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难嫁》 好女难嫁 第1节 《好女难嫁》 作者:无有竹 文案 顾玲珑胎穿到一户小官宦人家,父亲是典型的封建大家长,将“女子无才便是德”“男主外女主内”的作风进行的很到底,上孝父母,下庇儿女,中间不忘爱护妻子小妾,外面还有几个知己好友…… 母亲就是典型的封建制度下的女人,缠着三寸金莲,低眉含胸,不通文墨,每天的事就是侍奉公婆,侍奉丈夫,教养子女及庶子女,以及,用自己的记帐方式打理家里上上下下一日三餐日常收支…… 同胞兄长们奉节有礼,一日三省吾身,口中常念之乎者也,与上孝,与下亲,只与妹妹们不相亲…… 庶兄庶姐,庶弟庶妹也是很有时代特性的男孩子女孩子…… 顾玲珑刚开始以为自己是来搞宅斗后,然后发现,完全斗不起来……又以为自己是来提升时代进步的,然后发现,别说肥皂水泥了,她连门都出不了……最后,难道她只是为了嫁人的?结果……她连嫁都嫁不出去! 1. 顾家玲珑 人生艰难如退鳞脱骨 刚入四月,天气还带了些春寒未尽,顾玲珑和庶姐顾茹婳庶妹顾茹婉正坐小阁里做针线,家里兄弟多,仆妇们少,也使不出银子养针线上的人,所以男人们的穿戴都由家里的女人们来做。 于是,从小到大只会戳两针十字绣的顾玲珑自从来到这儿十一年,被逼着学会了做针线,长年累月做下来,技艺已经很纯熟了。 谁能料到她堂堂顾大小姐会有这么一日呢? 往事不可追,说来都是泪,那就索性不说了,反正她都活下来了,在哪儿活,活成什么样……完全不由她。 庶姐茹婳比她年长三岁,手上已有了力道,就把缝衣服这种轻省的活儿匀给两个妹妹,自己接过了纳鞋底的重活儿,垂头认真的纳着鞋底,手上的粗麻线抽的蹭蹭响,这声音响的人骨头缝儿发酸。 庶妹茹婉比她小一岁,前几天刚掉了两颗利齿,这段时间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完全秉承了沉默是金的警世佳句,笑的时候也是抿着小嘴儿,一笑就露出两个梨涡,很是可爱,也很是怯生生的。 不独庶妹一个怯生生的,家里的女人们,除了仆妇之外,都是怯生生的,时常俯首含胸,连头都不敢抬,她祖母如今有了安人的诰命,日常行走仍然低眉顺眼不疾不徐颤颤巍巍。 顾家的女眷都裹了足,玲珑也被迫裹过,只是她那时要强,又无法改变自己生活的糟糕环境,被动的承受着一切与她的三观和性格极不相符的各种事情,再加上脚趾被折断引起的连续性高烧,险些就此夭折。 顾祖父与顾父思量着家里唯一的嫡女的性命,不得不妥协给她放了足,脚骨后来也没长好,现在也是软塌塌的,用手一捏就成了一道细弓,顾家祖母就没再逼着她缠足,只给她做紧口的鞋子,让她的脚看上去与缠过的一般无二。 因为这双脚,顾父不得不费心思给玲珑定了一门亲。 当时才六岁的顾玲珑,整个人都傻掉了,觉的这多出来的一辈子简直……还不如不多呢,活着,怎么就那么艰难呢?她可以容忍自己每天穿着小鞋,可以容忍母亲可怕的育儿观,可以容忍每天两次给长辈们晨昏定省,可以容忍每年冬天只能吃腌菜的苦逼日子,可以容忍整日活在四四方方的宅院……但忍不了父亲随随便便就给她定了亲。 她的规划是在顾家窝个十几年,然后就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她一个新世记的大好青年,怎么能像现在的这位母亲一样,一生都消磨在一座宅院里,来的悄无声息,没的也悄无声息。 反抗的结果是,她被长辈们禁足了半年,每天不得出门,就跪在榻上拣豆子磨性子,家里人说顾玲珑气性太大,完全没有女子贞顺柔和的美德,须要磨一磨。她那颤颤巍巍的老祖母每天拿来半升杂豆,要她将里面的红豆绿豆豌豆分别拣出来,跪着拣,拣完再起来。这其间,顾老安人一直在陪着她,她坐在窗边做针线说话,玲珑跪在一边拣豆子。 顾家老祖父是秀才,早些年靠开私塾挣家用,等顾家大伯和顾父都考了进士取了官职之后,他就闲赋在家,给两个大孙子开蒙。顾伯父携家眷到别处上任后,顾祖父又只给小儿家的几个幼了启蒙。顾家老祖母也不识字,她生了六个孩子,最后也只活下来了三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已嫁了人,顾玲珑也只见过那位姑姑一面,是看着很贞顺的妇人,嫁的很远,多少年都回不来一次。 顾家祖母实在是个很有生活智慧的人,为人慈和,但严历的时候也不手软,就像逼着玲珑拣豆子这种事,任凭玲珑怎么哭闹,她只会安抚却绝不说不拣了这种话。 老人的生活智慧就是——女人要柔顺,守拙,这样,日子才能过下去;手脚勤快些,因为手脚勤快的人,能把日子过好;最重要一点,不能想的太多,想的多会移了性情,以后必定要吃苦。 但对当时的玲珑来说,无所谓吃苦不吃苦,在顾家生活的每一天都在吃苦,这世上估计再没有比她活的更艰难的人了。 玲珑一直哭,哭着打翻装豆子的小竹匾,豆子倒的满榻都是,顾祖母也不生气,她放下手上的针线,一颗颗将豆子拣起来放回竹匾,言语絮絮的说着许多事,都是她以前经历过的事和因此而累积起来的生活经验。 玲珑从小就表现的气性很大,带了点桀骜,惹的顾父生了很多气,也惹的顾母流了很多泪,在顾家,儿子是父亲的责任,母亲只管他们的日常三餐就行,但在如何教育上,母亲完全不能插手。女儿才是母亲的责任,她要教女儿礼数,针线,厨事,及身为女子的本份。玲珑那么桀骜,就是失了女子的本份,也是母亲失责没有教好她,为此,顾父难免会指责顾母,顾祖父对儿媳也有微词,认为她迁就女儿太过,所以才使得女儿失了该有的教养体统,然后就将玲珑的教养问题移给了顾祖母。 母亲抱着玲珑哭着骂“孽障,如何这般不听训”,玲珑当时只觉得,这么憋屈的活着还不如死了,在这里,她真是一天都活不下去了…… 唉,后来到底还是活下来了,怎么想通的呢?是祖母给她讲了一出小戏《追鲤》,情节不过是张生和小鲤之间的情比金坚难相守,但祖母说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关于红鲤退鳞化身为人的事,说神仙要变成人尚要经七灾八难,把那仙鳞仙骨一片片揭了一寸寸剔掉,舍了一身法力最后只能粗布衣衫挽了袖子洗手做羹汤,何况人呢?人没鳞片仙骨可剔,就只能剔掉刚烈的脾性,不驯的性子,才能互相挨着的活下去…… 玲珑又不是傻子,她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她被上一世宠坏了而已,她又不能真的去死,她死了,家里人都会伤心,她的母亲没做过错事,为何要承受了丧子之痛后又承受丧女之痛? 生活在这个时代,就要接受这个时代的规则,要活成人,她也必须把她那一身不合时宜的性子改了,这个过程也和拔鳞剔骨一样,只要忍住痛苦,一切的不合时宜都会变的合时宜。 总得活呐。 拣了半年豆子,终于让她的脑袋彻底清明了,她已经来了这个不知名的时代,那就只能和这里的人一样活着,那些再也摸不到边的不实际的一系列想法,就此扔了吧。 然后跟着家里的庶母们学针线活儿,她那不知名讳不知官位几品的父亲,也有妾,两个妾一个通房,妾都有子女,通房尚且没有子女,不过要是生了子女,估计也能升职当妾吧。 头脑清明了的玲珑以为,她又要经历宅斗了,毕竟她之前有个嫡出的大哥,长到五岁上就没了,现在的胞兄只是二哥,而她父亲还有几个庶子,其中两个还是庶长子庶次子,年龄比嫡子还大两三岁。她还有庶姐庶妹,这么多庶子,嫡出就她们兄妹两人,这家庭配置肯定不合理啊! 然后暗戳戳的等着宅斗,想护着母亲不受妾室们的暗算,万事都准备好了,等啊等……然后发现,这时代根本就没发明宅斗这个词,她们家的整个氛围,空前的团结和谐。 这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啊! 她母亲管家理事,偶尔闲下来也不能空闲着,照样得做针线活儿。家里的庶母们简直安份极了,压根儿不会串门儿啊打牌啊争权夺利这些事儿,她们大多时候都会闭门不出,在屋里做针线活儿。夏天会把针线筐搬在院里的大树下,就着树荫一边飞针走线一边闲闲的说话,声儿不大,还没树上的蝉声大,笑也不出声儿,都是抿着嘴笑。冬天几个人都会躲在顾祖母那里,因为顾祖母那里炭火足,还烧着炕,暖和,去了顾祖母那里,几个人就更安静了,能闷不吭声的做一整天针线活儿。家里来客,她们还要去厨房帮忙烧饭,因为顾家只雇了两个厨娘,逢年过节的,根本忙不过来。 至于说小妾给主母打门帘端洗脚水什么的……除非那个庶母要陪主母睡觉,这些上炕前的卫生准备,总不能让主母自己来吧,当然,主母有丫头使的话,这些小活儿也不用庶母干。 玲珑的母亲隔三差五的就得招那两个妾室说话,说着说着就在一处睡了,顾父也不说什么,独自去睡书房了…… 和谐成这样,怎么斗? 家里大人们没龌龊事,小孩子们关系就好,家里的庶兄嫡兄日日在一起读书,在一个屋里睡觉,有时还会换着穿衣服鞋子,对主母也是一样孝敬,除了在文学见解上有争论之外,从不起争执。姐妹们也是,玲珑展现出自己的个性后,顾母和顾祖母唯恐姐妹们学了坏样,很是小心教养了一段时间,确定玲珑收了她的牛心左性后才放心让她们亲近。 祖母年纪大了,眼也花了,做针线也只管裁剪起缝,细碎的活儿都是分下去给家里其他人做的,两个庶母就是主力,因为这个时代的布匹多是麻棉为主,不耐穿,多洗几水就没了型,浆起来也麻烦,再说,浆过的衣服不好穿,多浆两次,衣裳大抵就不能穿了,只能糊了做鞋子。家里人多,尤其男子多,八个孩子的衣服鞋袜加起来可算是个大工程,只能日日不歇的做。丝稠和锦缎也有,不过以她父亲的俸禄,也只够给家里人每人做一件,日常穿着,还是以细布为主。 玲珑以前看的什么穿越小说,说里面有什么成衣店,许多大户人家的衣服都是由成衣店做好送来的……大概此穿越非彼穿越吧,这里大多数人家的衣服都是自家女人做的,像顾家,小有身家,家里用的布还可以买来,那些经济状况不好的人家,穿衣用布只能由家里人纺织。 顾母没时间教针线活儿,就把它放顾祖母那里,顺便把两个妾也打发在顾祖母那里陪老太太说话解闷,再顺便教教玲珑针线上的活计。 等她自己会量体裁衣纳鞋底做鞋,这项技术就算成格了,至于绣花配色之类的,两个庶母的技术也一般,只照着她们会的教,至于学的能不能青出于蓝,那就看个人资质了。 家里三个女孩学的都不错,就连最小的茹婉的针角都细密齐整,绣的花样也中规中矩,不出挑也不落后。茹婳的针线活儿更好,她已经能独自做出冬天穿的棉靴了。玲珑就间在两人中间,唯一的难题是,她现在手上力气小,用针顶不穿厚厚的鞋底,最多帮着顾祖母续补棉袄。 身为官家小娘子十一年,玲珑还处在对这个时代两眼一摸黑的阶段,这就和顾家男人们有关系了,他们从不把外面的事带回来说,以至于玲珑想探消息都没法探。 兄长们学的也是经史子集,学室在学院,不许家里女眷进去,更不允许家里小娘子们学文制艺,教养都是口头形式,大人说的规矩,小孩子听从就是了,最好记在心里,以后也以此来教养自己的后代。 玲珑有次对顾父表示也想识字,却被顾父训斥了半个时辰,话说的倒不重,但玲珑不爱听,表现的很抗拒,顾父又不能直接跟女儿生气,就借口躲进前院,想让玲珑自主放弃读书识字的念头。 这顿训斥让玲珑怒到差点儿开口争辩,后来硬捏着手指忍了下来,她知道这也是一次剥鳞,要将她以为的合乎情理都放下,只能听从顾父给她定的规则。 好女难嫁 第2节 剥一次鳞,玲珑就小爆发一回,她不敢明着反抗,就把准备给顾父做的外衣剪吧剪吧,给家里的狸花猫做了一身衣服,又故意把狸花猫送到前院,膈应顾父。 顾父见此,哭笑不得,又不想在妻儿跟前失了面子,就亲自按住狸花猫给它剥了那身衣服,藏在书柜后面。 毕竟是父女俩,又没什么大仇怨,这事就不了了之,只是顾祖母笑着戳了玲珑几下。 顾父其实挺喜欢女儿有筋骨,但,太有筋骨的女孩子的日子很不好过,男权社会中的男人很清楚知道男人们喜欢什么忌讳什么,拿玲珑来说,她的性子太凸出,以后很可能会导致家宅不宁……顾父只能让妻子把女儿的筋骨磨平,让她更适应当下的生活规则。 玲珑毕竟有成年人的思考方式,虽然大部分和这里的实际情况格格不入,理性过后,她也能理解家里长辈们的心思。这年头,养个把孩子不容易,既然养住了,就得为她的以后负责,宁愿花些心思也要把孩子教养好,尤其是现阶段正蒸蒸日上的顾家,家里孩子一定要好好教养。 “古籍说女子该知书达礼,那意思就是,女孩子可以读书识字,不读书怎能知理明事呢?” 玲珑没有直接跟顾父说,而是将话通过顾祖母送到顾祖父那里,当然她还能拿出更多的此类的话,只不过,她不能,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孩子如何能出口成章呢?这样就够了,别的事,顾祖父自会思考。 也是顾祖父心里有野望,想将家里这几个女孩儿嫁到比顾家更高的门弟,想通过姻亲关系给家里的男孩子们多攒一些人脉资源,思来想去,觉的让家里几个女孩子认几个字还是好的,时人说起顾家也可谓一句书香门第了。 可是家里没有可教授的人选,专门挑个夫子来教未免小题大做了,跟着男孩子们读书更不可能,因为这个问题,顾祖父差点儿收回了让女孩子们读书识字的决定。 顾父听了顾祖父的决定,也是头疼的很,如今这世道,读过书的女子很少,欢楼上的清倌人们倒是会念诗作词,不过都是为了留客用的,正经人家谁会请她们上门给家里女孩儿们授课?高门世家的女子们也读过书,不过凭顾父现在的地位,连人家的门槛都摸不到,更别说请人家回来当夫子了。 这的确是个让人头疼的难题。 恰在这时,和玲珑订亲的那家人来了信,说族里有个出阁的姑奶奶大归回了家,父母兄弟不想她影响家里其他女孩儿的声誉,就想让她入寺庙修行,但这位姑奶奶性子硬,不想入庙清修。因她幼时学了几年文章,倒是可以给人家当女夫子来养活自己。听说顾父想让家里女孩儿认字,那家人就将人给顾父推荐过来了。 但这个及时雨消息让顾父更陷入两难,家里本来就有个性子不柔顺的嫡女,要是再来个性子刚烈的夫子来教,就怕好不容易掰过来的女儿再次走进歧途,那就得不偿失了。 但顾祖父却拍板将人留下了。 这其中的原因,还是和玲珑的未来夫家有关。 顾父给玲珑订的人家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平城平家,不过玲珑的未婚夫家只是平家旁支的旁支而已,早已被平家主支边缘化了。顾父是寒门出身,和玲珑的公公是同年,平家虽然也姓平,但几代下来早和主支没来往了,家里情势和顾家不相上下,甚至不如顾家,很是佶倨。只是顾父和平父交好,两家的境况并不能影响他们之间的交情,平父生病后,顾父对他家多有帮衬,还将当时刚中秀才的平家二郎送入官学学习。可惜平父时运不济身体也不好,二郎刚入官学没多久,他就一病没了,临终时将自家两个儿子托给顾父照顾。顾父性子严谨死板,但和友交心比较热忱,见好友临终托子,就很重诺的应下了。 平家大郎资质一般,读了两年书自知无望后,就离家找生计去了。但平家二郎资质好,读书有望,容貌也俊,可惜自平父去后,家无恒产,读书咨用全靠平母和平大郎给人做工所得,这且不够,还要时常受顾父的接济。 玲珑的脚坏了之后,顾父思索许久,决定让她和平家二郎订亲,虽说二人的年岁相差较大,不过平二郎连守孝带应试到考上进士,期间也得大几年,到时金榜题名正遇上洞房花烛,也算是人生一大佳事。 其实是想玲珑嫁到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家,那家人又受了他的大恩,纵使玲珑有什么不妥,平家人也不敢给她委屈受。 如此,顾父便和平母商量着,给两人订了亲,这才光明正大的给平家二郎补贴东西。 因着这样,两家走的很近,平家推荐来的女夫子,自然不好拒绝。 之后,玲珑和庶姐庶妹们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尽管夫子只给她们教《女则》《女论语》《女戒》之类的女四书,但对玲珑来说,学这些不是重点,以后会读书不小心口出典籍也有了借口。 话再说回亲事,平家二郎守孝时因忌讳顾家祖父母的身体,不好上门来请安,出了孝后,就经常上顾家来请安,顺便向顾父讨教功课,为应考做准备。因为玲珑当时年纪尚幼,男女之间也没那么多避讳,每年也能和平二郎见面说话。玲珑后来不反感和平二郎订亲,是因为她看出平二郎真的很君子,长的也好看,整个人干净的像支青竹。 逢年过节的时候,两人也会在礼数之内交换礼品,玲珑给他的多是自己做的笔袋,扇袋等小物件,平二郎给她的是自己编的竹蜻蜓,蝈蝈笼儿等小孩子玩具,顾祖母说平二郎哄孩子倒是用心。 三年前,平二郎考中了举人,还是头名解元,顾父欢喜的在家喝了个厂酩酊大醉,醒后让人收拾了行礼等物,亲自把平二郎送到船上,让他游学三年再回京里考试。说道平二郎不会落到三甲榜,但是做学问,不能不关注民生经济,写文章到底要言之有物才好。 送走了平二郎,顾父顺便又给大女儿订了一个亲,对方也是个举子,学问也不错,再沉心学习两年,必也能榜上有名。 两个女孩子订的亲事的门弟都不高,顾祖父多有失望,不过两个孙女婿的能力都不错,以后几家互相扶持着走也挺好,这么想着,顾祖父也就不再把野望放在姻亲上了,而是更尽心尽力的指点几个孙子的学习。 平二郎游学时,常常给顾家来信,偶尔顺便给玲珑稍些小玩具,玲珑对这些小玩意儿无感,又不能送给幼弟,只能找了一只木箱子,把东西都塞进木箱里,几年下来,箱子都快满了。 去年秋天,平二郎去了京中准备科考,今年这个时候,榜单应该贴出来了。前天顾父还说平二郎有望进庶吉士,头甲几名是进不去了,就算平二郎的文章写的再好,亏就亏在他太年轻,压在一众饱读多年的士子们的上面,会有争议,庶吉士就很好了。 因此,近日总是神彩奕奕,脸上带笑,抚着稀疏的胡须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家里人也喜气洋洋,只等着喜报上门。 也是在这个时候,玲珑才知道她父亲是六品官,官职不高,好像职权也不大,只在县衙里管管文书整理整理历年的旧档,是个很清闲的官职。 这个地方叫开阳郡平城县,地处徽南。 玲珑的历史学的不好,这些年,更是将好多事都忘了,她不知道在历史上徽南以前有没有一个叫开阳郡的地方,转念又想,有没有的也不当紧,反正她现在只是个连内宅都出不去的小孩子。 如果没有意外,她出过的最远的门子大概就是从顾家到平家,以后,或许还跟着平二郎四处上任,也许不会。 被现实磨了这么久,玲珑很乖顺的学会了审时度势,如果抛开心灵上的禁锢不谈,在顾家的日子其实没那么难过,衣食无忧,不用四处奔波着挣钱养家,最辛苦的活儿就是做针线,但这个也不算是硬性要求,几个人说着闲话就把活儿做了,也不累。 从前的顾玲珑,要强又娇傲,铁骨铮铮,棱角分明。 现在的顾玲珑,软下了身段,平顺了性情,已经很像个古代的小女人了。 对此,顾家女眷们都很欣慰,孩子不再横冲直撞,而是学会了柔怀以刚,这就是真正懂事了。 顾祖母的见识就那么多,在她的观念里,官家的女孩子们都是温良的,和顺的,循规蹈矩的,知书达礼的,这样看的话,家里这三个女孩子都已经够上这样的贤淑品格了,以后到了夫家,也不会坠了顾家的名声。 她坐在窗边,含笑看着家里三个如花似玉的孙女儿,明年,大孙娶妻,后年,大孙女出阁,再往后,孙子们都会男婚女嫁,家族就是这么繁衍开来的。 2. 退婚 日常平静被打破 徽南的春天来的很早,但顾府的春天来不来都一样,玲珑姐妹们总是出不去看今年的春天和往年有什么不用的。 春深日暖,厨娘种在小杂院儿的菜苗刚出了半匝长,看着鲜嫩却还上不了桌。吃了一整冬腌菜的顾家上下老少听说街上有卖春鲜菜的,就让厨娘提篮子出去买一些,如果遇到卖山鲜的,也顺便买一些回来给家里淘换淘换胃口。 外街上总有些头脑灵活的女娘们挑着担子卖从山里摘来的春鲜,有卖笋子的,有卖菌子的,有卖香椿芽野蒜苗的,还有卖储了一冬的菘菜的,这年头,物品不丰,能吃且还能余下来卖两个嚼用的也就是这么些东西了。顾家厨娘出来也不挑贵重的买,就买了两把野蒜苗二斤油菌一颗菘菜两条鳜鱼,又打了半板豆腐,这些菜够顾家一整天吃了,明天的菜明天再买。 南河边上的野桃花开了,听说很多人都去那里赏花游景,顾家是不喜外出的人家,顾祖父带几个孙子出去走了走算是游过春赏过景了,回来后又专心用功读书。顾家的几个男孩子读书的资质只是中上,勤勉有余而灵活不足,读了这么些年,顾祖父才说明年让他们试着去考考童生,有了童生资格,以后才好去考县试。这么说,顾家几个孩子的确比不上平家二郎,平家二郎在顾大郎这个年纪已经考中秀才还是禀生。这么想着,顾祖父教育几个孙子的时候愈发严格,不想让三春景物干扰了孙子们读书的心思。 前朝诗人说“桃花流水鳜鱼肥”,顾祖父也是个有情怀的人,便让厨娘顺便买几条鳜鱼回来尝尝鲜。 开阳郡府城不算小,街巷也特别多,不过顾家住的这一片还算幽静,府衙大小官员都挤在这一片儿,那些做买卖的小商贩子都不太敢来这片地方吆喝,就比别的街巷安静些。 厨娘要买菜,还得离了这一片儿,趟过三条街到那里的早市上买。市井中,人多口杂,消息也传播的快,掮客团头们总是能很及时的接收到更远的消息。 好女难嫁 第3节 出去了一趟,顾家厨娘从外面人的口中得知,开阳郡出了三个金殿进士。 回来后就将这消息随口说给顾家祖母听,顾祖母听了很高兴,这三个金殿进士都是府尊的功绩,要在政绩上留功的,顾父官位小,考不上这种功绩,但府尊会给下面的官员奖赏,顾父也能得一份。 顾祖母又说给家里其他人听,到晚间,连下衙的顾父都听到这个好消息了。 顾父想的更多,他思量的还是平家二郎的事,这三个金殿进士中,必有一个是平家二郎。这么一想,就连平二郎以后的路都计划好了……先进翰林院作七品编缵,三年后可能图个外放,那时候,正好能成婚,婚后带着妻子一起上任……唔,女儿的嫁妆要再添些,小夫妻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手头上宽裕些,父母长辈也好放心…… 安寝前,还将他的设想说给妻子听了一遍,顾母听了也觉欣慰,她最操心的就是女儿的事,顾父多为玲珑打算一分,玲珑日后的日子就好过一分。如此,两个人都觉心里宽慰,一个宽慰终于没有辜负了挚友所托,一个宽慰女儿以后有了好归宿,入睡时,两人的嘴角都是上扬着的。 顾家人都不喜张扬,次日也像往日一般,顾家祖父早早起来教孙儿们背书,顾父上了衙,顾母侍候顾父出门后,也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玲珑和两个姐妹也早早起来梳洗过后结伴着去顾祖母那里问安,顺便在那里喝个茶,天光大亮后,就要开始做针线了。 顾茹婳会在一两年内出嫁,这时节的针线活儿不紧,几个人就抽空给顾茹婳缝嫁妆里带的衣物,顾家给茹婳的嫁妆衣服是一季四套,四季十六套,不算多,但也不少了,茹婳嫁后,这些衣服在未生子前够穿,生了子后,她所穿的衣物就要靠她自己做了。 茹婳身量不高,制衣时,将衣服比现在多放三寸,下面的褟子也裁的宽些,日后衣服短了还能放出来。 顾茹婳知事的早,玲珑幼时闹腾的那些事她都记得,她敏感而内慧,见微知著,看过玲珑闹过诸多回,自己反倒记了教训,行事愈发本份守礼,不合规矩的事,一件都不会做,后来学了女书,行动更是循规蹈矩。 玲珑不喜欢茹婳太过柔顺,怕她将来受欺负,这个年头的男人的洁身自好也只是讲的道德范畴,绝对不包括不纳妾这一条,顾父这样的君子品行的人虽然不进花街,也免不了纳妾睡通房,旁的不知品行的人就更别幻想他一辈子只守一个女人过了。茹婳的丈夫要是品行好些,他也就只纳妾而已,如果品行不高,还会养伎子宠妾室……茹婳这般柔顺规矩,怕是会受委屈。 于是玲珑之前在茹婳面前说:“女书之道,在于规己,更在于制人,不能死板板的照着上面写的去做,说到底,女书存在之初的作用就是为了制人而已,这是个范围,只要对方在这个范围之内,你都可以用这些规则来制约那些不规矩的人。” 茹婳听的半懂不懂,但她觉得玲珑的话有些危言耸听,她自循着规矩行事,谁能给她委屈受呢? 顾祖母倒觉的玲珑说的不错,顾家内事平和,女人们安份守己,没有烦心事,不代表别家也一样太平,最明显的例子,隔壁那家,妻妾间打来杀去的,内眷不安,那位黄大人一直杵在八品上,寸功不进。那倒也是读过圣贤书考过功名的男人,被女色所迷,糊涂起来还不是同寻常男人一样? 所以女儿家立世,要柔顺端良行为持本不错,还得学会处事智慧,这一点,顾祖母并不担心玲珑,倒很担心家里另外两个女孩儿。 别看玲珑最闹腾,但她行事最有条理顺序,处理事情的手段也最利落干脆,日后遇了事绝不会慌了神。 顾祖母只可惜玲珑的脚,如今年岁越大,那脚弊就越发明显,再紧口的鞋子都裹不住她平板大脚了。 所幸她已订了亲,对方多受恩于顾家,纵是不喜玲珑的大脚,也绝不会恶于她。 顾家住的是个小三进宅子,前院是顾父的书房及几个男孩子学习住宿的地方,大小四间,二院是女眷们日常起居生活的场所,正房也是大小四间,顾家祖父祖母和顾父顾母各住了两间,东西边上各有一间厢房,东边的给家里三个女孩儿住,西边的给两个姨娘一个通房住,挨着前墙跟儿还有两间小小的倒座房,给家里两个厨娘住。几层房子围的院子小了很多,只够长一株海棠树,树下摆几只小凳。后院的院子倒比二院还阔些,只有一个厨房一个杂物间,西北角一间茅厕。院里有一口井,厨娘们在井边开了一小块菜田,家里夏季的蔬菜都从这块田里来,小角落里垒了鸡圈,养了四五只下蛋母鸡。 天气渐暖,日头晒进院里后,玲珑姐妹仨和两个姨娘喜欢坐在树下做针线,惠风不疾不徐,天气不冷不热,海棠花打起了花苞,最高的枝头已有几枝已经开放,颜色粉白。这株海棠的花期稍晚,结的果子也不太大,只比拇指大一点儿,味道也偏酸,家里人都不爱吃,厨娘们会耐心的掏了芯,晾干存起来,放冬天拿出来给玲珑姐妹们当零嘴儿。 玲珑心里最大的成就感并不是她学了一手精细的针线活,而是在这样一所四四方方封闭的院子生活了十年却没得了自闭症,也没疯掉,由此可见,人为了活下去,没有什么是忍不了的。 顾家祖籍在淮南,与徽南离的不远,但也不近,至少,顾父来这里上任后,就再没回过淮南,与那里的亲友们也只书信往来。顾祖母的娘家和顾母的娘家都在淮南,这些年也没往来,因此,玲珑几个连串舅家的机会都没有。每年唯一出门的机会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顾父顾母会带家里孩子出去看花灯,不到一个时辰就得回来,因为女人们脚疼,不能走的太久。 来了这么久,玲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家里女人们走路纤纤做细步,习惯了这里吃法简单的蒸菜,习惯了只要坐下就不由自主的拿起针线打发时间,习惯了在这个小小的院子的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习惯,真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玲珑只微微感叹一下,就再不理会,而是倾着耳朵认真听汇顾祖母讲她年轻时遇到过的诸多事:趟河去摘果子,回来时被顾家老祖母训斥行事不周,顾祖父背后说她是馋妇,次日却亲自翻过山给她摘回来半篓酸果子,衣服也划的不成样子,顾老祖母恼了好些天,只是她当时正怀着孩儿,害口害的利害,顾老祖母也不好说她,隔了许多天,顾老祖母回娘家捞了半坛酸菜回来给她下饭。 玲珑想不到顽固古板的顾祖父年轻时也会做那样的事。 倒是顾父,别看平时严肃又板正,体贴起妻子来,却很温情。顾母月事不顺,也有痛经的症候,顾父总在月事之前就抓好顾母要喝的药,走时嘱咐女儿们别闹母亲,下衙回来会买红糖,晚上也叮嘱两个妾室去给顾母泡脚暖被窝……好像歪楼了,但的确就是这样,顾母的月事期都是和两个妾在一起睡过去的。 顾祖母讲故事并不是单纯的讲故事,家里孩子没经见过外事,她是用自己的方式教育孩子们为人处事的道理,茹婳的嫁期最近,听说那家也是个人口丰足的大家族,茹婳过去后不能什么都不懂。 女孩子要在家时就学好规矩,学好针线,学好厨事,有必要的话,还得学会理事的能力。 茹婳的针线活倒是学出来了,厨事上也能上得了手,徽南的菜系多蒸煮,只要学会调酱拌菜,就能置办好一桌饭食。顾家本是寒门出身,没有传家菜谱,这几年多亏玲珑乱折腾,倒是多折腾出了几方大菜,茹婳学了几道,另外几道却是怎么都不肯学了。她不想贪了玲珑的功,学会几道足以拿得出手的大菜就行,其他的,还要留几道给茹婉。 嫁前一两年,家里人有心让茹婳歇一歇,做姑娘的好时候不多了,趁早先歇一歇,嫁了人后,就再没可以好好歇息的机会了。就看顾母,自嫁过来后就没有一天不操心家里事,除非她娶过来儿媳再把儿媳调|教出来,才能像如今的顾祖母一样,不用很操持里里外外的事了。 但在这小小的院子里,谁又能真的歇下来呢,手头上总得挑个事做,才能度过这漫长而又无聊且空虚的长日光荫。 海棠花被风吹落,沾在下面的人的头上,茹婉小孩儿心性,拈了花插在鬓边跑到窗前的雨水瓮前细端详,一时喜爱的说:“二姐,你会掐海棠花么,我想要个头花儿。” 缝衣服太无聊,玲珑正想找点儿有趣的事来做,就说:“会掐,你剪些粉色的细纱绢来,我给做头花。” 茹婳也有几分意动,放下手里的活儿说:“单做一种颜色的头花也没意思,我那里还有几块鲜亮的缎子,放着也不用,正好拿来做头花。” 顾祖母也不阻止,笑着看她们三个来来回回的找东西,最后堆了一小堆,都放在树下来,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茹婉将细缎剪成一小片一小片分开放好,茹婳手指灵巧的把它们捏成一个一个花瓣,用针线扯紧口底儿,再咬断线,将花瓣给玲珑,玲珑按照颜色层次把它们沾起来,最后用针线固定。点了蜡烛,将细铜丝烧红,用镊子弯成头簪的样子,外面再用褐色的细布包住,就是树枝的颜色了。缝好的花朵疏落的缀在簪子上,再缝些绿叶做点缀,一支鲜亮的海棠花头簪就做好了。 “唉呀,这头花真好看,比外面买的还精巧些,二姐,你手可真巧。我插上试试……好看吗?”茹婉拿着花簪喜欢不已,迫不及待的插在小鬟边上问。 “好看”茹婳含笑点头,小丫头鬟鬓还小,插着这么一支花簪,总有种要掉下来的感觉。 玲珑想到了另一种头花,正好适合茹婉的小鬟髻,若搭配上两条流苏,就更显的灵动了。 便又烧铜丝制了两个小发夹,掐了两朵重瓣芙蓉花,花蕊坠了两颗小珍珠,吊下两条半尺长的粉丝色流苏。做好后,就取下茹婉头上的花簪,把两个花夹夹在她两边的小发包上。 果然这样好看多了。 就是茹婉的头发有些脏了。 大家也觉得这两个头花比花簪更适合她。 茹婉在雨水瓮边照了许欠才恋恋不舍的把花卡取下来,这样好的花儿要留在过节时戴,那时才有鲜亮的衣服作搭,穿旧衣服插新头花,糟蹋了些。 “怎么不戴了?好看呢。”玲珑问。 “头发都油了,怕把头花弄脏,等洗过头再戴。” 玲珑听后不由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还好,油的不利害,尚且能忍受。 想当初,两三天就得洗一次头发,夏天热的时候一天洗一次也是有的,自从来到这儿以后,半月洗一次头都算勤的,顾祖母还嫌她洗的太勤,说风从头入寒从脚起,天气凉的时候绝对不能洗头,以免风从头入体,日后头疼。也不让天天洗脚,隔几天才让泡一泡,泡完又立刻用布裹好,穿好鞋,绝对不能让人看见。 春夏之交有寒风,家里人都不在这个时节洗澡洗头洗脚,宁愿脏着也不能洗,怕生病。这个时代的医疗不发达,很多人最开始只是着凉生病,然后病着病着就成了寒症,要是救治不及时,很有可能就这么一病没了。为此,顾家长辈从不在春寒时沐浴,不在深秋沐浴,不在寒冬沐浴,也不让家里孩子在这些时节做这些事。 好女难嫁 第4节 玲珑就这么脏了十年,唯一欣慰的是,她头上没有生出虱子来,衣服换的勤也没生出虱子,但顾祖父和顾祖母的内衫换的不勤,已经生了虱子。冬天尤其多,顾祖母常常在灯下拿着两人的衣服捉虱子,捉过一遍也不洗,照旧穿上,晚上继续捉……隔几天也会用蓖梳蓖一遍头发,蓖下来大大小小的虱子及密密麻麻的白色虱卵,笑呵呵的把它们都用指甲碾死…… 对这种情况,玲珑也习惯了。 传说中,王安石身上头上的虱子多的能炒一盘,大文豪尚且如此,顾家人就更不觉得身上有虱子有什么不对了,唯一麻烦的就是痒了些。不过每人随身一根如意仗(痒痒挠儿),这些问题都能解决。最有代表作用的就是顾祖父,他在前院教孙子们读书时,一手捧书本认真念,一手抓着如意仗四下挠,很是一派心无旁骛的悠然自得…… 想着这些,玲珑和姐妹们又将余下的小细缎都做了头花,有牡丹花钗子,芙蓉花钗子,木兰花簪,玉兰花簪,还用碎布丁做了个丁香花环簪。 茹婉看着哪个都喜欢,最后只拿了她的海棠花簪和丁香花环簪,余下的被玲珑和茹婳两人平分了。 今天掐了新头花,顾祖母很满意孙女们的心灵手巧,不再硬性禁止她们洗头了,说明天天气晴朗无风的话,可以洗头发。 知道能洗头发了,姐妹仨很高兴,兴致勃勃的准备起明天洗头要用的胰豆和香露。准备好后,姐妹三叽叽咕咕的笑闹了一会儿,在顾祖父回院前又恢复一本正经的温顺模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做起了之前放下的针线活儿。 晚上,顾祖母略带得意的给顾祖父炫耀她的三个孙女有多心灵手巧,顾祖父听后不免又想起了两个孙女的婚事,平家二郎还好,前程虽难,但身后没拖累,还靠着平家大族,前程不必忧虑,玲珑过去初艰难几年,以后就会好了。赵家四郎那里,前程就有限了,本身不是非常聪慧之人,还拖着一大家子,茹婳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如玲珑好过。两个孙女到底都算低嫁了,以后茹婉的婚事必要更慎重些。 家里孙儿勤勉,孙女伶俐,顾祖父也觉家里的孩子都是好孩子,摸着胡须含笑听老妻念叨家里三个女孩的事,心里满足非常。 隔日,正好风和日丽,吃过上午饭,茹婳和玲珑就去后院提热水,准备洗头发。茹婉还换了件八成新的浅绿新裙,打算洗完头发就戴上昨天做的新头花。玲珑和茹婳两个对视了一下,也进屋找出一套不常穿的衣服出来,取出今天准备戴的花簪。看更多好文关注vx工种号:小 绵 推 文 三人想先给顾祖母洗头发,顾祖母总不想洗,说头上凉着很不舒服,等过几天天再暖和些再洗。玲珑三人便自己洗了,互相用粗布帕子绞干头发,半干程度就梳好头发,戴上花簪,娉娉婷婷的过去给顾祖母看。顾祖母很高兴了一场。 晚间顾父回家看见三个如花似玉笑容烂漫的女儿,也高兴的夸了几句,还叮嘱顾母,下次给女儿们裁几匹鲜亮的布做衣裳,顺便夸了顾母头上的牡丹花钗很典雅大方,之后就换了常服去前院考较儿子们的功课去了。 但这几句夸赞已足够茹婳茹婉高兴一阵子了,就连顾母的神情都开怀不少。 玲珑暗自嘀咕,自家父亲的确是时间管理大师及高级端水大师,要不是这位很有反差萌的端水大师调理,顾家绝不能如现在这般安然和睦。 他迟迟升不了官,不是没能力,而是没势力,也没后台,只能和兄长两个守望相助。 这真不是夸奖,据说她远在冀中当五品官的亲伯父,家里就闹腾的很,上月顾祖父还写信训斥了她伯父。 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般不让女孩儿们听,只不过顾祖母有时无意咕囊几句,被玲珑三个听到了而己。总归这些事不会出现在自家,几人听过就算了,因为她们和大伯不熟悉,和大伯家的兄弟姐妹们也不熟悉,生不出替人着急的心思。 自家和睦平顺就好。 这几日顾家人都喜气洋洋,大家都知道为什么,因为平二郎的喜讯终于传回来了——被圣上亲点了探花。据说他本身的学识只够当传胪,但圣上见他年轻非常又兼容貌俊逸,便力主让他做了探花。 左右邻居都过来祝贺,玲珑也装作羞答答的样子出来见了客,收了一肚子“好命”“有福气”之类的夸奖语。府尊也接见了顾父,说他慧眼识英才,真是好一通夸赞,还说顾父作事尽职尽责兢兢业业,考评上可得优异,不妨将职位挪一挪。 一时,顾家的风头赫赫扬扬,就连厨娘出去买菜,贩主听说她是顾家的佣人,还多给她添把葱搭把菜的。 顾玲珑的名声第一次传到外面街头巷尾人们的口中,当然人们不知道她的名,只叫她是“那位最好命的顾家二娘子”。 “顾家最好命”的二娘子近来的日子很不好过,天天被上门沾好运气的客人评头论足,当面夸成了一朵花,背后跟人说她还是个毛丫头,长的也干瘪,容貌还不出众,也就是脸比平常人白了那么一点点而已,真看不出来她哪里像是好命的样子。 这就……酸的很失体面了。 玲珑唯一能做的就是,对上门的客人礼貌而含蓄的微笑,还要笑不露齿,一天下来,腮帮子都酸了,晚上不得不用煮鸡蛋滚了又滚,以免下次再笑的时候脸蛋子抽筋了。 因为平二郎高中探花一事,顾家就此没了安静清闲,每天都有人请顾爹喝酒,顾爹十次有五次都推不脱,真是欣喜又苦恼。顾祖父怕家里孙儿心思浮动读不进书,只能暂且休几天学,让孙儿们学着招呼来往客人,也学学人情世故。 邻居们过来走了几天礼,这事的热度又下去了不少,顾母刚歇了一口气,那边就收到了贴子,说平家人要上门来拜访。 顾母只得再打起精神,准备待客事宜,这回还让茹婳和玲珑帮着拟待客席上的菜品,拟好后经顾父过目,同意后,就让厨娘们备料,顺带着两个姨娘也不得不过去帮忙。 平家来人不止平二郎的叔伯近亲,还有平家主支的一位话事人,是平家的三老爷。平家大老爷是三品侍郎,二老爷是四品知府,三老爷没走仕途,而是把控着家族的产业。这次平二郎取得的好名次在平尚书那里挂上了名号,平尚书有心扶持平二郎,就让平三老爷来顾家一趟。 平家这些人要来的时候,顾父和顾祖父都很激动,头天晚上特意沐浴了一翻,换上得体的新衣裳,修剪了胡须,整个人清清朗朗的等着贵客上门。 然后—— “什么?退婚?”顾父以为自己听错了。 平三老爷神色为难的说道:“正是,顾大人没听错,我们这次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的。我们都知道顾大人对二郎付出良多,这个恩情平家认下了,以后一定会还顾家的恩情。原本,两家能顺顺当当的结亲,只是不巧,二郎入京后被人看中了,又险些被抢回去成亲,多亏家兄多方周旋,对方才打消了念头……只是,金殿那日,吏部方尚书不知怎么和圣上说起了此事,又言家中孙女正值年华却不知良缘在何处,圣上便起意,要给方家姑娘和二郎赐婚。二郎言说家里已定了亲,方尚书却以此婚约是口头约定而无契书为由,否定了二郎所说的定亲之事……顾大人,非是平家仗势欺人,而是顾家两位大人和二郎的前程都在方尚书手里捏着,我们不能为了一桩婚约而毁了许多人的仕途。为此,我们不得不做一回背信弃义的小人,请顾大人谅解。” 顾祖父生气却不敢说什么,顾父却气极,蹭的一下站起来,高声怒喝:“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平家会权衡利弊,却将我顾某人看轻了,如何能……我儿何辜,要承受这样的屈辱,顾某不才,这便上奏,圣人明断是非,定能为我儿作主。平家诸位,吾就不招待了罢。我也要问问平二郎,此婚是退还是不退,要他亲口给我一个交待!好走,不送!” 平家人被顾父的激烈给惊动了,官场上,就怕遇到这种人,刚直倔强,一根死理认到底,碰到头破血流也不回头,真让这人折腾上这么一回,平二郎以后的前程就全没了。 “顾大人顾大人,冷静些,我知道平家此次有欺人太甚之举,但顾大人也是入了官场的人,何以不懂这其中的规则?方尚书是必要二郎娶她孙女的,即便顾大人不愿退婚,方家也有的是法子……顾大人不想让女儿给人做妾吧?平家也不愿折辱恩人,只是顾大人,难道要做一回危卵去击那坚石吗?二郎自父亡故之后,一直受教于顾大人膝下,于二郎言,是为再生父母不过。你与二郎纵无翁婿之缘亦有父子之情师生之谊,二郎性情如何,大人比我清楚,他与你一脉相承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h的性子,此次若不是家兄多方回护,他说不定早就折于京城……大人,为了二郎的性命,也为了你们兄弟的仕途,不妨认真考虑一下。另外,家兄有交待,若大人慷慨,则叫我们夫妻收令千金为义女,继续平顾两家的情谊。” 平家人软逼硬施,顾父又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对方的话中之意?他看向父亲,却见父亲微微点了一下头,当下,浑身的力气就像被抽空一样,想苦笑,却见平家人还在等他的答复。 “不必特意退亲了,正如别人所说,我们两家的婚约只是口头约定而已,既无媒娉之礼,又无契书文证,这亲事……不成立。如此,也就没有退婚一说了。” 平家人大喜,顿时给顾父深深作了一礼:“多谢顾大人成全。令千金之事,平家一定会厚办。” 顾父面色灰白的摆手:“不必了,小女福薄,受不得平家的疼爱,此事不需再提。家父累了,恕不招待了。” 3. 远走 去往冀中 顾家被退亲的事终是传出去了,对此,顾家坦坦荡荡,忘恩的不是顾家,负义的也不是顾家,只是因为官职微不得不被退婚而已,与公义无碍,这有什么好丢人的? 但仍免不了会伤心,顾母抱着玲珑几乎哭成个泪人,顾祖母也落泪不停,茹婳茹婉也拿着帕子抽泣不已,顾祖父沉默,顾家兄弟们义愤填膺,顾父不动声色的早出晚归,不受影响的上衙下衙。 玲珑,嗯玲珑也应景的哭了一哭,然后和顾父一样,该干啥干啥。 退婚而已。 人往高处走,雀往高枝栖,平家二郎就是那只飞上了枝头的雀,且不说他自己愿不愿意栖,单单飞上去了,就很难落下来了,因为,上面的枝头长了网。 一只孤伶伶的雀又怎能脱出那张网?怕是撞到头破血流都不能。 玲珑相信退婚不是平二郎的本意,只是他已经做不了自己的主了,甚至他以后的人生,他都做不了主了。 好女难嫁 第5节 这个结果,玲珑看的清楚,顾祖父看的清楚,顾父看的更清楚。 他是真心关爱平二郎的,不说翁婿不翁婿,就单从两家交情上讲,顾父对挚友之子,也是多有爱护,如自家子侄一般,能照顾到的都照顾到了。 顾父问心无愧。 平二郎原何一直不露面呢?世家权贵,想拘一个人的自由,办法多的是。 身不由己而已。 可这无法平复外面的流言蜚语,就比如,自家二女儿,一朝从“最有福气的二娘子”沦落成了“最没福气的二娘子”,未婚夫高中探花后却回来退亲,不是没福气是什么? 顾母每日以泪洗面,她只是个见识不多的内宅妇人,她不能出去和人家辨驳自家女儿没错,她唯一能发泄的就是哭了。 女娘家被人退了婚,再传出这样不好听的名声,玲珑日后说亲更是难上加难了,有头脸的人家谁愿意娶个被人退过的没福气的女子呢?那些没皮脸愿意上赶着求娶的人家,又能是什么好人家? 徽南这一地,是没有玲珑的好姻缘了,想起这一点,顾母就怨顾父,又恨平二郎,可找不出破局的办法,便再次哭一场。 边哭边说:“你这孽障,自小就搓磨人,我这一身的心思都给你操碎了,只当以后能苦尽甘来,我也少操一份心,却又遇了这天杀的一遭,我是前世欠了你的命么,这辈子要把心都搭在你身上……便是舍了我的命也好,你这辈子过的平顺就行,怎么偏生就遇着这样的事?我的儿啊,你以后可怎么好呐——” 玲珑无奈的抱住她抚胸拍背,只是一场退亲而已,弄的就像她要丢了性命一般,这个哭法也太吓人了。 天下这么大,干啥非盯着徽南不放呢。 顾父也在想这个事情,女儿只要在这儿一天,这些流言就停不了,再说,玲珑被退亲就得再议亲,徽南这里,找不到玲珑的好归宿了,不如换个地方议亲。 顾父最相信且最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家大哥了。 便写信给顾伯父,诉说了一切事情经由,最后,将女儿拜托过去,让顾伯母给找一户妥贴的人家。 顾伯父的回信也很及时,说侄女的一切事宜交给他,他一定给找一户规矩守礼的人家,又说想要奉养双亲,会一道把顾祖父顾祖母二人接过去照顾,还说让顾父稍安勿躁,平家为了自家的名声,必要将顾父往上扶一扶的,但能不能调离开阳就说不准了。 顾父自己也知道,平家会动用关系为他升职,而且一定是肥职,这职位一升,就算是报答了他对平二郎的恩情,以后,顾家和平家就再不必来往了。 如此也好。 过半个月,顾伯派来接双亲侄女的人就到了,玲珑被打包起即将随祖父母一起去冀中的大伯家。 顾母差点儿哭晕了过去,心知女儿一去,或许一辈子都见不上面了,但为了玲珑的前程,又不能不去…… 一家人都哭啼啼,顾祖父顾祖母这一去,大约是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将会一直随大儿一起生活。这年头出远门,舟车劳顿,半条命都得搭路上,两个老人已上了年纪,去了冀中,不出意外的话,下半生都要在那里度过了。 顾父是官身,来去不由已,除非他被调任冀中任职,否则,是不可能抽出时间去看望父母的,这一别,大约也是永别。 死别难,生离也难,最难不过爹娘与儿离,顾父上别父母,下别女儿,跪在顾祖父面前,七尺男儿泪满珠。 上句言父母以后千万要保重身体莫叫儿忧心,下句就说我儿去了之后要听伯父伯母的话,不可如家里一般顽皮,多替为父孝敬祖父祖母,莫让父母兄弟姐妹在家为你忧心。若是为父离了开阳,定会接我儿归家。 玲珑也跪倒在地,给顾父顾母磕头:“父亲别忧心,儿都懂得,父亲也莫自责,此事不是我顾家之过,儿不怨您。儿也不会自惭,儿知自己没错,日后,儿会好好的,会照顾好祖父祖母的。母亲也别担心,儿心里有数,儿这性子,到哪里都能过好,必不给父母面上蒙羞。” 这番话说出来,顾父的离别之情未减,倒又添了几分愁肠,这孩子性子还是这么刚直铿锵,退了婚也没见多少伤心,远离别又疏朗潇洒,全不似闺阁女儿多愁善感泣涕连连肝肠寸断。生了一副女儿身,却怀有一副男儿肝肠,以后可怎么好? 隐藏许多的慈父心肠上来,顾父愈发伤心,哭的衣袖都湿了。 玲珑:真的,你要不是我亲爹,就凭你哭的眼泪鼻涕一起出来的糗样子,我是真不想多看一眼。 顾母倚在一个姨娘身上,帕子也湿了,茹婳茹婉也哭的眼睛红肿,各自抱着一个包袱,这是她们为玲珑准备的东西。 好一会儿,玲珑才和顾祖父顾祖母进了马车,顾父和几个大些的儿子护在周围使出官巷。 顾伯父派来了四个内仆,两个仆从,两个仆妇,来时还赶着两辆马车,带着两个车夫,马车并不是顾大伯家的,而是在河南租赁的,待回到河南,就要弃车登船了,过了黄河,那里的官驿还寄放着顾家的马车。 徽南多山地,官路也不宽,只容一辆窄辕马车通过,路又崎岖,顾父不放心父母女儿,又从郡里雇了两个行脚镖人并一辆车,护送顾祖父一行人回冀中。 顾父的官职只是虚职,除了正规碌米银钱外并无别的额外收入,读书花钱,顾家几个男孩子每月的笔墨纸砚就是一笔大开支,再加上家里众人的衣食住行,每月存下来的银钱并不多。这之外,还要准备女儿的嫁妆儿子的聘礼,顾家的日子其实过的并不轻松。这一回送顾家二老及玲珑去冀中,顾父已将家中能用的钱财都用了,还向外借了几十两给顾祖父稍带上,以后用作玲珑的嫁妆。 至于玲珑自己,身上只带了几两散碎银角子,这是顾母从私房里分出来的,说带上以防急用。 送出城,顾父父子们就停了下来,和顾祖父顾祖母又说了些话,挥泪话别。 玲珑的庶长兄叫顾维梌,次兄顾维杞,胞兄顾维樘,庶弟顾维桯,名字都很拗口,长相也周正清秀,算不上俊朗,但有读书人自有的朗朗清气。 家里兄弟和睦,只是和姐妹们不住在一起,周到有余,亲近不足,如今要送玲珑离开,兄弟们难得多了几分手足分离的伤感,温声安抚了玲珑几句,又各自拿出了一个小物件当做临别礼物。 庶长兄说:“妹妹只管去,且耐心等几年,等兄长们游学时,必来看你,若有要紧事,可来信告知父兄。与堂姐妹们和睦些,伯父家不与我家一样,不可像家里一般随性子,要多听训于伯母膝下,如母亲般孝顺,唉,你的亲事,毕竟是要伯父伯母做主的。我不担心你的聪慧,只怕你乖戾起来伤了伯父伯母的颜面,伯母在你的亲事上不用心。” 玲珑微微含首,用帕子拭了拭眼角,轻声道:“兄长说的话,妹妹记下了。” 次兄说:“大兄说的话也是我所担心的,伯父家内宅事情多,咱家清净惯了,刚过去肯定不适应,你别掺和他家内事,每日只跟在祖母身边就好。若堂姐妹不睦,略忍忍,你年纪还小,说不定未等过了明年,父亲便会接你回家。你且安心在那边住两年。” 玲珑又适时的挤了两滴泪出来,带了两分忐忑回道:“二兄放心,我省得的。” 胞兄说:“记得多写书信回来,以安母亲的心,也不必只报喜不报忧,凡事皆可告知于家里……只叹我们兄弟读书不甚成器,不能成为姐妹们的依恃,妹妹放心,自此,哥哥们定会多下苦功夫,早日取得功名,再不叫妹妹受这等屈辱。” 玲珑激动不已:“阿兄有此心就好,妹妹可好好等着兄长们的好消息。我这一走,母亲必伤心难忍,阿兄有空多和母亲说说话,劝慰劝慰母亲,让她珍重自己,不必为我忧心太过……妹妹就将母亲交给阿兄了。” 顾维樘含泪:“此事不必妹妹交待,这原是我的责任,母亲那里,一切有我,我安心便是。” 庶弟:“二姐,哇——你走了,再没人给我做猫熊书袋了,哇——二姐,我舍不得你走——” 玲珑用帕子拭了眼泪,转泣为笑,对嘛,这才是送别时该说的话,不像前三个,给他们缝了这么些年的衣裳鞋袜,连一句舍不得都不会说。 含蓄人表达感情可真让人捉急。 4. 途中记事 肉包子伯父 好女难嫁 第6节 刚出了徽南,正逢梅雨季,雨不大,天也不冷,就是湿漉漉的难受,官路也不好走,用石头铺过的官道,石头上生了厚厚一层青苔,马蹄走上去总打滑,车夫们用旧衣服包了干草包在马蹄上,这才好些了。泥土路又泥泞,车轱辘总打滑,车夫又在车轱辘上缠了些干草。 因为雨天走的慢,时常没走到官驿天就黑了,只能宿在野店,野店环境堪忧,就几间茅草房,两个栓马桩,有个破破烂烂的大篱笆院,长了半院杂草,走之前,都会被马儿啃吃干净。 顾祖母一路念念叨叨,说衣裳被褥都起霉点儿了,哪天遇着大晴天,定要停下来重新归整归整,该晾的晾该晒的晒,可惜一连走了许多天,竟没遇着一天是大晴天。 顾祖父很安然,顾祖母一路念叨也没打扰他认真看书,他是爱书之人,原本的装书的藤箱下了雨就不能用了,顾祖父便将他的鹿皮雨披舍出来,用它来包书。衣服被褥都起了霉点,他的书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且这老头子很懂的给自己找乐子,山行路中,景色殊是秀美,行了一路,赏了一路,也记了一路,每到官驿,总会寄出厚厚一封书信。 烟波中垂钓,淋了半天雨,只钓上来两条巴掌大的鱼,顾祖母埋怨他不顾惜身体,还取笑他惯会装模作样,渔家要都如他这般,一家人可得全饿成瘪肚皮,何不索性抻直了钓勾,这般的话,纵是鱼儿不上钩,也可说是有太公遗风。顾祖父胡子一翘,想驳回去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只能摆出一副不予顾祖母计较的清高样子,捂着心口半天不和顾祖母说话。 顾老秀才不怕遇上兵,只怕老妻冷不丁发出的物理伤害,那才叫一万个扎心。 玲珑装作没看见顾祖父的憋屈,默默转过头继续捡蘑菇。 行车途中,玲珑说路上无聊,能不能看看顾祖父带着的书籍……顾祖父想都没想就拒了,还说女儿家要守本分,不可僭越,需知哪些书是能看的,哪些书是不能看的。又说经论之道是男子才能读的书,女儿家读了就容易离经叛道,还有些杂书戏本,女儿家万不可读,若真学了上头的,就是不尊重,还易移了性情……吧啦吧啦,因为一句话,听了一路的训诫,听得玲珑昏昏欲睡却不敢真睡着,只能拧着大腿醒神。 之后,玲珑就单方面的和顾祖父进入了冷战期,一路上都不主动找他说话。路上歇脚时,顾祖父去游他的景,玲珑就在附近采蘑菇,采了蘑菇捡干净后放火笼上薰干,或者用小锅子炒成酱,装干竹筒里,路上拌饭吃,吃不完就带到冀中。 顾祖父又拉不下脸求和,就只能时不时的停车游玩示好,由着玲珑穿着鹿皮雨披钻林子捡蘑菇摘花砍竹子,十一年来没干过的事,全由着她干,就盼着孙女能和他多说几个笑话。要不怎么办呢,人家祖孙两个一路叽叽咕咕,头挨着头的笑的欢畅,他一过去,人家两个就一本正经的坐好,装模作样的拾炭捡蘑菇,仿佛刚刚笑的人不是她俩,这就……怪气人的。 不就是训了几句么,怎么还记仇了? 可不记仇么,不只玲珑记仇,顾祖母也记仇,被顾祖父问时略带不满的回说:“我养的好好儿的孙女,不过路上发闲问了一句闲话,你就不分清红皂白的好一顿教训,我问你,家里哪个女孩子不守本分没有规矩了?她们哪个移了性情败了家风?咱家里的孩子,都是好孩子,你这一教训,让人听见了还当咱家孩子是失了规矩呢。” 顾祖父气短:“……那些书就不适合她看么。” 顾祖母反驳:“女人家的话也不适合你听。” 顾祖父无言以对。 玲珑炒的蘑菇酱,很受顾祖父的喜爱,最喜欢拌饭吃,就着鲜灵的山野菜,顾祖父吃的甚是满足,专门为了蘑菇酱写了一首诗寄给小儿子。 玲珑听得顾祖父一阵吹,连仙馔都用上了,她自己吃着反而有太多的不满意,就少用了些菜仔油,炒时洒了盐粉,碰到野花椒树时加一些花椒叶,若是遇不到,那就加些煮熟的黄豆,余者全不加,这样的蘑菇酱只能称一句鲜,绝称不上“仙馔”。 大约是路上饮食单调,顾祖父才会觉得这样简单的蘑菇酱都是绝顶美味吧。 这年头的饮食真的很单一,调味品也不全,大多人家都是糊弄熟了混个水饱,盐也贵,许多人家吃饭都不放盐,一路行来,见到的人都青白着脸,瘦的难民似的。见到此情此景,玲珑不得不感谢穿越大神让她生在一个官宦人家,否则,能不能平安长大还真的不好说。 梅雨季节出行的人少,官驿空的多,顾家是官眷,雨大走不了的时候,就会在官驿多歇几天,玲珑并两个仆妇抓紧时间补充物资,炒制路菜。 大青臭芥菜是本土原始种,生吃时苦涩辛辣难言,须腌制两天,杀过生菜水,晾干后再蒸一遍,然后放入佐料炒制,炒干水份后装进小罐,就是路菜,吃时舀出来拌饭吃。环境艰苦,路菜也简单,它的作用就是为了保证基本的盐份的摄入。 顾家毕竟是官家,制作路菜时备的配料还算齐全,腌肉,鲜菌子,芥菜干,煮黄豆,及本地不甚齐全的调料,菜籽油宽裕,葱蒜多放些,炒的路菜就比较香,可惜找不到辣椒,总觉得有些缺憾。 腌肉、菌子、及黄豆可配成一样。 芥菜干,野姜,花椒叶又可配成一样。 溪边的水芹长的好,两个仆妇采了好多,焯过水全腌成了咸菜,天渐渐热的利害,要快些吃完,不然就会坏掉。 吃着吃着,梅雨天就过去了,车子也进了中原道,就是豫州的地界了。进入豫州后,饮食骤然改变,因为进了豫州,补充补给时就很少买到米了,此地多面食,两个仆妇在煮饭时,自然而然的做成了她们更拿手的煮饼。 煮饼汤水多,顾家二老倒没觉得吃不饱,因为玲珑顺便烙了几张大饼,吃饭时掰碎了泡在饼汤里,就着快吃到底儿的路菜,顾祖父能吃两大碗。 即便这样,两个老人还是瘦了不少,脸上的红润都没了。玲珑肉肉的脸上也消瘦了不少,换上夏衣后,越显单薄,顾祖母抚着玲珑背脊上清晰的骨头,难过的直掉眼泪。 好在中原官道平坦,天也晴朗了,再走几日就能过河,过了河,就快到达冀州了。 豫州的河就是黄河,河面宽广,河水浑浊,有些地方波浪翻丨腾不休,有些地方看着水平如镜,下面却全是看不见的漩涡,危险至极。 顾祖父依旧在河岸边歇了两日,带人观了一天河,抒发了几句感慨,在渔家买了几条鲤鱼回来让仆妇蒸了吃。玲珑忙拦了下来,鲤鱼蒸着可不好吃,北方的鱼适合炖着吃,浓油赤酱入了锅,再贴一圈饼子,这才过瘾。 在吃的问题上,顾祖父完全信任玲珑,她说怎么弄就怎么弄,反正做出来的食物比家里厨娘做的好吃。 两个仆妇用两天时间将一行人的衣掌被褥拆洗晾晒,拆到玲珑的褥子时,发现里面长出了一丛蘑菇,只是已经枯了。 顾祖父看着一捧干蘑菇,满是可惜,不由的怀念起了蘑菇酱,可惜豫州气候偏干,一路行来竟没见过几丛蘑菇。怎么就没给浇点水呢? 而玲珑炒制的蘑菇酱早已见底了,以后再想吃估计是难了。 这真是个令人悲伤的事实。 两个车夫带着自家马车回了车马店,顾大伯派来的管事仆人之一,不得不临时买了不少挑筐,将车子上卸下来的东西装进挑筐。登船时要雇挑夫把它们挑上船。另一个人先去对岸去找寄放在那里的马车。 船也是早雇好了的,专在河人运送客人的大行水船,因为两岸相距不过二三里,船行的很快,半个小时左右就过了对岸。 这边也有挑夫,玲珑跟着祖父母先进了马车,后面挑夫们挑着筐子把行礼放上另一辆专拉行礼的车子,几个仆人进了最后面一辆小些的马车。 这车子可比之前的车子宽敞多了,还有躺的地方,这一路顾祖母可受了老罪了,之前的车子窄,车厢也小,顾祖母坐累了也只能靠着垫子倚一倚,腿脚都放不开,连着几十天坐下来,腰疼腿麻,躺下就起不来了。 这车子宽敞,玲珑给后车厢垫了两个被子,让顾祖母靠坐,坐累了还可以躺下来放松一下腿脚,只是可怜顾祖父,没坐惯没椅子的车子,总觉的坐着很不舒服,腿也麻的快,又不让玲珑看他难受的样子,只能不动声色的忍住针扎虫咬般的酸麻疼,加上天也热的够呛,汗滴大颗大颗的流下来。 顾祖母也知道自家老头儿的倔犟脾气,忍着笑,隔一会儿就给顾祖父揉揉脚,并且用身体堵住玲珑的视线,戏谑的看顾祖父偷偷呲牙咧嘴的怪相,该,让你装模作样。 顾祖父怒瞪老妻,将头转向一边,暗哼一声:哼,看丈夫笑话,不成体统。 玲珑将头探出车窗,回避顾祖父的人生尴尬时刻,装作没看见顾祖父呲牙咧嘴的模样。 真是难为顾祖母了,一辈子面对这么个傲娇古板老学究,竟能忍住没将他翘来翘去的胡子揪光。 这几天,顾祖父将一辈子的老脸都丢到顾祖母那里了,心下不自在,干脆变成了面摊,由着顾祖母戏谑取笑,他自端住严肃的面容,巍然不动。 直到—— “玲珑,你是在做什么?” “煮衣裳杀虱子。” 好女难嫁 第7节 顾祖父看着盆里浮着的一层密麻麻的虱子,掩面而逃。 顾祖母给他捉虱子时,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孙女拿他的衣裳煮出一盆虱子后,他突然觉的有些羞耻,顾不得教训孙女,在老妻笑盈盈的目光里,落荒而逃。 成何体统,真是成何体统,光天化日之下的,他又不是逃荒的无赖汉,怎么能煮他的里衣呢? 有虱子怎么了?谁人身上没虱子呢? 真是岂有此理,哼。 这一回,顾祖父单方面和孙女恼了,见了面撇头哼一声的那种恼,让玲珑看着,就是有几分羞恼成怒。 不就是煮了一回衣服么,恼什么? 到了下一个驿站,玲珑干脆让人烧了满满一大锅水,让顾祖父顾祖母两个痛痛快快的洗一澡,再不洗,就馊了。 她自己也洗了一澡,换了衣服,顺便就洗了,晾一晚上就干了,早上收起来,等着晚上再换洗。 和顾祖父顾祖母一个车厢里待着,就怕被染上了虱子。身上有虱子不说卫不卫生,就说那种痒痒,谁能忍住不挠呢,一个俏灵灵的女孩子怎么能做挠痒痒的怪模样呢?就算有痒痒挠也不能用呐,不文雅。 反正不管怎么的,玲珑都得把顾祖父顾祖母两人身上的虱子弄干净了,多洗几次热水澡,多煮几次衣裳,什么样的虱子能扛住这么折腾?必须消灭的干干净净。 务必保证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去大伯家。 顾大伯五品钱粮佥事,算是有实权能捞到钱的一种官职,按正常俸禄,大伯家最多能养二十多个人,其中还不算亲友之间的礼尚往来。但按这两个仆妇说,大伯家住着五进的大宅子,家下人有三十来个,连同主子们有四十多人……这部分额外收收入从哪里来?不都是从官职上捞来的么。 大伯母姓邹,家里也是仕宦出身,嫁给当时的顾大伯算是下嫁,不过顾大伯争气,没依没靠的,仅凭妻族有限的助力就爬到了五品官位,不可谓不会做官。 玲珑原以为会见到一个和父亲差不多的男人,谁知道,从门里轱辘辘滚出来一个矮胖子,脸长的特别像个白白软软的大肉包。 当下,玲珑就觉胃里饿的慌,喉头不由的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5. 奇葩 顾大伯一家子 一只大白胖子抱着顾祖父的腿干嚎,一声长一声短的,还挺有韵律。 顾祖父面色发沉,想把白胖子捞起来,手一捞,捞不动,神色越发僵硬黑沉。腿本来就麻的如针扎,再缀这么一大颗重物,好玄没发软跪在地下,好在依靠“体统”二字撑住了。 顾祖母十几年没见过大儿了,本来想说一句:“我儿受苦了”,结果看到这样的大儿后,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了。 这让玲珑来总结,那就是十几年的挂念都喂猪了。 抱完父亲,又抱着母亲嚎,这回可不是干嚎了,那是十打十的鼻涕与眼泪齐飞,一股脑都擦在老太太新换的干净衣服上了。 顾祖母此时无法眼前这个白胖子和十几年前那个清瘦的大儿连在一起,不由的半信半疑问道:“伯达我儿?” 顾伯父哽咽着回应:“母亲,是儿,是儿……” 迟来的眼泪终于从顾祖母脸上落下来,原来的诸多担心终于都放下了。 把自己保养的这么好,可见那些心都是白担了。 玲珑就觉着,自从那个白胖子滚出来后,整个剧情的画风突然变了,从正剧魔变成沙雕剧了。 玲珑无言的从顾祖母怀里抽出两块帕子,一块给顾祖母擦眼泪汗珠,一块递到顾大伯面前—— “大伯,先擦擦汗吧。”顺便擦擦眼泪鼻涕。 顾大伯很自然的接过帕子,粗鲁的擦了一把脸,这才站起来看向玲珑,玲珑给他福了一礼:“侄女玲珑拜见大伯。” 顾大伯嗯了一声:“不必多礼,来伯父家与自家一样,无需拘礼。” 此时大门口站着的一众像骤然解除了暂停键,哗啦啦走出来一群男男女女,说着笑着,一股脑将人迎进家里。 顾祖父左右两个孙子搀扶着,顾祖母被大儿媳扶着,就连玲珑也是被一左一右两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拉扯着进了门,再热热闹闹过了二门,进了正堂屋。 待二老刚坐定,堂下立刻齐刷刷跪倒一片—— 哎哟我去,骇的玲珑也扑通一声跟着跪倒,边上一个小姑娘在给祖父母磕头的时候还不忘问玲珑:“你是二叔家的二娘子么?多大了?” 玲珑也跟着磕头,顺便回道:“是,十一了,你多大了?” “我十二了,比你大一岁,家里行三,你叫我三姐姐吧。唉?你叫什么名儿?” 玲珑看着比她高出一颗头的小姑娘,小声回答:“玲珑,不是正名儿,是家里给取的小名儿。” “这名儿怪好听的。” 再不能说了,玲珑也得起声向顾伯母问好。 顾伯母个子偏高,比顾伯父还高出半颗头,这位是真正的名门仕女,偏就因为生的太高挑不到好姻缘,不得不榜下捉婿低嫁给顾伯父。 玲珑道万福,刚蹲下去就被一把扯了起来,这一扯,玲珑站不稳,扑的一声杵进顾伯母怀里,这……糗的没脸见人了。 顾伯母爽朗一笑:“哎哟这孩子乖软,小小一个,多可人疼,我就想生这么个娇娇软软的小闺女,可生出来的都是竹子样儿的孩儿,见风就长,没两年就不能扯怀里抱了。来来来,见见你们的堂姐妹,都是嫡亲的骨肉,姐妹们在一起多亲香亲香。” 哗啦啦围过来七八个女孩子,你一言我一语,扰的玲珑头晕眼花,在此之前,她是从来不知道自己患有脸盲症的,今天突然发现,她或许、可能,患了一些脸盲症。 这个先拉着玲珑胳膊说:“我是你二姐姐,家里还有个大姐姐,去年冬天出阁了。” 玲珑从顺如流的叫道:“二姐姐好。” 转过头就忘了这位二姐姐长的什么样,只记得穿了一件枚红单襦。 那个又拉着她另一只胳膊问:“听三姐姐说你十一岁了,我也十一岁了,只不知生辰是哪日?” 好女难嫁 第8节 玲珑回答:“十月初五日,不知你的生辰是哪日?” 对方答:“我是三月初十,确比你大些,你需唤我四姐姐了。” 玲珑抿嘴一笑,略带羞涩:“四姐姐。” 依旧比她高多半颗头,穿着粉白单襦。 接下来就是五妹妹、六妹妹、七妹妹、八妹妹,个头终于都比她小了。 又跟五六个堂兄弟们见了礼。 歇了会儿,大伯父大伯母就带顾祖父顾祖母去给他们收拾出来的住处。 在三进处的一个院子,院子很大,院里有个小厨房一口水井,种了不少花草,都是寻常花草,只为了装点院子而已,最可观的是长了一株老梨树,估计很有年头了,枝头稀疏挂了些小小的梨苞。 顾四娘指着一丛刚出了花苞的花草说:“看,快开花了,那是我们几个种下的凤仙花,就是染指甲的花儿,过些日子,我们一起染指甲玩儿……玲珑妹妹,你们染过指甲吗?” 玲珑回说:“也染过,我和大姐姐三妹妹也在后院儿种过丹蔻草,姜黄叶,捣来染指甲的。” 顾五娘也问:“用丹蔻草染的好看么?凤仙花的汁子染的总不十分红。” 玲珑说:“要添姜黄叶,再滴几滴食醋,捣了木炭条,和在一起,包在指甲上,这样就红些。” 说着就随一行人进了屋,冀州属北方,家家烧炕,这屋里的卧房也彻了炕,很大一盘,能住五六个人,卧房隔墙后就是小厨房,彻了两个灶口,夏天不烧炕,烟就从另一边的墙壁出去了。冬天烧炕时,烟要穿过炕再从另一边的墙壁出去。 一色新的被褥衣服,家具却是家常用的七成新,擦拭的很干净。现在的家具,木料好,作工也好,看着也不错,就是用起来不甚灵巧。 顾祖母看着一色新的被褥,有些责备的说大儿媳:“用不着这么贵重,太破费了些,我们的被褥也是冬上新絮的棉,前两天才拆洗过,也能用。你们孩子多,省下钱来给孩儿们买纸笔才是。” 顾祖父却说:“大儿媳有此孝心,你受着就是了。” 顾祖母便再不说破费之类的话了,又问大儿媳:“玲珑在哪里安置?” 顾伯母说:“与她姐妹们住在一处,也好说话玩耍,行礼己搬后面去了。” 又见顾家二老面色倦怠,便收起了想说的话,扶着顾祖母进卧房说:“父亲母亲,可要先歇会儿,我把侄女安置妥当再来。” 顾祖母点头:“也好,这一路也累的很了,天气也热,我们大家都歇一歇,别让孩子们闹的狠了,小心中了暑气。” 一个略平头正面的丫环过来,利落的在炕上铺了一张毯子,放好枕头,扶顾祖母上炕,退了外衣,脱了鞋子……顾祖母被这么侍候,怪不自在的,然后又想,亏得这几天日日洗澡换衣服裹脚带,要不可要给儿子儿媳丢脸了。 儿媳妇在,顾祖父不好脱衣上炕,听说院里有个书房,就让儿子带他去书房看看,过去之后,直接在书房歇下了。 顾祖母躺下,邹氏便带人轻手轻脚的出来,正想带玲珑看她的住所,顾二娘子却自动接手了这个任务:“母亲且去忙吧,二妹妹这边交给我们吧,必将她安置妥当。” 邹氏是真忙,听见女儿要帮忙,就顺势把玲珑交给二娘子三娘子,出了院门还不忘嘱咐:“之前给你妹妹做的衣服估计穿着不合身了,先找你四妹妹匀两件出来,明日让针线上给她改改再穿,今天先让她好好歇一歇,明天再找她玩儿。” 又对玲珑叮嘱:“好孩子,这会儿暑气正盛,回去喝一碗凉茶就去歇着,别迁就你妹妹们跟着闹腾,等歇好了,什么时候都能玩儿。跟你姐姐们去吧,若有不习惯之处,尽管说,不必拘紧。你先跟着姐妹们去,晚间咱们再说话。” 十一岁的小姑娘一路风尘走了这么多天,眉间倦色也浓,还是先让歇歇,之后再找她正经说话。 玲珑应道:“我省得了,伯母且忙去吧,我会跟着二姐姐过去歇息的。” 二娘子也点头应诺:“母亲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眼见玲珑无怯懦生疏之气,邹氏这才放心让她同自家女儿们回院子了。 邹氏处理好事务,先让人叫两个仆妇过来,询问顾祖父顾祖母一路行来途中琐事,又问小叔子家境况如何,家里三个女孩儿的性情如何……两个仆妇将自已所见所闻都回禀邹氏,却不敢做认何评价,只道顾母柔善,老安人也和善,留家里那两个女孩儿都很贞静。玲珑在家之时也贞静,行路途中却表现的很活泼灵动,主意也大,许多事都是她做主决定而顾家二老也听她的。又说顾二叔家家境略显窘迫,家里的宅子也不大,一家人的衣服鞋子都是家里人自己缝制的,吃食也不甚讲究,两个厨娘煮的都是平常菜品…… 邹氏一边听一边思量,等仆妇们说完后,又问:“可打听过关于平家的事?” 两个仆妇点头:“打听过几回,只听说平家二郎中了探花,被贵人看上了,这才退了玲珑娘子的亲。”却没敢说玲珑被人说成没福气的事。 邹氏再没多问,打发两下仆妇出去,心知玲珑只是受了无妄之灾,所幸孩子年岁尚小,受到的影响也有限,况且又来了冀中,受到的影响就更小了。 有心想和丈夫商量商量,丈夫却陪在老公公身边,现在也没回来。罢了,索性吃过饭再仔细说吧。 6. 冀中锁事 顾大伯家的女儿们 玲珑跟着二娘子到了她住的地方,粗粗打量了一翻,是一间东房,左右各带一间耳房,卧室在北边,待客区在中间,南边是小库房。卧室安了架子床,就是普通的木料普通工艺,挂了一帘粉色细纱蚊帐,里面的被褥也是一色新的,床头到窗户那一边摆了几个衣柜,都是上下翻盖挂了锁的,钥匙就在床角挂着。窗户边放了一张小几,几上放了水壶并杯子,再没别物。 待客的地方有一盘大炕,也铺了软垫,是女孩儿家喜欢的桃红色,上面摆了数个枕头,左右各叠着一撂被褥,用鹊登枝的苫单苫着。 地下摆了小椅,桌几,一人来高的置物阁上放了茶叶水壶杯子之类的物件,虽不十分细致,但日常用物皆在上面。 小库房尚在虚置中,里面只放了两口箱子,也加了锁,玲珑也不确定里面是些什么。 五娘六娘叽叽喳喳闹着要跟玲珑说话,却被二娘阻了。 “你二姐姐行路辛苦,且让她好好歇歇,待醒来再与咱们说话。五妹妹,天热的利害,你带妹妹们回自己屋也睡个午觉,下午才有精神说话。紫衫绿缧,把姑娘好生带回去,记得给喝些温水。” 两个十四五岁的丫头出来,带着各自的姑娘回了。 然后二娘子又说:“二妹妹,咱家里的姐妹们都有一个丫头服侍,母亲也给你挑了个丫头,黄绢——过来见过你家姑娘。” 一个穿了草绿衫子的丫头从外面进来,走到玲珑面前纳头便拜:“婢子黄绢拜见姑娘。” 玲珑看了一眼二娘子,二娘子点头,玲珑便说:“你起来吧,我暂时没有要嘱咐你的话,咱们以后慢慢处吧。” 二娘子笑:“二妹妹可真好性子。”又对黄绢说:“姑娘性子好,你便要更尽心,二妹妹初来乍到,许是有许多不习惯的,她若不言语,你也要多思量,替姑娘思虑周到。有事多和你红绫姐姐说。姑娘要歇一会儿,你先去四妹妹那里匀两套衣服过来,再将妹妹的衣裳拿出来送针线上,让人过来给你家姑娘量一量身段。这里有我,你先去吧。” 黄绢认真看了一眼玲珑就下去了。 二娘子又拉玲珑坐下:“咱们先坐着歇歇,等黄绢找衣裳过来,红绫是我的丫环,她打水去了,一路风尘仆仆,又热又累,你略洗洗。洗过换了衣裳,好好歇歇,我陪你一处歇。晚上让你三姐姐陪你睡,咱们家人事简单,你同在家一样就行。” 好女难嫁 第9节 玲珑心知二娘子是在劝慰她,安抚她离家寄居的心情,便安心一笑:“姐姐放心,我省得,况且祖父祖母都在,我不会拘紧的。” 一小会儿,黄绢和红绫都来了,一人手里拿着一小摞衣裳,一人端了一盆温水。 黄绢过来先回话:“婢子去四姑娘那里时,正遇着三姑娘也在整理旧衣,找出穿过的几件衣裳说让姑娘先对付几日,待新衣来了再换下来。” 二娘子心下不虞亲妹子的不周全,又担心玲珑心里落梗,只能说:“过一两日新衣服就改好了,先穿你四姐姐的衣裳,你三姐姐拿来的衣服先放起来,一时用不着的,过两日再给还回去。” 就这么一个回合,玲珑已看出二娘子行事求周全,三娘子不拘小节,伯母将二娘子养成这样周到细致的性子,定是奔着高门去的,平常官家很用不着这么周全细致面面俱到。 洗了脸换过衣服,黄绢捧着玲珑换下来的衣裳拿去洗了,二娘子仍不忘嘱咐一句:“这衣裳洗过熨平整了再给姑娘收好。” 黄绢应下:“婢子省得。” 二娘子这才拉玲珑上炕,脱了鞋,就看到玲珑白袜下明显大的脚,不由的怔了怔,忙不着痕迹的拉着裙角掩住自己的脚。 玲珑哪能看不见,只这是二娘子的好意,她便装做没看见。 “幼时裹了足,偏病的利害了,祖父和父亲为着我的性命着想,不得已放了脚,以期我能活命,后来病大好了,足却是再不能裹了。” 说起来就是长辈们的慈爱之心,别人万不能说让顾家只顾自家体面不顾晚辈性命,失了慈爱心肠。 二娘子怔然点头。 玲珑无所谓的笑了笑,倒头就睡,这些天一直担心顾家二老的身体,行动上不免尽心尽力,到了地儿,怠意一股脑涌上来,头沾到枕头上就沉沉睡着了。 二娘子见玲珑睡的踏实,她心里却不踏实,思来想去的睡不着,终于悄悄起来,穿上鞋去找母亲邹氏说话了。 邹氏也没歇下,见二娘子过来就知道女儿是有话要说,就先问:“你妹妹可安置妥了?” 二娘子点头:“估计是累狠了,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母亲,二叔可有说过二妹妹……未裹足的事?” 邹氏点头:“说过的,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定了失怙的平家。” 二娘子走近邹氏身边,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这个堂妹性子平和,也稳重,我看着竟比三妹妹还稳些,倒不是过份腼腆的人,应该好相处。母亲,祖母是个怎样的人?” 邹氏想了想:“你祖母啊……是个很有智慧的人,能培养出你父亲和你二叔,光靠你祖父一人可不行。她在徽南就已不管事了,只专注你二妹妹的教养,顺便做做针线,是个好相处的长辈,你们姐妹们每天抽时间过去陪陪她,和她说说话就好。你们祖母,和你姐姐家的婆祖母不一样。” 顾大娘子平嫁去了颜知州家的嫡幼子,颜家也是寒门出身,只颜夫人出身商贾家,颜知州一路用颜夫人的嫁妆打点到了知州,再往上进却是难上加难了,颜知州便歇心不再向上爬,将全部心力放在自家儿子身上。 颜家嫡幼子自小聪明伶俐,很受长辈的宠爱,读书也好,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秀才,因为这样,颜家才敢求取顾家的嫡长女。 颜顾两家结了亲,成婚后,颜家嫡幼子不负众望的考上了举人。 这原本是好事,偏偏颜家有位不省心的长辈,总喜欢压着媳妇拉拔娘家,还喜欢把娘家的女孩子送到孙子的床上……颜小公子中了举后,家里宴请宾客,那个老太太就趁着小孙儿喝醉酒,把娘家的一个侄孙女送到了小孙子的床上,幸亏顾大`娘子不放心夫婿,这才没让老太太的计划得逞。颜老太太给小孙子纳二房的计划没行通,就开始胡搅蛮缠,闹的顾大娘子苦恼不堪。 这个事,颜大人不好管,顾家这边也不好管,只能盼着顾女婿早些春试,若是考中进士,家里也好使力谋个外放,离了颜家老太太,小两口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 黑甜一觉,玲珑醒来之后洗了一把脸,和来找她的四娘子五娘子一起去中院看祖母,然后,其他的姐妹们也相继着过来了。 顾祖母那里也换了衣服,细绸的外衫看着凉爽不少,内里还穿着玲珑姐妹们给缝的细棉,洗了多次,细棉汗衫揉的柔软服帖,顾祖母就喜欢穿这样的汗衫,丫头劝了许久都没让她换上新汗衫。 她和大儿家的几个孩子都不熟,唯二熟的两个大孙子大孙女,一个游学去了,一个嫁了人,接下来的这十几个孙子孙女都是顾大伯离家后出生的,只在信件中听过名字,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 习惯了小儿家温温婉婉的三个孙女儿,看见似小锦雀般扑楞楞飞闯进来的一溜不熟悉的孙女们,顾祖母总觉得眼不够看,听她们一句一句说着,却没法儿把人和排行对上。 二孙女温温柔柔的,说话也慢条斯理,脸上一直带着笑,一举一动都像画儿似的,看她这举止,大儿媳定在她身上没少花心思。 三孙女今年才十二岁,那个头比十四岁的茹婳还高些,说话也伶伶俐俐脆生生,看着可活泛。这个活泛和玲珑之前的情况还不一样,这孩子眼珠子转的活,心眼儿不少,但心思又浅薄,一眼就能看透。 四孙女不是大儿媳生的,模样长的好,性子也活泛,眉眼间还带了几分娇纵,不过规矩还过的去。 五孙女也不是大儿媳生的,细长脸儿长了一对细长眼儿,身子也瘦,小小年纪就有了袅娜之态,估计是从她亲娘那里学来的。 六孙女七孙女是一对双胎,也不是大儿媳生的,年龄小,年量也小,白白嫩嫩的,笑起来就露出一口小糯米牙,可人极了。 八孙女年龄更小,只会傻呵呵的跟着姐姐们跑,长的挺像家里的茹婉。 再看玲珑,这孩子和在家时一样,站在堂姐妹中间,笑的安然。 顾祖母总是担心玲珑的,玲珑小时可没让人省过心,蓦蓦然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怕她又犯了轴性子。 见她如家里时一样,顾祖母这才放下心来,看着孙女们打打闹闹的玩儿。 这和家里的规矩不一样,几个女孩儿也太活泼了些,和茹婳三个完全不一样。顾祖母又想到大儿媳的高门第,许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们的教养真的不一般吧,她原以为女孩儿都该安安静静本本分分的,很显然,这几个孙女都不是太安静本分的孩子。 晚饭好了,邹氏让人把饭桌摆在中院,老太爷老太太头一天刚来,是该在院里摆一桌团圆饭的。 下午正好消了暑气,就在院里的梨花树下摆了三桌,连同顾伯父的妾室们一道儿,挤了一院子人。 玲珑数了数,堂兄弟在位六个,大堂兄中秀才后游学去了,余下的堂兄弟们还在书院读书。这几个男孩子一来,先给祖父母问了安,然后三三两两分开的说话,年岁小的那三个还扎进了姐妹堆,围着玲珑问远在徽南的那四个堂兄弟的情况。 顾家是寒门出身,背后也没有可依靠的有力宗族,只兄弟两个互为倚靠,所以在成婚后,两兄弟不约而同的决定多生些孩子,让下一代的孩子们不必四下无依。然后,两兄弟膝下的孩子就多的能串成串了。 顾父还算中正平和,顾大伯就比较有野心了,否则不可能以一介寒门出身挤身与五品实权了。当今时下的读书人与为官者,为公下天者少,为家族兴盛者多,许多人虽然口口声声的说着为君分忧恪守尽责,但实际上都是从家国天下来排名的,家族永远在君国之前,天下事还在最后面。 玲珑猜,顾伯父一生的心愿或许只是为了改换门庭,从他们兄弟起,二代多,三代众,总有一天,世人说起书香门第的时候,也会将顾家算进去。 大概是这个原因吧,所以低嫁了的大伯母才许他纳……二三四五个妾,生下一连串的孩子,也只有这个原因,大伯母才愿意尽心教养那些庶子庶女,因为,家族传承是大事。 但,人多,事非自然也就随之而来了。 顾大伯的妾室可没顾父的妾室那么老实,邹氏性子又强硬,可想而知,这一大家子的日子也不如面上这么太平。 兄弟间的感情也不如徽南那几个和睦,饭后话间就带了出来。 好女难嫁 第10节 四娘子的胞兄比三娘子的胞兄更聪明些,学业上也比嫡次兄更出众,顾大伯在一众人面前考较儿子们的功课时,因庶三子答的出彩,不免多夸了几句。 四娘子听过后小脸高高扬起,显的很是光荣娇傲,三娘子看不惯四娘子的得瑟样儿,在桌子底下悄悄踩了四娘子一脚。 四娘子也不甘示弱,立刻就踩了回来…… 最后,玲珑无语的木着一张脸看着自己鞋上的几个脚印子,缓缓缓缓的退出两人中间,走到顾祖母身边坐下。 顾祖母看着两个瞪成斗鸡眼的孙女,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装着没看见,转头和大儿媳说话去了。 二娘子走过去一手一个扯开,低声训道:“长辈面前闹成这样像什么话?都给我坐好。” 三娘子四娘子不甚愿意的各自转过头不说话。 邹氏对此视若无睹,只专心和婆婆说话,没多久,就摸清了顾父一家人的性格,又引着婆婆说玲珑的事,她得先探探这孩子性子如何。 顾祖母哪能不知道大儿媳的意图,但这会儿,下面还坐着小姐儿几个,身边还有一个玲珑,这话现在不能说,起码得左右没人了,婆媳两个才好商量关于玲珑的事情。 那边顾祖父也不赞成儿子的以庶压嫡,这么做以后,内宅会不安稳的,如果再遇个不晓事的妾室,借着儿子和正室打擂台,那,即便顾家的子孙们有出息,乱家的根源也就埋下了。 但顾大伯却觉得,顾家需出一个能立的住的人,不管这人是嫡是庶,是嫡出当然千好万好,是庶出也没法子,只能接受,都是为了家族之计,已顾忌不了那么多了。总不能因为嫡出资质泛泛,就非得压着庶子出不了头,然后让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再无兴起之势,那样才是真正的败家之祸。 至于妾室,由邹氏处理,如果她连一个妾室都弹压不住,那她这主母之位也坐到头了。 邹氏也没让他失望过,后宅中没折过孩子,女儿们也教养的很好,这就已经足够了,他不能再替孙辈们殚精竭虑了。 一个家族的兴起之路,必会有人为之牺牲,生为顾家子,如果被兄弟们当了垫脚石,那也是他们自己的命,不能怨天尤人。 顾祖父叹气,所以他那时选择同小儿子住,他与大儿子是真正的道不同。但此时,他已不能再说什么了,他才学有限,能力有限,于官场上帮扶不了任何事,那就别扯他们的后腿。 最后不得不提醒一句:“玲珑的婚事,你要多费心,你侄儿们的资质也平常,若有姻亲帮扶,日后的路也不至走的太过艰难。” 意思就是,对方至少得是个官家,还得是有些实权的官家。 顾大伯知道这只是父亲的意愿,二弟信里的意思,给玲珑找户规矩没那么大且性情宽厚的人家。不过父亲的话也要考虑,于是点头:“这需得看侄女的性子如何……你那三孙女,我和她母亲唯愿找一户殷实敦厚的人家。” 顾祖父向那边看了一眼,三娘子正和四娘子俩个斗气。 他只哼了一声:“稚气未脱。” 这确是不满意的话语了,十二岁的女孩儿还没学会贞顺柔和,定是大儿媳没狠下心教养,由着性子长成这样了。若将她嫁入有规矩些的人家,必是要吃一番大苦头的,心思浅成这般,估计也是担不起主妇之责的,也只能低嫁了。 顾祖父其实看不中大儿家的孙女们,七八个女孩儿,只有二孙女能看,剩下的全部规矩松散的不像话。 顾伯父有意炫耀自家女儿,便对父亲说:“您看您那二孙女如何?” 如何?不如何。事事求周全,事事求不得周全,这种心性,怕是要早早熬干了心血。 但这话不能说,他只能说:“看的出来,你媳妇在她身上用了心。”再多一个字都不肯说了,孩子是大儿家的,如何教养也是儿媳的事,相比孙女,他更看中孙儿们的资质。 毕竟,家族若要中兴,还得看男儿的本事。 7. 冀中锁事 中庸之道 顾大伯家的女孩子都不难相处,日子更是比徽南好过些,大抵是因为顾大伯家的宅子更大,能看到稍广阔一些的天空吧。 冀中干热,初来之时,祖孙三人很不适应了一阵子,不过解暑凉汤多喝了几次,也就差不多适应了。 另一部分不适应就是吃食上的差异,南方吃米,北方吃面,冀中饮食多烩炖之法,味道也重,吃过饭总要喝许多许多水,才能中和掉饭食中的重口味。 饮食不顺口,顾祖父就越发想念玲珑路途中炒的蘑菇酱,多次提及,还写信给小儿子诉说这些日常小苦恼。 顾伯父得知后,且是哭笑不得,但冀中雨少,城里又不生蘑菇,只能唤人往远远的山里去,看那里的河畔湿地有没有长着蘑菇。 那人带了一筐蘑菇回来,都是湿地常生的平伞菇,别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毒,就没敢采回来,只带一种确认没毒的回来。 厨下也不知道玲珑的蘑菇酱是怎么个炒法,托了黄绢来问,玲珑说了一遍,厨下炒出来后却像是蘑菇卤子。 顾祖父也不挑,拌了面吃了两碗,还说这个酱也别有一番风味,此后再不说蘑菇酱的事了。大约是不想再因他一两句无心话而惹的大儿兴师动众吧。 其实顾祖母比他更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府里人都称她为老太太,伺候的也妥贴,就是不让她动针线,家里又没人陪她说话,一天天的,总感觉浑身不得劲儿。 在徽南时,顾父的妾室老实淳良,老太太喜欢照顾她们几分,一家子女眷们常坐在一起做针线说话。但在冀中,邹氏不许家里的妾室去找扰老太太,一府的女人都是伶俐人,走不通邹氏的路子就想走老太太的路子,邹氏干脆把这条路也掐死。 府上四娘子的亲娘季氏就不是省心人,她生的儿子有出息,顾大伯便待她多宽容三分,有了这三分宽容,季氏做起事来便比别的妾室没规矩的多,胆子也大,连带着四娘子的派头比三娘子还大。 邹氏养儿女,只捡自己生的尽心,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顶多让她们衣食无忧,论教养,那谈不上用心,不过偶尔说教几句,庶女们记住记不住,那就是女孩子们有没有那份慧心了。 大娘子未出阁前,底下一溜妹妹们都是由大娘子教导的,大娘子出阁后,二娘子又担起了长姐的责任,继续教导妹妹们,只是三娘子四娘子不太服她这姐姐的管教,她真正能教的也只剩五六七八四个年龄更小些的妹妹了。 二娘子是个细致人,教养妹妹们也往细致上教,但人的性子分几等,有些人她偏就学不来细致周到,比如性子有些莽的六娘子。 一家子姐妹,也就五娘子的性子偏柔和,行事有三分二娘子的影子,可惜年岁小,也只学了个皮毛。 玲珑猜,老太太有多满意玲珑姐妹三个,就有多着急这七个孙女。来了这儿,她又不能拘着几个孙子捡豆子磨性,再说,她上了年岁,也分不出精力来教养这几个孙女了,索性一句话都不说,只乐呵呵和一众孙女打趣说话。 孩子都是好孩子,花一般的鲜嫩模样,就是短缺处太明显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了,性子都定了,再改可不容易,日后出了阁,留给婆家人教吧。人教人总教不会,那就只能让事来教人了。 然后老太太就觉着邹氏心冷,她但凡对女孩儿们上点儿心,这些孩子就不会养成这样。老天爷,十几岁的孩子了,横针不动竖线不拿的,以后要去了别人家里,可怎么活?针线活儿不会,厨上的手艺也全不精通,一天天的只顾着斗嘴打闹,抹脂涂粉染指甲……老太太愁的睡不安稳。 老太爷倒安稳,他只管看顾几个孙子的功课,对于孙女们的性子如何,多少有些不在意。 老太太说的多了,老太爷不忍老妻太过担心,便说:“要是实在担心,你就把她们拘过来做针线,能磨一点算一点,只怕,她们不愿意过来。” 大儿家的孙女娇矜之气甚重,恐怕要让老妻失望了。 好女难嫁 第11节 见老太太还是放心不下,只得叹气劝慰:“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别管了,要是实在闲不住,给我缝两条亵裤吧。”自己身上多了个不大好的毛病,说来又实在难以启齿,只能多穿两层亵裤,免得在儿孙面前失了体面。 