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救赎》 舞厅的明艳玫瑰 崔蒂细瞧着镜中的自己,化妆镜的暖黄灯光几乎为她冰冷的肌肤带来一丝暖意,她检查眼尾、鼻翼、嘴角,还有脖子上的彩妆,最后又沾了点散粉扫在眼下,希望可以把那层始终抹不去的阴影弄淡点。 镜中反映的女人如此美丽,就像她小时候从地上纸片看见的女星一样,即使仅是一截被蹂躪过的碎片,上头的女郎仍然风姿绰约,妆容精緻、衣衫华美,一双勾人的媚眼,以及娇嫩饱满的双唇。崔蒂看着自己上满发捲的头发,可惜她再怎么努力染过,也只能得到这种暗金色。不过舞厅里要嘛是能照瞎眼睛的舞台聚光灯,不然就是灰暗到让人找不着桌上饮料的壁灯,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她并非天生金发。 叩叩!粗鲁的敲门声响起,崔蒂从容拆下一个个发捲。 随着短促的静默,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沉进胃里。 叩叩! 「杭特小姐?您在吗?」外头的人开始不耐烦了,但崔蒂仍是慢条斯理地整理秀发,她将发丝全部聚拢在一侧肩上,拿起桌上的铝罐一阵猛喷。 应声,不应声,有什么差别?结局都是一样的。 下一秒,原本等在门外的男子直接跨进化妆间,他的冷漠神情难得有些顏色,看来这次真的很着急。 「这什么意思?你都是这样闯进淑女的更衣间吗?」崔蒂与镜中那对冰蓝色眼眸对视,她注意到丝质浴衣滑落肩头,却没有伸手整理。 「老闆要您去包厢,他正在等您。」男人语气有礼,眼底却没有温度。 「他可以等,」崔蒂扯开嘴角,露出所有进来这间舞厅的男人皆得见的笑容,「既然他都可以让我昨天等到半夜了,我当然也可以。」 「杭特小姐,请您不要为难我。」 崔蒂已经没有兴趣尝试让这平板的声音有些许起伏,他们通常都很有礼貌,直到那位“老闆”特许动手为止。 「出去。」崔蒂将脸偏向门口那侧,看清楚这次守门人的脸。这位男士的脸很乾净,也许又是新招募的人吧。 「杭特小姐?」他蹙眉,并往前踏了一步,彷彿崔蒂再拒绝一次,就决定拽住她的手臂往外拖。 「我说,你不是要让我穿着浴袍去见老闆吧?要让我快点弄好就滚开。」 崔蒂这才正式看了对方一眼,摆出她最鄙夷的神情,接着走到一排礼服前面。门在身后关上了,崔蒂不担心有人会闯进来,因为没人想惹祸。 而她,就是这里最大的麻烦。 崔蒂换上一件香檳色单肩短礼服,搭配老闆前次送的白色貂皮围巾,确定过这双新送来的细跟凉鞋不会让自己摔个狗吃屎之后,她便在那位面容乾净整洁的男士护送下,来到舞厅内最恶名昭彰的包厢内。 「阿,我的金丝雀终于愿意露脸了吗?」柯尔先生─也就是舞厅老闆─就坐在正对门口的暗红色皮沙发上,对崔蒂露出欢快的微笑。她儿时曾经看过家里那隻灰斑长毛猫如何猎捕粗心停在厨房窗台上的小麻雀,这便是柯尔先生看她的样子,戏謔、专注,充满残酷的愉悦。 这间包厢里还有别人,隔在她与柯尔先生之间,有另一名身穿黑色长大衣的男子,他的油头原本应该一丝不苟,但想必…柯尔先生已经热切招呼过客人。不过这位陌生人仍能挺起胸膛坐着,恐怕她是来得太早了。 护送崔蒂进来的男子没有离开房间,他将门带上后,便站到一旁待命,如同房间内的其他护卫一样。崔蒂直直走向舞厅老闆,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即便皮草不小心扫过中间那名倒楣鬼也不曾将视线从她的囚禁者脸上移开。 「亲爱的柯尔先生,昨晚我可差点就为您成了隻夜鶯呢。」崔蒂将手滑进柯尔先生向上敞开的掌心,对方在她手背印上一吻,即便隔着丝质手套,那股热气仍让她作噁。 「瞧瞧是谁不高兴了,我处理好事情可是马上赶过来了。」崔蒂笑得甜腻,倚着柯尔先生身侧坐下,一如同往常让他搂着自己的腰际,她伸手抚过对方菱角分明的面孔,黝黑的皮肤泛着薄薄一层油光,崔蒂立刻将香檳桶的布巾浸入冰块水里,为柯尔先生轻柔按压面部。 「谁说不高兴了,我担心您一整夜,柯尔先生总是不明白。」崔蒂彷彿听着别人用自己的嗓音说话,她在心中警惕着,千万不要让眼神涣散下来,柯尔先生会发现的。 对方显然很满意,他握住崔蒂原本擦试着的双手,用力捏了一下。 「我会补偿你的,这不就带礼物给你了吗?」柯尔先生从她身旁移开,将双臂往后靠向椅背,脸正对着包厢中央的人。他那双棕色眸子在黑暗中仍然闪烁着光芒。 崔蒂理过礼服的皱褶,顺着柯尔先生的视线往那名陌生男子望了一眼。她蛾眉轻蹙,嘴唇不认同得抿起。这算哪门子礼物? 「好奇的小丝雀,你不想凑近一点看吗?」柯尔先生充满耐心的语气让她听了寒毛直竖,她下意识回头望向他,彷彿徵求父亲许可的小女孩。柯尔先生毫不意外地点头鼓励她,崔蒂只好起身走到陌生人面前。 这人坐姿过分挺拔,身上也是一套上好西装,素黑色长大衣下,搭配的是白衬衫与深驼色背心、深棕色西装外套以及同色系的西装裤,不过西装裤上还有着低调的格纹。他的脸藏在灯光暗处,崔蒂怀疑这正是柯尔先生的精心设计,在她刚被“招募”到这个组织底下时,柯尔先生总会带着几位面容白净的小伙子给她作伴,一方面是为了监视她的分毫举动,另一方面是获得残忍的乐趣。他们总是会在崔蒂多露出半分微笑、多触碰半秒、晚几步离开后被折磨至死,柯尔先生也总是要崔蒂看着他们付出代价。 她第一次吐了,于是柯尔先生也教训了她,那时候她还傻傻地哭着问他原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我看你做这种事?」 「别人只能垂涎你、渴望你,但你永远是我的。别忘记是谁把你从那堆被火烧塌的废墟里救出来。」崔蒂永远忘不了那时候柯尔先生的表情,彷彿在对不懂世事的婴孩解释一般,眼中的慈爱与怜悯,跟那双沾满血和唾液的手形成鲜明对比。崔蒂越有情绪,他就越兴奋;即便她现在几乎都能保持漠然的神色,他仍然能得到他想要的,突然的喘息、微颤的眼睫,还有很多、很多的请求。 不过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崔蒂没有理由相信柯尔先生故技重施,他喜欢新鲜、刺激的点子。 崔蒂单手插腰站在她的礼物面前,重心放在身体一侧,该死的壁灯!她的裙襬都要贴上这个男人的膝头了,却仍然看不明白他的长相,要不是刚刚门缝透出的光线指引她方向,恐怕她会直接一头撞向包厢另一端的墙! 也许是因为她的注视,对方似乎也正盯着她瞧,至少,崔蒂很确定他的脸仰向自己,也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男子的双手被紧紧缚在背后。几撮短发散在额前,接着一对浓眉,崔蒂放胆倾身靠近,想更仔细看出对方的样貌,但随着她看得越清楚,一股猝不及防的恶寒瞬间从脚底一路窜上背脊。 「小金丝雀瞧得如何?让我为你们两位引荐一下,这位包厢内最光彩夺目的美人儿,便是我刚在车上与您提到的杭特小姐;而这位担任赔罪礼物的好傢伙,正是下东城有名的…」 “比昂奇先生。” 柯尔先生语音未落,崔蒂已经在心里说出答案。 她从没想过会再见到这张脸,时至今日,她仍会在许多夜里梦到他救自己脱离这里,这比梦见如何被柯尔先生细心折磨糟糕太多了。 他不会来的,崔蒂心知肚明,在那次火场里,比昂奇先生不是已经做出抉择了吗?崔蒂是可以被牺牲的。 比昂奇先生是否已经在她踏进包厢时便认出了她?崔蒂无从确认,比昂奇仍旧是这副没有情绪的脸,他的容貌没有太多变化,白皙的肌肤可比女人,然而长时在外奔波又疏于保养,使得肌理比她印象中粗糙了一些,被寒风刮出的晕红浮在双颊上,挺鼻、薄唇,下巴理得光滑、整洁。即便身陷困境,比昂奇先生也不会使出半点眼色,他沉稳回应崔蒂的注视,几乎就跟稍早替她守门的男子一样冷淡,几乎是。 「比昂奇先生很英俊吧!我们的小金丝雀就喜欢白净、整洁的小伙子,不过比昂奇先生没有之前那些小子年轻,这点你不会跟我计较吧?」 崔蒂隔着空气沿着比昂奇先生的俊脸描绘,最后将指尖落在他微敞的衣领,她紧盯整身衣着最凌乱、起皱的背心边缘,高声说道:「这是什么?这符合与淑女会面的衣着标准吗,比昂奇先生?」崔蒂痛恨这种装模作样的嗓音,但她最好认真扮演自己的角色。为了他们两人都好。 比昂奇先生低下目光,回答:「外面谣传这间舞厅有位高雅的女士,仪容与谈吐都令人心醉神驰,口风再紧的人都会在她面前诚实坦荡。我很荣幸亲眼见到您的芳容,杭特小姐。」崔蒂听了,脸上的笑容转瞬消逝半分。 「原谅比昂奇先生吧,崔蒂。」柯尔先生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她风情万种得回身望去,挑着眉,柯尔先生没有被这副姿态吸引,反是饶富兴味得盯着比昂奇先生瞧。「我没来得及知会比昂奇先生这场会面,但怎么能让你失望呢?」 崔蒂耸肩,将身上这条皮草围巾套向始终面不改色的男人,她边把玩着皮毛,边围着对方绕圈。 「所以,就这样了?我可以把礼物领走了?您是在打发我吗?」 蓬松、细软的貂毛随着崔蒂抚弄,不断拂过比昂奇先生的耳朵与后颈,她知道这让他很不舒服,可是他却没有表现出来。 「哈哈哈哈哈—你是在这舞厅里待傻了吗?游戏规则不是这样的,宝贝。」柯尔先生放声大笑,同时不忘嘲弄她一番。 「喔?」崔蒂走回比昂奇先生面前,挑衅似地坐上对方的大腿,双手环上他的颈脖。「所以,你是要我在您面前拆礼物囉?」 崔蒂几乎是刚碰到这男人的身体时,就知道这身衣物之下藏着许多伤,她还没将所有体重落到比昂奇身上,就已经听见对方一阵突兀的轻叹。然而,比昂奇的眉宇之间仍未见一丝波澜。 「他让你迫不及待吗?」柯尔先生故作轻松的说道,但崔蒂不用回头也可以看见那副嫉妒、愤恨的神情,藏在宛若大方绅士的面容下。 崔蒂察觉气氛因为自己的举措开始紧张,她伸手扣住比昂奇先生的下顎,并施了力道让他能侧过脸望着自己,对方毫无起伏的两口深潭映照出崔蒂浓妆艳抹的脸。 至少他下巴没断,崔蒂更进一步将脸凑上去,在迅速瞄进衬衫下的胸膛后便立刻松手。那一片片的大面积瘀青不是很严重,柯尔先生是手下留情了。 「脸是俊得可以。」崔蒂几乎是故意用力压下对方的大腿后再起身,比昂奇先生嚥了口口水,希望柯尔先生隔着这段距离还能看见这幕。她将围巾留在比昂奇先生身上,接着说:「但我偏好隐私。」崔蒂意有所指得朝老闆微笑,接着径直往门口离去。 「也许等你们聊完之后,再把他带来给我也不迟。」她头也不回,冷声拋出这句话。守门人徐徐站定门前,崔蒂瞇眼看向他,对方没有回视,也不为所动。 「身为我旗下歷来最优秀的情报员,小金丝雀,你觉得自己可以使鲜少开金口的比昂奇先生侃侃而谈吗?」 「你有看过哪次我在工作时,被你这群手下围绕过吗?」崔蒂不再陪笑,她慍怒得咬牙说道。「请问这样我要如何得到你想知道的情报?」 崔蒂旋身,双手环抱胸前,她不满得噘起上唇,即便柯尔先生神色冷峻得让人双脚发软,她也没打算软下姿态。 片刻过去,柯尔先生举起双手投降,他好声好气得说:「我会很安静的,就像这包厢里的其他人。在你对我摆态子的时候,没有人能注意到他们确实存在,不是吗?」 崔蒂深吸一口气,伸手将散落的发丝挥向背后。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你想知道什么?」 「给我点惊喜,如何?」柯尔先生话中有话,这是新游戏,崔蒂明白了。 记忆中的眼眸 比昂奇在女人进来包厢时便有股难以名状的预感,当她与班杰明.柯尔上演那齣亲暱的戏码时,他几乎怀疑起自己从不说谎的直觉出了差错,直到她信步向自己走来,比昂奇立刻从那双冰蓝色双眸认出凯萨琳。 崔蒂.杭特。 她不仅仅是改了名字,容貌、身姿、谈吐与一顰一笑都成了另一个模样,她甚至将一头棕发染成暗金色,但比昂奇永远认得那双淡色眼睛。凯萨琳直到把脸凑近时,才认出他来。 凯萨琳─或该说崔蒂.杭特─原本是他安插在乔瑟夫.柯尔名下俱乐部的间谍,她是由比昂奇一手培育出来的天生好手,直到这场出乎意料的会面以前,他一直以为凯萨琳死在俱乐部的废墟底下。比昂奇曾经下令彻查附近所有医院的烧烫伤患名单,也曾去过停尸间查看被烧死的无名尸,比昂奇没有明白自己心里面的感受意味着什么,但它妨碍了自己赖以维生的各种交易,所以他停止这场无谓的搜索,专注在一贯的目标上。 然而凯萨琳其实一直都在这里吗?就这么刚好在班杰明.柯尔手上?更重要的问题是,崔蒂.杭特究竟为谁工作? 她表面上极度顺从,却又在任何可能的缝隙间与班杰明拉扯,不过凯萨琳早已比他印象中嫻熟更多,从左右轻摆的腰际,到娇嗔、微慍的语气,若不是比昂奇屈居劣势,他几乎可以称得上在享受一齣好戏。 「比昂奇先生很英俊吧!我们的小金丝雀就喜欢白净、整洁的小伙子,不过比昂奇先生没有之前那些小子年轻,这点你不会跟我计较吧?」 莫非凯萨琳成了班杰明.柯尔的禁臠?如果是,那已经持续多久了?比昂奇看到一簇光芒从凯萨琳绝美的眼瞳中闪过。他当初没有选择她,凯萨琳记得。 那次在俱乐部的突袭战出了差错,一名白痴在舞台上逃跑时不慎跌倒,想藉由拉住一旁帘幕止住衝势,却把大片布帘扯碎,盖住了舞台边缘打光用的火炬上,火焰瞬间舔拭俱乐部内的木质建材。 当时,比昂奇选择救下身分曝光的线人,而不是同在现场,以舞女身分卧底的凯萨琳。这是合理的抉择,比昂奇时至今日仍会下出同样决断,那为什么他此刻却在凯萨琳的目光里感到苦涩? 「这是什么?这符合与淑女会面的衣着标准吗,比昂奇先生?」凯萨琳点在他衣领上的指尖十分冰凉,隔着衬衫他仍然能感受到。她的皮肤苍白好多,即便她此刻美得令人屏息,却仍像一朵缺乏日晒的枯萎花朵,少了勃勃生气。 凯萨琳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将舞厅红牌的形象呈现得活灵活现,无论是习惯使然,或刻意为之,比昂奇也应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他从容回应:「外面谣传这间舞厅有位高雅的女士,仪容与谈吐都令人心醉神驰,口风再紧的人都会在她面前诚实坦荡。我很荣幸亲眼见到您的芳容,杭特小姐。」 凯萨琳的笑容消失,她很讨厌他这样说话吧? 不要心软,凯萨琳,他忍不住在心中提醒,现在还不行。 下一秒,崔蒂的形象再次鲜活起来,凯萨琳将皮草围巾套向自己,并像猫儿一般轻移、环伺。黛博夫人肯定会讚许她现在的行为,比昂奇第一次将凯萨琳介绍给这位专门传授在地下社会周旋女子仪态的夫人时,对方便对凯萨琳另眼相看。 「您是从哪里找来这位清丽的美人儿,比昂奇先生?教堂后面的小巷吗?」黛博夫人几乎是对他投以称讚的目光,而她可是很难被取悦的尊贵女士。比昂奇没有搭话,黛博夫人也没预期得到回应,她可以教会凯萨琳他所无法指导的技巧:取悦男人,以及如何自保。 凯萨琳曾是一位会因为裙襬不足在坐下时盖住膝盖而难为情的女人,当比昂奇第一次看见她舞女装扮时,即便他不过是在数桌之远的暗处抬头一瞥,凯萨琳仍因为这一秒的注目羞红了脸。 比昂奇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他们是在布鲁克林渡船口附近见到第一次面。凯萨琳那时还是一头棕色长捲发,身上的衣着充满各种花纹与色彩,她在入冬时来到纽约这处大城市,且不知畏惧得隻身一人在其中游窜。 「好心的先生,请问往科尼岛的渡船口是往这个方向吗?」 好心的先生?比昂奇很少能感到出乎意料,但这个称呼倒是非常新鲜,他低头想看清楚是什么样好眼色的人会向他这种人搭话,然后就没有再忘记过那双彷彿被冰雪长驻的浅蓝色眼眸。 「恩。」比昂奇点头。 「喔…谢谢!」凯萨琳看起来就像披上所有衣物出门的小熊,比昂奇差点分不出她的长发与围巾的分界线在哪,她笑着与他道谢,比昂奇也礼貌回应。 当比昂奇将注意力放回原本的目标时,眼角馀光却看见一个突兀棕点渐渐放大,原来是凯萨琳又回头向他走来。 「方才忘了跟您自我介绍,我是凯萨琳.摩尔,真的很谢谢您的帮忙,城市里的人总是很…匆忙,您一定不知道我在这之前问过多少人去了。请问先生怎么称呼呢?」 她看起来很侷促不安,虽然正对着他,眼神却一直在他脸上游移,如果他让她不自在,为什么又要折回来?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摩尔小姐?」比昂奇浅浅一笑。 「阿…不,…也不是,你…唔…」看见对方开始在原地踱步,比昂奇忍不住怀疑起她的身分并非一位普通的游客,难道这是什么粗劣的突袭手法? 彷彿查觉到比昂奇的心思,凯萨琳立刻急忙得说:「抱歉!让您感到困扰了,真的很感谢您的协助。日安!」她甚至在转身时踉蹌一下,但比昂奇没来得及扶住她,女人便快步离去。 「摩尔小姐。」比昂奇出声叫唤,对方的身影在道路上僵直停顿,「冬季的科尼岛有许多设施没有开放。海风冷峻,请注意保暖。」 凯萨琳缓缓转头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惊讶,但温暖的笑意很快就从那副清丽容顏上绽放,她以有些用力过猛的音量说:「没关係!我喜欢看海!」 比昂奇早就没在听崔蒂.杭特与班杰明.柯尔的对话,绕在他脖子上的那条皮草不断拂过耳际,是他很不喜欢的触感,但与承受班杰明的指虎相比已经是种享受了。崔蒂不断挑衅的举止十分危险,包厢四周的保鑣全都绷紧了神经,却也不见眼前婀娜多姿的女子消停半刻,而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崔蒂坐上他的大腿时达到高潮。 班杰明没有打断他任何一根骨头,因为他只是想从施暴中获得乐趣,为了延长这种愉悦,最好保持玩物自主行走的能力。但崔蒂仍然放缓了力道,她为什么不乾脆坐上他的伤处?不待比昂奇暗自思索,崔蒂又伸手扣住他的下巴,用一种刻意的角度施力,比昂奇顺势看向怀中人儿,他很了解凯萨琳,她总以近乎傻气的诚实与他相处,让人既喜又忧;但他无法参透崔蒂的心思,她的举止、气息互相矛盾,情绪反覆得超出所谓“骄纵”,就像发条被转过紧的敲锣猴子娃娃,彷彿随时会发狂。 崔蒂作势要亲吻他,又在双唇即将相牴之际,戏謔得松开手。 「脸是俊得可以。」崔蒂故意在起身前用力压上他大腿的伤痕,他深吸一口气,除了疼痛以外,这也是一个值得留意的信号。崔蒂在掩护他们两人吗? 「但我偏好隐私。」崔蒂试图离开现场,但班杰明没有让她如愿。 班杰明不会知道崔蒂曾为他做事,当时凯萨琳的身分并未曝光,比昂奇特别针对这点下过功夫。柯尔兄弟知道俱乐部有奸细,但他们当时锁定的是后来被比昂奇救走的男性线人。 不过,针对班杰明将一名新进舞女吸收到组织内的举动,恐怕他也注意到凯萨琳的特殊之处,聪颖、机灵、勇敢,而且不像其他城市女子沾染世俗气息,这些特质都有利于从敌人口中套出情报。 班杰明早就想对比昂奇的势力下手了,他真的有耐心藏着凯萨琳,就为了在此刻对他施加报復吗?就这么一名被流落在火场等死的眼线?也许班杰明.柯尔没有他料想的那么粗心。 「你有看过哪次我在工作时,被你这群手下围绕过吗?请问这样我要如何得到你想知道的情报?」 崔蒂的耐心尽失,她正隔着比昂奇向他正对面的男人发怒。班杰明是个不吝嗇崭露钱财与力量的人,他不懂得避风头,更不屑在利益场合上避嫌,就像他那套剪裁合宜、用色大胆的西装,相较比昂奇偏好的大地色系,班杰明的银灰色西装与鲜红领巾十分醒目、时髦。他就是个会用女人出气的自大狂,比昂奇暗自希望班杰明不会在此刻对凯萨琳动手。比昂奇背对着凯萨琳,所以无法看见对方此刻的表情,她是正要屈服?还是仍昂起下巴不肯低头? “尼基应该差不多要到了吧。”比昂奇想道。 在一阵拉锯后,崔蒂暂时夺得局面的主控权。比昂奇听见跟鞋敲在磁砖上的声响,距离越来越近,原本半掛在他身上的那条围巾滑落,重新回到女主人手中,崔蒂再次来到他眼前,露出最明媚动人的微笑。 交锋 「请容我致歉,这…」崔蒂用指尖对着周围轻轻比划,「与我们舞厅惯常的待客之道相去甚远。让我们重新来过,好吗?我是崔蒂.杭特,亲爱的比昂奇先生。」 比昂奇先生仍然板着一张淡然面容,崔蒂莲步轻移至包厢一侧的迷你酒吧,选了瓶麦卡伦十八年雪莉桶单一纯麦威士忌,「来一点?」崔蒂微微侧过肩头问道。 「有位慧黠的夫人曾提点我,与女士交谈时最好保持清醒。尤其是对高贵的淑女。」崔蒂倒酒的动作毫无迟疑,丝质手套早被脱下放置一旁。 「真迷人。」崔蒂边说边从冰桶夹出一块老冰,「这杯算我的,别客气。」她用手腕轻摇杯身,然后来到比昂奇前方的桌缘坐下。 崔蒂将双脚交叠,裙摆随即滑到大腿根处,露出原本藏在下方的吊带丝袜。她倾身向前,将酒杯凑到比昂奇先生嘴边说:「我注意到您似乎不太方便,崔蒂冒昧代劳,还请比昂奇先生见谅。」 比昂奇被绑在背后的双手下意识使力一阵,他从不喝别人递过来的饮料,尤其不喝加了冰的威士忌。崔蒂见他仍抿着嘴唇,竟点头催促他,彷彿一位母亲鼓励不愿喝下药水的幼儿那般。 他最后只能屈从,从杯缘浅尝了一口,但崔蒂没有放过他,硬是使他不得不嚥下第二口。 「比昂奇…」崔蒂不似在称呼他,而是将这几段音节在口中缓缓咀嚼,「您是来自义大利哪里呢?」 拷问开始了。 「这取决于杭特小姐是问我父亲那边,或母亲那边。」 女子笑意渐深,「比昂奇先生这边呢?」 比昂奇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我是在纽约出生的。」 「土生土长的纽约客?」崔蒂惊讶得睁大双眼,「多么幸运呀!」 「杭特小姐喜欢纽约吗?」 「噢…我说了您可能不会相信,但这里才是我的全世界,所以我无法回答您自己到底喜不喜欢纽约。」崔蒂稍微收敛了笑容,眼睫顺着语句尾音低垂,模样惹人怜爱。 「杭特小姐不喜欢户外活动吗?」 「我很喜欢柯尔先生邀我去乡村避暑、兜风,但您明白的吧?有身分、地位的男人总是忙于公事。」崔蒂伸手将比昂奇散落前额的黑短发梳回原样。 「也有佳人日夜为您等候吗?」崔蒂将下巴搁在掌心,手肘撑在翘起的那隻腿上,她靠得离比昂奇先生很近,金色长瀑的尾端已经碰上对方的膝头。 「我不如柯尔先生幸运,能得到杭特小姐这般淑女赏识。」 「唤我崔蒂吧,比昂奇先生。」比昂奇先生是那种容易让女人失去自信的人,他面不改色的沉稳气度,既迷人,又使人怀疑自我。 崔蒂看起来美丽、纤细且隐隐流露着脆弱,比昂奇不自觉将开朗、温暖、有些害羞的凯萨琳与之对比,于是他头一回察觉,自己脑海中居然留有这么多关于凯萨琳的清晰印象。 班杰明.柯尔恰巧在此刻打了个大呵欠,比昂奇越过崔蒂的身影,看见对方在沙发上直起身,将脖子扭得喀喀作响。崔蒂改变原本倾身的姿态,转而将双手向后扶撑在桌面,她稍微侧过脸,耳际的发丝落下遮住一部份脸颊。 崔蒂知道柯尔先生不会有耐心让她从容按照自己的步调,所以她只好屏息等着发落。 「抱歉,小崔蒂,我想大家都有点无聊了。不如我们加快一下对话的进行速度,如何?问问比昂奇先生昨晚的哈德逊河景致。」 崔蒂在听见哈德逊河时,双眸明显闪烁,但她仍然顺着指示,开口向比昂奇问道:「我也喜欢看海呢,比昂奇先生。介意与我分享您昨日享受的美景吗?」 比昂奇没有错过崔蒂瞬间迟疑的眼神,更没有无视脑海中逐渐成形的结论。他决定拖延时间,于是说:「端看杭特小姐对哪个部分有兴趣。」 「恩…」崔蒂直起身,一手侧过腰际,另一手轻靠在下巴,「比昂奇先生是去看夕阳吗?」 「很可惜不是。我的双眼适应不了那样明亮的光线,而夜晚总是更适合我这种身分的人。」 「是真的很可惜呀!」崔蒂拿起放在一旁早已冰融的威士忌,啜饮一口,「我猜您不会是一个人吧?」她想起前阵子听见的风声,一场在哈德逊河畔进行的交易。 「…不完全是。」 崔蒂露出会意的笑容,她离开桌缘,绕过比昂奇先生,还有围困他的那张高背椅凳,说:「我很好奇,比昂奇昨晚邀请谁做伴呢?」她在比昂奇先生后方回过身,双眼直视一直在旁观看整场秀的柯尔先生,对方早已褪去偽装,目光冷峻得盯着她。 所以,她的情报出错了。 难道那场交易并非由卢切斯家族所主导?比昂奇先生为何涉入这场交易?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比昂奇先生没有应答。 崔蒂双手滑上比昂奇先生的肩头,缓缓抚向他的胸口,他们俩的脸颊几乎贴向彼此。 「柯尔先生是何时与您碰上面的呢?」崔蒂心里明白,无论怎么做,自己都是垂死挣扎。 突然,包厢内的壁灯闪烁,连同走廊明亮的灯光都暗下一阵。 崔蒂警戒得瞄向柯尔先生,舞厅老闆也注意到这场短促却不寻常的骚动,他示意最靠近门口的两位手下出去确认状况。当他回神迎向崔蒂的目光时,崔蒂可以看出他的耐性正迅速流失,但他仍然开口说:「抱歉打断你,请继续,小崔蒂。」 比昂奇先生被逮住是意外吗?崔蒂忍不住开始怀疑,但他束手就擒的动机是什么?自从乔瑟夫.柯尔的俱乐部毁于大火,他本人也死于这场火灾之后,柯尔家族便与比昂奇先生势不两立,但柯尔先生并没有取得全国委员会对于他抹杀比昂奇先生的许可;据崔蒂后来私自探查的情报,比昂奇先生同样因为那场意外得到制裁,直到现在,他仍然无法参与特定交易。 崔蒂的过往身分被掩盖得极好,除了比昂奇先生与他的副手尼基知道她曾是凯萨琳?摩尔之外,其他人只记得崔蒂.杭特。柯尔先生会从错误的情报怀疑崔蒂为比昂奇先生工作吗?那为什么不直接将她处理掉就好?不,他一定没有确定,只是心生怀疑。 虽然作为崔蒂仅仅五年,但这种生活彷彿已经持续了一辈子。 「不回答我吗?比昂奇先生。」崔蒂的胸口已经贴上比昂奇先生靠坐的椅背,她感觉自己的裙襬溜上臀际,后方有人发出不自在的轻咳,但没人会想付出多瞄上一眼的代价。 她也许会死在这里,现在,或之后? 崔蒂一手贴在比昂奇先生的胸膛,另一手摸向自己藏在裙襬内侧的小片锐利金属,心理寄望着后面拿枪的傢伙仍然对她裸露的身姿感到不自在,同时这条蓬松的皮草可以稍微替她的行为提供掩护。 隔着衣物,比昂奇先生的心跳稳定、有力,崔蒂不用想像也能看见那副沉着的俊容,专注、平静,同时有着让人心脏漏跳一拍的锐利视线。崔蒂将双唇靠向比昂奇先生耳边,他修剪整齐的鬓角刮过崔蒂的下巴,她感觉双眼突然一阵湿润,于是闭起眼睛。 「再见,比昂奇先生。」她轻吐气息。整座舞厅再次暗下,崔蒂趁势砍断绑住比昂奇先生双手的黑色束线带,她第一次如此感谢柯尔先生对于追求时髦的狂热,如果他用的是绳结,那崔蒂手上这把金属小刀将无用武之地。 她心一沉,等待亮光揭露自己的叛行,但这次电力不仅没有恢復,外头甚至传来枪响,包厢内外所有人开始大声吼叫,崔蒂听见柯尔先生似乎大吼着「带她离开!」,接着有人抓住她的手臂一拽。在一片漆黑中,崔蒂听见更多脚步声涌进包厢,于是原本抓住她的人松开手,枪声四起,崔蒂忍不住尖叫,然后有人将她撞倒在地。 崔蒂的行动刚好与尼基切断总电源的时刻一致,比昂奇没有浪费时间,迅速挣脱后,他伸手想将崔蒂带离包厢的中央区块,但有人比他快了一步,比昂奇连凯萨琳的衣角都没机会摸到。 于是比昂奇立刻依凭脑海中的印象,放倒原本站在墙边待命的其中一名守卫,抢过他手里的枪械,并依靠在墙边寻找掩护。他的人很快就攻进包厢,武器或手上持有小型照明,但他们并没有更多优势,包厢狭小、黑暗,里面还有需要营救的目标。 枪声四起,凯萨琳在应该是靠近门口的地方放声尖叫,比昂奇躲过一记黑暗中的猛拳,扣下板机,他越过尸体,朝凯萨琳衝去。然而双方混乱的激斗挡住比昂奇的去路,一张熟悉的面孔倏地出现在面前。 「老闆!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快点出去!」尼基的圆眼睛盛满喜悦,他是少数没有持配照明的人员,以免在找到营救目标时暴露位置。 「谁守在门口?」 「我们的人,老闆。」尼基边说边带着比昂奇撤离。 「“那位先生”安然无恙吗?」 「…是的。」 「你听起来不太满意。」有人拦截他们的去路,尼基用枪座朝那人的脑侧用力一敲,然后瞄准敌人的胸膛击发。 「您都已经将自己作为诱饵使他安全离开了,不是吗?但他居然没有为这场攻坚行动增援人手。」他们俩人已经撤离包厢,比昂奇在尼基的带领下穿越黑暗的走廊,「…但我真正气的是自己,居然没能更好的保护比昂奇先生,算什么二流副手。」 「你进攻的时机很刚好,尼基。」比昂奇在黑暗中微笑。 这时,电力恢復。尼基领头的步伐暂停,手里的衝锋枪对准前方;比昂奇则是举起手枪,注意后方动向。 「电力不应该这么快重啟的。」尼基放低声量说道。 「班杰明.柯尔很时髦,也许他在其他地方装了备用电源。」比昂奇平铺直叙,并示意尼基继续往前。 「就快到了,比昂奇先生。」尼基保证道。 一阵凌乱的步伐从前方转角传来,两人再次停下脚步,后背抵着转角处的墙壁,蓄势待发。 那阵脚步声急促、轻脆,而且听起来只属于单独一人。比昂奇身形一震,接着轻点尼基的肩头示意交换位置,他的副手二话不说,立刻将位置让给他。 比昂奇听着逐渐靠近的步伐,然后是饰品互相碰撞的细琐声响,他将头微微探过墙角,正巧看见凯萨琳仓皇的身影。她从与比昂奇平行的另一条走廊直直往前,完全没发现有两个人躲藏在这。 「老闆?」尼基抓住比昂奇的肩膀,阻止他正踏步向前的衝势。 「脱下你的外套。」比昂奇命令道,同时脱下自己的黑色大衣、西装外套。 「那是谁?」尼基即便满脸疑惑,仍旧俐落脱下外套,与自己的老闆交换过来。 「凯萨琳。」比昂奇套上接来的铁灰色外套,感觉自己的上身快将这件外套撑坏了。事后他得赔偿尼基一套全新的手工西装。 尼基彷彿是听见他讲了一则笑话般错愕,他张着嘴,却问不出任何问题。 「您确定吗?」尼基终于说道。 「你有在别处看过那双冰蓝色眼睛吗?」尼基沉默,「我也没有。」 「也许是我多管间事,但摩尔小姐已经离开我们五年了,您确定她…」 「是我离开她五年,」比昂奇打断道,「这是我欠她的。」 尼基看出比昂奇心意已决,便不再拖延时间,他提醒道:「这条走廊继续往前走,右转,就是后门出口。我会守到您出来为止。」 「十分鐘就好。」语毕,比昂奇立刻追上去。 过往馀音 那时凯萨琳才刚为比昂奇先生工作不久,她仍在整理宿舍里的所有物,准备隔日前往比昂奇先生为她准备的新住所。 凯萨琳原本想为自己在纽约找份与文章撰写有关的工作,并冀望着有一天能成为珍稀的女性作家之一,这份梦想在那晚的打包整理中令她特别惆悵。正当她想着是否要将眼前那台打字机转卖兑现时,突兀的煞车声从深夜窗外传来,她好奇探头往下看,竟觉得那辆车有些熟悉。 俩道人影进了凯萨琳居住的建筑物中,虽然因为夜色正深,使人无法看明白是谁晚归,但凯萨琳很肯定他们是男人,而她居住的是仅限女子的宿舍!凯萨琳听见楼梯间踉蹌的脚步声,急忙打开房门想一探究竟,然而尼基却搀扶着比昂奇先生直接挤了进来。 凯萨琳在确认没有任何人看见这幕之后,赶紧关起门,慌张地问:「你们怎么进来大门的,尼基?为什么将比昂奇先生带来这?这里是女子宿舍啊!」 尼基直接将人带到床上,凯萨琳赶紧将尚未包起的衣物、物件全部撤开,并抓了一条毯子盖住摆在地上尚未闔起的行李箱。里面装的全是她的贴身衣物,凯萨琳有些难为情得脸红起来。 「比昂奇先生怎么了?」见尼基没有应答,凯萨琳只好问点别的问题。 「中毒,摩尔小姐。是比昂奇先生吩咐我停靠在此,外头…有些眼线。」尼基很保守得说道。 凯萨琳二话不说,立刻放下自己卧房里唯一一扇小窗的帘幕,当尼基为比昂奇先生褪去部分衣物、鞋袜,以期对方舒适时,凯萨琳便拿出衣橱里的第二颗枕头垫高比昂奇先生的头,也将一件新毯子交给尼基。 「十分感谢。」尼基将比昂奇先生安置好后,迅速以手掌覆上对方的额头,确认体温。 「我得出去为比昂奇先生带药回来,麻烦摩尔小姐协助随时注意老闆的状况。」 「状况?什么状况?」凯萨琳跟着尼基一起来到门口。 「发烧、盗汗、痉挛、呕吐、昏睡…都有可能,摩尔小姐务必记下所有细节,这样我们才知道要给比昂奇先生吃什么药。」 「等等!我们不是要请医生开药给比昂奇先生吃吗?」凯萨琳在楼梯间尽量轻声道出自己的困惑与惊讶。 「比昂奇先生得撑到明日我们可以安全回家后,才能由私人医师诊断。既然这是女子宿舍,待会得请摩尔小姐下来一楼接过相关药品,我会让您知道我已抵达,请放心。」语毕,尼基头也不回地走了。 凯萨琳在原地呆立片刻,直到她听见一楼大门被带上后,才走回自己的房间。比昂奇先生在她床上闭着眼睛、嘴唇紧抿,额头渗出一层薄汗,凯萨琳拿起书桌下的珐瑯面盆,决定去公用浴室装点水。一打开房门,房东太太的脸瞬间凑近,把凯萨琳吓了一大跳。 「房东太太?」凯萨琳赶紧把门从身后关上,房东太太身着睡袍,一脸不悦得盯着她瞧。 「摩尔小姐,这大半夜的你不是还在整理行囊吧?」对方语气刻薄,想必半夜被吵醒一定为她本就不善的脸更添慍色。 「抱歉…房东太太,我明日一大早就得离开,今天又下班得晚…」 「我是很同情你们这些在城市讨生活的单身女人,时间观念颠三倒四,但也不用这样吵醒整栋楼的其他人吧。」 「真的很抱歉,我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不会再有声音了。」凯萨琳的人已经贴在墙上,但房东太太仍能步步进逼,她希望门后那位大男人这时候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可疑的声响。 房东太太勉强点头,然后又锐利看向凯萨琳手中的面盆,质问:「摩尔小姐,你这是半夜要用热水洗脸吗?」 房东太太讨厌别人不按照规定使用热水,因为加热器运作的声音会响彻整座一楼大厅。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盛点冷水擦擦手,您也知道房间打扫起来有点灰尘,我想说提着一盆水,就不会一直在走廊间走动了。」凯萨琳不断陪笑,好在房东太太接受了这份说词。 