观若着急,便先对她道:“冯大人在后门等您,您不必着急,凌波姐姐已经是同她说好了的。” “这件事大人并不知道,纯然是凌波姐姐的好意。大人可明白奴婢的意思?” 观若没想到她向来觉得她与凌波之间的关系不过平平,她却愿意为她冒这样的风险。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眉瑾要出南城,入北城,两座城门都会为她打开。 到时候快马一骑,一入北城,谁也拦不住她了。 观若低头笑了笑,“我原来就没有这样的心思,今日又承凌波姑娘之情,自然更不敢妄为了,请芷萝姑娘也放心。” 她和眉瑾之间到底是分属两个阵营,她们又都是萧翾和晏既身边举足轻重的人物,其实便是多说几句话,也难免瓜田李下的嫌疑。 她要送眉瑾出城,是很不理智的。 或许会被萧翾以为,她也是如萧鹞那样的人。既放不下萧氏,又惦念着心爱之人,随后都会失去。 不过她自己明白自己不是便好。所有的嫌疑,她不会离开萧翾,会有很长的时间能够洗清。 她能承担地起这样的代价。 说话之间,她们已经走到了萧府的后门。 眉瑾仍然戴着青衣兜帽,站在一树红梅之下,背对着她们。冬风起过几阵,满身落花。 仆从牵来了观若的马,她朝着她走过去,“眉姑娘。” 眉瑾很快回过头来,带落了她身上的梅花,她神情肃然,“殷姑娘,今日不知是有何事?” 芷萝仍然没有转回府中去,冷漠将彼此内心的真情包裹的很好。 “并没有什么事,只是许久不曾见过眉姑娘,难得见眉姑娘往南城中来,所以只是想送一送眉姑娘而已。” 但过分冷漠,又总是要引人起疑的。 芷萝便微微扬声道:“殷大人,奴婢先回府去了。” “或者晚上大人会传召您问一问午后的事,您不要耽搁的太晚。”仍然是在提醒她。 观若同她点头致意,翻身上了马。 眉瑾也很快上了她的马,同样是两人两骑,不曾有只言片语,往城门飞驰而走。 即便一句话都不说,彼此能明白彼此的心意便好。 从松山脚下入城,要经过一段堤坝。两侧皆是梅江,堤坝两旁却都是柳树。 大雪纷纷扬扬,仍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眉瑾原来飞驰在前,渐渐地慢下了速度,终于在一棵垂柳之前停了下来。 她从马上跃下来,折下了一支垂柳。 观若也下了马。 第428章 送行 眉瑾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脸,而后高声道:“天寒地冻,马骑地太快了一些,脸上有些受不住了。” 她一面说,一面笑着看着观若。观若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也从马上下来。 眉瑾是不了解萧翾,对她天然有一种畏惧。 怕这春堤之上,也会有萧翾的眼线,怕她们说了什么,会被人误解,给观若带来什么麻烦。 但观若本来也只是不想对眉瑾造成什么麻烦而已。 眉瑾笑着对她道:“殷姑娘的马,如今骑得很好,想来是狠下了一番功夫来学的。” 观若抚摸着马匹的鬃毛,“在南郡时有出门,总坐马车,嫌太慢了一些。是不会的东西,总是想好好学一学的。” 她侧过脸去,望着眉瑾手中的柳枝,“还是天寒地冻之时,柳枝尚未抽芽,便折柳枝,也没有什么趣味。” 城外送别的长亭,倒是常植垂柳。概因柳枝谐音“留”之故。 眉瑾笑了笑,“只是和嘉盛他们这些毛头小子一起呆的太久了,所以有时候自己看见这些植物,也忍不住要动起手来。” 她回过身去,又折了一支,随手递给了观若。 而后漫步而至梅江一侧,“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可惜梅江并不经过北城,北城的百姓,便看不见这样的情形了。” 眉瑾虽然这样说,可她方才站在盛开红梅之下,不曾想着伸手攀折,却偏偏折了垂杨柳。 “原来南北通达,只要是城中的百姓,都可以欣赏梅江的四时风景。” “到如今,不要说是庐江城外的百姓,便是北城百姓,也再难欣赏到了。” 观若低头苦笑了一下,“世事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更何况如今梁朝四处战乱,九江的战火也不过刚刚平歇了一部分而已。” “庐江城中的百姓已经算是幸运,至少庐江城中,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战火了。” 无论是萧翾还是晏既,都不是暴虐不仁之主,并不会苛待属于他们的那些土地之上的百姓。 而有他们驻守在这里,也不会轻易地有人再要将战火蔓延过来。 除非是他们彼此。 “其实庐江城被分为南城与北城,最大的原因,到底还是因为晏将军不肯让一步,所以才至如此的。” 观若说完,便已经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合适。她不应该说这样让她们的立场顷刻又分明起来的话的。 果然眉瑾便反问她,“攻城略地,争夺天下之时,若是能多一寸土地,为什么要少一寸呢?” 观若正想为她的话道歉,眉瑾又望着她。 “殷姑娘,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将军执意要这样做的用意么?” 观若忽而发觉她手中的柳枝,其实已经生了一个嫩芽了,她将它折下来,抛入了水中,很快便有游鱼过来将它衔去了。 她状似不在意地道:“不就是方才眉姑娘所说的用意么,还能是为了什么?” “晏将军是千万人的将军,他要为他身旁的所有人负责。” 不该儿女情长,意气用事。 后面这半句话,观若并没有说出口。但眉瑾能明白的。 明白她不应该将晏既隐藏的情感宣之于口,也不应该在此时强迫观若领受这份情。 于是眉瑾换了一个话题,“方才在路上遇见殷姑娘,没有机会将话说地十分清楚,此时有机会。” “殷姑娘,我的婚期定在下个月的十五,月圆之时。你真的不能同萧大人说一说,令她放你过来么?” “其实我今日与萧大人相处,觉得她也并非是不通情达理之人。她还送了我一幅画,是我父亲年轻时的画像。” 观若面上带了一些歉意。“萧大人是个很好的人,长日相处,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只是今日眉姑娘也手持令牌,为我萧氏带来了急报。” “我虽然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但想来总也有千头万绪的事要处理,我恐怕是不能离开南城的。” 萧翾一定是不会同意的,又何必多生枝节?她也不想再去见证晏既与李媛翊的亲密与幸福了。 观若也不想眉瑾太过失望,只好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大人从前偶然也同我提过令尊,她说令尊是个很好的人,是个忧国忧民,也为国为民的人,很值得人敬佩。” 不过她从来没有想到,萧翾身边,居然还会有一副眉瑾父亲的画像。 眉瑾从马背上取下了那副画,展开给观若看。 “这是我父亲和我母亲还没有成婚的时候。那时他在长安,在花树下舞剑。” “我想,萧大人从前和我父亲大约是很好的朋友,她待我很和蔼,令我觉得,她是以为可以亲近的长辈。” 眉瑾淡淡笑了笑,“不过殷姑娘毕竟于我不同,我是不仰仗她的。我的确是不好强求。” 她将画卷收好,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她们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彼此重又上了马,奔驰过梅堤,奔驰过早已经无人的南城街巷,在城楼之下停下来。 城门缓缓打开,眉瑾回马,仍然望着观若。 观若走上前去,将她带来的一盒珍珠送给她,“今日得知这个好消息,却实在匆忙。” “因此只是找出了这一盒珍珠,来做你的新婚之礼。眉姑娘,我真的为你高兴。” 她将不再是前生坐在月下,将手中的食物一块一块分给那些孩子的眉瑾。 过往数年,她失去了太多了。 可将会有一个人陪着她一起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眉瑾很快接了过来,并没有同她客气。上面还有观若的体温。 “殷姑娘,我也希望你能得到属于你的幸福。”无论是和谁在一起,又在哪里。 眉瑾身下的马不安地动了动,催促她前行。 她最后问观若,“殷姑娘,你真的不同我一起离开吗?”再往前几步,他们便能看见彼此了。 观若站在原处,看见北城的城门,同样打开了。 风雪仍然没有止歇,晏既或许还在城楼之上,她不是夜归人。 第429章 朋友 冬日天黑的早,观若回到萧府后门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尽了。 她从马上下来,走上台阶,一抬头看见凌波,不由得吓了一跳。 “凌波姑娘,你怎么在此处?” 她一开口,又觉得自己是问了一个蠢问题了。凌波在此处还能是做什么,自然是等着她了。 她朝着府中走,凌波也同她一起,差点要觉得从那些假山石还有灌木丛中会有人冲出来,而后将她擒住。 “大人说要见殷大人,所以令我过来寻您。只是您不在府中,我便干脆到后门来等着您了。” 若只是送眉瑾出城,是不需要这样久的。还是她耽搁了时间。 分别的愁绪还萦绕在心间,观若又添了对凌波的歉意,“凌波姑娘想必已经等了许久了,实在抱歉。” 凌波总是一副无悲无喜,十分平静的模样,“并没有等许久,殷大人来得刚刚好。” “大人也只是刚刚想起来要见您罢了。” 除此之外,便一句话也不肯再多说了。观若便是想要和她道谢,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还是罢休了。 萧翾独自一人坐在房中,静静地饮一盏茶。 见观若进门来,只是淡漠地扫了她一眼,也和凌波一样,看不出喜怒。 观若进门,给萧翾行了礼,凌波便无声地退出去,只留下她们两个人在房中。 今日并非无事,萧翾不说话,观若更不敢造次,也只是站在原处,一言不发。 又过片刻,萧翾好像忽而想起来,她面前还有一个人似的,终于抬起头来望着观若。 “愣着做什么,还不来我身边?” 观若这才浅浅笑了笑,如往常一般,坐到了萧翾身边去。 每当这时候,她依偎在萧翾身旁,总有一种如同呆在自己母亲身边一样的惬意感。 这样的感受,便是她年少时在袁姑姑身边,也从没有感受过的。 萧翾亲自为观若倒了一盏茶,“这是底下人送上来的新茶,并不出名,我喝着倒是觉得还不错。” 观若也就接过来尝了一口,才要品评,便又听见萧翾道:“今日你去送了冯眉瑾?” 观若心中一惊,就要放下茶盏来请罪,萧翾的手却忽而按在了她的手腕上,一片冰凉。 “你慌什么,我又没有说不许你去。” 观若望向了她,目光中有些微疑惑。 萧翾轻笑了一下,“年轻的时候,的确该是有几个好朋友的。” “多时不见,朋友要离开自己的家,去送一送,也是该当的。” 说到后来,不免多了几分怅惘之意。不光是因为她已经不再年轻了,也是因为她走到如今,根本就没有什么朋友了。 观若眼中的疑惑尽褪,又化作了感激,“我知道您通情达理,只是我下午出门,到底是绕过了您,若有责罚,我也愿意领受的。” 萧翾笑着轻哼了一声,“仿佛我不这样说,我在你心里便不是通情达理的了。” “可我若是罚你,凌波替你瞒我,岂不是要一并处罚了?” 观若忙道:“是我拜托凌波姑娘的,大人若是要责罚,便请将惩罚都加诸在我身上吧。” 听见观若这样说,萧翾面上带出了一点倦意来,“好了好了,都说了不会惩罚你了。” “你这个孩子还是过分老实了一些,用言语一诈,便什么都诈出来了。” “重情重义并不是错,萧宅之中,从来都是太过寂寥了。你只阿翎一个朋友,总是不够的。” 萧翾直接略过了一直与她交好的袁音弗,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 经过下午的事,观若总是忍不住要在袁音弗的事情上多几分敏感。 只是她不敢在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再提起袁音弗来,反生枝节。 观若只是诚心诚意地道:“阿翎很好,我同她在一起这样久,从来也没有起过什么龃龉。” “更何况还有桂棹、兰桡,还有大人教我许多事,并不会觉得寂寥。” 她捡了一点她觉得有趣的事情同萧翾说。 “今日我骑马送眉瑾出城,她还曾经夸我的马术不错。” “大人不知道,我从前其实是害怕马的,能有今日,我想起来其实还是很感激大人。” 若不是萧翾推了她一把,又给她那样好的马与教习马术的女官,她今日或许还是只能坐着马车出门。 慢吞吞地跟在旁人身后,哪有自己鲜衣怒马这样快意。 萧翾又啜了一口茶,淡然道:“我从不求你回报什么,可是看你能为了我要求你做的这些事而高兴,我也很高兴。” 观若又道:“今日眉瑾还给我看了您送给她的那副画,您从前……同她的父亲是朋友么?” 萧翾居然很快便点了头,“长安贵胄少年,与世家贵女,我们都是好朋友。” “不光是他,还有晏明之的父亲晏徊,他的母亲李昀,死于萧氏手中的罗问亭,后来的皇后晏衡……” “许多许多人,高烨,甚至还有高熠,我们都曾经是朋友。” 这一番话,最终还是要着落在“曾经”两个字上。 都曾年少无知,都曾鲜衣怒马。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亭亭楼阁之中的女儿,轻匀两脸花,淡扫双眉柳。 他们在春光里相会。 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提起来也没有意思。 “冯眉瑾一个女儿家,倒是生得很像她父亲。举手投足之间,也不少她父亲当年的风范。” 令她想起了当年许多事。 她最后下了评语,“这个朋友交的不错。” 观若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请求她放她去参加眉瑾的婚礼,到底却又说不出口。 她开口劝着萧翾,“大人,您可曾用过晚膳了?若已然用过,天色已晚,还是少喝些茶,早些休息吧。” 体弱之人,不能少了休息。今日已经有足够多的事了。 萧翾没有同她提起来眉瑾带来的那个消息,想必是并不着急,或是萧翾要自己先谋划一番,她也不会主动问的。 萧翾也就将残茶放在了桌上,“今夜还早,可再奏乐音。” “四郎已然去取他的古琴了,阿若,你留下来,陪我一起听一听。” 第430章 仙乐 若是旁人,尤其是崔晔过来献音,观若是不会愿意留下来的,甚至还要劝萧翾早些休息,便是要听琴曲,也不在此一时。 不过若是陈郎君……她对他总有几分好奇。 萧翎说他原本就是九江陈氏之子,那如今的宅邸,岂不就是他的旧园。 在故园之中,为敌首奏春花秋月之曲,不知又是什么心情。 观若安然地坐在萧翾身侧,等着陈郎君带着他的琴过来为萧翾演奏。 陈郎君应该已经去了许久了,观若与萧翾说了一会儿的话,没有等多久,便等来了一身素衣的陈郎君。 萧翾见了他,“怎么夜晚时又换了一件衣裳,看起来越发像是春蚕了。” 陈郎君不过笑了笑,先让身后的小童子将古琴放在了一旁的琴桌上。 而后拱手同观若行礼,“殷大人安好。” 观若也站起来还礼,“陈郎君面如冠玉,今日又着一身素衣,若是站在雪地之中,只怕是要叫人认不出来了。” 陈郎君性情温和,令人望之相亲,观若也不自觉地亲近他。 也不知道萧翾是如何做比喻的,她倒是没有看出来陈郎君哪里像春蚕了。 若是他不要病弱,不要年岁渐长,或许可以同晏既、萧俶他们放在一起比一比。 美男子这一点,是很符合萧翾挑选面首的标准的。 他身上只怕也就这一点最符合萧翾的标准。 陈郎君便笑着对萧翾道:“阿翾,你瞧瞧殷大人,就是比你要会说话。” “谁会如你一般,总是要拿旁人的名字开玩笑的。” “不是傍晚时你说我穿道袍不好看,所以我才特意换了一件衣裳来见你的,倒又是你挑起了刺来。” 这样的对话,像是老夫老妻,仍然情浓意笃之时的调侃。 令观若这个旁听之人,颇有了几分不好意思。 不过陈郎君说萧翾是在拿他的名字打趣,原来陈郎君的名字,与春蚕有关么? 萧翾看见他过来之后,看起来连容色都更明艳了几分,“好了,还说这些闲话呢。” “不如早奏仙音,令我耳旁清明片刻。” 观若闻言便笑起来,“原来大人是多嫌了我,方才是我聒噪,吵着了您。” 萧翾笑着瞪了她一眼,令她靠在她怀中,搂地她更紧了一些。 “好好听着,今日你的骑术才被人夸奖,将来你的琴艺若有四郎一半,也足以去旁人面前吹嘘了。” 观若便只是在萧翾怀中轻笑,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香。 自从萧鹇被贬为普通士兵之后,不知为何,萧翾便不再在房中熏染那样浓烈的栀子香了。 只是她身上的仍然是一样的,或许于萧鹞、萧鹇还有萧鹮而言,这便是独属于母亲的味道。 于她而言也是。 道袍宽大,原本也不适合抚琴。 陈郎君走到他那把古琴之后,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放在了琴弦之上。 他实在太瘦了,这副身体困于衣袍之中,尚可以赞一声“仙风道骨”。 此时放于琴弦之上,几乎要让人担心起来,琴弦韧过他的手指了。 而这把琴……观若并不认得。不过要陈郎君亲自回到房中去取来,想必也有它独到之处。 尚未听乐音,先有侍女取了美酒佳酿过来,为萧翾与观若满杯。 观若想要出言劝告萧翾,但见乐音将起,也就暂时罢休。 指尖流转于琴弦之上,是一曲《卜算子》。 这样的天气,唯有咏雪是最应景的。 “明月淡飞琼,阴云薄中酒。收尽盈盈舞絮飘,点点轻鸥咒。” “晴浦晚风寒,青山玉骨瘦。回看亭亭雪映窗,淡淡烟垂岫。” 陈郎君一面着意于琴上,一面轻声吟唱起《雪江晴月》之词。 同歌女的婉转娇柔相比,另有一番疏朗风情。如此雪夜听来,似明月下泠泠清梵,更胜莺与燕弄关关。 一曲完毕,他并没有停下来,只是转了调,又成《巫山一段云》: “岫垂烟淡淡,窗映雪亭亭。看回瘦骨玉山青。寒风晚浦晴。” “咒鸥轻点点,飘絮舞盈盈。尽收酒中薄云阴。琼飞淡月明。” 恰与方才的《雪江晴月》是回文,妙趣横生。 与方才相比,更如鸣泉花底流溪涧,似缑岭上鹤鸣高寒,的确是如听仙乐,只愿此声绕梁三日,永不止歇才好。 这一曲完毕,陈郎君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小童子,令他将这把琴收好,似是今夜止于此时,再也不奏新曲了。 萧翾似是仍沉浸在乐音之中,很快也有侍女,将陈郎君面前的金樽满上了。 他们都举起了酒杯,陈郎君见萧翾饮酒,也并没有要劝阻的意思。观若只好依照他们的模样,静静地喝完了杯中酒。 便听萧翾道:“难得听你屋中有乐音,竟是不知不觉,又进益了许多。” “阿若,今夜你算是有耳福了。” 观若望着她笑了笑,“也是沾了大人的光了。” 而后拱手同陈郎君郑重地行了一礼,“今日得听仙乐,多谢陈郎君。” 陈郎君只是同她点了点头,“是殷大人缪赞了,并没有这样好。” 见侍女又要为萧翾满杯,他终于出言止住了,“阿翾,只此一夜,可以不必饮酒了。” 萧翾居然也没有再说什么,以眼神令那侍女停了手。 方才的欢庆之意,仿佛戛然而止,再也不会延续下去了。 但并不是有谁生了气。就好像是一段乐曲演奏完毕,的确是该散场了。 陈郎君从琴桌之后站起来,“阿翾,夜已深沉,答应你的这一曲已经演奏完了,我也该回去了。” “你该好好休息,便如同之前你答应我的一样。” 他既然这样说,观若也是扰萧翾睡眠之人,自然不好再留下去了。 于是也站起来同萧翾辞行,“大人,我也该回去了。” 萧翾将金樽放在了一旁,望向了陈郎君,语意深沉,“四郎,你也要好好休息,不要再去想一些早已经过去的事了。” 陈郎君淡然一笑,如同晴天之时的浮云,“我会做到的。” 而后便转身,先观若一步,往院中走去了。 第431章 陈蚕 陈郎君是先行一步的,观若到底还是留下来,又听了萧翾的几句嘱咐。 再出门时,院中哪里还有陈郎君的身影。 她对陈郎君总有几分好奇,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眼见着似乎没法追上他,同他说几句话了。 观若心中怅然若失,一时间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好笑。 低头轻笑了一下,再抬头,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一棵梅花树下,带着小童子的陈郎君。 他看见观若已然注意到了他,便悄然微笑起来。 观若也不自觉地被感染,望着他微笑起来,朝着他走过去。 从前江陵城中的萧宅之中,四时花朵,被萧翾允许留下来的,除却书房之前的栀子花,便只有绮年殿之外另一座宫殿里的梅花。 到庐江城的萧宅,中秋之时采买进府中的菊花,第二日便被人全部丢了出去。 宁可枝头抱香死的气节,并没有能够为萧翾欣赏。 如今满府之中,也不过能见几株梅树而已。 占尽了府中花气,每一株都开的很好。 观若上前同陈郎君行礼,“陈郎君可是在此处等我?” 陈郎君的笑意越深了一些,“我看殷大人方才出门之时望了我几眼,似有思索之意。” “所以我想,或许是殷大人有什么事寻我。” 观若方才的确是多打量了他几眼,没想到他注意到了,还这样大剌剌地说出来,倒是她有几分不好意思。 便道:“只是觉得陈郎君的琴艺实在很好,我也甚少听男歌者讴歌,所以一时有一些好奇。” 陈郎君给人的感觉总是温和的,并不是因为他的病弱。 他的态度很谦逊,“是殷大人谬赞了。或许的确是您没有怎么听过男歌者歌唱,所以才觉得我好而已。” “而至于琴艺……我也远逊于原来妙音殿中的江琴师,可惜天妒英才,佳人薄命。” “她是被家族逐出的琴师,落脚于南郡十数年。离世之前的心愿,是能够回到北地家乡去。” “如今她已经焚身于那一场大火之中,化作青烟,不知道是否已经回到了家乡。” 年长之人,提起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逝者,总是会多一些感慨的。 而观若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江琴师生前,还有过这样的经历。 她从来也不觉得以江琴师的身份,居然敢于焚毁萧宅的屋舍,这一定是萧翾的命令。 原来这也是江琴师的心愿。被家族逐出的人,不能落叶归根,葬于她的家人身旁。 便愿意化作青烟回去,四时萦绕在故园之上。 陈郎君感慨完,又道:“殷大人很喜欢弹琴么?” 观若同他一起往前走,一面回答他,“从前有机会,学习了很多的乐器。相形之下,还是最喜欢古琴。” 陈郎君点了点头,“阿翾也是最喜欢古琴,不过她自己倒是不会的。” 萧翾身边,有太多的人都擅长琴艺了。也就不必她自己了。 观若看了一眼陈郎君身后的小童子,笑着问,“陈郎君的这把琴名叫什么?我似乎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琴。” 陈郎君便将这把琴从小童子手中接了过来,让观若能看地更仔细了一些。 “这把琴叫做‘蚕音’,是阿翾取的名字。我的名字是‘陈蚕’,便是春蚕之‘蚕’。” “这把琴是我年少时自己做成的,所以阿翾才取了这个名字。” 也所以方才萧翾打趣他,也是说他如同春蚕一般。 他说起萧翾给他的琴取名,低头微笑,不自觉流露出了一点少年人的腼腆来。 他轻轻抚了抚琴弦,并没有使得这把琴在月下荒芜的花园之中发出什么声音来。 “十数年过去了,弦已经换了无数根,也只有这份情与从前还是一样的。” 从前的事情,多少时间或许也说不清楚。 观若不过是从萧翎那里听说过他们的一点事,今夜又窥见了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意而已。 陈郎君不过失神了片刻,忽而又问观若,“殷大人如今在府中,住的可还习惯么?” “陈氏的花园在春日之时,原本是很美的。” “可是阿翾不喜欢万紫千红的颜色,便是素白的冬日过去,这里只怕,也不会是你们这些小娘子喜欢的地方了。” 陈郎君原本就是九江陈氏的郎君。 他方才在为江琴师感叹,他是在生之时重回故园的,故地重游,又是什么样的心情,能否习惯呢? 观若回答他,“我是平民出身,曾经食不果腹,对于这样的宅院,实在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 “自然也是能够习惯的,多谢陈郎君关怀了。” 她想要见到陈郎君,同他说几句话,其实还有一件事。 “大人的身体不好,不应该多饮酒。” “我不过是她的臣属,甚至是她的侍女,我的话于大人而言,不过是建议而已。” 她和萧翾的地位始终是悬殊的,是她在孺慕萧翾,想要亲近她。 可是她对萧翾而言,或许根本就不算什么。但是陈郎君显然是不一样的。 “殷大人的意思,是想要让我来劝诫一下大人,请她少饮些酒么?” 他莫名地摇了摇头,摇落了落在他斗篷上的红梅花。 “阿翾的病……症结并不在这里。多饮一些酒,少饮一些酒,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若我不在她跟前,是不会多言什么的,只凭她高兴吧。” 他见观若目露担忧之色,又宽慰她,“殷大人也不必过分忧虑了,阿翾不会这样脆弱的,她的身体也不会。” “殷大人更加不必妄自菲薄,你在阿翾心中,并不是这样轻的。” “有时候同阿翾说话,也不妨大胆一些,或许你们彼此反而能更亲近一些。” 陈郎君的年纪,几乎已经可以做观若的父亲。他和观若之间,也并没有如崔烨一般的矛盾与误解。 他和萧翾已经是许多年的朋友了,他的话,观若自然是相信的。 说话之间,云蔚居已经在眼前,观若停下了脚步。 “多谢陈郎君指点,也多谢陈郎君送我到此处。天寒地冻,便不留您喝一杯茶了,请您回去之后早些休息。” 陈氏旧居,当然还是陈郎君更熟悉。 他的目光落在云蔚居的牌匾之上,凝视片刻,似乎也有一段旧事。 风雪之夜,原本是适合在一豆灯火之下,诉尽平生事的。只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适合。 昏昧的光线之中,他忽而又道:“我常见殷大人面上有愁思萦绕,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也并不方便询问。” “但,殷大人还是要相信,痛苦的事情都是会过去的。” 陈郎君很快便告辞而去了。 第432章 上策 第二日一早,萧翾便遣了凌波过来,要将观若召到她面前去。 兰桡为观若披上披风的时候,便面带忧虑。 “大人,您说萧大人该不会是因为昨夜您同陈郎君在一起说了说话,所以才……” 观若失笑,从她手中抽出了衣带,自己系好了。 “萧大人不是这样的人,更何况若是真介意这件事,昨夜都不会容我安枕,又怎会等到今日?” “别担心了,多半是为了昨日冯副将送来的那个消息。” 观若昨日同眉瑾在一起,她是一个字都没有问起来这件事的。 后来回到萧翾面前,她也没有要同她谈起这件事的意思,只是召了陈郎君过来,听了片刻的琴音。 也许是经过这一夜的思虑,她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消息了。 观若转过头来,宽慰兰桡,“好了,不要瞎担心了。你从前在萧大人身边,什么事都心里有成算。” “到我身边来,便连这一点小事也要忧虑了。可见是我远不如大人,应该再好好同大人学一学才行。” 兰桡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观若和桂棹一起出了门。 陈氏的宅邸,比江陵城的萧宅是小的多了。不必车马,从云蔚居到萧翾如今所住的主院,不过一炷香左右的功夫。 萧翾所住的主院,是原来陈家的太夫人所住的。 而观若与袁音弗,还有萧翎的院落,都是陈家小辈的小姐住的,团团围着老人家的院子,因此都不远。 她们都给自己住的院落重新取了名字,原来太夫人所住的院子名字也俗气,不过是什么松啊鹤啊,祈求长寿的字眼。 萧翾自然是不会喜欢的,抛去了这个名字,也没有取新的,大家便都只是称作“那个院子”。 观若进入“那个院子”的时候,萧翎已经在屋子里了。 不像她平日里会有的模样,而是一脸严肃,在聆听萧翾的教导。 她们面前是一张梁朝的地图,萧翾的目光落在东北角落。 那里实在有太多的郡望,叫人眼花缭乱。 “东北诸郡仍然忠诚于梁帝,李述如今已经不再如最开始那样百战百胜了。” “十一月初时的一场大战伤了李氏的元气,连淮阳都岌岌可危起来。” “还需得要晏明之帮忙,要李氏再从陇西增兵,或是从李玄耀手里调兵。。” 萧翾原来一直注释着这张地图,同萧翎解释。 见观若已经站在眼前,便道:“等东北诸郡的援兵到达泗水,李述很快便会抵挡不住了。” “而梁帝也会将薛郡与泗水郡的兵力压到会稽,全力攻打我们如今所占领的一片九江土地。” 这应当就是眉瑾昨日带来给萧翾的消息了。 的确不是那么紧急,却绝对是早一日有了准备,便多一日胜算的事。 观若干脆直接问萧翾,“所以晏明之会离开庐江城,回淮阳去么?晏氏的军队也会?” 这是两个可以让人有无限遐想的问题。尽管如今她们其实也是自顾不暇的。 若是梁帝真的往会稽增兵,对萧氏有了破釜沉舟的欲望,她们也会很麻烦的。 萧翾没有回答她,观若又问下去,“那我们又该如何做呢?从长沙或者南郡调兵过来么?” 听罢观若的话,萧翾轻轻地撩了她一眼,“乍然听见这件事,你只想出了这些么?” 观若低下了头,又想了片刻,才道:“如若不如此,便只能是我们同晏氏合作,逼迫他放弃陇西李氏,放弃淮阳。” “以晏氏之力,保萧氏无虞。” 萧氏若真的与晏氏亲密无间起来,令九江之地重新统一,想必梁帝也不会一意孤行地要往会稽赠兵,先要灭了萧氏了。 萧翾在椅上坐下来,裹紧了身上的雪狐毛皮。 一片银白之色,萧翾看起来,也就如一只狐狸一般妩媚动人。 “这倒还不算太蠢。不过你方才说的这两条路,我都不会选的。” 凌波捧了香炉过来,萧翾从皮毛之下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拨了拨香片。 是清雅的梅花香气氤氲在内室之中。香气浓郁,叫人如同置身一大片梅林里。 萧翾说完方才这句话,便又没有继续说下去了,留下一片沉寂给观若与萧翎。 观若与萧翎对视了一眼,想了想,下定决心道:“大人的意思,是要想办法离间东北数郡与梁帝的关系?” 萧翾终于抬头看了观若一眼,“这才是上上之策。” 她随手扔了一本公文给观若,“你可知道这一次受梁帝之命,往泗水增兵的有哪几郡?” “哪些世家能代表它们,那些世家同梁帝,同我们萧氏,又曾经有过什么样的交集?” 连第一个问题观若都回答不上来,更不必说是下一个问题了。 观若双手接过了那本公文,恭敬地答道:“这段时日,我会将这些事情都理清楚的。” 萧翾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具体的事宜,我会安排其他人去做的。不过这中间有多少事,你必须全部了解。” 萧翎听见这些话,幸灾乐祸地看了观若一眼。 恰好萧翾抬头,将她的眼神尽收入眼中。只是并没有即时发作。 又对观若道:“晏明之应当是要往淮阳去一趟,具体多久,此时还不知道。” “在这件事上他又是如何打算,我也还没有得到具体的消息……” 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差点让观若以为,她是要她来探听有关晏既的消息了。 幸而她只是犹疑了片刻,便对观若道:“这几日都无别事,你只专心理清楚这些事便好了。” “也要告诉我,你知道这些关系之后,打算如何将他们逐一击破。” 在这种大事之上,萧翾自然不会等着采纳观若的建议。这于观若而言,不过是计谋战略的演练而已。 萧翾打发观若,“好了,你便先回去吧。” 观若心里也记挂着自己手中的这本公文,只觉得无比烫手。 萧翎以为也已经没有了她的事,想要同萧翾告辞,却被她留了下来。 “阿翎,我还有事同你说,你再留一留。” 在萧翾看不见的角落里,萧翎同观若做了个鬼脸,看着观若出门去了。 第433章 守株 转眼间又过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月来,观若白日的时间,几乎都用在弄清楚东北几郡这些年彼此之间,同梁帝、萧氏甚至是与梁朝其他家族的关系之上了。 若单是这些事,观若就是再笨,倒是也还不至于要花费上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到她终于将这些事理的差不多,也想了一些办法来挑拨离间的时候,萧翾又让人拿了更多的与梁朝世家有关的东西给她,令她细细研读,记在心中。 这样一来,要做的事情一下子便成倍成倍地增长了。 自那一日之后,九江郡没有再下雪。每日天气晴好,到底是比之前暖了一些。 而萧翾的身体似乎也好了一些,进入腊月,又开始夜夜笙歌了。 也夜夜都要召观若过去作陪,陪着她饮酒作乐。 萧翾从南郡带过来的面首不过两人。陈郎君来的很少,萧翾也在尽量避免着观若同崔晔见面。 因此她虽然还会召崔晔相陪,观若在时,他都是不会在的。 观若也就当他并不存在,不存于她心中,也不存于世。 那把绿绮始终放在萧翾房中,不知道崔晔曾经为了这把琴给观若下毒,在那之后,有没有机会碰一碰它。 只有偶尔的时候,萧翎才会陪着萧翾和观若一起饮酒。 观若每日将自己关于书房之中,到城楼上巡逻与劳军的差事,便大多都落在了萧翎身上。 萧翎虽然喜欢骑马出门,可冬日里,又是她自己一个人,总是觉得有些辛苦的。 常常嚷着疲惫,一从城楼回来,便要回房去休息,不肯去陪萧翾饮酒,连珠楼娘子的歌声都不再愿意听了。 也或许有萧翾那一日曾经将她留在内室之中斥责的缘故。 而观若自到庐江城之后,越发觉得金风酿不能醉人,为了助眠,夜夜都同萧翾一般,饮玉露酒了。 心中分明也没有什么烦恼,唯一牵挂的,不过是眉瑾的婚事而已。 只是有人对饮,观若同萧翾一起,为了令她尽兴,自己总是喝得有些醉。 等她终于支持不住昏睡过去的时候,萧翾就会令人将她送回云蔚居去的。 因此每一夜喝醉了,观若都不担心。今夜也是如此。 在静夜之中,她慢慢地睁开了眼。应当已经是半夜了,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 观若望了一眼帐顶,回想了一遍今夜的事。 今夜萧翎也过来陪她们一起饮酒了,在面见萧翾之前,给她带来了一点晏既的消息。 她说自从那一日她们一起在城楼上遇见晏既之后,他到城楼上巡逻的次数,便日渐增多了。 她每隔两三日去一次,几乎次次都能够遇见他。 她向来多事,私下里问过值守的士兵,她们说晏既几乎是日日都要过来的。 有时候不过是片刻,有时候却一呆便是半日。 尤以下午来的最多,几乎叫人以为他这样的将军是没有什么正事要做的。 萧翎同她说这样的话,只不过当作闲谈,但言下之意,其实也很明显。 观若当然是能明白的,她是在告诉她,晏既只怕是仍然惦念着她。 毕竟他们上一次相遇,便是在下午时。 哪怕是在城楼上遥遥一瞥,也好过终日不得相见。这样的行止,简直像是他小时在长安,在她家门前的槐树之上守株待兔一般。 但这一个月来,观若也并非是不曾往城楼上去的。 她去过两次,每一次都是在下午,可是晏既来的或早或晚,他们不曾再相遇过。 她那时只是望着城楼对面,缓缓挂上的红绸空惆怅而已。 眉瑾的婚期将近了,将军嫁妹,半座庐江城都会为她庆祝。 观若的礼物与祝福早已经送达了,不能亲眼看见的遗憾,仅仅存在她心里。 很快就会是十五月圆之夜了,不知道这个日子是谁选的。 她的人生中曾经也见人挂起过那样多的红绸,满目红色,满目欢喜,但终究是不会再属于她了。 而萧翎既然这样说,晏既当然不没有如同萧翾所猜测的那样往淮阳去了。 据萧翎说,他是以李玄耀为借口,说是李玄耀不愿往淮阳增兵,所以才能够仍旧留守在庐江城中。 依照观若对李玄耀的了解,他也的确就是这种止顾私怨,不顾大局的人。 往淮阳增兵便是帮助他的庶兄李述,若是如此,他宁肯丢了淮阳,也不会看着他的兄长好的。 或许晏既的思路,和萧翾是一样的。 这一个月来九江反而是风平浪静,并没有听到一点声音,感受到一点梁帝的动作。 连那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都没有,萧宅之中,人人都如同活在没有战乱的桃花源中一般,只是喜气洋洋地等着过年而已。 连萧翾都如是。这毕竟是她一年之中最盼望的节日。 观若交给萧翾的那份她对东北诸世家往事的见解与决策萧翾一直都没有还给她,也没有同她所任何这一个月来她做的事。 她还得花一些时间,请萧翾为她解惑才行。 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来,观若闭着眼睛想着这些事情,脑海里渐渐清醒,想要再睡一睡,却发觉根本就没法睡着了。 她翻了个身,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约束。才发觉自己回来之后连外衫都没有脱,便直接躺在床榻上了。 桂棹和兰桡不该是这样不仔细的人才对。 这样想着,观若重新正了身体,睁开眼睛望着账顶。 眼睛骤然睁地更大了一些,因为她忽而发觉,这里并不是她的云蔚居。 她还来不及检查自己身上的衣物是否完整,便听见了很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朝着她慢慢地走过来。 她心中的恐惧越加放大,禁锢住了她的身体,几乎令她动弹不得。但是她还是勉强伸手,握住了她发间的那支玳瑁簪。 只要将她掳来的人不是鬼魅,以她如今的身手,若是出其不意,总是能伤到他,令她有一点机会脱身的。 这里可是萧宅,究竟是谁这样大胆。 观若来不及继续想下去,那人已经走到了她眼前。 他们四目相对着。 “阿若,用萧翾的宝剑你尚且杀不了我,你是想用你的发簪么?可我也不是晏明之啊。” 他是萧俶。 第434章 耳光 月色之下,萧俶一身铠甲尚未脱去,泛着一片银光。 观若的手松了片刻,又飞快地握紧了簪头,将它从发髻之中拔出来,朝着萧俶挥舞过去。 在她的手落在萧俶的铠甲上之前,她的手便被萧俶用力地捉住了。 而后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观若手中的玳瑁簪夺过来,远远地抛到了地上。 下一刻他重重地推了观若一把,令她重新躺在了他的床榻上,俯身下来,几乎同她脸贴着脸。 他的气息喷薄在观若的面颊之上,“阿若,我方才已经说过了。” “我不是晏明之,这样一根小小的发簪是伤不了我的。” 观若的双手都被他按住,根本就动弹不得。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令她心中寒意不逊于远山之上不肯融化的冰雪。 萧俶的叙述还在继续,或者说是控诉。 “若是那一日萧翎和阿珠没有及时赶到,阿若,你是不是真的会杀了我?你居然真想杀我?” 观若一直奋力挣扎着,可是萧俶的力气太大,于她而言如同山岳,她无法撼动山岳。 他分明没有再对她下中秋之夜的那种药,可是她却如同又中了那种药一般,无力感和屈辱感顷刻之间涌上她的心头,堆积成了排山倒海一般的恨意。 是她那些没有理智的情绪,因为那一夜她没有能够得偿所愿而生出的恨意。 他还没有堵上她的嘴,她可以回答他的。 “萧灵献,难道你觉得我不该杀你吗?若是那一日阿翎没有过来,我今日也不必受辱了。” 萧俶居然笑了笑,目光落在了低处,落在了观若的唇上。 他轻轻放过了那个问题,因为她的回答并不是他想要听到的。 “阿若的朱唇轻启,每一次说出口的话,总是我最不爱听的。不知道我尝一尝,是不是也是我不喜欢的滋味。” 观若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萧俶的姿态更低,衔住了她的唇瓣。 观若心中又急又气,左躲右躲也躲不开,干脆用力地咬住了他的嘴唇。人都是害怕疼的。 她自己都觉得她用的力气太大了,可萧俶居然仍然不肯松开,甚至直到观若尝到了腥甜的血。 在亲吻旁人这件事上,萧俶并没有什么技巧。 他好像也浑然不知道疼,是到自己觉得足够了,才终于松开了观若。 观若飞快地坐起来,顾不得擦去自己唇边他留下的痕迹,先给了裴做一个耳光。 她只恨那支玳瑁簪被他抛地太远,她身上不再有旁的尖锐之物,不能顷刻之间便要了他的性命。 他究竟是凭什么,凭什么觉得自己对她做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事,还不足以令她恨他恨到要他死? 他该死。 观若的力气太大了,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此刻她居然能有那样大的力气。 有更多的鲜血顺着萧俶的唇角流下来,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阿若,晏明之在你不情愿的时候这样做,你有没有给他一-个耳光?” 观若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回答他的话,是他自己要一直去同晏既相比,那么只有晏既的事,才能刺痛到他。 “他从没有做过令我不愿意的事,他对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的,她不过是一如往常,要他觉得在她心中自己永远也及不上晏既而已。 在她今生刚刚重新为晏既俘虏的时候,为了吕婕妤和她的孩子,到晏既面前求情那一夜,晏既同样如今日的萧俶一般将她按在身下。 她是想过要他死的,可是从来也没有觉得他是登徒浪子,值得吃她的一个耳光。 她和晏既之间的关系好像永远处于一个你死我活的极端,或者是好到了极处。 什么都愿意为对方做,结下白首之盟,约定好永远对彼此不离不弃,也再容不下旁人。 可是她和萧俶之间不是。 每一次她或者他走了极端,事情将要往覆水难收的方向奔去,他都会云淡风轻地忽略这件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这一次似乎也是这样。 萧俶安宁地望着她,缓缓地用指腹揩去了唇角的鲜血,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 他像是顺着观若方才的话来追问,又似乎不是。 “为什么?因为你害怕他会杀了你么?若是涉及生死,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为什么在你对这些事也懵然不知的时候,他吻着你,你也没有想起来要给他一个耳光,却偏偏对我如此?” 就连那一夜在河东孟府伤心欲绝,他为河水之中无法喘上气来的她渡气,她重新探出水面,也没忘了先给他一个耳光。 观若听完他的话,刚要反驳,却忽而又觉得有些奇怪。 她和晏既之间这样的事,在她不情愿的时候有两次。 两次都是在青华山他的营帐之中,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们也并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是不可能被人探听到的。 更不要说是她对这些事懵然无知的时候。 她真正懵然无知,恐怕是前生的时候。他们在云蔚山的小屋之中玩闹,有几次失过分寸。 而今生她与晏既互相表明心迹之后,她从没掩饰过她对这些事的了解。 那时她以为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早已经落在了前生。 那时他是她认定的丈夫,她并不介意让晏既知道,她只怕比他了解的更多。 只因为她觉得便是女子有这些欲望,明白这些事,也并不是什么值得觉得羞耻,要百般掩饰的事。 可萧俶是怎么知道的?他此刻居然说的这样笃定,简直如亲眼所见一般。 观若不过犹疑了片刻,萧俶又靠得她近了一些。 下一刻冰凉而尖锐的东西抵在她的脖颈上,一下子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阿若,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一定不舍得杀你?我杀了我的父亲,杀了我的兄长。” “那个南虞公主那一夜收到的有关裴沽私藏火炮的消息,其实是我透露给她的,我只是借了晏明之的手而已。” 萧俶眼中的恨意愈浓,“我甚至还亲手杀了我的母亲,相比之下,你又算得了什么?” 第435章 误解 听罢萧俶的话,观若心中的恐惧之感,更甚于她脖颈之下这一把匕首对她的威胁。 去年一直到此时,萧俶尚且还在手臂之上系着白色丝带,用以寄托对于他母亲的哀思。 在雪夜之中看起来孤寂万分,甚至换取了她的怜悯,令他到绮年殿中来,同她一起赏雪。 原来这也不过是他用来在萧翾面前为他自己树立形象的伪装,根本就没有半分真情。 究竟是一个怎样恐怖的人,对从来都没有任何慈心的父亲而言也就罢了,却能对与自己素来相依为命的母亲下手…… 萧俶眼中的恨意,很快就熄灭了下去。那一把匕首的冰凉,在染上观若体温的片刻之后,也就重新回到了刀鞘里。 萧俶将它收了起来,放回了自己怀中。 就像是一出大戏,刚刚唱到最动人心的时刻,乍然弦断钗折,寂然无声。 “萧翾那一夜鞭我四十九下,阿若,不如你举起手中剑的那一刻伤心。” 萧俶的匕首收回去,不曾在观若脖颈之上留下分毫的痕迹。可是她还是觉得脖颈之上一片冰凉,永远也暖不起来。 萧俶原来和她一样无用。她没法对晏既下手,他也没法对她下手。 在这个奇异的时刻,观若忽而觉得,或许萧俶真的是有几分爱她的。 尽管他所理解的爱,同她一定是有偏差,永远也不可能对等的。 观若仍然不惮于继续伤害他。“萧灵献,直到今日我仍然还在后悔,没有能够在那一日便杀了你。” 免去今日的麻烦,还有来日的诸多麻烦。 萧俶并不为所动,他好像莫名地又得了一点趣味,伸出手握住了观若的一把青丝。 “阿若,若真是如此,你不怕我变成恶鬼,夜夜来入你的梦么?” 观若望着他,冷冷地道:“那也好过恶鬼在人间游荡,即便青天白日,也仍然能出现在我面前。” 听罢她的话,萧俶很快笑起来。只是也很快牵动了他嘴角的伤痕,流出了更多的血。 他浑不在意地任由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滴落下来,先同观若开了一个玩笑。 “每一次我从你身边离开,第二日去见萧翾,脸上都要顶着这样的伤痕,阿若,你说萧翾会怎样想?” “这便是你我亲热的方式?” 不待观若回答,他笑得更加快意,“萧翾鞭我四十九下,我不能一样地还给她。” “不若将来,我也给她四十九个耳光,看看她那高傲的头颅,还能不能在我面前扬得起来。” 他出言辱及萧翾,是观若所不能容忍的事。 “萧灵献,你既然如此能干,那一夜又何必如此顺从地跪在大人面前,任由她来鞭笞。” “你早就可以离开了,不必着萧氏军服,手握着萧氏的军队,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这样的话而已,萧俶并没有半分要动气的意思,他反而多了些怜悯。 “阿若,你的软肋实在也太多了。呆在晏明之身边,晏明之便是你的软肋。” “呆在萧翾身边,萧翾又成了你的软肋。要拿捏住你,只需拿捏住他们便足够了。” 说到这里,他的手从观若的青丝上移开,移到了她的面颊之上。只是她很快躲开了。 “若是我同你呆的久了,阿若,我会不会也成为你的软肋?” “在将来旁人拿我来威胁你的时候,你会因为我而妥协吗?” 观若实在已经厌倦了陪他玩这样的游戏,她用力地推开了他,想要下床趿鞋。 “你想的太多了,萧灵献,我永远也不会爱上你,或是觉得你重要的。” “若是谁能替我杀了你,我会感激无尽,将那个人视作我的大恩人。” 萧俶并没有起身来拦着她,观若心中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很快苦笑了一下,希望是她自己多想了。 她捡起了被萧俶随手抛在地面上的玳瑁簪,想要朝外面走。 萧俶仍然坐在床榻边,“阿若,不是我想的太多了。是你想的太少了。” “此时已近天明,你一夜都没有回去,为什么没有人过来寻你?当时将你从那个院子送出来的人是谁,她们是将你送错了地方?” 观若骤然停住了脚步,脑海中空白了片刻。 她明白过来萧俶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她不信萧宅之中,除了萧翾还有谁能控制她的人身自由,萧俶打破了这种印象。 可是萧俶只能是将她强行掳掠来而已,应该是堵不上所有人的嘴的。桂棹和兰桡不会背叛她。 只能是…… 观若转过了身去,想要问萧俶,却终究问不出口。 萧俶看着她转过身来,轻轻笑了笑,他明白她的欲言又止,“阿若,就是你想的那个人。” “她原本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只在乎自己的人,她想要继续利用我,和我合作。” “我说我今夜就想要见到你,她就将你送过来了。尽管她似乎是误解了我的意思。” 观若原本在袖中收拢成拳的手,顷刻便松开了。 因为她忽而发觉,他说的,和她想的那个人,或许有可能并不是同一个人。 “是袁音弗帮你这样做的?” 观若的问题,于萧俶而言并不算奇怪。他往前倾斜了身体,像是动物要进攻之前用身体发出的威胁。 “我故意引导你,你居然还是不觉得是萧翾,而是袁音弗。” “阿若,萧翾于你而言便这样重要,重要过自青华山时与你一起,一路走到如今的袁音弗?” “你们的关系不是很好么,你甚至还陪着她一起生了孩子。怎么遇见事情,你不怀疑萧翾,却先怀疑起了她?” 萧俶其实已经回答她了,今夜将她在惊动旁人的情况下送到这里来的人就是袁音弗,不是萧翾。 她喝的酒里或许也有一些问题,所以她才一觉睡到了将要天明的时候。只有袁音弗能绕过凌波做到这些。 萧翾是不会的。她知道她不会。 观若觉得齿冷,却也还明白,此时并没有到她和袁音弗算账的时候。 她眼前还有其他的敌人,她要先将他赶走。 第436章 动情 “我从来也不害怕对旁人付出我的感情。” “哪怕对方是贩夫走卒也好,是天潢贵胄也罢,于我而言,彼此有机会相处,便是难得的缘分。” 在观若还是长安城西,一个无名无姓的书生之女的时候,旁人帮助她,她也会无条件地尽力帮助别人。 那个曾经在她缺衣少食,给过她诸多帮助的善心人,她在梁宫之中也一直记了许多年,为他默默地祈祷着。 更不要说是袁音弗这样,曾经与她彼此扶持过,日日生活在同一屋檐之下的人了。 她的确是重情之人,会很傻,很惹人厌烦也罢了,她不想失去这种爱旁人的能力,像萧俶一样。 观若定定地望着萧俶,“可即便如此,萧灵献,我不会对你付出一点感情的,一丁点都不会有。除了憎恶。” 她的话说完,萧俶霍然从床榻上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朝着她走过来。 观若心中惶惶,但始终坚定地站在原地,准备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在萧俶走了一半的路途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转而拿起了一直放在一旁的一件红色的衣裳,走到了观若面前。 他在向她展示这件衣服。 观若的目光不自觉跟过去,才发觉这原来是一件嫁衣。 她仰起头看着萧俶,萧俶也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眼神,并不会是他所期待的那一种。“阿若,上一次回来匆忙,还来不及问你喜欢不喜欢那个凤冠。” 中秋之夜,他才刚刚从战场之上回来而已。 功勋卓然,却只是吃了萧翾的一顿鞭子。而后又急匆匆往另一处战场去。 观若的回答,应该在萧俶的料想之内。 “我不喜欢。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堆没有任何用处的金玉。” 萧俶随手将那件嫁衣叠了起来,漫不经心地道:“金玉怎会无用?它戴在你的头上,一定会令你显得越加美丽的。” “至于这件嫁衣……”他将它放回长榻上,“或许你很快会成为我的妻子,你会喜欢它的。” 观若明明知道不会的,她知道她不会做他的妻子。 可是每一次他说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总是会令她觉得十分不安。 就像是去年在河东裴府之时,他说他不会让她嫁给晏既一样。 她要逞强再反驳萧俶一句,天色将明,有人穿过了院子,朝着他们所在的屋舍走来。 那人在廊下摘掉了风貌,四处张望了一番,而后才进了门。 进门看清在屋子里对峙的观若与萧俶,下一刻便停住了脚,不再往前走了。 她不往前走,观若便朝着她走过去。 一步一步,每走一步,便添上数倍的恨意。 袁音弗看着观若朝着她走过来,面色不善,心中先虚了三分,“阿若,你……” 观若没有让她的谎言出口,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个耳光。 她的言语沉静,“阿弗,我纵有千般对不起旁人,也没有半分对不起你。” 从青华山而至如今,若说袁音弗曾经对她有半分的善意,她也已经还了她十分了。 可是她还是恩将仇报。 袁音弗装作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不急着解决这一个耳光的事,只是捂着刚刚被观若打伤的脸,一味地装着可怜,装着无知。 “阿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萧大人这里的?” “是大人让我过来请萧大人去见她的,所以我才会清晨过来,是不是我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我马上就离开,我……” 观若的神情平静,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再能令她动半分气了。 一个月之前她就应该和她划清界限了,只是为了不给她带来什么麻烦,她才没有这样做而已。 结果却是更麻烦。 见她说了一堆废话,还要继续说下去,观若又给了她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更加猝不及防,观若也用了更多的力气,她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去。 “袁音弗,今日究竟有什么事,我们三个人每个人心中都很清楚。你不必再同我装什么可怜了,我不会同情你的。” “你明知道一个女子落在一个觊觎她的男子手中,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比你更知道。” 她此时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等着看她无助的如同那一夜在李玄耀营帐中的她么? 她觉得萧俶会毁去她的清白,而她为了保住她的清白,会同他们合作,去谋求那些她根本不想要的利益,伤害她所在意的人? 在这一件事上,便是萧俶,也比她更像个人。 “可是你还是这样做了。”可以说是恶毒了,为了达成她的目的。 袁音弗终于不再伪装了。她眼中的恨意闪过了片刻,却又忽而抱住了观若的腿。 “阿若,阿若,我知道错了,你打我吧。我昨夜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一发觉不对,便立刻从乔虹堂赶过来了,我是来找你的,阿若,你千万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大人。” “就当是为了阿迫,为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好不好?” 观若几番挣扎,都根本挣扎不开。她干脆又横了横心,踹在了袁音弗肩上。 “真是能屈能伸,女中豪杰。阿弗,你这一生到如今,都是时运不济,太可惜了。” “你是怎么有脸叫我看在阿迫的份上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不喜欢世上多了他这样的一个人。” 袁音弗此时倒是觉得这个孩子可怜了,她今夜被她使计到了这里来,难道就不可怜? 归根到底,袁音弗只是觉得她自己可怜而又。 天色将明未明,看起来是又要下雪了。 “我什么都不会答应你的,我会把这件事告诉大人。你该受什么惩罚,就应该受什么惩罚,没有人能够帮你,为你求情。” 观若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她开始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她看着仍然跌坐于地,背对着自己的袁音弗。 “为自己打算本没有错,可是你不该将在意你的旁人也当作棋子。” “你我之间的情谊到今日为止,阿弗,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阿弗’,请你好自为之,不要再来招惹我了。” 是她们与彼此亲密无间的时候,对彼此的称呼。 她不会再因为她而动什么感情了。 第437章 算计 观若快步走出了院门,她没有听见她身后萧俶的一声喟叹。 她只听见了袁音弗的歌声,她在唱《长生殿》中安禄山的一段唱词。 是她们不久之前,一起陪伴萧翾看的。 “莽龙蛇,本待将河翻海决,反做了失水瓮中鳖,恨樊笼霎时困了豪杰。” 她将萧翾给予她的一切,也都当作樊笼。于她而言不够,根本就不够。 观若压住了心中的郁气,快步往前走。 她要见到萧翾,要将昨夜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要她收回萧俶手中的萧氏军队,也必须要袁音弗付出代价。 她不会让她做安禄山的。 天色将明之时,天空之中又下起了大雪。观若一个人穿过寥落的花园,走到了那个院子里。 正屋之中还没有动静,只有凌波数年如一日地站在廊下。 她看见观若过来,还穿着昨夜的衣裳,发髻凌乱不整,微微皱了皱眉。 “殷大人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大人昨夜吩咐,不允许人上午时打扰,便是再要紧的事也不行。”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如今天降大雪,殷大人衣衫单薄,不如还是早些回去,待到午后之时再过来。” 观若不想回去,她微微摇了摇头。 昨夜发生的事情无法抹去,只要有她这一个人证,也就什么都够了。 既然萧翾不愿意被人打扰,她也只需要等到午后便好。 “请凌波姑娘为我行个方便,引我去后院的厢房之中坐一坐。” “再遣一个小丫鬟去一趟云蔚居,找桂棹或是兰桡,取一件披风过来。” 她也需要问一问她们,昨夜袁音弗究竟是怎样瞒天过海,没有让她们有丝毫疑惑的。 凌波很快微微颔首,望向了站在一旁的一个小丫鬟。 那个小丫鬟很快走到了观若面前来,躬身行了礼,而后引着她往后院去了。 观若有许久不曾过来后院,坐于厢房窗下,忽而发觉窗外种着一株红梅。 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 萧翾的院落之中,是从来也不许见鲜艳花朵的。 那个小丫鬟在一旁替观若倒茶,并没有就走。 见观若目视那棵红梅,便道:“这间屋子是陈郎君过来陪伴大人的时候,会在大人忙碌之时暂歇的。” 陈郎君是风雅之人,难怪观若一进门,便觉得比她们刚入陈府,她第一次过来的时候清幽文雅了不少。 “红梅花也是陈郎君觉得这个院子过于寂寥,所以才亲手种上的。” “殷大人常常过来陪伴大人,有时候能见到大人房中的花瓶之中有红梅花,便都是这棵树上折下的。” 观若的目光越加离不开它,随口问道:“陈郎君很喜欢红梅花么?” 话音刚落,又觉得自己的问题并不合适。此时是冬日里,没有比梅花开得更好的花朵了。 而她一个奴婢,原本也是不该那么清楚郎君们的事情的。 那丫鬟却笑了笑,“听说红梅花是陈郎君的母亲所最爱的,所以陈郎君也喜爱。” “萧宅之中,这些年除了大人喜欢的栀子花,也就只能看见一两棵梅树而已。是托了陈郎君的福,奴婢们才能在冬日里赏梅。” “在大人在绮年殿中种下桃花之前,除却陈郎君,再没有旁人有这样的殊荣了。” 但是分明还是有的,在江琴师院中,还有一棵梨花。满座萧宅之中,就只有那一棵。 是江琴师所爱,还是旁人?总之都是对于萧翾而言十分重要的人,没有答案了。 观若刚刚拿起茶盏的时候,桂棹便带着她的披风匆忙而来了。 见房中还有旁人,原本焦急的神色一下子掩饰了下去。 只是沉静道:“奴婢已经将您的披风取来了。另外还带了一套换洗的衣裳。” 穿昨夜染了酒气的衣裳,面见萧翾,视为不敬。 那丫鬟见桂棹进了门,很快便知趣地退了下去,将这间厢房留给了观若主仆二人。 观若进了里间,将自己身上沾染了酒气的衣服脱下来,便问桂棹,“昨夜之事……” 她的话才说到一半,桂棹便道:“昨夜之事,奴婢们不会泄露半个字的,请大人放心。” “只是今日大人面见萧大人,要在萧大人面前说什么话,还是要同奴婢们通通气才行。” 桂棹是不会无缘无故打断她的话的,更何况这些话原本就语带深意。 观若越加疑惑地回过头去,“昨夜你和兰桡到底听见了什么?你们以为我是去了哪里?” 桂棹听见观若这样反问,一下子反应过来事有不对。 压低了声音,趁着为观若系斗篷的时间在观若耳边道:“昨夜是袁大人亲自过来报信,说您要出府去见晏明之晏将军。” “让奴婢们不要声张,您天明的时候自然会回来。” “奴婢们提心吊胆地等到天明,谁知道等来的却是凌波姑娘身边的芷萝姑娘,以为您是出了什么事,魂都要吓没了。” 观若一下子便了悟了,原来袁音弗还摆了桂棹和兰桡一道。 她还真是知道如何来戳她的心,为了达成她的目的,这样的不择手段。 “她说我是要去见晏明之,你们也就相信了。” 她其实也怪不得桂棹与兰桡,毕竟是她自己曾经牵着晏明之的手,将他带到了云蔚居里。 在桂棹和兰桡都知道的情况下与他独处许久。 曾经的惦念与爱恋落在旁人眼中,总是与她后来的痛下决心割席,只有她自己才明白。 桂棹很快跪了下来,同观若认错,“是奴婢和兰桡的错,太过相信袁大人,不曾多问几句,或是跟过去看看。” “大人责罚,奴婢和兰桡一定没有二话。” 观若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桂棹扶了起来。 “我又有什么好怪你们的,不过都是我自己一直优柔寡断,才让袁音弗有了可趁之机。” 她从来都没想过要同旁人解释她与晏既的如今,可却会有旁人利用这件事来做文章,趁机伤害她,伤害她身边的人。 甚至她那这件事去同萧翾说,她自己也有一些理亏。 若不是她自己在云蔚居中还想着晏既,落在了桂棹和兰桡眼中,她们为什么会一点疑心都没有? 她是解释不清楚的。 袁音弗真是每一步都算计好了。可是她分明没有。 袁音弗必须要为她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哪怕今日要玉石俱焚,她也不会害怕的。 袁音弗和萧俶所要谈的合作,又究竟是什么? “不好,快去寻凌波,令她带人先将袁音弗绑起来!” 第438章 礼物 桂棹很快出了门,给观若带回来凌波已经听了她的话,带人去寻袁音弗的事。 凌波并没有追问观若什么,很快照做了。 只是她在半个时辰之后给观若带回来消息,却是府中已经遍寻不见袁音弗与萧俶踪迹。 观若不死心,仍然追问来人,“那么阿迫呢?他也被他们带着一起离开了?” 那侍女为难地摇了摇头,“小郎君也已经不在府中了。他的乳娘被人从后颈击昏了,醒来的时候说不清楚是谁带走了小郎君。”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谁带走了他们。而是她们应该去何处寻袁音弗与萧俶。 他们彼此所谈成的合作,又究竟是什么,有几分会威胁到萧氏。 在那之前,无论如何,她需要同萧翾说明这些事,请她派更多的士兵来追捕他们。 观若心中焦急,可萧翾分明又下了严令,不允许有人打扰。 她在屋子里克制不住地走来走去,在半上午的时候,终于得到了萧翾的传召。 观若快步朝着萧翾的内室走去,迎面遇见了似乎是才起床,脚步有些虚浮的崔晔。 他们有许久都不曾见过,崔晔见到她,分明是愣了愣的。 可观若根本就无心理会他,只当作没有看见他而已。 萧翾仍然半靠在床榻之上,眼昏昏,一半儿微开一半儿盹,面色也苍白,根本就没有清醒过来。 见观若这样快便进了门,尽量打起了精神,“今日一早便在我院中等候,究竟是有什么事?” 观若很快跪了下去,以头抢地。 “昨夜自大人院中饮酒归去,我为女官袁氏所挟,被人送到了萧灵献的房中去。” “酒醉未醒,至天明之时方才发觉。与萧灵献以及袁氏对峙,发觉他们与彼此合作,只怕是对大人,对萧氏有所图谋。”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方才已经请凌波姑娘带人先将他们控制住,只是到底晚了一步。” “凌波姑娘过去的时候,已然人去楼空,并不曾找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请大人早做打算,早些将他们带回,再行审问。” 在萧翾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无异于左右开弓,扇她的耳光。 可是听着观若的话,她一直都很沉默,并没有发表任何的意见。 观若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 观若只好道:“萧灵献此人诡计多端,智多近妖,若是将他放走,于萧氏而言,总是件麻烦事,我们……” “阿若,他们是怎样将你骗去的?” 观若下意识地抬起头,与这件事相比,显然是追逐已然逃走的萧俶与袁音弗更重要一些。 他们都知道太多萧氏的事了。随便卖一些消息给其他世家,都可以令他们获得优渥的生活,同时重创萧氏。 可是萧翾问起,观若也只能回答她。 “袁音弗欺骗桂棹与兰桡,说是晏明之深夜来访。我要去见他,天明之时才会回来。” 她昨夜喝的太多,几乎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若是桂棹与兰桡再多打听一番,也不难发现她去见晏明之其实是不可能的。 