老太太更担心了。 “是路上受了寒?” “约摸是。” “叫大儿请大夫来诊诊吧。” “再说吧,许是几日就好了。” 过几日还没好,老太爷执意不请大夫,老太太只能尽量多给他缝几条亵裤,好在大夏天的,换的勤些也没人说什么。 中院的凤仙花开了,四娘子五娘子找玲珑,要染指甲,去她屋里找她,人没在,想着定是在中院,姐妹们结伴来中院了。 玲珑果然在中院,老太太缝亵裤能瞒住这一家子人,却瞒不住玲珑,再看看墙角晾的裤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但这事,她还要装做不知道,心知老太爷不请大夫定是怕伤了自尊,尤其是这么不好说出口的病症,惯来将体面看的比天大的老太爷,决计是不会把病症告诉儿孙的。 大概是路上落下的病根儿。 她也没有好办法,就只能叮嘱老太太,晚上一定要用热水给老爷子烫烫脚,水宽裕些,能泡到小腿处更好。以前听说车前子茎煮水饮,能治这样的病,但实际上得法不得法,她也不知道,还是该让大夫来诊过再开对症的药来。 但老爷子倔,让他主动开口请医问药那是不可能的,这事还得落在顾大伯身上。 四娘子五娘子来了之后,三娘子也追着过来了,听说要染指甲,让自己的丫头紫缎把小臼取来,四娘子的丫头蓝绸去后院的厨房取了一小包木炭一块明矾,一小瓶米醋。东西一取来,就按着比分量分开,并着五娘子掐回来的凤仙花一同放入小臼,笑嘻嘻的轮番捣着玩儿。 捣出的花泥,黑中带紫,颜色不怎么好看,几人犹豫的看着玲珑,这颜色可不像是正经的指甲泥能有的颜色。 玲珑不慌不忙往里滴了几滴米醋,又捣了几下,这才把花泥取出来,果然已变成嫣红色了。 这确是奇怪,一众小娘子围起来看变了色了花泥,各自伸出指甲,让自己的丫环用树叶裹上花泥,给自己的指甲包起来,用细绳儿缠住。 打发走了几个小娘子,玲珑又坐着陪老太太说了一会儿,也捧着包裹的奇奇怪怪的手回去。 下午的饭是分开吃的,男人们在前院儿,女人们在后院儿,后院儿又分了几拔,几个小娘子跟着她们的亲娘在一块儿吃,四娘子不算小,也是跟她亲娘一起吃的,邹氏一个人在屋里吃,玲珑和二娘子三娘子去中院和老太太一块儿吃。 今天包了指甲的几个人手上都不利索,筷子使的笨拙,吃着不甚方便,索性扔了筷子用勺子臽着吃。今儿吃的还是烩汤饼,汤里烩了豆腐,韭菜,葵菜芽,还打了蛋花,再加上宽面片,白白绿绿又糊糊沌沌的,另外多一盘硬面馍,三四样时令小菜佐餐,在如今这个时代,绝对算是好饭食了。 老太太心里存了事,吃了半碗汤饼就再不吃了,硬面馍好吃,但老太太牙口不好了,上午还会用汤泡着吃,下午是绝对不吃的,吃多了夜里睡不好。 这阵子本来也没睡好,老太爷一晚上要起几次夜,油灯亮了又熄,熄了又亮,两人相伴了一辈子,一个人睡不好,两个人就都睡不好。 玲珑上午说搬过来同老太太一起住,老太太一口就拒了,不为别的,还是为着老太爷那里不方便。提尿壶,换亵裤,这都是极私密的事,老爷子连丫头都不爱用,就只肯让老太太帮忙,这么大的孙女要是住过来,老爷子还不知道怎么不自在呢,怕是会硬憋一夜。 玲珑于是将话题拉在老太爷身子不舒服但又不想让儿孙知道上,三娘子的确是个神助攻,没说几句,就急忙忙的去找邹氏了。二娘子到底稳妥些,问了玲珑几句,知道老太爷对自己的病症比较忌讳让人知道后,也匆匆去了上屋。 这大夫,邹氏是不能请的,必得顾大伯请来,老爷子才肯看病。 两个小娘子都走了,老太太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怕儿媳妇真把大夫请来,再惊动了一大家子,如果真这样,老太爷不被羞死才怪。 不由的用指头狠狠戳了玲珑一下,这遭心孩子,惯会冷不丁给人来一下。 干脆打发玲珑出来,顺便叮嘱,这阵子,别领着姐妹们一劲儿的往中院来,好歹避过这几天,让老太爷顺顺当当的看了诊吃了药再来,省的老太爷心里不自在。 玲珑压下嘴里的“矫情”没说出口,这时代的文人讲究就是多,尤其讲究讳疾忌医,只要得了个说不大出口的病症,那定是宁死不愿请医的。读了孔孟之道的圣贤书,偏偏得了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病,心里必然想着定是自己辱没了圣贤,要不,怎么能得这样的病呢?让人知道,索性连脸面都要丢了,还不如就此瞒下来体面些。 就这思维观……难怪古人都不怎么长寿,的确是体面大过性命。 性命可轻抛,尊严不能有瑕。 第二日下午,顾大伯果然带回来一个大夫,玲珑和二娘子两人拘了一院子的姐妹不叫她们去中院打扰两个老人。 小娘子们也闹着要染指甲,但凤仙花就在中院,这两日必是不能去的。听说后院墙角那里,也长了十几株凤仙花,没奈何众人闹的利害,二娘子只能叫红绫去摘一些回来,暂时哄住几个上下闹腾的妹妹们。 三娘子和四娘子教她们捣花泥,最后学玲珑给妹妹们表演变颜色,见三个小妹妹惊讶的样子,三娘子不免有些洋洋得意。 四娘子却是瞄上了玲珑的头花儿,听说这头花是玲珑姐妹三个自己做的,就想让玲珑也教她做这种头花。 横竖是将她们拘住,怎么拘都行,做头花也好,这里七八个小姑娘,就算一人只做一支,按她们的速度,估计也得大半天,花样给的再多些,那么花费的时间更长,等她们全做过一遍,中院的事也就过去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也就五娘子的手稍巧些,其余的女孩子……唉,还不如茹婉呢,难怪老太太睡不安稳了,她要是有这么一群孙女,她也着急。 邹氏自己的针线活儿不怎么样,自小的教养上,家里就没让她在针线上花心思,出嫁到顾家,生了女儿后,也没让她们在针线上花心思。生大娘子二娘子时,尚有精力细心教养,生三娘子后,家里孩子像结西瓜似的,嘀哩嘟噜结了一大串,每个都看顾一二,结果就疏了三娘子的教养,然后就养成了三娘子眼高手低的毛病。 这么说呢,是因为三娘子觉的玲珑教给她们的五瓣梅花的头花,太简单,而且大家人手一支,就显不出她自己的与众不同。三娘子看中了牡丹花钗,想做牡丹花钗,开口让玲珑教她这个,且理直气壮。 梅花发簪才教了一半,大家都在笨拙且认真的捏着花瓣,二娘子见此,硬压下了三娘子的念头,哄着她和大家一起做梅花簪。 五娘子紧张的手心都出了汗,就怕一个不小心,把花瓣掐歪,她是个略带强迫症的女孩子,惯常不言不语,但做事极其认真仔细,但凡有了小瑕疵,她宁愿弃了重做。第一次捏花瓣,别人的花瓣都歪歪扭扭,就她一人的完全复制了玲珑的花样子,丢弃的花瓣,够做好几支梅花簪了。六娘子实在做不来这种细致活儿,她和七娘子虽是双胎,但论相处,她更喜欢和五娘子在一块儿,因此,她专管剪绡,然后捡了五娘子弃之不用的花瓣,双手很快的沾出了几支不算太好看的梅花,然后把花支拢在一起,缠出一支很壮观的捧花式的发簪。 大家看着这支壮硕丰常的花簪哈哈大笑。 四娘子指着五娘子正做的花簪给六娘子看:“梅花,该是疏落有致的,你这个,不能叫梅花簪。” 六娘子很不服气:“谁说梅花就不能开的紧簇簇的?我的梅花就要这么开。” 二娘子说:“梅花被称为四君子之首,便是因着它能凌寒而开,且花枝嶙峋,花瓣疏朗美观而得名,梅有风骨,花瓣不会开的紧簇簇抱团团的。” 反正就是说她这个花簪做的不好呗,六娘子心知大家嫌弃她的花簪,但她就是觉得花要开的紧簇簇才好看,一枝上面东一朵西一朵的,未免太孤伶伶了。 瞄了一眼三娘子正做的一枝,顿时笑了:“三姐,你是要给花过家家么?分的这么匀称。” 可不是,东一朵西一朵,东一朵西一朵,沾的可匀称了,看起来完全不像梅花。 三娘子将手里东西一扔:“我就说我做不好这个,小小一枝分的远远近近歪歪扭扭有什么意思。” 二娘子把她的花簪给三娘子,又拾起三娘子扔了的花簪,拆了几支,重新沾合,再将细铜丝扭了几扭,这样子倒也别致。 好女难嫁 第12节 玲珑见此情景,就开始想念茹婳,又念着茹婳定也是想她了,思量着晚上就给茹婳茹婉两个写信,让她俩知晓一下堂姐妹们的性子。 八娘子年龄小,最后也没做出个样子,见她泫然欲泣,玲珑忙把自己做的那支给了她。虽然八娘子长的很可爱,玲珑依旧不喜欢哄哭起来的小孩子。 二娘子低声说:“二妹妹,自你来后,我觉得下子轻松了许多。” 玲珑笑着摆手:“可不能这么说,我是年纪小,能和姐妹们玩在一处,我也只会玩而己,正经本事却实是没有的,姐妹们还需二姐姐费心的。” 二娘子又问:“听祖母说,二妹妹读过书?” 玲珑摇头:“读什么书?就是认得几个字罢了,我连《幼学》都没见过,祖父不许我们姐妹读书,只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就行了。” 二娘子又说:“妹妹太过谦了,论稳重知礼省事灵巧,家里一众姐妹都不及你的。” 玲珑不由赧然:“快别夸我了,说起来怪让人羞的,这也是装样子罢了。我幼时太过顽劣,总让母亲气恼不已,父亲也难过,祖父因而训斥我母亲对我太过溺爱以至于没了体统,便将我交由祖母教养……我是跟着祖母捡了整半年的豆子,才把性子磨下来的。后来学着做针线,一做就是一整天,这么个磨法,纵是爆炭性子也能磨平。家里没针线上的人,我们姐妹三个自小跟着祖母做惯了,这才有了如今的手艺。这本不是多让人骄傲的事,因家里拮倨才不得已学会的东西。” 说到这儿,二娘子再不便往下探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顾二叔家虽不算穷,但官职低微,家里进项少孩子多,为生活计,家里人必是要比别的官家多做一份活计的。 二娘子心知玲珑说的确有其事,小时确是闹腾过的,但如今这性子可不是磨出来的,她见过真正磨平了性子的人,那才是真正的活死人,眼里丁点儿鲜活气都看不见。 但玲珑又确是老太太亲自教养出来的。 二娘子忍不住叹息,难怪母亲说祖母是个有智慧的人,若是早几年将祖母接来,三娘子四娘子是不是和如今的玲珑一样? 二娘子又问到茹婳茹婉性子如何,玲珑眼中满是笑意:“姐姐比我更好些,只是有些柔善,惯会护着弟妹们,自己吃的亏更多,她总不放心上。妹妹性子乖巧伶俐,也黏人,还爱美,我做头花的手艺都是给她磨出来的。” 唉,现在指不定在院里想她正哭着呢。 日子长,车马慢,两厢一分别,聚首之日就会变的遥遥无期,所以思念才来的真切又浓稠。她们姐妹三个从来没分开过,冷不丁这么一分开,玲珑总觉得身边虚的很,心里也空落落的。做头花的时候,会习惯抬头向左看,那里常是茹婳的位置,入目却是笑的明艳的四娘子……玲珑忍下心里的怅然,微笑着将难过掩在眼底。 8. 二娘子的亲事 攀高门的必备条件 虽说玲珑来冀中的目的是为了她的婚事,但大伯家尚有三个年岁比她大的女孩儿还没订下亲事,邹氏在遇到好人家的时候,定是先肯着自己的女儿来,所以玲珑的事,其实不急。 这倒是好事了,玲珑自己也不想被再次早早订婚。 但二娘子的年龄确是不能再耽搁了,同龄的茹婳早就订了亲,二娘子这边还是没动静。 老太太跟玲珑说:“你伯母心气高,估计是要让你二姐姐高嫁的。我以前只听说过高门嫁女低门娶妇的话,但谁家能狠下心将自家娇养的女孩儿送到别人家受搓磨呢,你伯母定也是不愿娶个低门妇做儿媳的,若是真娶过来,必有法子调l教,人同此理,你二姐姐若真去了大户大家,最先必得在婆婆那里受调理……所以才说门当户对很要紧。” 这年头,婆婆想搓磨儿媳妇,有的是法子,三个月都用不了,就能把个水灵灵的女孩儿搓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老太太以前是绝对不会跟玲珑说这些的,现在说了,就是告诫,不能好高骛远,二娘子将来的日子,很是说不准好坏。 其实玲珑对这个时代的男人根本不报能相亲相爱希望,她只希望,日后的婆家与顾家一般和善就行,多的再不强求了,她也强求不来。 这个时代,她只能选择活着,却没办法选择如何活着。 她相信顾家会给她挑个好婆家,她也相信,只要对方不那么糟糕,她就有法子把日子过好,别的,她一概不能自己做主。 比如,未来的丈夫一定会纳妾,如果不纳当然好,但这时代,没有这样的人,而且若是不纳妾,会被人诟病。不纳妾的后果,比后世出轨还严重,丈夫会被人称为惧内或是溺于妇人之情,那就意味着没出息,整个人的社会评论大打折扣。妻子会被人称为悍妇,牵连的家族的女孩子都找不到好婆家。 这种操蛋的社会规则,简直没法儿说。 除非嫁到寻常人家,日子清贫到家里养活不了妾室,但这种情况落不到玲珑头上,顾家绝对不会将她嫁入这样的人家。 那可供选择的区域就可以圈出来了,要么家境殷实人家的举子,要么官员家的嫡子,这二者还要附加个条件,举子懂得上进,为人得端方,德性也要上佳;官员得高不过四品,不能低于七品,嫡子的品行也要过关,不能是混帐纨绔。还有最重要一点,对方家风必须清正。 顾大伯心里有数,既然一心想改换门庭,就不可能和家风和品行都不好的人家结亲,要不对方犯了事,很可能会牵连到顾家,所以,最要紧的一点,掌家人头脑得清明。 综合这么几点,玲珑不担心以后会嫁到糟糕人家,但是,也说不准,掌家人头脑清明,不代表家中亲眷也都是清明之人,每家里,总有那么两个扯后腿的人,但这,就不在顾大伯的考虑之中了。 他已经为你规避了最大的风险,接下来遇到什么事……谁家能事事如意呢?大家都一样,熬着吧,熬出来就好了。 谁不是这么熬过来的? 老太太说:“神仙还要熬个九劫十八难的,这世上人,又怎么敢过的轻轻松松万事顺遂?过日子么,把心磨平和了,什么事都能扛得住。” 是,既能吃饱,还能穿暖,也没被天灾人祸牵扯的家破人亡,也没沦到狼环虎伺的境地,世上千般人千般命,人只留一口气都想挣扎着活下去,性命之外,万般都不算重。 老太太说:要惜福,日子总归是越过越好了,再不能使你牛心左性的性子了。 玲珑也觉得她挺满足的,从徽南到冀中一路,她已经将世上最不得已之事都看遍了,庶民活的如兽一般,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活着。若她还有心思想七想八那些不合时宜的事,那就是矫情。 于是玲珑给老太太吃放心丸:“您放心吧,大伯无论做什么决定,我都会遵从,不会再闹的。” 六岁时得知与平二郎订婚后,她狠狠闹了一场,老太太现在说来都心有余悸,就怕她再闹一场。冀中不是徽南,亲大伯更不是亲爹,她要是闹了,就真的没了下场。 老太太慢慢的劝:“嗯,不急,你上头还有几个姐姐呢,要是闲的话,就跟你姐妹们做些针线,手上的活计不能生疏了。” 都是一样的孙女,但论情份,肯定是与一手教养大的孙女更亲。玲珑在二娘子眼中已是百般稳妥之人,在老太太眼中,她仍是比三娘子让人操心的孩子。 来冀中后,老太太一心认定大儿媳心冷,对亲女儿尚且都不尽心,对隔房的侄女的教养会更稀松,她好不容易才把孙女养成如今这番模样,可不能被放养着又松懈成三娘子四娘子那般样子。 大家子姑娘们都能读书识字,就连玲珑姐妹三都念过女书,会写字,还知理明事,偏偏大儿家的几个女孩子竟没念过女书,字也不识几个,唉,邹氏这个儿媳呐…… 偏大孙子还未成婚,若是大孙子成婚,这些孩儿们有长嫂的管束,也好过如今完全散养的模样。 除了这一点,邹氏身上再无可指摘之处,为着这个原因,老太太也不会开口让邹氏对庶女们多上几分心,若说了,就是伤儿媳妇的心,给婆媳间夹隔阂。 老太太无法,就思量着将小些的那四个拘在身边做针线,但那四个都听亲娘的话,觉的老太太的做法只是没见识的妇人做法,官家的女儿,何必整日的做针线,好好一个女孩儿,做针线都做傻了。 几个小娘子说:“家来的二姐姐的针线就好,还会做头花,缝衣裳绣花。” 几个姨娘说:“你们二姐姐会这些是因为你们二叔官职不大,俸银不多,她娘们几个不得不做活儿节省家用。你爹爹比你二叔的俸银多,官职也大,以后你们必也是要嫁到官家去的,正经官家女眷,谁会天天拿针线活儿当消遣呢?” 好女难嫁 第13节 小娘子们又不知事,哪能分清楚亲娘说的话有没有道理,再加上和老太太的情份不深,便不愿意常去老太太那里了。再说,都是自由惯了的,哪个能坐住不动呢? 老太太也知道孙女们没定性,就只盼着玲珑做针线时带带那几个小的,好歹学些简单的活计,以后再捡起来学的时候,也比新手更容易些。 这老太太是好心,但人家不领情也是白搭。 六月热的什么似的,蝉子在树上叫的声嘶力竭,中午天白光光一片,出了屋子就像要把人晒糊了,家里的婢子们都黑了几个度,姑娘们倒还是白生生模样,从早到晚摇着扇子纳凉,懒洋洋的连饭都没胃口吃。 冀中今年夏天少雨,入夏一个来月,才下了两场雨,夏粮必是要减产的,听说夏粮己入库,但数目完全对不上应缴数额。作为监管钱粮税收的佥事官,顾大伯又忙的全天候见不到人影,有时吃住都在衙上,要和其他同僚们商量关于今年粮税要是收不足后应该怎样补出缺口的法子。 加税是不能加的,本来今年的夏粮就欠收,要是再加收税赋,一个不好是要闹起民乱的。 那就只能想别的法子。 日子忽啦啦进了七月,玲珑已寄过两次信,也收到过两封,父亲在信中说要她多在祖父母跟前尽孝,母亲说让她多和伯母亲近,多听伯母的教诲,伯母是高门女,若肯指点她一二,便能受用终身。茹婳茹婉也说让她别调皮,好歹耐住性子忍两年,待父亲接她回家就好了。 这让玲珑无比惆怅,又觉得亲人们含蓄的叫人心冷,父母亲人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不说一句想她,不说一句“别受委屈”,大家都让她忍耐,说寄人篱下,须忍一时之气,纵受了委屈,也不能言语。 这些信件,让玲珑回信的念头变的疲懒,复又不言不语的闷了两天,老太太知道她有这个牛性子,索性不理,扔给她一块布,让她给老太爷缝袜子。 老太爷得知后,也是发愁,这个孙女好的时候千好万好,一旦犯了牛性子,那是谁都没法子的,非得她自己消了那股牛劲儿才行。这要是去了婆家,万一给婆婆丈夫使了性子……唉呀,头疼。 许是为了安抚玲珑,老太爷故意给儿孙去了一封信,训诫了儿孙的刚直无趣,女儿妹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怎么能不说几句想念牵挂的话呢。 玲珑看了一眼信里的内容,心里很满意,不动声色的给顾老太爷的袜子上绣了两大丛绿竹。 顾老太爷:……好看是好看,但穿着太硌脚了。 硌就硌吧,总比天天给他拉着一张黑脸好看。 回头和大儿说话的时候,再次叮嘱大儿,务必给玲珑找个敦厚些的人家,不必一定是官家。顾大伯一脸不解,之前不是还说要找家得力的官员家么?怎么突然又变了? 顾老太爷又不好给儿子说孙女的小性儿,只说是顾父交待过的。 顾大伯了然,他们兄弟的性子其实不像,他想的多是家族兴盛,功利性很足,于儿女情长上并不太上心。但弟弟不一样,他的性子更像个真正的文人,性情宽厚,对长辈妻儿都很温情,功利性也不足。 自家兄弟对女儿多上几分心也很正常。 但顾大伯找顾祖父并不是为了侄女的事,而是为了女儿的亲事。 顾家与京里来的钱粮转运使结了亲。 顾大伯与那位转运使一见如故,又觉性情相投,相见恨晚,一起供了两个月的事,事成之后,衙里一众同僚共同吃“功成酒”,酒过三巡,众人正酣之时,两个将要分别的男人一时按纳不住离别情绪,流着泪的交换了信物,要结为儿女亲家。 庚贴都换了。 一同交换的还有顾大伯贴身的腰带,但这个事,就不必让人知晓了。 反正二娘子的亲事有着落了,对方还是三品官家的嫡三子,听说已经考中秀才了。 当然顾大伯看中的不是那个小小的秀才公,而是他那户部钱粮转运史的爹,那可是真正的实缺,还是个肥缺,做的好很容易晋升,再晋升,就要做侍郎了。 做了侍郎,就已经列入了天子近臣行列,对如今的顾府来说,那就是真真切切的高攀。 顾大伯不必说很高兴,大伯母也觉满意,她娘家如今也才是三品在列,低嫁到了顾家很是低了其他姐妹一头,如今女儿又要入三品官家门,似将她之前一腔郁郁之情都扫净了。 然后就忙着整理女儿的嫁妆,顺便等待对方派人来走礼了。冀中离上京并不远,也就几日的路程,转运史回去后,应该会派人过来过礼。因路途太远,邹氏只备了四礼的回礼,最后两礼,准备在婚礼之时一并行了,省的两方来回的奔波。 这本是家里的好事,偏偏遇着不省心的三娘子被四娘子挑唆了几句,就与邹氏闹了一场,气的邹氏心肝疼。 原也是财物惹的祸。 二娘子要高嫁,邹氏为了让二娘子去婆家不被看清,就将嫁妆定了三十二抬,压箱底银子三千两。顾大伯就算会做官,夏秋收粮税时能得火耗收入,但他行事也不敢太过嚣张,得了耗收,上要孝敬,下要分摊,要手的银钱也就很有数了。再加上家里人口多,儿子都要读书,女儿还得娇养,再加四时礼节开支,顾家的财物也就是略为丰厚,远称不上富贵之家。三千两的现银,几乎是邹氏能拿出来的全部存银了。 家里的财物只紧着二娘子一个用,剩下些末枝细节才分给其他小娘子……较受顾大伯宠爱的季姨娘,就是四娘子亲娘,怎么肯接受这样的分配? 她的底气在哪里?在两个儿子身上,邹氏生的两个嫡子不如她生的两个儿子聪慧,且顾大伯已经很慎重的在培养她的大儿了,将来光耀顾家门楣的重任说不准就得落在她儿子身上,这就是她的底气所在。 二娘子高嫁她也高兴,但邹氏要是折全家财物给二娘子做嫁,她是决对不同意的。四娘子眼看着也要说亲了,为了她两个儿子的体面,顾家也不会将四娘子嫁到低门去,至少也得和家里来的那位一般。女儿家能在婆家立住足的依侍是什么?一是家里兄弟出息,二就是女子嫁妆的多寡。如今家里东西全揽了给二娘子,接下来还有个三娘子,那轮到她的四娘子有什么?总不能虚虚的抬个几抬撑门面吧? 季姨娘于是细细的给四娘子讲了这个后果,她不是要搅了二娘子的亲事,只想逼着邹氏订下庶女们将来的嫁妆数额及压箱底银子。 这事季姨娘和四娘子都不好去直接闹,于是将主意打到了心直口快的三娘子身上。 二娘子的亲事一成,邹氏和老太太说给二娘子压箱底三千两银子时,玲珑就觉着要坏事儿,为了不被搅和到这一家子的疙瘩事里面,她干脆每日就窝在老太太这里,给徽南的家人缝秋衣。 果然,没几日,就听三娘子去跟邹氏闹,说邹氏只偏心二娘子一个人,什么好的都留给二娘子,自己只配得二娘子用剩的,都是一家子姐妹,为什么非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大娘子二娘子都是上等人,别的姐妹都是下等样人…… 邹氏气的呀! 难道她愿意分么?一个娘胎出来的三姐妹,大娘子二娘子都很知礼,偏她怎么说都不受教,心思又浅,别人一唆她就上当,使起性子来也是不管不顾的,只管自己痛快,压根儿想不到痛快之后的结果……嫡嫡亲的姐姐的好事,你不上心就罢了,偏听了隔肠子爬出来的姐妹的排唆几句就来闹腾…… 去找四娘子过来对质,四娘子麻溜的来了,人家特别坦然的说:“我只与三姐姐说了二姐姐的嫁妆真是丰厚,父母厚爱,举家之资都拿来给二姐姐作嫁,二姐姐真有福气。” 二娘子面色微冷的说:“四妹妹也会有福气,四妹妹的福气就在后头呢。父母慈爱,并非只爱重我一人,一家子兄弟姐妹,父母都是一般的爱重,四妹妹何必说出这般伤情份的话?” 四娘子立时就哭了,边哭边说:“我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二姐姐何必不依不饶的?难不成举家之财作嫁不是真的么?日后纵我和三姐姐加起来,也未必有二姐姐的多,我心里难过母亲的偏心,不过与三姐姐闲话了几句,这也不成的么?三姐姐要闹,又关我什么事,难道是我故意要教唆三姐姐闹的么?我几岁?她几岁?难道我只随便说两句她就会听的么?母亲对我与三姐姐一般慈爱,我怎么会故意调唆三姐姐来伤母亲的心?那我成什么人了?” 邹氏听她如此哭诉,心里咯应的利害,却不得不安抚四娘子一顿,好言将她劝走。再回头看硬扭着脖子不肯和软的三女儿,不由得一阵气恼。 真真是个不省心的孽障。 回头去和老太太抱怨三娘子的直莽和四娘子的心机,却听老太太说:“玲珑娘早在前几年就和家里商议了家中孩儿嫁娶的成例,嫡子五百两聘礼,庶子三百两娉礼;嫡女五百两嫁妆,庶女三百两嫁妆,有了规矩,也定了成例,一家子心里稳了,兄弟和睦,姊妹相亲,从没因为不公允之事争吵过。你和大儿回去也定个成例,给家里安个心,人心就稳了。” 邹氏不知道这么做能稳人心么?她知道,但不肯这么做,因为出了阁的大娘子的嫁妆也只有十八抬,压箱银子才一千两。日后三娘子的嫁妆大抵也是这么个数额,必然不能与二娘子齐平的。她要是定了例,要么给大娘子补上嫁妆,要么减了二娘子的嫁妆,这两者都不可做。二娘子原就高嫁,嫁妆多些也是应该的。 看样子是不打算定例了。 好女难嫁 第14节 老太太见她不搭话头就心知,邹氏不愿定例,她只会凭着嫁娶的家世来决定聘礼或嫁妆的多寡。 邹氏当家,老太太也不便多说,只是更可怜几个孙子孙女。 晚上又跟老太爷说,老太爷抚着胡须半晌不说话,睡时含糊的说了几个字—— “乱家之源” 不患寡而患不均,国事如此,家事也如此。 9. 医书 一罐秋梨膏惹出的事 二娘子的嫁妆事件,被三娘子闹了一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邹氏仍然没有定下嫁娶成例,季氏的谋算落空。 不止落了空,听说邹氏特意将庶子们叫齐,通通训了一顿,过后,季氏跑去上房伏低做小,伺候了好几天邹氏,回来后就闭门不出。 季氏的儿子是她的底气,同时,也是她的软肋,只要邹氏有心捏一把,季氏就得乖乖低头俯首,再不敢造次。 妻妾的这次较量,顾大伯完全不掺和,回家来要么去中院跟老爷子老太太说话,要么去前院歇息,就算回了上院,也当没看见季氏欲语还休的眼神,照例和邹氏一起歇下。 这一次也让邹氏下狠心要教导一番三娘子,每天逼着三娘子抄佛经,抄不满两个时辰,不准出门。 抄佛经和捡豆子还不一样,只要错了一个字,就算前功尽弃,必须再从头抄起。三娘子可没那个耐心,开始两天,没少糟蹋纸,心又不净,字写的也不好,抄出来的东西根本没法见人。到第三天,终于到达了三娘子忍耐度的临界点,她做了同玲珑六岁时做的类似的事——打翻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将佛经撕成了破纸片儿。 邹氏不得已,用竹尺抽了她十尺。初秋衣裳薄,竹尺又宽又厚,邹氏抽的也狠,一尺子抽在三娘子身上,三娘子立刻哭的撕心裂肺,十尺子一完事,三娘子就哭着跑去了中院。一进院,就大哭起来,唬的老太太一针戳到肉里,也顾不得疼,急急从屋里出来问:“出什么事了?” 玲珑也紧跟着出去。 三娘子也没进屋,直接捋起裙子给老太太看,老太太一看,“哎哟”了一声,腿肚子肿了老高,一条一条的,血丝都沁出来了。” 三娘子不说话,只管哭,只管喊疼,哭的老太太心疼不已,不由怒道:“可是你母亲动的手?” 三娘子哭着点头。 老太太顿时生气,孩子幼时不上心,如今性子都定了却想着掰了?教导就教导,怎么能动手打孩子呢?这么大的姑娘被打的又哭又嚎的,难道是值得称道的事? 玲珑见老太太面有怒色,忙拉了三娘子回屋,这一路嚎着过来,家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定一会儿就都跟着来中院,这么不管不顾的站在院里嚎算是怎么回事? 三娘子见了玲珑,迟钝的羞耻之情终于涌了上来,又觉得委屈,又觉得难为情,撞开玲珑,自己捂脸跑进了屋。 玲珑给她撞的一个踉跄,不由暗想:这性子,邹氏看到肯定得气死,说不准还会补个几尺子。 老太太仍然生气邹氏动手打孩子,但对三娘子这种性子更是头疼,又念着她此时正委屈,也就不必计较了。 可惜中院这里没有药膏,老太太也没办法止住三娘子的疼痛,只能听她继续抽抽噎噎。 没一会儿,二娘子先来了,三娘子见了二娘子,扭头就哼了一声,二娘子无奈的苦笑了一声,再不敢说教,只得温声说:“腿可疼的利害?给我看看。” 说完就撩了三娘子的裙角,卷起里裤想看伤的利不利害。 三娘子偏不领情,一把扯过裙角,咚了两下脚,将里裤咚下去,不高兴的说:“惯你会做好人,都这会子了,难道你能替我疼不成?快罢了吧,做这副模样给谁看呢。你是女儿家典范,我是那不受教的,若伤了你的脸面,母亲又要教训我……何苦过来看我的笑话。” 二娘子气苦。 老太太这时开口:“三娘子,不可与姐姐这般说话,伤了情份。” 三娘子更觉气恼,一转身趴到炕上又哭起来:“你们都偏着她……” 这下子,老太太也不好说话了,二娘子更是眼眶子都红了。 玲珑让黄绢打一盆温水来,待三娘子哭声停了,自己亲手拧了帕子给三娘子擦脸,捋了乱糟糟的头发,重新给梳起来。 果然刚梳好头发,四娘子五娘子带着妹妹们就来了,一众妹妹也没笑话她,只问她缘何哭泣,问的三娘子脸都红了,只能含糊说没事,就是抄经抄的手疼,心里烦闷。 四娘子说:“若是手疼的利害,每日睡前用热热的帕子敷一敷,三哥哥先前手疼的时候,父亲就是这么交待的。你或可与母亲商议,每日抄经分成两次,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这么抄,手就疼的不利害了。” 二娘子说:“四妹别理她,母亲让她抄经是为了磨她的性子,如今不过抄了两天就不耐烦了,以后可怎么办。一家子的姐妹,才会因为你手疼关心你,别人可会关心你半分?若是想通了,便回去接着抄吧。红绫,将我屋里的那卷经书送到三妹妹书房。” 三娘子又想反驳,看二娘子脸色实在严肃,心里有些发怵,便低下头不说话了。 二娘子又对一众妹妹们说:“眼看着你们一日大似一日了,母亲事务繁忙,顾不得一心教养你们,你们自己心里也该有个盘算,或是静心念书,或是学着做一做针线,总归不能再成日里嘻嘻闹闹着只顾玩耍,好歹学几分道理才是。我近来无事,若有想识字的,可跟我学,若是想学针线,就去向你们二姐姐请教……二妹妹,你说这样可好?” 玲珑:“……啊?哦,我平时多半在祖母这里做针线,如果姐妹们有兴趣,自然可以过来。” 利害还是二娘子利害,借着这一场闹剧,把姐妹们的教养任务拉到了自己手里,还光明正大的将玲珑用起来了。 老太太自然不会拆二娘子的台,不仅如此,她还得给二娘子搭台子,因为二娘子做的事是正经事,有二娘子教,这些小娘子们以后就有了着落,再不会像现在这般散养着。 确是好事。 于是老太太笑呵呵说:“你们以后多听听你们二姐姐的话,她的心是为你们好的,认了字知了礼,闲时做做针线,这才是女孩儿家该有的德行,别人看来,也是咱们家的规矩。” 别管愿意不愿意,既然老太太都开了口,便只能遵从。 晚间,邹氏往各屋送了些布匹针线,那意思,便是让女孩子们学着做针线活儿了。 自此,几个小娘子早上给各院问过安后,上午就跟着二娘子认字,下午去中院跟着玲珑学针线,晚间才聚在一起耍闹,不过早上要早起,晚上耍的不敢太晚,申末就睡了。 二娘子给妹妹们教认字,就是单纯的认字,虽然用的是前院送来的《幼学》范本,但她只管教认字,绝不会解释注义,且一天只认五个字,多一个都不肯。 后来二娘子的嫡二兄维梓又给了两本《佶摩诗选》,说女孩子们读读诗佛的诗也无妨,不怕会坏了性情。 老太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不说诗书移了女子性情之类的话了。 玲珑趁机试着问:“既是佶摩先生的诗能读,那少陵先生的也能读吧?抑或是太白先生的?总之不读义山诗温家词,都移不了性子吧?” 好女难嫁 第15节 老太爷睕了一眼玲珑:“却是别想,原我也不许你们读诗的,是你大伯说读上一点也无妨……男儿沉溺于诗词歌赋,于仕途经济无益,女儿沉溺于诗词歌赋,则与女德无益,终日思情悠悠,如何静下心来操持家事?只这一集,看过就罢。” 大白话就是:少想点儿风花雪月不切实际的东西。 唉,心知会是这样的结果,读不读诗对玲珑来说,完全不重要,上辈子该背的都肯过,虽然忘了不少,但看过一遍,该记的又记起来了。问题是,那些背过的诗词,她用不上啊。 她要是敢把诗词绣在帕子上,顾祖母最先就饶不了她,帕子烧了不说,说不准也得被罚抄经。把诗词绣在帕子上,不叫风雅,而是招摇,招摇对一个女孩子来讲,就叫——不安于室。 真是好神奇的逻辑,完全的没有道理可讲。 得,还是先认字吧,繁体字,认着不难写着难,一天五个字,得用手指虚写百八十遍,才能完全学会这些字。 下午做针线活儿,玲珑扔给她们一块布,先练平针,什么时候针脚走均匀针迹走直溜了,再教下一项。她自己却用手指量好布,咔嚓咔嚓一阵子,剪出许多片布,别住一头,接着从另一头开始飞针走线。 这就很奇怪了,六娘子捏着自己缝的歪歪扭扭的针迹,好奇的问:“二姐姐,你是做什么?” 玲珑回答:“给我大兄缝秋衣。” 四娘子更怀疑:“你都没给大兄量着裁衣,这衣服可能合身?” 玲珑觉得此时应该给她一个高光时刻,可惜没有,她只能浅笑着回答:“家里父母兄长们衣服的尺寸,我们姐妹都在心里记着,平日里都思量着做了,料想着兄长们长了个头,便会将衣裳放宽放长两寸,这件衣裳,也是放长了两寸的。” “这式样也怪的很,与我们平日穿的不大一样?” 玲珑点头:“嗯,这是双层夹衣,所以做起来略费事了些,缝的时候要留下暗口,备着天冷往里添拼好的夹层。多数人家的秋衣都是这么做的,冬天也不用换,只需往里添些保暖的披头就好。” “披头却是什么?” “是絮了棉絮的半片夹,先缝成垫子样的片夹,再裁剪成夹层同等大小,顺着留出来的暗口添进就成。” “何不干脆裁剪成棉衣?” “徽南的冬天比冀中暖和些,但偏湿冷,若下了雨,淋湿了衣裳便不容易干,得用火烤很长时间才行。外衣里添了半片夹,衣裳湿了以后,拆出半片甲再晾起来,干的就快些。我家的半片夹惯用灰兔皮,添衣裳里,即防淋湿,又比棉衣暖和,待天气转暖,取出半片夹,便又能当春裳穿了。” “原来如此。” 说着话,玲珑已经缝好了半副夹衣,但几个小娘子连一块布片都没串起来,老太太看着那几行长长短短的针痕,干脆转开眼。 就,怪让人着急的。 四娘子是个伶俐性子,和三娘子有时候不对付,但她又觉得下面的妹妹们没意思,尽管和三娘子时有争吵,多数时候,她还是愿意和三娘子在一起的。 这两人爱较劲儿,认字时较劲儿,做针线活儿也较劲儿,一个缝了两片布,另一个就得缝三片,一个戳了朵花,另一个就得多两片叶子,要是压不倒对方,熬灯夜战都得做完。 这可苦了五娘子,她就是两人认定的裁判,但凡说了一个不成,必要受那一个的一天白眼,两个若都说好,却是同时受两人的白眼,还要被呸一声,再骂一句“马屁精”。 这不是专欺负老实人么? 五娘子实受不得两个姐姐的作弄,索性在认字时,一直跟在二娘子身边,做针线时,又躲在老太太身后,低头不语,认真的和手里的小布片较劲儿。 一整个秋季就这么过去了,等玲珑将衣服都寄出去,几个小娘子的针线活也有了长劲,能凑合着绣出小花枝了。 晚秋,中院的梨树上结出的梨,纷纷落了地,这是本地土梨,味道尚可,口感不好,咬一口又柴又硬,皮也厚,家里不喜欢吃,只有鸟雀喜欢啄着吃。今年中院人多热闹,鸟雀不敢来,梨子就一直挂到落了地。 玲珑不由感慨,顾家的两个院里的果树,海棠酸涩梨子柴,没有一株是可心的。 梨子不能晾成片,吃又不好吃,玲珑觉得扔了太浪费,就打算用土梨熬一锅秋梨膏。年代太久远,真正的配方她已记不得了,只记得要放胖大海、罗汉果、陈皮、炙乌梅、炙甘草,好像还放冰糖枸杞子什么的,配比也不记得了……但做法依稀记得,那时视频中的美食主播大多都是熬过秋梨膏的……不能再想了,再想的话,又没办法好好生活了。 上面那些东西,除了胖大海,其他的药店都有卖,玲珑托了维检堂兄,各自买了二两,然后就开始了准备工作……梨子是不能削皮的,连同梨皮一同切碎加了冰糖熬,熬出梨汁后,再加罗汉果陈皮乌梅炙甘草继续熬,两刻钟后,熄火,滤出梨汁,扔掉梨渣,继续熬煮,直到煮到浓稠…… 秋梨膏熬出来了,玲珑也被顾祖父逮住审问:这方子是从哪里来的? 玲珑一句都答不出来。 顾祖父说:“此乃成方,家中无医书食谱,你是从何处得了此等方子?又是如何知晓陈皮甘草的功效之用的?” 玲珑吭嗤了半晌,压下了“神奇老爷爷”的念头,不发一言,扑通一声跪下。 这事就没法解释,她没偷没抢,偏还不能说,只能跪下了事。 整整跪了一下午,跪的膝盖都青紫了。 顾祖父这才说:“除非不得己,否则不许随意使用成方制药,不可卖弄,亦不可私用药方谋利,若有人问起,你只说从书中学得便是。” 玲珑点头,瘸着腿,一拐一拐的回去,黄绢红着眼端来热水给她敷腿。 大约四日后,玲珑的腿还是紫青一片,中院那里却送来了几册书卷。 玲珑犹疑不定的打开一看,却是一套前朝的医书。 10. 三娘子的亲事 头痛万分的顾大伯 医书? 这老爷子是转性了?正经书都不让她看,还能让她看医书? 玲珑心下疑惑,随手翻了翻,然后迅速合上,就,完全看不懂。所以,送来这玩意儿是干嘛的?她像是能刻苦钻研这种高深学问的人吗? 过去问老太爷,老太爷只说一句:“看看吧,正经的医经药方都是如何辨证而来,我给你书的目的,不是让你习医,而是让你知晓,医之一道,何其博大精深,药草之奇,多一两少一两,便可杀人救人。” 大白话是:别拿你那二两手段瞎搞事情,多学学吧。 和老爷子说话,若是理解力不足,绝对听不出他话中之意。 一个秀才公,怎么就这么不接地气呢? 好女难嫁 第16节 不过老爷子这种良苦用心用在她身上可算是多余了,她可不会随便折腾,早几年前她就歇了搞事的心思了。怎么搞?生在顾家这种封建家庭,上面压了好几层的制约者,根本就搞不动。 看医书? 看不懂,但可以死记硬背,管它懂不懂呢,反正背下来不是坏事,好歹这也是老爷子特准她看的唯一的杂书,她得惜福,要是不珍惜,估计连这个让人头疼的待遇也没了。 给了玲珑优待,老爷子就正大光明的向她索取报酬了—— “这几日口中没甚滋味,尤记去岁,你们姐妹三个蒸了一笼菊花富贵圆子……来冀中后,尤为想念家里的蒸碧玉卷,一笼碧晶脍,一盅酿豆腐,三春之鲜不及其中味……” 真会给人出难题,这时节了,去哪弄这些食材去?冀中又不像徽南,这里一上冻,地面上能见的绿色蔬菜野菜都给冻死了,想吃绿色蔬菜,比在徽南时更难。比绿色蔬菜更难得的是河鲜,没有虾仁蟹黄,也做不出酿豆腐来。这些菜品,食材来之不易,有的春季才能吃到,有的要秋季才能吃到,这个时节,只适合想一想。 去小厨房看看吧,看有什么。 玲珑根本不报希望,这年头,可选择的食物太少了,冀中既不临海,山里时鲜也有限,烹饪手法更简单,调料中,只有盐和豆子酿成的酱及以味道略显古怪的醋,顾大伯家还好些,调料匣里有干姜块,花椒,桂皮,陈皮,杜仲……进来奇怪的东西了,杜仲是味中药,不知怎么也当调料用了。 米面的种类倒全,顾家二老不想顿顿吃面食,顾大伯让人购了许多种米送进中院的小厨房,倒是能用一用。晾干的干菜也多,不过都取不到那个鲜字,便都不用。坛子里有腌菜和腌肉,也用不到。 一时半会儿是弄不出令老爷子满意的菜了。 玲珑对满心期待的祖父说:“略等几天,等我备些东西再做。我去找堂兄帮我买些配料来。” 老爷子抽出一张幼童练字用的毛边素纸说:“需要何物,记在纸上,我使你堂兄买去。” 哎哟这急不可耐偏又一本正经的端着的模样…… 既然如此,玲珑就不客气了,反正这些天,她也馋的够呛了。 “豚排十斤,豚肘两个,蹄膀两只,豚肚两只,生鸡两只,牛舌一个,冰糖三斤,黄酒两坛,茴香、豆蔻、草果,八角,桂皮、党参、黄芪、香叶……各一两,银芽菜两斤,鲜韭菜两斤,芡实粉五斤,干笋一斤,花菇一斤,干虾仁五两,干贝三两,瑶柱三两,花胶四只……” 老爷子一看,不由的揪断了几根胡须,面色也有几分发沉,玲珑见此,放下笔就溜了。 三日后,维检堂兄只让人送了两只蹄膀丶一坛黄酒过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就没办法了,只能凑合着弄一个菜了。 红烧蹄膀。 再蒸一锅粳米饭。 蹄膀软烂甜糯,一只被老爷子老太太两人分着吃了,一只送给几个孙女分着吃了,玲珑忙了一场,只尝了两口就没了,连汤汁都被人分食干净了。 没吃尽性,玲珑故意去老爷子跟前感叹:“我原是想煮一坛“福寿全”的,试想,如此多的食物酿为一坛,文火慢炖,料想坛起时香浓飘四邻,佛闻此味应跳墙。便是不做这一坛,也能烩一盘水晶蹄膀,与银芽菜,鲜韭,芡实粉制成的条粉一起,用粳米粉皮卷来,淋上糖醋料汁,一口下去,糯甜脆爽筋道合为一体,个中滋味,啧啧……” 老爷子喉头哽了哽,不由分说一戒尺向玲珑抽过去,玲珑急忙跳开,老太太坐在炕上笑的直摇晃,老爷子脸面挂不住,冷着一张脸出门,径直往书房去了。 天渐渐冷了,玲珑住的那个屋冷的很,只在晚间才给烧个木炭盆,那温度暖的也有限。中院烧了炕,木炭供应的也足,玲珑又和姐妹们一起整日躲在中院老太太的炕上,闹的老爷子一整天都要待在学院书房。所幸书房那里木炭的供应也足,再加上还有几个火力正旺的男孩子,老爷子也没受冷。 其实两个老人都觉的冀中的冬天比徽南好过,屋里烧了火盆,全屋都温腾腾的,坐着的时候腿上不用盖毯子也不凉,手也没冻肿,身上也不再湿腻腻的冰冷。不过外面却是冻的很,北风刚烈,寒气凛然,多待一会儿都觉得手麻脚麻,耳朵也疼。 屋里好,能哄着孙女们做针线教规矩。 三娘子近来可长进不少,抄经书还是有些用的,平日她可坐不住,如今也是一坐就是一下午,手上的活计也像模像样了。 冬日外事多,许多人家都习惯在冬天宴客,还有红白喜事丧事,顾大伯和邹氏不停的出去走礼付宴。 眼看着三娘子也该到说亲的年龄了,邹氏便有心带三娘子出去,可一家人姐妹,总不能只带一个去,若只带三娘子去,别人就都知道她是特意带女儿给人相看的,这么着,名头上不好听。 索性将玲珑和四娘子一同带上,顺便也让玲珑出门见见人,让人知道顾家还有一个小娘子,日后的亲事也会落在自家手上。 这么着,邹氏就准备带了家里三个小娘子出去作客,主家也是五品,同知,姓崔,据说是前朝清河崔氏后支,还与现在的崔氏连了支,说出来都算是有名望的人家。 这是玲珑第一次去别人家做客,心下难免激动,前一晚,邹氏就看过她们三人的穿戴,去了三娘子头上多的两支花簪,只留左右两支带四寸米珠流苏的芍药花钗,衣裳穿新的就行;又嫌四娘子打扮的过于清丽不合时俗,硬是多插了两朵粉红色玫瑰花钗,衣服不变;玲珑这里,邹氏也给插了两枚珠花,衣服上配了一件米珠吊银如意的璎珞,将碧水蓝的小袄换成樱草色半膝长袄,裙角也留长一分,正如挡着只能看到尖尖的玉青色小鞋头。 玲珑问二娘子做客好不好玩儿,二娘子说:“大人们都在一起吃茶说话,小娘子们在暖阁里面玩儿,吃了饭也就各自散了,无所谓好不好玩儿,你只搁平时一样就行。” “不转园子吗?” 二娘子笑:“冬日的园子有什么可看的?素净净一片的。有的人家倒是会请戏班子,可惜迎头风打脸冷的利害,也没人愿意去看,受了寒也不是闹着玩儿的。只可怜台上那些唱戏的人,这么冷的天,穿的单单薄薄,不管有没有人看,开了戏,就得一口气唱下去,我前年见一个小伶官儿,下了台,脸皮都冻青紫了,身上还不停的打摆子。嗨,说这些做什么,总之你紧跟三姐姐四姐姐就好。” 去了崔家,果然邹氏和一众妇人说话去了,只向众人介绍了玲珑三个:“这两个大些的是我女儿,这一个是我侄女。” 妇人们拉了姐妹三个看了一小会儿,夸几句“好孩子”,便打发她们去隔屋,跟着长辈们来的小娘子都去了那屋。 玲珑像只傻狍子似的亦步亦趋的跟着三娘子四娘子,刚进屋,就见三娘子四娘子被人拉走了,她正想跟过去,半道儿不知从哪儿伸出的一双手,把她握住。 转头一看,是个穿着杏红绫袄的小娘子,面容白白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娇憨气,小娘子可不见外,拉了玲珑走两步坐炕沿上,也不放开手,语气和缓的问:“你是谁家的?” 玲珑也扬起同款娇憨笑颜,细声细气的回答:“我是顾家的,今儿和伯父伯母姐姐们来的。你是谁家的?多大了?” 小娘子说:“我便是崔家四娘子,今年十岁了。你多大了?” 玲珑:“我十一了。” 崔四娘子:“如此便称顾家姐姐了,姐姐可有小字?” 玲珑:“祖父为我取小字玲珑,盼我日后行事周全。妹妹可有小字?” 崔四娘子露齿一笑:“却是巧了,我家中祖母为我取了小字,琳琅。玲珑琳琅,听起来像只玉铃铛在响儿。我听姐姐口音轻越,是在哪里长大?” 玲珑:“自幼时便在徽南长大,学了那边的官话,口音儿是与这里不同些。” 崔四娘子:“姐姐平日在家都做什么?可有读书识字?” 玲珑撑着笑颜:“平日在家多是做做针线,间或和姐妹们玩耍一阵子。没读过书,只识得几个字。” 崔四娘子:“只识字可不成,不读书如何知理呢,我家里请了先生教我们姐妹读书,不论诗史,只教我们书里的道理。我看你极投缘,不想你误了,我家祖母说,女孩儿家,做针线活儿是正经事,读书懂礼守礼也是正经事。你回去后可以读一读书的。” 玲珑:“……多谢妹妹关心我,我回去会好好思量的。咦?我三姐姐在那里,你先坐着和别人说一会儿话,我去找我家姐姐了。” 好女难嫁 第17节 崔四娘子好不惋惜,她是主人家,应该照顾好家里来的客人们,不能只和玲珑一个人说话,想到此处,便不舍的放开玲珑。 “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再找你说话。” 玲珑笑着应声,一转身就溜进了人群中,都是差不多大小的小娘子,衣裳款式颜色都大同小异,她不信躲在人群里,崔四娘子还能一眼就把她揪出来。 沿途又听见屋里许多人问:“你是谁家的?多大了?平日里在家做些什么?” 玲珑抹了把莫须有的冷汗,仿佛再度置身于大型相亲现场,不由的微垂了三分头,悄不声儿的躲在三娘子身后,低头装腼腆。 听着三娘子和一个穿茜红靠身小袄的小娘子说:“……竟是比买来的还精巧些,花枝上有节子,花瓣里有蕊珠,颜色拼的也雅致,你看我头上这两支,芍药花做的可是泛着些灵性儿?原是我家二妹妹,就是我叔父家的堂妹,从徽南带来的礼物,我们家姐妹们都有。这阵子,我们也都学了这种掐花的技法,喜欢什么了,自己就掐出来了,也是不难的。你喜欢什么花样?我回头做了,下次见面时给你带来。” 却听茜红袄的小娘子问:“你家二妹妹多大了?可是好相处?平时最喜欢做什么?” 玲珑:……真是走到哪都躲不开这些话啊? 不由得又将头低下三分。 一直挨到宴罢,吃了一顿非常不错的宴席,终于散场时,玲珑轻轻呼了口气,可算要回家了,下次她一定要将这种机会让给五娘子。 坐车子上,却见四娘子头上的花簪没了踪影。 四娘子无奈:“遇着颜家那个了,她非抓着我耍骨纽纽,我又耍不过她,花簪就给她抽走了。” 三娘子冷嗤:“一家子的破落货色土匪行径。” 但没法子,谁让大娘子偏就嫁给颜老太太的孙子了呢,颜太太又压制不住自家婆婆,只能由着自家女儿被养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模样。为了大娘子不受折腾,四娘子只能由着颜家小娘子把花簪抽走,索性也不值什么,抽走就抽走吧。 三娘子又问邹氏:“母亲,大姐姐什么时候能回家来一趟?” 邹氏不甚高兴的说:“颜家老太太病了,你大姐要去伺疾,估摸着过了年才能回来。”当初只看中了女婿的能力,却少考虑颜家一家了,如今颜家扯着大娘子,偏不许她回娘家来,徒乎耐何? 几个人做了客回家后,兴致都不高,去中院问了安就各自回了屋。 三娘子和四娘子去了二娘子那里说话去了,玲珑不想去,就一个人在屋里披着毯子看医书消磨时间,黄绢拿了日常衣裳给她换上,又将新衣服重新叠回箱子里,取了珠花璎珞各自放好,又出去取洗脚的热水了。 烫过脚,玲珑取了一双厚棉袜穿上,脱了外衣,钻进被窝,却被凉的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好半晌才暖和过来。过一会儿,黄绢掩好门帘,放好木炭,也脱了衣服上了床外沿处,扯过自己的被子和玲珑并排睡起。 上院里,顾大伯夫妻俩还没歇下,邹氏心情不愉,也是因为大女儿家的遭心事,今天见了亲家颜太太,两人说了些关于大女儿小夫妻的话,颜太太竟然让女婿再迟一届会试,这么蹉跎下来,女儿以后还得受颜老太太多少搓磨? 想到此处,不由对丈夫多了几分怨言,男人总是不理会后宅事务的,他只看重女婿的前程,却不管女儿在后宅过的有多艰难。 顾大伯倒是觉得,女婿延迟一届会试更把稳,再者,颜老太太病了,若是缓不过来,颜家四郎必是要守孝的,他如今的火候尚且不够,在孝期再苦心研读两年,上榜的把稳会更大些。 至于女儿过的艰不艰难,再难还能比他们在官场沉浮的运筹帷幄之际更难?谁在外面不是殚精竭虑战战兢兢的尽力向上爬,为的就是能护住后宅女眷们的和安太平。哪年不死几个重官呢?那些重官的女眷或因没了庇护或因受了牵过,没过多久就会沦为尘土。年少时熬几年算什么?熬出来了以后,才能说享不享福的事。谁不是这么熬出来的?熬吧,熬出来就好了。 顾大伯今日过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今日陈府找我说话,陪同的还有陈家另一个孩子,是府尊的族侄,父亲亡故,因读书天资出众,被陈府收养来。陈家本家不是大族,但家境殷实,陈府升任府尊后,给族里置办了祭田祠堂,供养有天资勤奋的子侄后辈们入学,如此,陈家族里制学氛围浓厚,名声也较清正端凝。陈府意下,想给那孩子聘咱家三娘子为妻……” 邹氏猛的看向丈夫:“你私自订下了么?” 顾大伯弱弱点头:“府尊亲自开口,又将那孩子带来给我看,容得我不应么?” 邹氏咬牙:“顾伯达啊顾伯达,你是晕了头吧?一母同胞的姐妹,姐姐订给高官之子,妹妹却订了一个失怙之子,若他是府尊亲侄子也就罢了,可他一个族侄,何德何能与顾家攀亲?纵是府尊做媒又如何,你平日惯会八面玲珑,怎么推托一两句都不会?必是你原就没想推托。陈府纵是位尊权高,万没有逼着人家嫁女的道理,他许是这么一试,你就忙不迭的应了……我看你如何向父亲交待,又如何同女儿交待。” 顾大伯无奈:“你既知我无利不起早,便知我也不会无的放矢,那孩子确有天赋,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或是能拜朝入相也未可知。府尊何许人,他能舍了亲侄,成全族侄,便是思量他年少有为,前程可堪。” 邹氏仍不乐意:“你别说前程如何,如今一个小小子,能看出什么来?我只瞧着,他家里困顿,有一个寡母。我家自幼便教导,勿使女儿嫁予寡母孤儿家,寡母做了婆婆,儿媳妇的苦水咽都咽不完……你便再为着前程,也不能将女儿许给寡母孤儿人家。三娘子嫁的这样,以后她妹妹们的亲事如何说?” 顾大伯无言以对。 邹氏仍是难过,不由说道:“家里还有个侄女,陈府尊的族侄,与你侄女不是正好相配?之前的平家子不也是失怙之人?” 顾大伯顿时喝住邹氏的胡说八道:“乱说什么?这些话也是你一个做伯母的能说出口的?” 11. 大娘子 颜家乱像 三娘子订亲的消息传来时,顾家上下都很意外,二娘子初秋才订了亲,冬上就给三娘子订了亲,且对方的门第那么复杂。论家族,陈家算是大族,族中有出息的人也很有几个,但单只算三娘子的未婚夫,那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天下会读书的人多了,陈家小郎委实没有优秀到让一个五品官家嫡女下嫁的程度。 论家世及会读书,陈家小郎尚不如平二郎,起码平家是真正的诗书世家,即便是这样,当初顾家对平二郎的选择,依旧算是嫡女下嫁。所以,顾大伯为什么舍了冀中上下同僚家中嫡子,而执意选择陈家小郎呢? 顾大伯那番陈家小郎学识不错的理由可说服不了家里上上下下,尤其说服不了老爷子和邹氏两个,那小郎如今只是考中了秀才而已,何以看出他有入朝为相的可能?所以,这不过是没依据的推托话而已,压根儿不能成为正式理由。如此荒唐理由一出,老爷子终于忍不住在多年后又对大儿狠狠训斥一通;邹氏在老太太面前,话里话外都是顾大伯做事混帐,只差说丈夫是卖女求荣了。 老太太:…… 能说什么,邹氏是贵女下嫁,老太太从来就没在大儿媳面前挺直过腰杆,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向来是邹氏说什么就是什么。邹氏年少时,气度骄华,胸襟涵养可不如现在,做事麻利,口舌上不饶人,没少借着娘家势对顾家人颐指气使。那时候,老太太就忍了过来,现在,对于大儿媳对大儿的指责,她依旧忍着不呛声,还得跟着大儿媳一起骂大儿处事糊涂混账,以消大儿媳的怨气。 这事小辈们不好掺和进去,所以每当邹氏来中院,顾家一众在老太太这里蹭暖做针线的小娘子们就不得不离开暖乎乎的中院,回到凉嗖嗖的次院,裹着褥子说话,顺便安慰三娘子。 听闻自己被订出去的三娘子,和当初的玲珑一样,整个人都是懵的。当然两人懵的角度不一样,玲珑是不敢相信父亲在她年龄如此幼小时就给她订了一门亲;三娘子不敢相信的是,父亲给二娘子订了一门高亲,轮到她这里,竟是这样一门低亲。 这差距有些大呀! 就算顾家将一位庶女许给陈家小郎做亲,也依然是低嫁,何况是许了一位嫡女? 三娘子始终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之后就想去跟父亲闹,却被二娘子四娘子两人死死劝住。事已成定局,闹能改变什么?凭白伤了父母情份,倒不如安份些,看长辈们如何处置。再不济,家里看在陈家小郎家境不甚殷实的境况下,必然对三娘子多有补贴,况且,三娘子如今年岁尚小,离成亲还有几年,几年后,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光景。 唯一欣慰的是,陈府尊是真的关心这个侄子,要不然也不会舍了亲子让侄子与顾家结亲,毕竟,顾家攀上了另一门高亲,日后,这也是陈小郎的人脉,有了这些人脉,陈小郎只要学识扎实,为人聪慧些,前程未必不如别人。 三娘子说:“若他没有那份聪慧之心呢?” 二娘子劝道:“他必是有的,若他没有,如何能从一个失父之子走到府尊面前挤下陈家一众郎君让府尊另眼相看且为他费心畴谋呢?他必是极伶俐妥贴一个人,如此,府尊才肯将他带到父亲面前,父亲必也是看出了这些,才宁肯被家里误会也要将他订下来。” 是这样的吗? 好女难嫁 第18节 三娘子不由茫然。 玲珑和四娘子一同点头,顾大伯功利心虽强,却不是真的肯卖女求荣之人,如此也就没了谗上一说,凭他这些年在官场打滚磨历出来的眼力,陈家小郎身上必有他看中的东西。或是学识,或是品行,或是二者皆有。 又或是……心机。 有些人的聪慧,有时表现在单纯的聪慧上,有时则表现在深沉的心思上。 只不知陈家小郎是哪一种。 …… 三娘子的事未明了,顾家又接到了大娘子的报信:颜家老太太的病托了一阵子,终是没熬过严冬,殁了。 明知这是丧事,邹氏接到颜家送来的报丧信息后,还是笑了。 那难缠的老虔婆终于死了,以后大女儿再不必受那老虔婆的搓磨了。 也没心思计较三娘子的事了,得收拾祭品去颜家祭拜,顾颜两家是嫡亲的亲家,顾家得派人去帮着颜家治丧,祭礼也要比旁人家厚重几分。 邹氏不心疼祭礼,她是心疼自家女儿,丧事最是磨人,尤其现在是寒冬,灵堂必是搭在外面的,也不好多置火盆,大娘子这些孙媳妇,可是哭灵的主要人手,一天十来趟灵哭下来,纵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老太太也心疼,丧事从古就是重礼之事,礼节重到近乎严苛,寻常人家不知礼数则罢,为官之家若是不遵循礼数却是万万不能的,因此,许多人家的妇人身子骨弱些,许是一场丧事下来,人也就一并熬没了。老太太不担心大孙女熬不住,她担心的是,小夫妻成婚没多久,一直也没传出喜讯,颜老太太这一殁,两人守孝,又要耽搁了。 还担心大孙女跪灵时受寒,日后不易坐胎。 这话她不好跟未通人事的孙女们说,只能叮嘱邹氏,让家里几个男孩子过去帮忙时,多看照几分她们的大姐姐,万不可使她在凉地上长跪,宁愿在丧仪往来之事上多忙些,也不能一味老实的只管跪灵,伤了身体。 又跟玲珑说:“我是许久没见过你大姐姐的了,幼时她也多和我同睡一处,最是乖巧的一个小娘子,小小年纪就已体谅你伯母教养儿女不易,从不闹你伯母,后来你大兄出生,她又帮着你伯母照顾你大兄……她是咱家第一个孩子,幼时极可爱伶俐,于是我们大家给她取了个小名儿叫珍珠儿……家里只你姐妹两个自小就取了小名儿,你的其他姐妹都是长到八岁才取了名儿的。 原我想着,珍珠儿这般好性子,也知书达礼,你大伯定是将她嫁入一门极好的人家,长辈慈和,夫妇和顺,妯娌们友善,便是略有不足,也该是平顺安和的……颜家,那却是不成体统的人家,只听你大伯母说你大姐姐如今过的如何如何,我便不由替她难过。 本是家里极珍视爱重的娇娇儿,嫁去别家,谁又会将极她珍重爱重呢?怕是亲夫婿都不会如此,何况别人?” 言语间,竟也是对儿子带了三分埋怨。 这种丧事,小娘子们是不必去的,邹氏却得去一趟,于是玲珑和二娘子集了几个姐妹,连夜缝出了两片腹背暖甲并一对兔皮护膝,只待邹氏去时,将东西给大娘子捎去。 邹氏走时有多窝心,到了颜家见过颜家众人如何处事之后就有多窝火,但那种场合,再窝火也得忍着,不能发火,否则就连亲家都做不成了。 颜大人嫡亲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另有庶子三个庶女两个,他上有个不晓事母亲,中有个不管事的媳妇,下还有被母亲教的也不通情礼的儿女们,另外还有两个靠他庇护的一兄长一幼弟,以及颜老太太娘家一大家子。 这些人都依靠着颜大人一人活着,但颜大人的俸禄么,也只够养活他自己一家,那这些人靠什么养?靠颜太太的嫁妆。 颜太太娘家是行商之人,地位低贱,偏银子多,将颜太太嫁给颜大人后,除了极为丰厚的嫁妆,为了家族之计,又另将家族一条生意给了颜大人,对外称是给颜太太补的嫁妆,其实只是商家送给庇护他的官家的孝敬。 拿着这些孝敬及颜太太极丰厚的嫁妆,颜大人将官途一路铺至如今五品。 原本,用了颜太太的嫁妆,颜家人在颜太太面前应该客气几分,奈何,颜大人有个异常彪悍蛮横不讲理的亲娘,她硬是借着商户及贱籍的原由,将颜太太压了半辈子。 如今颜老太太一殁,颜太太头上没了大山,可算是能将头抬起来了,婆媳半辈子的恩怨,都在丧事上闹出来了。 活人如何与死人闹?那却是再简单不过,不过在丧礼上弄些事出来耽误了上祭的时辰、哭灵的时辰、再将丧礼一切事宜都搅的不成体统就是了。若说起来,便是颜太太因太过伤心而办了糊涂事。 但是冀中就那么大点的地方,谁不知道颜家的糟心事?颜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没少搓磨儿媳,现在她死了,还不兴让颜太太出了这口气?说死说活,就是颜大人不作为,由着老娘闹腾,由着她搓磨自己的妻子,也由着她将家里的孙辈们养歪。 上两层婆媳闹腾,最为难的就是下面的孙媳妇们,这样的天气,颜太太就是搅着不让颜老太太顺心而去,左耽搁一会儿右耽搁一会儿,让底下的儿子儿媳们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干等,几趟等下来,几个媳妇们已被冻的脸色青紫,身上也抖的不成样子。最过份的是,厨下既没备着暖汤,地上也没铺半块垫子,一家子就只能跪在生地上。 邹氏见大娘子冻的脸色都变了,心是生生的疼,还好腿上绑了皮跪垫,身上也穿了棉比甲,饶是如此,几场跪嚎下来,整个人都软的起不了身,只能由两个兄弟搀起。 邹氏劝说颜太太:“好歹给跪在生地上的那些人煮些热汤,免得作下了病。” 颜太太反唇一句:“原是官家娘子都金贵,只这么一时就能作下病来,亲家若是心疼自家女儿,只管自己熬汤给她。老太太最是疼爱他们夫妻,万不能老太太没了,她们连为老太太诚心守灵哭丧都做不到。” 一句话噎的邹氏的腔子疼,若是平常,她早厥回去了,偏遇着这样的事,若颜太太因她厥回之事再借机作闹,万一引到大娘子夫妻不诚不孝上,这两个孩子就不用做人了。 邹氏生是忍着气恼,献过祭礼之后,茶都没喝一口就回来了。 回来又跟丈夫报怨,颜家太不成体统了,若颜太太以后还是如此,颜大人的官身也该做到头了。 顾大伯何尝不后悔与颜家结亲,颜大人为官有几分精明,内事却一踏糊涂,今日如此闹剧,他却只管哭,丝毫没有规劝妻子的意思。 女婿生在那样的家里……唉! 七日后,颜老太太出了灵。 第十日,颜太太突然叫家里一众儿媳立规矩,寅时不到就得在院里等着,起来后让儿媳们伺候她穿衣洗漱,伺候吃早饭,中午服侍她午睡,下晌伺候着吃晚饭,晚上也不许回去,几个儿媳轮流守夜,得睡在脚踏上,夜里还要伺候她喝水,起夜,早上还得给她倒尿桶……若有不顺心,便厉声责骂,去的稍迟些,便斥责儿媳们不孝…… 不过几天下来,颜家一众媳妇们便被搓磨的形销骨立。 维检去了一趟颜家,见过亲姐的形容后,一个大男儿硬是哭的双眼通红。回来就向邹氏说了实情,邹氏听得大女儿只剩一副骨头硬撑着,心里又恨又疼,想将颜太太杀了的心都有。 顾大伯也心疼女儿,特地去找颜大人,颜大人此时正准备回乡守孝,与同僚交接政务。顾大伯也不管两人多年交情,直接了当的说颜太太如今连长辈的体面都不顾了,专以搓磨儿媳们为乐。又问颜大人,如果再不管制妻子,这门亲事就作罢,顾家女儿万没有到让一个商户之女来作贱的道理。 颜大人一时怔住,他这段时间忙的连家都没顾得上回,守孝是人伦大事,除非圣上夺情不许他辞官,否则,他一定是要守满三年孝再谈起复之事的。可他区区一小官,圣人如何肯为他夺情,颜大人只能上书辞去官职,再整理自己任上的事情,与接任者进行交接。这一忙,就不知家里妻子生了如何一场事故,直到顾大伯找上来。 颜大人匆匆赶回家中,一见几个女媳形容枯槁的模样,简直万念俱灰。妻子这是在自掘颜家的后路!如此与亲家结仇,想也知道,他的起复之路遥遥无期了。官场之上从来都是人走茶凉,家里遇了难处,多是亲家为了儿女才愿意携手提一把,似他这般无依无靠之人,日后能不能还列入官场,全凭几个亲家提携与否了……如今,儿媳们的半条命都给妻子折腾没了,谁家父母愿意看自家女儿被这么搓磨? 颜太太如今可不怕颜大人,他一旦辞了官,家里上上下下都得靠她来养,上面压的婆婆已经没了,这个家,她想如何就如何,没人敢置喙。 颜大人与颜太太说道理,颜太太却只与颜大人讲规矩,儿媳妇伺候婆婆的规矩,这原就是从上一辈儿传下来的,颜老太太让她这么伺候过,且与她说过这才是读书人家正经的规矩,既是正经规矩?她如今如何不能让儿媳妇如此伺候她? 颜大人有口难言,他年轻时为了孝顺母亲多委屈了妻子,又免得妻子和母亲起争执,便总是附和母亲的话,用诸多规矩压着妻子……若说这规矩是错的,那老太太成什么了?他又成什么了?若说这规矩没错,亲家变仇家就近在眼前了。 颜太太就是逼着整个颜家都来评价老太太的是非对错,就是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就是想看颜大人如今左右绌支的难堪形状,若不如此,她出不了憋了半辈子的恶气。 儿女不能相亲是何人之过? 好女难嫁 第19节 夫妻不能和顺又是何人之过? 颜大人无奈说:“逝者为大。” 那意思就是,颜老太太错了,但因是长辈,人又已经没了,就不必跟逝者计较了。 颜太太一口恶心劲儿上来,呸了颜大人满脸。 这往后,颜太太再没搓磨过儿媳,却在回乡前将四个儿子叫在面前,勒令他们不许给老太太守孝,若是有人不听,她就一根带子勒死在房梁上。 颜大人怒而斥了颜太太,颜太太却在儿子儿媳们面前,又呸了他满脸,说道:“你快快闭上嘴吧,我怕听了更觉恶心,我是没读过书,怕是有些人的经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上既不慈不爱,下何必要至诚至孝?我是没受过你母亲慈爱的人,原也是没道理与你母亲守孝的。你若不同意,大可休了我去。” 越发连脸面也不给颜大人留了,几个儿子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下。 颜大人顿时觉的脸皮发烧,羞惭难当,一时摇摇欲坠。 最后,也只有颜大人夫妻带了长子一家及未出阁的两个女儿扶棺回了老家,其他儿子都留在冀中,不准出去应酬,只许闭门读书。 这对顾家来说,确是个好消息,毕竟大娘子夫妻不必跟着颜大人一行回乡,也就意味着,顾家可以光明正大的照看她们了。 腊月二十,大娘子终于回了顾家。 邹氏看着销瘦至极的女儿,不由的哭了出来,待母女俩擦干泪,这才去了中院,拜见老太太。 玲珑是第一次见大娘子,见她个子高挑,容色明净,看起来是个伶俐周到人,只是太瘦了,露出的手腕,青筋根根立显,穿着厚厚的衣子外衣,却仍感觉甚是窈窕。 老太太哭的眼泪鼻涕一起出来,摩挲着大娘子骨瘦如柴的双手,一声声的唤:“珍珠儿,我的珍珠儿,如何成这个样子?” 大娘子一头俯进老太太怀里,痛哭出声。 12. 调任苏北 旧事重提 大娘子没待多久就匆匆回家去了,中间倒是和姐妹们说了会儿话,还给玲珑带了只亲手绣的香囊,说多谢她费心,有了膝垫,她的腿才没肿,家里几个妯娌的膝盖小腿都青紫肿胀了,一直贴着药膏,现在还没停。 出了嫁的女子,娘家已不是家,婆家还不是家,回娘家不得自由,在婆家也不得自由,这世道。 顾家也不得闲,得准备过年了。 二十五那日,家里学堂放了假,老爷子不再拘着孙儿们不准入后宅,一家子兄弟姐妹也只在这几日才能亲热几回,七个男孩儿被姐妹们使换着写对联挂灯笼擦柱子换窗户纸,顺便还帮着将院里扫出来的垃圾都倒了。 过年总是很忙,无论在徽南还是冀中,从腊月初八开始就不得闲,一天里从睁眼开始一直到上了床才算是歇了。也不是多累的活儿,就是麻烦,琐碎,拧着人手上停不下来。 三十那日大家都聚在中院一起守岁,连家里的姨娘们一起,将中院挤了个满满当当又吵吵闹闹。北风吹起,冻人的很,几个小些的男孩子仍在院里打棋子竹杆玩儿,鼻头通红了还不想回屋暖和。五娘子带六娘子七娘子翻了一会儿花绳,被外面的笑闹声勾起了兴致,也带着妹妹们出去玩儿了。稍大些的两个两孩子在梨树上,要将灯笼挂到高高处,二娘子坐在窗根儿向外喊:“上树仔细着些,仔细脚滑,手上抓牢,别勾坏了衣裳——” 屋里几个姨娘陪老太太耍牌,老太太不常耍牌,再者徽南冀中两地牌分不同,拿到牌后,老太太总要细思量一番才能将牌理顺,打的也不好,偏她今天总胡。 这与手气和牌技都无干,是几个姨娘有心喂牌哄她高兴。 老爷子嫌冀中的饭食干硬,平时不好总使唤玲珑给他弄吃的,今日倒正是时候,打发玲珑去厨房看有什么新鲜菜,让她看着整治几道大菜。 三娘子四娘子也要跟着去,老爷子一挥手,都去吧,这个年岁的小娘子,是该熟悉厨下之事了。 邹氏挺不放心,今日是除夕大日子,将家里的晚宴菜肴交给几个十来岁的小娘子……这心总落不到实处。 老太太揭着牌,挺放心的安慰邹氏:“从前些起,徽南的除夕宴菜品就全交由你三个侄女置办了,玲珑做这个是熟手,你且借此歇一歇,尝一尝你女儿侄女们置办出的菜品味道如何,便是有几分不好,总归都是咱们一家人吃,无甚关碍。日后多做几次便好了。” 老太太都这么说了,邹氏原本都站起了,又复坐下,到底不放心,唤自己跟前的两个妇人到厨房帮衬去了。 顾家的后厨。 退了毛洗干净的鸡,斩成小块,锅里倒少许荤油,油热后将鸡块直接倒锅里炒,煅出香味后,放葱姜蒜花椒八角,盐糖豆酱香醋,烹出锅气后加热水,改中小火炖着。冀中山里丰产毛栗子,让厨下的人帮忙去了壳,洗干净,待鸡肉快熟烂时倒进锅里,小火慢慢焖,待汤汁浓稠时,撒葱花出锅。 三斤重的鲤鱼,去内脏洗干净,鱼身打花刀,用葱姜黄酒水搓一遍,再用细盐搓一遍,裹上蛋液芡粉放油锅炸,两面金黄,外皮酥脆后捞出,放炖过羊肉的汤里慢火煨,待羊肉汤浸透了整条鱼,便能出锅装盘了。 冀中的菜品也是大开大合型的,冬日苦寒,吃食上就显的有几分豪放,一只鸡就炖一锅,半扇羊也是炖一锅,鱼也是炖一锅,从来不拆开来弄上几样吃。鸡是一整只,就算剁成小块也需是一整只的量,鸡头鸡尾都不能扔。鱼也需一整只的鱼,最好是整条囫囵着上桌,吃的时候不能乱翻…… 玲珑将泥巴鸭塞入灶膛,转身就看见三娘子四娘子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 “就……烧了?” “哦,这是八宝富贵鸭,得用火烤,烤熟之后去了泥壳就成了。” 两个小娘子犹自不相信。 解释起来太费劲儿,玲珑不打算解释,只问她俩:“银芽可摘好了?” 冬天的蔬菜少,家里只有厨娘们移在屋里长出来的一把韭菜,两大盆自己生的绿豆芽,还有秋天存下的大白菜萝卜蔓茎,哦,还有两板自家磨的豆腐……要用这几样做出功夫菜,不费点儿脑子不行。 这个时代的白菜的口感远不如后来,菜里筋多,芥辣味也重,吃起来还发苦……萝卜也辛辣也苦,生吃是绝对咽不进去的,一口下去能把人辣哭……蔓茎的口感,比萝卜更甚,不说也罢。 数来数去,其实就是花式吃豆芽豆腐呗,白菜萝卜绝对不能配成主菜。 家里四个厨娘被玲珑指挥的团团转,一时要腌萝卜,一时要切肉丁,一时要这样一时要那样,厨房常年不用的几个瓦罐也给寻出来,好一通擦洗。放肉块用了一个,放羊肉汤用了一个,放豆腐……也用了一个,还得将各屋的小火炉借来,把瓦罐放上面让咕咚着,一时要大火一时要小火,这一个小娘子折腾起来比家里七个娘子加起来都利害。 肉丁用了一盆,酿了豆腐,炸了丸子,炒了肉沫,拌了馅料;丸子也是有大有小,大的足有拳头那么大,小的鸽蛋大小,又是蒸又是烩又是滚又是汆……厨娘觉的手上的活儿多的眼睛都看不过来,她们估摸着今日是将天下的丸子都摆到宴桌上了。 蛋丝儿滑银芽;素炒银芽;银芽豆腐煲,白菜叶裹银牙豆腐肉馅,用韭菜拴成小方块儿上锅蒸熟,再淋上红晶晶汤汁,说是翡翠如意包……今儿个,这白菜叶子可算是值上天价了。 萝卜蒸熟捻碎,和上山药枣泥糯米粉揉成团子,用模子一按,就成了一朵花,再上锅蒸熟,浇上甜菜糖浆,香喷喷可不是爱死人?萝卜片用盐杀过辛辣苦味,用冷水淘干净,煮了米醋冰糖,晾凉后将萝卜片泡进去,夹出一片咬一口,酸津津甜丝脆生生……天老爷,猪都不爱吃的萝卜,约摸是熬了三生都熬不成如今这个滋味吧? 煎豆腐,炒豆腐,炸豆腐,酿豆腐,烩豆腐……阿弥陀佛,这豆腐果真是好物,怪不得庙里的和尚尼姑都爱吃,若是日日这般吃豆腐,她们也是愿竟去做姑子的。 解了围裙擦过手,玲珑唤两个似魂游天外的小娘子:“三姐姐四姐姐,走,回吧,咱们回中院。” 三娘子勿自迷茫:“这便走了?” 好女难嫁 第20节 不走还等什么? 回了屋,三娘子四娘子两人就跟一众人说:“我原以为祖父要二妹妹整治菜品是需她亲自动手的,哪知她菜刀都没碰一下,只站在那里小嘴儿巴巴的使唤别人,这大冷天的,那厨上的人愣是给她使唤出了几身汗,那夏嫂子,做一道菜就念一声阿弥陀佛,今儿咱们这顿饭食,也算是有功德的饭食了。唉,也是我和四妹妹憨实,真就蹲在那里掐了半天银芽须子。” 大家笑:“今儿可算是辛苦你们两个了。” 四娘子补充:“二妹妹还是动过手的,她将泥巴鸭投进灶膛了,我原以为那是要祭灶王爷爷的,还道徽南的习俗忒怪,祭灶用的吃食需用泥巴裹来的。” 老爷子开口问:“可是做了八宝富贵鸭?” 玲珑点头。 老爷子又问:“此地无笋子鲜菌,可是用何物为替?” 玲珑回道:“换成香梨荸荠南瓜丁了,咸口也改成甜口了。” 甜口儿的?老爷子想到上次的甜味蹄膀,便不再作声了。 三娘子四娘子犹自兴奋着,向一众兄弟姐妹们诉说着厨房发生的事,引的一众人越发的馋起来。 邹氏看向她派去厨房如今也回来的媳妇子,两个媳妇子暗地里点点头,邹氏这才坐踏实了,然后看了眼兴高采烈的女儿,再看一眼乖巧做在祖母身边神色平常的侄女,忽然后悔这些年疏于对女儿的教导。 不多时,饭食便好了,远远的就闻到了香味,羊肉汤霸道,鸡肉栗子也不遑多让,另有一股更奇异的焦香味,鲜香味,酱香味,清香味……几个男孩子也不打闹着玩了,都麻溜坐好,等着菜肴上桌。 家里摆了三桌,炕上一桌,地下两桌。一家子女眷们都摆在炕上,男人们在堂下,姨娘们只摆了一小桌,摆在男人们那桌稍远灯光昏暗的地方,菜品倒是一样,该有的都有,可惜她们仍就不敢和炕上堂下的人一起入座,得帮着将菜品端来摆好,再布好碗筷,伺候一家子洗过手,等众人皆落了座,她们才敢落座。吃饭时,仍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或有人需要添酒添茶更换吃碟,她们需迅速且安静的做好,然后再次回到角落座下吃饭。轮到敬酒时候,她们先伺候邹氏向老爷子老太太敬酒,再伺候邹氏夫妻两个喝平杯酒,然后才是她们几个向老太太敬酒,再向邹氏敬酒,敬完酒还不能坐回去,得站着看小辈们敬酒。小子们向长辈敬酒由长兄带领,长兄不在,便由次兄带领;女孩儿们由二娘子领着,先给祖父母敬安康酒,再给父母敬如意酒,再与兄弟们喝太平酒。 今日菜品新鲜,味道也独树一帜,小炒和凉碟都很开胃,还下酒,顾家人吃的满意,喝起酒就快意的很,不多时,六坛酒就空了。 也是米酒度数低,玲珑被三娘子四娘子压着灌了好几盅,仍是面色不变神志清明,自己却不敢再喝了。醉酒误事,万一喝醉了,从前万般涌上心头,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便不用活了。 天上月是人间月,照今人也照古人,同一轮红日明月沐此身,便当此乡是吾乡吧。 堂下几个男孩子抢翡翠包吃,抢完翡翠包又抢八宝鸭,抢完八宝鸭又抢豆腐酿,抢四喜丸子,抢银芽泡翠……吃的差不多才肯安稳品尝别的菜品,又说厨娘们太小气,盘子里只摆那样少,一人夹一筷子也就没了。 今日宴席确是他们十几年来都没尝过的新鲜滋味,为这,兄弟们各自捧了一盅米酒,要敬玲珑辛苦置办的这一宴。 顾大伯吸完羊骨髓,对老爷子说:“侄女确是有几分能耐,这桌宴,比百香楼八十两银的宴席也不差什么了。” 老爷子得意非常,咋摸着鱼腮肉,却不说话,这孩子闹腾归闹腾,手里的本事却不差,针只女红也好,厨下技艺也好,管家理事也好,读书识字也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她的脾性,看着柔和,实则依然长了副不乖顺的刚骨。 于是旧事重提:“年后能帮玲珑相看人家了,你侄女性子柔善,处事宽和,行事周全,你多上心,须寻个四角俱全的好人家。” 顾大伯应道:“我会好好寻摸的。” 老爷子点头:“如此我便放心了。” 炕上老太太也对邹氏嘱咐:“你也上些心,她父母不求她多富贵,只想让她一辈子活的稍自在些,不拘什么家世,都须家里规矩宽松些,她性子善,若是那家人太利害,恐会欺负了她。” 邹氏也应道:“我记下了,春节各家走礼的时候,我会细细看城中人家的。” 老太太这才高兴:“如此正好。今儿这豆腐做的好,嫩嫩的,吃着香,初二珍珠儿回家来,让人给她弄今日的豆腐吃。肉也做的极香,可惜她们夫妻正守着孝,你是她娘,得上心,给她弄些可口的吃食补补。” 邹氏点头:“我省得。今日菜品确是极好,万想不到玲珑一个小小娘子竟能整治出这样一桌极像样的宴席来,您老人家调l教出了一个极出色的孩子。以后让她姐妹们多处交处交,也让家里别的女孩子学她一两分本事,可比我用心教养还强些。” 老太太呵呵笑了。 炕上堂下说的热热闹闹,被谈论的当事人玲珑好似完全没听见祖母和大伯母的话,只是面色微红的和姐妹们低头说话。平常,这种话,老太太是绝对不会在许多人面前说的,今日是多喝了几盅,失了平时的警慎。 所以,玲珑告诫自己,不论何时何地,千万不许喝醉。 守岁的时候,维郴维榭两个过来教姐妹们打围棋,只会下五子棋的玲珑看见那些复杂看不懂的棋路就觉双眼冒花儿,只能借口喝多了头晕躲在一边,看三个小姑娘翻花绳。 老爷子老太太熬不得夜,城里一更鼓的梆子一响,众人就散了,服侍两个老人睡下,众人又转去了上院,誓要将除夕熬到天明。 最后谁都没熬过去,三更时,都撑不住回屋睡了,次日天刚蒙蒙亮,一家人又都带着一张倦惫的脸,去中院拜年。眯蒙蒙的磕头领红包,吃了一顿不知滋味的早餐,老太太看大家伙实在困的利害,就让都回去歇着,今日歇好了,明日才好有精神接待大娘子夫妻。 众人便散了,独玲珑嫌自己屋太冷,就歇在了中院,裹着老太太的大袄,睡的昏天黑地。 颜四郎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样貌有几分俊俏,面皮白净,只是也瘦的利害,远远看起来挺像个弱不禁风的女娘。近了看,就看出来他身上读书人的文气也重,有几分目下无尘的清高傲慢,这倒罢了,现在的读书人都是这个样子。 年前玲珑和姐妹们去了一趟书房糊窗户纸,发现如今的诗书释义全是《朱子释义》,全天下的读书人都纳一家之言,信奉的是“存天理灭人欲”,走的是“先知后行”的儒道规法,也难怪,如今的世俗规矩严苛成这样。 从前,玲珑就不喜欢朱熹,如今来此,遭受种种,更对此人厌恶非常,一个伪君子而已,竟以一家之言误了几百年的读书人,也害了几百年的女子。 想起此人就凭白让人生气,玲珑索性不看这位姐夫了,专心和姐妹们逗起笑来。 宴上果然多是素菜,只给老爷子老太太备了几道荤菜,但架不住这两人疼孙子孙女,又分给众人了。 吃了饭,颜四郎便带大娘子回家了,今日宴上,颜四郎吃了不少饭,一锅豆腐煲几乎全进了他肚子,席间没饮酒,他又用银芽豆腐汤里的汤泡着饭吃了两盅。 大娘子也吃的尽心,一份蘑菇酱酿炸豆腐,她吃了七成,实在吃不下才放了碗筷。 两人一走,邹氏和老太太两人就开始难过,这是馋狠了才有的样子,颜家也不缺银子使,如何两人就熬成这样子了呢? 下晌红绫黄绢几个过来伺候时才说起:“红绡姐姐说,家里的吃用都是二奶奶在管着,每日的饭食只供应两个素菜三张面饼,一日两顿,多一碗汤水都是没的,言说家里守着孝,老爷又卸了任,需得节省些过日子。姑娘不知道,红绡姐姐原是圆润润的人,如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看着可怜。” 三娘子不懈:“大姐姐前次来说,她婆婆不许她们守孝的,如今怎的又……” 红绫说:“我的好姑娘,这原是颜太太赌气时说的一句话而已,若大娘子大姑爷不守孝,又叫他们如何面对颜大人?” 三娘子又说:“即便如此,这苛刻的也太过了。” “谁说不是呢,总不能为着守孝,将人生生饿死吧?” “可这又有什么法子?大姐姐如今是颜家的人,我们即使有心也无力啊,守孝是人伦大事,若是处理不好,大姐夫就要损声誉了。” “大姐姐的日子,过的可真苦。” 是很苦,可她回家来却不愿与父母说,也不知她是动心忍性上佳,还是觉得那样是应该的。 好女难嫁 第21节 为着大娘子的事,邹氏一正月心都是揪着的,她有数种法子帮衬女儿,可还是那句话,守孝是人伦大事,她不能让女婿身上留下污点,更不能给女儿招来诟骂,真真是一颗心都揪碎了。 二月,官绩考评下来了,顾大伯的考评不出竟外又是一个全优,可惜今年仍不会调任。 三月,收到顾父自徽南的来信,同样不出意外的,他调任了,调任苏北做布政司佥使,正五品实缺,且苏北地域富庶,自古就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民谚的出处,这确是一场高升。 方尚书,的确舍得。 13. 回与不回 茹婳的婚事 这确是个好信儿,顾父在任上熬了这么些年,如今才算是终于有了施展之处。只这事放在玲珑这里就比较为难了,顾大伯原以为顾父会接玲珑回去,顾父却又托信来说,今年事多,一时头绪零乱,苏北那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景况,需得全家安顿下来才好接玲珑回去。又说顾大伯若是给玲珑挑中了某一户人家,不回去也无妨,省得两处劳顿,中途若遇着事就不好了。又说调职匆忙,免于将家里大娘子带去苏北再嫁回徽南,所以家里商议后决定,会在四月初八日先将大娘子发嫁后再赴苏北。 收到信时已是三月中旬。 玲珑看着茹婳寄来的信,心里有种虚洞般的难过,整颗脑袋都钝钝的。茹婳其实很瘦弱,个子也不高,在家里总是最安静的一个,写信来也多是报喜不报忧,总担心她犯了牛性子惹了伯父伯母不高兴……玲珑不敢想像,如果茹婳嫁入的那家人也像颜家那样不成体统,或者是她婆婆不好相与,又或是姑嫂兄弟们不好相与……如果她的夫婿不偏疼她几分,她那样安静的性子,受了委屈绝不会与父母兄弟说,只会悄悄咽下去。 心里难过,玲珑没心情和三娘子四娘子说笑,一个人躲在老太太睡觉的里间,手上机械性的给老爷子缝制夏衫,眼睛里不停巴嗒巴嗒掉泪珠儿,看的老太太眼里也是一片湿润。 如果有机缘,这姐妹俩以后还能见面,如果没机缘,许是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老太太想起自家姐妹,以前在淮南时,三两年总能见一面的,自离了淮南,这二十来年,竟一次都没见过了。 男人是雁,飞的再远,总有回巢的一日;女人是叶,离了枝头,就再也回不去了。 老太太又想,玲珑这顿哭,或许不单单是为茹婳的,也为她自己,孩子快一年没见父母,肯定是想的,便开口安慰:“你父亲不是不管你了,是这日子赶的紧,顾不得接你回去,等他到了苏北安顿下来,必是要接你去的。我前儿听你伯父说,从这儿到苏北只坐船,几日就到了。你别着急,就算家里顾不上接你,等完了,让你二堂哥送你回去。我听说那里闹海匪,也不知你父亲那边是个什么章程。” 玲珑抬头,那里要是太平安然,方家也不会将顾父调那里了。这年头,哪儿都不太平,海边有海匪,山里有山匪,河里有水匪,纵是没有人祸也有天灾,哪处才算是真正的太平呢? 这一想,倒是不哭了,又惆怅起来,似她们这样平常的人家,不是在江湖随波逐流,就是在官场上随世沉浮,何曾真正为自己做主过? 见她终于不哭了,老太太这才说:“明日你大伯家要给你姐姐添送嫁妆,你也别在这里躲着了,要稍什么趁早整理出来给你大伯母,让她一并送到徽南。” 玲珑焉焉儿的起身,摆弄了两下衣裙,抬脚出去了。她一出中院门,老爷子就回来了,往里间一望,哎哟,可算是走了。 坐下之后就挺纳闷儿:“我与你不是这样的性儿,二儿夫妻也不是这样的性儿,小娘子这扯巴犟的性子是打哪里来的?” 老太太:“你问我?我哪里知道?” 老爷子指指玲珑缝到一半撂下的衫子:“你看看,可还能成样子?”一件夏衫缝的七不成八不成的怪样子,前面都接到后面去了,袖子也是一只长一只短的,能穿吗? 老太太瞅他一眼:“让针线上改改能穿。” 老爷子:“她缘何每次起小性儿只拿我的衣物撒性子?” 老太太:“……”难不成你是要她也拿我的撒性儿?这个事,可着一个人就够了。 打包好要稍回家的东西,玲珑自己提了一包,黄绢提了一包,全是衣裳袜子,另外给顾母茹婳茹婉做的一些头花儿,为着茹婳的亲事,玲珑这两天熬夜做了几枝通草绒花,除此之外,她是真不知道该添什么嫁妆了。 去了上院,邹氏也在命人将东西装箱,玲珑看了一眼薄子:有两只细颈梅瓶,颜色鲜亮的绸布八匹,密缎八匹,松江细布八匹,八套四季衣裳,银锭十个共计一百两,闺训一本,妆奁一套,绣针一套,绣线四十八色,绣花纹样一本,纯银顶针十只,银钗两个,镶宝石戒指五个,银镯一对,鎏金臂钏一对,珍珠璎珞一挂,红宝石璎珞一挂…… 玲珑一时觉的人穷志短,她准备的这些,有些拿不如手。 邹氏却笑说:“你小人家家的,又没经过此种事情,如何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你身无恒产,缝了这些东西便是十足的心意了。” 又说:“我听你祖母说,你姐姐是个心有成算的人,针线上出众,厨事也精通,也识字知礼,如此品性,必能将日子经营好的,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归家之事也不必急,你若急着回去,多方辗转,你父母也是担心你一路颠簸,恐怕到了苏北身体上受不停,索性安顿好了,再来接你。你向来是个大方得体的孩子,且安心住着便是,闲来与姐妹们看看书做做针线学学理家掌事,或是玩闹一阵子也使得,只当这里与你家里一样。我与你母亲的心也是一样的。” 玲珑颔首应道:“我都省得的,不曾对父母有怨气,只是难免会挂念他们几分。” 邹氏摩挲着玲珑的背说道:“挂念父母兄弟才是人之常情,好孩子,别急,许是很快就能与父母团聚了。” 玲珑乖巧应道:“我不急,只愿他们太平顺利。” “就该如此想着,且将心放宽了,也就安然了。你只管把东西放下,找你姐妹们玩去,下晌咱们一道儿吃饭。” 玲珑见邹氏确是忙的顾不得和她多说,便放下包裹带着黄绢出了上院。 回屋后,总觉得心里憋闷的不舒服,又不想和人说话,也没玩耍的兴致,在屋里进进出出了好几次,实在排解不了这种烦燥,干脆换了一身旧衣裳去了厨房。 晚间吃饭时,几桌人看着桌上的饭食迟迟不动筷子。 就……无处下箸。 那红的绿的紫的黑的……能吃吗? 老爷子挑了一筷子看着像是死不瞑目的绿色的鱼放嘴里,嚼了两下—— “能吃。”除了苦了些。 大家吃了一筷子。 “唔——” 这也太苦了,也不像鱼肉啊? “嗯,不是鱼肉,是用苦菜浆拌过的面团子捏成的鱼。这时候正是吃苦菜的时节,新出土的苦菜吃了能平春燥。养身。” 大家齐齐沉默。 苦就苦吧,一人吃一筷子也就没了。 下一道,是酸的。 “肝脏喜酸,多吃酸的食物,心情会好。” 行,吃吧,别说,怪开胃的。 好女难嫁 第22节 韭菜馅的汤圆。 “春吃三韭,韭能补肾气,助理气健胃,还能补脑。” 也行,吃,看着渗了些,吃着味道还不错。 黑芝麻萝卜饺子。 这玩意儿,黑漆漆的,是真的很难下筷呀! 小小尝了一个,唉?还挺香。 好在别的饭食都挺正常。 顾大伯呲着牙吃完一顿饭,然后和老爷子说:“侄女性子和善如此,父亲说的果然没错。” 老爷子翘着胡子一本正经的:“只是有点儿小性儿,原就不是大事,瑕不掩瑜。” 顾大伯心说:怪不得您几次三番的让我给她相看一户品性敦厚的人家,这种性子,去了有些规矩的人家,估计得把祠堂跪穿。 这岂只是有小性子,简直就是胡来。 “二弟可知他爱女有此习性?” “否则如何会将她订与平家?” “……”原来如此。 “但今日为何……” “唔……许是你二弟的信,让她难过了。” 顾大伯愕然,她难过就要一家子人都不好过?这是何种道理? 14. 情窦初开三娘子 玲珑的“怪”性子 打从这回之后,前院的人回来吃饭时,必要先问一句:“二妹妹今日心情如何?”