当凯萨琳以为她会直接走回一楼的卧房时,房东太太突然回身问:「你刚刚去一楼做什么?我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 凯萨琳双眼圆睁,想到尼基搀扶比昂奇先生破门而入的画面… 「噢…我下班回来的路上不知道把手套忘在哪了,还以为落在大门附近,结果看了看还是没找着。」凯萨琳撒了个十分拙劣的谎。 「什么顏色、款式?如果我找到了就告诉你。」 「嗯?不不,没关係的,那双手套也旧了,不劳烦您特意帮我找,谢谢房东太太。」 对方咕噥一阵后,才终于离开凯萨琳居住的楼层。凯萨琳赶紧把水装好了回房,并把门上那些本就不牢靠的锁全部锁上。她有些惊魂未定得回到比昂奇先生身边,他的嘴唇微微掀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比昂奇先生?」凯萨琳悄声唤道。 对方没有反应,凯萨琳随手拿起纸笔将这个症状记录下来,接着将毛巾浸入冷水后拧乾,开始为比昂奇先生擦拭冒汗的地方。 凯萨琳刚碰上比昂奇先生的颈项,便感到一阵异常的热气,她将被毯掀开一角查看,发现比昂奇先生的衬衫几乎湿透了。一想到他可能会因此着凉感冒,凯萨琳没有任何迟疑,立刻解开他的上衣扣子,凯萨琳不知道该拿这件汗湿的衬衫如何是好,但她可以待会请尼基处理这件事。 当她刚解到第三颗扣子时,比昂奇先生虚弱得按下她的手,凯萨琳抬头发现对方吃力得将眼睛撑开一条缝隙,眼神充满不同意。 「您会着凉的,比昂奇先生。」凯萨琳提醒道,才刚把手抽回,比昂奇先生又再次阻止她,只是这回他没能抓住凯萨琳,距离偏了。 「只是把身体擦乾,不会把衬衫全部脱下。如果您介意,我答应您会撇头不看,好吗?」 似笑非笑的表情短暂窜过比昂奇先生的面容,他再次闭起眼睛,手也终于安分下来。凯萨琳于是瞇着眼睛,用最窄的视野解开其他衣扣,然后扭过头,运用脑海中的想像,为比昂奇先生擦乾身体。实际施行后,凯萨琳终于发现自己的保证有点愚蠢,如果不用眼睛看,她要怎么避免触碰到不该触碰的肌肤区块? 「…谢谢你,凯西。」 那是比昂奇先生第一次用小名唤她,他的气息微弱,却难以掩饰感激。 凯萨琳从没忘记比昂奇先生那样唤她的声音。 「跟你走,然后呢?」凯萨琳淡然回道,「柯尔先生要是知道我是谁,他会放过我吗?比昂奇先生要如何保护我?将我藏起来?带在身边?」 比昂奇先生张口欲言,凯萨琳没有给他机会,继续说:「比昂奇先生有自己的责任,您会忙到抽不出时间陪伴我的。所以我得耐心等,等到您有时间可以回到我身边来,就像我现在过的生活一样。」 比昂奇先生的表情复杂,凯萨琳伤到他了吗? 「跟我走,你还会有自由。」 「不。不会有的,只要您是比昂奇先生,待在您身边,我永远不会自由。」凯萨琳背对比昂奇先生,用双手环抱着自己,指尖几乎要在裸露的手臂上划开血口。「…我不相信您,我没办法…」 比昂奇哑口无言,凯萨琳深知自己处境濒危,却无法再信任他了吗?彷彿有人狠狠往他腹部揍上一拳,比昂奇觉得痛苦难耐。 「尼基还在等您,比昂奇先生。请离开吧。」短短一句话,凯萨琳却感觉有玻璃卡在喉头,每次开口,都让她备感煎熬。 「我的提议依然有效,电话不变,改变主意了就让我知道。」 「我早忘了。」 凯萨琳屏息等着,比昂奇先生停顿一阵,接着毫不迟疑地离开了。房门开啟、关上,凯萨琳一直等到走廊的回音止息,才敢回头望向比昂奇先生方才站定的位置。 她小心翼翼靠近,彷彿比昂奇先生仍在原地等待。一张摆在门旁茶几上的纸片引起凯萨琳注意,她将那张名片拿到手上。上头印着一组号码,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资讯了。凯萨琳以为自己会哭,而且是嚎啕大哭,一口气将过去五年的委屈全部一哭而尽。 但她只觉得空虚、麻木。 凯萨琳坐回到化妆檯前,与镜中空洞、寂寥的冷色双眸互相瞪视,比昂奇先生留下的电话仍握在手中。 「老闆。」尼基在比昂奇大步靠近时,立刻打开后座车门。比昂奇滑进车内时,没有错过尼基往舞厅后门打量的视线。 「开车。」比昂奇在尼基坐定前下达指令,副手听命立刻催动油门,驶离这块是非之地。 「或许是我多管间事,但,摩尔小姐…」尼基没有勇气说完,惹得比昂奇一阵微慍。 「要问就快问。」 尼基从后视镜瞥了一眼自己老闆,然后清了清喉咙:「摩尔小姐仍然效忠比昂奇先生吗?」 「她救了我三次,却还是拒绝我。」比昂奇摇头苦笑,见尼基没有继续搭话,他转而看向窗外。夜幕来到尾声,隐隐一道光亮正欲从云层后方透出。 「您打算撒手不管吗,老闆?」 比昂奇的目光立刻透过后视镜扫向自己的副手,尼基看起来很专心在驾车,但感觉不太自在。他已经脱下比昂奇跟他交换的衣物,黑色大衣、深棕色西装外套妥善平铺放在比昂奇旁边的座位上。 比昂奇在后座有些困难地脱下尼基的外套,即便这件外套已经被撑到变形,他仍然将之对折,平舖在自己的衣物上。 「到家后,」比昂奇伸手扯了扯领口,「准备召开全国委员会。」 梦 「比昂奇先生?」 比昂奇从深色实木桌案前抬头,修长、高大的身形盘踞在房里那张真皮木椅上,他与桌子之间隔上一段距离,如此才能将一双长腿交叉而坐,比昂奇双手搁在扶手上,将脸微微侧向敞开的门扉。 凯萨琳站在书房门口,右身掩在半开的门后,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尼基应该还在前门送客。比昂奇甚少让凯萨琳进来这个房间,她今天一整个下午都待在隔壁房间向伊莲娜学习。伊莲娜是黛博夫人训练的小姐之一,当黛博夫人不方便对外授课时,便会派伊莲娜来到比昂奇的宅邸。 「今天的课程还顺利吗,摩尔小姐?」凯萨琳澄澈、明亮的冰蓝色双眸直视着他,比昂奇感觉自己稍微平静了下来。 彷彿获得珍贵的许可般,凯萨琳向他灿笑,并步进书房。她说:「伊莲娜小姐今天教我梳妆,您看。」凯萨琳侧过脸,拢了拢颈后的捲发,「这是我自己弄的,伊莲娜小姐还教我把前面的头发上捲,盘成一个立体的心型,她说这叫“胜利发捲”,从英国流行回来的!您觉得如何?」 从凯萨琳踏进门那刻起,比昂奇便察觉她今天的打扮稍有不同,看得出来伊莲娜小姐有将她精心打扮一番,相较往常性感、撩人的衣着,今天的凯萨琳看起来更为优雅、活泼。翠绿色丝质开襟衬衫、奶油黄的百褶长裙,裙子下摆镶有一圈与上衣同色的丝质饰带,深棕色皮带圈出凯萨琳的腰线,将她的双腿衬得十分修长,裹着透肤丝袜的脚踩着一双墨绿细跟皮鞋。 「这身打扮很适合你。今天伊莲娜小姐还教了些什么?」 凯萨琳眨眨眼,顿了半晌才回答:「噢…伊莲娜小姐还带我复习了很多次谈话技巧、餐席间的礼仪与互动,如何在微笑、眨眼的瞬间散发魅力,还有…」 看来伊莲娜小姐十分懂得利用时间,比昂奇心想。 他将原本交叠的双腿放下,让身子正对着边说话边手舞足蹈的凯萨琳,她描述得十分投入,偶尔还会瞄过来确认比昂奇有跟上故事节奏,当他们对视时─即便凯萨琳总会迅速移开视线─比昂奇仍能捕捉到那双眼眸底下闪烁的亮光。 凯萨琳从黛博夫人那边回来的头几次,总会被戴上不同顏色、长度、造型的假发,同时搭配形色各异的服装。黛博夫人的眼光极好,每次凯萨琳出现总会吸引到宅邸里的不同目光,直到有一天比昂奇亲自去黛博夫人的教室将凯萨琳接回来为止。 「金色、黑色?」黛博夫人一见到比昂奇先生便出声问道,直接略过前头应有的招呼。「还是红色?」她在提起红色时略微皱起眉头。 一看比昂奇没有回应,她十分有耐心得补充道:「我们在讨论凯萨琳的发色,比昂奇先生。棕发女孩满街都是,您若期望她在灯光幽暗的舞厅内引人注目,改变发色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比昂奇看着正在舞蹈室内练习的凯萨琳,一层薄汗覆在她的额间与后颈,为了缓和因为律动加速的心跳,凯萨琳鼓着红润的双颊用嘴吐息。她认真到没有注意时间,更没有发现隔着一道玻璃门对她投以注目的比昂奇。 「没有必要,保持原样就好。」比昂奇说得云淡风轻,而这就是他的最终答案。 原本与他并肩而立的黛博夫人此时转过身,眼神锐利,抿起红色薄唇,沉默一阵。 最后她耸耸肩,说:「您是老闆。」语毕,黛博夫人弹个响指,凯萨琳闻声停下练习,同时因为比昂奇出乎预料的现身,又仓皇、急促地鑽进另一道门后的更衣室换上乾净衣裳。 「…瞧我自顾自地说了那么多,比昂奇先生是不是觉得无聊了?」 凯萨琳的语气温柔合宜,比昂奇唯独透过她的表情与嘴角方能明白对方不同于他所见过的其他女人,是真心如此设想。 「我很高兴在经歷这么忙碌的下午之后,你还能如此有活力。辛苦你了。」比昂奇淡淡一笑。 凯萨琳顿了一下,然后垂下眼,伸手拨弄耳际的秀发。她噙着一抹笑,却似乎不想让比昂奇看见,可是晕红的脸颊仍旧无所遁藏。 比昂奇见过凯萨琳练习的模样,伊莲娜小姐似乎特别喜欢尼基担任她的助教,好让凯萨琳明白与男人互动时的真实状况。尼基第一次被邀请到隔壁房间时,这名得力助手居然露出十分抗拒的神色。 「你不会要跟我说,摩尔小姐没有得到你半分赏识吧?」那时候伊莲娜小姐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向尼基低声威胁道。 根据比昂奇的印象,尼基─他可谓心地善良的表兄─很得女人缘,也很会讨女人欢心,难得那次尼基面露难色,不断朝比昂奇的方向瞄去。 「看老闆做什么,比昂奇先生忙得很!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样扭扭捏捏。」伊莲娜说着便将手圈住尼基的臂膀,将人带往凯萨琳正练习着的房间。 比昂奇全程沉默得看着尼基被比自己个头还小的弱女子挟持,而当凯萨琳的声音透过微敞的门传来微弱回音时,比昂奇便起身来到门后。 尼基坐在正对门的沙发椅上,凯萨琳背对着比昂奇,试着运用伊莲娜小姐传授的技巧向对方调情。比昂奇没有见到伊莲娜的身影,想必她已经退到房间一角观察,同时避免凯萨琳被干扰的可能性。 虽然起头凯萨琳仍有些僵硬,但她很快就克服了紧张感,泰然自若得坐进尼基身旁。那时候的凯萨琳,与现在站在比昂奇眼前的她大不相同,镇静、机敏且大胆,儼然足以承担比昂奇即将交付给她的任务。那场练习在尼基偶然发现站在门后的比昂奇后迅速结束,伊莲娜小姐见状出声叨唸了尼基,而凯萨琳则是转过身深呼吸一阵。 「其实,我是过来请比昂奇先生帮忙的。」凯萨琳的双手轻轻交叠在腹前,若是一年前的凯萨琳,想必会直接在他面前拧绞手指吧。 「遇上麻烦了?」比昂奇的神色再次严肃起来。 「恩…其实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就只是…我现在正在练习双人舞,需要舞伴,伊莲娜小姐刚去问了尼基,但尼基似乎在忙,然后他要我进来问您,说是您会很乐意帮忙,而且刚好有空档?」语毕,凯萨琳悄悄深吸一口气,彷彿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比昂奇闻言起身,稍微拉整西装外套后扣起,接着来到凯萨琳面前,说:「这是我的荣幸,摩尔小姐。」 凯萨琳双颊上的緋红仍未褪去,她仰头看着他。比昂奇没有忘记彼此间的合作关係。 「这会是很好的练习机会。」比昂奇接着说道。 他走到书房门口,将拉门推到底,回身向凯萨琳发出邀请。于是他们一起来到隔壁的起居室,这间宽敞的房内有座復古雕花壁炉,壁炉前方有两张极为舒适的单人沙发,除了沙发间的小茶几外,房间一角还有张置放留声机的圆桌,这些就是此处摆放的全部家具。 凯萨琳直直走向角落的留声机,将针头轻轻搭上黑胶唱盘,柔和的乐声响起。当女性歌嗓从中传唱时,凯萨琳仍站在桌边没有移动。 「凯萨琳,你刚刚说是练习哪一种舞?」比昂奇首先开口问道。 凯萨琳彷彿从梦中惊醒般,瞬间旋过身回答:「社交舞!最一般的那种…」她的语音渐弱,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就像他们第一次在布鲁克林见到面时的模样。 「还是比昂奇先生比较喜欢爵士乐?我可以翻翻伊莲娜小姐带来的唱片…」不待凯萨琳转头翻找,比昂奇已经来到面前,接过她原在空中挥舞的双手。 「有荣幸与你跳支舞吗?」比昂奇微笑,虽然这过程有些颠倒,但他可不希望凯萨琳继续在这台机器前踌躇、犹豫。 她看起来有些惊讶,虽然左手是搭上了比昂奇的掌心,但右手却迟迟不敢碰触他的后颈。随着乐曲轻柔流泻,比昂奇先是将凯萨琳的身子揽近,接着才牵起她的右手贴上自己的颈项。 「我让你感到紧张吗?」比昂奇感觉到凯萨琳抬头仰望的视线,于是低下头问道。 凯萨琳闻起来有股鳶尾花的香气,恰巧呼应她田纳西州的出生,比昂奇带着她在偌大的空间里缓慢旋转,凯萨琳没有错落任何步伐,比昂奇从胸口感受到她温热的呼息。 「有谁能在比昂奇先生面前不感到紧张的吗?」凯萨琳语气中纯粹的疑惑逗笑了他。 「他们有理当如此的原因。那你呢?」 凯萨琳低下视线,比昂奇决定不追究这个答案。 「你会见到更多比我有权势的人,凯西。他们多半使人畏惧、难以亲近,这时候你能做的,就是尽力隐藏从胃部翻上的紧张感。保持镇静,否则他们会立刻察觉出来。」比昂奇低声说道,怀中的凯萨琳闻言点头,比昂奇感觉搁在他颈后的纤柔指尖稍微放松了一些。 当两人几乎将房间晃过一周后,凯萨琳突然将头靠上比昂奇的胸膛,比昂奇见状,便将脚步放缓,同时把两人原本在半空中交握的双手,转而贴上自己的肩窝,好让凯萨琳能更不费力得继续共舞。 「…你仍然坚持要参与这次行动?」比昂奇尽量语气平静地问道,但他心中另外藏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宛如一道汹涌翻腾的暗流,使得比昂奇不禁握紧掌中柔荑,这份举动使得原本在怀里歇息的凯萨琳再次抬头望向他。 这是今天的第二次,比昂奇在这双冷冽的眸色中得到平静。 凯萨琳微笑,毫不迟疑地回应:「当然。」 比昂奇点头,凯萨琳再次回到他心上,两人沉默得继续共舞一阵,直到乐音止歇。 经商之道 比昂奇在黑暗的卧房里睁大眼睛,顺过呼吸后,他才从床上缓缓坐起,拉下一旁桌灯的黄铜鍊条。外头天正亮着,只是当他终于回到家休息时,尼基帮他把房内的窗帘全拉上了。 他梦见了凯萨琳。 他梦见那天两人在起居室共舞的场景,那是五年前的事。比昂奇记得就在同一个礼拜,凯萨琳开始在乔瑟夫.柯尔的俱乐部中担任舞女的卧底身分。凯萨琳的身影未曾造访过比昂奇稀少的梦境,直到他见到崔蒂.杭特为止。 比昂奇顺着额侧将发丝向后梳理服贴,门外楼梯处响起的脚步声引起他的注意。下一秒,尼基敲过门后直接进来,身后跟着与比昂奇长期合作的私人医生。 「原来您已经醒过来了,比昂奇先生。」尼基略显惊讶的声调中不乏敬佩之情,他立刻示意医生进行诊断。 「恕我冒昧,比昂奇阁下,必须请您将睡袍脱下。」医生直接从旁拉过一张椅凳来到床边坐下,接着将诊疗包敞开放在脚边。他弯腰从中取出听诊器时,比昂奇已经解开全部釦子,让上衣褪至腰际处,但没有完全脱下。 老医师对于比昂奇没有彻底执行医嘱毫不介意,面对他身上多处的瘀血、挫伤,他甚至连挑眉都没有。 「一场硬仗,嗯?」医生不断用手触摸、按压比昂奇身上的各处伤口,比昂奇则静静等待医师完成诊疗。 「有伤到内脏吗?」尼基询问道。 「这很难说,比昂奇阁下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阿。」医生向比昂奇投以关切的目光。 「抱歉,习惯使然。」比昂奇终于开口说道。 医生心不在焉得点点头,对于这位秘密病患的行径早已司空见惯。他听过比昂奇的心律与肺部之后,说:「比起担心比昂奇阁下的内脏,骨头挫伤倒是更令我忧虑。您是否觉得有哪个区块特别疼痛呢?」 「我只觉得全身都不舒服。」比昂奇如实说出心里的想法。 「我接老闆回来时,他走路顺畅、肌肉反应良好,行动起来不致于僵硬。回来宅邸后,也就稍作休憩一阵,期间没有发烧、呕吐。您现在会感到头晕吗,比昂奇先生?」尼基虽然不是医科出身,但他们家一直都以药剂师为业,对于不同伤病的症状判断还是有其水准。 「没有。」 医生向尼基点头,透露出一丝微妙的感激之意。他接着说:「现在,请阁下将双臂高举,是否在某种程度会感到不适?或是在某个高度感到刺痛?」 比昂奇依照指示,将双手高举至耳边,说:「左边肋骨、右手肘很紧,后面肩胛特别…不舒服。」 「好的,您可以将衣服穿上了。麻烦您下床走动,我还需要确认您下身的伤口。」 「不必,班杰明只针对我的躯干而已。」比昂奇好整以暇得整理仪容,无视医师脸上闪过困惑的表情,也决定暂不理会尼基闻言握紧的拳头。 「那好吧。我会开一些止痛药给您,针对比较严重的肿胀、瘀血,建议您这两天先冰敷观察。右手肘的伤势比较严重,请您暂时不要以右手做…任何可能使伤势恶化的动作,」医生意有所指得看向比昂奇,「但也不要搁着不动,要让里面淤积的体液能够循环代谢。另外,还请比昂奇阁下这几天尽量不要抽菸,酒的话一天不要超过两次,每次差不多一个威士忌杯。」 老医师边说边开了张医嘱,转身交给尼基,然后他将医疗包收好、放回椅凳后,便向比昂奇欠身告辞。尼基将医生送到宅邸门口,吩咐其他手下将老医师送回家,接着又迅速来到比昂奇的卧房内。 尼基进门时,比昂奇正起身离开床舖,他拿起原本铺在床另一侧的深灰棉质浴袍,套在有白色细直条纹的天蓝睡衣外面。比昂奇的动作不似平常俐落,他先将右手套进袖子内,把领口拉到肩头后,左手才又往后套进另一边的袖子里。 「会议将在五天后召开,三大家族的族长都确定会出席,另外还有水牛城跟芝加哥的代表,目前剩费城还没给出答覆。」尼基将门带上后,便切入正题向老闆汇报,他的视线随着比昂奇移动,对方正为自己倒上一份常温威士忌。 「这么快就要喝上第一杯了吗?」尼基皱眉,此时他心中的药剂师更胜黑帮副手的身分。 「我全身都疼。」比昂奇啜饮一口,然后坐进一旁的扶手椅中。 「酒精不利于身体消炎,我待会儿就去药局领药给您。」尼基巡梭房内一阵,确认比昂奇一切所需无虞,「我们从舞厅离开时,您看起来并不受伤势困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恶化如此迅速吗?」 比昂奇灌上一大口,杯内瞬间剩下三分之一。他看着手中盛装琥珀液体的玻璃容器,幽幽说道:「凯萨琳给了我止痛剂,混在加冰的威士忌里强迫我灌下。」 尼基沉默,他小心翼翼得望向弓背而坐的比昂奇,然后不太自在地伸手搔抓一头金棕色捲发。看见老闆明明满腹思绪,却又闭口不言,尼基决定暂时先担任起远房表兄的身分,他抓了老医生刚刚坐的那张椅凳,来到这位既使人畏惧又令人好奇的远房表弟面前。 「想谈谈吗?」尼基清了清喉咙,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这样跟老闆说话,比昂奇比他老练,身型也更高壮。 他可是鼎鼎大名的马尔切洛.维托.比昂奇,是为尼基报家人血仇的大恩人,若不是比昂奇夫人记得自己有位阿姨嫁给姓里佐的药剂师,尼基其实没有立场蒙受比昂奇家族的恩惠。 「你希望我跟你谈什么?」比昂奇维持一贯平淡的语调,然后将最后三分之一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摩尔小姐。」尼基接过比昂奇手中的空杯,放回摆满各式烈酒的桌面,「你们怎么在那里见到面的?她为什么会在那?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今天的问题很多。」比昂奇躺进扶手椅柔软的椅背中,他耸耸肩,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墨潭般的双眸向上盯着天花板。 「凯萨琳已经是班杰明.柯尔的情人了,也许这是表面的偽装,但无疑她是班杰明重要的情报来源。依照班杰明私人的僻好跟强烈的控制慾,凯萨琳应该不是会上舞台表演的舞女,但她绝对会隻身出现在某个重要情报源的桌边。崔蒂.杭特是她现在的名字,非常熟练、果断,不仅能适时随机应变,甚至不在乎那条裙子遮不住自己的大腿。」 尼基皱紧眉头,关于崔蒂.杭特的描述,与他脑海中有关摩尔小姐的记忆十分衝突。摩尔小姐是天生好手没错,却也是界线十分明确的女子。 「班杰明.柯尔派摩尔小姐向您问话?」 比昂奇发出短促的笑声,接着回答:「一开始是的。但后来接受试验的不是我,班杰明已经怀疑起凯萨琳的身份。」 「他有什么理由起疑?这五年来我们未曾与摩尔小姐接触,而在五年前,我们已经针对她的背景下过功夫。」 「也许他没有那么愚蠢,也许,他还有那么一点乔瑟夫的狡獪。」比昂奇伸手摸向右手肘的肿胀处,这道伤对身为右撇子的他而言很不妙。 「然后,摩尔小姐在套话的过程里给您止痛剂?」 「恩。」 尼基双手在胸前交叉,他挺起上身,表情介于诧异和称讚之间。 「摩尔小姐没有离开,那她知道自己的身分遭疑吗?」 「在我告诉她之前,她早已有所察觉。」比昂奇低下头,对上尼基的双眼,他们都是一双黑色眼睛,但是尼基的上下眼睫都比他略长一些。 「摩尔小姐拒绝离开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她没办法再信任我了。」比昂奇回得既快又流畅,彷彿这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但尼基明白这事非同小可。 「…当时我们根本不知道摩尔小姐会在那一天的那个时段登台表演。」尼基语气谨慎得陈述道。 「她只会记得我救了另外一个人,原因根本不重要。」 「可是这影响了您所有可能的判断,」尼基提高了音量,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如果当时我们不是以为会由另一位小姐登台演出,线人进场的时机就不一样了。」 「提早或延后,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精准预判当天那位应该表演的舞者居然会临时身体不适,又恰巧选了凯萨琳顶替演出。」比昂奇的脸色突然严峻起来,「你觉得我会因为任何因素,而选择不救下一秒可能就被击毙的合作对象?」 尼基舔了舔嘴唇,他甚少面对老闆这分神色,比昂奇一直对他以礼相待。尼基在这道锐利的目光里低下视线,他松开原本环在胸前的双手,转而将掌心抵在膝头。尼基沉吟片刻,最后说道:「不,您不会。但我相信,若您知道摩尔小姐当时就在现场,一定会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因为向忠实的合作伙伴提供保护,一直是比昂奇家族的核心价值与经商之道,而您尤其如此。」 比昂奇闔上双眼,将额头靠向撑在扶手处的左手虎口,食指在眉宇间摩娑。酒精开始发挥效用,为他消去身上一部分不适,但比昂奇没有感觉轻松,尼基的话语在肩上压出重量。 他知道尼基说的是事实。 「为什么我们当时没有找到她?」比昂奇睁眼,透过指缝望向副手,尼基看起来与他一样困惑。 「您需要我重新查过柯尔名下的所有财產吗?」 「不。把这件事交给顾问,这次着重在柯尔从旁过手的物件上。」比昂奇抬起头,左手指尖交互摩擦,眼神专注且果断,「我有其他任务要交给你。」 陈朽新生 崔蒂一夜未眠。 无窗的房间让她感觉今晚永无尽头,尤其在比昂奇先生来过这间套房后,崔蒂开始在房内四处闻到专属于他的气味,那是一股乾净肥皂混合菸草的淡淡香气,那股味道甚至残留在她被比昂奇先生短暂抓住的左手腕上。 当她终于厌倦与镜中空洞的脸蛋对视后,崔蒂便来到浴室卸下所有衣物、首饰、彩妆,尤其是那双要命的凉鞋。她在浴缸里放满滚烫的热水,然后蜷缩在里面直到全身发冷。现在她抱着自己曲起的双腿坐在床上,身上穿着印有日式图样的丝质浴衣。另一件来自柯尔先生的时髦礼物。 崔蒂注意到手上淡粉色的指甲油开始从边缘剥落了,金发也因为没有重新上过发捲而显得毛躁、黯淡,而且不需要照镜子也知道,她的眼窝现在是两圈紫灰色的窟窿。刚刚在浴室里梳头时,她还看见了新长出的棕色发根,彷彿提醒着她骨子里仍是彻彻底底的凯萨琳.摩尔。 「你是吗?」崔蒂喃喃自语道。 比昂奇先生的气息、身影、声音盘踞在她的脑海里,就好像她现在只要抬起头,就会看见他坐在床沿,摆着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专注且耐心得等待崔蒂的答覆。 “跟我走。” 比昂奇先生到底在说什么? 虽然崔蒂作过比昂奇先生将自己带离此处的梦,但她清楚明白,这就是梦罢了。因为她知道比昂奇先生不是这种人,他会做正确的选择。 崔蒂完全理解那名身分曝光的线人生命受到直接威胁,而她仍在完好的偽装之下,若不是起火点在舞台处,也许当时通往后门的路不会被仓皇逃生的表演者们堵住;若凯萨琳没有因为比昂奇先生的行动分神,也许她就不会走往那扇因为轮轴生锈而卡死的逃生出口;若柯尔先生不是因为对亲兄弟的俱乐部动线不慎熟悉,他也不会来到已经被浓烟呛晕的凯萨琳身旁,与手下合力将那道门撞开,然后救出她来。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比昂奇先生应该也认定她死在那场火灾里了吧。毕竟,那次意外的死伤很惨重,各大报纸都刊登了乔瑟夫?柯尔的死讯,还有烧到只剩骨架的建筑残骸照片,大多数往后门逃生的表演者都呛晕在通道上,随后被蔓延的火势烧死;勉强逃出来的倖存者有不少人肺部灼伤,还有些人被起火的舞台帘幕烧上皮肤,这些内容崔蒂事后都从柯尔先生书房内堆积的旧报纸上读到了。 崔蒂没有想过比昂奇先生是否曾经试过找她,这种虚妄的希望能带来什么?她当时等同被软禁在柯尔先生的秘密宅邸中,表面上说是让她静养,却又让人时刻监视着。柯尔先生起初希望从她口中得出关于起火当下的任何细节,接着又开始探究她的身分,最后则将她当作公开场合的情人,还有天赋异稟的情报工具。 崔蒂试着顺应柯尔先生的指示好让自己的日子能好过些,因为他不曾给她任何得以脱逃的机会,他总是紧紧掐住崔蒂的脖子,无论她是顽力抵抗、尖叫、沉默或应和,柯尔先生都会从崔蒂身上得到他想要的。 但什么也无法扼杀记忆,无论是崔蒂?杭特或班杰明?柯尔。 比昂奇先生浅浅的微笑,尼基亲切、直爽的招呼,伊莲娜小姐对尼基的尖酸调侃,黛博夫人清脆的响指声。她是想念自己?还是想念他们眼中的凯萨琳?摩尔? 崔蒂抽抽鼻子,眼睛往袖子用力一抹,然后把头靠在交叠的双臂上。她希望自己转头一看就能瞥见天空,晴天、下雨、日阳或星空都好,即便只是外面世界的残片也行。但她依然只能看见铺上暗紫红色壁纸的墙面,跟一棵高大却细瘦的棕梠盆栽。 阵阵抽痛开始在崔蒂脑侧搔刮,提醒了她今日还没有人来送过早餐,平常都会有人帮她准备咖啡、水煮蛋跟吐司送到房门前,但现在连固守房外的人都不见影子。经过昨天那场骚动,崔蒂没办法确定舞厅是否还能正常营运,但只要牵扯到比昂奇家族,柯尔先生就不可能善罢干休。 崔蒂伸直双腿,同时将上身压向大腿,指尖往脚趾头的方向作延伸,试图缓和双肩与腰背处的紧绷感。接着她来到几乎跟一间卧室差不多大的更衣间里,选了件有橘红色线条勾勒出花卉的紫丁香色缎面衬衫,搭配象牙白的两件式套装,这套低调华服在外套腰际处收紧,长裙裙襬则顺着大腿曲线一路收窄至膝下,即使崔蒂能触及的新闻有限,也知道这是来自法国的时尚设计。柯尔先生当时亲自为她送来这件套装,不停用法语重复唸着「迪奥」、「迪奥」的,彷彿就怕崔蒂不识货一样。 虽然崔蒂无心化妆,但她仍是强迫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打上粉底、遮盖黑眼圈、勾勒眉型、刷上睫毛膏,接着涂上与上衣图样相衬的桔红色唇膏。 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没有坏处,崔蒂心想。 原本轻敲在太阳穴的闷痛,转为整片后脑勺被击打般的刺痛,惹得崔蒂非常烦躁,若不是经验使然,她现在盘起的低发髻应该会既松散又悲惨,如同她的内心感受。崔蒂试过短刘海的发片,以为那会让自己看起来俏丽、迷人,成果却意外幼稚、沉闷,所以她后来一定会将额头露出来,大旁分、后梳,甚至中分都比瀏海遮到眉毛来的好。崔蒂从桌旁挑了一副白框的猫眼墨镜戴上,这是对付严重淤血黯沉的眼圈最有效的方法。 最后她来到全身镜前端详整身打扮,然后眼神一转,看向镜旁与墙同高的鞋柜,与这身套装相配的白色跟鞋就摆在上头,也是来自柯尔先生的餽赠。 崔蒂选择穿上另一双浅蓝灰色缎面跟鞋,接着离开套房。 通往前门的路畅行无阻,虽然昨晚的战场侷限在建筑物后方的包厢,但整条走廊都没有人走动的感觉十分诡异。当崔蒂越靠近舞厅大门入口,才渐渐听见柯尔先生手下们的动静。 崔蒂在门口处发现了那位脸庞白净的小伙子,他的姿态比昨夜更紧绷了,而且眼角看起来像是被钝器敲伤,肿了很大一包紫红色瘀青,上头还有一道大约两公分长的缝线。当他看见崔蒂时,惊讶的表情不小心拉扯到伤口,于是转瞬皱紧眉头盯着她瞧。 「你,叫什么名字?」崔蒂站到男人正前方两步远的距离问道。 有许多人在他们身旁来回进出,崔蒂无视其他人投来的各种眼神,但眼前这小子却无法不受到来自周遭伙伴们注视的影响。 「…寇帝,杭特小姐。」寇帝语气低沉得回答。 「去三个街区外的兹马咖啡馆买杯热的卡布奇诺,寇帝。请对方把帐记在柯尔先生名下。」这是柯尔先生另一种控制她的方法,崔蒂可以买下任何她想要的东西,但永远都会是柯尔先生掏钱付帐。 寇帝一脸面有难色,既不应答也不行动,当崔蒂正要感到不耐烦的时候,另一名手下凑近两人,她立刻认出来是昨晚跑来敲她房门的那位。 「寇帝正在执行柯尔先生的指令,杭特小姐。」他冷冷得替寇帝回话,看来他仍然很介意崔蒂昨晚发怒的事。 「那你去。」崔蒂同样冷声回道。 闻言,两位男士面面相覷,最后仍由年纪较长的那位回答:「我们都收到了柯尔先生的指示,杭特小姐。所有人都收到指示待命警戒。」 「很好。」崔蒂立刻举步走往大门,「那我自己去。」 眼看阳光、蓝天就在咫尺之遥,但在崔蒂的脚尖能踏上绒毛地毯那块因日照发光的亮点前,她的一隻手臂便被寇帝粗鲁得扯回室内。 啪!一记响亮、清脆的巴掌声让在场所有人停下动作。 豢养的丝雀 「谁准你碰我了?搞不清规矩吗!」崔蒂盛怒得轻喘着气,她刚刚顺着被拉扯的力道,狠狠将手心甩在寇帝脸上。 对方睁大完好的一边眼睛,接着瞪向她,那双眼睛充满诧异、屈辱,还有逐渐升腾的杀意。当崔蒂以为事态即将一发不可收拾之际,另一股熟悉的声音从寇帝背后那端的走廊传来。 「发生什么事?」柯尔先生的军师来到事端中心,他的蓝色眼睛首先扫过两位无能的手下,然后才落到崔蒂身上。 史密斯先生是崔蒂在这里最痛恨的人,正如崔蒂是他在这里最瞧不起的人物一样。他是加拿大裔美籍人,金发蓝眼,喜好穿奶油色西装,从乔瑟夫身为族长的时代便担任军师至今。而且他也讨厌比昂奇先生。 「这不是我们舞厅的镇店之宝─杭特小姐吗?」史密斯露出諂媚的笑容,眼神却尽显鄙视,「真高兴今早还有人能如常作息。」语毕,他冷眼示意原本与崔蒂交谈的两位手下退开。 「我的早餐迟了,看来你管理的手下时间观念不怎么样。」崔蒂不自觉昂起下巴,双手则交叠轻放在腹部前。 史密斯先生乾笑,说:「为红牌女郎送餐不在他们的职责规范里,那都是顺便罢了。」 「寇帝是柯尔先生新派来看顾我的吧?」见史密斯先生没有回话,崔蒂接着说:「那显然他怠忽职守得最严重,我从房间走过来的时候身旁可没看见半道影子。」 「我们这不都在大厅入口保护您的安危了吗?」史密斯先生故作戏謔得比向周遭待命的人群,「所有人都直接受命于柯尔先生,还请您自重。」 「柯尔先生又在哪里?他先是欠了我前天的晚餐,昨夜不仅欠一顿饭,还有一份礼物跟解释。既然没有人能帮我去到舞厅外买杯咖啡,那请他本人与我吃顿早餐聊表歉意总可以了吧?」 史密斯先生再次露出礼貌的微笑,然而这次目光中透出的是警戒,他说:「柯尔先生目前正忙着,不便抽身陪伴您。我会将杭特小姐的思念如实传达给柯尔先生的,请放心。至于咖啡,老乔煮得也不错,不知道杭特小姐尝过没?」 老乔是柯尔先生聘僱的黑人酒保,负责在大舞厅后方的吧檯提供酒水。不待崔蒂应声,史密斯先生便冷下脸向寇帝示意,对方立刻站到崔蒂后方的守备位置,现在她休想甩掉寇帝了。 「那我就不耽搁您的早餐了,杭特小姐。」史密斯先生直接走过崔蒂身旁,大步踏进室外正耀眼的阳光下,笑容十分挑衅。 崔蒂很庆幸自己戴着墨镜,才藏得住自己愤恨的眼神。现在不适合与史密斯先生起衝突,她没有任何筹码。身边观戏的人马一看史密斯先生离开,便又继续原本的动作,寇帝向她靠近了一小步,崔蒂明白他是在催促自己,于是她只好举止优雅得往大舞厅走去。 大舞厅的入口另设有一排丝绒推门,让它像个独立的巨大包厢,但崔蒂今天只看到一扇门打开,其馀都紧闭着。当她踏进大舞厅内,眼前唯一能见的是位处角落的吧檯,舞台、坐席区全部藏在黑暗中,原本正扫着碎玻璃的声音突然停下,崔蒂看见老乔从其中一张桌边回到吧檯后方。 「早安,乔。」崔蒂首先打招呼,接着滑进吧檯前其中一张高脚椅内。寇帝没有跟上,他留在丝绒门旁监视两人。 「日安,杭特小姐。」乔先是瞄了一眼时鐘才回应崔蒂的问候。 「抱歉,在这栋暗无天日的建筑内根本分不清时间。」崔蒂摘下墨镜放到一旁,同时在心中说服自己吧檯的光线不会让眼周细纹更明显,「昨晚很糟吗?」 老乔耸耸肩,覆满晒斑的脸孔比柯尔先生的所有手下们更有表情,他撇撇嘴说:「很慌乱、很吵,但总归没有打破太多东西。」然后他换上温和的神情,关切问道:「您看起来心中有困扰,小姐没事吗?」 崔蒂发出类似笑声的轻哼,说:「我理当看起来困扰,毕竟,我就是舞厅内最大的困扰,不是吗?」