但是中秋那一夜的情景在她们心中生根发芽,越是离谱的事,或者反而越容易发生。 “我平日同袁音弗的关系很好,连带着桂棹和兰桡对她也没有什么防备之心,所以……” 萧翾又打断了她的话,“究竟是没有防备之心,还是她们对你与晏明之之间的情分深信不疑?” 观若心中瞬间只剩下一种了然。她就知道,萧翾是一定会怀疑的。 这毕竟就是她问她这个问题的目的。 她说一千遍,一万遍,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她真的已经决定要放弃晏既,一心向着萧翾,向着萧氏。 观若有些颓然地跪坐在了地上,一时间不知道该对萧翾说些什么。 而萧翾也保持着沉默,有许久都一言不发。 “萧灵献的事,我早就已经知道了。他以为凭他那些小聪明就可以和我对抗,最后只会死的很惨。” “而袁音弗……她是走不远的,你们很快便会再相见了。” 没有等观若再说什么,她又道:“阿若,昨夜萧灵献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观若长舒了一口气,“我醒来的时候衣衫完整,身上……身上也并没有什么疼痛痕迹,应该是没有的。” 这样小人的一个人,在这种事上,却又是个半个君子,若是他不曾亲吻她的话。 不过她也已经还给他了,还给他一个耳光,告诉他她的抗拒和厌恶。 萧翾从床榻上站起来,走到观若身旁。她只穿着柔软的绣鞋,的脚步是很轻盈的。 一身白色的衣袍,如昭阳殿中的帷幔一样,在风中飘舞着。 “昨夜是萧灵献的生辰,他是想要见到你,作为他的生辰之礼。” 观若以为萧翾是在为萧俶说话,立刻便出言想要反驳她。 只是萧翾很快又说了下去,“他想要的生辰之礼已经得到了,我也要送他一份礼物。” “让他在生辰之后半死不活地逃亡,直到生命尽头去。” 她说着这样的话,望着观若,目光之中居然还是充满着对她的怜惜的。 观若抬头仰望着她,心中越发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萧翾伸手,扶了观若一把,“快起来吧,到我身边来。” 她们彼此携手,如往常一般,在窗边的长榻上坐下来。外面风雪琳琅,几乎不能视物。 她对观若道:“昨夜你受了惊吓,没有能够好好休息。在我这里睡一觉。” “在这之前,我也要送你一份礼物。阿若,冯眉瑾成婚之日,你过去北城观礼,替我送她一份礼。” 萧翾说话,从来也不是商量。 观若以为她是要对眉瑾做什么,所谓的礼物,不过是表面上的而已。她是要她去伤害她。 只是萧翾很快又道:“冯长津是我的故友,他唯一留存于世的女儿成婚,我应当送礼祝福她的。” “而你是最好的人选,你一直都想要过去参加婚礼,不是么?” 观若这才相信了她,面上渐渐地漾起笑意来。 只是她的笑容很快僵在了脸上,萧翾如同一片雪花一般,无力地向后倒在了长榻之上。 “大人!” 第439章 赌气 梅堤晴雪,包裹在猩红斗篷之中的少女一匹快马,惊起了栖于柳枝之上的寒鸦。 梅堤之上有人垂钓,不满地回头望了她一眼。 观若一路飞驰,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心思,很快便走到了城楼之下。 南城守门的士兵并不会阻拦她,她走过空无一人的雪面,在北城楼之下停下来。 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玉牌。 晏氏的徽记,琼楼玉钩盛放在玉牌之上,也盛开在雪地中,在她温暖的手心里。 等着士兵缓缓将城门打开的时间里,观若仰起头,望着天空纷纷扬扬的大雪,也望着城楼之上挂着的鲜艳红绸。 雪花落进她眼中,红绸在她远远触摸不到的地方,她有些傻气地笑起来。 城门打开,观若重新将玉牌收入了怀袖之中,缓步让她的马往城中走。 城门的尽头有一个人坐在马上,在阴影里,是晏既。 他静静地等待着她朝着他走过去,将她方才的笑容于此刻的沉默都尽收眼中,一下子又添了几分莫名其妙的着恼。 于是他没有太过热情地去理会她,不如他纵马疾驰至城门之时,却如她此时一样。 “萧大人令殷大人今日来北城之中,除却为眉瑾添喜,可还有别事?” 他想要她在他身边多停留一会儿,就像这大雪一般。 观若穿过漫天的风雪,穿过两座城楼与城门之间的距离,走到晏既身旁,与他并驾齐驱,缓慢地朝城中走。 尽管她并不理解这种缓慢,还是目不斜视,言语冷静,“大人只是令我过来给冯副将送一份礼物。” “因她是她的故人之女,我今日观礼,也算是替大人观礼。便要麻烦晏将军安排了。” 她要过来这件事,萧翾是提前支会了晏氏众人的。虽然临到今日,才给了她这块令牌。 他也同样言语冷淡,“不过是小事而已,萧大人太过客气了。” “不过舍妹今日大婚,恐怕千头万绪,若有招待不周之处,千万请殷大人海涵。” 在眉瑾与蒋掣订婚之后,他便正式举办了仪式,与眉瑾结下了兄妹之缘。 如今谁提起眉瑾,都要多一重身份,称呼她为“晏明之之妹”了。 像他们这样孤寂的人,所一个亲人,便能多出数倍的温暖,是很值得旁人为他们高兴的事。 今日能参加眉瑾的婚礼,观若已经很满足了。晏既如何待她,晏氏的人如何待她,她都不会在意的。 “殷大人毕竟是萧氏之人,只怕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礼堂之中。” “请你在屏风之后观礼,不会觉得无趣,我会安排人过来陪你的。” 晏既同样目不斜视,紧紧地抓着缰绳,控制着他身下踏莎的速度。导致踏莎有些不满,甚至有些疑惑地停了一会儿。 观若的打萍便是她初学马术之时所挑选的那匹性情最为温顺的马,同晏既的踏莎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身量矮小,不曾经历过战事,永远神态悠闲,自然步伐也更慢,走在晏既身边,无形地便堕了气势。 观若只能自己坐地更直了一些,不想在晏既面前显得过于弱小。 “打萍”二字,取自“身世飘零雨打萍”,原本是感伤之意。与“踏莎”二字相比,却也仿佛是对仗的名字。 也不知道她当时是怎样想的。 观若刚想要拒绝晏既的好意,让她能够一个人观礼,不必面对晏氏她的那些故人,于她而言反而很好很安宁,也很自在。 转念一想,或许他安排的这个人会是蔺玉觅,她又无论如何都不舍得就这样拒绝了。 她嘴上说着并不想念蔺玉觅,在离开河东的时候干脆地抛下了她,对她的挂念一直很少。 可是真到了有机会见到她的时候,她又犹豫了。 曾经同命相连的两个人,能见一面,说上几句话,都是好的。 于是观若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之中裹紧了斗篷,不动声色地望了晏既一眼,回答他,“那就多谢将军了。” 她的声音在雪声之中是轻微的,落在晏既身上,也就如雪花一般,顷刻便化去了。 化为雪水,再捉不住,丢不开,让他整颗心柔软下来,一下子忘记了方才的那几分恼意。 好不容易才能见一次面,为什么要将时间浪费在同彼此赌气上。 他控制不住地开了口,“阿若……” “晏将军。”她飞快地制止住了他,也制止住了她心里的那些妄念,那些不该发芽的种子。 飞琼落在她身上,并非落在她心上,不该得到感召,又开始生根发芽。 她必须知道,只有枯萎才是这些枝芽最后的命数。 萧翾需要她,她不能需要晏既。不能需要那些她早已经决意放弃的东西。 “晏将军,此去你的官邸还有多久?等大礼行完,能否令我与冯副将单独见上一面。” “大人有几句话要托我告诉冯副将,并不足以为外人听。” 观若低了头,几乎将整张脸都包裹进了斗篷之中,只露出一双眼睛 “若是并不麻烦的话,还请将军安排。” 萧翾要观若带给眉瑾的话纵然已经时过境迁,却也仍然是很好的话。 她听完之后,会觉得很高兴的。 晏既的话好不容易从心中凝练出来,却也不过是停留在了喉咙里。 “等礼成之后,眉瑾会独自一个在新房之中呆着。她没有姐妹,最多也就是阿媛、蔺姑娘,和裴凝会过去看看她而已。” “我会同她们说,让她们晚些过去,留一些时间给你和眉瑾的。” 裴凝这个名字,观若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听到过了。 想起她,观若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 想到她那样粗暴地对待那时的萧俶,想到她后来闹到晏既的军营之前,被人狠狠地戏耍了一番。 想到后来在那座府邸里,她最后为萧俶所伤,万般可怜的样子。 都过去很久了。 就好像他原本都记不住李媛翊的名字,如今在她面前似是有千般神情要诉,也唤她作“阿媛”一样。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千帆都过尽了。 “那就提前先谢谢晏将军了。” 第440章 拒绝 官邸已在眼前,纵然是白日,一片艳红耀目,仍然令人心生欢喜,不舍得移开目光。 可晏既的目光,却停留在另一片艳红之上。 “我还有别事,同你一起进去之后,会有其他人来为你引路,是你相识之人。” 观若仍然将她大部分的脸掩藏在斗篷之内,点了点头,轻轻道了一声谢。“多谢将军今日辛苦安排。” 晏既别过了他的目光,开始往前走。“不必谢我,这一切不过都是琢石安排的。” “我也正好只是去城楼下有事,偶然遇见你而已。” 无论是不是他方才所说的那样,观若都不在意。她只是跟在他身后,迈进了官邸。 官邸之中人来人往,有无数的事情要忙碌。千头万绪,仍然会有人短暂地停下脚步,向着他们投过来好奇的目光。 大多数的人都只是这样而已,也有人在看见晏既之后,莲步轻移,走到了他们面前来。 “将军一早便去了城楼?可是有什么事?” 碧玉年华的少女,娇面胜芙蓉,脸边天与红。 一直到观若的斗篷被大风吹起来,吹进了她的视线里,她才看见站在晏既身后的观若。 晏既回答她,“阿媛,眉瑾今日恐怕紧张,你过去多陪一陪她吧。” 在观若面前,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等到观若一骑快马又回到南城中去之后,他又会同她如何解释? 李媛翊好奇地看着观若,在望见她眼睛的一瞬间,似乎便认出了她是谁。 她聪明的没有声张,在怔愣了片刻之后,便道:“今日贵客到访,不如我带着客人往正厅去。” 李媛翊的话音刚落,她身后传来一个更为清越,也更为幼稚的声音。 “不必麻烦李六小姐了,是我的客人,我来领着客人往正厅去。” 今日的蔺玉觅同样一身华服,容色艳丽,缓缓地自内院之中朝着他们走过来。 她话语之中对李媛翊的恶意太过明显了,令观若不由得开始猜测,她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这种猜测甚至冲淡了观若刚刚看见她的喜悦,不自觉地开始思索。 晏既看着蔺玉觅,神情严肃,“蔺姑娘,阿媛不过也是好意而已,你不必如此。” 蔺玉觅的脾气并不好,眼见着她又要出言顶撞晏既,观若忙从他身后绕到了他们之间。 她同李媛翊点头致意,“多谢李六小姐好意,我与阿寻是旧相识,我们一起便好。” 也不要打扰她和晏既在一起了。 李媛翊的神色自然是有几分尴尬的,她还了礼,浅笑道:“那就不打扰您与蔺姑娘叙旧了。” 她做了让步,蔺玉觅却仍然好似有些气不平的模样,观若走到了她身旁去,对着她摇了摇头。 像是从前她会做的那样。 蔺玉觅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勉强同晏既行了礼,便开始领着观若朝前走。 在他们视线范围之内的时候还好,可是一走地远了些,蔺玉觅便立刻加快了脚步,几乎到了观若需要小跑才能追上她的地步。 观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立刻便被她甩开了。 “阿寻,你这是做什么?” 蔺玉觅骤然停住了脚步,再回过头来时,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看起来万般可怜。 她定定地望着观若,语气之中满含幽怨,又带着一点属于孩子的执拗。 “你不要我了,你把我丢在了河东。” 不过简短的几个字而已,观若的心好似被谁用力地揪了一把,而后又丢到了冰天雪地里,又冷又痛,却始终不能就这样失去知觉。 她低下了头,“是,我丢下了你。是我没有遵守我与你之间的承诺,陪着你走到薛郡。” 她离开河东的时候,已经什么承诺都没法遵守了。她只能求她自己的一条命而已。 蔺玉觅今日要同她算这笔账,她也没有什么可逃避的。 “我是故意的。故意为难李媛翊,让晏明之来训斥我的。可是你也没有维护我。” 关于这一点,观若同样也无从辩驳。她只是觉得其实她不该这样做的。 “李媛翊没有做错什么,你其实不应该这样为难她的。” 乱世之中,人存于世已经足够艰难,而女子总是要比男子更加艰难一些,又何必为了这种莫须有的原因彼此为难。 而她也没法为蔺玉觅说什么话。 她是那个先离开的人,同他们站到了城楼的两边。是她将蔺玉觅丢给了晏既,又有什么立场,今日反过来教训晏既? 正当她以为蔺玉觅要继续哭闹不休,狠狠地闹上一场,令她也十分狼狈的时候。 蔺玉觅忽而一下子抱住了观若,感受了萦绕在她周围的诸多风雪。 她的泪落在她的肩膀上,同飞琼不同,是温暖的。 “殷姐姐,你都不知道你刚刚离开的时候我有多担心你……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有多害怕……” “你居然还说叫我好好保重自己,不要耍什么脾气……可你自己呢,你离开河东,连说都不曾同我说一声……” “你才是最任性的人!”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也令观若无地自容。 她缓缓地抚摸着蔺玉觅的青丝,“你说的对,阿寻。这一切都是我不对,是我任性,是我做事从来不周全。” 尽管在万般无奈之下,她也只能那样做。 蔺玉觅听着她的自我谴责,又抱地她更紧了一些。她刚刚才哭过,声音闷闷的。 “殷姐姐,你会留下来吗?留下来陪着我,陪着将军,永远都不离开了?” 她的问题,每一个字都小心翼翼。 观若在心里叹了口气,千般不舍,还是要慢慢地松开手。 她望着蔺玉觅的眼睛,替她撩开了额上的碎发,慢慢地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阿寻,其实你如今已经不再讨厌晏明之了,对不对?” “你身边有他,有眉瑾,还有刑副将,吴先生,其实你已经不再那样需要我了。” 蔺玉觅剧烈地摇起头来,可是观若伸出手去按住了她的唇,没有让她说出口。 “在城楼的那一侧,有一个已经不再那样年轻的女子。” “她这一生拥有过的东西太多了,留在身边的却又太少,我不能再离开她了。” 第441章 观礼 萧翾晕厥之后又醒来时吐出的那一口血,在观若眼中与此时的红色不同,是十分刺目的。 她不能离开她。 蔺玉觅像是一时间不明白她说的是谁,眼中又露出了迷惘之色。 观若轻轻拍了拍她,自衣袖之中取出了一块玉佩。 “我从南城而来,第一次入北城。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你,也不想让旁人转交,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上面雕刻的是一只兔子,是蔺玉觅的属相。 观若已经不像以前一般一无所有,拥有的东西不少,要找出适合蔺玉觅的东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蔺玉觅听说有给她的礼物,一下子就高兴起来,忘记了方才的忧愁。 她从观若手中接过来,“这块玉佩上的纹样是兔子,我就是属兔的。” 观若看着她高兴的模样,也一下子放松下来,“只要你喜欢就好了。” 蔺玉觅打量完了玉佩,又望向了观若,“殷姐姐,我不是贪图这枚玉佩在坊间的价值。” “我只是看到它,就知道了你仍然是记挂着我的。” “上一次你还……你还让将军带话给我,我……” 观若从河东离开之后,不知道有多少日夜,她日日都在为她忧虑。 不知道她一个柔弱女子,将要落到何处。她甚至还到晏既面前求过几次,求着他早些将她找回来。 可另一方面,虽然她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话便离开了,可是她也知道,她一定有她要离开的理由。 因为这样,她又希望她能走得远一些,再也不要回来了。 蔺玉觅想到这里,又不觉潸然,“……我知道你在南郡萧宅的时候,我吓都要吓死了。” “我听说那个萧翾不是什么好人,她把她的家人全都赶了出去,就像我父亲一样残忍……” 她苦笑了片刻,“不,我父亲还是比她要残忍更多的。” 一想到蔺士中,想到她在南郡和九江郡看到过的有关他的消息,她心中又觉得无比的恶心。 作恶之人还能娇妻美妾,再得子女。可过世了的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知道蔺士中夜晚会不会做梦? 观若为萧翾分辨,“萧大人并不是外面所传闻的这种人,实际上她比外面那些道貌岸然的所谓君子都要好的多。”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来也不在乎名声。 “我在她身边过的很好,你不必为我担心。” 蔺玉觅日日都在为她忧虑,相比之下,她的感情实在是太微不足道,几乎令她感觉到了羞愧。 “更何况她将她的家人赶走,是因为他们都曾经伤害过她。” “将所有的伤害拒之门外,哪怕给予伤害的对方是有血缘的家人,这份笃定和决断,才是我辈女子应当学习的典范。” 将来若是蔺玉觅再见到蔺士中,大约也不会再唤他一声“父亲”了。 宅邸之内,丝竹之声骤然响起来,是新人将要进礼堂行礼了。 蔺玉觅像是一下子回过了神来,拉住了观若的手,拉着她往前飞奔,穿过人潮,终于赶在众多宾客之前到达了正厅。 晏既说是让她在屏风之后观礼,可原来这座宅邸的正厅是一座有两层的小楼。 二楼在她和蔺玉觅两个人到达之前空无一人,绡纱的屏风之后,晏既给她安置了座椅。 观若在座椅上坐下来,新人进门,正厅之中一下子盈满了人。 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等着新人礼成。 明明不是她的婚礼,可是眉瑾于她而言太过重要,她居然也一下子紧张起来。 隔着屏风,观若已经望见了太多她曾经熟识的人。 伏珺站在新人身旁,笑意盈盈地望着一对璧人。 从前观若和晏既的婚事是她在操办,不知道眉瑾和蒋掣的婚礼是不是她安排的。 而吴先生也站在她身旁,同样望着新人。一年多不曾见过,他似乎又染上了许多风霜。 看起来更加苍老,也更添了几分憔悴。他是医者,所做之事,都是为了救死扶伤。 一定是他身边让他不省心的人太多了,有太多的人要他照顾,他才会变成如今这样的。 观若原本想要好好地照顾他的,如今她也做不到了。 而刑炽是除了新人之外,晏既的另外一个副将。他是他们三人之中年纪最小的,如家中的幼弟一般。 今日见兄长或是姐姐成亲,他是最高兴的,不停地活跃着礼堂里的气氛。 眉瑾的凤冠之上有正红的盖头,观若看不清她的脸。 她素来不喜欢寻常女子的艳妆,而新娘的装束,要比平时更重。不知道待会儿正红色的盖头之下,将会露出来一张怎样的脸。 而蒋掣原本就身量高大,将高挑的眉瑾都衬托出了小鸟依人的味道。 观若从前是很少看见他笑的,如今他俊朗的容颜之上,笑容更添喜气,几乎有了几分傻小子的模样。 是要觉得多幸福,才能让一个战场上所向披靡,最为勇武的将军,变作这般模样? 哪怕是隔着屏风,在人群之中,观若还是一下子看见了身量高挑的晏既。 他也微微偏着头,状似不经意地看着她。在看见她望向他的时候,神情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他再假装,她也都能看穿。 她只是觉得真的很可惜,在他们都生活在长安的时候,生活太沉重,她没有空闲用目光拨开树荫,望见藏在枝叶之中的他。 可就算他们那时便相识,结局究竟又能有几许不同。 就像她从前同伏珺所说的那样,不会的。 只是观若一个恍然之间,想象中忽而出现了如蒋掣一般,身着着喜服的晏既。 若是她没有看见晏淳的那副画,没有离开河东,她是不是早已经见过这样的晏既了? 她的想象并没有持续太久,原本也不该望了。 正厅之中的人太多了,李媛翊大约是被人推搡了一把,忽而不能站稳。 晏既原本站的离她并不远,察觉到他身旁的动静,下意识地伸手去搀了李媛翊一把。 周围撞到李媛翊的那个妇人连忙同他们道歉。 晏既再抬起头时,二楼人去楼空,屏风之后已经没有人了。 第442章 婚礼 礼仪将成,观若同蔺玉觅行走在宅邸之中,等着新房之中的礼仪也完成,她就可以和眉瑾单独呆一会儿了。 一路上蔺玉觅叽叽喳喳,在这座宅邸里,在晏既的照顾之下,她好像又变回了从前生活在高宅大院之中,那个备受家人宠爱的小姐。 从南城而至北城,今日除了见证眉瑾的幸福,她还遇见了一件好事。 知道蔺玉觅过的好,她也觉得很高兴。 可是她们走过一处拐角,迎面又遇上了旁人。 是她苦心追寻之人,也是她再也不想见到的人。 是袁音弗与李玄耀。她挽着他的手,同他一路说笑。 而李玄耀手中又抱着一个婴孩,他们仿佛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一对夫妻。 萧翾令人封闭了南城,在南城之中遍寻而不得的袁音弗,这样轻易地出现在了她眼前。 可是她知道,她什么都做不到。 观若停下了脚步,朝着她迎面走过来的人也停下了脚步。 李玄耀嘴角翕翕,像是想说什么。而后袁音弗按了按他的手,独自一人走上前来。 袁音弗是有话要说,她们之间,的确也还有没有说完的话。 观若望了蔺玉觅一眼,来不及同她说什么,看着她走到了一旁的梅花树下。 “阿若。”是给予伤害的人先开了口。 观若没有理会她的称呼,一个早就应当结束的称呼。 “袁大人,萧大人一直都在找你,却原来,你已经回到了李玄耀身旁。” 她从前为她所作的一切,萧翾为她所做的一切,根本都是错付了。 袁音弗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确认她不远处的那个人不能听见她们的谈话。 “阿若,其实许多事,并不是你眼见的这样的。我或许做错了一些事,可是将来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是正确的。” 观若望着她,忍不住笑起来,“袁大人,究竟是你天真,还是我在天真。” “你究竟凭什么觉得你将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我偏偏觉得你此刻做的事便是错的。” 她望向了她的身后,那个让她厌恶万分的男子。 “你如今在他身边委曲求全,又能换来什么?” 在一个曾经强暴了她的人身旁,她不会夜夜都回想起她的梦魇么。 又或者,荣华富贵面前,她已经什么都忘了。她一生所求,不过是能过的好而已。 萧翾身边的女官于她而言还是低就,李玄耀如今已经没有妻子,她手里却有他此生唯一的儿子,她在图谋什么? 袁音弗轻叹了一口气,“此时说这些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求你能相信我,或者为我做些什么。” “你只需要看将来便好。” 袁音弗心中有她自己认为的对错,萧翾已经不能将她捉回去,观若也没法强迫她什么。 只是袁音弗在这里,仿佛踌躇满志,要做一番大事,那么—— “萧灵献去了哪里?” 袁音弗笑着看着她,高深莫测,却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是在彼此沉默的最后,低声同观若道了一声,“对不起。” 她们已经无话可说了,尽管观若心中的恨意根本就没法抒发。 或者她看着袁音弗自寻死路,也算是一种报复。总归她是没法讲她往生路上带的。 观若同袁音弗擦肩而过,蔺玉觅重新走到了她身旁。 李玄耀居然奇异地听蔺玉觅的话,纵然观若经过了他,他也没有如往常一般口出恶言挑衅她。 他只是低头逗弄他怀里的孩子,仿佛观若不存在一般。 那个孩子曾经在观若的目光中生活过许久,她路过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想确认他是否被照顾的很好。 可是她只看了一眼,便如同被烫着了一般,很快收回了目光。 而后加快了步伐,朝着眉瑾的新房走。 走出许久之后,蔺玉觅才出言询问,“殷姐姐是害怕李玄耀那个阉人么?” “将军早已经将他收拾地服服帖帖了,他如今不过是只纸老虎。” 蔺玉觅都敢于这样公然地说李玄耀是个“阉人”,看来他如今在九江的权柄,的确是不如以往了。 但是她加快步伐,根本就不是因为李玄耀。 而是因为那个孩子。因为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萧迫,她不会认错的。 袁音弗到此时还留了一手,观若一下子明白过来,也觉得这样才是她所认识的她。 那么真正的萧迫,又去了哪里? 观若不能任由蔺玉觅这样问下去,口无遮拦,总是容易有麻烦的。 她只是问她,“袁音弗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蔺玉觅与袁音弗从前也有过节,她自然不会喜欢她的。 “六日之前,腊月初九。她似乎是被李玄耀的亲卫带回来的。” “还非要压冯副将与蒋副将一头,借着为他们准备的新婚装饰,先办了一场婚礼。” 她撇了撇嘴,“把伏大人气的半死,连夜将宅邸之中的装饰又换了一遍。” 观若微微皱了眉,“婚礼?这个意思,如今袁音弗是李玄耀的妻子?” 只有娶妻才需要举办婚礼,若是纳妾,不过是将人从偏门抬进来,摆几桌宴席而已。 蔺玉觅心中不屑之意更浓,“的确如此,如今李氏的将领见到她,还得尊称她一句李三夫人。” “从前的姜氏在时,因她和李玄耀的关系并不好,他们待她还没有那样客气呢。” “李玄耀也真是奇怪,不过袁音弗更奇怪。从前她明明是被李玄耀……” 这样的事,蔺玉觅没有再说下去。 “可如今李玄耀像是被她下了蛊一般,她说什么,他便听什么。” “每日只是抱着他那个儿子不撒手,仿佛有子万事足,也不想着去同他那个庶兄李述争锋了。” 观若低头笑了笑,“袁音弗比你我所想象的都要更有本事,李玄耀会变成如今这样,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蔺玉觅还在说着她知道的事,“将军知道袁音弗是从萧宅之中逃出来的,几次想要将她‘请’过来询问她萧宅之中的事。” “李玄耀却将她保护的很好,根本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殷姐姐,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 观若并没有回答她。 眉瑾的婚房已经在眼前,一身红衣的蒋掣才刚刚被众人簇拥着离开这里。 是新房中的礼仪也已经完成了。 第443章 新房 观若进了新房,方才的热闹散去,果然只有眉瑾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喜床上。 这是观若所见过的,眉瑾最艳丽的装扮。 从前在河东时,袁音弗妆饰的手艺是很高明的,不过用脂粉淡淡一扫,便成月脸冰肌香细腻。 可新娘的妆容都是很厚重的,常常将人的特征都化去,千人一面。 在眉瑾脸上减少了将她与其他闺阁女儿区分开的英气,更添了几分新妇的世俗娇羞,人间烟火气。 观若还是更喜欢这样的眉瑾,尽管只有一日。 她是有事要同眉瑾说,事先同晏既说过,其实蔺玉觅也可以不必在这里。 蔺玉觅原本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小女儿,在外飘零已久,见观若和眉瑾都只是同彼此对望着,并不说话,一时间也就明白过来。 “冯副将,殷姐姐,你们一起先说说话。我要去外面看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观若和眉瑾很快都同她点了点头,目送着她出了门。 再回过头来,她们同彼此对望着,心中有万千感慨,不知道该同彼此说些什么。 还是眉瑾望了一眼窗外蔺玉觅渐渐远去的背影。 “从河东出来之后,这孩子懂事的多了。不像以前一样满身都是刺,见谁便要扎谁了。” 观若也回过头去望,“我从前总担心她因为家里的事,会和你们都相处的不好,今日一见,我也就放心了。” “说起来,等过了年,她也有十四岁了。” 若还是煊赫鼎盛的人家,十四岁便可以开始相看人家,十五岁及笄,而后便能出嫁了。 眉瑾笑了笑,准备取下头上的凤冠,“她和嘉盛很好,如今嘉盛只是一心等着她及笄,再谈婚事而已。” 观若回过头来,一时间要问,见眉瑾要摘凤冠,又一下子被这件事吸引了注意。 “不要摘了,便是重,也忍一忍罢了。一生也就只有这一日而已。” 凤冠摘下之后,再要戴回去,便是不容易。她和蒋掣是情投意合,女为悦己者容,她该让他永远都记得这一日才好。 见观若出言,眉瑾也就笑了笑,不打算将凤冠摘下了。 她埋怨了一句,“这东西比小时候我拿的父亲的剑还重,实在是让人忍不得。” 埋怨也是笑着埋怨,原来正红的盖头之下,眉瑾也一直都是一张笑脸。 她朝着观若伸出手去,让她在她身边坐下,定定地望着她。 “殷姑娘,知道你能过来参加我的婚礼,我真的觉得很高兴。” “你送我的那些珍珠,我让城北的匠人打造了一副头面。准备明日行认亲礼的时候戴,你能不能在这里住上一夜?” 眉瑾的手心是很暖的,不像萧翾一般日复一日的冰凉。 观若微微摇了头,不想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眉瑾也就不问了,笑容里藏着些遗憾,“原先的那一个凤冠,有半边的翅膀摔坏了,将军后来找了很多匠人修复,才终于将它修复好了。” 尽管这件事在他们看来,是很没有意义的。 这是她会对他们之间的事说的最后一句话,若是拒绝了,她往后便不会再想了,会尊重他们的决定。 观若一下子就反应过来,眉瑾说的是晏既为她打造的那个凤冠了。 她将发髻之上的金钗一支一支抛在地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是良时易过,他们都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再回不了头。 与其让眉瑾继续这样的,只会令她觉得伤心,又很没有意义的话题,不如还是她来说一些有意义的事。 观若自怀中取出了一封信,递给了眉瑾。 “这是什么?”眉瑾不知所以,仍然将信件展开,慢慢地看了起来。 观若一直等到她将这封信看完,眼眶中渐渐地蓄满了泪水,才开了口。 “萧大人和令尊早年间在长安生活的时候曾经是朋友。当年冯氏落难,他用尽了所有,只是让人捎了一封信到南郡。” “他知道你那时在天水,希望她能想一想办法,将你从天水带到南郡,由她来保护你。” 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仍然惦念着他漂泊在外的女儿。那也是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哪怕有一丝希望,他都希望他的女儿能好好活下去。 萧翾给观若看过这封信。上面的字迹凌乱,还沾了一点化不去的血滴。 若是他还能够有时间,是绝对不会容许自己送出一封这样不体面的信的。 观若静静地望着眉瑾,“萧大人说,她接到这封信之后,曾经派人去天水赵家寻找过你的。” “只是你被赵家的人藏的很好,后来又去了太原晏家,所以她没有依照你父亲信中所说的那样做。” “毕竟他只是希望你过得好,而并不是要求你必须在南郡,在她的庇护之下。” 纵然这么多年已过去,父母之爱,不会因为时光而减少。 哪怕过去这些年,眉瑾重逢了她父亲对她的爱意,是一份弥足珍贵的礼物。 眉瑾始终都是克制而隐忍的,她听完观若的话,眼泪仍然没有落下来。 只是将那封信紧紧地贴在心口,半晌不发一言。 观若静静地等待着她将这份爱意收下,而后许久才开口,“殷姑娘,谢谢你。也请替我谢谢萧大人。” 观若取了手帕出来,轻轻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 “眉瑾,只要你今生能够平安幸福,我就觉得很高兴了。” 她再也不要看到眉瑾如前生一般孤寂了。她值得拥有世间一切幸福,连带着她家人被剥夺的一起。 下一刻眉瑾主动地拥抱着观若,珠翠金于堆叠在观若眼前。 她道:“殷姑娘,我为我从前所有的不礼貌道歉。你是个很好的人,是我不该将对梁帝的怨气发泄在你身上的。” 前世今生,今日是她和眉瑾最亲密的时候。 观若轻轻抚着她的背,“你不必道歉,你为我做的那些,我其实都明白的。” 她不过和晏既一样,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做了一万件好事,不肯说一句好话而已。真像是亲兄妹。 眉瑾靠在她肩上,“殷姑娘,我们从前是不是就认识?” 第444章 不同 前世今生,哪怕是并没有重活一世的人,冥冥之中,是否也会有所感应? 从新房之中出来,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侍女引着观若往单为她准备的厢房去用晚膳,一路上观若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前院都是晏氏的男宾,后院之中也有众多观若并不想见到的人,譬如李媛翊,譬如袁音弗。 她独自一人用完晚膳,将这一日的热闹珍藏在心中再离开,才是最好的。 眼前是美味珍馐,观若倒是并没有什么胃口。 还有一壶梅花好酒,观若为自己斟一盏酒,饮了一口,望向了窗外的梅花。 与萧宅不同,晏既的官邸之中,四处都有艳丽花朵。是因为他身边有惜花之人,也有如花朵一般娇艳的女子。 她从新房走到此处,邂逅过好几丛开得正好的山茶花。 寻常一样窗前月,红梅疏影,月底香英白,令人觉得无比清雅与舒适。 明月淡飞琼,阴云薄中酒。观若听着院落之外的丝竹之声,静静的饮完了这一杯酒。 门前很快落下一道影子,只是它一直停在原处,一动也不曾动。 蔺玉觅离开之后再没有回来,观若便知道,是有人要过来了。 夜来月底,今日尊前,未当佳期。 她只是又拿起酒壶,继续为自己添酒。 那个影子动了动,缓缓的朝着她走过来。他背后漫天的风雪,好像都是因他而生,被他带过来的。 “你变了许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递给观若一枝他方折下的红梅花。那上面还落了雪,梅花也白头。 观若接了过来,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重又取出了一个杯子,满上琼浆玉露,推到了他手边。 “一年多的时间,虽算不得是吴霜侵绿鬓,但人,又哪里有不变的呢?其实将军也变了许多。” 晏既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酒,很快一饮而尽了。 旋即似是心中有气,言语之中多了几分挑衅之意。 “哦?你既然说我变了,你倒是说一说,我到底哪里变了?” 他说完这句话,也许是冷酒入喉,很快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也或许是他的身体这样久都根本没有好起来,也不会再完全好起来了。 观若止住了心中的关切之意,她早已经没有立场了。 而他要她说,她就说给他听。 “从前将军不会总是咳嗽的,在冬夜里,身体会比暖炉还暖。便是在雪地里打几个滚,只怕也没有关系。” 前生他们在云蔚山的时候,山中并没有下过雪,这不过是她的一个比喻而已。不知道今生同时的河东是否曾经下过。 今日眉瑾的话让她实在有太多感慨,她分明没有醉,说起话来,所思所想,也像是醉了。 一年多的时间,他们没有见过云蔚山中的雪。可见一年的时间是多么的短暂。 可到了今生,这一年来,这么就这样漫长了呢? 晏既沉默了片刻,并不想令她在他身体的事情上多作发言。 于是他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酒壶,又为自己重新添满。“还有呢?” 观若知道他心中有怨气,并不想同他计较什么,只是听凭自己的心意,慢慢地将杯中酒饮完了。 “这一年多来,将军接连拿下了颍川、淮阳、九江。” “经历过那么多的战事,人自然会变得有所不同,其中的区别,便不必我一一细数了。” 她早已经偷偷望过他了,将他如今的模样深深地纂刻在了心里。 常年风吹日晒,相比从前,他的肤色变得更深了一些。五官更如同刀凿斧刻,失去了长安少年郎的一点钝角。 原本是金鞭美少年,到如今,他更像是一个已经成熟的男人。 他是从云蔚山里那个天真不知事的少年成长而来的,那时候他短暂地属于过她。 而此刻的他,其实让她感到了一种无所适从的陌生感。 一年不足漫长,可于日日都在经历风霜的他们彼此而言,实在已经足够将他们变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晏既放在桌上的手紧紧地收拢成了拳,他又问她,“就只有这些吗?再没有别的?” 这一次他不待观若回答,自己先道:“阿若,我和李媛翊之间的事,并不是你看到,或者是你所想的那样的,我……” 观若很快打断了他,今夜分明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并不想在他口中听见其他女子的名字。 更何况她不在时,是“阿媛”,她在时,又变成冷冰冰的“李媛翊。” 没意思。 她抬起眼,静静地望着晏既。 他此时的神情就像是小炉之上沸腾的梅花酒,而她是天上飞琼,落入他眼中,很快便会瓦解的。 欲论心,先掩泪。 “将军觉得,此时这件事是最重要的么?” 她反问了一句,更是点燃了他眼中的火星,他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没有人能替他展平。 “殷观若,在你心中,是不是什么都来不及,也什么都不重要了?” 在他口中,她也从“阿若”,变回了今生的起点。 他的一声“殷观若”,满含着怒气与嘲讽,她几乎要以为下一刻就会有一把剑横在她面前,令她看见自己的鲜血。 他的怒气仍然是对着她的,可与过往不同,他的嘲讽,却似是对着他自己的。 她好想笑着同他说一句,“你看,连这一点都不同了,我们还如何与过去最好的时候相同呢?” 但是她终究没有。 观若看着晏既的眼睛,语气万般笃定,“是。我与将军之间,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也什么都不重要了。” 若是萧翾不曾在她面前吐那一口血,她不曾知道那些秘密,或者她会愿意听一听晏既今日的解释,她会有片刻动摇的。 尽管结局大约还是一样,因为李媛翊或是旁的世家女,因为他们之间的不平等,她没法和他在一起。 但是她先知道了那些事,迫着她出于同情,出于责任,出于对萧翾的爱留在她身边。 所以不会了。再不会了。 观若不过是沿着晏既所说话的轨迹重新说了一遍,却令他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了下去。 房中银缸之上的烛火为夜风所惑,剧烈地摇晃起来。 晏既面上的光影是鲜活的,他却不是。 第445章 解释 晏既面上的光彩,并没有能够恢复过来。他忍着他胸中的郁气,忍着咳嗽,忍得十分辛苦。 观若只作未觉,定定地望着杯中酒,她一下子也觉得寡然无味起来。 到情深,俱是怨。新愁旧恨梅花酒,终究不似南郡的玉露酒那样好。 他们不必这样一直赌气下去的,结局已经算不得美好,为何还要含着对彼此的一份怨,一直走到原本就充满艰辛的将来。 于是观若问晏既,“将军既然说我也变了,不知道我又变在哪里?” 晏既伸手要取酒杯,观若眼疾手快,先将他的杯子夺了过来。 是侍女的疏忽,他不该喝冷酒。 换做他没有望着她,“骑马飞驰,酒浓人清醒,这两件事,你从前都做不到。” 观若低头笑了笑,“马术与剑术,都是萧大人令她身边的女官教导我的。” “乱世之中,哪怕不能保护别人,至少要学会自保。” 她已经见过太多死亡,太多悲剧,不想这样的命运有一天轻易地落到她头上来。不想因为这些事而惶惶不可终日。 “那一把剑,还在我那里。” 观若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应当是他原本要送她的那一把剑。可惜她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尽管在拿到萧翾的那一把剑的时候,她心中生出过一点淡淡的怨。 观若的手紧紧地捏着杯盏,保持着这样的动作太久,杯中酒都要被她捂热了。 “我已经不需要了,萧大人送我的那一把剑很锋利,我也用的很顺手。”她已经用它保护过自己,保护过萧翾。 “将军若是也不需要这把剑,可以送给旁人,或者……送给将来您的女儿。” 晏既要送给她的东西,精心雕琢了许久,一定是很好的。丢掉未免可惜。 她说这样的话,并没有要刺痛他的意思。也是说出来之后,才觉得或许不妥。 于是她掩袖,将杯中酒都饮尽了。 在这个间隙里,晏既重又拿过了方才的酒壶,为自己满杯。 观若便不再劝他了,“至于喝酒,也是因为萧大人喜欢,我常常陪伴她。” 沈醉换悲凉,清歌也就不会再断肠。 她和萧翾一起饮酒,想的是她们自己的事,醉的也是她们彼此不同的往事。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是要靠这一点酒意来入睡的。 但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已经不再需要了。 晏既举起酒杯,同观若碰了碰,清脆的一声响。 “你还变了许多,谈吐,见解……有好多封信,都是你写的,对不对?萧翾究竟待你好不好?” 这个问题问出口,他自嘲地笑了笑,“自然是好了。若是不好,你不会这样死心塌地地跟着她。” 不肯回他身边来,甚至同裴俶在一起。 观若放下了酒杯,以手托腮,她需要喝的慢一些了,不然还是会醉的。 若是醉了,今夜就回不去了,不知道又要闹出多少风波来。 她望着窗外不曾停下来的雪花,“若将军不是知道是我写的,又何必每一封信都自己亲自来回呢?” 她知道并不是她多心了,事实便是如此。 惜别漫成良夜醉,解愁时有翠笺还。于晏既而言,这是不是排解他对她思念的一种方式? 她继续问他,“我的字,同文嘉皇后的确是很相似的吧?” 她从前在梁宫之中是一笔一划临摹的,将他人的东西变作了自己的。把自己一步一步,变作了旁人的影子。 若不相似,如何引来他亲手书就的回信呢? “晏氏族中女子,譬如如今的阿柔,临摹的都是姑姑的字帖。你与她的字相似,并不能说明什么。” 不能说明她已经被梁帝和袁静训造就成了姑姑的影子,她还是她自己。 观若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知道晏既是懂得她的。 他知道过往她从前常常因为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由他人强行造就的与文嘉皇后相似之处而感到沮丧,所以他一如往常安慰她,仍然留存着这份温柔。 冷酒入喉,在她身体上发散出来,终于是暖的了。 观若想抛去他们彼此都有的那一点郁气,同他说一些真心的话,她的时间不多了,她总是要回到南城里去。 可是她说这些话,也不过是为了让他能够更看清他们之间的距离而已。 “中秋那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开了口,又不知道究竟该从何说起。 还是从她自己身上的事说起。 “接到侍女报信,我以为是萧大人出了什么事,所以才急匆匆地出门的。” 她不能告诉他她有一瞬间后悔过,告诉他她原本想要折返,请他等一等他。 而此时她再提起“萧大人”,晏既应当不至于误会了。 “而后我就在花园之中遇见了拦路的裴灵献。”裴俶已经从萧氏叛逃,不再拥有这个姓氏了。 “他令我闻了一种香雾,我很快便失去了力气,只能任由他摆布。” 听到这里,晏既的神情瞬间就重又鲜活起来,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 观若以眼神制止了他,自己说了下去,“我从没有与裴灵献有过什么不该有的情感。” “即便同在萧氏麾下,我和他也是陌路人,甚至是敌人。” 是她自己的清誉,她总是要澄清的。 “萧大人曾经给过我机会杀他,我将要下手的时候,终究没有能够成功。” 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可惜。 她抬头望着晏既,“若是将军能有机会杀了他,请千万连着我的那一份一起,不要留情。” 晏既似乎越加心潮澎湃起来,方才的不悦与伤心荡然无存。 但是他很快又反应过来了,“裴灵献究竟还对你做了什么?” 能将一只白兔,逼的要亲手举刀屠狼。 梁上君子,不喜欢的礼物,不情愿的吻,其实也没有什么了。观若摇了摇头。 “萧大人对他不薄,可是他生来便是养不熟的狼。” “既然养不熟,又怕他反而伤害我所在意的人,自然是只能先下手将他毁去了。” 晏既便不再追问了,忍了再忍。 只是承诺,“我会令人一直追寻他的踪迹的,这原本也是我一直在做的事。” 他的手,落在了他的右胸之上。 第446章 雪上 不知不觉,这一壶酒已经饮尽了。 晏既没有再令人取新酒过来,他们之间,本也不必酒来调剂关系。 观若方才说了她与裴俶之间的事,晏既也仍然坚持着要澄清他与李媛翊之间的事。 “你在萧翾身边,想必也听说过陇西李郜曾经想以我的婚事来决定是否出兵援助太原的事。” 观若其实并不想知道他和李媛翊之间的事。这些事令她伤心,也是她修筑起心房,安宁地呆在南城的屏障。 但是她知道她最好还是不要打断晏既。于是她只是柔顺地点了点头。 “我不打算答应这门婚事,甚至打算破釜沉舟,看着太原覆灭在北方三郡的人手里。” 听见他这样说,观若心中到底还是惊了惊。 她知道晏既最讨厌旁人威胁他,却没想到李郜以婚事相挟,他居然可以为此放弃太原,放弃他的故园。 下一句话便是转折,“那时候我受了重伤,还来不及对这些事做出安排。” “是阿媛写信给她的父亲,以死相逼,要求他收回这个要求。若是没有阿媛的明事理,我不知道这件事后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他或许承受的起,也或许要花上数年的时间,来抚平这一切,洗刷逼死父亲的骂名,安抚母亲心中的痕迹。 “就是因为这样,阿媛同李玄耀决裂,之后我才会一直带着她,照顾她的。” “可我和她之间,哪怕是上一次在萧宅之中你所看到的,都是有意无意的误会而已。” 他的目光低下来,落在观若的手上。 这双手他紧紧地握过无数次,又在梦中遇见过无数次。在他眼前,往事已成空,他还是无法触碰。 “是因为我的伤太重了,不能在萧宅之中自己行走,只能让她来搀扶我,掩人耳目而已。” 他知道她能明白的。若是萧翾身体有异,她也是决计不会让她的盟友,让她的敌人知道这件事的。 “阿媛知道我心有所属,从来也不会越雷池一步,她甚至提醒我,要早些将这一切都同你说清楚。” 观若听完,反而更觉得心中酸涩无比。 越是知道这些事都是误会,越是知道他们之间或许什么都没有,她才越是觉得难过。 她与他之间的沟壑无比生动地横亘在她面前,唯一一次跨过的机会,终究是湮没在了这一场其实根本不足为外人道的误会里。 她还是不得不打断晏既,抬起眼望着他,藏不住眼中的泪。 “将军难道还不明白吗?这的确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最重要的是萧翾,是她不能离开萧翾。 最重要的不是李媛翊,是他未来还要经历的诸多磨难与无可奈何。 她不想做被牺牲的一个,也不想牺牲其他女子的人生。 “将军可曾读过《北史》之中,乙弗皇后的故事?” 在男人的历史之中,女子永远不过镶边而已。 于是观若将话说的更直白了些,“我不想看着我自己一步一步成为‘万夫人’,也不想将这世间的任何一个女子逼成‘李夫人’。” “将军,你该明白了。” 晏既迷惘了片刻,“阿若,你于我而言怎么会是万丽稚呢,我和我父亲不一样,我……” 剩余的话,湮没在了他的喉咙里。 厢房之中明明没有风,他又别过身体,剧烈地咳嗽了一阵。 方才的那些光彩,顷刻之间又消散了,再抓不住。 又终究有什么不一样。 他好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我了?” 观若摇了摇头,心中万般遗憾。 “并不是我不相信将军,只是世事如此,你我不过都是平凡人,都需要认命。” 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这种未知,令所有的承诺都苍白的如同顷刻便会化去的雪片。 没有人会相信雪片,纵然有人欣赏。 观若站起来,同晏既告别,“时间已经不早了,眉瑾与蒋副将大礼已成,是我该回去的时候了。” 晏既没有说话。 于是她越加没有留恋,戴上了风帽,走进屋外的风雪里去。 没有人来为她引路,或者她需要自己寻找。在她将要走到廊下的时候,晏既大步追了出来,拿着他方才赠给她的那枝红梅花。 不过片刻之间,梅花之上,与他发间都落了雪。他与梅花共白头。 “你忘记将这枝梅花带走了。我送你出城。” 观若接过来,抖落梅花之上的雪,或许也会抖落花瓣。她将它珍而重之地别在胸前。 这样的梅花,她原本想要藉草携壶,与他一同去看的。 可是她只能忽略它原本的意义,“今夜北城梅花,将落于南城的梅瓶之中。” “不知道南城与北城的百姓,又究竟什么时候能与从前一般。” 晏既与她并肩,从灯火煊耀之处,渐入阑珊。 踏莎与打萍并肩站在一起,等候着他们的主人。 观若和晏既很快上了马,朝着城楼走去。她心中没有任何期待,比来时走的还要缓慢。 雪夜无声,月色晦暗,街市之上已经没有人。 晏既一直都望着她,无人点灯,望不清她的脸。 城楼距离他的官邸还是太近了,原本是为了他日日都能走上城楼,望着不再属于他的她。 而今只见,湿锚楼台,酿寒城阙,不见春红吹到。 不能指望城楼,便只能指望此刻的风雪。 他希望这雪下得大一些,再大一些。堵住城门,永远也不要化去,让她再不能回去,再不能离开他。 可惜从来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风雪不过能抹去她存在过的痕迹而已。 晏既在城门之下停驻,看着面前银白一片,总是无人踏过的雪地。看着那一袭红裳,缓缓地走过,连头也不曾回一回。 在南城城楼缓缓打开的时候,观若终于回过了头。 一眼也是千万年,“将军,请您早些回去吧。” 风重雪深,他不该在这里了。他该重新走回灯火煊赫之处,去祝福他的妹妹,祝福他的同袍。 观若说完这句话,一扬马鞭,飞快地奔驰入南城之中,听着城门被守城的士兵关上,沉闷地一声响。 观若的心弦骤然绷断,令她一瞬间喘不过气来,不得不令打萍慢下了脚步。 再回头,隔着城门,她已经再看不见晏既了。 她是山回路转不见君,而城楼的那一侧,晏既所剩下的,是雪上空留马行处。 她重新扬起马鞭,朝着萧宅飞驰而去。 第447章 后悔 待到观若回到萧府之中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时分了。 或者说也光是夜深。因为无论白日还是夜晚,萧府之中几乎总是安静的,没有分别。 只有那个院子不是。 观若下了马,走入府中,朝着那个院子走。 萧翾还没有休息,院中有歌女的声音,像是还没有结束她的夜宴。 观若靠在那个院子附近回廊的廊柱上,红梅花还在手中,她无力地仰头望着明月。 雪已经停下来了,繁云破后,风高露冷,无奈月分明。 自从她发觉城门沉闷地关上之后,她再也望不见晏既,便如同战败的士兵一般向着萧宅溃逃。 酒意上头,加上纵马疾驰,她的心跳快的无以复加,也很快抽去了她身上的力气。 她从北城归来,哪怕今日之事全然是她们两个人的私事,并没有任何政治意味,她也是要同南城之主萧翾说一说晏既官邸之中的见闻的。 她靠在冷冰冰的廊柱之上,夺取了它身上的月光,拂落了她身上肩上的雪。 周围无人,所有的人都被大雪驱赶到了她们自己的屋子里。 观若静静地听着那个院子之中的歌女为萧翾歌唱,将她的歌声散落于雪夜之中,引伤心人听。 “绿绮琴中心事,齐纨扇上时光。五陵年少浑薄幸,轻如曲水飘香。夜夜魂消梦峡,年年泪尽啼湘。” 上阕唱完,停了停,才开始唱下阙。 “归雁行边远字,惊莺舞处离肠。蕙楼多少铅华在,从来错倚红妆。可羡邻姬十五,金钗早嫁王昌。” 萧翾已经许久没有叫人唱这首《何满子》了。上一次听到,是她们在南郡江陵城萧宅之中的最后一场夜宴。 绿绮本是相如之琴,《凤求凰》的结局,却也不过是《白头吟》,“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而已。 而这一首《何满子》,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是不是也字字句句,都在唱萧翾的当年? 观若有些烦躁地将寒英落满的斗篷取下,新起了夜风,她没法再在寒凉的回廊之上呆下去。 她将那支红梅花随手抛在了雪地里,只能进了那个院子,等着凌波为她向萧翾通报。 萧翾原本就在等着她,凌波不过才转进屋中,很快便又出来,让观若进门。 一曲暂毕,珠楼娘子站在一旁,等着丝竹再起,再为萧翾重新歌一遍。还是一样的《何满子》。 观若坐在萧翾身旁,脊背为她寒凉的手所轻抚,在萧翾身旁再听一遍,心中又更添了几分排解不去的愁怨。 自到庐江城,裴俶不过在府中住了寥寥几夜而已。 便是那样的几夜,他也几乎时时都要过来骚扰观若,应当是没有时间,听珠楼娘子诉她的衷情的。 而这一次他更是干脆叛逃,什么也来不及给在意他的人留下,珠楼娘子憔悴的厉害了。 便是嗓音,听起来也不如从前那样圆润如东珠了。 幸而唱这样的曲子,添上对五陵少年薄幸的闺怨,原本也是合时宜的。 这一遍歌完,萧翾很快摆了摆手,令房中所有的人顷刻间都退了下去。 她要和观若说话,总是只有她们两人。 她往这一瞬间人去楼空,空寂下来的厅堂,取过了一旁的酒壶,为观若倒了一杯酒。 “这里原本是陈氏太夫人所住的院落,这个厅堂,是每日晨昏定省,儿孙满堂。” “而我,却不过有满堂的歌女乐伎而已。” 在雪夜之中飞驰骋许久,观若面上由酒意引发的红潮,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接过金樽,回忆起珠楼娘子所唱的歌词,“难道大人也曾后悔过,不曾‘早嫁王昌’么?” 这歌曲不过提及早早出嫁成家的邻家女儿,可后来的生活究竟如何,终究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萧翾的性格与心性注定了她没法过这样平凡的人生,任凭谁家女儿欣羡,都不会是萧翾的。 她听的,不过是曲中的“薄幸”二字而已。 萧翾听罢,轻轻笑起来,伴随着窗外雪重折竹的声音,“后悔从来无用,无用之人才会后悔。” “便嫁王昌又如何,礼教皇权之下,女子永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观若举起酒杯,方才发觉杯中的原来不是玉露酒,而是金风酿。木樨花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她一饮而尽。 “大人不是无用之人,可是方才,到底是发了一点无用的感慨。” “若是子孙后辈无能,如陈氏的太夫人一般,满堂儿孙所带来的人生乐趣,恐怕还远不如满堂歌女。” 萧翾又亲自为观若满了酒,“这话说的不错,倒值得再浮三大白。” 观若看着她为她倒了酒,慢慢地勾起唇角,“今日欢庆,在北城中也饮了不少的酒,幸而大人体谅,此时便只予我金风酿了。” 萧翾倚靠在榻上,神情慵懒,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观若的青丝。“是那个人同你喝的酒?” 观若很干脆的承认了,“的确如此,他准备的是一壶梅花酒,好似比玉露酒要更烈一些。” “我从前在伏大人面前饮酒,不过一杯之数,便不省人事了。后来他笑我,酒量不过如他七、八岁之时。” 她又饮完了杯中酒,不必萧翾动手,她自己添上。 “而今夜我与他对饮,五五之数,只怕他回想起来,是要觉得惊异的不得了了。” 萧翾的手指冰凉,穿过观若的发间,也如同是飞琼融化在她发上一般。 只是飞琼化就的雪水尚且有形,这份凉意却不可捉摸,也时时刻刻都游走在萧翾的身体里,驱不散了。 “你在我身边的改变岂止这一条,他应当能明白这是好事。” 观若点了点头,又对萧翾道:“我同他说过那个比喻了。” 满是苦涩,“我是万丽稚,李媛翊是李夫人。他并没有能够说出什么来。” 他们的谈话,也就在那时戛然而止。后面的话,都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了。 萧翾沉默了片刻,“任何的决定,都要自己来下。今夜之后,或许他也会明白你的心意,从而下他的决定了。” 结束或是继续,仍然是未知之数。她毕竟不是观若,也根本就不了解晏既。 但他们都不会有什么机会后悔了。 第448章 放弃 萧翾说完这句话,见观若的情绪不好,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转而问起了她别的事,期冀她能早些将自己的情绪调节过来。 “今日在北城晏氏的官邸,冯眉瑾成婚,可还热闹?” 观若的目光落在地面上,沉默了片刻,才勉强开口道:“今日的眉瑾很美,是我见过最幸福的她。” “她希望我能代她向您道谢,她觉得她收到了一份最好的新婚礼物。” 没有父母高堂,这封信给予了她足够的爱和祝福。她往后的人生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而礼堂之中是很热闹的。九江之地,除却陈、吴两家,其他的世家也不少。” 在晏既进门之前,她一直都在着意观察。 “我们萧氏总是闭门谢客,有许多殷勤献不进来,便都投到晏氏门下了。” “您给我那些画像,我都同今日出现在礼堂之中的人比对过了,大约能知道到底有哪些高门决意与晏氏交好。” 晏既也不是什么平易近人之人,眉瑾成婚,已经算是难得的喜事,可以敞开大门,给旁人一个吹捧他的机会。 这些人自然是不会放过的。这不过是一点小事,防一防有些人两面三刀,两面讨好,也不算是利用眉瑾。 更是给萧氏这些探听消息的细作省了许多的时间。 萧翾意兴阑珊,“意料之中而已,还有没有一些旁的消息?” 观若骤然想起来,今日她还遇见了袁音弗。 她的神色越加难看起来,“袁音弗在数日之前便已经投靠了李玄耀,甚至已经同他成了亲。” “如今李氏的将领,都要尊称她一声‘李三夫人’。” 名正言顺,心甘情愿地同李玄耀做起夫妻来,现在想一想,观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便是这样的消息,似乎也不值得萧翾费一费心神,“她早便已经同李玄耀眉来眼去,会有今日,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在她出逃的那一日没有能够在南城捉住她,我便已经知道,是捉不住她的了。” “我反而更要高看她一眼,连这样的羞辱都能容忍,她所求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观若自嘲地笑了笑,“总之是我与大人所不能给的东西。” “她是惟利是图的人,又知道萧氏太多的事,不得不防……” 她望向了萧翾,“大人,今日我见到她,也在李玄耀怀中见到了一个孩子。他觉得那是阿迫,是他的儿子。” 可是分明不是,他的儿子她比他更熟悉,她是不会认错的。 萧翾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袁音弗要逃出去,相较之下,总是比一个什么都不懂,只知哭啼的孩子要容易的多。” “她留了一手……或者这个孩子,还在南城之中也说不定。” 观若就是这个意思。人非草木,袁音弗对真正的阿迫不会一丝情感也无,否则为何不愿将他带到李玄耀面前。 仅仅只是为了戏耍李玄耀么?观若倒觉得不是如此。 她今日同她说的话,她想要从李玄耀身上谋求的事,并非是完全没有危险,不必付出代价的。 一个母亲,怎么舍得让自己亲生的孩子真正的以身犯险? 若是她们能找到萧迫,并且想办法将这萧迫在她们手中的这件事告知袁音弗,也就不必担心她与萧氏为难,随意透露萧氏的事了。 萧翾摇起了那个铃铛,凌波很快进门来,接了萧翾的吩咐。 带进来一阵屋外的寒气,又很快退出去了。 方才她们在讨论正事,这寒气又令观若想到了夜晚时她与晏既并肩走在大雪之中的时候。 一下子悲从心来,她靠在了萧翾怀里。 “大人,当年您与那位高大人诀别的时候,您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像萧翾这样的女子,居然也曾经被男子所放弃。 观若原来是想问她,她被高烨所放弃的时候,在那一瞬间里究竟是怎样想的。可是这样的话毕竟太伤人了。 她只能委婉一些,让她比较一番,她那时的心绪和她今夜是否相同。 在晏既没有把反驳的话说下去的时候,观若就已经知道,她其实是被放弃了,尽管她是先放弃的那一个。 他们之间的情意从来不是假的,便是演戏,也演不了那样多的细节。 尽管分别之后,他们之间又掺进来了其他的人,但是观若从来也没有怀疑过晏既仍然是爱她的。 这份爱才是他们之间彼此连结的纽带,纵然她先斩断了一边,也还有一边是相连的。 但今夜过去之后,他们之间或许便与从前全然不同了。两生的缘分,断在今夜的雪地里。 她今日去参加眉瑾的婚礼,究竟是得到多一些,还是失去多一些。 萧翾拿起了酒杯,姿态优雅。 在送酒入喉之前,她回答了观若的问题,“我想杀了他,想要他死。” 观若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她,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地发着抖。 那种恨意刻在骨髓里,即便是十数年之后想起来,仍然让她克制不了自己。 “我见不到高烨死,他死的太早了。”只比她的那个孩子要晚一点而已。 “他是死在高熠手里的,所以我一定要见到高熠死。” 观若抹了一把自己眼角的泪,又想起别事,很快打起了精神来,“所以大人更该早些休息,好好保重身体了。” 不然她怕她走不到薛郡,见不到她想要见到的,就像当年一样。 萧翾将她的目光重新落在观若身上,伸出手,将她抹不尽的泪都抹尽了。 “不要再想了,再饮一杯酒,回去之后好好地睡一觉。再也不会有人来扰你的清梦了。” 裴俶已经不在,怕的只是有人会入梦。 酒壶已空,只剩下观若杯中的半杯金风酿。 原来觉得薄酒也苦,到如今,却只闻其香,到嘴里都没有味道,只有眼泪的咸涩而已。 “很快又是除夕,又是新年,而后是上元。” “上元灯会,南北城门洞开,令分别数月的百姓团圆。阿若,到时候你也去街市上好好游玩一番。” 上元佳节,花市灯如昼。 而后,便要好好的筹谋将来之事,或许再不会轻易展青葱笑颜了。 第449章 洞开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是观若小时长安城的上元节。 她很小的时候记忆已经朦胧,只记得她似乎曾经被父亲顶在肩膀上,仰头看着街市上悬挂的那些花灯,是她触手可及的星星。 当她是再大一些的孩子的时候,父亲终日不在家中,在家之时也常常醉死。 她便和邻舍女伴一起上街,在街市上囫囵吞枣一般地游玩一番,便早早地回来了。 可就算是这样,她也觉得很快乐。 不过如今她已经不是孩子,不需要再有这些。 南北城门在上元节时洞开,不是由萧翾一个人能够决定的。观若之前并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两边城门都打开,街市之上的人流势必会很大,也会混进来一些人,大人和他,真的都想好了么?” 她不知道这是萧翾的目的,还是她疏于防范之处。尽管萧翾想不到这一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这也不会是萧翾专门为她做的事,观若还不至于这样天真。 萧翾望着她,眼中慈爱之色尽显,很像是一个母亲,在看自己的孩子。 “南北城互通有无,是晏明之先提出来的建议,不过是为了被我们生生分离的百姓,也能有机会在佳节时重逢而已。” 她的手指绕着观若的一缕青丝,她的头发很长,是她所绕不完的。 在这个时候,观若忽而觉得有些遗憾。 她自己的母亲离开的太早,小时候同她玩这样的游戏,绕过几圈,她头发的长度便不够了。 “晏明之时行事光明磊落的君子,我是手段毒辣的小人,是他怕我,还是我怕他?” 观若全然站在萧氏的角度思考问题。 “君子也未必一直是君子,既然是他先提出来,或许便是要安排一些事。防人之心不可无。” 晏既说是为庐江城的百姓,这是他会做的事吗? 似乎是的,可是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无法言说。 萧翾的手骤然松开,观若的青丝在空中飞速地旋转过几圈,最终停在她胸前。 “如今的庐江南城之中,最值得图谋的不过只有我的性命而已。但要我的性命,只怕他晏明之还是做不到的。” “阿若,你不必担心那么多。你不过也还是个孩子而已,你已经为我做了足够多的事。” “在有限的时间里,你也已经学会了足够多的东西了。” “在东北数郡恩怨见解之上,你其实做的很好,有一些甚至与我的谋士不谋而合,令我感觉到了惊喜。” “是我一直没有透露给你这一点。” 听见萧翾的话,观若的脸庞一下子明亮起来。 萧翾是很少在这些事情上夸赞她的,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这样的夸奖,应当还是第一次。 方才的郁郁与不安顷刻扫去,她是一个不常常被先生夸奖的学生,笨拙地表达着她的喜悦。 “大人,往后我会做的更好的。” 是为了她,更是为了她自己。与其寄希望于让旁人来改变自己的现状,永远都不如相信自己。 萧翾伸手,为观若整理了长发,手上也沾染了一点梅花香。 “越宅清萼园之中的梅花,如今开的好么?” 观若一直身在香气之中,并不知道萧翾为何忽而这样问,也不知道她口中的“越宅”究竟是何处。 在那一瞬间里,观若几乎要以为萧翾是和远在薛郡的高熠一样,是将她错认成另一个人,偏要她与他们分享一段她根本不曾参与的经历。 萧翾为她解释,“如今晏氏的官邸,便是从前庐江城另一个世家越家的祖宅。” “甚至我们如今脚下的这座宅邸,数十年前,也不过是越氏的一处别院而已。” 观若便明白了过来,“今日一路都有人引路,该去哪里,便去哪里,不曾去过清萼园。” 萧翾似乎是有些遗憾,“从前越氏的太夫人深爱梅花,清萼园中有上千株梅花,开花之时,可以同太原晏氏满山的玉楼琼钩相提并论。” “可惜了,你不曾有机会见一见。” 怕萧翾不喜,她早已经将晏既赠予的梅花暂时抛却了,这一段香气却仍然停留在她身上,不曾散去。 “今年的梅花,大约不似从前那样好。我在府邸之中呆了许久,也曾经四处走动,却几乎没有闻见过花香。” 这样多的梅花,同时开放,清芬十里,可是除却晏既赠予她的这一枝,她没有闻到其他梅花的香气。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 而萧翾既然觉得如此遗憾,想必是她曾经见过清萼园中疏影横斜,露痕轻缀的无限佳丽。 “大人从前,同越氏的人很熟悉么?” 晏氏占据了越氏的祖宅,越氏之人又在哪里? 萧翾摇了摇头,“算不得很熟悉,只是我祖母的双胞妹妹嫁入了越家,就是我方才所说过性爱梅花的那位越老夫人。” “自她之后,越氏之女,几乎都是深爱梅花的。” “四郎的母亲便是越氏之女,嫁入陈家,做了陈氏家主的妻子。只可惜没有多久,便如梅花一般凋谢在春风里了。” 痴恋梅花,也痴恋自己的丈夫,爱错了人,结局总是不美好的。 这应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了,观若应当并没有机会能知道。 便是知道,除却为故事之中的人喟叹,也再做不了什么。 不必徒增伤感,也不必在再见到陈郎君时,不自觉地添上几分对他的同情。 她只知道原来萧翎曾经跟她说过的一些话是错的,而陈郎君那样喜爱梅花,也同红梅花相衬,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 萧翾沉默了片刻,没有要为观若开启这段往事的意思。 “时辰已经不早了,阿若,你该回去了。” 观若也记挂起了被她随手抛却在路旁的梅花。那或许是一些人求而不得的东西,她也要懂得珍惜。 观若站起来,同萧翾行礼。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裾,她才发觉其实这酒又已经让她醉了。 希望雪后的夜风温柔,不要吹走她的困倦之意,令她能在月圆之夜做一个好梦。 第450章 抉择 观若从房中出来的时候,兰桡已经带着一件新的斗篷候在廊下了。 她似乎等的有些久了,被夜风吹拂的太久,在廊下百无聊赖地活动着身体,期冀能让自己暖一些。 兰桡一见观若出来,很快便迎了上来,为观若系上了斗篷。 一面系斗篷,一面对观若道:“大人今日辛苦了,云蔚居中已经备好了热水,您可以好好地放松一下。” 观若舒心地笑了笑,同样对她道:“你回去之后也好好地洗个澡,不要着了风寒,让桂棹帮你。” 系完斗篷,兰桡为观若点灯,主仆二人朝着院外走去。 走至回廊之上,观若便从兰桡手中接过了灯笼,细细地探着回廊之外的雪地,希冀能够找到那枝已经被她随手抛下的红梅。 旁人的踏雪寻梅是寻梅花欣赏,她却是如此小心地,寻找被她轻易丢弃的东西。 她分明只是将那梅枝抛在了回廊之下的雪地里,可是她与兰桡一起来回找了几遍,都没有再寻到。 在观若进入萧翾院子的这段时间里,天空中并没有再落雪,它不是被冰雪掩埋,便是已经被无知的过路人带走了。 观若心中有些许遗憾,可是她终究不能为一枝梅花动什么干戈。 “殷大人是在找这枝梅花么?” 冰冷的空气之中,香气流动也是很缓慢的。 珠楼娘子走路无声,观若与兰桡又各自低头,月色不够明亮,更没有灯火,她们居然都没有发现她走近了她们。 她方才才为萧翾引吭高歌了许久,此时行走在寒夜之中,如水珠圆润的嗓音也如同被凝结成了冰块,不是悦耳动听的。 观若看了她手中的梅枝一眼,或许今夜她再想要将它要回来,不是那样容易的了。 那梅枝原本是晏既精心折取的,上面的每一朵梅花都开的正好,净洗铅华。 纵然观若一路快马疾驰,也一路都小心注意着它,不曾让它零落在疾风骤雨之中。 可是它此时在珠楼娘子手中,却瓣瓣凋零,有一些只剩下了淡黄的花蕊。太可惜了。 珠楼娘子也低头看花,“实在抱歉。” “我在此处等候殷大人太久,百无聊赖,心中烦闷,什么也做不到,便只能拿这比我更无能的梅花来出气了。” 在萧宅之中呆了一年多,珠楼娘子日日都和妙音殿中的那些歌女乐伎在一起,梁朝的官话已经说的很好了。 既然她无意归还,观若也并没有非要强求她将这枝梅花还给她。 她只是想早些回去,早些休息,明日能有更多的心力,来处理更多的事。 珠楼娘子缘何候在此处她知道,不想理会,也不想同她计较什么。 观若越过她,望向了她要走的路,“既是如此,珠楼娘子便不必将它归还于我了。” “夜阑人静,我要回去休息了。” 观若才走了一步,便被珠楼娘子张开瘦弱的双臂拦下,在月色之下,如同一只展翅的蝴蝶。 可是于观若而言,并不是美的。 “我方才已经说过,我是在此处等待殷大人的。” “殷大人此前已经数次拒绝了我的求见,今日我在此处等候了许久,您便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她的神情万般执拗,眼中却有蓄有将落未落的泪水,挼尽观者心中万般同情。 若不是观若之前便已经了解她,有几分知晓她的为人,只怕此时要以为这不过是世间一些聪慧女子对付蠢钝男子的手段了。 珠楼娘子此时向她求一个机会,可裴俶与袁音弗,何尝给过她机会? 这件事一直没有同旁人说起,是为了她的清誉。 可也因此,裴俶和袁音弗的忽而叛逃,在珠楼娘子这样的人心中,便一直都是一个迷。 她们只知道第一个下令追捕袁音弗与裴俶的人是她,再无其他。 珠楼娘子一心痴恋裴俶,他却从未将她放在心上。 似他那般无情,连自己的母亲都能下手的人,一个爱慕着他,他却并不在意的人,当然不会被他带走,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 爱与不爱从来如隔山海。 珠楼娘子是要从她这里求一个答案,求可能的宽恕。 但是观若什么都不能给她。 观若到底还是止住了步伐,只因为她觉得以珠楼娘子如今的模样,手臂只怕脆如蝉翼,令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软下心肠,“阿珠,我已经拒绝了你那么多次,你就应该明白,在这件事上我什么都帮不了你,也不会帮你了。” 她若是帮她,便是在害她自己。她不会这样做。 珠楼娘子眼中的光芒熄灭了一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她很快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至少……至少让我知道他为什么离开。” 让她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他是没法带上她一起离开的。 他们同样都是羌族人,他将她从河东一路带到这里,再有天涯海角,他也应该带她去的。 观若不会回答她这个问题。她只是提醒她。 “阿珠,你是裴灵献带来萧大人身边的人,大人如今丝毫没有迁怒于你,你应该感激的。” 不要去追寻这些与她根本无关的事。她自己的安宁,本来就来之不易。 而她和珠楼娘子从来也是不同的,她从来没有属于过裴俶,从来也没有同他站在一起。 珠楼娘子定定地望着观若,眼中的泪水倾泻而下,顺着她美丽的,充满着异域风情的脸颊滑落下去。 “我不怕被迁怒,为了他我甚至可以顷刻便死。” 若是那一日萧翎的剑不能拦住观若的剑,她会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剑的。她的性命,原本就是他给的。 珠楼娘子的神情越是激动,观若心中反而越是意兴阑珊。 为了裴俶这样的人,实在太不值得了。 萧翾说的对,女子若是没有本事,便只能一直由旁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今日她的伤心纵然不会比晏既少,但至少,她才是做决定的那一个。 她已经不想再同她说什么了,比起未知,真相只怕更会令她觉得伤心。 观若绕过了珠楼娘子的手,不过走出去两步,又遽然停下了脚步。 她忽而想起来,类似的事,她其实是为旁人抉择过一次的。是为了青华山的蔺玉觅,她没有告诉她她父亲的事。 同样是丑恶的真相与未知,究竟知道更好,还是不知道更好。 或者她不该为旁人抉择。 第451章 花气——正文番外(十四) 晏既站在原处,看着南城城门缓缓关上,观若的身影如红梅一般凋零在夜风中,再看不见。 而后他策马前行,在她方才踏过的雪地上走了一遍又一遍。 一直到南城楼上的女子举起弓箭对准了他,一直到他身上肩上都落满了雪,他不堪重负,方才策马回头,往府邸中走。 他将自己短暂地浸入新婚之喜的热闹之中,而后自人群中抽身出来,温了一壶酒,独自一人来到了清萼园之中的雪庐里。 如此雪夜,有许多人饥寒交迫。 天地为被,不过给予他们无尽的绝望而已。 他尚且有一壶酒,有茅草所做的屋顶,雪花不再能飘落到他身上,其实已经很好了。 更何况还有梅花为伴。 他从丝竹鼎盛,繁华热闹之地,一路走到这里,连明灯也不肯点一盏,便是只想一个人安宁地同不会说话的梅花待一会儿。 可是从来天不遂人愿,他很快听见了有人踏雪而来的声音。 不必抬头,他也知道来人是谁。 “琢石,便是寻常人家中养的狗,也没有如你一般鼻子这样灵敏的。” 伏珺朝着他走过来,将手中的灯笼放在了一旁,“我倒不是闻着你的气味而来的,是为着我的梅花酒。” “今夜一夜,前堂有无数佳肴美酒,有的人偏偏不要,只是寻了我的梅花酒来。叫我如何不着恼?” 他此番过来,并没有带酒杯,只是自怀中同样取出一壶梅花酒,正好与晏既对饮。 “今日是眉姑娘与风驰的婚宴,你这个大舅哥姗姗来迟,又不过是在席面上呆了片刻,便悄然离开了。” “若是旁人无知,只怕还要传下闲话来,说你名义上认了眉姑娘做妹妹,其实心里也有她,因此才在席面上呆不下去呢。” 毕竟当年冯氏蒙难,赵氏保不住眉瑾,也是晏既在自身难保的时候一意孤行,不惜惹怒梁帝,将她接到太原的。 晏既不曾与她同饮,只是沉默着拿起酒壶,望着雪庐之外的梅花树。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在蒙昧的烛光之下,红梅花恢复了它们原本的颜色,在夜风中微微颤动着。 伏珺见晏既兴致不高,故意要同他玩笑,“甚至或许也会传出这样的谣言来,说晏将军或许是喜好龙阳。” “今日独自一人在清萼园中郁郁寡欢,是因为与风驰有情之故。” 毕竟旁人送过来的世家女,或是风尘瘦马,任凭那些世家如何战战兢兢,他是一个也不会留下来的。 她说了这样的话,晏既才终于忍不住斜睨了她一眼。 待要真正地出言将她赶走,心中又到底还是感念她天寒地冻过来陪她的情谊,只是压下了心中的那一点不快。 “我走之后,厅堂之中可还热闹?风驰如何?人已经散去了么?” 他想用这些问题来堵住她的嘴。 伏珺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 而后不自觉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风驰喝成那样。” “嘉盛今夜不是主角,并没有人灌他的酒,到最后的时候,他倒是还清醒着。上蹿下跳地要风驰自己收拾残局。” “风驰到最后,已经只知道傻笑了。实在是醉的不行,还是旁人喂他喝酒,他便喝,一点也不推拒。” “今夜眉姑娘只怕是要辛苦了。也不知道她明日会不会找嘉盛算账,那便又有热闹可看了。” 晏既听完,只是低头笑了笑,而后又饮了一口酒。 伏珺打量着他的神色,又道,“若是当时你在河东成婚,只怕还不如今日热闹。” 晏既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琢石,反复地提我的旧伤疤,难道便是知己朋友所为?” 伏珺见晏既面色不善,仍然无所畏惧地望着他。 “我若不如此,如何能引得出你心中的话来?” 也许是被伏珺的话所激怒,也许是心中积压已久的情绪为酒意所激荡,晏既的手紧紧握成拳,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震碎了他的酒壶。 幸而壶中酒已经所剩不多,从桌面上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很快便凝结不动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一个女人,像她一样心狠?我想要同她解释我和阿媛之间的事,她根本听也不想听。” “她甚至还怀疑我对她的情意,觉得我会如我父亲一般,同时拥有万丽稚与我母亲两个女人。” “她拿西魏文帝的乙弗皇后来自比,觉得我终有一日,会为了一些不得已的理由要她让出正妻之位,甚至要她的性命。” “我想要向她承诺,可是一切都苍白,究其根本,是她根本就不信任我。” 伏珺沉默了片刻,晃了晃自己壶中的酒,让酒气荡漾起来,混进了梅花香中。 “殷姑娘如此作为,根本就不是因为吃醋。她在萧翾身边日久,格局不会这样小。” 她伸出手去,将那些酒壶的碎片都拂落到了地上。 而后才继续道:“也或许根本不是殷姑娘心狠,是明之你要好好想一想,究竟是不是你曾经做过的事太伤人。” “若是你与殷姑娘交换,是她对你做了这样的事,如今的你待她,会不会如她待你一般客气。” 她到如今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分开。 可是她记得她追到河东城外之时,殷姑娘的那种眼神。 她分明是希望晏既能去寻她的,却在她面前,明知道会给晏既传话的人面前将话说的那样死,那么不留余地。 晏既没有很快地去追她,固然有他身受重伤之故,有裴俶在府中故弄玄虚,令人以为她还在府中藏匿之故。 可说到底,他还是犹豫了的。 一个人面对自己极其想要的东西,却犹豫了。是因为恐惧、因为害怕也或许,是因为愧疚。 她想了许久,才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 已经过去这样久了,晏既仍然不能对殷姑娘忘情。她不能再劝他放弃,便只能帮助他得到。 她摸到了那个心结,却不得解开之法,只能引导他自己去解开。 晏既听罢,沉默了许久。 “你说当年,阿翙要养那株梅花,到底是进了上林苑之后随便择取的一株,还是真的万物有灵,他被那棵梅树所感召?” 伏珺知道他不想再谈论方才的话题,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也许是万物有灵,也许只是随便择取。” “不过那株梅花,凤藻宫热闹繁盛的时候它也如是,人去楼空,它也很快便枯死了,很难不让人想到一些超越人力的事情上去。” 花气从来便是要用人气来养的。 她离开了梁宫,殿中的那些玉楼琼勾无人再照管,今年想必已经枯死了。 而娘娘想要看到的是太原晏家的玉楼琼勾年年开放,她会看到的。 伏珺喝了一口酒,尚且来不及继续说下去,忽而起了一阵风,将那灯笼刮倒,顷刻便燃烧殆尽了。 如此一番,伏珺也一下子熄了也再继续这个话题的心思,两个人忽而都心灰意冷起来。 伏珺将目光转出去,望向了梅花,“从前听闻九江越家清萼园,冬日梅花香飘十里,能与你们晏氏满山的玉楼琼勾相比较。” “如今时过境迁,梅花已疏,幸而添了雪,看来也不算是太过寥落。” 那灯笼已然燃尽,化了开了一大片雪,留下一片焦灰,在月色之下,仍然是十分明显的痕迹。 是梅花又失去了它们原本的颜色。 “种梅的人早已不在,后世儿孙又没有能力守住先人留给他们的东西,自然是要寥落的。” 就像他们方才所谈论的那样。 九江之地原本属于吴家,越家便是吴氏之下的第一世家。 只是他们家族之中的人,除却第一位先祖,后世子孙从来也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而后便被陈家人后来居上,一路欺压至此。 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只是好听的说法而已,无非是沉溺于风花雪月,实在无能而已。 伏珺说起了一些无关的事,“我听闻陈家上上一代的家主,曾经是越氏的女婿。” “因为越氏女的痴心,越氏一直都是十分帮扶陈氏的。” “陈氏的家主是中山狼,权势超过了越氏,便不再肯善待越家女。越家女一片痴心,如流水成空,最后郁郁而终了。” “她的兄长心中悲愤交加,无处发泄,便焚毁了清萼园中的一些梅花,用以被妹妹陪葬。” 晏既不等伏珺说完,便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何必为自己的无能找这样多的借口,什么用梅花来为妹妹陪葬,怕不是他自己不喜欢梅花。” “若是有人这样折辱我的妹妹,以至于她香消玉殒,我该烧了他,来为我妹妹陪葬才是。” 还要将他挫骨扬灰,让他在另一处世间,也再不能打扰他的妹妹。 伏珺又道:“这件事最有趣的地方,其实在于越氏女生了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最后做了萧翾的面首。” 听到伏珺的话,晏既倒是起了一丝兴趣。 “都是陈年往事了,连我都不知道,你这南虞人,居然知道的这样清楚。” 伏珺举起酒壶喝了一口酒,“从前在娘娘身边,偶然听过一点萧翾的事。” “后来同她成了盟友,又回归对手,也打听出来一些只关风月的事。” 她知道晏既也起了一点兴趣,也就不再卖关子,将她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 “这位陈郎君名为陈蚕,是陈氏上上一代家主的第四子。” “因母亲越氏怀着他的时候郁郁寡欢,生下他来,也是体弱多病,为他父亲所不喜。” “陈氏是大家大族,又多是欺善怕恶的势力之辈,陈蚕在陈家的日子过的十分不如意,几乎连庶子都不如。” 再之后,便是佳人出场了。 “萧翾那时还是萧家风光无限的小姐,与越氏也算沾亲带故,曾经到九江游玩,为陈氏座上宾。” “笙歌庭院之中,遇见了连下人不尊敬的陈蚕,便替他说了几句话,越俎代庖,教训了陈氏的仆妇。” 晏既笑了笑,“萧翾年少之时,倒是会管这样的闲事,颇有侠女之风。” 像是青华山的蔺玉觅。都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谁又不曾天真任性过呢。 伏珺并不在意晏既的话,继续说了下去,“这位陈郎君擅长琴艺,又擅歌唱,恰好是萧翾最喜爱的,因此他们后来便成为了朋友。” 她叹了一句,“这位体弱多病的陈郎君,倒是比他那个舅舅,那个父亲都有胆的多。” “在萧翾蒙难之后,独自一人从九江来到了南郡,陪着她一路走到了如今。” 晏既很配合地及时提问,“那陈家的人呢?当年萧氏内乱,谁都不知道赢的人会是萧翾。” “要防着获胜之人秋后算账,他们一定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吧。” 一个不能令家族兴旺,反而令家族蒙羞的子弟,看起来似乎是人人得而诛之。 可是陈氏的人从来都没有善待过他,又凭什么要求他按照他们的心意做事。 伏珺的神情十分不屑,“陈氏之人的品行向来如此,没什么可奇怪的。” “倒是这位陈郎君十分不介意,任由萧翾对外宣称他已经做了她的面首,算是狠狠地打了陈家的脸。” “此后一直到兵戎相见,两家便再也没有交好过。” 晏既听到这里,倒是生了几分感慨,“萧翾与陈蚕,一路走到如今,也算是世间难得的情谊了,哪里是这一点露水之情可以比拟的。” “这世间许多夫妻情谊,也根本就比不上他们。” 每当这时候,他总是会想起他的父母。 方才伏珺说的话才是对的,若是他与观若换一换位置,前生是他死在她怀中,只怕今生,看不见什么证据,他也是很难消除心中的芥蒂的。 伏珺的酒也已经饮尽了,强留无趣,他们该回去了。 “与其说萧翾的陈郎君,不如说说另一位陈郎君,那个在雪地里,拿裹挟着石块的雪球丢你的陈稠。” 伏珺不知道晏既为什么忽而说起了他,毕竟到九江之后,他们连一个陈氏的人都没有见到。 “我已经修书一封,请萧翾将陈稠交给我。在上元两边城门洞开之前,她就会把人送过来的。” 伏珺听完,倒是一时间感慨万千,“都这么多年了,再见面,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回头笑了笑,望了一眼空旷的雪地。 “不如以牙还牙,再同他打一场雪仗。”以报当年,以为根本就报不了的仇。 晏既也望着她笑起来,“待到办完这件事,过完新年,到了上元,我们再好好地一起出门去游玩一番。” 星桥火树,长安一夜,开遍红莲万蕊。他们许久没有一起出门游玩了。 第452章 上元 十二月月圆之后,下一次月圆,便是上元之时。 除夕之时,年年人都更少,庭花寥落,人也无趣。只是观若与萧翎陪着萧翾守岁,听着她说了一些过往的旧事而已。 陈郎君也在席间相陪,至于崔晔,观若又有许久不曾见到他了。 临近年关,事情却不会比平日更少。观若做完了之前的事情,又和从前一般,每隔几日,也会和萧翎一起往城楼上去巡视一番。 倒是再没有遇见过晏既。 萧翎独自一人去城楼上时,时常能遇见他,她却总是同他错过,或许便是没有缘分。 她已然在慢慢接受这个事实了。 待到上元佳节,观若和萧翎一起用过晚膳,便轻车简从,往庐江城的街市上去了。 是万家灯火春风陌,十里绮罗明月天的节日,红妆笑语方才应景,桂棹和兰桡是将观若悉心打扮过的,因此并不方便骑马出行。 倒是萧翎又要作怪,换了男儿装束,打马走在最前,留下沅沅同观若一起在马车里。 自那一夜之后,萧翎没有再同观若谈论过她喜欢的人是否是女子。 只是后来她与沅沅行迹越发亲密,似有心意相通之感,观若也很快便明白了过来。 如此上元佳节,有情人相逢佳期,倒是她恐怕要落了单了。 她们一路过梅堤,堤坝两旁,都有不少年轻丽人叫声软语,将莲花灯推入江水之中。 原本的宽阔江水,自目下而至远方,几乎都飘零着各色的莲花灯。承载着放灯之人的心愿,烛火明灭,飘向远处。 和原本在夜晚时晦暗的令人害怕的情形相比较,红莲万蕊,实在已经美丽太多。 一过了梅堤,马车便停了下来。观若被萧翎扶下马车,才想起来一件事。 “今夜这般热闹的情形,该让大人一同出来游玩的。” 萧翾是喜欢热闹,喜欢过节的。尽管她总是让她的生活苍白的如同昭阳殿中那些沉寂的帐幔。 萧翎同样将沅沅扶了下来,她今日满头珠翠,与萧翎平日相比也不遑多让,倒像是哪一户高门之中的小姐。 分明还未至春日,萧翎倒是还装模做样地拿了一把折扇。缓慢地摇着,也不嫌冷。 “‘趁闲身未老,良辰美景,款醉新歌舞。’三姐在我们出门之前,便已经同陈郎君一起出门赏灯了,何须等你想起来。” 观若听罢,便故意拍了她的扇子一把,“你早知道,好好告诉我便是了,何必揶揄我。” 沅沅便笑了笑,走到了萧翎的另一侧,“殷大人别和我们家小姐置气,她就是喜欢同旁人炫耀她知道的事,才不肯好好说话呢。” 萧翎身量高大,便是在男子之中,也可算是中等身材,沅沅娇小,她要低头看她。 正要说话,观若又道:“既然是沅沅替你说话,如此良辰,我便不同你多计较了,还是赏灯要紧。” 旋即先行一步,迈入了人潮之中。 悠悠未央夜,粲粲彼都人。灯市之中,宝灯灿烂成银树,更有罗绮如云,斗妖娆,各逞黛娥蝉鬓。 在梁朝的这一个角落,似乎仍然是歌舞太平,安居乐业的景象。 观若一人独行于前,萧翎与沅沅行迹亲密,跟在她身后,她都不好意思频频回头,以免坏了有情人谈情的意趣。 便只是一路观灯,欣赏着她许多年都没有机会再欣赏过的风景。 庐江城中,内河两岸也疏疏落落地站了不少人。 内河流动缓慢,放灯的人少,观若行步缓缓,倒是看完了几个小娘子放完手中河灯的过程。 她看着那河灯没有随流水向下漂流,而是在年轻女子的娇声笑语之中,被河面上的横风所惑,缓缓地飘到了河对岸去。 目光也自河灯之上抬起,一眼望到对岸。 这世间原来真有这样巧合的事,或许也不算巧合。 他们毕竟是在同一座城中,南北城门洞开,华灯同照万人来,都是要共度佳节之人。 观若的身旁是萧翎和沅沅,晏既的身旁,却只得伏珺一个。他们向来是成双的。 伏珺望见观若的时候要比晏既晚,一看清是她,来不及同她有什么表示,先望向了晏既。 晏既看来是早已经发现她了,比她要早。 隔着一条河流的距离。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他们能做的只有静静地望着彼此。 可是这样也没有什么意义,早决定要分别的人,又何必摆出这样的纠缠姿态。万般难看。 连招呼也不必打了。 观若刚想侧身,继续往前走,萧翎站在她身旁,忽而揽住了她的肩,刻意地同她姿态亲昵。 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方才两岸的情形一般,同她一起往前走。 萧翎的身形挡住了观若的视线,她看不见晏既的表情,也再看不见河面上漂浮着的那些红莲花。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 今夜的偶遇,或许止步于此,他们就只有这一点不该有的缘分。 观若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萧翎的用意,仰头望了她一眼,才忽而想起来,她今日是做男子装扮的。 她们方才站在灯火阑珊之处,便是晏既与伏珺从前都见过萧翎,也未必能在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光线之下看清楚揽着她的人究竟是谁。 换作了沅沅跟在她们身后。 “殷大人,那位将军是负心之人,您如今没有再得良人,便姑且让我们家十三小姐充作与您同游的郎君,令他也吃一吃醋吧。” 不必沅沅说,观若也明白萧翎的用意了。 她张了张口,想要同萧翎与沅沅解释。 解释晏既其实并不算是负心,他不过是不能两全;解释她早已经看开了,并不在意今夜晏既会与谁同游。 便是与李媛翊一起,她也不会徒劳波动心绪的。 应该说,是更不会波动心绪。 她想要解释这些,告诉她身边所有的人她并不是这段感情的失败者,不是被晏既所辜负、抛下的人。 但这段感情终究是失败的,没有赢家。 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者番同。所以不必解释那么多了。 于是观若回头,笑着望着沅沅,“旁人吃不吃醋,于我而言倒是不要紧。只要沅沅你不曾吃醋便好。” 她不懂得像她们这样的女子是如何来给自己的伴侣划定界限的,但她尊重她们的界限。 沅沅一张杨柳面,顷刻便开成了芙蓉花,喏喏不再言语。 第453章 春柳 萧翎的神情尚可,往对岸望了一眼,人头攒动之间,晏既已经不在了,也就松开了她揽着观若的那只手。 重又慢了一步,与沅沅保持着相同的步伐。 她们自是有情人,千门如昼,人影参差,周围的人实在太多,观若也就只专注于脚下。 周围漫是欢声笑语,她们走到街市中心,渐渐地听见了一阵歌声。 观若被这歌声吸引,停在春柳楼的牌匾之下。 今夜上元,楼中各处张灯结彩,只怕也是请了最好的歌姬与舞姬,在楼中作乐。 “星河明淡。春来深浅。红莲正、满城开遍。禁街行乐,暗尘香拂面。皓月随人近远。” “天半鳌山,光动凤楼两观。东风静、珠帘不卷。玉辇待归,云外闻弦管。认得宫花影转。” 是李持正的《明月逐人来》,本是为元夕所作,是十分应景之曲。 一曲歌罢,观若正准备离开,去前方看有两三层楼高的鳌山灯,便听见萧翎道:“这歌女音明声妙,能碎云中之玉叶,已经算是十分难得。” “只是同初到南郡的珠楼娘子相比,倒还是差了些许。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有机会,听见珠楼娘子如那时一般美妙的歌声。” 萧翎同萧翾一样,都是十分喜爱音乐歌舞的。 自那一夜珠楼娘子将观若拦下,逼着观若同她说了裴俶离开的因由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出现在萧翾和她们眼前。 除夕夜宴原本就人少寥落,没有她来献歌,更觉得失色了不少。 她也如江琴师一般日复一日地病下去,或许再也不会好起来。 像她这样的歌艺不能流传下去,这于世间的任何一个人而言,其实都是一种损失。 观若还没有说话,有行路人听见了萧翎的话,满脸写着不赞同。 “这位小郎君,可知今夜在楼中歌唱的女子是谁?” 萧翎自然是不知道的,也不知道这路人缘何这样说。 见她们三人都目露疑惑,那路人满意地抚了抚他的胡须,如同揭露谜底一般对她们道:“今日在楼中歌唱的,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虹梁娘子!” “她在河东的笑红楼中唱了一曲,引无数人折腰。” “一路走至此处,春柳楼的赛掌柜可是花了极大的价钱,才能请来她在上元节时歌唱的。” 说完这些话,神色更是匆匆,“不同你们说了,下一首歌大约很快便要开始了。” “今夜若是听不到,或许此生便不再有机会了,我得快一些……” 说完,便急匆匆地进了门,再不在意观若与萧翎的神情了。 这所谓的虹梁娘子,观若倒是从未听说过。在河东的时候不曾听说,在在庐江城中也如是。 不过笑红楼她曾经听裴俶提起过,也是珠楼娘子为他所发现的地方。 小小一座笑红楼,竟能出两位绝世的歌姬不成? 而今日的春柳楼则是北城之中的酒楼,观若并不了解。 倒是萧翎像是起了一些兴趣,准备要进楼欣赏歌舞。 “方才是在楼外听见的,杂音太重,未免折损了歌声。” “若是这虹梁娘子的歌声真的这样好,我们这样白白听了一曲,像是占了她的便宜,这样不好。” 说来说去,萧翎无非是想要进去欣赏歌舞。 观若虽舍不得六街灯火,亦不吝于牺牲这一点时间,去听百姓口中的至美乐音,也就同萧翎一起走入了楼中。 楼中热闹之处,并不逊于街市。燕管秦箫,粉香传信,玉盏开筵。 幸而萧翎腰缠万贯,还是为她们定下了一间上好厢房,可以不为旁人打扰,安宁地听虹梁娘子歌唱。 她们的座位距虹梁娘子并不远,一曲歌罢,她也并没有从楼中央以彩绢装饰的花台之上离开,只是站在原处。 观若分明应当没有见过她,打量了她几眼,却觉得她有些莫名眼熟,也不知道是为何。 她身后有琴师与怀抱其他乐器的乐伎,都坐在帘栊之中,待虹梁暂缓,便重起管弦。 在等待的间隙里,观若也不经意地朝四周望了望。这一望,却又望见了同伏珺一起,坐在毫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喝酒的晏既。 不是佳节美酒,渌酒杯寒,反像是消愁酒。 这一次是观若先发现了他,他却并没有看见观若。一杯接着一杯,伏珺也并没有要劝他的意思。 今夜本不该是这样的夜晚。他们还如不曾相逢。 丝竹骤起,观若的叹息声停留在心中,她收回了目光,转头望向了虹梁娘子。 或者是有新客进入楼中,她所歌的仍然是方才的那一曲《明月逐人来》。 楼中原本人声鼎沸,在她歌声起的那一刹那,便渐次安静了下去。 每一个字都能听的清楚,兼有舞姬水袖翩纤,神情高傲如月中仙子,一下子便令人如坠高唐梦中,银灯金烛,在一曲之中,看尽了上元景致。 的确是十分美妙,不逊于珠楼娘子的歌声。 不逊于珠楼娘子,也就是只同她差不多。于观若与萧翎而言,却并非是沉浸在歌声之中出不来的。 这一首歌完,虹梁娘子像楼中宾客欠身示意,而后便下了台,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并没有人表示反对,看来她应当只是要休息片刻,或是改换装束。 或者是这一首曲子并不能令观若觉得惊艳,也许是晏既令她觉得意兴阑珊,不想再做纠缠,观若便想起身离开。 萧翎却并没有打算走,“歌声带还算是歌尽其意,我细细听来,却觉得方才是琴声不好。” 她说完这句话,径自站了起来,离开厢房,却并未对观若和沅沅做什么安排。 她们正在一头雾水之间,萧翎去而复返,伸手要将观若牵起来,“沅沅你在此处等候,我和你殷大人去去就来。” 萧翎的奇怪主意向来很多,不问清楚她要做什么,观若也不敢就这样同她过去。 萧翎并没有卖关子的打算,“我方才不是说帘后的琴师不好么?而你也向来想知道,你自己的琴艺究竟如何。” “你的琴音不过只有我和我三姐以及寥寥几个人听过,今日有机会,你不如上去弹奏一曲。” 这主意不应该说是奇怪,而应该说是荒谬了。 观若正想要拒绝,心中忽而又生出了奇异的感受,她觉得自己似乎也并不是那样排斥这件事的。 萧翎又道:“我已经同春柳楼的掌柜说好了,付了一大笔钱。你向来教我不许浪费,若是你不肯去,这笔钱可就真真是浪费了。” 她便是去了,这笔钱其实也是浪费了。旁人歌唱弹琴,用萧翾的话说,“总要给个三贯五贯钱”。 今日她为旁人献曲,倒还要先交给旁人一笔数额不小的钱财。 只是她此时毕竟不想拒绝。 第454章 面具 观若自台后走入方才琴师所待过的地方,面前有轻纱,她再以轻纱覆面,不必担心会被谁认出来。 其他的乐师似乎都已经被楼中人所吩咐过,并无人露出异色来。只是都收了手中乐器,静待观若拨下琴弦。 如此良夜,倒适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观若笑着摇头,将自己这个念头赶走了。 手指落于琴弦之上,按下琴弦,是一曲《解语花》。 “风消绛蜡,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 “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上元之夜,当奏元夕之曲,方不辜负满楼同她一般出来赏灯的宾客。他们之中有人是难得与亲友团圆,当奏应景之曲。 尽管她想要谈给人听的,并不是欢悦之意。 她和晏既在一起的时间,两生加在一起都太短了。更何况她那时也并没有这般琴艺,在百人面前,都可以不露一丝怯意。 即便如今已是相如琴罢朱弦断,双燕巢分白露秋。他从没有听过,她也想叫他听一听。 一曲奏毕,满堂欢庆,隔着两重轻纱,和无数的人,观若看不清晏既的脸。 可是她能看见他已经停下了举杯的动作,与众人同样望向了琴声传来,又戛然而止的方向。 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今夜在春柳楼中,她曾经为了他而弹奏过一曲。 但是她知道。这于她而言,也已经足够了。 观若站起来,自后门下了花台,穿过人群,重新回到了萧翎和沅沅身边去。 “已经听过虹梁娘子的歌声,我们也该回到街市上去了。还有很多人不曾听过,此处的空间,也可以让给他们。” 萧翎原来想要夸赞观若的琴音,可是满楼无人不鼓掌,其实已经足够说明所有了。 她见观若的情绪似乎不高,也就伸手扶起了沅沅,而后三人一起步出了春柳楼。 春日未至,从楼中出来,未免又嫌夜风冷。 幸而人潮不曾减退,混于人群之中,倒也还不至于叫人顿生归去之意。 万盏华灯,一轮明月,观若赏景之意不曾消退,仍然兴致勃勃地行走在街市上。 街市两旁的小贩所贩卖的东西,除却一些花灯,与她从前在长安城西司空见惯的那些并没有什么不同。 于萧翎这样的大家小姐而言,便始终是充满着吸引力的。 萧翎和沅沅时常驻足在摊贩之前,观若一心要去看城楼下的鳌山灯,一时不察,倒是走的离她们远了一些。 待要回头寻找,又怕反而更加走散,还是决定要到鳌山之下去守株待兔。 鳌山之下人流最多,中间却也有一些路程是行人渐少的。他们要到城市的另一头,到梅堤之上看人放花灯。 观若行走在道路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道路中央许多带着面具的舞者在同游人作乐。 她看得渐渐入了神,再一回头,她面前也停着一个身量高大的舞者。 他带着九江这一带流传的神明面具,一直到观若回过头来注意到他,才开始如同道路中央的那些舞者一般,笨拙起舞。 观若看了一会儿,为他的笨拙逗笑,难得的大笑起来。 只是见这舞者有邀她一同起舞之意,又连忙推拒了。 “我并不会跳舞,请你去找别人吧。多谢你,此刻我觉得很快乐。” 观若说完这句话,还是心心念念鳌山,见他不肯让开,便打算绕行。 谁知道那舞者不仅不肯给她让路,甚至还伸出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观若停在了原处,眉头不自觉紧紧皱起来。她想,她今夜大约是遇见登徒浪子了。 她正想说几句不客气的话,叫眼前这个人让开。她毕竟不是无名无姓的柔弱女子,若是实在不成,或许她也会考虑动用武力。 只不知眼前这个人,可也学过武艺。 见她面露不悦之意,那舞者却又很快收回了他的手,一阵咳嗽之后,伴随着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那声叹息就像是无声的惊雷,落在观若身上,一下子令她浑身酥麻,将弯眉重展。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了,她只是不知道承平十二年上元节的那个夜晚,她同样遇见过这样的一个舞者,他又是谁。 她望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此刻我觉得很快乐。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五年之前,长安城的那个上元之夜。” 那一夜她同她的女伴一起,同样行走在宝灯灿烂,星斗分明的灯市之中。 只有在这样的佳节,长安城的繁华才是与她有关的,她可以如长安城的每一个人一般,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近乎安然地享受这份快乐。 那时候有一个少年带着舞傩的面具,同样的拦住了她的去路。 在她尚且有些不安的时候,做出了各种各样的憨态来引她发笑。 弥补了她在那一个夜晚不得拿出钱来,去买一盏上元花灯,如其他相似年纪的少女一般拎着灯快乐地走完整个灯市的遗憾。 而后归家,将它悬挂在床前,做一个火合银花的元夕梦。 最后他又到底是弥补了她的遗憾,在灯市之上买下了一盏最好的琉璃花灯不由分说要她收下,而后消失在了人群里。 人群散去之后,她在寥落的街市上捡到了那个面具,只怕如今,它都还同那盏花灯一起,放在她那破旧不堪的家中,再无人过问。 她好像一下子都明白了过来。 她居然在多年之后,在此夕明月,星桥火树之下,重逢了他年少之时对她的深情。 少年之爱纯净无暇,皎洁若云间之月。而她自顾如孤山之雪,万般清高,从没有仔细地去探问过。 眼前没有回答她的话。可是她知道他就是晏既,五年之前也是。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的待她如他这般好。 观若眼中一下子盈了泪,伸出手想要摘下他的面具,让今夜便终结在此刻。 晏既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而后让自己的身影没入了人群之中,再望不见了。 第455章 烟花 周围的行人来来去去,一切事物都化为涌浪,只有观若如同一块被人随手抛开的顽石,孤寂地躺在海底。 她也不知道她还在等待着什么,今日与昨日重逢,于她而言纵然伤感,却也终究是一件好事。 她会珍藏在心底,一生都不会再忘。 观若又等了片刻,等不到归人,她忍不住开始嘲笑自己傻,打算继续往她一直向往的鳌山走。 她心里想着,却挪不开脚步,她总害怕又如去年中秋一般,与他之间只相差片刻。 毫缪之误,已然差之千里。 她终于还是又等到他从人群之中出现,走到她身旁来,脸上的面具不肯摘下,手中有一盏琉璃灯盏,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副面具。 晏既将那盏琉璃制成的莲花灯交给观若,为她戴上了那张观若辨不清模样的面具,下一刻牵起了她的手,带着她往前奔跑。 他们都戴上了面具,再也不是他们自己。不过是这世间寻常的一对爱侣,共游元夕。 晏既手心的茧磨砺着她的手心,令她一下子梦回前生。 她就这样放心地跟着他,忍着中秋之夜遗留下的左手手臂的疼痛,在鳌山之前停下。 他伸出手来虚护着她,不肯让拥挤侵扰她分毫。 他们一起抬着头,看着立在两座城楼之间,如小山一般高大的鳌山灯,看着上面的山妖精怪,世间山水万物。 没有人说话,观若也不过是感受着他手心的温度,回想前生,他们在云蔚山脚下的那处小镇,看见过的更小的多的鳌山。 她至今不知道云蔚山究竟座落在梁朝的哪一处地方。 只知道那里远离战乱,即便长安都已经陷落,镇上的民众仍然珍视这个节日,满怀着期冀扎了鳌山,郑重地过好每一日。 晏既最知道鳌山灯上所绘的那些精怪,他说他年少之时听母亲读故事,最想要做的事,便是将这些精怪全部打败。 年年长安上元有鳌山灯,他都会去看。欲与鳌山之上的精怪试比高,年年他都更高,观若此时也在比较。 她那时告诉他,有几年上元,她也曾经和她的女伴一同去看过鳌山灯的。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告诉她或许他们曾经也在鳌山灯前遇见过彼此。 原来的确是遇见过的。 观若的目光,在他身上,与鳌山之上的精怪之间逡巡。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一言不发,故意地又站地直了一些。 她想要出言嘲笑他,又觉得沉默才更美,什么都没有说。 下一刻,他将目光落在了夜空之上。亥时已到,原本寂然的夜空,霎时燃放起了烟火。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烟花吸引,伴随着无尽的欢呼。 烟花燃放起来的时候,是凡俗世间,最令人感到幸福的时候。 这些烟花是萧翾令她安排的,能为世间众人带来快乐,她也同样觉得很快乐。 只可惜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刹那的繁华过后,亘古的总是只有清风明月。 燃放烟花,是为了预示一些事,提醒一些事。 子时便要关闭两边城门,他们不能夜游而至天明,能同彼此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很少,只剩下一个时辰了。 烟花落幕,鳌山之中的烛火,却会一直燃烧到天明,将夜晚与白昼连结。 已经有人在两城之间穿梭,回过头恋恋不舍,挥泪同爱人,或是亲友说分离。 但终究还不是此刻的他们。 观若和晏既开始走回头路,走过今夜第一次相遇的河岸,买下一盏河灯,点燃了莲花的花芯,一起伸手将它推入了水中央。 燃放河灯,是要在心中许愿的。 观若不知道晏既的心愿是什么,她将那盏琉璃花灯放在一旁,却不舍得松开与晏既交握的手,在心中许下了愿望。 在萧翾身边,她的愿望也变的很大,她希望如今不肯止战的每一个人都很快达成所愿,让战争消失在梁朝的土地之上。 她睁开眼,却发觉从来不相信这些的晏既也在许愿。 他从来都不会许那些,仅仅依靠他的努力便能得到的东西,譬如梁帝的失败,譬如来日江山。 她知道他的心愿是什么,在她百般推拒之后,仍然不肯放弃。 愿意在她面前做猴戏,放下世俗之中他所拥有的一切,只为了讨她片刻的欢喜。数年如一日。 而后他们一路行走在南城之中,进过梅堤,几乎走到了萧宅之前。 目下欢娱,眼前烦恼,所有人的欢悦夹杂着将要散场的冷清包围在他们身旁,他们终于是又走回了城楼的那盏鳌山之下。 灯市之上的花灯仍然没有熄灭,闪闪摇斜风,荧荧若疏星,光耀如今夜方开始之时。 只是渐渐夜阑人静,这些光芒分送给寥落人群,不过馈赠了离愁别绪而已。 子时将至,城门将要关闭。这一次关闭之后,寻常百姓,便不知又要何年何月方才相遇。 他们重新站回鳌山灯下,两边城楼之上站满了萧氏与晏氏的士兵。 都如风霜刀剑,将他们团团围困,逼迫着他们分离。 宛然明月夜,他们已非少年時,他却终于孩子气地同她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阿若,你要跟我一起离开么?” 他们都戴上了面具,在今夜光明正大的牵手,便是想要短暂地尽忘前尘,遵从本心。 哪怕分明一觉华胥梦——正是因为不长久,这一个梦才是美好的。 在分离之时,他们总是要醒过来的。 只剩回首东风泪满衣。 “将军,鳌山灯不会永远矗立在这里的,上元之夜也会过去,我们总有要摘下面具的时候。” “若这就是命运的话,我觉得它已经待我不薄了。”赠予她悠悠未央夜,又赠予她粲粲彼都人。 而她也从没有要求过他,跟她一起留在南城里。 因为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知道他对于晏氏,于那些银甲士兵的意义。 但是他从来只将她当作萧翾的女官,萧翾的谋士,以为她无关紧要。其实她也不是了。 他没有再强留她,伸手摘下了面具。 他说,“我从来也不相信命运,我从来也不信。” 他的语气万般坚定,到后来,却也只能以叹息收尾,“阿若,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走回去。” 若是她想要反悔,北城的城门不会关上,会为他们而开,哪怕南城楼上的箭矢会对准他,他也会一直在这里等待着她。 城中响起了钟声,是子时已经到了。 城门开始缓缓关上,他们身旁那些不舍得分离的民众霎时慌乱起来,朝着城门奔跑。 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应当回到他们原本的生活里去。 观若接过了他手中的那个面具,犹带有他的体温,便如同她的手心一样。 她抽回了自己手。 在冬风中停留片刻,那温度很快便消散殆尽了。 他们之间,总是她要来扮演更心狠的那一个,她没有摘下她的面具,这样她的泪痕落在他眼中,大约也就会更微不足道一些。 她转过了身,拿着面具和琉璃灯盏,成为了在南城门关上之前,最后一个进城的人。 第456章 鳌山——正文番外(十五) 子时已过,原本停留在两座城楼之间的人都已经散尽了。 南城门已关,北城门尚且留下一道缝隙,留给那个站在鳌山灯下,无比渺小的少年。 烟花由南城萧氏准备,这一盏鳌山灯,是北城晏氏,他自己花费十数日才绘完的图纸。 他对鳌山灯上的每一个故事,山妖水怪,情狐义鬼都十分熟悉,这些故事后来也化在前生在云蔚山,他同观若相伴的许多个夜晚里。 没有一个人是比她更好的聆听着,无论他将故事说的平淡,或是慷慨激昂,她都会以手支肘,安宁地听着他说话。 在烛光或是星光之下,她的神情总是比他所见的任何光芒都动人。 南边城楼之上的萧氏女兵已经将她们手中的箭矢对准了他,而后北边城楼之上的晏氏士兵,也同样会将箭矢对准对面城楼之上的女兵。 他们总是在提醒着彼此的立场,他还停留在鳌山灯下,近乎是一种宣战。 她没有回头,就像是过往的任何一次。南城门紧紧地关上,从来也不会留一丝余地。 而那些更久远的过往,在今夜,在他与她间隔面具对视的片刻之间,重新在记忆之中翻起了触摸不到的烟尘。 同心结不成,翻作相思结。想回到过去,无比地想。 北城门的缝隙之后,还有一人两骑,是在等着他的。 伏珺唤着他的名字,“明之。” 语气平静的就像已然曲终人散的这个夜晚。 他最后望了天明之时便会被人毁去的鳌山一眼,慢慢地朝着北城门最后剩下的那道缝隙走。 踏莎等候在伏珺身旁,他翻身上了马。 穿城不千步,十步燃一灯。华灯不似人无情,街市寥落,尚且有万千不曾熄灭的灯火相伴。 他们不必着急,慢慢地朝着府邸走去,欣赏这无人欣赏的团圆时节,寻常清景。 晏既问着伏珺,“你还记得承平十二年元夕之夜么?” 承平十二年,于他们而言都是一个难以忘怀的年份。 可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上巳之后,元夕之时,于他们任何一个人而言,都是天下太平的。 “承平十二年元夕,柳梢挂月黄昏后,夜市张灯白昼然。不过也就是和从前长安上元之夜一般,热闹却寻常而已。” 晏既无声地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那一夜我遇见她了。” 遇见谁,伏珺不必追问。 “我同你,还有两个兄弟,晏晰之、晏暾之一起在长安灯市之中闲逛。” “而后我忽而看见了与女伴在一起看灯的她,便找了个借口,从你们身边走开了。” 火合银花,倚交琪树,锦成丛。她就站在最耀眼的地方。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近她,才能令她不感到害怕,不感到唐突,不以为自己是遇见了登徒浪子,避之而不及。” 心爱之人就在眼前,他却连接近都不能,少年人的一颗心生了少年愁,从未如此夜一般急切。 “正好见街市上的舞傩浪游至此,引发阵阵欢笑,于是我也买了街边小摊贩所售卖的面具,如舞傩一般,出现在她面前。” 那时候的她布裙荆钗,远不如今夜美丽。可便是站在万花丛中,也是能叫他一眼发现,最特别的一朵。 他戴着面具走到她面前,心如擂鼓,做出万般滑稽动作,意图逗她发笑。 明明是上元佳节,熙熙语笑,百万红妆女。 可是她的神情总是蕴含着一点淡淡的忧愁,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伴着她走了许久的路,才发觉她原来一直都在注意着她周围,盛装丽人手中的花灯。 从前他只关心她温饱,在她为难之时,算准了时间,给她送柴禾米面,却没有想到过她不过也是一个平凡女子,也会想要那些耀眼却无用的东西。 所以后来她在他身边,他总是想要给她最好的衣饰。 想要看她艳妆,想要给她很多很多的钱财,任由她获取世间她想要的东西,一点也不比旁人少。 “我后来还为她买了一盏琉璃所制成的莲花灯,她得了这盏灯,在那个夜晚再也不觉得遗憾了。” 他也是的。 尽管他后来遇见了微服在街市上游玩的阿姐和冯逾,因为少年人如纸一般薄的脸皮,不得不仓皇逃窜回人群之中。 阿姐实在是太熟悉他了,不要说是他戴着面具的样子,阿姐小时候吓唬他的时候总是说,“哪怕你化成了灰,我也会认识你的。” 他一点也不怀疑她会认出他,那么生动的阿姐。 他此时想起来郁气难抒,恨不得拿手中的马鞭,鞭尽世间一切不平之事。 伏珺的声音沉静在寂夜里,“所以今夜你如法炮制,带她重温了一遍承平十二年发生的事,她认出你了吗?” 一定是认出来了的。彼此心意相通的爱侣,又怎会轻易地忘记那些甜蜜的时刻。 “在我几乎还什么都没有做的时候,她就认出我了。甚至还回想起来承平十二年的事,她说她知道那是我。” 那么笃定,不是猜测,只是在克制地陈述事实而已。 他记得那时候他和她对视着,分明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痴痴地望着她,掩藏在面具之下,可以堂而皇之的忘记他们之前说过的话,下过的决心,多一刻也好。 他知道她也想忘掉的。 在她想起承平十二年旧事的那一刻起,她的眼中便漾起了泪花,令他的心遽然疼痛起来。 不停地质问着自己,这些年来他究竟对她做了些什么。 他对她太多的苦难都视而不见了,甚至在青华山时,在河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施加苦难之人。 他总是记得前生在长安自己对她的好,以此为凭,觉得她对他好也是理所应当的。 甚至后来的那些误解,在他心中是因为她始终都不懂得知恩图报。 可是有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事她根本就不知道,不知道面具之下的人是谁,不知道为她雪中送炭的人是谁。 她是感激的,只是这份感激并没有能够对应到他身上。 是他自己从没有让她知道,他到底又是在理直气壮地祈求她的什么回报? 哪怕他什么都没有做,在她眼中,他们之间先施予善意的人是她自己,她也还是爱着他的。 在他施加给她那么多没有理由的伤害之后,她迟来的明白,仍然愿意惦念他从前的好,陪他度过这一个上元节,他应该心怀感激了。 “今夜与去岁中秋之夜,同样是不发一言便离开。我为她去买琉璃灯盏,她在原地等着我,而我却没有能够做到。” 他没有相信她,解救她,而是相信了当下他所看见的,选择自己离开了。如今心中筑起如城墙一般坚硬高大的遗憾。 晏既望着街市两旁的花灯,又问伏珺,“琢石,你相信宿命吗?” 她能够一下子认出面具之下的他,认出那也是承平十二年的那个少年,就好像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两重轻纱,他也知道春柳楼中弹琴的人是她一样。 两世的纠缠,哪怕如今旧情衰谢,他不信最终便是这样的结局。 伏珺并没有回答他,她心中也有她自己的愁绪。 不足为外人道。 “阿若不肯回到我身边,我想或许也并非是她心中不情愿。世事变迁,她同萧翾太亲密,也许有不能离开的理由。” 他的一生还很长,爱意也如是。隔墙相守,他可以先证明给她看的。 他也相信着,她身边不会有别人。 伏珺沉默了片刻,忽而道:“萧翎今日扮起男儿郎,倒是十足俊俏。她身量本就高大,同殷姑娘站在一起,十足唬人。” 晏既见萧翎的次数更多,只是当局者迷,一时间没有能够想到。 在春柳楼中如一个世间最无能的男子一般买醉,幸而是伏珺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为了她,真是十足幼稚的事都做。 没有人比伏珺更懂得女扮男装这件事,只是今夜,她更看出了一些旁的事。 “萧翎与殷姑娘的事是假的,她同她身边另一个女子行迹亲密,倒的确是如鸳侣一般。” 传闻之中,萧翾不仅豢养了诸多面首,她也是喜欢女子的。 有些事,点到即止即可。 她又开始忧愁起另外一件事,“今夜我见眉姑娘与风驰在一起,蔺姑娘与嘉盛在一起,他们倒是玩的很好。” 年少爱侣,又逢佳节,自然是十分欢欣喜悦的。 甚至连久久不愿见人的裴凝,今夜也陪着他们一同在灯市之中游玩。 本也是年少美丽的女娇娥,又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她如今能从阴霾之中走出来,恢复成这样,她也为她高兴。 他们彼此结伴,自然也就只剩下她和晏既这两个苦闷之人共同在街市之上游荡了。 他是要比她好一些的,至少今夜,他也与他的心上人携手共同看过鳌山,看过烟火,依依不舍。 而她什么都没有。 多年之前她站在他身旁,也只是如同过路之人一般,没有丝毫特殊。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李姑娘缠绵病榻多时,至今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便是连吴先生,也对此束手无策。” 晏既闻言望了她一眼,“已经这样久了,阿媛的病,仍然没有一点起色么?” 腊月至今,他一直都有诸多事情要忙碌,并不曾有精力照管到这里。 伏珺也望着他,“吴先生说是吃错了什么东西。” “只是任凭我换了几次她身边的人手,又如何小心检查她的饮食与药物,都没有一点收获。” 吃错什么东西,不过是隐晦的说法而已。她一点也不怀疑是有人向李媛翊投毒。 并且她还有怀疑的对象。 “自从那位李三夫人回到府中,阿媛便慢慢地病下了。” “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听闻眉姑娘婚礼那一日,殷姑娘是同她遇见,在府中说过话的。” 晏既微微皱了眉,“琢石,你这是什么意思?” 伏珺避开了他的目光,“我并不是怀疑殷姑娘,我也相信她并非是会因为自己的妒忌之心,便做这般事的人,我不过是陈述事实而已。 “袁音弗将她离开萧府的因由闭口不言,便是你我,到如今也不曾能查探出消息。” “李玄耀是个废物脓包,沉浸在温柔乡中不肯出来,袁音弗不说,他也就不追问。” “可是你我难道也就能一直都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下去么?” “就是因为不想怀疑殷姑娘,才更要弄清楚,袁音弗究竟是不是萧氏的奸细。李姑娘这场病,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翾身边的事,他们从来都是收不到任何风声的。 晏既缄默不言,回想起眉瑾成婚那日,他同她的对话。 “这件事一定和裴灵献有关系,一定是她和裴灵献一起做了一件为阿若,为萧翾所不容的事,所以才不得不从萧氏叛逃的。” 裴俶狼子野心,自然不甘于一直屈居萧翾之下,他有足够的钱财与能力为自己谋求一条更光明的路,哪怕要用最卑鄙的手段。 可是袁音弗不同。她毕竟是个女子,生活在这对女子处处掣肘的世间,不得不低头屈服。 哪怕是向曾经强暴她的人屈服。 回到李玄耀身边,做陇西李氏的宗妇,便已经是她最好的出路了。 从眼下看来,李玄耀对她百依百顺,连一直跟在身旁小心伺候的小严氏都赶了出去,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 他不会让李媛翊继续病下去了。 不管袁音弗使用的是什么手段,他本就不需要查清楚,他只要她的性命便好了。 李玄耀早已经今非昔比,他更不用在意他。 既然袁音弗不足忌惮,“最重要的事,还是要找到裴灵献,将他一举击溃。” 昨日他才刚刚收到的消息,裴俶此时,已经在薛郡,在高熠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了。 出卖裴氏,又出卖萧氏,最后卖身于高熠。三姓家奴,无怪乎此。 他已经不怀疑裴俶的身份了,在那幅画的事情上,他想不出别的解释。 因为这样,他也知道他一定很难对付。 前生他是输给了自己的天真无知,今生他不会输了。 下一次再相逢,他应该告诉她这件事的。 他站在城中,回头望去,还能遥遥望见鳌山灯的顶端,在他一直能望见它的时候,它是不会熄灭的。 第457章 春色 “阿若,你等一等我!” 观若与萧翎一同飞驰在梅堤之上,上巳时节,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 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 她听见萧翎的话,勒紧了缰绳,慢慢地让她身下的打萍停了下来。 观若才想要同萧翎开玩笑,问一问明明是她自己说要同她赛马,怎么此时便讨了饶。 回头望了望,萧翎已然落在远处,从马背上跳下来,回头小跑了一阵,从地面上捡起了什么。 而后才牵着马,意态慵懒地朝着她走过来。 春已十分宜,东风无是非,正是闺房慵懒之时,萧翎总是睡不醒的。 待她走到近处,观若已经走到垂柳旁,握住了一根绿丝绦。 萧翎面上有几分苦恼,“好好的璎珞,带子忽而断了,被风卷到了地上。” “幸而是被我发觉了,若是就这样丢了,不知道我家沅沅要怎样恼我呢。” 多情小姐与痴情丫鬟,不过尽日在她面前炫耀同彼此的情意而已。 观若笑了笑,忽略了她的话,“今岁东君消息。还自南枝得。在萧府里,实在是看不到一点旁的颜色。” 梅花都纷纷落尽了,萧府之中,再没有花朵的颜色。 “偶然这样出门一趟,使我心情舒畅,倒是也不错。” 萧翎看着她,“虽然萧府之中没有春色,可上元之后,你倒是一反常态,日日都愿意好好装饰了。” “这一支红宝石的发钗,我从前没有见你戴过。上元节的时候,你偷偷甩开我和沅沅,又究竟做了什么事?” 便是文嘉皇后的那一支。她是在上巳节时,被梁帝遇见,最终带到了梁宫之中,做了金屋之中的囚鸟的。 这对于早已经不在人世的文嘉皇后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强加的苦难。 与其被梁帝这样的人日夜惦念着,被后人不断的模仿着,她大约更想要全然的安宁。 不再有人在梁帝面前提起她的名字,提起晏氏,太原的玉楼琼勾,才能年年都开的好。 今日她戴着这支红宝石发钗,也是对她的惦念。没有打扰任何人。 “这是从前我在梁宫之中,袁姑姑插戴在我头上的。大约从前,是文嘉皇后所有之物。” 她并没有什么值得瞒着萧翎的。而也有一些事,她是不会告诉萧翎的。 一个多月以来,她总是要和她打听元夕她们分别之后发生的事,她从没有透露过一星半点。 那两张面具将她与晏既的身份都隐去,往后也不必再提起。 观若继续回答萧翎的话,态度透露着理所当然,“我此时仍然年少,又非心如槁木,为何总是该一身缟素?” 如萧翎所说,元夕过后,她对于自己的态度是全然变了的。 若得不穿官袍之时,她重新燃起了,这个年纪的少女应当有的,对自身,对美丽的探索。 非是为悦己者容,只是为了取悦自己。 从前的一盏琉璃花灯是她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如今她什么都可以得到,又何必要与自己为难,令旁人常生怅惘。 承平十二年元夕,她拿着晏既送给她的花灯早早回家,兴奋地邀请父亲同赏。 父亲独自一人酒气熏熏,躲在昏暗的书房之中,将自己与一切热闹,一切欢乐都隔绝开来。 他看着那盏花灯,满含着对母亲的深情和遗憾,吟诵着一首词。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月时,花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父亲眼中根本没有她,死别之泪,将花灯之中的烛火浇灭,也浇灭了那一日她心中最后的一点快乐。 今岁元夕之时,晏既送她的那一盏花灯就挂在她的帷幔之上。 那一夜她手捧着一朵燃烧的莲花,独自一人回到云蔚居中,莲花烛火熄灭了,她不会再将它点燃。 但是她明白了这些年来晏既对她的盼望,明白了他想要看到的是怎样的她。 生离同样让人常怀苦悲,这世间并非所有的遗憾都可消除。 至少这件事她会无声地做到。 “这话倒也不错。” 萧翎肯定了观若的话,可是并不喜欢柳枝,见她手中握着垂柳,忙道:“柳枝倒还罢了,只是柳絮恼人。” “飞来一团团,像是冬日未尽。落于地上,又像是什么东西发了霉一般,令人厌倦。” 观若便摇了摇头,“真是不解风情,也不知你家沅沅如何忍得你。” 她们一路在梅堤上疾驰,一路边听游人少女歌唱,烟柳长堤,一曲一魂消。 此时听来,却是从前在萧翾的昭阳殿中,她们一起听过的小调。 “莫攀我,攀我心太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去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是路人随口唱来的小调,并没有什么技巧,反多了些粗粝的情趣,更添几分豁达情致。 只是与她和萧翾不同,萧翎此时正沉溺于世间情爱之中,自然是听不得这样的歌词的。 眼见着她要开口评判,观若忙上了马,“还要去城楼上巡逻,早去早回,不要再此处多加逗留了。” 早些回去陪她的沅沅,也可以早些回去睡个回笼觉。 观若背对着萧翎,已然上马。她再说闲话也没有意思,也就如观若所言,同样开始驱使她的马匹向前走。 她总是一惊一乍的,“呀,我忽而想起来,今日该是上巳节了。难怪今日梅堤上居然有这样多的游人。” “又难怪我家沅沅出门时给我别了一支兰花在胸前,我竟没有能够反应的过来。” 观若继续往前走,没有接她的话。 待到进入闹市之中,她们的速度都慢了下来。街市一旁有小贩在兜售兰花,萧翎又从马上跳下来,精心挑选一番,买下了一盆。 却只折了花枝,仍然将兰花归还,而后将花枝赠给了观若。 “今日上巳,怕无人赠你兰花,我便先做了这件事。” 观若接过这一朵青兰花,珍重地别在心口,“阿翎,那就多谢你了。” 两个小娘子相视一笑,继续往城楼走。 第458章 乌鸦 今日观若和萧翎一起到城楼之上巡逻,不过是日常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事。 更何况她们最大的敌人,一直令她们心烦的敌人,从来也不是庐江城另一边的这些人。 她们在城楼上走过一遍,每一个士兵都如箭一般紧紧地钉在她们的位置之上,已觉得诸事皆宜,是可以踏上归程的了。 她们在城楼上站了一会儿,同彼此谈心。 在城楼之上,能一直看见庐江城的最远处,将一切的繁华都尽收眼底。 观若望着这一片繁华,低声问萧翎,“阿翎,你放弃了这一切,真的不会后悔么?” 萧翎轻轻笑了笑,无比豁达,“我从没有打算拥有过,又何谈放弃?我本就无心于这些事,三姐是知道的。” “阿若,若是我真的有心,三姐身边也不必你了。”也早容不得她。 她伸展了一下手臂,意态慵懒,“更何况我与你又有什么不同,都没有与三姐相同的血脉。” 自萧鹇作乱的那一夜之后,观若便已经知道萧翎并不是她母亲的亲生女儿了。 她以为她并不知道这件事,却没想到她比她想的要明白的多。 “唯一不同的,大约是辈分?她是我三姐,她又将你当作女儿看。若是这样算来,你也该唤我一声十三姨母。” 这话说的也不错,萧翾从来便没有打算以血缘来决定继承之人。 既然她觉得她可以,也更没有旁人能替代她,她只能勉力一试了。 她们走到了城楼的另一侧,凝望着低处,观若又说起一句闲话来。 “有一件有意思的事,去年九月,甘宁城中忽而多了一位富绅,是一个独身的女子,她……” 观若的话说到一半,北城的城门忽而打开,却久久无人出来。 城楼这一侧的士兵,已经将手中的箭矢对准了北城城门之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萧翎望了观若一眼,“看来,是晏氏又有什么消息要送过来给我们了。” 观若并没有望她,只是仍然注意着洞开的城门。 “料非丹凤衔书,多恐乌鸦传信。” 上一次眉瑾入城,给她们带来了东北几郡的消息,与高熠的打算。 虽然后来东北几郡之间的联盟被萧翾使计瓦解,可是高熠又如何会善罢甘休。 年前陇西李氏给淮阳李述增了兵,他方才能够勉强支撑下来而已。 