若回说:“二娘子与往时一般”,兄弟几个就安心的回来吃饭;若回说:“二娘子今儿又在老太太屋里待了一天”,几人就得心惊胆战,思量着今儿桌上又要出现什么了不得的吃食了。 于是顾家上上下下都知道,家来的那位二娘子样样儿都好,就是有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怪脾气,爱折腾饭食。心情好了爱折腾,心情不虞也爱折腾,厨下的人一见她,打心里就发怵,每日都得思量一回姑娘儿今儿是高兴着还是不痛快着。 老爷子实在无奈,不得不扔给玲珑一本字贴:“若实在闲的发慌,便练练大字,你年岁尚小,不必日日钻营厨事,手上技艺娴熟即可,钻营太过,反失其韵。” 玲珑呆住,还有这种福利?这老爷子为了吃几口安生饭,可算是破大例了。 做针线能静心,练大字也能静心,到四月初八那日,玲珑练了整一天大字,到晚上,胳膊都酸疼的抬不起来。 二娘子来了又走,去中院冲老太太摇头,老太太摆手,只要别折腾,随她去。二娘子走后,老太太就长叹一声,想到茹婳自今日之后就得去别人家生活,心下也是难受的不行。 只是生为女子,终究是要经这么一遭的,谁都免不了。 …… 五月,骄阳似火,厨下包了许多粽子也蒸了两锅曾瓦(其实是曾字旁一个瓦字,但不知道怎么弄不出来,念jing)糕,要过端阳节了。 读书人对端阳节看的很重,南方有晒书的习俗,也有龙舟赛,北方没这习俗,即不晒书也不赛龙舟,但是会起庙会唱堂戏。 邹氏同丈夫商量过,决定带家里的老太太和女孩子们去赶庙会。 玲珑知道后很兴奋了一场,来了一整年,终于有机会出去看看了。然而出了门之后,玲珑就开始后悔,一家子小脚女人,只走了小半时辰,还没挪出二里地,然后就走不动了,临时找了一处唱戏的班子前,顶着大太阳坐下听戏去了。 不仅如此,还拘着家里女孩们不许乱走,说大些的女孩子出去乱走就是抛头露面,小的几个又怕给拍花子拍走了,索性就在此处看戏才安生…… 有沿街提篮叫卖杏子的,艾草辫子的,卖米粽的,乱糟糟香喷喷卖羊肉汤的,还有担着扫帚簸箩簸箕的,卖画儿的,画糖人捏面人的,开摊的算卦的,俏灵灵卖面叶子冷淘沽酒水的,喷火顶缸舞大刀的……莫如此刻,玲珑觉的,历史皆是鲜活的,整个城里的氛围都是活的。 南腔北调,如今是指戏曲的两个流派,南方爱听缠绵多情的昆山腔,北方喜听利落高昂的弋阳腔,戏台上是一出《打金枝》,老太太看的如痴如醉,也不知她是怎么听的,戏到哪一折,她只看上面演就能对几个小娘子说出个故事大概。 戏演完了,老太太也做了总结:“公主娘娘下嫁后,也得守闺训,孝敬公婆,可见圣人是将天下女儿都一视同仁的。” 言外之意,就是女孩子得守规矩。 玲珑看着街上来来往住的面容鲜活的行人,心不在焉的与姐妹们一道点头表示受教。 家里几个男孩子汗容满面的找过来,他们是不耐烦听台上吚吚呀呀的戏腔的,用衣袖轻拭了脸上的汗,便同女孩儿们说:“你们可有想买的?我们转街的时候一并帮你们买回来。” 女孩儿从来没上过街,哪里知道街上都卖了什么,只能说:“不拘什么,只要兄长觉的有趣儿,捡着买几件儿回来就是了。” 几个男孩子便走了。 看了一晌戏,老太太也乏了,日头又实在毒辣,邹氏便带一行人回家了。 这就……逛了一场寂寞啊! 结果晚上,府里就收到了帖子,说初八日,陈府尊请顾家人听戏。 这哪是什么听戏,就是为陈小郎向三娘子正式下订,得两方父母俱在,在媒人的见证下写了订书交换信物,再卜个吉利的日子上门下聘,这桩婚事才算彻底成了。 老太太感叹说:“若你爹当初也同平家下了聘礼写了文书,二郎就不会被人家抢去了。” 玲珑却说:“这原与那些都无关,平二哥长的好学识高人品出众,别人要抢他,纵是他成了婚,也是有办法抢走他的。” 老太太半晌不说话,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横竖是男婚女嫁都再不相干了。如此,老太太也没了说话的兴趣,撵着玲珑去写字,大夏天说这个,凭白惹的人心浮气躁的很。 初八那日,顾大伯夫妻及老爷子老太太都去了,带了两个儿子并三娘子四娘子两个,余者都没去,天热的很,玲珑带几个小娘子坐在树下翻花绳,午后晒了一瓮水,又给几人洗了头发换了小衣,干爽爽的坐屋里认字。 天气热的时候,玲珑是一两天必要洗一回的,纵是没办法洗,也会用湿帕子通身擦一遍,冀中这里干燥,擦过一遍身上就干爽了,不像徽南,擦多少遍都仍是觉得汗津津的黏腻。 好女难嫁 第23节 老太太是不耐烦每天擦洗的,玲珑就让伺候她的人每天给换小衣,怕捂馊了是一回事,怕再起了虱子又是一回事,好不容易才把她身上的虱子都弄干净了,再生出来可就前功尽弃了。 结果老太太反倒不习惯了。 每日抖着换下来的衣裳,挨着缝儿的检查,就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半只虱子,没了这些东西,身上是不痒了,手却痒的利害,捉了半辈子虱子,猛的捉不着了,还怪让想念的。 每洗一次澡总要埋怨一回玲珑,说洗过之后浑身不得劲儿,总觉得骨头缝儿发痒,痒的睡也睡不安稳。 这不是缺钙的典型特征么? 玲珑就说:“你是年岁大了骨头稣了,敢明儿让人买些羊□□回来,每日早晚喝一盅,再吃两个煮鸡子,骨头就不痒了。” 老太太可不兴这种做法,说:“好端端的我抢羊羔子的奶喝做什么,谁家养两只羊也不容易,奶着羊羔子的母羊更辛苦,我可不跟那些可怜牲畜要吃的。你也不许胡闹,只别让我天天泡热水汤子,我这骨头缝就好好儿的。” 既这么着,那就不免强她了,玲珑只让伺候的人每日勤换里衣,免得汗湿了衣裳捂出味道来。 下晌顾大伯一行人回了家,老太太似是极高兴,邹氏脸上也带了满意之色,再不像之前那样抗拒。最显眼的还是三娘子,脸儿红红,眉眼弯弯,心情极好的样子。 老太太今日看了戏,转了园子,见了以前从未见过的景色,还处在兴奋中,回中院后还拉着玲珑说陈府的园子如何如何精巧,廊柱上的画如何精美,比脸都开得大的牡丹如何如何好看,陈夫人头上戴的金凤钗如何如何华丽,陈家的小娘子们怎么怎么精致可人,整个人都香馥馥的,恁的好看也恁的好闻……她就是觉得好看,一辈子都没见过那样的景那样的人,还可惜玲珑没亲见到这些。 仿佛见此一遭,一辈子都值当了。 说了这些,老太太又怕玲珑催她泡热汤子,就撵她说:“你去和你三姐姐说话吧,我们今日见了陈家小郎,他长的略不如平二郎些,却高高大大,很是俊郎。你其他姐妹们许是已经去了,你也快去吧。” 近来撵她撵的越发顺手了。 玲珑只得出来,转道儿去了三娘子那里,果然大家都在,四娘子只顾吃吃笑着,别的娘子也笑的嘻嘻哈哈,三娘子被一众妹妹闹的面色通红,含着羞捶了四娘子两下,捂着一张红脸跺脚:“你们都是坏人,惯会取笑人,我不与你们玩儿了。” 六娘子笑说:“不与我们玩儿,却与谁玩儿?难不成是与我们三姐夫一块玩儿么?” 三娘子唾她:“呸,哪个是你们三姐夫了?再说……我就恼了。” 见玲珑进来,三娘子越发羞的利害,脸上像着了火似的,捂着脸直接给了姐妹们一个背影。 玲珑没闹她,只拉着四娘子问:“你可见着那人了?却是如何?” 四娘子笑说:“我在别处与陈家娘子们一起,却没见着,只看三姐姐去时不甚痛快,回时却腼腆羞涩,想着那人必也是有朗朗风采之姿的。” 三娘子转头娇嗔:“还说……再说我可真恼了。” 玲珑一本正经的回应:“嗯,我是相信的,且是哄不好的那种。” 三娘子略想了一瞬,便转嗔为羞:“数你促狭,也数你最坏,哼,我找二姐姐去,不与你们说了。” 说完就扔开胸前小辨儿,转身跑了……边跑着,边想到今日见过的陈家小郎……脸越发红了。 正与二娘子商议事项的邹氏看到面若胭脂神色娇羞匆匆而来的三娘子,一时心头欢喜,一时心头发梗,她是过来人了,如何看不出小女儿情窦初开的样子呢? 15. 嫁娶的道理 家里来了女冠夫子 过两日,陈家果然上门提亲了,礼数做的很周到充足,为了表现诚意,还带了两只活雁过来。 玲珑有些怀疑他们带活雁的原因,不只是因为表现诚意,关键是省钱——这个季节的活雁很好捉,只要是有水的地方,就有成群的大雁在栖息,只要张个网,一网就能捉好几只。 大娘子那时颜家送的是两只各八两八钱的银雁,二娘子去年凌家送的是两只九两九钱的金雁,轮到三娘子这里,就只是两只活雁……就这两只活雁,让顾家一家子比收到金雁银雁还高兴。 因为,从古礼来说,活雁才是正礼,别的金啊银啊铸的雁子都是代礼,尽管物品昂贵,但从规格上讲,都落于正礼一筹。 读书人家的规矩,礼比天大。 知晓这一点后,玲珑默然,好吧她知道自已就是个俗人,才觉的金银比活雁值钱。 玲珑也见了陈家小郎,果然是个极俊朗的后生,身材是少见的高大阳健,面皮不像别的书生那样白皙,衬的眼珠子越发黑亮牙齿洁白,声音也浑厚低沉,整个人反像是武将家出来的根苗。 很健气。 三娘子被他一笑,脸立刻红了,含着羞送上了自己缝制的香袋,接过陈小郎递来的珠钗,往头上一插,兔子似的飞快跑走了。 玲珑和四娘子几个看的吃吃笑,笑的陈小郎脸色膛红,冲着她们揖了一礼,也转身匆匆走了。 这两个少年少女,一个健气一个高挑,也算是相配了。 不过……三娘子好像才十三岁吧?这就能谈恋爱了?还是被家长们允许的? 再一想,这年头谈恋爱的人,只会相顾无言,连个手指都不敢相触,这种恋情,也就那样吧。 顾家上下都对陈小郎挺满意的,除了家境困窘了些,失了父亲之外,一切都好。 与此相较,凌家来与二娘子订亲时就显得有几分怠慢,凌家只来了一个婶娘,订礼也中规中矩,看着不甚尽心,凌婶娘只与二娘子头上插了根金钗,住也没住一晚,吃过一顿饭就转道回京了。 邹氏为此很生了一场气。后来凌家特意修书来解释了一通,邹氏才消了气。虽然消了气,但凌家的态度仍在她心里梗了一个梗。为这事,没少去老太太那里埋怨,说顾大伯订的亲家不靠谱。 老太太只听着,一句多余话都不说,心里却嘀咕:靠不靠谱的,你们这对爹妈都没想着悔亲,明知凌家其他人必然看不上二娘子的家世,仍是撑着上赶着要嫁去,人家给你甩脸子你不得白受着么。虽是常话说低头娶妇抬头嫁女,但门第差的大了,你的头想抬起来都难。 三娘子是低嫁,陈家人自然是要尽力给顾家及三娘子体面的,若是凌家订的也是高门女,必也是周全体面的,这是世间常理,报怨何用。 邹氏何尝不知这样的道理?只道理是道理,人心是人心,人心何尝处处都随道理走? 门第上的差矩就摆在那儿,如今说让顾大伯再上进几级也不可能,便只从二娘子身上使力,让她减了身份门第上的差异,好好儿的嫁入凌家。 冀中离京城不远,要寻摸个教女儿家礼数的人也比别处容易些,若在本地寻不着,去京里特意请一个来也不算难事,只要肯出得起养教费用。 如今家里女孩子都是散养着的,正经礼数一个不懂,学文识字也是一知半解,与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孩子,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邹氏原是极满意大娘子二娘子的,那真真是她用心教出来的,就算是高嫁,那款面儿也是尽够的,只是可怜大娘子嫁给了那样的人家,不说日子过的委屈不委屈吧,只能说,且有的熬呢。二娘子高嫁原本是好事吧,结果人家抽冷子给顾家来了那么一下子,明摆着就是不甚中意顾家门庭不甚中意二娘子……这都不甚中意了,又不能退亲,只能给二娘子多些嫁妆,多教些礼数和本事,日后去了凌家,唯盼着凌家眼清目明,看中二娘子这个人,多善待她几分。 凌家与陈家两遭不一样的订亲形式,可算把邹氏打明白了,小娘子在婆家的底气,除了娘家和嫁妆,还得加一样儿——她得自个儿有能耐。 好女难嫁 第24节 然后托娘家在京里给寻摸两个教养姑姑来。 正儿八经有品级的出了宫的女官是轮不到顾家的,那些人未出宫廷就被人预订走了,邹府也才养着一个,家里也有女孩子要教养,万舍不得给了顾家,于是就送来两名女冠。说两位昔日也是有贤名的人,不过时运不济,一个夫家犯了事,一个娘家犯了事,一个被娘家送去了观里躲祸,一个被夫家送进观里避嫌,可巧两人都去了一个观里。 邹氏见了这两人,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又气又怒,生生把手上的青筋都拧出来才忍着没将两人扔出去。不管如何,好歹先把两人安顿下来,回屋躲开人就是一顿哭。 顾大伯下了衙,就见邹氏在屋里敷着脸,问了原由,邹氏不好意思的给丈夫说了娘家办的荒唐事,人已经来了,她拿不定主意,想问问丈夫的想法。 顾大伯安抚邹氏道:“人既来了,先用着吧,且看看再安排。” 但邹氏心里仍是堵的很,不想二娘子三娘子交给这两人教,只分出一间房舍充做女学堂,让家里另外几个小娘子跟着两人习字修礼。 两个夫子,一个姓许,一个姓高,虽是女冠,却不似当下女冠形容枯槁心死如灰的模样,她们身上带了这个时代的女人都没有的拼死也要挣扎着活出来的劲势。 许高两位夫子不喜说自家之事,初来之时,也是很安份的只给小娘子们教文字学礼仪,别的一概不做。 闲时两人喝茶说话,兴致来了也会对诗作画,偶尔下一回棋,多数时候,两人都是安静的。都是聪明人,她们知道自己的身份犯了主家忌讳,便暂时忍下不争,等主家消疑了这些顾虑再图以后。 邹氏不令二娘子三娘子跟两个夫子学习,遂让她们跟在自己左右,学习处理家中事务。这也是一项必学的技能,若是成了家不懂得管理家事,让人看了只说顾家没教养,邹氏多骄傲的人,如何能容忍女儿被人说没教养? 于是尽心尽力的给两人教起来。 三娘子平时是不耐烦这些琐事的,可自从订了亲,许是对陈小郎上了心,又许是二娘子说教管了用,知晓了一家主母必须该做什么会做什么,邹氏再让她学管家的时候,很顺从的应了,每日不落的过去应事。 这两件事落在老太太眼中,就是邹氏处置的失了恰当,二娘子三娘子就不说了,邹氏生的,多为她俩谋划是应该的,可是一家子姐妹,姐姐们忌讳夫子的身份,难道妹妹们就不必忌讳?若要实在忌讳,就好好打发了人家,那两个也不是不晓事的人,人情道理,人家必是都懂的,也埋怨不了什么。偏偏把人留了,又不许二娘子三娘子跟人家学,这中间原由,不必问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这是给家里几个女孩子心头扎剌儿。 管家理事倒没甚说头,横竖家里别的女孩儿还小,也学不了什么,就只这两个订了亲的女孩儿,早些学好,日后去了婆家,自己家里也放心些。真正什么都不学才让人着急。 老太太絮叨着邹氏处事不周全,许是还带了几分将玲珑排在二娘子三娘子之外的埋怨。老太太心里其实也忌讳的很,自玲珑遭了退亲之后,她在玲珑身上更加用心,总想着事事顺遂,再不生波折。然后邹氏就带了这样两个夫子来,还让玲珑跟着学习……就算是两个夫子都是贤德人,可她们的命运实在波折,又是家族犯事又是被夫家休离被娘家放逐,就算她俩学识再好能耐再高,偏就缺了那份好福气……说起这个,老太太也免不了要忌讳。 她是愿家里女孩子们都平平安安的长大,出阁,在夫家也是太太平平的,万不想有任何一个女孩儿似两个夫子这般的遭遇。 玲珑只听着,不说她说的对也不说她说的不对,老太太的见识就这么广,大家都说好的,她必也会说好;大家嫌晦气的,她也一样嫌晦气。两个夫子招了邹氏的嫌,她也喜欢不起来,偏邹氏让玲珑跟着学习,她就更不喜欢了。 老太太嫌弃,玲珑却不嫌弃,她看中的不是两个夫子的琴棋书画诗酒花,她看中的是两个夫子身上的韧性。 本就是依附着家族的弱势之人,家族一旦出了事,她们岂能安然无恙?这便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是一个道理。她们家的女人们大多都是死了的,就算是罪不至死,遇到这种事,也多是活不下来的。可她俩却尽全力活下来了,不止活了下来,还有能耐离开道观,改头换面来到冀中,进了官家后院成为一个夫子,这能耐,可比琴棋书画利害多了。 她们身上真正值得学习的,是求生的精神和活命的本事。 只可惜两人为了试探顾家的态度,不敢过多动作,只在安稳线上慢悠悠走着,不肯越线一步。 若是两个只愿安然度日的夫子,玲珑倒不想费心思了,这两人安然也安然,可野心都在眼里藏着,她们求的可不是一朝的安然,一夕的安枕。 如果只为了这一夕安枕,那挣扎着活出来也没什么意思。活着,不只是单单的为了如此活着。 如今的境况,只能称为苟且。 或是,蛰伏。 从前,都过的是命不由己的日子,只图今后,如何过活,全由她们自己说了算。 这种不屈与隐忍,玲珑看着分外熟悉,她六岁之前的不屈,六岁之后的隐忍,她们身上有她曾有过的影子,那些影子像是一条条勒的紧紧的绳索,将她和这全天下所有女子都束缚在一个窄小l逼仄的条框里面,这个条框,叫做规矩。 玲珑没想过要去打破这个框架,因为她清楚,这框架如今已经牢不可破,她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那个勇气。那就换个方式,以这个框架为保护,学习在规则内如何让自己更好的活着。 闹了那么久,装乖顺了那么久,为的不就是想好好的活着么。 可她知道的规则有限,有些真正保命的规则,她还没学过。 恰好,能教她这些规则的老师就来了。 16. 所谓规则 善于利用 玲珑早上去过中院,和老太太说会儿话,吃过早饭,卯时三刻,会准时出现在学堂。夫子会在辰时准时入学堂,午时准时下学,下午时可去也可不去,夫子并不强求。 学堂每日由小娘子跟前的丫头轮流打扫的,布置也称不上雅致,只能说干净整洁,窗户纸换的勤,为了使学堂光线好,什么都不敢贴,就是素白一片。窗台擦的油净,却也什么都没摆,屋里几个案几上也都素净,除了两本书就是一叠纸,两支笔,一小块前院用剩的墨锭,一小块石砚,其他皆无。 整个女学堂的风格,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简单朴素至极。 秋日高远,院里种的花草开始凋谢,顾大伯又是个务实的人,不喜欢在家种些珍贵的花草,邹氏的心思也不在这些上,所以家里种的花花草草都只是寻常品种,没甚稀罕。 这就给玲珑制造了些难度,她倒是想给学堂插些鲜花提提亮色,可找来找去,满园就数狗尾巴草长的多……那就没办法了。 隔天早上,玲珑就让黄绢捧着一只素瓶,她拿了剪刀满院子咔嚓,看见什么就剪什么,剪来稍微拾掇了一下,就塞进瓶子里,进学堂时,就让黄绢将瓶子放在窗台上。 好看吗? 指定不好看呐,都是胡乱插的,能好看才怪。 徐夫子进来一眼就看见了那瓶花,愣是呆了一瞬,然后授课时就觉的眼里扎了一根刺似的,不由的想看那瓶花,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抽出来,重新插一遍才好。 却又默念着“不可多事不可多事……”硬生生忍下了。 第二天仍是如此。 第三天,仍是如此。 第四天,徐夫子终于忍无可忍问道:“窗台上那瓶花是谁插的?” 玲珑起身:“回夫子,是学生插的。” 六娘子笑嘻嘻数着:“凤仙花儿,单瓣莲,晚香玉,狗尾巴草,车前子茎,这个……是老苋菜杆子吧?二姐姐,怎么你做头花儿那样手巧,插起花却这样笨拙呢?我可没见谁家会把苋菜杆儿插进瓶里当花赏的。” 好女难嫁 第25节 玲珑说:“我原是想剪一枝梨树枝的,太高,黄绢够不着,我看老苋菜叶子长的也和梨树叶子差不多就剪了苋菜杆儿替代梨枝子了。我看着这花,插的热热闹闹的,挺好看。” 四娘子也笑说:“二妹妹,插花最忌热闹,我虽也不长于此道,却知道,插花是雅事,需以疏落立意为佳,似二妹妹今日这瓶,却是俗了。再者……也未听说过,狗尾巴草能作插花用的。” 玲珑反问:“狗尾巴草如何不能插瓶里?” 四娘子:“……许是因它太过低践吧。” 玲珑反驳:“若是别的原由则罢了,单论它的出处,却不成理由,我见它长势葳蕤,不惧烈日暴雨,凤仙花丛里长出那么一簇,也没见着它羞惭,也没失了颜色,我觉得它能插花,它就能插花,不比别的娇花嫩蕊低践。” 四娘子:“……二妹妹喜欢便好,只是这花插的太过杂乱。” 玲珑委屈道:“我也知道这花杂乱,只是学堂素净,我想给大家添些颜色,原也是用心插过的,只我未学过雅道,总不得其法,索性高高低低的排来……” 明晃晃的醉翁之意。 四娘子几人还糊涂着,许夫子却听出来了,原来这几天搞的一出,竟都是为着今日啊? 小娘子,还怪有心眼儿的。 许夫子也不说教不教的话,只支使玲珑:“你将它取来给我。” 玲珑会心一笑,忙走几步,将窗台上的瓶子捧到许夫子的案上,她也不走,就巴巴儿的等着许夫子重新插瓶。 许夫子也不撵她,沉稳的跪坐在案前,将瓶里所有东西尽数取出来,然后取了一个小剪,剪掉苋菜杆上微黄的两个叶片,不疾不徐的说道:“花道并无不可用之物,插瓶之物,鲜花能用,树枝能用,草木茎叶都能用,山石能用,枯枝残叶也能用,端着插花之人所需意境为何……插花之艺,也考究物器,你今日之素瓶,最宜盛色鲜之物,如春桃夏荷秋菊冬梅,插时也不可繁,只需捡一支姿仪出尘的细枝便好,或是一三五,最忌二四六,多了就俗了。如今日的花草,最宜插粗瓷器物,或是耳瓶,或是矮缶,插时也不可只求高低秩序,需定主次佐辅,主者不一定最高,辅者也不一定最低……” 一边说,手上也一边动作,取了两朵花,三根狗尾巴草,五六根车前草长茎,并一支长苋菜杆,三两下就插好了,捡出去的多余花草就不用了,全部扔进案边的纸篓中。 玲珑看到许夫子妙手重插过的花瓶,果然疏落有致,又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两支小小的凤仙花在几支疏落的野草中,显的尤为可爱鲜妍。 “谢夫子教授。”玲珑做了一礼,便又捧起素瓶,重摆回窗台上。 五娘子轻言细语询问许夫子:“夫子,学生几人,可否随夫子学习雅艺?” 许夫子回答:“这却需要与家里主母商议,她若应允你们学习,我自然不吝惜教授。此事就此打住,我们开始今日的功课……” 下了学,玲珑去中院与老太太说了插花之事,老太太却觉的,插花只是小事,很不必当正经学问去学,没有哪家主母是凭着插花理好家事的,不过给未出阁的小娘子们消磨玩耍却是可以的。 玲珑于是说:“插花虽是小道,可若夫子肯倾囊相授,我必是愿意下功夫学的,学这个也坏不了品性,你不用担心我会移了性情。”在她这里,学习插花并不是为了高雅,只是为学会一种生存手段而己。 老太太只能应允:“既是喜欢学,便用心学去吧,这事我与你伯母说。” 玲珑低头笑了,然后就去写大字了。 应是老太太找邹氏说了话,许夫子也找邹氏说了话,邹氏觉得学习插花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小娘子们既是想学,那便学学无妨,横竖这两夫子也清闲。每日只给小娘子们教几个字却拿了许多财物,邹氏也心疼自家的财物,问小娘子们还想学些什么,索性让夫子一并教了。 四娘子说:“女儿想学书画。” 五娘子说:“女儿想学点茶。” 六娘子七娘子说:“女儿想学画画/吹笛。” 八娘子:“我……我都不想学,想跟二姐姐学做好吃的。” 邹氏:“长的还没灶台高,还是先学认几个字吧。” 转头又问玲珑:“你可有想学的?” 玲珑说:“侄女想学合香,不知夫子愿不愿教授。” 邹氏无可无不可的说道:“她们若是会合香,必是要教的。” 竟是不管夫子们愿不愿意,只要家里小娘子们想学什么,夫子们便是不愿意也得教授。 那若是夫子们不尽心教授呢? 许是看出几个小娘子的担忧,邹氏凛然一笑:“这却不必担忧,她们必是愿意尽心教你们的。” 若不尽心,被遣回京里,她们便真的没了活路了。只是这些腌臜事,就不必让小娘子知道了。 遂又在女学堂隔间布置了一间雅室,供小娘子们在此学习琴棋书画。 两个夫子的技艺也不算大成,但要教几个小娘子还是能胜任的,最麻烦的就是玲珑。 合香,虽是雅事,学起来却比别的更琐碎麻烦,这里面最大的区别就是,琴棋书画可就手即学,香道却不能,它是与医道相牵连的,许多香料它其实也是一味药材,需熟习它的秉性用途,不可随变合用,如两味香料性情相冲,那合起来的就不是香料,而是毒药了。 还有,香道与医科一般,都是各成一脉的,医术不可轻授,香术也是不可轻授的,需正经拜师学艺才行。 有了师徒名份,日后,夫子们的终身就得落在玲珑头上,也就是说,如果拜了师,玲珑就得管她们养老送终。 这话头一出来,首先老太太就不同意,好好一个闺阁女儿,学那劳什子做什么,这两夫子身份本就惹人诟病,若跟了玲珑,她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有这俩晦气夫子在,谁家敢上门提亲? 老太太就劝玲珑:“咱可不兴学那个了,也不是正经技艺,不过是图一时轻快的乐子罢了,可不值当为了那个搭上你的名声。还不如和你四姐姐一道学画画呢,也就搭上些颜料纸张,这些是咱家能负担的起的,你尽管学去。再不济,也学学插花吹笛子,我虽觉着这些无用,到底比学制香省心些。” 玲珑只笑着,生是不松口,老太太就叹气:“我就担心你性子太拗,主意又大,这在咱家,都是亲骨肉,大家不予你计较,随你的性儿走,这要去了别人家,还是这样油盐不进,可怎么办噢。罢了,我原是劝不动你的,只是我说一句,学艺归学艺,付多少束修都是应该的,却万不可私下订了师徒名份,否则,我与你祖父是要生气的。” 老爷子说:“不许为着一个不合实用的技艺耽误了正经学问,你伯母请她们来原只是为教你们学礼的,一日有晨昏之礼,十二月中各有礼拜(指以礼参拜)之时,四季时令也需遵循礼节,生老病死,无一不需用礼,知礼然后知事可不可为,守礼节以正仁义、通明信,礼为大者,不可不学。余者皆不必十分费心思,略知一二也就罢了。” 邹大伯却想的更深一些,他问玲珑:“你可知晓夫子们是否真正通晓香道?若她们诱你拜了师却告知你,她们只懂其中一二,偏你又拜了师,在名份上无法掣肘她们,只能一生受她们牵连拖累……如果是这般局势,你待如何?” 玲珑便问道:“二位夫子的良契可在顾府押着?” 顾大伯点头。 玲珑又问:“昔日邹外祖家可是疼惜伯母。” 顾大伯又点头。 好女难嫁 第26节 玲珑再问:“伯母问邹外祖家要人,外祖家可是真的寻了人然后送来冀中?” 顾大伯点头,这不是明知顾问么。 玲珑又说:“邹外祖家是疼惜大伯母和二姐姐三姐姐的,他家冒着不韪之事将两个夫子送来,却不是为了应付大伯母,必是因为两个夫子身上有极珍贵的学识,纵是身份惹人忌讳也压不住的才华本领。邹外祖家是盼着大伯母慧眼识珠的。再说夫子们,她们也知晓自己的境遇,为着以后的生计活路着想,她们必不敢诓骗顾家,更不屑于诓骗我一个无知小娘子,她既敢于我提出条件,就证明,她必是精通此道的。最后一点,我日日伏于夫子身侧,在她身边闻到的香味,不下十种,每逢天气变幻或是学了新礼,她们身上必是要换更贴合环境的香的。或许这只是她们的习惯,又或是为故意引人上钩,无论是哪一种,都代表着,她们长于此道,并且……急需有一个人来打破她们因身份上所带来锢掣,我这么说,大伯可是认同?” 顾大伯一时不知要说什么,看了一眼父母,再看一眼滞愕的妻子,终于艰难的开口:“……如此,你是必要拜师的?” 玲珑:“我也不愿拜师,只伯父可有法子免我拜师之事?” 顾大伯梗了一下,很干脆的甩了一下袖子:“为父也没法子。” 玲珑木然,没法子你还得瑟一下子做什么? 老太太急了,扯了一把老爷子:“孩他爹?” 老爷子也一甩袖子:“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老太太又朝邹氏喊:“儿媳妇?” 邹氏:……别问我,我还懵着呢,前些天刚写信给母亲抱怨了一趟长嫂欺负她的事,如今信估计已在母亲手里了,我还得再去一封信,将误会解开,要不可真就得罪长嫂了。 老太太见儿媳妇也指望不上,只能开口:“便是她们真正会合香又如何呢?她们身后的家族还不是覆了么?” 说完就打嘴:“唉哟,为着你这孽障,我连口德都犯了,这原也不是她们能改变的事。” 玲珑拉下她的手,很认真的说:“可是她们活下来了。” “活下来便活下……哎哟你这孽障,这也是你能说的话么?女儿家的规矩呢?你这一句,让你父亲听了会如何伤心?我们顾家,我和你祖父,你伯父与你父亲,断不会让你们沦落到如斯境地。你去,在院儿里跪两个时辰。” 跪就跪,可是跪之前,玲珑还是得问:“那我是否能跟着夫子学习香道?” 老太太扭头不看她,赌气说道:“昔日你父亲将你的教养之责交给了你伯父,你且问他许不许你学,我是管不了这些的。” 玲珑又看向顾大伯,顾大伯看向老爷子,老爷子给了他一个后恼勺,再看老太太,老太太也撇过脸不看他,再看邹氏,邹氏心事重重,也不能替他拿主意……顾大伯一时左右为难,又想着玲珑说的话,最后无奈的应允:“想学就学吧,余下的事,找你大伯母。” 玲珑一听,心下大喜,深深给顾大伯尊了一礼,撩过裙摆,三两步走到院子里,扑通一声跪下了。 老太太气的抽鞋子就朝大儿子扔去—— 17. 香可杀人 不回苏北 邹氏被玲珑一番话说醒了,她给玲珑备好拜师礼后,微微思量了一下,就让二娘子三娘子也跟夫子学习去了。 两个夫子中,高夫子教礼,许夫子教艺,礼为正本,艺为雅趣,一人上午教学,一人下午教学,两相互不干扰。 二娘子学了点茶,三娘子也学了插花,两个夫子也一并教了,且比四娘子几个更精心,似是完全不在意邹氏之前对她们的态度。 之后,找了个吉日,玲珑在祖父母与伯父伯母的见证下,正式拜了两个夫子为师。邹氏其实也馋两个夫子的学识,但想到她们的身份,便掐了让二娘子三娘子拜师的念头,只让她俩以平常师生相待。 拜过师,玲珑明显的忙了很多,每每要比别人早起两刻,再晚睡两刻才行。 高夫子对玲珑与别人没什么不同,尽管她也是玲珑的师傅,但她性情略冷淡,除了许夫子之外,看谁都是敬而远之的态度,玲珑也不例外。 许夫子就不一样,她倒是对玲珑与别人不同,却不是放水,而是更严厉,别人做到五分就行了,玲珑必要做到八分才算过关,否则便会罚她。 许夫子从京里带了许多书,来时每人带了两个木箱,许夫子的其中一个木箱里,装的全是书,另一个木箱子里装的才是衣物等日用。 这么多书,玲珑只看过一本手抄的曲谱,因为这是小娘子们的教材,许夫子并不吝惜让人看,也不吝惜让人抄,只说那是她未出阁时和自己的夫子抄来的,里面的曲谱也多平常,论起来,还不如馆坊里的曲谱记录的完整。 大雅之音从礼而来,俗世音乐却多从坊里流出来,平常人家,也没多少机会听到大雅之音,倒是坊间音乐可以怡情。 这话是许夫子私下和玲珑说的,正经人家是不和家里女孩儿说馆坊间的事的,怕那腌臜事污了小娘子的耳朵,也怕小娘子们听了之后胡思乱想,失了女儿家的规矩。许夫子与玲珑说起馆坊事却只道平常,言说平常男人贪色,平常女人贪情,坊间女人贪利,其实说穿了,男女之贪与中间夹没夹着利根本无关紧要,不过一个说起来是冠冕堂皇,好似世间情态至高一般,另一个就沦入了下流,仿佛什么东西一旦和利牵连在一起,就上不得抬面了。世人惯是会自欺欺人的。 高夫子及时阻止许夫子再说下去,她不赞同的看了一眼许夫子,对玲珑说:“你师傅的话,你听听便罢,不可入心,也不可与别人说。若日后再听到这般言语,只当没听过,也不许学她口无遮拦。” 玲珑很顺从的点头应是,她又不傻,这话在正经读书人眼里,那就是惊世骇俗,似顾家这样厚道的人家,也是不喜欢听这种话的。 后来许夫子再不说不合时宜的言辞,只是待玲珑越发严格,间隔一天便要单独抽查一回她的学习情况,考较雅艺还算松懈,唯有礼记,不能错了一处,但凡错了一处,就要抽一尺子,错几处,便抽几下,抽完还要将错处改过来。 夫子不打手,只打小腿肚子,连着几天,玲珑都没达到夫子的要求,许夫子下手狠,玲珑小腿肚子上全是一条一条的抽痕。 老太太看见可心疼坏了,但她不说让玲珑不学礼,只心里埋怨夫子心狠,娇娇一个小娘子,得是有多狠的心才能下得去手?天大的礼,慢慢教就是了,哪有个错了一处就要打人的? 原本就不待见两个夫子,如今更是不待见了。 礼在什么时候用的最多?婚嫁喜丧、各种节日及朝拜祭祀时,高夫子不管这些小娘子们以后能不能用到这些,只她收了邹氏给的束修,别管用到用不到,她全得教了。有时前院的男孩子们也会来听,高夫子也不撵他们,能教的一并教了。 顾家在普通人眼中,已然是高门大户,但在两个夫子眼中,那就是比平常人家稍微有礼有规了那么一点点,且有礼有规的挺不对地方。 养女孩儿像养鸟似的,径直锁在后院,规矩不成规矩,体统不成体统的,自家人看着千好万好,放在正经有规矩礼度的人家,心是看不上眼的。 养男孩儿又一味的只求刚直,读书死板不知变通,想是都奔着青云志去的,只怕也是瞎蹦哒。 玲珑万想不到,夫子们竟是这样评价自家的,如今的读书人不都是这样么?礼比天大,虽然自家兄弟们刚直了些,也没差到这份上吧? 许夫子说:“有礼有节是好事,这是男儿该有的风骨,只是礼节太过,就显的不近人情不通情理,你家的兄弟,如今还活在诗书里,若入了世俗中,恐是要四处碰灰的。” 那怎么办呢? 高夫子淡淡说道:“碰着碰着就学会了。” 玲珑听后也只“哦”了一声,那就碰去吧,横竖个人的路个人走,她又不能走他们的路,索性也不替他们着急了。 许夫子就笑:“你倒狠心。” 好女难嫁 第27节 玲珑说:“这与狠心可不相干,他们要立世,必是要受一番波折才能知晓何为世事,通晓世事才能走的平稳,这原是他们生为男儿该学的学问。与我祖母磨我性子时是一样的,师傅将我小腿肚都抽青紫了,祖母心疼我很哭了一场,却绝口不提要我不跟着夫子学习的话,这都是一般的道理,有些知识,不必受苦就能学得,有些学问,必是要受一番苦楚才能学会。” 高夫子哼一声:“你倒是通达。” 那是,不通达,搁她这儿都活不下来。 许夫子不说话,从袖里抽出一本书给玲珑:“别伶牙俐齿了,若是闲的慌,将这本书背下来,以后我是要考的。” 玲珑接过书一看,是手抄本的香经初论,写着“壹”,看来,这只是入门,以后还有许多部。 “您终于舍得教我正经本事了?我还思忖,许是得熬满三年,您才肯开恩呢。” 许夫子嗤笑一声:“若是放从前,你便是熬十年我都不一定肯教你,只我经了这许多遭,也算是悟出道理了,这香道在别的小娘子那里,那就是添兴致用的雅艺,在你这里……倒是能显出香道真正的本事了。早些教你,也不算埋没。” 高夫子仍是一张冷淡脸:“香道与药道一般,其中道理,学三年尚且只是入门,调香之法与医者开药方一般道理……你且自勉吧。” 说的可够隐讳的。 许夫子眉梢一挑:“可知我们话里的意思?” 玲珑笑了笑,不答话。 许夫子觉的没意思,挥挥手让玲珑出去,自己找出棋盘,和高夫子两人慢悠悠下棋了。 …… 因为拜了师,顾大伯折回了顾父要接玲珑回去的念头,这其实也不全是为了玲珑,更是为了家里几个女孩子。二娘子来年就要出阁,两个夫子要在她出阁前将该教的都教了才行。 给人当女儿与做媳妇是不一样的,二娘子的教养责任本该是邹氏的责任,但邹氏自成婚后就没经历过别的儿媳的诚惶诚恐,家里老太太也不招事,后来又没跟她住一起,二十来年的随心自在早让邹氏忘了如何做回一个恭谨顺从的媳妇。她自己都做不来的事,又如何教给女儿?她会教的,只是让二娘子三娘子如何做一个好女儿,却不能教她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媳妇,这才有了高许两个夫子的到来。 玲珑拜了师,以后,高许两个夫子或许是会随着玲珑走的,但在走之前,还是还要将家里别的女孩儿教出来才行。 这么着,玲珑就不能回苏北了。 快到冬至了,顾家也要做一回小祭,先人坟茔远在千里之外,似顾大伯这样的官职,尚不够资格给先人建造祠堂,每逢清明冬至时,顾家也只能在家里做一次遥祭。 邹氏问过高夫子,确认二娘子已学过祭礼后,和丈夫商量着,今年冬至的祭品全由二娘子作主准备,三娘子四娘子和玲珑帮衬二娘子。普通人的祭祀礼节比较简单,先人们都是土里刨食的平民,身上不曾有丝毫荣耀,所以祭品的备用,也简单。这事玲珑和四娘子根本插不上手,她俩就随在二娘子身边,看她如何调度家里仆从。也就三娘子还能从二娘子手中分得几项事情,那也是二娘子刻意锻炼三娘子用的,轮到玲珑和四娘子,看着就好。 看着就挺好,玲珑穿着厚棉袄,脚上踩一双羊皮小靴,躲在二娘子身后看书,四娘子也识轻重,并不与三娘子争抢差事,同玲珑一般无二的坐那里翻书,看懂看不懂另说,横竖手里得拿件东西装样子,要不干坐着多不自在。 邹氏是个爽利人,大娘子三娘子也都是爽利人,唯独二娘子,说话温柔,做起事来也是徐徐的,一项事总要思量再三才肯安排下去,这且不放心,还得再三叮嘱做事的人,怕她们出了差错。 高夫子说女子最怕就似二娘子这样的性子,处事温吞,谁人看了都说她细致周全,样样都攀一个“全”字,岂知天下间,最难便是样样周全之事。 一场小小的冬至祭祀尚且如此,若是让她主持别的大场面的祭祀,怕是要耗损了心神。也难得她订的是那家人的幼子,若是订的长子,非得熬干心血不成。不过,世间也少有小娘子似她这么细致的,冲着她的耐性忍性,不难将日子过舒心了。 三娘子学不来二娘子的柔和,也学不来四娘子的伶俐,她也不是笨拙,只是没耐性,又懒得用心思。如今倒肯下功夫学了,只是随性了十来年,一时半会的,那个性子很难掰过来了。 不管二娘子心思如何重,三娘子性子如何直率,在两个夫子眼中,都是尽心尽力的教。四娘子及下面的几个小娘子,都与二娘子三娘子是一样的课程,能学到几分算几分,绝对不会因她们年龄小听不懂而拖课。 夫子是邹家费心寻来的,束修是邹氏出的,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夫子们万不能因为几个小娘子而耽搁了二娘子三娘子的学习进度的。 四娘子那样好强的人都不敢在这件事上抱怨,别的小娘子就更不敢抱怨了。不止不能抱怨,还得对邹氏万分感激,感激她让别的庶出小娘子们能有这个不可多得的学习机会。 老太太也说,邹氏的私心虽重,在大事的决策上却不含糊,为这个,她还可以俯就儿媳妇后半辈子。 俯就,就是不会摆婆婆的款儿,也不会以孝道压制儿媳,更不会插手家务事。 也没心思管那些事。 这么说呢是因为,近来,玲珑的轴性子又犯了—— 关于玲珑学香道的事,这边去了信,顾父得知后不甚同意,顾大伯在杂学上涉猎不多,但顾父不同,他在徽南许多年,文记杂书看的多,深知香道一事非同小可。 若玲珑是个平常女儿家,学学也就罢了,许多人用了一辈子香也不知道香道学问究竟有多深……可玲珑的心窍与平常小娘子不同,当初在家学女则时,茹婳茹婉只当是规矩在学,一言一行都不出格,玲珑不同,她学了女则,却只当是工具来学,且是用以制约她人的工具来学……如今学了香道,顾父可不信玲珑只是单纯为了展现女子的雅艺而学。 顾父不是不相信玲珑的品性,他只是担心玲珑的性子,她若犯了犟,九头牛都不一定能犟过她,小女娘气性又大,等闲受不得委屈……这样的性子,若学了香道,以后还真不知是福是祸呢。 索性,现在还来的及,让她弃了这个念头。 然后就扬扬洒洒写了好几页长信给玲珑,劝诫玲珑不能“入了歧道”,说明年春天,必是要派人来接她回苏北的,让她安份些,不许胡闹。 又给顾大伯来信,说若是未找到合适的人家,那便算了,苏北文风鼎盛,那边的学子多,性情也多温和,应能在苏北为玲珑找到良配。顺便叮嘱,万不许让玲珑任性,学香一事,就此罢了。 顾大伯拿着信去找老爷子,老爷子看后只说一句——别管他,正该操心的事还操心不过来,反做些白操心的事。 关于玲珑学香道一事,他看的并不重,觉的学调香就与她捣弄指甲油胭脂粉差不多,都是小娘子闲时的玩儿法,小儿子特意叮嘱此事,实属多余了。 倒是对接玲珑回苏北这话挺上心,想着玲珑明年春天就要离了他们身边,老爷子心里满不是滋味,但又不能阻了人家父母儿女团圆,心里越发兴致阑珊,回了屋就与老妻说起玲珑的事,言罢又想着,玲珑若是走了,许是再不得见了…… 就算是养只猫,经年累月的养在身边,一朝走失了,心里也是会难过的,何况是个能说能闹的小娘子,真到那日,还不定要怎么舍不得呢。 再舍不得也不能不顾玲珑的终身大事,苏北确是比冀中好,地方富庶,山水温软,文风鼎盛,天下举子一半都是出自江南,只要找个学识扎实性情忠厚的学子,玲珑的前途就安稳了。 所以,不能再留她在冀中久居了。 思量了许久,终于要睡了,临睡,老太太又问了一句:“仲选给玲珑儿的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老爷子盖了被子,又用棉衣掩住脚底,漫不经心的说:“许是些家常话吧,儿媳与女儿多时不见,定有许多嘱咐的话要说,明日你问问,家里一切可都好?小儿媳不比大儿媳,这当头,怕是要忙乱的。” 初到一个地方,总是要经过半年六个月时间才能适应新地方的风土人情的,要与当地人融合,还要经个一年半载,小儿一家入夏时才到了苏北,估摸着,现在仍在摸不着头续的时候,难为他们还有时间惦记玲珑学不学香的事情。 一夜睡的踏实,次日五更天,老爷子就醒了,为着避开几个孙子孙女过来问安时的不方便,他们惯常起的很早,每次都是正好拾掇利索,请安的人也正好来了。 老爷子醒的早,屋里的火炉半夜时就熄了,早起寒凉,他要先点了灯,哆嗦着穿了衣裳,先下地方便过了,丫头们听到声响才敢进来烧起火炉,再倒了夜壶,顺便端来热水让老爷子老太太洗漱。等两人出了里间,丫头才上炕叠被,再做洒扫活计。 老爷子老太太两就坐在外间炕上烤炉子说话,等着家里儿孙们过来问安。 天大明时,院里乌泱泱挤进来许多人,男孩子们一拨,女孩子们一拨,都裹的严严实实,穿的略少些的,也冻的脸色青白,缩着脖子搓着手,这种时候,根本不管他们是否玉树临风或是娉婷袅娜,只紧着喊进屋暖和才是正经事。 好女难嫁 第28节 老爷子老太太打头就盯着玲珑看,看她穿的厚实,实不像五娘子那样冻的青白的脸才放下心,拉了五娘子靠火炉那里坐下,埋怨她不穿厚衣裳,扯过炕头玲珑留下的旧袄子给她穿上,这才说话。 老太太刚问玲珑:“你父亲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老爷子就看见玲珑的脸色瞬间木了下来。 唉哟这小性子又来了。 老爷子补救似的急忙说道:“若你父亲是为着不许你学香的事,那不听他的便是,这原是我们允了你的,与他并不相干,你只管学你的,此事我与他细说。” 说罢,就带着孙儿们匆匆去了前院。 老太太还没明白过来,她是见了老爷子走的急忙,再转过头看玲珑耷拉下来的脸才晓得小儿子又不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惹的玲珑又犯轴了。 万幸,玲珑这阵子忙,可没闲功夫来她屋里做针线。 但这孩子时不时的这么犯轴也不成,都多大的人了,气性还没磨平,可不得操心死人? 18. 要回苏北了 细碎的生活 知晓玲珑不多时就要还家,两个夫子只捡重要的事先教她,二娘子三娘子不出师,她们是无法离开的,什么时候邹氏说不用她们了,她们才能离开。 这让玲珑根本没空使性子,后来又想明白,顾父不放心她学香也算是好事,这代表着,顾父知晓她,也确实是对她上心。这就难得了,如今世上,真没哪个父亲如此通晓女儿的性情,若不不担心她,也难说出“香道途深浅莫测“的话了。 不过,知晓归知晓,让她罢手却是不能了,即使是顾父在跟前亲自要求也是不能的。 先时还有空想这些,许夫子陡然将课业加重后,她就再没空想了,脑袋里全是要死背住的香料的料理知识……真真的,当初上高三都没这么头悬梁锥刺股的下苦功,睁眼闭眼间,口里默念不停。 老太太找玲珑说话,结果玲珑去是去了,却只坐在窗前,手里翻着书,嘴里也念不停歇,老太太说了什么,她压根儿就没听见。老太太絮叨了半晌,却见玲珑完全不接话头,背书背的魔怔了似的,心里也是很不痛快。 还说女孩儿读书移不了性情,这不就移了?以前多乖巧一个小娘子,如今却是连和她说话的兴致都没了,这性情可移大发了。 于是又想起小儿子不许玲珑学香的事,想着知子莫若父,玲珑是个什么性儿,她爹定是看明白的,所以才不许她学这个……家里这个老学斋糊涂,只管顺着她的性子来,如今看,人都魔怔了,还学那有什么用? 一埋怨,就埋怨到了大年节下。 今年的家宴菜品是二娘子拟定的,依据玲珑一整年弄出的菜品,加加减减的,就那么上了桌。 老爷子看玲珑四平八稳不打算为了宴席花心思,也没失望,见着二娘子置办上来的宴席,很中肯的赞了一句:“这宴办的甚好。” 二娘子活不成玲珑,她办事的风格就是让人挑不出错处,这比办事出彩更难得,出彩固然可赞,中规中矩却更稳妥,她若一直持着这种性子不变,哪怕凌家规矩严苛,家里也是不担心她的。 凌家今年就会过来请期,今年的年节许是二娘子留在顾家的最后一年了,家里人都会体贴她些,即便她做的不甚突出,也是多有赞赏。 然后说到,家里大郎已在外游学三年,今年也该回来了,能不能会试先不管,要紧的是快些给他成婚了。 顾大伯未尝不存着让儿子娶个贵女的心思,只是嫡长子资质中上,许是在冠年熬不到殿试资格,年岁再大些,人家也知道他必是家中有妻有子了,这事就没了商量。 顾祖父说:“索性先等一等,迟个一两年说亲也使得,先让他考一场,不得中便罢了,侥幸得中,给他说亲的余地也宽泛些。” 邹氏试探着开口:“我姐姐上次来信,想和咱家结亲……” 顾大伯眉头一皱:“你没私下答应她吧?” 邹氏忙说:“还未回应她。” 顾大伯说:“那便想个托辞给推了。” 邹氏姐妹三个,另两个都嫁了门当户对的人家,就她一个嫁了位家境贫寒的仕子,这么些年过去了,自家日子过的蒸蒸日上,姐妹家过的却是差强人意,论原由,不过是家里男人不顶用罢了。 表兄妹结亲原也是常有的事,不过邹氏姐姐嫁入的王家,自诩是世家出身,款儿拿捏的高,正经本事却不多,还曾多次鄙薄顾家的出身……这便也罢了,横竖道不同不相为谋,两家也只维系个面子情就算了,不巧的是,前年里,王姐夫因官事糊涂被革了职。若他还端着身款也就罢了,起码人还能称他一句有世家风骨,偏他一朝跌落,便四下谗媚起来,曾经有多鄙薄顾家,现在便多捧扬顾家。这样的家风,教养出来的子女的德性估计也有限,顾大伯是万不许那家的女子入顾家门的。 顾大伯的意思,姐妹间有情份,在钱物上多资助几分就好,可千万不能为着姐妹情意将家里儿女的婚事牺牲出去,不值当。 邹氏应道:“那我在年礼多厚上两层,这事就此推了吧。” 想到一家子都守在一起吃团圆饭,再想到儿子形单影只的不知在哪里流落,邹氏心里便多了八分的难受,一顿饭吃的浑不是滋味儿。 然后也没什么心思陪老太太耍牌,连几个小娘子嘻闹的笑声都觉得烦燥,耐着性子守到卯正,就安置了两个老人歇下,又吩咐几个小娘子不许闹的太晚,就回上院歇了。 小娘子们不必去上院守岁,俱都欢欣不已,提着灯笼往两个夫子那里坐了坐,出来后各自使了丫头回屋取了果子点心,一股脑涌进二娘子屋里。 四娘子很会划拳,她攀着三娘子非要打竹杠划拳吃酒,三娘子不愿意跟她玩儿,就拉了玲珑顶上去。 玲珑:……我也不想玩儿。 玩玩也没什么,关键是四娘子耍起来挺霸道,若是赢了,一点儿不饶人,压着就往嘴里灌酒,也不管人还喝不喝得下。 今日宴间,玲珑已经饮了五六杯酒,又在夫子那里饮了两杯,夜风一激,酒劲涌上来,头有些晕,为着神思清明,却是再不能喝了。 两个都不跟四娘子玩儿,四娘子又逮五娘子,只是五娘子心窍犀利,她又玩不过,混闹了一会儿,觉的没甚意思,蔫蔫的倚在炕稍发起了困。 玲珑几个也打了几把牌就困的不行,勉强熬过子夜,听到外院响起了炮仗声,站在院里略看了看,然后紧了紧衣服,提着灯笼各自回屋睡了。 初一歇了一日,初二,大娘子来了。 去年她来时,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今年来时,身体好了很多,两颊丰润,面色粉白,精神也好,笑的舒心的时候多些。不过在家依旧不得自在,吃食衣物都在别人手里掌着,所幸颜家二嫂不敢再苛扣的利害,日常用度都稍微宽裕些了。 今日宴席上没有那道酿豆腐,大娘子是深深记住了那道菜的滋味,觉的今日的菜品吃着总不如去年的合口,又不好意思在饭间问,饭后才悄悄找邹氏,想让红绡跟着顾家学了那道豆腐菜,日后回颜家也能吃得着。 邹气随笑随心疼,让人领红绡去厨房,给厨娘带了坛酒,让她们教红绡几道豆腐菜。 老太太听说后就说:“几道豆腐菜能值什么,索性让厨下多教几道,没的我们家孩子去了婆家,非得受她家掣肘,连口顺心饭都吃不着。家里小娘子也都大了,跟前的人也都伶俐,这几日也清闲着,让厨下也多教教她们,会了这个,日后吃食上就不必受罪了。” 一个是教,几个都是教,厨娘们收了几个小娘子送来的谢礼,特特去府外买了些食材,将她们会的一一教给几个绫罗绸缎。 好女难嫁 第29节 黄绢拿着厨娘们送来的一角银子,为难的看向玲珑—— “姑娘,黄家婶子央我问问,你带来的那些菜式能不能教给她们?” 玲珑不在意的回答:“教去吧,我住这里,吃穿住行全仰着伯母,几道菜品不值什么,又不是多要紧的事,不用特意来问我。你也学去吧,我春上回苏北,是不能带你走的,我若走了,也是要先安排好你的,或是去中院伺候老太太,或是随伺在夫子们身边,或是想去哪个姑娘身边,凭你自己愿意,我去跟伯母说。如今我还在这里,趁着这个机会能多学两个手艺,与你也是有好处的。” 黄绢心里黯然,但也知玲珑回去时是不能带走她的,玲珑这个主子与别的主子都不一样,在她跟前伺候,日子过得很轻省,也不用整日劝诫,更不怕因主子连累而受到责罚。 原以为她是要一辈子跟着姑娘的,谁知姑娘又要还家去了。 “婢子也不晓得去哪里好,若姑娘不放心老太太,婢子就去中院替姑娘伺候好老太太,若是夫子们日后去寻姑娘……婢子还是想随着去寻姑娘的。” “那你父母兄弟呢?” 黄绢苦笑:“婢子哪里来的父母兄弟?打记事起,就在牙行了,后来入了顾府,这才安稳了许多年。我们活着,原是没有主心骨的,除非去了哪个姑娘跟前,能跟在主子跟前听使唤,这才是当奴婢们的出路,强过浑浑噩噩的四下没着落的活着。” 玲珑默然半晌,只得说:“你先去厨房,余下的事,我再做计较,总不能再让你落到无依无势的地步。” 黄绢去了,玲珑却想:这世上的人,心里有主见的人活的艰难,心里没主见的人活的更艰难,只是没主见的人只求找个主心骨,一日三餐安稳过活,而有主见的人,虽则三餐安稳,要挣出个自在,却也是极难的。 大娘子夫妻不能多留,待日过午时,就要回家了,红绡也只匆匆学了两三道菜,又跟着大娘子回去了。 二娘子有心,后来让红绫几人口述,她亲自动手做了一本食谱,将这一两年顾家桌上常见的菜式都录进去,订成册子,让人送到维枃那里,让他找机会把食谱送到大娘子手里。 初三,陈小郎上门拜年,坐了一个时辰就走了,其间并未与三娘子见面,只托顾家一众兄弟,给三娘子带来一根雕银桃花发钗。 今年去别家拜年做客,玲珑不愿意出门,邹氏只带了四娘子五娘子,翻过年,四娘子也十三了,该相看了。 东一家西一家的,就到元宵节了,冀中的元宵节也挂花灯,家里几个小娘子费了两大捆高梁杆儿,终于扎出了两盏像模像样的兔儿灯,提着去前院显摆能耐,结果一众不识趣的小儿郎偏笑话那是两个驴耳灯……能耐没显摆成,空讨了一肚子闲气,几个小娘子回去后就将准备送给自己兄弟用的如意笔袋收拾起来,扔在针线匣子里,许是要很久不得见天日了。 十五一过,顾家兄弟再没闲耍的时间了,有老太爷坐镇,他们想偷懒都懒,大好少年若不勤奋读书,岂不是辜负了这韶华时光? 顾家兄弟读书也挺上进,只是在用功上稍欠缺了些,毕竟都是少年,玩心尚重,下不了苦功夫也能理解。 只这几日,顾祖父去前院督学时,见孙儿们的心还没沉淀下来,就与他们说玲珑一个小女娘尚且有头悬梁锥刺股的制学决心,他们都是堂堂男儿郎,如何竟比不过一个小娘子? 然后玲珑背书时,总能遇见家里的堂兄弟们,一连几天总能偶遇数次,次数多的让玲珑不得不相信,他们是在换着花样的逃学。 再然后,就没再偶遇见他们了。 以前在后宅没事可做的时候,觉的光荫实在漫长,一天天的要想着法子的熬过去,如今进了学,又觉一天天的太过短暂,没学多少东西,天就黑了,还要点灯熬油的在夜里下功夫,要不那么多书可怎么背的完? 很累,不过累的充实,玲珑是宁愿这么累着也不愿像以前一样无所事事的熬日子,熬的心都枯了,却不知道前路在哪里。 许夫子说玲珑不算聪慧,唯肯下苦功,这个倒比那些真正聪慧而不愿下功夫的还强些。不过,学雅艺,还是那些聪慧到一通百通的人学这个更有天赋,因为人家心思灵动,略花点儿心思,就比许多人费尽心思做出来的都好,只可惜,这些人多恃才傲物,是不愿下功夫学某些事物的。言下不无可惜之意,可惜玲珑有毅力却不十分聪慧,若她再聪慧些,再肯下功夫,那么,这许多册书籍,不用三个月就能全部背下来。 高夫子听她越说越不成体统,便阻了她的话头,打发玲珑出去背书,她有话要和许夫子说。 这两人的学识修养,身份气质,都应该是有鹤立鸡群之态的,许是还应被许多人追捧的,可惜一朝沦落于此,为了生计,不得不入了一个小官的门第去讨生活,还要教几个不甚聪明的小娘子各种学识雅艺……心里多有不甘,却不敢多说一句,只能借着闲话发泄一下。 是抱怨玲珑不够聪慧或是什么的,对玲珑来说,根本算不上言语伤害,她本就不太聪明,唯一的优点就是很会开解自己,除了生死之外,余者皆可以轻拿轻放。 许夫子带了些狂狷桀骜,高兴了不高兴了都会说些很不合时宜的话,高夫子一贯的冷静内敛,她能及时压制住许夫子的不合时宜的言辞,使得两人在顾府住了这么久,还能和顾府众人相安无事,保持着彼此的互不打扰。 玲珑心里是敬佩这两个夫子的,对许夫子时不时的语出惊人也多有包容,再有太过惊世骇俗之言,就全当没听见,该怎么相待就怎么相待,不因她言辞不当而疏远冷淡。 为着这个,许夫子说她是心思深沉,所图甚大,动机也不纯粹。只可惜她们如今已找不到动机纯粹的人了,纵是找得到,估计也破不了她们如今所临的局面,那就只能从矮子丛里拔高个儿,找一个先凑和着教吧。 说起来是好不甘心又不得不接受事实的无奈样子。 这样的话听多了,玲珑连白眼也懒的翻了,横竖这一世的师徒名份已然定了,再不甘心又如何呢?她们有选择的余地吗? 没有。这便是上天安排好的恰恰当当的不期而遇的缘份,若没有这个因缘际会的恰恰好,谁又识得谁呢? 二月一过,天就暖了,苏北那边正是桃红柳绿草长莺飞的好时节,冀中这边收到信,说家里的大兄维梌会来冀中接玲珑回家,估计三月初到达冀中,到时江上水气已退了寒凉,正好乘船回苏北。 这是好事,只老太太自接了信就开始伤怀,针线也懒得做,饭也少吃,私下里还时不时的抹一回眼泪,这情态,闹的老太爷也怪不自在,难得每日间会宽慰老妻几句。只他自己的伤怀却是无人宽慰的。 玲珑这里,背了八册书,许夫子就不再让她背新的了,只让她温习背过的册子。高夫子也不紧着她了,说是寻常礼数她己教完,剩下的是些大礼,玲珑如今尚且用不到,日后再教她也使得。这阵子,就好好陪陪老太太,另外将一应该安排的事,尽早安排好,免得到时手忙脚乱没个头绪。 至于她们,来日方长,如今且不用急,各自安好便是了。 难得清闲了,玲珑又有些不习惯,只好每日去老太太那里,风和日丽的,盯着她在院里多走两圈,免得老坐炕上不动弹,胃口不开,便下也不利,好好的人可别给坐坏了身子骨。 如今又有时间坐针线了,玲珑也不做别的,只管给两个老人多做几套内衫内裤,人上了年纪,各种症候都找上来了,这些老人病,最需内衣衬裤的勤换洗,要不就该遗出味道了。这两个老人都是讲究体面的人,若是真有了什么味道,怕不用别人说,自己就先受不了了。 其实,不独老爷子老太太舍不得玲珑,玲珑也是放心不下这二老的,若是放前世,她必是走哪儿都带着这两个老人的,只可惜在这里却不成,她这种心思,连说都不能说,说了就是置顾大伯于不孝,一腔好意反倒办了坏事。 世间的不得双全法,何止只是如来与卿卿,还有诸多的不得已。 老太太原还有些伤怀的,被玲珑贴身照顾了几天,又觉得玲珑多事的很,整日盯着她吃饭,还非拉着她走许多路,每日必得用热水烫脚,三天就换一次内衫,每日的外衣都要用香薰过……好容易才养出了几只虱子,这一顿折腾,又没了……老太太心里那个怅然。 要是成日都这么折腾,谁能受得了? 老太太一辈子都没经过的讲究劲儿,都在这些天经见过了,以后若和人说起来,她也能自夸确是个极讲究的老太太了。 还给老太太纳了几双软鞋,只在炕上穿的,平时穿的硬底儿鞋子穿着不好上炕,脱了鞋上炕更不可能,老太太的脚,也就玲珑见过,连老爷子都没亲见过。年轻时不给他看,如今样子难看,更不愿意给他看了,一天里只有睡觉的时候才肯脱鞋,余下时间,是万不肯脱鞋的,上炕也不肯脱的。 一辈子都这么谨慎着过来了,玲珑也不愿让老太太改变这个习惯,只能多做几双软鞋放在炕头,老太太以后上炕时,顺手脱了硬底鞋,再顺手换上软底鞋,都是顺手的事,不费功夫。 这边折腾了几天,老太太是一叠声的撵玲珑回去做别的事,可别在赖在中院不动弹了,被那么妥贴伺候着,她是万般不自在,玲珑若在,她是连偷个懒都不成了。 那成,没了那伤怀心思,玲珑就乖乖的离了中院,回自己屋,收拾将要打包带走的物品。穿过的旧衣服,也是要带回去的;邹氏另外给她打制的饰物,也是要带的;日常使用过的笔墨纸砚也得妥善装好,要带着……细细碎碎看着不多,真打包起还是不少的。来时只带了两只木箱,走时得装八只箱子,这些物件都说明,在冀中生活的这两年,大伯家并未亏待过她。 最后一件事,要安排好黄绢,她的身契在邹氏手里,玲珑不好带她走,那就得给她找个妥当的地方,才好全了这段短暂的主仆之谊。 别的小娘子身边都有人,黄绢插不进去,小郎身边更没有她的位子,就算是有,邹氏也不会把她安排在小郎们跟前伺候的。 好女难嫁 第30节 于是玲珑又跟黄绢商量:“你是什么想法?若是合适,我就成全了你的心思。” 黄绢缓缓摇头:“我是一心想跟着姑娘的,若是不能跟着姑娘,在哪处都一样,以后凭太太调遣吧,姑娘不必为我多费心了。” “那怎么成?不安排好你,我走的也不能安心。” 黄绢凝了半晌,才低声说:“姑娘必是挂心老太太老太爷的,我看那边的人也不甚中用,索性留在中院,替姑娘好好伺候老太太老太爷吧。有姑娘比着,我做起来也有了底,都是日常活计,做来不难。老太太慈蔼,我若尽十分的心,她必是要回护我八分的,如此,我在家里也能活的很好了。” 玲玲思量片刻,点头应道:“那我就与大伯母说,留你在中院,替我好好照顾老太太老太爷吧。” 安排好了黄绢,余下的都是小事,比如给家里几个小娘子留些小物件做念想,要给顾大伯邹氏两人缝了两套衣服做孝敬,给众小郎们各缝了一个素笔袋留做念想……给高许二位夫子裁了一套春装,只可惜她手上活儿不少,又分身乏术,只能央了针线上心人给缝出来…… 女儿家无私产,她身无长物,能尽的也只这么些心意了。 忙着忙着,二月就忽悠悠过了,进了三月,日子越发过的快,刚缝好顾大伯的衣裳,维梌就到了。 : 19. 悟 别离 维梌来冀中,先见了祖父母,见两人身体尚好,精神也好,便说了些家里的事,安老人的心。老爷子是极高兴的,一众孙儿,只维梌几个是在他膝下长成的,论感情自然要深的多,两年未见,祖孙两个坐一起说了许久的话。 他与堂兄弟们也不熟,不过混了半日,就能在一起亲热的说话了。维梌老成端稳,相比起来,顾大伯家的孩子都稍显活泼。 顾大伯见维梌的姿仪挺如青松,不由的喜欢了几分,考较了一番功课后,心下更加满意。维梌读书上并不十分聪慧,只肯下苦功,学问虽不突出,却非常的扎实,日后历练出来了,自有一番出息。 事后感叹,维梌与玲珑不愧是亲兄妹,读书时肯下功夫的恒心毅力都是一样的。 维梌见了玲珑,也没多激动,只比了比手指说:“长高了五寸,倒是有女孩子的模样了。”想摸摸她的头,又想着玲珑已经这般大了,怕是不肯让他摸了,便放下手。 玲珑就替他发愁,小小年纪就成这样子,以后娶了妻,难不成在屋里也要端着板着? 和这样的人相处,玲珑只能自己找话,边在院里闲走边问:“父亲在任上过的如何?” 维梌回答:“初时不熟悉,现下已然就手若轻,公事不算繁重,隔几日便会带我们几个出去走走,附近的地方,我们已经走了八□□九,今年许是要往更远的地方去的。” “母亲姨娘们可都好?” “除了饮食略不习惯,一切都好。父亲的俸禄多了,住的宅子是公府衙院,后院的地方大的多,母亲姨娘们拾掇不过来,又置办了几房下人,我走的时候,母亲说让人在院里多开几方菜地,还给你和茹婉留了一块种胭脂花的地。日子还如在徽南一般的过,母亲不喜出门,和地方上人的语言也不通,交流不来,索性安稳在家里,闲时就和姨娘们一起说话做针线。” “大姐姐那里,可是常常来往着?” “常妹夫与家中时有书信来往,婳娘也会稍音讯来,只是都稍到母亲那里了,听说光景尚好,大约是稍有些不习惯,余者都还算不错。常家原就人多,咱们家人少,这上头多多少少是有些烦恼的。常妹夫体贴,她的日子就能过的安然。你不心太忧心她,她比你省心,且说说你这两年过的如何?信里只说好,父亲却担心你是不愿与家里说实话。” 玲珑转了一圈,衣裳明艳,神色轻快,扭头反问:“你看我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么?本来就过的不错,伯母宽仁,姐妹们和睦,吃穿用度皆比着二姐姐三姐姐来,规矩也宽泛,确是过的不错。” 维梌停住脚步:“我们不是怕你在这上头受了委屈,是担心你由着性子行事,给伯父伯母惹烦恼。” 玲珑着恼:“我没惹麻烦,祖父顾祖母一日日的盯着,我又不是麻烦成了精的,如何无端端的生出事来?亲亲儿的父亲,亲亲儿的兄长,你们对我连这些信任都没有吗?” 维梌定定看她:“你做的那些颜色怪异的吃食是因着何事?歪缠着学了香道又是因着何事?” 玲珑:“……难不成,你是找后账来了?我做的吃食如何?大家都不是吃着挺合胃口么?哪个研究厨艺的时候没做过几道奇怪的菜式?又没下毒,怎么就成了我不驯的理由了?我学香道怎么了?它与茶道花道一般,都只是雅艺而已,又碍着谁什么了?怎么别人学得,我却学不得?” 维梌愁的抚额:“快罢了,我与你说的是什么,你心知肚明,却只一味的与我胡搅蛮缠,且住吧,我不说了,你也别心里清明故做糊涂。你性子如何,我们再知道不过了,只你行事需再稳妥些,别轻易撒性儿,这样,便是你心里有多少算计,别人也是看不出来的,比如今装糊涂更高明些。” 玲珑听着不舒心,反驳到:“我一个小娘子,要算计什么,倒显得我心思多深沉似的。我就这么个浅薄性儿,不痛快的时候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想要什么就会去争,哪怕是厚着脸皮也要去争,你们既知我要铁了心的学香道,就该知道,这事已然没了商量余地,便是撒泼打滚,我也必是要学的。父亲说怕我走了歧途,这是白说一句,若我有亮堂堂的正途走着,何必要入歧途?若到时没我走的正道,只要是能保下性命,便是歧途我也甘愿走一走的。如今你知道了,我不是诚心学香道,只想多谋一条生路,你是要责罚我吗?” 维梌一时怔住,半晌才说:“……有父母兄弟在,必不能让你没了正路走。” 玲珑低头说:“时事若能事事随人愿,我那两个夫子必也不会流落到此处。只是我想着,前路缈远,谁知道会遇到个什么呢?如今闲着也是闲着,早做些未雨绸缪之事……若能一世太平,我便一辈子做个雅人儿,闲时插插花,调弄一下香,这是我的意愿,大家未尝不这么盼着我,可世事无常,官途叵测,我还是得给自己多学些手段……我也是愿着一辈子都用不上的。” 维梌是知道劝不动她了,便说:“你既知这其中的道理,便要守好其中分寸,不可动了旁的心思,只做一个清远高雅的小娘子才好。” 玲珑乖乖点头受教,不到万不得已时,她是不会动不该动的心思的。 维梌不免叹气,见玲珑心情不愈,整个人蔫兔子一般,耷拉着耳朵眼睛,可怜哒哒的样子,又不由心软,轻声哄道:“你今日且歇着,明日带你去外面走走,看看冀中的风土人情,也算没白来一回。” 这个好消息顿时让玲珑精神起来:“谢天谢地,终于能出门看看外面的高天远树了,你应了的事,可不许赖掉,明儿早早的等着我,长这么大,还没出去到坊市里看过,我早就想看看坊市里的食肆瓦铺了。” 维梌原是不打算带她往市井去的,见玲珑说到这儿了,便无可无不可的应了。 家里几个小娘子知道后也想去,却不敢开那个口,出去后又东找不到西找不到的,又走不动,怕扫了玲珑兄妹们的玩兴。 四娘子第一次羡慕玲珑生了一双天足。只是再想想玲珑日后遇到的难事,便将这份羡慕收起来了。 如今世俗,正经人家都不愿娶个大脚娘子回去,纵是玲珑性子规矩再好,学识再高,品行再佳,只没裹足这一项,就让许多人家望而却步了。 真真是可惜了她的好性儿。 玲珑浑然不觉四娘子的心事,只是为了配合维梌简朴的衣饰,也找出一套装饰平常的衣裳,摘了银络子,熨平整了,放在枕边。 老太太原是不愿意玲珑出门的,又想着她也住不了几日就要回家去了,难得余下的几日光景,倒不必拘着她,让她高兴几天。玲珑随一众堂姐妹去中院问安,临出门,老太太悄悄的往玲珑手里塞了几两碎银子,这动作隐密,谁都没看见,只玲珑和自己晓得。这是她以前存下的体己,来了冀中,每月都有例银,也都存下了。从前的这几两就找出来,给玲珑当作出门的花销。 玲珑原想给塞回去,思忖了一瞬,就接了。不接的话,老太太心里更难受,说不得还得往心里落下梗,接下了,她心里就能松快了。 今日带玲珑兄妹出门的还有维检维棦,维梌初来乍到,也是到处不熟悉,维检几个就在这里长成,闭着眼都能找到好玩的去处。 三人原还担心玲珑跟不上他们的脚步,走过一段路,见她仍是神采奕奕,脚步轻快,这才想起来,玲珑是不曾裹过足的。果然,女子不裹足的时候,走起路来才畅快,如此一想,这反是优点了。 坊市里不如想像的热闹,过往行人行色匆匆,偶尔才能见着两个青布蓝衫的读书人,他们与别人最大的区别就是,衣裳上没有补丁。大多数人,穿的衣裳都是打了补丁的,有些人的衣裳,更是补丁落补丁,衣裳脏污的快看不出布料本来的颜色了。很多人都用旧帕子包着头发,因为长时间不洗头发,帕子上都是渗的灰黑的头油和灰尘……也有女人,她们打扮的略微干净些,只是都不算柔顺,一人在街角高声叫骂对门的王二赖子,声音又高亮又尖利,了不得的骂句一句接一句的溜出口,骂的快,脏话也利索,噼里啪啦一出溜,听的街上凑热闹的人好一阵痛快。那边一个在骂自家男人,骂的不快,想起一句就骂一句,一边还摔摔打打的拾掇铺子里的事情……不远处又有一个妇人和几个男人打情骂俏的,她生的婀娜,长的也比别人俏,斜睨人的时候颇有几分风情…… 然后,维梌目不斜视的拉着玲珑急走几步,离了那些热闹地方。 玲珑其实还挺……意犹未尽的,不过跟着维梌,自然要听他的,他说要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横竖市井百态,那边有那边的热闹。这边也有这边的热闹,走了也不可惜。 好女难嫁 第31节 只是这些粗俗俚语多的市井毕竟不适合小娘子多待,三人只带着玲珑匆匆走了一遍就转身出去,进了一家杂货铺。说是杂货铺,真就是一间杂货铺,里面卖的东西很繁杂,日常用物什么都有。来这里并不是让玲珑买东西的,只是让她见见平常的杂货铺是什么样的。 出了杂货铺就去了书店,如今的书店,卖的多是纸张墨条,书籍不多,压根儿找不到什么医书游记杂学百科,倒是有几套话本,都是才子佳人的话题,也不适合玲珑看。转了一圈,只买了几块寻常墨锭,几刀熟宣,四两银子就花出去了。 也有卖麻糖条和吹糖人儿的,但玲珑见着卖麻糖的货郎指甲漆黑,吹糖人的手艺人牙齿上带了一层黄垢,然后就什么兴趣都没了。 这才是真正的原汁原味的古代人,不经常洗头,不经常洗澡,怕衣裳坏的快,也是不经常洗衣服的,更没有每天刷牙洗脚的习惯,打眼一看,就是感觉他们很脏,但这才最正常的状态,她这样的人,在这里才是不正常的。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意兴阑珊,连逛街时兴致都没了,整个人透着一种难言的失望与难过。 维梌见她又蔫兔子似的,低头询问:“可是累了?” 玲珑虚虚的看着人来人往的街景,没甚兴致的说:“累倒是不累,只是觉得没甚意思了,这里与我想像中全不一样,许是我期望的太好,真见了却难免失望……眼见着这些,许是要千百年以后才能变成我期许的模样,这么想着,可真让人绝望……” 见维梌好似没听懂,玲珑叹一口气,低声悠悠道:“我是没正经学过圣人之道的,只是偶然间听说过什么老有所依老有所养幼有所乐幼有所教天下大同之类的言语,这几千年来,习过圣人言的人不知凡几,却不知为什么,几千年了,还不见这天下大同……如果教化之道不能施之与民,生民仍是愚顿,不知礼也不知耻,衣食不足,荣辱不晓,礼节不通,百年前如此,许是百年后依旧如此……兄长,我也愚笨,却是不知大家学了圣人之道,原是为了什么?” 维梌愣了,维检维棦兄弟也愣了。 这样,几人都没了兴致,早早回了府。 玲珑发表了自己的感叹,然后就撂开了,活在这个时代,不管她如何想,那些都是虚的,因为世情如此,谁也改变不了,索性就不多想了,活在当下才要紧。 却不料因着她无心的一袭话,给了家里男孩子们一场大大的震动,开始让`他们思考,读书的真正意义。 这确是一件幸事,顾大伯听子侄们如是辨论,心下大快,不顾父子不同饮的规矩,和儿子侄子连饮了三杯清酒,然后怀了一腔喜悦,又找老爷子说话去了。 读书人,最开始的初衷是科考能改变出身,再后来的就是盼着做官能改换门庭,然后是青史留名,但真正的读书人,他们读书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做官并享有富贵荣华,而是寻到一条自己的道。 顾大伯初时也有过这个念头,只是他沉浸于官场与外物,渐渐失了道心,只能做个俗人,为着五斗米而折腰,与最初的自己渐行渐远。如今儿子们心性正纯粹,若为此而寻到自己的路,便是千幸万幸的幸事。 为此,当饮三大杯。 闲话间,便说:“若是早两年带玲珑儿出去,是不是早两年让他们开了窍?” 老爷子冷哼:“早两年?小娘子还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丫头,小郎们便是听了什么,难有此番明悟,便说你如今,听了那些话不也是与听到平常话一般无二么,怕是难有什么明悟的,可见没有迟与早的时候,是该有此番的,不早不晚,正好时节。这是幸事,却不可为究其根本而失了根本,还是要下功夫读书的,争取早些下场,有了功名才能谈如何“仁”之于民“惠”之于民,若没了功名,那些辨论,都只是一纸空话。” 天清日朗,惠风和畅,这三月的最好时节,顾家几个儿郎为着书中的道理,人世的道理,与其他的道理,各自争论不休,只是学问没到家,没等争论出个什么绝世大道理来,就到了玲珑回家的日子。 一时争也不争了,论也不论了,怀着难分难舍的心情,和维梌告别。 这边老太太也哭的利害,邹氏应景似的滴了两滴泪,要安顿玲珑的行礼,叮嘱玲珑途中如何行事,还要顾念着老太太,不让她伤心太过,真是过年都没这么操心过。 几个小娘子也是眼泪汪汪的,该说的话,这几日也都说尽了,只是再三叮嘱:“要记得多写信来。” 老太太按着玲珑的手,红肿着眼说:“我不在你跟前,总放不下心,回了家,你要好好儿的,别使性子,多帮衬着你母亲,不许和你父亲闹别扭,他若说什么,你只听着,你父亲是讲理的人,不会无缘故的说你,若是没道理,你只管写信告诉你祖父,让你祖父说他,万不许不管不顾的闹,这样就失了体统,也伤你父亲的心……闲时在家多做做针线,那才是女孩儿的正经事项,你读的书多,道理也学的多,以后行事多学学你二姐姐,宁愿麻烦些,也别让人揪着错处说,要活一世的人可不容易,凡事忍让几分,才能活的顺遂些……” 玲珑默默流泪,老太太叮嘱一句,她就点一回头,心里也是难过的不得了,却不能说一句。 老太爷也在一旁叮嘱维梌,让他一路多费心些,好歹平平安安将玲珑带回家去。 20. 归途 风雨入客船 河水流缓,三月中旬冀地的风,带了五分暖软与五分凛然,合成了吹面不凉但立的久了就冷的阴阳风。 船是客船,船舱挺大,带了几间小小的憩室,供客人住宿休息。 维梌从苏北来时也带了四五个人,顾大伯不放心让两个半大孩子回家,又遣了四个人,十来个人,连拖带拉的,一整条客船就挤满了。 四个媳妇子只管玲珑的衣食住行,顺便洗洗维梌换下的衣裳,一路迎了风,浆洗过的衣裳挂在船桅杆上,小半日就干了。 玲珑是闲坐不住的,便是闲坐也是坐在船梢前的一张小凳子上,双手托腮,迎着春风,看船桨慢悠悠的划破流水,击起水声哗啦。岸边正是好风景,树上都冒了青,远远近近的人家边上,开了几树粉白的桃花,江边有汲水的人,担着笨拙的木桶,一脚深一脚浅的缓着石阶向上攀…… 沿江而居的人们,吃水都从江里来,江上行船的船家,吃水也是从江里来。提钓上来的鱼,宰杀洗净,扔锅里,就从江里提出来一桶水,倒进锅里就开始煮……船家是从来不讲究江里的水干不干净的,便是不干净也没法子,船在江上行,又往哪里弄干净的水去? 玲珑是无法直接饮用江水的,维梌也不饮,他多掏几个钱,让船家每日在岸边歇息时,打些干净的井水来作为日常饮用之水。船家每日清早起锚前,都会担两担井水上船,煮茶烹食都用这个水。 维梌总是很勤奋,但凡有些闲时间,他必是要读书的,在船上也不例外,南风裹挟着水气忽然而来,他就坐在离玲珑不远处看书,间歇还要看一眼玲珑,怕她往船沿上去,一个不稳,栽进江里。 船行了两日,也没走出多远,这客船大,靠楫桨行驶很慢,又遇着打头的南风,帆扯不起来,全仗着水流行驶,自然不快。 又行一日,遇了强风,风大浪急,船体颠簸难行,船家请示过维梌,要在此处停泊两日,待风浪平息后再行。 玲珑也不知道这里是个什么地方,渡口停了许多船,都是被风浪搁在这儿的。码头上倒是热闹,小贩和掮客戴着特制的布襆头,一船挨着一船的过去询问打探,一直的点头哈腰,那腰杆好似从没直起来过。 也有卖新鲜野菜团子的妇人,穿的青黑色粗布夹衣,提着篮筐,筐上苫着一块不甚干净的布帕,沿着渡口叫卖。 伺候玲珑的妇人姓贺,多少知些玲珑的习性,见那妇人手上不甚干净,就没买菜团子,单给她几个钱,叫她送些野菜来。 妇人接了钱,回身去了一小会儿,又回来叫卖菜团了,又过了不多时,一个穿着有些邋遢的男孩子提了一筐子东西过来,妇人接了筐子,随意抖了抖,抖出许多细碎的泥土,然后就那么将筐子给了贺嫂子。 贺嫂子接了筐,回船上倒下菜,又将筐送出来还给妇人。 回来就跟同行的妇人说:“便是一筐几个钱的野菜,也该拾掇干净些,我看着却是装了半筐的土来。这样好的机会,那卖菜团子妇人却是白放过了,但凡她将身上弄的干净整洁些,我也不需买她的菜。这里这么多条船,哪怕一人买一个,那一筐子装的都不一定尽够……这新出来的荠菜马兰头,一半做粥,一半洒上细面蒸出来,再用菜油泼个蒜末子,拌一拌,姑娘想必是喜欢吃的。” 同行的妇人笑她:“你可替别人操的什么心,就是来姑娘身边才讲究了,在家时,你我不都是同别人一样的?指甲里的泥才洗干净不过几天,又嫌别人脏的成什么似的。” 荠菜马兰头都带了土,还有老叶子,要细细摘干净,两个人都是利落人,不多时,就摘完了,团团的捏了两把,放木盆里。 贺嫂子往炉灶里添了几根干柴,热气腾腾而上,她舀了一勺热水,兑了些冷水倒在菜盆里,麻利的淘洗了两遍,见根上没了泥,就捞出来控着,开始煮粥舀面…… 玲珑见天色阴沉下来,估摸着夜里有雨,风这么大,雨应该也会急。若下了雨,船里肯定会冷,又怕半夜风更急,船上颠颠簸簸的可不好住,就是不知道维梌还有没别的安排。 人在途中,什么都有可能遇到,有了上次远行的经验,她已备好了厚衣裳并小暖炉,还带了几剂药,但愿都用不着。 维梌过来说:“我去岸上走了一遍,能住的客栈野店都满了,去别人家里借住也不太方便,问过船家,船上也能住,只是要听一夜风雨声了。” 好女难嫁 第32节 玲珑倒不在意:“难道住在栈里就听不到风雨声了?况我是听惯了的,就住船上吧,省的搬来搬去的麻烦。” 说着,雨就落下来了,风也呜咽嚎啕,浪也一波一波的涌来又散去,人在船上如在摇蓝中。 当下这情境,若是遇着个失意人,凄风苦雨浪打船的,可不要难过死了? 不过这碍不着她什么,一灯昏黄,一碗滚烫的菜粥,半碟子菜面饼子,她吃的很舒适安然,只是辛苦维梌,担心她夜里害怕,时不时的要来看她一遭。 玲珑睡的坦然,多盖了一床被子,倒是不冷。只是船摇了一夜,早上起来时,头难免有些晕晕的,看外面,就像整个天地都在摆晃一般。今日风仍不停,还是得暂留一日。 春雨不大,淋了半天才湿了肩头,只是寒凉气重,略站站就冷的不成,空气却新鲜极了,全是泥土与新草并花尘的味道,还有江水腥湿的气息。确是个绝好时节绝好烟雨。 同靠岸边的一排船上,相隔了五六间,也有人早早出来,和正在活动身体的玲珑正遇了个对面,是个年轻的男子,也穿着读书人惯穿的长衫,不过半新不旧,衣领袖口都磨起了毛边,人也清瘦,迎风站在船梢上,就显的很有风度。 他朝玲珑微行了一礼,就转过身去,好似对看见玲珑伸胳膊踢腿的动作表示很歉意。 还挺有趣。 玲珑见了也只莞尔一笑,也转回身,往舱里去了。 早起的男人们多是不讲究的,有时会站在船上往水里小便,为免这种尴尬,还是先避回船舱,等人们都收拾利索了再出来。 今儿天不好,去岸上也没地方转,也就酒家里能闲坐一阵儿,这地方,玲珑也是去不得的。维梌披了件蓑子衣,被玲珑催着上了岸,他是不放心玲珑一个人在船上,但玲珑嫌他老妈子似的操些不该操的心,撵着他去附近的酒家,和人交际交际,顺便能听些新的信息。这一带南来北往的旅人都闲在此处,今日走不成的话,难免出去消遣时间,岸边伫立着的几家酒肆正是最好的地方。 看了不多会儿书,维梌就回来了,身上带了些酒气,还给玲珑带了一条酒肆里卖的炙鱼烩,并两个现调的山野菜。鱼烩里有煮饼,不需要另做主食了。 以前,维梌是不会跟玲珑说外面的事的,这次来冀中之后,他会挑些能说的说给玲珑听,他今天听到的消息是:闽地沿海福州一带,发生了海闹,说是倭寇上了岸,又说是海匪们打着倭寇的名义上岸来抢杀了一番,这事已经上报给了京里,只不知京里是个什么章程。苏北也临海很近,不知那里的守备军械如何,闽地离苏州也离的不远,若是闽地患了倭寇海匪,苏北这里也不十分安稳。又说北地也不太平,说肃州起了战事,如今北地正是粮草缺乏的时候,其他地方也正青黄不接,这场战事,许是要熬很久了……三司里出了新令,是一场新的税赋改革,不过这些令文,许也是一纸空令,很难落到实处…… 零零碎碎的,道听途说而来,也不知有几分真假,读书人都关心家国之事,然而于如今的他们而言,这些事又离他们太过遥远……不管有多少意见疏陈,俱是无法上达天听的,科举是一道鸿沟,斩断了无功名的读书人的一切意向,朝令与政事,都于他们不相关。 听了一场新闻,又生出一段心事,维梌越发觉的,似他们这样的人,科考已是唯一的出路了。若没有功名官职,才是真正的报国无门。 想到此处,维梌心里也悲怆起来,起身四顾,四野皆茫茫,一如他浑沌未清的前程,也如他此时此刻的迷罔的心境,忽而又想起前日玲珑说过的话,与众兄弟们一同辨论了数日,仍是没辨出个明确结论来,今日再想一回,好似迷迷茫茫中寻出了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寻出来…… 维梌于是有几分难过。 玲珑也站在船梢上,同样见着田野茫茫,水雾朦胧,船灯昏黄,再无如此刻清醒的认知到,这是怎样一个无比真实到让人心生绝望的世界。 然后悄悄的呼气吸气,调整自己的心态:不能再多想了,你得活着,这世界那么多荒诞与不公平,每个人都在承受,不独你一个,你已经过的不错了,至少没有生在贫家,没有生在三教九流之家,没有生成卖菜饼的妇人,没有生成一直直不起腰的掮客经济,没有生成市井中整日埋怨不休的妇人,她们且尽力的活着呢…… 都是奔着活路来呢,谁人活的不艰难? 生于官家,已是万万的幸事了。 以后,再不能与从前比较了,隔了那么那么远,再比较不成了。 重活一世,总不能为着这些不能比较的事,再把人憋屈死了。 那些旅人口中事,原与她无关,倭寇与她无关,战事与她无关,朝堂政事更与她无关,何必为着不相干的事,东想西想惹自己不痛快。 是吧,什么都别想,人就能活的心安理得。 …… 越走,天越暖和了,走时,冀地的树木才冒了青,不过三五天,沿途的树木已郁郁葱葱了,河岸边的人都穿了薄衫,还会看见许多打赤膊汲水担柴的人,水田四四方方,稻子一尺多高,青葱葱的,看了很是舒服。 已进楚湘之地。 河边洗衣的姑娘们,都是一副大脚板,圾着木屣,走过石阶时,啪啪的响,胆子也大,会调戏靠岸的船只上的客人,声音响亮,只乡音浓厚,别处来的人是听不懂的,唯一能听清的就是她们开怀肆意的笑声。 这样率真纯粹的姑娘,谁能忍心苛责她们呢? 女孩子原就该这样,放肆,明媚,率真纯粹,而不是养在闺里,用一条条的规矩拘着,拘着成为一个笑不露齿动不摇膝喜怒不能形于面色的木头人。 可船上的人明着不苛责,背地里却说,这些姑娘没规矩,失了体统,毫无女德,只能生于乡野间,一生庸庸碌碌的活着,如今看着明媚伶俐,日后怕是和河边汲水洗衣的那些蓬头垢面的妇人们一般无二。 这话可笑,如今世道的女人们,哪个不是庸庸碌碌的活着的?哪个愿意让家里的女人同男人们一般做这世间一切男人才能做的事呢? 好好的心情就给人几句话败的七零八落。 河道东转,过了峰峦叠翠,就见大片大片的金黄的菜花,花田粉蝶纷飞,野上游人如织,衣裳的色彩也比北边更鲜亮,容色也白皙了很多,看起来就是一副盛世景像图。 江南富庶,丝绸罗锻占了天下七分,鱼米良田丝织得来的财富,让这个地方很鲜明的有别于别的地方。 山软水柔,姑娘们的歌声也软侬,身段轻灵,窈窈窕窕,肌肤白嫩如六月新剥的莲子,透着水润鲜甜。 玲珑一路都没安生,贪着看沿途的风景,整日在船梢上坐着,又没戴围帽,一路江风吹面,吹到这里,养的白白嫩嫩的面皮,生生黑了三个度,和水乡的小娘子一比,像涂了一层淡黑油墨,黑油油的泛着光。 顶着这样一张脸,下了船,走过极热闹的坊市,转了几道弯,东拐西拐,终于走到一处宅子的后门处。 到家了。 维梌上前敲响了门环。 21. 归家 主事 归家已有些时日,在顾母这里,却似玲珑才进家门,关怀之心一直未歇,除了睡觉时分开两处,白天时一直将她拘在身边,哪怕是不说话也要在抬眼就能看得见的地方。母爱太沉重,玲珑且快乐且苦恼。 茹婉也黏人,白日跟着玲珑一并守在顾母跟前,夜里总有许多话要说,不顾她姨娘的劝阻,执意要钻玲珑的被窝。 自茹婳出阁后,家里就茹婉一个小娘子,连个玩闹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存了许多话,不能对别人说,就等着玲珑回家来说予她听。 说茹婳出阁那日的情景,哭的眼睛都肿了,回门那日还没消退,常家姐夫还算宽厚,离徽南前一日送茹婳回来,许茹婳归家跟家人住了一夜,次日也是送出了几十里,日头过午才返回去。 茹婳寄信来说,常家人口众多,至今仍是四世同住一堂,上有一个太婆婆,四五个伯娘婶娘,五六个妯娌,七八个叔伯,五六个小姑子,各家每日总要闹出些事情来,倒显的家里份外——热闹。 好女难嫁 第33节 茹婉总结:大姐姐惯来淳良不说黠语,如今终于在信里说了“热闹”一词,许是真的大开了眼界,大约写信时也仔细衡量了许多词,终于选了一个不褒不贬的来,可谓是宽厚至极了。 顾父当日听了茹婉的评价,少有的没绷住严肃,笑骂茹婉这话说的太刻薄,茹婳既说家里热闹,就全当是真正的热闹,何必说这些。茹婳过的安稳平静就好,何必管常家怎样一个热闹法呢。 家里也不放心将茹婳一个扔在徽南,经常的和常家往来通讯,虽然信件慢,音信却一直不曾断过。 外面的事,茹婉一概不知,顾父不与妻女说外事是一回事,顾母也不许茹婉打探外面的事。顾母出身乡野富户,幼时的闺训就是女儿家要守清自贞,如今也是依着这个规矩来教养女儿们,若不是生出一个闹腾不休的玲珑,顾家三姐妹许是真的就养成了一个个大字不识整日只知道低头做针线的蒙昧女子了。 茹婉性子也伶俐,只她到底不是顾母生的,生她的姨娘又老实,只让她听从顾母的教诲,虽她心知顾母教的不一定都对,但她胆子不如玲珑,不敢反驳,也不敢闹腾,就那么乖乖巧巧的长于顾母膝下,直到玲珑回家。 玲珑是不接受母亲那一套规矩的,面对母亲殷殷叮嘱,她很乖巧点头应允,转过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压根儿不听母亲说的那些个规矩。 不打听外事是不可能的。 玲珑会每日向维杞维樘问些外面的事,她不问别的,就问苏北有多少官员,都是什么职位,原籍都在哪里,官声如何,政绩如何,……不例外的,这俩一问三不知。 若问别的事,他们或许还知道些,毕竟这一年里,顾父带他们走过不少地方,历史名城,人文典故,他们都是熟知了的,唯有对苏北本地的官场诸人诸事还比较陌生。倒不是顾父不愿教他们,只是还没来得及教而已,凭他们自己去探问,必也是探不出什么的。 若问别的事,顾父也是不管的,玲珑的性子本就与别的女孩儿不同,即便是有心拘着她,也是拘不住的,她有的是法子折腾,除非她自己愿意。再一个原因,顾父私心里是不愿将玲珑养成茹婳茹婉那般品性的,玲珑有一副好刚骨,小时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如今大了,懂得了转圜,虽说有时恁的气人,但顾父还是极欣赏爱重玲珑的。只是玲珑问了官场诸人诸事,已是超了女训的范畴了,还是要管教一番的。 于是顾父训玲珑,说她行事出格,违了女德,乱了分寸,不许她再问外面诸事,或有闲心,不如帮着母亲处理内事,使内事通顺才是女儿家正经该做的事情。 顾母一惯的谨小慎微,以前家里拮据,仆使只用了三个,很好管理。如今来了苏北,家里骤然有了一座大宅子,几个女人打理不过来,再兼着顾父身边也缺少可用的人手,又有小郎们身边也得跟人,再加上她们几个身边也得添齐伺候的人,为着这些成文不成文的规矩,家里才添了几房下人并几个使婢。添了人,顾母却有些理不过来,她没有使唤过这么多人,交际也弱项,这一年,家里竟是囫囵理着,做事全没个章程。 顾母是不顶用了,顾父就想着,玲珑回来了,先让她理家,等过一两年,维梌维杞娶了亲,若顾母还是不顶用,就让儿媳妇先理着,当然,顾母若是学会了更好,省的别人家说嘴。 玲珑要理家事,顾母再没不同意的。她这一年过的,心里就没真正踏实过,生怕做错了事给丈夫带了拖累,只能尽心尽力的做事。