崔蒂的眼神苦涩,却露出极为迷人的微笑。 老乔擦拭玻璃杯的动作稍微停顿,他轻轻点头彷彿认同崔蒂所言,然后语气认真地回道:「那您绝对是老乔见过最美丽的麻烦。」 老乔煞有其事地向她眨眼,逗笑了崔蒂。当她发出愉悦的笑声时,可以感觉到寇帝瞬间投在她背上的视线。 「在吧檯边讨女孩子欢心也在你的工作范围内吗,老乔?」崔蒂感觉稍微能放松下来了。 「只对您,杭特小姐。」老乔换上肃穆的面容强调,「只对您。」 崔蒂将上身探过吧檯桌面,在老乔耳边悄声说:「我们最好低调一点,你觉得呢?」语毕,两人同时朝寇帝的方向望去,崔蒂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想必这让他更加不爽。 「想喝点什么吗,杭特小姐?一杯热牛奶?」 崔蒂笑着摇头,说:「请给我一杯卡布奇诺。」 老乔点头,立刻转身为她准备。崔蒂不知道原来这里还有提供非酒精饮料,但当老乔为她端上冒着热气的瓷杯时,不得不说还挺有模有样的。她满怀感激得啜饮一口,虽然滋味比不上兹马,但足以舒缓崔蒂的头痛了。老乔见她全心享受着这杯卡布奇诺,便又回去打扫席间散落的碎玻璃、残花。 崔蒂并不相信老乔,她也希望老乔并非真心信任自己,这种关係在柯尔先生眼皮底下风险太高了。即便如此,她仍然愿意偶尔与之相互问候,并贪享任何一丝企近正常人际关係的温暖。这样就好了。 当最后一滴咖啡滑进崔蒂的喉头时,折磨她半天的头疼终于止息。崔蒂离开大舞厅,老乔在她经过时点头致意,寇帝则在她回到走廊两秒后跟上。看来舞厅今晚没有理由歇业,那崔蒂最好尽早为营业作打扮,即使柯尔先生没有下达指示,崔蒂仍然能自由出入大舞厅,寻找任何有用的讯息。 原本还在脑海中盘算待会装扮的崔蒂在转角处突然慢下脚步,她不安得发现自己的房门口站着两名高大的侍卫,他们都是柯尔先生最常带在身边的枪手。“镇静,傻女孩。”崔蒂在心中叮嚀自己,她注意着自己步伐的节奏,还有双手摆动的幅度。当崔蒂通过那两名守卫时,他们连瞧她一眼的力气都省了。 柯尔先生坐在她床边,身上还是昨晚那套银色西装,但外套已经不知道丢到何处,只剩银色背心与袖子捲至上臂的衬衫。他解开了领口,双眼充血泛红,而且一身酒气。 「你回来啦,宝贝。」柯尔先生对她露出油腻的笑容,手里还有一只空的烈酒杯。崔蒂看向一旁桌上的冰镇伏特加,什么也没说。 「这不是我送你的那件套装吗?」柯尔先生对她吹了声口哨,视线贪婪得将她从头至脚欣赏一回,最后他盯着崔蒂脚上的高跟鞋挑挑眉。「你今天看起来…有些不一样。」 崔蒂不想搭理他,她将房门掩上后,就坐到化妆台前将墨镜、外套摘下。柯尔先生见她没有回应,便走到她身后,以手指来回抚过崔蒂的侧颈,说:「听说寇帝那小子刚才惹得我宝贝不开心了?他刚来不懂规矩,我待会就让史密斯好好教他,你就别烦心了,嗯?」 柯尔先生浓重的气息薰得崔蒂皱眉,她轻巧躲避柯尔先生的抚触,并再次绕过他面前,准备去浴室重新梳洗一遍。 突然,一阵响亮的碎裂声爆出,崔蒂被吓得止住脚步,当她回过头查看时,原本摆在化妆台上的手持镜已经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柯尔先生眼神阴鬱得看着她。崔蒂还没回过神来,门外的守卫便将门开了一道缝隙向内查看。 「柯尔先生?」有人问道。 柯尔先生依旧死死盯着她,过了半晌才回道:「没事。待会儿不管房里有什么声音,你们都不需要担心。」 门再次闔上,崔蒂感觉胃里的咖啡即将衝上喉咙。她看了看镜子的碎片,再冷静与柯尔先生对视。 「过来。」柯尔先生命令道。 崔蒂在原地眨了两次眼睛,接着缓缓走向这名危险的男人,当她来到柯尔先生可以伸手勾到的范围时,对方立刻将她抓进怀里,并单手将崔蒂的双手紧紧反扣在背。 “冷静下来,不要害怕。”崔蒂听见心中无力的叮嘱,她希望对方感受不到自己正急速跳动的心。 「对我不高兴?」柯尔先生用另一隻手粗鲁得扣住她的下巴,难闻的口气直接吐在她脸上,但崔蒂警告自己千万不要露出嫌恶之情。 「你昨天把我丢在包厢里等死。」崔蒂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因害怕而颤抖。 「你现在不是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吗?」柯尔先生半好玩半报復得以拇指来回擦过崔蒂的双唇,将她的口红抹得到处都是。 「你昨晚也没有来看过我。」崔蒂让语气里透出一丝隐而不显的委屈,同时放柔眼神。 柯尔先生沉默凝视着崔蒂一阵,原本施以反扣的手转为搂抱她的腰际,但力道仍然十分粗暴。 「不是因为比昂奇先生没有带你走?」 崔蒂揉了揉刚被紧扣的手腕,故作可怜得低下视线,悄声说:「带我走倒好,我才不用在这里受您这个负心汉怀疑。」 柯尔先生伸手拍向崔蒂的臀部,她反射性得在对方怀里抖动,崔蒂用抱怨的眼神仰视柯尔先生,对方露出稍微被满足的脸。 「我也好奇为什么他没有带走你。」柯尔先生仍有疑虑,崔蒂警告自己最好不要再表现抗拒了,于是她双手勾向对方的脖子,强迫自己全身贴紧眼前这位油腻、全身酒臭的男人。 「因为他眼光没有您好?」崔蒂将双唇凑近柯尔先生,他立刻用力吻上,甚至立刻把舌头伸进她嘴里,搅得她呼吸困难。 当柯尔先生好不容易放过她的嘴,以为正能喘口气时,崔蒂又立刻被拋上床铺,使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呼。柯尔先生露出残酷的笑容,飢渴难耐得来到崔蒂上方,他的双臂撑在崔蒂的头两侧,其中一边膝盖则故意跪在她的双腿之间。 「我喜欢你故作反抗的样子,让我想起你原本矜持、懵懂的清纯模样。」柯尔先生舔向崔蒂的耳垂,接着发出湿润的吸吮声。「然后再看看你现在,倒提醒了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为什么呢,柯尔先生?」崔蒂照惯例为柯尔先生解衣,双腿勾向对方的腰际。 「因为我们都一样,在衣冠楚楚的表象下,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下流慾望。」 崔蒂闻言闭起眼睛。 黑尾酒吧 尼基已经在黑尾酒吧守了三个半小时。 酒吧开店四十分鐘后,尼基便坐进这张吧檯边角处的位置,那时候不过六点五十分,现在都超过九点了,他的目标还没出现。 尼基以指节敲响木製檯面,酒保立刻来到面前,礼貌向他问道:「再来双份威士忌,先生?」 尼基沉默点点头,在酒水递过来的同时,他也掏出超额的小费交给对方,以符合现在的偽装─一名情场失意的落魄男子。曾经有位小姐告诉尼基,当他在桌边喝起闷酒时,看起来既脆弱又迷人,可是西装下鼓起的手臂肌肉又会让想攀谈的人踌躇犹豫。比昂奇先生总以为他很懂女人,但他唯一知道的是,女人总对神祕难解的事情產生浓厚兴趣。 无论如何,这符合尼基现在要面对的状况,他必须醉得连酒保都不想跟他多说两句,同时又不能醉到让歹徒有机可趁。 黑尾酒吧空间不大,除了吧檯前的座位区,其他地方也才勉强摆出五、六张圆桌,这里没有舞台,也不提供表演,同时还身处中立地带。吧檯处的老旧收音机播着略显沙哑的爵士乐,尼基则仔细听着来自酒吧各处的交谈声。 当他感觉又半个鐘头过去了,尼基才第一次向酒保询问时间。 「十点整,先生。我们营业到凌晨三点。」酒保显然觉得他的钱包很讨喜。 尼基故作迟钝,晚了几秒才应声。也许今天没戏了,他心想。正当尼基拿起椅背上的铁灰色外套准备离去时,幸运之神终于眷顾了他。 「有人想听我家那位司机的故事吗?」命定的说词传进尼基耳里,来自靠进洗手间的那张圆桌,一名看起来精神不太正常的老人欢快说道。 尼基在穿越席间时着实踉蹌了一下,引起别人不满的咕噥。他把外套甩在肩上,一手拿着半满的烈酒杯,坐到头发稀疏的老人面前。对方仍是一脸愉悦,可是眼神明显表现出不认识他。 「对我的故事有兴趣吗?」老人双手交叠在桌上,乾枯的手指略微颤抖。 「不。」尼基打了个酒嗝,然后态度随便得道了个歉,继续说:「但有人能说点话挺不错的。」 「喔?先生该不会刚跟某位佳人闹不愉快吧?」尼基知道这傢伙为什么让人感觉疯癲,因为他说话的声调始终维持在介于惊奇与惊讶的高亢音域里。 「你怎么知道?」尼基将酒一口灌下,然后重重放下酒杯。那老人仍旧用有些失焦的双眼看向他。 「还有什么能让一位相貌堂堂的男人失魂落魄呢?」老人将身体前后摇晃,看起来有点兴奋。 「唔。」尼基心不在焉得应和,他双腿大张,将身体直接往后摊在木椅上,懒懒地问:「你家那位司机有什么故事?」 「喔!这说来话长,但绝对是个好故事,他曾经是纽约五大家族其中一支的御用司机,然后…」 「五大家族?所以你是五大家族之一的人囉?」尼基硬是打断了对方的陈述,只见他顿了顿,霎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我这个普通人没那么大本事。他来当我家司机也是命运的安排,那时候…」 老人试图将故事导向正轨,但尼基再次鲁莽发言:「你请得起黑帮御用司机,所以你跟他们做生意?」 这次对方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了,他倾身到桌子上方,语气谨慎得说:「先生别误会我,也别让人对我有所误会。我不跟任何人做生意,我不需要,先父留下的遗產就我一人继承,花完了,我也差不多该去见他了。」 「这样阿…」尼基看向见底的空杯,举手示意酒保再为他送来双份威士忌,但这次还多了老人的那一份。 老人见状,立马挥手拒绝:「我不需要…」 「后来你那司机怎样了?」尼基接过酒,但这次小费少了一点,这样酒保暂时就不会再注意他这桌的状况了。 「呃…」老人愉悦的面容开始出现瑕疵,尼基的行径明显使他困扰。 尼基首先灌下一杯,然后才用手催促对方继续往下讲,可是当老人终于理清思绪,张口欲言之际,他又抢先开口:「等等!我也听过一则跟司机有关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你的故事?」 「我想先生你已经喝醉了。」老人的耐心尽失,他现在双手交叉在胸前,嘴角都垮了下来。 「在那个…那个什么地方来着?那间靠近上城的大舞厅你知道吗?」尼基皱紧眉头,同时在椅子里坐挺。 「我只知道先生对我的故事没兴趣。」老人开始在附近的座位寻找空桌,试图想离这位醉汉远一点。他的脚在桌下不耐得抖动。 「啊!那间舞厅有位迷人的小姐,你一定知道!名字…名字是…崔蒂?杭特!」老人此时抬眼对上尼基的目光,他的表情木訥、迟滞。 「没听过。」老人答道,「既然先生不懂避嫌,至少我懂洁身自爱。告辞。」老人这时倒显手脚俐落,他转身离席,气冲冲地走出酒吧。尼基灌下另一杯酒,抓起外套跟上。 对方在第一个街口弯进暗巷内,尼基边扣上外套扣子边快步跟上他。 「等等,容我向你致歉!」尼基就像个真正的醉汉大声嚷嚷,惹得对方怒目回视。 老人弯着身子停下脚步,他的手脚不知道是因为老迈、还是因为气愤而颤抖着,尼基趁着对方停顿松懈之际,立刻一个箭步衝上前,将老人撞到墙上,他狠狠抓住对方的领口用力一扯,眼神完全扫去方才的酒意。 「谁要你散布假消息的?」尼基低声问道,见对方还在试图挣扎逃脱,他又用力将对方往墙上一撞。 「放开我!你这个人渣!」 尼基用力往对方腹部揍上一拳,他立刻瘫软,顺着墙面跌坐到地上。 「你吸毒吧?看自己都抖成什么模样了,你原本几岁?二十?三十?」尼基抖了抖袖子,眼里充满厌恶与同情。 「不甘你的事!」对方放弃偽装,大声咆哮回来。当他试图站起身,尼基直接把他从地上抓起来,再次把人钉在墙上。 「家里有钱是吧?但用来吸毒根本不够吧?谁出了钱让你买毒品,恩?」尽显老迈的毒虫仍不肯屈服,尼基叹了口气,然后用力搧他耳光。 对方被他这记巴掌打得头昏脑胀,尼基不得不掏出手枪,顶着毒虫的下顎,继续施压道:「名字,我还没听到名字。」 「我不能说!我不能说!」现在对方装起可怜来了,他又哭又哀求得耍赖,不停重复唸着:「我没有做坏事,从来没有,拜託不要杀我!」 尼基撇开头,一点也不想细看这张脸,他说:「我不会杀你,只要给我名字就好了。」 「不…唔…不能说…」毒虫开始啜泣呜咽,于是尼基推开保险,对他温柔一笑。 「名字。」 对方神情动摇,他紧张得看往巷子两端,接着颤抖得问:「…不杀我?」 「恩,但我劝你今晚就离开纽约。」尼基耸肩,接着关上保险,缓缓将枪口从对方下巴移开。 这举动让对方松了口气,但他随即又为含在口中的名讳害怕担忧,尼基耐心等待对方结束心中的天人交战,然后终于从这名可怜虫嘴里得到一个名字。 尼基惊讶地瞪大眼睛,然后神色不善得盯向对方,质问道:「你确定?」 毒虫那张脸遍佈眼泪、鼻涕,激动得不断点头,他闭紧双眼,彷彿极端恐惧尼基下一秒会食言。尼基沉默一阵,随后松开手。对方一感到领口的紧绷被释放,便用尽全力跑往暗巷其中一头的出口,以一名严重成癮的毒虫而言,他的跑姿还算敏捷。 尼基眼睁睁看着他跑出巷口,然后突然以诡异的角度往旁边一倒。随后他安排的人手出现,将尸体拖走并清理现场。 好险那傢伙是跑往这个方向,不然就得由他亲自动手了。 选定的敌人 回家的路上,比昂奇仍旧静默不语,他看向窗外掠影,今日难得没下雪,昨夜的积雪也在白天消融了大半。比昂奇对于季节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但冬日的苍茫之感确实吸引他,尤其是一月的纽约,整座城市覆在白雪之下,彷彿披上圣洁的礼袍,其中穿梭的人们无一不低下头、缩着肩谦虚前行。 但是凯萨琳喜欢夏天。 随着这股突兀的思绪,比昂奇彷彿从玻璃窗上望见那双冰蓝色的美眸,于是他将双眼从窗上移开,伸手揉了揉眉心。 「柯尔家族在纽约奠定的地位并非朝夕促成,百密皆有一疏,我们只是需要耐心,老闆。」若非顾问开口,比昂奇几乎没有察觉自己方才发出不耐的哼声。 「上次交代的事情,有结果了?」比昂奇转而望向顾问的后颈问道。 「是的,老闆。」对方似乎因为他终于开口说话而放松不少,他从脚边的公事包抽出另一份档案夹,往后传到比昂奇手中。他语气积极得回报:「这次依照您的吩咐从柯尔可能从旁过手的物件查起,确实发现了新端倪。」 比昂奇打开米色档案夹,里头有为数不少的租约副本、几张特定物业的照片,甚至有相关人士与建筑、土地的侧拍。 「柯尔也愿意与别人打租约?」比昂奇挑眉,刚好对上后照镜里顾问深有同感的目光。 如果可以,班杰明?柯尔绝对会买下所有使用的物件,即便不是用本名,也可以透过旗下的公司行号或关係企业进行交易。他怎么可能让生意受制于别人,班杰明从来就与委婉、低调扯不上边。 比昂奇审慎看过每份纸本文件,上头承租人的签名都不是柯尔,而出租人也大多是公司名称。班杰明如此谨慎,代表后头有值得挖掘的资讯,比昂奇需要知道这后面究竟埋藏什么。 「而且什么类别都有,农仓、废弃工厂、建筑用地、高级社区…他似乎什么都想沾点。有鑑于某些交易不便留下书面资料,我们可以合理怀疑还有些口头协议的租约无法查阅。对于值得怀疑的目标,我已经派人留意取证。档案里的那几张照片,基本上就是来自这些无法得到直接证据的地点。」顾问补充说明道。 比昂奇于是拿起一张张的照片检视,对于部分几张还能拍到柯尔的车身或背影感到十分满意。他继续提问:「柯尔租赁的范围很广,查出有谁如此慷慨提供物件给他了吗?」 「大部分是依附在柯尔之下的小家族,跟与之掛鉤的政客。」此时,顾问突兀停顿,引起比昂奇的注意。 「说下去。」比昂奇命令道。 「也还有卢切斯,老闆。」 比昂奇停下审阅手中文件的动作,他将档案夹放到一旁的空位上,右手指尖开始在大腿上规律敲打。卢切斯,这姓氏最近频繁在比昂奇耳边响起,他再次想起凯萨琳前几晚的质问,还有刚刚离开会议地点时,那位年轻人微妙的回视。 「你觉得李奥波?卢切斯如何?」比昂奇再次拿起旁边的文件,随着路面一阵颠颇,几张照片从档案夹内滑出,落到比昂奇腿上。其中两张照片有个共同处,里面都有位打扮优雅、面容冷淡的女士。 「您说卢切斯的继承人?」顾问听起来对于这个问题感到困惑,比昂奇「恩」了一声鼓励对方回答。 顾问思索一阵后答道:「是位沉不住气的年轻人,他连在后面坐直身体都办不到。而且…很紧张,太紧张了,即便卢切斯以铁腕治理内部组织,身为亲姪的他也该司空见惯了。」 「到底是担心自己的叔叔,还是在场的其他人?」比昂奇饶富兴味得在脑中咀嚼这股念头,每当他露出现在这抹微笑,都可以感觉身边的人绷紧神经。 此时,黑色坐驾终于驶进比昂奇的宅邸,在门口执哨的人皆不约而同地向车内老闆点头致意,当车尾一进宅邸前的广场,后方的黑色格栅大门随即关上。比昂奇在进家门前,特别嘱咐顾问针对卢切斯可能租借给柯尔的物件作更深入的调查,同时也提及了相片中重复出现的女子;当顾问向他确保已经派人守在柯尔经常出没的各处地点,可以随时确认对方的动向后,比昂奇这才一路回到书房。 尼基已经站在里面等他了。 「一切顺利吗?」比昂奇径直走向衣帽架,动作有些僵硬得将大衣脱下,他的伤口还没痊癒,右手臂的挫伤尤其碍事。 「在您到家之前,我已经把那间酒吧提供的酒水吐得差不多了。」尼基健康的肤色泛着梨红,他的领口敞开,领带也早拆下了。 「领有药剂师执照的你,居然连解酒剂都调不出来?」比昂奇面容平静,语气却不乏调侃之意。他从容坐进皮质扶手椅,感受肩胛处的肿胀与椅背相抵导致的酸楚。 尼基皱起眉头,坐到比昂奇前方的雕花木椅上,说:「正因为我持有药剂师执照,所以我知道这世上没有解酒剂这种东西。」 「你说了算。」比昂奇拿起桌上的药丸,配着尼基为他准备的冷水吞下。 「我问到名字了,您不会喜欢的。」尼基决定切入正题。 「我也有你不会喜欢的消息。你先说吧。」 尼基吐了很大一口气,他将身子往后撑向椅背,彷彿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将彼此震撼得从椅子上跌落。 「散播假消息的人,是李奥波?卢切斯。」 尼基等着老闆眼神锐利得扫向自己,或是深感困扰的沉默皱眉,又或是任何让尼基得以判断他稍感惊讶的任何反应。但比昂奇仅是浅浅弯起嘴角。 这让尼基回忆起自己父亲告别式隔一天,比昂奇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向他提议血债血偿时的笑容。 「他也出席会议了?」尼基几乎不抱希望地问道,果然,比昂奇向他点点头。尼基叹了口气,接着问:「您刚提到的消息,又是关于什么?」 「五年前那场大火,恐怕不是意外。」比昂奇笑得更开了,虽然他的脸蛋标緻、俊俏,可是看着那张总是淡然、平静的面孔漾起逐渐浓烈的笑意,每每都让尼基感到不寒而慄。「我们早就选好了敌人,尼基。」 「是谁?」 比昂奇搓揉着指尖,一双黑瞳炯炯有神,吐出让尼基瞬间酒醒的名讳─ 「西蒙切利。」 鸣枪序幕 比昂奇点亮手中的银製打火机,接着从嘴里的纸菸深吸一口气,烟雾在冬日向晚清晰可辨。比昂奇刚从歌剧院离开,尼基便已经驱车来到门口接他。班杰明?柯尔已经离开纽约要一周了,凯萨琳也随之从那间舞厅里消失无踪,他现在很确定班杰明躲在纽泽西某处,可惜上次他的人没能跟紧班杰明的座驾。 比昂奇稍微拉整自己的皮革手套,接着从容步下台阶,坐进副驾驶座。 「那位先生这次会守信吗,老闆?」尼基抱着最坏的打算向他问道。 「我们没谈生意,我单纯把他会感兴趣的东西亲自交给他。」比昂奇躯干上的伤已经消肿,唯独右手肘的伤势仍在拖后腿。尼基看了他嘴里叼着的菸,露出不苟同的表情,沉默表达抗议。 「我们难道就这样免偿奉上情资吗?」尼基相信比昂奇先生的决断,只是他从来没明白过。他一向只需要全心负责比昂奇的安全。 「免费的东西最贵,尼基。」比昂奇掏出怀錶查看时间,待会儿他跟顾问还有事情要商量,看起来他们会准时到家。比昂奇不喜欢迟到。 拜会这位先生是比昂奇的另一步险棋,毕竟对方在议会上的态度保留,而他方才交出去的东西显然会再引起另一阵风波。比昂奇自从那次会议后,儼然成为眾人眼中的大麻烦。 如同纽约这座城市的迅速演变,地下社会的结构也在剧烈变化,比起以往火拼较劲的日子,大家现在更想平稳赚钱过活。像比昂奇这样坚持原则的人越来越少,他所提供的合作伙伴互惠条款,在当今这个世道已经无法带来多少利益。比昂奇没办法确定那位先生能回馈多少,但他深知对方绝非背信忘义之人,与其担忧他不会施以援手,比昂奇更介意他未来会开出如何的价码。 『一切都是生意,马可。』他父亲是这么说的,比昂奇始终将这句话谨记在心。 「顾问说,他已经锁定两个物件。摩尔小姐跟班杰明?柯尔应该就在其中一处。」尼基将自己得知的最新消息回报给老闆,他们已经为此努力了好一阵,所有人都处在紧绷的高点,比昂奇先生尤其如此。 「两处距离近吗?」 尼基心情沉重得摇头,说:「我们只能选定一处猛攻,若错了,另外一边将有机会脱逃。」 比昂奇将菸从车门扶手处的烟灰缸内捻熄,然后缓缓吐尽胸腔内的每一缕烟丝。他不改一贯的沉稳语气回道:「待会听完顾问回报就会有答案了。」 现在比昂奇加重了宅邸四处的守备,忠于他的小家族也更频繁集合于此,所有在别墅内行走的人都配有枪械,入口处的格栅大门不仅加上了粗鍊条,当尼基欲驶进广场前,还得等前方预备敌方衝撞或突破的车辆先移开。 比昂奇与尼基一前一后踏进书房,除了顾问已经在里面等待之外,还有另外两位自前任教父时期便忠于比昂奇家族的族长,他们皆在比昂奇入内时从座位上起身,当比昂奇简单扼要得向眾人打过招呼时,尼基则把书房拉门闔上。 这四位男士在近日已经与比昂奇聚首于此讨论数次刺杀班杰明的计画,他们虽然知道班杰明身边还有一个极具情资价值的女人,但除了尼基以外,比昂奇没有让其他人知道她的真实身分。 比昂奇连大衣都还来不及脱,其中一位族长便等不及开口:「我们在报社的人被逮到了,阁下。」 比昂奇仍是先将大衣掛好,待他安稳坐进了高背椅后,才问道:「是替我们在地政局找资料的人?」 「是的,老闆。」顾问代替确认道。 「哈维小伙子。」尼基边说边坐上比昂奇前方的雕花木椅,那里几乎是他的专属座位。 「他现在人呢?」比昂奇眉头微蹙,心中深知这通常不会有好结果,他已经看得够多了。 「不晓得,从昨天上午就连络不上。」方才那位族长再次说道,听他的语气,比昂奇知道对方跟他想的一样。 尼基无声看向比昂奇,连他也觉得这件事不值得再深究。 「哈维在纽约有亲属吗?」比昂奇看向顾问,若说尼基是他最得力的护卫,那顾问就是他最得力的智囊。 「没有。但他还有一位母亲住在宾州。」 「妥善处理这件事。」比昂奇吩咐道,代表哈维小伙的事至此作结。 顾问点头,然后迅速切入他们真正要讨论的事项,他说:「我们目前锁定了两栋同样位于纽泽西州的房舍,它们都实际属于卢切斯,只是產权人分别签上不同名字。」 「我们不能同时进攻?」 「不行。它们一个往西,一个向东,车程相距太远,彼此无法接应。」 「而且局势不允许,比昂奇阁下。」另一位族长提出忠言,「若西蒙切利如您所言正虎视眈眈,放空城绝非明智之举。」 「我们可以联络法隆佐,上回在议会他不是替老闆发声吗?」尼基建议道。 顾问沉吟一会儿,然后说:「这是可行的方法之一,但…」 「但他没有绝对的理由帮忙,」首先回报哈维小伙失踪的族长接续道,「在纽约事务上替比昂奇阁下发言是一回事,但在纽泽西实际开战是另一回事。再说了,当西蒙切利提议表决时,他可没有站稳立场。」 他们说的都没错,这场刺杀行动越是被详细谈论,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就越高昂。比昂奇现在说是腹背受敌也不为过,但他已经走出棋子,除了分出胜负之外别无他法。 顾问见他没有出声,于是继续回报这两栋目标的详细资料,一处近海、一处靠内陆,两边都是农舍。根据调查结果,班杰明?柯尔更常出入近海那边的房子,而要是他们选择突袭此处,那么联系法隆佐便非必要之举;至于内陆那栋房舍,则登记在一名叫做卡拉?迪亚明哥的女人名下,她是卢切斯的教女,除此之外,顾问从她身上查到的讯息都稀松平常。 比昂奇已经没有时间等待,这场行动拖得越久,成功的机率就越小。如今班杰明?柯尔已经懂得躲藏,代表他也正在暗处计画扳倒比昂奇的势力,而既然班杰明握有警政资源,那他要如愿以偿也绝非难事。 比昂奇抬眼,看见在场亲信全都屏息等待最终决定。他们已经详细讨论了两处各别的进攻路线、方式,但没有人知道究竟何处才藏有他们真正的目标。比昂奇的手下当初跟丢柯尔的那条公路,又恰好可以分头通往这两个地方… 就在比昂奇下定决心,准备宣布行动地点时,他桌上的黄铜转盘电话突然响起,知晓这支电话号码的人寥寥无几,但每个都与比昂奇有密切关係。在一片沉寂的书房内,它的铃声显得格外刺耳,眾人面面相覷,一股异样则从比昂奇心中升起。 比昂奇伸手阻止尼基原本正要接听的动作,转而让自己拿起话筒,对方一听见电话被接起,立刻深吸一口气。比昂奇保持沉默,接着听见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串位于纽泽西的住址,然后是一句哀求: 「…请快点。」 凯萨琳的声音紧绷又破碎,似乎被什么事情吓坏了,但她仍是口齿清晰得将住址一字不漏得唸出来,随即就掛了电话。 “好女孩。” 「联络法隆佐。」比昂奇面对一眾困惑的神色命令道,「我们刚得到班杰明的位置了。」这场持续五年之久的追逐战必将迎来终局。 杀机(上) 崔蒂止不住双手的颤抖,好不容易才将话筒准确掛上。虽然另一端没有应声,但她确信比昂奇先生正是接起电话的人。那晚比昂奇先生留下的电话名片,早在同一天就被崔蒂销毁,她骗了比昂奇先生,其实自己从未忘记这组号码。 崔蒂连喘息都在发颤,她不断伸手抹过脸侧与发际,试图擦去脑海中想像出来的污渍。现在一切感官都无比清晰、锐利,而且同时充斥在崔蒂的脑袋里。话筒柄上熠熠发光的汗渍、脖子抓伤处传来的搔痒、耳边隆隆的心跳与喘息、从左前臂深刻咬痕涌出的鲜血、黏在背上的人造丝料,崔蒂心烦意乱地挥开散落在眼前的发丝,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正视骇人的事实─ 她刚刚杀了一个人。 崔蒂把已经被扯烂的袖子用力撕下,赶在新涌出的血有机会滴落书房地毯前,把前臂的伤口粗略缠住。她在裙襬上抹抹手,也顺便把话筒上的污渍拭净,然后仔细环顾整座房间,它必须跟柯尔先生离开前长得一模一样。 崔蒂调整了电话线的位置,然后大致照着自己进来的步伐后退,确定地上连一丝她身上洋装的布料纤维都没有遗落之后,崔蒂站到门外,捡起一旁引起杀机的两封信,将它们依照稍早崔蒂开门时看见的样子放回,完整的信封、地址朝上、彼此交叠,就是卡拉顺手将之塞进门缝后会有的效果。 极度惊惧引起的颤抖、躁狂渐渐消退,冷冰冰的事实注入崔蒂体内─她最好在柯尔先生回来之前尽量争取时间。 现在整栋房子静悄悄的,早上柯尔先生在出发回纽约之前,派了寇帝留守农舍,以防下午卡拉出门採买明天派对所需的食材、用具时,崔蒂有机会踏足不该造访的区域。那小子现在应该快从农仓走回来了吧。 柯尔先生是否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他昨晚答应崔蒂明天会在这里办场派对,所以得回去准备些卡拉无法採买的东西,顺便处理点公事。 公事,崔蒂在心中麻木得想着,现在我也有公事处理了。 她下到一楼,像幽魂似地轻悄经过客厅与厨房,打开了储物间旁边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门。落日馀暉不偏不倚照亮卡拉苍白的脚踝,她正头下脚上得倒卧在阶梯处,身体下方垫着崔蒂紧急从卧房拆下的床单,现在卡拉头部枕着的那块白布已经染红,恐怕血污已经咬进木质阶梯难以去除。崔蒂咬紧牙根,一路向下、越过卡拉的尸体,接着抓起仍洁白的床单边缘,继续将人往下拖。 同时想起前一晚在餐桌上的对话。 【前一晚】 「看来纽泽西的步调让杭特小姐很乏味阿。」 崔蒂已经在饭桌上沉默了一段时间,关于比昂奇先生现在可能正採取的行动让她魂不守舍,以至于方才柯尔先生与卡拉交谈的内容她完全没有跟上,更不用说餐盘内的食物几乎没动过几次。卡拉语气随意,实质不乏指责意味,引起了柯尔先生的注意。 「是这样吗?」柯尔先生继续嚼着嘴里的燉牛肉,朝崔蒂投以一瞥。 崔蒂放下手中的叉子,自从早上发现卡拉的秘密,还有中午偷听到柯尔先生的对话内容之后,无论她怎么提醒自己保持正常,仍是露出一副鬱鬱寡欢的模样了吗?没问题,包含部分事实的谎言总是更有说服力。 她浅浅叹了口气,说:「难道柯尔先生不觉得无聊吗?」 面对崔蒂半是抱怨,半是撒娇的眼神,柯尔先生清了清喉咙:「崔蒂在纽约过惯了五光十色的生活,可能适应不良吧。」 卡拉冷淡的眼神来回看过小叔与崔蒂,然后沉默得继续用餐。 「…我都快闷死了。」崔蒂的抱怨声虽然细不可闻,却仍是清晰无比得传进柯尔先生耳里。 「嘖,」柯尔先生不耐烦得摘下塞在领口的餐巾拭拭嘴唇,接着说:「带你来呼吸新鲜的乡间空气哪里不好?晚上的咳嗽不是稍停些了吗?」 「可我也没别的事情好做啊!」崔蒂负气嘟起嘴,拿起叉子往餐盘里的四季豆狠狠插下去。 「杭特小姐希望做些什么呢?」卡拉轻笑,在她眼里崔蒂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平常叫她帮忙准备午餐都够勉强了。 「你不是跟着卡拉在农庄里四处晃?一整天就没事情给你做?」柯尔先生语气不悦,拿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大口。 面对柯尔先生的质问,崔蒂没有应声,只是神情委屈低下双眼,同时往卡拉的方向瞄过去;卡拉则丝毫不为所动得继续用餐,却也没有回应柯尔先生的眼神询问。 等到柯尔先生露出即将发怒的前兆,卡拉才幽幽开口:「农庄事务没有什么是适合麻烦杭特小姐的。」 「而且柯尔先生老待在书房。」崔蒂迅速补充道,同时将餐桌下的脚往柯尔先生脚踝边一靠。 对方粗声哼气,若场景换回纽约,崔蒂明白自己接下来就会被抓到柯尔先生的大腿上哄弄一番,但碍于卡拉在场,他只能十分含蓄得握上崔蒂搁在桌边的手,说:「我现在天天在家,可不像在纽约得四处洽公,每天晚上都见得到人,你还不知足吗?」 「说好是出来兜风、度假的,结果您还不是老关在房里,放我一个人在前廊发呆。您不过就是换个地方工作,我却像失业了一样。」崔蒂娇声说道,而在桌面下,她已经踢开鞋赤脚滑进柯尔先生的裤管,甚至调皮得将对方的棉袜拉下脚踝。 柯尔先生握住她的手一紧,崔蒂立刻停止戏弄,她露出意犹未尽的神情,轻轻舔了舔嘴唇。 「好吧。那明天我们在家里办场烤肉派对就足够让你开心了吧?」柯尔先生捏了捏崔蒂的鼻尖,终于露出气消的笑容;崔蒂用唇语无声向柯尔先生说「谢谢」。 卡拉冷眼看着一切发生,而且看起来比刚才更不高兴,但她仍然是忍着情绪,淡然问到:「明天?明天不行,家里的食材不够。」 「那就后天。」柯尔先生的语气明显不容拒绝,他重新享用眼前的燉牛肉,卡拉见状只能默默点头。 隔日一早,卡拉没有照往常那般早起,当柯尔先生已经着完装下到餐厅时,卡拉才在烹煮早餐而已。也许这就是她表达抗议的方式吧。但柯尔先生毫不介意,仍是用完兄嫂准备的餐点才出门。 崔蒂醒来时,正巧从窗边看见从纽约过来的寇帝一行人,他们开着另一台车,将柯尔先生载回纽约处理正事,顺道採买卡拉交给他的清单项目,还有邀请与柯尔家族关係亲暱的人前来参加派对。寇帝则被留了下来,崔蒂完全白明这人留下的原因,她无奈得翻过白眼,便去梳妆打扮了。 为了衬托昨日安然度过试探的好心情,崔蒂穿上一袭土耳其蓝洋装,并在三角领中心处别上有着银镶台的单颗月光石胸针,她另外在腰线处围上一条淡薄荷色的细皮带。 这件洋装有着轻薄的灯笼长袖,使崔蒂的双臂若隐若现,更讨喜的是,它的裙襬落在膝下,是崔蒂最喜欢的长度。为了让自己更有青春洋溢的气息,她今天只在耳后别上发夹,让一头金发自然放下,接着依序刷好睫毛、涂上玫瑰粉色唇膏、配戴珍珠耳环、穿上厚底凉鞋,崔蒂终于准备好去一楼吃早餐。 崔蒂一踏出房门转过身,便出乎意料地撞见卡拉在闔上门的书房前,正弯腰从门缝塞进东西,她一听见崔蒂出房门的动静,便迅速直起身子。 卡拉绷着嘴角,冷眼将崔蒂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她双手搁在胸下,一手抚上另一隻手腕。卡拉难得身穿一席剪裁贴身的套装,应该就是为了下午进城採购所准备,可惜她仍然选择全黑的配色。即便那双眼睛已是她全身唯一有色彩的地方,却也是最冷淡、酷寒之处。 「我记得派对是办在明天,这应该没有误会吧?」卡拉言下之意即是对崔蒂明亮、华丽的打扮感到不满,可她也从没对任何事情满意过。 「你记得没错,卡拉。若你需要,我这边有很多套适合的衣服,可以让你穿上明晚的派对。」崔蒂微笑,也许以前她会任凭卡拉摆弄自己的情绪,但今非昔比,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位馀悸犹存的女孩。 「谢谢你的好心,但我不需要。」语毕,卡拉转身下楼。崔蒂没有漏掉她临走前往门缝处瞄去的眼神,而崔蒂仅是隔上一段恰当的距离跟着对方下到饭厅,好掩饰自己其实已经发现塞进门缝里的正是两封完整的信函。 杀机(下) 「我们等下要先做什么?」崔蒂一边坐进餐桌椅,一边问道。她的声音引起门廊外的寇帝抬头一阵,崔蒂隔着窗户向他挥挥手,对方彷彿没看到似得再次低下头。 「我们?」卡拉皱眉,彷彿这个词散发出臭味。她在洗碗槽边戴上手套,准备清洗柯尔先生用过的餐具。 「你不是每天都要巡视农庄吗?」崔蒂拨开餐盘内的香脆培根,首先吃起蘑菇欧姆蛋。不得不说,卡拉的厨艺还是有其水准。 