不是长久之计,这一仗是免不了的,所有人都会被卷进去。 若是今日又有晏氏送来的消息,会是什么消息?因为裴俶,连月来萧氏已经足够焦头烂额了。 萧翎见她神情严肃,也就收了与她开玩笑的心思,转而如她一般,静静地盯看城门。不多时,城门大开,有马蹄的声音。 晏既骑着踏莎从城门中走出来,手中拿着萧氏的玉牌,举手示意给城楼上的士兵看。才抬起头,正对上观若的目光。 萧翎则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得意洋洋地看着观若。“这可是被你自己说中了。” 晏既今日未着铠甲,正是一身难得的玄衣,她方才的话,是应景地骂了他。 观若偏过头瞪了萧翎一眼,而后吩咐士兵收起弓箭,令守城的副将陆嫣开了城门。 晏既却没有要进城的意思,只是仍然望着观若,高声道:“不知殷大人能否下楼一叙。” 众目睽睽之下,并不是诉衷情的好时候。 而晏既也并非是会将正事当儿戏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她没法当着两边城楼上隶属于两方的士兵高声询问她,她只能立刻决定,到底要不要此刻下楼去见他。 在她踌躇之间,忽而听见有人冷哼了一声,她循声望过去,萧鹇就站在她的不远处。 萧鹇见她望过来,也凛然无惧,神情反而越加嘲讽,“到风雨飘摇之际,仍然要谈儿女私情,她怎么放心把萧氏交给你。” “晏氏又如何能够不灭亡?” 观若朝着她走过去,飞快地抽出了她的配剑,抵在了萧鹇的脖颈上。 她的目光冷漠,“萧鹇,你还记得这把剑么?在你犯上作乱的那一夜,它也曾经抵在你的脖子上。” “图谋不轨,大逆不道之人,没有资格站在这里指责旁人。” 萧鹇说的对。萧翾百年之后,整个萧氏或许都会交到她手上。 那是没办法的办法,她只能尽力去做好。也正是为了萧氏,她不会容许任何人诋毁她。 萧鹇自然不甘于如此,意图反抗。很快有她身旁其他的士兵以手中的弓箭对准了她。 只是观若早已经不是花架子,既然敢于在满城楼萧氏士兵,甚至是晏氏士兵面前出手,定然是有十足的把握她反抗不了的。 “你看不起大人重情重义,表面冷淡,内心又割舍不下。可若大人不是这样的人,你早就没有命站在这里了。” 受人恩惠才能活在这世间的人,究竟有什么底气来指责施予恩惠的那个人。 萧鹇的脖颈上还有裴俶的匕首留下来的一道伤疤,观若没有意愿再为她留下一道新的。 “陆嫣,士兵萧鹇出言不逊,忤逆长官,你将她带下去,以军令处置。” 观若吩咐完这些,转过头面容沉肃,“阿翎,你在此处稍候,我到城楼之下听一听晏将军要说什么。” 要有一个能够发号施令的人留在城楼上。 “若是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不必顾惜我,立刻关闭城门,以保萧氏。” 萧翎并非无能之辈,便如那一日在庐江城外一样,若是非她不可了,她也会将事情做的十分漂亮的。 她虽然不相信晏既会对她做什么,可是他们如今毕竟已经是敌人。 有人稍稍越过雷池一步,便会有无数的弓箭对准他,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她就是不相信晏既会对她做什么,所以才越加担心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 若是她在他手中,他要对萧氏做什么,便什么也不必顾念了。 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发生在此刻,她方才不肯即刻便答应,并非是因为她怕人误会她与晏既之间的私情。 而就是在考量这些。 无论如何,今日晏既是手持着萧氏的令牌而来。 他仍然在他们事先定好的框架之中,那么她作为萧氏未来的主人,便不能惧怕,她需要遵守诺言。 她需要去听一听,他到底要同她说些什么。 只是她没有察觉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静静地望着她。 第459章 诘问 观若走到城楼之下,翻身上了马,朝着北城走去。 此刻她和晏既是平等的,谈判之时,她不能堕了气势。 晏既站在原地,等着观若朝着他走过去。 两座城楼之下的土地久久无人走过,不知道是谁曾经播下草籽,原本总是为白雪所覆盖的青石板之间,雪消蔓生春草。 春草更生离恨,一步便是一枯荣。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都不能流露出一点对彼此的情意。他们不过是一场战争,两方来使,心中应当只有大义。 观若与晏既四目相对,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她发髻之上的那支红宝石发钗上。 她就知道他会注意到的。她也知道,她今日要同萧翎一起,往城楼上来。 遇到了也就遇到了,她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是这样想的。 她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今日的距离又会这样近,近到他伸出手,便可以轻易地触碰到她的鬓边,取下那支红宝石发钗。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不知道晏将军要我于城楼之下与你一叙,是为了什么事?” 若有急事,他更应该早些告诉她,而后她飞马入城,将消息传递给萧翾。 冬去春来,厚重的大氅脱去,他们都换上了薄薄的春衫。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晏既似乎瘦了一些,脸颊上的棱角也更分明锐利了。 晏既终于将目光从那支红宝石发钗之上,重新落在了她的面颊上。在方才的片刻时光里,他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事。 她的语气总是很寻常,越是寻常,便越是提醒他,他们之间有两道城墙。 “薛郡有急报,我不知道萧大人是否已经受到了消息。晏氏与萧氏一同被威胁,我需要去南城,同萧大人商榷此事。” 既然是要亲自面见萧翾,又何必在这里同她浪费时间。 “晏将军手中有我萧氏玉牌,可以直接进城求见大人。萧大人今日在宅邸之中,若无别事,便请将军此刻进城去吧。” 可是晏既显然并不想此刻边走。 “我也有话要同你说。与其在同行路上窃窃私语,不如此刻光明正大。” 话题又绕回了原点。 观若耐心地道:“将军若是有事,不妨直言。我也很快便要回萧宅之中去了。” 她并非是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只是没有时间能和他浪费。 两边城楼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令她感觉到了不适。尽管她也知道,她应该习惯的。 晏既今日似乎偏偏要同她作对,一双星眸落在她身上,说出口的话,却万般散漫,与他此时锋锐的眼神不符。 “方才有人在城楼上对你出言不逊?” 观若将她的配剑架在萧鹇脖颈上的时候,是特意往里面让了一步的。 晏既就站在城楼之下,从他的角度,是看不见观若方才做了些什么的,最多是听了零星的几句话而已。 观若神情坦然,“晏将军,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她没有必要跟他解释清楚。她也早不是青华山军营之中,无论发生什么事都需要他来解救的柔弱女子。 如今无论是何事,她都可以自己来解决。 从前她不愿意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太强大,而她太过弱小,不堪为良配。 到如今她境况已改,也不再如那时惶惑无依,他们却又成了两个阵营的人,同样不能在一起。 这或许便是她要成长的代价,是他们的宿命。 晏既明白她言下之意,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 他一开口,却又是陈词滥调,“阿若,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在河东,你离开的那一夜?” “你要离开,发觉我同你一般也是重活一世之人,是因为看见了阿柔的那幅画,对不对?” 观若如打萍一般低下头去,看着它叼起青石缝中的那些春草。 而踏莎是一动不动的,所有的颜色都诱惑不了它,它的身姿挺拔,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在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提起这件事来,她不明白这件事究竟有多么重要。 她甚至有些恼怒起来,想要责怪晏既的不识时务。 只是她到底还是压抑着自己的脾气,“的确如此。将军不会是到今日才刚刚知道这件事的吧?” 又到底,还是出言讥刺了他一句。 晏既也避开了她的目光,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般,“那幅画是阿柔寄给我的,可是我从未将它放入那几本要给你看的书里。” 因为要给她看,每一本书都是他精挑细选过的,又怎会夹了这样的东西进去,他却不知道。 “母亲和妹妹的东西,我一直都收的很好。放在书房之中,却也不算是隐秘的地方。” 都是家书,算不得什么机密,他常常要翻看,自然不会加了锁。 只要是有心之人,都可以轻易拿到。 “所以呢?将军的意思,是我自己进了您的书房,翻动了您的东西,而后找到了证据,从而找到借口离开河东么?” 观若的语气不自觉尖锐起来,那一个午后的痛苦和挣扎,她不想再回忆一遍了。 晏既重新对上了她的目光,回应着她的质问,“我并非是要诘问你,阿若。” “可是你难道不曾想过,若是我不曾将这幅图夹在你要看的书中,它又究竟是如何到你房中去的?” “而且自你离开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得你忽而发觉真相的答案。” “你既然都已经选择离开了,没有理由还留下这样的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谜团给我来猜测,答案应当就在你的房间里。” 那一日上午她的情绪尚且不算太不稳定,午后她见过袁音弗,可袁音弗也不该知道这件事,做不到这件事。 他想要让她冷静下来,“可是你走之后不久,你房中便涌进来数名刺客,将你屋中的一切都在与我的打斗之中弄的乱七八糟。”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幅画。” 不是诘问,只是提醒。 “阿若,我至今不知道裴灵献世如何将你从那座宅邸之中带出去的,可是你可以想一想,这世间难道真有这样巧合的事么?” 第460章 答案 她走出院门不久,便在河边遇见了裴俶。他是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他明明白白地知道她准备离开。 那时候她的意志并不算太坚定,可是他将她拖下了水,不断地蛊惑着她,令她在心慌意乱的时候以为自己是要离开他的,一定能离开的。 裴俶后来才告诉她,那座所谓的孟氏宅院,根本就是他的宅院。 他也很早就告诉过她,他是不会让她和晏既成婚,永远在一起的。 这是一句大话,还是他早已经清楚该如何将他们两个人拆散,从彼此心里? 他是怎么知道有那幅画的,又是怎么知道这幅画会令她方寸大乱。 中秋那一夜,她从他身边跌跌撞撞的离开的时候,他其实还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只是那时她根本就没有心思,没有时间去同他辩驳,非要他解释。 “云蔚居?你还真是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的,无非是“云蔚”二字而已。 晏既继续提醒她,“阿若,你与裴灵献究竟是如何相识的,他有没有做过一些令你觉得匪夷所思的事?” “仿佛你们很早之前就已经见过,总之……让你觉得他很不寻常。” 不是疯子的那种不寻常,而是故弄玄虚,令人觉得他知道很多她的事。 关于他们如何相识这件事,观若从来都没有真正告诉过他。裴俶更不会,他根本无从了解。 他必须要让观若自己去想,得出和他一样的答案。 才能同仇敌忾,才能对裴俶保持最高的戒备,永远都不会掉以轻心。 观若在脑海中,将她与裴俶初相识的情形,全部都回忆了一遍。 她以为她以为裴俶不过是个疯子,自来熟的疯子,见她柔弱可欺,便一遍又一遍地强调她和他才是一路人,想要让她站在一起。 或者是用这样的话语将她稳住,而后可以利用她,利用她的身份去伤害晏既,甚至是梁帝。 可是他凭什么能够在他们刚刚进入安邑的时候就认定这一点,认定她一定是有用处的呢? 裴俶不过是河东裴沽的一个庶子,究竟缘何能有翻江倒海的能耐,真的是因为他的聪明么? 她知道晏既在提醒她什么了,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只有一个答案。 观若摇了摇头,内心无比沮丧,“我根本就不记得前世我曾经见过他。” 她分明应该是没有见过他的。前生她还没有走到河东,便被眉瑾带走,到云蔚山中藏了起来。 裴俶到底还是个世家公子,没有理由到那样荒凉的地方来。 晏既很快回答他,“在我从云蔚山离开之前,我也不曾见过他。” “可是我们没见过,对他没有印象,不代表他就从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之中。” 荒郊野岭,有太多的地方可以藏身了。他们又从不曾设防。 他说完这些话,又低下了头去,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这些话,只怕又要戳到她的痛处。 “前生我之所以会怀疑……怀疑是你在给我的白粥之中下了毒,是因为有人给我报信。” “那个人自称是我叔父生前的部下,承平十二年后四处漂泊,偶然流落到此处。” 他和他的叔父关系是很好的,叔父待他,比父亲还要好。 他的确记得有这样的一个人,和那个人报过来的名姓与年纪,还有一些细碎的信息都能对上。 “他说他看见你在城镇之上同梁帝的爪牙在一起鬼鬼祟祟,接过了一个小药包,将那药下在了那一日我们要喝的粥里。” “你转身去厨房拿小菜的时间里,他现了身,要我千万不能喝下去。” 可是他根本就没有信他,当着她的面喝了那碗粥,分明什么事都没有。 他甚至在想,若是她真的要为了梁帝杀他,这一年所有的真心不过都是假象,他也愿意就这样葬在这假象里。 反正在世人眼中,他也早已经不在了。该伤心的人,都已经伤心了一遍了。 他总是那样天真的,家婆人亡的绝望与痛苦包裹着他的心,根本就弄不清楚在这山中之外的世间,每一日都在发生什么事。 结果却是她自己的那一碗粥里有毒,他甚至来不及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解释……便再也不必解释了。 就好像此时他也不必重申一遍前生的结局。 “是裴灵献……会是裴灵献吗?可是他又有什么理由……” 什么理由去谋害在那时根本已经微不足道,没有任何人在意的她? 按今生之势,他分明应当把那碗粥给身为晏氏嫡子的晏既喝才对。 可就算是他要杀他,又何必要弄出这么多的事?如今生一般随便派几个杀手,杀到云蔚山小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晏既的武艺便是再好,双拳难敌四手,总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那时他们都无依无靠,没有人会来这座小屋,他可以悄无声息地抹去所有的痕迹。 裴俶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这样安排,的确就是要她死,而后要晏既迫不得已的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观若几乎头疼欲裂,根本就没法理清楚这些事的因由。 但是她忽略了一点,她下意识地将晏既对她说的一切,都当成真相在推断。 他又有什么证据呢? “我……我死之后,你那个所谓叔父的部下又去了哪里?你去了哪里?” 晏既不假思索地回答她,“我那个叔父的部下帮着我将你埋葬,之后带给我一点我兄长晏晰之的消息。” 他们正在与裴沽周旋,僵持不下,已经摆出了要同彼此开战的姿态。 “你离世之后,我再没有理由避世,也就回到了晏氏军中,同裴氏开战。在那之后,我叔父的那个部下,仍旧不知所踪了。” “我死在你离世之后又两年。前生裴沽并没有这样短命,他好好地活到了承平十九年。” 这是观若第一次听到,晏既平静地述说着他前生的死期。听到她死后这个世间所发生的事。 “晏氏与裴氏在交战一段时间之后,又奇异地保持了和平,直到两年之后再开战。” 他就是死在这一场战役里,不是裴氏的刀兵,而是他那两个亲兄弟的屠刀。 第461章 惊马 “你说,前生一直到你离开的时候,裴氏都没有灭亡,裴沽都没有死?” 晏既点了点头,目光坚定,“阿若,我不会骗你。若我方才有半句虚言,今生我与你之间,便永远间隔天堑,再无重逢之期。” 这一个誓言于他似乎很重,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 两道城墙,便已经足够是天堑了。 观若想起了裴俶从前说过的话,她模仿着他的语气,“阿若,你又怎知,我的目标,和晏明之的目标是不一样的呢?” “裴氏已亡,可裴家的人却还没有死干净。” 她语气森然地将这些话重复了一遍,不自觉地松开了手里的缰绳。 “前生晏晰之位主帅攻打安邑城,久攻不下,同裴沽达成了协议。一直到你死之前,裴氏都仍然盘踞在河东的土地上。” “晏晰之手腕不硬,能力不足,不能灭亡裴氏。这不是裴灵献想要看到的。” “可是放眼梁朝世家,能够与河东裴氏为敌之人,也根本就没有几个。既然万丽稚的儿子不行,那就换李夫人的儿子来。” 观若低下头苦笑了一下,“只要有我在云蔚山一日,你就不会痛下决心,重新回到晏氏军中去。” “便是我愿意陪你一起离开,你今后生活的重心,也会放在我身上。同你的父亲不懈抗争,要求娶我为妻。” 她不怀疑晏既这一点,从来也不怀疑。 只是他两生都太天真了,而他前生的能力,根本就不能保护好他的天真。 “我死之后,你便回到了晏氏军中去。你一定会恨我,这样便不会沉浸在失去我的痛苦之中。” “而你对梁帝的痛恨也会更多一层,即便你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让人不肯放过你,放过我。” 他还一定会吃醋,就像是今生他们在青华山时,每一次他在她面前说起梁帝,总是抑制不住愤怒一样。 晏既也意志消沉起来,“裴灵献算的没有错。若是前生我没有被晏晰之暗算,那一场战役结束,河东也就归属于晏氏了。” 是他献的策,也是他做了先锋,为他们打开了一条路。 今生更快,他不过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便将裴氏击溃了。 两生裴俶的诡计,都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一切似乎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所以将军,你今日还有别的话要……” 观若的话不曾说完,城楼之上落下来一支箭,箭法不准,偏了几寸,射在了打萍身上。 她原本就不曾握紧缰绳,打萍受了惊,扬起前蹄。 观若整个身体倾斜起来,再想要去抓缰绳,又哪里还能够得着。她只能是无奈地朝着地面上摔去。 有一只手想要抓住她,也根本就没有机会。 观若看见晏既飞快地从踏莎身上跃了下来,朝着她伸出手,却总是差了一寸。 在她将要重重地摔到地上的时候,他终于抓住了她,用力地一拽,她没有重重地摔到地上,而是摔到了他身上。 他今日没有穿铠甲,没有坚硬的铠甲来伤害她,保护他。 只是她太用力地磕在了晏既身上,使得他的背重重地摔在了青石板上,仍然是沉闷的一声响。 观若根本还来不及问一问他觉得怎么样,又是一声打萍悲惨的嘶鸣,它扬起了前蹄,遮住了观若面前的太阳。 方才从马上摔下来时,她的配剑摔的太远,她根本就没法够到。 她几乎想也没有想,便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身下的晏既。 只是晏既的反应比她更快,一翻身将她护在了身下。 他的力气太大,决心又太坚定,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来反抗他的执着。 遮天蔽日,无力回天,观若近乎绝望地闭上了眼。 预想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落在她身上。她只是听见了更加沉闷的一声响。 “阿若!” “明之!” 其他人的声音她都听不到。 晏既的脸在她眼前,他慢慢地松开了她,伸手拂去了她面上的尘砾,“阿若,安全了。” 他的神情是那样小心翼翼,仿佛有失而复得的惊喜。 观若推着他的身体,慢慢地从青石板的地面上坐起来,打萍的脑袋上中了两箭,倒在一旁,再也不会动弹了。 陪伴了她许久的马匹,就这样离开了她。 一系列的变故,令她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仰起头朝着城楼上看,城楼上太高,她看不见上面的情形。 直到晏既揽着她的肩膀,迫着她麻木地低下头来,同她对视了片刻,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观若的心霎时慌乱了起来,她扶着他的手臂,用自己的手慌乱地抹着他唇角的血。 “晏明之……明之……你怎么了,你要不要紧?” 她问不出完整的话来,她的眼泪比他唇角的鲜血更加汹涌。 “不要紧的,只是摔了一跤而已。”他的手上尚且没有沾染到自己的鲜血,伸出手替观若抹去眼泪。 他想要逗她开心,想要逼着她承认一些她不肯承认的事。 “阿若,方才那匹马的马蹄将要落下来的时候,你下意识的反应是要保护我。” 他笑的有几分傻气,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方才用尽全力,用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她的人是他自己。 “晏明之你是傻子吗?”都是什么时候了,居然还说这样的话。 马蹄践踏在他身上,他会死的。他分明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居然还是这样无所畏惧。 他的血她擦不干净,凝固在她的手上,已然开始黏黏腻腻的。 他的目光更是黏黏糊糊,不肯从她面上移开,“阿若,我不会有事的。” 他始终坚信着是天意要让他们重逢,不会让他们今生也如前生一般潦草收场的。 哪怕是马蹄将要落下的时候,他想着被他护在身下的观若,想要保护他的观若,心也没有晦暗过一刻。 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同彼此温存。 两边城门洞开,有人在朝着他们快步跑过来,呼唤着他们的名字。 观若的目光恢复了清明,“将军,今日之事,不仅仅是不光彩了。” 第一支射在打萍身上的箭,原本应该射在她身上的箭,是从南城楼上落下来的。 第462章 更迭 无数的人围绕在他们身旁,他们被迫分开,站到了自己阵营的人群中去。 萧翎扶着观若,低声关切,“阿若,你要不要紧?” 观若走了神,一时间没有能够回答她。 从另一边城门里,匆忙跑到晏既身边的,还有李媛翊。她和伏珺一起搀扶着受了伤的晏既,他们都关切地望着他。 可是晏既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观若身上,他们彼此对望着,像是被流水冲散了的两片浮叶。 李媛翊顺着晏既的目光望过去,他们三人的目光,奇异的保持着平衡。 萧翎轻轻地掐了观若一把,她才回过了神来。对她道:“我没有事,究竟是何人射箭?” 萧翎的脸色不好,在她耳边道:“是阿鹇从前身边的副将云翳,同她一起被贬到这里,大约是方才见阿鹇受辱,所以心中不忿。” 她的话音刚落,陆将军之女陆嫣便押着方才在城楼射箭的那个女子,走到了众人面前。 在将来的敌军主将面前发生这样的事,是奇耻大辱。 若是不能处理好这件事,观若往后,也就不必想着要在萧氏服众了。 晏氏众人,梁朝的诸多世家,也不会再把她们萧氏当回事。 云翳手中的凶器早已经被夺走,双手反剪着被人推到了地上。 正像是她们入庐江城的那一夜,萧鹇为裴俶所制,摔于地上的情形。 萧鹇已经被送回军营,准备动用军法了。 这个叫云翳的女子此时这样做,以为自己是荆轲刺秦,是壮士高义,其实不过无比愚蠢。 观若的目光一落在她身上,不待观若开口,她便先开始叫嚣。 “殷观若,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对二小姐如此无礼,还妄图将来成为萧氏之主?一对狗男女!” “殷氏贱婢,一日为奴,终身为奴,萧氏若落入你手中,三月之内必将亡矣!” 没有堵上她的嘴,是陆嫣的过错。 有人在为观若掸去衣上的尘土,有人为她拾起了那支红宝石发钗,还有人将她的那把佩剑拾起来,交还到了她手里。 观若拿着剑,走到了云翳身旁。 方才她看了陆嫣一眼,她立刻便反应过来,随手撕了衣摆上的一块布条,塞进了云翳嘴里。 这块布条方才塞在她嘴里,是为了让她不要再发出这样讨人厌,又叫人觉得可笑的声音来。 而此时,是为了不要发出任何惨叫,吓坏了周围长于金闺花柳地的闺阁小姐。 “啊!” 观若抽出了她的剑,干脆利落地划过了云翳的脖颈,令她顷刻之间便没有了生息。 她做的并不比从前的晏既差许多,并没有什么血溅到她的衣裙之上。 这一声惊叫,是晏既身旁的李媛翊发出来的。 观若的决心坚定,手犹自有些发抖,这毕竟是她杀掉的第一个人。 她心里同样有这样的一声惊叫,没有人能听见,除了她自己。 观若静静地看着云翳的血流淌在青石板上,流入缝隙之中,流入春草的根芽,消失不见。 她又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敢开口,怕自己的声音也在发颤,就像到此刻也还是微微发着抖的李媛翊一般。 她抬起眼,望向晏既,也同样分了一些目光,给站在他身旁的李媛翊,还有伏珺。 她的目光在他们面上都扫了一遍。目睹她所为,最震惊的人,却居然是伏珺。 李媛翊匆忙地同她道歉,“殷大人,是我太没有见识了,我……” 观若并没有时间能回应她,杀了云翳,不过是她对方才的晏既,还有她自己的交代。 她转过了身去,环视她周围的人,而后她慢慢地,将那支红宝石发钗推回了她的发髻里。 “萧大人将千秋万岁,萧氏将千秋万代。” 观若高声对在场所有的萧氏之人道:“若再有人叫我听见这样不详之语,有犯上作乱之心,她的下场,会同今日的云翳一样。” 新年之后,萧翾便慢慢得放出风来,说她已然择定了将来萧氏的继承人。 并非是这一年一直跟随她的萧翎,而是观若。 萧翾三女尽去,萧翎在萧氏众人心中并非没有威望。 她向来得萧翾宠爱,又在萧鹇发动那一次可笑的兵变的时候统领六军,谁都以为她会是萧翾的继承人。 毕竟她也是姓萧的。 世间权力,似乎唯有在同姓之人手中交接,才最稳当。 外姓之人,总难撇清篡权夺位之嫌,有妖言惑众,蒙蔽主上之意。 可是那也是男人的规则。 萧翾偏偏就择定了观若这个外姓之人,无视血缘,要她踩着萧翎的肩膀上了位,令众人都觉得,萧翎是不如她的。 这样一来,寻常的士兵不了解观若,只会觉得她能被萧翾委以重任,只怕是有千般智谋,万般谋略。 虽然是有些夸大其词,故弄玄虚,可是久而久之,真到了那一日,权力便能平稳过渡了。 但是看在萧鹇,甚至云翳这样还算是了解观若的人眼中,自然便不是这样。 她们只会觉得是萧翾瞎了眼,是观若不配。心中生出不平之意,做出莽撞之事,直至动摇军心。 若是她今日不这样干脆利落的处理掉云翳,甚至任由她再骂几声,她们脚下的千里之堤,可能顷刻便会土崩瓦解。 这难道便是萧鹇想看到的情形,是云翳想看到的情形? 实在是蠢透了,无可救药。 死不足惜。 观若心中实在还有太多的郁气想要抒发,但是她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萧氏众人,哪怕是萧翎也同样敛容,静静听着观若说话。 观若再没有什么话要说,仍旧转过身面对着晏既。 他又为她负了伤,她偿还不了。 “将军,你今日受伤,还是来日再去寻萧大人商议要事吧。” 他应该回去找吴先生为他治伤,而不是留恋着她,或是一心记挂着他胸中的大事。 晏既推开了李媛翊,还有伏珺的手。 他的神情冷肃,是一个最将家国大义放在心中的将军。 “今日之事十分重要的,我的伤并不要紧,带我去见大人。” 不待观若回答,他翻身上了马,目视前方,没有人能比他更坚定。 第463章 遗言 伏珺太了解他了,她根本没有打算要劝他。李媛翊也是如此。 她只是自衣袖中取出一瓶丸药,伸手递给了马上的晏既,“将军,这是吴先生给您的药。” 就是因为他出门匆忙,不曾带上这瓶药,所以她和伏珺才会追出来的。 追出来,又看见了叫她心灰意冷的这一幕。 观若没有留意他们的动静,她只是走到了打萍身旁,慢慢地蹲下了身来。 打萍分明不是战马,此刻身上却牢牢地钉着三支箭。 第一支箭来自云翳,是她对她的恨意与怨愤。第二支箭,第三支箭分别来自伏珺与萧翎,她们是为了救她和晏既。 谁都没有错。真正犯了错的人,也已经死在了她的剑下。 她不该给它取这样的名字的,到头来,它的命途比她更多舛。 打萍的眼睛还是睁开的,它已经没有余力,再将眼睛合上了。 观若伸出手帮了它一把,脑海中一下子涌出太多的画面,定格在她初遇它的那一天。 世间美好总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 萧翎走到观若身旁,牵过来她的马,她提醒观若,“阿若,三姐那里还有很多的好马。” 她没有时间为逝去而悲伤。 观若站起来,很快翻身上了萧翎马,而后居高临下地对萧翎道:“阿翎,我要同晏将军进城去见将军,你留下来。” 在众人面前,她需要这样的威严。这里也的确还有一团乱麻,需要萧翎来处理。 萧翎望着她点了点头,而后恭敬地同她行了礼,“恭送大人。” 观若朝着晏既走过去,“将军,请你跟我一同进城去面见大人。” 晏既并没有接过李媛翊手中的药,驱策着身下的踏莎,同观若一起朝着南城门走。 他唇边的血迹已经尽数擦干净了。滴落在衣服上的那一些,也因为他身着的是玄衣而没有一点痕迹。 只有一块玉牌,必须按照约定,独身一人进城,不能带任何人。 他们一路并肩,一直到远离了身后的那些人。晏既一直都没有开口,尽管观若方才在他面前杀了一个人。 他们一路往前走,一路都想要忘记这件事,是观若先开了口。 “她看起来是被方才的情形吓坏了。将军应当安慰她的。” 观若并没有在说反话,她是同情李媛翊的。 她并不后悔杀了云翳,此时心中也已经没有一点畏惧之意。 可是她知道那种感觉,知道第一次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以这样的方式死在她面前的感觉。 李媛翊一定吓坏了,她比她更不该经历这些事,她身边的人应当给予她安慰的。 杨柳多情绪。不系行人住。天色已然阴沉下来,梅堤上的游人已然少了一半,春色又寥落起来。 晏既平静地回答她的话。 “琢石会安慰她的。今日我对她温柔一分,她将来就要伤心一分,我更要愧疚一分,这又是何必?” 他只做他该做的事,尽他该尽的责任。对不动心的人用心,再多一分,都只是对她的残忍。 迎面走来卖青兰花的老妪,观若停下马,随手将她拦下来,一锭银两,换过来她整篮的幽兰。 天将要下雨了,这老妪辛苦种兰花一场,应当早些回去。 她也是故意走的这样慢的,她害怕疾驰之后,晏既的伤会越加严重。 “我第一次看见有人这样死在我面前,就是在含元殿之前的广场上。” 是晏既杀了德妃钟氏,那时候也没有人来宽慰她。 晏既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这件事他不必向她道歉,时过境迁,更无从宽慰。 他只是将目光落在了观若手中的那一篮青兰花上。 他问她,“能不能给我一朵。” 观若回头轻轻瞥了他一眼,“这可是我方才用十两银子买的。” 言下之意,也要他花钱来买。 晏既想了想,“我今日并没有带钱出来。这一朵兰花我要过来,也是想送给你的。” 她原本别在胸前的那一朵兰花已经在方才那一场动乱之中悄然凋谢了。 寄君青兰花,惠好庶不绝。上巳之节,原本应当有好多少年郎要送给她兰花的。 只是或者于他们而言,前一句才更应景,“故人在咫尺,新赏成胡越。” 观若原本觉得自己的举动过于幼稚了,想要递给他一朵兰花,一想到此节,还是摇了摇头。 “不要多此一举了。”他从前给她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不在于这一朵花。 或者也不必说从前,今日就已经足够多了。 “萧翾要让你来做萧氏的将来,这个消息居然是真的?” 也无怪乎晏既要疑惑,就连她自己也有许久都不能接受,不知道要如何自处。 她只好道:“愿大人享千万岁,萧氏万年,天下康宁,死无恨也。” 算作了她的回答。 这本是西魏文帝乙弗皇后被她丈夫赐死时留下的遗言,她又用这样的话来提醒他他们之间的距离。 今日之后,他更加明白她不能,也不愿意回到他身旁的因由。 他还是有些不服气,“萧翾可会为你而兴百万之众?” 西魏文帝不愿为他的妻子兴百万之众,在受柔然所胁之时,赐死了他的妻子。 他不会这样做,那萧翾呢? 观若回答她,“我会愿意为萧大人兴百万之众,万死不辞。” 士为知己者死,更何况,她是将萧翾看作母亲的。 她给她的东西,除却父母给予的性命,比世间任何一个人都多,都要复杂。 晏既没有再开口谈论这个问题。 至少在没有见到萧翾之前,陌头春色,仍然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他不想早半步便提起他今日要和萧翾说的话。既然萧翾将她看作萧氏的将来,他要说的那些话,她都会一同听到的。 “阿若,其实这支红宝石发钗真的很衬你。” 她该有更多这样华丽的首饰,如绿叶一般,衬托着她如花朵娇艳的面容。 年华正似花梢露,一点一滴的辰光,都不该浪费。 晏既说出口的话,总是好话。 他于她而言,其实与萧翾是一样的,他们给她的是不一样的东西,却一样珍贵。 只是她不会把这样的话说出口。 天色将雨,游春人已归去,笑倚兰舟的少女却仍然没有离开,仍然唱着那支小调。 “莫攀我,攀我心太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去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很快他们就会到达萧宅之前了。 第464章 巧合 观若从马上翻身下来,晏既的神情并不太好,唇色雪白,是方才受了伤的缘故。 他并没有即刻便从踏莎身上下来,观若走过去,伸手扶了他一把。 凌波已然站在府门前,静静的等着他们走上前去,神态恭敬,“殷大人,晏将军。” 观若丝毫不怀疑,此时稳坐府中的萧翾,已然尽知数刻之前,城池边缘发生的事。 “请凌波大人派人去将邬大夫请到萧大人处,晏将军方才在城楼之下受了点伤。” 她方才伸手扶了晏既一把,此时他仍然抓着她的手臂,仿佛需要她搀扶一般不肯松开。 像个执拗的小孩子。 凌波冷然地望着观若,“大人早已经安排过这些事,请殷大人不必担心。” 她说完这句话,转过身去,走在最前,为他们引路。 观若仍然毫不避讳地并肩同晏既走在一起,时常留心他的神色。 今日之事终究因她而起,若是她能忍过片刻,不要再众目睽睽之下惩处萧鹇,或者云翳也不会在今日发疯,连累晏既。 这是她们萧氏中人自己的事,谁都不必被牵连。 本是花毯转柳,荚阵飞榆时节,萧宅之中寥落之处,仍然不亚于冬风肃杀之时。 原本陈氏宅院之中繁花最盛之处被尽数清理,反而成了绿草不掩春泥,最稀疏之地,令人顿生暮云伤心之叹。 凌波的脚步很快,晏既却总是刻意压着他的脚步,令观若也不由得慢下来,无可奈何的陪着他。 “阿若,你住的地方,名字叫云蔚居。” 上一次他曾经去过的,她是喝酒喝的昏了头,居然将他带去了那里。 府邸之中,幸好是没有流传出什么她“自荐枕席”这样的话来。 而桂棹和兰桡也曾经告诉她,在他追着她出门的时候,曾经在云蔚居的牌匾之下犹豫了片刻。 若是不曾犹豫,他们的结局,是不是自那一夜起便会不一样了? 云蔚二字,实在有太多牵绊。 他们是彼此深爱着的,“将军,不必再抱着你我将来还会在一起的念头了。” 这一句话,或许比方才他为救她而受的伤,还要交他痛彻心扉。 可是她又能怎样做呢,这里毕竟是萧宅。从她答应萧翾的那一刻——或者说是她来到南郡的那一刻,便已经在萧翾的计算之中了。 每一次她放任她与晏既相见,每一次都不是为了让他们诉衷情,而是因为她知道这世间又许多的阴差阳错。 它们将她困于各种复杂的情感、现实之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主动将他推开。 她没有料到的只是晏既对她居然有如此深情,因为这是她从没有得到,也永不会相信的感情。 晏既并非是世间的薄幸男子,他从来也不肯放弃。 到今日也如是。他仍然对她以命相护。 听罢她的话,晏既很快回过了头去,便如同完全没有听见一般。 每一次她说了他不想听的话,他便会是这般神情,微微带着一点气,又舍不得对着她发出来。 观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们一路往前走,迎面却遇上了身如飞絮,气若游丝的崔晔。 连观若这个每日都在萧宅之中的人,都有许久不曾见到他,今日居然有这般巧。 又或者根本就不是巧合? 看着崔晔主动向他们走过来的时候,观若更加肯定了这不是一个巧合。 “殷大人,这位是……晏明之晏将军?” 凌波会过身来,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她眼中的不屑之意流露的过多了,远超一个侍女应当有的态度。 “崔郎君,大人今日要见殷大人和晏将军。” 言下之意,是要他不要做什么纠缠。 崔晔根本就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了观若与晏既面前。 “晏将军,闻名不如见面。” 观若下意识地看了晏既一眼,见他眼中,果然有如她初见崔晔时的震惊。 她知道他想起了谁,崔晔像高烨,却也同样像高熠,晏既比她更熟悉高熠年轻时候的模样。 而这个关联的想象,不过只能勾连起晏既心中更多的愤怒而已。 “崔郎君,你若是想要北地崔氏的祠堂安然无恙,便请你让出一条路。” 他此时柔弱地便像是一条柳枝,轻易便可以折断,他根本不屑于对他动手。 便是世间最为柔弱的女子,只要心中还有所牵念,都不会是他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 崔晔居然并没有畏惧,他只是低着头,看着为晏既捉住手臂的观若。 “从前只听殷大人提起过晏将军,果然是气宇轩昂,面如冠玉,是吾辈楷模。” “不过我倒是没有想到,原来我的名声,也值得在晏将军耳旁过一过。” 观若冷笑起来,“‘吾辈楷模’?崔郎君,你是什么人,还需要我来提醒你么?” 北地崔氏的嫡子,如今不过是遭人厌弃的面首,谁要做他的楷模? 更何况,她何曾对他提起过晏既。 当年崔氏跟着高烨,是被高熠和他身后的那些世家击溃的,晏氏自然也在其中。 这份仇,不会因为晏氏也被高熠几乎摧毁殆尽而消除。 可是今日崔晔特意要赶来见晏既一面,便是为了十数年前的旧仇么? 崔晔仍然望着观若,“不知道殷大人可还记得过往的一个雪夜,你喝醉了酒,我们一同赏梅。” “那一夜你同我说了许多话,有关晏将军的话。” 那一夜观若虽然喝醉了,也只是沉浸他与高熠实在太过相像的震惊里,何曾对他说过与晏既有关的事。 信口开河。或许这才是他的目的? 观若又看了晏既一眼,果然见他面上果然已经燃起了怒火。 他自北城而来,并不被允许戴上他的佩剑。下一刻他便已经伸手掐住了崔晔的脖子,几乎轻而易举地将他举了起来。 崔晔的身体是经不得这样折腾的。他是编织了这些谎言,想要让晏既吃醋。 或者他本来也是不想活了,就是死,也要再给她找一点麻烦。 观若忙道:“男人虽然大多很蠢,可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如你一样蠢的。” 哪怕崔晔再该死,也是萧翾的人。晏既不能再萧宅之中行凶。 晏既听罢,不过片刻,便将他松开了。 崔晔再站不稳,立刻便摔在了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 “就凭你这张和高熠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不必什么理由,我即刻便可以杀了你。” “往后你最好离她远一些,不要嫌你的命太长了。” 第465章 变数 崔晔无力地躺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了片刻,重重地喘了一会儿气。 才好了一些,又大笑起来,“晏将军方才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有七、八分生的像梁帝,在将军手下,便难逃一死。” 他又将目光转向了观若,“那殷大人生的有七、八分像文嘉皇后,您见到她,是不是要跪下来,尊称她一句‘姑姑’?” 这句话于晏既而言太过诛心,以他的骄傲,更不能忍受被一个小小面首这样侮辱。 可是他若是再出手,只怕崔晔今日就更没有命活着了。 凌波上前,飞快的伸出手,似是封住了崔晔的几处穴位,他很快就闭上眼睛,安静了下来。 而后她看了她身旁的两个侍女一眼,她们很快便上前,将崔晔搀扶起来,而后带走了。 凌波看着他们远去,望了晏既一眼,提醒他,“晏将军,这里毕竟是萧宅。” 晏既心中有气未平,被观若不动声色地拽了一把,才道:“多谢凌波姑娘提醒,毕竟打狗也该看主人的。” 还是要再骂崔晔一句才甘心。 他们继续往那个院子走,观若却仍然在心中思虑,她不明白崔晔这样出来闹一场的目的。 不仅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反而自己受了一身的伤,损人不利己,像是为闹而闹,就是给他们添一点堵而已。 这样的行事……倒是有一些裴俶的影子。 崔晔和裴俶……应当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才对。他们两个人唯一有的一点交集,也就是裴俶曾经伤过崔晔的腿,打着为她出气的旗号。 而裴俶其实心中也是有傲气的,根本就看不起崔晔这样为一把琴,便甘于做萧翾面首的男子。 无能已经足够可悲了。她想不出来崔晔对裴俶而言会有什么价值。 他们已经在萧宅之中走的足够久了,原本也该到那个院子了。 山雨欲来,萧翾却仍然和陈郎君一起坐在院中饮茶,不知道是在品评什么。 观若所想象的画面,不该是这样的。 萧翾既然知道今日晏既要过来,知道城楼之上发生的事,又为何还会与陈郎君在此饮茶闲谈。 她不过从南郡带过来两个面首而已,今日真巧,晏既将他们见了个遍。 观若迫着晏既放开了手,上前去给萧翾行礼,“大人,晏将军自北城而来,有要事要同您商议。” 萧翾朝着她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像是打发侍女一般,要将她打发。可是她明明不是侍女。 晏既是心怀天下而来,她既是她所选择的继承之人,难道她便没有资格听一听么? 观若并没有动,萧翾抬起眼来,略带了一分凌厉,“弄的这样狼狈,还要见客人,难道不该回去换一件衣裳么?” 观若心中越发觉得奇怪,正要出言,凌波便将她拦下了。 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重复着萧翾的命令,“殷大人,请您先回云蔚居去。” 萧翾不愿意让她留下来,她再强辩也无用,只好低头认输,“大人,我先回去了。” 不再看萧翾的脸色,转身出了院门。 观若才刚刚出门,天空之中便飘起了小雨。 向来萧翾的茶也很快便品不下去,要进正厅之中,去商议大事了。 观若抛下了心头悒悒,进入云蔚居时,也不自觉地在牌匾之下站了一会儿。 知道从廊下经过的兰桡发现了她,将她从小雨中拉进了屋子里。 “大人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还站在院中淋雨呢?” 兰桡四下打量着观若,她曾经摔在地上,压折春草,浅色的衣裙之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草汁,的确是有些狼狈的。 方才在晏既身旁,倒是浑然不觉。 他们有许多事要商量,观若知道,她会有很长的时间用来和兰桡解释。 “去让人烧水过来吧,我想要沐浴。”放松片刻,忘记那种遮天蔽日的恐惧。 兰桡没有再追问,很快依言服侍观若进了耳房。 观若在浴桶之中闭上了眼睛,将今日在城楼之下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回忆了一遍,同兰桡诉说了一遍。 人总该有几个自己所信任的人的,更何况这些事,想必萧翾心里已然清楚了。 再回忆一遍,反而想起了在当时被忽略到的一些细节。 云翳的箭法并非不好,在第一支箭落下之前,她就已经听见了南城楼上有的一些骚动。 应当是有人发现了她的意图,撞了她的手,所以才她才会射偏那支箭,落在打萍身上的。 她原本也还是可以达成她的目的,只是她错误地估计了晏既。 在所有人对她的算计之中,晏既总是一个最大的变数。 或者说也不是变数,他永远会想尽办法保护她,哪怕是用他的性命。 想到这里,观若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水下,将她的泪水藏在了里面。 观若好像也忽而明白了萧翾要先将她赶走的用意。那个院子里不光是有她和陈郎君两个人,角落里还站着邬大夫。 她不想要让她知道晏既的伤势,徒生牵挂与更多的愧疚。 不想让她知道,她便不知道吧。 沐浴之后,重新梳妆,兰桡的手停在那支红宝石发钗之上,“大人,仍然用这支发钗么?” 观若点了点头,自然还是要用的。他还在萧宅之中。 他记得的并不是这支发钗曾经给过他的伤害,他记得文嘉皇后的慈爱,也记得她在这支宝石发钗映衬之下的美丽。 观若撑着伞,重新走到那个院子之前的时候,正好遇见晏既从院中一个人走出来。 他们的事情已经谈完了。 细雨霏霏,朦胧人影。他只是望了她一眼,便如下定决心一般转身离开了。 观若快步追了上去,令她新换的衣裙,又沾上春信。 她拦住了他的去路,将手中的伞递到了他手中,令他紧紧地握住。 来日相逢未必还是朋友,去日苦多。或许片刻之后她一踏进萧翾院中,变数便陡生。 至少今日还有足够的温情。 第466章 缠绵 “阿若,实在太过缠绵了。”已经失了分寸了。 对不属于自己的男人,不应当如此。 观若进入屋中,迎面便是萧翾的这句话。 她下意识地想要给自己找借口,告诉她晏既一直以来都为她付出过什么。 告诉她他肺部有旧伤,是最受不得寒凉的。他用性命来护她,她至少可以为他做一点小事。 片刻之后,却又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必要同萧翾争执解释。 她给了她许多东西,也拿走了一些东西,她们之间有真情,有时间也有一些假意,这没有什么。 “大人说的不错,春雨如丝,向来缠绵。” 观若从雨中走回来,发丝之上,尽是圆润的雨滴,犹如清晨草叶上的露水。 萧翾朝着她招了招手,“不见卖杏花之人,倒是买了一篮兰花。今日上巳,阿若,你在外游春,玩的高不高兴?” 今日她哪里是出门游春的,分明是去城楼之上巡逻,遇见了不肯辜负春光的游人而已。 不是游春,倒的确是和她的心上人在一起,所以她不想反驳萧翾。 萧翾随手取了一块丝帕过来,要亲自替她擦去发丝之上的雨水,才不过动作轻柔的擦了片刻,她便停下了手。 随手将那块绣着兰花的丝帕抛在了地上,伸手取下了观若发髻之上的那支红宝石发钗。 观若弯下腰,替她捡起了地上的那块丝帕。 发钗被拔去,她的发髻随着她的动作,如山岳倾倒,青丝都无声垂落在她面前。 她轻轻一拂,雨滴便没入这一片墨黑之中,再保持不了方才的美好了。 观若回过头去,以为这不过如从前一般,是萧翾的癖好,是她常常做的事而已。 可是她落在红宝石发钗之上的神色却是不对的。 见此发钗,如见故人。观若差点忘记了,这是文嘉皇后所有之物,而文嘉皇后,正是萧翾的故人。 萧翾问着她,“这是今日晏明之送给你的?” 观若的目光落在萧翾的手上。她的手上总是如有寒气,不知道会不会将发钗也冻结。 她轻轻摇了摇头,“这是梁宫城破那一日,袁姑姑簪在我发髻之上的。” “它其时已非文嘉皇后所有,是为她所有。”她至今也不知道,她是要用它唤起高熠的什么回忆。 萧翾冷笑了一下,“袁静训,是个很聪明,很有手腕的人。我听过她的名字。” “高烨就是先帝那个巧舌如簧的袁氏贱人的儿子,她蒙骗了我的姑姑。” 袁氏贱人,也就是袁静训的姑姑。 “我应该那时就捏死她的,就好像数月之前,我该捏死袁音弗一样。” 这听起来,又是一段早已经褪了色的深宫故事。 观若只是在惊异,袁姑姑不过是后宫的一个女官而已,说起来,谁又都认得她。 而且都憎恶她。 观若向萧翾提问,“大人认得这支发钗么?” 她不必任何的提醒,隔了这么多年,仍然认得它,可见它曾经是重要过的。 它承载的那段岁月,令文嘉皇后在后来的日子里时常独自一人对镜喟叹,那么那段往事,作为文嘉皇后好友的萧翾,又有没有参与过呢? 萧翾仍然在欣赏这支发钗。 “我当然认得它。当年铸就它的草图,甚至是我亲手绘就的。” “这是冯眉瑾的父亲冯长津当年赠给晏衡的定情之物,我怎会不记得?” 他是那样珍视她的,知道自己不懂得女子所爱的东西,求到了她面前来,想要她帮忙挑选。 偏偏那时候,她又是最多事不过,喜欢热闹的人。 她顾不得观若的震惊神色,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上面的牡丹花是‘虞姬艳妆’,是冯氏的家徽。” “这一块红宝石也是当时的冯长津倾其所有才换回来的,给了他心中最重要的人。” 只可惜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终究跟了高熠。 为了所谓的理想,为了所谓的爱情。 “冯长津真是傻,就是这样,也还是忠心耿耿的在为高熠办事。” 就是因为这样,她后来才渐渐的断绝了和他的联系。她看不起他。 “可是男人……呵呵,高熠的心眼便如针眼一样小,你以为他执意要灭掉冯家,跟这件事会没有关系么?” 都是有关系的,他永远都介意着冯长津曾经对晏衡的惦念,介意着他们曾经差一点就定下了婚约。 他是天下之主,怎能容许自己妻子身上有这样的污点? 尽管到了后来,晏衡身上最大的污点,便是造反的娘家,是他亲手造就的。 他还以为自己是好心要给晏衡留下一条命,留下他们孩子的命,这是他身为君主的仁慈。 可是一朵花都已经被连根拔起了,养在花瓶之中,就是再精心照顾,也不过是日渐枯萎的命数。 晏衡不会等着别人来宣判她的命运,哪怕是败走乌江,她也要做自刎的项羽,不会给她身后那些追兵一点嘲笑她的机会的。 观若垂下了眼,“我从前倒是听说过一些谣言,说文嘉皇后曾经与冯家的那位大人定过亲。” 她真以为是谣言而已,谁知道竟是真的。 她和晏既一心以为这支红宝石发钗是文嘉皇后心爱之物,原来也不过是她年少时候一段失败的感情。 伏珺说她后来常常对着它叹息,她是否也曾经后悔过,不该同高熠这般薄情寡义,刻薄寡恩的人在一起。 看着自己的爱情和理想,在多年之后全都血溅三尺,一生成空。 若是她当年坚定地选择了冯长津,是不是过往的一切都会变的不同。 高烨的命运,萧翾的命运,晏氏的命运……这世间许许多多人的命运。 不知道晏既和伏珺若是知道这件事,又会怎样想。 萧翾定定地望着观若,“不会有人传这样的谣言,高熠不会允许。” “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人,除却像我这样的世家高门出身之人,其他人全都被他清理干净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不该是你这样年纪的人能听到的事。是袁静训告诉你的?” 第467章 输赢 观若摇了头,诚实地道:“是裴灵献告诉我的,他说是他从前翻阅裴沽公文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萧翾很快就下了断言,“他在撒谎!裴沽当年并未参与夺嫡,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以裴氏代代家主的为人与心性志气,他们不过只想要在河东太平度日,做个土皇帝,根本就不会参与到这些事里来。” “他们心里都清楚,知道的越多,他们自己也就越危险。” 萧翾继续评论着,“裴灵献实在太不像裴家人了……除了那双叫人看了就觉得讨厌的眼睛,他没有一点像裴家人。” 观若注意到她的手收拢成了拳,却并没有再说下去了。 今日晏既过来同萧翾议事,或许萧翾也早已经知道她的对手又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才气定神闲,邀请陈郎君相伴。她不着急谈起那些正事来,观若也不必着急。 说起裴俶…… “大人,崔蕴光所中的毒药,是您给他下的么?” 萧翾很快便会过了神来,微微皱了眉,“我还以为是你给他下的,一直在心中暗暗称赞你手法得当,了无痕迹。” 她早该知道萧翾会这样说了。 观若摇了摇头,“是大人谬赞了,我并没有这样的能力。既然不是大人所为,只怕这也是裴灵献的手笔。” 连崔晔为了绿绮对她稍作纠缠,裴俶都要弄断他的腿,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后来崔晔对她下了毒,就算那时裴俶并不在萧宅之中,日日殚精竭虑的打仗,也不该没有一点动静才对。 只是他从前无论做了什么事,总想着要到观若面前邀功,唯独对这件事缄默不言…… 要么是她猜测错了,这件事根本就不是裴俶做的。 要么就是他和崔晔之间还有一些说不清的联系与利用,这毒药既是惩罚,也是他控制他的方式。 到底是哪一种? 萧翾并没有给观若太多的时间来沉思,她看起来对裴俶,或是对崔晔兴致缺缺。 “今日崔蕴光发了疯,跑到了你和晏明之面前去?” “崔氏与晏氏原本就有旧仇,他还想用言语挑起晏明之的妒火。不过以他如今的模样,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所以才引得她这样反复思虑。 她现在只是在后悔,她应该告诉崔晔,倒也并非天下所有男子都如他一般低级的。 “若不是十一娘……” 萧翾没有说下去。 可是观若也明白。在江琴师过世的那一夜就明白了。 此时的萧翾或许是真的后悔了,不能给崔晔一个痛快。 看着与自己的旧爱那样相似的一个人,哪怕是反抗,哪怕是用一些小小的计谋,也是可爱的。 可若是少年意气顷刻之间便被消磨干净,半死不活地游荡在人间,还不如早些给他干净。 女子比男子重诺,她对江琴师的诺言重过对观若的。哪怕她自己也痛苦,还是只能任由崔晔这样活着。 她又换了一个话题,“裴灵献如今在会稽,同一个战场,他站到了另一面去。” “如今九江兵力不足,陈氏败军不堪用,要从南郡再调兵过来。” 春雨如丝,缠绵不尽,惹人烦恼。 “开春之后,晏明之已经在着人筹备南阳之战了,令他麾下的两个副将去打这场仗。” “南阳孙氏不堪大用,想必很快南阳也会姓了‘晏’,这样一来,南郡若再分兵出来,便会有些危险了。” 她的手砸在桌面上,“这竖子,无非是欺我如今没法腾出手来,先一步拿下南阳,保后方无虞而已。” 观若按住了她的手,“晏明之提出的条件是什么?” 萧翾慢慢地抬起头,定定地望着观若。 她从未见她有这般森然的眼神,仿佛两条锁链,要将她前后洞穿,而后囚禁一般。 “没有条件。只是要我们萧氏仍然遵守诺言,在拿下薛郡,拿下高熠之后再同彼此为敌。” 以他如今的实力,分明不必这样的。 他一直躲在九江的北部,只有她们萧氏的兵力一直在九江南部为梁帝的军队所消耗。 甚至在淮阳作战的,毕竟也不是他们晏氏,而是与他们结盟的陇西李氏。 他其实一点损失也没有,这几个月来,他不过是在坐山观虎斗,还装出一副十分努力的样子。 萧翾仍然盯着观若,“可是我猜他原本并非是没有条件的,阿若。城楼下的事情使得他改变了主意。” “他放过了你,放过了以你回到他身边作为条件,他要成全你做萧氏将来的主人。” “你说我做的这个决定,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可是你要做萧氏的主人,却要靠其他男人的成全,这已经是输了!” 不是观若输了,是她萧翾输了。 萧氏毕竟还没有交到观若手里,是她一直没有能够打赢同会稽谢氏的这一场仗,消耗太久,不得不对比她更强大的人妥协一步。 是她用错了人了。高估了裴俶对观若的心意,却又低估了晏既对她的情意。 观若心中反而一片平静。 她用来令自己成长的时间还是太少了,就算引她进门的人是萧翾,要打败晏既,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也还是远远不够的。 萧翾还在,她不想日日都想着往后的事,还是要实际一些。 “如今前线不过只有陆将军一个将领,与其从南郡增兵,不如还是想一想办法,再调一些将领过来。” “长沙郡不能动,大小姐不能动,或者大人应当给陆嫣小将军一个机会,或是再给二小姐一个机会。” 长沙郡的兵力当然不能动,有巴、蜀与黔中三郡,那个可笑的国家在蠢蠢欲动。 萧鹇或许在其他的事情上脑子有些不正常,可是她没有打过败仗。 她会背叛萧翾,却永不会背叛萧氏。 至于陆嫣,她已经见过她很多次了。她的命运,不该是永远守着那一座太平的城楼。 真正认可女人的价值,并非是把她们单独的分成一种情况来讨论,或者是把男人的某种成就当成标杆。 “大人,您是否应该考虑,让您的那一支娘子军也上一次阵?” 也不一定要从南郡调兵过来的。还是让男人来守城楼吧。 第468章 影子 萧翾显见着是听进去了观若的话,沉吟片刻之后,她望了一眼窗外。 “风雨不止啊,阿若。” 观若并没有望窗外,只是一直望着萧翾,“大人,您选择走这条路,便一定是这样的。” 萧翾回头,轻轻地抚着观若的青丝,她告诉她,“阿若,袁音弗的那个孩子,已经找到了。” 观若动了动,她又抚了她一把,令她安静下来。 “我没有打算对他不利,你不必担心什么。” “他被藏匿在郊外的一处农庄之中,不够安全,我给他换了个去处。他毕竟是姓萧的,怎么能这样轻易就死了。” 她并没有告诉观若那个孩子如今的去处。 “不过,你猜若是袁音弗知道这个孩子如今丢了,她会如何做?” 观若回想起她与袁音弗决裂的那一夜,想起她唱的那首歌。 “莽龙蛇,本待将河翻海决,反做了失水瓮中鳖,恨樊笼霎时困了豪杰。” 她叹了口气,“袁音弗不会如何的。丢了便丢了,死了便死了。” “如今她手里的那一个才是她的儿子,才是对她而言有用的人。真正的孩子是哪一个,又有什么重要?” 她已经保护过他一次了,若是不能再保护,她会告诉自己这就是天意,很快忘了他。 而后将这件事当成她已经付出的成本,更加疯狂的要达成她的目的。 萧翾并没有加以评论,她只是提起这件事,说完了,也就结束了。 她问了观若新的问题,“阿若,你今日杀了云翳。那是你杀掉的第一个人,感觉如何?” 这样的问题,她曾经问过晏既。晏既告诉了她,而后叫她不要再回想了。 她只是回答萧翾,“大人应该知道,云翳该死。” 一个因为所谓的意气,为了一点蠢念头,就敢出手行凶的人,总有一日,蠢也要蠢死了。 “我只是杀了一个本来就该死的人,什么感觉,此时已忘了。” 出乎意料的,萧翾居然道:“没想到此时你居然真的同我当年有几分像,我没有选错人。” 萧翾当年的故事,她并没有兴致与观若好好的探讨一番。 生活在这样的世间,律法已经形同虚设,连杀人这样的经历,都可以是人人都有的。实在荒谬。 “今日晏将军过来,还同大人商议了什么?” 萧翱将来要做千般布置,自然是瞒不过如今的观若的,也没必要在此时故弄玄虚。 “他说,晏氏与萧氏应当合力,先将躲在高熠身后,躲在会稽谢氏身后的裴灵献诛灭。” “裴灵献不死,恐怕将来大业难成。” 前生他们两个都死的太早了,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裴俶又活了多久,最终是谁成了赢家。 晏既的话没有说错,裴俶同他们一样活了两生,占尽了先机,他们不能不多加忌惮。 新仇旧怨正好一起算。 “大人答应了?后面的事,又要如何来布置?” “晏氏也会出兵进攻会稽,尽力断了薛郡与会稽往来的可能。而后再看东北几郡的动向,决定在何时向薛郡进发。” “阿若,你应当知道,如今高熠老狗调遣了重兵把守薛郡,若是强攻,只怕我们会损失惨重。” 而且还达不成目的。 高熠已经逃过一次了,若见行事不妙,再往东北逃便是了。 观若自然是知道这些事的,这段时日她和从前一样,日日都要看公文。 这样说来,今日她陪着萧翎去城楼上巡逻,的确是萧翾放了她一日的游春假。 只是她如今不再接收晏氏过来的消息,今日晏既进南城,不知是不是萧翾早已经知道的。 “晏将军在行军作战一事上的确有天资,能得晏氏相助,我们一定能够很快将谢氏击溃的。” 可是要就此除掉裴俶……她总觉得有些不安。 “因为裴灵献曾经为萧氏献力,高熠似乎很是信任他。他也的确熟悉陆将军的兵法布阵,还有萧氏士兵作战的方法。” “所以这段时日我们同谢氏交锋,才总是占不到丝毫的便宜。我们是否应该想一些别的法子……” 对付小人,就用小人的方法。 萧翾点了点头,目光落到了别处,也不知是从何处山中寻来,墙角的花瓶之中,却还有一枝老梅,也将要谢尽了。 “这件事我会安排,晏明之也会安排。他总是自诩为君子,在裴灵献的事情上,他也要做一回小人了。” 没想到晏既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想要除掉裴俶的心都太迫切了,今日又偏偏在城楼下商谈许久,不知萧翾会不会多心。 谈话至此,观若已经觉得有些疲惫了。 萧翾似乎并不打算放她走,仍然要拉着她说一些闲话。 “我昨夜偶然得了一副美人图,不知道阿若你可有心思欣赏。” 观若对这些东西向来兴致缺缺,空有欣赏的品味,学了一肚子的雅词。 萧翾要她相陪,她自然也只能陪着她。 勉强笑了笑,“不知道大人的那幅画放在何处,我去取来。” 萧翾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博古架,观若望过去,果然正见上面放着一幅画。 于是她走过去,将那幅画拿了过来。 萧翾以手支肘,靠在紫檀木机上,意态慵懒,好像又一下子失去了欣赏的意愿。 “你打开看一看,而后告诉我这幅画好不好。” 观若依言打开,这自然是一副美人图了。画卷之中的丽人身着孔雀宫装,戴六对金钗,华贵无双,显然是一位宫嫔。 是四妃品级。 再看丽人容貌,云发丰艳,蛾眉皓齿,颜盛色茂,景曜光起。 只可惜妆容太浓,强调了庄严肃穆,有些失去了她原本五官的颜色。 待她完全看清楚画卷上这个人究竟是谁之后,疑惑和震惊交织在她心里。 这个人乍一看,与文嘉皇后的那幅画像有些相似。但仔细端详之后,却又根本就是她自己。 她分明没有穿过这样的宫装,也没有人要来为她作这样的一幅画。 她来不及再去看萧翾的神色,因为她很快又注意到了上面的题跋。 “承平十七年,为梁帝燕德妃所作。” 原来燕德妃从来就不是文嘉皇后的影子,而是她的。 她已经旧了,梁帝需要一个新的。 第469章 远乡——正文番外(十六) 一个将军,在雨天的时候执伞牵马,缓慢地朝着城外走去,其实是很滑稽的。 不过幸而晏既今日也没有穿铠甲,方才吐出的一口血凝固在前胸上,微微地膈在他的肌肤之上,提醒着他在还没有落起雨来的时候发生过的事。 他举目远眺,兰舟上的豆蔻少女,仍然在雨中歌唱,却不再唱那首他母亲也喜欢的敦煌曲子词《望江南》。 夜晚未至,她唱起了一首不合时宜的曲子。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是白乐天的《夜雨》,为他心爱之人所作。 他回头望了一眼松山脚下,他的心爱之人,就在那座宅邸之中。 他不能不重新回过头去,向着前方,每走一步路,便是离她越发遥远。 无日不瞻望,瞻望也望不到头。 他手中不过只有一把她方才所赠的伞。她将伞交给他,而后从这一小隅天地之中离开,回到细雨霏霏,不属于他的世界里去。 她的发丝之上应当有缠绵春雨,一滴一滴,细数得分明。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望见的她并不是要走回到深宅大院,朱红鎏金之中去。 而是回到云蔚山中的那一座茅草小屋,下起春雨来的时候,屋顶之上的茅草也会如她的发丝一般凝结着分明的雨滴,无人细数。 在准备那间屋子的时候,他什么都为她想到了,却偏偏忘记了山中多雨,他应当准备雨具。 不过这也是好事,每逢雨天,他们可以什么都不做,只在屋中窗前观雨。 她说她不喜欢雨天,他只好也附和她,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糊弄她,哄着她开心。 其实他是喜欢云蔚山的雨天的。 她就可以安宁地呆在他身旁,而不是在小院之中,在山中转来转去,做那些根本做不完的活计。 他们唯一的一把雨伞,是她为别人绣了一个精巧的荷包才换来的。 她的女红算不得很好,可是也足够用了。 是山脚下村落里的人家都太过贫穷,得到这个荷包,不能给他们相等的价值。 好几日的辛苦,不过换来一把陈旧的油纸伞,她也觉得很高兴。 