一人计短,两人计长,遇着没主意的时候,也会和两个姨娘商议着拿主意,偏两个姨娘也是不中用,老实有余伶俐不足,实帮不上什么忙,茹婉也顶不上用,只能她一个人费尽心力理着罢了。 将家事移交给玲珑,顾母可算是狠狠松了一口气,然后就跟两个姨娘一块儿,专心给家里人缝制夏衫了,全不管玲珑如何折腾。 先让她缓一缓,歇过一口气再说吧。 如今的顾府,宅子只比顾大伯家的宅子小了一些,家里人口不多,看着极是空落。苏北多雨,草木长势葳蕤,院里总是长出很多杂草,家里干粗活的四个妇人根本拔不过来,草苔也长的浓密,为了防人踩上去滑倒,也要时不时的清理一番。活儿太多,四个妇人做起来就有些埋怨主家不甚厚道,凭顾大人如今的官职俸禄,多养些干活儿的人也是有银子的,何必催着她们几个挣命做事。 粗使的四个妇人是上一任指挥使家遗下的,许是召了主人的厌,许是她们自己不想走,既留下来又没别的去处,顾父就顺便用了她们。只是这四个妇人,性子怪刁,凭顾母还有些摆布不开,又不能赶她们出去,用着又不顺手,便只让她们做些整理家院的粗使活儿。 顾母并姨娘身边,各多了一个使女,做的是些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活儿,活儿是不累,主母们也不苛刻,闲出时间也让她们做自己的事。但是为人奴仆的,又不能看着主子们整日埋头做针线而自己干看着,就算是装样子,也要帮着一道儿缝几针,哪怕是只做个穿针引线的小事呢。 厨房也进了四个媳妇,两个是徽南带来的,两个是来苏北后新雇的,徽南那两个也不是原来家里的那两个。原来的那两人也是雇用的,人家有家人,不能撇了家人跟顾家来苏北。这两个是顾父离开徽南的时候买的两房人家里的媳妇子,男人们在前院照料车马做门子,男孩子跟在维梌兄弟们身边做使唤,其中一家的女孩子跟茹婉身边,半大丫头,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打个洗脸水、倒一倒夜桶这样的事情。 这两家,一家原本姓李,一家原本姓张,都是死契,顾父没夺了他们两家的姓氏,依然用着原来的姓,两家各有一个小娘子,张家的那个才八岁,原来的名儿叫丫丫,去了茹婉跟前,茹婉给她新取了一个名字叫采莲。 李家那个十二了,顾母是给玲珑备下的,玲珑回来见这个小姑娘挺伶俐,眼色也不错,就推给了顾母,将顾母身边老实的画角换了过来。顾母给小姑娘取了个名儿叫关关,关关雎鸠的那个关关。 顾母不识字,给两个丫头取的名儿,比好多人取的名儿都好听。 算来,家里连带男仆,已经有了将近二十名使唤人,连同主子在闪,近三十人,比之前成十倍的多了人,难怪顾母有些料理不来。 其实,顾父还有两个幕僚,只是他们俩不住顾家,另赁了房子住,两人身边也有使唤人,这银钱还是由顾家来付。 这一项项的,花的都是银子,单单顾父的俸禄,可养不了这么一家子。 说来,还是江南富庶,当官的外财多,顾父还不敢贪,只吃上面分下来的耗费与下面敬上来的灰口,家里境况就已经与以往大不同了。 为官,当真是极来钱的营生,也是极容易墮落腐败的营生,更是提着脑袋的营生。 玲珑不能说让顾父独善其身清白为官的话,除非顾父辞了官职回家,否则他在哪里都做不到独善其身清清白白,他若真清白的不取一分俸禄之外的财物,怕是这官也做到头了,若一个不好,顾家上下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玲珑想着:我其实没那么伟大,我的心也是不干净的,我天天想从前,其实就是一种虚伪。 读了圣贤书的许多人,最终,也都没成为另一个圣人。 我不能成圣贤,也无法成为圣贤,如今看来,只是个伪善的人罢了。 22. 聘妇 礼与规 收了两回冀中来信,再寄一回,天气就大热了,热的人受不了,屋里院里,好似躲都没处躲,在外面要将人晒化,躲屋里又似又将人蒸熟……这样的天,还要穿三层衣裳,简直就活不过来。 顾母不做针线了,姨娘们也不做针线了,三人就躲在凉亭下,一个劲儿的摇扇消暑,天热,连话都懒得说了。 扇面摇出来的风也是湿热的,扑到汗津津的面上,越发惹人烦燥的很。 前儿端阳,顾母去了别人家做客,回来后就说那家人家里挖了池子,种了荷花养了锦鲤,池子上还有个水榭,她们都坐在那里纳凉,那日的风也热,不过掠过池子再扑上人身时,就清凉的很。又说家里这宅子大归大,没个池子终是憾事,别的倒不计较,就是夏天太难过了些。 可不是难过?夜里都热的辗转一宿的玲珑无数次的想念冀中高远又凉爽的夏日,苏北的夏天热的蒸笼一样,偏在家还不能只穿小衣,非得裹三层,必要遮的脖子根儿都不漏一丝儿才算是女儿家应有的尊重。 有些话本儿里,呆书生为什么只见了女子一小截小臂就脸皮红的不成样子呢?就是因为这个,如今的女孩儿裹的太严实了,脖子不能露,手腕也不能露,有体统的人家,女孩儿都只准露个纤纤的指尖,似乎除了脸,哪里都是不能露的。玲珑私下想着,若不是眼睛长在了脸上,以当下的男人们来说,女儿家的脸许是也不能露的。 这是什么天杀的规矩? 贺嫂子汗津津的来问玲珑:“姑娘,下晌的饭食是依着单子备还是另点?” 单子上的食谱做来容易,但天气太热,家里人胃口不开,好多次都是怎么端上去再怎么撤下来,井里湃过的绿豆饮子倒是熬了一锅又一锅。 玲珑如今也是不愿吃热哄哄的东西的,入了口就得逼出一身汗来,太难受,但一直吃凉食,对身体又不好。 于是嘱咐道:“今日另点,后院这边,熬一锅热热的姜滚柳叶虾仁稠粥来,炸些米糕片儿,再拌几个时蔬,别放秋油,就只调醋汁蒜末,蒜末少放,挤两颗青柠果汁,多放些糖粉,要拌的酸酸甜甜才好。前院里多备些扛饿的饭,蒸两条鲈鱼,再烧个豆腐酿虾滑盒子,烩一盘茄条,分些稠粥小菜,也尽够了。” 贺嫂子说:“小郎们闹着要吃冷淘,备还是不备?” “少备些,就拌凉过的韭叶面片儿,多捣些姜汁,今日吃了虾,再不能给他们多喝绿豆饮子了,仔细闹肚子。” 贺嫂子去了,玲珑依然没骨头似的倚在一张竹榻上看书。她以为许夫子不会再给她新书了,结果离开顾大伯家的前一夜,许夫子给她送来了一箱子书,估计是将她自己的存书都拿出来了。送别时只说让玲珑有空就将书抄下来,她的书待日后再还她,好好爱惜着些,不许丢了,也不许坏了。 夏日天长,实在没心思做别的,就只能看书,还要避着顾父些,省的他又说教。 好女难嫁 第34节 许夫子告诫她,三年内不许她动手制香,若是小玩小闹弄些胭脂水粉却是可以的,只不许独自制香,有香方子也不能。 制香是个极复杂的事,就怕她学了半调子偏兴冲冲的想制一回,香没制好,反把人的兴致作疲了,以后再学不成名堂了。 许夫子考量的确有道理,香道如医道一般,不学习不知其深奥,玲珑看了这些书,依然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只觉愈看愈浑沌,没奈何,只能死记硬背下来,等有一日能愈看愈清明,那才算是真正入了门。 茹婉只翻了翻书,就觉深晦难懂,她是实没耐心学这个,有学这个的功夫,不如多学几个花样,多记几种绣法,多掐几朵头花。玲珑见她真不感兴趣,便笑笑不说话了,只是礼还是要学的。 学了礼,日后别人无礼时,就有了反驳的依据,才能站在制高点来制约他人;学了规矩,在自己不出格时,也能管制出了格的人……礼与规,既是压迫与制约,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工具。 只是如今,怕是没有哪个女子有这种觉悟。 顾父比在徽南忙多了,那时隔三差五的会与知交朋友们相聚,现在半旬才能抽出一天时间带儿子们出去,每日上衙很早,下衙又晚,府里点了灯,他才回来,带着一身汗水捂酸的味道。即便是这样,他也不爱洗澡,就只用湿棉巾通身擦一遍,换上一套薄绸单衫,和家人闲坐说话。 如今家里,内事安顺,顾父便不多言这个,外事也不好说,说了也没人能听懂,就只能孩子们的事。 维梌已经十九岁了,能成亲了,维杞十八岁,也能说亲了,维樘十六岁,也能说亲了,玲珑十三了,更要说亲了……忽啦啦,几个孩子都到了要成家立业的年纪,孩子们都平安长成了,可喜可贺,不免也要感慨一下,光阴如棱催人成长也催人老。 维梌是订了亲的,原来是等他考中就成婚,结果这两年事太多,一直没考成,今年秋天是一定要回淮南考的。如今已不管他考不考得中了,他还能等,人家姑娘却是不能等了,再等就要误了花信,冬天必是要成婚的。 只是他未婚妻的家族,也远在徽南,两地相隔几百里,还隔了数条江河,下聘礼、娶新妇都比较麻烦,且原来计划好的嫁娶份例也要变一下。 顾父顾母两个商量着,给每个庶子多添三百两,去岁给茹婳多添了二百两,今年再给维梌多添三百两,已是家里能拿出的全部银两了。毕竟顾家之前就没甚存余,来苏北的时间又短,家里能拿出来的就只这么多了,纵是再有心,也无力了。 还得趁早去请期问期,这么远的路,两三趟下来,也就到冬天了,那时维梌刚好从淮南回来,正好成婚。 时间挺紧,如今就该准备起来了。 歇了一月有余的顾母不得不再次接手家事。 这才发现,家里那四个钻滑的妇人,如今可老实,也不偷奸耍滑了,也不说主人家不厚道了,各自管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种了不大不小一块菜田,每日勤快的很。玲珑答应她们,每日除了家用的蔬菜之外,剩余的都由她们自已处理,或是送人或是售卖,全凭她们。只是菜要是种的不好,这差事就要收回来了,日后只给她们每月三百大钱,若是闹事不服管教或是吃酒赌博,就撵出去。 然后,四个妇人就顺服了。 厨房定了菜例,每日再不用愁该做什么饭食了,这些菜品几日就换一轮,大家都觉着新鲜,厨下省事还省钱。 跟在小郎们身边的人,管理的也严格了,小郎们读书时,不许他们去外面混耍,或是在学院打扫卫生,或是跟在厨房打下手,顺便学两手煮饭的本事,日后小郎们出门游学时,也不必风餐露宿。有时会被玲珑打发出去,去市井里打听物价,粳米是多少钱一升,糙米是多少钱一升,精盐是多少钱一斤,粗盐是多少钱一斤,生肉价是多少,水货的价格各是多少……跑了几天,物价都打听出来了,几个小子也不敢再随意出入府宅了,宁愿在家洒扫大院子,都不愿晒的汗流浃背问的口干舌燥跑的脚底起泡了。 顾母还当玲珑问这些只是为了防止厨房的人贪污了家里的钱物,怕玲珑抠那些蝇头微利而担了苛刻吝啬的名声,特意说教了一回。 玲珑哭笑不得。 顾父倒没料到玲珑会有此一举,不免欣慰,又怕自己猜的不对,也是特意问了玲珑为何这么做。 玲珑说:“归家回在船上听闻闽州患了海匪,苏北与闽地一衣带水的,怕这里也生乱。商家的信息大多比较灵通,若有事,他们定能先于众人得到消息,由此……未乱时,盐粮价不动,若有乱像,盐价粮价必是会有大变动……” 顾父真是又骄傲又惋惜,还带了些许的生气,气这个孩子太自作主张了,外面的事自有他们来操心,她一个小娘子整日操这些成何体统。 终是不忍再苛责,寻了一天,带家里几个小郎在市井中磨了一天,问了许多事,终于让家里几个小郎知道了些人间俗事。纸上谈来的浅,只通个皮毛,要知世事,还得走进世俗中去。 维杞维樘感悟有限,唯有维梌,自从上次迷茫之后,经过此次的体验,心里好似突然明朗了许多,只是他如今,尚且不敢对圣人之言有所怀疑,也不敢对朱子程子通释有所怀疑,可若是不设怀疑,那便是自己错了?一时,整个人又陷入了新的迷茫中。 所幸,他要回淮南了,这一路,又将多留给他一些新的思考。 时人多称:“行万里路,莫如读万卷书。”是谓知而后行。维梌如今的认知体系太浅,无法说出这个学说的悖论处,只能慢慢一点点的探索,走完万里路再说是先知还是先行。 五月一毕,维梌维杞两个就带人回淮南了,今年终于有机会回祖地,两人还带了祭祖的任务,顺便看望一回祖地的族人和亲眷们。 维梌兄弟两走了没几天,大伯家在外游学的大堂兄和一众同游突然来了苏北。 大堂兄维枃身形高瘦,遗传了邹家的大高个儿,一路行来,受了不少风霜,又瘦又黑,精神却足,笑起来也爽朗,论不上多英俊,却是个很有气度的男子。 游历至江南,维枃有些问题不得解惑,就转道来苏北向叔父请教,正好也有些问题要和维梌探讨一番,只是不巧,维梌正好出门了。 别家的学子如何,顾家是不管的,但在顾家,考中秀才后,必是要游学的,游历这一番,于学问上能凝炼精进不少,于世态人情上,也通达不少,有了这两样打底,幸而为官之后,才不至于做了糊涂事,带累家里名声。 只能说,顾祖父的这项决定英名极了,顾大伯与顾父都曾是游历过的,所以才能寒门学子身份挤身入了书香门第。 维枃在苏北没住多长时间,歇了十几天,也辅导了维樘十几天的功课,然后又与一众同游们离开了。 玲珑顺便将给顾祖父顾祖母等人带的东西让维枃捎回来,维枃也是第一次捎这么多的东西,两个人可拿不了,特意买了一匹马,驮着东西回冀中。 家里就这么一时热闹一时冷清的,除了准备维梌的亲事,顾母完全不理外事,在她心里,好生打发走维棦就是大事,好生将维梌的新妇娶回来也是大事,余者,都与她相关不大。 横竖家里的天是由丈夫顶着,只要丈夫一直在,家里的天就蹋不了。 她就是如此相信着丈夫,也在玲珑的指点下,有条不紊的备着维梌的婚事,一切就绪,只等维梌回来,去徽南迎亲。 23. 变故,武将,亲事 三更合一 眼瞅着入冬了, 维梌还没回来,顾母整日念叨,虽说维梌不是她生的, 可养了这么些年, 和亲生的也不差什么,孩子出门了,该挂念还是会挂念的。 维梌的亲娘姓舍, 很少见的姓氏,很安分,生了儿女, 自己一概不管, 儿子交由家主教养, 女儿教由主母教养, 平日就是低头做针线,话也不多,但还是对维梌的新妇抱了些好奇的。 和顾母闲聊时就好奇的问:“维梌的新妇相貌如何?” 顾母说:“我也只见过两面, 是个腼腆的孩子, 样貌倒是俊的很,说话也文静, 那品性和茹婳有两分相像。” 舍姨娘想了会儿也想不出是个怎么样的俊法, 又说:“容貌如何倒是其次,只要品行不错着就好。” 另一个叶姨娘就笑:“除非是天生的坏种, 正经细心教养过的姑娘, 品行都是不会差的。” 顾母也说:“这话很是,想必是不差的,咱们家大人与她们家大人是旧交情了,她们家也是见过大郎许多次的, 原是顾念着两家交成通家之好才愿意结亲的,若是自家孩子品行不佳,是不能同意结这门亲的。” 正是这话,舍姨娘于是放了心,又想着,若是品行好,本事不如家里这三个小娘子也使得,回家来,有的是时间教。如果有能耐,则更好了,日后也不怕她撑不起家事。 好女难嫁 第35节 家里添人口总是高兴的事儿,又是娶新妇,那便更高兴了,虽是忙了些,脚步却是轻快的。 顾母早布置好了新房,不过里头的东西添置的不多,就是些寻常日用,正经新妇惯用的物件儿,是要随着嫁妆一道儿添进来的。徽南路远,想是不能带甚么大件儿的物件,于是顾母就在这头备下了婚床并衣柜、五斗橱、桌子并小椅。窗户新刷了膝,糊了新窗户纸,不过等成婚前两日,还要刮了这层窗纸,新糊剪了双喜鸳鸯雀登梅的喜庆花样子。红绡窗帘有些单薄,多衬了一层粉白的明纱,两次合在一起,却是比单挂一层更有意境。婚床上也要铺陈,如今铺着怕沾了灰,新缝的被褥包起来锁进柜子里,怕湿气腐了味道,还在外面买了几颗香丸子,包在被褥里。 苏北有一点和徽南很像,就是冬日阴冷湿气重,洗出的衣裳总是干不了,要放在火笼上薰干才行。这里的大家门户,都会在笼里放香球,薰衣裳的时候,香球点燃后袅袅渗入衣裳中,衣裳上就带了香气。 香丸的价格不低,凭如今的顾家,一月里也仅敢买几枚,顾父出门赴宴时,才肯奢侈的薰一回,平常上衙是不肯薰的。 玲珑学了香道,顾母原先不觉什么,近日发现香丸比药丸子都贵的时候才感慨,学香道确是不错,若学成了再不愁没银子使的。更可惜于玲珑如今什么香都不会调,若她能调出一两款香丸来,家里买香丸的银子便能省下了。 小小一粒香丸的价格,够缝四五套衣裳的了。 于是顾母将买来的指肚大的香丸再切成四份,每次只肯取一小份给丈夫薰衣裳。可是省着了,顾父的衣裳上的香气,不趴到跟前儿使劲儿嗅都嗅不出来。薰成这样可不中意,顾母又骂卖香丸的人,要了那么多钱,制出来这东西恁的不顶用,味儿不够大。 顾父说:“索性就别薰了,咱家也不比那些人家,布衣刚换了绸衣,可没多余的钱弄这些。大郎成亲,家里人怎么也得换身体面衣裳,手头使唤上要是着紧,就别买这东西了。日后等玲珑儿制了香,许你薰一粒扔一粒也使得,这两年,就罢了。奢靡之风不可长,安稳些过吧。” 近来风声不好,顾父每日在衙的时间又长了,容色也比往常严肃,顾母不懂外事,也没办法劝慰,只能更尽心打理他的衣食住行。 玲珑也是有阵子没打听外面的事了,顾父之前告诫过,不许她多打听外面的事,若是传出个什么名声来,婚事更要受影响了。 这乱七八糟的理由,听的玲珑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只能老实的帮着顾母准备维梌的婚事,闲时再捧着依然不甚懂的书来看,权当是在修养心性。 一日厨上贺嫂子来人说:“姑娘,这几日米粮价涨的利害,许是要发生什么,咱们可要多储些米粮?” 又说:“大人来了快两年,也没置个田产什么的,别家府上都有自已的田地,米粮肉食都从那上面来,咱们家虽节省,厨上每月的开支也不少,要遇着个什么事,可就捉襟了……” 玲珑立刻扔了书,对贺嫂子说:“你且去账上多支些银子买米粮,多买一些,最好是够全家上下吃两三个月的,让李叔赶车随你去,若见了耐放的腌肉干菜风干的鱼鸭也多买回来,盐也多买些……若太太问起,你就说是我说的,早些将婚宴用的食材备下,免得到时置办不齐全。” 贺嫂子听的心里一阵乱扑腾,看玲珑神色镇定,遂也镇定下来,搓了搓手心,转身去上房找顾母支银子去了。 白日里,顾父多是不在家的,顾母那里又不顶用,维梌维杞都没回来,一时间,玲珑连个商量的人都找不到,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让人去前院看着,等维樘从学堂回来,就让他进院来。 这会儿也顾不得顾父的训诫了,支了画角去后面找关关娘,嘱咐她,若是手上不忙,劳烦她去街上走一遭,想法子打听一下,近来这附近可传出了什么? 玲珑私心是想着,刚征走了一波秋粮送往肃州,这许是商家又在哄抬物价了,但凡事可以多往坏处想想,也方便早做回防备。 但愿别起事端。 天暗下来之前,维樘还没回来,关关娘先回来了,走的很急,见了玲珑也顾不得歇,喘着气说:“我往四周问了一圈,不见有什么传言,只是路过一家米粮铺子,听里面的伙计露了一嘴,说东边那里,海匪上了岸……该是离这里有百多里,这地方又有守备军,许是闹不到这里。不过米粮涨价,是因着前次的征调,居说官府向各商家强征了一波粮,这才闹起了粮荒……只是我瞧着,不大对头,我也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原由,就是觉得心慌慌的不踏实。” 玲珑安抚她:“婶子受累,先回去歇着,既是官府没出来说话,想是没甚大碍的,不过为防着万一,婶子还是找人在后院挖个地窖,多藏些粮食,也好安心。” 关关娘很同意玲珑的想法,便说:“今日晚了,明天,我就让家里闲着的那几个人去挖窖。” 玲珑又多嘱咐一句:“还是要请个懂行的人才行。” 关关娘点头:“这我省得。” 画角又在门口报:“樘小郎过来了。” 关关娘见没她的事就伶俐的去了。 维樘过来就问:“妹妹找我是有什么事?” 玲珑倒了一杯热茶汤先递给他,等他喝过几口才说:“厨上的人来说近日米粮价涨了许多,我让人趁现在没涨利害就多买些储下来,找你是想问,可知道此次粮价涨动是何因由?” 维樘不在意的说:“这都是听过的,听说是商家米粮储存的也不多了,这才涨价想多保一些本利。” “旁的事呢?可听说过海匪上岸的事?” 维樘就笑:“都是以讹传讹之事,海边防守的守备兵力有两千多人,海匪只区区十数人,纵是上岸也造不成什么伤害。且海岸边离这里远着呢,就算是长驱直入,也得一天多才能到了这里,且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各处守备军可不是摆设。妹妹到底是女孩子,只听了这些个不实的传言就害怕起来,合该让父兄们看看你如今小心这般。” 玲珑不由木了脸。 不过许是她大惊小怪了,便没和维樘说别的话,喝了茶就打发回前院了。 往后几日倒不见什么动静,不过维梌维杞两个依然没按日子回来,家里上下又不免惦念了一回。 后院里挖了一个地窖,贺嫂子买回来的粮肉都存进去还余了空间,能藏五六个人,虽说是虚惊了一场,倒也没甚损失,存下的米粮也糟蹋不了,维梌成亲时会用到。 只是玲珑的这番动作,免不了遭家里一顿笑。 若是太太平平,笑一笑又值什么。 可惜,这又只是个空愿望。 变故来的迅猛且让人毫无防备—— 夜里四处是火光,还伴着惨叫与哀嚎,沉睡中的人们便被一切噩梦笼罩。 画角拥着玲珑往上屋跑,刚出门就见惊惧的瑟瑟发抖的茹婉并采莲,玲珑拽了茹婉,又扯了一把采莲,吩咐道:“快去后面找你娘。” 采莲扭头就往后院跑了。 玲珑又吩咐画角:“我这里不用你,你快回屋里抱几床厚些的被褥,带小娘子进窖里去,躲好。” 画角不放心玲珑,便说:“姑娘先躲着,我去太太那里,我力气大,将太太背过去。” 玲珑说:“我去那边不只是为了带太太躲起来,还有别的要紧事,别耽搁了,快去。” 茹婉紧抱着玲珑的胳膊:“二姐,我要跟你在一起。” 玲珑说:“别闹,若是害怕,就去找你阿娘,带你阿娘们往后院里去,我一会儿就和母亲过去。” 哭喊声越来越近,茹婉知道不能任性,就放开玲珑往她阿娘那里跑,正巧遇着叶姨娘也颠颠撞撞惊慌失措往这里跑,母女俩会在一起,叶姨娘顾不得许多,扯了茹婉往她屋里去。 画角也紧着回屋去抱被褥了,玲珑一头扎向上屋。 顾母此时六神无主,又强撑着不能瘫倒,只身子抖的利害,见玲珑进来,扑过来就抱住,哭喊一声:“我的儿,如今可怎么好?” 好女难嫁 第36节 玲珑可顾不上安慰她,先问一句:“父亲和阿兄呢?” “去前院了,说是怕贼人杀进来,得在那里守着……好端端的,怎么就进了贼人了?” 如今谁有心思理这个? 玲珑叫了声关关:“快些找几件厚衣裳来,带着太太去后院,找你娘,让她看着,若时机不对,就赶紧带人躲窖里。” 关关伶俐,忙去衣柜找了几件厚衣裳,顾不得仔细包好,抽了一块帐子三两下包好,扶着顾母要往后院走。顾母见玲珑不走,回身拉扯玲珑:“我儿,快走。” 玲珑避开顾母的拉扯,说道:“母亲先去,这一家子都避在后院,惶惶不安的,没个主事人不行。我先去前院看一看父亲,看过之后就过去。” 顾母还要拉扯,玲珑又吩咐关关:“快带太太走,见了你娘,告诉她,厨房里的家伙事都用起来,万一贼人破门进来,别急着害怕,和他们拼命就是了。” 顾母又惊又惧,见玲珑说话又没个体统,一时站都站不稳,玲珑怕她歪缠,向关关摆了一下手,关关硬扶着顾母往后面去了。 玲珑在母亲屋里找了一遍,只找见一把小小巧巧的剪刀,这可不顶用,索性什么都没拿,提着裙角就往前院跑。 顾父还在大门口严阵以待,维樘一转身就看见玲珑跑来,手里握的一柄铁锹不由紧了紧,忙低声喝道:“你不躲着,此时跑来做什么?快回去。” 玲珑说:“就是不放心你们,过来看看。你这握的是什么?锹?这能顶什么事?还不如竹子有用呢。” 维樘生气:“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胡说八道?” 玲珑瞪他一眼:“呆脑壳。” 喊李家童儿:“我记得后院还有些竹子,你带两个哥哥去扛几根来,再将厨上砍柴用的斧子借来,带一壶桐油,或是菜油也可……快点儿去。” 李家童儿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玲珑,拉了两人拔腿往后院跑。 维樘:“你是要做什么?” “做些竹刺刃,砍好了,比你们手里这些棍棒好用。你去找些旧棉衣来,要是能找些粗绳子,再找两根粗绳子来,哦还有,要两块大石头。” 维樘:……哈? “快去,趁贼人没杀到这里,我要做些机关,如今,只能用有限的物品弄这些东西了。” 维樘惊疑不定仍是不动,玲珑推了他一把:“快去找。” 顾父这时走过来,也催了维樘一声,维樘这才去了。顾父又问玲珑:“你来这边,后院那边谁看着?” 玲珑说:“我让母亲去厨房那边了,关关娘能协助,地窖也能躲几个,看着不好,躲地窖里也使得。” 这时李家童儿带人扛了几根竹子过来,撂在地下问:“姑娘,再怎么着?” 玲珑说:“斧子可带了?桐油可带了?” “斧子砍刀都带了。厨上没桐油了,我娘让拿菜油过来。” “去找你爹和张大叔,让他俩把竹子破开,破到适合手掌握的宽窄,再将头削尖了当利器使,换下那些棍棒。再劈几个火把,一会儿用旧衣裳蘸了菜油作燃头,插在院子四周,剩下的油别动,我有用。” “唉,晓得了。”李家童儿转身找他爹了。 顾父想了想,叫了一个人,让他攀到墙上去看看外面到底是个什么场景,维桯的小童灵活,顺着梯子就爬上去了,夜里漆黑,只不远处火光冲天,映的四下里也明亮起来,看了一会儿又爬下来说:“数不清有多少贼人,不过房子烧了不少,许是杀了人,也不见兵士的踪影……” 顾父突然说:“我儿,家中事宜暂且就交由你兄长和你了,为父要去衙里一趟,那里有些要紧的东西,不能损毁了……” 这个节骨眼上了,还管什么要紧?人命才要紧。 但是,想到顾父的端直秉性…… 玲珑咬了咬牙点头:“父亲去吧,再带两个人去。” 顾父说:“不带人去,人都留家中保护你们,你是女孩儿,看着不好,就往后面藏去,保住自己性命最要紧。” 玲珑说:“我知道,我最是惜命,不会做傻事,父亲且去,您也要小心,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之事。” 顾父看了眼玲珑,紧了紧衣裳,抹了一把脸就走了。 诚然,是那里有比他性命更贵重的东西,这才走的如此义无反顾。 维樘寻了一圈,也只寻了些旧棉衣,绳子未寻到,整个人灰头土脸的。 玲珑说:“父亲去衙里了,家里如今只你和我主事了,为着活命的生计,你得听我的,此时之乎者也用不着。这些旧衣裳都剪了,淋上油做火把。绳子去找张大叔拿,石头也问他拿……” 维樘整个人都是麻的,听说顾父走了,他一下子就虚了,又听玲珑如此安排,他也不多话,依着安排做事去了。 玲珑思量了一下,又叫维桯的书童过来:“你去后面寻几个空酒坛来,再让李婶子搬一袋子细面来。” 小童虽不懂,却听话,噔噔噔跑走了。 没法子用硝石硫磺做土炸丨弹,只能用面粉做了。 张大叔两人尽力砍着竹剑,维樘取了绳子过来,玲珑接过绳子在大门前地下盘绕,后面的两头拴了两块大青石,又让人通力将青石搬到门榬之上,放稳系紧。 维樘看不出名堂,张大叔却说:“这是猎户套子,杀野猪用的。” 一时空酒坛和面粉也送来了,同来的还有画角和贺嫂子,贺嫂子说:“太太姨娘们已藏起了,张大嫂不放姑娘,让我俩过来帮些忙。姑娘,如今可要做什么?” 玲珑说:“将面粉装进酒坛里,装瓷实些,再封好口就行。” 这个容易。 几个人虽颤栗着,却仍将一袋子面都填进了酒坛。 玲珑见两个小童害怕的利害,就吩咐贺嫂子:“将他们两个带回去吧,如今用不到他们了,且藏好就是,你们也想法子藏好。” 好女难嫁 第37节 贺嫂子说:“姑娘说什么话,如今这境况,姑娘一个小娘子都不怕,我们怕什么,不过是一条命罢了。我们在,兴许能帮上些什么忙……这世道原也不安生,只是我们进了顾家门才安生下来,若是顾家出了事,我们又该往什么地方去?外面贼慌民乱的,出去了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索性大家一起守住家里,好歹能挣条活路来。” 画角泣着点头。 玲珑叹气:“也好,就守在这里吧,若无事便罢,若是贼人破了门,你们只管将面坛子外面的油芯点着,再扔到贼人身上去,或者扔在门框上也使得,都是一样的效用。” 又叫其他人仔细看紧院墙,怕贼人翻墙进来,若有人翻墙,只管用竹刺刃叉下去。 外面火光四起,哭嚎惨叫声越来越近,顾府众人不得不凝紧心神,各自拿了武器,严阵以待。 小童又爬到墙上去瞭望一回,说仍不见官兵的踪影,一时众人心里又沉了几分。 这样大的事,城里守备军竟是到现在都不声不响,今夜这事,诡异的过份。 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凌乱的脚步声,玲珑一把抓住慌乱的小童说:“快去,让后面的人藏好,不到天明不许出来,让你娘找个机会将后院那排不住人的房子点了,再把鸡都放开,角门那里别管了。” “啊?烧屋子?这……” “啊什么啊,快去,咱们不烧难道要等着人来烧么?” 小童想问小郎,却见小郎此时也没了主意,只能飞也似的向后跑去。 没多时,最后排那一溜空屋子果然亮起了火光,附近也有多处宅子亮起了火光,门前踢踏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愈近,院里众人面色青白交加,好不难看。 外面的贼人在撞门,还恐吓着,叫骂着,夹着不知哪里来的口音,大门吱呀响,还没撞开,画角身子抖的筛子似的,贺嫂子也牙关响动,玲珑握着柄火把,紧咬了一下嘴唇,生生咬出一层血来,借着疼痛缓解过度的惧怕紧张。 见小童实在怕的狠了,就推他一把:“到墙上去,爬在上面别动,也别出声儿。” 小童刚爬上高墙,往外一望,吓的立时缩了头,只能慢慢伏在墙上,大气都不敢出。 大门一直撞不开,外面的人愈急,整个门框子都咚咚响。门里的人,冷汗直流。 忽的,小童抬头一看,顿时溜下墙来,高叫到:“姑娘,守备营的人来了。” 玲珑问:“贼人有多少?” “不足二十人,我见别家门口也有。” “守备营的人离这里多远?多少人?” “就在对面那条街,有一队人,看不清多少。” 玲珑压了压心跳,想了一瞬,看向维樘:“我想关门打狗。” 维樘气息一滞:“胡闹。” 玲珑继续说:“父亲那里,朝中的问责是难免了,唯今,只能尽力揽下一份功劳来减少父亲的罪责……” “不成” “当下,只能听我的。” 维樘仍然坚持:“不成。” 玲珑不看他,转头吩咐:“张大叔,开门。” 张大叔想了想,提着一把砍刀,一刀将门鞘打落,大门轰然而开,撞门的贼人冷不丁扑了进来,踩上绳套,前面绊倒一排,后面的人不提防,也带倒一片…… “扔——” 点了火引子的面坛子尽数砸在门前悬空的青石上,面粉四散,然后—— “轰——”飞扬的面粉顿时炸开来。 …… 待守备营赶到,便看到几十个贼人痛苦嚎淘在地,身上血肉模糊,一进门就闻到了烧焦的皮肉的味道,一群人拿着竹削将他们围着,正中站了两个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个十三四的少女。 少年目色有些呆愣,少女见了许多人,立刻躲在少年身后,推了一下少年,而后半掩着身子,悄悄退出院里…… 守备营一时愣住。 张大叔引着维樘上前报备事项,维樘似是才醒悟过来,往后一瞧,见不见玲珑的身影,又见画角和贺嫂子也不见了,心知玲珑是悄然离开了,眼下只他一个人了,想到这个,才强打起精神和来人报备家中信息。 他还木着,张大叔却说:“有一伙人闯了后院,烧了一排屋子又抢了些东西走了,我家大人早在事端初起就去了衙里,留我等守在家里,如今,我家大人那里如何,诸位可知道?” 其中一人说:“顾大人也带着衙吏护卫着府衙,这时许是安全了的,你们不必担忧。” “如此就好。只是这些贼人……” “自是府上的功劳,我等记了人数,便拘了去。” “有劳诸位。” “不敢,只是,这些人这伤……” “哦,是用酒坛烧的。” “是用酒烧的吧?” 张大叔躬身:“小人慌乱,说错了。” “无妨” 倒有一项难事,这些贼人烧的严重,连走都不大会走了,要怎么拘? 最后扯死狗似的,扯着出了顾府。 守备营的人还疑惑:“用酒烧的?也没闻见酒味儿啊?” 好女难嫁 第38节 另一人叱他:“管他是用什么烧的,横竖这是顾大人的功劳,记下就了事,何必多探问。” 张大叔重新关了门,擦了擦脸上的冷汗,一屁股坐地下,再起不来。 那一夜,顾父一直没回来,家里大门也没开过。 玲珑接了顾母并几个姨娘回屋,人心慌乱,又冷又怕,都打着颤,玲珑也在颤抖,腿也发软,不过还是硬撑住了。 见大家还是无措的很,玲珑说:“若睡不着,就去厨房拾掇一下,煮两锅面条子,大家热热的吃上两碗,胃里暖了,心也就安了。别的事,等天亮之后再说,放心,咱们家现下是安全的,不会再有贼进来了。” 然后各自回屋,玲珑没回自己屋,就和顾母在上房里对付着睡了。 再次醒来,天光大亮,顾母不在,屋里就只她一个,起身时发现头晕的很,摸了一下,果然有些发热。 这倒不碍,摸了衣裳穿好,向后院寻去,却见家里所有人都在烧掉了的那溜屋子那里,清理着余烬和未烧尽的椽子。 关关娘一改昨日的慌张,煞有其事的跟大家伙讲烧房子的经过:“……这火一起来,唬的我愣是出了一身冷汗,还想着,好端端的屋子说烧就烧了,姑娘这心里怎么想的?正心疼呢,就听外面闹起来了,左右两家里闹团团的,哭的哭嚎的嚎,可渗人哩,那伙人见了咱们屋子烧着了,又见了鸡从角门逃出去,走到门口了,竟是没进来,去了别家……阿弥陀佛,那一时,我真真要吓死了……” 李家小子接过话说:“那算得了什么,姑娘在前院……” 正说着,就被人打了头,转身一看,是他爹。又想着昨日张大伯的交待,李家小子也不敢说了,只含糊着说:“姑娘让我们用竹子做刺刃。” 妇人们不知前院发生的事,只叹道“姑娘真是好胆量”,唯贺嫂子只附合着,却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来。 姑娘岂只是好胆量,她还杀伐果断,说杀人就杀人。 顾母不喜欢众人议论玲珑,就说:“姑娘是去前院看望兄长的,她一个女孩儿家的,能做得了什么?以后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传出去,家里女孩子的名声都别要了。” 众人应喏,丢开玲珑,又说起别的事。 总有人眼尖,往外一扫,就看见玲珑走来了,便打招呼:“姑娘来了?” 顾母看见玲珑,嗔怨道:“何不再多睡一会儿?” 玲珑笑:“睡足了就醒了,瞧这里热闹,过来看看。可使人看过父亲了?” “你张大叔一早就去了,说是没伤着,不过要多忙几日了。” “可看望过街坊四邻?” 顾母一怔:“如今这个模样,人家里都乱着,咱们也不好冒冒然登门去,且等一两日再说罢。” 一两日可迟了。 玲珑吩咐关关娘:“婶子,你带些能吃食去这四周家里走一走,问别人家有什么难处,要是能办的,咱们宁辛苦些,也能帮着办。贺嫂子你带兄长去父亲同僚家里走一走,还是一样的话,有咱们能帮的,也是要帮的。家里这些屋子且不急着清理,等事了再清理也是不迟的。李大叔,你和你家小子就守在门口,谁家有事就帮着支应一下,这几天,要累你多劳动了。” 几人看了顾母一眼,见顾母没反对,就应声出去了。 顾母其实气玲珑自作主张,但这么些人在,不好说她,带她回了上屋才说:“你一个小娘子,问都不问我一声就做了这个决定,规矩都不讲了么?我说过别人家正是乱糟糟时候,这时候不好上门,要不让人家怎么看?迟个一两日,等人家收拾齐整些再上门,这才是正经礼数。” 玲珑扶她做好:“如今哪能讲什么礼数,只管讲人情才是,别人乱着,正需要帮助的时候,咱们上了门帮扶她一把,这才能结下交情……父亲此时举步维艰,就怕没人肯帮衬一把,咱们做这些事,纵是结不下善缘,但凡父亲那里有人肯多说两句话,少些人落井下石,这就是咱们最大的善缘了。” 顾母未曾想玲珑竟想的这么长远,知她这种行为是僭越,又不忍说她,只好叹气:“罢了,你主意大,我是说不过你的,横竖这些事我不会处置,就由你拿主意吧。我夜里摸你有些热,怕是夜里惊着了,如今可还好?” “略有些头晕,一会儿吃上一丸药,再蒙个被子睡一觉就不妨事了。你身子没什么大碍吧?” 顾母苦笑:“我能有什么大碍,一早就躲的好好的,只让一双年幼的儿女去面对贼人,想起来就羞惭的不得了,偏我又没多少见识,纵想帮你们也是帮不上的。” 玲珑默然,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内宅女人喜怒哀乐都不由已,自然也没多大能耐,不独顾母一个没了主见,多的是没主见的妇人,像昨天那种事,若贼人进了家门,妇人们了不得就一刀抹了脖子,哪个想着要拼一拼的? 这世道从没教过她们长见识、有主见、去拼命。 头有些晕沉,安慰了顾母几句,玲珑就回自己屋找了一丸药,就着冷水吃了,然后就爬上床,蒙了被子又睡过去了。 顾父这里,也一天一夜多没合眼了,布政司衙门被放了一把火,所幸顾父去的早,重要的案卷早藏来了,后来来来去去了许多人,顾父都是倦怠着和人说话,将人一波波的打发走,自始至终没多说一句和案卷有关的话。 这次事故,他心知苏北这批官员都难辞其咎,自己也不能免责,故而不做别的事,只一心协助地方上对受了害了民众进行统计并做些补救措施。 请罪书也递上去了,只等京里下达责罚通知。 家里无人伤亡实是万幸,且喜女儿行事周全,处事果决,这几日,陆续有同僚过来道谢,排挤之心顿去。 只大家想到此次事故,又不免相觑着苦笑,这一场,前嫌尽释是好事,同样的,朝廷的责罚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的了。 守备指挥使与副指挥使都下了罪诏,官职已然保不住了,又不知新上任的指挥使是何种人,可千万不能像前指挥使一样的酒囊饭袋,贼人都杀进来了还不知道贼人是谁。 罢了,横竖这一遭是经受住了,且看以后吧。 未等顾父回家歇两天,新上任的指挥使就到了,人家来了可客气,下帖子将差不多的官员都请去吃酒了。 顾父心知宴无好宴,便去了。 新指挥使姓林,看着不像个武人,很是端方雅肃,只是开了口,这种假像就没了,他见了顾父,好一通夸奖,说顾父是文人风骨却有武文精神,衙里守卫的好,家里守卫的也好,儿子教养的尤其好。啪啪啪往顾父肩上拍了几巴掌,疼的顾父好玄没呼出声,强忍着笑脸,说了几句客气话,好容易落了座。 这个莽夫。 果然宴无好宴,酒过三旬,林指挥使就亮了他的锋刃——给守备军添置装备。 要马匹,甲衣,利刃,还要油水足够的食物。 是用公库财物添置,还是用个人私产捐赠,都可以,只是公库出的财物得官员们自己上报,上面批准多少他不管,反正得把装备添全了,公库的不够就私人来凑。 这完全就是耍混蛋,明抢。 不过这与顾父干系不大,他只管案卷户籍与督察,却不管钱粮,这事,该由管钱粮税赋的人来头疼。 再说私产,那就更轮不到他了,衙里上上下下谁人不知道他家无恒产,家里窘的连薰香都买不起,所以,这事依然无他无关。 好女难嫁 第39节 挨了三巴掌,倒是不亏,能安稳坐着吃饭了。 他坐的安稳,别人却是如坐针毡,好容易散了宴,一众官员逃也似的离开这鸿门场,彼此长吁短叹,报怨武将果然是不讲道理的。 没有体统斯文扫地匪徒行径。 顾父呵呵应和了几句,然后没有任何负担的与众同僚告别,回家。 他不必为此事为难,甚好。 如今最为难之事就数维梌兄弟两个,未归家来,想是去了微南,迎了新妇再一并回来。 此时的顾父也有了闲心,着意安排家里六个人,带了迎亲所用的物什去了徽南。 还有一项要紧事,因着维樘那夜的出众表现,许多人家都想将女儿嫁于他,今日这个找顾父说话,明日那个找顾父吃茶,一趟下来,连着八丶九家都看中了维樘,只顾父心里发虚,一家都没应下。 后来朝廷斥令下来,顾父就不为此为难了,有两家逼的很急的官员被免了官,别的官员也多有责罚,或是罚没或是降职,且都自顾不暇,可算是没空惦记维樘了。 顾父也受了斥责,但考量他行事迅捷并未给衙里带来损失且杀匪有功,只罚他半年俸禄,原职不动。 勾结贼匪入城的人,已经判了斩监候,全家发卖,财产查抄入库。 贺嫂子出门回来说:“我的天,好些太太奶奶,养的金玉一般的人,如今却像猪狗似的,脖上拴了绳子,等着发卖。看着人心里发凉。” “可不是,我若是落到那境地,还不如解了腰带一口吊死,活着也是凭白受罪。” “都少说两句,姑娘不许我们嚼舌根,做孽的都是男人,她们能知道什么?要能活着,谁想着去死?口下留些德吧。” “……可她们,还能活下来么?” “活不活,都是命,命里就该有此灾劫,若不然,她们家男人做下的孽,谁来还呢?难道那些被杀死的人就活该么?” “是命,都是命。好了,都该干什么干什么,过几日,新奶奶就来了,宴上的菜品可不能出了叉子。酢鱼的人呢?又跑出去了?” “来了来了……” 经了那么一场祸事,很是应该用喜事来冲冲的。 别家气氛如何不晓得,只顾家这几日热闹极了,大郎娶新妇是一个喜事,家里人都平平安安是一个喜事,家主大人没降职或是调任又是一个喜事,既是喜事,很该热闹些。 这喜庆热闹当头,偏顾父又遇着为难事了。 那位守备指挥使林大人也看上维樘了。 顾父口中泛苦,还迁怒于维樘不成器,他若成器些,那天夜里玲珑就不必以女儿身做出许多了不得的事来,事后还要尽数推到兄长身上……若维樘成器些,自己也不必为难,挑一家正适合的姑娘与他订了亲…… 只是他性子端方,到底做不出骗亲的事来,为了不与林家结怨,特意找了个时间,约林大人去一处僻静的地方喝酒,喝的有三分微薰时,这才斟酌着,将那夜的实情告知。 言下之意,不是他看不上林家的门第,实在是家中儿郎盛名之下其实难负,怕到时候委屈了林家娘子。 谁知林指挥使听后并未恼怒,而是抚掌大叹:“若果然如此,那此事就做罢。只我实在稀罕你家小娘子,正好,我家里也有一个佳儿郎,不若,我们换个人再订一回儿女亲家如何?” 顾父:……啊? 立刻就吓的酒全醒了。 24. 林家长屿 合二更 顾父神思不属的回了家, 顾母与他多年夫妻,最了解他的品性,似这般神色犹疑的时候可不多。 “可遇着什么事了?” 顾父本想说与妻子听, 又想起, 妻子在女儿的事上好似一直没拿过主意,说与她听,凭惹烦恼, 便摇头。 “无事。” 哦,那就是外事,不该盘问, 顾母很识趣的不再问。 文官自来是不喜与武将结姻的, 多是嫌弃武将家没有规矩, 行事风格也不相契, 最让人鄙视武将的一个根本原因是,他们太粗俗鲁莽,平时在家会殴打妻子, 或是遇着一个不可心的妾室, 也是提脚就卖,不讲情份不顾道德的, 什么体面都不顾。 顾父也没打算和武将家结亲, 只是如今,想着玲珑的性子, 再想到武将家的松散规矩, 他也不免有几分意动。 若是那位林家小郎秉性不错,倒是可以想一想的。 且再看看。 …… 维梌维杞兄弟俩终于要回来了。 家里收到兄弟俩的信,就赶紧往各家送喜帖,并请了几个专门给人做宴席的厨子, 热火朝天的忙开了。 家里挽了不少红绸,新房的窗户纸也换了,玲珑带着茹婉又仔细拾掇了一回,屋梁上挂了些花红,火盆日夜不熄。 正日子那天,家里上上下下都换了新衣,顾父也告了两日假,和维樘一起站大门口迎客,女客们进内宅又被顾母迎上来,笑吟吟的进了客堂。今日来的十二三岁的小娘子也多,娇怯怯的跟在大人身边,顾母怕她们不自在,就让玲珑茹婉带她们去外面玩儿。 玲珑最怕带这些小姑娘玩了,要是只说些“姐姐多大了?可读过书?平日在家有什么消遣?”此类话,嘴皮子估计都不够磨的。于是将茹婉推出来,她们的年岁也相当,茹婉平日又没个说闲话的人,此时正好和这些小娘子们多处处。她不多说话,却可以笑着倾听。 语言还是有些不通,受玲珑的影响,茹婉说话字眼儿清晰,腔调是少有的清越干净,但这里的小娘子都说的是吴语,语调又软又快,很不容易听清她们说些什么。尽管如此,两方依然说的快活,就着头花胭脂指甲绣样小食首饰衣裳,叽叽咕咕笑的很小声,却是真的高兴。 正笑闹着,就听前院有鞭子炮声,噼里啪啦一顿响,还听见吹鼓手的声音。 “呀,是新娘子到了呀。” “我们也出去看看。” 好女难嫁 第40节 看着都挺文静,起身却伶俐,哗啦啦一眨眼间,一群小娘子就笑嘻嘻跑出去看热闹了。 玲珑也只得跟上去,还要嘱咐各家小娘子身边的人,仔细看护着,别碰着踩着,也别给外面的那些小郎们冲撞了。 这些小娘子怕是不知道,她们今日来顾家,并不单单是赴宴来的,也是为了让顾家女眷相看她们的,毕竟,维樘的名气在各家已排上了号,便是维樘不成,还有个维杞。总之,顾大人官声不错,以后绝不会在五品上坐死不动,他家孩儿,应也都是不错的,和顾家结亲,不亏。 前面定也是来了不少小郎,他们的家里的打算也是同那些人一样的,顾家不止有两个小郎,还有两个正适逢订亲年岁的小娘子呢。 于是各家适龄的小郎被父母精心拾掇一番,来了顾府之后,连拉带拽的,都被拖着往顾父身边去了。 江南儿郎多秀色,顾父看着眼前一溜的秀致小郎,心里也是满意的,只不过今日事多,不能按着考较一番,实为憾事。 再一抬头,林指挥使也来了,身边也带了一个小郎。 林指挥使双手抱拳爽朗一笑:“啊呀顾弟,大喜大喜呀,儿郎娶妇,正是家族兴旺之兆啊!哈哈哈” 顾父很正经的道谢:“借大人吉言了。” 林指挥使一摆手:“唉~顾弟见外了,你称我一声林兄便好,来来来,这是我家三郎,年十八,他先生给他取字长屿,正是个文武双全的好儿郎呀,顾弟可要多关照几分啊!” 这话说的,就说武将没脸没皮没规矩,这么一厅堂的客人,就没见如他这般自卖自夸的。 林指挥使浑不在意一堂人的嗤之以鼻,扯过儿子按着他的头就拜:“三儿,好好给顾大人拜一拜,好让他日后多关照你几分,有事没事的,多来请教问题,他可是正经进士取官的。” 哎呀这话一出,换来一厅人的怒视,林氏匹夫,竟是连人话都不会说了吗?这里的人,哪个人不是正经进士取官的?他这是看不起谁呢? 顾父整张脸都木了,这个林大人,就是个浑不吝。 看见了林三郎,面色倒和缓不少,这少年比他爹可顺眼多了,虽说面色比较黑了些,笑的咧出一口白牙的样子傻了些,倒是别的小郎们多了几分意气风发的锐意,还有几分不驯的野气。 撇开别的不谈,单论他个人,倒是与玲珑挺相配的。 不过,看了一眼被在场诸人怒目而视的林大人,顾父又将这念头压了下去。家主莽成这样,他家以后的日子,可平稳不了。 念头一转,就将这事撂开,新人入门,他不能再站这里与人寒喧了。 坐在堂上受儿子儿媳跪拜,顾父不由摸了摸自己短短的胡须,从今以后,他便要留长须了,妻子也不能再穿明艳的衣裳了,他们夫妻俩,也该学学如何做家公家婆了。 从为人子,到为人夫,再到为人父……儿子长成,娶妻,生子……半生走来,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昨日梦里还梦见自己少年时的模样,今朝就坐在堂上接受儿子儿妇的礼拜了。 如此情境,不可不让人感慨万分。 对着堂下挺如青松的大儿,顾父说道:“成了婚,你便是大人了,以后要孝敬长辈,爱护妻子,和睦手足,刻苦读书,日后当勤勉自励,端凝练达,于国有功,于民有益,于家有责,于子孙有望的端仁君子。昔日你祖父如此劝勉于为父,为父今日上承父训,也这般劝勉于你。” 维梌跪倒再拜,应道:“儿敢不承祗?” 顾父便说:“礼成,送新妇归房去吧。安顿好再回来宴饮拜谢诸位宾朋。” 维梌应喏,便牵着新妇入了后宅。 新妇入了新房,刹时间涌进去许多人,吓的新娘子动也不敢动一下,藏在衣袖里的手指不由的拧着…… 玲珑见屋里有两个面生的腰上系了红绸的妇人并两个半大丫头,心知是新嫂子家陪嫁来的人,只是这四个人都不甚中用,被凑热闹的人一挤,便慌忙忙躲出了屋子。 玲珑让画角扇动几个丫头,连劝带推将屋里不相干的人都撵出去,啪一声关了门,别上闩。喜娘也伶俐,见着屋里可算清净了,立刻取了称杆给维梌。 “揭吧,万祝郎君娘子称心如意。” 维梌红着脸,挑了新娘子的盖头——真是好一张白白红红的脸,水杏似的眸子略看了一眼维梌,便羞涩的低下头去。 玲珑一把捂住茹婉差点儿笑出来的嘴,她自己也抿了抿嘴,压下笑意,推了一把画角。画角开了门,一闪身出去,屋里人又将门闩住,免的外面的人看见新娘子。 不多时,画角又在门外轻唤:“姑娘,水来了。” 喜娘仍在念叨着吉祥话,玲珑过去放画角进来,转身重又插上门。 接过面盆,玲珑往水里试试温度,茹婉用盘子盛了棉帕香胰子面脂口脂,姐妹俩端着水和洗漱用品齐齐走到新娘子面前,行了个半礼:“请新嫂嫂净面。” 一声新嫂嫂,新娘子整个人立刻羞红了脸,像烧熟的虾子似的,羞怔了一刹,低头“嗯”了一声,从衣袖里掏出两个红封,细声细气说:“给妹妹们的礼。” 东西放好,接了红封,玲珑问道:“可要唤人进来?” 新娘子不好意思的开口:“我身边有个叫豆绿的。” 画角出门,朝外唤道:“哪个是豆绿姐姐?” 一个穿姜黄半身裙袄,腰间系了红绸的十六七岁的丫头匆匆过来:“姐姐唤我?” 画角拉她进来:“新奶奶要洗漱。” 换衣裳摘首饰这些事,不能让别人来,要不新奶奶得羞死。 玲珑见维梌还在屋里,就推他一把:“新嫂嫂我会陪着,你且去宴客。”一个大男人杵在这里,让新妇如何好意思洗二漱换衣裳? 维梌看了一眼新娘子,见她面上羞红一片,始终不敢往他这里看,便温声说:“我先出去,妹妹们都是妥贴人,她们留这里陪你。” 新娘子轻轻点头,细弱蚊蝇的回了一声:“嗯。” 面上愈发羞红。 维梌这才出去,喜娘也不好多待,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也识趣的要告退。 玲珑从袖中取了一个红色素锦香囊,奉给喜娘:“婶子为了我家里事,着实辛苦,这会儿宴席开了,婶子累了一天,快过去歇歇。采莲,将婶子好将送到客席上去,让伺候那桌的人给婶子多烫两盏热热酒,暖暖身子。” 喜娘捏着香囊,笑着出去了。 新娘子还在洗漱,怕她不自在,玲珑拉茹婉出了暖阁子,茹婉又要叽叽咕咕笑,玲珑没好气拍了她一把,自己也忍不住捂嘴暗笑。 笑过了,借阁子上的暗光往里看,主仆俩正在换衣裳。遂吩咐画角:“让贺嫂子送一盘素饺子并两碗阳春面来,别放蒜汁葱花儿,再送两个清爽小菜,也不放这些。让厨上多备些茶水和热水,各屋的炭火也不能熄了,解酒汤也要早备下。还有跟着新奶奶来的人,她们应该也饿了,找些便bian宜吃食给她们带来。” 好女难嫁 第41节 画角去了。 茹婉凑在玲珑耳边低声问:“咱们要陪在什么时候?是等大兄回来么?” 玲珑回答:“不用等到那时,只等她们吃过晚食,送亲女眷过来陪着,我们就出去,咱们在跟前,她也不自在。” 茹婉抚着肚子:“饿了。” “稍稍忍一会儿,贺嫂子那里必是备下了咱们的饭食,不拘什么,先垫巴垫巴。席上的菜品这会儿早该冷了,客人许也快散了,今日都忙了一天,我让人晚上煮暖锅子吃。” “这可好。” 没等多长时间,贺嫂子果然提着食盒来了,她没进屋,就站外面将食盒递进来,说:“上面两层是给新奶奶的,中间一层是给姑娘们带的小零嘴儿,碗碟筷子汤匙在最下面,吃过就拾掇放门口,我让人过来取。画角丫头提了些饼子和菜去西间屋了,姑娘放心,新奶奶带来的人饿不着。” 玲珑接过食盒:“晓得了,嫂子赶紧忙去吧,我记着你的功,明日让大兄多谢你一回。” 贺嫂子笑着去了。 新娘子是真腼腆,今日大喜,她见谁都觉得羞涩难言,见玲珑茹婉两个,也是羞涩中带了许多的小心翼翼,互相见了礼,就拘促的连话都不敢说,手指拧的麻花似的。 玲珑安抚一笑,取出食物摆好,对边上的丫头豆绿说:“来伺候你们姑娘吃饭,炉上有热水,桌上有茶叶,且看你家姑娘习惯喝哪个。我们就在暖阁那里,有事唤一声。” 新娘子还是窘着脸低头道谢:“多谢二妹妹三妹妹。” 豆绿屈膝:“婢子省得了。”也是小心谨慎的模样。 玲珑拉了茹婉去了暖阁,坐下吃炸过的米酥条。 好容易等豆绿拿了食盒出来放门口,又见画角也带了几个腰上拴红绸的仆妇们过来了,玲珑轻舒一口气,可算是能离开了。 再这么待下去,她得尴尬的能用脚趾头将鹿皮小棉靴抠穿底儿了。 果然男儿家的福气,旁的人是无法消受的。 人都散尽,顾母才有时间找玲珑说话:“你大嫂嫂那里可安置妥当了?” 玲珑:“大兄已经回去了,想是安置妥当了。” 顾母:……这话听着,好像哪里有不对,又没哪里不对。 又问:“今日来家的小娘子们,性子如何?” 玲珑:“只一面,哪里能看出来,倒不如看她父母兄弟如何,窥她家风如何,便知家里女儿教养如何。母亲与父亲多打听打听再选定哪家女孩儿适合当咱们家的媳妇,可比我偏见一面强上许多。” 顾母:……这话没一点儿趣味,难道她不知道其中道理么? 玲珑又说:“今日走了许多路,脚面许是又肿了,睡前使关关端来热水烫一烫,厨房事已经归整清楚了,你安心睡,别的事,改日再说。” 顾母越发无奈:“我省得了,不用你多嘱咐,都累了一天,你也快回去睡吧,一天天,多少心都不够你操的。” 玲珑忍住吐糟的欲望:我要是不说,你十天半月都不会主动洗脚,裹脚步缠了一层又一层,得多亏现在是冬上。 给关关一个眼神,关关点了点头,玲珑这才出来往自己屋去。 睡了好一觉安稳。 新夫新妇来见礼了,昨夜的洞房花烛不知怎么过的,刚进屋众人一笑,两人就变成了红虾,窘的不成样子。今日的新妇脸上可没有涂的红红白白,身量纤细,皮肤白净,羞怯怯的跪倒拜见公婆,送上自己的针线活儿。 顾母是真第一次和这样腼腆羞怯的小娘子打交道,新儿媳一看就是在家里娇养长大的,很不像家里这三个女孩子,仿佛要很小心的跟她说话,否则怕是要吓哭的。 又念着她离家那么远,一个人来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更不知夫家人的生活习性,想此种种新妇不容易,便不由软下态度,很宽和小心的安慰了几句,只说家里人都好相处,让她日后不必生疏害怕云云,一句规矩都没立过。 主母如此宽和,余下的人也不会专揪新妇的错处,俱笑着互相见礼,小心应对,唯恐将新妇吓了去。 见了礼,顾父今日还需应酬一拨远客,没待多长时间就带家里男孩子们去了前院。 然后新妇像初见人的幼鸟一般,亦步亦趋跟着顾母,顾母去哪里她就跟去哪里,闹的顾母不好回自己屋子,只能在堂屋和家里一干人消磨时间。 茹婉偷笑:“新嫂嫂这……可像是跟在母鸡边的小鸡崽儿,看着可好笑。” 玲珑拍她:“又做弄怪话,想是她出嫁前,家里人叮嘱过,让她多服侍婆母不可懈怠,新嫂嫂初来乍到,与咱们都不相熟,不敢做别的,只能听家训,跟在母亲身边的。过几日与咱们相熟了就好。” 茹婉又笑:“可别熟太快,真熟了,就见不着这般有趣的模样了。” 玲珑:……促狭成这样,仔细新嫂嫂恼你。 其实新妇这个模样,不止茹婉见了发笑,家里人每见了顾母像缀了根尾巴似的,也多有发笑。顾母也无奈,打发新妇与玲珑茹婉两个说话,她也不去,再催几遍,就泫然欲泣……唉,想跟就跟吧。 玲珑还戏谑母亲:“可是满意了?你总嫌我不够贴心柔顺,如今正来了个贴心柔顺的,正好充当女儿养一养,也补一补你这些年的遗憾。” 顾母没好气的瞪了女儿两眼,又来一个说风凉话的,不愧是亲生的父女,昨夜里她向丈夫抱怨了两句,丈夫也如是说她。她有三个乖巧伶俐女儿,犯得着抢别人家女儿来养么? 家里这些个都是小事,顾父只过问一两句,许多事他都是写了信,与父母兄长说,与知交好友说,总是不与顾母说的。今年多事,顾父往冀中的信发的更勤了,又遇着家里维梌归籍应试娶妻,冀中那边也有维枃回家二娘子发嫁,总三天两头的收信寄信。这边的嫁妆添过去,又收到那边发来的贺新婚礼物,如此反复,未停歇过。 冀中那边每来信总要问一回关于玲珑的终身大事,顾祖父不放心,顾大伯也不放心。顾大伯自己将二娘子嫁入了高门,却反复叮嘱顾父,务必给玲珑说户敦厚的人家,门户低些也无妨;顾祖父也说,苏北地方文风虽盛,不过这里的人家规矩也严,怕是不合玲珑的性子,最好还是找户规矩不大严的人家。 一个这样说,两个也这样说,顾父原本不太意动的心思,又忍不住动了。 看林大人那性格,家里规矩必是不严,林三郎品性也灵动活泛,这样的人家,或许是真的适合玲珑嫁过去。 门第上有多不契合,只要适合玲珑这一条,其他都可以忽略去。 即便如此,也该再考量考量那孩子的品行,若是他有武人们大多都有的陋习,便是一万个适合,也是不适合的。 如是想着,就有人传,林家三郎来府上向维梌兄弟请教学问了。 顾父淡定回应:“那便领林三郎去书房。” 好女难嫁 第42节 他自己,没见林三郎,反是去邀林大人说话了。 家里新妇初来,因着婆母和善,整日跟在婆母身边,由这件事,顾父又想到林家,他虽知林大人是个什么品行,却不知林家主母又是个什么品行,还是该问一问的。 林大人也没隐藏说:“家里四个小郎,二郎是庶出,另三个都是我那老妻所生。原来在九原时,那里苦寒,我不忍妻儿去受那寒风刮骨的伤痛,便将家里妻子儿女送回老家侍奉老父母。我那妻子也是世代守防的军将出身,性子有些悍,人却不恶。如今武将低微,我妻子不忍家里孩儿再入行伍,就送几个儿子去了学堂,许是我林家天生少了读书的根地,四个儿子一个都没学成。大郎如今在他舅家麾下做事,二郎是庶出,有个正经营生就行,三郎读书不行,练武却好,十五岁时就离了家到我身边听使唤,去岁在九原,得了个校尉的职,虽是八品,却是实打实军功换来的。小儿被他祖母溺着长大,读书不成,武事上也下不了苦功夫,顽劣的很,实不敢把他带到你面前。还有五个女儿,只有两个嫡出,大女儿早早嫁了,二女儿也在去岁嫁了,三女儿已订了人家,只两个小女儿还在闺中。我那妻子……当堪为妻,只是边塞上长大的女人,性子难免刚硬些,她若不刚硬,我也不敢将家里诸多儿女托付于她。” 顾父想了想,自己若是出任他处,定是不会将儿女的教养之事托与妻子的,因为妻子恐是担不起这个责任。 一个能担起内外诸事的妇人,定不是寻常妇人。 话说回来,他家女儿也不是寻常小娘子,应是与那妇人契合的来吧……? 25. 相看 林家诸人 年节前, 顾府还是很忙的,但玲珑将许多事推给了顾母,让新妇跟她身边学习。新妇杨氏也和顾母一样, 庶务上不大善长, 玲珑是想着,她日后也得是一府的主母,趁现在多学多做些, 日后遇着事就好拿捏分寸了。 杨氏有个闺名叫新蝉,故顾母唤她时,没唤“大儿妇”, 而是呼了小名“蝉儿”, 几个姨娘也称她“蝉娘子”。 茹婉好奇问杨氏:“如何是蝉而不是婵呢?” 杨氏腼腆一笑:“我生在四月, 新蝉正好初鸣时, 母亲随口就取了这个名儿,父亲说蝉这个字用的极好。怎么个好法,我却是不知道的了。” 玲珑点头:“我也觉的这名儿取的好, 雅极了。” 杨氏于是欢喜非常。 闺名是一只虫子, 家里姐妹每逢夏日总要取笑她一回,万幸父亲也说这名儿好, 她才不致于受太多奚落。父亲说好, 许是真的好吧,姐妹们都是没见识的人, 她们取笑归取笑, 不伤脸面就没事了。 夫家人没有因此而取笑,倒是意外的惊喜之事了。 内事有顾母料理,玲珑就只带茹婉看些书或是做做针线,时间自由了, 做事也自由,能下心思做些可心的小玩意儿。茹婉最爱美,衣裳天天改,头花饰品也天天换着戴,若不够用,她能熬夜做出一堆来。玲珑穿过的旧衣服都被她拿了去,这里改一下,那里改一下,添了些新物儿,又穿身上了。她的衣裳小饰品头花,可比玲珑的多多了。被她亲阿娘说了一通,倒不摆弄自己的东西了,又来玲珑屋里,见天儿的给玲珑添制这些小东西。新做的过年穿的几套袄裙,这儿绣了一团花,那儿绣一只蝶,仔细端详一番,还怪好看。 玲珑自是看书的时候多一些,或是来兴致了,再让厨房弄些新鲜吃食,一半儿留后院给众人吃,半儿送前院给维樘几个吃。学里放了假,几人又在家苦读了。 时人治学很严谨,大有“书海无涯苦作舟”的风格,但这种刻苦,比之与“温故而知新,不亦乐乎”的圣人言,似是相左的,可如今许多读书人竟只以为“苦作舟”为正理之言,“不亦乐乎”只是圣人与弟子间的谑言,当不成真。 若无“寒窗苦读日”,哪堪“金榜题名时。” 然后家里这几个,就这么早读日读晚读,真真用功刻苦。 维梌维杞已是生员,但这功名在顾家只是起步,不值得眩耀,他们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若只中了秀才就得意忘形,怕是以后的路都难走了。 话说回来,维梌就不是个得意便忘形的人,他自小就担了长兄的责,老成持重严肃端稳的很。正逢他新婚,便让他在家里陪新妇一阵子,翻过年春暖花开时,维梌兄弟俩就得出门游历了。 这阵子,前院又来了别的人,林三郎三五不时的来顾府,维樘的同窗们也会来向维梌两个请教学问,有时一待就是一天,厨上只能备下他们的饭食。 这些学子并不在顾父的考量名单内,因此,他甚少接见他们。 茹婉夫婿的人选,也要早些寻摸,未考上秀才的学子不在选择范围内,风头正盛的几名举子又太清高自傲,还是得选那些学问不错,性格稳重,处事不浮不沉的好。 由此顾父还感慨道:“莫道世人都说生男好,生了女儿,以后嫁谁家都不放心。” 殊是操心的不得了。 画角提了一盒点心进来:“姑娘,这是从前院稍进来的点心。想必又是林三郎特意买来卖姑娘的。” 茹婉顿时撂开手上的活儿凑过来:“我看看又是什么好东西,上上次是桂花猪油米糕,上次是豆粉江米糕条,这次又是什么?” 玲珑说:“打开就知道了。” 画角解了细绳,打开纸包。 “哦,是云片糕,为难他带来竟没碎了。正好,我这腹里早就空空如也了,画角姐姐,烦你沏一壶热茶来。” 玲珑看她:“我是短了你这么些吃的了么?刚才我那半碟子杏仁糕可是入了哪个肚子的?” 茹婉嘻嘻笑:“自家的吃食进了自家腹是正理,这云片糕却是别人家花了钱的,若不多吃两块,岂不吃了亏?一日日的,吃食尽往前院送,也只这一个还知些礼,知道还礼回来。” 玲珑捶她一下:“嘴上总不带个把门儿的,什么话都混往出去倒,这话传出去,兄长们索性不必做人了。没的吃你家几顿饭,就连个礼义都没了,日后再说这种刻薄话,就罚你修几日闭口禅。” 茹婉咕哝了两句,终是没反驳,赌气似的拈了一片糕塞嘴里,却被噎的直瞪眼,玲珑又好气又好笑的,倒了一杯温茶水给她。 茹婉喝了几口,把糕顺下去,这才正色道:“看家里的态度,似是真要让这林三郎做咱们家的娇客(意指女婿)了,姐姐看着这人如何?” 林三郎如何? 玲珑想到自己与他见面时,他笑的又坏又不矜持,呲着一口大白牙,浑不在乎所谓仪态,野的很,像个精力旺盛的儿马驹子。但他也会装模作样,在顾父与顾家兄弟面前,又是个很正经守礼的人。 他是个多么鲜活着的人。 如果能和这样鲜活的人共度一生,她想她也是愿意的。 她这里表现的有兴趣,顾家才没阻止他隔三差五的来家,允许他将礼物递进后院来。 但在茹婉面前,她还是保留了谨慎:“让父亲多考较一阵子,横竖现在已经到年关了,翻过年再说这事也不迟。” 这确是稳妥,茹婉便不问了。 腊月二十日,顾父提出带家里一众人去游山寺,要做些年功,带上米粮铜钱布施给寺里,让寺人斟酌着发给贫户家,让那些贫户们过个安稳年节。 自入腊月,许多人家都往各处寺里送了布施,顾父这样做,众家都是习以为常的,也没多想。 苏北的冬天,湿冷,但太阳出来时,又是暖和的,这种天气出门很不必担心冻着,倒还能见些一冬没凋零的耐寒的草树。可惜一路都是坐着车子去的,怕寒气进了车厢,窗帘子还是封着的,只能勾出一点点缝隙往外看。 快过年了,城里是极热闹的,杂耍的卖艺的隔几步就能看见一摊儿,做买卖的铺子门前,人在高声吆喝,吆喝声悠长婉转还抑扬顿挫,像在唱歌一样,各种灯笼早早就挂起来了,街边卖小食的摊子也多了,酸酸甜甜的甜酒酿味道铺满了整条长街……城外的人就没那么热闹了,但看着却比城里更像众生百态,匆忙的,胆怯的,茫然的,焦急的,向往的,欢喜的,满足的,婉惜的,愁苦的,惆怅的……谁又能演出这些真实而富含各种滋味的人生呢? 好女难嫁 第43节 寺庙在三十多里外,是从魏晋五代那时建起来的古寺,苏州这个地方,以前的寺庙很多,后来许多都推倒了,寺人也还了家,只留有几座比较有名望的佛寺。城外这座寺庙是不能和灵隐寺相比的,不过里面寺人也有一百多名,许多外地来求学的学子,因路费盘缠羞涩时,会来这里抄经,以换取免费的食宿。 有些偏富庶的商户士绅家,就喜欢来这里淘宝,遇着才学不凡的,他们很乐意淘个百八十两银子资助这些学子考学,以图结个善缘。 当然,这些寺庙的功用远不止于这些,它还兼了月老的职。许多人家正式相看时,总是要个很合乎情理的理由来寺里礼佛。 唉! 顾家也没例外了。 这不,阖家带玲珑出来相亲了。 林家人来的更早些,也是阖家都到了,林大人很客气的出来迎顾家一众人。 小辈们下车来见礼,林大人特地多看了玲珑几眼,若是别的小娘子,怕是早羞的不成样子,但玲珑挺大方,没羞也没躲,像见了寻常长辈一样。 入了山门,林太太又携儿女们迎上来,玲珑低头间看到了林太太长了一双天足,这真是意外之喜,她是见怕了那些三寸金莲,好容易见着一双正常大脚了。 相互见礼之后,玲珑才看向林太太,人有些严肃,看着有些刻薄,许多妇人瘦了之后,面相就看上去有些刻薄,林太太也是这样的。她很瘦。因此才显的面相刻薄。 她也是着意看了玲珑几眼,见玲珑似也是天足,倒意外了一下,然后,就没什么表情了。与顾母说话态度也是淡淡的,笑模样不多,共同话题也不多,随口说几句,顾母竟是多半接不上来的。如此,林太太的神情便愈发严肃,看的顾母很不自在。 然后心里就打了退堂鼓,遇着这么个婆婆,做儿媳的担多少心?一言不合就肃着一张脸,好似别人做了天大错事一样。 林太太心里也打嘀咕,这顾家主母处事说话都稀里糊涂的,内事上也含糊,外事全不知道,这样的母亲教出的女儿,能适合武将家的日子么?别遇着事只顾哭哭啼啼的没头绪,能顶个什么事呢。 顾母到底是个柔顺和善的妇人,见着没话说了,不得不自己找话调节气氛,只她一日就待在内宅,实在没什么新鲜事,只能说家里的事。 撇过不能对人言的事,其实还是有许多能说的话,顾母就挑挑拣拣的说些家常话,比如家里有几个菜园子,都种了些什么菜,这些菜又做成了什么菜品……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里面掺杂了玲珑的事,顾母就讲的格外细致认真。一边讲一边想着,别管成不成的,总之我儿是个好孩子,不怕让人知道。 林太太先时听的漫不经心,慢慢的,就开始认真听了。她是见识比寻常官家妇人多的妇人,自然听出了顾母的炫耀之意,不过她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玲珑在诸多事中表现出来的行为。 倒是她误了,一个处事不甚精明的母亲,许是能教养出同样处事不甚精明的女儿,也能教养出极有主意的女儿。 武官家女眷,不怕她有主意,就怕她没主意。 心下又添了三分满意,终于肯给顾母一个笑面了。 玲珑这里,和茹婉并林家两个姑娘正在院里闲转,寺庙虽则讲着众生平等,然还是很注意男女大妨的,女客这边的院子和借居寺里住的学子们相隔的很远,且门道不相通,院墙也高,如此就方便了女客在寺院里赏景起居,不受外人打扰。 林家两个女孩儿也是天足,规矩上也松散,性子很是活泼,见着玲珑茹婉头上簪的绒花发簪,就想要问两人能否取下来给她们看看。茹婉略愣了一下,她是头一次见着这样不见外的姑娘,又见两人着实没有恶意,只是好奇,就先取下自己的花簪递给林五娘子。玲珑也无可无不可的取下自己的给林四娘子看,熟料四娘子用手掂了掂说:“怎么是用铜丝缠的?” 这让人怎么答? 玲珑只能说:“我们姐妹手上没什么力道,铜丝比银丝软些,做着省劲儿。” 四娘子讶然:“竟是你们自己做的?我还想着,外面的店里许是欺了你们见识少,用铜丝换了金丝,缠的这样密,横竖这样是看不出来的。料不到,你们竟这样手巧,只可惜了,用铜丝倒糟蹋了这样好的手艺。” 玲珑茹婉两人相视了一下,一起扯出一抹客气的笑:“都是自己做着玩的,哪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倒是让四娘子见笑了。” 好么,原本可以顺水推舟将花簪送于林家二人的,现下这情况,送也没法儿送,插回来也不好,别人好一顿的评头论足,还怎么好再插回去? 林四娘子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把花簪还给玲珑:“不好意思的很,我没取笑你们的意思,就是看这花儿实在稀罕人,想着这样好的绒花,配了黄铜丝簪子,可惜了。” 玲珑将花簪递给画角拿着,不甚在意的说:“没关系,都是寻常饰品,铜丝或是金丝又或是木头簪,与我们来讲,插起来都一样。” 林四娘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再不说发簪的事了。 茹婉挽着玲珑,背着众人指指林四娘子给玲珑做了一个口型——“棒槌”。 玲珑怕人看见,忙推了她一下。 走了一圈,茹婉先是受不住了,林家两个娘子是真活泼,提着裙角扑愣愣跑这里玩儿一会儿,又扑愣愣跑那边玩一会儿,院里种了几株老树,若不是自家拉的急,这两人就爬树上去了。 茹婉喘气轻叹:“不愧是武将家的女孩子,身体确是比旁的人都好。”家里养只猴儿都没她们能闹腾的。 遂又同情的看向玲珑,真得了这么两个活宝贝似的小姑子,以后的日子且有的热闹呢。 玲珑给她一个眼神:她自闹她的,与我什么相干? 26. 事变 噩耗 吃过午饭, 林三郎不知从哪里偷溜了进来,想法子支开两个妹妹,在茹婉的戏谑的笑意中, 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隔了窗户扔玲珑怀里。 “山下卖的松子糖和枫角糖,给你尝尝。林子里烤着鹧鸪,一会儿再给你送来一只。” 玲珑:……是真不守规矩没错了。 于是叫住他:“这会儿刚吃了饭, 再吃不下别的了,鹧鸪就先别送来了,给我阿兄, 捎回去晚上吃。” 林三郎笑道:“就算你们女孩儿家胃口小, 一只鹧鸪有多少呢?你不过是避着寺里的规矩罢了, 我省得了, 多烤几只给维樘兄弟带回去。唉,妹子,我的钱袋旧了, 回去给我缝个新的呗。” 玲珑也笑:“想的可美, 快去吧,让人看见了不好。” 林三郎悻悻咕哝:“小娘子就是胆小, 怕这怕那的。” 到底不敢多留, 急蹬几步上了树,顺着树杈攀过墙就去了。 茹婉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难怪他家里小娘子这样, 原来是家学渊源呐, 这上树爬墙的动作,常人可做不来这般熟练的。” 练武之人么,会爬个墙上个树有什么可奇怪的? 打开油纸包,捡了一颗松子糖放嘴里, 果然,老婆饼里没老婆,松子糖里也没松子,只是长的松子大小才取了这么个名儿。 茹婉捡了两颗糖扔嘴里,一左一右的浸吮着吃,含糊道:“这糖吃着可真贵重。” 好女难嫁 第44节 这算什么,还有更贵重的呢。 归家途中,林三郎果然给了维樘三只烤熟变冷的鹧鸪,说:“拿回家去热热,给二妹妹当个零嘴儿。” 当晚,这鹧鸪真出现在了顾家的餐桌上,一人吃了一筷子。 然后,顾父就说了同意与林家结亲。不过现在已经是年尾,各家都忙,就不在这时候下订礼了,等过了正月十五,林家会找个吉日上门提亲,两家再择日子正式下订。 这一刻,大家心里都涌出一股复杂滋味来,想着,这些年为着玲珑的亲事经了多少事,如今可算是稳妥了。 晚间,顾父多饮了几杯,一时感怀上来,双目微红,对玲珑说:“我儿,为父这几年一直心怀羞愧愤郁,羞愧于为父明知我儿受了委屈,仍受了对方授予的官职,愤于这世俗多诡谲,为父也算是天子门生圣人子弟,于读书治务兼不落于人后,然因稀于钻营,竟如此不得志,却又讽于此事而调了职任……为父饱研经书在腹,犹不如许多人的黄白之物开道。世道如此,如之奈何?” 玲珑劝道:“即是世道如此,父亲只秉承圣人之道行事便罢了。儿是没听过圣人训的,只是兄长们苦读不缀时,儿略听了一些,父亲所愤郁之事,从古时就有了,圣人那时,尚要游历诸国以求心中报负,后来不乏屈子等人,便在当朝,于公何等大才,终也……父亲较于前人,可谓幸运多矣,又何必做此长叹?” 顾父听了不觉安慰,反倒慨然叹道:“我儿性情疏阔,为父倒不如你了。只是,若许多人都这样疏阔观望,这世上许多事又该何人来做呢?为父尚不到疏阔澹泊的年岁,亦不能为了世道不朗而以此为逃避责任的借口。” 玲珑木然死鱼眼:……瞧这矫情的,不安慰不行,安慰了也不行。 顾父见玲珑如此表情,一扫愤郁之气,笑说:“我儿莫恼,为父只是一时感怀,日后,还须尽职尽责,不负为父多年夙愿。夜了,我与你母亲要歇了,你也早些歇去吧。” 玲珑:……这是垃圾倒了,垃圾桶就扔了? 不愧是你,顾大人。 …… 快过年了,这些天总是很忙,各家厨房传出来的酒酿味薰的整个城里都香甜了,顾家今年整酿了一缸米酒,米酒不醉人,每日晚上都要煮一锅给各屋送去两碗,放了红枣桂花酱的米酒,顾家几个女眷都喜欢喝。 苏北的山水养人,再加上入冬后家里的汤水不断,今年家里少有人生病,且都养的白皙水嫩,便是容色上稍欠了些,凭着这把子肌肤,也是很令人赏心悦目的。 玲珑姐妹们决对不丑,也说不上十分美,就是寻常相貌,不过家里养的好,多少有几分娇华气度,书香浸润之下,多多少少有几分清华之气,虽然,这些都是唬人的玩意儿,没多大用处。 只能说容貌不够,不得不用气质来凑了。 以前年纪小,看着不显,横竖就一团孩子气,谁能瞧出脸是不是个美人脸呢?如今长开了些,再一看,果然,不是个美人。 真是一点儿不意外呢。 好吧,不是美人,但可以养一养,一冬养下来,乍一看,还挺美的,仔细端详,也挺耐看,这就够了。 于如今这个时代来说,美人是祸不是福,长的这么安全的一副相貌,玲珑很满足。 这几天,除了甜酒酿味儿,还有些煮肉味,炸丸子炸鱼炸豆腐油糕味儿,苏北本地的饮食偏清淡鲜甜,做法也仔细,食物划分的很细致,尤有种小家碧玉之态。 顾家虽已是官家,在吃食上依然紧着不浪费的原则,食物够吃就好,绝不奢靡,更不会为了一样儿食材用好几种的荤肉鱼虾做配,话说回来,凭顾父的俸禄,也奢靡不起来,况他还处于俸禄的罚没期。 顶多买一只羊,砍成数份,做成各种菜品,再来些鸡鸭鱼虾,整个过年所需的肉菜就齐全了。 今年过的拮据些,挨一挨就过去了,毕竟明年春天又要打点两个孩子的行程,还得为儿女们攒聘礼嫁妆,家用还得紧着些计算。 二十八那日,林家送来了半扇肥猪。 顾父瞅着那扇猪肉默然,其实,半扇肥猪家里还是能买起的,不过是觉得不必要才没买来……真不需要别人家送的。 无奈,只能收下,还取了一坛好酒当回礼,给顾父心疼的,直觉是亏了。 待他吃上一口纯正的东坡肉后,再不说亏不亏的事了,还道明年务必多买几块猪腹肉回来,不妨多做几次东坡肉,用此菜待客,也是尤为体面。 蒜香肋条也好,梅菜扒肉条也好,红烧肘花还好,卤出来的猪皮更是筋道韧性,炸出来当下酒菜也绝好,总之,那二两银一坛的好酒,没白送人。 因着这半扇猪,顾家过了个很丰润的年。 于是乎,大年初一相见时,彼此间便多了一句——万象更新。 盼今年,一切顺遂。 …… 于林家而言,年初一接到北地的信抵,不啻是一声晴天霹雳,炸的林家上下两耳轰鸣,肝肠寸断。 隆冬时节,北方突起战事,金人挥军南下。关东守备军因准备不足,指挥不当,在与金人大军相交时,全军三万人,全数覆没。 林太太的三位兄弟及林家大郎,都在此役中殁了。 早晨的欢喜之气未散,再看信上泣血的消息,林太太一口气没上来,昏死了过去,林家顿时乱作一团。 林大人抚着大儿阵前临时写下的托孤信,心里一阵揪痛,半晌呼不出气来,不由的捶胸顿足,悲痛欲绝。 同来的也有林太太次兄余存的信件,说唯一担心的是家中未说亲的幼女,如他们遇了不测,请托妹夫照看一二,若是合适的话,便将幼女许与林三郎为妻,他们也就放心了。 余存的家眷也来了信,说整个余家,如今也只剩三个人了,一个老妇,一个小女,一个幼孙,余者,或被砍杀,或是自我了断,或是离散死去,金人蹂丨躏之下,又逢着大雪连天,一城人,活下来的,不多。 林大郎妻子也受了劫,只是顾念着两子年幼,忍辱负重了下来,写信托人带回林家,让林家派人来接两个孩子回去,却没说她自己回不回来。 林太太醒来,看了信,又是一阵嚎啕,揪着林大人的衣襟一声声祈求:“老爷,你去接回她们,还有大儿……到底不能扔在那里,想法子给他入殓,还有我兄长们,余家诸人,寻一寻吧,若扔在那里,要怎么暝目?老爷啊——我的大儿啊,可痛死我了——” 林大人也是虎目含泪,不住点头:“阿余放心,我定将大郎舅兄们寻回来,好生安葬。余家幸存的三人也会一并带回来。” 想到大儿媳,又想到侄女,林太太突然睁圆了眼,咬了咬牙,一字一句的对丈夫说:“老爷,我们与顾家的事,就此罢了吧。要不,让瑶娘怎么活?三郎若不娶她,她就真没活路了,余家……不能再死人了。” 林大人一时为难:“尚不必如此吧?你可知,娶顾家是我为三郎费心筹谋来的?” 林太太又哭起来:“大儿已然没了,他又如何能按着你安排好的路子走?如今,娶不娶顾氏女,还有差么?她不与我家结亲,还能另嫁他人,我那可怜的瑶娘,若不嫁入咱家,就只死路一条了……老爷,我先前一直不曾求过你什么,只这一件,算我求你了……” “那顾家……?” “我去,我跪着求去。” “倒不必如此,顾弟是明理之人,我与他亲口说吧。” 好女难嫁 第45节 林三郎伤心未息,又听父母要取消与顾家的订婚之事,不由愣了,他怔怔的唤了声:“父亲,母亲……” 林太太不理他,又哭了起来。 林大人拍着他的肩膀:“三郎,事有可为与不可为,也有不得不为,你表妹……是你舅舅阵前托与你的,又历了那么些事,她的生机,全在你身上了。” 林三郎不由茫然:“可我……二妹妹。” 林太太猛的起身劈头给了他几下:“你兄长舅父们尸骨未寒,你在还想儿女情长之事?” 林三郎猛然僵住,然后瞬间萎顿下来。 27. 无奈 世道之过 顾大人归家时, 双目通红,整个人沉在一种难言的悲伤中。 家里人都看他,但顾父没办法笑着回答, 便沉声答道:“关东……战事不利, 林家大郎在战场上殁了,林大人的几个舅兄也殁了,朝廷倒不至于问责, 只是金人长驱直入,那里的民众几乎被祸乱怠尽……” 顾父没办法再说下去了,这些年, 朝堂不停更迭换代, 各地也不太平, 西北有鞑靼瓦剌不停刺边, 辽东又有金人犯境,东南海寇闹腾不休,西南土人也时不时的做乱……若大的朝廷, 看起来竟是到了四处动荡飘摇之际了。 国家受难, 比他个人受难更让人锥心刺骨的难过。 顾父用衣袖掩住面容,取出袖里棉帕, 将眼泪拭去。 平静了片刻, 才又开口:“余家幸存了一个孤女……余将军阵前将她托给了林家,所以, 我们与林家的约定……做罢。” 顾父话音一落, 顾母就抽噎着哭了起来,心里难过的不知要怎么说,看了一眼面容平静的玲珑,愈是伤心, 几欲嚎啕大哭。 “我的儿……怎么这样命苦——” 玲珑烦躁的揉揉脸,耐下性子劝母亲:“母亲——我不曾经过余家娘子经过的事,又没生在关东,如何能说命苦?” 顾母仍是抽噎:“可你的终身大事……” 玲珑肃着一张脸:“在生死大义之前,我一个小娘子的事情,不足挂齿。母亲,不要再哭了,若要哭,就想想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吧。” 顾父点头:“确是这个理。明日,大郎兄弟几人去林家凭吊一番吧,虽不识林大郎,但他保家卫国有功,可堪敬佩。” 维梌兄弟起身应喏,没多说什么,只关心的看了几眼玲珑。此时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倒不好沉默的好。 玲珑也实在扯不出笑来,她见众人实在担心,就轻声说:“我没事,不是还没订亲么,与我损不了名声的。” 最终以微不可听的声音叹一句:“我只是不知道,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太平。” 这话顾家几人都没听见,自然不能回答于她,她自己也知道,她要的,不是回答,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答案,只是这个答案,遥远的让人即不可望也不可及。 失去林三郎固然惋惜难过,却不上此时再度清晰的认识到这个世界更让人难过。 顾母心里梗的像别了根刺,横竖的上不去下不来,难受成这样还不许哭一哭……天杀的世道,哪有这样的理? 唉哟我的儿—— 顾父抹了一把脸:“也好,这亲事没订下也好,原先是我想叉了,只道林家适合玲珑,却没想过武将家原也不太平,生死都是常事。做他家的女人,着实辛苦,也凶险的很。” 重新找吧。 此地属南直隶应天府,自来是出举子的地方,慢慢寻摸,总能寻摸到合适的。 …… 维梌兄弟从林家归来,和玲珑相对而坐,余话不多说,只说:“惨淡的很。” 林大人愈见沧桑,林太太伤心太过,瘦的连个人样子都没了,三郎也形销骨立的,笑也没了,仿佛一昔间就真正长成了,四郎悲伤又茫然,好似尤不知自己家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离开林家时,三郎送出来,眼中都是细碎的疼痛,脸上欲哭无泪,他们兄弟看着,不由流下泪来。人遭变故的初几日,最是难挨,他们未经过刺骨之痛,不能轻易将安慰话说出口,什么都显的轻浮苍白,莫不如沉默且肃穆。 玲珑也如他们一般的沉默。 然后说:“若下次见面,你们捎话给他:家国大义面前,个人情意只是小事,我不怨他。” 维梌点头,只能如此了。 玲珑又问:“此次游历,你们先去哪里?” 维梌说:“先走周边这一带,按着直隶府绍兴府一路转北,去蓟州府,顺便看看祖父祖母,再转中原道,往吉安府去……” “可有同行之人?” “同行有七人,不过沿途必会遇过更多同行者,若是顺利回来,或许可答你在冀中时问过的话,也能解答我心中的疑惑。” “那就祝兄长们此行,求知悟道成功。我会帮母亲打理好你们的行礼,你们也要去外面转转,多备些治时疾的药品,备些治着凉发热的咳嗽的,腹痛泻痢的,虫蛇叮咬的,或是药物,或是成方,总要多备些,以便安全。” “记下了,在我们这里实不必操许多心,原该是我们操心你才对。” 玲珑笑:“在我这里,也不必操心,若是不痛快了,就吃一顿好的,若还不痛快,再吃一顿。许多事,没有什么是好吃的治愈不了的,若还不行,那便是吃的不够,再吃就是。” 几人扑嗤一声笑了,指着玲珑,不知该说什么好。 玲珑又说:“索性……我为你们准备路菜吧。” 维梌:“……其实很不必。” “放心,我不会祸害自己的?” 维梌这才放心。 好女难嫁 第46节 去年秋上晾的菌子笋子,先用热水泡软,再挤干水,切成小丁备用。 平常用的菜油虽是熟菜籽油,但在厨娘们眼中,它仍是生油,炒菜使得,凉调时就不够香了。得加上水一直煮,煮的泡沫全部没了,水也干了,细密的油渣残留在锅底,绿色的菜籽油变成棕红色,这才是熟油。用熟油调菜不炸葱花都香的不得了,用熟油炒菜,只放盐也比别的菜更香。 家里只熬了一坛熟油,平日里都舍不得吃,只在调菜时少放一匙半匙的增味。 玲珑可大方,直接舀了几大勺倒锅里准备炒干菌笋丁,炝了葱花姜末紫苏籽,整个厨房就香的不得了,再倒进去菌子笋丁,洒上盐,炒到七成干时,菌子特有的鲜味就散开了,油煎菌子的味道滋滋散入空气中…… 一锅炒干菌酱,只装了四个竹筒。玲珑将其中一个放一边,晚餐佐面饼吃,另三个用干荷叶裹住又包了一层油纸,然后用黄泥浆彻底封了口。再贴上纸,上面写着“顾祖父收”。 贺嫂子看了半晌,不明所以:“姑娘,不给大郎二郎留?” 玲珑“嗯”了一声:“明日再炒一锅。” 贺嫂子默然,再这么用熟油,张大嫂得心疼死,就那么一坛熟油,就姑娘这个用法,多炒两锅路菜就要没了。 没了再熬么,反正她这阵子很闲。 张婶子没奈何,行,熬吧,横竖顾家如今还是能买得起一瓮素油的,反正都没糟蹋了,就是费些功夫么,熬吧。 张婶子说:“那我让油坊再送些生油来。” “嗯,我再炒个梅菜,婶子多活些面,下午咱们就用菌酱梅菜卷饼子吃,再煮一锅虾仁豆腐汤。” 张婶子又捞出一盆腌芥块,这么多的人,可不兴都卷着酱吃,多拌些芥丝萝卜丝,大家都能尝一口。 玲珑只管炒她的菜。梅菜洗去盐末子,挤干水备着,风干鸭肉用臼捣成肉松,和梅菜一块儿炒,多切些葱蒜,炒的时候放一勺豉酱,半勺黄酒,炒到九成干,撒一把芝麻,出锅。 一半封进竹筒,一半留着晚饭吃。 家里有去年收起来没用的芥菜籽,炒八成熟,碾碎,铺上油纸放锅里蒸,半个时辰,锅盖一揭起,厨房的人都受不了那个冲鼻的辛辣味,打着喷嚏躲出去。 滤过碎渣,就是纯正的芥黄酱了。 得了一碗,留出一部分,另一部分照例封进竹筒,这是给维梌维杞两个带路上用的。 芥黄酱一封好,玲珑今日的事就做完了,余下的酱,明日再做。 “明天要炒羊肉酱,婶子帮我买几斤羊肉来,要肥些的肉,再多买些胡椒,若有人卖老姜,也买一些,若没有就算了。” 胡椒老姜可都贵哩,张婶子暗自嘀咕一声,不过姑娘要用,再贵也得买来。 玲珑洗手出去,果然,那些让人不痛快的事就得用人间烟火来平复,外面的事,与她什么相干呢,死了的人不是由她而死,活着的人也不因她而活,这世道,她救赎不了任何人,只能尽力过好自己的日子。 日子是什么?父母高堂在上,兄弟姐妹在旁,一日三餐,有饭有汤,心里踏实,对未来还怀有希望。 她不妨也怀些希望,因为,再不会有比这更坏的了情况了。 晚上的菌子酱炒梅菜受到了一致好评,维杞满怀期待问:“这就是妹妹给我们准备的路菜么?” 玲珑很冷酷的回答:“并不是,这是给祖父祖母的,你们两人的,还没做呢。” “也做菌酱和梅菜么?” “嗯。” 维杞终于心满意足。 第二日炒羊肉酱,先将肉切成花生大小放小许水里煮七成熟,水熬干之后就浸出了油脂,再放葱姜,炒香之后,再加些油,继续熬,熬到肉丁缩成黄豆大小,没了水份之后,就洒盐和胡椒花椒,炸出调料的味道就熄火,趁热装竹筒里。 晚上吃了羊肉酱版的杂酱面,配着胡辣汤,一家人又吃撑了,痛痛快快的出了一身的汗。 茹婉的亲娘见茹婉只管低头吃,心下惆怅,大娘子二娘子都有这样的好手艺,偏她不爱厨上的事,有时间尽会摆弄那些花啊草的,那是顶吃还是顶用呢? 晚上又去找茹婉抱怨,茹婉听了心里烦燥,抱着被褥就躲到玲珑这边。 “我是不愿意下厨,又不是不会做饭,整日间的操心,翻来覆去的说,非得逼着我去厨上做来十道八道的菜才肯罢休。我就是爱摆弄针线活儿怎么了?家里又不是没厨上的人,让我故意的做出那贤良相做什么?难道谁家娶了我去只为了让我日日下厨不成?” 玲珑叹气:“她是为你好。” 茹婉噘嘴:“我知道她是为我好,若是别的人敢这么逼着我,我早厥回去了,偏偏是她,没法子说,只能躲你这里。可容我几日清净罢。” 玲珑笑道:“也好,我正准备给师傅们缝两套春衫,偏这几日顾不上,尺寸我给你记下来,你替我缝吧。” 茹婉答应的很痛快:“没什么可说的,全交给我吧。若能寻些檀木素簪来更好,我还能将头饰都一并准备好。” “可别弄的太鲜亮了。” “我自然省得。” “睡吧。” “唔,我要和你一个被窝里……” 28. 