「看来派对这件事,还真是让杭特小姐期待万分。」卡拉仔细刷洗着碗盘,接着说:「今天农庄的事物可以暂歇,我还得为明天的宴会打理许多事。」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噢,当然。」卡拉脱下手套,将它们晾在一旁,并顺手用抹布把流理台四周擦乾。她转过身看像崔蒂,然后说:「也许晚点你可以帮门廊那位先生准备午餐?」 不等崔蒂回应,卡拉便从后门走往花园处,那里不是停车的地方,所以崔蒂猜测她只是先去确认烤肉场地可以妥善应付明日的场合,也可能是去农仓确认食材库存。卡拉不认识寇帝,代表那小子远比崔蒂还要对这座农舍感到陌生,这倒是很好的消息。 崔蒂留下酥脆培根,心想中午可以拿来做汉堡,接着拿起桌上那壶现榨柳橙汁、两个玻璃杯,来到前廊跟寇帝打招呼。 「好久不见,寇帝。来杯新鲜柳橙汁?」前些日子在他眼角的伤口已经褪去,只剩下淡淡的浅黄色痕,还有白色的缝合轨跡。 当崔蒂表示友好的靠近时,寇帝立刻从藤椅站起来拉开距离,崔蒂马上明白对方已经收到史密斯先生的警告。崔蒂仍然斟满两杯果汁,接着才拿走自己那杯,走到前廊另一端的躺椅处坐下。她戴起前一天留在桌边的墨镜,翻开令人感到无聊至极的卡拉收在客厅处的书,尽责扮演起使寇帝倍感压力的存在。 整个白天,她跟寇帝的对话只局限于「厕所在哪?」、「可以要杯水吗?」,崔蒂好整以暇得将双腿翘在躺椅隆起处,微风不断将轻薄裙襬撩上膝盖,她也没有伸手整理;寇帝则试着用书报上的填字游戏消磨时间。当崔蒂终于进厨房帮寇帝准备午餐时,他才得到喘口气的机会。 卡拉一直等到寇帝把那份不甚美观的汉堡嚥下时才回来,这次她选择从前门进出。 面对寇帝恭敬的点头,还有崔蒂随意的招呼,卡拉仍不改悲苦寡妇的愁容,一声不吭得走进房内拿好所有外出需要的物品。这段时间里,崔蒂一直耐心等待着,她时而翻翻书,时而走出前廊看花、晒太阳,即便她与寇帝一同目送卡拉开车出发採买后,崔蒂仍是等了一段时间才藉口午睡上楼。 “信。” 崔蒂按耐住心中的渴望,强迫自己步伐自然得走回卧房,她拢了拢窗帘,卸下身上任何可能发出声响的饰品,接着和衣躺上床、闭眼。 寇帝的脚步声很轻,但这里毕竟不是铺满高级地毯的舞厅,木板的咿呀声仍是透露出他来到门边的行踪。崔蒂对装睡很在行,毕竟这就是她五年多来的生活常态,所以她能确定寇帝不会久留,也不会在门边守候,但当崔蒂听见对方走回前廊的声响时,仍是在心中惊讶起对方表现出的松懈。 崔蒂先是做了三回深呼吸才睁眼下床,她赤脚走在木质地板上,悄声无息地来到书房门口。 无论卡拉早上塞进去的是什么信,内容一定足够重要到她即便迟了早上的作息,仍是得尽速交到柯尔先生手上。 “但她为什么不藏在自己的卧房?或是趁早亲手交给对方?” 崔蒂没有多想,因为信件重不重要根本无所谓,她需要的只是信封正面那一行字。 柯尔先生的书房不会上锁,里面没有重要的资讯,这是崔蒂首次来到农舍时便明白的事,这里可以是避难所,但不会是谈生意的地方。崔蒂缓缓将门推开,两封互相交叠的信函就躺在她脚边。崔蒂蹲下来,想看清楚米白色信封上的黑色墨跡: 火棘路13号,切里希尔市,康登郡,纽泽西州 崔蒂抬头,望向这栋房里唯一的电话。她起身,比昂奇先生的电话号码同时从脑海中浮现,她真的要这么做吗?崔蒂在原地嚥了嚥口水,没想到自己在这个紧要关头居然犹豫了! 凯萨琳绝对会毫不迟疑得拨通电话,这无庸置疑;但崔蒂?杭特呢?她属于柯尔家族的一员,是什么阻止了她在这五年内停止反抗?而她又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后悔呢?崔蒂不自觉紧握裙襬,布料都被她抓皱了,在她试图安歇脑中互相衝突的各式呼喊时,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居然在她背后响起。 「你在做什么?」卡拉厉声质问道。 崔蒂强压下心中的惊慌,转身看向将她逮个正着的卡拉?柯尔。对方瞇起眼睛,来回巡视着崔蒂本人跟整间书房,最后将视线落到了地上那两封信。 「我看寇帝快把前廊那叠报纸上的填字游戏玩完了,想说来书房看看还有没有之前的旧报可以给他。」崔蒂向空荡的书桌摆摆手,「你这么快就买好东西了?」 卡拉看起来有些动摇,她的形影刚好在门框正中间,让崔蒂想起前几日在穀仓角落发现的黑色大蜘蛛,但愿自己不会是那隻在网上挣扎的小虫。她没有听见卡拉进门的声音,也没有听见驶进农庄的引擎声,这怎么可能? 「…我把採购清单忘在房里了。」卡拉清了清喉咙,说话时还刻意抬起下巴。 说谎。 崔蒂耸肩,边往门口移动边说:「你这样忘事还真不多见。」随着崔蒂走近,卡拉则缓缓后退。 当崔蒂经过地上那两封信时,卡拉的神情再次变得锐利,于是崔蒂开口道:「你干嘛不把信放到桌上去,我差点就要踩到了。」 卡拉发出既像「哼」又像「恩」的声音,一股奇异的沉默随即横亙在她们俩人之间。卡拉盯着崔蒂泰然自若地将门带上,而崔蒂则站定门前示意卡拉先走。 「不是还要回房拿清单吗?」崔蒂提醒道,她向卡拉仍空荡的双手瞧上一眼。 「也是,我可不能耽搁太多时间。」卡拉的同意挑起崔蒂敏感的神经,她绷紧精神看向对方的背影。在到卡拉的卧房前,她们会先经过通往一楼的楼梯。 卡拉隐而不显得侧过颈项,彷彿只是地板上立起的木屑引起她注目,实质却是为了在拔腿奔跑前评估局势。所以当卡拉衝向楼梯处时,崔蒂早已做好准备追上,并将她撞倒在地。 卡拉吃痛得叫了一声,但因为面朝下,所以没能发出足够引起注意的声响。崔蒂使劲拉扯卡拉的衣裙,她绝不能让卡拉下到一楼,否则寇帝知情后一定会杀了她! 「闭嘴!你这该死的…」崔蒂压低声威胁道,她趴卧在卡拉的背上试图用全身重量压制对方,并用双手摀紧了卡拉的嘴。可是卡拉不断向后抓扒崔蒂的身体,双脚也不断挣扎、踢踹,崔蒂闪过好几次差点划破她眼皮的指甲。 当崔蒂正担心寇帝会闻声而至时,卡拉竟然张口咬了她。 崔蒂虽然迅速抽开一隻手,但卡拉就像头疯狗,立刻咬上她的左前臂,怎么样都甩不开。崔蒂忍着尖叫的衝动,狠狠用拳头敲击卡拉的后脑勺,而当她终于把鲜血淋漓的左手抽回时,卡拉也趁势挣脱崔蒂的压制,连滚带爬得来到楼梯口。 崔蒂顾不得痛,也顾不得被撕成碎布的洋装碍事,她拿起原本放在墙边的烛台摆饰,迅速向前给予卡拉致命的一击。崔蒂先是瞄准太阳穴使力一敲,卡拉立刻就像翻倒的金龟子蜷曲挣扎,接着一股令人惊愕的怒意,崔蒂再次用力往卡拉的鼻樑一砸,对方立刻昏死过去。 崔蒂跪在一旁喘气,眼看卡拉近乎毁容的面部涌出鲜血,她第一个念头是从方才抓起烛台的同一张桌子上,抽去白色桌巾,包住卡拉那张惨不忍睹的脸;然后又赶紧从卧房衣橱抽出备用的床单,奋力将卡拉拖上去后,随意打了几个结以免尸体晃动。 她不能就这样把人拖下楼。 崔蒂摀着口鼻,感觉自己短促的喘息几乎响彻整栋楼房,她到底做了什么?卡拉真的死了吗?崔蒂看向一旁人形的白布包,完全不敢置信。 “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不想死在这里。”身在火场的记忆包裹住崔蒂,惊人且超乎常理的求生慾催促她做出下一步行动。 于是崔蒂回到卧房的洗手间,重新拨好头发,并用清水将手上大部分的血跡冲掉,顺便冲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接着抓起门后的浴衣套上,经过卡拉时她刻意撇开头下到一楼,透过窗户崔蒂可以看见寇帝仍在前廊徘回。他知道卡拉回到家了吗? 崔蒂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好克制住颤抖,同时也巧妙运用纱门掩饰自己明显焦虑、狼狈的面孔。她来到门边问道:「卡拉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寇帝闻言露出困惑的神情,他多疑地往屋内望去,只看见彷彿刚睡醒的崔蒂向他挑眉。他说:「柯尔夫人没有跟我多说,杭特小姐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柯尔夫人?」崔蒂重复道,「所以卡拉是柯尔夫人,而我只是杭特小姐。」 寇帝没有回应。 「那柯尔先生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这你总比我清楚了吧。」崔蒂再次发问。 「…柯尔先生会回来用晚餐,」寇帝一脸这样他才不用晚饭时间还要在这里活受罪的脸,彷彿想到了什么,他又突兀地补了一句:「杭特小姐。」 「那好。你去旁边的农仓帮我拿一袋苹果来,卡拉早上也没时间让我去拿,请你帮个忙应该没问题吧?」 「柯尔先生要我警戒的是农舍周围,很抱歉我不…」 「好了,寇帝,我们都知道你是来监视我的。」崔蒂出声打断寇帝,他的沉默彷彿默认了崔蒂一席话,「平常我是很乐意继续扮演不知情的脚色,但明天是重要的派对,柯尔先生不会喜欢我丢人的,所以我要做拿手的苹果派;现在我什么材料都有了,就缺那袋苹果。你希望柯尔先生因为你不愿意帮我拿苹果而在明天的派对上大发雷霆吗?」 没有人会喜欢柯尔先生发怒,他自己的手下最清楚会发生什么事。寇帝也许是新来的,但想必也听史密斯先生叮嚀过不少吧。他的脸色在崔蒂的提醒下越显难看。 「您说是要做苹果派?」寇帝再次确认道。 「柯尔先生喜欢吃甜点,而这是我唯一会做的点心了。」崔蒂语气不耐,为了屋内的事心焦如焚,使得她将被冒犯的模样詮释得唯妙唯肖。 「那我去拿,请您稍等。」寇帝欲言又止,但他仍是在门廊前停下脚步,回头强调:「既然杭特小姐明白事理,还请您切勿多添不必要的麻烦。」 「拿好了就直接放到厨房,我想先冲个澡。」崔蒂没有多做理会,她回到楼梯处等待寇帝走远,接着抓紧时间把卡拉的尸体拖进地下室。 卡拉的头颅不断敲上阶梯,每次敲击都让崔蒂的心脏揪紧,深怕寇帝会突然进门看见一切。崔蒂一路上忍不住咳嗽,骤升的运动量使她的肺吃不消,但她仍是死命将一名成年女性拖到目的地,所幸鲜血没有半路渗出。崔蒂没来的及一口气将之拖进深处,但这样暂时足够了,她还有一件事要在寇帝回来前完成。 崔蒂三步併两步得回到书房,这次还真的差点踩上那两封信,为了闪避它们,崔蒂不小心将信封踢开原本的位置。她将嘴埋进肱部用力咳了几声,当气息终于平缓到足以把话说清楚了,崔蒂二话不说拨通了电话。 电话拨通的声音响了许久,崔蒂纳闷负责接电话的人这时去了哪?比昂奇先生的书房景色突然在她脑里鲜活起来,他现在会在那里吗? 终于,话筒另一端被接起,但没有人应声。 「火棘路13号,切里希尔市,康登郡,纽泽西州。」崔蒂虽然止不住颤抖,但仍能清楚咬字。她听见了另一方传来的沉稳吐息,“是比昂奇先生!”崔蒂咬紧牙根,他这次是否能来的及? 仅凭她一人是没有办法成功的,在电话掛上前,她只能多说一句:「请快点。」 倖存 凯萨琳从流理台前的窗户望见柯尔先生驶进农庄入口的车头大灯,它们像穿梭在灌木丛里的萤火虫,亮光忽明忽灭,直到车辆进入广场。 她舔了舔嘴唇,重新在脑中复习准备好的说词,同时把手在水槽内甩乾。炉子上的热锅冒出蒸汽,里面同时烹煮着马铃薯与通心粉,旁边刚熄火的炉子上还有一只平底煎锅,皱叶甘蓝、烟燻火腿和些许洋葱溢着香气,因为两人份的晚餐不好煮,所以凯萨琳煮了很多。简直是多太多了。 寇帝在老闆踏上家门的瞬间,倏地从藤椅上跳起来打过招呼;当柯尔先生相继推开纱门与实木门时,凯萨琳叮嘱自己不要回头张望,一定要表现自然。她已经换上另一套长袖裤装,除了遮掩伤痕外,也希望不要引起对方任何一丝兴趣;但凯萨琳仍是将长发重新拨整,使外型不致于太过邋遢,同时又可以为脖子上扑过粉的抓伤多提供一道掩护。 柯尔先生在玄关稍作停顿,接着走进厨房,凯萨琳从窗上的倒映看见他正皱眉寻找卡拉的身影。 「卡拉呢?」柯尔先生来到桌边,困惑得在视线所及之处巡梭,接着又往炉子上的菜餚探头。 「不知道。」凯萨琳逼着自己用轻松的语气开口,她迅速回头一笑,说:「卡拉应该很不高兴我的派对点子要麻烦到她吧?」 柯尔先生不以为意地应过声,继续问:「她什么时候出发的?」 凯萨琳先是舀了两盘马铃薯通心粉,然后从平底锅盛出配料铺上去,她的手心渗汗,在撒起司粉时差点手滑把整罐调味料甩出去,现在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但仍是语气平和地回道:「我没注意时间耶…卡拉是在我跟寇帝吃完午餐后出门的,大概下午一、两点之后?」 柯尔先生没有应声,凯萨琳终于将晚餐端到桌上,她在看见对方沉思的脸时问:「怎么了吗?」 她经过柯尔先生,回到自己平常的座位坐下,柯尔先生见状也准备用餐,却又摆了摆头,说:「这一趟去太久了,我也没有请她买多少东西…但也许你没说错,卡拉自从乔瑟夫去世之后就没见过家族里的手下,心里可能受刺激吧。」 柯尔先生拿着叉子往盘中飧戳弄一番,热腾腾的蒸气不断从缺口冒出,他吹了很大一口气,才吃下第一口。柯尔先生挑眉看向凯萨琳的瞬间,她几乎感觉到脚底也开始渗汗,“放松肩膀、不准抹手!”凯萨琳遵从脑中的指令,违背自己求生的本能,将身体倾向对方,她语气柔软得问:「好吃吗?」 「没想到甘蓝菜放进通心粉可以这么好吃,你从哪里学来的?」柯尔先生又吃了一大口,凯萨琳默默在心中松一口气。 「就地取材囉!」凯萨琳露出喜孜孜的表情,终于准备好开动。 「我看你煮了很多,给外面的弟兄各盛一盘应该绰绰有馀吧?」柯尔先生的话令凯萨琳瞬间心冷下来,她保持微笑,但眼睛却睁得又圆又大。 「当然!他们也留下来吃晚餐吗?」凯萨琳迅速离开座位,来到碗柜前拿出更多的乾净餐盘。 「他们会一直留到明天派对结束,省得多跑一趟。」柯尔先生吃得津津有味,凯萨琳突然有些惋惜自己没有在里面加点料,但实际说起来,她还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东西能用来毒死别人。 「那需要我等下去整理客房吗?」 柯尔先生用餐的动作停止,凯萨琳在发现餐具轻敲的声音静止后回过身,他盯着凯萨琳半晌,然后语气曖昧的开口:「你今天不太一样。」 「特别邋遢吗?」凯萨琳轻笑,意有所指得比了比身上的装束,接着回头继续盛装柯尔手下的晚餐。 「不是。」凯萨琳听见对方起身来到她后方,她握紧杓柄想着一有不对劲就把冒着烟的马铃薯往后丢到柯尔先生脸上,但他却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力道环抱凯萨琳的腰际,同时将脸颊贴上她的头一侧。「要是我再买下另一栋农舍,你也会每天亲自煮饭给我吃吗?」 错愕、震惊,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感受顿时涌上喉头,凯萨琳暂停盛菜,伸手抚向腰间那双不时对她施以暴力、压迫的粗壮手臂,她想着崔蒂可能回应的话语,最后却只能吐出实话:「我的手艺没有卡拉那么好。」 「再学就好啦!」柯尔先生将凯萨琳转至正面,接着往她额头送上一吻。 「那你每晚都会回家?」凯萨琳将手心贴向柯尔先生的胸膛,此时他看起来就像他们初识时的模样。柯尔先生也许不如比昂奇先生英俊,但也是有品味的人,体格也保持得很好;可是凯萨琳已经见得够多了,明白现在这种氛围不过是对方一时兴起。 「你就是这样贪心,嗯?」柯尔先生细细看过凯萨琳的脸,接着玩弄她的发丝,然后握向凯萨琳的左手皱眉,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凯萨琳看见超出袖口的绷带边缘,同时在心中咒骂自己的粗心大意,她应该好好把手藏在背后的!她迅速换成一副娇弱委屈的模样,解释道:「切甘蓝的时候用到的。」 「切甘蓝会切到手上面来?」 「我就少做菜嘛!怎么知道会弄成这样…」凯萨琳趁势转过身,挣脱柯尔先生的怀抱,但对方难得没有一丝不悦,凯萨琳听出那声叹息含有一点欢喜。 「我看你还是继续跟卡拉多学煮饭好了,这样也比较安全。」柯尔先生再次坐回到位子上,凯萨琳也赶紧将晚餐分给在前廊处聚集的人们。 这些人完全在凯萨琳的计画之外,加上寇帝,现在总共有五名柯尔的手下,她不担心比昂奇先生没有办法应付,而是对自己有没有办法在这场恶斗下倖存越发绝望。原本她只要专心在柯尔先生身上就好,现在她得留心更多人可能发现秘密;而无论是事跡败露或比昂奇先生及时赶到,凯萨琳要怎么逃过五个男人的枪口? 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他什么时候会来? 凯萨琳忐忑度过晚餐时间,当柯尔先生与手下在前廊小酌时,她留在厨房收拾善后。凯萨琳听见一眾男人低沉的交谈声,其中不乏短促笑声,她很高兴自己不用以崔蒂之姿加入他们,因为她实在是太紧张了,紧张到在稍早暴露了前臂的伤口,凯萨琳不敢想像还会有什么错误等着她。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凯萨琳渐渐相信这座农庄就会是自己的墓地,“冷静下来。”脑海中的叮嚀再次响起,只是这次换成了比昂奇先生的声音。 『凡事都有解决的方法。』这是比昂奇先生最常说的话…还是只是常对她提起?凯萨琳现在已经可以使自己表现镇定、自然,却仍然没办法抑止容易紧张的性格;比昂奇先生就不会这样了,他是从里到外的沉稳一致,对比昂奇先生而言,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只有不成比例的代价。 凯萨琳回到二楼的卧房,经过楼梯时隐隐向储藏室投以一瞥。她没有太多时间隐藏尸体,当寇蒂把苹果放到厨房时,凯萨琳正在地下室吓得静止,等到他离开屋内好一阵子后,凯萨琳才继续将卡拉拖进楼梯后方的层架下,就跟其他被包起来的不知名物品丢在一起。她不需要完美掩饰的犯罪现场,只要足够等援军抵达就好。 于此同时,一台车从农庄离开,凯萨琳在二楼望见窗前一阵明亮,接着是渐远的引擎声。柯尔先生不是说了大家都会留过夜吗? 凯萨琳不知道自己现在除了担忧,还能做些什么。她从未实际涉入比昂奇先生的交易,顶多是探听消息,还有依照他的指示出现、动作,然后迅速离开。凯萨琳从未在交易现场逗留,乔瑟夫的俱乐部则是…另一回事。 凯萨琳走进浴室照镜子,刚刚煮饭时的蒸气让她忧虑起脖子上的抓痕,果不其然,现在细看就能发现几道淡粉色线条,她赶紧拿出粉扑想重新遮掩,却又顿了一会儿…平常这时候她都在做些什么?凯萨琳走回床边踱步,窗边传来的交谈声是唯一的慰藉,只要这些人不要走进屋内,她就不用担心有谁经过通往地下室的走廊。 梳妆台上的时鐘指针正逐渐往八点迈进,通常她要嘛是在前廊与柯尔先生聊天,要嘛是回到房内梳洗、保养,于是凯萨琳决定照常作息,将自己妥善梳洗一番。 虽然她心焦如焚,却没有跳过任何一项保养程序,甚至穿起不适合逃跑的浴袍。卡拉在她前臂留下的咬痕虽然已经止血,但周围正在发炎,凯萨琳不敢再去翻屋内的急救箱,只好用预留的新绷带重新包裹。 “但愿这伤口不要留疤。”凯萨琳心想。 坐立不安的她选择躺上床,正好听见柯尔先生结束与手下的寒暄,他回房的脚步显得沉重,同时,凯萨琳在脑中思量正常状况下该有的反应。当柯尔先生终于走进房内时,他看起来已经微醺,脸颊与脖子都泛着红晕。 「卡拉还没回来吗?」凯萨琳一脸担忧,彷彿孩子突然晚归的母亲模样。 「我已经派人去镇上找了,她那台车很早就有些毛病,也许是在路边拋锚。」柯尔先生搔向脖子,顺势把领口撑开些。 「这样啊…」凯萨琳不知道那台小货车原来有问题,倒是刚好圆了自己的谎。不过柯尔先生仍能这样气定神间真是让她感到不可思议,他是否真的如此深信自己能掌控全局? 「你现在又关心起人家了?」柯尔先生有些好笑得看着凯萨琳,他坐到床沿脱下皮鞋,同时解开领带、脱下背心,似乎准备去洗澡。 「您不就希望我跟卡拉保持好关係吗?」凯萨琳没好气地回应道,听见自己仍能将崔蒂的口吻运用自如,让她有种超现实的感受。 柯尔先生没有回应,凯萨琳知道他非常担心卡拉的状况,所以她很确定要是对方发现躺在地下室的冰冷尸体时,自己会有什么下场。突然,楼下传来东西翻倒的闷响,凯萨琳皱眉下床来到窗边查看,却没办法看清前廊的动静。 「可能有弟兄喝醉了吧。」柯尔先生不以为意得踏进浴室,但门还没关上,先前被派去寻找卡拉踪影的车却回来了。 稳住。凯萨琳全身发冷,她有一种预感,无论那台车带回什么消息,自己都难逃一死。 「人回来了?」柯尔先生走出浴室,听得出来他跟凯萨琳一样惊讶。不等她回应,对方已经穿上室内拖往外走。 凯萨琳试着从窗外黑暗寻找任何一点光芒,好让她明白自己并非孤立无援,但农庄四周仍是一片死寂。柯尔先生敲在木质地板的脚步与农舍前方石子地广场的脚步声同时静止,她先是听见闷闷的交谈声,然后柯尔先生提高音量质问对方,接着是很长一段静默。 没有人动作,凯萨琳透过倒影发现自己一脸惨白,她咬着嘴唇,等待任何徵兆。但门口处的男人们似乎就地解散了,他们没有移动太多,至少凯萨琳听不出有任何提高戒备的声响,柯尔先生似乎也正要回到房间。 正当凯萨琳以为谎言暂时得以延续之际,方才那阵东西翻倒的闷响声又出现了,紧接着是大型支架倾倒的声音,不用多想也知道,那正是从地下室发出的声响! 凯萨琳屏住呼吸,接下来的事情彷彿发生在一瞬间,男人迟疑的脚步、门扉敞开的声响、惊恐与不敢置信的咆哮、急促且沉重的奔跑,再来是柯尔先生愤怒、扭曲的脸孔。凯萨琳没来得及与柯尔先生在窗上的倒影对上眼,整个人便已经被揍倒在地,她还没机会反应过来,腹部就又被狠狠踹上一脚,凯萨琳因为这阵爆裂的痛楚放声哀号。 「该死的贱人!」柯尔先生用力扯着她的头发,使得凯萨琳不得不拉扯自己受创的腹部跪起身。 「放开我!」凯萨琳猛踢双脚试图挣脱,却被对方以手背掌摑,她的嘴唇立刻破裂流血。 柯尔先生的双眼瀰漫杀意,与平常那种以折磨人取乐的眼神完全不同,凯萨琳应该要比以前更害怕的,但她没有。除了疼痛,她没有其他感觉。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柯尔先生放开凯萨琳的头发,转而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从地面上拽起。 凯萨琳吸不进丝毫空气,她掂着脚尖试图站回地面,但柯尔先生很强壮,他不仅可以用双臂吊起她一整个人,甚至还有力气撑开手掌,彷彿想直接将凯萨琳的头活生生从脖子摘下。 她本能得伸长手臂抓向柯尔,手臂、脸、眼睛都好,但对方不为所动,他现在只想亲手杀死她。当最后一点空气从凯萨琳的肺部挤出,柯尔的身影从眼前模糊,她便被猛力砸向后方衣橱。 凯萨琳听见碎裂声,却不知道是来自衣柜层架,还是她自己的骨头。崔蒂的华服散落,衣架、布料纷纷摔向她的头颅、肩膀,凯萨琳没有费心挣扎,柯尔先生很快就将勉强喘着气的她从衣物堆中抓出来。 「我真是太小看你了,卡拉还叮嚀过我要小心你。」柯尔先生掐住她的下顎,使她不得不睁眼看向那副狰狞脸孔。「你做了什么让卡拉瞧见,所以动手杀了她?但你不够聪明,没想到要确定对方死透了才离开!」 柯尔激动得使口水直接喷在凯萨琳脸上,她嫌恶得想撇开脸,却无法与之抗衡。就算卡拉存有一口气能发出躁动警示其他人,现在也差不多要死了,想到这里凯萨琳挑衅地笑了一声,这举动让柯尔瞇起双眼。他抓起凯萨琳的左手,恰巧握在卡拉留下的伤痕处,他使力一扯,便让凯萨琳再此倒卧在地,当她尝试爬起之际,柯尔便硬生生折断了她两根指头。 凯萨琳尖叫,她张着嘴将脸埋入地面,几丝唾沫从嘴边流下,尖锐的痛楚使她双眼发昏,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挤出。柯尔冷酷松开手,凯萨琳曲折的指节无力撞上地面,她全身颤抖并痛苦得蜷曲。 「我知道什么样的下场适合你这种漂亮宝贝,」柯尔离开凯萨琳身边,她没有办法睁眼确定他去了哪里,但对方很快就折回来,继续说:「手有点畸形没关係,长得漂亮就可以。或是你想在这里让我的弟兄们轮番爽一下?」 柯尔乾笑,紧接着清脆的手枪上膛声,他转瞬冷下声,说:「可惜,我已经看腻你这张脸了。」 枪响爆裂,凯萨琳浑身震颤,但惨叫的人不是她,是班杰明?柯尔!她不可置信得看向窗外,发现玻璃窗上多出一道弹孔,柯尔退到床尾寻找掩护,左手压着右臂中弹处,鲜血从指间不断涌出。 几道光影窜过,比昂奇先生的车队衝进农舍前,柯尔手下在前廊叫嚣、开枪,凯萨琳看见柯尔的手枪落在她正前方不过一步距离,便死命扑了上去,抢在柯尔有机会再对她踢上一脚前,从地上坐起身瞄准对方。比昂奇先生曾教过她如何开枪,现在终于有机会动手了。 凯萨琳没有犹豫,立刻朝柯尔的方向扣下板机,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打中要害,但这已经足够使柯尔夺门而出,另觅安全之处。凯萨琳没有将弹匣清空,她必须留着以免对方又折回来伤害自己。 她紧盯着门口,缓缓退回散落的衣物堆内,一楼的枪战十分猛烈,她必须躲好以备不时之需。凯萨琳感觉自己的右脸颊与嘴唇肿胀,嘴里还能嚐到血腥味,她把变形的左手小心藏在怀里,同时保持着弯腰的姿势避免拉扯到腹部。 终于,一楼的混乱止歇,凯萨琳听见友方破门而入的声音。另一波枪战发生在一楼屋内,但不比方才激烈、密集,有一组脚步声毫不耽搁得直接踏上阶梯来到二楼,然后又再细分成两小队往不同方向前进。凯萨琳听见卡拉的房门被破开,搜索的人没有停留太多时间,很快就来到她所在的主卧房。 尼基手持衝锋枪首先入内,他保持瞄准姿势迅速巡视房内四周,凯萨琳双眼大睁,持握手枪的右臂缓缓放下,她的微小动静立刻引起尼基注意,对方警戒的双眼露出诧异,凯萨琳激动得无法言语,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突然,另一道熟悉的身影来到面前,比昂奇先生单膝跪下,轻柔捧起她被打伤的脸。 「比昂奇先生…」凯萨琳再也无法克制地落下泪水,她的泪珠在比昂奇先生的皮革手套上形成深色的斑斑圆点,他的墨黑眼眸闪烁。那是不捨吗? 比昂奇先生仔细、迅速得看过凯萨琳身体各处,然后发现她藏在怀里的手掌,凯萨琳低下头。 「凯西…」比昂奇先生的神色紧绷,语气却十分温柔。他轻托凯萨琳的左臂,谨慎检视她的前臂与手指,当他小心碰上那两根变形的指头时,凯萨琳痛得喘了一声。 「凯西,我们现在必须立刻把手指扳回原位,不然持续瘀血会让它们更难恢復,你明白吗?」比昂奇先生严肃看向她,凯萨琳麻木得点点头。 比昂奇先生露出苦涩的微笑,尼基彷彿接过无声的指示向两人走来,比昂奇先生将凯萨琳拥入怀里,同时释出空间使尼基能接过她的手。 「失礼了,摩尔小姐。」尼基做好准备,只等老闆一声令下。 「准备好了吗?」比昂奇先生将她稳稳护在胸前,凯萨琳将脸埋进他乾净、整齐的西装内,咬着牙用力点头。 随着清脆的喀擦声,凯萨琳的手指扳回原位,她忍着不叫出声,额头却冒出涔涔冷汗。 「好女孩。」比昂奇先生鼓励道,他松开一隻手,解下自己的领带交给尼基,凯萨琳立刻感到手指被包扎固定。「现在,有力气站起来吗?」 凯萨琳再次点头,于是比昂奇先生搂着她缓缓起身,当他确定凯萨琳能独自站稳后,便脱下自己的大衣将她裹住。比昂奇先生的体温立刻包裹住遍体鳞伤的她,凯萨琳默默抓紧衣襟处将自己包得更紧。 「立刻带摩尔小姐回去,尼基。」比昂奇先生下令道,他的目光没有一刻从凯萨琳身上移开。 「比昂奇先生呢?」凯萨琳害怕得往前一步,她不想离开比昂奇先生。 比昂奇先生露出淡淡的微笑,说:「我把事情处理完就回去,我们家里见。很快。」他加强语气保证道。 处理事情。对,柯尔还没死。凯萨琳抓回片段理智,说服自己不要无理取闹,于是她顺从得退开。在一旁等待的尼基露出宽慰的神情。 「我们走吧,摩尔小姐。」尼基在比昂奇先生的眼神示意下,来到凯萨琳身旁,搀扶着她离开这栋房子。 凯萨琳在离开主卧房前悄悄回望了仍站在原处的比昂奇先生,没有发现凯萨琳回视的他已经换成另一副面容。若柯尔是一头发狂的猛牛,那比昂奇先生便是蓄势待发的猎豹,他冷冷地举起手枪,准备执行等待已久的处决。 难以善了 比昂奇在确定尼基带凯萨琳安全撤离后,视线先是扫向窗上的弹孔,然后才落到脚边那把属于班杰明的手枪。他巡视房内一周,每一样属于凯萨琳的物品都令人揪心,这是一间有女主人的卧房,柯尔因为什么原因决定在最后一刻下手?比昂奇顺着地上的点点血跡来到床尾,发现了更大片的血泊,不远处有两枚弹壳,另外有一道间距更开的血跡通往房外,他大概明白这里发生过什么事了。 比昂奇走出主卧室,法隆佐正巧从走廊另一端走来向他会合,原本过去支援他的另一名人手则未见踪影。 「柯尔呢?」比昂奇问道。 「逃掉了,」法隆佐叹口气,但他并不气恼,而是感到麻烦。「可能趁着一楼还混乱时,从后门溜走了吧。这片农舍已经被我们完全包围,他跑不了太远。」 比昂奇点头,他把手枪插回枪套,接着从外套内袋拿出一只轻薄的银製菸盒。他将之打开递至法隆佐面前,对方边道谢边从中抽了一根香菸叼至嘴边,同时将衝锋枪背到一侧,从口袋取出打火机为比昂奇点火。 比昂奇将菸深深吸入肺部,当他觉得自己足够冷静后,便开口说:「我没看到附近有良好的制高点,法隆佐阁下的枪法简直神乎其技。」 「阁下过奖了,房内灯光才是我能精准命中的原因。」法隆佐很谦逊,但比昂奇知道夜间狙击的难处,每个家族都有自己想要守住的优势。 「好眼力。」比昂奇评论道,接着走回一楼与其他人会合。 「我是确保您已经进入战场范围才动手的。您的族长提到一位拥有珍贵情资的女人,当时我若不行动,可能会失去一名助力。」法隆佐跟上比昂奇的步伐,实事求是得陈述道。 「我相信您的判断。」比昂奇不愿多谈,他心里很感激法隆佐出手了,但要是表示过多,可能会影响他接下来的计画。 当两人一同下到一楼,法隆佐的人手便向前回报他们在搜查地下室时的发现,法隆佐听了皱眉,他回头看向比昂奇,说:「我的人说有另一名柯尔的成员,是一位女性。」 比昂奇想起之前照片上那位表情冷漠的女人,也就是这栋房子的名下登记者。法隆佐与他手下的表情使比昂奇明白,这女人应该已经嚥气了。 「死了?」比昂奇问道。 法隆佐转头示意手下,他们立刻从地下室拖出一具肌肉已经僵硬的女性尸体,她的身姿诡异,彷彿仍在试着从那条包裹住自己的床单里挣脱。比昂奇凑近细瞧,发现她的鼻梁被砸断、下巴也脱臼了,但真正致命伤在脑门处,有人用钝器狠狠砸出一个洞。 「柯尔的另一名情妇?」法隆佐没有向前查看,这名尸体的惨况即便隔着距离也够呛了。法隆佐虽然做出假设,但很明显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个说法。 比昂奇蹲下身,在身边眾人讶异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得将这名女子脸上散乱的发丝挑开。没错,他记得这张脸,照片上虽然能显示出神韵,却看不清五官,现在比昂奇很确定她就是乔瑟夫的女人。 她曾经与比昂奇有过一面之缘,在比昂奇开始探究乔瑟夫的交易手段之前,他们仍是可以安然处在同一间咖啡馆的关係。 那时候比昂奇并不知道对方有着卢切斯教女的身分,只知道难得乔瑟夫身旁出现一名打扮端庄的严肃女人,但在比昂奇有机会走去打招呼前,乔瑟夫便早早让她离开了。 卢切斯也许对柯尔失势束手无策,但他教女的死亡呢?比昂奇深吸一口菸,接着退离尸体。反正这事是无法善终了。 比昂奇走到客厅将菸捻熄,法隆佐的人则再次将尸身重新妥善包裹起来,比昂奇的手下仍在前廊警戒待命,他们持握衝锋枪观察四方,突然一阵骚动引起他们提枪瞄准,随着含糊的咒骂与杂乱的脚步声,柯尔从一列果树后方现身,他后方正是方才与法隆佐一同上楼搜查的人。 柯尔的双手被缚在后方,右边整条袖子已被鲜血浸红,走起路来也踉蹌不稳,直到他被后方的监守者逼进房内,比昂奇才看清楚柯尔大腿上的另一道枪伤。柯尔一路上没有停止辱骂,等到他一看见在自家客厅等待的比昂奇,才终于闭上嘴巴。 「比昂奇…」柯尔咬牙切齿地低语,眼看他就要蓄势向前一撞,法隆佐的手下立刻用枪托猛敲他的后脑。 柯尔虽然跪倒在地,却没有晕过去,他恨恨地看向四周包围他的人马,并在看见法隆佐时诧异地瞇起眼睛。 「现在连杂碎都以为自己是英雄了?」柯尔不屑地向法隆佐的方向吐口水。 「那被杂碎捕捉的残废又算什么呢?」法隆佐沉下脸。 「专心点,班杰明。这是我跟你之间的事。」比昂奇掏出手枪,缓缓站到柯尔面前。 「没想到我还需要由比昂奇“阁下”亲自动手?」柯尔啐了一口血,他骯脏的脸孔令比昂奇感到噁心。 「真是受宠若惊,可惜我与你们兄弟俩的命运似乎纠缠不清。」比昂奇一席话使得柯尔再次激动起来。 「混帐!你没有资格提起乔瑟夫!比昂奇家族还口口声声以诚信、原则为美名?你们还不是满眼自己的利益!」柯尔的胸膛剧烈起伏,带血的唾沫从嘴边喷溅,一双充满恨意的棕眼几乎要从眼眶凸出来。 「那场火是意外,你也听到西蒙切利在五年前说过了吧?」 「你就不要假装顺服了,西蒙切利的话能听吗?你们都只是忌妒乔瑟夫比任何人来得更有手段。」 「乔瑟夫选错战场了。」比昂奇冷声说道。 原以为柯尔会继续怒骂,但他居然垂下头颅沉默一阵,比昂奇无意多言,他提起手枪对准额头。此时,柯尔的双肩微微发颤,低沉的笑声从喉头发出,接着音量逐渐提高,变成狂放大笑。他仰起头,笑得不可自拔。 比昂奇看着班杰明的反常行径,转而瞄准对方的胸口。班杰明见状停下狂笑,他眼神异常犀利得紧盯着比昂奇,不急不徐得说:「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没怀疑过她的身分?」 趁着比昂奇暂缓动作,柯尔弯起嘴角继续说:「只要有那么一点可以打击你的可能,我都不会放过。