他觉得这把伞并不好看,取了一些难得的颜料过来,在油纸伞上绘上了四时风景。 谁知道那些颜料并不能防雨水,下雨之时他撑伞出门,五颜六色的雨水自伞面上滑落下来,沾湿了他的衣裳,倒是再也洗不掉了。 他后来才知道,她之所以高兴,是因为她觉得,有了这把雨伞之后,他就不必被困在他那么不喜欢的雨天里了。 他不愿意被雨天困住,却愿意被她困住。直到此刻,也还是迈不开脚步。 云蔚山在河东,在前生。也是他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他身上的伤不是最痛的,终有一日会痊愈,最痛的是今日萧翾告诉他的那些话。 萧翾有先见之明地支开了观若,他才知道了袁音弗和裴俶离开萧氏的真相,才知道他们究竟对她做过什么,她经历过什么样的痛苦与惊吓。 他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同萧翾翻脸,是她没有照顾好她。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他所爱之人,如今仍然生活在她的屋檐之下,即便走出去,也以她为天。 他知道萧翾是想要利用他,利用他先一步将对萧氏有最大威胁的裴俶除去。 可是他听过这样的话,知道她遭受过这样的痛苦,又如何能不上她的当,不为她做这个先锋,先将他心里的恨意释放。 他必须要好好盘算这件事,这一次,再不能让裴俶逃脱了。 还有一个人,他要先去找她算账。 晏既走到城楼之下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将那把油纸伞小心地收好,而后上马,又成了一个藐视一切的将军。 萧翎仍然站在城楼之上,望见他归来,匆忙从城楼之上跑下来。 她是有话要对他说。 她实在是个高挑女子,便是站在他面前,也并无丝毫惧色。 难怪上元之夜能将观若衬托的那样娇小,为昏暗的灯火之下,令他醋海翻波。 “晏将军。”萧翎开了口,声音也如他记忆之中的那样,是有些中性的。 “上元之夜曾经偶遇过您,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 她原来也是要来提醒他这件事。那时她是分明要他误会,今日却又过来,主动要解除误会。 晏既不知她是何意,心中却也有些了然,“上元之夜,十三小姐英姿飒爽,实在叫人见之难忘。” “内河一侧,你同阿若一起看人放河灯;而后春柳楼中,又一掷千金定下了最好的位置,怎能不令人印象深刻?” 在内河两侧,他们同彼此遇见的时候,萧翎自然是知道的。 只是春柳楼中,她一心照顾着观若和沅沅,并没有如观若一般注意到坐在角落之中饮酒的他。 她心中有些讶然,却也仍然保持着端庄模样,方才晏既夸奖她,她也就照单全收。 “晏将军慧眼识英。既然您心中对那一夜的事情已然有数,也就不必我多解释什么了。” 她就是想要告诉他,那一夜揽着观若肩膀的人是她而已,不是什么真正的男子。 她从前觉得他是个负心薄幸之人,身旁已经有了那位清丽动人的李六小姐。 可今日她站在城楼之上,将他的心意,观若的心意尽收眼底。 他们之间已经有足够多的困难了,不必再由她来横加没有必要的阻碍。 行走于世间,能拥有一份这样的情意并不容易,或者将来世事变迁,他们还是有机会能够在一起的。 萧翎的话说完,晏既顷刻之间也就明白了她今日特意来寻他的目的。 她是一片好意,也是对他用心的承认,他应当感激。 “多谢十三小姐,阿若将来……还需要你来多多帮助她。” 萧翾就是花费了再多的精力来教导她,她也仍然不过是一个未满十七岁的 “这是自然,请晏将军放心。”萧翎点了点头,其实在她心中,观若根本就只是在代她受过而已。 “只是我还是希望晏将军有时候行事不要刻意地顾念旧情,或许这对我们萧氏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晏氏与萧氏敌对之时尚且不论,如今萧氏的情形并不乐观,梁朝世家,大多是会闻着腥味过来的狗。 若是他们知道拿捏住萧氏,便能拿捏住一直以来势头强盛的晏既,只怕她们萧氏更加要被人撕扯的四分五裂了。 她知道三姐选择观若从来都不仅仅是因为无奈。她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不会放过一点可能的利益。 她恐怕时日无多了,便只能尽量给她们铺下一条平坦的路。可上面残存的荆棘,还是要她们自己亲手砍去的。 晏既回答她,“这些事,我今日已经同萧大人谈论过了,也请十三小姐放心。” 萧翎让开了路,低头道:“那么我今日便不再叨扰晏将军了。” 晏既同样低头致意,而后策马,从南城门离开了。 踏莎踏过两座城楼之间的春草,它们在春雨过后越发鲜绿,没过马蹄,周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就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晏既回到他的书房里的时候,刑炽很快便过来寻他,“将军,伏大人希望您能去他那里一趟。” 晏既以眼神询问他,刑炽又拱手道:“伏大人并没有说是什么事,只是他从城楼回来看起来便心绪不佳,让末将在此处等您回来。” 心绪不佳,时常有之。 他不过换了一件衣裳,便脚步匆匆,往伏珺的院落中去了。 她并不在正房里,兜兜转转,他是在佛堂之中,姑姑和阿翙,还有大皇兄的灵前找到了她。 她跪在灵前低着头,背对着晏既,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听见他的脚步声,伏珺开了口,“今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是娘娘的生辰。” 往年这时候,他们总是在一起的。 晏既将手中的兰花,插入了灵前的梅瓶之中。 而后洗净了手,自一旁取过三支檀香,恭敬地拜了三拜,将檀香供奉到了灵前。 他回答她的质问,“我当然不会忘。” 伏珺的声音,在平静之中添了一些悲凉,“是上巳,不是清明。晏明之,你做了不该做的事。”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觉得他不该用自己的性命,于马蹄之下保护观若。他能理解她作为一个旁观者的心情。 晏既也如她一般,在灵前跪下。 “她于我而言,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人。” 伏珺忍不住侧过脸去望他,“可是于我而言,你才是最重要的人。更何况你身后还有几万士兵,你是他们的希望。” 晏既反问他,“一个人若是已然失去了心中的希望,那如何还能去做旁人的希望?” 伏珺回过了头去,仍旧望着文嘉皇后的灵位,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 “你说她于你而言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人,那么安虑公主呢?当着娘娘的面,你回答我这个问题!” 晏既也偏过头去,望向正中央,属于他姑姑的灵位。 “阿姐与我而言,与阿若同样重要。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我都愿意用我自己的性命相保,没有分别。” “琢石,是不是在你心中有所分别。若是今日出事的是阿姐,你就不会如此刻一般责备我?” 袅袅的檀香,原本该叫人平心静气,可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平静下来。 每一个字,都是从她心里蹦出来的,“我说过了,于我而言,这世间最重要的人是你。” 她没有等到晏既的回答,低下头来,春雨一滴一滴,落在已经被人跪的太久,有些变形了的蒲团上。 “我好想回长安去啊……可是我知道我回不去,没有人在等我,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她所惦念的人,灵位都在她眼前。她走到哪里,他们似乎就在哪里。 可是她知道他们其实都在她遥远渺茫的故乡,只有跨过生死,才能到达他们身旁。 灵魂没有形状,没有人能够给予她一个怀抱,给予她安慰。 晏既轻轻地抱住了她,“琢石,当你真正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时候,一切都只是本能而已。并非是由自己的意志所控制的。” “第一支箭射在了那匹马身上,射箭之人明显是想要观若的性命,却不能射中,不会是因为她箭法太差。” 那样近的距离,那样大的目标,即便是刚刚在军营之中受训一两个月的小兵,也不该射不中的。 而城楼上的这些,又哪里会是一些散兵游勇呢。日日都与他的士兵相对,不逊色分毫,想必是萧翾手下十分得意的士兵。 “应该是有人发现了,所以才导致她射偏了。既然有人发现了,后面再有什么危机,也一定都能化解的。” 其实在当时他哪里能想得到这些,这不过是他此时用来哄骗伏珺,想要让她放心的谎话而已。 伏珺慢慢地推开了他,背过身去,抚了一把面上的泪。 “两个大男人,做这样的事,面上羞不羞。我才不需要你的安慰,真正需要安慰的人是李六小姐。” “袁音弗和李玄耀如今已经搬了出去,她的病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我想带她出城游春,谁知赶上吴先生这趟活计,真是倒了大霉了。” 连累李媛翊此时又躺会了床上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扫去今日的阴翳。 晏既见她主动把话题引开,心里也松快了一些。 他轻哼了一声,“什么两个大男人,你分明是女娇娥。” “便是你不想做我的妹妹……那我以后把你当我姐姐好了,反正我们一起长大,我的脸皮有多厚,你是知道的。” “等我把阿姐救回来,我要这样抱着她抱上一天,你要不要一起?” 伏珺被他说的话逗笑了,“晏明之,你可真不害臊,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的?” “公主才不会让你就这样抱一天呢,她那么重视规矩的人,肯定又要教训你了。” 晏既又从衣袖之中变出一朵青兰花,为她别到了衣襟之上,“琢石,我也同样会为你赴汤蹈火的。” 他所念之人,隔在远远乡。可念他之人,有人一直默默的守护在他身旁。 “将来也会有别的人,愿意让你这样做。” 他们笑着彼此嬉闹了一会儿,不经意间回了头,才发现地面上有常常的一片人影。 抬起头,是不知何时已然站在门外,面色苍白的李媛翊。 第470章 夜宴 上巳之节,当出门游春,曲水流觞。 “出门游春这一项倒是省了,我还巴不得今日没有出门呢。” “平白无故多了这么多事,受了一场惊吓,还不如在家里睡睡觉,陪沅沅插插花的,真实麻烦。” 观若和萧翎一起往花园中走,听着她的抱怨。 “若是没有你三姐,哪有你在家里睡觉,陪伴沅沅的太平日子。叫你做这一点事,你就抱怨个没完。” 萧翎轻哼了一声,“今日发生过这样的事,难道你就不觉得晦气?我才不信呢。” “晏明之究竟跟你说了什么,在城楼之下一起呆了那么久。碍了旁人的眼,差点惹出杀身之祸来。” 观若低头望了一眼生着青苔的鹅卵石。 下过春雨,再走这样的路,就要格外小心。“没有说什么,只是说起一点我们从前在一起时候,都没有弄明白的事。” 他们两人,谁都以为对方要杀了自己。今生所有的试探与防备,都有它们存在的理由。 可到头来有一日却发觉,还有旁人在从中作梗。 他们都是那个人手中的提线木偶,由着他的心意嬉笑啼哭。 她望着萧翎,“同十三小姐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就不要追问了。” 重活一世这样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便是再亲近的人也不行。 萧翎背着手,故意快步走出去,将观若甩在了身后。 “我今日也和晏明之说了几句话,倒是与你有关的。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 她不过走出几步,便重又慢下了脚步。 回头见观若没有跟上来的意思,心里不由得奇怪起来,“阿若,你就不好奇我说了什么么?” “你不怕我说了你坏话,或是对晏明之不客气?” 萧翎有意要等她,观若也就稍稍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 “你说要用他同我说的话来与你交换,我不能告诉你这些,你也就不会告诉我,自然也就不必对你们说过的话好奇了。” 萧翎的好奇心总是太旺盛了,有时候并不一定是好事。 萧翎盯了她一会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你是真的对他无心了,所以才对他的事情不感兴趣。还是你们彼此太过信任对方,根本就不怕有人从中作梗?” 她将午后她同晏既说的话都同观若复述了一遍,又叹一口气。 “我如今的情况你也知道,是越发看不得有情人分散天涯这样的事。其实经过今日,我觉得晏明之的确是一个可堪托付的人。” 她越发感慨起来。 “造化偏偏这样弄人,叫人相爱,又叫人两相隔,要多么爱一个人,才能那样奋不顾身呢?可望不可即,实在是叫人嗟叹。” 观若自己叹息的多了,听见她说这样的话,反而觉得不是那么难过了。 “所以阿翎,你一定要珍惜眼前人,不要同彼此错过。” 或许是想到沅沅,萧翎低头,甜甜的笑了笑。“我这一生都不会辜负她的。” “不要说是身在乱世之中,萧氏每一代不出嫁的女儿原本就不少,我们之间不会有如你们一般的阻力的。” 她碰了碰观若的肩,“只要到时候你上了位,不要把我当什么‘和亲公主’,嫁给什么臭男人,那就好了。” 观若只是笑了笑,已经走到了萧府花园,梅溪之前。 早有侍女布置好了夜宴之所,萧翎的嘀咕姗姗来迟,“也不知道三姐怎么有这样好的兴致。” “白日里事情这样多,晚上还有心思开宴。” 观若笑着瞥了她一眼,“你三姐若是如你一般只喜欢睡觉的人,也没有如今萧氏的局面了。” 萧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的也是。所以合该我三姐在前头顶着,我做个富贵闲人罢了。” 说完这句话,她们也就散开,各自在座位之上坐下了。 萧翾尚未到场,她座位之下的第一席,如今是留给观若的。 观若四下看了看,见隔着月下清溪的另一侧,首席之上还放着一把琴,是陈郎君的那把“蚕音”。 而萧翾的桌上正正地供奉着观若下午下萧翾房中的那枝红梅。 红梅在三月之时已经太过脆弱了,在温和的春风之中,又零落下来数片花瓣。 萧翾和陈郎君是联袂而来的。 陈郎君说来是萧翾的面首,可是观若跟在她身边这样久,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们亲密的样子,连牵手都没有。 总是坦坦荡荡的若即若离,还是更像老友。 今日夜宴,所有客人似乎只有他们几个,待到萧翾与陈郎君入席,凌波也就宣布上巳之宴开始。 都是极亲近之人,也不必讲究虚礼。 午后萧翾虽然同晏既商谈大事,又与观若谈论了许久,看起来面上的确没有一丝疲惫之色,反而仍然很高兴。 她用手轻轻地抚着梅花,即便花朵因为她的动作而凋零的更快了,她也没有露出不快来。 “今日四郎出城,到城外古刹访友,在山间偶得了这枝梅花,我觉得很好。” “今日又正好是上巳,所以便想着与家中人聚一聚。” 其实三月春光,漫山遍野都是蜂引蝶迎的桃杏,不过若是为了它们,萧翾自然是不会这样专门开一场夜宴的。 观若和萧翎陪着她饮了一杯酒,便见她将目光转向了陈郎君。 “四郎,你先来为我们歌一曲。” 陈郎君望着她笑了笑。 他在望向萧翾的时候,目光总是格外温柔,漫天的星光揉进朦胧的烛火之中,均匀地洒落在他身上。 “倚窗闲嗅梅花,霜风入袖寒初透。吾年如此,年年十月,见梅如旧。白发青衫,苍头玄鹤,花前尊酒。” “问梅花与我,是谁瘦绝,正风雨、年时候。” 这是观若第二次听陈郎君唱歌。何梦桂的《水龙吟》,上半阙唱完,观若心中一片寥落。 说来白发青衫,可他们分明都还没有到白发苍苍的时候。两个人都沉疴难返,想要见彼此白头之时,恐怕都很难。 梅花与人,已然都瘦绝。 “不怕参横月落,怕人生、芳盟难又。高楼何处,寒英吹落,玉龙休奏。前日花魁,后来羹鼎,总归岩岫。” “但逋仙流落,诗香留与,孤山同寿。” 第471章 歌姬 陈郎君如从前一般,这么长的一首曲子唱完,即刻便让他身旁的小童子将他的琴收了起来。 萧翾见了,不免又要嘲笑他,“这把琴都这么些年了,还是这样宝贝。再好的琴拿来与你交换,你也总不肯换的。” 陈郎君身体不好,高歌一曲,是很费力气的一件事。 他的目光仍然流连在他的琴上,缓了缓,才道:“正是因为这把琴已经跟了我很多年了,正如我的老友一般,才格外珍惜的。” 温柔的人,总是格外容易得到旁人的好感。 答完萧翾的话,他又笑着望着观若道:“殷大人觉得方才这一曲如何?” 观若眼角的泪光并不明显,此时去抹泪,反而有些刻意了。 “歌声未尽处,先泪零。”实在动人肠。 陈郎君还没有说话,萧翎先道:“陈叔叔,你怎么不问问我觉得如何?” 萧翾是她的三姐,她却唤他做“叔叔”,乱了辈分了。 陈郎君看起来同萧翎的确很熟悉,笑容更和蔼了几分,“你和你三姐是一样的,听过太多次了,便不问你们了。” 萧翎望着他甜甜地笑起来,又举杯邀萧翾同饮,“今日也是托了三姐的福,才能再听见陈叔叔的歌声。” “阿翎先干为敬了。” 萧家的女子都是海量,不过一杯酒,萧翎自然是很快便干了。 萧翾也拿起酒杯,不过略略抿了一口,便放了下来。 曲水流觞,佳肴都漂流在溪水之中,只取自己喜爱的菜肴即可。 萧翾素爱歌舞,一日不欣赏歌舞,只怕连饭菜都吃不下去。 陈郎君一歌已毕,又有舞女与歌姬盛装而来,为一片碧绿草地妆点上色彩。 今日的歌姬立于月下,引吭高歌之后,观若才发觉,居然又是那一日的虹梁娘子。 从春柳楼中出来的时候,观若曾经偶然听见楼中的客人说她很快便会离开九江,往薛郡去。 几个月过去,她倒是还在九江,并且还进了萧府。 那种熟悉敢仍然萦绕在观若心上,观若很确定,并不是因为她们上元之时在春柳楼见过。 她听着虹梁娘子歌唱,抿了一口酒,期望能从她的声音之中找到那种熟悉感的来源。 虹梁娘子唱的是《何满子》,是萧翾最喜欢的那一首《何满子》。 “绿绮琴中心事,齐纨扇上时光。五陵年少浑薄幸,轻如曲水飘香。夜夜魂消梦峡,年年泪尽啼湘。” “归雁行边远字,惊莺舞处离肠。蕙楼多少铅华在,从来错倚红妆。可羡邻姬十五,金钗早嫁王昌。” 一个人爱听的歌曲,总是与她的心绪相挂钩的。 而萧翾反反复复地听这一曲。 观若从曲中听出了遗憾,听出了怨怼,听出了无可奈何。全都是萧翾的年少时光。 人在什么时候,才会格外怀念自己的少年时光,甚至不惜去怀念那个将她的人生都毁去的人。 萧翾后来的成就,全部依靠的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如修筑庐江城的城墙一般,一块砖,又一块砖将她的人生重新修筑起来的。 但岁月终究比那个人更无情,这一次她再被毁去之后,世上便再无萧翾这个人了。 观若想起来她究竟是在哪里遇见过虹梁娘子了。是在河东的时候,在安邑城外。 虹梁娘子是那一日她与眉瑾救下的那些属于李氏的瘦马中的一个。 她曾经跪过她,走至远处,仍旧回过神来,同她们行了一个大礼。 那时观若便觉得她不是池中之物,只是前半生实在困顿,落入了李玄耀这样的无耻小人手中。 一朝天高地阔,便立刻也算是闯出了一番天地来。 在梁朝,似虹梁娘子一般的歌姬,只要不是碰上李玄耀这样无耻的人,便是王公贵族,也是要给几分薄面,互相客气的。 她只管往太平乡去,尽是富贵温柔。 比她如今要好。 当日一别,谁知道再见面,会是如今的情形。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她。 这一曲歌完,观若以为她或许要退下,又或许是要再歌一曲。 却没想到她走过木桥,一直走到宴席中央,同萧翾行了礼,“见过大人。” 像是要同他们闲谈。 萧翾待她也很客气,“虹梁娘子不必多礼。自我府中的歌姬生病之后,我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妙音了。” 或者她往后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听到,实在很难得。 这样的夸奖,虹梁娘子应当是时常能听到的。 她仍然表现的很谦逊,“世人皆知萧大人雅好音律,也更是听过、看过世间最好的歌舞。” “能得萧大人一句夸奖,更胜过世间千万人的赞美。” 寻常客气来回,与观若无关,她拿起了酒杯。 忽而听见萧翾唤她,“阿若,虹梁娘子说她与你曾有缘分相遇,你可还记得她?” 萧翾问话,观若震惊了片刻,才想起来要答话。 只是她们相遇的那一日,是虹梁娘子狼狈不堪。要在众人面前提起旧事,只怕难免要令她觉得不快。 “上一次在春柳楼中见到虹梁娘子,便已经觉得眼熟。也是方才才想起来的。” 萧翾便笑了笑,“阿若在春柳楼中弹奏的那一曲,倒是比平日在我面前弹奏的都要好一些。” 这样听来,萧翾那一夜也是在春柳楼中的。她倒是从来也没有提起来。 萧翎适时地添了一句话,“三姐一人,在阿若心中可抵万人,我也觉得她那一夜弹奏的比平日要好一些呢。” 萧翎从不吝于嘲笑她。 虹梁娘子又道:“当年与殷大人相逢之时,是殷大人仗义,将妾从陇西李氏爪牙之下救出来,我才能有今日。” “那一日离开匆忙,不曾好好同殷大人道谢,没想到到了今日,还有再相逢之时。” 彼此都脱胎换骨了。 她又望向了观若,再一次郑重地拜下去,“从前在庐江北城之中,有幸见过冯副将一次,已经同她道过谢了。” “今日能再见到殷大人,亲口同您道一声谢,虹梁此生,也就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今日过后,妾便要离开庐江城,继续往东走了。但愿将来还有再会之期,妾还能再为几位大人高歌一曲。” 这一个夜晚,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无非是虹梁娘子的这一番话。 叙过旧情,丝竹再起,添酒回灯重开宴。 而观若也是很多年之后才蓦然惊觉,这居然便是她在萧翾身边,陪伴她的最后一场夜宴。 第472章 悲剧 观若抬起头望了一眼,漫天的乌鸦盘旋于天际,发出刺耳的嘶鸣,更叫人心中顿生凄楚。 她重又低下头,细心地将士兵的伤处包扎好,而后嘱咐道:“你腿上的伤不好挪动,待会儿会有人过来帮你。” “已近午时,很快便会有人过来分发食物,若是还有什么不适,便唤军医过来,或者我也会再巡逻到此处的。” 她和萧翎在城楼之上,再无太平可巡逻了。 观若的语气温柔,“先闭眼休息一会儿吧。” 那士兵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腿上手上都受了剑伤,没法挪动。 这一场仗打的凶险,中间已经有谢氏的士兵冲上了城楼。 幸而晏氏的士兵及时回援,丹阳城才没有再陷落一次。 这士兵脸上的眼泪冲刷了鲜血,他用力地抹了一把,“多谢大人。等我伤好之后,我一定会继续为您效忠,将所有的敌人都打退的。” 豪言壮志,其实也无比朴素。 观若苦笑着伸出手去,犹如长者一般摸了摸他的头,“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活下去。” 她同他说完了话,站起来,望见了城楼尽头。 城楼有尽时,尚在她目力之内。两侧都躺满了伤兵,还有在伤兵之间穿梭着的医官与医女。 他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更多的人,已经失去性命的人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三月而至如今,战争不止,她们一日一日,从庐江城一路搬到了丹阳城中,这里已经是属于会稽郡的土地了。 战争,每一日都是战争。 哀鸿遍野,饿殍满地,更有如今日一般,尸骨如山的人间地狱。 她又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她身上也是一身铠甲,是萧翾为她专门制作的。 那一日萧翎苦中作乐,还同她开着玩笑,她说从前有裁缝进府,量体裁衣,都是为了为她做一些新的衣裙。 为了游春,为了节日,为了将其他的世家贵女都比下去。 可今日不是,今日她们要做的居然是铠甲,用来抵御刀枪的铠甲。 已然是将这世间大多数的女子都比了下去。 等她们真正穿着铠甲,来到战后的战场上的时候,没有人再能笑得出来了。 铠甲可以抵御刀枪,保护她们的肉体,可是她们的心要武装,便只能靠她们自己。 一步步走到如今,她的心终究还没有足够坚硬起来。 观若站在原处,看着萧翎慢慢地朝着她走过来。她身后有许多女子,都是来为城楼之上的伤兵送饭食的。 萧翎走到她身旁,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又低下头去,捉住了她的手。 她手上全都是她所帮助过的那些伤兵所留下的鲜血,一片斑斑驳驳。 萧翎的神情,当然也是低落的,“这一场仗又持续了三日,你一直在后方帮忙照顾伤兵,没有怎么休息过。” “快回城中去,沐浴梳洗一番,而后好好睡一觉。” 她们站在城楼上,偶然能听见几声士兵的哀嚎。他们大多都很坚强,不肯发出声音来,反而惊扰了旁人的心绪。 观若望着方才同她说过话的那个士兵,“他们都不曾休息,我休息什么。我不要紧,已经抽空倚在墙根眯过眼睛了。” 萧氏的士兵朝行出攻,有太多人暮不夜归。 她至少还没有到要忧虑自己的性命的时候,没有到她休息的时候。 萧翎不再劝她了,她走到城楼边缘,看着城楼之下的一片焦土。还有……堆积成山的尸海。 “三个月,从庐江城,一直到了丹阳城。” “数日之前我们是攻城之人,数日之后,我们又站在丹阳城的城楼之上,抵御会稽谢氏士兵的进攻。” 观若想叫她不要看,不要忘了她们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情形的时候,呕吐不止,夜夜都做噩梦。 但是她终究没有,反而走到了萧翎身旁,同她一起看着城楼之下的炼狱。 已是夏日,应当是草木最为繁盛之时。 可是她环视着城楼之下,找不见一星草木翠色。 那些倒在地面之上的士兵,藏青色,银白色,还有绛紫色的服饰都被自己或是旁人的鲜血染成了另外的颜色。 在深色的衣料之上,更像是寒鸦已栖,腐肉无处可逃。 最先清理出来的是一条通往城楼的道路,人们永远需要道路。 道路之上,有一个人牵着马,孤寂地一路往前走。银白色衣,殷红披风,踏莎在他身旁,不断地发出哀鸣,激荡在观若心上。 萧翎望着这幅情景,低声对观若道:“很快他们就会将战场清点完,告诉我们这三日,究竟又有多少人伤亡了。” 观若心里有些抗拒,但是她知道,她必须要知道这些事。 而后再陪着萧翾一起,和她们的盟军一起商讨下一步的进攻,或是防守。 三月已来,她们和晏氏最终还是达成了共识。连梁帝都可以暂且放下,要先用裴俶的血来祭旗。 晏氏和她们走的是两条路,两面包抄,一路突飞猛进,最终在丹阳城汇合。 在晏氏尚未加入战局之时,萧氏和谢氏的军队一直打的难解难分,没有胜负。 这三个月来,谢氏终于是慢慢地显露出了败象来,她们再往前走,会一直到达如今裴俶所在的山阴城。 上巳一别,观若和晏既也有近三个月不曾见过了。 她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莫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但是她也知道,在袁音弗回到李玄耀身边之后不久,李玄耀便带着李氏的军队,去淮阳同他的兄长汇合了。 那里是他们同梁帝作战的另一处主战场。 太原晏氏和陇西李氏已经貌合神离,等他们到达山阴,要了裴俶的性命,南郡萧氏和太原晏氏的联盟,也很快就会土崩瓦解。 各为其主,你死我活,听起来总归是比为了以往那些无谓的情情爱爱彼此伤害要高级一些。 他们的命运被放在国家的层面之上来书写,尽管如此,她相信结局也仍然会是一出悲剧。 无法反抗,本身就是悲剧了。 第473章 丧报 “其实我在心里,甚至是隐隐希望着我们能晚一些到达山阴的。” 观若很快侧过头去,静静等着萧翎说下去。这不是什么可以鼓舞士气的好话,不该从她嘴里说出来。 “一到山阴,我们和晏氏也不再是朋友,曾经并肩作战过的战友,顷刻之间也要举起屠刀彼此相向,我害怕这样。”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让观若听见了她心里的惧怕。 “这个想法是很自私的,阿翎。”她们晚一日到达山阴,便是晚一日获得胜利。 会有更多的人付出生命的代价,有更多的家庭支离破碎。 没有人能承担这种代价,她们是战争的发动者之一,只会背负上更多的愧疚。 尽管她也不想面对与晏氏为敌的局面。越走到尽头,越是不想面对。 城楼之下,晏既走到战场的尽头,又慢慢的折返回来,他的神情很沉重。 观若和萧翎的对话沉寂了许久,没有人再有心思开口。 她们仍然静静地望着城下的修罗地狱,晏既抬起头,眼中却只有观若一个人而已。 他是将军,是几乎每一次都要冲锋陷阵,带领他的士兵获胜的将军。 他身上伤痕累累,鲜血浸透了他原本银白色的衣裳,也零落地挂在他的铠甲之上。 踏莎也是一样的。它为它的同类哀嚎,也为了它自己。 每一次它受的伤,身上的功勋,或许比一些久经沙场的老兵还要多。 观若不想再这样在城楼上站下去了,没有任何益处。 于是她重新又走到了那些伤兵之中去,期望能尽她微薄之力,帮他们减轻一些痛苦。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久到那些伤痕和鲜血几乎都已经篆刻在观若的眼睛里,有人停在她面前,她才抬起了头。 天色阴沉,好像是要下雨。 他身上的颜色都失去了原本的光鲜,也是晦暗的。 上一次相会之时,还是在无比明媚鲜妍的春光里。 纵然她不得一朵山花插戴于发髻之间,那支红宝石的发钗,足以点亮她心中不能为外人道的喜悦。 兰舟之上少女的歌声仍然回荡在缠绵的春雨之中,绕梁无尽。唱曲江临池柳,可是她心非蒲柳。 这一次再相逢,他们同样是一身坚硬无比的铠甲,在这人间地狱里。 天幕之下,哪里再闻歌声,唯有寒鸦声起,对此泪垂。 她从掖庭之中醒来,哪里会想到,他们之间居然会有这一日。 观若站起来,藏下心绪,礼貌地询问他,“晏将军,您的伤找人包扎过了么?” 城楼上横七竖八的士兵,原本也并不全是萧氏的,同样有晏氏的伤兵在这里。 医官忙忙碌碌,不知道有没有人关照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事,在寒鸦萦绕的战场上巡逻的将军。 观若打量了他一眼,他能看见的最重的伤,看起来是在左手的手臂上。 那一片的衣料被锐利的刀锋割破了,很长时间之后才得到处理,将布料都泡的发皱,又凝结的无比坚硬。 观若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的伤口。偏偏又清醒的太快,让那只手寂然地停留在了半空中。 “晏氏的颜色太浅了,看起来伤痕与鲜血,便总是格外明显。” 晏既微微往前走了一步,让她的手即便停留在半空中,此刻也能触碰到他的伤口。 “鲜血的颜色并非只能让人恐惧,也是一种提醒。不要辜负自己流过的血,辜负先辈流过的血。” 他往后看了一眼,见身后有一小片空地,便无所谓地坐了下来,仰头看着观若。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医官将纱布绑的太松了,我待会儿还要处理公文。殷大人,麻烦你帮我将这个结打的更紧一些。” 众人的目光之中,他们是两个阵营的将军与大人,不应该有别的。 观若在他面前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他手臂上的结,而后将它如从前一般打好。 他注视着观若认真的神情,低声问她,“阿若,这三个月来,你过的好吗?” 从前她也在军营之中,却被晏既保护的很好。 除却他们被裴伽偷袭的那一次,她曾经见到过鲜血,见到过伤兵,她没有像今日这样,过去的数月这样,直面过战场。 “萧大人凡事都喜欢亲历亲为,我是她选中的人,也自当如此。” “第一日穿铠甲,只觉得铠甲沉重不堪。可是真正来过这样的地方,却觉得很多的东西都比铠甲要更沉重。” 那是人心。 恐惧、期待、失望,战争可以将一个人逼疯、撕碎。 晏既向后靠在了城墙上,神情渐渐地放松下来,“在战场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心无旁骛。” 只有心无旁骛,才能抵御四周敌人的进攻。尽管他也只有一双手,总有敌人的刀剑会漏过来,令他流血。 “要注意着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敌人,心中唯一可以有的一个念头,就是要活下去。” 她知道他正在注视着她,他在教她摆脱这种恐惧,也期待她能抬起头来同他对视。 令他看见想念,或者别的。 只是她生来实在不坚强,不过三个月,也有些要到达她将要承受的极限了。 观若不敢回望他,她很害怕她再望他一眼,心中好不容易修筑起来的堤坝便会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萧翾是萧氏士兵的第一道城墙,她就是第二道,她不能认输,不能瓦解。 观若停下了手,她问他,“很疼吗?” 晏既摇了摇头,“我已经说过了,只要你在我身旁,我就不会疼的。” 但是她很快就要离开他了。就算此时在同一个阵营里,他们今日不过也是偶然相遇,短暂相遇而已。 不会有时间诉衷肠的,不合时宜。 萧翎仍然站在原处,一动也没有动。已经是黄昏时分,将要下雨,并没有壮丽的夕阳。 有一个士兵跑到了她身边,大约便是要告诉她清理战场的结果。 观若不自觉地盯着她,心中已然开始紧张起来。 那士兵开了口,而后她看见萧翎的身体剧烈的晃了晃,伸手扶住了城墙,才勉强能够站稳。 她再回过头来望观若,已然泪水涟涟。 观若有些麻木地站起来,缓步朝着她走过去。 她不知道萧翎将要告诉她的是什么样的消息,心中已起逃避之意,尽量地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 萧翎就这样等着观若朝着她走过去,在她终于停下脚步的时候,她几次轻启朱唇,都没有能够将她要说的话诉诸于口。 观若不能再等下去了,她望向了一旁身材娇小的士兵,等着她来告诉她答案。 “殷大人……” 对上观若的眼神,她也开不了口了。 “阿若,阿鹇战死了……” 第474章 灵柩 观若从来都不知道,军营之中居然还有灵柩。是为了她们这些大人物准备的。 而第一个用上它的,是萧鹇。 观若骑马走在丹阳城中,千家闭户,六月没有飞花,飞舞的都是纸钱。有许多屋舍,本身已经成了坟墓。 没有人有心思说话,逝者长已矣,活着的人的事情尚且忧虑不尽。 她不知道要怎样和萧翾说这件事。她前半生已经失去太多,爱人,父母,其他的亲人。 待到如今,又要开始失去她的女儿了。 死别和生离永远都不一样,若是生离,至少还能保有一点希望。萧鹇的死或许不是结束,而是开端,她也不知道结局。 她甚至连今天萧翾会怎样说,怎样做都不知道。 走到丹阳城中的夏府下马,灵柩被人抬起,从正门而入。 萧翱已经收到消息了,她的消息从来都足够快。 她就站在夏氏的祠堂里,面对着已经空空如也的供桌。身后再如何喧哗,她都好似听不到。 夏氏祖先的牌位自然都已经不在了,却仍然有明烛煌煌,不知道能不能照亮她的心。 观若长叹了一口气,“大人,二小姐回来了。” 她不知道此刻萧翾是不是在后悔。她曾经向她提过建议,让萧鹇重新为将领,领兵作战。 还有陆嫣也是,她可以带着她那支娘子军,人人都是花木兰,为了她们的家庭、荣誉而战。 萧翾只同意了后一半。 她让陆嫣领兵上阵,却因为萧鹇在城楼之上的事,仍然令她以普通士兵的身份呆在军中,在战场上与其他的士兵厮杀。 “阿鹇……阿鹇从前总是怨恨我,既让她上战场,又几乎从不让她冲锋陷阵。” “每一场胜利都好似与她无关,她空学了一身武艺,却因为性别之见,因为她是我的女儿,而毫无用武之地。” “今日,她是求仁得仁了么?” 这个问题,观若没法回答她。萧翾的声音太平静了,平静的让她害怕。 分明已经是夏日,观若周身却如同被雨水浸透,刺骨的冷。 “大人想要再看二小姐一眼么?她身上致命的伤口,只有胸口的一剑,没有其他严重的外伤了。” 尸身保存的很好,等令人替她换过衣衫,她也仍然是当年昭阳殿里投壶,意气风发的女将军。 怪道今年过年之时,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来就是少人投壶。少人赢得那一城的赋税,用以帮助南郡之中那些孤苦无依的女人。 观若是见了她一面的。 萧鹇那样憎恶她,她也如是。她甚至还杀了那个跟了她很久,忠心耿耿的副将。 萧鹇一定更是憎恶她了,可是到头来送她离开的人,还是有她一个。 萧翾回答观若了,“不必了。为她择一处坟茔,令她早日得到安宁吧。” 她不相信落叶归根那一套,人死了便是死了,什么都不剩下了。 人死如灯灭这句话也是错的。灯灭之后,犹可添油添蜡重新点燃,可人死之后,便什么都不会再有了。 若是死后真有灵魂,这些年高烨大约也被她滔天的恨意搅的不得安宁了。 她宁愿还是没有。 观若并不想勉强萧翾改变主意,“您若是真的不想再看一看她,灵柩就在这里,可以等我们都离开之后,再同她说一说话。” “战场之上还有事,阿翎说她来处理,那么这一边的事,需要做的,我都会做好的。” 这三日她也实在是太累了。哪怕战争已经结束,她耳边还隐隐能听见士兵对阵,厮杀的声音。 做这些事,她能稍稍地休息一下。 “不必举办什么仪式了,只要寻一处清净一些的,不会被战火所波及的地方,将她安葬了便好。” “她是我的女儿,才能有这样被人带回来,单独安葬的机会。” “有太多人的尸骨都没有人收敛,或是草草同旁人埋葬在一起,我又如何对得起他们的父母。” 阿鹇喜欢清净,也最爱护她的士兵,她是不会怪她的。 这是萧翾的意思,是她们母女的爱恨,观若无意评论。 她只是低声应了一声“是”,转头想要退下去,将空间留给萧翾和萧翎。 她回头走了几步,忽而想起来她身上还要有萧鹇的一封信。 自萧鹇发动那一次可笑的政变之后,在她的记忆之中,她们母女应当再没有见过了。 这封信原来就放在萧鹇心口,若是她不战死,没有人能拿到这封信,也没有人知道,她打算什么时候将这封信拿给萧翾。 如今她已经不在了,染尽她心间血的信件,只能由观若来转交给萧翾。 “大人,这是从二小姐身上发现的,信封上写明了是给您的信,如今递交给您。” 萧翾终于回过了头来,仍然是一张无悲无喜,美艳万分的脸。 她把信件接了过来,看清了上面的血迹,眼神忽而凌厉起来,将信件抛在了地上。 状如癫狂地推动着灵柩之上的木板。 她已经病的太久了,推不动沉重的楠木。观若见状连忙唤了人进来,将上面的棺板推开了。 萧鹇苍白的脸出现在她们面前。 那些人顷刻之间又退了出去,不想沾染上什么麻烦。 那种疯狂不过是一瞬间的,此刻萧翾的神情,犹如一潭死水,又如棺木之中的人一样平静。 “现在我连骗一骗自己的机会都没有了。” 观若低下了头,先替萧翾落了一滴泪。“大人已经决定要做昏镜,方才又何必如此。” 生死之事,没有人能骗她。 “你走吧,记得要好好睡一觉。”萧翾下了逐客令,“我已经逼死了在身边的一个女儿,不能再逼死另一个了。” 观若想要劝慰她,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口。所有的悲伤,都只能靠自己捱过去,萧翾比她更熟练。 她点了点头,解下了自己的佩剑,放进了灵柩之中。 她知道萧翾不会说谎,说是熔了原来的那一把剑,重新铸了一把,也没有必要撒谎。 只是她还是觉得这把剑应该是属于萧鹇的。 让这把剑陪着萧鹇,往后由她陪着萧翾。 第475章 攻心 观若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黑暗。 她如萧翎所言,沐浴更衣之后,好好地休息了一场。 室内什么光线也没有,凉风暮雨天,她静下心来,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 已经很晚了,不知道萧翎回来了没有。 城楼之下的那一片狼藉,几万英魂,又有没有得到妥善的安置。 她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看见了一张一张的讣告,乘着马蹄声,夜入千家万户,换来千家万户的啼哭声。 眼泪若是全部汇在一起,会不会汇成这世间最为壮阔的一条河流,连魂灵也跨不过。 今夜伤心的萧翾,此刻又是在做什么? 想到此处,观若坐了起来,点亮了烛火,随便将头发一绾,拿了一件外衫,便出门往萧翾的院子去了。 到了丹阳城,谁都再没有闲情逸致要为自己所住的院落取什么名字。 夏氏的宅邸很大,院落与院落之间间隔很远,她如今与萧翾的距离,反而比在庐江城时更远。 观若一进萧翾的院落,走至廊下,合上了油纸伞。 院中有数名穿着蓑衣的匠人,正在将院落之中茂盛的芭蕉树尽数砍去。 观若还来不及为这些芭蕉感到惋惜,凌波便已经为她通传,得到了萧翾让她进屋的允准。 她也就回了头,很快进了萧翾的内室。 却原来萧翾自己也倚靠在窗前,看着那些芭蕉叶倾倒下来,如大厦倾颓。 “阿若,今日你睡的好么?我也睡了一觉,只是很快就醒了,反而觉得很累。” 观若坐在她身边,同她一起看窗外。 “大人是觉得雨打芭蕉的声音太吵闹了么?” 萧翾的笑容浅淡,又转瞬即逝。“雨打芭蕉,残荷听雨。那都是闺阁女儿家,或是文人墨客闲来无事的消遣。” “对于我这样一生步步惊心,难得一场好梦的人来说,我没法和他们共情,最重要的是一场好梦。” 观若的目光从窗外黑暗之处移回来,在烛光之下抓住了她的手。 她用她的体温温暖着她的,“大人,或者请凌波去取两壶酒来,我陪您饮酒吧。” 萧翾的笑容更深了些,不过调动起她面上的皱纹而已。 她这样笑着的时候,总是让观若觉得有些想哭。 “今夜不喝了,我和你不一样,越喝越清醒。若是做了梦,时间就太快了,明日也只会更痛苦。” 观若低着头,不敢叫她看出她面上的哀戚来。她不喜欢这样。 一阵沉默之后,院中也已经安静下来,观若靠在她的腿上,希望她的陪伴能给萧翾带来一点安慰。 而后她就听见萧翾开口问她,“阿若,你觉得这是我的错吗?” 观若没有犹豫,她很快回答萧翾,“这怎么会是您的错呢?有太多的事情铸成了这个结果。” 有太多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早已经理不清楚,没有人能够言之凿凿地指责某一个人应该为萧鹇的死负责任。 若是萧翾想听的话,她可以同她说上一整个夜晚,究竟有谁造成了这样的命运。 但萧翾从来也不需要她来告诉她这些。 “阿鹇给我的信里说,她之所以喜欢战争,是因为这回让她觉得她身边所有人,和她都是一样的。” “她一生都想要和她的姐姐争胜,并非是出于恶意,她只是想要得到我平等的爱而已。” 可是每一个孩子都是不同的,这世间也没有哪一份爱同另一份是完全一样的。 她扪心自问过,她爱萧鹇,并不比爱萧鹞少。 “早年为我四处征战的人是阿鹞,后来成了阿鹇。她说她被战争困住的时候,就会想到阿鹞。” “她想到阿鹞也和她一样,被困在同样的难题之中不能脱身,她就觉得很高兴。” 萧鹇逝世之时,也不过只有十七岁而已,与观若是一样的年纪。 再几年之前,她也还是一个心智不够成熟的小女孩。想要得到母亲的爱,又究竟有什么错。 在她心里,或许她是被萧翾和萧鹞这对母女一同玩弄了。 观若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回应萧翾,本来也不必回应。 萧翾不过是在平静地诉说着那封信上,萧鹇留给她那些复杂情意的一角而已。 那封信是鼓鼓囊囊的,厚重到不像一封信。是金钗年华的少女,最后留给这世间与她有着最多羁绊的女子的爱意。 她相信那是爱意。 “阿若,你将那封信拆开看过么?” 萧翾的问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上面分明有火漆的痕迹,却是敞开的。 “那封信原本就是拆开的,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也许是二小姐又添了一些话进去,战事来的太急,没有来得及重新封好。” 萧翾的目光深沉,观若并没有发觉。 “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拆开的,是旁人拆开的,又放了一些东西进去。” “阿鹇的死,或许并不是意外。” 她下了这样的结论,观若自然不能再安然地枕着她的膝盖,“是什么东西?” 那封信就放在一旁,萧翾将它取出来,先将真的那一封信在烛火之前烧去了,而后才将剩余的那些递给了观若。 火舌顷刻之间吞没了那张信纸,留下来一些难闻的气味,观若展开了剩余的信纸。 一目十行,“大人……” 这些信件,全都是萧鹇被贬,裴俶叛逃之后他们之间的往来书信。 于萧翾而言,字字诛心。 若是萧翾意志稍微软弱一些,沉浸在失去女儿的痛苦和这种背叛感之间,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萧氏会大乱的。这种混乱,不是如今的观若能完全应付下来的。 萧翾将她的惊讶尽收眼中,带上了一丝不屑和蔑视,“不止这些,在阿鹇的住处,还找到了另外的几封信。” “布局之人是害怕我将阿鹇放逐,便连她的生死也不会再理会。” “不会着人去取她的遗物,看不到这些他们要我看见的东西,所以才将一些信塞到了阿鹇随身的信封里。” 她轻哼了一声,“有人做了蠢事了,活不过今夜。” “是裴灵献。他自己长了颗七窍玲珑心,手下的人,却不能个个都似他聪明。” 而他的目的也很明显,他就是要打击萧翾,打击萧氏。攻心为上。 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日? 观若又望了窗外一眼,风驱急雨,从来也没有停下来。 第476章 做戏 布局之人只会是裴俶,再不会有别人。他躲在山阴城里,应当也知道他才是萧氏与晏氏联军真正的目标了。 晏既也是有弱点的。远在太原的李夫人、晏淳,还有他身边的这些副将以及伏珺。 自然还有观若自己。 只是观若如今并非是柔弱无依的阶下之囚,也并非萧宅之中,可以随意让他闯入宅院之中的小小女官。 他如今想要动她,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或许想要各个击破,所以先打击萧氏。他善识人心,了解萧翾,或许比她的女儿们还要了解。 他知道萧翾实在是个面冷心硬的人,可是她心里亦非没有柔软之处。如若不然,她的这三个女儿,大约已经没有一个能活在世上了。 萧鹞远在长沙,便是他也鞭长莫及。萧鹮更是已经不知去向何处,要拿她来做一些事,也是十分麻烦的事。 刀剑无情,身为普通士兵的萧鹇,便是他最容易得手的目标。 裴俶一定留下了许多眼线,观若带着萧鹇的尸身回到夏宅之中,并没有瞒着旁人,他应该也很快就会收到消息才对。 短暂地击垮萧翾,他一定是想要图谋什么。 “阿若。”萧翾捏了捏她的手,“你换一件暗沉不显眼的衣裳,带上我的令牌,去寻晏明之一趟。” 他此时仍然在城楼之上,或是已经在夏宅之中专门开辟给晏氏众人的宅院之中,观若不知道。 她并不赞同萧翾的做法。 “大人,裴灵献既然布了这样的局,想必他也会留一些眼线在我们之中的。” “我即便打扮地再是低调,他若是有心,也总能发现的。” 在夏宅之中,萧氏和晏氏也是泾渭分明,如同修筑城墙,是没有人会随意走动的。 “反而大人若是想要他掉以轻心,以为我们并没有识破他的计谋,没有做什么准备,不如还是您装病,装作被这些事实击垮更好。” 谁身边的人都不足相信,萧翾身边的人,也总是足够可靠的。 到时候再假装谨慎的对待萧翾重病的消息,摆上虚虚实实的龙门阵,若是这样,裴俶还有可能会相信一些。 掉以轻心的人成了裴俶,机会就在她们这一边了。 萧翾坐的并不比观若更高一些,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望她的目光,也仍然有些居高临下的傲气。 “阿若,你再想一想。” 她们都并不知道裴俶想要做什么,实际上这只是一个还算有些凭据的猜测而已。 这消息虽然重要,可是也并没有重要到要她漏夜亲自前去晏既身边同他谈论。 连敌人的意图都不知道,先商讨对策,是没有意义的。他们最多不过是能再谨慎几分,提前做好战斗的准备而已。 萧翾却要她换上低调的衣服,夜晚便去求见,似乎很是低调神秘…… 她已然想明白了,“大人要我过去寻晏将军,不过是一个幌子,是唱一出戏。” 唱一出戏,要化好妆,准备好戏服,细节上不能叫人挑出错来,就像是裴俶那个愚蠢的手下一样。 一步错,便满盘皆输。 “就是要让裴灵献知道我们已经看穿了他的计谋,要他重新打算,放弃这一次可能的进攻。” 毕竟丹阳之战之后,她们的损耗也已经足够大了。 况且晏氏众人也是今日才刚刚到达,出手解决了谢氏的残兵。他们还不曾好好商讨过,将来该如何对敌呢。 两方都要流血牺牲,也总是希望牺牲更多的是另一边的人。 情义归情义,打仗可不仅仅是情义的事。 在这个敏感的时节,还是不要再节外生枝更好。 如今是他们不想要同裴俶开战,能让他有自知之明,有所畏惧,不要贸然进攻,才是最好的。 萧翾终于满意地笑了笑,只是好像连笑也没有力气。 指尖还残留着一点,那染血的信纸被烧去的味道,令人顷刻间意兴阑珊。 “不错。如今我们需要的是休养生息,三日鏖战,战士们都已经到达疲惫的顶点了。” “这时候若再开战,士气低落,战力不足,即便有晏氏,我们也可能会输的。”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合作不合作,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若是萧氏的军队全军覆灭,必然也要拖着许多谢氏的士兵一起下地狱。 萧氏、谢氏、晏氏,说白了都是敌人。若真是如此,最后只有晏氏渔翁得利而已。 她这一生做惯了黄雀,不想临到末尾了,还给人当了垫脚石。 更何况晏明之才刚到丹阳,他们还没有时间来讨论将来如何合作,她还想要从晏氏身上捞一些好处的。 先让这个愣头青尝一点好处吧。 观若站起来,同萧翾行了礼,“那么大人,我便先回去准备了。” 若是再晚一些,只怕晏既也要休息了。他今日又受了伤,应该已经很疲惫了。 这样晚了,还要利用他同自己唱一出戏,她心里也有几分过意不去。 临到离开只时,萧翾倒是又想起来一件事,“白日你应该已经见过晏明之了,他看起来如何?” 观若以为萧翾是在这片刻之间又多了什么打算。 “他今日手臂上受了剑伤,其他地方大约也有,精神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萧翾难得地同她解释了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便是聪慧果敢如昀娘,也不是例外。” “她知道我会遇见她的好儿子,特意叫我写信同她说一说他如今的状况。” “得你这一句话,前几日没有来得及寄出去的信,今日便可以寄了。” 这样思念孩子,故人之子,要她如何能忍心下手。 “你今夜也记得提醒他,若是无事,便多给她写几封信,他也有两年不曾归家了。” 有余裕之时不肯好好写信,在战场上寻求活路的人,谁都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 观若并没有想到这些,她以为这不过是萧翾寻常的一句感叹而已,也算是她对晏既的关心。 她应了一句之后,便转身快步出门了。 第477章 夜访 观若从自己房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万籁俱寂,万家灯火俱灭的时候了。 兰桡给她找出了一件青灰色的斗篷来,陪着她一起出了门。 走到院门前的时候,观若特意回头吩咐了送她出来的桂棹,“注意关好门窗,也要听着声音,或许我很晚才会回来。” 桂棹便郑重地点了点头,看着兰桡替观若戴上了风帽,“奴婢不会睡的,就在这里等着大人回来。” 她们是将外院全都让给了晏氏的人,反正萧翾身边也没有什么男子为她效力。 子时已过,二门上自然是落了钥的,里侧是萧氏的人守门,外侧是晏氏的人。 观若站在原处,兰桡将手中的灯笼交给了她,自己上前去叩门。 守夜之人是不能休息的,很快便有人应答,“是何人叩门?” 兰桡口齿清晰,纵然声音不大,也足够叫门那一边的人听清楚。“是殷大人,有要事要求见晏明之晏将军。” “只有殷大人和她的婢女两个人。” 便是同盟,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说不准萧翾就在内院之中藏了精兵,要大张旗鼓地将晏氏众人拿下。 那一侧的守门人沉默了片刻,大约是在思忖观若的来意,片刻之后才道:“请殷大人和姑娘在此稍候,小的这便着人去将军那里通报。”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观若站在原处百无聊赖,仰头望了望星空,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若是晏既今夜并不打算见她,什么做戏,也都成了笑话了。 幸而门的那一侧很快便有了动静,在观若的错觉之间,几乎比那守门人沉默的时间还少。 “殷大人,将军请您去他院中议事。” 观若很快点了点头,用风帽遮了脸,而后便跟着晏既身边的亲卫一同往他的院中走。 外院之中的灯火也尽数熄灭了,便显得晏既院中的灯火格外明亮。远远地便望见了灯光,好像顷刻之间,连自己手中的灯笼也不再被需要了。 晏既的院落,是原先夏氏家主的书房改造而成的。 观若走到院门之前的时候,晏既应当仍然在房中,门口不过只有他的数名亲卫,目不斜视。 这样的情形,实在似曾相识。她曾经很多次在这样的时候,去他的营帐里找过他。 观若心中生了一点感慨,正要进门,她身后的兰桡却被拦下。 方才带路的那个士兵神情冷峻,“将军有令,只准殷大人一个人进门。” 观若略略思忖之后便回头道:“兰桡,你先候在此处,我很快便会出来的。” 是在旁人的地盘上,自然只能客随主便,兰桡很快退到了一旁。 观若独自一人进了房门,晏既不过刚刚到来,除却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公文,他还来不及给这个房间增加一些属于他的痕迹。 他就站在房中等着她,面上还有没有擦干净的水滴,像是刚刚才洗了一把脸,连擦干都来不及。 掩饰不住惺忪的睡眼。但这双眼睛,终究是在看见她的身影的时候,骤然添上了神采。 有一个少年,这样盼望能见到她。 观若心骤然柔软下来,也不由得心生歉意,“是我打扰晏将军休息了。” 晏既的一只手受了伤,不便行动,他用另一只手抹去了他脸上的水珠。 “没有打扰我休息,我原本也还没有睡。” 观若便又打量了他几眼。 他的衣服并不整齐,显见着是穿衣服的时候实在匆忙,胸口处的里衣十分不平整。 只怕是听见她寻他的消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又不想她觉得愧疚,所以才撒了这个拙劣的谎。 也就是她相信他,他们之间又是这样的关系。不然的话,简直要以为是他在房中藏了什么女人,她倒像是过来捉奸的。 观若上前,将他的衣服仔细地整理好了。 闻见过那种很淡很淡的薄荷香气,她才又退回了原处。大家都衣衫整齐,才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话。 温情止于此刻,“虽则我今日是为正事而来,可是我与将军毕竟是孤男寡女,传出去只怕于将军的名声有碍。” 她倒是也无所谓,大不了学萧翾,一生不嫁也没有关系。反正她想要嫁的,也就只有一个不能嫁的人。 “我见院中空旷,不如遣散左右,再同将军谈我今夜前来的目的。” 所以她知道,她很快就会从房中出来的。 观若自觉裴俶应该也知道她的行事。她和晏既之间不能不避嫌,还是在院中空旷之处谈话,人人都能望见,那才是正常的。 她也怕裴俶这样的人也会妒火中烧,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来。 晏既好像还沉浸在她方才为他整理衣物的温情里,怔愣了片刻,才唤进他的亲卫来,令他们将院子收拾好。 等到院中空无一人,他们才一前一后地出门,坐到了葡萄架下去。 将近子时的时候雨才停下来的。再怎样擦拭,石桌与石凳之上也还是有水渍。 只好重又搬了两张椅子过来,令他们能在院中叙话。 观若原本是想要直入主题的,话到嘴边,又先说起了闲事。 夜来风冷,她拿起茶盏抿了一口热茶,“萧大人近来大约是收到了几封李夫人的来信,信中提到了将军。” “她想要多了解一些你的事,萧大人让我提醒将军,若是无事的时候,不妨多给李夫人写几封信。” 晏既并不想催促她谈起正事,听见她说起的不过是一些闲话,反而觉得心里放松了一些,好像觉得这个夜晚会很漫长一般。 “我母亲居然在给萧大人的信里提起了我……”向他的对手打听他的事。 晏既很快释然了,还有谁能比他的对手更了解他。 观若还以为他是不太清楚萧翾同李夫人通信的事,“萧大人和令堂是至交好友,这些年都时有通信。” “更何况当年她们自己,或者她们身后的家族都参加过夺嫡之事,曾经在长安生活,彼此相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夺嫡从来都是这些世家子弟的权色交易,她们都会主动或者被动地参与进去,百般纠缠。 风平浪静之后还是朋友,才是难得的情谊。 萧翾和李夫人仍然是,文嘉皇后却已不是了。 第478章 良夜 晏既点了点头,“今日到达丹阳城,我本来也要给母亲写一封信的。” 再次遇见了她,他的心事无人可说,也就是只能写信告诉母亲了。 自从上次上巳日惊马之后,伏珺便很不乐意同他谈论她的事情了。 观若又低头喝了一口茶,他们的话题好像停在了这里,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了。 晏既看起来有微微的急躁,“阿若,你想要下棋么,或许我们可以边下棋边说。” 观若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刚想要拒绝,话到嘴边,又成了,“好。” 他像是完全没有想到观若居然会这样轻易地同意他的提议一般,惊喜了片刻,立刻就唤过了他身边的亲卫来,要他去房中找一副围棋出来。 结果那亲卫却居然铩羽而归,并没有在房中找到哪怕半个棋子。 观若看看晏既哑口无言的样子,又看看那亲卫如同受了气的小媳妇的模样,在心里暗笑。 刚想要出言,告诉他其实也不必下棋,就听见他道:“你去伏大人那里问一问。旁人房中或许没有,他是一定有的。” 为这一件小事,还要去打扰想必早已经休息了的伏珺…… 他做这么多,无非都是想要多同她在一起呆一会儿而已,她不是不明白。 观若的心顷刻之间柔软下来,她又开始暗暗懊悔,她应当早一些先将正事说完的。 将正事说完,便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令他们都严肃起来,打破这个夏夜的安宁了。 那亲卫转身去了,她没有出言阻拦。或许她可以在那亲卫取回围棋之前,便将该说的话说完。 而后陪一陪他。是顺从自己的心。 晏既正盯着她,“阿若,你是不是早知我房中没有围棋,所以才答应与我下棋的?” “我听说,我的院落也是你来负责整理的。” 观若哭笑不得,“看来是将军自作多情了。名义上是我负责整理,可里面究竟有什么,我是不会亲历亲为的。” 她语气郑重,“将军,我也是很忙碌的。”萧翾如今的精力不像从前那样好,有更多的事情,都是她在处理的。 他简直像是看不起她一般。又太看得起他自己。 若是这样斗嘴下去,正事便又说不成了。 “今日我过来寻将军,其实也与萧氏的二小姐,萧鹇的事有关。” 原本今日晏氏到达丹阳城,犹如天降神兵,帮她们解决了困境,于公于私,萧翾都应该出面款待晏氏众人的。 只是萧鹇战死,萧氏顷刻又有丧事,便不好再做这些事了。 晏既的心很快沉静下来,“可是萧鹇之死有什么蹊跷?” 观若苦笑了一下,“她或许是战死的,也或许是死在裴灵献的内奸手里,总归她都没有得偿所愿,做一个百战百胜的女将军。” 一听见裴俶的名字,晏既的神情,顷刻之间更严肃了几分。 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最重要的是,我们在她身上发现了一封信。也不止是一封信,是很多封她与裴灵献往来的信件。” 晏既皱了眉,“萧翾之女,居然与裴灵献这个萧氏叛徒私下往来?” 观若知道他又抓错了重点,尽管这也怪不得他。 “是裴灵献有意要让我们发现的,他的手下做的太刻意了一些,将几封信强行塞到了二小姐的遗书里。” “萧大人冰雪聪明,自然不会为这一点伎俩迷惑,又秉性坚强,一识破了裴灵献的意图,便立刻令我过来通知将军,求一个共识了。” 她的话说到这里,晏既终于完全明白了。 “你们的意思,裴灵献是要借此来打击萧大人,进而打击萧氏。而后他浑水摸鱼,给自己谋求利益?” 观若点头,“正是这个意思。” “所以才要同晏将军商量,该如何守住丹阳城。” 正如萧翾所说,晏既离家也已经两年多了。 他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更深一层的意思,观若漏夜前来的意思,他也能品的明白。 甚至萧翾的意思,他也清楚,“萧氏的士兵已经同谢氏的军队鏖战许久。” “日久力疲,只怕此时不如我晏氏的士兵有战力。” “这几日我会让我的士兵好好地在城中四处巡逻,若有战事,也由我晏氏的士兵来打头阵。” 剩余的事,都可以在后来慢慢商量。这是今夜他给萧翾的回馈。 事情说到这里,戏也唱足了,丝竹渐收,其实观若可以退场了。 只是她答应了晏既要陪他下棋,仍然稳稳地坐在椅上,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 她的目光落在院中的一丛茉莉之上,装作并没有注意到一直落在她身上他的目光。 “不知道李六小姐上一次受了惊吓,之后如何了。” 他们总不能一直不说话。 晏既回答她,“阿媛还算坚强,回去睡了一觉,也就好起来,再没有提过这件事了。” 那一日观若是无可奈何,只能这样做,只是心里到底还是有一点歉疚。 “是这样便好,我还以为她会一直做噩梦,将这件事当作梦魇呢。” “她有没有做噩梦,我自然是不知道的。” 观若觉得在李媛翊的事情上,他回答她的每一句话,都很小心。好像她是在套他的话,考验他什么似的。 “不过阿媛很受我外祖母宠爱,觉得她像我母亲年轻时,我冷眼看来,她有些行事,的确与我母亲差不多。” 这句话又是光明正大的夸奖,好像又不怕她吃醋了。 虽然她原本就不会。 是光明磊落,才敢于这样说话的吧。 观若今夜是低调出门,自然不会戴什么钗环首饰,只是有一件事,她还是要告诉晏既的。 “那一支红宝石发钗……”观若面露为难,“其实是当年眉瑾的父亲赠给文嘉皇后的定情之物。” 因为这样,她再没有用过那支发钗了。 “这里面的事情错综复杂,这金钗的样式,甚至还是萧大人早年间亲手绘就的。” “这件事也是萧大人告诉我的,也就是上巳那一日。” 这里面的事情若是都能细说一遍,只怕今夜也就能捱到天明了。 晏既却忽而道:“我知道我姑姑和冯家伯父的事,我……” 戛然而止。他也反应过来,或许不应该打断观若的故事了。 一瞬间满脸懊恼,观若看着他的样子,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来。 观若很想告诉她,如此良夜,其实没有人愿意早早地离开。 可是她知道她不能。不能说这样的话,在他心上再添一把不该燃烧的火。 “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晏既站起来,“阿若,我去取一壶酒来。” 第479章 胜负 没有围棋,酒总还是有的。 晏既很快取了一壶酒,并两只酒杯过来,重又在观若面前坐好。摘了壶塞,开始为他们满杯。 “这只是普通的江米酒,不过有些烈,阿若,你可以么?” 观若不过将酒杯拿起来,便已经闻见了辛辣的味道,“将军如今是离不开酒了么?” 他从前也在自己的营帐里藏酒,不过都是好酒。今日却连最普通的江米酒也肯喝了。 晏既被她问的一窒,“这是今日琢石过来寻我,留在我这里的。” “她说她没有时间去寻好酒,先放两坛普通的在这里,等下次她有时间过来和我一起喝。” 观若轻笑,抿了一口酒,“大丈夫敢作敢当,不能总是拉了旁人过来做挡箭牌。” 晏既连酒都还来不及喝,便道:“若是你不信的话,我们把琢石叫过来好了。” “为这点事便扰了人家的睡眠,将军不怕伏大人日后同你算账么?” 她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他大可不必紧张的。 正好此时那亲卫也已经将围棋取了过来,对晏既道:“围棋已经取来,伏大人还令属下给您捎来一句话。” 晏既将围棋接了过来,随口问道:“是什么话?” 那亲卫喏喏不敢言,偷眼看晏既,又看了看观若。 他最不喜欢旁人吞吞吐吐了,此时也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话,“你直说就是了,我不会怪你的。” 那亲卫便壮了壮胆子,“伏大人说:‘你们将军若是再敢那这种破事来吵我睡觉,就别怪我半夜去他房里,在他脸上画一只大乌龟!’” 他的话一说完,观若忍不住笑起来,有一些酒洒落在她的裙摆之上,她还没喝多少酒,就已经满身酒气了。 晏既笑着轻哼了一声,“就她那点功夫,只怕半夜根本就闯不进我房里。” 在心爱之人面前,到底是又觉丢了脸面,挥挥手让那亲卫下去了。 他轻声嘀咕了一句,“懊恼”两个字印在脸上,“还以为无论如何,在你面前,琢石总会给我留些面子的。” 