维梌远行 打理庭院 天气稍稍转暖, 许多人已脱了冬日的棉衣换上春秋夹衣,院里新草长了半尺高,已然能听到街边城外的莺声燕语。江南春日好, 水轻风软, 土里也带了湿润的清香之气。 这早春风和气暖时节,维梌维杞两人并学院里的几个同窗一起,要出门游学了。 前几日从集市上买了两条毛驴, 两人一人一条,用来驮行礼。两人的书本笔墨及日常用物都打包了不少,再加上书童的用品, 好一堆, 大约百多来斤。这么多的东西仅靠四个人背着走, 只怕是不能的, 因此才买了两头毛驴。 毛驴背上,驮了一只大宽又大的薄鹿皮褡裢,左边装的都是书本笔墨, 右边装的是好多竹筒油布小袋, 正背上还驮了被褥衣裳雨具,左右上面这么一整装, 就没办法骑人了。 去了学馆与同行者一聚, 发现大家都是差不多的状况,维梌兄弟是捎了许多给祖父母及伯父一家的物什, 别人家也是, 要往舅舅家捎的,往姑姑家捎的,往父亲的同年世交家捎的……也是装了满满一驴背。 好女难嫁 第47节 于是彼此发笑,罢, 就步行着走吧。 出门前,还要往衙门里开户籍证明等能证明身份的文件,出远门的人必是要备这些的,若遇着什么事,这些东西能保命,便是银子不带也使得,这些却是不能不带的。 顾父担心儿子路上遇了难事,也写了几封信给俩人带上,他也是有几个交好的同窗同年的,大家也是散落在四处,偶尔有联系,若维梌他们去了他们所在的地方,最好还是上门去拜访一趟,正好让前辈们点拨一下学问。 将劝诫话说了一遍,拍拍儿子们尚显单薄的肩膀说:“出门在外,要多爱惜身体,不可使我与你们母亲担忧。” 这是一个内敛的父亲表达出来的极简单的爱惜之情。 顾母的难过就比较外露,说如今世道这么乱,出门最是艰难,一时遇个天冷雨湿的,万一作病了可怎么好,于是多多收拾了厚衣裳给带上,尤是不放心,又说要出去几年,风餐露宿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心里是万分不愿意让孩子们去受罪,却知这话说不得,惆怅的哭了几场。 姨娘们也跟着哭,哭完之后,将自己的体己拿出来,给儿子们带上。 杨氏也是惶然悲伤多些,她来家还不足三月,与维梌正是耳鬓厮磨好时候,蓦的要两下里分开,煎的人心里乱纷纷的疼。再加上如今出门又不十分安全,每年都有许多人再也回不了家……她是不敢这般想的,只盼着维梌能平安归来。 维梌维杞兄弟俩跪别家里长辈,维杞只说让家里别太担忧,他会时常寄信回来,维梌安抚过妻子,又来玲珑跟前:“别人家都是父母兄嫂照顾家里的女孩儿,我知道你与寻常女孩儿不一般,心里多有衡量,反是照顾父母家人更多些。我一直自责去岁冬时没早些回家来,让你一个小娘子去扛那样危险的事,又骄傲于你做的如此好,使我一个男子亦是汗颜。因为家里有你在,兄长在外面才会感觉无后顾之忧。此番也要劳你多看顾家里,我知道辛苦,只是你在家,我们在外会很放心……” 玲珑点头应下:“兄长放心,家里有我。你们在外面也要多保重身体,若是方便的话,兄长们每到一处遇着好的景事人文,不妨记录下来,哪怕寥寥数语,日后,许是能留存收录,也算不负你们此次的游历。多寄信回来。” 维梌郑重其事的应下:“妹妹的话,我记下了。” 临行又说:“劝着些婉娘,别让她和阿娘闹脾气。” 茹婉:……我这么大一个人就站在阿姐旁边,怎么偏不与我说,反倒与阿姐说? 维梌拍拍茹婉的头:“要乖些。” 茹婉跺脚:“阿兄讨厌,我如何不乖了?” 维杞好笑着安慰:“嗯,你乖,可乖。” 茹婉:……次兄也讨厌。 那边几个人一出大门,茹婉的眼泪就啪的一声掉在地下。 转过身,几个女人也在哭,杨氏抽泣的身子都抖了。 就……怪让人眼热的。 玲珑抹去眼角的泪珠,扶着顾母往回走,杨氏也捏着帕子跟在顾母身边,茹婉左手挽一个阿娘,右手挽一个姨娘,跟着回了二院。 维梌兄弟俩有过一次出门的经历,家里几个女人哭了一会儿也就没事了,不过闲时念叨几句,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倒是杨氏,小夫妻蓦的分开,一时受不了,几天里眼睛都是肿的,心不在焉,神态也焉焉,做什么都失神,一看就是离愁别绪上了心头,犯了相思病。 顾母苦恼的找玲珑诉苦:“每日早早就来了,来了也不说话也不做事,就坐在那里发呆,坐着坐着就哭将起来,她也不出声儿哭,就睁着眼的流泪……我先时宽宥她小夫妻乍分离了不容易,便忍着没说她,谁知一连几天就是这副呆模样,我今天早上说了她两句,她又哭起来……我一个当婆婆的,难道要哄她不成?” 玲珑笑说:“那成,我去哄吧。” “你怎么哄?” “找点事做就没空胡思乱想了。” 做什么呢? 打理院子。 这宅子是官衙内院,前人没怎么打理过,估计就是随着丈夫上任住进来,再随着丈夫离任搬出去,不属于自己家里,即是不便打理,也是疏懒于打理,前前后后许多年,屋子都快老旧了,院子里还是空荡荡的,没留下多少东西。 玲珑要打理院子,顾母也是略有些不愿意,如今进进出出的都要钱,打理院子更费钱,家里又不宽裕,如何肯糟蹋许多钱在这院里,况且,这宅子又不是自己家的,费那些心思做什么。 心知拗不过女儿,顾母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自己只管做自己的事,旁的事,由着玲珑折腾,横竖她不给支银子,再是折腾也有限。 茹婉捧着自己存了许久的零花钱找玲珑—— “我想在窗前种些花树,海棠使得,玉兰也使得,茶花更好,还要架一架秋千,秋千底下种些软和的草,摔了也不疼。墙边上再种一架蔷薇,让它攀着墙壁爬,还要种许多竹子,竹子长成,夏天时候,我们就躲里面去,定是比外面凉快多了。我见人家院里用大水缸种荷花,水缸咱家里多么是,咱们也种上……你看看,我这些钱能买多少花树苗子?” 玲珑推开她的手说:“正儿八经的好花树苗子,你这些钱连个枝叶都买不来,咱们不必花钱买,让阿兄去外面问问,谁家有掘了不要的花树苗子,不拘好赖都要回来,咱们费心思养养就能种。竹子也不必买,让张大叔去林子里砍几条长了新笋的竹鞭回来,种下去就能长成。咱们先试试,不使银子能不能把院子打理出来。” “成么?” “成不成的,总要试上一试。你去请嫂嫂来,咱们问问她有什么想法。” 茹婉出去了,玲珑铺开纸,粗粗的画了一下宅子的轮廓格局,仔细点了茹婉那院子的周边,简单画个设计草图。 图还没画好,茹婉和杨氏就来了,杨氏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茹婉拉她坐下,她就坐着,不说话。 玲珑只能跟她找话说:“我和妹妹想归置一下院子,添些景物,寻嫂嫂来,想问嫂嫂有没有想法,你们那院子里可要添些什么?” 杨氏恍惚了一下:“啊?要种树么?你大兄喜欢桂花树,院里栽一颗桂花树就行。” 玲珑又说:“人说兰与桂齐芳,不如,嫂嫂院里再栽几丛兰草,春来兰芳,秋来桂香,两相得宜,可好?” 杨氏仍是恍惚点头应答:“就听妹妹的。” 玲珑叹气道:“不能听我的,院子是你在住,若要住的称心舒服,还是得由你来归置,桂花树要种哪里?是庭前还是院中,兰草要种什么地方,是窗前还是墙角,除这两种之外,还要置办些什么?嫂嫂,兄长在家时,你们俩个固然要琴瑟和鸣,可你一人在家时,也得想法子让自己充实起来,不能整日想着他,你也要想想你自己……他不在你身边的光阴,也不能虚度了,否则,就是辜负了你自己的大好年华。从今天起,嫂嫂不能再整日悠悠思思心不在焉了,你要和我们一起忙了。” 杨氏这回终于不神情恍惚了,却又哭了起来。 玲珑无奈的劝她:“我知道你心里难过的很,只是大兄是个有志向的人,你是他的妻子,是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以后要一生和他生活在一起,你不能遇了事只管哭,你若是立不起来,他将来依靠谁去?谁又能稳着他的心,免他生了后顾之忧?嫂嫂,不能再沉郁了,你得想法子追上我大兄的脚步,如此,日后你们俩才能相偕相依着走过一辈子。你若是一蹶不振,不想法子立起来追上去,以后,我大兄怕是要一个人负着一家子行走了,如此,岂不是太可怜了?你既是爱重他,如何肯舍得让他心里没个可以依靠相信的人?” 杨氏哭着哭着就哭不下去了,呆愣愣的看着玲珑,半晌,见玲珑说的愈发直白,羞恼似的垂下头,转过身,给玲珑一个背影。 玲珑:“……嫂嫂?” 杨氏嗡着鼻声说:“我省得了,会帮妹妹的。日后,妹妹不可再说这样的话,让人听了,可怎么好?” 玲珑呆住:……啊这……就羞的不行了? 好女难嫁 第48节 不过,好歹劝住了这个我见犹怜多愁善感的新嫂嫂,真怕自己说这么些话她还嘤嘤嘤个没完,那就真要麻爪了。 杨氏不好意思的用帕子拭了拭红肿的双眼,红着一张俏脸说:“我喜欢芙蓉花,那花朵开的又红又大,花一开,满院都香了。还想种桃树,苹婆果树。” 玲珑笑说:“行,你想种什么都行,横竖我只管记下来,苗子的事,让我阿兄头疼去。” 杨氏这才笑了。 顾母那边没要求,玲珑给设计成什么就是什么,倒是顾父提了许多要求,又要种一株梅树,又要栽几株牡丹,又要扎两条竹篱笆,篱笆根上种几株菊花,梅树最好是腊梅,若不行,红梅也使得…… 玲珑:……咋恁矫情呢,不花钱的梅树,挖到什么就种什么,还挑?没的挑。 维樘老气横秋说:“为兄窗前种一丛细竹足以。” 维桯:“阿姐阿姐,我要种李子树,要甜李子不要苦李子。” 两个姨娘也佛系:“姑娘们自己拿主意吧,我俩个不挑。” 玲珑茹婉并杨氏三个,很费了一番心思,将各院做了个设置,画了草图,写下需要用到的树苗花苗种子及各种物什的名称数量,较交给维樘,让他尽快将这些东西弄来。 维樘拿着玲珑写的密密麻麻的清单,整个人头都大了,树苗花种可以理解,这破瓦盆烂瓦缸干树叉朽木头又是何物? 不由怀疑的问李家小童:“你确定,姑娘要的是这些东西?” 童儿斩钉截铁的答:“姑娘说了,就是这些,小郎若是连这些都弄不来,就真真是朽木头了。” 维樘:…… 竹鞭弄来的早,张大叔弄了一车回来,种菜园子的四个妇人拿镢头来,一会儿就刨开几条土沟,竹鞭埋下去盖上土,踩瓷实了,第二天浇一次水,就不管它了,能不能生出笋来,全看它自己。 藕茎回来的也快,李家小子往湖里走一趟,捞了几条鱼,与种荷花莼菜家的小儿换了几支新藕节,又挖了一缸塘泥,拉回来把泥分装进几个大缸中,再埋了藕节进去,灌满水,放墙角下不管它。 别的花树也陆陆运回来,都是维樘压了满身的矜持,去几处街巷坊市里淘弄回来的,还跟同学家匀了许多不甚贵重的花木来。回家来委屈的说,同窗们都说他是个俗物。 玲珑安慰他:当下时节,俗物可比光风霁月的雅士有用多了。 维樘瞪她:……这安慰还不如不安慰呢,他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个俗物?他是为谁来着。 玲珑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横竖不单单是为了我一个。 茹婉叽叽咕咕笑个不停,见维樘又看她,她也急忙转过身去。 …… 茹婉院里的蔷薇苗也弄来了,细细一枝,长着许多新叶片,茹婉高兴不己,唤了几个妇人用竹子帮她搭花架。妇人们见了那支细细的花苗,觉的这两三年它是爬不起来的,很不必搭架子。但茹婉执意要搭,妇人们只能帮着搭好。 采莲娘挖了个小坑,铺了一层鸡粪,然后将小苗栽好,舀了几瓢水浇透,便回厨房忙去了。 今年春上因为要重新归整院子,所以各处都忙着,府里人员也四下里扯调着使唤,厨上的人也没闲着,哪院子有急活儿就去哪院子,做完了,再回来做份内事。 这几日活儿多,玲珑让厨上煮饭多舍些油水,鱼鸭不能缺了,米面上也大方些,让大家伙儿都吃饱,要不然哪有力气挖坑种树翻地耙草。 厨房里人也不得闲,饭就捡简单的做,一整锅炖的酥烂的河鱼,一锅老鸭熬的汤,蒸一锅米饭,再拌两个新鲜蔬菜,大家伙儿一道儿吃。 上屋这里,顾父带回两封信,一封来自嘉兴,封来自冀中,嘉兴的是维梌寄来的,言说他们在嘉兴多留些时日,那里也有名儒在讲学,许多士子闻名而去,他们也交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友人,一切安好,勿挂念。 还夹了一封给杨氏的小信,杨氏小脸通红接过信,匆匆告退回自己院子了。 冀中来信都是寻常家事,说老爷子春上贪了一次杯,闹了几天肚子,幸亏早早看了大夫,吃了几天药,就好了。老太太眼花的利害,隔几步远就认不清是哪个了,针线活也不能做了,闷着无聊,家里给她抱了一只猫崽儿养着。维枃考中了举人,已经进了京,准备试试四月里的会试。二郎三郎四郎也会在四月回淮南,准备那里考生员,若考中,就不必回冀中,直接去苏北,让顾父指点半年,再送他们游历。二娘子也好,凌家很满意二娘子的品行,此次维枃入京,就在凌家借住着。陈小郎也中了举人,是北直隶年龄最小的举人,顾家的意思,他年龄小,阅历不足,该出去走一走的,只不知陈家是什么意思……高许二位夫子也好,教养家里娘子很尽心,身体康健,兴致盎然,前阵子还教家里小娘子们酿了许多酒,都在中院的老梨树下埋着……又问顾父,他今年参于了此届南直隶的乡试,可有适合的举子? 问的是谁的事,不言而喻。别的倒还好,都是喜事,只顾父很是挂念父母,想着已经老迈的父亲母亲,又是一夜难眠。 隔天,顾父就回了信,先问候了父亲母亲,叮嘱他们务必千万要保重身体,又祝贺了顾大伯双喜临门,预祝维枃金榜题名,也说了维梌维杞的事,又将家里女儿和儿媳打理院子的事说了一遍,最后……他已看中了两个学子,不过尚未定下,因为两人都去了京中会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南直隶的少年英才,去了京中,不知还会不会遇上别的事,索性等秋后再说。 29. 徐知安字行舟 舟行水上,徐则平安…… 四月十五日, 京里这日极为热闹,许多人家在四更天就起了,摸黑走过一条条长街, 路上相遇者众多, 只是大家都没心思互相打招呼,只想赶紧到将要挂榜的皇榜前,等着挂榜, 等着看那榜单上面能否找到自家的名字。 沿途中已有出现了不少卖早食的小摊儿,摊主今日都伶俐,只煎一张混粮面饼, 上面再打一颗鸡蛋, 黄澄澄的蛋黄一抹开, 就高叫一声“您黄榜在望, 承惠二十文。”搁平日,那一颗蛋一张饼,只能卖三文, 今日时机好, 许多人为着那一声好口彩,也会欢喜的掏那贵破天的二十文钱。 五更不到, 整条街两边就都被小摊主挤满了, 大家都高声的喊着口彩,笑迎迎的将自家卖的吃食往上抬了许多倍。 三年才逢这么一回, 摊主们必要将口齿练的再顺溜些, 奉承话说的响亮又好听却绝不会让人听出那就是奉承话而己。要当做对方是真的录了贡士名头,才能将奉承话说的真的似的,哪个不喜欢听好话呢? 早食卖这么贵,这里的人难得没有跟他们计较, 便是买了早食,听了奉承话,回到前面等待时,又变的忐忑不安。 榜上能不能找到那个名字呢? 维枃也二更天起来,然后再睡不着,点了灯,披了件衣裳,打算用读书来安稳心神,却发现今日的心思已然不在读书上,只好放下书本,圾了双软鞋往外面走走。四月的北京城夜里,依然寒凉入骨,夜风带着凛冬未尽的寒气直直扑上来,维枃立时打了一个激灵,忙裹紧衣裳回屋来。 睡是睡不着了,这长夜又难挨,再次往书房里去,寻了一副棋,披着被子坐灯下左右手博弈……将将四更半,门外就传来声响,他的随者揽经在门外问:“大郎可是起了?” “起了。你进来。” 揽经推门进门,穿着已然十分整齐。 “我先去给大郎等榜,大郎再睡一会儿。” “睡不着了。” 揽经笑说:“不独大郎睡不着,我也是睡不着,二更半就起来折腾,同屋的人都怨了我。我昨天就打听过了,许多人家四更天就去那里等榜了,我寻思我也等去,好过这样的煎熬。” 维枃叹气:“我如今倒不怕榜上无名,只怕榜上有名了。此届文采出众者如过江之鲫,余杭嘉兴的学子一来,我等北方学子……全无胜算。若落入三甲之地,还不如榜上无名。” 好女难嫁 第49节 揽经安慰道:“大郎着实太过忧心,那日亲家大人也说了,取中与否,在五五数内,断不会落入三甲。大郎安心,我且去了,我只在三甲榜那里等,若无大郎的名字,便是大喜事。大郎过后再来,也能结识几个同期好友。” 维枃撂了棋子,开始穿衣裳。 “也好,你先去,找个暖和的地方等,出了榜,我再和妹夫过去。路上有卖热食的,记得买一份,要不这么冷的天,扛不住。” 揽经笑说:“知道,那我去了。” 出了门,见凌家拨来伺候大郎起居的小子正好来了,揽经拦住他:“大郎正在穿衣服,你先去端洗脸水来,有浓茶的话,也沏一壶来。” 小子问:“哥哥穿戴整齐可要出门?” 揽经:“嗯,去等榜,今日小心伺候,手脚麻利些,嘴也甜些,有你的好处。” 小子明悟的点头:“省的了,若真得了赏,给哥哥打壶好酒。” 揽经捋一把他的脑袋:“臭小子,心思还挺多。” 然后笑着出门。 维枃刚洗漱完,凌三郎就来了,也是穿戴整齐,头上攒了两条金丝带,在烛火下,明晃晃的耀眼。也是凌三郎长相俊俏有几分娇矜气度,这才压下了两条明晃晃的金丝带,没显出俗气来。 维枃自己,就系惯常系的青蓝书生带,巾带两头绣了近色的竹叶,里面压了一层衬布,有了重量,起风时就不会乱飞了。衣裳也换了一套青绿常服,只衣角处绣了近色的竹叶,与巾带上正好一套。维枃身量擎长,这么一穿戴,很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气质,他又沉稳,便少了几分风流,看着很是让长辈们喜欢的模样。 “内兄今日可谓气度斐然了。”凌三郎不禁夸赞。 维枃笑说:“实是为了交几个性通相通的朋友,才如此郑重。” 读书重要,交友也重要,若能在今日那般场合交三五个知己好友,便是一生的幸事,岂能不郑重其事。 凌三郎说:“我陪内兄去鸿宾楼吃早食,那里的状元鸭可谓一绝,据说是从旧京沿运河运来的,用窑炉烤几个时辰,皮酥肉嫩,爽美异常。需早些去才能买到,若去晚了,就没了。那里也有许多考子在,大家也方便一起交流。” 这么说,维枃就想到了去年在二叔家吃过的烤鸭,皮肉酥脆,油汁丰厚香醇,用小刀片成小片,蘸上甜味的面酱辛辣的齑酱,并着葱丝青瓜丝芥菜丝一起,裹小饼吃,简直是绝味。这一想,就觉口中泛津,腹内空虚难忍,不由催凌三郎快些走,免得去迟了。 凌三郎被他拉的一个踉跄,随后笑着跟上去,他这内兄,看着端方持重,却仍不失少年心性,听见有好吃的,情态如小儿一般。 鸿宾楼主人是江南人,餐饮也是江南口味,许多南省举子上京应试时,多会住在这里,只为能吃的舒心些,免了水土不服的困扰。 如今水路畅通,运河能一直将江南的饮食习惯带向京城,也将山东的饮食习惯带入京城,京城原来简单的饮食有了这些地方的饮食渗入,如今也变的很丰富。 鸿宾楼里主江南菜系,也会捎带些鲁菜,冀豫菜等京城周边地区的菜肴。 不过,状元鸭仍是招牌,来住店的人若不吃上一回,就算是此行虚度了。 维枃凌三郎以为自己走的早,谁知到了地儿才发现,楼里早坐满了人,小侍见两人气度非常,就带人上了二楼,二楼的栏杆边设了一圈的小座,每座能坐下四五个人,只是他们上来时,见小座也是几乎满了人,看模样,应都是此次考学来的举子。 只能与人拼桌了。 然后,就看见了几个熟人。 “行舟,晚俞,冲景……” “唉,是顾兄,正巧,恰在此时遇见了。” “一别半年,我还道入了京后怎么没见着你们,却原来是藏在此处?” 旁座还有几人,他们不认识维枃,但见他修长俊朗,眉眼又平顺可亲,也起了结交心思,便问那三人:“这位仁兄,可是哪个?” 那名叫晚俞的青年说:“你们不识得他,他便是苏北布政司府顾大人的侄子,去岁秋底游历至苏北时,我们结交过的,为人踏实沉稳,学问也扎实的很。是个很值得相交的人。” 又向维枃介绍几人:“这四人是余杭学子,穿蓝衣的这位是王兄,晋时琅琊王氏的一支,为人宽厚肃正,有奇才。这位是苏兄,宋时东坡先生之后,有先祖遗风,诗词一道,同岁之人,无能出其右者,也是个殊为可爱可交结之人。这位是齐兄,年岁最长,为人可靠,我们几人多受他照顾;这位嘛,是宁兄,书香世家,与王兄是旧交,也是个爽朗性情之人。” 维枃纳身而拜,口称学兄,几人也回身而拜,回呼学兄。 一座盛不下这许多人,那位唤行舟的年轻人去别的座上与人交谈几句,便将另外三个桌子上的人拼坐两桌,空了一张桌子,招呼大家将空桌椅搬来,同拼一处。 晚俞给行舟抱了一个拳,表示佩服,行舟笑着按下他的拳,回身坐到凌三郎身侧。 维枃又给大家介绍凌三郎:“这位是我妹婿,凌策之。” 众人见他打扮,便知他也是官家子,于是又一阵称呼。 好容易坐定,维枃才开口:“我是半宿没睡,好容易挨到五更天,妹婿过来邀我吃鸿宾楼的状元鸭,真是料不到,正巧就遇到你们了。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京城?” 晚俞说:“南榜出来,我们歇了两天,就打点行礼出行了,正遇着维梌维杞两个师弟也要出行,索性大家一起开了户籍学馆证明等,同天离了苏北,他们往余杭去了,我们乘船北上。昨晚也是一宿没怎么睡,我们几个说了半夜,然后就来了这边等消息。” 行舟给两人倒了茶水,向楼里的侍者问:“给这个桌再来一只状元鸭,再来两碗阳春细面。” 小侍者点头应下,去楼下传菜。 几人闲话了几句,又开始通晓姓名,王兄王华字仲华,苏兄苏瞻之字应衡,齐兄齐仕达字长治,宁兄宁正则梦荃。凌三郎也知道了行舟姓徐名知安,晚俞姓魏名守重,冲景姓余名知礼,是苏北学子。去岁维枃去苏北时,顾二叔带他与苏北官学生员们相结识,并且在一起互通过学问。因彼此性情相投,遂各引为知交。 魏晚俞是个很爽朗明快之人,有他在的地方,笑声也比别处多,不多时,这桌就笑声渐起,热闹开来。 维枃探过身,隔着凌三郎问徐行舟:“家里一切都好?” 徐行舟笑答:“一切皆好,母亲早起能打三趟拳,父亲又在准备出游事宜。” 维枃不由叹道:“伯父伯母实是旷达之人。” 另外几人听到此话,也都附和:“顾兄所言极是。” 魏晚俞笑:“我常劝父母多学学徐家伯父伯母,如此,才能显出真正的家和万事兴来,省得我父总言我没了体统,棍棒日日为我备着,又常诫我说“多学学知安的稳重才好”,于是我也反过来劝我父母“多学学徐伯父伯母才好”,父亲听了反不痛快,找着由头去找徐伯父吃酒,回家来后再不说让我与行舟学些稳重行径了……” “哈哈哈……晚俞你这话传回家里,魏伯父许是又要教你“何为体统”了。” “话说回来,你们两家相交已久,难道徐伯父不曾劝过行舟你“多学些晚俞的明朗”吗?” 徐行舟笑:“我父亲每日三问“你母亲在做何事?”“你母亲在何处?”“你……哦,我儿,你几时回来,可见了你母亲?”……我家父亲一生只管我母亲,我的事,都是顺便在管,自然不求我学谁不学谁。” 好女难嫁 第50节 维枃听的呆愣不已,他是甚少见到做儿子的如此在别人面前侃于自家父母,顾家是绝对不许儿子如此的。 余冲景推他的肩:“顾兄不必惊讶,熟知他两人的人都知道,徐魏两家长辈皆是风趣之人,他们在家时也是这般说话的。” 齐长治已年愈三十,大儿也只比凌三郎小两岁,见着魏徐两人说了些世俗之人听了觉的不妥当的话,就及时止住,正巧状元鸭也来了,他用湿帕子擦过手,亲自给众人撕鸭肉,烫的嘶嘶声不停。 徐行舟慢调磨着梅齑酱,这烤的油脆的鸭肉,需要蘸上梅齑酱解腻。 凌三郎先夹一筷子带皮鸭胸肉蘸上梅齑酱放进维枃面前的食碟中:“大兄快尝尝,他家这鸭肉,就要连皮带肉一口下去才知道那是什么神仙滋味。” 维枃见众人也拿了筷子,这才将碟里的鸭肉夹起放进嘴里,果真是香脆油润,上等滋味,只是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不够尽兴。 凌三郎问:“怎样?” 维枃点头:“确实难得。” 凌三郎:“当然难得,这可是全京城最好吃的一味鸭子。” 维枃笑说:“那你多吃点儿。” 另外几人也是吃了筷子就停了,留了不少带肉架骨。 宁梦荃叫小侍过来:“将这些架骨过油炸炸,炸酥脆了撒些胡椒末盐末再送上来,顺便取一坛好酒并几个爽利的下酒小菜,记在我的帐上。” 凌三郎忙拉住他:“今日大家都聚在京城,该是我的东道,这一场,该由我来请。” 苏应衡反扯凌三郎坐下:“让他请吧,他是大户,咱们家资都不如他,吃他一顿也使得。” 凌三郎毕竟年少了几岁,见他们要了酒,就说:“今日放榜,如何能吃酒?” 苏应衡应他:“如何不能吃?当此时下,最宜吃酒,若我们榜上有名,便是欢喜事,欢喜事怎能没有酒呢?若我们榜上无名,也无干,就当为别人贺,为别人做贺,又怎么能少了美酒呢?” 凌三郎:……真是好有道理哦。 齐长治用筷子敲苏应衡:“又说你的歪理,凌小弟还是个少年,别带歪了他。” 又对凌三郎说:“我们只要一坛,这么多人,每人两碗也就没了,吃不醉的。” 可这都快揭榜了,不去看看么? 魏晚俞见他实在有趣,就长臂一伸,勾住他的脖子:“无论我们去或不去,榜单就挂那里,晚一时去与早一时辰去有什么不同吗?” 凌三郎:……这倒也是。 维枃看着几人逗弄自家妹婿,偏这傻孩子还没觉察出来,不过大家没有坏心眼儿,就全当没看出来吧。 一时酒也上来了,菜也端上来了,宁梦荃取下泥封就给众人倒酒。 “今日我们也豪迈一回,用碗喝吧,可惜这楼里没有伎子,少了丝竹声,终是不美。” 王仲华踢了踢他,这紧要关头,还是少说那些不成体统的话,若污了名声,仕途功名就毁了。 宁梦荃便不说了,只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一坛酒,几个人喝了将近一个时辰,说的多喝的少,游历过的人说起事都是信手拈来,读书多的人也心怀万卷,一时说起来,更觉对方学识渊博,为人诚恳,确是可交之人,倒是心下欢喜,将榜单之事暂且抛诸脑后,只管畅谈休。 直到—— “报——恭贺江浙府……王仲华王老爷——得一甲状元位——哪位是王老爷?” 楼上一众人皆指着尤自恍惚的王老爷。 同座人俯手而叹:“果是大喜。” 正高兴着,又听外面道:“……恭贺江浙府……徐知安老爷,得殿士第九名……” “……恭贺江浙府……魏守重老爷,得殿士第十七名……” “……齐仕达……三十八名” “……宁正则……四十五名” “……余知礼……九十六名” “……苏瞻之……一百二十名” 楼里一阵喧哗,众人相互道贺,皆是喜笑颜开踌躇满志之态。楼主笑呵呵上来,端着墨盘,向王仲华走来:“诚请状元郎为小店留一副墨宝。” 王仲华谦和应允,提笔在柱子上留了一首诗。遂又将笔递于苏应衡:“你诗词一绝,也留一首。” 苏应衡学文制艺不如人,诗词上却袭了先祖的才气,作诗填词,俱是一气呵成,众人念了不由拍手叫好。 这一个个皆是榜上有名,唯维枃觉的失落不已,但大家相交一场,纵是失落,他也会笑着真诚祝贺新友们。 徐行舟与魏晚俞各自拍了他的肩膀安慰:“我们见过你的文章,务实的很,今年的考官就喜欢务实的文章,定能录上名次。苏兄写文行云流水奇伟魂丽,他尚且能录中,你必也是能录中的。” 话音刚落,就见凌三郎的随侍笑着跑进来:“大喜,咱家舅老爷中了,二甲榜第一百七十六名,老爷已给大家伙发了赏钱。” 维枃:…… 心情激荡难言,端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 30. 谁也不抢 为官者为民 四月底, 天又大热了,下过几场雨,雨停后又似蒸笼般闷热。早春种下的竹鞭, 长出了七丶八根新笋, 梅雨天一过,笋子立时就长到八丶九米高,竹筒也长的如手臂粗细, 玲珑看着几支新竹,心里想着竹筒粽的味道。 好女难嫁 第51节 但这几支竹子是茹婉的爱物,尤为爱惜, 一定不许她砍了的。 真是好生遗憾。 庭前芍药打起了花蕾, 高高一丛。这是维樘去学友家挖回来的, 这个地方的人都温雅, 花养的尤真好,也善于打理。牡丹芍药这些花要特别费心思养护,春时分桩, 秋时移种, 比种粮食还要精心。维樘和友人家讨了今年刚分桩芍药牡丹根,人家怕他养死, 还专门写了一个养花小册给他, 让他按册子说的按时按序的浇水施肥。分桩移栽是人家的技艺,是不会教与他的, 而且平常人家种花, 也不必分桩,大多是种下就任其自生自长的,这样才能长成一颗花树。 苏北地气暖,不用捂秋养护, 芍药牡丹也能在分桩的当年春天扎下根来,而且,在当年已然生出了花蕾。 顾母与杨氏喜欢牡丹,说它花朵虽大,但隐在绿丛中,是为含蓄端庄之美,各自院里栽了两棵,不见花蕾,反倒是叶片长的极肥硕。 玲珑想着:我就是个俗人,喜欢种花的意义就是要让它开的热热烈烈的,如此,它也自由奔放,我看着也高兴。什么牡丹端庄含蓄,芍药妖艳无格,花能懂哪个,花又要讲什么女德,它只管按自己的心意随开随败就是了。 缸里芰荷一枝新出了水面,缸面上还有几叶半卷半舒的新叶,荷苞还不见影子。 今年夏天,生活突然多了几分新鲜意趣,因为那几支日日见长的新竹,墙边爬的很快的蔷薇,檐下渐渐新绿的荷花缸,院里的树长出了浓密的叶片,梅树疏落的开过几朵花,园圃里各种名样并不名贵却日新月异的花花草草,墙角的破缸装了密秘,枯枝里缠上了翠藤……每一天,都有种新鲜的期待。 尽管,这些还未长成气候。 顾父看那株孱弱的只开了几朵花的梅树如是说:“种下了,总有一日会长成气候的。” 文人墨客总是爱梅多些,偏他们又不爱山上的野梅,只爱那些被精心修理过的很有姿态的梅,但这些梅树对如今顾父来说,也是只能远观而不能拥有……吓死人的贵,买不起。 父子俩去野游时,见了一株野生的红梅,很瘦弱,正逢囊中羞涩,就借了一把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树苗运回家来,亲手植在院中。今年新长出了几根小枝,然后顾父只留了一根,余下的全部剪了去,看样子,是要亲手打理出一株合心合意的梅了。 于是玲珑就好奇问道:“父亲既有弄梅之心,如何不曾教过我母亲读书识字呢?” 顾父如今也习惯了玲珑的口出非常言,再皆,他此生也觉的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同妻子无法真正的心灵相契,如今经见过的世面多了,也知道自己先前的想法多有封锢,只是到底流年不能挽回,如今想来也无用了。 “那时为父受过的蒙训便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你祖母亦不识字,周遭乡邻家里,女子无一识字……那时苦读,也分不出精力来教你母亲,你母亲要操持家务,也分不出心思来读书认字,后来为父没了那个心境,你母亲也不愿违了规矩,这一蹉跎,半生已过。再改变已是不能了。” 纵是顾父有心教她,顾母也无意学了。 玲珑又问:“如此,父亲可会觉得遗憾?” 顾父说:“倒是不曾,你母亲从入我家时便日日辛劳,她便尽心奉养你祖父母,尽心抚养你们兄妹几人,还要周到的照顾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她身上的品德,与是否读过书无关。” 玲珑夸赞他:“父亲诚是个君子,此话该让母亲听听。” 顾父慢悠悠的答:“我时常与你母亲说,只是你不曾听过罢了。” 玲珑:……啊这,这猝不及防的狗粮! 然后一想,也是,顾父看起来端肃的很,但在妻子儿女的小事上,还是很温情的。 日子过的如流水,转眼就要端午了,前一日泡了许多糯米,还备了些干果蜜饯,腌了些五花肉块,切了些火腿肉,取一盘腌过的鸭蛋黄……端午那日天还没亮,厨房的几个婶子就去外面采买了些艾草昌蒲草回来,挽了五彩绳挂在各处的门上,还买了些雄黄粉洒在几个院子里。 玲珑瞧上了维樘书房前的竹子,也是今年新种的,才长出来三根,竹筒清翠,色择玉润,看就就能闻到竹筒粽的清香。 维樘今日放假,上午时要相约同窗们一起去河边祭屈子,顺道看看赛龙舟,徽南时也会演傩戏,苏北没有,不过苏北今日的热闹只比徽南更甚。卖糖水小食冷淘艾粑昌蒲饮与冰果子露的尤其多,维樘心如长草,与家里说了一声就拿钱袋出门了。 玲珑趁他不在,给李家小子拿了一把锯子,让他把维樘的竹子锯一根来。 李家小子拿着锯子欲哭无泪。 小郎要生气的。 李大叔踢了一下儿子,瞅这出息,姑娘只是要新鲜竹子,又不是非得要小郎这几根,不敢锯就不能想法子么? 李家小子懵懵的抬头看他爹。 李大叔拿到锯子示意儿子跟上,然后就了门……半个时辰后,父子俩一人扛了一根新竹进来,贴着过道往后厨送去。 玲珑一看这两根竹子就知道不是维樘的那几根,那几根被人摸的油光水滑,这两根的小刺毛还在呢。 锯吧,锯成一节一节的,新竹水份足,清逸气也足,填上糯米红枣蜜饯火腿丁青豆香蕈丁咸蛋黄,封了口就和肉粽一起放锅里煮,同时上面还蒸着一笼糯米,准备做手打青糕。 粽子青糕都不好克化,还要煮陈楂乌梅化食汤。 最后切一碟子胭脂鹅脯,糟鸭板,并几个时鲜菜,端午的宴食就备全了。 顾父也去祭河了,不过去的早,回来的也早,晚上还与人有约,今日的饭要早些吃,吃的太晚,装一肚子糯米,对身体不好。 说是这般说,顾父一个人吃了一竹筒的八宝饭,饭后饮了两碗化食汤,仍然胀的慌,大日头下,一个人在院里赏花赏景转悠着消食。 晚上回来时,醉的不十分厉害,只说肚子里有食,可消酒意,又说宴上也有几道好菜,只可惜他腹内饱胀,竟只能尝尝味道,多一筷子都不敢吃,倒便宜那几个,他的银子还没少出。逗的顾母不住的笑,让人打了温艾叶水,亲自给他擦了身子,泡过脚,这才歇下。 去岁闹了一场,今年格外太平,顾父的职务熟手之后就不觉得忙了,在家里闲的时间也比去年长。不闲也不行,京里党明与宦官争做一团,虽波及不到苏北,但江南之地,向来是朝堂争纷之地。兼之今年南科取试比北科取试名额多了将近三倍,朝上又因南北科试不公平而争论不休,这事直接涉及到布政司府的每个官员……遇着此等大事,他一个没背景的小官员,还是避开些好。 不能与同僚好友们相交过甚,否则会被打入参于明党之列,思来想去,除了政事,什么也不能干,索性躲在家里享清闲。 然后,白皙清瘦的顾大人,渐渐向他兄长看齐了。 去年的衣裳全部不能穿了。 顾母和两个姨娘熬夜给他制出两套单衫,不能穿的旧衣裳让玲珑茹婉两个改改,给维桯穿。 六月天,骄阳似火,今年又旱了,苏北这里受灾程度小,听说陕晋之地,夏粮又绝收了,朝廷要调江南道的粮往那里赈灾,顾父这才又忙起来。 那里的灾情还没减,赣南道又传来了旱情,还起了蝗灾。 朝廷怎么办呢,只能也让江南道借粮去赈赣南道的灾情。 江南道官员又不能真将太平仓搬空去赈灾,便想法子从别处弄粮……大商家们又出了一波血,可算畴了二百万石粮,由京里来的压运官员接手,往赣南送去。 只是大家都知道,这二百万石粮,最终运到赣南后,许是不足五十万石……但这事,谁能管得了呢? 为此,顾父颓了好些天,一个人躲在书房不出来,茶饭也没心思多用,不消几日,就又瘦下来,新缝的衣裳又不合身了。 好女难嫁 第52节 家里几个女人:……真是活折腾的冤家。 又熬夜将衣裳改了又改。 顾父空有一腔报国济世之心,却发现自己全无用武之地,世道如洪流,卷着他击着他,若不随波逐流,便是粉身碎骨。 怪道屈子悲呼苍天奈何之语,当此时,他也想悲呼苍天不仁道者何存,呜呼奈何。 …… 七月流火,顾父终于不再消沉,又像往常一样,勤于政务,有时几日不出书房,伏案笔耕,大家都知道他又忙了,却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沐休时,他又带维樘出去走,这一回却不往名胜古迹处去了,而是去了田间地头,找身上满是泥巴的老农们说话,还找游走四方的商人说话,别人见了,说顾父失了身份,多有劝诫他勿要与商贾贱农为伍,否则损了官声,于仕途有碍。 顾父谢过劝诫之人的好意,只是,这些理由不能阻挡他继续行事,为官了二十年,他如今才真正清楚的明了自己的仕途之道,不是随波逐流,亦不是浑浑噩噩,更不是视而不见……为官者,当为民,若不使民脱于饥苦困厄境地,非是为官,是为庸腐蠹虫。 蠹了圣贤书以窃着官位名声,又借着这些官位名声使蠹万民,是为天下第一大害也。 “那父亲要做什么?”玲珑问。 顾父答:“为父要用这五尺长躯,做些与民有益之事,否则,为父也要沦为蠹虫之流了。” “父亲不是上书陈疏贪腐之弊么?” “哈哈哈我儿勿要担心,为父清明的很,若无这三尺官服在身,纵是再有心,也不得用。为父要留住身家性命,以图方便之事。这原也是为父曾听我儿说过的。” “父亲当时可是斥我黑白不辨是非不分说的是什么混帐话……” 顾父一时窘迫难言。 玲珑又说:“父亲记得我们就好,我是真怕父亲以卵击石……到时,石头许是无事,那卵必是粉身碎骨的。” 顾父羞恼,又斥玲珑:“休要胡言乱语,我且晓得利害,何用你来担心。与其操心我的事,不如多为你祖父祖母缝些秋裳,这才是正经的孝道。” 玲珑结舌:……不愧是你,果然很顾大人。 如此,也不必担心他了,晚食的几样新鲜菜品也不必给他品尝了。 …… 顾父做事没避着人,他也邀许多人与他一起做事,但大家的心思没放上面,许多人委婉的拒绝了他,还有些人没拒绝,但也不上心,只抽调几个人手去顾父身边帮忙。 大家说起来也讽他笑他骂他排挤他不理解他,最后也不得不在人前说一句,佩服他。 大家只以为他要写一部类似《齐民要术》的农书,只要不损害大家的利益,他爱怎么写怎么写,横竖要著一部书,少说几年多则几十年,由他折腾去吧。 这个顾兄啊!为官二十年,还是一腔书生气,又迂又倔,不管他了。 …… 今年的学子归来的晚,因着举试不公之案,南直隶学子不得不留在京里等着礼部最终定论,后来吵来吵去,礼部出了解决此事的办法,额外多录取北地的学子一百名。已在榜内的学子保持名次不变,未上榜的北地学子加试一次,由此次加试成绩决定录取名额。 最后,一直等加试的学子也授了等职,此时已入了八月,京城秋色半分,天气开始变凉,南方学子才一齐进了通州,经运河返回家乡。 苏北这里,此届参试者三十七人,中榜者十二名,比不上应天嘉兴余姚等地,但在小小苏北之地,已是了不得的改绩。 官员考核,教化也包涵其中,又兼之今年多次赈济灾粮,今年苏北的官员,考绩一定在优等。 这确是大喜事。 众学子一归来,就往衙里去了,一则是报到,二则是,约定俗成的谢师宴。府尊与布政司众官都是学子的栽培指点之师,必是要谢的。 顾父管理着所有学子的学籍与户籍,此次的谢师宴,他也是学子们要谢的人,便放下手头的事,经心打理了一番,往府尊府里去,谢师宴就在那里。 三十七名学子,只有五人未成婚,这五人一进来,众官员的眼睛就亮了……感谢京城闹的那一出,这些苗子没被人抢走,如今,终于轮到他们来抢人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时,这话头就牵出来了,官员们一个个比媒婆还厚颜,不管不顾的将自家女儿拎出来(不是真的拎,就是嘴上说的),夸了又夸,浑胜去年冬天那不要脸的林指挥使。官职低微的人只能看着上官明目张胆的抢人,便是上官家的女儿长成一只猴儿,今日这宴上,也得是花容月貌贤良淑德,别人一句都不敢说不好的。 顾父也是,有心抢人,奈何,不能抢,只能郁郁的垂头吃菜喝酒。 那五个学子被这场面惊了一跳,然后就稳了。 婚姻大事,若是他们肯将就,也不会单到现在了。娶个高官之女固然容易,但,经过此番京城之遇,他们更明白,娶个门当户对的才最好。苏北这几大尊,身家可都不清白,与这样的官家结亲,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也得找个体面的推辞,既保全了大人们的颜面,也能脱身于这尴尬境地。 此际,徐知安最是沉稳,他知道,这几个大人不会将女儿嫁予他的,于是神态自若的坐着,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场闹剧当下酒菜。 果然,大家都喜欢魏晚俞,下意识的绕开了他。 顾父一看,嘿,还能捡漏。 便跟身边的同僚说:“你说,我将女儿嫁予他如何?” 同僚是个苏北通,见此便摇头:“不如何,他父是个狂生,母亲是个疯妇,亲族无依无靠,不是个结亲的好人选。” 顾父又问:“他母亲……是得病疯的还是生下来便是疯的?” 同僚扑嗤一笑:“非也,此疯妇非是彼疯妇,她没病,也没疯,只是行事出格又胆大妄为有悖妇德,常做世上妇人所不敢做之事,故而被人称为疯妇。咱们家的女儿都是娇养着长大,如何受得了那疯妇的折魔?” “那他父亲又是怎的?” “说来唏嘘,那也是个正经科场考出来的人,只是为人狂傲,恰逢朝上不稳,忠肃公含冤,他于是大骂朝堂,君上与剦宦俱被骂了一场,然后便被夺了功名,终身不许录用。如今也只管饮酒游玩,俗事一概不理,日常食用全靠妻子养……” 顾父:……啊,那再考虑考虑吧。 好女难嫁 第53节 31. 巧 自说自话徐郎君 顾父实在是喜欢徐知安的人品, 年岁轻轻,却有一股很从容的不骄不躁,和同窗们站一起, 有种不显山露水的中庸平和, 也没有骄矜自傲,温和的很,这与时下读书人的气质极度不符。 如那魏守重, 心思灵动的很,两人站一处,大家只管看魏守重了, 他在宴上受了冷落, 依然镇定自若, 没想过要压下一众仕子出尽风头。 许多仕子初得功名之后, 就有种气吞万里如虎的大无畏,是书生意气也好,是自恃甚高也好, 神态多是志得意满, 目光之下,皆是弃于身后的凡尘俗世, 凌云似的清高自得。 堂下在录的仕子皆有此态, 未上榜的学子不免有些失意阑珊,好似就此低了一头, 极不自在。 顾父想着他当年情态, 少年得志,也是目下无尘的很,入了官场之后,才知道当初的踌躇满志有多可笑, 后来一点点磨成了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堂下这些个气势如竹的仕子们,许是过了几年,再想到今日之情状,也会怅然而笑吧。 府尊正和魏守重说话,许是对方说了什么,府尊抚须而笑,眉眼甚是宽和,似寻常长辈一般,说着笑着,府尊的笑意便浅下来,那孩子还未察觉出什么,依然是兴高采烈的说着,说到高兴处,还用胳膊开始比划……府尊终于没了兴致,又唤另一个人上前说话。 魏守重一脸懵,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端端的怎么把他赶下来了? 台上另外几个大人,也消了对魏守重的心思,这样一个简单莽撞不会看眼色嘴还没把门的女婿,他们无福消受。 魏守重笑嘻嘻出了人群,往徐知安那桌来,悄悄对他挤弄了一下眉眼,看,这便推了。 徐知安不由笑起来,舀了一碗稠粥给他,开宴之后尽喝酒了,快些填饱肚子才是正经。 待吃了半饱,两人重又起身,往布政司的几位大人处来敬酒,在座都是人精,见两人已不在几位大人的考量内,也只客气的勉励几句,绝口不提家里还有个才貌双全的女儿之事。 到了顾父这儿,就轻松多了,因与维枃在京里又相处了半年,论着这层关系,他俩向顾父执了子侄之礼。 顾父也欣慰,拍拍两人肩膀劝勉:“前路还长,不可骄傲自满,且行且进。读圣贤书,行圣贤事。” 两人恭身受教:“学生记下了。” 这三人相亲相敬的模样可扎了别人的眼,向来与顾父不对付的那几位便阴阳怪气说道:“顾大人如此爱重这两位学子,何不再亲上加亲,收了做东床快婿,岂不两相宜?我瞧着他俩个也对你孺慕的很,想是很乐意与你结成一家的,大家说,我这话可有道理?” 又有一人嗤曰:“嗤,不过一沽名钓誉之徒耳。” 未等顾父发话,上首的府尊看下方三个神色如同出一辙之人,也起了戏弄的心思:“我看倒相宜的很,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你们三人看起来就很有翁婿之相,此时正机缘巧合,我等不与你抢了,你只管成全便是。” 顾父一慌,顿时俯身拜道:”却是不敢,大人说笑了。” 徐知安魏守重两人也拜下去,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堂上顿时哈哈哈笑个不停,顾父心知他所做的事碍了别人眼,也不敢生气,只能俯身不动,以期府尊收回刚才的话。 府尊也知这场玩笑闹过了,他知道顾父这个人,看着是个随和的人,实则很有钢骨,不愿在此时给他难堪,便笑说:“不必如此小心,我也是在说笑一句,不会强将你们凑成一家的。” 顾父复又行了一礼,口里道谢:“多谢明府。” 府尊抬手:“不必多礼,回坐吧。你们两个也入坐吧。” 三人这才起身,挤身入坐,悄悄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 然后顾父就打发两人去别处,可别在他这里杵了,再杵下去,又得招人取笑起哄,他俩个男子取笑了也没什么,自家两个女儿可不能受这牵连。 旁边的苏北通又探过来说:“那魏家小郎不错,你何不顺水推舟定了他呢?” 顾看一眼略显跳脱的魏守重,低声回答:“吾家娇儿淑静,与他相与不来。” 苏北通便不问了,端了酒说:“饮酒饮酒,今日,咱们看着就好。” 顾父与他相碰一下,饮了酒。挨到宴毕,便与一众人告辞,带着一身酒气回了家。 又两日,恰逢沐修,又带维樘出门去了。 今日他们父子没去田间,反是雇了辆车,去了几十里外的码头,找那里的行商问话。 几年前又通了航路,虽不如早年那般规模宏大,但沿海的许多商人仍从海外带回许多珍惜物种,今次就想向出过海的商家打听,海外可能找到能让人饱腹的粮种。 这两年又闹了几场海匪,航队又损了不少,许多商家也停了这种冒险,只在境土内流动,苏北码头也有几家大商家的码头店。 顾父去了,问了一家,人家见他不是正经买卖人,随口几句就打发了。又去一家,那家伙计还算厚道,仔细说了些自己知道的事,但于顾父而言,这消息也无用。 一连走了几家,都没问出个结果来,码头上的行头见他父子俩瞎雀似的扑,心知以这两人的架式,许是一整天都问不出什么来,就过来指点:“这位……先生,这些店里伙计知道的有限,可问不出什么来,若先生真想打听,不如去随家园……那里是以前的大船商随家后人建起来的,园子里栽了许多从海外带回来的物种,你打听的事,她家定是知道的。” 顾父忙谢他:“多谢足下热心相助,敢问随家园又在何处?” 行头摆手:“多礼多礼,不谢不谢,你们读书人文邹邹,我等可不惯这种客气。随家园就在这条街街尾,单一个巷子口都是她家的,不过她家也许不开园,听说她家小郎中了殿士,正庆祝着……这也说不准的,又许是开着园,先生过去看看就是。” 顾父此时的注意却不在园子上面,而是—— “随姓仕子?我没听说苏北今次的殿士中有随姓仕子啊?” 行头摇头笑说:“先生想叉了,随园的女当家嫁入了徐家,入殿士的那位仕子姓徐不姓随,他昨日才从城里回来,同行的还有上里的魏仕子,昨日,随园放了一整天的炮仗,可惜先生来迟了一日。” 顾父:……还真巧。 维樘却笑起来:“原来是徐魏二位学兄。” 行头随后就揖了一个礼说:“哎哟,小人今日也遇着贵人了,怪道小郎文质彬彬一表人才,原来也是位学子,小人眼拙了,对不住。” 顾父扶起他:“不必如此,若没有你热心相告,我们父子还在码头上转悠着,倒耽搁了你的买卖。” 行头受宠若惊:“不敢不敢,先生也累了半日,不如到庐里歇歇脚,吃口热茶,我先使人去随园看一看今日开没开。” 顾父思量了一下,就随他进了街边一个茶庐。那行头果然使了一个半大小子往街尾去了,自己坐顾父身边与他说话。 码头槽口上的民生之事,比市井中更为复杂,顾父也不往深了问,就只问眼睛看到的事,行头回的也巧,就这么着一壶水下肚,那个小子也回来了。 “随园可开着?” 好女难嫁 第54节 “开着呢,里头人多哩,都是些读书人,听说徐郎君又蒸麦酒了,一园子的酒香。” 既开着,顾父便站起要告辞,耽搁了人家半天营生,顾父取了一小块角子扔给那个小子说:“辛苦你跑一趟,给你买糖吃。” 行头满脸是笑:“先生客气了,实在是客气了……让我家这小子给先生带路吧。” 顾父应下,跟着那个小子一路到了随园,果然一进巷子口,就闻到一股清冽酒香,很不似本地惯常喝的米酒。” 那小子说:“是麦酒,随家从海外得来的方子,用麦芽树汁子酿酒,徐家郎君惯喜欢用这种酒招待客人。先生,到了,我先回家去了,先生自去。” 顾父维樘两人循着酒香石阶路走到大门口,一个老翁懒洋洋的坐在门外捉虱子,见了顾父两人,眼皮抬了下,指着门里说:“都在那里,客人自去便是。” 顾父面无异色拱了拱手,带维樘进园子。 这园子建的好,维樘一路行来目不暇接,山水错落,草木疏疏,亭台落落,不似江南园林的雅致精巧,很有种旷达随野的气概,是维樘所未见过的风格。 酒香愈浓,人声愈近,转过乱石似的假山群,就见一草庐,庐下气息袅袅,立了一座高三四尺的大灶台,灶里松木烧的正烈,灶上扣了一顶一人高的笼盖,酒香就是从那里面散出来。 边上有个挽衣袖烧火的男子,衣裳松松挎着,头发也松松的挽在脑后,用一根筷子攒着,露出的两条小臂,劲而有力,脚上也踏一双木屐,未着袜…… 维樘结舌:……林下贤士,活的? 顾父抱拳:“敢问……可是随园主人?” 那人转过身来,顾父就看见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眼角虽生了许多细纹,仍然光华湛湛。 “我不是。”回答的很干脆。 “阁下可是徐郎君?”顾父再问。 “找我何事?要吃酒,往右走,今日来客都在那里设宴。” 顾父忙说:“我不是来赴宴,只想见见随园主人家,有些许事要问询一番。” “何事?” “听说随园种了许多海外来的作物,我想见一见。” “今日没空。” 顾父也不气馁,又说:“不见也使得,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请问郎君,郎君这园子里种的海外作物,可能当食物充饥?” 徐郎君这才专注打量了一番顾父:“唔,当官的?” “……咳,小小一官职,不值一提。” “农事官?” “……额,也算。” “哦,那你问随翁去,园子里的菜都是他打理的。” “随翁,在何处?” “大门口,晒太阳捉虱子的那个就是。” 顾父:……果然是个非常人, 维樘却突然指着西边说:“父亲,我看到徐学兄了。 然后就听徐郎君高声喊:“徐行舟,来客人了,找你的。” 顾父忙说:“不是为了找他……” 于是徐郎君又喊:“别来了,他不找你。” 顾家父子两人:……果乃狂生是也。 徐知安已然转过亭子看过来,然后拉了一众同窗匆匆行来:“学生拜见顾大人,不知大人光临,未能远迎,请大人海涵。” 顾父让他们起身,说道:“我是偶然间来此,来时也不知这是你家,没什么可海涵之处。” 徐知安于是来顾父身边问:“大人来此,是为何事?需学生尽力之处,尽管提及。” 顾父说:“我打听到随园种了许多海外来的植株,想问问,这其中可有饱腹的粮种,只这一件事,别无他事。你父亲己告知我去找随翁问道此事,你等不必相随。” 徐知安便笑:“大人不必问随翁了,园子里种的物什我尽知道。至于大人所寻的粮种,也有两种,只是产量不丰,一亩的产出尚不如黄豆的产量,我家里试种了两年,成果依然不丰,口感也不佳,便弃种了,只在园子里种了几株,做为观赏。我带大人去看。” 一行人遂往园子里去,走了一会儿,果然见一个大大的院子,院里没做装饰,只地下铺了几行青砖,将土地分隔成一方一方,每一方地里都种了一种不认知的植株,有似甘蔗似的大叶子青杆,有生的一丛丛的已凋了近半的宽叶子植株,有伏地长的缠的紧密的如蟹爪似的绿叶,却长了一串串红通通如柿子样的小果…… 徐知安指着半枯的那一丛说:“一种是此物,地生种实,种实如鸡子般大小,不能生食,煮熟干涩难咽,这样大一株,只结四五颗种实,种一亩产出一石左右,不易存放。另一种便是形似高梁的那一株,从中间结子实,子实如牙齿状,排的稀疏,果粒不丰,一株只得二十来颗,亩产不足一石。子实中间是木质芯棒,可以烧火用。” 顾父又指另一种柿子样红果的植株问:“这又是何物?” “此物俗名番柿子,未熟时有毒,成熟后能食用,不过味道极酸,不能做粮食食用,可以制做齑酱。” 顾父不免失望,原来,海外之地也没有丰产之粮种。 徐知安也知道顾父在失望什么,他也曾失望过。遂拔了几株地实苗,揪下根株上鸡子大小的麻皮子实,让人包了装好。 又对维樘说:“我听人说你在收花种花苗,这个带回去,放土里储一冬天,明年发芽后种下就能长成,花色紫白小巧,也能做观赏用。” 还摘了许多番柿子:“剥过外皮,与糖一起煮成稠糊状,就是柿酱,与梅齑酱的味道略有不同,效用是一样的。” 裹着一层层外衣的梁棒米也掰了一些,又采挖了别的东西,与地实子番柿子一起装在竹筐里,让徐家一个厮儿背着,一会儿送到府父的车子上。 魏晚俞戳戳徐知安:“怎么给大人带这些?怕是要让人笑话了。” 好女难嫁 第55节 徐知安笑说:“大人就喜欢这样的礼,比金玉珍宝更甚。” 别人两袖清风来苏州,两载就能攒下家财万贯,顾大人来苏北两年多,依然没一处田产铺子,连日常衣常都是家里缝的,这样一个人,送他金银珠宝就是在污他的德行。 魏晚俞于是不说话了。 顾父看竹筐里许多不认识的东西,也没推说不要,就对维樘说:“谢过你学兄吧。” 维樘刚准备道谢,就被徐知安阻了:“未能帮上大人的帮已是万分赧然,若还要维樘学弟道谢,学生如何自处?万使不得。” 见顾父不勉强了,徐知安又说:“大人来一趟不容易,不若在园子里歇一晚再回去。” 顾父推绝:“明日要应昴,今日就该回去,天色不早了,我去与你父亲辞一声,便要回了。” 徐知安又说:“如此,我备些茶饭来,大人吃了再走。” 邀顾父走在另一处花木扶苏的亭子说:“大人且在此稍歇,我去请父亲来与大人饮两杯解解乏困。” 顾父:……很不必去请,他许是不耐烦与我这等俗人吃酒。 然后徐知安仍然去了,还将一众陪客带走,只留一个魏晚俞。然后说起京城诸事,维枃如何,凌三郎又如何,讲的妙趣横生,惹的维樘不停追问“果然如此?”“竟是这样?”“后来如何?” 顾父含笑着并未阻止维樘的不停追问。 原以为徐郎君不愿过来的,谁知竟来了,提了一个玉白酒壶,一过来就坐顾父对面,冲维樘魏晚俞挥手:“去你们吃宴的那处,你俩在,我们说话不自在,快去。” 顾父给维樘挥了一下手,维樘就跟魏晚俞去了西亭。 这两人一走,徐郎君就讽顾父:“小小不值一提的农事官?” 顾父:“……也管农事。” “你们做官的,别的不行,就会谦虚。” “……呵呵,倒也没有。” “你看我儿如何?” “前途不可限量。” “那你为何故拒了我儿?” “……啊?这个……” “他不值得你许一个女儿吗?” “……也不是……” “或是去你家做女婿也使得。” “……很不必,不必。” 徐郎君压根儿没看见顾父的为难,很是利落干脆的干了个决定:“终于见了一个顺眼的人,就这样,我过几日去你家为我儿提亲。” 这回顾父终于忍不了了,一拍石案—— “我不同意。” 徐郎君浑不在意他的气急,很淡然说:“哦,那便多求几次。” 顾父:……我刀呢?刀呢? 32. 惊喜 与君初相识 那一顿饭吃的顾父胃梗心梗的, 他算是知道大家为什么不愿将女儿嫁入徐家了,遇了这么个做事完全不顾体统只凭自己心意的公爹,还有一个不顾世俗抛头露面的婆母, 那些娇娇怯怯的小娘子可要怎么过?这位还长了副利齿尖牙, 当年骂了君王,依然能全身而退,如今骂其他官员, 谁还能奈何他?索性不交好也不招惹,各自相安无事罢了。 然后,自己就一头扎进他家…… 被这样一位狂士另眼相待固然欣喜, 可一想这另眼背后的目的……完全欣喜不起来。 吃了饭, 喊来维樘匆匆告辞出了园子。 得知消息后匆匆赶来的徐知安满是疑惹的看向父亲:“……是您又说了什么吓坏人的话了?” 徐郎君哈哈大笑:“我可没骂人也没吓他, 只说过两日会去他府上为你提亲罢了。” 徐知安:“……”这还不叫吓人? 徐郎君拍儿子的肩:“后日跟着我与母亲去看媳妇儿去。” 徐知安无奈叹气:“父亲做这样决定, 事先应该与我说一下的。” 徐郎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你有什么相干?等着娶媳妇就是了。” 徐知安:“……可与母亲商量过?” “我看中的人家,你母亲必也是看中的。” “大人必是吓的不轻。”要不然也不会走的那样急。 “唔, 还好, 饭吃的不少,酒也喝了不少, 我瞧他只怕也看中了你, 只是顾忌着我与你母亲的名声,不敢动作, 索性由我来逼他一逼, 省得你还要光棍许多年。” 徐知安噎了一下,又躬下身:“多谢父亲大人费心。” 徐郎君看他一眼,笑着转身去了。 好女难嫁 第56节 ……顾父与维樘回家时,天已然大黑, 打发维樘去学院,他神色为难的回屋。 顾母见丈夫回来,放下手里的活计,拿干净衣服给他换,埋怨道:“家里有车马,你也不用,去租外面的车子,瞧这衣裳能看么,都是灰尘,鞋子也脏的不成样子……” 说着蹲下身给丈夫脱了鞋子,见袜子果然也脏了,就朝外面喊:“关关,让厨上送一桶热水来。” 还要给脱袜子,顾父拉起她,不让她动,自己抬脚一手脱了袜子,光足坐在椅子上倒茶喝。顾母又拍他的手:“手上也不干净,洗了手再倒水,要不然吃一口臭脚味。” 顾父只能让她擦过手,再喝茶。 热水送来之后,又洗了一把脸,泡过脚,换上软鞋,倚床头沉思,顺便等顾母忙完事进内室来歇息。 顾母通过头发,披散着进屋来,拿了梳子说:“我给你也通通头发,睡着舒服。” 顾父躺倒,任由妻子松了他的发簪,慢慢梳理,自己闭着眼继续沉思。顾母见他如此神态,便惯例的问一句:“可遇着什么为难事了?” 等了几瞬,见丈夫没应答,就知又是公事,不该与她说的。 岂料顾父忽的开口:“今日去了码头,误打误撞的去了徐家,就是那个金殿第九名的学子,他昨日回家去了。我与他父亲一起吃了一顿饭,他父亲这个人,是个不通世俗规矩的狂生,未开席时就言要与咱家结亲,我当时未放在心上,临行时,他又说过两日会来家里拜访……我思忖着这约定太过儿戏,不愿同他做定,又有几分意动,徐家小郎,我实是挺中意,只他家里长辈行事确实……便开始为难。” 顾母停下手,想一想然后说:“苏北这些官员家里,难道寻不出一个适合的人么?” 顾父豁的睁眼:“纵是再合适,我也不能将女儿嫁入蠹虫窝里去。嫁女儿不比娶媳妇,媳妇娶进门来,有咱们教养着,行不错事。女儿去了人家,好赖都由别人家管着,那家人若行错了事,女儿就得被带累。我家清清白白一个女孩儿,何必要被那些蠹虫带累了清白名声?” 顾母叹气:“如此,这家不成,那一家也不成,哪家才合适呢?女儿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下去,别人要说闲话了。” 顾父:“我不正思虑徐家合适不合适呢么。” 顾母:“合适不合适的,也该让玲珑见见那徐小郎,她看着中意,再说合适不合适的话。” 顾父叹气:“也只能如此,后日那家人上门来,让玲珑见见他们。” 顾母看他:“那你又做什么为难?” 顾父也一愣:是啊,我做什么为难成这样?成不成的,也不由我说了算,该为难的是别人家吧? 顿觉浑身都轻快了,也不通头发了,拉了顾母就上了床,熄灯睡觉。 …… 杨氏院里那株金桂开了花,虽然只零星几点,依然让大家高兴不已,茹婉心里想着香香甜甜的桂花蜜酱,怕杨氏舍不得这些桂花,就花了点时间做了一枝桂花簪,小小的花蕊做的活灵活现,还带了枝叶,挺像一株开花的枝丫。杨氏果然喜欢的不得了,茹婉趁机提出要敲一小罐桂花做酱,杨氏笑着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茹婉就找玲珑去敲桂花,玲珑正好无事,取了根细竹竿就去了。小小一株桂花树,只敲了几两花,筛选洗净晾干水份,用霜糖粉和蜂蜜混着熬出来的蜜酱腌了。橙红晶莹的糖酱,点点小巧金黄的桂花缀在其间,可惜了这个时代弄不到一个玻璃罐子,只能委屈它们在黑陶罐里安家。 小小的桂花蜜没过了瘾头,茹婉又将她院里没多少的蔷薇花揪来,做蔷薇蜜。 玲珑见那一小篮子花,笑道:“你可真舍得。” 茹婉说:“我原也是舍不得的,不过没法子,我不揪了它,它就落了,实在可惜的很。不如做了花酱,也能让它芳龄永存了。” 玲珑捶她:“又说混话。” 茹婉笑嘻嘻躲开:“不说了不说了,那改做芬芳如故可好?” 玲珑拉她:“这些子花不值得做酱,你坐下,我教你做蔷薇润肤香膏。” 茹婉乖乖坐下,听玲珑口述,她用笔记下来,记完后,开始准备制香膏的用具:熬的亮白的猪油,一副夹板,磨的细细的白芨粉,茉莉粉,松脂,香附子…… 茹婉略有些头疼,这么麻烦的工序,一样做不好,整个香膏子就毁了,可真会难为人。 记了方法,玲珑就撵人,茹婉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你让我一个人做?你不和我起做吗?” 玲珑摇头:“我没时间。” 茹婉噘嘴:“又要弄你的那些瓶瓶罐罐……怪不得你师傅要你三年内不许制香,那些香料的泡制那样麻烦,等你炮制完,许也得用三年。行吧,你弄你的香料,我一个人制香膏子。” 又问:“你的零花钱可够用?” “还能支一阵子,我如今不买名贵香料,只用普通香料试手,花不了多少钱。” “我如今只愁,待你出嫁的那日,只嫁妆坛子就几百个,可别让人说我家是卖腌菜的就好。” 玲珑作势拧她:“可是皮又痒了。” 茹婉笑着跳着出门,给玲珑做了一个鬼脸,就跑了。 茹婉走了,画角才笑着说:“怪道三娘子这样说,我今儿早上数了数,咱们院的坛子,连同地里埋的,屋里藏的,窗前放的,快六十个了,姑娘的香料还没制完,可不得几百个坛子?” 玲珑也笑起来,说:“别打趣我了,父亲今日又出门去了,晚上许是累的很,让贺嫂子多备些热水,再备几样便宜的吃食,防着父亲他们在外面饿肚子回来。” 画角这才想起来:“昨天贺嫂子还让我问姑娘,又到了腌秋菜的时候,今年菜价便宜,她想多买些鲜菜存窖里,问咱家今年用不用多备粮食?” 玲珑说:“备下吧,再备足够吃两个月的,有备无患。” “哦,那我去跟贺嫂子说一声,姑娘可要什么?” “什么都不用,让人注意着前面,父亲回来告诉我一声。” “哎,那我去了。” 夜里,玲珑倚在床头看书,画角进来说:“姑娘,上屋传话来,老爷回来了,太太让大家歇着,不必过去了。” “嗯知道了,你去睡吧,我也再看几页就要睡了。” “那姑娘不可熬的太晚了。” “知道,去吧。” 玲珑又看了半册,感觉字开始跳了,就放下书,熄了床头的火烛,睡了。 好女难嫁 第57节 第二天一大早,就收到了一个大惊喜。 画角说:“是老爷走之前让人给姑娘送过来,说让姑娘看着处置。” 玲珑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些早期原始种的土豆玉米蕃茄,心里的激动难以言喻,她摩挲着土豆粗糙的表皮,低头将眼泪掩过。 仔细翻了一遍,竟然还有一小包花生,还有两株草莓苗,可惜根系伤的利害,又放了一夜,整株都蔫哒哒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缓过来。蕃茄没包好,路上挤碎了不少,汁水漏了一箱子,种子也干结在了布块上,玲珑看了可心疼死了,找了一个竹节筒,仔细的将干掉的种子存进竹筒,黏达达的那些,也铲在一张宣纸上,放窗台上让干着。 又让画角赶紧打半桶水来,把那几株草莓苗小心放水里,只盼着它们能活过来。 一共二十来颗土豆,全都是宝贝,玲珑不放心把它交给别人,就让画角再取一个空坛子来,底下铺了一层干土,把土豆一颗颗码好,上面又埋一层干土,然后用干草将坛子口塞好,搬到自己屋里。 玉米和花生也是同样的方法储存好,苏北潮湿,最要紧的就是让它们保持干燥,这些种子都很顽强,只要没有冻坏受嘲生霉,明年春天就能种进地里。 “可问过老爷是从什么地方得的这些东西?” “听张大叔说,老爷昨天去了渡口,想是在那里得的吧。姑娘,这些可是要紧物什?” 玲珑笑道:“是宝贝,活命的宝贝。” “是药么?” “不是,是粮食。” “世上竟还有这样奇怪的粮食?” “这原是海外的粮种,应是航海那时带回来的,那家人一直种着,如今才能传到我手里。” “姑娘知道的可真多。” 玲珑的笑意淡下来,不是她懂的多,是这个时代的人懂的太少了。 画角又说:“关关说,姑娘放好这些就去上屋里,太太要找姑娘说话。” 玲珑抬头:“可知是何事?” 画角说:“不晓得,许是要紧事吧。” 玲珑再不问了,洗了手,拍拍衣裳准备去上屋,正巧,她也有事要问母亲。 去了之后,顾母有些不自在的说:“你父亲……看中了一个人……” 玲珑惊讶道:“父亲要纳妾?” 顾母抽手就给了她一下子:“浑说,你父亲怎么会纳妾。是你,你父亲看中了一个仕子,进士及第,已被朝廷授了官职,冬上就要赴京上任,昨日,你父亲正巧遇着他父亲,他父亲看重你父亲的为人,便向你父亲提了亲事……明日,他们一家要来拜访,你这两日别折腾你那些瓶瓶罐罐,该拾掇出来两件新衣裳,明日见客才不能失了礼数。” 玲珑问:“可是送那些种子给父亲的那家?” 顾母点头道:“是他家,他家姓徐,你父亲说那孩子极温和稳重,他与你大堂兄也相熟,你兄长们也与他相识,应该是个妥贴的孩子,你要用心看一看,若看中了,就与你俩下订。” 玲珑也点头说:“好的,我明日仔细相看。” 顾母又给她一下:“女孩儿家,遇了终身大事,哪个大喇喇不羞不臊一回的,偏你说的理直气壮。明日可不许这样,让人笑话。” 玲珑只得半低头掐了嗓子:“全凭母亲吩咐。” 顾母一口气梗住,最后无奈的挥手:“……下去准备吧,可别杵这里惹我的眼了。” 玲珑抬头噘着嘴:“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我可真是太难了。” 顾母失笑:“原是你这也不稳当,那也不稳当,还来说嘴?记着明日见客时,可要稳当些。” “唉呀,知道了。父亲什么时辰回来?我有事找他说。” “许得日落才能回来。可是要紧事?” “不甚要紧,明日再说也使得。” “那你去吧,我找你姨娘们说说话。” 可真是,和闺蜜相约比亲闺女重要,腻了二十来年还没腻够?你们仨是真爱,父亲就是个意外呗。 …… 一大早,顾母就心神不宁的,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折腾的人眼花。 反观玲珑,坐的四平八稳老神在在的,见顾母已经去了两回厕间,玲珑只能安慰:“母亲,不必过于紧张,当做寻常客人就是了。” 顾母心说:我也不想紧张,只怪你父亲说那夫妻二人性情不与常人一样,我不是怕在别人面前失了礼么?那位可是连皇上都骂过的人呢。 茹婉抿嘴偷笑,见顾母看她,又一瞬间端庄坐好。 顾母尤自坐下,又不放心玲珑,重看了一遍她的衣着,姜黄绣缠枝莲密锻八副裙,葱绿掐腰褙子,腰间青蓝束腰,挂了一串蜜蜡珠盘芙蓉花襟步,手腕两副玉玲珑,项上缠丝八宝金璎珞,头上几支青金翠绿丝绒菊。 再看一身粉蓝带绿活活三泼泼的茹婉,顾母又梗了一下,几番想叫玲珑换下这身颜色看起来很老气的衣裳,之所以一直没开口就是因为——好吧,其实这样穿还怪好看,很有气度。别人可穿不出这身高华清洁气度来。 等了许久,顾父也从衙里回来,徐家三口人才珊珊而来…… 顾父已经见过徐郎君,尚且淡定,顾家其他人见了光华璀璨的徐郎君,一时失了言语。心下则想:怪道老皇帝能绕了他,必是因他长了那样一张脸。 今日盛装而来的徐郎君,如谪仙下凡,迤逦又飘逸,让人一看不由得要叹一句:果真名士。 再看那位妇人,也是清冷冷如寒竹在野,有劲风吹来而百折不屈之势,若放前唐或后世,必会被称一句:女中丈夫。可惜这里,她却未被这世俗礼教善待,只待了一句“疯妇”的鄙称。 相较之下,他俩的儿子就显的太过平凡,温和,淡然,毫无攻击性,相貌不如他父亲,气度也不如他父亲,虽也英俊,却总不显的很突出。 顾母眉眼间显然的露出一抹失望之色。 好女难嫁 第58节 然而玲珑却在那份看似无害至极的容色下面,看到了大隐于人群中的生存智慧。 有这样一双时时被人诟病的父母,他必要学会一种能高度自我保护的生存之法,才能安稳的上学科举,以及入仕。一个这样温和周到的人,谁忍心难为他呢? 然后,玲珑脑袋里突然出现了一句话:这是个高手。 还见识了随夫人的利落与徐郎君的不羁,顾家一众见这两人如此处事,被刺激的人都木了,玲珑见此却亮起了双眼——是他是他就是他,上天分派给她的最理想的夫家啊!! 茹婉偷偷掐了把玲珑:矜持,矜持点。 玲珑于是忍住兴奋,矜持的端立在旁边,一抬头,就触到一双带笑的眼睛,她也回了一个笑脸,然后又故作端庄起来。 大人们说了什么,玲珑听啲不甚清楚,只在顾父问她意向时,她俯身揖礼,清清脆脆的回了一句:“全凭父母做主。” 顾父:……突然感觉心里凉嗖嗖的。 33. 订亲 君子之约 徐家人走了, 要请了官媒之后,择个吉日正经来提亲。 晚宴的吃食很丰富,顾家人却吃的浑不是滋味。 顾母尤为不解, 在她这里, 徐家是不成的。白日里见了徐母,那是个极利落有主见的妇人,她家的内外之事, 竟都是她在管着,厉害成这样,做她家的媳妇可不轻省。再一个, 徐郎君身为男子, 竟是无功无业, 也没个正经营生, 一家子吃穿嚼用全压在一个女人身上,他只管放浪不羁吃酒游玩。这一家子,规矩不成规矩, 体统不成体统的, 去了他家的媳妇儿,要怎么过? 公公婆婆都不好相与, 徐小郎又温吞成这样, 万一他和父亲一般样的人呢?难不成做他家媳妇,还得要力顶起家里所有事项才使得? 思量到此处, 顾母就想着, 这事不能成,若成,就是将女儿推进了火坑。若玲珑日后也被人称为“疯妇”,她得心疼死。然后就想着, 要怎么拒了这桩婚事。 然后,玲珑清亮亮的回了句:“全凭父母做主。” 这傻孩子。 顾母被这一句话吓的腿都软了,送徐母出门的时候,她都是被关关支撑着走出大门,心神一片乱糟糟,临行时说了什么也不甚记得,只记得徐家小郎对着玲珑笑的温和,玲珑也在笑,和那家人挥手作别。 顾母食不下咽,她得找玲珑问个明白,为何非要那家人不可? 这边玲珑换了家常衣裳,洗了脸,翻着酒浸柏子,就见顾母急匆匆过来。 转念一想,必是因她应下亲事而来,于是支了画角出去,顺便把关关也带出去,扶顾母坐下,先倒了杯茉莉茶汤给她,等着她缓一缓情绪。 喝了两口茶,顾母艰涩的开口:“你可知那是什么样的人家?” 玲珑垂下眼眸很沉静的回答:“我知道。” “那你可知别人家是如何看他们的?” “我知道。” “你可知,徐家那位主母的厉害?” “知道。” “……你可知,你入了他家,别人会怎么看你?” “知道。” “你既都知道,如何又应了亲事?” 玲珑慢慢的说:“我就是知道这些,才肯应下,他家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一定能应。” 顾母被惊着说不出话。 “你……?” 玲珑漫不经心拿着一串竹玲儿手上把玩,她轻声问顾母:“那母亲……可知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儿自是千好万好。” 玲珑便笑:“母亲可是忘了我幼时有多顽劣?” 顾母很理所当然的说道:“我听说聪慧的人,幼时都很顽劣,我儿如此聪慧,幼时顽劣那是应当的。” 玲珑轻轻叹气:“母亲是疼爱我才如此说我。我一直记得那时我有多倔强,宁愿死去也不愿裹足,宁愿挨饿也不愿跪下捡豆子……母亲,不是我真的顽劣,是我心里一直住着一匹野马,它桀骜不驯,与世俗格格不入……只是后来,我把它藏起来了,藏起来,谁也看不见,可我知道,它仍然在我心里,没有消失过。母亲,徐家父母,心里都有一匹野马,它们自由奔放的飞驰出来了,徐小郎和我一样,都将那匹马藏起来了。若我们不能让彼此自由,天下间,许是再也没有任我们自由的地方了。母亲不必担心我,我早知道我会面对何种境况,也已经做好了接受每一种境况的准备。对我来说,在哪里都能过的很好,差别只在于,心里自在不自在罢了。” 顾母骇的一时没了言语,她直直的看了一会儿玲珑,颤抖着手,将盏里茶水一饮而尽,定了定神,站起来又坐下,终于哭出声来:“你这孽障,真是命里生出来折磨我的,我这一颗心只想你一世太太平平的,谁知你生了那样的魔性……罢了,横竖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我以后不劝你了,只盼着那家能让你安稳自在些。” 玲珑扶住顾母,任她打了自己几下,然后给她擦掉眼泪,软声说:“母亲知道我的,在哪一处都能过的好,所以,不必为我忧心'。” 顾母推她:“孽障,如今说这些顶什么用,日后受了苦楚,你难道还愿意与我说不成?真真是,生了女儿有什么用,白白要为她担心一辈子,偏她还不领情,糊涂东西。白担心你了。” 玲珑没骨头似的缠她身上:“女儿知道母亲的苦心呢,母亲若不为着我,如何这会子都不歇着,特意来询问我,母亲是怕我日后也遭人诟病,打落牙齿和血吞下肚里。母亲也该知道,我是连人都敢杀的,哪个能给我委屈受呢?” 顾母又是啪啪两下:“要死,那杀人的话也是你能说的?以后再说这种话,就罚你呆屋里不许出去,长一长记性才好。”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送您回去,泡个热热的脚,踏实安稳睡一觉,就什么都消了。” “……我也得能睡着才行,真是上辈子的冤孽……” “是是是,冤孽冤孽。” “……天魔星……” “好好好,天魔星天魔星,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去,滚回去,我不要你扶了,恁的会气我,我自己回屋。” 好女难嫁 第59节 “……真不用?” “不用。” 小脚捣腾的可快,嗖嗖嗖的就将玲珑落的远远的。 玲珑往远处招手,叫关关过来:“你们太太回去了,你也快回去细心伺候着,劝着些,别让她生闷气。” 关关答道:“哎,省的了,姑娘放心吧。” 玲珑见两人转过院墙看不见了,才转身往回走,她不后悔与母亲说这样的话,她就不是真的柔顺淑静的人,她的骨头里的那些东西天天在叫嚣,但这又没有“不自由勿宁死”那么决绝,它是钝的,缓慢的,无声无息的,却怎么都不能忽视。 徐知安是不是她真正的良人,她也不能完全确定,但他确是这个时代思想较开放的人,他有那样一对特立独行的父母,他能接受他们的“非主流”,应该也能接受她的“非主流”。 为了那份看得见的曙光,她愿意去赌那个万一,赢了,皆大欢喜;输了,也不会比那个更坏。 就这样。 玲珑一步一坚定的想着,她不后悔。 …… 顾母回去后与丈夫说了玲珑说的那些话,听时只觉伤心,再说一遍时,还是难过的不成。 她哭着说:“我将几个儿女一般心肠教养,大郎二郎不曾让我如此难过,茹婳茹婉也懂事知礼,独这一个,让我操碎了心,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明明是在剜我的心。大家都是这么过的,她怎么就不成?她想要自在,可人活一世,谁又能真正自在?徐家难道就能给她自在,我们就是在禁锢了她不成?老爷,我是真真觉的难过,这孩子……怎么就偏长了根反骨呢。” 顾父沉默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甚甚不能安慰妻子,他自认已经是个慈父,但在女儿那里,他们父女之间,仍然存在着难以填平的隔阂。 女儿不止长了一副刚骨,她还生了一颗野心。 沉默了许久,他拍拍妻子的肩安慰道:“好了,别哭了,孩子自己愿意过那样的日子,我们如今该想给她备什么样的嫁妆。” 顾母终于不哭了:“能置办什么?不过就是按原来订下的规格办就是了,家里孩子多,也不能只紧她一个,二郎三郎也得成亲……咱家就这么个情况,也是没法子……” “唔,日后徐家送来的聘礼,也一并与她带去吧,咱们家再艰难,也没到挪用女儿聘礼的那一步。徐郎君阔达,不会计较儿媳妇嫁妆的多寡,我也不会为了撑面子排场去做那些辱没圣贤的事。就照旧例走吧。” 顾母低头隐下叹息,乡绅们嫁女还能带些田产做嫁妆,可惜玲珑一个官家之女,嫁妆竟不好乡绅之女的嫁妆丰厚。 可让老爷取那些不义之财又是万万不可的,家境寒微,也只能如此了。 …… 徐家很快就来提亲了,三书之中暂带了聘书与礼书,聘物也带的诚心,依着古礼一样不缺,礼书上备了聘礼之金银器物,与苏北有名望的人家的礼金差不多。 还带了徐知安的先生为正媒,拜请了两位官媒做辅媒,三媒六聘两书八礼一抬到顾府前,整个城的人都知道了。 这面子,不可谓不足。 苏州众官员都没料到,他徐狂生竟然还有对一介官身低眉顺眼的一天?他不是见不得为官之人么?怎么如今又给儿子聘一官家之女做妇? 是徐狂生狂不动了,还是他的脊梁骨顶不直了?难不成,为了儿子的前程,竟是将多年的清誉一朝毁了?如果真是如此,那徐家的名声,可真就要臭大街了。 到底是为着什么? 徐郎君大袖一挥:“单只为我敬仰顾大人的风骨,如今这世道,有风骨的人不多矣,君不见明堂之下皆庸碌?歌舞场中尽朽骨?世人都只为那一身臭皮囊,哪管天地与玄黄。我儿仰慕顾家女郎,故我为我儿上门求娶顾家二娘子做我徐门主妇,如此,众位可知晓了?” 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徒然热闹没看成,倒叫这个狂生一阵嘲讽,脸上无光,于是各自讪讪散去。 顾父真是受了好大一波牵过,他与众人做礼时,别人脸笑皮不笑的与他回礼,然后冷哼甩袖而去。 顾父无语望徐郎君,徐郎君尤自不觉,还挺骄傲的挺了挺胸膛,与顾父在大门前对礼,躬身送上聘书与礼书,然后堂而皇之的索要玲珑的生辰帖。 顾父差点儿绷不住体面,要不是上首还坐了官学的教谕,顾父非将这个不知何为礼仪的狂生赶出去不可。 34. 随园女家主 荆棘中开出的花朵…… 顾徐两家结亲, 真是惊掉了一城人,与顾父相交较密的人来找顾父问:“苏北诸多名门仕子,如何偏选中了徐家?那徐狂生可不好相与呐?” 顾父便反问道:“徐兄是作奸犯科之人么?” 那人摇头:“自然不是。” 顾父又问:“那他可有忤逆犯上?” “他触犯天家是为疾恶剦官之故, 自然不曾有忤逆之嫌。” 顾父便笑:“你也知他品行高洁, 不过是为着他生了一张利舌,又曾恶于先帝与众剦宦于群党,时人皆怕因他之事受到牵连才会对他避之不及。我不过小小一佥事, 行事概不逾规,只做份内之事,何人会与我计较?他自行他的名士风流, 我尽我的忠君恪守, 我与他不朋不党, 亦不在一处共事, 他不曾轻视于我,我也敬重他的为人,君子不以利相交, 但求诚与直, 我与他皆在此列,如何不能结亲?” 那人叹气:“顾兄如此之人品, 倒叫我等汗颜。” 之后话头一转, 又说:“徐狂生之事都是文人事,大家不与他交好也不与他交恶, 各自相安倒好, 只他家那位随娘子,可不是寻常妇人,其为人行事,颇受世俗诟病, 我只担心因她之事,连累了你家女儿的名声。” 顾父有心探问,便道:“我观她言之落落,处事果决,颇有丈夫心胸呢。” 那人笑道:“她也是被时事逼成这般。随家在当地一直很有盛名,随家先辈最初是跟郑公下洋的,出海五回,终于攒下了诺大的家业,成为一方豪富。只可惜子孙不肖,一代不如一代,三五代就将家业都败落了。重新开海时,随娘子的父亲又跟着出了海,这一回倒是安然回来了,还攒了不少家资,第二趟又出去,就再没回来……随家欺她孤儿寡母,将她父亲挣下的家产夺了多半,只留她几间破屋子和薄铺子,她那时十六岁。然后夫家与她退了亲,她母亲一病没了,随家那些族人又要拿捏她的婚事……你绝想不到,她当时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她剪了头发,跟着最后那拨远洋船队出了海,随家上下只当她死了,将她最后那点儿家产也夺了去。谁能料到,三年后,她竟全须全尾回来了,还带回来许多货物,一人盘了一个渡口,将那些货物尽数售出……然后,舍了七成家资,立了个女户,又舍了最后三成,当廷受了三十仗,将随家族亲尽数告上朝堂……她夺回了父亲的产业,不过名声也坏了,谁家都不敢娶她,她又抛头露面的打理产业,更无人问津了。” “那徐郎君……” “哈哈哈,这又是另一桩事了,当时徐郎君一时狂傲,怒斥朝堂,惹了剦狗,那些人将他打个半死扔回徐家,徐家家里还有几个读书的儿郎,为了不牵连那几个,徐郎君的父亲就将他离了族,也不敢医治他,匆匆遣送来苏北养伤。徐家将他撂到苏北就不管了,死活由他,他那时撑着翻过墙去找邻居救命,就落到了随家娘子的院里,他们两个,那时是一样的声名狼藉,一人无人敢娶,一人无人敢嫁,众人便将他俩撮合成了夫妻。原当随娘子成婚后会守德循规,岂不料她更变本加厉,越发大方的在外面行走,徐郎君竟也不禁她如此行事。别人劝他多管媳妇,他反嫌别人多管闲事,众人无可奈何,也只得由他们没个体统规矩了。” “许是并非无可奈何,是心有所悸吧?” 好女难嫁 第60节 “哈哈哈,顾兄何必将话说破了。随娘子如此品性,顾侄女可是要受些波折了。” 顾父自傲的抚着胡须:“我儿……心有成算,徐家夫妇可是甚为喜欢我儿,言说要邀我儿赏园品酒。” 友人踢了踢顾父:“我也倾慕徐郎君,下次,推举我与他相熟一回?” 顾父:“何用我推荐,你自去寻他就是了,我与他也才平生了两面。” 友人:……我与他相遇了许多回,他依然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你才与他见了两面,就结了亲家…… 顾父浑然不觉友人的怨念,他只是疑惑:“徐兄夫妇如此品性,怎生出那样温和有礼的儿郎?” 友人结舌:“……他若不循规蹈矩些,难到要与父母一样被世人苛责吗?” 顾父蓦地反应过来,徐知安有如此父母,他必要比寻常人更温和宽容有礼,世人才会接纳他,他但凡多露一丝的狂放不羁,世人加诸于他父亲的言词便会再次加诸到他身上。 所以,如女儿所说,他也将心里的野马藏起来了。 可他仍是被人不公平的看待着,否则,谢师宴那日,他不会被那般的漠视与冷待,明明他才是名次最高的一个,全场竟没几个人诚心与他祝贺过。 他是受了多少冷遇与委屈,才成为如今这般的从容温和,波澜不惊。 顾父不知这样的徐知安,对玲珑来说是好是坏。 …… 玲珑还在研究香料,有些生香的味道极其古怪,要蒸煮晾晒,再用黄酒泡,再发酵,彻底改变原有的香酚结构,重新变成另一味香酚,才算真正的炮制好了这味香料。 书册愈往后看,内容愈游移危险,记录了何种香料经如何炮制与何种香料相合,又用何种方法炮制出后与何种香料相克,不宜用香。 因何不宜用香?玲珑理解:同一种香料,炮制手法不同,制出的香的味道与作用就不同。此一种相合,彼一种相克,此一种相亲,彼一种相杀,行此一种是为佛陀,行彼一种即为魔罗…… 以香为器,无声无息。 用蜡丸封住一批炮制好的香料,贴上名字,存进盒子里。玲珑又准备以自己的想法炮制一批复合香料,前人以为香是洁物,所以在炮制时多以一味一引,只在最后合香之时才肯将诸多相合的香料调配在一起,最终为成香。玲珑想将相合的,炮制方法几乎一致的几种香料,放在一起炮制,想看看最后的成料是怎么样的。还想将发酵好的香料放入另一位相合的窖缸中窖制,看看香酚有什么样的变化。 这些细碎活儿很能消磨时间,一整天里,这里磨磨,那里磨磨,时间就飞逝般的游过尤自不觉,直到画角来唤,于是恍然,该吃饭了,该睡觉了。这样沉醉安静,让她几乎忘了,她已经有了一个夫婚夫婿。 她忘了徐知安,徐知安却不敢忘了她,他的终身大事蹉跎至如今才有了着落,偏逢着玲珑年岁还小,他又不得不在冬天赴京上任,在这段时间里,要将四礼尽快走完,等她及笄之后,再去顾家请期,择下迎亲吉日。 纳征意为纳成,是两家正式订结为姻亲的日子,为着郑重,两家还须去衙里写下结亲的文书为证,有了这证书,两家就是真正的合二姓为一家人了。 顾母催着顾父利落些将证书落到实处,原来那平二郎,若顾父早早将证书写好,又何必多出这么多事端来。吃一堑长一智,还是利落些将此事办稳妥了才好。 顾父不理采她,这个妇人怎么这样沉不住气,他若急切太过,倒显的顾家女儿有多恨嫁似的,该端的姿态还是要端的。 徐家若知礼,必是会打发儿子来请他的,徐家不来请他,他一家兴冲冲去了不是叫人笑话么,横竖他是不急的。 顾母催不动顾父,又去看玲珑,却发现她还在捣鼓她那些坛坛罐罐。顾母气的抚额,真是好极了,父亲不急,女儿也不急,就她一个人急的坐立不安的,为着谁来? 好在没多时,徐知安就上门了。 顾父看着徐知安温容之态,心下五味杂陈的很,也不知怎么就心里一软,叫维樘带他去玲珑那里看一看,好歹让两个人说几句话,也彼此熟悉些。 玲珑刚将武陵香浸入松脂坛里,细细用油纸封了坛口,上面盖了一块松木盖,留了一个小小的气孔,让空气进入,促进香酚的融合转换,就听人唤她—— “二妹妹。” 抬头,就见拧着眉看她的维樘,还有一个笑的很温软亲和的徐家小郎。 玲珑知道维樘为何拧眉,她院子里的坛子又多了,而且为了炮制香料,未酵好的香料发出古怪的气味,许多种杂在一起,味道驳杂而无序,确实让人难以承受。还有她身着旧衣,还穿了一件大大的围兜裙,裙上沾了些泥,袖口还有褐色的渍斑,头发也松散了,这样见人,就是失礼。 玲珑扬起一抹笑说:“你们先去亭子里,我换过衣服就来。” 一缕发丝被风吹到唇齿间,玲珑用手指拨开的时候,被手上留存的香味一激——阿嚏阿嚏。 维樘越发无奈,徐小郎倒是又笑了,叮嘱道:“秋日风凉,二妹妹来时,多添件衣裳,我俩先去那边等你。” 玲珑用袖子揉了揉鼻子,点头:“嗯,知道了,啊嚏,啊,我先去洗手了。” 说完转身去往水池那里走。 徐知安看见一院的坛坛罐罐,用很温润的语气问维樘:“二妹妹是在制香?” 维樘颇无奈的回答:“在冀中和堂姐妹们学制艺时,非要学调香,父亲怕她移了性子本不想让她学,偏祖父与大伯父应下了,只能由着她。之前只是看看书而已,从夏末开始,就学着炮制香料了,先前存下的零花尽换成了这些东西,也没见她弄出什么名堂,坛坛罐罐倒愈发多了,一天里多半时间都蹉跎在那个上面了。” 徐知安却说:“家父也偶尔会合一款香,不过近几年,他很少合香了,因为市面上买的不中他意,自己炮制香料费时又繁锁,父亲懒的费心思了,索性不合香了。香道与药道一般,要合一款好香,香料必是要制香者亲手炮制才能把握住用量与分寸。我瞧二妹妹是很用心了。” 维樘叹气:“唉,我们家倒不禁女孩儿们学这些没甚大用的技艺,只是担心,她们去了别人家后被人说是不守女德。” 徐知安深深看一眼维樘,笑道:“别人家我不知,只我家,是不会有人如此说的。二妹妹若有几个爱好兴趣,我家父母必是很高兴的。” 维樘嘿嘿笑着,将徐知安引入竹亭里,很有些得意的说:“这亭子原是没有的,我家里妹妹和嫂子,让人砍了许多青竹来,和后面伺候上的仆妇们一起合力建起了这个亭子。