不得不说你把她教得很好,但女人该会的倒是有待加强。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吧?到时候别忘了是我教…」 在眾人的惊呼之下,比昂奇换成左手持枪并一个箭步向前,用枪座往柯尔脸上招呼过去。法隆佐在一旁瞪大了眼睛,没有人看过比昂奇阁下盛怒的模样,他总是一脸深不可测的冷漠神情,光是弯起嘴角就令人觉得大事不妙,当初在被剥夺经营权的那场会议中,法隆佐也没见他透出半分恼怒。虽然现在的比昂奇仍是面无表情,但他出手的力道毫无疑问地发了狠劲。 柯尔的头撇向一侧,几滴血从嘴巴流下,要不是比昂奇仍负伤,柯尔的下巴早该脱臼了。柯尔没喘几口气,便又转头直视着比昂奇,他继续叫嚣:「她不过是一条…」 砰! 柯尔的眉心抵着比昂奇的枪口无力滑落,在场所有人皆噤声不语。 「烧了这栋房子。」比昂奇下令道。 前廊处的人手一听到老闆下令,便纷纷拿出早在后车厢准备好的工具动作,唯独法隆佐的人手面面相覷。 「比昂奇阁下,我的人手可以清理现场。但放火…这事就不能压住了。」法隆佐刻意绕开地上四溅的鲜血与柯尔的尸体,来到比昂奇身边说道。 「这件事会成为纽约的明日头条。」比昂奇走出屋舍,让手下们能好好工作。 「头条?您通知了记者?」法隆佐一脸不可置信。 「法隆佐阁下最好尽速带着人手撤离。柯尔遭刺杀这事本就逃不过眾人议论,我不过是抢先其他人一步将之公诸于世。」 法隆佐没有回应,他看着自己的人手退到安全范围之外,而比昂奇的人马则迅速在房内各处洒上汽油。几簇火苗从二楼升起,当所有人都离开农舍后,最后一人便点起了一楼的火势,火焰迅速舔拭木造屋舍。 过去与现在重新在比昂奇眼前焚烧、鎔铸。 「比昂奇家族十分感激法隆佐这次出手相助,纽约的风声也许很快会扫进费城,希望法隆佐阁下保重。」比昂奇转身向法隆佐慎重说道。 法隆佐的目光缓缓从猛烈窜升的火幕中移开,他露出谨慎的微笑,向比昂奇伸出手,当对方坚定回握时,他开口:「我会主导费城的舆论风向,这也是接下来法隆佐家族唯一能做的了。请比昂奇阁下务必保重。」 比昂奇点头回应,两方人马便各自分头撤离。 曾经的归处 直到车子驶进比昂奇先生的居所后,凯萨琳才从纽泽西州的惊惧中回过神来。 这处宅邸与她记忆中无异,由未经矫饰的原石堆砌而成的米色外墙,砖红屋瓦因雨生青苔而深浅不一,翠绿的藤蔓植物盘据一侧墙面,其中几扇窗沿则有花卉或变色叶植栽,若不是凯萨琳知道这里属于比昂奇家族,她大概会以为这里住着生活相对富裕的普通南欧家庭。 但这栋温馨、典雅的别墅如今蒙上另一层剑拔弩张的气氛,尼基在大门前短暂的停顿引起凯萨琳向外查看究竟,她诧异得看见持枪哨兵解开大门上那条粗锁链,隔着大门还有几台轿车随着他们驶入广场让出位置。比昂奇的手下们草木皆兵,凯萨琳不确定这阵子的纽约还发生了什么事?这股严阵以待的气势似乎远远超出刺杀柯尔所需的谨慎。 凯萨琳身处熟悉的车内,坐在比昂奇先生的位置上,他的大衣足以温暖凯萨琳的整副身躯。她将左手紧靠身体,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尼基一把车停好,便下车来到凯萨琳的位置协助开啟车门。 「已经安全了,摩尔小姐。」尼基柔声安抚道,他悬在半空中的手提醒了凯萨琳自己仍坐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她抬头迎向尼基的双眼,他也有一对漆黑的眼眸,但却不同于比昂奇先生好似两口深潭的眼睛,尼基的眼神明亮得如同夜空缀满星辰。凯萨琳终于伸手搭上对方的掌心,即便她衣着不整、脂粉未施,优雅的仪态举止已深入骨髓,使她彷若披着华服、准备迎上红毯的光鲜女子,只是她没有勾起以往崔蒂步入大舞厅时的微笑。 凯萨琳在尼基的守护下沉默进入宅邸,大门还没闔上,一位梳紧金发油头的男子便快步走来。他的发线略高,身穿简单、朴素的毛呢西装,神情有些严肃。凯萨琳没有见过他,但环顾四周警戒的人手,她认识的也只有尼基一人。 「老闆呢?」金发男子问道,他有着与外表不太相符的低沉声嗓。 「跟法隆佐一起,那儿事在我离开时还没完。老闆吩咐我先把人带回来。」语毕,金发男子越过尼基的肩膀向凯萨琳看了一眼。 “人。”凯萨琳注意到这个略嫌简易的单字,她被刻意隐藏了身分。凯萨琳沉默不语,现在不是开口的时候。 「你那边处理得如何?」尼基回问道。 「人已经在路上,」金发男子迅速往凯萨琳的方向扫一眼,接着说:「杰克买了红兰姆。」 尼基点头,拍了拍对方的臂膀后,便继续带着凯萨琳回到二楼的客房休息。 红兰姆…凯萨琳已经听过足够多的暗语,立刻就能猜到这句话别有深意。有另一个目标被暗杀了,但会是谁?比昂奇先生的计画之庞大令她头疼,他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打算? 她随着尼基来到明亮、整洁的客房,里面简单的摆设使之更显宽敞。凯萨琳未曾在这间宅邸过夜,比昂奇先生总会让尼基─或亲自─将她载回租屋处歇息,她有些好奇得看过四周,最后坐到床沿回望这里唯一让她感到熟悉的人。 「请您稍等,我派人请医生过来。」尼基亲切地笑了笑,向走廊招来另一名手下,他低声嘱咐一阵,很快又回到客房内待命。 面对凯萨琳困惑的神色,尼基主动解释道:「要是老闆回来发现我没有守在您身边,他会大发雷霆的。」 大发雷霆?凯萨琳没有看过比昂奇先生发怒的模样,他甚至没有在凯萨琳面前蹙眉过。比昂奇先生真的会因为这种事情大发雷霆吗?凯萨琳不自觉将脸凑近大衣的衣领处,菸草的气味立刻传进鼻腔。 「什么时候,尼基?你们什么时候决定要做…这一切?」凯萨琳没有料想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破碎,就像脑中零散、混杂的思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想问清楚的究竟是哪一件事? 尼基见状,立刻从五斗柜上的玻璃水罐倒水递给凯萨琳,他在凯萨琳低声道谢时微笑,接着才回答:「我们一直都在蒐集证据,任何足以撼动柯尔立足之地的资讯。摩尔小姐应该也时有耳闻吧?」 凯萨琳点头。在舞厅里是能听见关于比昂奇先生的传闻,两大家族暗自互相较劲不是新鲜事,却是旁观者最乐于嚼舌根的话题。 「但如果您指的是老闆为何选择这个时机出手,大概就是因为在柯尔的舞厅内与您重逢了吧。」尼基双手交叉于胸前,上半身倚着墙站立,语气则轻松得彷彿凯萨琳应该早就料想到一般。 「可是委员会没有同意。」凯萨琳神色紧绷,她明白自己应该懂得感激,若非比昂奇先生採取行动,她也许永远不会有摆脱柯尔的一天。可是这代价太高昂了,为了什么?就为了她? 尼基抿起嘴唇,表情流露出些许惆悵,他看见凯萨琳紧握杯身的指节泛白,甚至防卫得弓起背脊,整个人看起来就像隻受创却又不愿他人伸出援手的小猫。又恰逢此时的凯萨琳犯起咳嗽,使尼基看了更加心疼。 「摩尔小姐觉得太冷了吗?还是您先躺进被窝里让身体快点暖和起来?」尼基边说边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同时拉上窗帘。 凯萨琳摇头,她摀着嘴又轻咳一阵。尼基从衣橱取出毛毯,覆上她相继从浴袍与大衣露出的双腿。 「老毛病而已。」凯萨琳解释道。 尼基接过她手中的水杯,替凯萨琳重新斟满后,转而放到床头柜上。他认真回想后说道:「我不记得摩尔小姐以前有慢性咳嗽的病史。」 凯萨琳听了愣住。对,唯有柯尔的人认为这是老毛病,因为他们未曾见过火场意外前的她。 「我的肺在那场火灾里灼伤了。虽然医生说是轻度的,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凯萨琳刻意回避尼基投来的关切目光,她已经习惯那些攸关火灾意外的片段形同过往,时间之久,也失去了再忆起的必要。 「老闆找过您,摩尔小姐。我们把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翻遍了,医院、疗养院、收容所,甚至是停尸间。老闆也曾经派人监控班杰明的行踪,他花了两年时间想找回您。」 两年…凯萨琳在脑海中寻找三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我才刚要回到纽约而已。比昂奇先生煞费苦心得在纽约寻遍她的踪影,然而她当时根本不在这里。她还生气吗?不,她早在比昂奇先生坐上舞厅包厢那张高背木椅时便原谅了他。话说回来,凯萨琳真的生过比昂奇先生的气吗?若是如此,她又为何在这五年来的梦里向比昂奇先生呼求救赎? 「没有那么简单,尼基。」凯萨琳沉重吐出回应。问题不在这里,不在她与比昂奇先生之间。从来就不是比昂奇先生想要做什么,而是她已经这么做了。 她不知道褪去崔蒂?杭特身分的自己会是谁,但也绝对不再是凯萨琳?摩尔。 「…我无意使您不快,请容我致歉,摩尔小姐。」尼基的笑顏收敛了些,但面容仍是亲切、温暖。「我们真的很高兴能再次见到您。老闆是,我也是。」 凯萨琳深吸一口气,终于抬眼与尼基对望,她露出有些保守的微笑,说:「我也是。」 他们没有机会在静默中感受到尷尬,尼基派人请来的医生便敲响房门。老医生没有套着医师袍,他甚至连大衣、圆帽都还没来得及脱,就被人请到二楼为凯萨琳看诊。跟在老医生后头还有另一道倩影,她没有随着医生来到床边会诊,而是在门边首先被尼基拦下。 凯萨琳立刻听见尖锐的细语声,那名女子穿着水蓝色鐘型洋装,同色系的宽大软帽沿下露出精心描绘的红唇,她不甚耐烦得摘下帽子塞进尼基怀里,接着望向凯萨琳的位置,然后睁大了水灵的绿色眼睛。 “伊莲娜小姐!”凯萨琳愣愣地回望曾经的授课老师,对方摀着胸口,彷彿活见鬼的模样。尼基在她耳边说了些话,伊莲娜才随之缓下神色。与凯萨琳最后一次见到的她相比,现在的伊莲娜看起来更稳重、知性了些。她的金红秀发在脖子后方束起,捲成波浪的发尾拨至胸前,双手覆着款式典雅的白手套,还有两枚闪耀的绿宝石缀在耳垂处,宛若来自上城的优雅女伶。 「小姐今天哪里感到不适呢?」 老医生的提问使凯萨琳回神,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拉了椅子坐到凯萨琳面前,敞开的诊疗包落在脚边,上面还放着那顶微磨损的圆帽。 凯萨琳缓缓从大衣中探出左手,比昂奇先生的领带仍牢牢绑在上头。老医师没有半句询问,默默接过凯萨琳的手臂,首先揭开固定手指用的领带。凯萨琳的食指与中指不仅肿胀,皮肤下还泛着深紫色的瘀血,老医师轻柔移动她的指头,接着露出讚许的表情。 「里佐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手艺精湛阿。」老医生满意点头,继续拆开凯萨琳前臂的绷带,当伤口完整露出时,老医师转瞬换成忧愁的面容,说:「这伤口有点发炎,而且很深。小姐是被野狗咬伤了吗?」 卡拉发狂抵抗的景象映入眼帘,凯萨琳选择默不作声。但老医生似乎也不期待得到回应,他自顾自地从医疗包中拿出药品、棉花与各种器具,开始为凯萨琳处理伤口。 「请问这会留疤吗?」凯萨琳忧心忡忡地问道。 「如果伤口继续保持清洁,留疤的机率很小。但那两个比较深的洞就不一定了,顶多也是两个浅浅的小圆点,不细看是不会察觉出来的。」老医师安慰道。 老医师虽然年事已高,双手却仍是稳定、灵敏,他迅速且轻柔得为伤口消毒、上药,并重新缠上乾净绷带。完成后,他又开口询问:「除了这两处伤口,还有其他地方感到不适吗?」 凯萨琳想到自己被狠踹的腹部,便低头看向痛处,可是… 「我想这位可人的小姐需要更换适合的衣物,里佐先生。」老医师彷彿明白了凯萨琳的难处,转头向门边的尼基问道。 不过,应声而动的不是尼基,而是神情恢復冷静的伊莲娜。 她指使尼基帮忙把凯萨琳刚刚没注意到的两只皮箱搬入房内,其中一只特别被放去浴室。伊莲娜回身以眼神向凯萨琳示意动作,于是她缓缓站起向之走去,当伊莲娜发现她半弯着腰、姿势扭捏时,便迅速来到凯萨琳身旁搀扶。浴室门在两个女人身后闔上。 伊莲娜小姐 伊莲娜没有一句问候或招呼,她直接打开带来的皮箱翻找衣物,同时声明道:「尼基可没有告诉我这里是什么状况,他只说:『带一些女人的衣服过来。』,真是岂有此理!」 凯萨琳探头察看伊莲娜带来的衣服,不外乎都是些强调女性线条的织品,性感睡衣、修身洋装、透肤丝袜,甚至还有情趣内衣,但就是见不着舒适的棉裤与衬衫。伊莲娜似乎也对眼前的窘境感到慍怒,她把不适合的轻薄衣物丢得到处都是,嘴上也没停过一句叨念。 「伊莲娜?」凯萨琳轻声唤道。 对方立刻停止翻找,她握在皮箱边缘的双手先是掐紧而后放松,当依莲娜终于回头面对凯萨琳时,双眼竟噙着泪水。 「噢!真的是你,凯萨琳!」伊莲娜向前拥抱凯萨琳,虽然她的动作又急又猛,却仍是细心避开凯萨琳的伤处。她激动得低语:「要不是听见你的声音,我根本不敢相信这居然是真的!我们的小凯西,你究竟被藏去哪里了?你知道黛博夫人跟我听见那场意外时有多震惊、多心痛吗?老天爷从来就不怜惜我们这些女人!」 伊莲娜一手搂着她,一手同时不断拨开她脸上散落的发丝,她们的膝盖即使隔着裙襬也几乎要碰上了。伊莲娜出乎意料的关怀使凯萨琳心中泛起一股暖流,她不记得自己曾跟这位漂亮女人的感情有到这么好,她一直都只是将伊莲娜视作比较温和的代课老师,毕竟与黛博夫人相比,伊莲娜还会主动开上几句玩笑活络气氛。 「你过得还好吗?」凯萨琳不确定该从何时问起,毕竟五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我?你居然想聊我吗?」伊莲娜拔高的音调让她想起以往被纠正错误的场景,但这次伊莲娜并无丝毫训斥之意,反是发出无奈的笑声,接着说:「现在应该聊的是,这些年里“你”去哪儿了?」 凯萨琳看着伊莲娜掏出手帕拭泪,她连哭起来都很美,不知道是黛博夫人教导有方?还是伊莲娜本是如此? 「我在班杰明?柯尔手下做事。」凯萨琳简短回应道。 「柯尔?你是说比昂奇先生的死对头?怎么会?」伊莲娜惊呼道,她望进凯萨琳的双眼,彷彿能从中确认出什么,但凯萨琳唇边的伤口抢先引开她的注意。 「我…他从那场火灾里救出我。」当凯萨琳试图解释时,伊莲娜松开对她的怀抱,转而去拿了条毛巾到洗手檯浸溼,接着回来为她拭去脸上的血跡与脏污。 「他囚禁你,恩?秉着救你一命的高尚模样,却让人处处监视你,最后还要你为他做事?狗娘养的畜生!」听着伊莲娜用悦耳声嗓讲粗话带来的震撼,远超出她可能比在场任何人更了解凯萨琳处境的事实。 伊莲娜的眼神与尼基不同,虽然他们都透着不由分说的同情,但她的翠绿双眸还多了些无奈与认分。凯萨琳没有问过对方在黛博夫人手下协助训练小姐前的故事,她甚至不确定“伊莲娜”是不是她的本名。 「别担心,比昂奇先生会搞定一切的。你失踪这件事简直成了他的心魔,不过…这或多或少都成了我们的心结吧。」伊莲娜的语调渐弱,最后向凯萨琳苦笑。她绕到凯萨琳背后,开始动手整理凯萨琳的头发,她接着说:「谁知道金发居然这么适合你?当初我还和黛博夫人打赌黑发会让你更惊艳四座呢!」 伊莲娜用手指为她梳开发丝纠结,当整头金丝都舒顺后,伊莲娜便将头发顺时鐘扭转,同时从自己的头发上拆了几支发夹别上,替凯萨琳盘了个俐落的低髪髻。她满意得回到凯萨琳面前检视作品成果,却看见模特儿本人一脸鬱鬱寡欢。 「怎么?不相信你的伊莲娜小姐了吗?」伊莲娜伸手挑过凯萨琳的下巴,就像以往鼓舞或逗弄她的时候一样。「比昂奇先生那时候说有多恐怖就多恐怖,他甚至把黛博夫人的教室彻底掀翻了,就为了确定你真的不在那。」 「这些年…你还有来过这里,见到比昂奇先生吗?」 「这里?我来这里干嘛,替比昂奇先生训练女人大军吗?」伊莲娜轻笑一声,「当然没有!我想,比昂奇先生可能更偏好枪枝吧?那些先进、昂贵的武器…你是他唯一培训过的女人,之后就没别人了。」 语毕,伊莲娜终于想起两人进来浴室的真正目的,于是又继续向皮箱中探索可供现在状况更换的衣物,然而她仅能勉强找出一套三件式的夏季寝衣。凯萨琳没有怨言,她接过衣物后便转过身替换上,透过一旁的镜子,凯萨琳同时看见了腹侧上的瘀伤,还有伊莲娜既错愕又心疼的表情。 由于身上这套睡衣过于单薄,而且下身不过是件象牙白的蚕丝短裤,于是凯萨琳仍旧披着比昂奇先生的黑色大衣。当她们终于走出浴室时,尼基立刻收起前一秒明显等到不耐烦的姿态,反观老医师仍是一副从容间适的模样。 伊莲娜没有回到尼基身边,她与凯萨琳一同来到老医师面前,当凯萨琳坐回原位时,伊莲娜则站到一旁监督会诊过程。 「能请小姐让我诊察患处吗?」老医师开口道。 凯萨琳点头,她拉开大衣,将上身的轻薄布料撩起。尼基礼貌性得撇开视线,老医师则是在看清楚伤口后皱紧了眉头。 「我看伤处蔓延到腰侧,能麻烦您把后面的衣服也撩高一些吗?」 伊莲娜眼见凯萨琳左手不便行事,便来到凯萨琳身边协助拉起衣物,好使医师看清楚一路从腹前蔓延到腰后的大面积挫伤。 「小姐是否感觉晕眩、噁心?」 凯萨琳顿了顿,接着回答:「我觉得头很痛。」 「我必须进一步检查您的患处状况,请您稍微忍耐一下。」语毕,老医师以指缘往凯萨琳的肋骨下缘、腹部、腰际与小背轻压,凯萨琳不断深吸气减缓痛感,但总归不至于像被殴打的当下剧痛难耐。 老医师点头,示意伊莲娜与凯萨琳可以将衣服放下。他接着从医疗包取出听诊器,确认凯萨琳的心肺状况,他再次皱眉,却没有多做说明;最后他拿出一个小型手电筒,往凯萨琳的双眼照了照,顺便检视她颊侧与嘴唇的伤口。 「除了止痛剂,我还会开些寧神、助眠的药给您,小姐这段时间务必保持规律作息,腹部的瘀血肿胀要勤冰敷三天。最近暂时不要吃生冷的食物,您的肺部有些虚弱,可以多做深呼吸帮助它扩张,我会另外预备化痰药,若您晚间咳嗽甚剧时可以服用。」老医师边说边写下长串医嘱,交到自动向前的尼基手上,原以为老医师正预备收拾工具离去时,他却语重心长得向凯萨琳叮嚀道:「若您近日出现呼吸困难、胸闷、盗汗的症状,或是腹部仍持续疼痛,请尽速派人通知我。」 凯萨琳与伊莲娜面面相覷,最后凯萨琳回道:「我明白了,谢谢您。」 老医师微笑,收拾好所有东西后,便随着尼基引导走出卧房,尼基在带上房门前向伊莲娜说:「我载医师回去,顺便去领药。你可以为我在这段时间内照顾好凯萨琳吧?」 「还要你说?」伊莲娜面对尼基时仍是语中带刺,凯萨琳彷彿身处旧日时光。 尼基面露难色,却没有回嘴。当他终于离开后,伊莲娜又换成另一副温柔的面孔,细心打理凯萨琳的一切。也许是明白凯萨琳不想多谈,也可能因为多嘴会引来麻烦,伊莲娜不断分享着自己生活的趣事,却没有多问凯萨琳今天以前的生活。 凯萨琳脱下比昂奇先生的大衣,躺进被窝里看着伊莲娜在浴室整理散乱衣物的身影,她时不时回望躺在床上的凯萨琳,确保她安然无恙后便微笑。随着伊莲娜滔滔不绝的话语声,凯萨琳安心得渐渐睡去。 聚首。别离 凯萨琳在凌晨三点左右醒过来,伊莲娜已经不在房里,连同房内的灯光也全数熄灭,凯萨琳一时之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宅邸外的灯火从窗帘缝隙透进,她发现床头的水杯旁多出一包药袋,其中一份药还特别放在桌面上预备着。凯萨琳试图坐起身,却立刻因为腹部传来的疼痛暂停动作,她深呼吸一阵,直到自己重新做好准备,才又以更缓慢的动作坐上床沿。 她首先拿起那包药袋打开查看,确认桌上那份药并非医师额外预备的化痰药后,正想服药的她却再次迟疑。我得先吃点东西,凯萨琳心想,她可不想因为服药而胃痛,她已经够不舒服了。思及此,凯萨琳便伸手拿过放在床另一边的黑色大衣套上,伊莲娜为她盘上的发髻已经散落,她索性将发夹全数拆下,任由头发披散。 伊莲娜回去了吗?凯萨琳不禁疑惑起来,她有可能在宅邸的其他房间里过夜吗? 带着心中的疑问,凯萨琳离开客房来到空荡的走廊,这边的灯也关上了,只留下楼梯处的照明。凯萨琳一边下楼,一边留意屋内动静,但直到回到一楼,她才听见书房内低沉的谈话声。虽然书房的门扉紧闭,凯萨琳仍是认出了比昂奇先生的声音。 “他回来了!”凯萨琳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心中有股不合时宜的雀跃,但既然他回来了,就代表柯尔输了。 凯萨琳打住凑近偷听谈话内容的念头,转往厨房的方向寻找任何能垫胃的食物。以往凯萨琳曾猜想比昂奇先生拥有媲美餐厅等级的开放式厨房,除了有吧檯、中岛,还会有双门式冰箱或冰柜,然而事实绝非如此。 比昂奇先生家的厨房,就是一般家庭会有的那种厨房。 它虽然也有吧檯,但绝对不是一个可以供两人以上在其中同时活动的宽敞区域。凯萨琳花了点时间细瞧厨房配备,烤箱、炉子、咖啡机、吐司机…这里看起来就像凯萨琳在田纳西州的家,不过这里相对乾净、整齐,比昂奇先生真的有时间在这里煮饭吗? 眼见四周都没有摆放可以直接拿取食用的水果、饼乾,凯萨琳首先打开了冰箱,没想到里面居然有着数量充足的新鲜食材!她已经很久没有一次看到这么多不同种类的蔬果、肉品了,除却她住在农庄的前几日,凯萨琳已经维持好几年的外食习惯。虽然这些食材健康、美味,但凯萨琳现在没有力气煮东西,当她决定转而往橱柜搜索时,她听见书房门开啟的声音。 「大家先休息一下吧。」尼基传到厨房的声音有些含糊,但凯萨琳仍能听得明白。 有人正往厨房走来,凯萨琳于是暂缓查看橱柜的动作,那人在踏进厨房前先伸手点开了灯,凯萨琳在感到刺眼的同时,才发觉自己从卧房一路走来,几乎都是在黑暗中行动。 「凯萨琳?」比昂奇先生的语气难得显示惊讶。 凯萨琳眨眨眼,感觉自己像是被车头灯照傻的鹿,明明只是来找食物这么简单的事,却怎么也无法开口解释。 比昂奇先生的黑发落了几搓在额前,衬衫领口解开至第二颗扣子,他仍穿着深驼色背心,怀錶的细银鍊从口袋延伸至右排第二颗钮扣处,不过袖口已经捲上手肘。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老闆…」那名金发油头的男子跟在比昂奇先生后头踏入厨房,但他原本急迫的声音在看到凯萨琳在场时乍然而止。 「利亚姆,我们稍后再谈。」比昂奇先生的语气不容质疑,对方只好暂缓谈话,他默默离开,留下他们两人继续对望。 「我肚子饿了。」话一说出口,凯萨琳便头痛起自己未经妥善修饰的说词未免太过孩子气,不过比昂奇先生似乎反倒因为这句话而放松不少。 正当比昂奇先生开口要说些什么时,这次换尼基走了进来,他一样也是唤了一声,然后在看见凯萨琳后瞬间住口。 「摩尔小姐?您是哪里不舒服吗?」尼基立刻关心起凯萨琳的状况。这次,比昂奇先生并没有赶走尼基。 「没有…我只是想在吃药前先吃点别的东西。」凯萨琳感觉比昂奇先生在她改变说法时看了自己一眼。 「明白了,是我准备不够周全。」尼基来回看向比昂奇先生与凯萨琳,接着建议道:「不如,摩尔小姐与老闆先到旁边的起居室叙叙旧?我这边准备好点心就为您送过去。老闆需要什么吗?」 凯萨琳听着这则提议觉得心慌,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要与比昂奇先生独处,但对方已经开口说:「咖啡。」语毕,比昂奇先生便往起居室移动。面对尼基充满善意的笑脸,凯萨琳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比昂奇先生为凯萨琳敞开起居室的门,并让她优先入内。凯萨琳首先往角落那台留声机看了一眼,这回旁边没有伊莲娜装满各式唱盘的手提袋了,那次与比昂奇先生共舞的画面跃上心头,她随着记忆中两人舞动的步伐环视整座房间,最后落到正站在其中一张沙发椅前等待她一同入座的比昂奇先生身上。 他没有一声催促,只是静静看着凯萨琳重新熟悉这间没有丝毫改变的空间,而当他发现凯萨琳仍披着那件黑色大衣时,眼神彷彿又更柔和了些。凯萨琳缓缓坐进另一张柔软舒适的单人沙发,她的双腿立刻因为互相交叠而从大衣下摆露出来,久违的难为情之意瞬间掠过。 「你的手还好吗?」比昂奇先生首先开口道。 他并没有坐在凯萨琳旁边的位置上,反是站到壁炉旁,双手插在口袋内。 「没什么事,医生都看过了。他还特别称讚尼基手艺精湛。」凯萨琳仰望着比昂奇先生,他一脸讳莫如深,但她却不再移开视线。 「让我瞧瞧。」比昂奇先生走到她面前,动作流畅得单膝跪下。凯萨琳打定主意不要表现出丝毫惊讶,于是她沉默得将左手交给对方。 比昂奇先生的手握在她无伤的手腕处,仔细检视老医师的包扎技术,彷彿老医师可能犯下什么凯萨琳根本看不出来的错误。他看着凯萨琳仍肿胀的手指,问:「回来时,手指有冰敷过了吗?」 「没有。医生看完诊后,我就在床上睡着了。」 「我等下会让人准备冰敷袋上去。」比昂奇先生没有半句废话,他定睛在凯萨琳前臂的伤口,语出惊人道:「这是卡拉咬你的?」 凯萨琳双眼圆睁,他怎么知道的?比昂奇先生抬头,对向她诧异的眼神。他轻柔裹住凯萨琳的手,安抚说:「已经没事了,这件事只有我知道。」 「…您看见尸体了?」凯萨琳不得不深究这件事。 「法隆佐的人在搜查农舍时发现的,只有我凑近看仔细整具尸体。我猜想…她是你最终选择拨通电话的原因吧。」 凯萨琳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怎么会忘记眼前这位男人的能耐?比昂奇先生有着敏锐的观察力、縝密的思考逻辑,还有超乎常人的直觉,假若他今天只是看过凯萨琳的伤口便猜出了前因后果,她也不该感到惊讶。 「所以,班杰明?柯尔也死了?」 「死了。」一丝冷酷闪过比昂奇先生的黑眸,令人望而生畏。「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他再次向凯萨琳保证道。 此时,房门被敲响,尼基送来一壶花茶、茶点,还有比昂奇先生的热咖啡,当他瞧见老闆单膝跪下的姿态时没有任何表现,他只是迅速、安静得进门、退下。 比昂奇先生松开凯萨琳的手,终于来到沙发椅前坐下,啜饮咖啡。凯萨琳从瓷壶倒出热茶,洋甘菊的香气随即瀰漫四方,她深吸一口气,弯起了嘴角。尼基还准备了一块蜂蜜蛋糕与几片果酱饼乾,全都是要给她的。 凯萨琳在吃下第一片饼乾后,才发觉自己其实很饿,她虽然尽量克制自己进食的速度,但显然比昂奇先生也察觉到了。他没有出声交谈,给予凯萨琳足够的时间细嚼慢嚥,不过他在椅背上扭转臂膀的动作引起凯萨琳注意,比昂奇先生的坐姿端正,坐定后除了变换重心,不会有其他动作。凯萨琳立刻想起比昂奇先生曾经被柯尔掳走殴打的事。 「您的伤还在痛吗?」凯萨琳放下茶点,身体重心不自觉倾向靠近比昂奇先生那一边的扶手。 「医生说是骨头挫伤,要花点时间癒合。」比昂奇先生轻巧回答道。 「您有按时吃药吗?」凯萨琳记得比昂奇先生不喜欢吃药,除了好几年前因为中毒来到她宿舍避难的那一次,他对于各类药丸是敬而远之。 比昂奇先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说:「尼基不会让我错过吃药的时间。」 也是,尼基十分照顾比昂奇先生。凯萨琳心想,大概也只有尼基可以与比昂奇先生这样相处吧。 凯萨琳点头,优雅地把馀下茶点吃个精光。即便她明白自己现在安全,也确定柯尔已死,但之后呢?她的未来仍旧晦暗不明。 「我会留在比昂奇家族吗?」凯萨琳问道,即便认为机率不高,她仍是选择直接问个明白。 比昂奇先生放下手中的咖啡,直直望向凯萨琳,他面容平静得回答:「不会。」 虽然凯萨琳本就没有多大期望,但比昂奇先生毫不修饰的答案仍是…令人失望。她想听对方解释,却又明白比昂奇先生绝对不会多说,于是她改口说:「所以我可以回田纳西州囉?」 这是另一个更不可能的答案,凯萨琳知道自己无非是想引起比昂奇先生的反应罢了。她记得自己在舞厅拒绝离去时,比昂奇先生脸上复杂的情绪,而在她刚刚那句嘲弄后,他的脸上再次出现相同神情。 「您跟我的家人说了什么?」原本在凯萨琳心中窜起的火苗熄灭,她垂下眼帘,想起了这五年来她不敢去想的事。 崔蒂?杭特没有家人,她的母亲在生她时难產去世,父亲则是长年酗酒,最终猝死街头,崔蒂来到纽约就是想赚快钱,最好还能找到有钱人嫁了;但凯萨琳?摩尔有家,坐落在田纳西州一处棉花农田上,她有等待自己女儿实现作家梦的父母,也有十分疼爱她、预备继承家业的大哥,还有等着姊姊在大城市出人头地的弟妹们。 在进行卧底前,凯萨琳与比昂奇先生早就针对这件事详谈过。凯萨琳不能让家人知晓真相,于是她请託比昂奇先生,要是自己真的在卧底行动中不幸出了意外,请务必替她保密自己的真实生活,无论是用哪种合理的解释都行。 比昂奇先生沉思片刻,接着说:「你以协助警方办案的卧底记者身分,死于调查据点的火场意外中。」 「我的家人相信吗?」 「他们得相信才行。不过,你的父亲坚持检警调查失火原因,而你的兄长…则是坚持要领回你的尸身。」 凯萨琳想起自己父亲一脸悲愴,固执得想替女儿讨回公道的模样,也记起哥哥怒不可歇,彷彿随时都可能动手打人的架势…她闭起眼睛,任由自己被刻意尘封多年的情绪肆意击打。 「然后呢?」凯萨琳感觉自己的声音彷彿是从梦中传来。 「利亚姆负责处理这件事,除了汇整警方实际的调查结果,他也一併处理了荣誉记者证明和抚恤金。」 抚恤金?比昂奇先生拿钱给她的家人吗?凯萨琳睁眼,这听起来是很合理的后续补偿流程。至少,她的家人得到应有的补偿。 「那尸身呢?」凯萨琳继续追问道。 比昂奇先生叹了口气,但他没有闪避凯萨琳的提问,他回答:「我们解释了火场的严重程度,还有当时受困的人数,以至于眾多尸骨皆无法确切辨析身分。」比昂奇先生突然露出另一抹笑,介于气恼与佩服之间,接着说:「你的兄长没有接受,他甚至用尽方法使我不得不出面亲自与他会谈。」 「安德鲁来过?」凯萨琳内心突然紧张起来。 「我们约在外面的咖啡馆。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的家人涉入太深。」 凯萨琳点头,但愿比昂奇先生没有看明白她方才内心一闪而逝的猜想,她再次确认:「他知道您是谁吗?」 「我是以报社股东的身分与他会面的,不过你的兄长很敏锐,但愿他有听进我的话,不要做无谓的深究。对了,他的挥拳很有力。」 「安德鲁出手打您?」凯萨琳惊呼道。她一方面希望安德鲁没有如此莽撞,另一方面则是希望比昂奇先生没有因此受到伤害。 「恩,不过他没打中。」比昂奇先生仍是那副神秘的笑容,凯萨琳知道答案后暗自松口气。 「他们会振作起来的。」凯萨琳喃喃说道。或许,未来她能悄悄等在农场周围,从远方瞥见家人的身影?不,他们不能知道!凯萨琳立刻断开心中的念头,若她想保护好家人们,就必须确保在他们的认知里,凯萨琳?摩尔已经在五年前因公殉职了。 比昂奇揣想着凯萨琳此时此刻的心思,她仍旧勇敢非凡、意志坚定,在经过惊心动魄的夜晚后,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像凯萨琳这般思绪清楚。 这也是比昂奇第一次细瞧金发的凯萨琳,那时候在舞厅因为灯光昏暗,他没有办法像现在看得仔细。金发使她更抚媚、撩人,却也多了种距离感,尤其那双冰蓝眼眸现在还多了几道锋芒。 在那件大衣底下,凯萨琳只穿了单薄的白色睡衣,当她将身体倾向他时,比昂奇可以清楚看见她的锁骨,还有胸前那片苍白肌肤。她看起来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无论是什么样的表情,她的眼底深处都藏有徬徨。 现在的凯萨琳仍带有崔蒂?杭特的影子,除了淡色长发散在肩上,举止仪态也有着相同的优雅、从容,但比昂奇可以读懂眼前这名女子的心思。所以他明白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引起凯萨琳多大的反应。 「明天你要去巴里,我已经派人安排好下午的班机,也会让我信任的人照顾你。」凯萨琳闻言猛然抬头,她眼中的暴风雪再次扫向他。 「巴里?」 「那是位于义大利东南部的城市,到了那边,会有人送你前往更南方的小镇─波利尼亚诺阿马雷。」 「不。」凯萨琳即刻回绝道。 「凯西…」 「不,我说不要!而且不要在这种时候那样叫我。」凯萨琳愤而起身,她的神情既受伤又手足无措,她甚至开始在沙发与留声机之间来回踱步。 比昂奇起身想靠近,却在凯萨琳发现后被她以手势制止,她气愤难平得说:「既然我不是比昂奇家族的人,那您没有权利决定我的去留。您所说过的自由呢?」 「凯西,」比昂奇不打算改口,只是换了更轻柔的语气,现在凯萨琳背对着他,也没有再往回走了。「你知道那栋农舍属于谁吗?」 意料之外的问题使凯萨琳身形一凛,但她仍是倔强得不肯回头,她语气紧绷得说:「那不就是班杰明?柯尔用乔瑟夫的钱,为他兄长的遗孀买下的吗?」 比昂奇一听到乔瑟夫原来与卡拉有实质的婚姻关係时,不免觉得有些惊讶。当他因为消化新资讯而沉默时,凯萨琳稍微侧过身看了他一眼。 「那座庄园与土地都属于卢切斯,班杰明只是向他租下使用权。」 “现在换凯萨琳表现讶异了。” 比昂奇看见凯萨琳蹙紧眉头,显然正在记忆中搜寻关于这件事实的蛛丝马跡。 「看来我们都拥有彼此不知情的消息。」 「你认为卢切斯会因此上门寻仇?」凯萨琳重新面向他,但仍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 「卢切斯以铁腕统治内外部而在地下社会闻名,无论是以柯尔的合作伙伴,或是卡拉的教父身分,他都有绝对的理由出手。」 凯萨琳的怒气似乎因为他这番解释而有所消停,于是比昂奇缓缓拉近两人的距离,直到她再次开口:「可是您还锁定了另一个目标。」 比昂奇皱眉,彷彿知晓他心中逐渐升起的警戒,凯萨琳坦然说明:「红兰姆。