观若忍着笑,将黑子放在了他面前,“这句话倒还好,也不是十分丢面子。” “只是将军过会儿若是输了,便是须眉男子输给了女子,只怕在你眼中,那才是真正丢人。” 晏既有旺盛的胜负欲,不过在下棋这件事情上,他小时不肯好好学,今日自然还是要输的。 执黑先行,是观若让一让棋力比她更差的晏既。 “谁说在下棋这件事上,一定是男子强过女子许多?” 他并不满意观若的安排,拿起自己面前的黑子,与她的白子调换,“阿若,谁又说我便一定不如你了。” 像个逞强嘴硬的小孩子。 观若轻轻笑了笑,也就不再谦让了。“不知道将军方才这句话,是不是在为自己接下来的失败做铺垫。” 第一盘晏既下的很认真,观若却仍然是有余力观察他的。 比起上一次分别之时,他的肤色似乎又深了一些,他们之间肤色的差别越加明显,即便是昏暗的月色之下,她也能清晰的看见分别。 离别已经许久,他的棋艺的确有了些许长进。 只是他大约也就是同伏珺这个原本便敌不过她的人下一下棋,今夜要赢观若,还是十分困难的。 待到第二盘开始之时,他又主动地将黑白子调换,要他自己来拿黑棋了。 晏既仍然是很认真的,只是还是有一些错漏,观若忍不住出言提醒,“若是下在这里……”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晏既很快打断了她,“别说话!” 他死死盯着棋盘,满脸苦恼,好像已经忘记了他对面这个人是观若似的。 观若轻轻嘲讽了他一句,“还说要同我一边谈话一边下棋呢,若真是如此,只怕不过几手,你就被我杀的丢盔弃甲了。” 晏既手中拿着棋子,在两处游移不定,正是“举棋不定”这个词最好的写照。 观若见了,伸手折下一枝茉莉来,状似无意地拂过棋盘的某一处,而后将那支茉莉放在手中把玩。 少年人停了手,定定的望着棋盘对面不再拿着白色的棋子,而是拿着白色茉莉花的少女。 “阿若,你是在指点我,好让我赢过你么?” 观若将那支茉莉花夹在指间,以手托腮,用心地注视着棋盘,“不,即便我指点你,你也不能赢过我。” 她的声音之中满是自信,“明之,你败局已定了。” 晏既好似是忽而想通了,不再踌躇不定了,而是干脆地将黑子放回了棋盒里。 “我已经输了,不必再纠结了。” 观若笑起来,“是我打扰了你的心绪,或者也可以说是我输了。” 晏既轻哼了一声,“我虽然很想要赢,可是也不会害怕输,阿若,总有一日我会赢过你的。” 他总是说这样的话,好像他们还会有天长日久的日子可以同彼此在一起闲敲棋子。 片刻也好,她也怀抱着这样的期冀。“好,那我等着将军下棋赢我。” 晏既也自一旁折下了一支茉莉来,馨香盈袖。 他的手臂要比她更长的多,隔着棋盘,差一点点便能触碰到她的鬓发。 她不动声色地往前挪动了一些,让那枝茉莉花能够准确无误地开在她的发髻里。 晏既做完这些,满意地笑了笑,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惬意地伸展开了他的长腿,望着夜空长叹了一句,“长是好风明月、暗知心。” 仿佛人生惬意,已经再没有旁的心愿。 “阿若,我的生辰刚刚过去,你的生辰却还没有来,你想要什么样的礼物?” 观若忽而想起来,此时已经是六月了。他的生辰,就在他们在丹阳城中相遇的前一日。 蹉跎又一年,她其实希望她身边没有人记得她的生辰。 她也如晏既一般,靠在椅背之上,悠闲地望着如眉新月。没有笛声,只能隐隐听见虫鸣。 “将军不用给我更多了。” 他给她的,无论是正事之上,抑或是私情,时至今日,都实在已经够多了。 在晏既没有注意她的时候,她伸出手去,爱惜地抚摸着那一支茉莉花。 洛阳花,梁园月,皆不如今夜她在晏既身边所得到的。她会做一个好梦的。 她是不会给晏既送什么礼物的,“或者将军好好活下去,我也好好活下去,最后是我来同将军争一争,那便是最好了。” 这已经是命运给他们最好的礼物。 晏既显然不满于此,他还是站起来,转身进了屋子。 从烛火之中捧出了一个剑匣子来,放在了石桌之上。 “这是从前我为你铸的那一柄剑,还是应该交到你手里,便借着这个机会吧。” “你手里原本的那柄剑,不是已经给萧鹇了么?” 在观若开口询问之前,晏既又解释道:“我回来的时候遇见了萧翎,是她告诉我的。” 才起的一点波澜,又平静了下去。 河斜月落,斗转参横,她不能再停留下去了。站起身来,恋恋不舍。 兰桡站在院中的角落里,见到观若站起来,很快走过来,将那个剑匣子抱了起来。 她要生疏而客气地同晏既道谢,“那么,多谢将军了。” 在将要踏出院门的时候,观若脑海里骤然回响起在青华山时,伏珺同她说的那番话。 “但愿殷姑娘永远也没有需要用到它的时候。纵是有,希望也不是对着明之的。” “如若是那样的话,我会觉得很遗憾的。” 有朝一日,她会用这把剑来伤害他吗? 第480章 不解 虽则已经摆过了龙门阵,观若也确信裴俶能收到消息,懂得审时度势。连日来观若的精神仍然是一直紧绷着的。 只是丹阳城内外一直风平浪静,倒是显得她漏夜去寻晏既,告知他这件事,如同没事找事一般。 这一日难得空闲,又是才下过雨,十分凉爽的天气,观若和萧翎以及蔺玉觅一起在夏家花园之中的凉亭里乘凉。 连月来她们风餐露宿,在营帐里居住的时间多。在丹阳城中的夏宅里不过也是短暂停留而已。 萧翾无心砍去宅邸之中的花朵,花园之中榴花开的如火如荼,也将近尾声了。 萧翎摆弄着方才她和蔺玉觅一起折来的花朵,要将它们插到花瓶里去,四下摆弄着。 “从前待在内宅里是长日无聊,午睡醒来慵一饷,柳叶双眉懒不描。到如今,哎呀,真是难得浮生半日闲了。” 观若一双素手剥着枇杷,将它剥地如同一朵盛开的花一般,而后递给了蔺玉觅。 “此时便当乐且乐吧。待到山阴城的消息传回来,大家便又都不得休息了。” 从前派往山阴城的探子与细作一批又一批,最终都渺无音讯。可是不知道裴俶的打算,总归是不能完全定下心来。 即便是要送人去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萧翎努了努嘴,“你能不能和我三姐学一学,春花秋月的时候,何必又要提起来这些叫人精神紧绷的事。” 观若淡淡的笑了笑,“你手中的不是春花,抬头也不见秋月,脚下是丹阳城,如何能风花雪月的起来?” 她举目远眺了一番,城中一切都很平静。高处有凉风习习,已然十分宜。 “这是最后一筐枇杷了,待到吃完,便要等明年了。此时尝起来还是清甜的,这才是当下的事。” 她们都不喜欢自己剥枇杷,在手上沾上难以洗去的黄色汁液,观若倒是不介意。 她将手上这一个枇杷递给了萧翎,她倒是没有再废话了,很快接了过去。 蔺玉觅笑着看着她们,故意道:“殷姐姐给翎姐姐的枇杷比给我的大。” 无论她在晏氏众人面前能装出多成熟来,在观若面前总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她待观若有一种没由来的青睐和亲近,是在青华山彼此共过命运才催发出来的。 观若望着她笑了笑,“方才我也是让你自己选的,你选的是小的,此时倒是来怪我。” “阿寻,你是被谁宠坏了,如今都不讲道理了?” 眉瑾与蒋掣夫妇被晏既派遣出去攻打南阳,早在五月的时候,南阳也就姓了晏了。 他们留在南阳,晏既身边的副将就只剩下刑炽一个,他每一日都被晏既支使的团团转,也就无暇如往常一般陪伴蔺玉觅了。 蔺玉觅便取了萧翎的一朵栀子花来遮住了她如海棠一般嫣红的面容,“殷姐姐如今也学坏了,是跟谁学的?” 她一面说,一面又看了萧翎一眼,同她挤了挤眼睛。 萧翎的枇杷才吃到一半,见了蔺玉觅的眼神,便笑道:“你可不要看我,你殷姐姐本来就这样坏,可不是我教的。” “我家沅沅也常常被这坏人这样打趣,她比你还害羞呢。” 萧翎和沅沅的事情,如今已经是人尽皆知了。萧翾知道并未置可否,保持了沉默。 萧翎自己是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也不怕被人知道的。 她吃完了观若剥好的枇杷,话说到这里,以手支肘,定定的望着观若。 “我听说有些人在有些人来丹阳城的第一夜,便漏夜过去寻他,说了大半夜的话。是因为有些人相思难禁么?” 说话之间,观若已经又剥完了一个枇杷,尝了一口,满腔的清甜。 “你一连说了三个‘有些人’,谁是你说的‘有些人’,我倒是听不懂。不过我曾经在夜半时去寻过晏将军,是奉大人之命谈论正事去的。” “我和他虽然只两个人单独说话,却是在院落里,那一夜月朗风清,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萧翎轻笑起来,“还说听不懂,这不就是不打自招了?你还是坦白交代,那一夜究竟是为什么去的。” “我可是听说大半夜的,你们两个人还下起了棋来,你出来的时候,兰桡手里还抱着一个匣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萧翎的消息倒是也很快,只是都是一些浅显的,没有什么用处的消息。 “你要问我这个问题,便不要怪我不解风情,不懂得享受了。” 这件事透露给萧翎知道,透露给蔺玉觅知道,其实已经都没有什么关系。这几日晏既演武都十分高调,就是要恐吓躲在暗处的敌人。 战争离他们每个人都很近,她们也都能明白这其中的异常。 要说起萧鹇,观若的心情到底还是低落了下去,她把那一夜她和萧翾的发现,同萧翎都诉说了一遍。 她只是沉默而已,萧鹇毕竟和她是一起长大的,她听过这些事,心中想必也是百味杂陈。 蔺玉觅却是最忍不得这些事的,“萧鹇已经是逝者,我便不想再说她的闲话了。只是这个裴灵献,实在是太卑鄙了。” “当年他从河东出来,一直被将军的手下搜寻追杀,如同丧家之犬的时候,是萧大人收留了他。” “他不仅反咬一口萧氏,投奔了梁帝这头老狗,还害死了萧大人的女儿。我真恨不得拿市井之中最恶毒的话来骂他,我……” 大家闺秀,哪里知道什么市井人骂的粗鄙话。 观若打断了蔺玉觅的话,因为她早已觉得为裴俶这样的人动一点情绪,都是不值得。 “裴灵献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倒不必为他生气了。” “只要这一次能够一举拿下山阴城,他也就是瓮中之鳖,我不会再让他逃脱了。” 裴俶活到如今,只怕对不起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便是最真心待他的珠楼娘子又如何,如今还不是重病缠身,恐怕是再也好不起来了。 萧翾原本是要将她送到南郡羌族人聚居之地的,是她自己拒绝了。哪怕是一步一步靠自己的双腿,她也要走的离裴俶近一些。 这才真真是“痴心错付”这四个字的写法。 第481章 风情 观若的话说完,萧翎又开了口,“所以阿鹇战死之后没有几日,我便收到消息,说是她身边从前的另一个副将云英也死了。” “她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军营里,手边只有一把染血的剑。我还以为是她忠义,殉主而去了。” “所以云英,便是裴灵献放在阿鹇身边的奸细么?她是那样相信她的。” 观若并不认识这些人,眼中没有如萧翎一般的悲痛。该是如何,便是如何,她都不同情。 萧翎又道:“阿若,你还记得云翳么?” 观若很快回答她,“记得的。”一个得了失心疯要加害她的女人,她怎么会不记得。 她也是这世上,第一个死在她剑下的人。 她那把剑做了萧鹇的陪葬,不知道她们二人在地下相见,又是怎样的情形了。 萧翎继续说了下去,“云英和云翳是姐妹,一个忠心耿耿,虽然蠢了一些,也算是为阿鹇丢了性命。” 士可杀不可辱,那一日观若在城楼上让萧鹇失尽了颜面,云翳是她的副将,怎么能容忍。 “可是云英居然背叛了阿鹇。云家是三姐专门为阿鹇养着的家族,裴灵献究竟是给了她什么样的好处?” “没有人知道了。”也没有必要沉浸在这些事里。 观若手中尚有没有干透的枇杷汁液,她伸出手去,在萧翎面上抹了一把,“好了,不要再想这些事了,你该去净手净面了。” 萧翎一时间哭笑不得,想要反手也抹一抹观若的脸,手上的枇杷汁液却早已经干透了。 只好半是着恼,半是好笑地站起来,招呼蔺玉觅,“阿寻,我们一起去净手,让她继续在这里为我们剥枇杷。” 萧翎和蔺玉觅都是年轻姑娘,萧氏和蔺家又没有仇,她们都是生性活泼的,简直是一见如故。 蔺玉觅闻言也就笑着站起来,点了点盘中最大的一个枇杷,“殷姐姐,我要这一个。” 她不为了某些事情走到死胡同里的时候,观若是很喜欢她的,“好,你快些回来吃。” 角落里便有捧着铜盆与清水的侍女,萧翎方才说的好似她们要离开她许久一般。 没有观若这个煞风景的,她们走到亭角,像小孩一般,一点清水也好玩,又是欢声笑语了一阵。 萧翎从角落里走回来,一双手藏在身后,观若瞟她一眼便知道她要做什么。 “你要拿水泼我,倒是也无所谓,只是若是泼着了这些剥好的枇杷,那可就谁都没得吃了。” 萧翎只好悻悻地收了手,“看在你今日还算勤勉的份上,我就放过你好了。” 观若将方才蔺玉觅指定要的枇杷递给了她,“说起来也是到今日才有时间闲聊,我也有许久没有见过眉瑾了,她这段时日来可好?” 眉瑾虽然早已经去了南阳,只是一定也是常常和晏氏的人以书信往来的,总会有一些可以说的事。 蔺玉觅接了枇杷,倒是不像方才那样高兴了。 “五月的时候还收了冯副将的信,是个好消息,她说她有身孕了。” 观若的笑容还来不及绽放在脸上,蔺玉觅的脸先垮下去,“结果我们到丹阳城之前,又收到蒋副将的信,说是……说是……” 她下定了决心,“说是冯副将操劳过度了,那个孩子没有能够保住。” 观若的心骤然一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翎也是满脸的遗憾,“女子到底还是与男子不同,光是生育一事,便不知要比男子多吃多少苦,多受多少限制。” 若是光论打仗之事,眉瑾未必会在蒋掣之下。 “可千万要记得嘱咐她好好休息,这种时候是千万不能再劳累的了。” 蔺玉觅便道:“将军也是这样说,给冯副将下了军令,这段时日不许她再管军中的事了。 “蒋副将和冯副将的感情很好,他会好好照顾她的。” 眉瑾在这世上本就是孤身一人,好不容易有了蒋掣与她扶持一生,是莫大的安慰。 可是她的孩子是和她血脉相连的,意义仍然不同。 观若叹了口气,“不知道眉瑾要伤心成什么样子了。” 她们今日原本是在一起放松行乐的,说了两个话题,却又都不高兴。 蔺玉觅便捉了观若的手,撒娇道:“殷姐姐,冯副将成婚的时候你都参加了她的婚礼,等到我成婚的时候,你也能来吗?” 观若还来不及说话,萧翎先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语气夸张。 “小姑娘!你才几岁啊,居然就想着嫁人了。你那个刑嘉盛便这样好,你这样迫不及待的要嫁给他?” 这几日她们都要到城楼上去巡逻,自然也常常遇见刑炽。 萧翎算是自来熟,刑炽又原本就是好相处的人,他们之间也能说的上话。 蔺玉觅望着她笑,“嫁人又未必不好,为什么不能想着嫁人?再过几个月,我也要及笄了。” “再说了,谁说嫁人就非要嫁刑嘉盛了,我们晏氏大好男儿何止百千。” 不知不觉,她已经以晏氏的人自居了。看来晏既的确对她很好,令她如同在家中一般。 “嗯。”萧翎佯装赞同,而后又调侃观若,“晏氏好男儿何止百千,也就只有一个人你不能嫁罢了。” 蔺玉觅自然听得懂,和萧翎一起望着观若微笑。 观若只作未觉,仍然低头剥着枇杷。“剥开的枇杷若是放着不吃,很快就会坏了。” 蔺玉觅被萧翎调侃了一番,倒是还记得她方才的问题,“殷姐姐,到时候我成婚,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么?” 这样的问题,要观若如何才能回答的上来。不要说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便是几日之后,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她们这些人,都是朝不保夕的。 萧翎也知道观若为难,替她打着圆场,“才洗的手,吃了个枇杷便又弄脏了。” “要让侍女重新打水上来未免麻烦,我还心疼我的丫鬟呢。阿寻,花园里有一架秋千,我们去玩玩,不带她,好不好?” 她是看出来观若心绪不佳,所以要将蔺玉觅也支走,让她一个人安静一下。 蔺玉觅此时也反应过来了,知道萧翎的意思,只装出欢欢喜喜的样子来跟着萧翎往假山下去了。 第482章 提问 观若站起来,用方才她们已然用过的水清洗了她的手,而后坐回了原处。 今日是为休息而来,聊来聊去,倒好似比她在书房之中处理公文的时候还累。 才放晴片刻,天色又阴沉下来,像是要下雨了。 看来萧翎和蔺玉觅的秋千是要荡不成了,她好像也该早些回去,以免被困在亭中回不去。 假山之上的天心亭是夏宅之中的最高处,一侧是假山,有一条小路。另一侧是大路,可以通往乘风阁的二层。 这原本是夏家人用来宴饮赏月之处,处处都精致,视野很好。 观若坐在原处,四下望了望,已然看见一身素色衣裙的李媛翊带着侍女,从大路走上来,像是要到她这里来。 观若下意识便想要站起来,从假山之上的小路离开,下一刻又觉得自己可笑。 这里是夏家的内院,是属于萧氏的地方。李媛翊又不是洪水猛兽,她逃什么? 她只看李媛翊一眼,心中便有预感,“兰桡,再沏一壶茶来吧。” 果然观若又等了片刻,李媛翊便袅袅婷婷地走到了她面前来。 大家出身的修养与礼仪,令她在这样处处都是雕栏画栋的宅院之中,美好的像是一幅画。 李媛翊同观若行了礼,“殷大人。” 观若也站起来客气的还礼,“李六小姐,今日也有空闲来花园之中游玩吗?” 李媛翊看起来与上一次她们在庐江城萧宅谈话的时候差不多,总是这样端庄温婉的模样。 “不是,只是听闻殷大人今日无事,在花园之中消暑,所以特意过来找您的。” 说出来的话,倒是很直接。 观若忽而想起来,晏既说她与他母亲李夫人年轻的时候处事很像。 那么她今日寻她是有什么事,是要来解决她生命中的那个“万丽稚”了么? 李夫人可没有做到。 观若心中的预设并不好,语气也是客气而疏离的,“我的确是难得有空,只是不知道今日李六小姐到底是有什么事了。” 若是一些不好的事,她不想听的话,她是不会和她浪费时间的。 李媛翊像是没有察觉到观若的冷淡,“不知道我能不能坐下来同殷大人说话。” 观若闻言,便望了兰桡一眼。 兰桡很快上前,请李媛翊坐了,而后为她倒了一杯茶。 李媛翊轻声道了谢,而后闻了闻茶香,“这是今年新出的龙井么?”养尊处优之人,也有养尊处优的鼻子。 观若坐回原处,“大人格外喜欢龙井,所以年年都会有新茶送来。”哪怕战乱。 要说尊贵与享受,这世间也没有几个人能赢过萧翾了。 李媛翊不过是用杯盖撇开了浮沫,便又将茶盏放了下来。 放下茶盏,手却还并没有离开,目光也落到了别处,看起来好似有微微的紧张。 观若其实很少喝绿茶,这些茶叶还是萧翎叫人带来的。 李媛翊说是有事要同她说,却又自己保持着沉默,观若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好继续等着她开口。 兰桡便道:“您方才给十三小姐还有蔺姑娘剥了枇杷,那一点清水只怕还不够,奴婢带人下去,再为您打一些水来。” 她是察言观色,要将所有的侍女都带走,独留下观若和李媛翊两人说话。 无论李媛翊是不是这个意思,观若却并不想让兰桡离开。 她正要出言,被李媛翊抢了先,她似是有些难堪,“并不是要让大人身边的人都逼出去的意思。” “只是我的心一时动了念头,没法安静下来。真正见到殷大人,又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 观若先给她抛出了梯子,“若是李六小姐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尽力。” 虽然她并不一定会尽力,也觉得十分没有必要。 有什么事情是她做得到,晏既却做不到的?以晏既待她之心,只要她开口,他才是一定会尽力的那个人。 李媛翊摇了摇头,而后似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望向了观若。 “并不是要殷大人帮我什么忙,其实只是想要殷大人回答我一个问题而已。” 听完她的话,观若反而正襟危坐,莫名的紧张起来。 她状似不在意地对李媛翊道:“不知道李六小姐是有什么问题要问,不妨直言。” “实际上我今日并非是全然没有事,只是阿翎非要我陪伴而已。” 她希望她这样说,能够让李媛翊不要再吞吞吐吐的。 平静的人变成了李媛翊,“殷大人,我希望你能诚实的回答我,你爱将军么?” 听完她的话,观若一瞬间只是想要问她另一个问题,“他爱我吗?” 而后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不断滋生,令她几乎觉得有些不适。 这个问题由李媛翊来问,实在是太过荒唐了。 她很想立刻就反问她,“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这世间决定两个人能否在一起的,从来都不是爱。” 乱世如此,太平盛世更是如此。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后天能改变的实在太少太少。 高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那些人,最终又是什么下场。 这不公平,但世事的确就是如此。权力在那些既得利益者手中,他们不会来改变这些。 而那些原本出身卑微的人,一走到高处,第一件事便是修改自己的族谱。 非要和同姓的伟人扯上莫须有的关系,来令他们自己变的高贵,与追随着他们的那些人划清界限,迅速地变成他们刚刚推翻了的那种人,而后奴役着过去的自己。 循环往复。 李媛翊的神情之中有着货真价值的困惑,她并非是要挑衅,“殷大人,这个问题难道是很难回答的么?” “抑或是您不愿意回答我,其实也没有关系的,我没有这样的权力。” “我……我也只是一厢情愿地想要问一问而已。” 观若遵从了她的本心,不是在问李媛翊,“他爱我吗?” 与其去思考自己究竟爱不爱另一个人,不如去思考那个人究竟爱不爱自己。这是她想要提醒李媛翊的话。 第483章 回答 李媛翊也知道,晏既深爱着她眼前这个人,这才是于她此刻而言最重要的事。 “殷大人问我这个问题,是自己心中真的没有答案么?” 她的情绪莫名地激动起来,“那一日在庐江城城楼之下,将军舍命相护,难道在殷大人眼中,还不能算是爱么?” 鲜血溅到她眼前,有人一下子寂然无声,再不会发出一点声响,并不是她那一日最受震撼之处。 她只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躲在自己房中,将那个场景在心头过了数百遍而已。 她知道晏既爱殷观若,从她还没有到达河东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她从陇西出发,路上收到了他要和殷观若成婚的消息。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晏既了,连自己都不清楚他在她心中到底算是什么位置。 所以那一次她并没有逃避,反而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因为她想看一看他们的婚礼。 她对那个还没有见一面,便已经将她打败了的女子很好奇,也知道只有见自己这么多年的执念在眼前成了空,她才能够安然地继续生活下去。 但是那一次她没有能够见到,她也始终都没有成为他的妻子。 她们的会面推迟了将近一年,她没有机会看到他们站在一起,用她的心去度量他对殷观若的爱意。 庐江城楼下惊马,她的心已经枯荣过几次,好像终于在那一日成了灰,不会再燃烧起来了。 用性命去爱了,还不算爱吗?殷观若怎么能反问她这个问题。 “若是李六小姐真的还记得那一日的情形,今日其实也不必问我这个问题了。” 她分明也用她的性命保护着晏既,尽管很短暂,抵消不了他的决心。 他们是彼此相爱的,只是擘钗、分钿匆匆,便再难两相和了。 “不怕殷大人笑话,我从七岁就开始喜欢他了。” 李媛翊忽略了观若的话,自说自话,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 “我年纪小的时候喜欢吃各种糕点,是姐妹之中最为珠圆玉润的一个。” “我母亲觉得这样并不好看,因此便吩咐了下人,不许给我吃糕点。” “有一次我实在觉得委屈了,便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家中花园湖边的假山下面哭,遇见了将军。” 他们分明是表兄妹,可是李媛翊好像从来不称呼晏既为“表哥”,还不如晏既唤她唤的亲近。 “早些年的时候,我姑姑和我父亲的关系并不是很好,因此姑姑很少带着将军灰陇西探望我外祖母。” “他见我哭的可怜,又早已经忘了我长什么样子,以为我是家里不得宠的庶女,连一块糕点也吃不到,因此便答应我,每天都给我送糕点来。” “他说完这句话,立刻又跑远了,去和我那些兄弟一起玩了。”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方才紧绷的情绪终于慢慢地缓解下来,又恢复成她平日波澜不惊的样子了。 “我还以为他会忘记的,毕竟那时我若是没有嫡出的身份,在兄弟姐妹之间,的确是十分不起眼的。” 更何况那样小的少年,从醒来的时候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应该就只有“玩”才是。 “可是他居然是记得的,每一日都叫人为我送糕点过来。”她也记得很清楚。 “第一日是云片糕,第二是是玉藻糕,第三日是芙蓉糕。到了第四日,他个我的兄弟们玩忘了,半夜才想起来这件事。” “爬树溜到了我的院子里来,敲我的窗户,把一叠山药糕塞了进来。还差点被发现,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和我说,便又离开了。” “第五日的时候,他要离开了,还给我留下了东西。我去送他,他居然对我说,‘原来你是六表妹’啊。” 好像是一点也没记住他刚来的时候祖母给他做的介绍。 她最后下了结论,“将军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好到她对他念念不忘了这么多年,好到她甚至能宽容他对她的遗忘。 李媛翊所理解的爱,从来也不是占有,她真心地问着她,“殷大人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同他在一起呢?” 观若在这一瞬间里感觉到了疲惫,她没有想到,这样的话她居然也得同李媛翊说一遍。 她背诵着《北史》之中的原文,“后美容仪,少言笑。年十六,文帝纳为妃。及帝即位,以大统元年册为皇后。” 他们之间,曾经也是有过很好的日子的。但事情很快就变了。 “时新都关中,务欲东讨,蠕蠕寇边,未遑北伐,故帝结婚以抚之。于是更纳悼后,命后逊居别宫。” “六年春,蠕蠕举国渡河,前驱已过,而颇有言虏为悼后之故兴此役。” “帝曰:岂有百万之众为一女子举也?虽然,致此物论,朕亦何颜以见将帅耶!乃遣中常侍曹宠赍手敕令后自尽。” 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女子一生的血泪。 她不知道乙弗皇后面对着这样的丈夫,是如何能留下那样堪称宽宏大量的遗言的。 天下康宁是为了天下百姓,可这样的至尊享千万岁,于他们的每一个臣民,不过都是耻辱而已。 “李六小姐,我没有必要隐瞒你什么,同样的话,将你我代入,我也同将军类比过。” 那一日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她虽然失望,却也没有怪他。面对这样的现实,他们是同样无能为力的。 可是李媛翊并不是这样想。 “殷大人,你如今已经与从前不同,你并非是什么都没有,甚至还会拖累他的孤女了。你能给他的力量,未必比我要少。” 李媛翊这样说话,简直像是一个在两国之间劝和的使臣。 观若反问着她,“我的力量从何而来,李六小姐难道不清楚么?” “我不能这样做,并非仅仅是因为大人不允许。而是我不能将我的前程与将来,大人交在我手里的萧氏都押在一个男人的承诺上。” 她并非是觉得晏既会背信弃义,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对他们彼此感情的玷污。 但造化弄人,她实在已经有太多的感触了。 当年的文嘉皇后,在冯延和高熠之间选择的时候,或许就是这样的。 最后她失去了她的家族,两个儿子,唯一的女儿疯癫无状。就连高熠那最不值得一提的爱意,她也终究失去了。 她是她的前车之鉴,也是天下女子的前车之鉴。 这条路是失败的路,已经有人走过,告诉她答案了。那支红宝石发钗就是文嘉皇后失败的明证。 她应该去走一条未知凶险的路,而不是在这条注定失败的道路上留下脚印,看着她和晏既逐渐离心离德,无可挽回。 第484章 衷肠 “至少我,宁肯死,也不愿意成为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的妻子。” 那不是妻子,只是责任和义务,只是负累而已。 李媛翊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了天心亭的边沿。天色已然阴沉下来,却又到底还没有开始下雨,大风吹乱了她的发髻。 “殷大人,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从没有想过要在你们中间横插一脚,要将你们强行分开,让他的心里也不再有你。” 她很快低头笑了笑,“我这样说,你恐怕要觉得我是不自量力。” “你们彼此心心相印,不过是世情横加阻隔,原本也不是我想改变就能改变的。” “但是不想和不能,总归是有分别的。” 她努力地想要撇开她心头的那一点苦涩,眼前一片开阔,她的心也不该闭塞。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若是有朝一日我能做将军的妻子,一定是因为他心里爱我,敬我,已经越过了这世间其他的女子。” “若并非如此,我自尊自爱,谁也不要想迫着我低头。” 世情不能,父母不能,便是晏既自己,也不能。 爱不到想爱的那个人,已经足够苦涩了,她明白这种感觉。她也不想让他们彼此体会同床异梦的痛苦。 谁都不要。 听罢她的话,观若到底也想了许多,只是她到现在,也还是有些不太明白李媛翊究竟为什么要过来找她。 “今日李六小姐同我推心置腹,我也不妨将实话告诉李六小姐,我从未将你当作敌人。” 她与晏既之间,从前生开始,有爱意,也有仇怨,但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其他人。 她和李媛翊是一样的,只看那个人心中到底是否有自己而已。 观若也站起来,走到了李媛翊身旁去,“我与将军之间,今生只怕也是有缘无份。” 她说到这里,蓦地说不下去了,手倚着栏杆,不自觉用了力,才不至于弄伤自己的手心。 “所以将来无论将军娶了哪一位大家小姐为妻,我都不会……怨怪他的。” 她想了想,才挑出了“怨怪”这个词。语意再深一些,她也就不配用了。 自己放弃了,还见不得旁人好,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其实我倒是觉得李六小姐很好,经过今日,令我对李六小姐的为人有了更深的了解。” 若是她说的话都是出自真心,没有一点虚假的话。 “若是将军将来能与你终成眷属,我觉得会很好。” 这也是她真心的话。 李媛翊能够不介意她的存在,不以她为敌,可并非世间所有女子都是如此的。 她从前在梁宫之中呆了三年,又经历过高世如这个毒妇的事,不想再沾染上什么麻烦了。 也只有李媛翊这样的女子,才堪与晏既为配,不会辱没了他。 李媛翊长叹了一口气,而后望向了观若,“殷大人,今日我们像是在互相吹捧。” 观若难得地开了个玩笑,“也像是‘互诉衷肠’。只是可怜了将军,像是物件一般,被我们推来推去的。” 分明谁都想要,却也谁都有原由不去要。 她们同为女子,也明白女子在这世间生活的为难之处,不要彼此为难,便是最好的。 李媛翊又问着她,“殷大人,今日往后,我们能算是朋友么?” 这个问题,于观若而言倒是不难回答。 “李六小姐,我们如今是盟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不必谈朋友。不合即去,到那时,是朋友反而麻烦。 李媛翊是很聪明的人,自然明白观若的意思。 她重又回过头去,望着假山之下,“说曹操曹操到,将军此时怎会在花园里。” 她们又等了片刻,才看见刚刚从拐角处走出来的萧翾,是他们在一起谈论什么事。 观若和李媛翊停止了谈话,看着他们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假山附近。 那一夜做完戏之后,萧翾又带着观若和萧翎出席,同晏氏之人大张旗鼓地商讨了一番退敌之策。 这几日裴俶都没有什么动静,或许也和这件事有关。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和隐见垂暮之色的美妇人,不知道今日又是为了什么事。 萧翾已经有许久没有踏出院门了。 她心里仍然是有悲伤的,无法抑制,也不足为外人道。观若体察她的心思,这几日都没有如何去陪伴她。 只是听闻陈郎君常常陪在她身旁,崔晔也并非全然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因为上一次崔晔跑到观若和晏既面前发疯的事,观若不再是全然地无视他了。 上一次她不过同萧翾说了她的怀疑,说她觉得崔晔的毒,或许与裴灵献有关。到此为止,其实她还有其他的猜测。 裴俶在萧鹇身边都放了奸细,以待有朝一日用到之时,那萧翾身边呢?难道便一个人也安排不进去。 萧翾身边那些婢女都没有被收买的可能,便只能另想歪门邪道了。 也许裴俶给崔晔下的毒,并不是为她出气,要崔晔死,而是要控制他呢? 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中,某一夜的观若忽而豁然开朗。 她已经暗中注意崔晔许久了,虽然暂时没有什么发现,可是不代表以后也没有。 她还记得崔晔给她下毒的仇,有一日她拿到证据,哪怕是公报私仇,她也一定要让他死。 晏既与萧翾居然是有说有笑的,慢慢走到了近处,终于发现了站在天心亭中,已然观察他们许久的观若与李媛翊。 他们同时抬起了头来,萧翾还好,并没有什么反应。 倒是晏既像是被吓了一跳,而后眉宇间有迷惑的神情,不明白观若为什么会和李媛翊在一起。 观若只是略略点了点头,“大人,将军。” 晏既身后还有晏徊,其实如今她与他是平级,不必行什么大礼。 李媛翊已经姿态优美地行下礼去,“萧大人安好,将军安好。” 萧翾的注意力放在李媛翊身上,“分明生的只有两、三分像昀娘,若加上神情举止,倒是有十分像她年轻时。” 萧翾对李夫人的评价很高,她们是多年的好友。这句话算是很高的评价了。 第485章 尴尬 晏既注意着观若,口中却道:“阿媛,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注意力究竟在谁身上,究竟想问的问题是什么,李媛翊不会不知道。 她的心黯然了片刻,“我见今日天气不错,所以进了院子,想折几枝栀子花来做糕点。” “偶然遇见了殷大人,便坐下来说了一会儿的话。” 她身旁的侍女十分应时地举起了手中的花篮,观若才发现那里面装满了栀子花。 方才她正襟危坐,光注意着李媛翊了。每一次遇见她,其实她心中也还是紧张的。 不过,折什么花不好,偏偏是栀子。 栀子之于萧翾的重要,萧氏众人都能明白。似观若和萧翎这样的,折几枝也就折了,她不至于为这样的小事和观若计较。 可李媛翊…… 观若笑了笑,“李六小姐说错了顺序了。分明是进园先见了我,谈了几句天,我才说栀子花做糕点不错,让你折几枝走的。” 她是一片好心,怕李媛翊惹了萧翾不快。 只是李媛翊面上一片平静,不知道在思忖什么。希望她不要以为她是在和她抢功。 晏既也不明就里,倒是很愿意同萧翾推销他这位表妹,“阿媛做糕点的手艺是很好的,等她做完了,也请萧大人尝一尝。” 只有萧翾看明白一切,不过浅浅笑了笑,又道:“天将要下雨,我和晏将军要谈的事情也还没有谈完。” “不如也去亭间坐一坐,凑一凑小姑娘们的热闹。” 晏既哪里会不愿意,他简直是太愿意了。 这几日虽然因为共事,他们几乎日日都能见到。 可见到也只是见到而已,面对着众多的伤兵,与坚守城墙的士兵,想要放下彼此的身份,哪怕说一句话,都是很难的。 观若原本已经想要回去了,勉强在这里陪太子读书,萧翾也就罢了,她视她如母,无论何时都是该侍奉的。 只是她实在不想同时和晏既以及李媛翊在一起。 她不需要这样的记忆留存在脑海里。她说的话是落落大方,可若真有一日如她所言,她想象不到自己会有多难过。 不是所有的痛苦都可以完全被遗忘的,只要将来的某一日,她骤然见到相似的场景,便会顷刻之间又被这种痛苦攫住,无处遁形,无法逃脱。 她不想要这样。 晏既不知道她们方才究竟谈论了什么,他仍然沉浸在见到她的喜悦里,宛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即便是在萧翾面前,也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 观若看见萧翾微微地偏过头去,微微地笑了一下,不过片刻,了无痕迹。 她心里就有了一种莫名的羞窘,看着他们走到眼前,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萧翾一眼注意到了桌面上的杂乱,“阿若,怎么插花插到一般便放着了。” “这是阿翎留在这里的,这丫头玩到一半,又想玩别的,和蔺姑娘一起去花园里荡秋千了。” 观若望了亭外一眼,“快要下雨了,她们应当也要回来了。到时候您再好好训一训她。” 谁让萧翎扔下她,自己去荡秋千玩的。也不能怪她在萧翾面前怪她的黑状了。 萧翾在方才观若坐过的位置上坐下,兰桡很快重新沏了一盏茶过来。 “阿翎做事总是这样有些丢三落四的,兴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晏将军不要介意。” 晏既哪里会见怪,也不知道他们方才谈论了什么,他们的关系好像一下子亲近了不少。 便是在萧翾面前,他如今也不掩饰对观若的在意了。 从进了亭子开始,他的目光就根本不能从她身上移开,反而令观若有些无所适从,不停地回避着。 一个追一个逃,落在旁人眼中,又像什么样子。 他总算没有忘记回答萧翾的话,“十三小姐性情疏朗,不拘小节,我不过是个过客,谈不上介意不介意,是萧大人太客气了。” 晏既用目光将观若拉进了他们的对话之中,倒是只有李媛翊一个人被抛在了四个人的相处之外。 观若便道:“李六小姐千金之躯,居然还会亲自下厨做一些糕点。听晏将军的意思,想必还做的很好。” 李媛翊也明白观若的好意,“只是将军给我一些薄面而已,抵不上大人这样能干。” “大人若是喜欢,等我做完了,也给您送一份。” 这样四个人,实在处处都尴尬,不知道为什么萧翾要提议到这里来坐一坐。 或者说萧翾与晏既不是同彼此在书房之中见面,就已经足够奇怪了。 不明就里,观若也不想再多发言,把萧翾的注意力也引到自己身上。 她站到了萧翾身后,晏既坐在了方才李媛翊所在的位置上,李媛翊也乖巧地站到了他身后去。 总有人是这样耀眼的,他们一来,把她们都衬成了侍女。 而萧翾和晏既今日居然也不过是在讨论一些家常里短的事情,以晏既的母亲李夫人,还有晏淳为纽带。 萧翾的性情,是从来都不搞这种怀柔之策的,也不知道今日是为了什么。 她事先居然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萧翾随手拿起一朵放在桌上的栀子,“……有时候我收到你母亲的信,信中提到阿柔,我也觉得她是个十足的鬼机灵,比你母亲小时候还要聪明些。” “有些事便是大人也想象不到,她却能想到,真是十足聪明。” 萧翾在夸奖晏淳,她是晏既的亲妹妹,晏既自然是要替晏淳谦逊几句的。 他们聊的有来有回,听者却觉得实在没有意思,观若只是百无聊赖地低着头望自己的鞋尖,偶尔望一望亭外而已。 “……今夜大约还要下雨,不然在乘风楼中赏月倒是一件乐事。也可惜了我府中的一位歌姬。” 晏既从来都是很自信的,“待拿下了山阴城,大人难道还怕没有这样的时间么?” 大致的合作与进攻计划都已经拟定好,只待重整军队了。 他们或许很快就能达成他们的目标,除去裴俶这个无论是对谁而言,都已经做了太多坏事的人。 第486章 呕血 萧翾并没有回答,她只是饮了一口茶而已。 萧翾与晏既的秉性不同,她是从来都不会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便踌躇满志地评论一番的。 晏既这点少年意气与自信,在她眼中,恐怕还要被认为是自负。 晏既却又道:“其实今夜虽然不能在天心亭与乘风阁中赏月,在楼阁之中宴饮也并非没有趣味。” “琢石近来又在城中寻到了几坛好酒,听闻萧大人和殷大人都是海量,倒是正好。” 说萧翾便说萧翾,做什么又要扯上她? 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观若没有注意萧翾的回答,她也根本就没有回答。 她已经完全被假山之下,一个匆匆赶来的士兵吸引了目光。 他是一身黑衣的。观若忽而想起庐江城楼之上,她同萧翎开的玩笑。 “乌鸦传信。” 这士兵是受人指点,直接来花园里寻萧翾的。 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假山,立刻便在萧翾面前跪下了。 他低着头,双手奉上一封战报,“启禀大人,长沙郡急报。” 萧翾仍然捏着那枝栀子花,不断地转动着。她没有动,观若上前,接了那封战报。 “长沙郡的战报,其实我们如今是盟友,晏将军要听一听,也未尝不可。” 是盟友,其实也不必知道对方的家事。只要关心对方是否有足够实力,是否诚心合作便是了。 长沙郡近来一直为黔中徐氏所骚扰,不过并没有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应该是萧鹞能够应付的过来的。 长沙郡无论发生什么事,其实都和晏既是无关的。就好像若是河东有什么异动,晏既也不会轻易让旁人知道一般。 萧翾嘴上这样说,实际上是已经下了逐客令。 晏既是聪明人,自然能听得懂,也不会这样没有眼色,为了一点私情,非要留在这里讨人嫌。 于是他站起来,拱手同萧翾行礼,“今日尚有公文没有处理完毕,便不打扰大人处理正事了。” 方才还说要宴饮作乐,此时又说有公文要处理。也就是此时萧翾没有心思同他计较,不然岂不是要以为他并非勤奋之人。 从对手的角度上看,倒是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 可是萧翾和晏既对观若而言都很重要,她总是希望萧翾对晏既能有很好的评价的。 李媛翊自然是同她一起,从容地行过了礼,便跟着晏既一起下了假山。 一下午都不曾落雨,恰是这时一道惊雷,天地之间顷刻便被雨水所包围了。就是有这样巧的事。 观若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假山之下的男女,李媛翊的脚步不如晏既那样快,不过几步,便落在了他身后。 他终于是忍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一起往前走,直到走到另一处亭台楼阁之中避雨,再看不见了。 “阿若。” 萧翾望着观若的背影,她提醒着她,喜怒不辨,“你该为我读战报了。” 她的声音好像一下子苍老的许多,可是观若甚至还来不及展开手中的战报。 她后来回忆起这一日的情形,忽而觉得若是真心对待一个人,哪怕她们并不是亲母女,哪怕她们之间有再多隔阂,心也是连着的。 预感这种东西是真的存在的,有一朵栀子花,已经被人折下了。 “……六月初五,黔中徐氏将领徐默领兵五万,陈兵于长沙郡与黔中交界数城……” “六月八日,徐默濒临临湘城下,萧将军出城迎战,力战不敌,被……斩落马下……” 观若一时间甚至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脑海之中顷刻混乱起来,“萧将军”是谁,谁又是战报里会提到的在长沙郡的“萧将军。” 她身旁的萧翾分明稳坐如磐石,手中一朵栀子花落下,却没有声音。 观若知道自己的神情比此刻的萧翾更慌乱,她努力地想让自己像萧翾那样镇定下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她重新拿起了那份战报,努力地想要看清楚。 她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她觉得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战报上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会动,她拼命地想要弄清楚每一个词,每一句话的意思,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观若有些木然地望着萧翾,她仍然保持着不动如山的姿势,并没有回望观若。 她究竟是听清了,还是没有。 观若眼中已经不自觉盈满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脑海中浮光掠影,兜兜转转,不过是朝露楼下的那双眼睛,以及山中古刹,如白日青灯一般苦熬着生命的女子。 萧翾始终都没有动,除却方才落下了栀子花,她似乎连眼睛都不再需要眨一眨。 无忌的恐慌更加肆意地侵入了观若的内心,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大人……” 下一刻,不平稳的人变成了萧翾。 她再也保持不住方才直立的姿势,身子微微往前倾倒,用力地呕出了一口血来。 “大人!”观若被她的反应所吓着了,急忙过去搀扶她,使得她不至于摔下去。 呕出一口血还不够,她的唇角还不断地有鲜血涌出来。 观若下意识地用她的手为她擦去唇角的血,那血却源源不尽,好像反而越来越多似的。 “兰桡!快去请邬大夫过来!” 兰桡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中,像是一只被风浪所卷的小船,一下子便看不见了。 而萧翾的意识好像终于回到了她的脑海里,随之而来的只会是更剧烈的痛苦。 她抓住了观若染着她鲜血的手,“把战报给我……把战报给我!” 萧翾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两遍,观若才终于反应过来,克服了她的犹豫,将手中的那份战报拿在了手里。 将战报展开,不过片刻,萧翾又呕了一口血在上面,而后不受控制地笑了起来,凄厉如同夜枭。 笑到天地也变色,观若心中只余下一片凄凉。 “我还没有死,不要哭。” 萧翾说完这句话,眼前一黑,晕倒在了观若怀里。 那封战报从她手中落下去,很快为夏风所卷,飘出天心亭,飘到了假山之下,被雨水浸透了。 天地一色,唯有心茫然。 第487章 天光 萧翎望着萧翾,满脸愁容,“也不知道三姐究竟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观若掸了掸裙角的灰尘,长出了一口气,“无论她什么时候醒过来,我都会在她身边的。” 长夜寂寂,萧翾看似安宁地躺在床榻上。观若和萧翎就靠坐在她床前的地上,像两个正在上夜的小丫鬟。 床榻之前的地毯柔软,萧翎进门的时候看见观若坐在这里,也就学着她的样子,毫不嫌弃地坐了下来。 她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萧翾吐血时的凶险,可是她能想象的出来。 她一直都不知道萧翾的身体并不康健,没有人告诉她更多了。 “阿若,若不是我与你熟识,做到你这样,能把我三姐也哄的服服帖帖,我几乎要以为你是这世间最厉害的马屁精了。” 苦中也要作乐,不然如何能活得下去。 观若的笑容清浅,她并不在意萧翎这样说。 她并不清楚萧翾究竟给了她多少东西,若是她能明白的话,应该怀疑的就是萧翾的居心了。 “当年我被裴灵献从河东带出来,我几乎万念俱灰。若非大人,在外面或许我早已经活不下来了。” 她心里只有活下去的念头。 可是一个已过及笄之年的女子,一个读书识字,身体康健的女子,心中若是只有活下去这一个念头,其实实在已经十足可悲了。 “更何况她还给了我那么多,从来没有人给过我的东西。” 她从前以为高熠给她的那些就是爱意,后来她遇见了晏既。 而她五岁时候就失去了的母亲的关爱,还有女性长辈正确的引导,都是萧翾为她弥补的。 她低下头去,转动着手中的杯盏,“我并非恋栈权位,毕竟我也算是在很高的地方看过人间了。” 就算不是真正的手中握着权力,狐假虎威,生杀予夺,她也试过了。 “大人实在教会了我很多,是她的那些话语与想法打动了我,唤醒了我。” “在这世间,有多少女子生活在全然的黑暗之中。” “更可悲的是,她们根本就不清楚这一点,从来也不懂得为自己抗争,甚至不惜一切地拥护着那些加害者。” 她从前也是这样的女子,在宫外的时候不过只能看见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在宫内,目光更是短浅,学会琴棋书画,修成玉颜色,也不过卖给高熠一个人而已。 “我要同大人站在一起,为那些从未见过光明,身无余力的女子在这男子为天的世间撕出一道天光来,照耀着每一个女子,无论贫富,没有贵贱。” “我要让女子也读书入仕,领兵打仗,继承家中的财产,让她们所辛苦生育的孩子,能跟着她们姓。做所有过去肮脏的礼教所不允许的事。” 观若嘲讽地笑了笑,“我也会给男人呆在家中相妻教女的权力的,如果这也算权力的话。” 萧翎并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望着观若,仿佛也在思考着什么。 观若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其实真的对那个位置没有什么期待,毕竟我也陪着坐过这个位置的人呆了许久。” “梁帝一生或许得到了很多,可是真正能留下来的,他最珍视的那些,终究是都没有了,如烟散去了。” “阿翎,我这样说,是不是显得我这个人很假?好像故意说当皇帝不好,让你绝了这个念头似的。” “不假。”萧翎伸出手,将观若的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 “只是阿若,我觉得有些结论还是不要下的太早了。你毕竟没有坐过那个位置,又怎知它不好?” “有那么多的皇帝求仙问道,以求永寿,不恰恰是说明当皇帝很好么?” “人间的东西他们已经没什么欲望了,所以才求永生的。” “或许你有机会的话,也会对它爱不释手的。如若不然,古今几千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人为它疯狂呢?” “男人要的东西,我们女人也都要。这些东西,他们男人已经占有了太久了,也该换一换了。” 床板坚硬,她们靠在上面,即便极力忍耐,背还是隐隐有些疼。 观若动了动,她需要承认萧翎是对的,“也许吧,到时候看一看就知道了。” “总归做男人的附庸不好,可在这世间,女人无论处于什么地位,好像都只有这一条路是可走的正道。” 她摊了摊手,“那也没办法了,只好我自己来了。男人一无是处,也不必附庸于我,我只嫌累赘。” 萧翎被她说的话逗笑了,“诚然,这世间大部分的男子都是一无是处的。他们只是需要女人,却从来也不尊重女人。” “学不会尊重的旁人和她们所创造的价值的人,都是最无用的。不过,也不是所有男子都是如此吧?” “等殷则天登了位,是要寻一个皇夫,还是要学我三姐这样,面首三千?” 观若忍不住轻轻拍了她一把,“什么‘殷则天’,这也太难听了。” “都已经在那个位置上了,还不能给自己取个好听的名字么?” “更何况,难道便非要有一个人陪伴才行么?我觉得若是要陪伴,则非得要两个人地位相当,思想也相同才行。” 若做了帝王,便是这世间第一等孤寂之人,没有人能与她平等了。 没有平等,又如何言爱与陪伴? 她的思绪飘的远了一些,又想起了晏既来。若是她成了最终的胜利者,她他该是在哪里? 他今夜在做什么,她都不知道。 她忙于照顾萧翾,也不知道那一场雨是何时停下来的,他同李媛翊说了什么? 李媛翊会不会告诉她他今日同她说的话,若是这样的话,他一定会觉得很难过的吧。 床边的木板实在太硬,硌得观若后颈很疼。 这疼痛将她的思绪来回来,她又想起来萧翎方才的话,“阿翎,你也没有做过皇帝,为什么就断定自己不会喜欢呢?” 萧翎也调整了一下姿势,却是要和观若做交易。 “三姐到底是为什么会病成这样的,或者说,她的病到底是因何而起的,今日居然发作的这样厉害。” “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我的答案。” 萧翎还不知道萧鹞的事。萧翾没有发话,前往长沙郡确认消息的士兵还没有回来,观若也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至于萧翾的病,“之前不告诉你,是因为你三姐怕你担心。但我想,都走到如今了,也没有必要再瞒着你了。” 邬大夫今日给萧翾下了诊断,吐了这样多的血,怎么会是好事呢? 她总得坚持下去。萧氏要靠她坚持下去。 观若将她手中的茶盏轻轻地放在了地上,“阿翎,若非你的这一杯龙井茶,我恐怕还真的坚持不到此刻。” 酒能让人昏昏欲睡,春酲不醒,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但她往后,都该让自己清醒着了。 第488章 恩怨 观若回头望了萧翾一眼,她仍然紧紧闭着她的眼睛,并没有醒过来。 她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而后重新在萧翎身旁坐下来。 “是南羌的一种药,大人是吃了药之后,才会变成这样的。” 萧翎也回头望了萧翾一眼,满眼的迷惑,“药?药怎么会让人变成这样。” 观若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在当时是一种药,后来便成了毒。” 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她需要从头说起。 “当年大人从长安回到江陵城,是怀着身孕的,高烨的孩子。这件事你也知道。” 但后面的事,未免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大人被高烨背叛,是因为高烨认为南郡萧氏家主无能,这些年不过依凭裙带关系,才能勉强维持着自己的地位。” “后来先帝的萧皇后被废,连带着她那个养子也不再受宠。有可能登上帝位的,便只有高烨,和如今的高熠了。” 陈年旧事,她听萧翾说过一遍,太过震撼,到此刻也还是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发生在她眼前。 “那时候文嘉皇后不是高烨的未婚妻,也谁都在觊觎着太原晏家的势力。” 梁朝诸多世家,并非所有的世家都能对皇位的归属有所影响,太原晏氏出了一位晏太妃,为先帝晚年所宠。 更何况晏氏原本就是名门,兵强马壮,又怎能不让心在大位的皇子觊觎呢。 “最好的办法,无非便是与晏氏联姻,许他们皇后之位,国舅之位。” “晏太妃膝下无子,高熠也没有母妃,因此他早已经摆下了局,讨好晏太妃,在她宫中与那时的文嘉皇后‘偶遇’,俘获了她的芳心。” 或者也不仅仅是出于感情吧。世人眼中女子最高的位置便是皇后之位,女子也可以有野心,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晏家若是站到了高熠身后去,高烨和高熠是对手,此消彼长,他自然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所以高烨也同时向那时的文嘉皇后大献殷勤,希望能得到她的青睐。” 那一辈的晏氏嫡女,便只有文嘉皇后一个而已。 她自小便有主见,父母异之。曾指示诸亲曰:“生女何妨也。若此者,实胜男。” 是她自己选择了高熠的。她所拒绝的,并非只有一个冯延而已。 曾经两情相悦,彼此扶持了许久的情人,利益当前,顷刻便有人变了心。 “你三姐怎能忍受这样的侮辱与欺骗,很快便明白过来,这个人并非是可托付终身之人,从前的情爱,也不过都是假象而已。” “于是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长安,从此也再不曾与高烨有过丝毫的联系。” 只是观若从庐江城中搬出来,整理萧翾的一些公文信件的时候,曾经在里面看见过一封来自高烨的,从未拆封过的信件。 萧翾是这样硬气的,背弃了她的人,连一封信她也不会看。 之所以这么多年还是放在她的书房里,或许连她自己也忘记了,曾经受到过这样的一封信。 或许他是后悔过的,萧翾的谋略与盘算,其实可以远远胜过一些世家能带给他的价值。 只是他选择了做一个薄幸郎,信中再有万字真心,破镜也难重圆了。 这里也夹杂着一点萧翾与长沙罗氏的恩怨,今日索性观若便一并告诉萧翎了。 “你三姐之所以恨罗问亭,是因为他们是一起结伴去长安的。她一直将他当作弟弟,他们在一起曾经有一段很快乐的时光。” “长沙罗氏原本地位并不高,也是萧翾将他引荐给高烨,令长沙罗氏和南郡萧氏一起支持高烨的。” 无论是私情还是公事,能够追随那时呼声最高的皇子,于长沙罗氏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可是她被高烨背叛的时候,罗问亭分明什么都知道,可是一个字也不曾告诉她。” 那时候高烨已经认为萧氏无用,她无用了,又有什么要瞒她的必要。 “整个罗家,最后的时候甚至倒戈到了高熠那一边去。亲近部下的反叛,直接害死了高烨。” 虽然高烨本就该死。可是不忠诚没有理由,都是品行低劣。 萧翎忍不住冷笑了一下,“男人果然都是没有道德底线的。罗问亭如此行事,死在战场上都是便宜了他。” “就应该用我萧氏的刀,将他千刀万剐。” 长沙罗氏的事毕竟已经过去很久了,一想起长沙,观若很快又觉得自己的心是空洞的。 萧鹞到底…… 萧翎迫不及待地提醒观若说下去,“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年我零零碎碎听了一些,终究没有你知道的多。” 观若敛了心神,继续往下说,“大人从长安回来的时候怀着身孕,一路颠簸,生了几次病。” “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她的父亲……” 观若眼中浮现出一点恨意来,“那时大人早已经不想要这个孩子了,负心薄幸之人,根本不配拥有血脉。” “只是行路艰难,所以没有机会及时处理而已。” 就像是她们从河东逃出来时的袁音弗。 难怪那时她得知袁音弗怀了李玄耀的孩子,并且口口声声说不想从他身上谋求什么好处的时候,萧翾的神情会那样古怪。 既是不屑,又掺杂着一点同情。不是同情她可怜,是同情她蠢。 “她的父亲知道她怀孕的事,却根本就不允许她将这个孩子杀死。” “在遭到你三姐的反抗之后,他甚至将她关了起来,日夜要人看守,却不许人探视,也不让旁人知道她在何处。” 府中流言,说萧翾曾经被送到萧氏的庄子上,生下孩子之后才被允许回到萧府之中。 实际上萧翾一直就在萧府里,从没有离开过。 反倒是那些嚼舌根的萧家人,到最后被赶了出去,永远的住在了庄子里。 萧翎忍不住皱了眉,“为什么大伯父要这么做?这根本就说不通。哪有父亲非要逼自己的未嫁女儿生下孩子的?” 这个问题,在刚刚听到这些往事的时候,观若也问过。 第489章 秘药 观若先问了萧翎一个问题,“大人的孩子,是谁的?” 萧翎似乎觉得莫名其妙,“当然是那个负心狗贼高烨的,还能是谁的。” 观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在萧翾同她诉说这些往事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做的。观若望着萧翾的眼睛,很快就明白过来,这究竟是为什么了。 在萧翾上位之前,萧氏是依靠女人和孩子生活的家族。 生了女儿要送去做皇后,女儿再生儿子,继承天下。便是先帝废后萧氏这样没有儿子的,其他人的儿子也要抢过来。 萧翎思考了片刻,一下子醍醐灌顶,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卑鄙,真是太卑鄙了。原来我的家族里,都是这样的人。” 她不是完全不清楚她那些家人的品行。可是被局限在小小的田庄里,人性再恶,究竟还是有下限的。 可是萧翾是他的亲女儿,他都能毫不顾惜,如此利用。 “高烨虽然没有得到晏氏的支持,可是在那时,晏氏不过刚刚向高熠靠拢,有许多其他世家没有表态,他也并非就全然没有了胜算。” 至少那时,在先帝眼中,还是他这个儿子更肖似他自己的。 “若是最终是高烨登上了皇位,他们有这样的一个孩子在手中……” 观若没有说下去,只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萧老大人真是好盘算啊。” 萧翾被他囚禁,亦完全不愿意再和高烨联系。他在中间或许又做了多少恶心事,没有人知道了。 只不过他自己就是男人,却不了解男人。 高烨若是真的足够爱萧翾,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离开长安。 若是高烨真的坐拥天下,要什么人给他生孩子都可以,何必非要一个血脉不明的孩子? 高烨又不是李玄耀这个阉人。 就是从前曾经沉溺于情爱之中的萧翾,也比他想的清楚多了。难怪他会失败。 “这还不是最卑鄙的。他知道萧大人足智多谋,只怕光光是囚禁她,她还是会想办法将这个孩子害死。” “实际上萧大人也的确这样做过。是她从前的好友,一个南羌歌女帮助了她,给了她药。” “只可惜还是被人发现了,那个歌女被她连累,没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萧翎替她补全了这个故事,“这个歌女就是裴灵献的母亲,因为这件事被选中,送给了那时正在南郡做客的裴沽,对不对?” 萧翎说的没有错,“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裴灵献的母亲实在微不足道,大约没有几个人还记得她了。” “是三姐以前告诉我的,至于为什么告诉我,我们等一会儿再说。” 观若知道这件事之后,心中还是有许多感慨的。 裴俶的母亲因为帮助了萧翾,自己落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也难怪萧翾如此容忍裴俶了。 “再然后呢,那个孩子究竟有没有能够活下来?我听我母亲说是没有的,可我想……” 观若摇了摇头,“萧老大人怕萧大人继续着人在饭菜或是茶水里做手脚,所以就让那时同样有孕的你母亲和她同吃同睡,照顾她。” “她吃什么食物,喝什么茶水,你母亲都必须一模一样地跟着吃喝。” 萧七夫人毕竟是萧翾的叔母,不是一般的仆妇,萧翾想做什么,总该有所顾忌。 更何况她也是大家闺秀,明白事理。日劝夜劝,或许萧翾便能想通了。 这样的法子,大约也只有萧翾的父亲能想的出来了。 观若叹了一口气,“那时你父亲人微言轻,不敢违逆兄长。” “虽然觉得这样是委屈了你母亲,恐怕还有风险,也实在没办法,只能听从萧老大人的命令。” 这些事与萧翎的父母有关,观若尽量说的快了一些。 “最后是萧大人祖母身边的老嬷嬷偷偷地给萧大人拿来了药,只是那些侍女盯的实在太紧了,她没有办法让你母亲从中脱身。” 这些药吃完,便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于萧翾,痛苦过后是一身轻松,可是于萧翎的母亲…… 实在可怜。萧翾一生都不欠旁人什么,亏欠最多的,就是萧翎的母亲。 “我以为做人再没有底线,虎毒不食子,今日才知道,有些人根本不配被称为人。” “若是他还活着,我真想狠狠地在他脸上吐几口唾沫。” 萧翎愤愤地骂了一句,情绪很快又低沉下来,“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这些年三姐对我这样好,固然有我是我母亲女儿的缘故,恐怕也有我从未劝她善待萧家人的缘故。” “他们是真的不值得。” 她们现在终于要回归萧翎的问题本身了。 “大人的孩子已然没了,萧老大人却仍然要将她囚禁,直到她原本的孕期结束为止。” 就是为了放出风声给高烨听到,让他以为他们的孩子平安地生了下来。 没有什么新鲜的盘算,和袁音弗的事是一样的。 “那副药的药性实在太猛,即便休息了几个月,大人的身体也仍然不好。” 她的身体每一日都在流血,令她虚弱不堪。 “可是她不能坐以待毙下去,她所受过的苦难,都要尽数报应到她父亲身上。” 病怏怏的样子,自然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她必须尽快好起来。 “也是大人祖母身边那位南羌的嬷嬷给了大人一种南羌的秘药,可以让人的身体在很短的时间里恢复如初,精力充沛。” 观若低下了头,“其实不过是在透支生命罢了,将往后的康健,挪到了当下。” “用过这种药的人,寿命都会很短。” 所以去年中秋那一夜观若也并没有想错,萧翾的确已经暗示过她很多次,她的身体是有问题的。 萧翾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服下了这种药,她心中滔天的恨意,逼得她不管不顾,什么都能抛下。 