你看那几缸枯荷,也是春时种的,竹子,也是新种的,你看那里,似鹿角样的枯树枝,缠了一身的软藤,那藤叶子夏时是绿的,落了霜之后,叶子便变成了赤红色,白色枯枝红色藤叶,谓是奇景了。各院里也种了花树,以后再与你看。单这里,还有许多不完善之处,不过春日短暂,也只能打理了这么些。明年还要挖一条环园子的小渠,引外面的活水进来,再做几处归置,这园子就有些看头了。我家二妹妹说,园子是别人家的,不过如今却是我们在住着,到底要弄出几分意趣来,住着的人才身心舒畅,横竖都是不花钱的物什儿,不过多下几番力气多费几分心思就是了……” 徐知安四下里看,果真都是些寻常物什,亏得设计这园子的人长了一副玲珑心思,才有了这妙趣横生之态。 维樘话里话外的带着二娘子,他没有直说自家妹妹怎么怎么好,反是转着弯说了这些,思及此处,徐知安的笑意便从眼里漫了出来。 玲珑换了一身八成新的浅紫半膝长襦裙,浅棕色及脚面八幅内裙,身上没着饰物,只头上别了一枝惊雀衔珠,斜斜插在一边,雀嘴里的单珠流苏坠子,一步一摇,行走间恰是雀鸟点头。手上也干干净净,只腕间串着一圈玉髓珠,举手投足间,这一串红玉髓是唯一的鲜亮颜色,显的腕间肌肤愈是粉白细腻。 维樘眉眼明显的轻松了几分,这一身打扮,恰恰将刚才的失礼都补回来了。 玲珑笑着见礼:“见过徐家阿兄,方才我实在是失礼了,阿兄勿怪才好。” 徐知安还礼:“二妹妹多礼,是我唐突了,还请妹妹勿怪才是。” 维樘忍了一脸,见两人装模作样的你来我往,很是不自在的说:“我去那里等着,你们俩稍坐一会子,之后我们再去衙里。” 两人笑看维樘躲出去。 好女难嫁 第61节 画角悄悄送一壶热茶并两碟子点心进来,放好后又出去了。 玲珑给徐知安倒了半盏茶,自己也倒了半盏,捧起来轻轻啜饮,饮了几口,解了口干之后就问:“徐家阿兄何时起程赴京?” 徐知安也啜饮几口茶水后回答道:“立冬前,再迟些怕京里上冻,河上寒气太甚,不好行路。妹妹可有捎带之物?我与凌家小郎也相识,若有捎带之物,我一并带去京城交与凌家小郎那里。” 玲珑说:“没甚要紧之物,就是自己做的几盒子香膏,京里干燥,风也大,捎给我二姐姐抹脸抹手用的,另有一盒子头花,都不贵重,只是我闲时无事做来打发时间的。唔,我再备些干海货,你登门的时候也好看些。别的,实在没有了。” 徐知安于是笑了,他说:“也好,你备好后就让人找我,我好来取。妹妹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玲珑抿抿嘴,略有几分不好意思的问道:“徐阿兄授了什么官职?上京里是住官舍还是要赁房子住?身边可有精心伺候的……人?” 徐知安用手捂唇咳了一下,忍着没有笑出声来:“我先入翰林院做侍讲,从六品虚职,入京之后会住官舍,官舍可住四人,能带随侍,我的随侍唤作平湖,平日里还算精心,这算不算是精心之……人?” 玲珑垂首,红着耳垂低声答:“……咳,这也算,平湖这名字挺好,叫着也顺口,只别改了名儿,叫什么秋月春花就好。” 徐知安一时不慎,呛的咳了两声,完了之后很正经的说了一句:“妹妹放心罢。” 想了想又说:“我在京里任职两年,然后谋个外放,只是,许不是个好地方……” 玲珑说:“就是那些地方才好出政绩,那里的生民许是正需要你,我不图你荣华富贵,只愿你用心做事,能用所学知识解了生民多艰的境地,哪怕是一户一里一县之地。” 徐知安不由肃然:“吾与汝,同此一志。定不会忘了妹妹的话。” 维樘咳了一声,徐知安站起来,向玲珑行了一礼:“我要告辞了,今日恰是吉日,我们要去衙里写证书,明日,我再来。” 玲珑一赧,她实在是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只能不好意思的与他告辞:“阿兄慢走,我就不送了。” 徐知安心情愉悦的走了。 玲珑忙叫画角过来:“今日家里许是有客人来,太太可吩咐厨上备了宴客茶饭?” 画角说:“吩咐过的,太太说徐家太太也会来,已经让大家收拾了正院堂屋用来待客。姑娘,你也得换件喜庆些的衣裳,好生打扮一番才是。” 玲珑想了想,准备回去换一身鲜亮些的衣裳。 刚回屋,茹婉就一溜小跑冲进来,笑嘻嘻说:“母亲让我盯着你,不许你再弄那些东西,还不许你穿素净净的衣裳,不许你不戴首饰,要匀面,抹香膏子,涂上口脂,眉黛也要描一描,不许在人前失了尊重……你定要想子偷懒,今日的衣裳饰品,我来帮你选。画角姐姐,快些打一盆温水来,我们今日好好伺候一回你姑娘,七成的容貌,我也得给她扮成十成。你才将偏不肯叫我帮你,与徐小郎见面,也不晓得好生打扮打扮就去了,亭前竹下的,好时光白白让你辜负了。就该体体面面的去,让他看在眼里,入在心里,一生一世都忘不掉才对。你倒好,素净净的就去了,绒花都不戴一支……白瞎了我的好主意。” 这一顿好说,炒豆子似的,一溜儿的全蹦了出来,也不嫌嘴烫。 玲珑拉下上窜下跳没个消停的茹婉:“你可歇着,别混出主意,论打扮,我可比你强。正好你来了,索性一并梳洗了,挑两件合适的衣裳换上,不许穿的桃红柳绿,也不许穿鹅黄明蓝,你喜欢也不行。” 茹婉不甚开心的咕哝:“晓得了,我换月白裙子茜草红的褙子可行?” “不如换成青碧色褙子,下午天凉,再添一件樱草长袖衫。” “古古怪怪的搭配,我试试吧,不好看就按我中意的来。你穿什么?” “草绿曳地裙,浅青褶子,枚红紧身及膝半衫,蜜蜡璎珞。” 茹婉啧舌,草绿与玫红,浅青与蜜黄,颜色冲撞的可真利害。 “头花呢?” “柿柿如意。” 茹婉点头,这也好,索性将草绿枚红撞个爽快。 …… 随娘子今日也着了盛装,明蓝锦锻长裙,银灰锁绒长褂,头上插了一支银钗,鬓角处扣了两枚小小的银方胜,在插了紫红色牡丹花的顾母面前,显的尤为干净利落。 她眼角的笑纹极深,应该是个爱笑的人。 玲珑以为她应该是个飒爽的妇人,真正和她交谈时却发现,她的语调是很温和的,笑声也没有那样不管不顾,甚至不如顾母的响亮,她是低沉沉的,穿透力却强,也特别能引起旁人的共振。 她给顾母带了一串紫珍珠项链,给玲珑带了一长串磨的光洁匀称的珊瑚珠子,是让她拆了做手串也好,做璎珞项圈也好,做戒面也好,这一长串能做许多东西。杨氏的青晶石手串,茹婉的胭脂冻手串……东西都没那么贵重,顾家人可以安心收下。 她摸了摸玲珑头上的小小红色灯笼似的绒柿子,喜欢的很,笑的眼纹又变成一尾鱼,游起来后,带出低沉沉的振动音,让一家人不由自主的弯起了嘴角。 我的妈,低音炮,这谁受得了? 玲珑红着耳垂,也看着她笑起来。 35. 豪横 快意 尽管顾母依然觉的随娘子性子强势, 不过人家恭维她家里儿女教养的极好的时候,仍是不可自抑的感到了欢喜,唉呀, 这亲家娘子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么, 瞅这话的,没听出一点儿奉承客套,定是心里的真话。 随家娘子, 眼光还是挺好的,也会说话,她好长时间没这样与人投缘的说过话了。 一顿饭间, 顾母被哄的眉开眼笑, 心神舒畅, 捏着帕子不住的笑。 茹婉戳戳玲珑:真不用管母亲吗? 玲珑用帕子挡住嘴, 扭头回茹婉:不用管。 顾母一直生活在内宅,与许多人家的亲眷都不怎么往来,遇着什么宴了, 她和人说话也拘紧的多, 很不会与人交流。有时别人家的内眷笑话了她,她也听不出来, 也端不起个架子, 和别人家相处不到一块儿去。自顾父做了如今的事以后,越发没人找她说话了。 今日随娘子有心哄她, 且让她开怀一日, 与这样高水准的人说多了话,多少也能学点儿说话的技巧吧。再不济,也不能让人三两句就欺哄了去。 官场上的事,看着光鲜亮丽的, 内里的事,脏着呢,许多人家因为大人看不惯顾父这样斯文清高的样子,家里妇人就会找机会给顾母难堪,人家皮笑肉不笑的一顿阴阳怪气,搁顾母这里,她又抹不开脸骂回去,只能生受了这一顿委屈。 这以后,她越是哪里都不去了,顾父也不需要顾母去和别家妇人交好来借利攀关系,她不出去就不出去吧,反正这里许多人家,交不交好都无碍。索性顾母也宅惯了,一个人在后宅很能守的住寂寞,平时管家理事,闲了还能和姨娘们说说话。 不过随娘子的交际能力显然能压倒许多人,段位也不与姨娘们在一个段位上,说话也有分寸,不会刻意恭维糊弄她,和这样的人说话,对顾母来说,只有好事,没有坏事。 好女难嫁 第62节 玲珑也不用刻意表现的端庄沉稳,她就放松心神,平日里是怎样,如今也是怎样,端一时好端,总不能端着一辈子,索性不必端着装相了。 随娘子目光投来的时候,是带着笑的,她是满意玲珑的自在态度的,比想象中更满意。在她的预想中,玲珑应该是温和稳重的,官家嫡女么,肯定也带了几分骄矜与含蓄,这已然很好了,总不能奢望着极有规矩教养的官员家养出个随心率性的姑娘来。这姑娘端庄也好稳重也罢,规矩严些也没什么,横竖她日后也要做一个官员的妻子,这些品质与这世道更贴合,有这样一个合格的主母,她的子孙们就再不必受流言蜚语之害了。 此是利,也是弊,利是这样,弊则是,许是儿子一生都不能与妻子交心了。 做为母亲,随娘子希望儿子前程无忧,能挣脱出父母身上遗下来的阴影,能光明正大的融进世俗中,后世子孙再不必被人诟病。可她也希望儿子能找到一个贴心人,能安放下他身上那些不合时的东西,让他不必个人背负着那些东西,踽踽独行。如果儿子一生不能有个知心人,那他该有多可怜,作为他的父母的他们,是何种的心酸心疼? 生命中,总要有所取舍的,这一点,随娘子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懂得了。 取了顾家小娘子的稳重妥贴知书达礼,就得舍了她或许没有那么多的知情识趣,或许会避讳世人的眼光,或许……终也不能成为儿子的知音。 千想万想,终是没想到,命运的馈赠会来的这样的突然,那一日,玲珑眼里闪烁着的光芒,让随娘子激动的久久不能自已。 这是一个不曾被世俗规矩礼教掩没了光芒的姑娘。 她眼里的光芒那般明亮。 她细瘦的腰肢挺的那样直。 她笑的那么欢畅自在。 上天终于舍得馈赠下这样一个姑娘来。 随娘子看着玲珑,欢喜之心渐盛,几番抚了玲珑毛绒绒的发鬓,面上也是关怀疼爱之色。 顾母看着如此满意欢喜的随娘子,心也悄悄落定了。 嫁女娶妇的规矩在玲珑这桩婚事上完全用不上,虽然她是官家女,而徐小郎只是平民子,但徐郎君的身份太过特殊,没人敢说他家是高攀了顾家,也没人敢说顾家是低就了徐家,若要论,只能说两家是互相攀就才成了这份姻缘。 对寻常官家女而言,嫁入徐家后可能会无所适从,因为不管徐郎君是不是名士,随娘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商家女,新妇许是做不到对婆母毕恭毕敬,甚至者,会有抵触,会嫌弃婆母处事没有体统规矩…… 顾母思及此处,便暗暗叹息,与徐家结了亲也好,做婆母的不怎么守女德规矩,做媳妇的也对此弃若鄙履,她既能疼得下我儿,我又何必时时提着那副牵肠挂肚,倒显的我气量不宽和似的。 两家人和和气气的吃了饭,随家人就要回家了,随娘子握着玲珑的手,拉她走过园子,临出门才放开,又抚了抚玲珑的鬓发说:“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我是真喜欢你的品格,大大方方的,也有心胸,比我少时可强上许多。我今日回去收拾些家里旧时的小玩意儿,明日让你行舟阿兄送来给你耍,我听说你在学制香,正好,你伯父之前可留了不少香料,他不用,放着也是白放着,再放久了那香味就该折扣了,与你用正好,也让你行舟阿兄送来。” 顾母推劝:“这可使不得……” 玲珑却仰头问随娘子:“伯父确是不用了么?” 随娘子笑答:“确是不用了,他嫌繁锁,近两年只喜欢酿酒。” 玲珑蹲身谢道:“多谢伯母,我收下了,以后制了香,再还给伯父。” 顾母:“……这怎么成?玲珑?” 玲珑说:“母亲不必担心,伯母是真心送我东西,我也是真心想收下,两厢情愿之事,与礼无碍。” 那边徐郎君拖着衣袖行云流水似的走来,拍手说:“合该如此,俱都大大方方才好,推来推去的,与别人来说许是仪礼规矩,于我这里,便是不爽利。长者赐,安心收下便是,你父亲再是清廉,也不至于连这个都计较。” 随后出来的顾父:……好好一个人,怎么偏长了一张嘴,这一说话,就是敌我不分的横扫一片,难为他竟能长到这一把年纪。 徐郎君哈哈一笑:“唉呀顾兄勿怪我说话太实诚,实在是,你们这些人做事就是不甚干脆,繁文缛节忒多。瞧咱家女郎就好,该有礼时不失礼,不该客气时就不会客气,唔,我儿果有运气。来来来,行舟我儿,替我与你岳父大人行个谢礼,谢他将女儿教养的这般出色,又将如此出色的爱女许与我家儿郎,使这世上又多一对佳儿佳妇。” 徐知安闻言,向着顾父深深拜了个躬身礼,又向顾母拜了一礼。 顾父不得不僵着脸,将徐知安扶起,心下又生了将徐郎君踹出门外的非礼之念。 真是好生讨厌的一张嘴。 终于将人送出门外,顾父浑不顾失礼不失礼,朝徐郎君冷脸道:“慢走,不送。” 徐郎君也不理他的冷脸,笑嘻嘻扶随娘子上了马车,自己也跳上去,与玲珑挥了挥手便放下车帘,长笑而去。 却是将儿子扔在后面不管了。 徐知安再朝顾父拜礼,顾父怜惜这个孩子,缓下脸色,挥手让他离去。有这样一对不省心的父母,可真难为这孩子了。 次日上午,徐知安果又来了。 他带了许多东西,随娘子与玲珑说的那些小玩意儿与香料,还有徐郎君旧时看过的书籍及亲手写的制香心得,徐知安少时用的书房文具,零零碎碎的装了三个大箱子。 徐郎君于杂事上甚为精通,书画字也颇有成就,只不如他的人的名气大,江南人多知徐狂生,却少有人知道,他善书,尤善行书。 一幅随手写的李太白的《将进酒》,笔走龙蛇,豪迈快意跃然于纸间,观之,眼前更能浮现出一幅太白斗酒醉后的潇洒疏狂之态。 玲珑看不出好坏,只觉这字似要飞出来一般,篇幅好看极了。顾父却如获至宝,纵是在女儿面前厚着脸皮失了体面也要将整幅字抢到手里,然后,端肃着一张正儿八经的脸,理所当然的将字幅占为了已有。 玲珑忍着笑,果然读书人偷书不叫偷书,抢字也不叫抢字,斯文扫地也不能叫斯文扫地,真是好可爱的读书人。 徐知安与维樘面面相觑了一瞬,然后别开眼,又做匆忙状,好似没看见顾父光明正大抢女儿的字幅一般,专注于眼前的书册上。 一人想着:“顾大人性子果然有趣,怨不得父亲总喜欢逗弄他。” 一人想着:“徐郎君的字画果然远胜于他人,怪不得父亲要夺了他送于妹妹的字幅。” 徐郎君所谓的“一些手稿”,却是他记载的许多游记,有些是前人未曾踏足过的地方的记录,有些是行了前人的足迹去感受那时的心情,僻如他记《夜游赤壁》中所记:“秋夜风凉,恰是苏公来时季节,扁舟一叶于江心,见山高月小,未觉旷达心阔,只觉寒气凛凛,邪月森林,当此时,须一火盆,一厚褥,一壶热酒,一悍然壮士,如此,才可解我于寒冷恐惧之境。余谓苏公,果悍士也” 再也无法直视《赤壁赋》了。 不愧是徐郎君,能将怕黑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又别出心致。 玲珑默默的将这本游记压在书册的最下面,务必不使自家父亲看见它,否则,顾父会发现自己的偶像,他,人设崩了。 她还害怕父亲再次抢别的书册,索性将所有书册撂好,弯腰一抱,匆匆送回屋里,与自己的香经医书一起,装进一个柜子,然后上了锁。 顾父:……以女儿之心度父亲之腹,他又不生抢,何以防备至此? 好女难嫁 第63节 玲珑眉眼弯弯:……我就是怕你说这些不适合女孩儿看,光明正大给没收了去。 顾父哼了一声,又将一卷《秋山图》,悄悄夹胳膊里,不着痕迹的挪到门口,不露声色的将画递给他的长随,让人送去书房挂好,然后若无其事回来,又开始翻找字幅书画类的卷轴。 玲珑:……父女之间的信任呢? 徐知安用袖子挡住半边脸,忍笑忍的一脸辛苦。 维樘:……我是该看到了还是该没看到呢? 玲珑只当没看见,重开了一个箱子。 豁,真是好……精致的小玩意儿。 青玉镂雕的八层玲珑球,玉冻刻的各种小东西,象牙花盏,犀角套杯,许多奇珍异宝弄出来的玩具,都是小模小样,一看就是用来给小孩子过家家耍的。 “这是……?” 徐知安一看就笑了:“母亲竟将这些收拾出来了,这些原是外祖父早先叫人做来给母亲幼时玩儿的,我也是多年没见它们了。” 不愧是海商出身,出手就是豪横。 精致归精致,但—— 玲珑小声说:“我已经过了玩过家家的年纪,这些小东西,我要了也没用,你带回去,让伯母过几年再拿出来给人玩儿。” 徐知安看了她几眼,看的玲珑很不好意思的转过身。 徐知安这才笑说:“嗯,知道了。” 维樘冷不丁的开口问:“过几年你也玩不了吧?” 玲珑木然瞪他:敢偷听她说话?君子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都学后脑勺了去了? 徐知安悄悄转过身,又忍笑忍的一脸辛苦,掐掐手心才换上了平常的温和从容的神情。 最后一箱是未炮制过的生香料,尽管都用小盒子装着,味道仍然溢了出来,臭哄哄,直冲脑门子,然后玲珑“啪”的一声将箱子盖上。 “好臭” 维樘捏住鼻子:“是哪一味香料坏了么?” 玲珑镇定回答:“不是,这就是海里一种大鱼的粪便。” 维樘:“这……鱼屎也能制香?” 徐知安无语望天,然后喉间突然涌出一股笑意,最终冲出了喉咙,变成一种难言的痛快之意。 36. 忽而远行 这一生,不愿被辜负了。…… 顾父心满意足的拿了字幅上衙去了, 他要把字挂在书案的正对面,抬起头就能欣赏到其中的意境,也让那些说风凉话的人眼看着馋, 却也只能一直这么馋着。 留维樘在家招呼客人。 玲珑也心满意足的很, 她笑着对徐知安说道:“你且在这里与我阿兄说会子话,我去让厨房的人弄几个小食来。” 徐知安点头:“你且去吧。” 回了屋,见茹婉果又在这里, 笑嘻嘻的等着她说前面发生的趣事,然后眼尖的发现玲珑腰间多了一枚游鱼玉配,当下就指着那枚游鱼配问:“这是哪里来的?你的银玲珑又去哪里了?” 玲珑白她一眼:“明知故问么?” 茹婉做势叹气:“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了, 原先大姐姐离出阁前一阵儿时腰间就忽然间多了一枚黄玉坠子, 她自小带的那块玛瑙坠子也不见了, 我问她, 她只管红着脸笑,还恼我话恁的多,总问那些做什么, 横竖没丢了就是……一个两个的, 都爱跟人家换,换着换着, 人就该给人换回家去了, 也不知他要拿什么来还我们家。” 玲珑没好气的指着她:“偏你话多,可长了一张巧嘴, 有的没的浑说一通, 赶明儿让姨娘好好治一治你那张嘴。” 茹婉噘嘴道:“果然是有了稀罕的人,如今竟这样见不得我,罢了,我不与人家比了, 可比不得。” 玲珑笑:“你这醋吃的好没道理,好了好了,你不是想看徐小郎带了什么东西给我么,给你看就是了,那小嘴噘的能挂油瓶儿了。” 茹婉转而为笑,又缠住玲珑胳膊,兴致勃勃去看那些物件儿。 玲珑说:“徐伯父给了些书册,是些制香心得,书画被父亲拿走了。伯母带了她幼时的玩物儿,我见着实在珍重,就没收下,让徐小郎重带回去。还有就是他少时用的文具,拿来与我用,也省下我许多买文具的钱。最后这一箱,是伯父以前用剩的香料,知道我在学制香,就匀来了。” 茹婉一脸的失望:“尽是这些么?他没给你带买些簪子首饰么?” 玲珑无言看她,茹婉赶紧笑道:“这些最好,都送到阿姐心坎上了,阿姐就喜欢这些,簪子首饰么,未免过于俗气了。” 玲珑扑嗤一声笑了。 “往后,别人送礼时,你务必交待他,别的都不要紧,只将簪子首饰多多送一些,他若听你的话,想必也能送到你心坎上。” 茹婉羞的跺脚:“阿姐——你说些什么呢?不理你了。” 竟羞的哒哒哒跑回自己屋了。 玲珑又笑的花枝乱颤,笑完了,洗了把手,带上画角去厨房。 她一去,贺嫂子就笑着迎过来,蹲了一礼说:“姑娘大喜了。” 玲珑略带羞意的叫了一声:“嫂子也来羞我,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贺嫂子又笑:“姑娘安心就是。听说徐小郎今日来家了?” “他与阿兄在前院说话,我来看看,让人弄几个小食送过去,嫂子手上的功夫可还在?” 好女难嫁 第64节 “别的不敢说,单论酥点,这一片,可没人赶得上我。今日,我便做两盘酥点,让小郎君尝尝。再让邹家的弄两个糟货,彻一壶香茶,摆两盘饯果子,六碟子可好?也不能多了,怕吃不下晚饭。” 玲珑点头:“就按嫂子的意思来,只酥点多备些,徐小郎走时,包好当回礼给他带上。” “哎哟,这我可要拿些看家本领出来了。姑娘且瞧着,必不让他家笑话咱。” 玲珑说:“那我就将这事交给嫂子了。” 贺嫂子答应的利索:“哎,就交给我,姑娘放心。” “那嫂子去忙,我回去了。” 贺嫂子见玲珑转身走了,她也回去找张婶子拿主意:“婶子,我做四色馃子,可够做徐家的回礼?” 张婶子正揉着面,说:“不是正经走礼,回多少,全凭姑娘的心意,你做了四色馃子,再取一坛前日子泡好的果酒,也使得。姑娘那里定还有别的回礼,你只管做就成了。” “行,我去做油酥面,炸四样花馃子,再添一坛果酒,有花有果,这才好看。” 系了围裙,取猪油去了…… 顾母不放心玲珑,今日徐家送了那些东西来,那些小玩意,瞧着就贵重,那一箱子,比顾家一家子加起来都值钱,就这么不声不响送了来……亏得玲珑知些分寸,没收下来。 人家送了礼来,自家就得回礼,怕玲珑失了轻重,打发关关去问玲珑都备了些什么回礼。 过了一会儿,关关回来说:“姑娘让厨上准备了四色馃子,一坛果酒,她那里,说是备了一箱子的东西,许是些衣物饰品。” 什么衣物饰品?她有好一阵子没做过针线了,哪里来的衣物饰品,怕是别的东西。 玲珑有些什么,顾母一清二楚,一箱子的小玩意儿或是有的,一箱子正经能走礼的东西可不见得有,哎哟,别是弄了些不成体统的东西罢? 可得看看去。 玲珑是真找不出好东西,顾家有的东西也都寻常,市面上一抓一大把,拿这些东西做礼可不走心。最后想了想,将自己制出的香膏子各带了一样,自家熬的秋梨膏带一竹筒,冰梅饮子一罐,芍药蜜卤一罐,腌梅子一份,三制姜糖两盒。杂七杂八的,也就装满了一箱子。 顾母匆匆过来,看到这些东西,不由焦心,给人回礼哪能这么回的,当是小娘子们互相来往么,怎可如此儿戏? 玲珑叹气,不这样回礼就真的没办法回了。这又不是讲排面,人家送她的尽是心意,她也只能回之以心意,别的都不合适。 顾母就埋怨玲珑:“折腾了一院子的坛坛罐罐,真到为难的时候,它又顶不上用,若真顶得上用,拿两款香做回礼,比什么都体面。可见这些日子尽白折腾了。罢了,索性再添两坛酒吧。” 又说玲珑:“徐小郎不日就该上京了,你不能再整日没个成算了,好歹与他置办些妥当的行礼,让人看了,这也是咱们家的关切之心。” “晓得了。” “整日说晓得了,别一转头,又忘了。” “忘不了。” “也要做做针线活儿,咱家日子不甚宽裕,只能在寻常衣物上费些心思,他家再送来节礼年礼,你也好有个拿得出手的物什才是。” “我省得了。” 顾母于是又开始埋怨:“我前日打发人买香丸子,比去年又贵了,你折腾了这么些时日,可能制出一两款来?” 玲珑无奈叹气:“我这些香料都没窖好,还有许多没来得及炮制,许是明年的今日,咱家便再不用去外面买香丸子了。” 顾母也叹息:“我原是怨着铺子里的香丸子卖的太贵,如今看你折腾了这许多,终算明白那香丸子为甚么那样贵了。阿弥陀佛,小小一粒香丸子,谁知道它制来竟这般繁锁呢。二两银子的粮食,足够咱们一家子吃一个月,用它买香,竟只得八丸。” 玲珑忙说:“不能再将香丸分成几份来用了,横竖父亲用到的时候不多,且将就着用过这一两年,以后就不必花那个银子了。” 顾母答应的干脆:“成,就分两半来用,料是那味道足够重了。” 玲珑顿时无语:……两半就两半吧。 顾母见这里已经不用她操心,又想去厨房看看,省的总悬着心,怕厨上的人不懂规矩弄差了。 贺嫂子刚炸出了一锅荷花酥,这个点心最费功夫,要活四种颜色的面,油酥要折十几层,还得团的完完整整,炸的时候火也不能急,要等它一层层炸开,白色的外瓣,粉色的内瓣,黄色的内芯,一层层散开,像一朵渐次开放的荷花,最要紧,花瓣绝对不能蹋了散了,三个人尽力弄才弄出了二十个。 桃花酥稍微容易些,不过也要担心它碎了。 桂花马蹄糕,揉的干油面较多,所以吃起来也不黏腻,酥酥小小,一口一个。 一窝酥,油酥少了它会黏在一起扯不出丝,油酥多了它又少了韧性容易断掉,非得水油配比的正好,才能扯出这一窝丝。团好之后也要温火慢炸,一边炸一边慢抖,炸的面丝根根分明,不能焦了,也不能断了,还不能散了,最后成型像一大朵盛开的牡丹,故而顾府习惯叫它牡丹酥。 顾母看到用四只大盘顺序摆好的酥点,终于放下了心。 “太太看这四样做礼,可好?” “极好,辛苦你们几个了。这点心得用食盒来装,用油纸恐会挤碎了。” “我们晓得。太太,可要备晚膳了?” “备吧。今日多蒸一条鲈鱼,焖一盘青虾。” “晓得了。” …… 徐知安回家,父母就挤了过来,有外人在的时候,他们对儿子显的很冷淡,若没有外人在,三人相处的其实很亲近。 去时带了三个箱子,回来带着两个,其中一个还很熟悉。 随娘子了然笑道:“那孩子果然不肯收的。” 徐知安想起玲珑拒收时说的话,便笑:“她说过些年,让你再拿出来给人耍。” 随娘子先时一愣,随就就笑开来:“果然是个有趣的姑娘,那我便先收好,过些年拿出来给我孙女玩儿。” 徐郎君挤过来,趁儿子不注意,开了那只箱子—— 好女难嫁 第65节 咦?还怪有意思。 “阿诺你来看,那小姑娘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在这里呢,我看看……嗯,全是给我们两个的,没有儿子的。” 随娘子过来—— “嗯,她许是单独准备了另一份。” 徐知安一看,顿时明白了她为何笑的那般神色了。 随娘子取出一小罐香膏,拧开,是茉莉味的,并不浓郁,味道极淡,膏如白玉脂,透着莹润。 然后,啪的一声盖住箱盖,使唤徐郎君:“阿昀,把箱子提回咱屋里。” 徐知安:……果然天下父母都爱抢儿女的东西。 徐郎君提着箱子走了。 随娘子似想到了什么,对徐知安说:“安儿,过些日子,我要随你父亲出门一趟,怕是不能送你入京了……进京所需行礼你与晚俞自行准备,别带太多,只多带些厚衣裳,多带些银钱,别的用物,在京城买就好,省得搬运不方便……若是有空闲,我们明年三月会入京,总要置办个住所的,否则那小姑娘以后要住哪里呢。” 徐知安已经习惯了父母的忽然远行,遂很平和的问:“你们要去哪里?” “去一趟泉州,听说那边又要建立航海队了,我过去看看。” “许是要空忙一场的,朝廷如今分不出精力建海船水军。” “那也无碍,我已不打算出海,建不建的成,和咱们家干系不大,我就是顺便过去看看。” “母亲去了之后勿要买那里的土地,那边境况不稳,也别多停留,需早些回来。” 随娘子笑说:“……许是不能太早回来的,你父亲还想去岭南诸地。” 徐知安深吸一口气,到底没劝母亲,只说:“母亲想去就去吧,路上小心保重,多带些人。什么时候起程?” “半月之后正好有船。送走你,我们才好安心出门。安儿,别担心我们,母亲其实很高兴能随你父亲出去走走,看了那许多景与事,便觉着此生没有被辜负了。我也只来过这一遭,所以很舍不得让自己委屈了。你也多走走,以后多带妻子出去走走,她定是欢喜的。你们这一生,也只这一世,万不能将自己辜负了,可记下了?” 徐知安郑重应道:“我记下了。母亲也不必担心我,只管安心游玩,只记得别去险处。” 随娘子随笑道:“便是我愿意去,你父亲也是不愿意去的。他心有挂碍,且舍不得去险处呢。” 如此便好。 37. 离别意 赠君一轮月,予我千江雪 随娘子没亲自来顾家, 只让徐知安捎信来,说她们又要出远门了,要和丈夫一起去泉州, 再转琼州至岭南, 看看那里的山水人文。言词平淡,语气寻常,却叫玲珑看的憧憬不已, 这许是这些年来,她见过的最值得令人心潮澎湃的消息。 徐郎君果真男子也。 这世上,好游者众多, 只凭一双脚一根茅仗走遍三山五岳的大有人在, 他们或是独身上路, 或是与友人结伴而行, 唯独不会带上家里的妻子同去。 这世上,又有几人,愿意携着妻子一起挽手看山河呢? 徐郎君已不只一次携手爱妻出门游山玩水了。 许多人许是对他此种情态是看不上的, 会说他耽于山水风月溺于女室, 功名不成,立业也不成, 活到如今年岁, 一事无成,唯只得了个“狂生”的谑名。于国无益, 于家也无益, 一介读书人落到此境地,还有什么颜面呢? 甚少人看到的纯粹率性。 即使能看得见,也是为他长叹一声。 叹什么呢? 举世皆浊,独你清渠一泓, 不愿与世同流,便只能被弃于世外了。 人呐,还是识实务些好,否则,累了自身不算,还牵累了家族,何必呢。 如何活着不是活着,这世道,这朝野,便是圣人亲来,他也救不出个清平盛世来。 还是与世同流为好,能保己身安康,也能保家族安宁兴旺。 徐郎君虽不能入仕,但在京城谋个差事还是很容易的,必有那高官许他厚禄,为其做事。可他就是死倔,宁愿虚度了一生也不愿与人低头共事。 其德令人敬佩,然其行……直而愚也! 可赞不可取。 就连顾父都替他惋惜不已。 然徐郎君这样的人,何用人替他惋惜呢?他是不为,非是不能,他远离了俗世浊地,自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携一爱侣,饮一壶酒,赏一川风月,怡然自快。世人惋惜丶赞叹丶戏谑与漫骂,与他而言,许是如耳边清风,拂过就散了。 那些外物,怎么能有身边的人重要呢? 如此纯粹,也难怪叫人又赞又叹且敬且远着了。 收起书信,玲珑放空心神,她不是非要出去走一走,她在意的是,有没有人愿意让她出去,愿意带她出去。这个世道对女人太苛刻了,若没有人愿意带着她出去,只凭她一个人是出不去的。 妇人单独在外行走,在别人看来,她是无主之人,谁都能欺她辱她,卖了她打杀了她。是以,为保身家性命与清白名声,许多妇人都是不敢出门的。 玲珑也不敢,她没有孤勇之心,不敢将自己置身于无法掌握的陌生环境中,更不敢亲身去试探整个社会的社会规则。 想过这些,遂叹息一声,起身走了走,放好书信,开始思量这一家子两拨人的行程礼应该怎么准备。 一拨往南走,不须带厚实衣物,倒是那些地方湿漳多,去了之后可能会水土不服,这个倒简单,去当地人家里几顿茶饭,这些症状也就解了。余事也不必她操心,所以,思来想去的,也只能做两身衣裳来尽尽心意了。 一个往北去,这确容易,多备两件厚实衣裳鞋子,再备几罐吃着方便的路菜就行,别的,他家自会给他备齐全,她这里,依然只能尽个心意。 好女难嫁 第66节 于是和画角两个去库房挑了几匹料子回来,叫茹婉过来帮着裁剪,又托维樘去买些兔皮回来,裁一裁,贴在前胸贴后背处。 维樘去店里,买了两张兔皮后,又被店忽悠着买了许多巴掌大的灰鼠皮,还买了一整张的硝的半熟鹿皮子,说店家说了,用鹿皮做的防雨书袋,能用许多年。 这不是明诳么,用哪个皮子做的书袋都能用许多年,偏他还真就信了。 玲珑茹婉两个看傻子似的看了维樘半晌,维樘还觉得奇怪,问道:“怎的如此看我?” 姐妹俩奇奇叹气:要不还要怎么看么?真是个书呆子。 罢了,横竖都买回来了,只能想着法子都给用了。 鹿皮没做成书袋,割成一条一条偏了一根近五米长的绳子,又绕成盘腰,缝在徐郎君的登山衣上。这东西,关键时候能救命,备下以防万一。 小小灰鼠皮,脱了毛,缝在随娘子的衣服内层,做成一个个暗兜,能装些隐蔽的小东西,还能防水。 脱下的毛,给徐知安缝进袜子里。 真可谓物尽其用了。 紧赶慢赶,这些衣物在几日内尽数赶制出来,恰逢徐知安来顾家作别,玲珑将东西整理好,又将捎给二娘子的东西装好,等他来后院找她说话时一并带走。 天渐渐冷了,屋里还没燃起火盆,进进出出的都要添一件厚实的披风才行(披风与斗篷不是一回事,它的型制和现在的风衣差不多,有袖子,不过前排只有系带没有扣子,可做日常穿着。) 玲珑披了件灰蓝夹棉披风在亭子里等他,茹婉裹了个墨青棉斗篷攀梯子趴到墙头往外瞧,听见外院的脚步声,她利索下了梯子,给玲珑递了个信号,然后一溜烟儿跑到她院里,伸出头来看热闹。 被杨氏揪回她屋里,不许她打扰玲珑和徐小郎说话。 茹婉又笑眯眯问杨氏:“嫂嫂,你和大兄单独见了几次面?可都说些什么话?” 杨氏不答话,从自己嫁妆箱子里找出一匹布,放茹婉面前:“我要给你大兄做冬衣了,你来帮我裁剪,小娘子家的,不许问那些事。” 茹婉:……啊,为什么又要帮着做衣裳?我想去听阿姐和徐小郎都说些什么话…… 但杨氏拘的紧,她只能垂头扯起布料开始比划…… 徐知安自来低调惯了,穿衣裳从来不穿鲜亮的颜色,今日也是,穿的灰青色披风,披风的颜色制式看着都很平常,也亏他气质沉静,这么穿相得益彰的很。 他见玲珑穿了灰蓝披风,再看看自己的披风,先笑了。然后问道:“可是等久了?我在前面多耽搁了时候。” 玲珑递了杯热茶给他:“不久,我也才出来。喝口热的,暖和一下。” 各自坐了,徐知安便问:“往京里捎的东西可装好了?” “嗯,就是我上次说的那些,不多,收拾起来很是便宜。你那里可收拾妥当了?伯父伯母那厢如何?” 他道:“尽妥当了,父亲母亲有过经验,一应物什都不需人操心。我的也归整好了,只待后日装船就好。” 玲珑取过给徐郎君夫妇准备的衣服说:“我没出过门,不知道路上该备些什么,就缝了两套行走方便的衣裳,几份制作路菜的菜单子,原是担心他们路上饮食不方便,水土也不服,只我想着这些药物什么的你们家必是都准备了的,想来想去,也只能做两身衣服略表一表心意。伯母的衣服内层有几个夹层,让她仔细一下,看看有没有用处。伯父的腰带是用生鹿皮编成绳索又盘起来的,可做绳索来使,我也不知道这个有没有用处,只是想着,去了野外,许是能用得上就做了。” 徐知安摸了摸比寻常绳子稍细一些的鹿皮盘腰,便知她实是用了心思,便诚挚道谢:“多谢二妹妹,妹妹费心了,这些都能用上,他们必是喜欢的。” “得用就好,如此,我也能安心几分。” 看过父母的衣服,他又看另一个箱子—— 玲珑悄悄勾了勾嘴角,然后抿平,喝了口茶,只故作不知他的心思。 “二妹妹,这一个是……” 玲珑笑道:“这个是捎给凌家二姐姐的。” 徐知安略微疑惑了一下:……这竟不是给我的? 惯常稳重从容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了一些茫然…… 可算是露出了些纯稚之气,果然可爱了些,玲珑心满意足。 然后朝后面喊:“画角姐姐,我要的东西可都备好了?” 画角匆匆应一声:“好了,姑娘。” “那给我送来,再将桌上放的那个包裹一并带上。” “哎,晓得了。” 没等一会儿功夫,画角左手提一个大包裹右手提一个竹箱过来。 她对徐知安问一声“徐小郎安”,未等徐知安回答,就放下东西出去了。 玲珑指着包裹说:“这是些衣物,做不成外裳,只当夹衣来穿,时间赶的急,做的粗糙,你别嫌弃。” 又指着竹编箱子说:“这里面是些吃食,路上能用,吃不完带去京城也能接着用,都是炒干的吃食,不怕放坏了。我大兄两人出门时,带的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他们来信说,未到冀中时就吃完了。你们一行人要是多的话,许也是挨不到京城的……”附了制做方法,吃完跟着单子再做就行。 徐知安很温和的接住话:“我带去京城后再吃。”不给旁人吃。 玲珑:“……啊?哦,如此也好。里头放了些菜单子,你看着做就是了。”官舍人更多,这事你想过吗…… 徐知安觉的心里胀的满,这小小一个人,生是安了他半颗心,又觉这个人笑的欢喜,他便也欢喜起来。 于是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看书,待我去了京城,若寻到有意思的书,会抄录了寄回来,或是先不寄,留待你以后再看。” 玲珑惊喜道:“啊!如果方便的话,就寄回来,若是不方便或担心路上遗失了……留待日后予我看也使得。我这两年倒也不必要看别的书,师傅给我的香经还没全看完,伯父又送来许多书,尽够看了,若多了,我怕会急着看新鲜,倒学了个囫囵吞枣,这样贪多嚼不烂,不好……我喜欢看地方志,也喜欢看人文杂记,只是这些书不多,父亲也不许我看,说我本来就生了一颗野心,若看了这些,越发的不得了……若有医书,也帮我抄录些来,纵不能全学成,学得一两个治疗寻常病症的方子也使得……啊,若是阿兄你忙的话,就不必故意替我寻这些书了,公务要紧。对不住,我一时……失礼了。” 徐知安含笑:“不曾失礼,我觉得这般很好,不必拘着。我们这等新授官,平时不甚忙,入了翰林院,也多是在找前贤前辈们的著作来看,或是整理整理旧档,抄录奏本,替人寻些资料……做事的时候,也就一并抄了。” 玲珑:……你们公务员都是这么摸鱼的吗? 好女难嫁 第67节 徐知安又说:“你若看完了手头的书,就写信来,我与你寄新的书册,或让人捎回来也使得。” 玲珑欢喜不已,笑着回道:“我晓得了,会写信与你的,你也常写信回来,与我说说京城诸事,或是短了什么……啊这个,我怕是帮不了什么正经忙的,也只能替你做几身衣裳而已,或是置办些简单吃食……我如今,只会这两样。” “你这样,便很好,不须你什么都会,若还想学些别的,日后我来教你。” 啊~这种话,听了怪让上害羞。 玲珑不由低下头去,徐知安只看见她耳垂通红,然后心里又软下几分。 忽尔,玲珑又想起一件事:“上次你给我父亲带回来的那些海外作物的种子,还有吗?我明年想试着多种一些,看看能不能找出来高产的办法来。” 徐知安微一怔,然后点头:“还有许多,今年新收的种子也都存着,明天,我带了送来……可想好要种到哪一处?” 顾大人还没置产下田产呢。 “唔……先不用送来,我这里也有,暂时再这院里折腾,若有成果,再与你说,到时再或赁或买一块地来做实验田。改良粮种,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办到的,我如今也没个章程,只能慢慢摸索着种……待以后,去了别的地方,或许会更方便些……我这样做,阿兄可觉的妥当?” 徐知安想抚摸她的头,一并抚掉她的试探与不安,却不能如此孟浪,只觉心里酸涩的很,突然很想尽快将她娶到身边,不为别的,只为她可以如母亲那般随心坦然的生活。 “极妥当,此事不急,你可以慢慢来……待日后,我与你一起做此事,这两年,你且安稳些,不必着急,你如今年岁还小,不需考量那许多事……你放心。” 玲珑想笑,却红了眼眶,怕他笑话,强笑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是这样宽容的人,能和你成为家人,我觉得已十分幸运,确是再好没有的事了。” 徐知安轻叹,终是没忍住,轻轻抚过她的发丝:“我也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将有一个如此蕴秀的妻子。” 可惜再不能多待了,遂站起说:“时日不早了,我该走了,再晚些,就该失礼了。” 玲珑也站起:“也好,我送你到前院。东西也多,你一个人拿不了。” 自顾自的拎起两个装衣服的包裹,徐知安只得依她,回身提起两个箱子。 送到院门口,玲珑将包裹递给一直守在那里的维樘,同徐知安说:“我便不说那些恭祝你前程似锦的话了,只望你路途平安顺利,去了京城,那里情势复杂的很……便愿你能独善其身,得遇贵人。” 徐知安望着她,一字一句说道:“我记下了,你也是,若有事,便写信给我。天下事天下的规矩,我不能使之改变,但在我这里,没有使你拘束屈翅的道理。至此,我便告辞了……保重。” “各自安好。” 只各自安好便是,不需惦念。 38. 维检兄弟至苏北 热闹起来 徐知安走的那日, 天气晴好,送行的有好多人,维樘也带着维桯去了, 不到午时就回来了。玲珑在院里略站了站, 就回屋里写信了。 顾祖父常常来信,多是父子俩之间说话,偶尔会单给玲珑带一封, 他知道玲珑不喜欢听训诫的话,就写关于顾祖母的一应事情,捎带说几句自己的。都是细细碎碎的小事, 诸如老太太精神还好, 近日迷上了耍牌, 邹氏有事忙没空陪她耍, 就叫几个姨娘去陪老太太。老爷子秋上着了一回凉,喝了几天药就好了,牙齿又掉了一颗…… 玲珑也只捡家里事回信, 她的事, 顾父会回,不用她写, 不过还是带了几句关于徐郎君夫妇的事, 说她挺满意这门亲事,要不然依着顾祖父的性子, 若是知道顾父给她订了这样一门亲事, 必是要生气的。她若说了自己满意,顾祖父就该没那般生气了,不过,顾父挨一顿骂是少不了的了。 那就是他们父子间的事了, 玲珑掺和不了。 顾父那里的内容就多了,说二郎三郎四郎应是快至苏北了,让顾父想法子将三人送到书院再夯实夯实,北学毕竟不如南学,得想法子让三人缩小两处的差距,如此,日后科考时会把握会更大些。三郎下次能试着考一番,二郎四郎两个,就让在苏北多待些两年,等他俩或能一搏时,再去游历,如此,才能厚积薄发。 维枃也定亲了,岳家是翰林院学士关大人,正五品文职,职位虽不高,却是真正清贵的人。 维枃人品厚重,邹大舅带他参加了一次文会,虽在一众士子中他的名气不显,名次也偏下,关大人仍然一眼相中了他。 邹大舅代顾大伯与关家写了定书,一应定礼聘礼也是邹家代为准备的,可见邹家对维枃有多亲厚。 顾大伯询问玲珑的亲事定了没有,他家里四娘子的亲事也定了,夫家是顾大伯的同年旧友之子,今年新考的举子,家世也算清贵,如今在北监读书。 又说,顾大伯的另一位同年是两淮盐运司提举,他也提了亲事,顾大伯没答应。顾祖父说顾大伯这次倒没糊涂,两个儿女的亲事订的都极好,虽也钻营,却没入了歧路。 如今时局多变,京官也不见得好,倒是在外的官员尚有几分松闲,让顾父安心在任上做事,别掺和进杂事中,明哲保身。 这些顾父是不与玲珑看的,他只给家里妻女说维枃与四娘子订了亲,亲事极好,维棦几个侄儿会里苏北,要在这里过年入学,此外,一概不提其他。 顾母也象征性的问了问维枃四娘子订的是谁家,家里是何官职不管,好歹打听了那家姓什么、家在哪里,若是什么都不问,显的她作为长辈没有关切之心。 然后又细思量了一回冀中的女孩子们的亲事,除了二娘子之外,好像那三个都订的寻常,再细想一回,玲珑的亲事上虽然有了几番波折,徐知安的人品学识竟比那几个都强些。 顾母与大嫂是处过一段时间的,她记忆里,邹氏总是高高的抬着头,腰背也直,盛气非同寻常,她那时与婆母两个,总是避着的时候多些,家里一应事都听邹氏调度,她只管听话就是。许多年过去了,想是邹氏如今没了争强好胜之心了吧。 不过好在维枃争气。 放下这一茬,便开始拾掇前院的空屋子,维棦三个来得住,还得早些备下几套冬衣,来了也好换洗,书房用具要备足了,被褥也要现缝,还得将屋子薰暖,火盆多放几个,驱驱潮湿气,一应盆碗杯碟茶水炉都备好,新糊了窗户纸。 维樘兄弟几个有的,他们也得有,好在顾家用的都是寻常物什,一时不凑手,现买几个回来就行。肯定是不如冀中讲究的,不过顾家这边,也不能跟那边比,将就着用吧。 屋子刚布置好,火炉才安进去,维挣维检三个就到了。 三人比去年长了一些,许是这一趟走的辛苦,都瘦了许多,脸也被冷风吹的膛红,苏北与冀中冬时气候迥异,三人不太习惯,像是在尽力忍受这种湿寒,肩膀瑟缩着,手也青红。 回了屋,烤着火盆,三个才终于缓过来,与顾父说着一路见闻与淮南诸事,言说顾大伯此番为族里新置了两百亩祭田,收成用做每年的祭祀之外,留存的用做族里子弟的教育。族里也有几个读书的小郎,今年秋时中了一个生员,余者皆不中。秋时又有七名幼儿入了学堂。族里春时又没了两个老人,与顾祖父亲近的兄弟一个也没了,他们回乡时,顾祖父还嘱咐过让他们去看看那两个伯祖父,谁知回去了才知道,两个老人春上病了一场就没了,这事到如今依然没敢告诉顾祖父,怕老爷子知道后受不住。 顾父点头,那就先不说了,先告诉他们父亲,让顾大伯找个适当的机会再说。 他们与维梌在一起处过,与维樘有些生疏,不过都是少年人,一顿饭的时间,几人就开始笑闹开了,维检最活泼,他和维樘两个同岁,坐一起没多久就说起玲珑在冀中时的旧事,说顾祖父案头仍夹着一份食单,却至今没让人买来做过…… 说起徐知安,维检说他知道此人,大兄曾提过,言语间多有赞叹,却不料这人竟然恰与玲珑订了亲,实可谓难得的缘分了。又问维樘可认识魏守重,那人他们也听过,大兄说他是个俊朗爽快之人,很值得交一交。 维樘点头,魏学兄却是个很令人快活的人,他与徐学兄是好友,当初父亲在他与徐学兄间犹豫过,只是徐郎君攻势来的太猛,这才选了徐学兄。这事是秘事,就不便说了。 几人说到很晚才睡了。 次日吃了早饭,顾父先去衙里了,让维樘带兄弟们在城里走一走,若要去学监,还得稍等几日,先送了学藉资料过去,待监正审过同意了之后才能去。去了也要受一翻考较的,考较过了才能入授班,考较不过,只能进借学班,但愿他们的学问扎实。 好女难嫁 第68节 他们去街里走了一圈,维检给玲珑茹婉买了些小玩意儿,又见有人卖炒栗子,也买了一兜回来。维检比维樘活套,在家里被妹妹们闹惯了,只要出了门就会给妹妹们买些小玩意小零嘴儿,来这里也没扔了这个习惯,还是会给玲珑茹婉买东西。 相比之下,维樘就显得太木了,他也常常出去,却甚少给妹妹们买东西,除非是玲珑茹婉两个跟他要了,他才会买来。 维检买了许多小零食,维樘还奇怪:“二堂兄你喜欢吃零食?” 维检维棦两个看他:“……这是给两个妹妹买的,难道你不曾买过?” 维樘道:“二妹三妹不吃外面的食嘴儿。” “她们不吃,给跟前的人分了吃也行,衡竖没几个钱,哄她们高兴一场也值了。” 维樘:…… 维检又说:“妹妹们出不得门,我们也只能多买些街上的新鲜玩意儿哄一哄她们了。” 维樘:…… 就……莫名觉得比维检矮了一节。 然后也买了些干果子,让人包了,和维检买的东西放一起,回来让人送到后院。 晚饭果然丰盛非常,维检兄弟三个听的一脸满足,出来这么久,可算是吃到一顿合心合胃的饭了。 维检以过来人的经验教维樘:“妹妹是要哄的,哄的她心情好了,我们的口腹才能满足啊。” 维樘:“……这话是何意思?” 维检一脸惋惜的看他:“你果然愚的很,不如梌大兄多矣。” 维樘:……又关大兄何事? 维检叹息:唉,你的亲妹子是何样性子你竟然到现在都一无所知,可不是愚是什么?梌大兄就知晓的很。 无知也是福。 维樘:……什么毛病,话说一半留一半的。 朽木不可雕也。 …… 维棦入了正授班,维检维梓两个入了寄读班,与许多慕名而来但学问不扎实的学子们一起,暂时寄读于此。 维棦的学识却是比兄弟几个都扎实,他已经能试着考县试了,不过顾伯父念他年岁还小,先压几年再说。他如今性子还没定,过早中举不是幸事。 维梌维杞两个不时寄信回来,在外近一年,走了许多地方,冬天在西安府休整,顺便游历一番旧京都的风采,那里文献古籍多,两人抄了许多,因为太过珍贵,怕路上遗失了,就没寄回来。 但于路途中所见所闻甚多,于书里所说的经释的怀疑更甚,他不敢与别人说这种悖论,甚至不能和顾父说,怕父子相悖离,与维樘更说不到一处,整个人陷入彷徨之中。 最终,给玲珑寄来了厚厚一封信。 于维梌如今而言,他的怀疑就是已经背叛了正统理学,这是很严重的事,比身死还严重,若被人知道了,他将背上“叛道者”的罪名,天下读书人,再没他一席之地,那将是他的万劫不复。 可理学确确实实存在着许多不合理,他不知道是这种道本身是不合理,又或是人们已经习惯了将这种不合理准定为合理……这是多么让人惊骇的疑惑。 如此,他才彷徨恐惧,无一人敢倾诉,思索了许久,才将一切都诉之于玲珑。因为玲珑不是卫道士,也因为,他能感觉到,玲珑对朱子释论是不屑一顾的,她心里若是早有了定论,而那定论,必也是“离经叛道”的。 天下这么大,他却独敢与一个人“论道”,这是多么让人痛且绝望的境地? 维樘见玲珑收到这么厚一封信,不由疑惑:大兄有那么多话要与二妹妹说的么? 过一日,又忍不住问:“大兄都与你说些什么?” 玲珑含糊应道:“交待我多照顾母亲和嫂嫂,说`他过年也回不来,让我多安慰些嫂,照看着些姨娘们和妹妹。” 两地相距这么远,十月初写的信一直到十一月中才收到信,也不知道她回信,维梌又能不能收到。 不管能不能,玲珑还是按着上面的地址写了一封回信,怕这信被人看了引出事端,她也不敢多写,只写了几个字——“唯仁与心,理与情,民心即仁心,众理非真理。”,给贺嫂子带了几两银,让她多付邮资,让邮差尽快将信寄出去。 但愿维梌能收得到。 这一封信让玲珑难过了两天,她又不想让家里人探到这种情绪,就埋头炮制了几天香料,心情缓和过来后,又去找杨氏说话。既然说了维梌是交托了她照顾杨氏,便要将这事落到实处才不至引人怀疑。 玲珑照顾杨氏的方式就是带她做事,冬日没什么要紧事,就只好趁早准备过年用的食物酒水等。一口气买回了半扇猪,前腿腌了火腿,也不管能不能腌成,反正按也按了,摩也摩了,盐和香料一样儿没少用,最后还和腊肉一起用松柏枝子薰了三天,藏回了地窖里,能不能腌成,就看天意了。反正杨氏被折腾的没空悲伤了,想念还是想念的,但心魂没再跟着维梌一道儿去了。 酿米酒,打年糕,腌鱼腌鸭,做茶叶薰鸡,酱板鸭,胭脂鹅脯,酒糟肉酒糟蛋,制松花蛋,发豆酱,做豆豉,炸油馃子,打猪油糖糕…… 她也没空想那些让自己难过又无能为力的事,尽力的让自己忙起来,忙着备年食,还不忘和茹婉一起设计过年穿的衣裳的式样。今年的衣裳,大头儿都让人家针线坊做了,家里女人只缝制几件里衣袜子,比从前轻省多了。 这一忙,就到了年关。除夕那日,玲珑索性带了杨氏茹婉两个去厨房帮忙,同厨上的几个人一起置办了三桌极为丰盛的年宴。 维梌兄弟两个不在,但家里又来了三个男孩子,竟比往年更热闹一些,因为维检实在太活泼了,谁梓也比维樘活泛,再加上一个正是猫嫌狗厌年纪的维桯,席上的笑声就没停过。 顾父心里也快活,便由着他们闹,自己与妻子两人共同喝了几盅酒,酒意上涌,情绪到位,朗口吟诵了两首诗,好不好的听不大出来,但大家都很给面的叫好,顾父顿觉心满意足,笑了出来。 玲珑默默喝下了面前的酒,心道:祝,我们的前路,荆棘遍地处,繁花似锦来。 39.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谓之希望…… 顾母带茹婉赴过几次宴, 顾母还与往常一样,内敛拘紧,没交到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大家客气一场, 各自说了些好话,说说笑笑的也就散了。茹婉倒是欢快的很,很交了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姑娘, 彼此交换过信物,约定明年还坐一处说话。尽管知道彼此的友谊终不长久,但这一刻遇上了, 仍是欢喜的很。 茹婉是个真正的小孩子, 她也是按如今的礼教教养着长大的女孩子, 她偶尔顽皮, 但规矩一直没乱过,且能很顺应的接受种种规则。她与玲珑提到那些个女孩子,应该是还想与她们在一处多待几次, 不过因着女孩子们都不能单独出来, 她自己没人带着也不好出去,所以, 很坦然的接受了几人之间不得见面的结果。也不会说要给她们互通信息, 因为她也知道,中间隔了自家兄长与别人家的兄长, 无论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错, 对她们的名声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所以,再如何惦记想念,她也不会坏了女儿家的规矩。 茹婉没觉得这个不合理, 只是替玲珑惋惜她没有结识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小娘子。 好女难嫁 第69节 玲珑听过之后木了脸:……不要,我才不要那些天天问我几岁了有什么爱好有没有读过书的女孩子,可生受不了。 茹婉咯咯直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耐烦这些,你只管与你的徐小郎好生往来便是。咱们家的梅花已然开了,也不知京城那里又是个什么光景,他信里可说过?” 玲珑说:“年二十九那夜下了一场大雪,如今,怕是这雪还未化尽,朔风依然刺骨。京城若有梅花,应也在三四月间才能开放,一整个正月,都是冬日的光景,冀中时是这样,料京城里也是这样。” 茹婉两手托腮,她从出生时就在南地,长这么大只见过两次冬雪,那雪也不甚轻盈,夹带着冰雨,很不像书里说的那样。到底鹅毛大雪是什么样子,她是想不出来的,料是软的,轻的,也是凛冽的,刺骨的…… 这样想着,还是江南更好,江水早早就暖了,梅花也早早开了,院里的花草也早早长起来了。 玲珑是没空想这些了,地气一暖,她就要种下土豆玉米了,在种下之前,还是要做些前期准备的。 比如,粪肥。 家里的鸡粪不够用,玲珑让李大叔去外面弄些羊粪和沙土来,李大叔觉的小娘子折腾羊粪鸡粪太腌臜,传出去了也不好听。再一个,在官宅里沤肥,让人知道,大人的名声也不好听。但他心知玲珑要做的事,没人能阻的住,就让家里小子问了沤肥的法子,他找人在城外弄。 肥还没腐熟,玲珑又要将后院所有空地都翻了,这边的土里墒气大,得早点翻过来晾晒,顺便捡了草根虫子。可惜不好弄到生石灰,要不然洒一层生石灰才最好,能杀死藏土里的虫卵,弄不到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让人多翻几遍,多晾晒一阵子。 还得育苗,番柿子是一定要先育苗的,苗子长到一匝长时才好移栽。苗田就在玲珑的窗下迎阳光的那一面,怕土里营养不够,埋了一层厚厚的干豆渣。用温水浸烫过的种子,发芽很快,第三天就生出了芽头,再匀匀的洒入地里,上面覆一层草灰,再盖一层湿土。晚上用草帘子盖上暖温,上午再揭了草帘,让太阳暖暖的晒…… 顾母来了几次,每次总见玲珑不顾体面的蹲在地上,手上鞋上都是土,又一心全在那小小一块地上头,不由有些发怒,训了玲珑一回。 可在玲珑这里,母亲的训斥不痛不痒的,听训时站的多恭谨,起身后依然我行我素,全身心还是扑在新翻开的田地上。 墒气晾的差不多时,李大叔说肥也沤好了。 土豆存的好,没冻没坏,还在坛里生了芽头,玲珑着急,就让李大叔赶紧把肥运回来。那四个种菜的妇人将几车肥尽数洒在地里,又帮玲珑起了垄,就等着看玲珑这么折腾一回,要种的到底是个什么稀罕物什,能让一个官家小娘子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体面也非要种来。 一颗土豆能切六个芽瓣,芽瓣放草木灰里滚一遍,一个一个种在土里,株距行距都把撑在一尺半左右,这可将几个会种地的人急的焦心,就没见过种地种的这么疏的,但玲珑执意要让它们隔这么远,几个妇人也只好叹息着将灰疙瘩埋土里。 也罢,横竖都是姑娘自己的东西,她让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玉米粒也是两粒两粒的种,隔了一尺来远,东西是种下去了,也不知道长成个什么模样。 花生也种下去了,间距比玉米近些。 那几株草莓死了两棵,剩下的都顽强活了下来,花生种下去后,玲珑也将它们移栽到另一块地里,让它自己生根分株去。 妙的是,第三日下了一场雨,雨不大,缠缠绵绵下了一整天,将土地浇的酥软无比,雨一停,天就愈发暖和起来。 至此,玲珑才终于洗掉手上的泥巴,闲闲坐亭里,看着如暖烟笼罩的大好春色,沏一壶新茶,悠悠探目远望…… 隔壁那家在设宴,隔着高墙隐约可听见有伶人在念:“春香,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世人都是会寻乐子的,南官犹善此事,山水温软,烟雨朦胧,若负了这大好春光岂不煞景? 于是大家排着轮的设宴饮酒,板簧箫笛声昼夜不歇,若不论这背后的腐朽,其实挺好听的,来了十几年,难得听了几回丝竹管弦悦耳,伶人戏腔圆润婉转,细细听来,确是难得的享受。 日子能安静到什么程度呢?似她这样的人,竟也能沉下心来听戏,还能将一折戏词完整记下来,记是能记,唱却是不能唱的,她若敢唱一句,顾父就敢请家法。 吟诵是士子们才能光明正大做的,唱词唱戏多是伶人伎子们才能做的事,山野村夫村妇也能唱,大家闺秀若在人前唱歌,就是自甘下流,不尊重。 见鬼的不尊重。 好好的心情就这么败坏了,喝完一杯茶,见院里没人,便舒了舒腰,踢了几次腿,踢的身上起了汗才停,然后回屋。 高兴时会给徐知安写信,不高兴时也会写信,她比维梌幸运的是,她的所思所想有一个人会理解,他会缓缓安抚她的心灵,明知她所思所想与世不合,仍是温和宽容着她的一切思想。 值此春色如许,确是一桩高兴事,至于唱歌之事,如今最不重要,那点了败兴,堵不了她的欢欣喜悦。 她说:“我种下了一院子的希望,盼着它们长成真正的希望。” …… 三月的京城,天气晴朗,却仍挡不住远冬留下的料峭寒意,翰林院长了一株老榆树,不知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几人合围的树身上全是苍苍树皮,冬天冷的受不了时候,有一些人会扯了它的树皮烧火取暖,许是被剥的多次,高高的树梢每年都有几枝死去,然后又从别的地方发出新枝。 如此多灾而顽强,像他们此时正身处的朝廷。 老榆树的枝头长出许多褐红色小苞,从他下面走过的人都在急切等着小苞快些长大,长成一串又一串的榆钱子,他们便能尝到一顿极清新可口的饭食。 从年前的十一月一直到今年三月,京城全处于一片肃萧之中,天冷风寒尚且好挨,最难挨的就是每日吃食,顿顿糙米腌干菜,吃到如今,许多人嘴里都烂了,火急火燎的等着天气快些暖和起来,野菜快些长起来…… 魏晚俞用舌尖顶顶口腔两边,这两边都烂了,许久都好不了,吃饭时犹为艰难,嚼一口吃食就要嘶嘶两声,最近着实挨不住了,便去找徐知安,问他要两颗薄荷清口糖丸。 一进门,就嘶嘶两声,对桌边端坐看信的人说:“快,再给我两颗糖丸,这么烂着疼,真在太难熬了。” 徐知安没多说,从怀里取出一只囊袋,从囊袋取出两颗指肚大的糖丸给他,然后又揣回去。 魏晚俞含了糖丸,终于舒服了些,这才有心思说话:“顾二娘子又来信了?” 徐知安只顾看信,不肯理他。 魏晚俞也不管他回不回答,含糊着说道:“我又不问你她说些什么,只想看看她有没有寄些吃食来……我如今什么都不敢多求,只盼能吃一碗桂花糖水,一般样的人,你不过多了一个未婚妻,过的可比我舒爽太多了,我们嘴里都烂了,偏你还好好的,顾二娘子可真是个贤内助,这样贤惠的小娘子,可惜被你家先抢了去……” 徐知安重新叠好信,放进右手边上的匣子里,他也不恼魏晚俞话里带的他意,只温和的回道:“便是你抢先一步,怕也是不成的,二娘子选中我非是我之功,乃是我父母之功。她于寻常小姑娘不同,若说,便是与我父母一般的人,她第一眼便看中了我父母,然后才选择了我。你家只怕是不适合她的。” 魏晚俞才不相信:“你可别诳我,顾大人那样端凝,顾家几个兄弟也端稳,这样的人家,如何能教养出如伯父伯母那样随心率性之人?况维枃兄也说了,他叔父家的二妹妹最是端慧聪颖……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诳我?” “嗯,事已至此,我又何必诳你?况你我相知多年,我断没有为此而诳你的,是你确实与她不相合,纵你与她相合,你家里也定与她不相合。她是个心有沟壑的姑娘,思想也比常人开阔,顾家尚且不曾驯服了她的心性,旁人家,更加不能。我家不必她守着柔顺贞静的规矩,我爱重她如此品行心性,也怜她如此品行心性,故而最与她相合,而你不能。” 魏晚俞叹息:你这人最没意思,不管我与你计较何事,你都不恼不怒,又整日一副坦荡无伪作派,与你争都争不起来。好没意思的人,怎么她偏看中你了呢。” 徐知安无言而笑,所以你我相交这许多年,却只觉我温和无争坦荡无伪,是真正君子品性,却不如她与我初相识时便知我心里存了极大的虚伪,她不觉厌恶,只觉我过的太过艰难。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心里都一处是惊涛骇浪浪滔天,但在别人眼中,我们仍是风平浪静湖如镜。 世上独此一对知已,再无其他。 好女难嫁 第70节 40. 姹紫嫣红开遍 不如墙角那一垄土豆花…… 三月, 新制了竹叶茶,还熬了一罐竹沥薄荷糖浆,一半送到冀中, 一半捎去京里。水蒿长的好, 艾草也鲜嫩,蒸了许多蒿粑艾糕晾干,并腊鸭腊肉腌笋子风干鱼一起, 也是分作两份,一份给冀中诸人尝鲜,一份寄京城, 让那里的人尝几口家乡味道。 年前折腾了那许多, 横竖自家吃不完的。 玉米长出半尺高, 院里妇人们说它许是高梁的亲戚, 叶子长的最像。贺嫂子是个勤快人,她见田里长出许多苋菜,看着比外面野生的肥嫩, 便揪了一篮子, 混着腊肉和韭菜,包了一顿饺子。刚端上桌, 一瞬间就全没了, 可惜顾父没尝到。 近来,顾父每天回家来都很晚, 鞋子裤腿袍角都是泥, 正是插秧时节,他每次都要去农人田里看他们插秧,还要进水田里去,又或是去看人家收菜籽, 采桑,绩麻……顾母便抱怨他的衣服鞋袜太费了,要不停的做针线才能供上他的穿用。 然后顾父就跟卖草鞋的人家买了两双草鞋,裤腿用一条带子系紧,袍子别进腰里,这倒不费衣物了,可惜费脚,从来没穿过草鞋的人,穿了它上山下河一整天,到晚上回家来,脚底全是泡,水泡加血泡,还有磨掉皮的,看着可渗人,可将顾母吓了个够呛。 这可好了,得歇几天,起码等他脚上的伤结了痂才能出去,要不沾了泥水脏污,怕得起脓。 玲珑拍拍额头,知道自己不好说什么,请医问药的事有维樘在,她去找张婶子,让张婶子去布壯扯一匹老粗布回来,和茹婉两个裁剪了一天,剪出六七件行脚衣裳,又去外面去做鞋子的人家,买回十双单布鞋,有这些,管够顾父穿到秋天。到那时,再做秋天穿的衣裳。 家里再怎么拮据,衣裳总是不缺的,这两人,一个习惯性的低头埋怨几句,另一个就“体贴”的节省家用,都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 顾母在玲珑面前苦恼到:“这一年,日子越发紧了,你父亲的俸禄不多,家里也没个正经进项,你两个兄长也要娶亲……原也是我多嘴了几句,你父亲这才想着多节省些。” 玲珑就说:“总这么节省可不成,如今帐上的银钱放着也是白放着,不如用家里存钱在外面置些田产或是铺子,田地不用缴税,纵是产出有限,好歹咱家一家的嚼用尽够了。阿兄也大了,该与家里分担些事宜了,就让他去打听,这附近可有买卖的田地,买上几亩吧。” 顾母又有些犹豫道:“家里存银不多,若买了田地,以后该拿什么做聘礼,又拿什么与你做陪嫁,一时要用起,手头上正巧没有,岂不为难。还是算了,我们紧着些,不动用给你们成家用的存银了。” 找维樘来商量,维樘也说不在苏北久居,就不必买田产了,若想买,不如买在淮南老家,田地让族人照料着,自家也放心。 玲珑听的脑袋圆地转圈圈,这什么脑回路?一家子都在苏北吃住,田地买在淮南,难不成为了几袋子口粮,每年都要从那么远运回来吗? 这一个两个,怎么就全不靠谱呢? 玲珑说:“那不必在淮南买地了,就用为我准备的那份嫁妆银子,在苏北买几十亩地,不必尽买水田,旱田也买一些,如果水田实在价高,尽买成旱田也使得。日后将田地抵了银钱便是。” 顾母没了主意,维樘用一脸“胡闹”的表情看玲珑,把玲珑看的心头直冒火,便说:“若这个也不成,那你去抄书换钱吧。家里拮据,父亲为了节省衣物,连草鞋都穿了,你也读了这么些年书,年岁也不算小,寻常人家的小郎似你这样的年纪,已经是家里顶梁柱了,你如今也该为帮父亲担一些养家职责了。别的不需你去做,就去抄书,如何?若你不成,那我做吃食去卖,横竖能多换几件衣裳钱,说不得也能攒几个零花钱。” 维樘一阵的气恼,赌气道:“家里能缺你几个零花钱不成?何苦拿话来气我,再是不济,也不用你一个小娘子操了这份心。我去抄书便是了。” 玲珑又讽他:“你抄一本书需要三天,抄一本人家给你一钱银子,减过纸张墨锭的花用,你只得七分银,一个月全抄十本,也才得七钱银,你身上这一身衣服都不止七钱,你说,一个月得七钱银又能做得了什么?这且不算,耽误了你的功课的时间,多少银钱都换不来……你与我这般赌气,却全不想,这一场赌气值或不值。这家里倘或有一个心有成算,我又何必操这些心?父亲清廉是值得敬佩,难道一大家子全凭父亲一人养着,自己不思谋出路,将日子过的紧巴巴清贫难道就是值得称赞的事?你若无扶一家之能力,他日若做一方父母,难道见了百姓陷于贫寒饥困而无能为力时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成?” 这话一说,激的维樘双脸通红,他又辨不过玲珑,气血上涌时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气冲冲转身出了门。 顾母也被玲珑说的极不自在,又见儿子被气走,终是忍不住啪啪啪拍了玲珑几巴掌。 “你是魔怔了不成?如何敢于你兄长说这样没体统的话?家里是亏了你多少?如今要这样挖苦我们?咱们家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尽日盯着钱眼子不放,这才是真正失了体面体统。” 玲珑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就木着一张脸,敛下眼皮,不让顾母看到她的情绪。 顾母见她如此倔强,又伤心起来,想说些话,却见女儿全然一副拒绝的态度,又如从前那样,万事不听,也不说话,用沉默对抗所有人的劝诫。 万般无奈,心酸的厉害,顾母指着玲珑骂一句“真真个不省心的孽障”,就回里屋哭去了。 玲珑等顾父下衙回家,没过多少铺垫,就与他说要几亩地,不要水田,就要旱田。 顾父不明所以的问:“要田地要做什么?” 玲珑很干脆的回道“”种粮食。” 顾父没急着应下,说道:“我先让你张叔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等看成了再与你说。” 玲珑又嘱咐一句:“要旱田,我后院种的那些作物都是旱田作物,不知徐家是如何种法,我种下的都长的极精神,料着收成应是不错的。” 顾父其实对后院种的那些没抱太大希望,徐家种了这么些年,它们的产出依然不高,玲珑只种一次,不大可能改变太多。 不过有这份心还是好的。 回屋见妻子面色不愉,问了几句才知儿女两个争吵了几句。 顾母跟顾父抱怨玲珑自定亲之后,行事越发没了体统,她要做的事就不是一个小娘子该做的事。 顾父听过便罢,也不与她理论,只含混着应付了几句,便让她给自己敷药,又支她做了许多事,忙起来就没空抱怨了。 第二天就打发维樘和张叔一起去周边打听有没有合适购买的田地了。 这回,玲珑的心气总算顺了些,无视顾母望过来的幽怨的眼神,神清气爽的回院里伺候她的玉米土豆去了。 家里就这么几个人,有什么事没多大会儿,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不过这是人家亲母子兄妹的事,怕茹婉乱掺和,舍姨娘就拘着她不许往前面去,整做了一天针线。 第二日时,玲珑神清气爽,茹婉却郁结的不得了,蔫哒哒凑在玲珑身边不想说话,躲着她阿娘,晚上也不想回屋去,只管和玲珑窝在一个被窝里。 “姨娘又说不中听的话了?” 茹婉长长叹气:“可不是,整训了我一天,说的我脑袋瓜子如今都是嗡嗡的,就嫌我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正经针线不好好做,识字也不认真,也不与你好好学礼,又说我糊涂,这么大了也没个成算,一天天只管混玩……她要我处处与你学,说你只比我长一岁,思虑却比我周全许多,家事也晓得,外事也晓得,还比我会关心嫂嫂,在她眼里,我是处处不如你,只憨傻上胜了你……逼着我学理事。我说她是白操心,她偏听不得这话,又是好一通说教,整日里翻来翻去的就是那几件事,我如今闭着眼都能说出来……可让我躲躲吧,省的耳朵里真起了茧子,何苦来,操那许多不必要的心,她辛苦,我也辛苦。” 玲珑支起身说:“她说的在礼,你如今却是没个正经事做,这样,明儿你去母亲那里,和嫂子一起学着管理家事。我今年是顾不得那些事的,只母亲嫂子两个,做事虽是中规中矩,难免少了几分利落,你去帮衬帮衬她俩,也省的姨娘整日唠叨你。” 茹婉不太愿意,但她不愿意做,又得听阿娘没完没了的唠叨,想了想,就应了。 玲珑今年确是没心思管家里锁事,她总是很忙,要忙着看书学香料的知识,还得精心伺弄种下的庄稼,记录种植生长情况,又要炮制香料,尤其是徐郎君送来的香料,都是名贵品,又还都是生香,处理起来更麻烦。龙涎香还带了些腥臭,要将它埋在臭於泥里浸三年,再放水里泡一段时间,还要晾过一两年才能进行正式炮制。 若有闲时,还要与冀中与京城写信,这零零碎碎许多事凑在一起,她确是分不出精神再管家里事了。 茹婉果然跟在顾母身边帮着理家了,所幸顾家事务不多,她也就是去上屋应个卯,然后和嫂子说话,说说笑笑间,一日也就过去了。舍姨娘也果然再没说过茹婉。 又过了十几天,维樘晒的黑了两成,终于在城外买下了一块旱由,十三亩,每亩七两银,连同契税一起,花了差不多足一百两。田地记在玲珑名下,做为嫁妆的名目录进礼书中。 玲珑心满意足,那天让茹婉吩咐厨房做了一顿极丰盛的晚餐,将四时景物奇珍尽搬上了桌。 好女难嫁 第71节 维樘看着眼前极丰盛的晚餐,似有所觉悟,再看玲珑,果然见她是眉眼弯弯,唇角上翘,心情似是极好。 原来如此。 四月底,玉米长至半腰高,玲珑又让李大叔再沤一次肥,她要给玉米追肥,李大叔无奈应了。又念着今年新买了田地,明年春天定也是要肥的,便在新地边上挖了个大坑,做了肥池,索性将明年要用的肥料一并准备足了,省的到时手忙脚乱赶不上趟。 土豆长的一丛丛极茂盛浓密,根也长的健壮,叶子又肥又大,好不喜人。茹婉几番说它的叶片与牡丹芍药的叶子相似,怕不是又是这两种花的亲戚吧? 当土豆开了花后,她便再不说了。 芍药也开花了,又大又红,立在绿叶丛上面,压的一小串一小串白紫色的土豆花全无颜色。 茹婉不勉有几分失望。 玲珑却笑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却都不如这花让我更欢喜开怀了。” 这桩好事,应该要与人分享的。 41. 传书 丰收日 六月, 草莓熟了,一共结了十多颗草莓,有的大有的小, 味道却极好, 许是隔了太久吃到这种味道,让记忆里的味道变的有些模糊,所以再次尝到之后, 她几乎要失了神……原来真的是隔了一世的山长水阔,好似措不及防的相逢,不曾防备的思念一时山般压来, 瞬间让她蜷缩起身体, 心里疼的无法喘气。 她的家, 再也回不去了。 眼泪夺眶而出, 似江水漫卷过她的眼睛,甚至来不及擦,地下已湿了一摊……呼吸, 再呼吸, 终于慢慢直起身,抹掉眼中最后一颗泪珠, 重新变回那个端然自持的顾府二娘子。 如许多次一样, 无人知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千山万水,沓然而来, 又沓然而过。 叫来画角, 给她分了两颗,让她把剩下那十多颗洗一洗,分几颗送给顾母,再分几颗送给杨氏并茹婉, 今年只结了这么些,大家都尝尝吧。 画角总觉得不过一转身的功夫,姑娘好似又变了些,她说不明白,就是看她的眼睛,让人怪难受。 但这园里只自己和姑娘两个,又有谁惹姑娘难过呢? 画角看着玲珑,玲珑展颜一笑:“怎么了?” 画角摇头:“没事,这些草莓果儿,姑娘不多留两颗么?” “不了,我已经尝过味道了,今年结的少,让大家都尝尝,你快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多待会儿。” 画角只得端着草莓往各处送去了。 玲珑平复了情绪,又去看土豆了,花已经落了,上面结了些小小的绿色的果子,老品种土豆都会在上面结种子,玲珑不知道这些种子能不能种出土豆,但她还是准备收集起来,明年春天试着种一种,反正不费多少精力。 几番想挖开一株看看土豆长的怎么样,又硬是压住性子,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掐一把准备蠢蠢欲动的手,转过身看玉米的情况。 玉米快抽穗了,要做种,这些穗子就不能留,得抽掉,一支一支抽太麻烦,玲珑打算等玉米冒缨子之后,就拿剪子将棒子上面的部分都剪掉,让营养全聚集在棒子上面。 现在的玉米,产量口感都不好,还要慢慢改良驯化,她如今做的,只是第一步而已,未来还有许多步,别人许是会嫌烦燥,她却觉的正好。 总算有件正事能让她做了。 番茄结的很多,因为肥施的足,根苗长的很粗壮,用竹子做了架,分杈开的多,每天都要掐一遍多余长出来的旁枝,只留一根主枝,让它不停向上生长,不断的开花,结果。下面的老叶子也掐掉了,从下面一看,枝上结的嘀哩嘟噜的都是绿色的圆果子。 这么做的目的,还是要留一些强种。 花生开着黄色的花,一丛丛看着甚是可爱,家里许多人都以为玲珑种的是一种花草,因它长相着实可爱喜人。 这是大花生品种,每个壳里只长两颗种子,若坐果数量不多,产量就上不来,可玲珑着实不知道花生应该如何打理,唯一的办法,肥水一直不让缺了,至于要结出多少来,她心里也没底。 不过花生的产量本来就不高,它不能做为主食,倒不必太过着急,且由它慢慢长。 下午暑气消了些,大家才从屋里出来到院里纳凉,屋里实在憋闷,茹婉与杨氏商量了一下,索性将晚饭都搬在院里吃。 竹亭里容不下许多人,就找了张凉席铺在地下,大家团坐着吃。 一入夏,冰酸梅饮与绿豆汤就没断过,天热到晚上也不想吃热食,可惜以前玲珑定下了规矩,夏天时,白日里可以多吃些凉食,但晚食一定要吃热的。为着身体着想,大家即使不太愿意也没法子,一顿饭吃的又是大汗淋漓,淋漓过后,倒也痛快。 顾父也不愿意出去了,实在是热的厉害,多走几步就要中暑,这样的天,穿官服似都是一场大罪,回家来里衣就是湿的。然后他想到初见徐郎君时,徐郎君穿的那种宽袍大袖,与顾母说了一回,顾母给他做了一件薄衣袍,虽没有那种风流气韵,好歹凉快,于是一回家来就换上了。 院里燃了香团,是将柏叶并薄荷龙脑冰片磨碎塞进艾绒里,再将艾绒团紧塞进晾干的桔子皮里,抽一根艾绒线引点燃,一直能轻悠悠的燃着,直到连同桔子皮一同燃尽。 这只是简单的驱蚊香团,普通人家都会做,玲珑做这个并不愿违了师命。将这香团寄到冀北,得了许夫子一个“投机取巧”的评价,知道她有些名贵香料后,许夫子怕她糟蹋了好东西,重又写了些炮制香料的法子来。若不是大伯母不放人,她与高夫子两人许是早来了。 顾大伯家给她俩的薪束绝对不低,但制香是个特别吃钱的营生,两人身上还带了几分清高,不愿落到靠售卖香丸来维持生计,所以,她们普通香料不缺,名贵香料是绝对买不起的,因此,得知玲珑得了一批名贵香料,心里那叫一个急,就怕玲珑手法不到家,生是糟蹋了好东西。 也多亏这信来的及时,要不然,玲珑还真就按书里说的方法处理这些香料了。 书里教的法子当然没错,不过在行家眼里,这些法子就太过中规中矩了,若要得到真正的好香,还是要用些特殊法子的。 有些法子,既能制香,也能制药,比如霍香正气丸和霍香正气水。 这原来是一味香丸,后来郎中发现,它也能做一个药方来用,只是需要引子,这个引子就是酒,这丸香浸入醴泉酒中,清而烈的白酒能彻底激发香丸的药性,使之有了个驱湿邪定神魄的功用,便成了霍香正气水。 玲珑也制了几丸,前几日维樘中了暑气,上吐下泻不止,玲珑用了一粒香丸调酒给他灌了下去,暑症解了一些,原应该再用一粒的,但维樘极度不愿意再用,撑了两天,也就好了。 此后对这味香丸,唯恐避之不及。 维检不信邪,正巧那几日也因冷食吃多了,损了胃气,提不起食欲,被维樘撺掇了几句,就向玲珑要了一丸和白酒服了,然后面色烧的通红,生是被逼出了一身的汗,直打了几个激灵,换过衣服后,浑身轻松,胃里的呕意也散了。 维检就说:“你这叫什么霍香正气丸,应该叫涤魂定魄丹,多制几丸给我,我给冀中寄回去。” 说的可叫一个容易,广霍香油和紫苏叶油提取起来可为难,她上次买了三钱银的广霍香用了四天功夫才提出来几滴精油,配香的时候都用了,哪里还能再制几丸出来。 不过这倒也提醒了她,趁着这个时节,多备些紫苏叶油,以后要用的时候也方便。 好女难嫁 第72节 想了想,又让人去买了一两银的广霍香厚朴半夏等药材回来,索性再制些,用不到的时候就用蜡封着,能放个两三年。 怕耽误了玉米育种的事,等维樘维检几个放了暑期,就支着几人每天早上过来剪枝子,顺便帮着测量记录玉米棒子的生长情况。 柿子红了几个,还没大红就裂开了,估摸是地里肥力太大,水又浇的太多,营养过剩给撑着了。好消息是,柿子的个头都不小,虽然长的不规则,样子也比后来的柿子难看些,味道……除了酸度略高,其他的味道都没变化过。 留种要选早熟,个大,形态好,不易开裂的,选定留种的那几颗不动,形状不好开裂的那些,玲珑亲自煮了一锅番茄鸡蛋汤,准备吃番茄鸡蛋面。结果还没等面条端上来,几个大小伙子尝了两口之后,一人两碗,全当汤水一般喝了个干净。 玲珑:……我的面。 面还在,只是在白水里泡着,没得卤子而已。 酸酸甜甜开胃的柿子汤没了,只能浇上葱油,拌上腌芥菜丁与萝卜丝豌豆尖,舀一勺子芥黄酱,红着眼眶鼻子的吃下了肚,最后喝了一碗纯面汤,打了个特消魂的饱嗝。 第二天起来,发现下唇边起了两颗明晃晃的水泡。 玲珑:……下次芥黄酱一定得悠着放。 又担心维樘几个摘了她留种的西红柿,玲珑给几个柿子都绑上绳,贴上纸条,续上编号,着实郑重其事了一番。 后来几天,柿子便熟的多了,家里日日吃还是赶不上红的速度,几个妇人也看中了它味道好,各自晾晒了些种子,准备来年自己种来吃。 玲珑后来用纯柿子汁和蜂蜜梅粉一起做了一罐柿子酱,榨过汁水后,柿子就只剩种子和皮了,挑出柿子皮,收集到的种子晾干,装进了另一个种子袋。 这些种子又分成许几份,往冀中,淮南,及京城寄去,各自附赠了两份种植方法。 这半年,总共收到了十七封书信,维梌寄来两封,冀中寄来三封,二娘子那里寄来两封,余下的都是徐知安寄来的。 她去信去的随意,他来信来的也随意,她们两人并不是因为给对方回信才写信,而是心有所感即记下来,付一纸捎给对方。 上一封寄了才七丶八天,便又收到京里来信,如今是六月底,信却是五月中写下的,他道:“月初,父母自岭南沿西官道一路向北而走,过赣州,入成都府,下西安府,转太原道,历时五月余,终于至京城。幸一路太平安康。因觉京中水土气候不适,急于归家,遂于五月十日购得崇文坊内房舍一座,乃二进小院,内植许多菊花,屋舍俱半陈旧,唯院落疏落,园土丰沃,适合种植。离城内步行三刻,入翰林院又需三刻,借乘车辆,一日需七个铜板……上月所寄信件已收到,衣裳收到,吃食未收到,许是遗于路途,最是惋惜……正逢父母归家,我将来京后所抄录之书册尽数捎去,另有些京中特产物什并北方蔬菜种籽若干,一并捎与你……粮种改良驯化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若成果不尽如人意,亦不必沮丧。若果有成效,则此为不世之功,则此为大欢喜欣慰之事,我若闻之,必大饮三杯为你贺,为生民庆。我一切皆安,遥祝阿妹一切皆安,唯此一念。另,日后不必再寄衣物吃食,途中多舛,若遗于他处,于我而言,实心痛惋惜,莫过于此也……” 京中情况实在杂乱,许多书信被人截获查阅过,若无僭越悖逆之言,则重新寄走,一旦有人写了不合时宜的话,必会横遭此殃祸,轻者遭囚禁虐打,重则送入诏狱,九死一生。 两人都知道这个情况,因此往来信件虽勤,却只口不提当前朝局如何,只说些零散闲话。既便什么都不说,该知道的一样都能知道。 僻如他说徐郎君不习惯京中气候,要急着回乡,必不是徐郎君不习惯京中气候,恐怕他不习惯的是此时的局势,为防再次口出狂言得罪奸宦连累了儿子,徐郎君应生是忍着,忍到无法忍受时,只能远离那一片乌烟瘴气之地。 徐郎君能安然远离京城是好事,但思及徐知安还要在那里熬过两年,她便不由为他心焦。 此时的京城,真是动辄便会粉身碎骨的处境,但愿他能忍下种种,继续做个不声不响的隐形人。 太有筋骨的人,活不长。 多不幸,她们相遇在了这样坏的时代。 多幸运,在这样一个多灾多难的时代,她们得遇彼此。 …… 玉米须干枯了,但她仍然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成熟,她依稀记得,成熟的玉米,叶子是黄色的,从下面一层层的掉落,露出一节一节如甘蔗般的田杆。但那是在北方见过的场景,生长在南方的玉米,他会不会枯黄了叶子呢? 土豆的植株已然伏倒,应该能挖了吧? 妇人们种在墙边的犁瓜,叶子已然泛白,瓜皮由绿转为青黄,这应该也是熟了。如今的犁瓜很像后来的南瓜,不过口感着实差了很远。穷人们习惯在犁头沟畔不好种庄稼的地方,种一些犁瓜,它耐放,虽然吃多了胃里烧的慌,但存到来年青黄不接时,它能顶粮吃。 可惜产量也不高,瓜条又粗又长,却只结两三个茶壶大小的瓜。 瓜都成熟了,土豆应该能挖了吧?玲珑急切的不行,来来回回在田里转了几圈,又想挖,又怕挖的太早,急的直咬指甲。 最后咬了咬食指,找出自己锄地用的小锄头,找了最边缘的一株,一锄挖下去……一颗,两颗,三颗……五颗,五颗,五颗,好吧没了,就五颗,长的麻麻赖赖,像枯树皮似的,大的比她拳头稍大些,小的和鸡蛋差不多,还有几颗鸽子蛋大小的,这些不计入数内。 五颗加起来大约一斤六两重。 这是个好消息吧?应该是吧? 表皮已经硬了,那就是能挖了。 玲珑接着挖下一株,不小心砍破了一颗,最后挖出来四颗,大的比刚才那颗大的略大些,小的也比那颗小的略大……计量,一斤五两。 第三株……结了二十三颗鸽子蛋,没一颗能计入数量。 玲珑:……侬懂的啥子叫少生优生吧?啊,二十三颗,哪怕有一颗比鸽子蛋大些呢?呦,头上还顶着小果果哦。 明年但凡看见土豆开花后结了小果果的,全给它剪掉,它这个小果果,真是太伤土豆了。 生气归生气,玲珑还是得弄明白这些小果果到底是什么东西,就掐了几个,种进春天育番茄苗的地里,想看它到底能不能长出土豆来。 又挖了两株,一株结了三颗,一株结了五颗,三颗的那个已长成正常土豆大小,五颗的那些和第一株的大小差不多。 当时种时是将一颗土豆切了六瓣的,应该再挖一株。于是玲珑又挖了一株,得四颗。 六株共得二十一颗,与当初种下的数量相当,也就是说,一颗土豆种下去,可以收十八至二十二颗土豆。 这回收率…… 玲珑也不挖了,她随手弄了个坑,将挖上来的土豆都掩埋进去,免得皮绿掉。 在外面洗过手,玲珑忍住激动,将这一消息写在信上,让画角送去邮寄。 剩下那一百多株土豆,得等她爹回来,让他挖,让他看看自己折腾了半年的成果。 她父亲得激动坏。 玲珑又咬着指尖,闷闷笑出声来。 顾父将信将疑去了后院,维樘维检几个也跟了来,这里的庄稼,他们比顾父更熟悉,不过因着他们在玉米地里费过心思,所以更关注玉米多些,对土豆,他们就没那么多关注了。 好女难嫁 第73节 妇人取了锄头过来,怕砍坏了土豆,几人小心翼翼的开挖……近半个时辰,才将两块田里的土豆都挖出来。 顾父看着那一堆土豆还没明白过来,此时谁樘开口问到:“这便是我们从随园带回来的那些土实种子种出来的?” 玲珑笑眯眯点头:“是,当初二十三颗土豆,我就种了这些,然后收了这些。一颗土豆切了六瓣种下去,每瓣平均结出四颗,你算一算,每颗土豆种了能收多少颗土豆?二十三颗土豆种子,又总共结了多少土豆?” 维樘苦下脸开始捏着指头计算,维检维棦也沉思着计算,唯维梓想都不想就答:“能得五百五十二颗。” 几个人讶燃抬头瞧维梓,玲珑抚掌而叹:“四堂兄果然是术算天才。” 顾父没管几个子侄为何计算不出,也没问侄子为何能算这么快,他是直接被这个数字惊住了。他又想起去岁徐知安说这几样作物产量低下的话……若这是产量低下,那又有哪一种粮食敢说是丰产之物呢? 他看向玲珑,玲珑从衣袖里掏出种植手册给他:“这是我的种植记录,他家说这种粮食不高产的原因是,他家是整颗种进地里,我只剜了它们的芽口,一颗种子至少有八个芽口,我只挑着切了六个,只要肥力足够,水也跟的上,它们就成长成正常苗株,并且正常的结出子实。” 顾父:“这些能否……” 玲珑摇头:“暂时不行,我要留它们做种,种在今年买的那块地上,再次筛选出强壮的植株作种……这东西,最少需要三年才能长出足够给予官府做试验的种苗来。父亲若有心思,不如去徐家再取些种子来,正巧徐伯父快回来了,与他商议着赁了他家田地做试田,徐伯父必是答应的。或是你再买几亩地来做试田也使得。不过女儿建议,您还是与徐家合作试田较好。” 顾父就……措不及防的哽了一下。 几个小郎也目瞪口呆的看她:……这还未嫁到别家去,胳膊肘儿就学会向外拐了? 玲珑瞪他们:“看我做什么?父亲在这里一无权二无势,他若种了试田,不成功则罢,最多怡笑一场,若成功了……这功劳能不能计入不提,只怕几方因着这事要狠闹一场的,到时父亲被夹于其中……咱家怕是再无宁日了。徐郎君轻名利,他必不会与父亲争这功劳,徐郎君虽无功名权利,但他在仕林中的声望极高,有他相护一二,父亲的日子也能过的轻省些。” 几个小郎尤自目瞪口呆着,顾父却斥玲珑:“又胡言乱语,诸位大人一心为民,你一个小娘子,如何能说出这般危言耸听的话来?为父一身清正,何曾惧过那些魑魅魍魉之辈,这事成不成功劳,为父并不在乎,为父只愿天下百姓少些饥馁,这才是为父的为官之道。府尊大人管一方百姓民生经济,保一方百姓安康,此事我自会与府尊知会报备,有府尊大人在,谁敢置喙?” 玲珑:……你抱大腿就抱大腿么,说的那么慷慨激昂一腔正气做什么? 当下也不与他辨,点头说:“父亲即是定了主意,只管去徐家多要些种实就是了,料徐家是不会小气的。” 顾父:“……缘何一直提于徐家,你即知徐郎君淡泊名利,如何又要将他牵扯进来?” 玲珑:“徐郎君淡泊名利不假,他自是不需这些荣誉的,但随娘子却需要这项声誉,她一介妇人行商不易,土豆玉米都是她出海九死一生带回来的,即便她不能受功,也能受些官府庇护,再不必受人“白眼相看”。 还真是一腔热忱与怀忧。 偏顾父不喜玲珑为徐家费心费力,就说:“我儿果真是用心良苦。” 玲珑似没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很恭谨回道:“比不得父亲深明大义。” 