您应该换个更有新意的说法。」 原来如此。比昂奇微笑,虽然他想弄明白是谁不巧在凯萨琳面前说溜了嘴,但她展现出来的机敏实在令人折服。 「若你执意追究我的事,只会陷入更大的危险。」 「我已经身在其中了。」凯萨琳斩钉截铁地说道。 比昂奇静默得与凯萨琳对视,她不再像以往会在与他单独共处一室时紧张,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双颊緋红得移开视线。但要是他希望计划成形,就必须更加留意自己向凯萨琳透漏的资讯。 「我并非向卢切斯出手,若这是你所猜想的话。」 「可是你知道卢切斯会有所行动,却还是在知晓农舍属于他之后发起刺杀。为什么?您这难道不是刻意要卢切斯出面裁决这场恶斗?」 「我只想达成我的目的。若卢切斯执意淌这浑水,那也是他的选择。」 「不对。您不可能毫无准备,您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是你。」 凯萨琳闻言撇过头,她用完好的右手半环抱着身躯,这幅景象似曾相识,让比昂奇想起了这后续一切的起头。 「您不知道我盼着这一天盼了多久…」凯萨琳声音沙哑,使得这句话听起来更加惆悵。她深吸一口气,语音微颤得接续说:「您也不明白这种盼望何以成了梦靨,在这五年多来持续折磨着我。而当我终于从您口中听见我梦寐以求的回答时,却不禁想问… 「比昂奇先生这么做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自己呢?」语毕,凯萨琳再次抬起双眼望向他。 比昂奇原以为凯萨琳投来的视线会充满怨懟,然而他只瞧见寒冬雪地上逐渐熄灭的火光,那几缕证明火苗确实存在过的烟丝,熏着了比昂奇始终记在心上的一对美眸,泪水开始在凯萨琳的眼眶中打转。 「您将我从柯尔手中救出,却同时要我离开这里?将我交给您在异乡熟识的人照顾,就能平抚您心中的负疚感吗?当我的家人仍迟迟不愿接受我的死讯时,您是否已经放弃了呢?」 「你在这里并不安全,凯西。」 “原谅我。” 凯萨琳的双肩垮了下来,无论比昂奇刚才从她眼底瞧见的光芒代表什么,现在也彻底熄灭了。然而,出乎比昂奇意料之外,凯萨琳主动向他走来,她动作不甚流畅得将大衣脱下,还到了比昂奇手中。 凯萨琳仰望着他,苦笑着说:「既然我明天要出发去义大利,那比昂奇先生会更需要它。」 语毕,凯萨琳头也不回得离开房间,留下比昂奇独自一人在原地沉思。 保持信心 「我不喜欢束手就擒的感觉。」族长说道。 「但这是计画成功的必要条件。」利亚姆不断强调。 「我们可以沿路安排哨兵,总会有合适的地方派人接应。」另一名族长提议道。 尼基沉默不语,他坐在老闆正前方的雕花木椅上,他讨厌这场彼此不断拉锯的会议,也已经听不下去其他人向老闆的劝諫,他们五位大男人已经被困在这间书房里好几个小时了,每个人都因为缺乏睡眠益发暴躁。 大同小异的争论捲土重来,没有人满意老闆的决议,而他自己被赋予的任务尤其艰鉅。刺杀柯尔的行动完成了,也就代表比昂奇先生的主动权到此为止了,当他们选择违反委员会的仲裁採取行动时,就意味着这件事的最终决议权将落在农舍主人手中─也就是卢切斯手上。 若他们预期正确,明日卢切斯就会前来替委员会处理此事。比昂奇先生不仅不打算回击,甚至还想隻身赴会。 「卢切斯很谨慎,若我们真的沿路安插哨兵,也许只会得到完全相反的结果。」比昂奇先生终于开口说道。 从他与摩尔小姐谈过话后,眼神几乎都留在一旁衣帽架的那件黑色大衣上,尼基不用多问,想必是谈话不顺利吧。不知道比昂奇先生是怎么告诉摩尔小姐明日出发去巴里这件事的?他也不过早了几分鐘得知自己将负责护送对方前往普利亚。 「阁下将叛徒的资讯交出去,不代表卢切斯就懂得知恩图报。为什么当他无所顾忌地把车开到大门外时,我们就非得要把人交出去?」 「因为卢切斯现在拥有最终的裁决权,即便这道权利是由委员会授予,他个人的决议却高于其他人的声音。」比昂奇先生沉稳得回应道。 「我们明白阁下希望这件事不再经过西蒙切利,但我们何以相信卢切斯就会做出不同的决定呢?若他趁势…」族长顿时语塞,他神情沉重得看向比昂奇先生,不需多言,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他想说什么。 「族长想表达的是,若他趁势杀了我,便能获渔翁之利。」比昂奇先生在高背皮革椅上调整坐姿,冗长的议程使他渐露疲态,不过那张面容仍是平静无波澜。他接着说:「卢切斯不喜欢改变,他或许会考虑除掉比昂奇家族可能带来的好处,却也不会忽视少了我们隔开下西城与皇后区一带的势力,托里奥和西蒙切利这两隻老狐狸会怎么将他蚕食鲸吞。」 利亚姆神情凝重得点头,他是在场最支持老闆想法的人。 「毕竟,」比昂奇先生补充道,「我们都是在刀尖上舔血过活的人,不是吗?」 两位族长各自发出既恼怒又无奈的叹息,也许是因为尼基有一段时间没有加入讨论,比昂奇先生转而看向他,彷彿在确认他是否仍清醒着。尼基伸手搔抓凌乱的头发,努力抑制住打呵欠的衝动。 「我们都趁早歇息吧。」语毕,比昂奇先生首先起身,其他人也只好摸摸鼻子解散会议。 尼基抢在两位族长之前为他们拉开房门,他先是问向一同出发至费城、负责与法隆佐的那名族长:「朱利欧,要不要先在这边歇息一会儿?你才刚往返一趟,这边有空房可以好好睡一觉。」 「不了,我答应太太事情办好就会回家。就算现在天快亮了,也得依约回去,不然之后有我受的。」朱利欧在提起自家夫人时,脸色明显好看许多,看他一身圆胖,大概也是托爱妻的福。 「真羡慕你!」尼基友好得拍了拍族长的肩膀。 「尼基小子,我劝你赶紧找个正统义大利女人把婚结了,你要是继续在那些美国女郎里转,转晕头了也不见得有人愿意为你洗衣煮饭。」 「美国女人有什么不好?她们懂得自己找乐子,才不愁我没有天天献殷勤。」 朱利欧笑着摇摇头,便往大门方向离去,于是尼基转头问向另一位族长:「埃德蒙托,你呢?」 身形相对消瘦的族长终于止不住呵欠,他稍微伸展了一下,回说:「我倒是不介意在这里休息一下。」 尼基微笑,领着对方到二楼客房休息,在回到一楼前,他特意往摩尔小姐休息的那间房看过去。应该睡了吧…尼基希望她有好好休息,不然他们明天会有半天的时间都在飞机上,而那可不是普通累人的事。 尼基看向腕上那条皮质錶带的手錶,现在已经凌晨五点多了,他也应该要偷点时间小睡片刻,不过他仍是先回到一楼,打算与外面那群盯哨的手下们交代好事情。就在他经过书房时,老闆与利亚姆交谈的声音传进耳边。 「…家族事务的决定权交给你,直到我回来为止。」 「我明白。」 「要是有什么差池,这里就交给你了。」 利亚姆没有回话,尼基猜想对方现在一定满脸震惊,就跟他现在一模一样。 「可是…」 「你知道怎么做。」 确定谈话已然结束的尼基,立刻接续原本走往大门的步伐,一脸若无其事地与正要离开书房的利亚姆错身而过,没想到老闆下一秒便开口叫住他。 「尼基。」比昂奇先生走出书房,看着正要把大门打开的尼基。 「是,老闆?」 比昂奇先生看他的眼神很…怪,尼基说不出来奇怪在哪,但感觉比昂奇先生似乎也说不上来自己所想表达的内容。不过他们一眾人也够狼狈了。 「你刚刚在书房里很安静,没有话要说?」果然,老闆确实很注意他。 尼基又抓了抓头,说:「您希望我说什么?您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既然如此,我们就只能做好各自负责的部分。」 比昂奇先生看了他良久,接着缓缓点头。不过尼基清楚老闆还没有把话说完,于是他离开门边,走到对方面前。 「关于明天…」比昂奇先生语气艰难,不知道是因为连夜的会议使他疲乏,还是因为吃了药却无法如愿休息所致。 「是。」尼基又凑近一些,同时逼自己打起精神仔细聆听。 比昂奇先生疲惫得叹了口气,他伸手揉搓自己的眉心一阵,接着说:「从凯萨琳出现在舞厅的那一刻起,这件事就已经不只是场交易了。你应该…也明白吧。」 「…我明白。」尼基不由得在内心感到万分诧异,原以为老闆是要下达其它指令,但现在… “他是在跟我谈心吗?” 「你希望留下来,可是,这件事我只能交给你。」比昂奇先生严肃得看向尼基,缓慢却坚定得说:「我把我最珍视的女人託付给你,请你一定要保护好凯萨琳。即便到了普利亚,在你收到通知可以回到美国前,一刻都不可以松懈,清楚了吗?」 尼基慎重得点头,当他确定老闆稍微放松下来后,才开口说:「摩尔小姐会更希望一同前往普利亚的人是您,比昂奇先生。」 比昂奇先生露出只有在面对摩尔小姐时才会有的微笑,说:「你这么认为吗?」 尼基听了皱眉,说:「为什么不呢?您应该很明白她的心意了吧?」 比昂奇先生的笑容黯淡下来,神情透出一丝忧伤。他说:「我只希望她在普利亚能好好休养,获得比在这里更好的生活。」 「她会等您的。」尼基低声说道。 比昂奇先生静默不语,但尼基知道他把这句话听进去了。也许,他们这类人确实不能寄望于任何美好的结局吧。 「会是您通知我回来吧?」尼基转移话题说道。 「也可能是利亚姆。」 「拜託不要,您知道我们俩聊不太起来。」 比昂奇先生弯起嘴角,说:「那就对我保持信心吧。」 血誓 比昂奇站在原地,直到那袭黑白相间的身影消失在家门后。凯萨琳在掌心烙下的亲吻使他灼痛,比昂奇轻柔收拢双手,彷彿如此便能再次感受到对方柔软的唇瓣。 一等那扇深褐色木门完全闔上,比昂奇转头接续先前的步伐。 李奥波站在敞开的车门后,神情不如那次在委员会中紧绷,衣着也不再同上回鲜艳了。他这次穿了最普通的黑色西服与白衬衫,然而这身打扮仍然难逃因为主人体态不佳而显彆扭的窘况。李奥波在比昂奇走到车前时简单点头打过招呼,随后便迅速滑入车内。 比昂奇直接走往副驾座的位置,老卢切斯就坐在他正后方,当比昂奇把车门打开的瞬间,对方锐利又恼怒的眼神立刻射向他。 「早安,卢切斯阁下。」比昂奇边坐进车内,边向身后明显不悦的男人问候道。 「我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早上听见你的声音,但比昂奇阁下似乎打定主意忽视委员会上的警告。」卢切斯粗声说道,他朝后视镜用力点头,李奥波便发动车子回转,渐渐驶离比昂奇的宅邸。 「委员会的诸位同样也忽视了那些证据的重要性,或许,我与大家并没有什么不同。」比昂奇将右手搁在车门的扶手处,左手则轻放大腿,对比一旁仪态欠佳的年轻人,比昂奇看起来较实际身形更为高大。 「哼,」老卢切斯重重喷出鼻息,「又提那些证据。每次比昂奇扯上柯尔就会有麻烦,五年前如此,五年后也如此,要不是你昨晚搞了那一齣,我都要以为阁下改行做徵信社了!」 比昂奇没有答腔,透过眼角馀光他可以确定李奥波身怀武器,至于后座气急败坏的老卢切斯,就更没有理由去怀疑他手无寸铁。不过,依照他现在这样暴躁的态势,或许会更乐于拿出绳索直接套住比昂奇的脖子,活活将他掐死。 李奥波没有很介意自己叔叔严厉的训斥,他专心将车开出纽约市区,同时省去绕路转圈的功夫,直接将一行人载往杳无人烟的市郊公路上。他们巧妙避开了一般人通勤的时段,否则应该会在融雪四溅的市区道路上花去更多时间。 比昂奇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没有手枪,也没有刀子。在接下来的预想里,他唯一能倚靠的是自己的说词与判断,而要是他错了,比昂奇并不想在纽约全面开战。他的视线落在窗外,却没有将逐渐荒凉的冬景看进眼里,他在等待。 卢切斯还没开口提出价码。 「唯一让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挑现在?」老卢切斯紧迫盯人的视线从镜中锁定比昂奇,彷彿试图捕捉他脸上任何一丝的变化。对方以一种轻蔑的语气继续说:「我注意到那位泪眼婆娑的小姐了,对从没有緋闻沾身的比昂奇阁下而言,这景象还真是不寻常。」 比昂奇露出泰然自若的微笑,透过镜面迎上对方锐利的眼神,开口回答:「您不会是突然对我的感情生活產生兴趣了吧,卢切斯阁下?至于时机,或早或迟都会有人这么做的。」 「狗屁。除了比昂奇,谁还会想去捅柯尔家的蜂窝?失去经营权还不够吗?谁不知道你在搞军火交易,要是警察需要透过比昂奇家族购买武器也不会让我意外。」 「而我知道卢切斯家族在试图躋身上城的途中,除了遇上西蒙切利的铁壁,柯尔也在压缩您苏活区的势力。我不否认您们有很重要的贸易关係,但柯尔不讲道理、无视规则,对大家的生意毫无益处。」 「他的死不是你一个人可以说得算。」卢切斯严厉得强调,「不要把小聪明用到我身上,违逆大家的决议难道就是你要求的讲道理、守规矩了吗?」 「我看得很明白,卢切斯阁下。当眾人仍在为当前的利益踌躇犹豫时,比昂奇并不畏惧採取最后手段。」 「所以你期望大家未来会感谢比昂奇家族?这语气听起来真够狂妄!」卢切斯用力喷出鼻息,他的右手指不断用力擦过左手上的素面金戒指,接着摇摇头说:「你甚至让自家报社以独家向各方大肆报导这件事,现在所有人的生意都有了变数,五年前的混乱彷彿就要捲土重来,你却表现得像是个天杀的救世主?」 闻言,比昂奇轻吐一口气,他看了看自己摩娑的指尖,接着缓缓说道:「我很抱歉自己带给您不甚平静、愉快的早晨,但从阁下所言听来,如今真正使您大发火光的并非班杰明的死,而是我所採取的手段代价使您无法接受。比昂奇对其他家族绝无不敬之意,若有方法可以维护各方生意蓬勃兴旺,我洗耳恭听。」 车内顿时一片静默。 李奥波虽然没有参与他们两人之间的交谈,却也因为这阵突来的沉默匆匆扫过后视镜。老卢切斯仍是满脸不悦,但双眼已不再像方才那般盛满怒气。 「你还以为这事有谈的馀地?」 「说到底,我们都是生意人。」 老卢切斯笑了一声,问:「比昂奇还能拿出什么来抵债?」 「每种生意都有风险,若把风波后的各类损失都算在比昂奇家族头上,未免太过方便了。如今纽约的版图出现缺口,比昂奇对于稳定局势很有经验。」 「还想插手柯尔的事?难不成史密斯会给你机会?」 眼见比昂奇闻言露出了微笑,老卢切斯的脸色瞬间垮下来。 『可是您还锁定了另一个目标。』昨晚比昂奇没有告诉凯萨琳的实情,便是诺亚?史密斯的死。当他与法隆佐前往纽泽西刺杀柯尔的同时,利亚姆与另一位族长埃德蒙托正在纽约狙杀柯尔的军师。 虽然班杰明一死,也代表史密斯的时代结束了,但比昂奇不愿留下后患,史密斯正是欲除之而后快的那根芒刺。 「你还信誓旦旦地说比昂奇绝非意图开战?」 「我更乐于将比昂奇定义为组织信条的捍卫者,正如同卢切斯阁下坚守组织协议一般,只是手法略有不同。」 「即便家族名誉从此声名狼籍,你也在所不辞。」 「公道自在人心,我想阁下尤其明白。而这事能否善终,也全权由您定夺。」 老卢切斯再次陷入沉默。现在,他可以选择併吞柯尔的势力,并持续往上西城发展;或是从柯尔的成员中荐举对自己有利的新族长,持续享有彼此的合作利益,却不用担心家族内部的琐事。 「以前我已经觉得桑提诺讲话够不乾脆了,结果他儿子讲话居然像在打哑谜。」老卢切斯虽然粗声粗气地叨念着,但在提起比昂奇父亲的名字时,语气明显收敛了些。 在前任教父的时代,达尼洛?卢切斯也不过是位将近二十出头的青少年,本不在第一继承人选的他,因为兄长与大嫂意外车祸身亡,才成了现在的当家。但达尼洛本就非毫无准备,他一直都是家族事业里的重要成员,后来继任族长也不过是顺水推舟之举。 不过,也许就是这段过程实在过于自然,才有了达尼洛主导那场意外的传闻,而收养姪子无非是种掩饰或补偿手段。但比昂奇的父亲─桑提诺?扎卡罗?比昂奇─并不认同,他甚至跟自己正在就读小学的儿子讚扬过达尼洛收养姪子的善举。 『人总是不免对彼此產生误会,但你要看得清楚,马可。去看看别人视而不见或忽略的细节,然后问问自己,他们说对了吗?』比昂奇的父亲总是用与大人交谈的方式同他说话,和母亲截然不同。 「你父亲是位可敬的人,」达尼洛?卢切斯头一次望向窗外,阳光凸显出他脸上逐渐加深的纹路,随着一丝细不可闻的叹息,他彷彿自言自语似得说:「真可惜阿。」 比昂奇没有回应。所以,这就是结局了吗? 终于,车子渐渐靠往公路边缘,在荒烟蔓草的道路中段停驶,比昂奇的心境一如离开自家宅邸时平静。或许,他应该要紧张,甚至是开始在心中向天父懺悔此生罪孽,但比昂奇只感到一种确定与寧静。 比昂奇家族不会倒下,利亚姆会按照他留下的指示继续打理一切,而要是纽约局势越显苛刻,他们还能往加州重新站稳脚步,比昂奇在这五年间不断筹划着新的根据地,西岸正是绝佳的切入点;朱利欧与埃德蒙托多半会继续留在纽约,成为下东城与布鲁克林区的主人;尼基可以再次选择是否回美国与利亚姆持续比昂奇的事业,或是留在义大利重新成为一名合法的药剂师。 『我爱你,比昂奇。』凯萨琳的泪顏浮上心头,她的话语与双眸将成为最后与他相伴的事物。 「我一直都满喜欢你的,小子。」达尼洛?卢切斯突然说道。 比昂奇微微蹙眉,一旁的李奥波则示意他下车。比昂奇没有时间回头看清老卢切斯的神情,便打开车门走往前方的空地。 沿着一旁比人还高大的杂草丛,比昂奇走到距离车子五步之远处停下,他抬头望向天空,同时听见李奥波推开车门向他走来的声音。 比昂奇不需要回头,也知道李奥波正举起手枪对着他。 「我永远忠于我的兄弟们,在任何时候,我绝不出言欺骗和出卖。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他们。」比昂奇唸出当初入会的誓言,并缓缓将洪堡帽摘下。他感觉到李奥波因为这番出乎意料之举而迟疑。 「在非常时刻,我一定会咬紧牙关,绝对保守秘密,只有见了上帝之后,我才算脱离他们。」比昂奇继续唸出誓词,同时听见李奥波解除手枪保险的声音。 「这张画正在化为灰烬,我的食指正在滴血,如果我不遵守誓言,我的肉体就会像刚才的圣像一样化为灰烬。」比昂奇平静说完最后的内容,当记忆中的圣像燃尽时,他闔上双眼。 “但愿这小子打准点。” 子弹击发,枪响撕裂天空。比昂奇屏息,然后睁大眼睛,他没有感觉到痛,甚至没有受到任何衝击。在他转身察看的同时,李奥波胸膛渗血的身躯往前踉蹌一步,随后无力倒下。 烟硝从达尼洛?卢切斯的枪口散去。 各有所长 当尼基去柜檯处理报到手续时,凯萨琳走到他视线可及的商店前瀏览各报头条,班杰明?柯尔的死讯佔据了大部分版面,凯萨琳对着其中一张捕捉房屋烧毁瞬间的照片细瞧,勉强认出了倒塌的前廊,其他部分则被大火烧得精光。 同时,钱台旁的收音机传来新消息: 「…根据报导指出,纽约五大黑帮之一的柯尔家族,其现任族长班杰明?柯尔死于昨晚发生在纽泽西一座民有农庄的大火中,猛烈火势一路延续至今天凌晨才被扑灭。 今早有关当局发布说明,表示起火原因尚须调查,但黑帮寻仇一事早在民眾间引起舆论与恐慌,据悉,柯尔家族的发言人诺亚?史密斯至今尚未出面发表相关言论,且根据可靠线报,史密斯先生似乎从昨晚便没有在惯常驻足的舞厅内现身。」 凯萨琳转头走回尼基身旁,他已经将两人的行李完成托运,班机预计下午三点起飞离开美国,代表他们还有时间在机场享用午餐。 「我不饿,尼基。」凯萨琳想起早上那顿几乎没动过的餐点,现在光是食物的气味就令她感到噁心。 「您需要吃点东西,摩尔小姐。除了需要服药外,您的身体也需要营养来修復伤口。」尼基眼神诚挚得看向凯萨琳。 她摇摇头,觉得任何气味浓郁的东西皆难以下嚥,她试着讨价还价:「我只喝得下咖啡。」 「我记得机场里有间咖啡馆的牛肉三明治不错,不如给它一个机会?」尼基语气温和,但显然不容质疑。 凯萨琳叹气,回:「那好吧。」 两人转而走往大厅角落的小咖啡馆,尼基选了可以清楚环顾四周的位置,便将凯萨琳安顿至此。当他从柜檯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张拖盘,上面盛着两份牛肉三明治、一杯全脂热拿铁跟一份义式浓缩咖啡。 凯萨琳垂下眼帘,看着自己交叠在腿上的双手。他们从比昂奇先生的宅邸出发前,尼基拿了一双尺寸略大的手套给她,好遮掩左手的伤势。虽然肿胀的手指把这双黑色棉质手套绷紧了,但视觉上还过得去。 比起探究这双仕女手套的原主是谁,凯萨琳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比昂奇先生现在是否还活着?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向他表露心意,而且还是在那样的情况下。 比昂奇先生主动散布消息,是因为要主导舆论风向,而这些新闻媒体确实将之渲染得够透彻,家族厄运、黑帮寻仇、黑白掛勾…等能刺激刊物发售的辞汇都用上了,警方当然可以针对黑帮组织进行调查,却不免被五年前的俱乐部大火拖后腿。 民眾一定会质疑这两起事件的关联,并挞伐两州州长与警力的无能,为了尽速恢復人民信心与单位威望,他们将疲于深入黑帮械斗细节,转而用其他方式限制黑帮发展。 纽约会有很长一阵子不平静,凯萨琳这次仍能侥倖远离是非之地,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她是在比昂奇先生的安排下置身事外。 「有一点我不明白,卢切斯跟比昂奇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凯萨琳将既有的资讯重新在脑海中整理一遍,据她所知,卢切斯已经在三个关键点选择与比昂奇敌对,一次是洩漏哈德逊河的交易,另一次是委员会,最后一次便是今天早晨。但这两大家族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哪谈得上什么深仇大恨? 尼基没有停下啃咬三明治的动作,唯独眼神一刻不离凯萨琳。 「我的情报没有错,那晚确实是卢切斯发起的交易,但他先是刻意隐匿比昂奇先生在场的消息,然后藉由我把这件事传到柯尔那儿去。李奥波设局让比昂奇先生被逮,同时确保在现场的叔父,能够藉着比昂奇家族的生意条例安全脱逃;随后达尼洛?卢切斯不仅没有在委员会上表达支持,现在也成为了最终的判决方。为什么?这没有道理。」 凯萨琳现在可以相信自己的情报绝对正确,毕竟唯有卢切斯家族的交易,足以引起柯尔的注意。以往卢切斯与柯尔可以私下谈定许多生意,那次的交易却罕见地在公开场合议论,使得她与柯尔双双成为遭人利用的工具。 「因为李奥波才是唯一的叛徒。」尼基低声说道。 「为什么?」凯萨琳勉强喝下滚烫的拿铁,眼前那份食物仍然引不起她丝毫兴趣。 「我不认为老闆会希望我告诉您。」尼基手上的三明治已经消失一半,在咀嚼的同时,他将双手摆在桌上,就像一名大男孩。 确实,比昂奇先生不会让凯萨琳知道更多,而要是比昂奇先生不愿开口,她再怎么试探都不会有结果,他的原则不仅鲜明,还很坚定;但尼基与比昂奇先生不同,他的定性没有自家老闆来得深厚,而且尼基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弱点,那就是与凯萨琳之间微妙的界线。 于是凯萨琳重新调整坐姿,并在拉扯腹部的最小范围内,使自己表现慵懒、嫵媚得靠向椅背,她让受伤的左手继续枕在腿上,右手则亲暱抚上尼基放在桌上的手背,她的手指沿着对方的骨骼溜过,最后停在尼基的指尖上。 「这五年来,我学会了各种使男人开口的方法,尼基。但是为了我们两个人好,你可以直接开口跟我说。」凯萨琳頷首而笑,虽然她打从心底不想为难尼基,但要是他选择闭紧嘴巴,凯萨琳仍然有许多机会可以得逞。 尼基回望她的眼神非常复杂,除了犹豫、震惊之外,还有一点新奇。他抽回与凯萨琳指尖相叠的手,并在她轻易放行时明显松了口气。尼基看似烦恼得以手指梳过略长的金棕捲发,接着谨慎说:「那您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凯萨琳微笑,情资都是交换来的,虽然她没有预期尼基会提出条件,却也好奇自己有什么使对方想要的筹码。 「请您务必将眼前那份三明治吃掉。」 接着一阵短暂的沉默,凯萨琳哑然失笑。 「就这样?」凯萨琳简直不敢置信! 「就这样。若您不按时吃药的话,我会十分困扰。」 凯萨琳慎重得点头,但尼基并没有放心,他看着桌上那份属于凯萨琳的餐点等待着,所以凯萨琳只好先拿起三明治咬上一口,并逼着自己吞下,但一直等到她咬下第二口,才终于得到想要的答覆。 「西蒙切利买通了李奥波。」尼基一口吞下剩下的午餐,然后配着咖啡将食物全部冲进胃里,「利用李奥波,他可以同时打击比昂奇、柯尔与卢切斯,无论是哪一个家族失势,西蒙切利都有利益可图。而老闆推测,比昂奇家族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被盯上了。」 凯萨琳机械式得咀嚼、下嚥,同时消化着尼基说的话。柯尔本就是地下社会的不确定因子,任谁都会希望有人能压制这颗不定时炸弹;卢切斯是因为已有进军上城的诸多动作,西蒙切利并不希望有人能渗透自己苦心巩固的情报网;而比昂奇…虽然可以列举诸多原因,却也没办法确定究竟是哪一点致使西蒙切利选择动手。 但这就是黑帮社会,有利可图时却按兵不动是傻瓜的行为。 「多早?」凯萨琳问道。 「可以合理怀疑五年前的判决,便是西蒙切利向比昂奇走出的第一步棋子。」 所以,西蒙切利才是比昂奇先生忌讳的主因。凯萨琳恍然大悟。 她止住瞬间涌上的噁心感,硬是将食物用力吞下,并赶紧喝上几口热饮,冲淡牛肉浓郁的气息。 「接下来呢?」凯萨琳深吸一口气,继续完成自己与尼基交换情资的条件。 「我们搭五个小时的班机前往义大利,然后再坐半小时的车抵达普利亚。我知道的跟您一样少,摩尔小姐。」尼基微笑。 当凯萨琳终于从那份小小的餐点中解脱时,不禁松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今天一整天都可以不用再进食,但想必尼基不会让她如愿。 「亲爱的尼基,你会是很糟的情资人员。」凯萨琳忍不住调侃道。 「所以我总是负责拿枪,摩尔小姐。」 敌人或盟友 「您打开那份文件了。」比昂奇重新将洪堡帽戴上,拉整衣襟的同时,也在迅速调整状态。 昨天他前往歌剧院拜访的人正是达尼洛?卢切斯,也就是尼基口中的「那位先生」。比昂奇将李奥波与西蒙切利掛勾的证据,拿到总是为卢切斯保留的包厢内亲自交给对方,里面光是李奥波与西蒙切利在餐馆里背对背分坐邻桌的照片,便足以使达尼洛明白家有内鬼。 虽然卢切斯既未参与营救比昂奇的行动,也明确在委员会上对比昂奇提出警告,但他始终相信卢切斯以铁腕治理家族内外的原则不可动摇。这便是比昂奇与亲信们通宵辩论的主因,大部分的人都不相信达尼洛?卢切斯会制裁唯一的继承人。 「但却没想到自己能逃过一劫?」卢切斯语气讽刺地说道。 比昂奇淡淡一笑,即便卢切斯最后在车上说的那句话使人起疑,但他确实没有把握可以毫发无伤。只不过,现在距离全身而退还差得远。 卢切斯将手枪收回枪套内,本就不悦的神色如今多添了些肃穆。他走到姪子的尸身前,沉默凝视好一阵子。李奥波面朝下得倒卧在地,胸口涌出的鲜血混着残雪形成的泥泞逐渐蔓延,很快就会让那张脸浸在一片污浊之中。 「当年领养他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早有预谋,唯独你父亲除外。」卢切斯一边从口袋掏出米黄色手帕,一边蹲下身,趁着血污沾染之前,将李奥波手上那把枪抽走。「没有比桑提诺更值得小心应对的人了。」 比昂奇看着卢切斯将地上那把手枪包起,向后藏进裤头,若映衬着对方所言,也许这能视作一种缅怀之举。但卢切斯是位实事求是的人,此举主要的作用是混淆事发经过。 「他有向您解释吗?」比昂奇向四周察看,虽然他确定卢切斯早已净空这个路段,但维持谨慎是保命的好习惯。 「解释什么?」卢切斯没再看过姪子一眼,他踏上主要道路,示意比昂奇一同步行。 「西蒙切利与他达成的协议?」 比昂奇在卢切斯后方隔着两步距离,当初他派人跟踪李奥波,却没有时间详细调查李奥波与西蒙切利的往来细节。 「支持他顶替我的位置?不然还有什么好理由让这懒小子起心动念?」卢切斯乾笑,「反正我们死后都是要亲自向天父懺悔的。」他意味深长得转头看了比昂奇一眼。 「我并未料想到您会亲自动手。」比昂奇坦言,他没有想过卢切斯会亲手处决叛徒,但也未曾对李奥波的后路抱有多乐观的希望。 「为什么?因为他是我兄弟的儿子?这种背叛才是最羞辱的,虽有血缘关係,却不比路上捡来的狗。他羞辱这个家族,也泯灭对圣母发的誓。」卢切斯愤愤说道。 比昂奇没有办法辨析这股怒气,究竟是因为卢切斯坚守信条的直拗?还是因为失去亲人的无奈?于是他保持沉默。 卢切斯选择弃车步行,代表不远处有人手接应,或是有其他能自行退场的方法;而藏匿李奥波的手枪,是要混淆杀手的身分,但家族的人一定知道他出发前往比昂奇的宅邸,也一定明白李奥波是卢切斯派来处决比昂奇的枪手。 「你会为此负责,比昂奇阁下。」果不其然,卢切斯立刻说出他的猜想。 「您与李奥波一同出发,无论如何解释,您的不在场证明都太过牵强。」 「确实,等别人发现车子的时候,想必还会有其他谣言,但卢切斯会宣称比昂奇才是此事的始作俑者。」 真正的谈判。比昂奇立刻会意过来。 「在哈德逊河边那晚,若不是我的手下提供掩护,现今卢切斯在纽约的势力早已大不相同。」要是卢切斯尝试与比昂奇交易的事被柯尔抓到,班杰明绝对会大动干戈,动摇卢切斯原有的经济命脉;同时,李奥波与西蒙切利还在背后等待达尼洛颓败,好收穫渔翁之利。 「所以你现在还活着。」卢切斯回得俐落乾脆。 「您言下之意,是指卢切斯不会在委员会中支持比昂奇,但实际上仍是放我一条生路?」 「我没有杀你,是因为你救过我一命;至于委员会中的立场,当西蒙切利那隻白狐狸知道李奥波死了,就足以料到我已经略知一二。这又不是什么小孩的幼稚勾当,还需要我们推来挤去得大声喧哗自己的立场。」 「很遗憾我们未能取得更进一步的共识,阁下。」 卢切斯闻言止步,比昂奇保持着距离随之停顿,对方回过身面向他,紧皱着眉头、嘴唇翕动,接着以十分紧绷的语气说:「你的两次行动都是针对柯尔兄弟,也是我长期合作的对象;接着你放火烧了我的房產,还有我那可怜的教女;最后,你逼得我不得不亲手杀死李奥波。比昂奇阁下,要我是你,早就对自己现在吸进的每一口空气感激涕零了。」 「卢切斯需要比昂奇隔开皇后区的势力,尤其西蒙切利已经不满足于上城的伊甸园了。若非柯尔越发失控的处事态度,您也不会考虑与比昂奇进行枪械交易。」比昂奇冷静答道。 「…那是我最后一次向比昂奇提出合作。」随着一阵深呼吸,卢切斯严肃宣布道。 新的朋友,新的敌人,看来卢切斯选择成为后者。比昂奇不会说自己感到意外,这不是他最理想的结局,也不会是最糟的。 比昂奇轻压帽沿,表达对卢切斯的尊重。 「你让自己在纽约的处境更险恶了,这样值得吗?」 「阁下何以见得?」 「我见过她,在班杰明的舞厅里面。」 比昂奇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在卢切斯眼里,彷彿一切都明朗了。 「别太惊讶,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我们只是普通人。」 此时,一架飞机远远越过天际,卢切斯抬头望去,然而比昂奇只是等待轰隆的引擎声消逝后,平稳回答:「卢切斯阁下似乎没有这层顾虑。」 达尼洛?卢切斯与亲兄弟的形象大相逕庭,不同于他哥哥早早娶妻生子,达尼洛似乎对建立自身的家庭反感至极,那些与之接触的女子没一个足以传出引人非议的传闻,再者,当时李奥波仍是他唯一认定的继承人。 「女人是变数的代名词,而我最讨厌的就是改变。」 卢切斯低下头,重新望向比昂奇,出乎意料之外,比昂奇闻言竟面露微笑,即使那抹笑容并不刺眼,仍使得他感到不太自在。眼看对方并不打算接话,卢切斯便继续原本的步伐,比昂奇仍然沉默得跟在后头,最终,两人一前一后的来到道路交叉口。 「往前就有加油站,那里有电话亭可以使用。」卢切斯边说边指着右方那条荒凉的道路,从现在的位置望去,比昂奇看不见任何人造的设施。 「有人来接您?」比昂奇转头往左边的小径看去,那里十分适合藏匿车子。 卢切斯笑而不答,接着缓缓开口:「你很有胆识,马尔切洛。但愿这足以让比昂奇继续在纽约立足了。」语毕,卢切斯略过任何道别,径直向蔓草深处走去。 比昂奇也省去繁文縟节,往那座不确定还有多远的加油站迈进,当路边的野草盖过两人的身影,一阵若有似无的引擎声响起,随着比昂奇稳定前进的步伐,机械运转的声音亦逐渐远去。 下一步 「比昂奇先生。」利亚姆踏出车外时,全身散发藏不住的喜悦,那张总是纠结深思的面孔也终于有了笑容。 比昂奇浅浅一笑,罕见得与顾问互相拍了拍臂膀。 卢切斯所说的那座加油站,距离与比昂奇分道扬鑣的路口其实还有一大段距离,他花了一个多小时才从公用电话亭连络上利亚姆。比昂奇同时也确定自己被载到新泽西州的东北部郊区,毫无疑问地处在卢切斯的另一块土地上。 「恐怕我还活着是唯一能让你高兴的消息了。」比昂奇说道。 「这是最重要的消息,老闆。」利亚姆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接着迅速送比昂奇回车上。 利亚姆安排了另一名手下负责开车,自己则坐在副驾座上,当比昂奇一在后座安顿好,车子便迅速开往纽约的宅邸。 「李奥波死了,卢切斯表明会将罪名归咎在比昂奇头上。他不会在委员会上表态支持我,同时也不再追究班杰明的死。」 比昂奇从大衣内袋的银菸盒抽出一根菸含进嘴里,接着从西装裤口袋拿出打火机点上。 「看似宽宏大量,实质毫无损失。」利亚姆抿起嘴唇,同时用手不断来回摩娑下巴。 比昂奇摇头,说:「他损失得够多了,合作伙伴、一栋房產,还有两名家庭成员。」 「情感上的损失?是的,假若达尼洛?卢切斯真的有感情的话。」