她很快就成功了,成为了萧氏的家主。 代价就是无论炎夏还是寒冬,她的手永远都是冰冷的。 她的身体会衰老的比常人更慢,可是她永远不可能活到白发垂髫,子孙满堂的时候。 她拼命地想要将所有她要做的事,都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做完,享受一切繁华与美好。 可总有一些事,是她做不到的,来不及的。 第490章 软肋 “这种药的名字叫做‘移光’,我忽而想起来,我曾经听人说起过这种药。” 原本的名字自然是羌语,是早些年有好事之人,为它取了这个好听的名字。 这种药的名字好听,却极其残忍。 观若听罢,心中有些疑惑,“我听萧大人说,这是南羌秘药,并不外传的。” “就是因为被人知道了有这种药,所以南羌人才会日渐稀少的。” 那些权贵自己自然是不愿意服用这样的药物,减少自己的寿命的,他们的命多金贵。 可是他们会强迫他们的手下服药,让他们能更好的为他们做事。 用钱来买他们的忠诚、能力、甚至性命都还不够,还要买他们的时光。 这实在不是一种好药。所以早些年的时候,南羌人也走到哪里,日子都不好过。 静夜之中,萧翎轻轻笑了笑,态度很坦然,“因为我就是南羌人啊。是珠楼娘子告诉我这件事的。” 珠楼娘子,自然是南羌人无疑了。 观若一下子想起来很多事,她一直以为萧翎和珠楼娘子的关系好,是因为她很喜欢听她歌唱。 反而没有去深究萧翎是南羌人这件事。她是本末倒置了。 萧翎继续说了下去,“我母亲也已经没法生育了。” “我父亲可能算是萧氏唯一一个有良知的人,他对我母亲一直很好,明白母亲是为萧家受了苦,没有为了传宗接代而再纳妾。” 她知道,她父亲心中是有负疚感的。母亲也从来都没有怨恨过萧翾。 “三姐自己收养了阿鹞她们几个,后来见我母亲也心动,她便替我母亲找来了我。” 萧翾和她母亲的情况,毕竟还是不一样的。萧翾母亲过的是世俗女子的生活。 “三姐是不怕阿鹞她们的父母找来的,因为她们的父母都不能算是人,她不信她养的孩子会背叛她。” “可是我的父母不一样,他们到底还是有哪些传统的观念,需要一个孩子来陪伴他们的晚年生活的。” “所以她是从南羌将我找来的,没有人知道我的父母究竟是谁,我也不会想着要回到南羌去。” 只是在她父母开诚布公地同她谈过她的身世问题之后,她总是对她的那些族人有一些好奇而已。 萧翎将这些话说完之后,将目光重新落在了观若身上。 “阿若,梁朝人大多都看不起南羌人,觉得我们是蛮夷贱种。你会不会也看不起我?” 观若温柔地摇了摇头,“无论你是什么人,你都是我的朋友。我是先认识,了解你这个人,而后才知道你是南羌人的,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 是不是共同的民族,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梁朝人看不起南羌人,不过也是一种觉得自己出身国力强盛大国的傲慢而已。” “可是如今梁朝风雨飘摇,自相残杀,他们究竟高贵在哪里?” 她虽然不了解南羌人,可是多年来他们都安居与南郡一处小小的山谷之中,想必是不会有什么战乱的。 “真正的智者不会骄矜自满,轻易的看不起旁人。” “像萧大人这样的人都没有看不起南羌人,同南羌人做朋友,甚至学习羌语,更何况是我。” 观若捉住了她的手,“你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我伤心么?” 萧翎同她相视一笑,觉得她的手有些冰凉,用双手握住,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 “所以你还要问我,为什么不想做萧氏之主么?” 观若紧紧地贴着床板,调整了一个舒服一些的姿势。 “今夜我说的话已经太多了,也该换你来说一说了。” “邬大夫说大人不能一直睡着,又不好大声将她吵醒,便这样小声些吧。” 萧翎点了点头,开始回答观若的问题。 “原因很简单,我没有这种雄心壮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是为了我的族人。” “你可以说我是杞人忧天,但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若是我为萧氏之主,肯定就会有人来琢磨我的出身。我不想有人这样做,伤害到我府父母,或者我的族人。” “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为何将我丢弃的,我也根本就不想念他们。” “可是这世上总有人是无辜的,不是么?南羌人的生活已经足够苦了,我不想成为令他们陷入地狱的罪魁祸首。” 只要有心,萧翾做事就是再隐秘,也总会有被人翻出来的一天。 她不想因为她,再给南羌人带去一些不属于他们的苦难。 观若点了点头,“完全有可能,不算是杞人忧天。你和我的确是不一样的,你还有养父母。” 虽然他们不过也是萧氏这条大船之上的乘客,萧氏若是覆灭,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与萧翎是不是萧氏之主并没有太直接的联系。 “而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父母早已经不在,本来也没有什么别的亲人。” “除了你和阿寻,眉瑾她们,我也没有什么朋友。” 袁音弗已然背叛她,眉瑾与伏珺,首先都是晏氏的人。 “至于我的身份……‘珩妃’已经伤害不了我,甚至还能够伤害高熠。” “一个男人,连他曾经的妃妾都要亲自举兵来讨伐他,是多么失败。” 她最大的软肋,或许她应该诚实地承认是晏既。 可是一个人若是能伤害晏既,要她的性命,本来就是更容易的事,便不必走弯路了。 萧翾选择她,也许也是因为她可以无欲则刚。 她心里已经被萧翾点起了一把火,不会轻易熄灭,她会向着她们所期待的那条路,一直走下去的。 观若看了一眼窗外,大致地估摸了一下时间,总是已经过了丑时了。 观若正在犹豫要不要请邬大夫此时过来给萧翾看一看,外间忽而有了动静。 凌波面上如同凝结着风霜,进来传话,“殷大人,十三小姐。萧鹮此时正在丹阳城外,要求守城的士兵放她进城。” 萧鹮已经不再是萧翾的女儿了,凌波自然不会称呼她为“三小姐”。 观若和萧翎对视了一眼。 第491章 发疯 萧翎面色不善,“她在江陵城中,在萧家生活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三姐的规矩,萧氏的规矩么?” 萧氏军队所驻守的城市,向来都是很早便要闭城门的。更不必说此时是战时。 说这样的话也没有意义,观若从地面上站起来,“凌波,你去将她带进来吧,我就在这里等着她。” 她说过她不会离开萧翾,也只好请萧鹮过来了。 她要硬闯丹阳城,无非也是想见萧翾而已。萧翾已经失去了她的两个女儿,或许她会想要见到萧鹮的。 萧翎并不赞成观若的话,她够着了观若的手,“萧鹮就是个疯子,不该让她到这里来的。” 观若回头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同她摇了摇头,“我不会让她在这里发疯的。” “我会让她知道,她以后也没有机会和权力发疯了。” 她们都不想让萧鹮此时便打扰到萧翾,于是便从房中出来,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上。 院中有葡萄架,若是她们能在丹阳城待到七夕,这里倒是个不错的乘凉去处。 夜深人静,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她们本也应当沉睡于梦乡,不必再思索白日的困苦。 纵然是夏夜,半夜时分的风吹过来,还是有些冷的。 观若看见萧翎掩了口,轻轻地打了个呵欠,便道:“阿翎,坐在这里还是有些冷的,我去寻两件披风过来。” 萧翎没有阻止她,只是道:“你快些回来,树影重重,我怕有鬼。” 观若忍不住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很快进了屋子。 夏日渐深,观若并不知道披风放在萧翾屋子的何处,找了半日,才终于找到了一条披风,也先拿了出去。 萧翎已经同萧鹮在对峙了,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只是用眼神同彼此交战。 比起在江陵城时,萧鹮已经消瘦了不少。原本不张牙舞爪时的一点少女的娇憨,此时也都消磨殆尽了。 脸上几乎瘦的没有一点肉,显得颧骨奇高,一副由心中郁气而生的刻薄相。 有些事,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观若放在在屋子里并没有听见争吵之声,或许她们的确都没有说话。 萧鹮见到观若出门,眼中的火焰一下子燃烧地更旺了。“殷观若,你现在是不是满意了?” 观若并不欲回答她的话,将披风递给了萧翎。 萧鹮见状,似乎也懒得同观若废话,直接往屋中走,“我要见我母亲。” 萧翎很快拦住了她的去路,“你是何人,这里哪里有你的母亲?” 萧鹮一脸的不耐烦,“我找萧翾。” “江陵城的长生殿,谢夫人你已经闯过了,还不记得下场么?如今丹阳城,萧大人的内室,你又要硬闯?” 观若见萧翎能拦的住萧翾,也就不着急上前了。萧翎还不知道萧鹮已经嫁人这件事,不过她并没有在此时出言询问。 “你不害怕么?” 想到长生殿那一次,萧鹮面上终于是显出了一些后怕来,击碎了她的戾气。 那一次她失去了萧翾之女的身份,失去了一次免死的机会。今日谁都能轻易地要她的性命。 她望着观若,忽而忍不住笑起来,在静夜里听来,实在是太过凄厉了。 “殷观若,你是不是满意了?从萧翾的床上爬下来,到如今,她连整个萧氏都要交到你手里了。” “的确。我大姐死了,二姐也死了。我已经不是她的女儿,你该再把萧翎也杀了,就没有人能再与你争了。” 萧鹮眼中含泪,却把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清楚,几乎到了振聋发聩的地步。 若是不熟悉她的人,见她如此,只怕要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的话说完,萧翎下意识地收起了她的手臂,再难以掩饰她的震惊,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而后猛然转向了观若,“阿若,她方才说……” 观若努力地稳住了自己的心神,无暇解答萧翎的疑惑。 只要派往长沙的探子还没有回报,她就不会相信萧鹞已经死了。 萧鹇的死,裴俶做了这些手脚。或许那封战报也是假的呢,或许萧鹞根本什么事都没有。 真正危险的是她们,若这是个假消息,裴俶一定会在探子回报之前出兵的。 她原本是这样想的,可是萧鹮也不会平白说这样的话。可是就连战报都是刚刚送来,萧鹮是凭什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没有什么能比萧翾的消息来的更快。 萧翎已经不再拦着萧鹮了,她看准了机会,便又立刻往里闯。 观若的佩剑就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她眼疾手快地拿起来,长剑出鞘,抵在了萧鹮的脖颈上。 她不会再让她前进一步。 “你方才说萧鹞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从哪里过来丹阳的?” 原本的佩剑给萧鹇做了陪葬,如今她用的剑,就是晏既给她的那一柄。 剑鞘上并没有什么花纹,剑身上却有芍药花的印记。 若不是晏既早已经答应要送给她一柄剑,观若几乎要以为他是要跟萧翾打擂台,都要在剑上弄些花出来。 偏偏这把剑又是因为观若原本的剑不在了,所以他才送过来的。 萧鹮并不肯好好地回答观若的话,“怎么,我已经不是萧翾的女儿了,你还怕我会挡你的路,想杀了我?” “殷观若,你究竟在装什么?我不信你还没有收到战报。” 观若冷笑了一下,“我不用杀萧翎,她已经给我让出了一条路。” “即便你还是萧翾的女儿,也根本就没法挡我的路,谢夫人,因为你太蠢了。你这样的人,杀了也就杀了。” 她又一次唤着着萧鹮婚后的称呼。 观若把她的剑又往前送了送。她必须要让萧鹮害怕,让她告诉她答案。 萧鹮像是不堪受辱,几次想将自己的脖颈送上,终究是没有勇气。有眼泪落下来,顺着她的下巴,低落在观若的剑上。 “回答我!” 观若的语气严厉,萧鹮收到惊吓,骤然抖了抖。 才终于张了口,未语泪先流,“我是从临湘城过来的,这段时日我一直跟着长姐。” “出事之前她就把我送出来了,我路过长沙郡其他的地方,便听见了这个噩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如果不是真的要出事,她不会先把我送走的,长姐……” 第492章 利用 剩余的话,观若并没有在听了。可是被萧鹮的话击溃的人并不是只有她自己。 萧翎抓住了观若的手臂,她的手心如萧翾一样冰冷。 “阿若……”她没法把她的问题说完。 可是观若是知道她要问什么的,没有人会不知道在这时候问什么是最恰当合理的。 她根本也不知道答案,裴俶总是让她陷入一种虚实难分的困境里。 也许这件事是真的。萧鹞真的已经不在了,长沙郡的民众都是这样说的,裴俶没法控制所有人,这件事根本与他无关。 也或许是裴俶也觉得战报不够,知道她们会有所怀疑,不会被一封真假不明的战报所击垮。 所以“派了”萧鹮为使者,让她这个愚蠢的疯子,这个被利用而不自知的蠢货来为她们送上丧报。 观若的语气坚定,“没有见到萧鹞的尸身,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听到观若的话,萧鹮骤然抬起了头,一下又从方才的伤心绝望,转换成了无尽的怒火。 “殷观若,是不是不见到我长姐,你都不能确定她已经不在了?” “你不能确定,你就始终都不放心,若是我长姐没事,你还要再出手害她?” 这话根本就毫无道理。 萧鹇的死与她无关,守城之战开始之后,她一直和萧翎在营帐里,或是帮忙处理士兵的伤口。 萧鹞更是远在长沙郡,是黔中徐氏攻打临湘城,或许要了萧鹞的性命,又与她何干? 她哪里控制的了徐氏,更不要说往长沙郡安插人手了。 她做与不做,萧翾都会把这个位置给她,她根本就没有动机。 可是和萧鹮这样的蠢货解释这些是没有用的,萧翾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能垮下来。 与其一直听萧鹮疯言疯语,不若还是先来回答萧翎心中的第一个疑问。 “谢夫人,你的夫君本是会稽谢氏的郎君,此时却还敢来这里。你不怕被人当成奸细抓起来么?” 当时是萧鹇为她求来了脱离被萧翾囚禁的命运,她们姐妹心意相通,不再做萧家人,一定也是萧鹮自己的想法。 想脱离的时候就脱离,甚至还嫁了萧氏的敌人,为人所抛弃之后去寻了萧鹞,如今又回到了萧家。 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家人之爱,从来都不是用来彼此伤害的。 听到观若方才的话,萧翎其实已经镇定了一些。她也懂得这个道理,每一日都会送来无数的消息,总有真假。 经历过萧鹇的那件事,她们都需要更谨慎地对待这些消息。 不能在没有得到确定的消息之前,自己先乱了阵脚。 而观若更是说萧鹮嫁给了谢家的郎君……又是怎么回事。 萧鹮静静地听着观若说话,月色下她脖颈上的那柄剑泛着银光,而她手无寸铁,根本就不敢轻举妄动。 她的泪已经流干了,“你还是不敢直接杀了我,所以就往我身上泼脏水。” 在胡说八道,理直气壮的撒谎这件事上,萧鹮倒是很厉害。 “‘泼脏水’?我方才那一句话是泼脏水?承平十七年十二月初二,明媒正娶,三媒六聘,你的丈夫便是脏水么?” 如今自立为王的,自然已经不止巴蜀的那一群乌合之众了。 国号和年号都太多,平日要说时间,仍然会沿用梁帝的年号。 “你不过离开萧宅三个多月,拿着大人给你的钱财离开江陵,在甘宁城中置地置产。” 甘宁城,是萧鹇可得全部赋税的那一座南郡城池。 “你行事太过高调了,又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独身女子,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讨论。” 萧家三姐妹,既彼此爱护,又彼此嫉妒。 萧鹇嫉妒萧鹞更得萧翾的重视,萧鹮一直想要如萧鹞一般的风光。 如今好不容易脱离了萧翾的控制,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爱炫耀的本性,引来了太多人的注意,也引来了不怀好意的人。 “又或者,你还是不肯承认你丈夫是谢家人,杀了无数萧氏士兵的谢家人?” 萧翾的女儿,一个两个,倒是都嫁给了萧氏的敌人。 可是一个观若或许应该承认他们是彼此的真爱,可萧鹮,根本就是被人利用,被人骗了而已。 她到底是怎么还有底气理直气壮地走到丹阳城来的? 萧鹮不断地重复着,“你在撒谎,你在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夫君……不,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夫君!” 她面上满是戾气,却因为心虚而明显底气不足。 观若只是觉得她可怜,“你从萧家离开之后,在甘宁城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自然,那些与萧氏为敌的人,也会注意到这一点,也能想办法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翾令人烧掉了属于萧鹮的寝殿,几乎是昭告天下,她的小女儿已经被困于火场之中,性命不存了。 可是这两件事离的实在太近了,稍微有脑子一些的人,都能品出其中滋味。 “那时候萧氏和谢家已经打了许久的仗了,战况胶着,谁都会努力想一想其他的办法,来打破当前的局面。” “于是就有人自谢家秘密出发,过薛郡,过四川、淮阳、南阳,一直到了南郡。” 观若适时地停顿了一下,“从这一点上来看,其实你丈夫和你婆家人对你还是很用心的。” “至少是没有随便找一个儿郎,将你骗回家中去,控制你,利用你。” 更何况一路往南郡,一路战乱,也根本就不好走。 “你到底是独身一人,便是再财大气粗,也总有乡野无赖,要给你找一些麻烦。然后发生了什么,让我猜一猜。” “是英雄救美么?而后芳心暗许,喜结连理。” “他身上并无多少财产,谈吐却如此不凡,萧鹮,你就真的完全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么?” 就是不怀疑他是个奸细,也该想一想他究竟是不是冲着她的钱财而来的。 她也是萧翾的女儿,究竟是何以这样天真的? 若是这样千辛万苦地到达了南郡,又千方百计的算计,为了欺骗,却自己也付出了真心,那便是一件最好笑的事了。 可是谢家九郎并没有。 第493章 不对 观若的话语如同疾风骤雨,萧鹮近来本就在赶路,风雨兼程,早已到了疲惫的极点。 她的身体渐渐摇晃起来,想到哽咽不已,“你知道这么多事……你才是骗子……是你算计我……” 她说完这句话,终于是再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重重地跌坐在了地上。 观若收起了她的剑,仍然紧紧握着剑鞘。这样重要的东西,凶器,不能随意放到一旁去。 她觉得她可怜,却并不同情她。她对这个世间的险恶认识的太少了,她不介意帮一帮她。 “这么说,你是承认被人算计了?是不是我给你下的圈套,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件事还没有说完,萧翎虽然已经明白大半,可是观若也该给她一个结尾。 “同你成亲之后,也没有过太久,会稽谢氏便被裴灵献接管了。” 他们原本以为,纵然萧鹮是不再被萧翾承认的女儿,身份不再,情分却并不是说消失就能消失的。 他们并不清楚萧翾为什么这样做,却仍然觉得是值得赌一赌的。 想到这里,甚至观若要觉得这件事和裴俶也离不开关系了。 “谢家的人也很快发现你这个人一点用都没有,让谢家的儿郎一直在你身边,其实不过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而已。” 于是他们承认了自己决策的失败,很轻易地便离开了萧鹮,或许连一句话都没有给她留下。 任由她苦苦寻觅真相,将甘宁城翻了个底朝天,没有一点发现。到这种时候也还是无知,实在可怜。 蠢的让人发笑。这件事上,付出与收获相比,倒是谢家更可怜一点。 当然,他们也更该死。 她到底还是想给萧鹮留一点脸面,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 只是道:“谢九郎离开之后,你找了他几个月,始终没有结果。” “你便去了长沙郡,去了临湘城,找到了你的长姐萧鹞,求她帮你。” “是萧鹞帮你查明了这些,叫你掩饰你已经嫁过人的事,将这件事全部忘记,对不对?” 萧鹮仍然梳着闺阁女儿的发髻,并没有将所有的青丝都盘好。她不过新婚几月,除了瘦了些,也不能看出来她到底是不是妇人。 所托非人这一点,几乎是她们母女每一个人的命运。 方才观若说这些,不过是要击垮萧鹮的心理防线而已。 观若已经将萧鹮完全击溃了,她已经不再如方才一般,那样急切地要往萧翾房里冲了。 “这时间根本不对。”现在才是真正的戏肉。 “萧鹇的死讯是六月五日传来的,萧鹞死在六月初八。据你所言,你很早就已经从长沙郡出发,往丹阳城来了。” 萧鹇的死讯要传到长沙都需要好几日,便姑且算作三日,这已经是极快极快的速度了。 也就是说,就连萧鹞死前,都不一定能知道萧鹇的死讯。 萧鹮不过一个平民,她是如何知道连萧鹞都不知道的消息的? 她又说是萧鹞将她送出来的,以她的身体,走到丹阳城,至少要十几日。 这就意味着萧鹞要先于萧翾,早十几日收到消息,自觉大限将至,而后从容地安排妹妹离开。 萧氏的消息网遍布梁朝,黔中徐氏下了血本来攻打长沙,她们不会到今日才收到消息。 这是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是有人告诉了萧鹮这些事,而后同她达成了什么交易。所以她一心要往萧翾的内院中闯,究竟是为了什么? “凌波!”观若唤着一直站在阴影之中的凌波,“你把她带到偏院去,查一查她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凶器。” 萧鹮听罢,在眼泪之中,抬起头望着观若冷笑了一下。 “不必去什么偏院了,就在这里查。”她说完这句话,便动手开始解自己的外衫,静静地等着凌波过来搜查。 萧翎自然也有自己的思虑,她明白观若的用意。 “萧鹮,不要以为你摆出这副架势,我们就会相信你。” 凌波仍然朝着她走过去,将她全身上下搜了一遍,而后同观若摇了摇头。 萧鹮挑衅似的望着观若,“殷观若,你觉得我真的怕死吗?我的两个姐姐都死了,我活着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这两个消息,最先击垮的人不是萧翾,而是萧鹮。 观若仍然觉得她的话刺耳,“你一口一个你长姐已经死了,你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又有什么证据。” 萧鹮又忍不住大笑了一阵,状若疯癫,“殷观若,你到底能不能听明白话?” “她死了,她死了,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你到底还要什么证据?” 站在一旁的凌波忽而摊开了她的手,里面有一块雕琢着栀子花的玉佩,她的语气沉静,观若却分明听出了悲痛。 “大人,这是大小姐自小便带着的玉牌。若非……若非意外,绝不可能落在旁人手里的。” 观若根本就不敢伸手去接这块玉牌,她以为她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想明白了是有人布局,所以才想要自己去求证。 却没有想到,很快就有人给了她不容置疑的证据。 有时候希望,是比失望更能摧毁一个人的。 她忍住了又要对萧鹮拔剑相向的欲望,“是谁告诉你这些,是谁把玉牌给你的。” 萧鹮好似一下子很满意,仿佛在和观若的谈话之中,她又占了上风。 “你猜啊,你不是自诩聪明吗?你不是已经有了答案吗?” “是裴灵献。”听见这个声音,院中众人,同时转过了身去。 萧翾就站在窗前,伸出手,将一只白鸽放回了天空之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这是萧翾比观若更快的消息渠道。 此刻萧翾的右手紧紧地握成拳,不是在愤怒什么,只是她刚刚收到了确切的消息而已。 观若想要进屋去,却看见萧翾离开了窗前,慢慢地朝着院中走过来。 她走到院中,萧翎立刻将手中的披风披到了她身上,努力地搀扶着她。 萧翾站在了萧鹮面前,她们中间再没有别人。 这一对母女,在其他女儿都离开之后,终于再相见了。 第494章 证实 “阿鹮。” 萧翾不过轻轻唤了萧鹮一声,跌坐在地上的萧鹮顷刻之间泪如泉涌。 只是她很快又充满怨怼地道:“如今姐姐们都不在了,您才终于想起了我。” 萧翾站在原地,或者曾经生出过要将她从地上扶起来的念头,但终究没有伸出手。 “是裴灵献让你过来的,对不对?” 她们身边所有的坏事,好像都只会是裴俶一个人做的。 “阿鹮,告诉我,他许你的条件是什么?” 还是不足以让她动心,她没有带凶器来。 萧鹮心中对萧翾虽然分明有怨,可是她问的问题,萧鹮还是很配合的回答了。 “他把他带来见我了。”是谢九郎。是她一直苦苦寻觅,又恨如骨髓的那个男人。 谁也没有心思去打断萧鹮的叙述。 “裴俶给我机会,让我和谢九郎单独在房中说话。她告诉我说,他说他是不想离开我的,他不是故意去甘宁城骗我的。” “他被他家中人所不喜,游历到甘宁城。遇见我被几个地痞流氓欺负,救下了我,对我一见倾心。” 说到这里,她嘲讽地笑了笑。月色下她这般神情,十足十地像萧翾。 萧翾的三个女儿,萧鹞最似她。剩下的两个,总是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候,让观若感觉到她们与萧翾的相似。 “他说她偶然知道了我的身份,所以才不敢将自己的身份挑明。他怕我会因为这个而离开他,憎恨他。” “后来他被他家中的人发现了行迹,所以才不得不先行离开,而后再找机会和我团圆。” 萧翎忍不住插了话,“萧鹮,这样的话,你不会也相信吧?” 萧鹮顷刻之间便抬起了头,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冷冷地望着萧翎,“我还没有蠢到这种地步,十三姨母。” “被骗过一次,我就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她重又低下了头去,目光之中的狠戾阴郁之色,却根本不容人忽视。 当年萧翾知道自己已经被高烨背叛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 “我知道他要骗我,早在他进屋之前,我就已经在茶水之中下好了毒,是很慢性的毒药。他活不过今年了。” 她早就从长沙郡出来了,不是长姐将她送出来的。 在她发现长姐帮不了她,不能找到谢九郎的时候,她一个人离开了临湘,又开始往东走。 她要自己找到他,然后用她早已经准备好的毒药,要了他的性命。 “而后我便装作被谢九郎打动了,开始同裴灵献谈条件。” “他要我把长姐的消息带给您,而后在您心力交瘁之时要了您的性命。”萧氏在与谢氏交战,如今又扯上了太原晏氏。 他太需要一场胜仗,来打消梁帝心中对他的疑虑了。不择手段。 萧翾抬头望向了夜空,或着已经不能说是夜空了。 天空已经不是纯然的墨黑色,掺进了丝丝缕缕的白。黑也不是黑,白也不是白,是很难看的灰色。 “他还说叫我放心,他会保我平安无事,与谢九郎团聚。” 她若是真的有能力杀了萧翾,这些年她也不会总是愤愤不平,觉得自己比不上任何一个姐姐了。 她很爱她们。可是要她承认她不如她们,她也永远都不服气。 哪怕被人发觉她有要对萧翾不利的念头,她都会很快就丢掉性命的。她虽然自视甚高,也没有那样不知天高地厚。 而且裴俶也没有保她平安的能力和必要性的。萧翾身边肯定不会有他的人。 “当然是骗我的,我知道。去哪里和谢九郎团聚?地底下么?我才不要和他团聚。” 萧鹮的目光又低下来,在每个人脸上逡巡一遍,眼神疯狂又绝望。 “你们都以为我傻,其实我才不傻。我故意没有给谢九郎下顷刻就能毙命的毒药,是因为我要保全我自己。” “裴灵献够聪明了吧?可是他这一次还是输给了我。” 聪明人不会输给稍逊于他的人,却很容易输给一个傻子,因为他们的思维根本就不一样。 她说完又笑起来,这笑声像是一把很小很小的刀,能给人留下微不足道,甚至都发现不了的伤口。 可就算是这样的伤口,也是会痒,会疼的。 这一次她的确聪明,若是她不肯合作,想必她也是不会有命走到丹阳城外,走到这里的。 其他方面的事情暂且不论,至少在感情上,她受到了萧翾的影响,是没有在犯傻的。 谢九郎这样的男人的确该死,慢性的毒药甚至比烈性的毒药更好。 他会在他一天天衰弱的身体中,找到答案的。 “阿鹮,你到底还是像我,也没有想要杀我。” 萧鹮长叹了一口气,“我杀了您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自寻死路,让裴灵献,还有那些欺骗了我的谢家人得意?” 她只是想要见到她,陪在她身边而已。离开她的这几个月来,她实在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了。 而她本不必经受这些。 这些话她不会说出口,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相信的。 她又开始挑衅她,“那您呢,您要杀了我么?我给您丢脸了,我本也不配做萧家的女儿。” 萧翾安静淡然地回答她,“我的女儿小萧鹮,承平十七年八月初一,就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我的小女儿,陪伴我的时间是最少的。却也是我女儿之中唯一一个,从出生那一日开始,就在我身边的。” 萧鹮轻轻笑了笑,她好像从萧翾的态度之中得到了力量,“是,她已经不在了。消失在了江陵萧宅的那一场大火里。” “我像您,也终究没有长姐那么像。那么现在该是您来告诉我,长姐究竟是否还活在世上了。” 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不相信裴俶。 观若一直静静地观察着萧翾,她注意到在萧鹮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这张完美无瑕的面具,终究是碎裂了一角。 她已经提前片刻知道了答案,她的心同样也碎了一角。天色已明,要为今日打算了。 萧翾分明没有说任何话,因为这本就是她说不出口的话。 院中众人心中分享着同样的悲戚,没有人开口说话,到后来,也只有萧鹮不曾压抑的哭声而已。 第495章 交集 安顿好了哭至晕厥的萧鹮,观若与萧翎一起,在萧翾外间的长榻上休息。 她们并不打算将萧鹮如何,可是在她情绪稳定之前,她也将被严格地看守着。 而萧翾的身体仍然像是在悬崖边上徘徊,可能不小心踩错了一块石子,便会立刻坠落下去,她们都不敢掉以轻心。 紧张的情绪攫住她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来为逝者哀悼。 观若和萧翎并肩躺在一起,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望着房顶,许久都不曾发一言。 观若偏过头去看了萧翎一眼,终究是在静夜里叹出一口气来,“再过一个时辰便该起身了,阿翎,无论如何,你该睡一会儿。” 萧翎也叹了一口气,“阿若,你若是能睡着,也就不必在此时劝我了。不睡了吧,睡着又要醒过来,反而比没睡更累。” “好。”观若重又回过了头去,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不睡便不睡了,阿翎,你可以同我说一说,大人这三个女儿的事么?” “我和她们多多少少都有些交集,可是我其实一个都不了解。”也没有什么机会去了解了。 谈论这些事,也算是逃离天空完全明亮之后的现实。她们不能坐以待毙下去,等着裴俶一次又一次地出招了。 萧翎微微动了动,背对着观若,“那就从阿鹞开始说起吧。” 她这样说,却又沉默了许久。萧鹞毕竟是刚刚逝去的,她们从前不说有多么亲密,总是一起长大的。 “阿鹞一直都是个很耀眼的女子。若是有她在的场合,你是不可能注意到旁人的。” 关于这一点,观若其实深有同感。 萧鹞的那双眼睛,里面的神采和康健时的萧翾是一样的。她们眼中迸发出的自信光彩,是她一生或许都不会拥有的东西。 萧翎开始了她的叙述,“阿鹞是三姐的长女,在出嫁之前的所作所为,也的确都是长女风范,很像我三姐。” “任何一件事情,只要交给她做,她一定能想出最完美的办法,从来也不用担心什么。” “她对两个妹妹很好,我虽然算是她的长辈,年纪比她小,她也把我当作妹妹一般。” “每一次她奉三姐之命离开江陵城,总是会细心地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带上一些礼物,各有不同,是揣摩我们的性格定下的。” “她去长安那一次,也就是你及笄那一次。” “她知道我也想去长安却不得,她那么忙碌,却将她在长安每一日的见闻都事无巨细地写给我看。” “告诉我长安有哪里好,又有哪里不好,我看过一遍,如同自己亲自去了长安一趟……” 萧翎说了这么多,忽而又沉默下来。或许是要抹去她眼角的泪水。 “其实我也恨罗清和。他既然没有本事护阿鹞平安,不受他家人的气,就该挥剑斩情丝,不该断了阿鹞的前程,甚至是性命……” 她忍不住动了气,“他甚至连长寿的福气都没有,究竟是怎样厚的脸皮,才能心安理得的将阿鹞带离南郡的,我真恨不得……恨不得……” 观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让她平复她的情绪。 “逝者长已矣,你这样说,或许大小姐也不会高兴的。” 虽然观若也十分赞同萧翎的话,可是她不能再说下去了,没有意义。平白波动心绪。 感情就是这样的东西,能全然吞噬一个人的理智。萧鹞都愿意为了罗清和青灯古佛,旁人说再多,都没有意义。 萧翎平复了片刻,不再继续谈起萧鹞,而是说起了萧鹇。 “阿鹇是她们三姐妹之中性情最孤僻的一个,我和她的交情也是最浅的。” “刚开始的时候,三姐毕竟只有阿鹞和阿鹇两个女儿。她走在阿鹞走过的道路上,总是难免被人拿来和阿鹞比较。” 这就是萧鹇一生悲剧的开始。她总是活在旁人的目光里,活在姐姐的阴影之下。 “样样都想胜过姐姐,可是姐姐样样都比她优秀。唯有打仗不是,这是她的喜好,是她或许唯一能胜过姐姐的东西。” 萧鹞很早就离开萧翾了,后来替萧翾征战的,的确是萧鹇更多。 “若是阿鹇不要这样偏执,她的人生会轻松许多的。她也不至于……” 萧翎止住了后面的话,“她对阿鹞是敬重,尽管她嫉妒她,可是她对她是真心的好。对阿鹮也是。” 萧鹇对萧鹮的确是真心疼爱,只可惜她们是一起走到了歪路上去。 萧鹮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观若总觉得和萧鹇的偏执逃不开关系。 “阿鹞被大人从长沙郡带回来,住在古刹之中,其实我也悄悄地去看望过她。” “她说阿鹇时常给她送东西过来,一时怕她冷,一时怕她累,或是生病。也常常给她写信,盼着她回复,怕她一时想不开做了不该做的事。” “我以为阿鹇一直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那一次我才知道,她原来不是的。” 萧翎说她并不了解萧鹇,提到她的事也不多。观若和她的交集却反而是更多的,也不必萧翎再绞劲脑汁地告诉她萧鹇的为人了。 至于萧鹮,“阿鹮最讨厌别人说她笨了。” “不是因为她不愿意承认,而是因为她小时候生过一场病,的确让她不如旁的孩子聪明。我想,她心里是很自卑的。” 这件事观若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萧鹇虽然比不上萧鹞,可是哪怕与世间许多被家族投入大量资源精心培养的男子相比,也是毫不逊色的。 这样的两个姐姐,于她而言也是莫大压力。 “难怪她有时候行事,我总觉得实在太不像是大人的女儿。” 萧翎又道:“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大人从未对她有过什么要求,她是最受宠的一个。” “也或许就是太宠爱了,年纪渐长,听了一些谗言,失去了自己的判断力,也就渐渐成了这样。” “其实阿鹮本性不坏的,可有些事做过了就是做过了,没法改变,也没法强求被伤害了的别人原谅。” 说了这些话,天色都亮起来了,萧翎反而来了困意,她闭上了眼睛。 睡着之前,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今日你还要作为萧氏的代表和晏氏的人议事,阿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 第496章 议事 萧翎当然并没有睡多久,便同观若一起起身,简单梳洗了,而后一同去往书房,同早已经等候在那里的晏既议事。 是她们萧氏临时通知的,晏既却也换了一身戎装,早早地带着他的部下候在了书房之中。 晏既身旁的副将原本只有刑炽一个,眉瑾与蒋掣都不在。近日或许是事情太多,牵头万绪,他又提拔起一个姓方的副将。 所以晏既今日带来的人,一共有三个。 并非是观若惧怕一个人前来同他们议事,只是晏氏有这些人出席,她们萧氏却只得观若一个,总归是不像样子。 天明之时,凌波便已经为她们准备好了素白的丧服。是萧鹇过世之时,便已经着人准备好的。 正好在萧鹞的死讯传来时送来。她们姐妹在地下相见,萧鹇会不会又觉得,在这件事上,萧翾也更爱姐姐萧鹞一点呢? 观若和萧翎自然都是一身素服,发髻之上除却一朵白花,也就只有那支表明她女官身份的玳瑁簪而已。 今日要议之事,在观若服侍萧翾休息之前,已经跪在她床前都诉说过一遍。 事关萧氏前程,萧翾既然还没有到完全不能理事的地步,她总是要先征得萧翾的同意的。 而归根到底今日要议的事情也很简单。 见观若进了门,原本坐在椅上喝茶的晏既,立刻便站了起来。 他是晏氏的将军,观若是萧氏的大人,他们本是平级。如今的关系,倒是和青华山时,他与李玄耀的关系差不多。 没有时间留给她和晏既感慨。 彼此见过礼,也就一同坐下来,道明来意。 “一早便告知将军请您过来与我一同议事,实在是失礼了。只是实在有事相商,也不得不有此冒失之举了。” 观若一夜都没有睡,面前之人除了那位方副将,同她也都是旧识,她就干脆直入了主题。 见她和萧翎一身缟素,晏氏之人眼中都有掩饰不去的惊疑与猜忌。 观若继续说了下去,“昨日收到长沙战报,大人的长女萧鹞萧大人已经战死了。” 她观察了一下周围人的表情,有人觉得了然,有人却陷入了沉思,想到了更远的事去。 “大人沉浸于悲痛之中,因此这几日都将由我代为主事。” 她必须要多说一些话,将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来,避免没意义的猜忌。 晏既听罢,只是礼貌地致意,“请萧大人节哀,也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 观若点了点头,“多谢将军,大人是见惯风浪之人,没有什么事能将她击垮。” 她继续说了下去,“昨夜半夜之时,萧大人的幼女萧鹮回到了丹阳城中,言她为裴灵献所挟持,进城行刺大人。” “裴灵献亡我萧氏之心不死,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而此时将军与我萧氏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也想同将军达成共识。” 萧氏和晏氏的目标是拿下山阴城,占领会稽之地。 而她和晏既的目标,都是要裴俶的性命。 晏既沉思了片刻,“丹阳之战,萧氏打了头阵,独自守了三日的城池,伤亡不小。” “之所以不曾贸然进攻山阴城,其实归根到底,是在等待萧氏的士兵恢复元气。殷大人真的觉得,此时是出兵的好时机么?” 观若知道他会这样问,“萧氏一共三万士兵到达丹阳城,守城三日,伤亡的士兵,包括受了轻伤的,大约有一万左右。” 这部分人中活下来的人,还有七千。 “还剩两万精兵,加上两万晏氏能以一挡十的士兵,应当已经足够攻下山阴城了。” 她又添上了一句,“这是大人的意思,我不过代为转达而已。” 她知道仅仅凭借她自己,是不能让他们信服的。便是晏既,只怕也不会全然相信她。 这毕竟是行军打仗,关系家族命运,无数士兵命运的事。而她学习这些事的时间毕竟太少了,第一次独当一面,总有看不准的时候。 她也不指望今日能很容易地说服晏既出兵。 “并且裴灵献一计不成已经又生一计,日日都猜测他的心,不如直接出兵要了他的性命,以免每日提心吊胆。” 晏既回答她,“四万精兵,应当足够拿下山阴城了。会稽谢氏压在山阴城中的士兵,不会超过这个数量。” “并且他们与萧氏,与晏氏不同,从前并不兴兵事。以这样的兵力去拿下山阴城,我还是有把握的。” 晏既是几乎不打败仗的将军。 “可是殷大人,只留下一万老弱病残来守丹阳城,你便不担心么?” 他定定地望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在谈论正事的时候,他眼中是没有一点温情的。 但是她欣赏这样的他。 老弱病残,为了活下去,也并非毫无战力的。 “兵贵神速,有时也需行险招。在裴灵献的认知之中,满府缟素,正是大人最为脆弱,萧氏最为脆弱的时候。” “若是将军能保证牵制住山阴的军队,丹阳城在后方,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萧鹞虽死,长沙郡却并没有落到黔中徐氏手里。而南郡一直很安稳,并没有任何变动。 这时候南阳在晏既手里居然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她不必此刻就担心起南郡的安全来。 九江就在她们身后,也不会翻起什么风浪来的。 而这世间也没有什么事,是绝对安全的。 她不能再任由裴俶使用这些阴谋诡计来伤害萧翾了。 晏既站起来,走到了书房里的沙盘附近。 “既然萧大人心意已决,我并没有什么异议。我也早就想到达山阴城,见一见我那位宿敌了。” 他开始在沙盘上指点起来,“从丹阳而至山阴,不必一个一个城镇攻打过去,绕过它们,走一些小路反而会更快一些。” 这样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有了成算。 “嘉盛你为先锋,带一队士兵在前探路,而后……” 观若一直在静静地听着晏既说话,偶尔发表自己的意见,以免令晏氏之人觉得她不过是一个花瓶。 而她也早已经注意到了,伏珺一直在注意着她,看她的眼神和从前是全然不同的。 第497章 距离 又是夜深人静之时,刚刚从书房中议事出来,观若还不想就这样回屋中去。 于是她便带着桂棹,在无人幽静花园之中闲逛。 “近来府中众人全都穿着粗布麻衣,就连大人身上都是如此,白茫茫一片,倒像是冬日提前来了。” 观若望了一眼自己的衣袖,感叹了一句,“大人的心,早在前朝的时候,就一直都是冬日了。” 萧鹞的死讯已经被证实,萧翾面上看来与平日无异,可私下,光是观若在时,她也吐了好几次血。 那血是鲜红的,落在观若眼中却是一片灰。告诉她,萧翾或许撑不过今年了。 今年才过了一半,她这样说,甚至都是太乐观了。 到丹阳城未有多久,短短十数日,萧翾已经遭受了两次沉重的打击。观若经不住要想,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裴俶还要做些什么呢? 她们行到乘风阁附近,桂棹抬头看了一眼皎皎明月。 “今夜月白风清,大人既然心烦意乱,要不要到乘风阁上去赏月?” 月白风清,当有笛声,可惜没有人来为她演奏一曲。 观若还是点了点头,“也好,恐怕这乘风阁,也只有我们主仆有福气消受了。” 前几日与晏氏议事,议定的又是离别。今日更敲定了一些细节,明日他们就要离开丹阳城了。 离别是她当下人生的常态,她不该将心思放在这些无谓的情感之上。 桂棹为她引灯,走在她面前,却停在了最后一级阶梯之前。 观若正想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已然看见了从天心亭中缓缓朝着她走过来的晏既。 “我一直望着你,便在心中猜测,你会不会走上来。” 观若也在最后一级阶梯之上站定,笑着同桂棹道:“你去乘风阁中坐一会儿吧,我和将军在天心亭中说一会儿话。” 桂棹要将手中的灯笼给观若,她也拒绝了,“阁中黑暗,还是你留着更好一些,不必给我了。” 桂棹便点了点头,亦同晏既行了礼,“那奴婢便先退下了。” 观若与晏既之间还有一些距离,他停在原地等,观若便慢慢地朝着他走过去,而后两个人一同转身,朝着天心亭走。 “若是我先在亭中,而你后来,我只怕要以为你是跟着我过来的了。” 晏既轻轻笑了笑,“便不能是你我仍然心有灵犀么?” 观若也忍不住别过脸去偷笑,“若是上一次在天心亭中,你能表现的不那么痴缠,或许我今日还能信你几分。” 那一日他的表现,实在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望见心爱之人便挪不开目光。 毫无城府,哪里像是一个总要在众多老狐狸之间周全的大将军。 观若指了指月亮,“今夜也不是什么心有灵犀,只不过你我都有心事难对人言,只能对青天明月说而已。” 晏既一直静静地望着她,并不打算与她辩驳。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样温馨的时刻,谁都不想提一些令他们每日烦忧的事。 “可惜了,月白风清之夜,不能长倚昭华笛里声,还是有些遗憾的。” 亭中昏暗,照明的只有天上姮娥。可是于有情之人而言,这光芒就足够了。 观若走到天心亭边缘,抬头望着皎皎明月,“不遗憾了。” 能再同他一起望一望圆月,她觉得一点都不遗憾了。 晏既的目光始终黏在她身上,他不望明月,只能望见明月均匀地洒落在她身上的清光。 他伸出手去,摘下了她鬓边的一朵白花,随手将它抛下亭台去,“萧鹞是个什么样的人?” 问出这个问题,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 观若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她想了想,“朝露楼下,民众万万。谁我也不记得,只是记得萧翾仰起的脸。” 那时候她是那样年轻,又那样自信美丽。她们的距离那样远, 她那时是那样高高在上,尊贵无双,却也没有觉得自己的气势可以压过萧鹞。 观若忍不住又道:“都说女人是祸水……可有些无能的男人根本也是如此。” 若是没有罗清和的话,眼下的一切都会被改变的。萧鹞的结局也不该是这样。 在早已明晰将来要走的路的时候,还选择走到了那样的小路上,太不理智了。 连她都没有想过要这样做。 晏既歪了题,“朝露楼上,只有你和梁帝两人。谁我也忘不掉。” 一个是爱,一个是恨,都刻入骨髓。 “阿若,我还没有问过你,你是何时醒来的。” 不是自睡梦中醒来,而是自那一片蒙昧的黑暗之中重新醒来。 “是在你攻破梁宫之后,你让李家的那些嬷嬷,将我们这些俘虏全部都押到含元殿前的那一日。” 她偏过头去望着晏既,“是早还是迟?” “是刚刚好。”在栏杆的掩饰之下,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 明明是夏夜,他站在她身旁,她的手一片冰凉。 “若是再早一些,你在袁静训手中,她会发觉你的不对的。” “你也许会想要自救,并不是我看不起你,只是刀剑无眼,说不定结局会更糟。” 那时她在青华山中,一副随时都准备赴死的模样,其实她想来实在后怕。 他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一些,好像此刻的她也会瞬间就离开一样。 “若是再晚一些,那样天真纯净的一个小姑娘,要如何能捱得住那些磨难呢?” “阿若,你那时也是刚刚才醒过来的,我对你太不好了。” 观若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彼此立场不同,我没有什么可以责怪你的。” “若不是你容忍我,一直让眉瑾保护着我,或者我的确捱不到今日了。” 迎面吹过来一阵夜风,夹杂着很淡很淡的茉莉香气。 前院里种的茉莉最多,或许是那边传来的。令她又想起了她同晏既对弈的那个夜晚。 晏既又道:“如果我们能早一些表明心迹,早一些将所有的事情说清楚,或许我们就不会走到今日了。” 他握着她的手,让她的手久违的有了属于他的温度。他们已经阔别太久了。 但他们的想法,终究还是不同的。 “将军,其实我觉得我现在很好。”并不是跟他在一起不好。 若是她没有离开河东,没有在萧翾身旁,她永远都找不到一种让他们彼此平等的方式,让她能够夜夜都安枕。 而如今,她已经找到了。尽管是以失去他为代价。 “将军是否还记得,在最开始的时候,我拒绝你的那些理由?” “若我没有今日,即便我们在一起了,你我之间也仍然是有距离的。” 第498章 无耻 晏既思考了片刻,又反问她,“阿若,那你觉得你我如今的距离,究竟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 观若偏过头去望着他,月夜之下,少年人的神情专注,在等着心上人的回答。 这个回答仿佛无比重要,无论她回答什么,少年人的面庞,都会顷刻更生动起来。 “明之。”她唤他的名字,“人生是很长的,我们不该总是只着眼于当下。” 他们心里明明都有答案,那是残忍的答案。此刻他们十指紧扣,下一刻或许便又是谢桥不见,山远水重重。 好风良月,往事无寻处。 她低头看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没有到结局。” 下一刻晏既侧过身来,无比用力地将她拥在了怀中。 他们身上都没有铠甲,隔着夏日轻薄的衣衫,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她的手慢慢地抬起来,放在了他的背脊上。他原本就不平滑的脊背上,又新添了许多伤口。 她用她的手慢慢地感受着,“这些伤口,曾经都是很疼的吧?” “只要还能活下来,所有的伤口都有愈合的时候。曾经经历过的痛苦,也就都不算什么了。” 观若只能抚摸到他的脊背,她所触碰到的,也都是已经愈合的伤口。 他心上的那些由她造成的伤口她是触碰不到的,也没法通过触摸去令它们愈合。 她慢慢地松开了他,伸出手抚摸他的面颊。很快又不自觉下移,放在了他的右胸。 “对不起。” 他已经和她道过很多次歉了。她也当然有对不住他的时候,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穿着嫁衣的那一夜。 晏既好像不喜欢她触碰他的伤口,一手揽了她,只是同她一起安宁地望着月亮。 “明之,你和伏大人,似乎都很不喜欢袁姑姑。” 在河东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了。只是他们不说出口,她也就只当作不知道。 离山阴越来越近,距离薛郡也越来越近。 人只要活着,就永远也有机会相见的。 而她到如今,也还没有参透袁姑姑为她插上那支红宝石发钗的用意。 他的头偏过来,轻轻地碰了碰她的。 他的语气又变得幼稚起来,“琢石说,她是你所看重的人,我不该在你面前说她的不是。” 观若忍不住笑起来,也轻轻地蹭了蹭他的脸,“在梁宫里,没有一个人对我是真心实意的,这一点,我如今已经看透了。” 若是袁姑姑对她有半分真心,总会为她做一点事的。可是没有。 于是晏既便开始了他的叙述。 有很多的经历,观若都已经听郭昭仪说过了。但晏既知道的事情,远比郭昭仪更多。 “……在承平九年之前,我和琢石也一直以为她是个很好,很尽职的人。见了她,也是‘袁姑姑’,‘袁姑姑’的叫着的。” 他很快轻哼了一声,满眼都是不屑,心中更是翻涌起了无尽的恨意。 “承平九年……阿翙久病不愈,离开了人世。那时候姑姑很伤心,我们每一个人都很伤心。” 他并不想过多的回忆那时的情形,将这部分的事情说的很简单。 “那时候袁静训虽然已经是尚宫了,却也还是常常在凤藻宫出入。” “姑姑因为阿翙的事情不思茶饭,几乎消瘦的不成人形,自然是不能理事的。” “她曾经在凤藻宫中做过许多年的女官,宫中妃嫔不堪托付,大多数的事,便都落在了她身上。” 他一只手还揽着观若,另一只手却重重地敲了敲栏杆,弄得整个天心亭都抖了抖。 午后才下过雨,亭沿又为他们落了一场小雨。 “结果呢。”接下来的事,令他觉得有些无法开口。 “姑姑就在佛堂里……他们在凤藻宫的偏殿里,那是凤藻宫……” 他至今都想不明白,梁帝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在满是白色帷幔的凤藻宫中,在妻子伤心欲绝,在阿翙的魂灵都没有离开的时候。 他说的实在太隐晦,观若一时间并没有能够反应的过来。 待到她反应过来,心中一片惊骇,下意识地离开了晏既的怀抱。 他们面面相觑,观若眼中只有震惊,其他的情绪尚未抵达。 而晏既是早已经听过这件事的,最初的那种震惊已经褪去,只剩下满眼的不耻和恨意。 观若忍不住摇起了头,“所以娘娘再不许她踏进凤藻宫一步……所以那几年娘娘和梁帝的关系也差到了极处……” 文嘉皇后于她有知遇之恩,她怎么能这样做……太无耻了! 观若心头涌上来一阵恶心之感,她忍不住捂住了胸口,靠在亭角干呕起来。 晏既连忙扶住了她,等着她觉得好一些。 她当然是什么都没有能够吐出来的,从午后议事到夜晚,她根本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吃。 脑海中还是方才晏既告诉她的这件事,“她怎么还有脸到凤藻宫外去跪求的?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觉得旁人应该原谅她?” 观若初初听见郭昭仪说袁姑姑日日都到凤藻宫外去跪求的时候,她心里还是同情她的。 她们毕竟在一起度过了三年,她的心总是偏向她的。 那时她以为她即便做了再错的事,这些惩罚也足够多了。 她不是替文嘉皇后去原谅,可是文嘉皇后后来分明又同意她出入凤藻宫了,这本身不就是一种原谅么? 晏既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心中的恨意,“只是无耻之人,做无耻之事罢了。” 观若觉得自己好像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娘娘……娘娘后来为什么又愿意继续同她在一起了?” 而袁静训侍奉过梁帝,又终究还是什么名分都没有。 文嘉皇后不是善妒之人,更何况发生过这样的事,她待梁帝之心,只怕也早就死了。 “谁也参不透姑姑那时到底是在想什么。琢石说,是因为姑姑要让梁帝知道,她已经对他心死了。” 观若接上了后面的话,她有些释然的笑了笑,“连这样的事情都能容忍,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容忍的?” 晏既重又握住了观若的手,仍然同她站到了原处,“琢石也是这样说的。或者也只有你们女人,才能理解女人的心思吧。” 第499章 贪欢 观若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娘娘这一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她也忍不住,要去猜测袁静训与梁帝之间的关系。 袁静训分明已经……却仍然甘心只做一个女官,没有得到过任何封诰,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晋嫔妃所瞧不起。 她是一个十分骄傲,且有野心的人,无论是因为什么和梁帝有了这层关系,无论爱与不爱,她都该抓住机会往上爬才对。 观若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生都只是一个女官,而得知了这些事之后,补全了一些认知的空白,她好像又有些明白袁静训将那支发钗插在她头上的用意了。 袁静训教她许久,是完成梁帝的指令。可是她自己或许其实根本就不想要她得到梁帝的宠爱。 她心中一定还存有嫉妒,对文嘉皇后不可言说的嫉妒。透过这支发钗,透过她这个容器,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想要报复。 只不过她到底还是低估了梁帝的薄幸,他根本就没有能够认出那支发钗来,她不过白费了一番功夫,白费了一番恶毒而已。 “我不想再讨论袁静训的事了。”没有意义,也不值得浪费这样难得的时光。 晏既和观若站在亭沿,他伸出手去,折下一片树叶。 “阿若,你方才是不是说你想要听笛声?” 他松开了握住她的手,将那树叶看似随意地折了一通,而后放在了唇边,“我来为你演奏一曲。” 观若静静地望着他,正想看看他能用这树叶演奏出什么乐音,可是他费了半日的力气,除却一点气流的声音,根本什么也没有能够发出来。 他没法同观若交待,也知道观若正同他眨着眼睛,等着看他的笑话。 晏既便把那树叶从唇边移开,而后装模做样地咳嗽了几声。 他为自己找着借口,埋怨起了这树叶,“一定是这树叶才被雨打过,所以才发不出声音的,我小时候……” “你的身体是不是一直不好?一直咳嗽,到如今都没有好起来?” 观若知道他是想要哄她开心,如今夜折叶演奏,或是上元时戴上面具扮演舞傩。 可是今夜这一场偶遇,在临别之前的一场偶遇,她原本就已经足够开心了,不奢求更多。 她关心的是他。 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河东一别之后他已经瘦了那么多,战争给他留下了或许永远不会痊愈的病痛。 她不在他身旁,往后也不会在。 并且天明之后,他们又要分别了。 晏既捉住了她的手,“其实也不是很严重,也就是冬日冒了风的时候会偶尔咳嗽起来而已,阿若,你……” 晏既的话没有说下去,观若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她自己都没有办法来解释自己的行为,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又要离别,或许是因为对他的心疼,又或者,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爱一个人,想要距离他近一些,究竟需要什么理由? 她以为这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结束之后,她总是要给他一个像样的理由的。 可是这个吻根本就没有轻易地结束,在她将要撤退的时候,他轻轻地捧住了她的头,揽着她的腰,不肯让她退一步。 而后他就像一个将军一样攻城略地,撬开了她的贝齿,与她纠缠着。 他又生疏了一些,片刻之后才渐入佳境,令她从最初的惊慌渐渐地沉溺了下去。 闭眼见历历青天,明星荧荧如白石,比此刻的夜空还要璀璨。 这样的情景他已经思念了许久了。又许久之后,他才依依不舍地同她分开了。 他手中的那片树叶转过几圈,落在了地上,他的目光片刻也不舍得离开她,每一个字里都是满满的情意,几乎要将她融化。 他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同她诉着衷情,“阿若,这样的情形,河东一别之后,我连梦也不敢梦。” 观若觉得自己恐怕脸红若海棠,心跳的太快,如何也慢不下来。 可是一听见“河东”这两个字,她顷刻从梦中坠落了下来。她清醒过来,明白这一切不过都是一晌贪欢而已。 总有人要先醒过来的。是她先越过了界限,可晏既却越过太多了。 她没有办法回答他的话,她只能回避着他,走到了天心亭之外,“月上九门开,星河绕露台。君方枕中梦,我亦化人来。” 将今夜的一切都当作一场梦吧。她和他都如是。 她退开了数步,而后提醒他,“月落日升之后,这一切的确也只是一场梦了。” 雨过梧桐微微冷,方才的一点温存,顷刻之间消散在了这被月色洗得发白的凉意里。 晏既想要重新靠近她,又害怕他面前只是镜中花,是水中月,怕他靠近分毫,她顷刻之间便会消散。 “阿若,为什么不是你领萧氏士兵,同我一起去山阴城?” 与其一直等待着裴俶的进攻,猜测他的心思,不若他们主动进攻。这才是晏既的性子。 这也是早已经定好的事,只是今日议事,才终于定下了萧氏的主将。 “将军应当知道,若是皇帝有疾,太子是不能轻易离开他的。” 谁都不知道萧翾究竟还能撑多久,或许还有数月,也或许就是明天。 她要做萧氏的主心骨,必须要在丹阳城中,在萧翾身旁。以等待着,她不希望到来的那一日。 萧翾将要停滞不前,“只能是阿翎同将军一起去。”再没有别人了。 他望她就如同望明月,因为同样的触手不可及,“阿若,你就这样轻易地告诉我萧翾身有不治之疾的事么?” “将军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么?已经知道的事,我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 萧翾如今的身体,根本装不了一个正常人。她甚至已经连议事都不能正常参与了。 观若心中一片悲戚,“我相信将军的品性,知道将军不会趁虚而入,做一些不君子的事。” 无论什么事,总要等到他们拿下山阴城之后。 “若是我会呢?” 晏既回答的太快,观若几乎以为是她听错了。 没有听错,她也只能当作没有听到他的话。 观若拱手同晏既行礼,“但愿将军此去,能够一切顺利,拿下山阴城,而后干脆利落地杀了裴灵献。” 她只能这样说,用他们之间的旧情,换他的“不会”。 她也是真的期望这一次他能够为他们两生的不幸,统统做一个了断。 也为了萧鹇。她本来可以做更多的事的。 这一次他望着她,在已经不够漫长的夜晚里沉默了许久,“我会做到这些的。” 观若不想被他看出她眼中的悲戚,看出她在害怕着这一次的离别。 “将军此去一路小心。”借着点头的时候,她低下了头,“我等着与将军重会,等着将军再为我吹奏不曾经雨的树叶。” 他没有别的话能回答,她退开了一步,明河月影横亘横亘在他们眼前,他们是被迫分开的牛女,“阿若,你也如是。” 桂棹手中的那盏灯笼,里面的烛火已经燃烧殆尽了,照不亮前路。 观若从天心亭中走下来,抬头望了夜空一眼。 西楼别后,风高露冷,无奈月分明。 第500章 七夕 “有情人欢聚之时,总是觉得月圆可爱,用世间最美好的话来描述它。” “可若是一朝分别,或是遇见世间不如意之事,又总觉得月光太明亮了,照见心底一片愁怨。” “人总是不讲道理的,不如世间运转自有其规律,不会为谁而改变。大人你说是不是?” 观若与萧翾一起,坐在葡萄架下,仰头望着碧天晴夜。 又十数日过去,银河宛转,纤云点缀双星,今日已是七夕了。 萧翾病下之后,陈郎君也很快病重,这样的节日,只有观若陪伴着萧翾。 她和萧翎原本都觉得这葡萄架很好,是七夕时的好去处,到头来,也只她一个坐在葡萄架下,听牛女私语。 观若的头靠在萧翾肩上,倚靠在她怀里,听着萧翾道:“讲不讲道理,总归彩云易散。惟有天人有信,不同浮世难凭。” “一生之中与人看过七夕星河,中秋院落,上元灯火,这一生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阿若,你要学会知足。” 观若轻轻地笑了笑,伸出手去,似乎能拂开遮挡住她视线的葡萄叶子。 “我好像只和他一起看过上元灯火。” 前生也有中秋院落,只是那时他们同彼此还没有那么熟悉,他的伤也才刚刚好起来。 圆月之下,坐着思念着别人,又彼此试探着的少年与少女。 而今生在一起的两个中秋之夜,她心中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有恐惧与绝望。 萧翾同她贴了贴脸,目光中有无限的温情,“人生是很长的,阿若。晏明之是一个值得托付之人。” 观若轻轻点了点头,“大人,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她知道人生是很漫长的,也知道晏既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只是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他们都不该一心一意地期盼会合之时。 萧翾忽而道:“阿若,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观若不知道萧翾为什么这样说,可无论是为了什么事,她都不曾觉得萧翾自私。 “为高烨背叛之后,我才终于算是对世间男子有了一些了解。自然,是我以为的了解。” “可是世间男子人品卑劣之人的确众多,大部分的人,都只是不断地在验证我的认知而已。” “并非我是女子,才刻意为女子说话。只是在面临同样选择的时候,大多数的女子,的确要比男子更为高尚。” 她一面说,一面轻轻地拍着观若的肩膀,就像是在安抚一个年幼的孩子。是萧翾的温柔。 “这是我们的优点,却也是我们的短处。” “我们不屑于去做一些违背道德的事,就会被小人攻讦,妄图将我们也拉到与他们一样的道德水准,不允许用我们的高尚,来反衬他们的卑鄙。” 