42. 实践的重要性 意气遥凌与稳健保全…… 土豆其实没有五百五十二颗, 大家起了心思数了一遍,五百三十七颗,因为这些苗株也有几株结了一大串小土豆, 没结一个大的。捡过大的, 又将鸽子蛋捡了,还不少,有大半盆。 够今天的一顿土豆饼的量了。 这些土豆先让晾晒着, 玲珑洗了手,让画角端着小土豆,两人去厨房, 准备做吃食。 洗干净, 搓去去, 上蒸笼蒸两刻钟, 然后倒出来,用擀面杖杵成泥,少兑些细面, 再放些盐未葱叶, 捏成巴掌大的小饼,放油锅里炸。 炸土豆特有的香气, 让人闻了心矜摇曳, 几个厨上的人闻着这种香气说:“可了不得,这竟比面馃子还香些。” 玲珑嗅着这似曾相识的味道, 将叹息压在心底, 笑颜浮在脸上。 土豆饼最宜配西红柿酱吃,也宜配孜然辣椒面吃,也宜配黑胡椒盐吃,不过在这里, 只有西红柿酱。 炸了半盆土豆饼,玲珑给厨上的人留了小一半,让她们给大家伙儿分了尝尝味道,其他的,就做为今日晚食端上餐桌。 外皮酥脆,内里绵软,咸度适中,有微微的沙粒感,就这么吃着也香,涂上西红柿酱,又是一番味道。 于是大家赞道:“果然好物。” 可惜如今只能吃这么一顿了,再想吃却是不能了,那些大些的土豆都要留种。 遥想一遍,五百颗种实切做三千份,三千株苗植能结一万多颗,如此反复,数栽下年,则可得无穷尽之种实也……以它裹腹,确是比野菜犁瓜更佳。 大家不由对玉米又抱了几分说不得的期待。 玲珑也挺期待,期待玉米多产一些,期待徐郎君夫妇早日归来。 …… 京城的六月也不好受,烈阳如炉,不过从远方吹来的风是凉的,早晚也凉爽,这倒比苏北更舒服些。 最好的消息莫过于,蚊子也远比苏北少,个头还小,夜里入睡时只需点燃一支驱蚊香,就能一夜安枕到天明。 徐郎君夫妇两人虽觉京城住着凉爽,但实在忍不了那许多乌烟瘴气之事,往东渠塘观了一场荷花,便拾掇了诸多行礼利利索索往通州登船回家去了。 留了些银钱与徐知安修楫屋子,毕竟这屋子已近百年,陈旧是真陈旧,腐朽也是真腐朽,屋顶许多地方已露了天光,实是不能住人了。 徐知安前脚送走父母,后脚便从巷里找了泥瓦匠将房屋重新修楫了一番,拆了旧屋梁,换了根新的榆木梁,以前的柳木小椽被虫蛀了许多,又朽了许多,承重力不好,怕下了大雪后塌下来,所以,揭开旧瓦,将屋顶全部揭掉,重新订了榆木小椽,买了些细柳枝并干蒲草,将屋顶重新压了一番,覆上厚土层,最后又将旧瓦铺上去。 五间屋子整修楫了二十天,花出十几两银子,再换了门窗,又花了几日,新家具还在打制中…… 所幸如今是六月里,夜里睡在外面也不觉得凉,只是要提防夜里下雨。京中一贯的少雨,若是真在夜里下一场,说不得人们要互相庆贺一番,总归,京城乃至北方一带,今年的雨水又不丰沛。 官舍人多,暑气盛时,住在一起总免不了要受些鼻子罪,不讲究的人甚多,踩着一双汗脚来来去去,舍里薰臭的苍蝇都不来一只。 徐知安虽是看着极温和极好相处,从来不说一句让人听了不舒服的话,但这个气味,他也是忍受不了,于是借口修楫房子,搬出了官舍。 就在院里搭了两张木板,和平湖两个对付着住,清风明月夜虫鸣叫,倒也舒服自在。 后来魏守重也受不了官舍的味道,硬是搬了铺盖与徐知安挤着住了,他这人好交友,为人也爽快意气,听别的友人发了几次牢骚,心里便生出主意来。 于是找徐知安商量:“你这些屋子空着也是空着,莫不如赁与别人来住,我仔细算了一回,你这里至少能招七个人,加上各自的随侍,一共十四个人,每人每月的赁资三百钱,你每月便能多得四千钱。若雇个煮饭的妇人,每日提供餐食,则又能多进些,如此算来,你只管收赁资,不需多长时间,就能将修楫花费都赚回来了。” 好女难嫁 第74节 徐知安回他:“你且消停些,这境况,我若招揽许多仕子来住,大家的秉性又各自不同,若来一个义愤填膺之士,在这里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咱们大家都落不了个好处。我知你交友甚广,不过平日里还是谨慎处事说话,只与仲华兄几个多相处,与素昧平生之友,还是三思而交,亦需三思而言,不可往交过密。” 魏守重便觉的有些扫兴,埋怨道:“你从前是个多伶俐一个人,自来了京城之后就平庸了起来,整日里隐着藏着,也不与大家一起论理了,只管埋下头去苦读抄录那些不得用的书册……徐伯父的一身筋骨,在你这里竟是半截不见。我等读了圣人之言,做了天子门生,就该一腔忠诚献于天子,如今奸宦横行,朝纲式微,我等就该奋进余力劝诫天子,等他肃清朝纲,振奋宇内,四海升平,方不负我等所学圣贤之道。徐行舟啊徐行舟,你自来比我明事理,怎么如今却缩着一言不肯出呢?” 徐知安叹息再叹息,他是真怕魏守重一个热血上头,做了不理智之事。可自己又不能将事情掰开来与他细说,说了就是疑君,怕是魏守重更不愿相信。 自小所的便是忠君之道,没人教过他,若是君王不值得敬忠时,他该何去何从。魏守重如今依然没看清事态,依然觉的君王是被权宦蒙蔽了,若他能上达天听指出奸宦的罪行,君王便会力扫污浊,涤荡宇内,做一个盛世名君。 金殿上的那位,可不是盛世名君,亦没有盛世名君的胸怀,只怕晚俞是要失望了呀! 这样天真纯粹的人,是不适合在官场混籍的。 于是徐知安劝他:“事已至此,非一人之功,亦非一人之过,纵你陈疏于圣前,亦不能改变此时之境况。我等读的圣贤书,教的是“仁”与“理”,此时“理”念不能通达时,再不得已,也要保重此身,施仁道于下,使淹于水火之万民得一休生喘息之机。意气遥凌乃是佳事,却不能不合时宜,若你折戟于此,便是辜负了你的志向。我与你不同,我自幼便学了一身夹缝中偷生的本能,若遇着危机,我便能隐下来,先奔活着,然后才图以后……晚俞,若你身边的鱼跃(人名,魏守重的随侍)做了许多恶事,你做为他的主人,你会不会察觉?其他的人会不会来与你告状?” 魏守重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能察觉的,纵是没人与我告他的状,凭我对他的了解,他也是瞒不过我的。” 徐知安又问:“君上与你比如何?” 魏守重抱拳道:“我怎么能与君上相比?着实的大不敬了。” “那你不妨猜一猜,君上能否察觉身边之人所做之事?内阁是否与君上说过此事?” 魏守重一时语塞:“……” 徐知安又追问:“你既知鱼跃做了恶事,定是要处置他的,那么,那人一直未被处置……是何原因?内阁都奈何不得他们又是何因?晚俞你可曾想过这件事?” “……不……怎么……?” 魏守重宛若被雷击了一般,面色灰白,几乎站不稳,想是从前□□了十几年的信念,被人从内里重重击了一下,几欲崩溃。 他紧紧抓住徐知安的手,看向那双眼睛,却见那里尽是了然的悲悯。 他说:“我不信,不能信,不敢信。” 徐知安点头:“我知道你定是不信的。那便不信吧,只是你不能再这么意气用事了,我同你知交,可以与你同患难,但你若是知道我因你而受牵过,定是万般难过不能释怀的。” 魏守重苦笑:“……你果真是最了解我,竟比我自己都了解的透彻。” 徐知安温声说道:“我自是不惧与你同担罪责的,只现在不能,我答应过二娘子,要保重此躯,不使她为我担忧。她此生已诸多坎坷,我不能用自己的性命为她再添一道坎坷。” 魏守重摆手道:“你不必多说,你知我,我也知你,我会……三思而后行的。” 徐知安叹气道:“这些话原不该我来说的,我亦不知与你知晓这些事是好是坏,只我不能看着你以卵击石,苍天之下,生民何辜,你我且留着这副身躯,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吧。官场之众,争权夺利者多,解民疾苦者寥,你与我,与大家,能做多少便做多少,此道才是真正的圣贤之道。所谓避其锋芒,韬光养晦,忍百辱而后知天理,天理之下,报应不爽,我们慢等着就是了。” 魏守重愈发颓然丧气,点点头也不说话,垂着肩告辞而去。 …… 徐郎君夫妇回苏州那日,打发人送来了信,说他俩暂歇一两日会来顾府拜访。 果真是大好消息。 更好消息,玉米茎杆最底层的叶子已然乏黄,玉米棒子的外皮也开始发白变干,玲珑隐约记得,玉米好像是从里往外熟的,玉米棒子上最外那层皮若变干,则代表里面干的更早,玉米粒已经成硬颗粒了。 玲珑先掰了一个,扯过外皮一看,不似她印象中的黄灿灿,它的颗粒有些乏白,只略带了些黄色,光泽度也不甚好,表皮粗糙许多,最顶端处竟然还长了一颗短刺……数了数,一共十三行,颗粒的饱满度还算不错,个头比当种子的那几棒粗长了近一倍。 这有是肥水的功效,也是种植方法不同的结果。 让画角帮着搓下种粒,放小称上一称,三两四钱,便当整三两来算,这两畦近六百株的玉米,产量应是一百八十来斤,这些数量,足够她那十亩试验田种了还有剩。 但这只是估算而已,这些玉米肯定也有长的不好的,比如种子不饱满,结的子粒是豁牙,这些因素都要考虑进去的。 维樘维检几个日日来看,见玲珑掰了一个,他们也想掰,却被玲珑阻了。 “等徐伯父伯母来时,与父亲一起掰,这样才能直观的展示到咱家的玉米种植与徐家种的玉米是极不同的,让大家寻到原因,明年试种的时候便不用走弯路了。” 维检说:“你不是写了册子么,让人依着册子种就是了。” 玲珑说:“册子只是我一个从前从未种过地的小娘子玩闹之作,作不了准数的。就好比赵括,精于兵法韬略,实际做战时依然赢不了胜仗是一个道理,纸上得来终觉浅,需知此事要躬行,实践才能得出真道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他们看过之后,才知这收获是真是假。” 几个小郎一听她大道理压过来一堆,就知她又要搞事情了。 维樘无奈道:“想托我们做何事,便直说吧。” 玲珑这才说道:“都说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父亲要做试田,怎可少了府尊大人的支持?我的意思,你们帮父亲一起想个法子,先引府尊去徐府看过他家的玉米,再引来咱家看咱家的玉米,如此,才更有说服力,父亲所求之事,应能事半功倍。” 维樘几个:……真,真敢说啊! 这妹妹,怕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误会罢? 43. 待定 待定 随娘子收到玲珑捎来的手讯, 看过之后一语不发,沉默着将手讯递与徐郎君—— “你也看看吧,这孩子真是……” 徐郎君接过来看了一遍, 心下也有几分感叹, 便说:“这倒是好事,行舟为你未成之事,她为你做成了。便允了她的好意吧, 为你在世人面前多争几分公正来,既便微乎其微,于你亦是微不足道, 然于天下饥民而言, 终归是好事。我来写邀帖, 你只管将家里留存的种实都备好就是。” 随娘子终于展颜而笑, 她道:“我倒不为自己高兴,只为行舟欢喜,得一知己, 是他毕生之幸。这事, 还得与顾大人商议妥当才是。” 徐郎君也笑:“如此,我们明日再访顾府一回。啊呀, 我记得在黄山之上作了一幅画, 就拿他作访礼吧,顾大人迂是迂了些, 所幸为人尚可, 为官也不错,最要紧,他有眼光。我的书画予他,也不算辱没了。” 随娘子看他, 倏尔又笑出声来。 徐郎君斜卧窗前,曲腿哼几句:“好风清扬,移居要就,窗中远岫,舍后长松。十年种木,一年种谷,都付儿童。老夫惟有,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好女难嫁 第75节 随娘子且随他清扬自在一场,自己含笑推门出去,先嘱咐随翁晚些日子收园里的物什,又去一侧屋里清理从京里带回来的物件。 京中风物不似江南精致机巧,风声鹤唳之下,百工都萧条,能得几个可心的小玩意儿殊是不易,跑遍满京城才得了这么一箱子,不甚贵重,只胜在清奇有趣,小娘子应该喜欢的…… …… 一年未见,随娘子与徐郎君黑瘦了许多,精神却好,徐郎君依旧疏狂,随娘子依旧爽朗。同桌而坐,随娘子与玲珑说起途中记事,引得许多人都来听,几个男孩子越听越惊叹,也越是向往,而后意犹未尽说:“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顾父在另一桌也听的尽兴,思及二十年前他也曾行过山山水水,一时意气上涌,举起杯要与徐郎君同饮,饮过几杯,借着酒意,又直舒胸意现做了一阙词。 徐郎君笑着赞道:“好词好意好胸襟。” 顾父听了,越发喜不自胜。 倒真似杜少陵遇了李太白。 这边说完话,随娘子趁机问玲珑:“这一年过的如何?” 玲珑回说:“忙的很,倒也比以前踏实许多。” 随娘子遂点头:“踏实便好,我见过许多小娘子,因着心里总不能踏实,日子便过的且昏且惊,七情都伤于闺中,后来也过的不甚安稳。你能踏实,我便安心了。” 玲珑也点头:“我是不舍得让自己为了春情秋然伤了心绪的,万般事,不如保重自己要紧。如此,才使挂念我的人不必忧心,长辈们也安心。” 随娘子拍拍玲珑的手:“正是这话,合该是这个道理。” 这孩子心性坚韧如此,她大可不必担心了。 于是又与顾母说起话来,长辈们说话,不合适小娘子们听,顾母便将玲珑茹婉两个打发出来,只留杨氏在跟前伺候着。 玲珑索性拉了茹婉回屋看随娘子送来的几箱子礼物,徐知安捎回来的两个箱子另放在一边,没上锁,但贴了字条封着箱口。 随娘子带的箱子在另一边,也没上锁,松木箱子是新打的,松香味散出来,屋里的味道好闻极了。 茹婉也好奇,只是她不敢揭箱盖,耐着性子等玲珑来揭箱盖—— 第一箱是些小玩意儿,不似江南这里的灵巧精致,很有些朴拙俊秀,玲珑哑然失笑,她曾说自己早已过了玩家家酒的年岁,随娘子这回送来的却是另一番家家酒的玩具。 有挑担子的货郎,推磨盘碾米的老翁,汲水的妇人,拉车子的马匹,捧着酒坛的店家,还有许多小房舍……若摆出来,就是一整条热闹的街市。 茹婉惊呼,极为喜欢,完全不理别的箱子里装了什么,只自顾自的将这些小泥巴人儿都摆好,房舍也排整齐,捏着一个双角小童子送去学堂读书。 玲珑笑了笑,又打开第二个箱子—— 这才是真正的惊喜。 有许多种子,是随娘子一路所到之处和当地人家收集到的瓜果蔬菜种子,每一样都用油布包着,里面附了一张纸条,是种子名称和来处。 东西不多,不过二十来样,却让玲珑看到了几样熟悉的名称。 倭瓜,冬瓜,小头蒜,红辣果…… 红辣果,是她想的那个么? 看一下种子,和番茄的种子差不多,她也不确定,就捡了一个放嘴里,用舌头顶在牙尖上咬下去……舌尖立刻一辣。 真是辣椒呐? 这惊喜来的太猝不及防了。 玲珑咬住手指又咕咕的笑出声来。 茹婉向她看来:“阿姐?” 玲珑没瞒她:“随娘子给我送来了许多蔬菜种子,我是高兴呢。” 茹婉也凑过来看了那些种子,很替玲珑欢喜,便笑说:“随娘子果真了解阿姐,知道阿姐喜欢这些。” “嗯,我确是极高兴。” 茹婉说:“我也高兴,来年能尝到许多种新鲜吃食。” 可可爱爱的样子。 除了种子之外,剩下的都是沿途特产风物,有一罐荔枝蜜,干芋头片,茶叶,陈皮,香柑皮……并南香药材几十余种。还有两册风物志。 一册滇南风物志,一册岭南风物志,岭南自古少人行,除非朝廷贬谪远迁之人去那里,许多人是不愿入岭南之地的。册子记录的也不甚详细,徐郎君补充了几处自己行经所到之处的风俗人情。往滇南去的人就多了,一探其风景奇伟怪丽,二探其民俗怪异浪漫,这一册记录的较为详细,只缺了滇西那一处。 东西又杂又多,索性取了纸笔,一一记录下来。 茹婉还在兴致盎然的玩着小泥人,玲珑看她心无旁骛的样子,笑了笑,打开徐知安捎来的箱子。 第一个箱子,是些寻常小娘子们喜欢的小物件,竟然还有胭脂水粉与钗鬟饰物鲛绡帕子,真是难为他买的这样齐全。 第二箱,果然是书册,足有三十多册,全是杂学百科,有医书,乐谱,百工集,地方志,农书杂记……徐知安留了一封信,说他近来事忙,许是不能为她多抄录些她喜欢的书籍,等过了这阵子,再抄别的书籍,他记得还找了几本莳花术,抄来给她,只做闲暇打发时间之用。 最后留言,一切皆安,勿要担心。 玲珑翻开书册,低头嗅了嗅纸墨香气,遥想那人如何在许多正统书经里翻出这些书,躲在一处少有人来往的地方,一字一字誊抄在自制的册子里。或许有人会笑话他,但他温和一笑,又低头抄去了,因为他知道,正经读书人不甚看重的书册,有的人得了它,会如获至宝。 的确如获至宝。 翻开百工集,上面记了许多诸如织机犁铧砖瓦晒盐制糖等百工的制作方法,尽管大都很笼统,制作方法也显陈旧,却是她真正需要的东西。 有了这些书,她身上一切的不合理都有了缘由,也有了源头。 是她日后能坦然活着的底气。 他予了她一场新生。 好女难嫁 第76节 生于顾家,是她之幸,然这幸事,亦不过十之二三,余那七成,便是一层层要捆入她骨髓的束缚,逼着她不得不在既定的规则之内,绞尽脑汁去学那些能让她过的稍有底气些的技能。 没人知道,她学女则女戒之时,牙关咬的有多紧,也没人知道,她跪的有多不甘愿,心里总一趟火一趟冰的煎着,又痛又恨又无奈,却不得不做出仕女榜样来图谋以后…… 她那时想:以后,谁敢欺我负我辱我,我必能让那个人死的无声无息,玉能不能碎不得而知,瓦必是不能全的。 横竖,她有那个能耐,也有那个胆量。她连杀人的心都存了,又怎么会过不好呢?又凭什么过不好呢? 那时,大抵是从未想过她今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那人总是温和又耐心,不曾斥过她一句不合时宜不守规矩不成体统,他支持她的决定,尊重她的思想,保护着她的心,那么小心而坚定,珍重且宽容。 他让她一腔杀人之心全化成济世之情。 此生能有这样的人相伴,纵四方流离,亦欢喜满足。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果不欺我。 …… 徐郎君随娘子与顾母如何相商,无人肯与玲珑知晓,只告诉她,后日,冉府尹会来做客,让她帮着母亲整治出一桌雅致些的吃食来。 冉府尹是个温雅大度的人,好与人说玩笑话,但若以为他没有能耐就错了,能坐南直隶应天府的府尹,没能耐可坐不稳。 他是个很成功的政客,不与提抚司交恶,也不与奸宦交恶,虽这方面被人诟做奸滑深沉,缺些文人风骨,然对整个南直隶的安稳却起了极大的作用。 家里来尊客,女孩子们是不能出去见客的,玲珑茹婉两个在厨房看过菜品后,就相携着回屋,闭门不出。一人看书,一人玩泥人过家家。 画角端来饭食,姐妹俩沉默着吃完,画角将碗碟收拾下去,姐妹俩又各自捧着一杯热茶慢慢啜饮,听院里人声喧然。 顾父果然带府尹来院里看玉米了。 行吧,好歹父亲的政绩算是捞着了。 …… 该种油菜了,玲珑思量了一会儿,到底舍不得自己育好的粮种,没敢种下去,只让李大叔雇人将田地全部翻过一遍,先种一茬秋菜并各种豆子,养一养地。 李大叔也知道玲珑种地种出了名堂,不用她多吩咐,早就将一切事宜摆弄的明明白白,省了玲珑不少操心。 她只管看书、炮制香料药材就好。 徐知安抄回来的医书里有几部治风寒并一些寻常病症的成方,都是很寻常的药材,制起来也不算难,玲珑思及年迈的顾祖父顾祖母,想着多备些,往冀中多寄些。这两个老人越来越不愿意麻烦儿孙,身上不爽利也不说,全凭身边伺候的人上心,备着些成药,他们取用时也方便。 维枃堂兄要成婚了,维检几个得先回去,在冀中过了年,明年春天再出去游历。 顾母得收拾给公公婆婆的衣物吃食,还要准备给维枃的贺礼,又想着自家维杞维樘还没订下亲事,冀中那边这几年估计是每年都要做一回婚宴之事,男聘女嫁,每次都要多备一份贺礼,数一数,越是觉的家里周转艰难。 顾父这回在府尹跟前得了脸面,许多观望者瞬间转换了态度,都向顾家送了贺礼,还有人找顾父吃酒游湖,以期顾父做事时能带一带他们。官场之上,岂可吃独食,顾父与府尹通过话后,接下了几个人抛来的橄榄枝,很上道的收下了人家的礼。 有了这些礼,顾母总算解了愁肠。 顾父却暗自叹息,果然,处于官场漩涡,想独善其身是极不容易的,若不行规则内之事,就算有举天下之事功,怕也是不能做成的。 只得再叹一句,徒乎奈何。 叹息之后,便该做正事了,再怎么着,试种新粮的事不能耽误了。 玲珑写的册子是不能流出去的,顾父便让维樘多抄几册,分给几家合作者。 顾家可没有田地,府尹从官田里划了二百亩给顾父做试田,另外几家见顾家着实拮据,就各自掏了些银钱雇人将这二百亩地先拾掇一遍,也没急着种上种子,只管照着玲珑的私田来。 李大叔让人堆肥,他们也堆肥,李大叔雇人拔草,他们也拔苗,总之,他们对于此事完全陌生,只管跟着老把式做就是了。 玲珑不放心随娘子,特意问了父亲两句,顾父回说,府尹已将随娘子记下了,若新粮试种成功,就会为她向京中请功。 即便上面不授予随娘子功勋,也会将她的功勋遗于徐知安身上,许是能让徐知安去一个好些的地方做知县。 说起来也是满脸的笑,想必是对此十分满意的。 独玲珑暗自愤慨,徐知安又怎么会愿意接受她母亲的功绩?难道生而为女子,就连一个最起码的公平公正都不配得到么? 徐知安若得知这样的消息,又该是何等的心凉与难过?纵随娘子也高兴这功绩能遗于儿子身上,徐知安必是万分不愿接受这样的好处的。 他只愿他的母亲,能堂堂正正站于世人面前,再不受一句诟名。 玲珑双手捂脸,一时悲凉无比。 44. 世事如白云苍狗 筵席散尽 十一月, 北方正隆冬,维枃在京里成了婚,顾家赁了一个小院儿, 就在小院里将新妇娶了过来。 邹大舅很看重大外甥, 在维枃的婚事上多有帮衬,另有凌家也相助一二,再加上徐知安魏守重等一众同年撑起排场, 维枃的婚事办的极为妥贴,关家也颇为满意。 顾大伯并邹氏两人只去了五天,等新妇三朝回门罢, 便回了冀中, 留下懵懵懂懂的新妇主持京中事务。 婚后七日, 维枃在新居设宴答谢一众同年, 邹家表兄夫妇与凌三郎二娘子早早过来帮着置办宴席。新妇腼腆,许多事不能抛头露面,就由已成婚两载的二娘子代为料理事务。在凌家, 内宅主事自然由她婆母料理, 零碎事也有长嫂担待,她做为幼子媳, 只管将自己一房的内事管理好便好, 是以,二娘子空有一身的手段能耐, 竟是全无用武之地, 来兄长家里,这才能全部施展出来。 新妇腼腆却不糊涂,她见小姑子行事如此周全妥贴,倒不敢只管两手袖身什么都不问, 支着身边伺候的人且听二娘子调度,待晚些再回来与她细说顾家到底是怎么个处事法。 邹家表嫂行事也老到,拉着二娘子来与新妇商量着订下宴席菜品,新妇关氏尚摸不清夫家的处事规矩,她见二娘子拟定的菜单极妥当,菜品有南菜有北菜,将维枃一众同年的口味都照顾到了,便朝二娘子点点头,同意了这个菜单子。 关氏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妇人,关家清贵归清贵,但在女子的教养上也下了一番功夫,所以,关氏也是识字知礼的。她疑惑的是,二娘子一个北地人,如何能拟出江南的饮食菜品,难道顾家对小娘子的教养竟是这样南北精通么? 亲姑嫂两个,说话也方便,关氏就夸二娘子:“妹妹着实周到细致,这样安排极是妥当,让我来,是万做不到如此的。我只会做几道寻常吃食,这样的南菜,我是做不来的,难为妹妹这样精通。” 二娘子便笑:“嫂嫂这般夸我,诚是不敢当的,这原不是我的功劳,之前在家时,家来了个堂妹,她自小在江南长大,极善厨艺,许多菜品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后来二叔调任苏州府,那里饮食更细致精美,她回去后,技艺更娴熟了。我与她通信时,她会将许多南菜写来教我,这样,我才略知道几道南菜,如今算是现学现卖了。” 好女难嫁 第77节 关氏稍思量了一下,抚手问道:“可是那位小字唤作玲珑的妹妹?我听你哥哥提过的,二郎三郎几个也说过,说她是极有意思的一个小娘子,只无缘得见一面。” 二娘子想着堂妹那些小性儿,也忍俊不禁,便说:“许是一两年就能见着了,她的未婚夫婿如今与大兄同在一处共事,日后她俩成婚,许是要来京城的,到时候你就见着她了。” 关氏便对素未谋面的堂小姑升起了更多的好奇与期待。 徐知安因是顾家未婚女婿的原因,来的也早,帮着维枃待客,都是一处共事的同僚,又是同年进士,关系自比旁人来的更亲近,纵有性格不合,今日也都抛开各自立场,面带笑容互称表字,暂且共饮这一场,未来各奔东西,再聚一堂时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行舟兄,有劳。” “愈安兄,快请。” “哈哈,徐行舟!多日不见,你竟躲这里,今日可要多饮几杯了。” “有何不可?只今日是守直(维枃的字)兄的主场,且将他喝醉了,我再来陪你。” “啊~行舟这就不厚道了啊,今日你不替他饮酒,来日,他可要为难你了。” 旁人一阵笑,这可是未来的舅婿关系,娘亲舅大,行舟今日若不为守直尽心,怕日后,催妆诗要多备几首了。 维枃正过来,也与众人笑说:“可轮不到我为难他,他有正经舅兄呢,今日这里,只论同年之谊,不论亲疏远近,大家都有心与行舟兄交好,此时不与他痛饮一番又待何时?” 大家又一阵笑,这两人,亲厚是真亲厚,若坑起对方来,手下一样不留情。 二十几个人,坐了两桌,未等酒菜上来,就已热闹开来,年长的尚且端稳,二十余岁的几个,已然没了形态,只脚踩凳,划拳如沙场点兵,手上变换不停,口中喝声不断,两侧之人又齐齐敲箸助阵,赢拳的人自然开怀,输拳的人也豪迈,输人不输阵,输赢且不论,气势万不能倒。 待酒菜端上来时,已分不清谁输谁赢,大家都笑着举杯共饮,一贺维枃成了家,二贺今日难得共聚,纵天冷风寒,依然挡不住大家豪情似火,踌躇满志,痛快无比。 十一月的凛冬,因这一场热闹,将严寒置之于外,旧棉衣胜于锦貂裘,杯中日月,醉里山河。 月上中天,相扶着大醉而归。 魏守重望天上之月,清冷冷洒遍山河城阙,他微踉着跟在徐知安身后,一时悲愤上心头,张口遍唱:“” 徐知安刹时酒醒,紧着去掩他的口鼻,见他仍半唱半嚎不止,还在尽力挣脱自己,不由斥道:“你不要命了?” 魏守重仰头挣开徐知安的手,哀然道:“若我这一腔忠心能叫他得见,若我一副身躯能叫他幡然醒悟,便舍了我一条性命又如何?” 徐知安冷冷道:“不如何,你这一条性命在别人看来,轻似鸿毛,朝殿前鲜血未尽,上谏者哪个不如你德高望重?他若能醒悟,早醒悟了,难道只缺你一条性命不成?你如今不过喝了几盅杯,便忘了谨言慎行明哲保身,如此轻狂轻纵,倘朝堂之上都如你一般,还要怎么振这纲常道德?借酒壮胆,醉后装疯,你日后不必再说自己要效仿徐郎君。我父亲的胆气,从来不是靠醉酒撑起来的。你一无功,二无能,三不是言官,凭什么以为你的谏疏能上达天听?魏守重,你没有你以为那般重要,你的一腔悲愤从何而起,又该如何平复,你需仔细思量。” 魏守重悲伤不已:“你我知己,我心存何种抱负,无人比你知我……十几载同窗,我只道我们性情相投,如今才知,我们秉性不同,政见不同,处事不同……你笑我也罢,看轻我也罢,终归,我与你,不能同走一条道了。你自韬光养晦,稳走你的前程,我从我的心,要与那重权奸宦去争个天青月白,纵身死,亦无悔。” 徐知安狠狠搓了搓脸,面朝东望,只觉背后吹来的风,刺骨寒凉。 他不能劝服魏守重放弃他的激进,正如魏守重不能劝服他放弃他的稳健一般,相交十几载,至这一日这一刻,终于要真正的分道扬镳了。 两个都是固执人,对立良久,才轻道一声“保重”,再各自转身。 与君一路同行至此,幸甚。 此后,各自保重。 …… 顾家今年的年节过的犹为丰盛,又收到维梌的来信,他们一行人去了吉安,两人暂借读于吉安书院,明经科的夫子看中了维杞,已收维杞做了学生。 维杞的治学较维梌差些,估计是考不中进士的,但等他考中举人再考明经科,依然能录入户部做事,这也是一条出路。 如此算来,维杞的前程倒比兄弟们更明朗了,这于顾家而言,的确算得上是件好事。 又有常家来信,茹婳上月生了个小子,母子皆安,常家四房俱欢喜不已,又说茹婳的夫婿学问扎实,明年能试着考一考乡试…… 顾家这里收拾了许多收生礼,打听了几个要回徽南的商人,让他们顺路捎去。 玲珑收到茹婳生子的消息后,不由愣了一下,她记忆里的茹婳仍旧是文静秀致的小少女,她坐在窗前垂头不停的纳着鞋底,长线穿过布底,蹭蹭想个不停,日光透过薄薄的窗纸,能看到细碎的尘末与她脸上细细的绒毛。 一别经年,原来她已经为人母了。 那个安静的女孩子,许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仍然静谧的盛开着,然后结出果子,扎下根来,安稳而踏实。 其实这样也挺好,正如顾母与两个姨娘说的,茹婳,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她在她自己的角落静静盛放,花儿落地,生根发芽,外面有多少风雨都侵袭不到她,她心里也知足,安然,对她而言,这就是福气。 玲珑于是也收拾了许多衣物布匹香丸药丸,交由顾母一并给茹婳捎过去。这年头小儿夭折率太高了,小小一场风寒咳嗽,许就将一个孩子带走了,茹婳成婚两三年才得了这一个孩子,务必要保他平安康健才好。 杨氏神思有些恍然,她离了顾母那里邀玲珑去她屋里说话,说着说着就苦笑起来,幽幽说道:“我若是争气些,兴许身边也有个孩子了。” 玲珑听的莫名不自在,便安慰她道:“胡说,这与你可不相干,孩子的事,全凭缘法,他许是觉得大兄与你尚未做好当父母的准备,便先去别人家了。待大兄回来,你也做了当母亲的准备,他也找到了当父亲的责任,那时,孩子才会安安稳稳的来咱们家,这才是与咱家有缘的孩子。他若不来,便是缘分没修到,来了也留不住。孩子的事,可不能急,更与你的肚子争不争气没有干系。我倒觉得,他来晚些好,这样,你与大兄两个才能真正做好一对父母。” 杨氏似是得了仙音一般,又问玲珑一遍:“妹妹说的,可是真的?” 玲珑点头:“自是真的,我从来不骗你的。” 杨氏这才抿嘴笑开来。 45. 及笄 夫子将至 二月, 是玲珑的生辰,以往大家只说几句恭贺芳辰的话再吃一顿好的,这生辰也就过了, 不独她一个, 大家都是如此,就连顾父的生辰,也是如此。 今年比以往都隆重些, 因为她及笄了。女子及笄是大事,讲究些的人家是要做一做议式的,顾家不是太讲究的人家, 做不来依古礼行笄礼, 只叫了徐郎君随娘子来家, 为玲珑新梳了发式, 插了一支金钗。 但拜礼是要拜的,头也是要磕的,还要取个大名。 顾父思索了良久, 在纸下写下“守贞”两个大字, 又思索了一会,将“守贞”二字揉了, 又写下“守真”二字。 好女难嫁 第78节 顾家男孩子取字, 用了“守”,如维枃唤守直, 维梌唤守正, 女孩子们不记谱,不排名,取什么都行,正如冀中大娘子唤淑德, 二娘子唤淑谨,而这边的两个女孩子却唤茹婳茹婉一般,按理,玲珑也该唤做“茹x”,但顾父思量女儿之品性,便弃了“茹”字,用了“守”字。 她生来就长了一副男儿胸膛,若用了“茹”字就轻了她,索性与男孩子们一同用“守”字吧。 徐郎君看了这两个字,略显意外,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遂笑了笑,将两字交与随娘子,让她收好。 至此,玲珑终有了大名,顾守真。 守真娘子没顾得上稀罕自己的大名,她又要忙了。 院里还种了些二代土豆玉米花生,剩下的种子全匀进那十三亩地,土豆种了二亩,玉米种了七亩,花生和番柿子辣椒萝卜白菜等种了三亩,田畔地头有空余的闲地,插种了些葵花和倭瓜瓠瓜冬瓜,这些都是原始种,口感产量都不如后来,只胜在品种多。 剩了些玉米种子,被顾父以官府的名义收购了去,又给玲珑存了几两嫁妆银。 顾母收了银子没等捂热,就又花出去了,玲珑及笄,眼看徐家就要请期了,定了日子,接下来就该出阁了。可她的嫁妆物件还没备好,得趁这半年,将她的嫁妆都备妥当。 嫁妆的事,顾母不许玲珑过问,只让杨氏来帮着一起准备。杨氏在玲珑面前露了些口风,说了顾母都备了些什么,都是些日常用物,和大多人家备的嫁妆都差不多。 家里当然不可能倾家之力来办玲珑的嫁妆,顾父顾母对玲珑疼爱归疼爱,绝不会为了她损了规矩礼法,更不会为她松了那个度。就按规矩来,一样不能缺了,也一样不能多了,毕竟家里还有其他孩子,要匀出另外几个孩子婚嫁上的花用来。 于玲珑而言,嫁妆之事不算太要紧,她如今手里有了足够的筹码,即便顾家给她备的嫁妆少些也不妨什么。 她关心的是田里的庄稼,身边的人事,远方的朝局,以及手边炮制好的香料。 复合型香料已经出坛,比预期中要好些,碾成粉末制成蜜丸,再用蜂蜡封住,这样窖好的香料已存了一箱子。配方简单的香线香丸已经制了不少,年节前调了一款喜春来,草长莺飞之时,又调一款春莺啭,天气渐热时,再调一款冰梅乍现。三款香品都寄了冀中,一份送顾祖父顾祖母,一份送许夫子鉴评。 许夫子来信评说:如四月之野,萌芽初见。 说清新可爱也可,说火候不足手法生疏也可。 冀中的三娘子的婚期订在了今年七月,待三娘子出阁之后,许高两位夫子就要离了冀中来苏北。两人夫家娘家都不得归,也没个可托付的亲朋故旧,唯一与她们亲近的人,也只有玲珑了,所以,两人决定来苏北。 这消息对玲珑来说,又是一桩喜讯。 家里的主母就不说了,许是一辈子都做不成邹氏那样,杨氏虽灵秀,却怯懦,也是个拿不起大事的,很需要人来教一教她。茹婉聪明伶俐,却没定性,家里也没个能正经教她做事的人,高许两位夫子来,至少能将这两个着紧调l教一番。 至于自己,今年冬天必是要出阁的。 别的小娘子说起出阁,多半是羞涩且恐慌的,既羞于和一个外男成为一家共处一室,又恐于离了亲人要去和一众不熟悉的人生活一处,盼能得遇良人,又惧良人不是良人…… 杨氏说,自己在出嫁之前,也哭了许多次,她自来是个胆小的人,在家时因与姐妹争口角她们拿虫子吓她,她都会被吓哭。又听出了嫁的姐姐回来说了夫家种种不适,大姐家的姐夫酒醉后会打人,二姐的婆婆喜欢搓磨儿媳妇,三姐家的姐夫爱去花街柳巷……见了维梌之后,见他面色黑沉,身体健硕,于是又怕维梌也会醉酒打人,婆婆也会搓磨儿媳,小姑子们尖刻不好相与,出阁前,整哭了一夜。 幸好,那些不幸的事,她都没遇上。维梌虽不善言辞,待她却好,公公婆婆也好,姨娘也好,小姑子们也好,她已经快一年没哭过了。 若早知道顾家是这样和善厚道的人家,出阁前那一夜,她一定不哭的那么狠了,以至于在船上见了维梌时,两只眼睛肿的水桃儿一般,可羞死人了。 玲珑便笑,若是嫁予旁人,她自也是忐忑的,只嫁予徐知安,她是坦然且放松的。 他上封信里说:晚俞迂莽,因言语不逊之故,受三十责杖,行舟分领十杖,舍了些许财务,杖责不重,只腿上青了几日,行路时略坚艰,亦能忍,六七日便好。皮肉之苦不可叹,可叹者,与挚友渐行渐远。晚俞固且敬且重,余极不赞同他之行事,一无策略二无韬府,横冲直撞,劝言难尽,似正了风气,却舍了根本去逐微末,乃亲者痛仇者快之计,余实不取之。余顾及家里父母,身边亲友,远方知已之安危,实不愿轻舍性命以振伦常。唯之小愿,庇护亲眷友朋免受灾殃,唯之大愿,庇护一方生民少受饥寒离乱,人谓余趋势避难,小人行径也。然吾不悔,亦不改。保全性命方图以后,此为卿之言,亦为吾之愿。 又说:院里开了四分田,种了许多菜,只京里气候寒凉,菜苗孱弱细嫩,半月长了一匝,平湖取一车肥水施之,烧死半亩,院里气味如腐了一季的臭苋茎,自门前经过之人皆捂口鼻,难忍难咽,且去守直兄家借住几日。另雇一妇人,铲了菜地,翻浇过水,重又种下一茬,今日芽头微露,秋时许能腌渍入瓮,冬日又能省些菜钱。 又说:家国大事风起云涌,自有那忠直果毅无畏之人去搅荡风云,徐知安一介微臣,行持务实守已之心,能得两分闲时侍弄两垄菜苗,我心安也。卿亦心安也。 自及笄之后,徐知安便不再称玲珑为阿妹,而是换成了“卿”,你卿我卿的卿,信里无一句撩人情思的话,独多了许多撩人情思的称谓。 这年头的情话,大约多是含蓄内敛到不沾一丝风情的,又许是因为两人尚未成婚,若此时写些多情挑逗的话,怕反是轻狂了,也看轻了小娘正的品行,失了尊重之意。 玲珑自己也没办法写出侬情忒煞之类的话,两人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情侣,不必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们是心灵上可以相交的知已,纵不写这些,两颗心也离的不远。他可以光明正大的与她说许多事,不因她未曾读过经书而轻看她,他笃定,她懂他,所以才敢将这多不能轻易与人说的话写给她,不为获得她的认可,也不为寻求她的宽慰,他只是就这样的说于她听。 没有瞒她说一切都好,但他已尽量让自己过的平安,且没有因受了杖责而变的胆颤心惊,还有闲心侍弄菜苗,就说明,他的心里依然安定不慌乱。 时局很坏,但没坏到一定地步,尚且可救。 这就是最好的消息。 嫁给徐知安这样的人,可比嫁魏守重那样人,安全多了,不必终日惶惶,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当了寡妇。 被人呼为小人怕什么,被所有人认定为君子才可怕呢。 玲珑完全不介意自己的丈夫不是英雄。 …… 许是因为太忙了,今年的日子过的很快,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七月,早先,上屋院里的梅花开了,因为养护的好,今年开了许多,可惜开的那时没有下雪,殊为可惜。花儿落了后,又结了些小梅子,顾父偶尔回来便念叨一回,赏了花,便能煮酒了,特意叮嘱玲珑,给他泡一坛青梅酒,冬日好饮。 然后,院里的草莓熟了,今年也结的比去年多,掐掉许多不好看的,剩下的就结的又大又红,结果期也长,从五月开始,一直结到七月。 蕃柿子也红了,今年的柿子还是打过旁枝,只留主枝,柿子长的大,形态也比去年稍好一些,留过种,熟透的柿子全部熬了酱。 外面地里的柿子红的也多,鸟雀祸害的利害,李大叔特意雇了一个人寸步不离的照看着,形状好看的取籽留种,略好看的摘了送了顾父同僚家一些,不太好看的都挑到街上去卖,大些的一文一个,小的一文两个,每天能收回来一匣子铜子。一连十几天,生是卖了六七千铜子,换了银子,可买一亩地,可柿子田里还有三分之二的果子没熟。 这果然是个来钱的营生,收了这许多钱,顾母终于肯下决心用家里的钱来买地了,想着明年也种几亩柿子,家里就不那么紧巴了。 买地可以,种柿子就不必了,这东西不是粮食也不能存放,谁家肯出十几文买十几个柿子呢?十几文够买一斤肉吃了。倒不如种成玉米土豆,种出来只做种子售于商人们,也能得几个闲钱。 土豆还好,玉米的口感实不如白面大米,论饱腹,和糙米差不多,许是江南的人家怕种它糟蹋田地,这些作物,还是应该在北方的旱田多种些才是。 于是玲珑和顾父商量,等今年的新种下来,给顾大伯送去一批,让顾大伯用种子在北方试种一年看看成效。 顾父却说,府尊早将诸事想遍了,已上了折子,上面批复,今年的新种尽数运往京城,由京里的农事官先在官田试种一年,然后再观其成效来决定,能不能将这两样定为粮种发给农户种植。 这稳健的作法可不似龙椅上那位的风格。 顾父说,是内阁下的批复。 玲珑不由感叹,真的,内阁的作用简直太大了,要没有内阁那些人与权宦抗衡稳定朝堂,就凭那一家子胡闹的性子,江山早易主几回了。 好女难嫁 第79节 行吧,这些事不必她操心了,她只操心夫子的事就好。 家里空屋子还有几间,要收拾出来两间给夫子住,还得收拾出来一间雅室,这两人多少有些矫情,在冀中时顾忌着邹氏不敢太作,但在玲珑跟前,真是想怎么作就怎么作,给她俩弄个雅室,由她们作去。 横竖顾母是制辖不住这两人的,不过凭玲珑对这两人的了解,她们许是不屑同顾母计较的。 若要住的安稳舒适,就得将杨氏调|教出来,不求别的,只教杨氏有二娘子七分能耐就是,应该不难……吧? 于是在许夫子高夫子来之前,玲珑先给杨氏做了几天心理准备,结果反将杨氏弄的更忐忑非常。 玲珑:……唉,弄巧成拙了。 46. 暴富 大丰收 许夫子高夫子两人是跟维棦来的, 维检维梓两个游学去了,维棦的课业还未学完,要回来继续学, 学完才能去游学。正巧两个夫子辞顾大伯家要往苏北来, 就跟着维棦一起来了。 来了见了顾母并杨氏后,果然是一脸的一言难尽,但在顾家的屋檐下, 她们便口里留情,什么都不说了。 顾母是乡绅出身,这两人却是真正的高门府第出身, 教养上本就差了一大截, 看不上顾母的行事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如今两人已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境地, 倒是去了身上的高傲与目中无人, 很会俯就一些她们不入眼的人事。 再有万般清高,又不能真只靠食花饮露的活着,人情世故她们还是懂的, 也有忍性, 初初不习惯两日,然后就安之若素了。 许夫子说:“世上愚人千千万, 若真个与她们计较, 索性不用活着了。她们且过她们的,我们过我们的, 两下相安才是。” 倒不是说顾母愚蠢, 而是说两者之间活着的道理不同,思想上有鸿沟,且不能沟通。 当然也有排挤顾母之意。 顾母只知玲珑有两个夫子,却不知这两人身份与遭遇, 待了解了两个夫子的身份后,就有了几份不高兴,怕这两人带累了玲珑。这是个简单的妇人,心里不高兴,面上就带了嫌弃,又不能将人撵了,神情那叫一个不自在。 过后又埋怨玲珑瞒了她。 玲珑可冤枉,她是以为父亲曾与母亲说过夫子的事的,谁知他竟没说。顾父也以为玲珑与母亲说过此事,原来竟没有,两下里的自以为是,倒将顾母瞒了个严实。 这不,就有些受不了。 两个夫子还好,她们曾在京中遇到的事可比顾家恶劣的多,被人扔臭菜石头且是小事,更有甚者责骂她们为什么不去死?死了,就干净了。 可她们凭什么去死呢?天地不因她们死去而清,也不因她们活着而浊,她们凭什么要因为别人的罪过与闲言碎语去死? 不仅不能去死,且要好好活着。 顾母的这点儿嫌弃与忌惮,什么都不是,不过看了一样让人不太舒服就是了,于是才说了那样的话。 杨氏在夫子面前甚是战战兢兢,恭谨到小心翼翼的地步。 高夫子的确很严肃,不苟言笑,站着就能看见一层威严,不怪杨氏怕她,冀中几个小娘子都畏她。 杨氏见了高夫子,腿都是软的,然后因惧畏夫子,学的格外认真,两个时辰的课一毕,杨氏小心行了告退礼,勉强轻步挪到门口,然后一溜的小碎步逃回自己院里,可快。 高夫子:…… 许夫子:“哈哈哈,这孩子才是真正的动如脱兔了。” 茹婉的礼仪没问题,高夫子问过几个问题,见她都能答上来,就不管她了,让她和许夫子学些可以自愉养性的雅艺。 琴棋书画诗酒茶花,茹婉也学了做画与插花,许夫子教她画花鸟,她偏爱画仕女,还喜欢画仕女穿的衣裳及头上的头花发钗。 许夫子看她画的身姿窈窕妩媚动人的仕女,暗叹一口气,行吧,好歹有天赋,画仕女就画仕女吧。 这且不算完呢,她是极爱美的人,画了仕女后,就要亲手缝制一套仕女身上穿的衣服,做了花钗,去磨杨氏,让杨氏穿起来给她看。 闹的杨氏见了她就躲。 许夫子又叹:……果然顾家小娘子都是有些怪僻的。 这些天,玲珑虽也在家,却是忙的不可开交。院里的玉米土豆要收,外面的庄稼也要收,且因着府尹的大动作,许多人家都打发人在田边等着开收,然后买种子。 七亩地的玉米,掰了一大堆棒子,扯过皮后,黄黄白白的堆在一起还怪好看,关健是产量不低,一亩田只称棒子,将近一千五百斤,抛过玉米芯,也该有个六七百斤,这产量,能抵三亩麦田的产出。 唯一不确定的是,这东西真的能吃么? 李大叔得了玲珑的吩咐,现搓了半盆玉米粒,放舂上舂去外皮,就地烧了一口锅,半盆玉米粒两盆水,煮了半个时辰,然后让人品尝。 煮的时候,众人就闻到一股不同与麦香的香气,很吸引人,真正品尝的时候,就有些失望,香气仍在,但玉米饭的口感太粗糙了,噎嗓子。不过,普通人家应该是喜欢吃的,到底是粮食,尽管不好下咽,肯定比米糠麦糠好吃。 李大叔木然听着许多人的评价,这些都是众府上的管事,每天细粮精米的吃着,偶尔尝一顿糙食肯定是咽不下去的。若将这玉米饭分给半饥不饱的老农吃,定是觉的无比美味。饿到肚子都快缩没的时候,哪个会管这玉米饭糙不糙噎不噎嗓子,能有口吃的就是天地菩萨了。 但这只是个小意外,还有更麻烦的呢。 粮种没地方存放。 若撂在地里,没几日就该被人偷完了,再说这地方雨多天暖,一场雨水过后,粮种发了芽,就算毁了,岂不糟蹋? 李大叔叫自家小子回家来问玲珑,这粮种是运回家里还是要就地卖了。放回家的话,就得雇人在后院子编一个粮仓…… 玲珑果断说:“就地买了吧,一个棒子二十文钱,让你爹带人数棒子卖吧。” “……二、二十文?”这么贵? “若贱卖了,谁还将它看的重要呢?” 李家小子是不懂这里面的道理的,只他爹叮嘱过他,别问原因,只管听姑娘吩咐就是,他便带了这个口讯去地里找他爹。 李大叔得了信,也是惊了一回,他是不识大数的粗人,就是用粗笨的法子数时,一亩地少说也得有两三千棒子,这么算,这地的赚头可大了,若七亩地的棒子全卖了,那得是多少钱? 好女难嫁 第80节 他是不会算,也知道那必定是天大的数字。 不会算怎么办?就数棒子呗。 李家小子好歹在书房伺候了两年,简单些的字还是会写会认的,当然,也用不到他写。 各家管事都是粗通文墨之人,人家府里可不比顾府,那都是不缺钱使的人家,二十文一个的棒子,眼睛都不眨都替主家订了千数八百个,怕顾家田里的玉米不够抢,前脚下了订金写下约书,后脚就带人赶着大车将玉米棒子抢拉回去了。 前三亩的玉米棒子被人一抢而空,后面的人看急了,闹着要涨钱,李大叔可不敢做这个主,又使小子骑上驴回来讨玲珑的主意。 玲珑看这大热天,李家小子跑的一身尘一身汗的,先让画角倒一碗凉茶给他,等他喝完了,汗也干了,这才说:“不涨价钱,不过要限量出订,每家最多三百棒,再多没有了,这样,各府都能分到一些,省了许多的争抢。” 李家小子便又匆匆去了。 待顾父闻信赶回来,玉米地里已经全部空了,只李大叔手里多了一摞约书,及——堆了几箱子的银钱。 不是铜子,是银子。 也有几张银票,不过他家也将票号抽成的那部分补足了。 顾父看着那白花花几箱子大大小小的银锭,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吐出一句—— “胡闹。” 李大叔先时被这么多银钱吓的腿软脚软的,他是站这里提着一根镢头,眼都不敢眨,就怕这么多银子一眨眼间就没了,好容易等到家主来了,也是吓的半晌动不了,最后不轻不重斥了一句。 然后,李大叔的胆气就回来了。 大人都拿姑娘没辙,他听姑娘的话行事,定是没错。 再看还在土里藏的土豆子,这哪是什么土豆子,分明就是银圪塔,可得照看好了。 当下也不回家了,只叫张大叔将银子带回家给姑娘,银票和约书也带回去,他就在地里扎根儿住了,什么时候将土豆子和番柿子都卖完就什么时候回家。 张大叔可果断,未等家主舒发情绪,就和李大叔并李家小子一起,将银子全抬进顾父乘坐的小小青油小车里。 顾父:……这成何体统 只能委屈和张大叔一起坐在车辕上,心惊胆战的回了家。 张大叔可伶俐,一进外院,就喊自家小子关了大门,然后去后面请太太姑娘来。 张家小子紧着关上大门,落了闩,咚咚咚跑后面去找亲姐关关,并让关关带话,请姑娘来前院。 顾母和玲珑几乎同一时去了前院,一进院,打眼就是几个不大不小的箱子,然后张大叔当着顾母和玲珑的面儿,打开了箱盖。 昏光的余晖中,亮闪闪一片。 顾母当即脚下一软,不顾体面,抓了顾父就问:“这许多……哪里来的?” 她是不担心丈夫贪贿的,只怕这么多银子是别人家的构陷。 顾父扶住妻子,安抚的拍她双手:“不是来路不明的东西,这是玲珑地里的产出。” “啊?”顾母不相信的看丈夫,这莫不是幻听?难道玲珑那块地里是被人埋了银子了么? 顾父肯定的点头,这确是玲珑地里的产出。 玲珑看着那几箱银子,也是一阵恍惚:她这……是暴富了么? 47. 嫁前 日常锁事 共一千一百七十八两银并二百文。 恰是顾父此时官职年俸的二十倍。 这数字巧合到令顾父心里五味杂陈, 如梗在喉,不吐不快,最后硬生生的咽了那些话, 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什么都不能说, 只余酸涩。 黄白之物果然好,怪不得禁海令一直到如今都没禁住商家船队,也怪不得市泊口如今依然帆船来往不停, 众官员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世人都晓金银好啊…… 顾母却后悔未早些听玲珑的话,要不然,家里也能余这么些钱财, 几个孩子的聘礼嫁妆就一并存够了。 等醒悟过来让张大叔出去打听买地的事宜才发现, 旱田在这短短几天内, 涨了三两银, 之前七两一亩的田,如今成十两一亩了,且这附近的田地, 已经不大好买了。 这一茬事还没放下, 玲珑的土豆又收了,也是一斤二十文, 各家限量五十斤, 两亩土豆子,又得了一万多钱。 番柿子还在陆续卖着, 每日三百五百的一直没停过。 辣椒也熟了, 是灯笼椒,熟了之后红通通可好看,只味道太霸道,苏北人没法子接受它, 只有些慕名而来的商家,将它当做观赏花卉移走了一些。商人大方,又逢着此时此季,皆有心与顾府交好,便一株作价十两,留下许多银子,小心翼翼将辣椒苗子移走…… 这可给顾母刺激的不轻,直接取了三百两银子,让张大叔看着买地,地契就立在维樘名下。张大叔跑了两日,在三十里外买了两块旱田,一块草坡田,共计三十二亩。顺便将田给人佃出去,让佃农种一荐秋豆子,佃金四成。 玲珑这里,将银子留了三百两,又奖励了李大叔父子两个十两银,余下的全给了顾母,让她留着计划着使。 顾母又不是会随意花钱的妇人,她自嫁来顾家就开始盘算着家里的开支用度,遇着顾父是个有主见的人,只凭那点子俸禄过活,她这二十来年着实是很费了些心思才存下了些银子,留着为儿女们的婚事使。 现在儿女都紧跟着一个个到了成婚的年纪,越要精打细算的过活,她自己一套衣裳能穿两季,俭朴成性,否则也不会嫌顾父上山下田太废衣裳,不会将一粒香丸切成四份使,急着要玲珑制香,别家院里种花自家院里种菜也不做声,这种种事情,皆是为着省钱。 省下钱给儿女做聘礼嫁妆。 为着玲珑的嫁妆体面,她已经用尽了法子,仍然只能置办出一些中规中矩的来,纵有礼数约束,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家里拮据,拿不出太多钱来给她置办好些的物件儿。 好女难嫁 第81节 家里还有两三个已到了订亲成婚年岁的孩子,不能为着玲珑一个,将他们扔开不管。 这才有了如今的捉襟见肘之势。 顾母盼着明年那三十亩田的出息能解家里窘境。其实,大机遇的事,只能遇着一次,明年大家都种了新粮种,靠粮种的收益绝对抵不上玲珑今年粮种的收益。暴富是不可能暴富了,最多能让家里的生活过的松快些。 玲珑若不替她解忧,她还是要精打细算的过活。 有那八丶九百银子打底,她活的也能松快些。 顾母整个人开始两难,她是不愿要玲珑这么多钱的,传出去那话也不好听,对如今的顾家来说,名声是件很要紧之事,万一传出去说顾大人占了女儿的钱财,他这坚持了几十年的立场就变成了笑话。然后……家里的确需要这笔钱财,远的不说就说茹婉,她的嫁妆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攒呢。 顾母只顾念着顾父,不敢收,只将银子存进内室等丈夫回来做主张,结果官田这些时日也忙着收种,他是做主之人,京里农官不到,他就离不开。又有同僚们过去找他交往,买了新种也都找他要种地的法子,若不明说,怕是许多人家要将玉米粒似小麦似的密集撒在地里,土豆子也是完整埋土里,这就太糟蹋粮种了。 一连几日都不见人影,把个顾母等的焦心的不行,她倒是能同维樘商量,可维樘一遇玲珑的事就麻爪,被嘲过一回,也终于长进了些,听到玲珑做主的事,他就不肯去反驳了。 他是能明白玲珑的心思,若他得这么些钱,他也会做同样的事,可事关到他是既得利益者,若劝了母亲将银钱收下,便是他自己也开不了那个口,就与母亲说等父亲回来,或收或拒,全凭父亲做主。 两个姨娘得知后也是暗自欢喜一回,却绝不敢劝说顾母,只做不知此事。 许夫子得知后,却觉顾母实在太小家子气,女儿孝敬的东西,尽管安心收下便是,这时再讲什么名声,不过是白矫情。她家要讲好名声,玲珑就该坏了名声,难道不与父母分忧自私薄凉的名声就好听? 父亲慈爱宽和,子女孝顺有礼节,一家子不因利益生分了,这才是正经读书人家的规矩。她舍的大方,你得的坦荡,这样才干脆,推推诿诿前前后后思量个不停,偏又拿不定主意时,这才容易生了闲隙小人心。 高夫子难得说了一回黠语,她说:“莫不如你们一家子,也行一回三进三却之礼?” 说的维樘双脸通红,羞惭不已。 许夫子笑了一声,就不理顾家之事了,勿自的静下心来,处理玲珑手头上还未处理的香料,心致好了,还会调两款香来。她嗅过一回给顾父薰衣的香丸,嗤了一声,用了三天调出一款与顾大人的气质更搭的香丸,让玲珑送于顾母。顾母用了一回,简直大喜过望,因这一事,倒对两个夫子生了几分愧意。 玲珑想着,待高夫子教过维樘一阵子,许是这几分愧意就该换成敬意了。 这才是两个夫子的手段,光明正大的谋,顾母若能看出来,倒也算长进,只怕她一心以为这是夫子们的品性高洁而非其他。 主母纯良敦厚成这样,也是够愁人的。 待顾父事毕回家来,顾母已然是夫子长夫子短,高夫子教了她些什么话,许夫子又教她做了些什么事,一件没瞒着,尽数告知了丈夫。 顾父看着一腔欢喜崇敬之情的妻子,不由偷偷抚额叹息,这果然是个纯良的人,那两人用手段的痕迹如此明显,他这妻子竟没看出半点来。又想着,这也不是坏事,且等她慢慢悟,终有悟出来的一日。 那两个夫子果不是什么安分人,身边有这么两个人,他那本就不甚安分的女儿以后的行事……唉,甚是头痛呀。 然,更头痛的事来了。 徐家待顾父事一毕,就携媒人及厚礼,隆重的来顾家行请期之礼了。 一并来的随娘子与玲珑的两个夫子,一见如故,三人就着礼与法,一句句将顾父逼的差点儿自闭,徐郎君却长声朗笑。 徐知安的夫子见顾父都辨不赢,很有自知之明的低头喝茶,似完全没听几人说了什么。与妇人辨,输了是输,赢了还是输,还是不掺和的好。唔,这茶好极,即有竹的清香,又有花的芳香,清心又醒神,果然好极,妙极,且再来一杯。 九月有两个好日子,十月里也有几个好日子,十一月腊月,都能挑出几个行婚礼的好日子。 徐郎君的意思,婚期订在十月,苏北的十月正是舒服时节,且徐知安也正好告了五个月婚假,九月江水尚未寒凉,正好归家,十月成婚,来年二月春光正盛时携妻眷回京,又正好一帆风顺,归京又逢京中天暖万物生发,这才是真正的佳节佳时佳事佳儿佳妇…… 若订在十二月,徐知安就该在正隆冬天寒地冻时南下,万一路上受了寒,得了病还怎么迎亲?就算身体尚好,新妇这时节刚成婚又要紧着过年节,许多事压她身上歇都不能歇,也该多想想孩子…… 就……挤的顾父连个反驳的理由都找不来,若说一个理由,徐郎君就口若悬河的寻了许多道理来驳他……真是令人好生憋屈。 顾父运气再运气,万般不甘愿的将迎亲日子订在十月二十二日,正是双双对对鸾凤和鸣夫唱妇随的好日子。 哎,这样才好。 徐郎君志得意满,提了酒壶就为顾父斟酒,遇了顾父这样磨叽性子的人,若要成事,就得快刀斩乱麻似的,几句话逼着他点了头,则万事大吉了。 媒人此时倒又耳聪目明了,取了红帖就写下相关事礼,签了证人名,将红帖付于顾父。 顾父:……尚未回过神来…… 待回过神,啊?这便定了? 哎,这就定了。 …… 九月初,露水打湿了杨氏院里的桂花树,今年的桂花也比去年多,做了些酱,也制了一盒香,现在的树上,一个花枝都没了。捡一支燃了,嗅着淡淡的桂花香,杨氏心头难免惆怅。 维梌离家已近两年了。 玲珑要出阁,他也该回来了。 月牙儿到中天,夜深露冷,秋寒渐起,最难将息,也最容易让人憔悴。夜里起了两次,隔窗看了看喑沉沉的夜色,又裹被睡下,睡也睡不稳,梦里乱纷纷一片,似见那人回家了,又似是秋风在叩门,一时醒一时梦,辗转到天将明。 却是不能睡了,五更里起来,紧着收拾利索,要去上屋里请安。 上屋里人,四更多就起了,晚上睡的早,早上就醒的早,醒来穿好衣裳洗了脸,就去外间梳头,顾母要先将顾父的头发梳好,然后才梳自己的。顾父梳好头发,穿上披风,就去外院书房了,留在这里不方便,怕儿媳来了不自在。 五更半左右,待一群人都聚在上屋时,厨房会端来一盆热热的滚汤,或是酒糟糖水蛋汤,或是虾仁生滚粥,或是青菜疙瘩汤,众人趁热喝两碗儿,垫垫空腹,散散寒气。 杨氏每日要先比小姑子们来,提前烫好碗筷,等人一齐,就得给众人舀汤,每日,只用她伺候这么一次,因为关关得收拾里屋,抽不出手伺候众人喝汤。 也是她年岁轻,一夜没睡踏实也看不出倦色,只眼眶子下面略带了些青色,五更半天已大明,这些青色掩也掩不住。 顾母就说:“喝了汤,暂时没要紧事,你先去歇一歇,这几日事多,又要学习,连着的忙,可是累着了?” 杨氏推说:“不累,只是昨儿夜里风大,听的门窗响了一夜,没睡好,今日没风,夜里睡踏实就好了,不用刻意歇的。” 玲珑就说:“许是累狠了才越发睡不好,一会儿我让画角送去两支酣梦沉,睡前点了,一夜安稳。” 杨氏笑说:“哎,也好,为了你忙一场,偏你几支香也是该得的。” 好女难嫁 第82节 玲珑不再说话,大家都笑起来。 顾母又问玲珑:“给徐家那里的衣裳鞋袜可备妥了?” 玲珑点头,随娘子夫妇一人一整套衣服鞋袜,又没别的七大姑八大姨小叔子小姑子并妯娌,就两个长辈,做起来可快,几天就能做完。 她这里轻省不少,顾母的忧心却重,那一家人,独伶伶的独门独户,兄弟也无,亲戚也无,若遇个事,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现下日子好过,待遇个逢年过节的,只可着玲珑一个人着忙,那得忙成什么样子? 又发愁又心疼。 玲珑却不慌不忙说:“人少事也少,手头上再有两个得用的使唤人,事情也就做完了,又能累到哪里去。” 顾母则抱怨玲珑不体贴她的心,说:“人还未去呢,心就朝人家家去了,我色色替你焦心,你全不当事,只想着人家千好万好,恨不得明日就离了我去。订亲时欢喜的没个体统,成婚前也不见你哭一哭,也不说一句舍不得父母兄弟,可见生女向外,我是白操心你了。” 玲珑听后就笑笑,不说话,由着她唠叨,若不许她唠叨几日,又该哭哭啼啼了。只要她不啼哭,骂便由她骂,打也使得,横竖她手上没劲儿,捶两下也不甚疼。 当然会舍不得,不过上次已离过一次家,那时真牵肠挂肚过,慢慢的,这种不舍就没那么浓了。总是要习惯别离的。 就像维梌维杞两个初离家时,一家子都牵挂的不得了,如今,虽也牵挂,定是不如最初那样时时想着念着了,所以,这世间没什么是不能习惯的,习惯孩子在身边,就得习惯孩子远离别。 顾母定也是知道的,她嫁后就与家人分离,如今已近二十年未见过父母了,只能音信常往来以解思念之情。有过这样的经历,她就得做好许多年不见女儿的准备,顾祖母说,这是女人的命,男婚女嫁是人伦,是大事,在大事前,总要有舍有得的。 嫁了女儿,再聘回新妇,一舍一取,一失一得,家,就是这么传承的。 玲珑说:“很不必挂念我,我会好好的,你只记得我在哪里都会过的好,这心就不必时时担着了。” 顾母看她,母亲担心儿女是骨血里带来的本能,若真能一口放心,就不是亲生的了。想到玲珑这又轴又硬的性子,又不免叹息,只得点头:“也是,各自都好好儿的,我也少担些心。” 这就是她命里的孽障,还能怎么的? …… 维梌回来的很突然,就很平常的日子,也没接到他的讯息,他就牵着一头驴,胡子拉茬的敲响了家门。 驴背上驮的全是书,足有几百册,而他就只身背着被褥,牵着驴,淌过远山寒水,一路跋涉回来。人变的黑且瘦,颧骨高耸,头发许久没洗过,满是灰尘,脚上的鞋也磨破了底,塞了许多草团做保暖,手上有冻疮。但眼睛很亮,很有神,似终于历了一场劫,也终于寻到了自己的道。 顾母和舍姨娘俩人心疼的直哭,杨氏也是泪眼婆娑,日日想着这个人,这个人终于回来,却成了这个模样,得受了多少的苦难,才让一个俊朗的青年变成这样一个人? 几人只顾着哭,玲珑向维梌道了声“恭喜”,便让人给打水取新衣裳,再拿些洗漱用品来,再让厨房煮些软和的吃食来,他这一路风餐露宿的,胃里定落了些毛病,回家来可要好好养一养才是。 足洗了三大桶水,维梌才清清爽爽的出来,穿了家常衣裳,头发还披散着,就蹑了双软拖鞋出来吃饭,众人这才发现,他的脚后跟都是一道一道的裂痕,有的还淌着血水,他似已然习惯了,浑不在意疼不疼。 直吃了三碗汤水细面才放了碗筷,很舒爽的呼了一口气。 终于回家了。 回家后,才真正忙了,要整理游学笔记,要与顾父汇报游学成果,要与旧友们辨道,还要……给玲珑准备嫁妆。 走的时候,玲珑还未与人议亲,刚回来,就要嫁人了。他给家里写的信多,但收到家中信息少,半年前得知玲珑与人订了亲,然后就准备着回家了。 他得送她出嫁。 然后就回来了。 杨氏这几日总起迟,顾母也不说她,少年夫妻久别乍聚,总是要贪几分欢娱的。 忙过这许多事,维梌终于有空能和玲珑说话了。 “我拜访过徐伯父徐伯母,就知你应亲的心思了,我一向知徐学兄性情稳重温和,只见过他的父母后,又不免有疑惑,恐他的稳重温和只是表象。你应婚之时,可有想过这个问题?” 玲珑老怀大慰似的叹了一声:“果然你最知我,你看他时,与别人看我时,大抵是一样的,我们这样的人,最要养成端稳无害且令人亲近的表象,才能在与之格格不入的世界里活下来的。有些人不需要多了解,只需看一眼,就能知道那是个与自己一样的人,他有表象,我自是知道的。” 维梌也长叹的拍头,他们这样淳肃的人家,是怎么养出来这样……的小娘子的? 玲珑笑说:“你别担心我,我最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会主动争取,也有能力自保,无论嫁给哪个人,都会过的好。不过,命运馈赠,我遇到了极契合的人,这于我是再好没有的事,你该为我高兴的。别只说我,说说你,我瞧你,心里应是安定了。” 维梌看着满院与旧时截然不同的风景,看那些寻常花草点缀出的非同寻常的美态,心里才真正明朗起来。 “多谢你的信,才让我堪破迷罔见到了熹微署光,真正放下书中的道理,让自己置身于平凡人世中,走进庶民生活中。书里的道,只是读书人的道,却不是庶民的道,庶民之道,不过温饱二字。不过,这却不是我的道,我这一路见过太多庶民因不知道理而蒙昧,即而生出许多事端来,故,我之道,在于教化,开启民智,勿使万物之灵,反行牲畜之事,枉担人名,却失了人性。知之艰难,行之亦艰难,不过,我有一生,且慢慢来,能教化多少是多少……父亲说我现在说这些,为免太过狂妄,需知我如今才是个生员,该着力考了举子进士,才能施展我之报负,否则便是一纸空话。” 玲珑抚手赞道:“大善,我见书中皆是“仁善”二字,然真正的仁,又是怎样一般的仁,圣人只立了其道,却未教其如何行细微事项,万人读仁,便有万种仁法。我见庶民皆苦,而许多读了仁善之人却高高在上,不肯俯身去瞧一瞧庶民,也不肯将其仁心施于受苦之人,故而对“仁”生了怀疑,如何读了圣仁之书,却不行圣仁之道……大兄因我一言而沉身寻道,能见庶民之苦,已具真正的仁心,这才是真正学到了圣人之道。我先前听过几句话,当此时正适合赠于大兄:为圣贤者,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特借此言,勉我大兄,继往开来。” 这话说的寻常,维梌却听的如震聋发聩,一时心下激荡,竟不能言,只眼里慢慢晰出一眶热泪来,郑而重的起身,向玲珑拜下去,唬的玲珑忙不迭躲开。 就,就说了几句大家都知道的话而已,实没必要这样做的,她可不敢受,受了心虚。 48. 两个伪装者 天生一对 维梌抄了许多书回来, 有一部分留在前院的大书房,填充家里藏书,一部分是特意为玲珑抄的, 这些书可充做嫁妆带去徐家。 玲珑当然欢喜非常, 带维梌去看徐知安给她抄录回来的书,维梌看过那些书册,想着自己抄回来的也不是正统学问, 这样两厢一合计,玲珑这里快集出个“诸子百家”了。 能读书甚好,不过读的太杂, 容易让人乱了道理。 玲珑知他担心, 就说:“这书里纵有万种道理, 于我这里, 先辨一番,若他家说的不如我自己的,那我自是坚持自己的道理, 若他说的实在有理, 那我便看一看,用不用的且再看。我心里有大主张, 等闲道理是扰乱不了我的。” 维梌就笑:“此时我该是要夸赞你心志坚定的, 然我着实是夸不出口,罢了, 横竖你心里清明就行。” 又说维樘:“我见他长进不少, 只遇了你的事,便每每塞言,横拿不出个主意来……他的性子较温软,你不要使劲催他, 待日后出门见识一番,便能涨些胆识谋略,他的路要一步一步自己走才能走出来,很是不必如今替他着急。” 玲珑摊手,行吧,维樘虽少了果决,但性子正直,也算不错的了。有的人成长的快,有的人成长的慢,家里已经有一个成长的快的兄长了,那就让他慢慢成长吧。 …… 告了假,也准了假,徐知安轻叹一声,让平湖紧着收拾行囊,尽快回苏北去,避开近来又不甚消停的朝势。 好女难嫁 第83节 君臣博弈自古就有,只是尚未听闻过历代哪个时代能与如今一般,君臣间忌惮敌对至此,简直骇人听闻。那位甚至堂而皇之的派那剦宦去巡边,一方总督,就这样被下了狱,不问原由的处了刑。 今年又免了陕豫鲁赣的粮税,几处秋粮又绝了收,贵州山民做乱,闵地海匪肆虐,夏时豫地黄河决口,几千万灾民流离失所……似这样的境状竟比不得一个内妇的生辰重要。 魏守重终于醒悟,却如塌了天般心死如灰,醉了三天,醒后又痛哭嚎啕,终于彻底清醒。然后上疏自请就任榆阳知县,又被吏部驳回,榆阳乃重灾区,需委派个老练的能官去,魏守重一无资历二无谋略,不适合去那里。不过凭他不怕死的性子,倒可以去御使台。最后也没去成御使台,被调到礼部任给事中。 这差事清闲,与别人而言,许是进了冷衙门,于魏守重而言,却是此时最适合他的位置,让他有时间冷静一段时日,重新思索日后的路该怎么走。 这天下读书人心里许是都有过为相做宰的理想,然观开国至今之事例,与那一家作宰是个很要命的职位,起起落落再贬谪起复,这一百来年,位高权重的为官做宰者,竟无一有个善终…… 徐知安自此将做宰相的念头去了。 在这多灾離乱之秋,位高权重之官员尚且不能自顾,他又如何能凭一已之力扭转了局势?倒不如顺势请了假期,先避一避眼下这乱纷纷的局面,也使自己不搅进朋党中。 魏守重与维枃来送徐知安,魏守重神色依旧黯然,倒再没说他是龟缩逃避明哲保身,只道一声保重。维枃依然沉稳,在翰林院也只管埋头做事,从不做僭越之事,也不说愤世之语,诸大人看在眼中,都道他处事守直,性子端凝,再熬两年就该下放到地方涨资历了。 徐知安这样亲和宽容,在诸位大人眼中,依然比不得维枃,大家都道他心性柔猾,恐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可相交,却不可深交。性虽柔猾,但不妨碍他是个做事干练之人,倒值得与他托付些要紧事项。是个会做人也会做事的人。 这评价可谓中肯之极,虽话里话外褒贬各半。 维枃则想的是,徐知安这个人,做为朋友,他很让人觉得妥贴舒服,与他说话有如沐春风之感,确是个会做人的人。做为妹夫,他性子虽柔猾,心却宽厚,又极懂明哲保身之道,却是再让人放心不过的事了。 是以维枃的话说的很多,还捎了信件及两箱给妹妹的嫁妆礼。 最后,维枃说:“你且放心回去,这里的院子我先照应着,回京前记得先寄信来,我找人过来拾掇院子,早些烧着火,让暖着屋子。来时别的不用多带,只带我家妹妹炒的菌酱就行。” 徐知安笑说:“记得了,她会炒的酱多,定给你多带些。院子就暂时托给你了,那一院子菜,你看着处置。” 这却好,维枃也高兴起来:“那等下了霜,我就让人去收回来储进地窖,这一个长冬,也算有救了,京城居,大不易,冬天尤其不易过,托你那些菜的福,我们家今年不必得口疮了。” 这一高兴,连秋风瑟瑟落叶萧萧都看的顺眼了,本来没多少的离愁,如今竟全没了,说说笑笑的将人送至通州码头。 上了船,几人互相抱了个拳,就此暂离。 徐知安也顺风顺水的一路南下回了家。 时序已然进了十月。 大婚之期近在眼前。 …… 未婚夫妻在大婚前的三个月里是不许见面的,徐知安回来,又来顾家拜访,顺便送来维枃和顾二娘子给玲珑添的嫁妆,顾父只让维梌维樘两个招待他,却决口不提让他去见玲珑的话。 徐知安看着很淡定,其实手指头在不时暗地里敲着腿,两年未见,他着实很想看看玲珑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但他也知道,大婚前不能见,于是将这渴望压下来,言笑晏晏与之前无二。 许是又长了几寸吧,许是此时正调着香膏,又许是在厨房里准备着今日的菜肴,又许是在窗下镜前正梳着新妆,新插了一枝雀点头的簪子;或是在看他抄录回来的书,知他今日前来,会微微笑着…… 情思其实不浓,只是想着这世上有这样一个女孩子,不是知音,胜似知音,再想到以后会与她常伴左右,心里便是饱满的。似泡涨了的种子,终有一日会发芽,然此时,纵未生根发芽,它依然能将人心撑的饱满,踏实,满足。 大抵男子在婚前都是这样的吧,徐知安喝着清爽的茶水如是想。 成了家,身上便多了一重责任,想到她时那么饱满踏实,许是因着,一直未落到肩上的责任如今终于落了下来,故而踏实,却也沉重,正如她在他心里的份量,沉甸甸,不可量。 再怎么淡定从容,眼角眉梢总是藏不住的,顾家兄弟两个这才发现,相貌寻常的徐知安,此时竟明显的有了几分顾盼生辉神彩飞扬的气韵,那双眼,湛然璀璨,与徐郎君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于是心下不由喟叹,蒙了尘的明珠,他若不将尘土掸去,谁能看清尘下的明珠是何等光华璨目呢?亏他藏的安稳,竟没露了华光被人抢了去。 平家二郎若有他的城府,能舍下一身清华,将自己隐成一个寻常儿郎,那时,便不会因此被人抢了去吧。 到底是相交了十数年的好友,偏因此事不得不断了交情,如今想来,依然让人唏嘘不已。 这样想来,这人与玲珑合该是天成的缘份,两个人都这样会伪装,一个装的温文尔雅亲和无害,一个装的娴雅端庄知书达礼,可巧,偏就让这两人凑上了。 只不知各自原型毕露之后,这日子该是怎生的热闹,这样的情况,真是想都不敢想。再怎么着,这婚也是板上钉钉非结不可了,如今就不想那些了,只安稳平顺将妹妹嫁过去才是正经。 49. 嫁 良辰佳日 十月里, 原与顾府交情不近的各家官眷,都不请自来的登了顾家门,上门即是客, 顾母便是无防备, 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招待她们。所幸这些人没有久待,喝过茶,放下贺礼也就回去了, 松了顾母好大一口气。她着实在这些人身上受过奚落,她们家的大人们又与顾父不睦,原想着以后都不与她们家相交, 故而就未给她们各家下请帖, 谁知这次竟都来了。可叫人好生为难。 顾父回来时, 顾母又与丈夫说了这事, 她是拿不准主意,不知道需不需要补发请帖。 顾父略一思索说:“帖子就不发了,她们若想来, 只管来, 当做一般样客人待她便是。不来则罢。” 人都趋势趋利,之前这几家总嫌顾大人沽名钓誉装腔作态, 又摆一副清高作派, 可是碍眼。如今顾府与徐郎君结了亲,顾父又受府尹大人看重, 新粮种试验搞的风生水起, 偏他们即得不了功又贪不着利,这才令那些人不得不放下成见,想法子钻营攀交顾府。 所以,她们自钻营, 自家不理会就是。 “倒是玲珑的嫁妆……可置办妥当了?” 说起这个,顾母更愁:“其他的都好,只压箱底银子,我说放三百两,玲珑偏说这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尽买成南布与她带去,又不要湖绸杭锻,只要松江布……也不知是个什么成算,三百两的松江布,不等穿完,这布就该糟化了。若去京里,横竖要多带几匹绸缎绫罗的,要不出个门,只穿松江布缝的衣裳,可不使人笑话?偏我又说不通她,急的人凭白要生一场气来。还有她那些坛坛罐罐,数一数近百个,若将这些都与她带上,我的老爷,若抬这些物什做嫁妆,咱们家的脸横是要没了。我将将置了二十四抬嫁妆,也不敢实放,如今这些物什一顶上来,许是六十八抬都抬不完的……抬一溜坛坛罐罐做嫁妆,我是实抹不下那个脸的。这事,你与她说,待回门时,再将那些东西一并带回徐家成不成?” 顾父倒笑说:“她自小就有主意,她要松江布,你只管置办出来就是,这布在她手里,必不是只为着穿,想是有别的用处。不过绸缎还是要备些的。你置那么些嫁妆不过用了五百银子,她那些香料算来,恐是有几千的,抬到街上,只会长脸,如何能丢了颜面?依她便是。” 顾母原想找丈夫给自己拿个主意,谁知他竟也是不管的,还拿香料的事诳她,便无奈道:“你既这么说,就随她的意吧。你们只管由她的性,如今倒好,一个两个都管不了她了……正日子那天,别被人说我们家给女儿陪嫁些咸菜坛子才好。” 顾父想想那个情景,还真有可能被人这样说。唔,罢了,说就说去吧。 顾母被安抚了一通,总算不急了,果然将那三百两银子全换了松江布,又使人买了一匹红绡,将玲珑院里的坛坛罐罐都挽了红绡,这就都妥当了,只余一件—— 教玲珑为妇之道。 茹婳那会儿是舍姨娘教的,论到顾母这里,她窘着一张大红脸,只说了一句话—— 柔顺些,疼了就略忍忍。 好女难嫁 第84节 玲珑:……这信息量,好高。 许夫子听说顾母只说了这几个字,不由的翻了个白眼,她趁无人时找了玲珑,递给她一个用牛皮裹的结结实实的东西,低声说:“这原不该我来做的,只你母亲的教导委实无用的很,这里有个玩意儿,你看看……我母亲那时另给了我两件物什,我用过了,就不便给你了,原想着你母亲许会准备,谁知竟是没有,这也怨我,早该想到的……不过你如今是用不上的,我再新制两件,等你得用时再给你。你新制的那药膏子,婚后也能用,事毕之后就用一些,免得患上妇人症候……你如今年岁小,不宜过早有孕,与他商量着,待你十七丶八岁时再生子,那时你的身体已长好,骨头也没长生硬了,生孩子的时候,危险会小很多。至于夫妻之事,也不必只一味承顺,你自己也要寻个舒服的法子,如此,才是真正的水到渠成……” 玲珑听的已然双眼圆瞪,在这么个天杀的理教时代,她竟也能听到这般的虎狼之词? 这牛皮里裹的,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小人打架? 许夫子还在说:“我以前一直未生儿女,先时是与丈夫不合,不愿与他生孩子,后来他家落了罪,家里小儿也没能免……我未生孩子,竟是免了一重灾劫……唉,这些物什,就予你吧,以后你也可传与自己的女儿,免得到时如你母亲一般,只留下粗拙几个字就落荒而逃。” 玲珑:……这事本来就不该由母亲来教吧?想想就觉着囧的很。 许夫子说过这些,就不说这个事了,反说起别的事来:“我与你高夫子,暂时不予你去,茹婉这里也不能停了课。教完她,我们就去随园。我们如今……不能归京,所幸手里有些技艺,尚能养活得了自己,你不必担心就是。” 玲珑点头:“也好,你们若觉的寂寞,也可以收几个女学生,别的不便教,只教些雅艺。若不想累心,就做你们愿意做的事,随家有商铺,我做些香丸放铺子里寄卖,你们的花销就出来了。” 许夫子嫌弃的说:“你制的香丸子,还是自己用吧,我若用钱时,自己会制。” 玲珑笑道:“不是怕你们清高么,平日里一副与商贾之人打交道可掉价的神态,我可看着了。我是弟子,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不是想着替你们将这腿跑了,让你们还清清正正片泥不沾么。” 许夫子指她:“最会作怪,我说么,平日可不见你如此贴心,今日说了那么多,竟是在这里等我呢。可省些白操的心,我与你高夫子只是不耐烦和些蠢人打交道而已,我是怕用心的制的香丸给人糟蹋了,这才不愿意拿它换钱。江南富庶,脂红香软的,我只制一款软香,自有人捧着大把的银子来求,实不必你操心我们,只管过你自己的便是。” 哎,能俯下身就好,就怕你们两个一个个的不肯俯就,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也不是富贵不能淫的正人君子,委实不必学他们的清高气概,否则,真是要饿死的。 陪嫁的人,只画角与贺嫂子两个,玲珑实在很想将李大叔也带走,奈何人家一家子都在顾府,她是万万不能把一家子拆开的。再者,李大叔得用,将他留在顾府替维樘打理田地,她也能放心。至于自己的那十三亩地,如果他能打理得来,还交予他打理,若打理不来,另找人来打理也可。粮种就留在顾家吧,她就带十斤玉米种子并五十斤土豆种子,日后带去京城试种。 家里人事简单,也就这些了。 茹婉这几日越发黏玲珑,白日里在一处,晚上也睡一个被窝,要是没有规矩拘着,她定是要说“阿姐不要嫁人”之类的话,家里越是张灯结彩,她的情绪就越是低落。 舍姨娘就训她:“你阿姐的大喜日子,你拉着一张脸像什么样子,若给太太见了,心里该要不痛快了。你大姐出阁时,大家念着你年龄小,便没与你计较,如今这样大了,若还这样不敛着性子,让人看了像个什么?再舍不得,也得忍着,太太难道就舍得,我们难道就舍得?还不是要笑着?我们都好好的,她嫁的才安心。” 茹婉扒在舍姨娘的怀里直掉泪,引来一声叹息。 …… 十月二十一,顾府宾客满堂,大多都是各府女眷,像征性的来与玲珑添妆,东西不贵重,就是些银镯或是戒指发簪项圈之类的,各家女眷随手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的小物件儿。 玲珑只管端坐着,故做腼腆的与各家夫人太太见礼道谢,由着众人一通细端详,听了一耳朵的好话,笑的双颊发僵。 又有专门给人梳头打扮的娘子进来,扯开一根细丝线,要给玲珑绞面。要将额上的细碎绒毛都绞去,耳边的绒毛也绞去,眉间的小绒毛也要绞去,还有后颈的绒文……那种生疼酸爽,生生让玲珑滚出几颗泪珠子,最后那妇人取了些香灰样的粉末,给玲珑涂了一脸一脖子……玲珑嗅着,像是药粉,便由她涂了。 客人们全走了,厨房又烧了水,玲珑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裹了一层棉巾就被钻被子里,换上寝衣。顾母实是不放心,来了两次,让玲珑早些睡,睡前最好吃点子东西垫一垫。 贺嫂子端来一碗醪糟甜汤并三块猪油糖糕,很关切的说:“姑娘即使不饿也要吃些,要不明天可熬不住。” 玲珑也知道婚礼太磨人,为着保持清洁,新娘子一天里都要水米不沾牙,礼成之后才能吃一口垫补一下,也不能吃太有味道的食物,更不能吃饱,就怕夜里发生不雅的事,影响新婚之夜。 于是玲珑便将端来的东西全吃了,漱了口,早早躺下歇息。 她早早睡了,前院却依然忙碌,维梌维樘并维棦三个要在夜里点好嫁妆,重抄了嫁妆单子,雇了几辆大车,运送嫁妆。这里离徐家几十里路呢,家里不养府丁,又雇不起那么多人抬嫁妆,只能雇车子装好,明日一大早就要送去徐府。 嫁妆摆了一院子,可惜正经值钱的没几件,偏偏那些坛坛罐罐占了大半院,看起来着实有些奇怪,大车店的人来时,见了这许多坛坛罐罐也是罕纳不已,暗道:顾大人果然清廉,为了给女儿撑面子,竟买了这么多腌菜坛子做嫁妆。 一连装了九个大车,才将这些坛坛罐罐都装完,别的东西才装了四车,维樘看这实在不好看,就裁了一匹绡,将那九车围了一遍,好一歹将那些坛坛罐罐掩住,只能看到上面一摞摞的松江布。 要给骡马丶车辕头上绑红,别家都会绑绸带,顾家着实买不起那么多绸子,就买了红绡,红绡价贱,用多了也不心疼。 维梌兄弟几个看着薄而疏松的红绡,心里实是不好受,赶车的人都陆续走了,但车架留下了。张大叔从厨房搬来一麻袋黄豆,搬了前院不经常用的大锅,烧火用淡盐水煮上,这是给骡马准备的料,明天只给骡马吃豆料,不吃杂草,省的吃多拉多,溅在嫁妆车上。 红色灯笼在夜风中摇晃,李大叔关了大门,就披了件薄夹衣准备在门房里对付着歇一歇,张大叔还在煮豆子,维梌几个又在四处里巡了一番,也都回各自屋里…… 上屋里,顾父顾母夫妻两个也没歇下,顾母给顾父通着头,心不在焉,眼眶红红的,可见是哭过了。嫁女与娶妇是不一样的,嫁女儿尤如扯了做娘的心肝肉,顾母也是百般舍不得女儿离了身边,可男婚女嫁是自古就遗留下来的规矩,再是不舍,也得把心肝肉从自己身上扯下来送给别人家。 顾父又何尝舍得,不过他一个男人,做不出妇人之态,纵是心里难过,也得绷住,不能失了端肃……胸膛里被什么掏了一爪子似的难受,顾父转过身,将背留给了妻子…… 未等歇过来,就二更天了,夫妻俩只能起来,换了新衣,一人去了前院,一人去了后院……二更里,玲珑也被贺嫂子喊起了,睡眼朦胧的先穿好内衬,画角端来温水,正巧那个梳头娘子也过来了,顾母来了,杨氏与茹婉也来了…… 玲珑见着梳头娘子给她梳了个同心髻,插上金钗,戴了一顶不算华丽的冠子,又簪了许多花,整个头花团锦簇,连头发都看不到了…… 然后,不祥的预感终于来了—— 玲珑从模糊的铜镜中看到自己被抹的寡白寡白脸上两陀高原红……这妆容比杨氏那时可惊悚多了,顾母及贺嫂子还说这样好看,喜庆,杨氏茹婉已捂着脸偷笑了。 梳头娘子欢喜的收了喜钱提着包裹出去了。 玲珑不可置信的看向家人,难道就让她以这副尊容出嫁?确定新郎官不会被吓坏么? 但顾母完全听不到玲珑的心声,让画角取来嫁衣给她换上,披上霞帔,配上大挂珠缨络,别了禁步,然后不由分说用一块红披给她盖上。妆好,就不能见人了,这盖头只能由新郎揭开。 此时应该是要哭的,但玲珑想到自己的妆容,生是忍着不敢掉泪,只抽噎了几声,顾母遂也捂着帕子哭起来……折腾了许久,天也亮了,顾母再不敢留,用帕子拭着眼角出去了。 客人快要来了。 嫁妆也该发了。 再一会儿,迎亲的人也该来了…… 维梌邀了不少同窗来,只为在第一关上阻一阻徐知安,谁知这一群都不顶用,第一关让他轻松便过了。 第二关也没用多长时间。 第三关,还是阻不住。 人没阻住就罢了,维梌的同窗们反倒尽叛变了,跟着迎亲的人,一道冲进府里。 堂上,顾父顾母已端正坐着,徐知安撩过衣摆跪于地上,用一惯温和的嗓音说到:“岳父岳母在上,儿来迎娶新妇,以家族之诚与礼,迎顾守真为我徐家妇,日后定相扶相持,以我一生,护她一世,必珍之重之,爱之敬之,不与相违。” 好女难嫁 第85节 证婚人也在高唱:“喜今日良辰美景,鸾凤和鸣,卜他年瓜瓞绵延,桂馥兰芳。佳偶天成——” 徐知安于是又跪曰:儿再拜迎新妇,叩谢岳父岳母养育之恩,两家为姻,一家之好,岳父岳母亦如儿之父母,儿与新妇定会孝顺二老,今日娶妇归家去,望父母身安康。” 证婚人又唱:“喜结良缘,叩谢亲恩——” 徐知安跪倒再拜,叩首。 顾父顾母见礼成,终于忍着酸涩,向一边的人挥手,让她们带玲珑出来。 玲珑被盖头一遮,眼前只剩红压压一片,光线也暗,外面人声滔滔,欢言笑语,屋里不见一丝儿响,画角和贺嫂子两人只站在门外,守着不许不懂事的孩子乱闯,茹婉也被杨氏带走,招待今日来的小娘子去了……只她一个人浑不知时间的坐着。 实在是干坐不住,她只好默背学过的书册,背着背着就走了神……她是再想不到,这辈子竟这样就结婚了。 原来的鳞片拔过了大半,原以为要一直拔下去的……如今也在拔,不过,如果拔过便能脱胎换骨,她宁愿再多拔几片。 不怕脱骨退鳞时的疼痛,怕的是,疼着疼着就麻木了,再也没办法长出新的筋骨鳞片了,余生终成一身狼狈,变成自己最不愿意成为的那种人。 幸而,她遇见了一个帮着她长出新鳞片的人。 然后,就要嫁给他了…… 外面突然热闹起来,玲珑不知发生了何事,正准备去窗前探听,突然门外一阵笑声传来,杨氏并另外两个妇人笑嘻嘻进来,道了一声喜,搀着她就出了门。 玲珑勿自恍惚着,只能低头看着脚下方寸地方,被人从胳膊上搀出了门,走过说的热闹的人群,还从盖头摆开的余光中,看到了一溜妇人们崭新的裙摆,并小小尖尖若隐若现的珍珠鞋……就这样,不紧不慢的移出后院,过了角门,往前院去。 只听到几声“新娘子”来了,人就被搀到一处,脚下有只薄薄的垫子,那妇人一按,她就顺从的跪了下去,然后听顾父说了几句训诫话,被按着磕过头,未等站起,就听到堂上妇人的抽噎声…… 那妇人一拧她的胳膊,低声吩咐:“该哭了。” 玲珑一声抽噎,豆大的泪滴落在地上,又耸着肩抽噎几声,那妇人这才欢天喜地的叫一声:“新娘子哭了——” 这声欢喜,听着似与那一声“新妇生了”一般,莫名的诡异。 玲珑于是一个趔趄,就被人从身前背起,背出门,又走十几步,一俯身,送入轿中。 还未来得及说话,外头的轿夫就喊:“起啰——”一巅,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轿子又摇晃又颠簸,摇着晃着,玲珑就迷糊起来,昨夜里醒的太早了,今天又遮挡了半日,睡意早就起来,轿子一晃,就似摇篮一般,摇啊摇,玲珑闭上眼,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就觉轿子停了,迷迷瞪瞪间,一跟红绸从外面递了进来,她接了红绸,出了轿,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红绸走,冷不防,被人从胳膊拉住,一头按下去,玲珑没防备,扑通一声跪下去…… 然后听到一阵笑声。 然后,轰的一下,完全清醒了。 50. 新婚 珍与重 被引到婚房坐定后, 玲珑的心这才将将提起,听一听,这婚房里至少有六个人, 一个喜婆子在撒帐, 一个喜婆子在唱词,还有两个就在那儿站着,偶尔才搭一句话, 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礼事的流程她都知道,只这揭盖头……怕什么来什么,才坐下没几息, 喜婆子就让新郎用称杆挑盖头了。 玲珑摆的规规矩矩的双手悄不声儿的往上移, 待头上盖头揭开的那一瞬, 双手立刻做了举案齐眉似的动作, 宽大的衣摆将整张脸都遮住,袖口露出二支嫩笋似的指尖,向外拨啊拨…… 那什么, 叫多余的人都出去呗? 喜婆子在夸新妇腼腆贞静, 徐知安看了看那两根嫩手指,忍着笑, 好声将屋里人请出去, 又见门口站了玲珑身边的丫头,低声吩咐:“耳房里烧了热水, 给你姑娘端盆洗脸水来。” 徐家没有多少亲朋, 本家也断了亲,玲珑连个正经给她端洗脸水的小姑子都没有,索性就让身边人打来。 