利亚姆清了清喉咙,「但生意上倒是保护得很周全,剷除了西蒙切利的眼线,却又不必公开与之为敌。比昂奇儼然成了现下惹罪招愆的家族。」 「也不是第一回了。」比昂奇将车窗微微开出一条缝,让吐出的烟雾不至于瀰漫整个车厢。 「关于柯尔,您有什么打算吗?」利亚姆从脚边的公事包取出皮革笔记本,这是他讨论公事的习惯。 「静观其变吧。」 利亚姆皱眉,比昂奇透过车头右侧的后视镜将那副愁容尽收眼底。 「中城会是我们与西蒙切利之间很好的缓衝点,若不想与卢切斯碰头,大可以专注在东半部,那里有艺术、宗教跟政治资源,想与比昂奇做生意的人不在少数。」 利亚姆语气保留,他在那本笔记里写了些东西,比昂奇可以从后座清楚听见俐落的翻阅声。 「西蒙切利在上城的朋友同样在中城活跃,他唯一忌讳的势力正在重新洗牌,若比昂奇选择与之为敌,就得耗尽相当资源才有机会跟他旗鼓相当。」 「我们可以介入警政军备的採购缺口,直接越过先前制裁的限制。」 「这不是长久的生意,军备竞赛没有止境,要是太过深入,它会成为双面刃。再者,我们离首都太近了。」比昂奇吸进最后一口菸,两股烟雾随着鼻息缓缓散逸。 利亚姆从纸页间抬头,他终于从自己那侧的后视镜与比昂奇对上目光,原本紧皱的眉心稍微舒展开来,神情也渐渐了然。他下顎的肌肉时而紧绷,时而放松,最终沉默得点点头。于是比昂奇确定军师明白了自己的计划。 「等风头过去一阵,我会派人前往西岸与相关人士联系。」利亚姆暗自叹了口气。 比昂奇点头,接着说:「把这件事打点好,你会是第一批落脚的成员。」 「朱利欧跟埃德蒙托呢?」利亚姆实事求是地问道。 「他们会选择留在纽约的,以比昂奇为名的生意照旧,他们可以负责不同业务的代管职。而要是有谁想摆脱西蒙切利针对比昂奇的制裁,打算自立门户经营生意,我们会视情况提供协助。」 「独立门户不会是个好选择。关于详细的业务分配,您有什么指示吗?」 「问问尼基,他擅长跟人打交道。」 利亚姆继续在本子上书写,其实也就是新增几点註记。迁移据点一直都在比昂奇的计画内,五年前他更是针对计画雏形做了实际安排,纽约的生态只会越险峻,比昂奇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们安全上飞机了吗?」比昂奇将残馀的烟屁股丢进扶手的烟灰盒内,接着将车窗摇上。 「是的,尼基在上机前照约定拨响了电话。他们会在隔日的当地晚上八点抵达卡罗尔蒂瓦机场。」 「恩。」 比昂奇记得义大利的时区快了美国五个小时,而凯萨琳与尼基会有半天的时间都在飞机上。比昂奇只去过那里一次,而那次则成为他毕生难忘的旅程。 父母亲带着当时正要升初中的他回到祖国,先后造访了他们各自出生、成长的村庄,经过几处义大利有名的景点,最后在普利亚的波利尼亚诺阿马雷度过愜意的两周,那趟旅程是比昂奇此生中最愜意、间适的两个月。 尼基与凯萨琳预计前往避难的小屋,属于他的伯父柯西莫?比昂奇。柯西莫仍然是义大利南端不容小覷的黑帮势力,当比昂奇为了隐匿凯萨琳的行踪而向对方联系时,伯父很快就将自己在波利尼亚诺阿马雷间置的度假小屋借给了他。 虽然比昂奇曾考虑过更偏僻的小镇,但凯萨琳明显属于外国人的脸孔及肤色,或许藏在观光景点更显合适。 柯西莫与桑提诺的感情其实很好,只是比昂奇的父亲不甘于小老闆的安稳身分,才选择来到新大陆另起炉灶,也就有了纽约的比昂奇家族。 若干时间过去,车子终于驶进比昂奇熟悉的圆环广场,并在自家门前停下。比昂奇在原地佇足片刻,让微薄的感伤之情迅速冲刷而过,紧接着,攸关家族据点搬迁的琐事立刻佔据脑海,他明白自己一刻时间也浪费不得。 纽约的消息 凯萨琳在久违的雨声中醒过来,雨水不断从阳台那片落地玻璃滑落,触目所及在惺忪睡眼里更显朦胧,她一时之间以为自己仍在作梦。 凯萨琳拨开脸上交缠的发丝,顺势从侧躺转为仰卧,然后左腹部的抽疼瞬间唤起记忆,让她想起自己的生活是如何在短短三天内產生巨变。凯萨琳将左手举到面前,尼基昨晚不仅重新为她包扎,还准备了冰水袋给她敷手指。伤口看起来消肿不少,但上面紫青的瘀血斑块依旧怵目惊心。 卧房门敞开着,这样尼基才能随时听见凯萨琳的叫唤声,这是她说服尼基回房休息的条件,不知道他后来多晚才睡?几丝雨滴透过床头旁的窗户溅进屋内,凯萨琳于是神色痛苦得从床上爬起,闔上昨夜为了透气而打开的窗扉。 经过一段时间适应后,凯萨琳朝阳台走近,汪洋大海终于摆脱夜幕在眼前敞开,灰蓝色的海浪在雨中翻腾,不时撞上远方的礁岩。她可以透过玻璃感到一阵凉意,只是这股低温远比纽约的冬季和缓,待在屋内的凯萨琳并不需要再增添衣物。 她披着同一件丝质浴袍,赤着脚探进另一间卧房,却发现尼基不在里面。凯萨琳在门边往内瀏览一阵,尼基的铁灰色西装掛在墙上,面向主街的两扇窗关着,除了妥善收在五斗柜旁的皮箱外,就没有其他私人物品了。 尼基的卧房与楼梯之间另有一片空间,约莫一名成年人展臂的宽度,墙顶端镶有一排透光的彩色玻璃,下方摆有一张柚木高台,檯面上则有一尊圣母像。突然一道亮光闪现,随后闷雷响起,凯萨琳在抬头的瞬间,看见了天花板上通往阁楼或屋顶的方形木门。 凯萨琳没有回到房内更衣、打扮,只有进浴室用清水冲脸、漱口,接着便缓步走下楼。她听见厨房传出动静,于是走到楼梯底便往左弯,尼基立刻从餐桌上抬起头,穿着圆领衬衫与牛仔裤的他看起来年轻许多。 「睡得还好吗,摩尔小姐?」尼基迅速扫过她单薄的衣物,最后定睛在凯萨琳仍显困倦的脸上。 「几点了,尼基?」凯萨琳在楼上寻遍不着任何时鐘,同时也不明白为什么尼基可以看起来那么有精神。 「才刚要中午十二点而已,我原本想让您多睡一会儿。」尼基收起桌上的报纸,转而走到炉台前,「我现在来准备早餐,您先坐着等我一下。」 凯萨琳听话坐到椅子上,并忍着不要把头枕上桌面,风雨拍打着窗户,她想用桌上的报导内容分散注意力,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看不懂。尼基在把咖啡递给凯萨琳时,恰好捕捉到她困惑的神色。 「小镇买不到英文报纸,但运气好的话,还是能看到一些国外的消息。」语毕,尼基从冰箱拿出几颗鸡蛋、鲜奶跟火腿,凯萨琳甚至发现桌边有一篮新鲜麵包。 「你还精通义大利文吗?」凯萨琳在喝下咖啡之前,先深深吸进一口香气。 「对话是有些生疏了,但阅读没有太大问题。」尼基头也不回得答道。 「你早上还去购物了?」 「我去买了必要的日常用品,还有足够的生鲜食粮,您可以放心得在这里养伤。」 「我会有离开这栋房子的一天吗?」 尼基发出爽朗的笑声,说:「等您伤势康復之后,摩尔小姐。」 凯萨琳看着尼基将炒蛋、火腿跟一块甜派盛入空盘,接着端到她面前。原以为自己会像昨日那般食慾不振,但她备受磨难的躯体正催促着要补充能量,所以不等尼基出言相劝,凯萨琳便自行开动起来。尼基坐回她正对面的位置,略感欣慰得看着眼前这幕景象。 「你对我太好了,尼基。」凯萨琳将长发拢至背后,以免发丝沾到食物,「但愿我不会习惯这一切。」 尼基一手握着马克杯的杯身,坐姿相对慵懒自在许多,他微笑接受凯萨琳的讚美,接着回应:「老闆也很会煮饭,您知道吗?」 「真的?」凯萨琳闻言立刻嚥下嘴里的食物,「你吃过比昂奇先生煮的食物吗?」 尼基故作神秘地点点头,说:「但您一定会对老闆最擅长的料理感到不可思议。」 「比萨?义大利麵?」 「都不是,」尼基在啜饮一口咖啡后才揭晓正确答案,「老闆最会做的是奶酪卷,一种原自西西里岛的传统甜点。」 「甜点?」凯萨琳不可置信地盯着尼基瞧,甚至开始怀疑起这句话的真实性,「我没有办法想像他做甜点时的表情。」 严格说来,凯萨琳完全没有办法想像比昂奇先生进厨房的样子,虽然他怀有什么本事都不稀奇,但她就是想像不出比昂奇先生拿刀切菜的模样,那颗想像中的甘蓝应该要换成别种东西…别种…会让画面显得残酷的东西。凯萨琳突然感到一阵反胃。 当她再次摆动叉子时,尼基看过来的样子却使人特别介意。 「怎么了吗?」 尼基眼中充满笑意,嘴角也是扬得极高,他轻晃着头,神情愉悦地说:「每当我提起老闆,摩尔小姐就会有不同的表情。」 凯萨琳听了瞬间板起脸孔,她放下餐具,迟疑得摸上自己的脸。我刚刚摆出什么表情了? 「…看起来一定傻呼呼的吧?」凯萨琳低声自嘲道。 「我不这么认为,老闆一定也不这么想。」尼基兴味未减得低头查看腕表,「再五分鐘。」 凯萨琳不自觉加快了进食的速度,转盘电话就放在她后方的橱柜上,一想到待会儿就能收到纽约的消息,除了期待之外,更多的是忐忑不安。此时,尼基从旁边的座位拿起一份纸袋,从它敲上桌面的声音与纸包的外观,凯萨琳不用多问也明白里面装的是什么。 「您需要配枪,摩尔小姐。把它收在您随手可及之处,这把手枪很轻巧,甚至可以收在手提袋内。」 凯萨琳吞下最后一口早餐,想起上一次开枪的场景,喉咙便隐约发紧,于是她灌下剩馀的咖啡,好让甜派迅速滑下喉头。 「我还需要注意什么?」 她知道柯尔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虽然班杰明已经死于非命,但崔蒂?杭特没有那么容易淡出眾人眼前。 也许是时后重新评估自己的价值了,凯萨琳心想,这几天她在各个地点间转移,伤势也几乎耗尽她所有精神,然而柯尔那边现在应该也注意到崔蒂的遗骸不在火场里,他们会试着找她,而且绝对会盯上比昂奇的一举一动。 崔蒂从来就不仅仅是班杰明的情妇,讽刺的是,她对柯尔的价值直到他死了才终于体现出来。 「不能接听电话,不能独自外出,卧房的阳台落地门尽量随时保持紧闭,尤其在您睡觉期间务必锁上。」 凯萨琳默默点头,这些限制并不多,而且她也明白自己不是来度假的。 「另外,我们可能需要让您换个发型,金发太抢眼了。」 这点她倒是没有心理准备,不等凯萨琳有任何反应,尼基又把早已预备一旁的药品推向前,里面除了抗生素外,还有老医生原先开给她的药量。 此时,电话响起,凯萨琳立刻回头看向声音来源,反观尼基则是等到第三声铃响后,才起身接起话筒。 「外面下着大雨,但我等不及要去衝浪了。」 尼基轻松的语气让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朋友间的普通谈话,但凯萨琳看得出来他也对即将得到的回应感到紧张,这反映在尼基低垂的眼帘、紧绷的站姿,还有凯萨琳几乎要抠进木头桌面的右手指尖。 「那我祈祷你不会被雷打中。」 是比昂奇先生!凯萨琳听见了,从话筒里传出来的声音清晰无比,那正是比昂奇先生的嗓音!她如释重负得深吸一口气,涌上心头的喜悦冲淡了吸气时腹部拉扯的痛楚,凯萨琳不禁轻轻笑出声来,同时也感到眼角一阵湿润。 「感谢上帝。」尼基把头向上一抬,肩膀也随着深呼吸而放松下来。 「一切都好吗?」比昂奇先生如此问道。 「很好,您呢?」 「恩,会忙上好一阵。」 「请记得吃药,老闆。」远在义大利的尼基仍然忍不住提醒道。 接着是一阵沉默。 凯萨琳聚精会神得盯着尼基手里的话筒,她知道自己不能接过来与比昂奇先生说上几句,连简单的「再见」也不可以,但这阵突兀的静默使人困惑,于是她向尼基做出「怎么了」的唇形发问。 尼基立刻扭头看向凯萨琳,比出「不知道」的手势。 「保持联络。」最终,比昂奇先生只留下这句话,尼基应过声后,便掛上了话筒。 从不出错的直觉 「您确定不先叫尼基回来吗?」 「这里暂时没有他能发挥的空间。」 比昂奇坐在餐桌的主位上,当利亚姆提问时,他低头阅读报纸的姿势没有分毫动摇。 今天是復活节,唯独桌上新摆的百合花透露出一丝节庆气息,自从他当家之后,这座宅邸热闹、拥挤的往景不再,若尼基待在美国的话或许会好点,毕竟他很热衷邀请其他族长一同前来欢聚;但今年连利亚姆都得出发前往西岸办事,于是原先应有的丰盛午宴也取消了。 利亚姆在自己的位子上顺过海军蓝的领带,今日他难得穿上有花纹的西服套装,灰蓝色调的格纹布使他看起来认真却不严肃。 「有消息说,另一批忠于班杰明的成员从柯尔家族脱离了。或许几天前的新闻确实有影响。」 比昂奇翻过一页报纸,同时想起利亚姆所谓的「新闻」内容。四天前,诺亚?史密斯的尸体在下湾出海口被发现了。他还能被发现真是奇蹟,照理来说,冬季入水应该只需要半个月到一个月左右就会浮起,现在早已过去一个季节,比昂奇还以为他早就尸骨无存,或漂到大海去了。 虽然那篇报导没有指名道姓,尸体也早就变形到无法辨识,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怎么回事,尤其在史密斯失踪这么久之后,没有人会相信奇蹟。 「你认为他们会鲁莽进攻?」 「鲁莽正是死忠于班杰明的必要条件,据说连现任族长都管不动他们。」 柯尔的现任族长算是比昂奇的旧识,属于乔瑟夫时期的重要成员,他能在后来被卢切斯与西蒙切利强势竞逐的中城区异军突起,有一部分是获得比昂奇的帮助。虽然比昂奇的主力即将离开纽约,但维持邻近区域的稳定仍是有益无损。 卢切斯当然知道比昂奇做了什么,而有鑑于李奥波的尸体后来由卢切斯安排的方式被发现,比昂奇也理所当然得被冠上罪名之后,他这点小小的介入也是情有可原。 「就算尼基回来,也就是院子里多一个枪手。这里已经够像个堡垒了。」比昂奇稀松平常得说道。 在卢切斯登门造访的事件落幕后,他们等到圣诞节结束才撤掉多馀的人手,只留下必要军力,使宅邸在戒备良好的同时,不会显得过于剑拔弩张。目前比昂奇决定退出纽约势力的消息尚未走漏,而委员会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您知道我并不担心宅邸内部的安危,但您不会一直待在屋子里面。那群脱离柯尔的傢伙与其说是鲁莽的暴徒,不如称为不要命的疯子,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利亚姆虽然紧皱眉头,但低沉的音律却相对平稳。 比昂奇终于放下手里的报纸,上头一处专栏紧抓着他的目光,它的篇幅不大,内容则紧咬着纽泽西农庄大火的馀波,而真正使比昂奇介意的,是里面提到柯尔内部仍旧下落不明的成员─舞厅的明艳玫瑰─崔蒂?杭特。 比昂奇将手指点在那段文字上,终于抬眼望着军师说:「你能在出发前处理好这件事吗?」 利亚姆立刻伸长脖子看过那份报导,接着迅速回应:「有些小记者就喜欢死咬着标题辛辣的间言碎语不放,我会联络这间报社的老闆,请他评估旗下记者的素质。」 比昂奇闻言点头,只要这里还有人注意着凯萨琳的行踪,尼基就不能离开她身边。 风波早就该止息了,比昂奇思吋着,在这个每天可以有几百人失踪的国家里,崔蒂?杭特不过是沧海一粟。 随着利亚姆专注地凝视自己,比昂奇才决定针对军师的建议提出回应。 「我会减少不必要的外出,也会多配置一名随身护卫。人选你应该早就决定好了吧?」 利亚姆终于露出满意的神情,说:「杜奇欧与恩佐是尼基选定的人手,我另外指派了法兰柯在这段期间内代理我的部分职责,如果需要调整纽约事务,他可以立刻为您处理。」 「你觉得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在加州安顿下来?」 利亚姆在这意料之外的提问下顿了半晌,接着回以保守的答案:「这端看于我们打算如何处理东岸的事物,快则一个月,慢则三个月。」 语音未落,比昂奇便开口:「三个月太长了。」 「是。」利亚姆明白老闆的意思,于是没有多作辩解。他拿起桌上的柠檬水润过喉咙,接着在确认过墙上的时鐘后,起身说:「我应该要出发了,老闆。」 「我送你到门口。」 语毕,比昂奇走在利亚姆身后,一路来到已在车道上预备出发的车辆前。 「我会尽速带回好消息。」利亚姆一边打开后车厢,一边向比昂奇保证道。 「我相信你会的。」 利亚姆慎重得向比昂奇点头道别,随即便坐上驾驶座扬长而去。他会独自一人行动,以便掩人耳目。 比昂奇站在车道上环顾四周,与他对上眼的手下纷纷点头致意。比昂奇将双手半扠在红棕色西装裤的口袋内,白衬衫外套的是驼色针织衫,原先的伤势已康復完全。但即便是比平日间适的打扮、姿态,仍是让自家人看了纷纷挺起背脊,直视前方。 他拿出口袋里的怀錶确认时间,下午一点四十二分…换成义大利的时区,也就是要晚上七点了。 比昂奇从容不迫地回到书房,入内时特地将门拉上。方才他请利亚姆协助处理的专栏报导,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比昂奇心里却有股说不清的…介意。他走到深色桌案边,拿起话筒拨响总机号码,根据过往的经验而言,没有任何提醒称得上是小题大作。 在与接线员短暂说明后,比昂奇等着电话另一端在铃响三声后接起,随后是尼基先说一句囊括今日义大利气候的日常谈话,他记得现在那边是约莫摄氏十二到十九度的晴天。 此时,电话接通,却没有传来尼基滑稽的暗号。比昂奇轻蹙眉头,心中不太相信是远洋电话的讯号发生问题,当他决定出声时,却惊讶得听见凯萨琳的声音。 「…哈囉?」 「凯萨琳?」不过短短两个音节,比昂奇竟有种心跳漏半拍的感觉。她的声音听起来虽然迟疑,却隐隐有种期待感。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接起电话,但尼基不在,我想也许您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所以…您需要我转达什么吗?」 比昂奇深吸一口气,知道凯萨琳没事让他放心许多,但更重要的问题是… 「尼基去哪里了?」 「他去街角的商店买红酒了,不用十分鐘就会回来。」 「红酒?」 「…今天是復活节,我提议要庆祝的,只是没想到材料差不多都在准备早、午餐的时候用完了。」 凯萨琳的语音渐弱,比昂奇同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过于严肃,尼基本来就是重节庆的人,他们也只能在藏身处尽量找点事做,或许,他这次是真的小题大作了吧。 「復活节快乐,比昂奇先生。」 凯萨琳仍旧提起精神给予祝福,他不免在话筒另一头微笑。 「復活节快乐,凯西。」 「我…」 「这通电话不能讲太久,帮我转告尼基『锡安圣地的星夜不减』,好吗?」 「…好,我知道了。」 凯萨琳的语气明显充满失望,但有些原则不能打破,就算他同样希望能多听一会儿凯萨琳的声音也不行。 「好女孩,晚安。」比昂奇只能将思念灌注在这句短促的问候里,希望这能够安抚凯萨琳毫无隐瞒的真心。 「晚…」凯萨琳没有讲完,背景突然出现闷闷的响声。「等等,好像是尼基回来了。」 这句话使得比昂奇瞬间绷紧所有神经,他捏紧了话筒,厉声说:「别过去!」 「什么?」凯萨琳的声音显得既困惑又不安,同时,背景的闷响更大声了。 「尼基不需要钥匙,也可以打开任何一扇门。」比昂奇稳住嗓音,迅速下达指示:「仔细听我说,凯萨琳,我要你现在立刻回到楼上,拿起枪,然后躲起来。动作快。」 嘟…嘟…电话断线了。 比昂奇几乎是用摔的把话筒掛上。 情愫 凯萨琳坐在前院的柚木躺椅上,享受透过杏仁树枝叶洒落的阳光,她穿着午夜蓝的双排釦高腰长裤,橙色上衣有着微蓬短袖,领口蝴蝶结下方有剑尖形状的篓空,米白色的流苏披肩铺在大腿上,浅色的鱼口高跟凉鞋随着她哼歌而打起节奏。 她的伤终于好了,唯独左前臂留下两个圆形白点外,也只剩下夜咳的毛病可以困扰她。不过随着春季降临,凯萨琳也不需要再服用睡前药物,义大利的气候会自然治癒她。如今一头棕色短发的她,与自己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更判若两人,尤其在她的皮肤终于恢復点顏色,以及尼基想方设法将她餵胖之后更是如此。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凯萨琳依然鲜少离开藏身之处。她的眼睛太容易使人留下印象,而肤色变深只是加强了这一点,目前她与尼基一起到商店或海滩的次数屈指可数,却也够了。与之前五年多来的生活相比,现在的她没有感到任何难处。 「您的歌声还是很动听。」 尼基端了杯热茶给凯萨琳,自己则坐到门廊上。这座庭院不大,摆上两张躺椅会显得太过拥挤。 「你记得?」 凯萨琳握着马克杯暖手,想起伊莲娜小姐给她全方面授课的场景,每次需要训练凯萨琳的台风时,就属尼基最常出现在那间起居室里。 「是阿,我也记得田纳西州是民谣歌手之乡。」 「成为歌星是我小时候的第一个梦想,再来才是记者、作家。」凯萨琳啜饮一口薄荷茶,他们两个才刚享用过丰盛的復活节午餐,现在肚皮都胀到不行。 「您会是非常出色的歌星。」 凯萨琳听了噗哧一声笑出来,她说:「我不会的,我的第一场登台演出就把食物吐出来了,而且我的肺活量一直没有很好,未来也不会有改变。」凯萨琳偏头望向尼基,「你有除了医生或药剂师以外的梦想吗?」 尼基自从来到义大利之后,便是两条牛仔裤、一件西装裤,还有三、四件的素面衬衫混搭着穿,他今天仍然是浅色牛仔裤搭配有领的白衬衫,不过袖管早已捲至手肘处。对比凯萨琳剪短至锁骨的发型,尼基的捲发倒是长长不少,他比过去需要用上更多的发油将之固定服贴。 「我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如果现在要给出个答案的话…」尼基晃了晃手里的玻璃杯,虽然他交给凯萨琳的是热茶,倒给自己的却是加水的威士忌,「我应该会想开一间杂货店。」 「为什么?」凯萨琳改成从躺椅上侧坐,才能更轻松得面对她的聊天对象。 「因为人人都需要杂货店,我不用担心生意,也不太担心有人上门抢劫。」 凯萨琳又笑了,她再同意不过得附和:「挑中你那间杂货店的人,铁定是个倒楣鬼。」 尼基笑着啜饮一口烈酒,在经过长时间的相处之后,凯萨琳才注意到他的眼尾有着浅浅笑纹。 「尼基,你跟伊莲娜小姐是怎么回事?」 凯萨琳突如其来的问题,立刻让尼基呛了一口,他用手背抵住唇,转身咳了几声。 「您为什么这么问?」尼基向凯萨琳挑眉,同时整张脸仍因为呛咳而皱成一团。 「我一直觉得你们之间有点什么,却又说不上来到底算是什么。」 凯萨琳刚开始接受伊莲娜小姐的指导时,只觉得尼基前来协助的次数非常频繁,而依照对方一贯机敏又尖酸的谈话风格,凯萨琳确实也不认为尼基有被刻意关注过。但当她重新回想一切,再加上伊莲娜小姐前往比昂奇先生宅邸协助她会诊的那个晚上,凯萨琳逐渐得出不一样的见解。 「那或许我们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呢?」 凯萨琳才不相信,她的表情也十足将内心想法表现出来。尼基见状,便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转而从胸前口袋掏出软盒香菸。凯萨琳也是直到现在才发现尼基有抽菸的习惯,只是他没有像比昂奇先生那么常抽,所以身上也不会带有菸草的味道。 「您曾经听老闆说过我很得女人缘吗?」尼基起身走往下风处,以免烟雾往凯萨琳的方向飘去。 凯萨琳耸肩,比昂奇先生没有跟她说过,但这一点完全不需要别人解释。尼基绝对是很吸引人的男性,就算不论他黧黑的肤色与金棕捲发,光是爽朗亲切的笑容就够有魅力了。 「也许老闆看过伊莲娜跟我讲话的方式就会怀疑这一点了。」尼基深吸气,菸头的红光在夕阳馀暉下依然醒目,「伊莲娜阿…她是很跋扈的女人,傲气很高,我没有看过那么不可爱的小姐。」 「但她让你介意吗?」凯萨琳听得入神,没有什么比八卦更能振奋人心的事了。 「虽然我那样形容她,但伊莲娜也是能迷得别人神魂颠倒,不需要多一个人去操烦吧。」 「我觉得伊莲娜小姐倒是满介意你的。」 「凭那些让人不敢恭维的话吗?」尼基怀疑道,回望凯萨琳的表情苦乐参半。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不认为当初伊莲娜小姐来到比昂奇先生的宅邸授课时,是你们两个人第一次见面。」 没错,尼基明显就是老闆的副手,就算伊莲娜小姐是奉黛博夫人之命前来代课,而黛博夫人也是应比昂奇先生的要求收下她这位学生,但第一天就开口要求尼基前来帮忙未免胆子也太大了。 「我们在那之前就打过照面了,这大概也是她讨厌我的原因吧。」尼基双手环在胸前,一手摸过下巴,看起来像是在回忆往事。 「为什么?」 「因为我看过她以前的样子。」 以前的样子?伊莲娜小姐现在的样子跟过往差很多吗? 赶在凯萨琳继续追问之前,尼基首先发问:「换我了,您为什么对老闆这么着迷呢?」 「你问过其他倾心于比昂奇先生的女人吗?」 在地下社会高压、混乱的生活中,比昂奇先生算是相对洁身自爱的男人没错,但没有緋闻缠身不代表他身边没有女子环绕。凯萨琳当然知道,崔蒂更不可能没听过其中几位的芳名。 「我只听过老闆提起您的名字,而且那天晚上护送您回去曼哈顿的指示是史无前例的。」 凯萨琳知道尼基指的是她与比昂奇先生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后续,当时凯萨琳搭上最后一班从科尼岛开回布鲁克林区的渡船后,在深夜的街上被两名混混骚扰,恰巧坐车经过的比昂奇先生吩咐尼基下车摆平,并请他接送凯萨琳回到宿舍,然而比昂奇先生本人却从车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凯萨琳喝了几口快凉掉的花草茶,改用比较正经的口吻问:「那天晚上…比昂奇先生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先问我对您的看法,再来提起您的眼睛。摩尔小姐的双眸这些年来始终令老闆魂牵梦縈着。」语毕,尼基捻熄菸蒂,随后坐回门廊前的位置。「所以老闆又是哪一点吸引您呢?」 「我不知道,」凯萨琳没有说谎,她是真的不知道,当时不过是在对街看见比昂奇先生静止的身影,她便被吸引得靠上前去,「那时候我没有多想,只是很惊讶有人可以同时长得高大,却又几乎融入市井里头,他站得又直又挺,一身黑色大衣都快要跟街上的路灯柱同化了。」 凯萨琳停顿一会儿,先是把腿上的披肩裹住肩颈,然后又从躺椅起身走动。六、七年前在冬雪中与比昂奇先生初遇的场景彷彿歷歷在目,她光是想起来就能感觉到自己头一回遇上落雪的那股寒冷。 「等我回过神,自己已经走到比昂奇先生的面前了,或许那个问题就是侥倖想搭訕吧,但随着他转过来俯视着我,原有的想法一瞬间从我脑海里全部消失。他绝对是我看过皮肤最白皙、长相最斯文的男子,可是他的眼神,也是最让我害怕的。我当下很紧张,却又很…」凯萨琳看往坐在门廊处的尼基,他一手撑着头听得神情陶醉,她改口问:「我是不是又露出那副表情了?」 尼基点头,似乎等着凯萨琳继续说下去。 她叹口气,语气转为无奈:「他总是让我紧张,即便是那次在柯尔的舞厅里,我也试着要离开那间包厢。我不知道,尼基,我说不出一个原因。每当我想起比昂奇先生沉稳的姿态,跟少有变化的神情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孤寂;而当他对我微笑,或用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教导我的时候,我又希望能知道更多、得到更多。唉,我讲得简直乱七八糟。」 「我认为恰巧相反,摩尔小姐。您已经表达得十分清楚了。」 尼基眼看天色渐暗,便收拾空杯与菸蒂,邀请凯萨琳一同回到屋内。他们为了今天的节庆准备不少,除了足够让两人吃一周的丰盛食物之外,凯萨琳还画了好几颗彩蛋作装饰,原本预计傍晚要来玩寻宝游戏,没想到她跟尼基却在前庭聊上那么久。 「我们改喝点红酒如何?」尼基提议道。 「当然,今天是復活节呢。」凯萨琳附议,随着尼基一起走进厨房。她打算热一点菜来配酒喝,甚至想把那块鸽子形状的蛋糕一口气吃完。 「嘖,红酒没了,我去街角的商店买。」尼基从厨房餐桌上拿起钱包,同时从橱柜里掏出一把枪藏在后侧裤头,顺便拉出衣角作遮掩。 「今天商店有营业吗?」凯萨琳把头探出厨房的拱门,向已经走到门口的尼基问道。 「我认识对方,会开门的。」尼基回头一笑,最后说了句:「我很快回来。」 凯萨琳对于前半句话有些半信半疑,但她也还是毫无悬念得继续热菜,顺便拆开一颗兔子形状的巧克力。白天时她还能听见主街传来人群庆祝的声音,入夜之后这个街角便沉寂下来,以前她在柯尔的舞厅时寧愿独处,现在却会因为尼基短暂出门採买感到焦虑,而突然响起的电话更是把她从椅子上吓到跳起来。 电话!凯萨琳惊慌盯着话筒的样子,就好像在看什么深水猛兽一样。它为什么选在这时候响了? 铃响第一声,她本能反应自己不应该接起电话,所以便站到位子旁动也不动,只有胸膛因为太过惊吓而剧烈起伏;铃响第二声,她突然意识到打来的人只会是比昂奇先生,而尼基一时半刻不会回来,要是有急事怎么办?如果电话没有人接不是更让人紧张吗?铃响第三声,凯萨琳犹豫得走到电话正前方,右手不自觉得抠起左腕上的伤疤。 终于,她在第四声铃响之际,下定决心拿起话筒。回想起尼基接起电话的第一件事,就是讲出看似正常,实质荒唐的问候语,但凯萨琳遇上电话响起的次数不多,所以她并不确定真正的规则是什么。 「…哈囉?」凯萨琳决定不多作挣扎,硬着头皮开口道。 「凯萨琳?」 比昂奇先生听起来惊讶极了,但就算只是短促的惊呼,也足以令她明白自己有多想念对方。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接起电话,但尼基不在,我想也许您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所以…您需要我转达什么吗?」 镇定点,凯萨琳提醒自己,这通电话会响一定有更重要的原因,表现专业点。 「尼基去哪里了?」 「他去街角的商店买红酒了,不用十分鐘就会回来。」凯萨琳刚开口,便觉得这种回答不太妙。 「红酒?」 「…今天是復活节,我提议要庆祝的,只是没想到材料差不多都在准备早、午餐的时候用完了。」 凯萨琳抿起嘴唇,她是因为花茶还是稍早的谈话太过放松了吗?比昂奇先生吩咐过尼基要保护好她,结果他现在为了一瓶红酒晚上出门不说,凯萨琳还毫无修饰得告诉比昂奇先生。不用多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她也知道对方一定正感到不悦。 「復活节快乐,比昂奇先生。」她不希望沉默佔据这通得来不易的电话太久,虽然她不期望这能让他满意。 「復活节快乐,凯西。」 然而出乎凯萨琳的意料之外,比昂奇居然柔声回应了。 「我…」 「这通电话不能讲太久,帮我转告尼基『锡安圣地的星夜不减』,好吗?」 「…好,我知道了。」凯萨琳暗自在内心叹息。 「好女孩,晚安。」 「晚…」她还没有讲完,就听见有人敲响大门,「等等,好像是尼基回来了。」 凯萨琳正要将话筒放下,动身前去开门之际,却听见比昂奇先生透过电话厉声喝止:「别过去!」 「什么?」 比昂奇先生激动的反应让她一阵困惑,而当前门的敲击声更猛烈时,一股熟悉的不安从胃部涌上,如同在农舍等待班杰明揭穿自己罪行的那个夜晚,凯萨琳再次僵在原地,不得动弹。 「尼基不需要钥匙,也可以打开任何一扇门。」比昂奇先生的语气恢復一贯的沉稳,她的意识就像攀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对方接下来的一字一句:「仔细听我说,凯萨琳,我要你现在立刻回到楼上,拿起枪,然后躲起来。动作快。」 她掛上电话立刻跑了起来。 前门的骚动暂时停了下来,那让跟鞋敲在地砖上的回响显得更为惊人,于是凯萨琳在奔进房门后立刻将之甩开。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尼基交给他的手枪,里面的子弹一直都保持着上膛状态。凯萨琳接着迅速移动到尼基房外的圣母像前,拿起放置高台一侧的拉桿,当通往阁楼的楼梯降下时,一楼的大门也被人撞开了。 快点!快点!凯萨琳小心让食指贴齐枪身,同时拿着拉桿奋力往上爬,她可以听见有人进屋搜索的声音,她尽全力在陌生人踏上阶梯前,把升降梯收回来。 凯萨琳扔下拉桿,想要迅速远离阁楼入口,却在移动第一步后发现此处的楼板很薄,要是她太粗鲁便会发出巨大声响。于是她先在原处环顾四周,值得庆幸的是,这处空间很低矮,只有小孩才能直着背在里面来去自如,再来就是这边堆放的杂物够多。凯萨琳开始小心翼翼得移动,逐渐退往靠近大门入口的方向,接着她把身体藏在一堆木板箱后面。 很快地,她就听到正下方传来动静,有人正在她的房里翻箱倒柜;同时,有另一个人在对角破坏尼基的房间。凯萨琳双手颤抖,她抹开黏在脸上的头发,手背立刻沾上一层灰。在二楼巡梭的两人逐渐在阁楼的入口下方匯合,他们用凯萨琳陌生的语言迅速交谈着,她忍不住看向被仍在木门附近的拉桿,并在心中咒骂着自己应该把它藏得更深一点。 她希望自己能躲过一劫,就像当初她希望那阵闷响不过是其它手下喝醉后蹣跚的步伐;她祈祷着尼基尽快出现,如同当初她在窗边等待任何闪现的光芒一样。然而真正与当初同调的,是敌人迫不及待将她擒获的冷冽杀意。 当阁楼的木门被乱枪扫射,升降梯应声落下时,凯萨琳只能在微光中忍住尖叫。 穷寇之徒 不出尼基所料,街角的商店老闆果然特例为他放行。他们一家在店面后头继续欢庆復活节,热络的交谈与碰杯声不绝于耳,尼基方才也是用力敲了好几次门才引起老闆注意。 他拿了两瓶红酒要结帐,老闆娘又特地从厨房端出自己做的咸派,要尼基一起带回家给「女朋友」品尝。他们曾经看过凯萨琳,尼基为了隐匿实情,于是便任由他人猜想,但他没有跟凯萨琳多做解释,以免她会像当初在机场那样对他。 店里的收音机仍发出微弱声响,此时恰好是乏味的夜间新闻时段,尼基一边用义语向老闆夫妇间话家常,一边拿出钱包付帐。当播报内容罕见唸起国外消息时,尼基稍微留神片刻,随后又请老闆把音量调大。 