说到这里,终于开始有了转折,“我以为只有四郎会是一个例外,直到那一日我和晏明之在花园之中谈话,我才终于肯承认,其实他也是不同的。” “他并非是我所以为的那种卑劣自私的男子,他爱你,也懂得如何尊重你的选择,他是个很好的爱人。” 所以她才会开始怀疑,是否是她自己太过自私了。 萧氏的所谓基业她其实根本就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她自己,是天下女子的处境。 她知道要改变这些,去呼号,去教育,以身作则,都是不管用的。没有流血牺牲,这件事就永远都做不成。 所以她才需要一个与她志同道合的人来改变这一切。选择了观若。 在选择的时候,她考虑的其实也是她自己而已。 她无数次地放任观若与晏既见面,不是为了成全,而是为了让她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堵不如疏。 到头来却发现,观若没有看错人,是她自己看错了人。 人永远都要敢于承认错误。 萧翾说到这里,观若才明白她的说的“自私”到底是什么。 她笑了笑,同萧翾开着玩笑,“大人是又想要我来表忠心么?这都是我自己选的路,大人从不曾逼迫我。” “您无论怎样想我都好,您觉得我说的是假话也好。” “我感谢您给了我看清楚世间女子究竟处于什么样的地位的机会,感谢您给了我能够平等同晏明之对话的机会。” “感谢您令我觉得自己并非是微不足道,只能偏居一隅,庸庸碌碌过一生,不能对旁人造成任何影响的无用之人。” 她不想永远都是人群中的一个路人,永远只是某一个男人身后的一个女人。 她爱的人太过耀眼,她也不能平庸。 萧翾握住了她的手,“或许是因为阿鹞和阿鹇都不在了,或许是因为我已经老了。” “我从前从来都不会心软,我所经历的一切,告诉我心软并没有任何用处。” “我也不会滥施我的同情,一个人过的好与不好,是他自己的事。” 她叹了一口气,“可是人老了之后,难免会沾染上各种各样的毛病,我也不能免俗。” 她居然会同晏明之谈起家长里短,居然真切地开始为观若感到可惜,她知道她错过了什么。 萧翾望了观若一眼,“阿若,你与晏明之在天心亭月下的时候,他可有同你谈起之前我们在花园中谈话的内容。” 观若与晏既在天心亭中,也就是晏既出发的前一日。 她既然做过这样的事,也并不怕萧翾知道。只是萧翾骤然提起来,她的脸难免又红透如当夜。 “他没有和我说这件事。无论大人和他说了什么,都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是无关的。” 萧翾轻轻摘下了她发髻上的那一朵白花,又从自己发上取下一枚金簪,簪在了她的发髻上。 “也好,有些话,待到我将要离世的时候再告诉你。到了那时,我就再不能反悔了。” 她说这样的话,就知道观若一定会神情不对,连忙继续说下去,“如今你才是萧氏的领袖,不要再日日都穿着丧服了。” “你如何,萧氏便如何。绮年玉貌的少女,不该永远困于白雪皑皑的冬日。” 她见到她的第一面,便决定要将绮年殿留给她住了。 观若低下头去,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萧翾的手心一片冰凉,她至少希望这片刻是暖的。 院墙之外,忽而传来一阵琴声。 第501章 密誓 便是萧宅之中的人再有雅兴,也绝不敢打扰萧翾,这琴声来的不寻常,观若和萧翾自然都没有心思欣赏。 凌波一听见这声音,立刻便要出门寻出那弹琴之人,被萧翾以眼神制止了。 她们继续听下去,弹琴的人转了调子,成了前年除夕,那一曲《梅赋》。 崔晔所作的曲谱,在他得宠的时候,在萧宅之中,是很流行的。 后来他犯了错,幽闭于自己的院落之中,病树前头万木春,也就无人再弹奏起这首曲子了。 萧翾静静听了片刻,便对凌波道:“去将崔郎君请进来吧。” 会再弹奏起这首曲子的人,也就只有一个崔晔了。 凌波转身出去,萧翾侧过头来对观若道:“今夜七夕佳节,我们来听一听,他究竟有何戏可唱。” 观若虽然讨厌崔晔,可是这段时日以来她总监视着他,也没有任何发现,总算是消除了一些他与裴俶勾结的疑虑。 今夜她与萧翾共同坐于夜幕之下,也无人来为她们唱一出《长生殿》,便由崔晔来唱吧。 《梅赋》总让人想到徘徊于楼东的梅妃,《密誓》这一折,可没有她的戏份,不知他要说些什么。 凌波很快将崔晔带了进来。 他抱着一把琴,看起来十分憔悴。身上穿的似乎还不是夏衫,比寻常衣服都要厚重。 衣物厚重,却仍然难掩他消瘦身形,若是与他没有恩怨之人见到,只怕要为他觉得惆怅可惜。 观若并不同情他。 崔晔走到萧翾身前,见观若在此,与上次不同,不过装作没有看到而已。 他很快将手边的琴放下来,而后跪下去,额头触碰到青砖,行了一个大礼。 “蕴光见过大人。” 他的身体似乎比上一次与观若见面时要好一些了,说话的时候终于又实了一些,不全是气音了。 萧翾的注意力落在那把琴上,“这是十一娘的琴。” 听见萧翾的话,崔晔慢慢地起身,目光同样落在那把琴上,无比温柔,闪烁着怀念。 “十一娘在去往朝阳殿为蕴光求情之前,便已经吩咐下人将这把琴收好,在十一娘离世之后,才交给了蕴光。” 萧翾仅剩的一点温情是留给江琴师的,并非留给崔晔。 “她已经用这把琴换了你的性命了,这把琴再留在你身旁,不过是提醒你,不要再做一些不该做的事。” 崔晔便如同没有听到一般,将那把琴放在了他面前,而后弯下腰,素手拨弄起来。 口中唱道:“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思。” 是司马相如《美人赋》中,美人所歌之曲。 观若只觉得他莫名其妙,萧翾却脸色骤变。凌波很快上前,一脚将这把琴踢开了。 崔晔没有防备,一双手,指尖都被琴弦划伤,慢慢地滴着血。 “是谁教你的?” 这不过寻常曲谱,《美人赋》也并非偏僻古文,并不难学。 那么萧翾话中的意思,便是问崔晔,是谁教他这样做的。 崔晔看来丝毫无惧,“大人,是否我不要如今日消瘦,坐于日光之下弹奏这首曲子,您的反应便不会是今日这样?” 萧翾保持着沉默,渐渐地从方才的怒目而视,甚至变成了迷茫。 观若一瞬间便反应过来了,这或许是曾经高烨追逐萧翾之时曾经演奏过的乐曲。 “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思。” 每一句都是在思美人,思萧翾,或许是只有他们才能瞬间明白的情话。 崔晔再拜下去,“蕴光是为绿绮而来,大人则是对过往人生中的那个人念念不忘。” “这一生蕴光都与大人相同,追逐的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不能与大人同生共死,蕴光却愿意。只要大人在最后的这一点时间里,让蕴光再用绿绮演奏一曲。” 萧翾望着他,很快笑起来,满是嘲讽,“崔蕴光,我分的清楚。” “我知道你不是他,哪怕你再模仿他,都没有任何用处。” 她微微地扬起了下巴,仍然是观若初次在长生殿中见到的,那个无比高傲与美丽的萧翾。 “十一娘既然教了你这些,便说明她在你我之间,更偏向你。同情弱者也好,多年世交也罢,她终归是这样选择了。” “既然如此,她不再是我的知交故友。我对她的承诺,也可以随时收回了。” “若是你还想要继续苟延残喘地生活下去,崔蕴光,滚出去。” 崔晔扬起了头,观若原本以为,他眼中会满是愤怒和不甘,就像是从前那个世家出身的贵公子,永远都适应不了作为面首的生活一样。 见到她的时候会脸红,面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羞耻两个字。 但是此刻的他没有,他眼中是风吹不动的一潭死水,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观若也陷入了自己的迷思之中,究竟是萧翾毁了他,还是绿绮毁了他,还是他自己? “不是十一娘告诉蕴光这件事的,是大人自己。蕴光否认这些事,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是为了十一娘。” “大人,您相信前世今生这回事么?” 他望着萧翾,居然慢慢地笑了起来,笑容里闪烁着绝望,和一点点的挑衅,一下子攫住了观若的心。 前世今生,观若是相信的。她知道萧翾也信。 在萧翾知道崔晔给她下毒之后,在高烨的画像面前独自徘徊,就是因为她信了这些。 崔晔所暗示的东西,连观若都明白,萧翾自然不会听不懂。 她握着观若的手心是冰凉的,却出了薄薄的汗。 “崔蕴光,你想要绿绮,对不对?” 这实在是一个没有必要问的问题。萧翾这样问,或许只是想要点亮少年人眼中应有的光彩。 她见自己做到了,满意地继续说了下去,“永不后悔么?你要同我一起死?” 此刻的情形,像是两个深爱彼此的恋人,恋比翼,慕并枝,在长生殿中密誓。 双星之下,乞赐盟约,以坚终始。 崔晔坚定地回答她,“我永不后悔。” 谁都知道崔晔是个骗子,可是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 第502章 坠楼 从萧翾院中回来,观若才刚刚脱下外衫,凌波便进了她的院子。 “殷大人,大人请您同她一起往城门去。” 观若不自觉皱了眉,又以眼神示意兰桡,将她的铠甲拿来。 城楼之上日夜都有驻守的士兵,如今是战时,她不能穿着常服过去。今夜她与萧翾在院中闲话,并没有听见任何的消息。 不知道萧翾怎么忽而想起来要往城楼去。 兰桡为观若拿来了铠甲,桂棹动作迅速地位观若改了发髻,为她戴上了甲胄。 方才的惆怅荡然无存,她心中满是不好的预感。 观若走到宅院大门的时候,萧翾同样是一身铠甲,早已经坐在马上等着她了。 从庐江城中出来,她们一路几乎都是在战争的第一线。 可是她居然还是第一次看见萧翾一身戎装,绝世的容颜隐在甲胄的寒光之中,看不出憔悴与岁月的痕迹。 她没有给观若提问的机会,她走在最前,纵马疾驰,就像是江陵城那个有雨的春日一样。 七夕已过,街市之上早已空无一人。 繁华过的痕迹仍然残留在道路两旁,已然熄灭的花灯被马蹄卷起的风吹起,无声地坠落在了一旁。 观若与萧翾两骑,身后还有两列肃穆无声的青衣女官。马蹄声传入千家万户,不知唤醒多少民众心中的恐惧。 一直走到城楼之下,萧翾勒住马,观若才知道今夜她要带她来看的,究竟是什么。 城楼之上有两列士兵,一列站在外侧,观察着丹阳城外的动静;一列站在内侧,静静地望着城中。 有一个少年站在城楼的围栏之上,手中抱着一把琴。 烈烈的风将他的衣袖卷起,飘飘欲仙,摇摇欲坠。 观若早已经认出了那个少年,借着城楼之上的火把,观若能看清那把琴。 琴弦之上有斑斑驳驳的痕迹,是凝结的血。是崔晔的指间血。 城楼太高了,即便观若和萧翾坐在马上,也只能仰望着他。 他是看着她们一直走到近处的,先开口的人却是萧翾,“同生共死,蕴光,你这样快就忘了。” 萧翾的语气很平静,或者说,是很笃定的。她知道他会反悔,他不会为她殉葬。 “是大人先骗了我,而后我才骗了大人。大人分明很清楚,不是吗?” 他说完这句话,手一松,他手中的那把绿绮,他追逐了一生的绿绮,直直地从城楼上坠了下来,沉重的一声响。 四分五裂。 落地的时候琴弦先着了地,被青石板拨响,已经是这把琴的绝唱。 观若紧紧地握着缰绳,才抑制住了要过去查看那把琴的冲动。 于她而言这不仅仅是一把名琴而已,这是她重新构筑起自信的第一步。 它于崔晔而言分明如此重要,他为了它不惜杀人,究竟…… 观若的目光,在崔晔和萧翾之间逡巡。崔晔毫无留恋,萧翾也毫无留恋。 只是片刻之后,崔晔望着那把琴,神情骤然间激动起来,“这把琴居然是假的,南郡之主,萧氏之主萧翾,她所有的东西,居然是假的!” 他胸中有无限的愤怒,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排解。 观若忽而明白,为什么萧翾明知道崔晔是虚情假意,却也仍然将她从未松口的绿绮,在这样夜晚这样轻易地给了他。 他说完了这些,忍不住开始笑起来,他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是,是,是了。这不就是萧大人一贯来的做派吗?” “毁掉了真的,而后造一个假的留在身旁……这样就可以说服自己,告诉自己并不是软弱,并不是不能摆脱过往的那些痛苦了吗?” 这些话提醒了观若,萧翾的确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如他所说,真的绿绮琴已经被萧翾毁去,抹掉了那个人留在上面的痕迹,而后她又造了一把新的来欺骗自己。 萧鹇的那把剑也如是。 其实满昭阳殿的面首,今日的崔晔,也都如是。 她是那么想要抓住与她所留恋的那些东西,内心却又有将他们毁灭的本能。 于是毁去了,割舍不下的情感又逼着她去重新造一个赝品,留在身旁,以供她时时怀念。 “珩妃娘娘……珩妃娘娘!” 崔晔在空中向着观若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目光。 “世人皆知,梁帝不过将你当作文嘉皇后的影子。那么你来到南郡,来到萧翾身旁,她又究竟是如何想你的呢?” 这世间没有一模一样的人,不可能造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所以才要寻找相似之人,来当作慰藉。 崔晔的话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伤害,她早已经摆脱了身为“珩妃”的阴影。 可是她不能让更多的人了解她的过往,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将来领导他们攻打梁帝的,是梁帝过往的妃嫔,是同他一起剥削民众的妖妃。 观若没有犹豫,她挽起了弓,对准了城楼之上的崔晔。 她的箭法并没有得到足够的练习,此刻却必须一击即中,她到底是犹豫了片刻。 犹豫了片刻,就再不能将这支箭射出去了。 “阿若。”萧翾伸手拦住了她,接过了她手里的弓。 崔晔丝毫无惧,仍然在城楼之上大笑着,状若疯癫。 “大人!”他重新呼唤着萧翾,“这世上哪有什么前世今生,不过都是骗您的。” “从前我对您说的那些话,不过都是骗您,哄着您高兴的。” “我的生辰也根本就不是高烨的死期,是有人教我这样做,瞒过了您派去北地郡探查的那些人。” 他终于停止了他的笑,夜色骤然间又安宁下来。 “其实这个谎言,您只要再让人仔细的查探一番,到崔氏老宅,找几个当年服侍过我母亲生产的仆人问一问,很快就有答案了。” “那个帮我的人,也不可能买通所有人,杀光所有不配合的知情人。可是您没有,为什么?” “您自己愿意上当,也就不要怪罪欺骗你的人了。” 说完这些,崔晔又低头,看着他亲手从城楼上扔下来,早已经摔成碎片的绿绮。 “殷观若,我第一次见到绿绮的时候,我说音色不对,我没有骗你。”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无非是责怪观若误了他后来的时光。 她误了他一次,他也险些要了她的性命,在萧翾的箭矢射出之前,究竟还有多少的爱恨无法消散,只能随着生命一起终结。 崔晔重新抬起了头,这是他最后对萧翾说的话,“大人,今夕之盟,蕴光死生守之,您要同我一起么?” 萧翾的箭终究是慢了片刻,崔晔没有等待萧翾的回答,飞快地抽出了守城士兵的佩剑,在城楼之上自刎。 “他已经来了!他在那里!” 最后喊出这句含义不明的话,崔晔很快就无法保持平衡了,从城墙上坠落下来,纤弱地就像一只秋日的蝴蝶。 今生已过完了。 第503章 敌兵 “这世上没有什么前世今生,若是高烨在我面前,这一支箭,我会射地再快一些的。” 观若其实很想告诉萧翾,前世今生这样的事情是存在的。可是这件事并没有发生在萧翾身上,有和没有,也就根本不值得在意了。 崔晔已经毫无声息了,也就没有再走上前去的必要了。 崔晔死前喊的那句话令观若觉得不安,萧翾将那把弓扔在了地上,这声音在观若心上滚过,她只得也调转了马头。 她们一起沉默着往前走,在守城的士兵目力所不能及之处,萧翾终于呕出了一口血。 观若来不及说什么,她忽而听见一阵有什么东西划过空中的声音。她回过头去,已经守城的士兵中了箭,高声哀嚎起来。 城内四处忽而燃起了漫天的火光,她听见有人高喊,“敌军冲过来了,快!弓弩手!” 观若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凌波!保护大人先走!” 她们四周渐渐地也有敌军涌过来,她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混入城中的。 青衣女官已经和那些敌兵厮杀起来,观若亦拔出了她的箭。 萧翾纵马朝着夏宅的方向走,两侧都有人保护着她,她连抬一抬手都不必。 观若将注意力放在了自己周围,每一个青衣女官都在和数名着绛紫色衣的敌兵缠斗。 那是谢家的士兵。 俘虏不可能逃出来,还有今日的战力。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埋伏进来的? 观若的剑已经出鞘了,最糟糕的不是要面对实打实的厮杀,而是根本就没有一个人靠近她。 他们不可能发现她才是将领,除却正在守城的陆嫣,她也是此刻城中唯一被敌军所包围的萧氏将领。 可是好像连她身下的马都成了透明的,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厮杀的海浪之中,她是唯一的一座孤岛。 犹豫与思考没有用处,只有杀掉敌人,才能让自己活下去,让她的同伴活下去。 观若定了定心,朝着敌兵最多的地方纵马而去。 她不过跑出去两步,忽而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套在了她的腰上,将她用力地往后一拽。 她抵抗不了这种力量,顷刻之间就从战马上重重地摔了下来,而她的马却没有停下脚步,径直冲入了敌军之中。 观若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有人停在了她面前。 “阿若。”是她最熟悉,也最惧怕的声音。在她的噩梦里出现。 她知道崔晔死前喊出来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你的对阵经验太少了,你会死在里面的。” 她不能倒在她的敌人面前,观若努力地想要站起来,背上的疼痛几乎让她在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她用她手中的剑指着他的心口,“裴灵献,我最后悔的事,便是那一日没有能够杀了你。” 观若说着话,口中渐渐涌出了鲜血,顾不得去擦。 裴俶气定神闲,仿佛观若抵在他身上的并不是一把剑,而是她温柔的手指。 “阿若,你不妨一桩事,一桩事地开始后悔。来,我告诉你答案。” “你该先后悔让晏既和萧翎带着大军前往山阴城才对。你那样着急,是为了什么?为了杀我么?” “可是我根本就不在山阴城里。我一直都在丹阳城里,就是在等着这一刻。” 他说完这句话,不待观若反应,左手忽而变出一把匕首,顷刻之间就将观若的剑挑开了。 观若为这力量所击,后退了一步,更加用力地吐出了一口血。 “晏明之会遇见什么?” 听见观若这样问,裴俶似乎有些不高兴,“我放了六万大军在山阴城里,对外却只说有三万。” “想来他此刻,应该已经被我的大军团团围住,只待瓮中捉鳖了。” 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是他先想要杀我的,阿若,这不能怪我吧?兵不厌诈啊。” 观若冷笑了一下,“战场之上原本就是你死我活,裴灵献,何必要找这样的借口。” 她心中已经一片冰凉,或者天心亭中的那一夜,的确就是他们的死生诀别了。 是她的错。若不是她这样坚持,或许他会再仔细周全地考虑一下的。 这个想法一下子击溃了观若的心理防线,她没法再站稳,只能将那把剑插入青砖缝中,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说的也不错,总之这一次,晏明之是不要再想逃脱了。” “就算他这样都还能够打下山阴城,残局之中他也是王将,结果一回头,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了,是不是也很有趣?” 谢家人的死活,不知道梁帝在不在意,总之他是不在意的。 恰恰巧在梁帝在意的一个人他也在意,真是叫他十分为难。 但在那之前,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同彼此相处的。 “晏既同你说了我什么,他是怎样发现,我和你们一样,也是重活了一世的人的?” 周围厮杀之声震天,到处都是兵戈相击的声音。 观若还没有回答,裴俶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朝着她投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擦着她鬓边的碎发而过,没入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体。那个人高举着手中的剑,生命终止在此刻,只能无奈地倒下去。 裴俶越过观若,望着那个已然死去的人,满眼不快。他不喜欢有人打断他的表演,违背他的意志。 “我早已经命令他们,不许动你分毫。结果还是有人……啊,原来我的人里面也有内奸。” “我居然没有发现,真是有趣。” 他好像忽而又不是那么在意晏既对观若说过的话了。 “阿若,一路从庐江城走到丹阳城,打的几乎都是胜仗,你开不开心?” 他是一个最好的戏子,不需要有人呼应他,一个人便能将一出戏唱完。 “我一步一步让到丹阳,就是想要让你离我近一些。”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丹阳城,可是你和晏既猜来猜去,在城中百般盘查,都没有能够找到我。” 他仰起头看着耿耿银潢,仿佛周围的一切生死,都离他很远。 今日最璀璨的,应当是牛女双星。 他记住了那样的星光,储存在眼中,而后望向了观若,他们是一样的。 “天上的明星我触手而不得,我想要的星星,要让她自己走向我。” 第504章 情知枉断肠——崔晔番外 “蕴光,你原本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嫡出的子弟,面如冠玉,又有才华学识,为什么要将自己弄成今日这副样子呢?” 崔晔站在城楼之上,忽而听见耳畔,江琴师曾经同他说的这句话。 这已经是许久许久之前,他们最后一次相见的时候,同彼此说的话了。 那时候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衣衫不整,四处沾满灰尘,成为“灰头土脸”这四个字最好的注解,是这样回答她的。 “十一娘,我的人生,早在发现自己永远也得不到某些东西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他想,十一娘应该是能明白他的话的。 钟鸣鼎食,簪缨世家,这一切在他出生之后不久就如烟消散了。 所以他知道的不是这些,他童年时时面对的,便是母亲的眼泪,父亲的懊悔,还有梁帝时时的训斥,北地其他世家的欺压。 这些东西压在他父亲心上,令他喘不过气来。 父亲又将他的这些心事一件一件地移动到了他的心上,在崔家,他连笑一笑都要被训斥。 要他记住了绿绮,要他的夙夜难寐,也变成了他的求而不得。 赔上了一生。 他是听见了一些消息,知道绿绮在南郡江陵城中,才从北地郡那个总是压得他穿不过气的家中出来,一路游历至此的。 江陵城中,也就是只能在萧翾手中,他知道的。 于是他借着十一娘的关系,凭借琴艺,与在乐谱之上的造诣,也进入了妙音殿,日日与乐工同演乐曲。 那时候他想,绿绮终究是一把琴,应当由琴艺最好的人来演奏。 除夕之宴上,十一娘坐在长生殿中央,所抚的那一把琴,也的确是绿绮。 他远远望过一眼,低下头去,听着自己所作之曲从绿绮之上涓涓流淌出来,他觉得他似乎找到了他人生的意义。 那是他十数年来过的最高兴的一个除夕,他心中缠绕在一起的千般结,终于找到了解决之法。 哪怕他没法越过十一娘亲手触碰到它,能时时相见,也是好事。天长日久,他总会有办法,让绿绮物归原主的。 更何况妙音殿中有无数身负才华之人,他同他们在一起,谱曲作词,每一日都比在家中的时候要更快乐。 他也就是在那时候遇见萧翎的。 遇见了他这一生,与绿绮一样的求而不得。 那一日他抱着他为自己新制的琴,去晴雪院中,找十一娘谈论他新成之曲。 他要成为萧翾众多琴师之中最出挑的一个,得萧翾青眼,而后再得绿绮,不能不多费些心思。 一个少女坐在一树玲珑香雪之下,素手抚琴。 梨花枝上层层雪,落于琴弦之上,也被她翻飞如蝴蝶的指尖带动,重新落进了春风里。 他并不认得她,那时候他对萧家的了解还很少,只知道萧翾赶走了她所有的亲人,她只有三个女儿。 她既然不是其中一个,那么便应该与他一样,最多不过是萧翾的客卿。 他不必畏缩,不必害怕什么,肃容走到她身边,用为她指点曲中错处,来掩饰他心中澎湃的情感。 那一个午后十一娘不知去做了什么,一直都不曾回来。 萧翎好学,也并不怕生,居然就这样同他聊了一个下午。甚至还约好了明日在妙音殿再会,让他来教会她他新成之曲。 那一个夜晚,十数年来,终于有一日,他不是在为绿绮寤寐思服。 闭上眼便是她月貌不及,世间最好的丹青也难以描绘的容颜,千般恼乱思绪。 他坐在床榻之上,看着外面的夜色。月华今夜黑,全见梨花白,最鲜活的还是她的笑眼。 她好像是很喜爱笑,不过一个午后,她一直都在笑,微笑,大笑,以衣袖掩口,或是仰头望着纷飞的梨花, 后来他再立于惆怅东阑,寒灯昏昧之下,蓦然发觉,这一个午后,她好像笑尽了他一生的笑颜。 他们后来断断续续,在妙音殿中见了几次。她总是悄悄地溜进妙音殿中,又悄悄地溜走。 他原本以为或许她也不是萧翾的客卿,身份要再低一些,所以不能在妙音殿中来去自如,只能这样偷偷来去。 这个谜题被揭开的时候,是在下一年的除夕了。 他如去岁一般抱着琴进入长生殿中,却发觉她早已经候在了一群舞姬中间,同她们开着玩笑。 手中抱着他从前送给她,他亲手所制的琴,望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而后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只这一眼,他便连要提醒她,这里是除夕为萧翾献艺之所,她不该出现在这里都忘记了。 世人都说,萧翾有雷霆手段。 他没有见识过,因为他每一次在妙音殿中见到萧翾,她从来都是温声软语的。 可那是对待妙音殿中的有才之人,不是对待她一个小小侍女。她的琴艺究竟如何,他是很清楚的。 他觉得他像是被她的那个眼神与笑容蛊惑了,将自己的手放在琴弦之上,拨出第一个音,才发觉他方才应该提醒她的。 心中再也难安,从前从来不会错音的他,居然在夜宴上一连错了好几个音,引得他周围的琴师乐伎尽皆皱眉。 而那一夜,他原本是希望能得到萧翾的注意与重视的。 他总是抓不住机会,总是错过,怨不得旁人。 萧翾素爱音律,只要她想,世间古琴国手可以日日为她奏乐,她当然也是能听得出来的。 当即便叫了停,令他跪到了长生殿中央去。 从那以后,好像每一次他见到她,都是十分狼狈的。 他记得那一日,他跪在萧翾面前,跪在长生殿的金砖之上,脑海中一片空白。 一直到萧翎站出来,他还是只记得膝盖之上的痛麻。 萧翎站在他面前,挡住了萧翾望他的视线,她在不动声色的为他求情,最后他只是被赶出了长生殿,在殿外听完了她为萧翾演奏的一曲。 是那首他专门为她而作的曲子,她并不知道没有旁人听过,是专属于她的。 就那样随意地在长生殿中演奏出来,后来为萧氏的众多乐师所学习,再也不是独一无二的了。 或许于她而言,他也就像这首琴曲。 他已经奉上了他最好的,最独一无二的东西,可是于她而言,根本就不名一文,连知道都很不必知道。 她自己便是明烛,永远都不会窥见她身后已然转过庭梧,凝结在霜影之上的月光的。 他被萧翾从长生殿中赶了出去,那一夜真正令他伤心的,却是骤然发觉在他心中比绿绮重要的人,原来于他而言,是如婵娟一般遥远的。 被赶出去,他就静静地等在长生殿,墙角的阴影里。 以为能等到她,可是他只有看着她坐在萧翾的宫车里欢笑,与他渐行渐远的命数。 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从那一刻就已经无比分明了。 春日梨花开的时候,他一个人在花树之下站了许久。他的春日尤其短,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再下一次与她相遇,仍旧是在妙音殿里。 那是他在妙音殿里的最后一天,沉闷而平凡,于他而言,也是他要为他做出的决定,而付出代价的第一天。 她仍然快乐地像一只雀鸟,因为见到了他而变得更加高兴,围着他吱吱喳喳。 他心里一瞬间就生出了后悔来,可是他并没有这样的机会。 她说她每一次都要偷偷地溜进妙音殿来,是因为萧翾的小女儿萧鹮最讨厌这些乐伎舞姬。 她如今不是萧宅的主人,又偏偏和萧鹮年纪相仿,彼此之间不想闹出什么矛盾来。 而她说他第一次在长生殿中为萧翾献艺的那个除夕,她母亲感了风寒,并没有到萧宅里过年。 他们错过了一次,却没有能够错过第二次,为他揭开了真相,也令他失去了能够得到萧翾赏识的机会。 最后只能听从旁人的话,走到了这条歪路上来。 既然走上来,便没有回头路了。 他的确是不够聪明,父亲抚养他十数年,只灌输给他心上的仇恨,没有教他旁的。 他后来才知道,从听见绿绮的消息开始,他就一直站在旁人给他设定好的道路之上。 他推一下,他就往前走一步。什么时候走,走向哪里,根本不是由他选择的。 若是裴俶没有欺骗他,他最终还是得到了绿绮,哪怕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那他也是甘愿的。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假的,便是最后的时光,他也只能在他为他设定好的那一条路上往前走。 他后来再遇见萧翎,已经是萧翾面首的身份。不是朋友,从来也做不成恋人,便最好是陌路人。 下一次他再同萧翎能有短暂对话的时候,居然已经是许久之后了。 萧翾感了风寒,从郊外古刹回来,就一直昏迷着。他一个人在昭阳内殿之中照顾她,而萧翎就在外殿里。 他望着萧翾绝世的容颜,却心猿意马,最后站起来,站在内殿与外殿的门门前,静静地听着萧翎说话。 他们的距离还是太远了,偶尔有夜风,才能吹过来她几句零星的,含义不明的话。 等到他终于恋恋不舍地走回萧翾窗前,还来不及说什么,先受了她一个莫名其妙的耳光。 他是面首,说白了也不过如奴仆低贱,他没有什么可辨驳的。 可是她又要他去将殷观若唤进来,让萧翎离开,他对上了萧翾的眼神,顷刻之间就知道她的怒气是从何处而来的了。 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他太无能,根本无法违逆萧翾的命令。 后来他同萧翎一起从昭阳殿中出来,顶着面上的那一个鲜明掌印。 她站在殿前的广场之上,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 他记得那么清楚,可后来的话,他已然都没有好好再听了。 月色如玉,又如何能有他身边美人如玉。但是他知道,他也只能就这样远远地欣赏而已。 她没有关心他面上的伤,便已经是对他最大的关怀。 他想,他既然已经再不能得到她,那么他应当能得到绿绮。 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他不希望他仍旧是一无所有的。 于是他听从了裴俶的话,任由他安排了那些事,而后也如同寻常面首一般在萧翾面前邀宠。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了萧翾因何将他留在身旁,也知道如何去走一条捷径。 再后来,他和萧翎再有交集,是因为他做了更不堪的事,也越加狼狈。 她站在他面前,什么都没有问他。后来他们独自呆在同一间屋子里,她也没有再同他说一句话。 他是没有勇气开口,也害怕她开口。他们分明已经连朋友都不算是,可是她对他,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体谅。 便是那一夜,她也没有叫他难堪。他最怕在她面前狼狈。 幸而此刻他站在城楼之上,再望向东边,也望不见远在山阴城中的萧翎。 低头看一看,不过十数丈,这就已经是他的一生了。 他静静地等待着远处的萧翾与殷观若纵马走到城楼之下,他也将他的一生,回忆到最后快乐的时候。 那是他与萧翎告别的那一次。 他知道他的人生不会再如她一般漫长,会像那一年初遇,晴雪院中的梨花一般,一下子什么都已经释然了。 他为她送行,在天心亭中,为她弹奏了一曲,用的是十一娘留给他的那把古琴。 “出墙花,当路柳。借问芳心谁有。红解笑,绿能颦。千般恼乱春。” “北来人,南去客。朝暮等闲攀折。怜晚芳,惜残阳。情知枉断肠。” 籍籍无名的深夜里,他都是听着清漏的声音,一夜一夜捱到天明的。 他也没有机会与资格同她诉一诉衷肠,不光光是因为他的身份。 也是因为他发觉了她真正的爱人,他早已经明白,也应该明白,她是从来没有爱过他的,一点也没有。 一个字一个字,唱出来都是他的心间血。 可萧翎听完了他所演奏的这一曲《更漏子》,他分明看见了她眼中的一点迷茫。 然而她还是笑的满是欢悦,就如同晴雪院中,开的最好的一朵梨花。她说,只是很可惜,再也听不见江琴师的琴声了。 无愁无怨的少女,便是一身缟素,惆怅东栏一株雪,也是无比鲜妍美丽的。 他看着她从花园之中离开,穿过了园中的木桥,明月忽到树,她清辉满身,却艳丽过桥边芍药。 情知枉断肠,于绿绮是,于她也是。 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这一夜,也是她最后一次听到他的琴声了。 而他最后一次抚琴,拂到满手鲜血,绿绮是假的,曲中情致也是假的,没有谁亏欠谁了。 今夜是七夕,天明之后,牛郎与织女便又要分开了。天上又闻伤短别,人间虚说誓长生。 他同萧翾说的话,当然是不算数的。 萧翾和殷观若已经走到近处了,他心里那个声音又无比响亮起来。 “我的人生,早在发现自己永远也得不到某些东西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他已经明白了,亦不想再挣扎了。 他是绿绮的陪葬品。 第505章 中箭 观若不想再将时间浪费在与这个疯子的谈话上,她拿着她的剑,晏既留给她的剑,朝着那些绛衣士兵走过去。 她以为他们会转过身来同她交战的,她要保护这些青衣女官,保护丹阳城中无辜蒙难的百姓。 可是那些士兵甚至宁肯站在远处任由她劈砍,也不肯向她挥动他们的剑。 观若知道对于敌人她不该抱有任何的怜悯,可是数名士兵的血溅在她身上,到底还是让她失去了理智。 她转过身去朝着裴俶大喊,“裴灵献,你让他们动手!动手!” 保护自己,消灭敌人是正当的。可是在战场上束手就擒,任由敌人的刀剑落在自己身上,那不是正义。 裴俶缓缓地朝着她走过去,偶尔用右手的剑格挡开想要围住他,不让他朝着观若走过去的青衣女官。 而后他的剑没入了她们的身体里,尚未凋零的绿叶,被人折断在了夏夜的微风里。 裴俶走到观若身旁的时候,原本一身月白衣袍,已经被鲜血染的斑斑驳驳。 他总是比常人更苍白几分的面庞之上,也是如此。 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故意要让旁人的血染在他的衣襟上,染在他的面颊上,那是他最喜欢的图卷。 这是嗜血的妖魔,最想要看见的情形。 裴俶抓着观若的肩膀,迫着她去看城中漫天的火光,“阿若,你知道着火的那些地方,都是哪里吗?” 城中四角,无一幸免。 观若脑海中一片混乱,无意识地顺着裴俶的思路走,“那是……那是城中的粮仓,裴灵献,你……” 他很快打断了观若的话,令她的愤怒也戛然而止,变作了对未知的恐慌。 “丹阳城不仅仅有地上城,还有地下城,这是我为你精心布置的牢笼。” “这些士兵原本都藏在百姓家中,就和他们的子孙一般生活着。阿若,为什么你和晏明之,居然都没有发现不对呢?” 如今是战时,大多数的青壮年男子都征召入伍,百姓家中,应当都只剩下年老与年幼的男子。 没有人告诉她这件事。他们只是在刚刚入城时搜查了一番,而后便再没有打过百姓的主意。 百姓家中,地下城…… 她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萧鹇和萧鹞过世的事情之上,一直在提防着裴俶的阴谋,最终决定主动出击消灭那个阴谋家。 却原来,她们的敌人根本就不在数百里之外的山阴城,居然就在她们脚下。 裴俶没有给予观若抒发愤怒的机会,“阿若,不光是粮仓而已。还有水井。” “城中各处水井的位置,我都很清楚,我会叫人投石灰下去的。井水顷刻就会沸腾起来,没有人敢靠近。” “等石灰不够了,我就再叫人投毒,城中的人,谁都不要再想喝到一口水。” 他向观若诉说着自己的计划,话语之中无比得意。 观若也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她举起了手中的剑。 还没有等到剑落下来,一支流矢便没入了她的右胸,她再握不住手中的剑。 她朝着地面无力地坠落下去,眼中只有那把先她一步落在地上的宝剑,“阿若!” 是她最厌恶的那个人接住了她。 剧烈的疼痛一点一点侵蚀着她的理智,她握着自己胸前的那支箭,鲜血顷刻染红了她的手。 有人在朝着这边跑过来,她听见了裴俶愤怒的声音,“孟移!谁让你出手伤她的!” “孟移”,是一个很熟悉的名字。 观若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疼痛撕扯,在一点一点的溃散,将要陷入黑暗之中。 她拼命地强迫自己回想起这个名字,她需要保持清醒。 她听不清孟移说了什么,总之裴俶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她身上。 他难得的露出了着急的神情,“阿若,你不要睡,你要清醒着。我马上就找人给你拔箭,你不要睡着!” 观若看见了裴俶眼中的慌乱,这比回忆那个名字更加能让她保持清醒。 裴俶烧毁粮仓,断了城中百姓的用水,是要迫她就范。 可是就范也分很多种。他是要所有的萧氏士兵,加上城中人为她和萧翾陪葬,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裴俶今日并不想要她死,她只要不死,就还能同他谈一谈条件。 萧鹇身死,而后是萧鹞,再到今日的崔晔,都是他的计谋。地下城,百姓家中的士兵,都是他为今日而做的布置。 他究竟在图谋什么? “裴灵献,我的士兵会战斗至最后一刻的。” 他们周围已经安静下来了,不再有厮杀声,厮杀声被阻隔在城外。 无数的青衣女官倒在地上,连同谢家着绛紫色衣的士兵,他们都无声无息了。 裴俶的手按在观若的手上,阻止着更多的鲜血从伤口处涌出来。 孟移也已经离开了,他是遵从裴俶的吩咐,去为她找一个能够拔箭的大夫来。 “阿若,”他问着她,终于不是方才那副讨人厌的丑角模样了。“留在丹阳城中的原本就是老弱病残,你还有多少士兵能战?” 他的语气温柔,“即便你有士兵能战,谢家也有数倍于你的士兵守在城外,虎视眈眈。” “而且我也在城中,城中还有其他的士兵。你的士兵杀死一个谢家士兵,我就会让他们将城中的一户无辜百姓灭门。” “你不要再负隅顽抗了,不要这样残忍。” 对无辜之人举起屠刀的妖邪,居然劝她向善,叫她不要残忍。 观若想要从他怀中挣扎起来,她不过稍微动了动,便又有大片的鲜血涌到他们的指缝之中,将他们手心的纹路描画一遍。 痛,实在是痛,好像比前生她中了毒,一口一口呕出血来的时候还要痛。 在河东的树林之中,晏既中箭的时候,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勇气和决心,才能带着她一路向前疾驰的。 观若越过裴俶的肩膀,望着城楼上仍然在奋力厮杀的士兵。 他们不会想要做逃兵的,丹阳失守,意味着之前那些士兵的白白牺牲。 他们也不能让出那些已经向前走的儿郎身后的位置,任由敌人将他们轻易地围住,腹背夹击。 他们不能输,她不能输。 “将存必死之心,兵无存活之意。” 观若的目光收回来,“裴灵献,就算是我和大人都不在了,萧氏也不会输的。” 静夜之中,忽而传来一阵细微的,婴儿啼哭的声音。 第506章 阐明 裴俶很快笑了起来,将观若抱起来,一脚踹开了一旁百姓的家门,那是那阵哭声所传来之处。 年轻的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被吓的瑟瑟发抖,径直跪在了裴俶面前。 裴俶并没有理会她,只是四下看了看,将观若轻轻地放在了房中的床榻上。 他是背对着那个妇人的,口中说着好话,面上却只有嘲弄。只有观若能发觉。 “娘子不必害怕,只是我妻子方才受了伤,我们无处可去,所以才在此地暂避而已。” 年轻的妇人满脸泪水,慢慢地转过身来,满眼祈求地望着裴俶,“郎君……郎君与娘子可以在此处暂避,只是恐怕这里也不安全。” 她的目光落在裴俶满身的血迹上,眼中写着明明白白的畏惧。 “妾这个孩子……孩子年纪太小了,总是在哭,妾实在是没有办法……” 每一个字都是颤抖着的,战争给她带来了太多的阴影。孩子无知,也幸而是还不懂恐惧。 裴俶转过身去面对着她,“不知道娘子家中可有什么食物,能给我的妻子充饥。她在方才的战斗中受了伤,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他伸出手去,将那个妇人从地上仿佛好心地搀扶了起来。 而后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手里的孩子,“娘子不必害怕,只管放心去。我会替你看好这个孩子的。” 也不知道是裴俶的神情太过吓人,还是出于母亲的本能,她看起来并不想把她的孩子交给裴俶。 只是她根本也毫无办法反抗一个看起来比她强壮的多的男子。只好另辟蹊径,跪到了观若床前。 “您是萧家的士兵吧,妾这就去给您弄些吃的过来,求求您照顾一下我的孩子,他是个好孩子,平日里很乖的……” 观若并不知道裴俶的用意,可是此时她的心天然地偏在这妇人身上,“你放心,我会照看好他的。” 她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若是她有一面铜镜,便会发觉,她此时的脸色要比裴俶还要更苍白。 待到那妇人转身出去,裴俶便抱着那个仍然哭泣不止的孩子坐在了观若身旁。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可是我看这孩子莫名觉得有些讨厌,想来想去……我觉得他有些像晏明之。” 观若不想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她失去了太多的血,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可是她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她不能让自己这样的不负责任。 “阿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那个妇人先支走吗?” 他知道观若并不想理会她,并没有留下太久的空白。 “在一个母亲面前杀死她的孩子,未免也太过残忍了。我也还是可以有一点人性的,不想听你骂我。” 观若骤然睁开了眼睛,裴俶也没有理会她。 “阿若,‘将存必死之心’,你已经没有存活之意,你应该也不在乎看着这个孩子先死在你面前吧?” 观若被他的话所惑,仿佛又一下子看见了李玄耀,看见了那个被摔在地上的孩子,看见周身都散发着绝望的吕婕妤。 万念俱灰。 “裴灵献!” 观若想要坐起来,这支箭却像是已经将她钉在了床上,她根本就动弹不得。 她想用她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话来咒骂他,可是她知道这是没有用的。 她也能感觉到,她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地流失掉。她只能抓紧所有的时间,完成这一次谈话。 “你的条件是什么?” 裴俶已经将那个孩子放在了一旁,任由他大声哭泣,盖过了他们的声音。 “你跟我到薛郡去,而后进行宫,重新做梁帝的妃嫔。” 不等观若皱眉,他很快说下去,“不会很长久的,梁帝的气数将尽了,只差这最后一招了。” “到时候我坐拥梁帝所拥有的这些,阿若,你做我真正的妻子。” 观若想要大笑,她没有听过比这更荒谬的话了。可是她轻轻咳了一声,喉头又涌上来鲜血,令她觉得无比不适。 裴俶仍然在努力地解释着,努力地想要让她动心。 “我到会稽郡去,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帮梁帝打仗,只是替梁帝寻找你,替我自己将你从萧翾身边,晏明之身边带离而已。” “谢家人的死活我并不在乎,萧氏的基业,将来我也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图谋。都会在我脚下的。” “攻打萧氏,就是攻打萧翾。萧翾气数已尽了,你已不在,萧翎不足为惧。” “所以丹阳城的这些残兵,我也根本就看不上。” 观若轻轻地扯了扯嘴角。 原来他自己也知道他是个不足以取信于人的小人,便只能以利益来向她阐明他的目的了。 “萧翾不能死在你手里,萧翎不能死。” 裴俶接上了她的话,“晏明之是不是也不能死?他是被谢氏的士兵围住的,他的生死,不是我说了算的。” “阿若,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观若静静地望着他,“可是你没有反驳我,告诉我萧翎的死你也是无能为力的。萧翎和晏明之,他们的处境是一样的。” 她沉思了片刻,已经明白裴俶的今日的话中不实之处究竟在哪里。 “他和萧翎只是被谢氏的军队牵制住了,你杀不了他的。” 这是一个好消息,尽管她与晏既今生,或许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如从前一般毫无芥蒂地相见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终究是随着他们的选择,旁人的选择,越来越远了。 裴俶很快便承认了,“的确如此,不过要毁灭丹阳城,你最好还是相信我,我可以做到。” “我的命,换萧大人的命,换阿翎的命,还有晏明之与满城士兵的,是不是很划算?” 观若还是想笑,她甚至觉得右胸上的伤口都不是那样疼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今生居然还要以一个妃子的面目,去面对梁帝。 她想起了梁帝在吴越之地广征窈窕,想起了萧翾给她看的那一幅属于燕德妃的画像。 观若畅快地笑出来,在那个孩子的哭声里。 她的命还换了丹阳城中无数百姓的性命,他们会感激她,还是继续憎恶她? 观若提出了她最后的一个条件,“裴灵献,我还要见萧大人一面。” 第507章 秋夕——正文番外(十七) “晏明之,唱一首歌来听一听吧。” 萧翎坐在草叶之上,篝火之前,伸出手,静静地感受着火焰散落于四周的温度。 他们中了裴俶的计,以为山阴城中兵力不足,贸然开始攻城之后,很快便被埋伏于城外的谢氏精兵,以及一些玄衣人包围,成了瓮中之鳖,待人捉取。 谢氏有数倍于他们的兵力,那些莫名其妙的玄衣人更是能以一当十,天明之后他们就要开始突围,这是一场生死之战。 晏既沉默地用树枝翻动着篝火之中的木柴,令它们能够燃尽,燃烧起更大的火焰,带给他们其实也并不十分需要的温暖。 萧翎见晏既并没有理会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子,击打在了晏既手中的树枝之上,一下子将他的思绪捣乱了。 于是他放下了树枝,神色不善地望向了萧翎。 晏既是杀伐决断的将军,此时冷眼望向一个年轻女子,萧翎当然也是懂得害怕的,不自觉缩了缩身体。 “我方才说,晏明之,唱一首歌来听一听吧。”他越是正经,萧翎便越想同他开玩笑。 晏既仍然不说话,伏珺只好出来打着圆场,“明之,明日虽然是生死之局,可你早已经做了诸般布置。” “又与萧氏通力合作,我们会和以前一样化险为夷的。” “今夜双星同照,已无诗酒相伴,便不要如此沉闷严肃,苦中作乐,也是能鼓舞士气的好事。” 萧翎听见伏珺说到“双星同照”,才想起来原来今夜是七夕之夜。沅沅不在她身旁的时候,她总是记不住日子。 也就不再要烤火了,转而将手放在身后,支撑着身体,静静地注视着天幕。 “天上低昂仰旧,人间儿女成狂。晏明之,我看你也不是纯然在担心明日的事,你是想念阿若了,对不对?” 晏既没有理会她,只是捡起方才那根树枝,重新拨弄着眼前的篝火。 她也想念沅沅了。离开她之后,沅沅一定日夜都想念她,尤其是这样的日子里。 只是她的不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在她眼中,总是世间有趣的事更多。 “从前在萧宅中——无论是哪里的萧宅,我和阿若都是朝夕相处的,我知道她很多事。” “况且上一次我同你解释了上元之夜的事,你难道不是欠了我的人情,应当还我么?” 伏珺便忍不住笑起来,“上元之夜的事,我们其实当晚就已经参透了。” “更何况这件事原本也是萧将军你惹出来的,自己解开了误会,难道还想要我们明之感激你么?” “嗐。”萧翎恼怒地望向了伏珺,埋怨道:“伏大人,你到底向着哪一边说话啊?你是不是不想听晏明之唱歌了?” 伏珺才刻意地掩了口,笑着道:“萧大人说的不错,是我失言了。” “今日要明之开口唱歌,和萧大人开口谈起殷大人的事,只怕是同样困难,不如你们做一个交换,一首歌换一件事,如何?” 总归晏既的歌与萧翎所说的事,她都想听。 历经丹阳城中事,她觉得她已经不认得殷观若了。 像是有一个人同她共用了一具身体,一张脸,继承了她的记忆,却将她的思想与行事全部改变了。 萧翎又坐直了,笑着拍手道:“这个主意不错,到底还是伏大人的想法最多,难怪在议事之时,总是能提出那么多有用的建议。” 伏珺令她高兴了,她也不吝啬于夸奖他。 她朝着晏既眨了眨眼,“晏明之,这个主意如何?” “你放心,我知道叫你开口唱歌很难,我心中与阿若有关的事却很多。所以你一首歌能换我几件事,甚至能向我提问,如何?” 晏既一直低头看着面前的篝火,又片刻之后,才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仰头望着天穹。 低声歌唱起来,“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只四句而已,声音越来越高,传入千人万人心中,也渐渐凉下了萧翎要拿他取笑的心思,竟让她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她原本是想要为难为难他的,谁让他方才用那样的神情来恫吓她。 可是听完他所歌之曲,听见曲中明明白白的思念,她也不忍心再为难他了。 萧翎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的语气又低沉下去,提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阿若在萧家,过得快乐吗?” 一路行军,他对萧翎也有几分了解,知道她恐怕要觉得被冒犯,又道:“我知道她心中那些理想,知道她想要改变的事,做到的事。” “一个人心中有了所求之物的时候,她才是一个健全完整的人。” “可是我只想知道,在这个过程中,她快乐么?” 能够让她过的幸福,拥有希望能拥有的所有,这是他的心愿。 萧翎想了想,回答他,“阿若在我三姐身边,每一日都过得很充实。” “每一日躺下来,闭上眼睛的时候,回顾这一日,都会觉得与昨日不同,是充满着意义的。” “我三姐教了她很多东西,她很愿意学,也都学的很好。谋略、投壶、骑马、射箭、剑术,甚至喝酒。” “有一些她如今已经不在我之下,更有一些,她已经强出我许多了。” 快乐不快乐,不是外人能评说的。她只能告诉他,阿若每一日都是如何度过的而已。 “她刚刚到达萧家的时候是如何,我其实并不清楚。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新年的第一日,我三姐如往常一般,令人投壶给她看。” “阿若并不会投壶。”晏既听着萧翎的话,不自觉开口道。 前生在云蔚山的时候,曾经他们去山脚下的镇子里赶集,遇见有人投壶为戏,他原本也想要去试一试的。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总是想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出一出风头。 可是观若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投壶的热闹,遇见一旁有人卖茉莉花,便不自觉被吸引了过去。 那一日他们身上没有带什么钱,手里的所有,都变成了一串一串的茉莉花,戴在她如花瓣莹白的皓腕之上。 年少如花朵娇嫩的女子,总是最喜欢鲜花的。她似乎总是更偏爱素雅的花朵。 “是,那时的阿若的确不会投壶。我三姐手把手地教她,她也不过投中了那唯一的一支而已。” “我投壶从未赢过旁人,那是唯一的一次。不过到如今,也还是唯一的一次。” 她自诩“善于投壶”,其实从未赢过,虚张声势而已。 “到第二年除夕之时,我就已经完全及不上她了,还要她手下留情,才勉强从我三姐那里得到一点彩头。” 是要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将这样的事做得好的。她从来没有这样的兴趣和毅力,不像观若,总是想着要做到最好。 “同样的事……”萧翎想起来她们刚刚被萧翾撮合,准备同彼此做朋友的时候。 “阿若是害怕马的,晏明之,你应该知道的,对不对?” 他当然知道,前生就知道了。她分明是害怕马的,只有他在的时候,她才能和踏莎和平共处。 可是今生,她已经能和他一起纵马飞驰了。 见晏既没有回答她,萧翎还以为他是不知道,满脸鄙夷。 “我和阿若第一次单独相处,就是在马场上——可不是我三姐虐待她,是她自己愿意学马术的。” “我一见到她,见到她看着马厩里那些良马的样子,就知道她其实是害怕的。” “可是那一日她不过也只是找了一匹性情最为温顺的马,没有犹豫什么,便上马与我一起在马场上漫步了。” 那一日其实她们也提到了晏明之,她还问过她,他是什么样子。人生际遇,令她今夜听着桥畔乌鹊声,与晏明之同命运。 “在她第一次出门跑马那一次,我和她在三姐的昭阳殿里闲聊了许多。” 那一夜是萧翾从郊外古刹见过萧鹞回来,半途晕倒了。 “我便问阿若,她怎么会愿意学马术,怎么会敢于第一次出门,就去山路上跑马的。” 有人就死在那一日的山中,连她这样大胆的人,都不敢在下雨天去。 “她回答我说,她曾经见过有一个人,为了保护她,深受重伤也在纵马飞驰的样子。” “那一日的三姐令她想到了他,而她不想总是被人保护,被人照顾。她希望能骑着马,奔赴更辽阔的天地,拥有更广阔的自由。” 她没有告诉她那个人是谁。 但是她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盈满温情,又最终转为遗憾的眼睛,一下子就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是她的心上人,是此刻自己眼前,坐于星河之下,遥遥思念她的晏明之。 萧翎从来都是一个对万物都充满好奇的人,于是她问他,“阿若所说的那一日,你们发生了什么?” 晏既很快就回答她了,“在河东的一片树林里,我被裴灵献暗算,中了一箭。当时不知发生何事,我害怕还有危险,因此在树林中纵马疾驰。” 萧翎听完才知道,原来就是这一夜的事。 她又道:“这件事阿若是同我说过的,还添上了一点,你或许不知道的事。” 她没有卖关子,“那一日她进树林之中,在各处都捡了松果做了记号。” “后来裴灵献改动了那些记号,她沿着它们往回走,原本是该走向他的。” “结果被你截了胡,让她先遇上了你。裴灵献一时生气,便暗中射了你一箭。” 当时阿若的原话是,“若是晏明之知道自己是白挨了一箭,不知道该有多生气。” 她的眼睛里,最开始的时候有笑意,很快又转为了各在天一涯的惆怅。 今夜萧翎提起来,就是幸灾乐祸地等着晏既生气。等到来日,她也好学给阿若听。 结果晏既并没有,他只是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又好像有些高兴。 他甚至有些稚气地道:“所以缘分天定,哪怕他裴灵献用尽心机,阿若最终也会走向我。” 为自己心爱的女人,挨一箭又如何。是男人的自尊心,和竞争本能。 一旁的伏珺忽而叹道,“那一夜是我粗心,并没有察觉出来殷姑娘害怕马,还让她一个人骑着踏莎在树林里走。” 萧翎低头笑了笑,“在她学会骑马之前,她唯一不害怕的马,大概就是踏莎了。” 她又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扔在了晏既面前,“哎,你知不知道阿若的那匹马——就是死在庐江城楼下的那一匹,叫什么名字?” 这一次晏既并没有生气,重又望向了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烈烈火光勾勒出少年人面颊之上的线条,在沉沉夜色里,将他的五官都描绘了一遍。 是一张很俊俏的脸,远胜过她三姐藏在昭阳殿中那幅画之中的人。 “叫‘打萍’。‘身世飘零雨打萍’,我原本以为是她在自伤身世。知道后来我偶然知道了,原来你的战马叫做‘踏莎’。” 在生活许多不为人知的细微之处,她一直都是牵挂着他的。 萧翎一时间也感伤起来,想要问他当年究竟是做了什么错事,使得他们这样分开。 又觉得其实很没有必要问,她相信阿若自己的判断。 他们都还那样年轻,人生很长,便是有人拆却了鹊边桥,也并不代表佳期不再。 谈话至此,对面的人消沉下去,萧翎也保持了沉默。 她随手折下一旁的一朵野花,忽而道:“不如,我也来为你们唱一首歌吧。我从前跟着我三姐身边最出色的歌女学过歌唱。” 伏珺望着她友好地笑了笑。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出墙花,当路柳。借问芳心谁有。红解笑,绿能颦。千般恼乱春。” “北来人,南去客。朝暮等闲攀折。怜晚芳,惜残阳。情知枉断肠。”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唱起了这首歌来,她脑海里一瞬间就只剩下了这首歌而已。 一直到这一首歌唱完了,她茫然地抹了自己的眼角一把,发觉有泪,她才想起来,这首歌是谁唱给她听的。 是她很久很久之前,情窦初开,朦朦胧胧喜欢过的男子。 也有这样的一个七夕,她兴冲冲地回到了萧宅里,回到了妙音殿里。 萤火而今,飞破秋夕。最后,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后来做了她三姐的面首,情知枉断肠。 她面前的火光,渐渐地不再那样明亮了。曙光欲现,天上的牛女分开了。 第508章 符离 观若和裴俶坐在马车的对角,静静地望着马车之外。这是她此刻能距离裴俶最远的距离。 她右胸上的伤实在太重,失了太多血,只能无力地倚靠在马车壁上。 当然,此刻她是和裴俶在一起,往后他们又是同路之人,她不必掩饰她的虚弱。 他们是在一处山坡之上,远处是丹阳城门,是被谢家的士兵围住的丹阳城门。 萧氏的士兵仍然在与他们交战,已经一天一夜了。观若甚至看见了陆嫣,她也仍然在人群中间,被几个谢氏的士兵团团围住。 观若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不自觉坐直了身体。 陆嫣绝不能死。萧翾重病,无人可以依仗。若是陆嫣再倒下,难道要让什么都不懂的萧鹮来主事么? 察觉到观若的动作,裴俶冷然道:“我可没有答应你,能够不让陆嫣死。” “南郡的水土到底是怎么回事,养出来一个个母夜叉,连我的人,都有好几个是死在她手里的。” 裴俶方才下车去望过风,随手折下来一枝草叶,叼在嘴边,十分散漫的样子。 看人厮杀,天昏地暗,他还能有这样的心情。 女子上战场,面对的不仅是敌人的刀剑,还有口舌。 “裴灵献。”观若不忍心再看陆嫣,只是定定地望着裴俶。 “若是你答应我的事情有一件做不到,你也达不成你的目的。” 裴俶望着她,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而后挥了挥手。 很快有人离开了观若的视线,更多的玄衣人出现在了谢氏士兵身后,与萧氏士兵成围攻之势。 那些玄衣人是新加入战场的,战力远在谢家那些鏖战许久的士兵之上,且人数众多,并没有过多久,一切战争便都平息了。 裴俶眼看着他的那些士兵离开了战场,萧氏众人满脸茫然,又似得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乐趣一般,微笑起来。 他坐在马车边沿,日光均匀地洒落在他的面庞之上。 他的眼睛永远是很明亮的,仿佛不是日阳之光,而是他自己发出的光芒。 这一匹狼,眼睛在白日里也会发光。观若的手藏在身后,不自觉握成了拳。 “阿若,我的符离军,你觉得如何?” 他问了这个问题,自鸣得意,也没有忘了同观若解释意思,“符离在羌语之中,是‘狼’的意思。” 观若冷笑了一下,“狼?南郡南羌聚集之地也有狼么?我看,不过都是狗罢了。” 观若也是用羌语来说“狗”这个字的。 萧翾的羌语很好,萧翎也会一些,有一次萧翎和她出门,在路边见了一只很可爱的狗,她就是在那时教会观若的。 裴俶一下子也被观若的话给吸引了,就是她贬损她,他也并不在意。 “阿若,你居然会说羌语?往后我来教你,好不好?” 观若别过了脸去,“不必麻烦裴大人了,我并不感兴趣。与其浪费时间,不如早些送我去见大人。” 如今裴俶这个“裴大人”,可是货真价实的了。等将她送回梁帝身边,他不知道又要做什么大人了。 两品、一品,梁帝心腹之人。 “别急。你要见萧翾,总要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 他似乎是觉得日光过于炽热了,放下了车帘,使得车厢又变成了封闭的空间。 “阿若,你就不好奇,我从哪里得来的军队么?” 观若轻轻笑了笑,“我方才的话还没有说完,你的军队不仅仅是狗,还是梁帝的走狗。” 裴俶随手捡起了落在车厢地面上的宫扇,为观若扇着风。 “用梁帝的军队,去杀死隶属于梁帝的谢氏军队,阿若,你是血流的太多了,脑子也不清醒了?” “在萧翾身边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观若立刻反唇相讥,“你要送我回梁帝身边做一只笼中雀,雀鸟而已,何须思考?” 正中裴俶下怀,“阿若,看来你还是对反驳我这件事最有兴趣。” 观若保持了沉默。她就知道,对付裴俶这样的人,诋毁无用,夸赞无用,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回应。 若说这支军队并非从梁帝处得来,那她也的确想知道裴俶究竟是从何得来的这样的军队。 裴俶仍然为观若扇着风,试图驱散马车之中的闷热。 “阿若,你不要忘了,我在河东可是有一座金矿的。有这样的一座金矿,要拉起来这样一支队伍,又怎会是难事呢?” “阿若,在进宫之前,你应该最知道钱财有多重要了。” 那些事情距离观若好像都足够远了。 到了南郡之后,她的生活很快就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充斥着,将这些她原本以为不重要的事,都从她脑海中排除出去了。 “不,在那个时候,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父亲的爱。” 她心中很快又一片冰凉,“也是,毕竟我早已经见识过裴大人的军队了。青华山夜袭,叫我日夜难忘。” “裴大人的金矿,想必也是前生所知,今生才早早下了手吧。” 同裴俶相比,她的重生简直是太弱势了。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得到,只怀揣着对晏既错误的恨。 裴俶很快点了点头,语气又散漫起来,“前生这座金矿为裴沽所得,靠着它,他可是将晏家压制的死死的。” “也就是后来晏明之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连出几计,才帮着晏晰之那个废物拿下了河东。” “那时我毫无先机,看着晏晰之一次又一次地出些昏招,就是抓不住重点,裴沽那样得意,可真是将我气的半死。” 观若打断了他的话,“裴大人难道真的不知道晏明之是从何处冒出来,又究竟是因何彩心灰意冷,回到军营中的么?” 若按晏既之意,做了手脚的分明就是裴俶自己。云蔚山在河东,他是知道的。 听罢观若的话,裴俶随意的靠在了板壁上,“看起来晏明之在你面前,真是进了我不少的谗言。” 他望着她,目光之中写满了暧昧。自去年中秋之时分别,他们已经将有一年不见了。 裴俶好像成长了许多,更像是一个男人,而非少年了,“阿若,我对你可是一见钟情,我怎么舍得对你下手。” “一见钟情?”观若仿佛被这个词吸引,慢慢地坐直了身体,靠近了裴俶。 她问着他,与他四目相对,目光之中有无尽温情,“裴灵献,你爱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