『…美国纽约州的哈德逊河惊见浮尸,容貌外观因严重毁坏无法辨识,然而此等骇人听闻的事件在美国境内并非首例,曼哈顿岛上的治安为人詬病…』 「该死。」尼基咒骂一声,他匆忙离开店面,甚至没来得及跟老闆夫妇道别。 不消说也知道那具无名尸是谁,等到义大利的小电台可以播出这条新闻,除了它在美国境内闹得够大之外,也代表这已经不是纽约的「新闻」了。当柯尔一确定诺亚?史密斯早就死于非命,崔蒂?杭特叛逃的机率便大幅提升。黑帮最不能容忍的重罪就是背叛,一定有人会想尽办法除掉凯萨琳,而尼基接到消息的时候,对方可能已经准备好几天,端看纽约事发至今过了多久。 尼基在白色街道上奔跑,晕黄的街灯瀰漫在空气中,他的喘息与奔跑声在夜里格外刺耳。等到距离公寓两个街口时,尼基改为快步走以缓和气息,接着又在房子紧邻的主街上转为漫步。 有人站在直接通往厨房的小门外。 那道门从内部拴上了,如果真想破门而入,他们还不如想办法直接破坏石砖比较快,所以尼基确定眼前这个人在等待凯萨琳自投罗网。 “屋里面会有几个人?两个,还是三个?” 尼基将装有酒瓶跟食物的纸袋抱在胸前,继续若无其事地往街角走去,那人稍微看过他一眼,紧接着换过双脚重心。对方身形适中,皮夹克下非常适合藏武器。 「晚上好。」尼基在即将走到男人面前时,用义语打招呼。 「晚上好。」对方立刻撇开视线,随意回应一句。 趁着他短暂飘忽的视线,尼基立刻握紧袋口的酒瓶,立刻将之砸上对方头顶。守门的男人在这记突如其来的攻击下踉蹌一阵,尼基丢下手上的包裹,直接抓紧对方的肩头,并用右手破裂的玻璃瓶口猛力刺往男子的腹腔。 尼基使出全力把碎玻璃捣进深处,对方虽然伸手想抵住利器继续深入,但尼基抓在他肩头的那隻手死死不让人后退。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就像两名男子正在进行一场诡异、痛苦的拥抱。 当敌人终于掏出背后的手枪要反击时,早已失去了迅速反应的力量,尼基即刻打落他手里的枪械,并继续以手中锐利的红酒瓶口划开对方喉咙。鲜血与酒渍立刻染上洁白的石砖,尼基拿走刚才被他打落的另一把手枪,立刻转往前门查看。 铁门敞开,连前门也是,两个锁头都没有明显被破坏的痕跡,开锁的人铁定非常熟练。凯萨琳是否有听见外面异常的动静? 回应尼基的是来自二楼的枪声,他立刻举起手枪探进屋内。一楼客厅没有闯入的跡象,厨房也还是尼基离开前的模样,但炉子上的火没有熄灭,原本正在加热的食物也传出阵阵焦味。 还有时间!尼基知道凯萨琳一定是躲去阁楼了,他从楼梯底静听上头动静,并悄悄往二楼移动。有两个不同声音在互相谩骂,而且似乎有一个人正要爬进阁楼。 然而这次尼基没有袭击成功,守在阁楼下方的大汉一看见他便开枪扫射,尼基不得已屈身退到楼梯下半处,等到对方将子弹打尽,他立刻三步併两步直奔二楼。 尼基没有节省火力好掩护自己,在踏上二楼的瞬间,他至少打中了对方的腹腔与大腿,他迅速换上从敌方同伙身上夺来的新枪。然而那名大汉只在短暂哀号后,愤怒得朝尼基直扑而来。尼基在狭窄的通道上无处可躲,直接被对方以野牛之姿撞上,同时负责杀害凯萨琳的人成功鑽上阁楼。 壮汉猛力将尼基撞往凯萨琳卧房的门框,他在后脑与脊柱敲上硬物时吃痛得闷哼一声,手枪也因此被撞飞,滑进房内。尼基狠力肘击对方的脸,并以膝击攻向他的胸口,大汉虽然吃痛退开,然而对方的体型远比尼基壮硕,这些反击远不达致命的程度。 同时,上方传来骚动,又一波子弹击发,尼基仍然没听到凯萨琳发出半点声音。 大汉放开尼基退开一步,接着朝他挥舞重拳。尼基灵活闪避,同时抽出脚踝处的折叠刀,开始与对方激烈近身搏斗起来。他不能让对方进入凯萨琳的卧房,那把躺在地上的枪里还有满膛子弹,而他还得尽速赶到凯萨琳身边。 尼基看着自己在对方身上打出的两个洞,泊泊鲜血不断从里头涌出,但壮汉除了冷汗直冒与面目刷白外,居然还有力气继续阻止他。尼基谨慎保持距离,他的力气比不过对方,况且大汉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疲乏,但为了加速这个过程,尼基仍是卯足全力持续进逼。 阁楼再次传出声响,尼基即刻前扑,第一击被敌方挡下,尼基压低重心闪过一记挥拳,并在对方试图抬脚踢踹时,抢先护住自己的腹部硬挡了下来;接着,尼基用头顶撞上对方的下巴,左脚向前站稳,尼基用左肘敲往对方胸骨下缘的正中央,壮汉果然一阵晕眩,向后撞上阁楼的升降梯,胡乱挥舞的双手也弄倒了后方的柚木高台,圣母像落在地板上应声碎裂。 尼基抓紧时间往阁楼探去,却听见有人正往该处入口靠近。他抓稳刀械,打算一等敌人现身就割断对方的脛后动脉,然而那人一走到升降梯处便没了动静。 下一秒,凯萨琳颤抖的哭音从头上传来:「…尼基?」 「我的老天…」尼基赶紧站到阁楼下方,抬头便看到凯萨琳圆睁的浅色大眼,跟喷溅在她脸上与胸前的血跡,「您受伤了吗?」 「没有,」凯萨琳剧烈喘气,摇头时也格外用力,她指着身后说:「但他…他应该死了。」 「没事了,您先下来吧。」 尼基双手叉腰,垂头大叹一口气,这低头望去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白衬衫早就毁了,上头沾到守门那傢伙的血,而且里里外外全是他的汗水。 没想到就在这短暂的闪神中,那名壮汉从地上爬了起来,在凯萨琳发出示警声前,尼基便感到对方抓紧了自己握刀的手,然后以全副体重将他向后压倒在地。 尼基立刻感到腹部一阵湿润,他仍然死命抵着刀柄,大汉用微弱的气息在他耳边发出噁心的笑声,最后是凯萨琳开枪结束了敌人的生命。 新的一课 当杀手第一次从入口探头进来时,他没瞧见凯萨琳藏在木板箱后头的身影,而当他短暂与下方的帮手交谈后,再探头时手上则多出一把手电筒。刺白的光线立刻让凯萨琳明白自己的劣势。 她瞥见自己在多年积尘上的足跡,那一列深色的痕跡延伸到此刻的藏身处。就在凯萨琳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时,对方立刻朝着这堆木箱扫射,她摀着耳朵闭起眼睛死命贴在地板上,木屑、灰尘跟不明物体就像麵粉那样撒在她全身上下,她想蜷起身隐藏自己,却又不得不反着将四肢尽量摊平,因为唯有如此,在入口处猛烈开火的枪手才不至于打上几乎与地面齐平的凯萨琳。 凯萨琳忍不住张开嘴喘气,却立刻吃进在空气中悬浮的尘埃,她压下噁心与咳嗽的衝动,接着意识到疯狂的扫射暂时结束了。她小心得扭头确认掩护,然而这堆木箱已经被轰得稀巴烂,若凯萨琳要转移阵地,最好趴伏前进。 突然,隔着楼板她听见有其它枪响,那两名男人也各自咒骂几声。凯萨琳趁着这阵骚动爬到其他障碍物后方,最后躲到由画作与几卷地毯围成的壁垒后。这里不比刚刚的木板箱安全,空隙多,而且距离门边更近,要是那傢伙再用手电筒一照,难保不会看见她鲜艳的橘色上衣。 楼下的枪战越演越烈,其中一名男子赶紧爬了上来,凯萨琳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虽然她咬紧下唇屏住呼吸,却仍然觉得剧烈的心跳声会出卖自己。 “我可以试着狙击他。” 凯萨琳仍握着手枪,她可以试着将枪口伸出面前的缝隙,一枪轰掉对方的脑袋,或至少打残他的腿。 然而在她想要悄声移动双臂之际,杀手却机警得回头环顾后方,让凯萨琳吓得停止了动作。他的同伙貌似在下方缠斗,于是凯萨琳知道尼基回到屋子里了,但她透过尼基获救的机会不大理想,如果想活下来,她最好能自己解决掉眼前这个人。 这时手电筒的光线扫过,凯萨琳赶紧将双眼闭上,除了鲜艳的衣服,眼珠子的反射更引人注目。好在那阵光线只是来回扫过几次,杀手便驼着腰往先前凯萨琳留下的痕跡靠近。 “趁现在。” 凯萨琳等到对方完全背对自己后跪坐起身,接着缓缓推开保险,对准了敌人的后胸… 没想到,敌人一个回身立刻往凯萨琳的方向开枪,她藉着隐身的地毯画作立刻倾颓,画框敲上她的头壳,沉重的布捲则压在背上。凯萨琳将持枪的双手藏在胸前,顺势倒在这片混乱里头,她浅浅呼吸着,直到杀手走近便憋住气息。 “放松。”凯萨琳闭起眼睛,强迫自己的肌肉放松下来。 对方果然开始搬动她身上的重物,当凯萨琳感觉背后的压力一消失,便侧过身子迅速开枪,她没有时间瞄准,就只是不断扣下板机。然而,凯萨琳却也能清楚看见对方惊讶的眼神、敞开的嘴巴,还有因为后座力而震颤的身躯,一切就像慢动作一样清晰无比。 凯萨琳立刻站起身,持枪的双手仍是伸得笔直,倒在地上的男人胸口被她打出血口,甚至有一枪打穿了他的喉咙,鲜血从他嘴里溢出,对方看起来就像要被血液呛死一般。他的两颗深色眼珠盯着凯萨琳,嘴巴发出让人不寒而慄的声音,凯萨琳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向前踢开了对方手中的枪枝,明明她看得出来敌人已经没有力气反击,却依然放不下心。 她最后往对方的眉心补上一枪,若说卡拉的事给了她什么教训,那就是务必要确认敌人真的死透了。 凯萨琳觉得反胃,她知道脸上冰凉的湿润感不只是汗水,但激增的肾上腺素足以使她站稳脚步往升降梯走去,但在真正踏步往下之前,她还得先搞清楚二楼是谁赢了。 她小心翼翼得伸长脖子环顾下方,一名陌生男子撞倒了圣母像倒在地上,他的粗壮双腿跟断成两截的圣母都出现在凯萨琳的可视范围边缘,但她没有看到尼基,连一丁点声音都没有。 “噢…拜託不要…” 凯萨琳感到绝望正拉扯着自己逼近崩溃的心灵。 「…尼基?」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的老天…」尼基狼狈的面容立刻出现在眼前,凯萨琳终于能喘上一口气,他担忧得问:「您受伤了吗?」 「没有,但他…他应该死了。」凯萨琳摇头,手指胡乱笔画一阵,希望尼基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没事了,您先下来吧。」 尼基再次消失在方形画面外,凯萨琳听见他大叹一口气,好险他回来了,好险他即时赶回来了。 但就在凯萨琳正要把双脚摆上阶梯时,她看见原本倒在地上的身躯抽动,他没有注意到待在天花板上的凯萨琳,反是发狂似得直扑尼基。凯萨琳直到此刻才终于放声尖叫,她听到两个男人一同倒在地上的闷响,接着凯萨琳几乎是用滑得即刻下到二楼。 尼基被压在体型有他两倍大的躯体之下,凯萨琳没有多想,立刻朝壮汉肥厚的背部开枪,然后她跪到尼基身边,一同将压在上头的身躯翻开来。 「这人真是他妈得难死!」尼基的脸色无比难看,甚至啐出凯萨琳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见的脏话。 凯萨琳顺着尼基的视线往下看,立刻发现他的腹部被刀子开出一道很长的伤痕。 「天吶…」凯萨琳立刻放下武器,可双手却不知所措得悬在那道血口面前,「你受伤了,尼基,伤口很深吗?」 「他撞过来的时候,我还来得及侧过身,」尼基皱眉停顿一阵,在好几次深呼吸之后,他才接续说:「没有刺破内脏,但伤口太宽了…我们需要立刻把它缝起来。」 尼基一手仍握着刀柄,另一手则试着要把身体撑起来。凯萨琳见状立刻让他搭上自己的肩膀,协助尼基从地板上起身,他在这个动作下发出低沉的呻吟,凯萨琳用另一隻手环住尼基的上腹侧,等到他点头示意时,才将人搀扶进浴室。 「我需要您帮我从房里拿工具出来。」 尼基瘫坐在马桶盖上,头往后靠着墙壁,那把刀子还有一部份埋在他的肉里。他嚥下口水,试图用轻松的语气说:「五斗柜下的皮箱,上层,请您…把那一袋医疗包都拿过来。」 凯萨琳赶紧依照指示行动,她避开地上散落的物品走到五斗柜前,抽出底下的皮质行李箱,一打开便看见上层夹有类似手札的布包。凯萨琳取下那份布包,并在踏出房门前,顺手拿了尼基摆在书桌上的随身酒瓶。 她的血脚印就这样来回留在浴室与卧房之间,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沾上?也不确定里面到底掺有谁的血? 尼基在凯萨琳回到浴室后重新睁开眼睛,她左顾右盼一阵,最后将东西全部摆到洗手槽上方的置物架,然后旋过身为尼基解开上衣。凯萨琳定睛在一颗接一颗的钮扣上,并在靠近伤处时放缓动作,方才刀尖已经在衬衫上划出一道缺口,所以凯萨琳不需要让尼基卸下整件上衣,只需要敞开它就够了。 好在尼基没有比昂奇先生那样坚持,否则这个动作可能永远都不会完成。 当凯萨琳打算回头摊开医疗包时,尼基出声提醒:「您可能需要先将双手洗乾净。」 凯萨琳愣愣地看着尼基,然后才低头观察自己的手,上面全是阁楼的各式脏污,还有渗进指甲缝的凝结血污。她打开水龙头,拿起肥皂便是一阵搓洗,白色皂身很快就染上污浊的灰色,凯萨琳甚至不敢抬头望向镜中的自己。 「比昂奇先生在你出门之后有打电话过来,他要我转告你:『锡安圣地的星光不减。』。」 凯萨琳紧绷得转达这则讯息,当她用毛巾擦乾双手时,尼基继续下达指示:「请您打开医疗包,我们只需要用到像鉤子的针、缝线跟一罐迷你的玻璃瓶。」 尼基再次闷哼一声,于是凯萨琳把酒瓶打开递给他,尼基回以虚弱的微笑。当凯萨琳依序取出需要的工具时,尼基回应了比昂奇先生留下的暗语。 「老闆是要提醒我们…这件事,」尼基意有所指得朝门外点头,涔涔汗水不断滑落额际,「锡安圣地指的是锡安国家公园,位于犹他州,那边盛產“煤”,代表“柯尔”;星光需要抬头才看得见,意思是要我注意点。」 尼基喝了几口烈酒,随后又把瓶子交给凯萨琳,说:「给弯针跟缝线消毒。」 凯萨琳接过瓶身,往那两样东西上方撒了撒,接着问:「比昂奇先生知道会有这件事?」 「老闆应该是猜到了,最近有人会採取…更激进的行动。我应该要待在这里的。」 「你即时赶回来了。现在呢?我应该怎么做?」 凯萨琳双手紧紧扭拧,尼基的伤口依旧渗着血,他的嘴唇也越来越惨白了。 「待会儿,我一把刀子取出来,就会有更多血涌出。请您拿出柜子里乾净的毛巾,我会接过来按压止血;然后,请您将那瓶玻璃罐的液体,随着我的指示倒在伤口上。」 凯萨琳点头,立刻从洗手槽下的橱柜内取出毛巾,她蹲在尼基脚边,等着他将刀子取出。 「看起来可能会有点血腥。」尼基善意得示警道。 随着一声闷哼,尼基小心却俐落得将刀子取出,原本不过是渗出的血液,如今却像涌出的血泉一般,凯萨琳赶紧把毛巾压往伤处,但鲜血很快就浸润布料,于是她把橱柜剩下的所有毛巾都塞往尼基的侧腹,他默默得接手按压。 凯萨琳立刻拿过那罐不过手掌大小的透明液体,仰着头等待尼基从这阵疼痛过去,他垂着头颅静默的样子令人不安,凯萨琳只好继续开口交谈以确定对方仍保有意识。 「比昂奇先生是怎么猜到的?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尼基的眼睫颤动,他缓缓睁眼,目光却有些失焦。 「我刚在商店听见纽约的新闻,诺亚?史密斯的浮尸被发现了。」尼基望向凯萨琳焦急的眼神,安抚似得扯开嘴角,「但美国传来的消息会有时间上的延误,柯尔要是知道军师已死、您却只是失踪的话,便会以叛徒之名想尽办法除掉您。」 凯萨琳感到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的双手仍然在颤抖,但那已经不完全是肾上腺素的影响了。她不仅仅是害怕,更是隐隐有股怒气,班杰明虽然死了,却依然没有放过她。 「请您将…双氧水均匀得撒在伤口四周,然后,您会缝纫吧?」 凯萨琳神情不妙得回说:「会,我会。」 「那我没什么好教您的了。」尼基重新抬起头,并缓慢拿开止血用的毛巾,「对不起,摩尔小姐。」 「你不需要跟我道歉,尼基。我还活着,多亏了你。」尼基的伤口在止血过后,看起来比凯萨琳预想中的更宽了些,她咬紧牙根,将双氧水依照指示均匀撒上伤口。 可是就在第一道液体碰上开口时,尼基便痛苦得哀嚎一声,使得凯萨琳不得不停下手,她慌张得问:「老天,这样是正常的吗?」 尼基点头,哑着声音催促:「请您…把它全部用完。」 于是凯萨琳继续将液体淋满伤处,尼基甚至痛得双脚都曲了起来。她站起身拿过勾针与缝线,这两样小东西因为浸过烈酒而溼滑无比,凯萨琳费了一些力气才将缝线穿过针头,并打上死结。 受伤的皮肤切口在止血、消毒后变得清楚许多,凯萨琳小心翼翼地凑向前,果断得刺下第一针,她感觉尼基的身子因而瑟缩,却没有再听见尼基发出任何哼声,凯萨琳抬头瞄了尼基一眼,却发现他的头已经无力倚在磁砖墙面上。她加快了缝合的动作,并尽量让缝线看起来整齐俐落,可是人体不像布料硬挺,而且刺下去的触感十分骇人。至少这个切口很直,凯萨琳不用多花心思去想着要怎么对齐。 在一段彷彿永恆的静默中,凯萨琳终于完成了。她发出不合时宜的笑声,虽然听起来更像苦闷的哼声,而原来尼基没有晕过去,他立刻睁开眼睛表达感激。 「辛苦您了,摩尔小姐。」 「现在呢?打给比昂奇先生吗?」 「不,那支电话不能用了。我们现在要立刻离开。」语毕,尼基试着要站起来,却差点跌到地上。 好在凯萨琳即时接住了他,赶紧把人扶回原位。她严肃得说:「我去,你在这坐着等我。」 身为副手 尼基听着凯萨琳在一片混乱中迅速打包,他自己则坐在浴室里,仅仅只是扭开水龙头都感到勉强。这间共用盥洗室的空间狭长,竟在此时成了意想不到的优点,尼基可以边坐在马桶盖上,边将毛巾在洗手槽内冲湿好擦拭身体。 他不仅是衬衫染上血跡,连裤头也弄脏了,但这点脏污可以用西装外套遮住,况且他暂时不想要拉扯腹部。尼基低头检视凯萨琳的针脚,当然称不上外科医生那样完美,但也比他自己动手缝合好多了。他伸长左手,收拾起自己的医疗包。 尼基再次试着站起身,这次他双手都撑在墙面上,并将重心略为往后放,经过眼前几道残影散去,他终于能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凯萨琳正在里面帮忙整理行囊,并在看见他的身影时露出又担心又气恼的表情。 「你怎么又站起来了?」凯萨琳立刻扶着他坐上床沿。 「我得换衣服,上衣就好。」尼基简洁解释道。 凯萨琳从行囊里抽出另一件衬衫,主动替尼基换上,她细心的动作让尼基不禁想到,最好不要让比昂奇先生知道这件事。 「我已经把这个房间能翻的东西都翻过一遍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再看过的吗?」凯萨琳边替他扣上钮扣边问道。 尼基摇头,他想笑却没有力气。 「我那边也好了,需要我再多做什么吗?」 尼基看着凯萨琳仍旧灰扑扑的脸,便说:「我们要回收枪械,另外,您也需要换过衣服。」 凯萨琳点头,原本还想继续替尼基打包行李,却被他摆手阻止了。 「接下来我处理就好,我会在一楼等您。」 凯萨琳原本似乎想出言反驳,但她没有犹豫太久,马上就走出房门照着尼基所言行事。 “她变了,她变得更坚强了。”尼基感慨道。 这次袭击下的凯萨琳反应更冷静、果决,虽然她还是感到慌张不安,却也没有刚离开班杰明农庄时的怯弱与徬徨。 尼基点过行李箱内的物品,顺便把医疗包重新收回,将行李妥善锁上后,他小心得穿上西装外套,接着以左手拿起行李,尼基缓慢往一楼移动。他还没走到厨房,就闻到食物完全烧焦的气味,于是尼基来到炉台前把火关上,无视烟味呛鼻的他,除了抓几把巧克力往口袋塞之外,还拿走一块蛋糕边走边吃。 他需要糖分,帮助他撑到将凯萨琳送出这个国家为止。 这个最终计画不是比昂奇先生的主意,反是利亚姆的未雨绸繆之举,没有人希望用上这计划,却也没有人提议放弃它。如今不得不啟动这个方案的尼基,内心更是百感交集。 凯萨琳最后换上一套全黑的素色裤装,风衣与外套则是同样的孔雀绿。她手上只提了一个行李,尼基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因为失血过多眼花了,直到凯萨琳主动解释:「里面都是必要的东西,我们得动作快,对吧?」 尼基点头,接过对方手上原属于自己的手枪,跟另一把夺来的枪械,安置妥当后,他立刻领着凯萨琳离开这栋公寓。 「往这边。」 尼基指着与主街相反的方向,两人远离其它户住宅发出的灯光,在黑暗里施施而行。没走多远,他们就来到一台罩着防水布的飞雅特五百房车前,眼看尼基举手将油布拆下,凯萨琳也没有间在一旁,她走到车子另一侧帮忙将布卸下。 「这是谁的车?」凯萨琳低声问道,同时向左右顾盼。 「跟租借那栋公寓给我们的主人是同一人。」尼基从外套口袋拿出钥匙,打开了后车箱将两人的行李放入,接着便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他也把这台车借给我们了吗?」凯萨琳跟着鑽入车内,她不仅是将脸洗乾净了,甚至还另外补上唇膏。 「没有,但事态紧急,我们没有时间问过他。」 尼基一刻不缓得发动引擎,接着悄悄开离市镇,直到上了公路才打开头灯。还有三十分鐘的时间可以解释,但他决定先从口袋里拿出几颗巧克力往嘴里塞之后再说。 「尼基,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不知道凯萨琳是否认出了这是开往机场的路,但她明显对于尼基现在能否开车感到极大的忧虑。 「摩尔小姐,我们的行踪曝光了,虽然尚不清楚原因,但我们仍然有应对计画。」 「什么计画?」 「您必须立刻前往英国。」 凯萨琳正如尼基预期得陷入沉默,他等着对方消化完这则讯息,同时也趁着这个空档让自己休息。 「为什么是英国?」凯萨琳的语气里只有困惑。 「因为语言相通,而且那里自成一股势力,即便是柯尔那样的激进派也不得其门而入。」 「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去那里?」 尼基舔过乾涩的嘴唇,以眼角馀光瞥往一旁仍在困惑状态的凯萨琳,接着倍感沉重得说:「因为那里的势力也会阻挡老闆与您保持联系,摩尔小姐。英国是最后不得已的选项。」 车内再次沉寂下来,这无非是另一次强烈的打击。若凯萨琳遁入伦敦的浓雾中,就等于他们主动放弃与她的联系,而现在纽约的风波一时还没办法压下,凯萨琳更不可能跟他们通讯。所以当利亚姆提出这个计策时,比昂奇先生跟他都不敢苟同,但他们三人都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条能保证凯萨琳安全无虞的道路。 「所以你不会跟我一起去那里,对不对?」凯萨琳直视着前方,她的声音让尼基听出来对方心里已经有底了。 「我很抱歉,摩尔小姐…恐怕我随行在侧,只会引起别人对您不必要的注意。」 「恩。」凯萨琳轻轻应了一声,却也吐出了千言万语。 尼基深吸一口气,接着用力眨了眨双眼,往机场的指标从右侧路肩掠过,他不能载着凯萨琳直达下客区,而是得在安全的距离内先将她放下车,越少人看到尼基,凯萨琳得到的关注越少。他腹部的伤口没有另外以纱布缠绕加压,现在似乎又开始渗血了。 在距离机场只剩不到十分鐘的路程后,凯萨琳终于开口:「尼基…我要怎么做才好?」 他希望自己可以多说些安慰人的话,或是讲出能够让凯萨琳保有希望的愿景,但尼基只能讲出保命的守则。他尽量温柔和缓得说:「我们为您准备了另一个身分,待会儿您得用新护照购买最近一班飞往英国伦敦的机票。切记,在英国境内落地之后才算真正安全,保持低调,若有需要就以别的化名在当地行事。」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尼基没有回答,他们还是能够在英国找人没错,但这中间牵涉的问题太多。首先是比昂奇的名讳要是引起当地势力关切,一定又会有麻烦事发生;其次是凯萨琳得低调行事,她留下的足跡必然要少,而这两件事都会增加他们寻回凯萨琳的难度。 「老闆决定从纽约退出,转往加州发展了。」尼基决定把最新消息透漏给凯萨琳,若她真有本事,一定会有能耐留下重要的珍稀线头供老闆搜索,「若没有变化,新据点会在洛杉磯。请您务必谨慎使用这条资讯,确切的时间还没有出来,但目前委员会并不知情。」 凯萨琳闻言转头看向他,此时他们已经来到机场外围,尼基将车子靠往路边,最后在荒凉的一角停下。 「交换的条件是什么?」 尼基终于回望凯萨琳的悲伤目光,她虽然露出迷人的笑,却让他看得心疼不已。 「请您照顾好自己,摩尔小姐。」 凯萨琳点头,泪水瞬间从眼角滑落,她低头以手背拭泪,试图继续维持脸上的笑容。尼基实在不忍心继续看着那张面容,于是便转身离开车内,走到后车厢前最后一次为对方下行李。 不会是最后一次,尼基更正心中的想法,只是这中间会隔上好一段时间。 他另外打开自己的行李,从下方夹层拿出那本新护照,以及好几叠的现金准备交给凯萨琳。她在车内花了点时间整理情绪,接着才走到车尾与尼基会合。 「这些都是给您在英国安顿用的,但恐怕还是得在当地找份差事才行。这本则是新护照,您接下来使用的化名是─伊芙琳?怀特,这趟旅行是去游歷曾祖父母的故国。」 尼基边说边将现金移往凯萨琳的皮箱内,他将护照交到对方手里,最后说明道:「我只能送您到这里,这条路往前走就是机场大厅,我会在这里等到您进到建筑物后再离开。」 「你接下来要去哪?」 「我得先跟老闆联络上,在接获下一道指令前会留在这,最终还是会回去美国的。」尼基略微弯着腰,现在这伤口感觉起来不太妙,他至少要让它足够稳定才能上飞机。 凯萨琳看出他的不适,于是选择不再多言。她最后向尼基的两颊献上亲吻,悄声说了句:「再会,亲爱的尼基。」 待那抹绿色倩影终于没入机场大厅,尼基才坐回车内重新发动引擎,他又拆了几颗巧克力放入嘴里,接着驶离巴里,等到他遇上路边的电话亭时,便下车前去拨通老闆的电话。 接线员的声音懒洋洋的,但至少动作没有听起来那般懒散,当电话接通时,尼基没有任何废话。 「最后的备案啟用了,她安然无恙。」 「你呢?」 「不太好,至少活着。」 「是他吗?」 「毫无疑问,但灯还亮着。」 「我会处理,明天能回来?」 「如果情况允许,」要是他发烧估计就很难了,「…对不起,老闆。」 「三天内回来。」 虽然比昂奇先生还是以一贯的冷静声嗓说话,但尼基仍旧深感自己使老闆失望,对方平静的回应更是加深了他的罪恶感。当万念俱灰的尼基要拿开话筒之际,电话却传来最后一句:「人活着就好。」 我的人 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凯萨琳的心跳就没有缓和过,而在比昂奇先生第一回吻上她的时候,凯萨琳就一直处在全身难耐的悸动中,她不能让他离开,无论要用什么方法,她都不想再看到对方走出自己的房门。 凯萨琳不确定是哪个环节达成了目的,是主动献吻之姿,还是那句楚楚可怜的乞求?凯萨琳在被离地抱起的剎那间,发出又惊又喜的小小呼声,她就像小猫般轻吻着胸前那张白皙的面容,比昂奇先生仍是那副不起变化的神情,可是举动跟呼息却都急促了起来。 他把凯萨琳抱到床上,先是将自己的西装外套与鞋履褪去,才上到床铺坐在她身旁。比昂奇先生目光灼灼得将她从头看到尾,凯萨琳感觉对方视线所经之处彷彿都要烧了起来,然后他依序抬起凯萨琳的左右脚,帮她把跟鞋脱下。 比昂奇先生再次俯身亲吻她,这次他不再守着第一回的界线,凯萨琳嚐到他嘴里红茶的香气,还有另一股源于菸草的烟燻气息。她弓起身,一条腿勾向侧躺在身边的男人,对方原先拥在腰际的手掌缓缓下移,从她的臀部滑向两腿之间。 凯萨琳娇喘一声,接着看见比昂奇先生嘴角的深沉笑意,还有他脸上少见的透红血色。比昂奇先生转而吻起凯萨琳的脖颈,她立刻拆开领口的蝴蝶结,并试着在对方的戏弄下将衬衫扣子解开。 「深呼吸,凯西。」比昂奇先生轻笑几声,当他暂停动作时,凯萨琳才听见自己过于急促的喘息,「我不希望看到你昏过去,现在还不行。」 凯萨琳发出又像哭又像笑的声音,并在比昂奇先生专注的黑眸底,看见自己此刻的模样。比昂奇先生抽回手,让凯萨琳平躺回床铺,接手她正要将衣物脱下的动作。他的手指常常若有似无得触碰凯萨琳裸露的肌肤,却又只是细心且温柔得为她解下衣物的束缚。 比昂奇先生盯着她只剩一套内衣裤的躯体,却让凯萨琳感觉自己比全身光溜更赤裸。她从床上坐起身,凑近对方跪坐着,开始为比昂奇先生解衣。 他看起来非常享受这个过程,若凯萨琳凑得太近,就会得到落在身体四处的湿吻。房间的灯还开着,而她从来没有将比昂奇先生看得那么仔细过,当凯萨琳终于替他脱下白色衬衫时,便看见留在比昂奇先生躯干上的许多细小伤痕。 它们在他白皙的肌肤上留下同样雪白的疤痕,胸膛、肋骨、下腹都有几道形状各异的痕跡,凯萨琳怜惜得看向那些旧伤,双手却仍然悬在空中,彷彿担忧自己只要一碰上,就可能再次弄疼对方。 比昂奇先生发现了,于是他轻啄凯萨琳的额头,同时握着她迟疑的手往他身上贴去,比昂奇先生哑着声音鼓励她:「你不会弄伤我的。」 这道许可让凯萨琳得以继续,她吻上每一道瘢痕,同时灵巧得解开对方的皮带与裤头,但还没等她一路向下,比昂奇先生便捧起她的脸,渴切得亲吻她。凯萨琳顺着比昂奇先生的力道往后倒下,在一阵床榻上的晃动后,他们之间已然毫无阻隔。 凯萨琳的双脚扣上比昂奇先生的臀,他渐显迷离的面容悬在上方,凯萨琳的呼吸在感到顶上下腹的灼烫时再次急促起来,她拉长颈项,不断吻着对方,下身也不断扭摆催促着。没想到比昂奇先生却在这时讲出让凯萨琳始料未及的话。 「嫁给我,凯西。」 「什么?」 凯萨琳不敢置信得抬头望着对方,她止住所有动作,只为了让自己意识能冷静到看仔细悬在半空的那副面容。 「做我的人吧。」比昂奇先生嚥下一口气,看起来似乎也因为突如其来的静止感到煎熬。 「您确定要现在这么问?」凯萨琳笑出声,但一阵全新的喜悦正从内心蔓延,她不禁用力摸上对方的脸,想确认眼前这个人不是幻觉。 「我也希望可以更正式得开口,但你让我别无选择。我不希望这让你觉得…我只是在占你便宜。」比昂奇先生舔过嘴唇,彷彿他的理智跟慾望正在天人交战。 凯萨琳笑着攀住他的上身,接着施了点力让两人相对而坐,她挺起腰臀,爱怜得回望正从怀里仰望着她的比昂奇先生。他原本整齐梳理的油头已经被凯萨琳拨乱了,几丝黑发垂散在他眼前,环着她的双臂结实且温暖,露骨的渴望毫无修饰。凯萨琳轻捏起他的耳朵,接着用她最温柔的语调说:「再问我一次。」 「你愿意嫁给我吗,凯萨琳?摩尔?」 「愿意,我愿意。」 随着凯萨琳再幸福不过的回应,她缓缓坐进比昂奇先生的双腿之上,满足他最迫切的渴望。 他们俩人皆不约而同得发出轻叹声,当凯萨琳开始摆动腰枝时,比昂奇先生先是揉捏起她的腰臀,配合着节奏,接着又在凯萨琳初显疲态后,悄悄夺过主导权。无论转换什么样的姿态,唯一不变的是两人交缠的身体,还有紧扣的十指。 凯萨琳不仅是任由爱人肆意索求,她自己也在对方身上不断讨取。当比昂奇先生面着凯萨琳时,她便抓揉起他的后颈与肩背;而当凯萨琳背向比昂奇先生时,她就转而亲吻对方的双臂,并使力向后贴紧他的下腹。她在比昂奇先生面前毫无保留,墙上曖昧的投影与房内回盪的喘息都是证明。 她让自己完全浸淫在这种狂喜中,并在比昂奇先生盛情的索讨下臣服。凯萨琳第一次在这种关係下感到安全,甚至是前所未有的享受其中,她一直以来都只想要他,比昂奇先生才是她唯一的归宿。 「凯西…」 比昂奇先生喘着气轻唤她,凯萨琳才从又一阵的颤慄感中睁开眼,他们现在呈现最一开始的姿势,只是两人早已汗流浹背,不仅头发黏上肌肤,连同床单也一併濡湿。 「…我在这。」 凯萨琳悄声回应,她微笑磨着对方的鼻尖,替两人製造难得的缓衝机会。汗珠不断从他的发丝、下顎与锁骨滴落,但凯萨琳仍是将身躯紧紧贴上,并贪婪得舔拭他的薄唇。 「我喜欢你的眼睛,凯西,看着我。」比昂奇先生将上身靠向她,凯萨琳原本放在枕头两侧的双手仍被他紧握着。 「我的眼里一直都只有您。」凯萨琳喜欢他这般微醺的口吻,对比平日的一丝不苟显得格外性感。 一簇光芒闪过比昂奇先生的墨瞳,与凯萨琳对望的神情瞬间柔和下来,他最后轻吐一句:「我爱你。」 不等凯萨琳开口回应,比昂奇先生缓缓将她的双手移上头顶,同时下身再次摆动起来。 隔天,凯萨琳在陌生却美好的触感间醒过来,她的眼睫扫过比昂奇先生的肩窝,引起对方低头凝望。 「早安。」比昂奇先生悄声说道。 凯萨琳不仅枕在对方的手臂上,整个人还蜷在他怀里,她笑着看向那颗蓬乱的短发,娇声回答:「早安,比…」 比昂奇先生将指尖按上她的嘴唇,用一贯的沉稳声嗓说:「你昨晚不是这样叫我的。」 关于昨晚的许多片段立刻涌进凯萨琳的脑海,她红着脸垂下头,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很小。她改口:「…早安,马可。」 比昂奇满意得抱紧她,说:「答对了,我的夫人。」 凯萨琳过了好一阵子才发现房里的灯光都还亮着,然而使一切明亮过来的是透过窗帘透进的日阳。她想起今天仍是上班日,而且她还得去报社提辞呈。 「几点了?」凯萨琳的声音在比昂奇怀里听起来闷闷的,因为她实在不想离开这张大床。 「你该准备上班了。」比昂奇吻过凯萨琳的头顶,接着松开拥抱。 「我得先洗澡、换装再去上班,」凯萨琳从床上爬起,同时不忘拉起被单遮住自己光溜的身体,然而这一拉,就变成比昂奇裸着上身躺着回望她,「提过辞呈我会直接回来处理房子的事,接着打包走人。」 比昂奇撑起身子,依着凯萨琳的计画补充自己那一部分。他说:「我会回去酒店拿行李,傍晚过来跟你会合,我们预计晚餐前搭上飞机。」 完美的计画,紧凑且不拖泥带水,但凯萨琳却改口提出了第二方案。 「或是…我先打电话到报社以家有急事告假,下午打包行李、通知房东太太退租,晚上跟你一起回到酒店,明早送我去报社提辞呈,接着一起到机场搭上回美国的航班。」 比昂奇很快就看出她的意图,他笑着摇摇头,回问:「那我们早上做什么?」 「这个嘛…」凯萨琳将双臂撑在比昂奇的头两侧,任由被单滑落,「我来替你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