屋里旁人都走了,玲珑这才将手放下来, 就见徐知安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想笑就光明正大的笑呗,忍着多不好呐?” 徐知安终于没忍,扭过头笑了开来,笑声清清朗朗还怪好听。 玲珑想像着自己此时的模样,也忍不住笑开来。 好在画角来的及时,温水香胰子香膏子都一并带来了,得亏脸上的妆容不防水,用温水一洗就去了,玲珑的脸上复又重回白净细嫩。 这样看着,舒服多了。 徐知安这才看清玲珑,比两年前又长了几寸,容貌没多大变化,那双眼睛还是那么黑亮,显的脸愈发白净细腻。头冠……也很热闹喜庆。 徐知安指着她头上的花团锦簇万紫千红说:“要我帮你取下来么?”看着忒重。 玲珑摇头:“让画角拆就行,她手熟。” 徐知安说:“也好,我去让人送一些吃食过来,是要甜汤还是细面?” 玲珑答:“细面就好,跟着我来的人,可有吃饭的地方?” 徐知安说:“门外有两个年轻的媳妇子,是母亲跟前的人,今日特意来招待跟你来的人,后座房该是备下了饭食的,一会儿跟着她们去就行。”说着就出去了。 画角低声说:“姑娘不必担心我们,贺嫂子已经跟徐府里的人说上话了,吃的地方住的地方都寻摸清楚了。” 玲珑用手掌抹开香膏,往脸上拍了拍,说:“头饰去了后,你就和贺嫂子去吃饭,吃完饭再回来。” “晓得了。” 徐知安从门外回来,就坐窗边的椅子上看玲珑卸钗冠,玲珑被他盯的不自在,就问:“你怎么不去前院里宴客?” 徐知安很自然说道:“今日酒烈,待他们都喝的醉些时,我再出去。” 玲珑:“……啊,这样?甚好。” 好女难嫁 第86节 画角嘴角抽了抽,没敢笑出来,继续麻利的给自家姑娘卸花簪头冠,卸完后,通了通头发,又取了一枝长长的百合花簪给玲珑松松挽了个斜髻,然后低眉顺眼端了盆出去。 那支长簪实在很不出彩,徐知安就问:“我见你时,你头上的那支雀衔珠花簪呢?比这支好看。” 玲珑没料到他竟还记得,便笑着说:“那原本就是支铜丝缠的花簪,雀鸟也是用丝线绑的,用不了多长时间铜丝就变黑,雀鸟的颜色也淡了,也就不能用了。” “倒是可惜。” 玲珑将她首饰匣子拉开,取出一支步摇给他看:“还有这样的,不过今日为着庄重,这些都不能戴,明日戴给你看。” 也是一支雀衔珠,一串红通通的珠子轻轻晃动,雀儿随着珠子一晃一点,很是灵动可爱。 徐知安抽过步摇,低下头,与她耳后一插,珠子就恰好落在斜髻上,绿云红缀,映衬的极为分明,让玲珑清泠泠的气质里,蓦的染了几丝风情。 发是那样幽黑,珠子是那样红,耳颈微露的肌肤,白的如凝脂。 “这样才好看。” 这是撩吧,是撩吧,是撩吧…… 玲珑一时面颊通红。 恰此时,“咚咚咚”,门响了。 推门进来一个二十余岁的妇人,提了食盒,笑吟吟行过礼说:“小郎大喜,新娘子大喜,细面好了。” 细面清汤,两碟子同样清爽的小菜。一壶桂圆热茶汤,是清口用的。 汤色清亮,味却极鲜,闻着这股鲜香,玲珑的腹中一阵清响。 啊这……简单没脸抬头了~~~ 玲珑囧的厉害,不由的低下头,那两根嫩白手指又从袖里钻出来,悄悄的做了个往出走的动作…… 徐知安见那两截手指一挪一挪的似一对儿小腿儿,又忍不住一阵笑,故意撇开头装做没看见。 那妇人似没看见两人的小动作,只朝徐知安说:“郎君打发人来唤小郎,说你再躲着不出去,你那些同窗就要醉了,先安顿了他们再回新房来。快些去吧,大拉拉杵这里只管逗她,小娘子该不自在了。” 哎呀这话说的好不利索,玲珑听的爽快,可不是么,平时多正经一个人,料不到他竟这样撩我,我可不自在呢,快些将他撵出去吧。 徐知安看垂头只管红着脸的玲珑,莞尔一笑,低头说:“那我先出去看看,你饿了一天,趁热吃些。这位是母亲跟前的楚嫂子,管着内事,你若要什么,只问她要。等我回来。” 然后就闷笑着走了。 楚嫂子摆好碗筷,说:“新娘子且将就对付两口,我就在门外候着,有事唤我一声就好。” 玲珑起身福了福:“谢过楚嫂子,嫂子且去,我有事再唤你。” 楚嫂子温和道:“新娘子客气。”便笑吟吟出去了。 两小碗儿的面,玲珑吃了一碗多,忍着馋意生是留了小半碗,要不一根儿不剩的,让人怎么看呢?汤极鲜,味道却淡,直接舀着喝了一碗,留了些汤底……若是平常的细面,六分饱就六分饱吧,能挨的住,可今儿这细面实在太合胃口了,吃了六分饱,好似才将馋劲儿勾出来似的。 只能再忍一忍,喝了半盏清口茶水,勉强混了个八分饱。 漱过口,画角就回来了,见玲珑已经吃过,利落的收拾了杯碟装进食盒,送出门递给等候着的楚嫂子,并道了谢。 又回来打来箱笼,取了玲珑明天要穿的衣服,配的饰品,然后为难的看着床帐…… 玲珑摆手:“床帐我来收拾,你先去耳房歇着,用时再唤你。” 画角也是个大姑娘了,知道知道忌讳,应了声晓得了,又从怀里取了一个小盒子,递于玲珑:“这是今日许夫子给我带的,让我找个空儿给你,说是她昨夜里赶制的,今儿上午才得了的。” “是什么?” “像是香丸子。”然后就转身出去了。 玲珑打开嗅了嗅,真是哭笑不得,许夫子果然小心眼儿,前儿说了她一回,今儿就要掰回去。 这香名为软红,也叫初兴浓,是一款春香,对男子无用,只为女子增情。 是怕她年岁小,遭罪呢。操的心可够多的。 只怕这香丸是用不上的。 将床帐上的红枣桂圆核桃捡了装起来,这年头物品不丰,这些东西都珍贵,捡起来还能吃。 新嫁衣又重又累赘,但这会儿是不能脱的,红烛高照,前院里人还没散,玲珑还是困,就倚在床柱上准备偷偷小睡一会儿。 讲究些的人家,嫁女儿时会陪嫁一屋子的家什和一架千工床,顾家是没法子陪嫁这些的,尤其不能陪嫁千工床,一架千工床,连料带工,没个千把两银下不来,顾父那点子时多时少的俸禄(科谱一下,这是架空明朝背景,大约是成化年。明时官员的俸禄是不固定的,它是从粮税支出,若遇着丰年,俸银禄米都会多些,若遇着灾年,俸禄就会相应的减少了,而明朝小气候正多,几乎年年有灾殃,所以官员的俸禄的多少,就可想而知了。),怕是干一辈子都不一定能攒出这么银子的。 徐家这张婚床,并不是千工床,但造价应也是不低的,制式虽简单,看那木料的纹理,必是硬木所制。玲珑见识不广,不大认识这到底是什么木头,单看色泽,应是花梨木或是楠木,到底是什么品种,就看不出来了。反正很大就是。 床柱光滑圆润,已包了明浆,看着是挺看,就是……硌的慌,头顶在上面,很不舒服。 将就着倚吧。 胳膊抵住做枕,玲珑枕着胳膊重又闭上眼睛小睡…… 后来是被冷醒的,到底是十月底的天了,屋里不摆火盆,夜里就寒凉。甩了甩僵麻的胳膊,踮脚小跳了一会儿,身体暖和过来,就去桌子那边,抹了一把茶壶,果然凉了。 茶水凉不凉的无所谓,关健是人有三急,今儿一天没如厕了,晚间又喝了汤喝了茶,这会儿正急来了。 “画角,画角……”低声唤了几声。 “姑娘?”画角推门进来。 “带我去净室。” “净室……哦,姑娘稍等等,今日不能出门,我去找松末净桶来。” 好女难嫁 第87节 玲珑:“去耳房……也不行么?” 画角也不知道,就说:“我去问问贺嫂子。” 玲珑抚额:……为什么这样一件小事,非搞的这么为难呢? 不等画角行动,就听门外传来一句:“是有什么为难事?” 好巧不巧的,徐知安回来了。 玲珑不得不撇开脸面说:“……想去净室。” 画角简直……想捂她家姑娘的嘴。 徐知安并未觉的不自在,他进屋来避着外面的人说:“净室太远了,去西耳房吧,那里有净桶。” 玲珑又问:“那我能出去么?” 徐知安打趣她:“你不愿出去,我抱着你去也可。” 玲珑:……真想啐你一口。 好歹是有了地方,玲珑提了裙摆,画角帮跟着去了。 洗过手回来,徐知安正喝着冷茶。 “这茶凉了,要人换一壶热的来吧。” 徐知安一仰脖子,冷茶全进了肚,放下茶盅说:“腹中热的厉害,喝冷茶正好解解,只这一盅,不多喝。你是不便喝冷的,让人给你送一壶热茶来……饿不饿?” 玲珑摇头:“不饿,你若不喝热的就不必让人送了,我夜里不喝茶的。客人都走了?” 徐知安点头:“家里没客人了,没尽兴的都去了随园。唔,守正、大兄他们都回去了,说三日再来接你回门……可是困了?” 玲珑说:“刚才小睡了一会儿,现在倒不大困了。” 徐知安低头闻闻自己的衣裳,略皱了皱眉,又抬头对玲珑说:“这会儿凉的很,你先上床,裹被子里暖暖,我这一身的酒气,薰的很,待换身干净的衣裳再来与你说话。” 玲珑也是真的冷了,便点头:“好,那我上去暖暖,你换衣裳……衣裳是在这屋里吧?柜子里么?需要我帮你找么?” 徐知安见她果然是懵懵懂懂的,就笑:“不必,你快上床吧,我找就是。” “哦”玲珑乖乖回了里屋,脱了嫁衣叠好放在床边的柜子上,脱了鞋跳上床,扯了一张绿绸面的被子裹身上,坐在里侧等着徐知安。 未几,徐知安也进来了,换了身青灰常服,腰带是红色的,衣领也是暗红色,还算喜庆。 他见玲珑包的大棕子似的,又笑了,也脱了鞋,扯过一床红绸被子裹在身上,与玲珑相对而坐。 又见玲珑头上还插着簪子步摇,就一伸手将簪子步摇都取下,簪子一抽开,玲珑的头丝如瀑般散开来,大段大段散在绿绸被面上…… 原来这簪子是这样用的。 情境确是很旖旎,烛火摇曳的多情,玲珑身上还散着一股幽幽暗香,只是……徐知安看着玲珑尚显雅嫩的面孔,摸摸她的头说:“婚前我与母亲说过,你还小,不急着尽妻子的职责,且等你再长两年,到时再行敦伦之事。本来迟几年迎娶你也是可以的,只是见你在家许多事都不得自在,碰巧我又想借机避开朝中诸事,就趁着时机将你娶了过来。未与你商量过就行了此事,你若怪我也是可以的。” 玲珑用头顶在他掌中蹭了蹭:“不怪你,若你与我商量这事,才是真正的不尊重顾家和我,我与你通信时,倒是猜到了几分,遂没意外,还顺水推舟的促着我父亲应了此事。我若不愿嫁,多的是法子推委,不过我知你的心肠,就很乖顺的嫁了。我年记小……夫子也说过的,说让我最好不要急着怀孕,十八丶九岁时再……只是没想到,你如此体贴。” 徐知安弹她的额头:“体贴不是这么用的。夜深了,睡吧,睡个安稳觉,明日不必急着早起,母亲嘱咐过,她累了许多天,要睡个安稳觉,不许我们早早过去打扰她。” 还有这好事? 玲珑不由托腮感叹:“啊,我果然有个天下第一好的婆婆,话说,遇着这种不甚规矩的事时,为了显示我的礼教,是不是得先假意推脱一番再不得不的接受下婆婆的好意?” 徐知安闻言,直接笑倒,也顺便扯倒她:“别胡说了,快睡。” 玲珑就着被子咕涌到枕头上,小声说:“真的要忍么?我其实……可以的。” 徐知安将她被子一裹:“睡觉。” 51. 新妇新日常 巧思与底蕴 这一觉睡的踏实, 但一到五更天,天还暗着,玲珑就习惯性的醒来了, 看看身边, 徐知安也醒了。他却利落,起身穿了鞋子,披了银灰披风, 说:“我去书房里洗漱,这会儿尚早,你再小睡一会儿, 家里不惯吃早食, 不急。” 玲珑说:“睡不着了, 昨夜里吃多了酒, 父亲母亲许是难受着,我去做些养胃汤,他们早上喝两碗, 会舒服些。” 徐知安抚了抚肚子:“我也是有些难受的。” 玲珑笑:“那我多煮一些罢。” 徐知安出了门, 画角才端水进来,伺候着玲珑换了衣服, 净面, 梳头。回里屋叠被子时,见床上干干净净, 就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 你……?” 玲珑笑说:“小郎怜我年纪小呢,太太也知道,不必惊慌。” 画角就想:外面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出嫁的一大把,夫家也没觉着她年纪小, 姑娘如今及笄了,小郎还怜她年岁小,倒真是个厚道人。 画角已摸清了徐府的大致形势,这府其实不如顾府大,房子也不多,简简单单的小三进院儿,徐郎君随娘子是住前院的,她们如今在中院儿,后院住的家里伺候上的人,好像是有个外院的,不知道在哪个地方。 人也不多,连主子在内才十四个人。 厨房就在后院,贺嫂子惯在厨房做活儿,来了徐家,也早早去了厨房,这才发现,徐家厨房做主子饭的的是一个白胖男人及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伺候上的人的饭是个三十许岁的妇人。 徐家人虽少,厨房却大,里面的菜肉调料比顾家的还齐全,有些食材,贺嫂子也是没见过不认识的。昨天夜多,没来得及尽数整理少,厨房里显的乱,故几个人早早过来开始收拾。 贺嫂子一边帮着收拾,一边向那妇人询问“这样是什么”“那样是什么”“怎么个吃法”,妇人都知道那些叫什么,却不尽知道那些食材的吃法。 好女难嫁 第88节 贺嫂子听的啧然,徐家不显山不露水的,竟是比顾家富庶不少,她原以为徐郎君无官无职的,随娘子再怎么利害,总不能比做官的挣的钱多吧,谁知竟是自已料差了。 玲珑来时,贺嫂子还勿自啧舌着。 厨房的男人也姓随,是随家的旧仆,他早料到新妇会早早来厨房,就让手底下的小子早早烧起了火,又大估摸着备了些新妇可能会用到的食材。徐家不吃早食,但讲究些的菜品就要早几个时辰开始准备,该用黄酒蒸的蒸上,该用热水泡的泡好,虽然量不大,一样不能含糊。 不过他备的材料,玲珑是用不上的,她只要煮一道养胃的粥水就好。 淮山药隔水蒸熟,不用玲珑亲自动手,随家小子就很懂事的给她剥了皮,又听玲珑的话,捣成泥。贺嫂子用另一个小锅子炒着粳米,炒到金黄时倒出来放磨上磨成粉,再倒入药泥中,拌成絮状,和成面团,搓成小条,用筷子挑成黄豆大小的小壳。 沙锅里熬上小米粥,米粥乏起花时,将山药壳倒进粥里,洒小许盐末和葱花就起了锅。 腌的笋子,洗干净,切成细丝儿,这活是随厨子做的,他手上功夫好,切出的笋子又细又匀,再将笋丝泡进糖水里,去除老酸味,泡一会儿再捞出来沥干水放盘里。 接下来就是贺嫂子的事了,她带来许多玲珑种的调味料,小葱头过油炸一炸,炸的油香了,就放些干辣椒丝儿,花椒粒儿,捞过这些后,再洒一小撮芝麻,全部浇在笋丝上,舀半勺柿子醋,一拌,就好了。 另两个配菜就简单了,徐家有糟鸭蛋,并胭脂鹅脯,捞出来切好摆在盘里就行。 贺嫂子见厨房有萝卜,又现调了一个萝卜丝,一道粥并四个小菜就全好了。 随厨子原本准备的高汤,雪蛤鱼胶竟一个没用,他是真看不上玲珑做的这品粥,简直……粗陋,但今儿是新妇下厨,他不能抢人家活儿,眼不见为净的背过身去忙自己的事。 听该顾大人虽然做着官,但他家里寒门出身,也就不怪乎家里小娘子做的吃食太过简单粗陋了,小菜虽有巧思,只是比起随家传承多年的饮食之道,道底失了几分底蕴。 不过,许是家里主子正喜欢吃呢,好歹是新妇的孝心。 天已经亮了,许是前几天下过雨的缘故,晨间裹了一层轻烟似的薄雾,空气湿湿凉凉的,有些冷,鼻腔却舒服。 玲珑在前面走,后面的画角和随家小子一人提了只食盒跟着,进了中院,就见徐知安在院里站着,院里有一颗很粗壮的桂花树,他就在树下站着,薄雾化了冷露沾在桂叶上,偶尔滴达落下来一滴水珠,他肩膀上沾了几滴冷露也浑不在意。 “可站久了?衣服都湿了,怎么不回屋里等我呢?” “晨间气清,外面站站也好。唔,都备妥了么?我带你去前院,他们都起了。” 玲珑略紧张的仔细查了一番自己的衣服鞋子,又抚了抚头发,没脏也没乱,紧着回屋将昨夜里备好的见亲礼端上,出来。 徐知安见她一个身量不甚高的小娘子端着那样高一撂东西,还得平端着,怕是遮的连路都看不见的,于是伸手接过来:“我来拿,你只管跟着我走就是。” 他身长腿长的,端着东西也只遮了衣领,步子走的闲适舒缓,玲珑为着尊礼,落他半步走在他的右侧。 然后徐知安就扭头,走两步扭一下,走两步扭一下,玲珑看的怪异,不知他是在干什么。又走两步,徐知安开口:“若你只肯落于我身后,那我便要时时扭过头与你说话,天长日久,只怕我这脖子就该长歪了。或许别家丈夫的脖子已是长歪了,不过我想着,我尚且是能挽救的。” 唉呀这话……玲珑快走一步跟上他,两人并肩往前院走。 前院也不算大,正房三间,西侧房两间,东侧没有房子,是一间大草庐,庐下摆了许多花草,还有姿态很雅致的木头桌椅,庐前种着一株老梅,被精心打理过,姿态很是遒劲疏落。院里一样铺了老砖,江南雨水多气候暖,砖缝里全是幽绿的苔绒,苔绒细长,踩上去软软的。 她们一进院,从正房里就走出两个妇人来,一个是咋夜见过的楚嫂子,一个不认识,看着很是温婉。 两人过来蹲了个福礼:“小郎,新娘子,大安。” 徐知安手上没空闲,玲珑就回了个半礼:“嫂子们不必多礼。” 楚嫂子很利索的接过徐知安手上的物什,另一个快走几步,掀了门帘,让两个新人进屋。 徐知安揽了玲珑走两步,与她说:“这个是随嫂子,也母亲身边伺候的人。” 玲珑对随嫂子点头一笑,然后就被揽进屋里。 徐家……没有正堂,进门就是日常起居的地方,物件儿摆的很多,有花草,也有玉壁石头,铺阵上有种低调的雅致,中间有个圆桌,徐郎君与随娘子就在圆桌两侧坐着。 随娘子着银灰披风,里面是紫红衣裙,头上难得多了两枝榴叶金钗,神色欢喜。徐郎君依旧的宽袍广袖,银蓝披风穿在他身上似流波一般,真名士风流态,只神色似乎有些困顿,想是昨夜睡的迟了。 随嫂子当即将地上放了两个布垫,玲珑看了徐知安一眼,便与他同跪在布垫上:“儿子携新妇,拜见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父亲母亲安康。” 双双磕头。 这礼节太繁琐,徐郎君勉强等儿子儿媳磕了头,就说:“我们都安康,你们快起来吧,原在今日是要诫子训的,不过你做的比父亲好,无谓话就不说了,只一句,新妇要与你相伴一生,你要好生待她,如我待你母亲一般。阿诺,你有要说的么?” 随娘子遂笑说:“我的话都让你说了,还能说什么?倒有几句话嘱咐玲珑儿,来我家与你在家时一般自在就行,咱们家人少事也简单,在外面时守礼便可,在家,还是随意些好。我与你父亲都不是拘泥之人,也不耐烦整日礼来礼去,早晚可以来找我说话,只不必太早,太早,我们也是没起来的。先时必是不习惯的,过一段日子,你就该习惯了。” 玲珑答道:“儿媳晓得了。不过今日这礼还是要行的。” 徐郎君夫妇俩就笑:“嗯,今日这礼确实不能免了。” 随嫂子端来茶水,玲珑接了茶便又跪倒,:“父亲,儿媳与父亲大人奉茶。再奉亲手所制衣服一套,望父亲大人领受儿媳的孝心。” 徐郎君接了茶,轻啜一口,放于桌上,从衣袖里掏出一对碧绿佩玉来,递于玲珑:“是为父在滇南所得一块碧玉,亲手雕琢了一对比翼鸟,予你夫妻二人,望你夫妻二人心有灵犀身如比翼,琴瑟静好。” “谢父亲大人慈爱,儿媳谨记在心。” 又给随娘子奉茶,随娘子也取了一对玉牌予玲珑:“这原是随家商号的玉印,如今商号大不如前,不过这玉印还是能用的,日后去了随家商号,可凭玉印取两千两银。你拿着去京城用吧。” 啊这……玲珑有点儿不敢接。 徐知安替她接过来,说:“回去佩个络子,挂在腰间就好。” 又拉起她说:“母亲给你,接着就是,她是大户,平时可不如今日大方,趁机收好吧。” 玲珑看他:你这胳膊肘拐的有点儿快啊?不就是娶了媳妇儿坑了娘么? 随娘子笑的眼纹又出来了,拉过她:“行舟在外面是很守礼的,在家里也是惯自在的,不必惊讶。听说你煮了养胃的粥?你父亲昨夜里喝多了,正难受着,难为你细心。我们坐下一起吃吧,家里没有让儿媳站着伺候的规矩。” 按着玲珑坐她身边的椅子上,徐知安也坐在父亲身边。画角和随小子将食盒递给随嫂子,楚嫂子也烫好了碗筷,将沙锅里的粥舀出来,放几人面前,又取了小菜,摆好后,就带画角两个出了门。 小米山药粥凉的正好入口,米汤清爽,山药壳韧滑,米香又浓,虽用料简单,吃起来却格外顺口,胃里很是妥贴。笋丝又解腻开胃,果然两样配在一起吃,最是舒服。 然后,徐郎君说:“后日回门礼再添两成,这样惠质兰心的小娘子便宜了我们家,再不能还回去了,还是多备些礼品,聊聊安慰一回你岳父岳母的心吧。” 好女难嫁 第89节 又与随娘子说:“亏得咱们家没生女孩儿,若是将这样一个女儿嫁去别家,我得心疼死。还是养儿好,能聘回来别人家的明珠,耀我家堂壁。” 随娘子瞪了徐郎君一眼。 玲珑:……这话当着我的面说,真的可以么? …… 徐家的事,真的很简单,徐郎君不出去的时候,就在草庐煎茶写字画画,对玲珑说这些字画是给顾父准备的。 又说:“你父亲正直端守,只太过僵直死板了,我与他许多字画,竟都不晓得卖它换钱,我与了他,便是他的物品,或卖或沽或当,我都不在意的。” 玲珑说:“我父亲爱它更胜过钱财。” 徐郎君“唔”了一声,一会儿又说一句:“木头脑壳。我家阿诺要是这样,我们一家都要饿肚子了。” 夸你媳妇就夸你媳妇么,贬我父亲做什么。 玲珑:……啊,今日天气甚好,诸事皆宜,只不宜与公爹说话。 徐知安拉她:“我带你去随园看看。” 徐郎君就说:“见着你母亲,让她别太累着,早些回来。你们横竖要在家住两三个月的,不如多帮帮你母亲做事,让她趁此机会多歇歇。” 徐知安习以为常,挥挥手就拉玲珑走了,玲珑却揉了一下胃,唔,好撑。 “怎么了?” “撑着了。”狗粮吃太多了。 徐知安:……早上只喝了几口汤吧? 玲珑看他:……你不懂。 徐知安:……说好的心有灵犀呢? 唉,这个与心有灵犀不相关。 随园离徐府不远,出大门顺着巷子走,走个约摸百十米,就到随园的大门了。 今日随园里没人,只三五个仆人,客院里的人都离开了,但留下的狼籍仍没来得及打扫。再是读过书的人,若醉狠了,难免会有些放浪不羁之态,墙上染了污渍,也有留笔,龙飞凤舞笔走龙蛇的,玲珑是看不懂的,但白墙黑字还挺好看。 随园的墙上常被人留墨,写的实在好的,就留下了,写的寻常的,就会被铲去,再用白泥抹平痕迹。只是江南雨多,留下的墨迹经过几场雨,也就模糊的看不清了,徐郎君又是个洒脱人,由他随留随散,从不留刻。不过好些的诗词,还是能被人传录出去的,那留墨之人的名声也就一并被传出去了。 能在随园留下墨痕,就证明他确实是个有才华的人。 徐郎君在仕林中地位较高,与这事也是有些关系的,然后多多少少惠赠给了徐知安一部分,让他在学监中的人缘和声望都不差。 玲珑对种植园比较感兴趣,徐知安便带她去种植园,里面差不多三四亩的地,许多作物都收了,随翁新种了一茬秋菜,如草莓葡萄,叶子还绿着,不过上面挂了白色霜渍。 玲珑指着一串被鸟雀啄的乱七八糟的葡萄:“怎么不收呢?” 徐知安捡了一串略完整的给她:“尝一尝。” 葡萄粒小而紫,皮上有了白霜,玲珑想到葡萄的味道,迫不及待摘一粒放嘴里—— “唔~嘶~”玲珑受不了的皱了眉眼,简直要酸死人。 “呸呸呸,太酸了,不过,能采来酿醋。” “酿过,涩的不能入口。” “要是有从西域来的甜葡萄,和它嫁接过后,口感就会变的好些。草莓草长的太密了,要间苗,要不然,果子就结不大,我好像跟你说过,我家的草莓结的是有土豆那么大,这些么,许是只有手指头大小,可是这样?” “确是。我看你对这些知道的甚为详细,必是真喜欢的,何不将这些记录下来?” “我是想过的,不过一直没真正实践过,只凭我种在院里的那些,写下来许是不足信的,总要多在不同地域不同土壤环境中试种过才能得到确切些的记录。” 徐知安摸摸她头上的珊瑚珠说:“你思索的很是,不着急,以后慢慢试验就是。还想去哪里?” “我们去寻母亲吧。” “好。” 52. 徐府日常 忙碌的新婚夫妇 回门那日, 维梌维樘两个早早就来了,李大叔赶着家里仅有的那辆青油小车,红日刚露了头, 三人就进了徐家。 徐家平日不吃早食, 玲珑又是吃惯了的,贺嫂子就每日煮一些汤水,热热的端上来, 当早茶喝了。今日是煮的油茶汤,汤水不占地方,大家还是一起喝了两碗, 漱过口, 就去院里锻炼身体。 徐郎君只做几个舒筋活骨的动作, 随娘子却是会实实在在打拳的, 玲珑看不出她打的是什么拳,看着像太极,又不全像太极, 拳势也是刚柔并济的, 一动一作,看着轻盈却有力道。 徐知安也会跟着一起打, 母子俩动作很一致, 不过男子打来又多了几分凌厉与飘逸。 玲珑看的冒星星眼,也随在后面手忙脚乱的跟着学, 可惜不过几个动作, 大腿和胳膊就酸的不成,最后只能手软脚软的站在一边羡慕。 徐郎君笑她:“你未练过筋骨,冒冒然跟着打,腿脚是要抻着的, 还是先跟我学基础功才是。” 玲珑看他:……你说迟了,我已经抻了,这会儿蹲都蹲不下去了。 随娘子练完拳,见玲珑脚步虚浮的厉害就知道她是抻着筋肉了,对徐知安说:“晚上给她按按,恐怕这几日是要辛苦些的。” 徐知安看母亲:“……你帮她按吧。” 随娘子笑的眼尾又似小鱼在游。 好女难嫁 第90节 维梌三人来后,见徐家都好,玲珑的面色也好,白皙中透着红润,精神也足,眼晴又黑又亮,神态很自在。 看样子过的很好,俱放下了心。 只是到了玲珑上车的时候……脚步迟钝,面色带了几分痛苦,连凳子都踩不上去,还是徐知安抱她上去的。 顾家兄弟俩:……徐知安这混帐东西!!! 一路没给个好脸,徐知安也只能摸摸鼻子,暗自认下这责备。 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进了城,又走半刻,到了顾家的西角门处(顾府大门是官衙,等闲不开,内宅出入另有角门),见顾家诸人皆在门口迎着了。 顾母一见玲珑就流了泪,但又见玲珑是被徐知安抱下来,走路还有几分不自在时,顿时就哭不下去了。若不是在门口,她是真要捶女儿几下的,新婚中贪欢也该有个度,这样不成体统,被人看了要怎么说? 徐知安见顾母面色不愉,只得拜下身去:“小婿知错。” 顾母不好对新女婿发火,就摒下怒火说:“我儿不必赔过,快些起来,你岳父在书房里,你们兄弟去书房说话。” 两句话就给支走了。 徐知安给了玲珑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与顾家兄弟们往书房里去了。 玲珑一见这情形,也不免发怵,又见茹婉在一边,就灵机一动忙说:“茹婉来扶一把阿姐,今儿跟着我婆婆练拳,抻着腿筋了,这会儿又酸又疼,腿都迈不动了。” 茹婉过来扶她,顾母这才歇了火气,又想着自己白操了一回心白生了一场气,到底瞪了玲珑一眼。 回了屋,一问,事事都好,那言语欢欣,比在家时更甚,两个姨娘都笑夸玲珑是事事如意,只顾母觉的难过,又不能说出来,神态便有些俨然。杨氏只管在边上来去端茶倒水,后被玲珑拉着坐下,家里养了人,这端茶倒水的营生,何需她亲做。 说过话,茹婉就要拉玲珑回自己院里说话,顾母摆手说:“去吧。” 又打发杨氏:“你也去与她们说话去,我要和你姨娘们说说体己话。” 杨氏不好去听两个小姑子说亲密话,就离了上屋去厨房,看今日的菜品备的如何。 茹婉是怕玲珑安慰家里人才说事事都好,就想听她说实话,玲珑就笑说了成婚这几日的光景,又说:“虽这样说显的我薄凉冷漠,说不得还伤了你们的心,不过,徐家确是比家里自在舒心。” 茹婉便再不问,和玲珑两个去夫子那里。 高夫子仔细端详了玲珑后说一句:“不错。” 惜言如金。 许夫子打发茹婉去雅室,后才说:“你如今年少,怎么能由着性子折腾?” 玲珑深深叹气:“我这不是乱折腾的,是早上随我婆婆打拳,抻着了。” 许夫子:“我还道他不怜惜你呢。” 玲珑:“他甚是怜惜我,说等我再长一两年再……我原当他是小题大做,今日跟我婆婆一动作,这才发现,我这身子果真娇弱非常,堪当怜惜啊!” 高夫子看她一眼,不带任何情绪说道:“那你好生跟你婆婆学,身子骨强健了,能熬许多疾病困顿,随夫君行走时也能少许多磨难。” 玲珑点头,夫子果然明理,若与母亲说,母亲定是不许她习拳的,说不得还用一大通女儿家的规矩训她。生来是母女,偏就三观合不在一处,也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又与夫子说了一会儿话,杨氏就过来叫她们,饭食好了,该吃饭了。 今日大家还在一起吃饭,不过分了男女两桌,席间顾母只管给玲珑夹菜,像要将一腔慈母心都化在菜里让女儿吃下腹中。男人那桌,也是热闹的很,维杞虽不在,维棦却在,三个大舅兄接力似的给徐知安劝酒,徐知安来者不拒,以一战三,竟没显出败相。 顾父仍在抻着徐郎君特意写给他的诗,看的如痴如醉,一口小酒一口菜就着,全然不管桌上儿子女婿们的你来我往。 好歹还记挂着女儿,临行时与玲珑说:“徐郎君与随娘子皆非常人,家里规矩松阔,你定是喜欢这样过日子的,不过行舟与他父亲不一般,日后在官场行走,你不能只管痛快松散的过,规矩还是要立起来的,如此,也能少遭些诽谤。行舟温和稳重有主意,将你许予他,我是放心的,好生与他过活,日后不必多惦记家里,要多孝顺公婆,有事和夫婿多做商量,不许自顾拿主意。如此,就去吧,好生过活……” 顾母又捏着帕子哭开了,玲珑也用帕子拭着眼角,暗呲了牙,跪下磕了两个头,又被徐知安挽起,抱着送回车上。 徐知安已有几分醉意,上了车,见玲珑还捏着帕子,眼角微红,就抚了抚她的鬓角做安慰,然后握着手,倚在车壁上闭目散着酒意。 因车里酒气浓,出了城,两人就一左一右的抛开车窗帘子,让冷风吹散车里的酒气,并着玲珑身上的馨香……玲珑看他面色发红,也是暗笑,每日睡觉时可正人君子,还当他是真坐怀不乱呢。 车里晃,徐知安醉意上涌,以头抵着车壁睡了过去,玲珑落下窗帘,伸出左手挡在他头边,防着车子行走时候撞到头。 徐知安睡的并不沉,他隐约嗅到了玲珑衣袖里的幽香,头上也触之柔软,想说什么,但酒意缠绵,只轻声唤了声:“卿卿……” 醒时羞于呼唤的名字,在睡梦中终于唤了出来。 玲珑一瞬羞红了脸。 快行至码头时,徐知安醒来,一睁眼,就见玲珑的衣袖在眼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整个人几乎都被玲珑身上的香气包裹了,一刹又是心疼又是不自在,到底绷住神色,把她的胳膊拉下来放腿上揉,责怪道:“你该叫醒我的,酸不酸?” 玲珑往身边靠了靠,说:“不酸,麻了,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你可梦见了什么?” “嗯?” “你唤我……卿卿。” 徐知安一瞬僵直了身体,红色渐渐漫上耳廓……玲珑不料如山岳般宽厚温柔的徐知安也有这样可爱的时候,不由咯咯笑出声。 “是亲卿爱卿的卿卿还是你卿我卿的卿卿?” 徐知安一时通红了脸,微微扭身,只给玲珑一个俊秀的背脊。 玲珑调皮的用额头点碰他的背,三两下,就见他又转过来,用手指点住玲珑的额头,叹息到:“别闹。” 玲珑笑着,复又正襟危坐起来,端端正正,好似刚才闹的一场全是幻像。 徐知安无奈一笑,轻轻弹了她一下脑门儿,说一句“坏丫头”,也端正坐好,平顺归家。 …… 徐家内事少,但玲珑的私事多,她那么多香料,院里没法儿放,都被移进了随园,那里有一处徐郎君以前制香的院子,也是坛坛罐罐堆了一院,再加上玲珑的,整院子像个卖菜坛子的杂货店。 好女难嫁 第91节 这些是不能搬去京城的,所以玲珑要在这两三个月时间里,将这些香料药材都处理好,做成容易携带的香丸子。 霍香正气丸更要多制些,这味香丸的作用甚大,多备些总比少备些好。苏合丸也要备些,苏冰滴丸也要备些,这些都是药香同用,一并制了。 维梌抄录回来的书也要归整,那些书册太驳杂了,要筛选,重新抄录。 还要跟随娘子习拳,开筋骨时,玲珑疼的眼泪直掉,完后,整个人完全瘫地上动不得,还是徐知安抱她回去,让随嫂子用药油好一通推拿。随嫂子看着温婉,手上动作可不轻,玲珑被她揉捏的一阵惨呼。 开了筋骨,还不能习拳,因为下盘不稳,力道就不够,随娘子先让徐知安带她在随园里疾走或小跑,腿上的力道够了,拳脚行来才灵动又迅稳。 早上要在随园里疾走几圈,浑身都冒了汗才会回去换衣服,吃过上午饭,歇一会儿,下晌去园里制香,晚上回来吃饭,饭后和随娘子说大一会儿话,就该回屋睡觉了。 徐郎君还想着让玲珑多帮帮随娘子,让随娘子多在家里歇歇,谁知玲珑没帮上忙不说,还让随娘子更忙了,可又不能埋怨儿媳,很是郁气,又见随娘子笑容增多,也只得默许了玲珑黏随娘子身边。 徐知安也是忙的,有时早上出门,晚上才能回来,或是与同窗们交流,也有应了些个小书院的邀请,去给那里的学子讲学。他的学识是无人置疑的,气度又温文尔雅,讲学时语气宽容温和,很得各书院学子们的爱戴景仰。 没多久,慕他名而来的许多学子就纷纷来了随园,赏景,聚会,品尝美食,若无特别要求,就给他们上寻常吃食,也不要钱,但有人要点特定的菜品,就要按价收费了。 随家是真正的老海商世家,虽然现在已经败落了,但随家的菜品却传了下来,家境富庶些的学子还是愿意花些银钱来品尝随府菜肴的。 玲珑终于明白了随厨子为何看不上她的菜品了,两者之间如家常菜对国宴菜,根本不在一个档次。只是纵使随厨子技艺高超,徐家三人偏是不贪食的,在此之前,徐郎君更愿意自己煮饭食和随娘子两人吃,嫌的就是随厨子做的菜,雕砌太过,尝一时新鲜尚可,日日吃就失了真正的饮食之味。 读书之道,唯乎于心,饮食之道也是如此。 所以他们宁愿吃贺嫂子煮的家常菜肴,喝油茶,清粥,菌汤面,吃凉拌豆芽,炒素豆苗,滚丸子豌豆苗汤,蒸风干板鸭,煮一锅咸淡正好的腌笃鲜,油饼,米饭,这些寻常吃食,比随厨子拿手的“山海一绘”更得人心。 随厨子在徐府全无用武之地,被随娘子调入随园,做了随园的掌厨,为那些来随园寻徐知安的学子们做饭。 因为做饭做的太好吃而被主家嫌弃,这可上哪儿说理去? 玲珑馋的时候还是愿意吃随厨子做的饭的,她可没吃够,人心饱满的时候,就不讲究这菜失不失其真了,味道好就能掩住一切。 随厨子被主子们冷落了许久,终于来了个肯吃他做的菜的新主子,顿时信心大涨,每日要给玲珑特制一道拿手菜。不多做,就一日一道,省得拿手的本事还没施展完,她就吃腻了。 玲珑想着,随府菜已自成一系了,许是该做个食谱,一代一代的传下去,要不然,许没过多久就该失传了。 徐知安揉她的头:“家里许多事还不够你操心的?随家饮食太奢逸,只为满足奢豪家族的口腹之欲,于国于民无益,失传就失传吧。” 玲珑拨开他的手:“如今是无益的,若传至将来,千百年后,那时人若得了,许是另有一番际遇呢,横竖就是费些笔墨罢了。” 徐知安无奈摇头:“你若有空闲,就自去,可不许指使我,这几日琐事繁重,容我清闲几天吧。” 玲珑阴阳怪气嗔说:“日日笙歌,还累什么,我听平湖说,你们昨日饮酒唤了伎子助兴……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荫,真真好兴致。” 徐知安听的哑然而笑:“又胡说,还拿先生的文章打趣,我昨日见他们唤了伎子,略坐一坐就出来了……若无此事,也不能辨出哪些人可交哪些人不可交。他们只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只看到,若小节都不能守,又谈何大事,即使真做了大事,到头来只怕也是毁誉参半……别恼了,我再不与他们相交便是,嗯?” 玲珑转嗔为笑:“好吧,这次就不恼你了。我非是嫌那些伎子腌臜,是可怜她们身不由己,这大冷天,她们只穿单薄两层衣裳,冷的发抖,还要故做笑颜。若让她们多穿两层衣裳,又要失了弱质纤纤的可怜风流,男人们一时喜好,就逼得那些人受这些苦楚。都是一般样的人,何苦糟蹋人。” 徐知安听着听着,就将她揽怀里,紧紧拥住。 世人眼中的众生是分三六九等的,唯她眼中,众生皆平等,不是一视同仁的平等,而是她身处高层,却依然会怜悯处于泥淖中的人。 53. 过年 顾家诸事 徐府的日子快, 一眨眼就要过年了,在顾家时,年事总要忙一个来月, 徐家这边轻省, 家里有商铺,园里有人手,年货都不必随娘子和玲珑操心, 她俩只管让针线铺的人来给家里几个人裁制过年穿的衣服就好。徐郎君与徐知安两个略忙些,府里和随园的春联都是要亲写的,不止如此, 腊月里时, 就有许多人家携礼来随园求这父子俩的春联, 遇着不好拒的人, 也得给人家写两幅。 徐郎君的字画在苏北,千金难求,倒不是他要的价高, 委实是他不愿多写。前些年随园门上的大幅春联, 总是除夕夜贴上,大年初一早上就不见了踪影, 最离奇的一年, 随园一晚上换了七次春联,不得已, 专门有人站在大门口看着, 谨防春联再次被人揭走。 后来徐知安大些,家里的春联就交由徐知安来写,他的字着实不如徐郎君,后来, 随园的春联就少有人揭了。 不过今年么,估摸着还是要被人揭走的,故而要多备几幅。 徐郎君写春联全凭心意,想什么就写什么,心笔相通一挥而就,如行云流水,又有昂昂风骨。 徐知安写春联,就用颜体,根骨端方浑厚,偏少了几分风流潇洒,一如他在众人眼中的印象。他也能写出疏朗轻逸的字的,只一般不在人前写,徐府内院的春联就是这样的字,出尘脱俗,似十里春风掠过草尖,飘然无踪,又似寒秋鹤立,一苇渡江,轻灵飘缈。 这样的字,怎可贴在墙上任风吹雨淋呢? 平湖前脚贴上,面糊还没干透,玲珑后脚就揭了起来,偷偷转贴在油纸上,待后日重新找人装裱。 徐知安是眼见着平湖贴联,又眼见着玲珑作贼似的将春联揭走……外贼好治,内贼要怎么办?不得已,又写一幅,让平湖重新贴上,见玲珑又向字伸出了爪子—— “咳,阿妹,不许再揭了。” 玲珑悻悻缩回手,看墙上对联就像猫儿看鱼似的,总有种想伸爪子的蠢蠢欲动。 徐知安无奈笑道:“过来,我给你写一幅,不许揭家里的春联。” 玲珑嘟嚷着:“一幅怎么够?我还道你只会颜体,竟原来别的写的也这样好,这样好的字,该收藏起流传后世,作了春联岂不是糟蹋了?” 徐知安叹息:“又胡说,不过区区几个字而已……” 玲珑驳他:“哎,你不懂的,于你来说不过是区区几个字,与我来说,这都是宝贝,独一无二。” 徐知安一时又红了脸:……怎可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情话。 玲珑讶异问道:“你脸红什么?” 徐知安放下笔看她:……你说情话,还不许我脸红一下? 玲珑做乖巧笑,挽了袖子给他研墨,又见桌上的红纸实在不好,想着好字也得配好纸,就放下墨锭,往书房里去,想寻些大熟宣来。 徐知安见她四处寻摸,都看不上眼,就指着平湖去前院那里,拿几幅素锦笺来。 最终被玲珑催着写了三幅长联,一阙喜春归,大半天磨过去了,家里春联还有五六副未贴上。免得春联又被内贼撕去,徐知安只得中规中矩写了几副让平湖贴上。 好女难嫁 第92节 玲珑只顾捧着素锦笺上的字看,真是没有哪一处不美,心下爱惜更甚,就想着,过年后,将这些字都装裱了,做成卷轴,日后去哪里都带着,闲时拿出来看一看,岂不美哉妙哉?也好给自己熏陶到几分书香气。 “新娘子果然甚为爱重仰慕小郎。”平湖不由感叹。 “不许没大没小。”徐知安斥他,转身时,笑意却盛满双眼。 年夜饭是随府菜,夹着贺嫂子做的几道豆腐菜,酒是徐郎君酿过蒸出来的杂粮酒,酒水清亮,后劲却足,席间玲珑只喝了两盅,就觉头昏昏的,腹内火热,再一口都不敢多喝了。 随娘子见玲珑神态游空,双眸水润,脸上嫣红,知她是喝醉了,就让徐知安先带回去小睡一会儿解解酒意,晚上才有精神熬年。 玲珑囫囵的跟着徐知安走,情态可乖,让抬脚就抬脚,让伸手就伸手,回了屋,画角给她饮了一盅茶,脱了外衣,哄到床上盖上被子……徐知安正要离开,就听里面呓语声,复又转回内室,打发画角出去。 “……八万里山海隔却,三千重旧梦难逢……妈……我结婚了……”脸上似喜似悲,头在枕头上蹭来蹭去,很不安稳。 徐知安听的含糊,又不知道她呓语了些什么,只坐在床边用手压住她的被角,轻轻拍了几下,她就再没乱动,乖乖睡着了。又坐了一会儿,看玲珑确是睡安稳了,才出了内室,对门口的画角说:“你就在屋里守着,屋里火盆不能熄,茶水别让冷了,妨着她口渴要喝水,也别让她蹬被子。” 画角应道:“晓得了。” 出了屋,往前院去,随娘子问:“玲珑睡了?” “嗯,大概以前一直不曾喝过烈酒,醉的厉害,许是想祖父祖母了,嘟囔了一句。” “她自幼长于祖父母膝下,分别这么久,难免想念。你们归京时,顺路去冀中看望一趟也好,省得她一直挂念。” “也好。” …… 初二回顾家拜年,磕过头,男人们去了前院说话,女人们挤在上屋里说话。 玲珑见大家的神色都欢喜非常,看了看眉开眼笑的二姨娘,玲珑心窍一动:“是二兄要回来了么?” 顾母含笑点头,又说起维杞的事情来—— 维杞在吉安跟老师学习,他是比几个兄弟都活络些的性子,长的也俊秀,老师看中了他,就与顾父通信,要将女儿嫁给他。维杞见过老师家的女儿,很温雅秀致的小娘子,也在信里说小娘子很好,老师的品性也正直,可以结亲。 只是苏北离吉安太远,顾父托了他在上饶任知州的同年代为提亲,迎娶。今年又是大比之年,维杞会在正月回来,和维梌一起参加二月的乡试,然后,还要回吉安,娶妻。 结亲的两家离的近些,礼数就周全,或是太远,只能去繁就简,两家都轻省。 今年五月,就会迎娶新妇,七月再回来。虽免不了一路奔波,到底人生大事圆满了。 顾母又说,府尹家有意与顾父结亲,顾父近期带维樘去了好几趟府尹家里,让他家考量好维樘的品性学识,再说结亲的话。 府尹膝下已没有未嫁的女儿,倒有几个适龄的孙女,维樘现在还未考秀才,这算是弱项,不过他品性敦厚诚实,学问也扎实,要中秀才不难。资质中上,又肯下苦功学习,以后也能中举人进士,只是怕要迟些。这倒不妨什么,横竖顾父身边要留一个儿子帮衬的,就算是迟些中进士,有了这些年的历练打底,日后谋了官职,做的也会比同年们顺畅些。 再考量过几回,维樘的亲事大抵也是能订了。 如今最着急的反倒是茹婉了,顾父也是这家看不上那家也看不上的,想着今年又是大比之年,许又能捞一个如意快婿了。 又说茹婳那里,常姐夫也要在今年赴京赶考了,顾父已与维枃去了信,道常姐夫去京后,要他多照顾几分。偏巧徐知安与玲珑两个去的晚,要不然,考前让徐知安给他指点几回,必是有益处的。 维棦今年也能考的,只是顾大伯有意让他一鸣惊人,硬要压着让他下一届再考。 玲珑听着就觉新奇,她在家时,日子一成不变,不过嫁了两个月,家里就发生了这许多事,这感觉,真是怪让人感慨的。 两月不见,好事连连呐。 前院这里,徐知安看了维梌制的文章,点头道:“上榜是够了,只怕名次不会靠前。那两位大人不大喜欢这样质朴稳健的文风,但文章胜在言之有物,条理分明,论证充足,不会被刷下去。” 顾父也赞同的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既能上榜,倒不必特意修改之风了,就这样也好。” 只不知维杞那里如何,不过想着吉安也是人才济济,每届大比中榜之人不比江南学子少,若在那里学成,应试也该是有把握的。 一直说到下晌,太阳都西斜了,玲珑两人才离开顾府回家。 初五下了雪,徐郎君草庐前的老梅一夜盛开,一家人兴致盎然的赏了两天梅,父子俩又写了几幅字,全被玲珑收了起来。 徐郎君还说顾父也养了一株梅树,两人正是同好,这字该予顾父,玲珑似没听到一般,紧着将字幅收起,小跑着藏回自己屋。 没听到,完全没听到,到了我的手,就是我的,谁说都不好使。 父子俩相视而笑,果然,家里多了一个小娘子,可有趣的多了。 许多人来随园拜年,徐郎君不耐烦与人应酬,就打发徐知安去待客。徐知安去随园,玲珑闲着没事,就天天赖在草庐里磨香粉,弄的整个院子都香喷喷,一连几天下来,众人觉的鼻子都不好使了。正巧随家商铺的管事们要请随娘子吃席,徐郎君忙不迭的跟了去。 原来,家里多了个小娘子,也不全是趣事。 54. 入京途中 维梌中举 二月, 早春料峭,河边山野早就绿了,河岸边长的野桃树正开着花, 随园种植院那里, 地里长出一片肥嫩的野菜,贺嫂子忙着挖野菜,玲珑心不在焉的给草莓间草, 将挨挨挤挤的苗莓苗□□放水里,再移栽到别处。 画角站在巷里等消息,今日放榜, 不知大郎二郎能不能上榜。 中午过半, 随家小子终于跑来笑着说:“画角姐姐, 前头传来讯息了, 说顾家大郎中了。” “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 “这可是喜事,劳你跑一回了,走, 我带你讨赏去。” 维梌中了举, 维杞落了榜,以后不打算考科举了, 只考明经术数。这样也好, 户部的录事们几乎全是明经出身,若无他们, 每年的钱粮课税也算不清楚。 总是出路么。 好女难嫁 第93节 顾父打算等她娶亲后, 打发小夫妻两人去投顾大伯,让他在顾大伯手底下做两年事再考。 徐郎君随娘子打发玲珑徐知安两个回顾家,说:“大郎中了举,是喜事, 你们该去道贺一回,多住几日,下月就要回京了,这一走,许是几年不得见,多住几日,宽慰宽慰你父母的心。” 玲珑于是穿着的喜气盈盈,与徐知安两个回了顾家。 顾父自是高兴的,不过他一向内敛,高兴时也不会手舞足蹈或是笑容满面,唯一表达极高兴的动作就是捋自己的胡须,捋啊捋,下额那新留的半匝多长胡须,捋的又油又顺。 顾母自不必说,也是高兴的,难得穿了一身的鲜亮绸缎衣裳,来人祝贺时,笑的合不拢嘴,来的女客不由感慨,果然儿女出息,才是父母的体面。 玲珑也挺受欢迎,她可是徐知安的妻子,小小年纪,已成了七品官员的妻子,若徐知安再出息些,这许能成为年纪最小的诰命。当然要好生结交。 玲珑不耐烦与人攀交说个没完没了,不过如今她已不是养在闺中的小娘子了,躲不了懒,纵是不耐烦也要含笑温声细语的与这些来客说话。所幸妇人之间的话头就那么几句,应对起来还算省心,只是一直笑,脸上有些发酸而已。 待客人都走了,玲珑才见了维梌维杞两个,维梌还是如往常一样,不见多得意,高兴却是免不了的。维杞也看不出有多失意,看见玲珑,双眼顿时一亮,用手比了比她的个头,感叹:“长高了许多,可惜没赶上你成婚,妹夫对你可好?” “好呢,比兄长对我还好。” 维杞没好气的点她额头:“没良心的妮子。” 玲珑瞪他:谁没良心了?吃了我做的多少饭菜,穿了我缝的多少衣裳,平日里信都不给我来一封还说我没良心? 维杞只好笑着哄她:“原是我说错了,妹妹大人有大量,还请不要见怪。” “赔礼呢?还有我成婚的贺礼呢?一并拿来我才原谅你。” 维杞说:“备了备了,都备了,一会儿让李青木送到后院儿。” 玲珑这才笑了,又问她:“那位小娘子生的怎么样?” 维杞弹她:“和咱们大家一个样,你也不问问我在那里过的如何,倒问起别人来了。” “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又有未来的岳父大人护着,又有父亲的同年关照着,安吉山水也好,人文也好,去了那里,别是乐不思家就好了。” 维杞气笑,又弹她:“牙尖嘴利。没一句好话。” 玲珑捂着额头:“再弹试试?我如今可不比往日,你再想欺负我,有人跟你算帐呢。” 维杞又想弹她,却见旁边的妹夫目光一直盯着他…… 玲珑得意看他一眼:“看吧,他是比兄长对我好。” 与徐知安笑了笑,就去找茹婉了。 第二日,将她的那块地托给了维梌,或种或赁让他和李大叔商量着来。 又问了茹婉的课业,她还是善画仕女,插花么,给她一些花草,她就能插出极热闹活泼的一捧花来,许夫子说茹婉的性子与六娘子仿佛,行事却与四娘子仿佛,略欠些沉稳,许再长两年就好了。 这次来的人家也对她多有打听,不过顾母不知道对方都是什么样的人家,含混着叉过去了,正经她的事,还要让顾父先挑户清正的人家,再让维梌兄弟几个打听他家里规矩如何,家风如何,小郎的品行如何,都打听清楚了才好计较。 又问了夫子们的打算,两个夫子让玲珑替她们在随园附近赁个小院子,有徐家护着,她们两个女子住着也是安全的,一切日用花销不必玲珑操心,只消将她不用的炮制香料坛子给她们用就行。有随娘子帮衬一把,她们就能靠自己的本事安稳生活下去。 她俩也想四处走走,不过幼时也裹了足,多走几步路就似在施酷刑,便歇了远走的心,又不愿给随娘子找麻烦事,索性安稳生活就好。 玲珑与徐知安商量了一回,徐知安说随园边上正好有个空置了许久的院子,以前也是随家的老院子,不过后来随家人事零落,空了许多院子。只是如今破败的不能住,要重新修葺一番也能住。 许夫子给了徐知安七十两银子,说:“这是赁钱,劳烦你雇人修葺了,修好后给我送个口信,我们就搬去。这事让别人做,你们要入京,不要在这上头花费时间。若到时还不能住,你们只管去京里,我们请维梌送一遭就是。我家里的事,你许是听说过,这里头的是是非非也说不清了,我们自离京那日,两家人就当我们是死了的,所以,归京后,若有路子,就早些派个外放吧,省得陷在那摊浑水里。” 徐知安不想接这银子,许夫子却要他务必接下,要不然,她们也不敢多劳烦徐家人了。徐知安只得收下。 在顾家住了三天,顾母就撵人了,出嫁的女儿哪能总住在娘家不走,两三天就是徐家极大度宽厚了,若再住下去,就是顾家失了礼数。 这给玲珑无语的,前一日抱着她哭着说舍不得心肝肉的人是谁?不过一夜,这心肝肉就变的不稀罕了? 顾家没什么好东西,就是寻常的酒水腊味菜干子,顾母紧着这些东西给她装了小半车,口中撵着玲珑回家,真等玲珑出了侧门上了车,她又用帕子捂着嘴呜咽起来,家里几个女人也抛了几行泪。 玲珑行出几里地,才滚落了两行泪,徐知安拥着她,无声安慰。 三月初要起程,这阵子是真不得闲了,要提前订好商船,雇人修葺夫子们要住的院子,装点行程中用的物什,也要打包京里要用的物什。 偶有一日,徐知安与玲珑说,会在冀中停驻几日,让玲珑去看望一回祖父祖母,喜的玲珑情不自禁的跳进徐知安怀里,唬了徐知安一跳,险些一个失手将她扔出去。 玲珑咯咯的笑,徐知安却似一尊木桩,动都不敢动一下。 待玲珑下来,他才红着脸无奈说:“不可再这样了,小心摔着。” 玲珑只管嗯嗯的点头,心里却想着,要多炒些菌酱肉酱,再腌些鸭蛋,晾些芦芽笋子,多打包些干海货,三月的冀中,虽野菜出了苗,不过调剂胃口的东西还是太少了,索性多带些,让老爷子也尝尝江南的味道。 明显已走了神。 徐知安揉她的头,将她发髻都揉松了才罢手。 香粉足装了一整箱,用细细的竹筒分开装着,都是捏成丸子用蜡封住,用时捏破蜡丸就行。腊味装了一麻袋,炒的笋丁菌酱两坛子,一坛子是给顾祖父的,咸鱼干三十条,要分十条给顾祖父,调料及种子一牛皮袋子,衣裳四箱子,被子两床,熟宣二十刀,生宣二十刀,墨锭一匣,常用药丸一匣,针线两包,丝线两包,杭绸二十匹,蜜锻二十匹,松江布二百四十匹…… 只这些绸缎布匹就装了一仓。 寻常读书人是不屑于行商贾之事的,即使知道南绸送到京城之后能挣许多差价,依然宁愿在京中生活窘迫,也不愿行贩卖之事。 苏北的松江细布在当地买,一匹只需八钱银,送去京城,一匹就要卖至四两银。上好的杭绸,在苏北一匹只需十二两银,去了京城,一匹要卖到三十几两,素绸略便宜些,织锦则更贵,材质上乘的织锦蜜缎,要卖到上百两,而在苏北,则只需三十余两银。 玲珑早在未嫁前就思量过,上京时要雇一艘商船,将苏北的布匹运去京城换些钱做日常家用。京城居,大不易,天子脚下,偏北地物产不丰,南来北往的货物在这里,都比别的地方贵三成。就凭徐知安每年三十八两银俸二十石禄米,可要紧着些花。 随娘子当然会贴补她们,但是,成了家就要立业,徐知安都做了官娶了妻,合该要靠自己的本事养家糊口了。 玲珑敢这么做原因,是因为她知道徐知安并不介意她行商贾之事,但他不介意,玲珑却不敢多做,她在闺中圈了十五年,完全不懂商道,只是与二娘子在信里说了一嘴,二娘子抱怨京城什么都贵,南绸尤其贵,她才敢将所有嫁妆银子全换了布,准备顺路运去京城,看着卖。 这一折腾,两人身上就剩百十两了。 好女难嫁 第94节 倒也不算少了,寻常读书人进京赶考,四五十两银就足够一路的花销了。 一切准备就绪,就该起程了。 玲珑是真舍不得随娘子,她窝在随娘子怀里不停叮嘱:“与父亲远游时,不要只管依着他的性子来,危险的地方能少去便少去,心致若到了,平原也能做顶峰,见小溪也如观沧海,实不必一定要往高耸危险人迹罕至的地方去。寻高山流水之地是游览,往众生百态里去也是游览,我们不在身边,你们务必要保重自己才好,勿使我们担忧伤心……” 随娘子哭笑不得,一手抚着她的背,一手摩挲她的头,说道:“乖乖,你是将我要嘱咐你们的话都说了,放心吧,这两年我们不多出去,也不往危险的地方去,好歹要等行舟外放成定,我们再去你们要去的地方。” 玲珑还不放心:“让父亲少饮些酒,烈酒饮多了伤肝腑,他又不甚保养,也不管天气冷热,兴致来了就要光着足走路。我祖母说寒从脚入,好歹要注意着些,嫌平日鞋子穿着麻烦,就换上软垫拖鞋,也能护着些脚,不至招了寒气。我很喜欢与你们在一处生活,更希望以后能多在一处生活些日子,实在忧心你们的身体。” 随娘子的心软的水似的,她是硬性子的人,不好哭,只一个劲的点头:“好好好,都记下了……你母亲那里,也放心,待天再好些,我邀她来园子逛一逛,让她也松快两天。当母亲的心都一样,你们好好的,我们也就能好好的。” 玲珑听着就呜咽着:“我舍不得你们……” “唉” 随娘子只能拍着她安慰,这得亏是儿媳妇,相处的时间不长,要是生了这样一个女儿,可不得把人心揉碎了。 …… 三月初二,晴,风从东南来,带着略湿润的气息,宜访亲拜友,宜送行,宜远行。 维梌兄弟几个来送行,因为往顾府捎过话,会在冀中留几天,顾父顾母紧着给两位两人收拾了些衣裳吃食,连同给四娘子的添妆礼,一并让维梌几个送到码头来。 也是好些个箱笼包裹。 此次送行,与前次送行……没差多少,一个两个的都嘱咐她好生敛着性子,京里不比苏北,身边也没几个骨肉亲人,不许闹,要记得与夫君两个相扶持着过活。勤快些,不能动不动就摞下正经营生去弄她的香丸子,与邻里之间相往来的近些,有事也好找他们帮忙…… 玲珑木着一张脸瞪他们:“会说几句好听的不?比如说舍不得我,会想我,要是徐知安给我委屈了,你们会替我撑腰……” 维樘很理所当然的说:“不可能,妹夫绝对不会给你委屈受。” 玲珑:“……呵,呵呵,呵呵呵,别送了,回去吧,这风吹的人心寒。” 顾家兄弟:……亲妹子,才说你别使小性子,这就又使了? 不得已,又再三拜托徐知安多包容玲珑的小性子,若她处事不得体或是做了错事,千万不要打她骂她,再不行,把她送维枃那里,让维枃教她罚她……为了这个妹子,生是操起了当爹的心。 玲珑越听脸越木,她是多靠不靠谱才让这几个现场升职当了爹? 好在徐知安可靠,他说玲珑一切都好,不会发生这那的事,若是她做差了,必是他没教好的原故,内兄们完全不必担心。 玲珑看自家几个兄长:……学到了吗?这才是哄妹妹的正确方式。 顾家兄弟:……唉,行舟兄自求多福吧。 …… 三月行船,其实挺舒服,不冷不热,也不必受风尘外面,东南风一起,帆子一扯,一天就能驶出百多里,夜里会歇在渡口,或是错过渡口,就将船停在人烟多的地方,不敢夜行,怕与别的船撞上,也怕遇着水贼。最安全莫过于跟在大商船后面,即使夜里歇在江心,也不担心水贼摸黑上来。 行了五六日,正巧遇上了一艘同往京城去的大商船,那船主正巧往随园求过字,从船头看到徐知安后,就将大船靠过来,顺着绳梯下来,与徐知安见礼。 然后两艘船就连了铁链,一同行驶,一同歇下。 那船主姓黄,也是海商,不过近年的海上生意不好做,黄家就撤了许多船队,不敢再往海里去,留了几艘大船,只走福建到扬州府丶宁波府,两湖至京城的内陆商线。 然而,如今的内陆商线也不好做了,一路走来,又要受官府严察盘剥,又要打点漕运上的魑魅魍魉水鬼混子,行至京城,货物至少得失四成。入了京城也不安稳,为着和气生财,各处都要打点一番,有轻拿轻放的,自然就有欲壑难填的,还有那杀人不眨眼的,一一都要打点到位才能在京城占得一亩三分的安稳地方。这且不算,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京里的档头团头三教九流也不能轻视,一样要打点……一遭一遭又一遭的,十成的货,也只能挣两成的利。 天下商家,无不怀念成祖爷在的时代。 那时的海商,拿出来一家就能撑起朝廷半个国库,如今的海商,连那时一两分豪富慷慨都够不到。 苦水倒了一船。 他与别的官员学子可不敢说这些,怕人家说他浑身的铜臭味,再被人以冠冕堂皇的借口盘剥一层。徐知安身份特殊,他母亲就是从前的大海商世家之一的随家的家主,他身上流着商人血液,也懂得商人的处境之艰难,故而与他说这些,完全不必害怕被骂被盘剥。 这就是单纯的吐苦水,徐知安如今的官职,还不值得他搭上去,又嫌途中无聊,找个能说到一起的人说说话。 人家可比徐家讲究的多,带来煮水吃茶的茶叶是明前小叶,茶点也精致,饭食更与随家菜有的拼……不过自他喝过一次徐知安的茶后,就软磨硬泡的磨着用自已的二斤上好明小叶前茶换了徐知安二两窖制竹叶清茶团。 黄家主吃茶也讲究,茶只喝第三遍,三遍后,茶叶就要新换,他来徐家的船上,每日换下的茶叶集起来有半篓。 玲珑就每日晚上坐船头钓鱼,饵料舍得下,钓上来的鱼就多,这么多鱼也吃不完,玲珑就让贺嫂子将鱼划开,腌渍一夜,挂船上晾两天也就差不多被吹干了,再用赤沙糖和收集起来的茶叶薰几个时辰,薰的鱼肉嫣红又带着茶叶的清香,只简单的清蒸一下,味道就无比鲜美。 一路钓,一路晾,一路薰,到冀中河段时,硬是装了两麻袋才将薰鱼都装完。 55. 冀中光景 顾大伯的是非观 三年未见, 顾大伯与邹氏未见变化,顾祖父越发清瘦,胡须全白了, 顾祖母的头发, 也是白多黑少了,所幸面色红润 ,看着比以前还胖了些。 顾祖母一见玲珑面就抱着她开始哭, 老太太都哭了,别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邹氏抽了帕子拭着眼角说道:“你那时一走, 将老太太多半的魂儿都带去了, 一日里问许多遍“玲珑可走哪儿了?江上风大不大?吃食可顺意?”, 直到收了你的信, 她才不问了。只每日里提不起精神,饮食也少,可唬的我不成, 只能叫你妹妹们多去她身边闹腾, 好歹闹了两分精神,又叫姨娘们整日与她说话教她打牌, 这才渐渐好了。” 她这一说, 老太太就哭不下去了,怪不自在的责怪邹氏:“说这些做什么, 白惹她哭一场。”又笼着玲珑说:“你别听你大伯母的, 我那时是正遇着春乏了,没精神,又没个正经打发时间的事情做,不习惯。” 这才看到了堂下站着的徐知安, 对他说:“好孩子,我是许久不见孙女了,这才失了礼数,你不要笑话。大家也见了礼,都是一家子骨肉,很不必拘紧,你先与你五郎几个去前面吃茶说话,玲珑儿留这里,也与众姐妹说说话。吃饭时,咱们再坐一处说话。” 五郎迫不及待的拉着徐知安走了,这个人在顾大伯家里的名声极佳,一是维枃信里多次提及,说他为人宽和周到;二是他文采好,正经二甲传胪士,顾家兄弟都是读书人,对着学识渊博的人有着天然的尊敬,如今既是一家人,自是要多亲近一些。 顾祖父就左右为难,他又想与孙女说话,又想与孙女婿说话,偏偏一个被孙儿们拉去了,一个被老妻霸占着,连一句话的空儿都不留给他,几番要开口都被老妻抢了话头。 顾祖父:……好生让人气恼。 最可气的是,顾祖母见他坐着不动,直接开口撵他:“你也去前院与孙女婿说话吧,你在这里,我们娘们间说个话都不自在。” 顾祖父:……简直岂有此理。 眼看着他是搭不进去了,只能气哼哼捋着胡子往前院去了。 好女难嫁 第95节 哼,老夫不与妇人计较。 顾祖父一走,四娘子五娘子六娘子顿时围过来,从祖母怀里将玲珑抢出来,叽叽喳喳围住她问将起来—— “二姐姐,我在信里要的明纱可带来了?”是六娘子。 “带了,好些颜色,够你用一阵子的。” “六妹,怎么能一见面就要东西呢?你二姐姐事情本就多,你还给她添麻烦。”是四娘子。 “不算麻烦……”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要了,你要苏北的胭脂水粉,你能要得,偏我就要不得?” “等等别吵……” “二姐姐别管,她俩自来撞上就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饶谁,习惯了就好。”是五娘子。 “唉?以前没这样啊?” “自三姐姐出嫁,这两人就结成了新冤家,先不管她,让她们吵去,二姐姐可带了香丸来?”是七娘子。 “哦,都带了,姐妹人都有,就是寻常的夏日薰香。” “二姐姐惯来嫌虚,你先时寄给夫子的那款“春莺啭”,我们都品过,极是清新。夏香也用过,初闻着略苦,后就转清凉了,最是醒神,你不知道,去年夏天母亲盯着我们学缝衣裳,幸亏有这香团醒神净心,要不然,手指头非让针给戳成筛子眼不成。”又是六娘子。 “呵呵,不至于,真不至于,好歹也学了几年针线,哪能真就非往指头上戳,又不是闭住眼睛戳。” “……真闭上眼睛戳呢。”六娘子叹气。 “夏天乏困,香团清幽,燃了它正好能睡个好觉。”七娘子解释。 “还有脸面说?一件夏衫硬是缝到冬雪落了才缝好,袖子还一只长一只短的,你今年夏天就穿它。”四娘子恨恨的点六娘子的头。 “……给八妹妹穿么。”六娘子心虚道。 “你缝的可丑,我才不穿。”八娘子如今说话也利落了。 玲珑笑开来,真是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见了面,当然要分礼物,家里仆妇抬了两个箱子进来,玲珑指着一个说:“这是给四姐姐的添妆礼,我父母捎来的交给了伯母,这是我的心意,不值当录进册子里,就单给你送来了。” 四娘子带了些羞意,谢过玲珑。 玲珑又指着另一个箱子:“这里面是我给姐妹们捎的礼物,各自都分开包装了,写了名字……画角,钥匙给我。” 画角自腰间数了把钥匙,取下来递给玲珑。 “给大姐姐的绣线并药丸香膏子;三姐姐的五彩绳并珠钗,也有几款香丸;四姐姐的胭脂香膏香丸;五妹妹的绣线彩带香丸;六妹妹的明纱香丸珠串;七妹妹的彩笺毫笔颜料;八妹妹的布制小狗。另每人一样的珊瑚珠串子并几样江南时兴的花簪。” 东西用细绸包着,姐妹几个一拿到头就打开包裹,江南富庶,这些东西也精致,尤其绣线并彩绳,那颜色鲜亮的让人爱不释手。 都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再贵重了,她们也不敢开口,只这些就足够让她们高兴了。 邹氏在几个女儿跟玲珑要礼物的时候,微皱起了眉头,只玲珑在这里,不好说她们,等玲珑将礼物找出来分给众人后,便平复了眉眼。 老太太只管笑呵呵看她们姐妹们闹,邹氏就酸溜溜的说:“您老人家这心可是偏了,玲珑姐妹都在您膝下长大,不说眼界,只论性子,个顶个的温婉可人,您来了也有几年,咱家几个女孩儿可是半分没学到您的本事,瞧着就比玲珑差了些。” 老太太实在习惯了邹氏这样的性子,也不生气,就说:“你是看谁都比自家孩儿乖,我瞧着可都好,活泛就活泛些,礼数上差不了就好,她们还能这样快活几年呢?小姐妹们几年没见了,自然要高兴一回的,她们都是有分寸的孩子,可做不出失礼的事情来,要礼物是她们姐妹间情份好,东西也没多贵重,就是彼此间的情谊。咱家养不出眼皮子浅的孩子。” 邹氏叹气:“照您这话,就没比自家更好的孩子了。” 老太太理所当然的点头:“可不是?咱请了夫子正经教养过的,读书识字,知书达礼,也通琴棋书画,上次我听着,这城里能教女孩子读书识字的,除了崔家,就只剩咱们家了。” 好不骄傲的样子。 邹氏只得笑,这老太太一个字都不识,偏生会讲出许多道理来。 …… 这几年连年灾殃,冀中这块儿,不是干旱就是起涝,去年好好的天儿,开春种了种子进去,苗子刚长半匝长,一场倒春寒,几乎全冻死了,后来官府借了种子让农户种上,倒是补救了些,麦子偏又在暑天扬花,又逢着几天阴雨,到收的时候,麦穗多半是空的。麦穗一空,夏粮就收不上来,只能上折子祈能免了粮税,粮税虽免了,冬天依然没好过。今年眼看快过了种地时节,许多地里还没下种,这是农户手里也没了种粮,可这,官府也无能为力,只能由着他们往南方去逃荒。 为着这些事,顾大伯的官也做的不安稳,他的考绩标准就是钱粮税赋能不能按时按量的收缴,连着两年未缴钱粮税赋,他的考评又落了下等,半阶都升不了。 今年荒了许多田,趁着价低,顾大伯买了不少地,他家儿子多,不得不多为儿子们打算一番。 玲珑和徐知安来冀中,顾大伯是极高兴的,顾父与他说过试田的事,他也知道试田的种子都是从徐家得的,就想问徐知安关于新粮种的事。若这粮种适合在北地种植,那么,朝廷必会首选中原地区为新粮种种植区。 别的官员敢不敢接这个任务他不知道,但他必是敢接的,因为他手里有维检带回来的种植方略。新粮种高产,与民有益是一件事,另一则,关乎到他的考评功绩。许多年没挪过一步了,是以,必要想个法子挣些功绩了。 徐知安与顾大伯一席话过后,就知道顾大伯与顾父不是一般样的人,顾父端肃纯粹,顾大伯油滑功利,是非心排在利弊之后,行事前先思量这事能予他多少利益,然后才考虑这事该不该做。 朝堂上,内阁众人其实更喜欢用顾大伯这样的人,圆滑,懂规则,利与弊一目了然,有陋习,也有底线。用简单话讲,是个会做官的人。 顾祖父的为人也端肃,顾父似是随了他。 顾祖父常与顾大伯话不投机半句多,与徐知安却极说的来,说到欢畅处,也会抚须而笑,手里一直捏着一柄如意杖,挠痒痒的动作做的很坦然。 饭间,玲珑也见了那磨的光滑的如意杖,吃饭时放一边,饭后就忙不迭的拿起,一手端茶饮,一手使着杖杆儿往后背挠。 怎么又生出虱子了呢? 顾祖父慢吞吞说:“身上无虱子,如胸中无墨,眼中无书,失了哪一桩,都不自在。” 这老学究架式! 玲珑又看顾祖母,老太太怪不自在撇过头:“又不让我动针线,也没别的活计做,好歹让我找点儿事儿做。天怪冷,谁耐烦见天儿的换衣裳,着凉了可怎么好?” 好女难嫁 第96节 玲珑:“那也该三五天换一换。” 老太太:“可不管用,头儿晚上换上干净里衣,第二天早上就生出来了。” “……用热水擦一擦。” “天这样冷,谁耐烦。你这样大的小娘子,怎么尽与虱子过不去?” 玲珑:……彻底无语凝噎了。 56. 老太太的人生道理 十成的人生对半分开…… 第二天, 大娘子小夫妻也来了。 颜大人的丁忧期快完了,还是没得到起复的消息,一家子从老家又回了冀中, 颜大人一直得不到起复, 难免心里着急,又想用妻子嫁妆和家里的产业打点上面,可惜颜太太早就心冷了, 嫁妆捏手里一分都不拿出来,一家子嚼用全靠那些产业的出息,颜大人实不敢把它们都卖了。就这样, 现在依然是个候补官员, 起复的日子遥遥无期。 颜四郎恰在今年考中举人, 颜太太的心思顿时全放四郎身上了, 她是不指望丈夫了,但儿子还是能指望得上的,手里的嫁妆越发捏的严实, 就等小儿子考上进士, 给小儿子打点一番,好歹谋个官职, 以后她就跟小儿子过去。 这个期间, 怎么都离不了顾家的,颜太太还想借一借顾家的力, 于是回来又变的往常一般, 也不与人去交际,也不搓磨几个儿媳了,不止如此,还经常打发颜四郎去顾家请教课业, 或有要紧事,也准他带妻子过去。 徐知安来冀中,顾大伯就给颜家捎了话,果然次日一早,颜太太就打发儿子儿媳回一趟顾家。 大娘子已怀孕六个来月,看着面上有些浮肿,别的还好,比前几年又安然了些。 老太太还是很心疼大娘子的,她见大娘子脸上肿,手上也肿,知是一个冬天缺了绿叶子菜,就跟邹氏说:“玲珑带来了些南菜干子,你让厨上给珍珠儿弄来吃,地里的野蒿子荠菜也能薅了吃,再是个贱物,好歹是口新鲜味道,剁了肉馅包成骨朵儿(大馄饨),吃着也香。” 邹氏也心疼女儿,问道:“你也会些吃食的法子,冬日没吃的,怎么就不知道发些豆苗儿来调济胃口?这会儿亏了口,孩子也要受制。” 大娘子没奈何说道:“我有孕在身,倒是没短过我的吃食,只是家里光景一日不如一日,老爷没了禄银,太太又攒着嫁妆一丝儿不动,她又管着家,只管让大家吃饱穿暖,要吃些顺口的,却是艰难。去年冬上我用嫁妆银子让四郎给我买几个果子回来解解馋,被太太见着了,她又怨我不会过日子。我没听她的,只让四郎买,结果你们也知道,家里几房孩子多,一买回来眨眼就抢没了。几个嫂子还说“他小婶儿,别怪,孩子也是馋紧了,你嫁妆多,再买就是了,万不要跟孩子们计较。”买几回抢几回,后来我也不买了,让红绡在屋里生些豆苗,豆苗一出头,往厨里一送,又被抢没了。要在自己屋里吃,她们又要说我吃独食……索性再挨挨吧,开了春,野菜多些,也就没人再抢着吃了。” 老太太就气道:“这是什么人家?索性连个脸面都不要了么?你那公公,内闱都乱成什么样了也不管管,这样的老爷,还当什么官,就该让他没官可做。你那婆婆……唉,真真是又可怜又可恨。玲珑带来了一坛子炒酱,鲜的很,也很能开胃,走时匀你半坛子去。” 大娘子推却:“这原是二妹妹特特为你们炒的,我拿了又成什么了,如今天气暖和了,地里吃的东西多,也不缺我这一口。” 老太太叹息:“几个出嫁的女孩子,就数你过的艰难,家道窘迫些也就罢了,偏又没个规矩体统。再熬一熬,等孩子生下来,养住了,你夫君再考个进士,就能离开那个家。你婆婆么,你公公要是不跟着小儿子去,她是万走不脱的。离了她们,你们再慢慢把日子过起来就好了。” 也只能如此了,要不还能怎么办么,怕就怕打老鼠伤了玉瓶,只能再熬一熬,熬到玉瓶离了老鼠窝,咱家也就不用顾忌了。 大娘子如今也看开了:“也不算多艰难,比着那些不如我的,我算是幸运了,那强过我的,明着看不出艰难来,暗地里的艰难,才更让人难过,我如今也就是眼看着艰难而已。” 老太太欣慰拍她的手:“好孩子,这才是通了人事了,这世上就没有十成十好的人,也没有十成十好的事,总是要从中间分开的,有一半儿的顺心,就有一半儿的不如意,夹掺着活,都是一半儿甘甜一半儿酸苦,这才是正经的世道活法。” 六娘子就问:“那世上就没有事事如意的了?” 老太太就说:“怕是那天上的神仙,庙里的菩萨都不能事事如意,人又如何能事事如意。” 六娘子又说:“我瞧着京里二姐姐就是事事如意的,来信说事事都好,婆母和善,妯娌也和善,二姐夫长的又俊,也爱重她,这岂不就是事事如意?” 老太太呵呵笑:“你们二姐姐那是怕我和你母亲担心才这样说,这叫报喜不报忧,一家子在一处生活,哪有舌头不碰到牙齿的呢,总是会有不如意之处的。她既这样宽咱们的心,咱们也就当她说的是真的,事事顺心,倘或有一时的不顺心,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六娘子咕哝:“怎么总让人熬呢?就没别的法子?我听“熬”这个字,心里就寒凉的很。” 老太太叹气:“能有法子的,那叫度,就是万般没法子了,才叫熬。人活一世,总会遇到几场没法子的事,那当口儿,也不能真就舍了性命一了百了,要活着,不就得熬么。熬过一个坎儿,就顺遂了。” 几个仍不知世事的女孩子一同叹息:“唉,想来这“熬”字,确是艰难。我大姐姐,从嫁过去就一直熬着,熬到如今,还没熬出个头来,还要熬……” 几个小的又问玲珑:“二姐姐,你可是熬出头了?” 玲珑笑说:“我么,是熬出头了。” “可真好。” 玲珑说:“我脾性硬气,若受了委屈,必是要闹一回的,闹的多了,也就没人敢给我委屈受了。大姐姐是个真和善人,只我看着,就是太过和善了,这才会受许多委屈。” 老太太拍她:“不许胡说。” 几个小娘子却追着问:“这话是怎么个说法?” 玲珑说:“大姐姐和善人,不能舍出去体面去怼,颜家几个兄弟说家里偏养大姐夫,难道以前没教过他们读书识字么?是他们自己没出息考不中,又关大姐夫什么事。大姐姐的妯娌们嫉妒大姐姐嫁妆多,这更可笑,难道她们的嫁妆少是因着大姐姐的缘故么?难道不是她们家不疼女儿的原故?这道理,是个人都能省得,不过是欺大姐姐性子软和罢了。我若是大姐姐,就拿这话揭她的面儿,看看到时候谁会没脸。几颗果子能值多少钱呢,还要一趟一趟的抢,感情那不是读书人家的子弟,倒是强盗窝了。这样的品行的孩子,不早些教她还等什么?难道他要看着他长大之后败坏了门风么?圣人言,大姐夫懂,颜家亲家公必也是懂的,女德么,大姐姐也懂,你只管依着规矩行事,谁若敢来说你个不是,指摘你半分不贤,难道顾氏这么多兄弟都是摆设不成?谁不让你好过,你就不让她好过,她若来抢你的东西还阴阳怪气说你,你就给她个没脸,再剁一回她的爪子。这么着别多闹,只闹上两回,她家里就再不敢随意抢你的东西了。” 大娘子:“……” 邹氏:“……”虽然但是,听了很解气。 小娘子们:“啊,二姐姐太厉害了!” 老太太:“……好歹给你姐夫留些颜面。” 玲珑咕哝:“他们家可没想着给大姐姐留颜面。” 几个小娘子也义愤填膺:“就是。” 老太太头疼:“你们不许学她,该软和还是要软和,要不一家子处的仇人似的,让人怎么说?去了夫家,好赖就由他们说了算,若不柔顺着些,人家个个都顶对你,日子还要怎么过?玲珑儿不许再胡说,你大姐姐的日子,她心里有数,咱家心疼归心疼,到底不能替她去过活。不过,珍珠儿,你妹妹说的是,你的性子是太软和了些,这不成,如今在家里,家里人欺负你也有分寸,若去了外面,人家看你好欺负也是要欺负你的。得立起来了。” 大娘子羞愧的低头:“是孙女做的不好,让家里担心了。” 邹氏说:“知道我们心疼你,就该想想,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你妹妹的法子是过激了些,却好用,你度量好个分寸,想法子掣肘住那几房吧。要不,以后就算女婿考中了进士,这一大家子都黏上来,你的日子一样不得轻省。” 大娘子细思量过后点了点头:“女儿省得了。” 能通晓利害就好,要不一直糊里糊涂着,真让人替她把心操碎了。 …… 颜四郎苦读三年,学问是扎实了,眼界却没上去,外事也多数不通,为人还有几分小清高,就是个只通读过圣贤书的读书人。 好女难嫁 第97节 这也不算奇怪,如今很多人都这样,除了会读书,旁的一概不通。 顾大伯问徐知安关于颜四郎的前程,徐知安只说还要历练几年才能委以重任。要不,让一个连葱和蒜都不认识,韭菜麦苗分不清的人去做一方父母官,怕是对他对那一方百姓都是灾难。 顾大伯叹息道:“我也有这般担忧,考中生员时,我原想让他去外面走走,不巧,他家老太太去了,要守孝。孝期满了之后,耽于种种因由,也没去成。如今倒能走了,家里人又有了身孕,且等孩子生下来,再让他去吧。” 这是顾大伯的家事,徐知安听了只点点头,再不便多说。 顾大伯又拿陈小郎的文章给徐知安看,他久在冀中,不知考官们的行文喜好,但徐知安在翰林院任了几年职,应是知道些六部众官员及内阁大人们的性格的。 陈小郎今年去京里应试了。 徐知安看了几篇,就说:“早些年,杨阁老是喜欢这样昂昂激锐的文风的,近些年,他又喜欢稳健老成的风格。不过礼部的赵尚书与吏部的方尚书喜欢少年人有自己的风格,这几篇在火候上略欠一些,胜在文风别具一格,他们或许会喜欢。” 得了考官的喜好,试卷就能往上送,经大学土们批阅过后,将试卷分等放开,最好的三卷放在最上面,万岁中意的那份卷子就是状元,首辅中意的那份卷子就是榜眼,剩下那份,交由次辅批阅,就是探花。取定了这三甲,剩下的,由大学士们互相商议着订进士名次。 陈小郎如何,端看他能不能打动阅卷考官的心,若能打动,就可上榜,若考官不喜这样的行文风格,他许在第一层就会被刷下去。 所以,徐知安也拿不准他能不能上榜。 …… 第三日的天气好,五郎邀徐知安去野外踏青,徐知安应了,回头就将玲珑接了出去,玲珑又将顾祖父扯上,一道儿去野外走走。 这时节的冀中,也已经很有看头了,野外柳树多,一树一树如绿雾似的,地下也是青绿一片,只看着荒凉,接连遭了灾,不少人家都往别处逃荒了,田地荒了许多,只留地里的麦蒿长的肥厚,大簇大簇占领了大半的荒地。 顾祖父见此不免吟起了几首诗经,以喻如此光景。他一个老秀才,是没资格评论时事及官事的,再者,也不尽是官员们的祸,这些年天时不对,徒呼奈何。 于玲珑来说,眼前这荒芜的景况,没引出她多少悲怀感慨,他既救不了人,那就别费心神发些呜呼哀哉的感慨,无济于事,凭白显的虚伪。 路边的蒲公英好,被人踩过许多脚,它扔在努力的开出黄色幽香的花朵,叶子青青黑黑,脉络伤的严重,还是在尽力的活着。 生长于泥土中的普通的野草,生命力总是比那些的娇花嫩草都顽强,就如这世道中那些最普通的庶民,无论经历过多少次灭顶之灾,只要还有口气,就会想尽法子活下去。 好了,感慨完了,该挖了。 用这样的蒲公英根茎炖汤,味道非常好,药效也非常好。 57. 归亲 回京 在冀中留了五天, 就准备再次归京了。 邹氏担心在京的维枃的生计,前一天就拾掇了许多东西,有衣裳吃食, 还捎了五百两银, 都送到徐知安玲珑两个的船上。 顾祖母又要将自己存了几年的体己给玲珑,玲珑这回推了,住在大伯这里, 有这么多孙子孙女都没成亲,老太太手里不能没钱,要给孙女添妆, 给孙媳见面礼, 哪一桩能少得了钱呢?老太太只说有呢有呢, 玲珑只不信, 大伯母每月只给她二两,一年才存个二三十两,孙子们几场喜事办下来, 就一个儿都留不下了, 还有什么呢。 这回没见黄绢,老太太说维枃在京里成婚, 内宅里匀不出伺候上的人, 就匀了一个黄绢,维枃长随的一家子, 并厨上一个厨娘, 都去了京里。 老太太生怕玲珑又管她每日泡脚换衣裳,好在玲珑没管,这两个老人已经习惯了这种粗简的生活方式,怕是再也改不了的。那就让她以自己舒服的方式生活吧。 顾祖父是真正吃过糠咽过菜的人, 人到了这把年纪,许多人是尽着好吃好穿的来,可他还是一身布衣从年头穿到年尾,厨上端来什么就吃什么,就算是不合胃口也不说。玲珑带来的那些炒酱,他虽嘴上说着“做这个太烦琐,何必次次都费力气”,吃面叶子时,却最爱舀了拌上吃。 那日挖回许多荠菜并野蒜苗,野蒜苗炒了腊肉,荠菜是用鲜肉馅和着包馄饨子才鲜,但这年头,这时节,最缺的就是一口鲜肉,后来用坛子肉剁碎调了馅,从风鸭干笋汤里滚出来,老爷子没少吃。 吃过这么一回,他就不许玲珑再给他折腾吃食了,腌鱼腊味笋干都是好东西,好东西得留着慢慢吃,日常该吃什么还吃什么,有些酱拌着,就已经满足了。 一路薰的鱼干,给冀中留了一半,另一半带回京里,也要跟维枃和二娘子分一分的,另外绸缎各留了两匹,细布留五匹,老太太以后自己穿也使得,裁了送人也使得。 邹氏与丈夫说起顾父,就说他在江南为官几载,日子还是过的一样的紧巴,也不知忙了一场什么。 顾大伯一声未答,邹氏倒闹的不好意思了。 顾大伯行事虽与顾父不同,却是极信重顾父的,若顾家能在世上留下名声,必是顾父那样品性的人才会做到,所以,顾父只管做他的事,扬他的名,其他的,顾大伯会操心。 维棦寄信回来说了玲珑的嫁妆之事,顾大伯委实可怜侄儿侄女们,这次玲珑正巧来了,顾大伯避着邹氏取三百两银票给玲珑,让她拿去花销。 玲珑没接银票,反而挺有兴致的小声问顾大伯:“您偷藏了私房银子了?” 顾大伯一指头叩上去:“混说什么,我自己的银子用的着偷藏么,拿着吧,京城里住,哪里都要花钱,你那点儿嫁妆,能够什么?” 玲珑不接:“我有法子呢,我用嫁妆银买了些南绸细布,运回京里卖出去,就有银子使了。您这银子要是多的扎手,就给我祖母,她也清贫的很。” 顾大伯就笑:“你这倔性儿,跟你父亲一样。你祖母那里不必担心,她比你可有钱呢,她是我亲娘,我还能不给她?成,不拿就不拿吧,我让你大伯母多给你备几张皮子,那个有用,省的你去京里再买。” “哎,这个可以,南边的皮子不暖和,暖和的又买不起,我还担心今年冬天怎么过呢。” 行,要皮子也行。 顾大伯又将银票揣回袖里。 五郎很觉惋惜,他还想带徐知安登幽州台的,误过此次,下次又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最难过的就数老太太,她膝下正经就养过这么一个孙女,在玲珑身上花的心思比她自己的几个儿女都多,上一次分别,难过了很长一阵子才缓过来,这一次分别,又得难过几天了。 顾祖父夜里又听见老妻长一声短一声的叹,叹的自已心里也不好受,辗转了半夜。 临别,老太太捏着玲珑的手一声声嘱咐:“你要好好儿的,好好儿的过活,遇着难事去找你大堂兄,性儿和软些,不要跟孙女婿置气,他是男人,你是女人,在他跟前和软些才能少吃亏……别再给我们俩捎带衣裳鞋袜了,你也成家了,要把心思放在你家里,放在公婆身上。也别捎吃食了,你们刚成了家,一应东西都不多,过日子可要盘算仔细些,银钱也要节省着花……” 玲珑也一个劲儿的点头:“听着了,晓得了。” 老太太抹了把眼泪放开玲珑的手:“哎,那就去吧,别让孙女婿久等,他身上还有官职,不能误了正事。” 玲珑跪下磕了头,出了院子,看不见了,老太太捂着帕子哭开来,这一别,许是再不能见了。 顾祖父在前院,见玲珑一脸泪出来,在他面前跪下磕头,掩面挥手:“……去吧,好生过活。” 好女难嫁 第98节 衣襟下,老泪纵横。 又与其他人道了别,五郎六郎两个将人送至船上,这才道了别。 驶了一天到通州,雇了五六辆大车,连走一日,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入了京城。 累是真累,也是真松了一口气。 徐知安的院子,维枃在照料,他这些日子忙,就打发了一个婆子过来打扫,收到徐知安明确归京的日子后,才让揽经带人来做一回大清理,又在几个将会住人的屋里都烧了火,没炕的屋子,也点了火盆去去春日的阴冷之气。 下晌走时,揽经留了黄绢看院子并等着主人家回来,为的就是黄绢曾经在二娘子身边伺候过,见了面也容易说话。 厨房有米粮,也有几样新备的肉菜,不过储了冬的菘菜,放在这时候,芯都絮了,不好吃了。院子里的野菜却生的嫩,黄绢担心玲珑一行人只顾行路误了饭时,就暂时蒸了一锅米饭,又煮了些肉汤,待肉煮的烂了,就将院里拔的野菜切的碎碎的放进去,撒了些细盐,就熄火焖着。再没别的吃食了,只能这么着粗简做来,好歹回来的人能吃口热的。 徐知安一人住着,不在家里开火,厨房就空放了两年,缆经跑了几条街,才寻了这些肉菜,再买不到别的菜了,只能先这么着,对付过今日,明日再去寻摸。 徐知安玲珑一行人才走进巷子,就见徐府大门外站了一个人,提着一个不太亮的灯笼,三月底的夜风还凉的很,那人时不时的缩一缩肩膀。 走近了,才看清那人是谁。 “姑娘——” “黄绢姐姐……?你如何在这里等着?” “大郎大奶奶走不开,就打发我来候着姑娘和姑爷。” 玲珑惊喜道:“万没料到,此时见了你。” 徐知安转过头来用眼神问询,玲珑解释说:“她叫黄绢,是我在冀中时候伺候我的人,我回苏北前,安排她去伺候老太太,后来大堂兄这里伺候的人不够,就把她匀来了。” 徐知安见玲珑高兴,就扶她下了车:“久别重逢是喜事,不过如今到了家,还是先回家再续旧。” 黄绢给徐知安见礼:“婢子黄绢见过姑爷,饭汤都好了,是先吃饭还是要卸东西?” “先卸东西。” 赶大车的车夫们都有一身好力巴,各人卸各车子的东西,大约小半个时辰,东西就全摞在院儿里了,他们也不留着吃饭,拿了钱,就赶车离开了。外城里就有大车店,花几个子就能住一宿,待明天城门一开,他们又要往通州回了,如果运气好,回去的时候还能遇两个主顾。 画角将苏北带来的被子送进主屋,就搭在外屋的案上,没往回屋去,转身又去归置玲珑的衣物了。 贺嫂子与黄绢一道儿,将吃的东西搬进厨房,点上灯先大致归整一番,这些东西都在一处装着,赶明儿还要分一分,这里亲友多,都要送一些的。 平湖将笔墨纸砚书册搬进书房里,徐知安的书房陈设很简单,有书案,书柜,带锁立柜。书柜很大,上面书也多,不过尚没装满,将新带来书装进去,许就满了。立柜里放些重要物什,砚台笔墨纸张和刻章、素锦帛笺等都装里面。 玲珑穿了披风,提着灯笼,被徐知安带着先粗略看了看这个院子的格局,就是典型的四合院,二进院,连前院带后院,一共十一间屋子,除了正屋,别的屋子都不大,所以才留出了那么大一片空院子。 后院的倒座房当了库房,几人将绸缎扛进去放好,松江布暂且放外面,京里少雨,在外放一夜,不怕淋湿。不甚要紧的东西也暂且放外面,今儿累了一天,饿的也够呛,还是先吃口饭再计较。 江上行了半个月,衣裳就没脏过,上了岸,才行了一天,衣裳就全灰了,鞋上也全是灰土,头发是全被帕子包住才幸免于难,这风尘仆仆的灰样子,得洗洗才能睡。 徐知安是江南人,睡不惯土炕,所以,他修楫房子的时候,就把正屋的炕扒了,换成了木床,结果那年冬天险些冻出个好歹,第二年,又将木床移出去,重新砌了炕,那年冬天总算能睡个暖和觉。 老制式的火炕是挨窗户台的,为着方便家里女人们坐炕上就着窗口的亮光做针线,徐知安新砌的炕,把窗户台那儿留了出来供人行走。 “怎么想着把那儿留出来的?”玲珑就好奇。 徐知安就笑:“夏天挨窗户那头最热,冬天挨窗户那头又最冷,再一个,炕太大费柴火,索性就砌小些,原先那炕,能睡五六个人,这屋就两个人住,要那么大的炕没甚用处。” 这倒也是。 原还想着要与黄绢说说话,结果洗过脸,收拾好住处,人就困的不行了,玲珑强撑着精神脱了外衣,就穿着今日的里衣往炕里边一滚,抱着一只枕头就睡着了。 徐知安洗换过进来,看见玲珑己睡实沉了,不禁俯身摸摸她的额,这两天,着实是累着她了,她一个十六岁的小娘子,从苏北出来就没喊过一声辛苦,这两天上上下下的多了,她也是来来回回的忙前忙后,把一应事情打理的很是妥当。 又见她抱着自己的枕头睡,不免失笑一声,从她手里抽过枕头,又把她手臂放回被子里,也睡下。 58. 亲戚相聚 维枃家的热闹 前一夜兵荒马乱似的忙了半夜还未归置完东西, 大家都累的够呛,索性就那么撂开睡了,想着天明后再接着归置。入京第二日, 天将五更, 天色微明,平湖画角黄绢贺嫂子几人就起了,就着微明的天光先将细布抱回库房。 玲珑还睡的沉, 徐知安却已经醒了,他将玲珑搭在被子外面的胳膊重新放回被中,掩了被角, 轻巧的起身穿衣。 京中这个时节, 也是好时节, 早间清凉, 泥土解冻后泛上来的湿润气息,闻着很是清新,当此时节, 最宜读书。 江南仕子来京城后, 总有一阵子是极不适应的,春秋干燥寒冷, 冬日更是冻的受不住, 风也冷硬,带着北方特有的刚烈凛然, 让新来的南人总是有种种的不适应。不过住了两年, 徐知安也稍稍习惯了,冬日依然难挨,春夏时节只要不刮大风,其实是很舒服的, 清新又干爽,不像苏北,这时候几乎天天有雨,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湿的难受。 屋檐下砖缝里长了一株蒲公英,夹缝又细又紧,拘的它只生了两片细瘦的叶子,倒在开了一朵金黄色小花,小花新开,一开门就嗅到股清香。 徐知安想摘了这朵花放在玲珑的枕头上,想了一瞬,到底没摘,且让她就这样生长着,玲珑起来一开口就能看到一支花,想必心里也会生出欢喜来。 玲珑果然是很喜欢这支小花,徐知安一开门,吱呀声就吵醒了她,见身边己经没人了,她也忙起身,穿好衣服,叠好被子,披着头发出来,准备梳洗。 走到外屋,正想唤画角,却见徐知安开着一扇门,蹲在门口低头不知在干什么。 “你在做什么?” “看花,你来,昨夜里新开的一朵小花,正在门口的砖缝里。” “欸?”玲珑甚少见徐知安这样。 挤过去一看,果然有一朵小花,花朵比院里的蒲公英小了一圈,细茎探出砖缝,怯生生的开出一朵小花来。 画角端着水过来就看见,微熹的天光下,两个人蹲在门口,在关注看一朵小花。 “姑娘?” 好女难嫁 第99节 徐知安站起来,对玲珑说:“你先梳洗,我去书房看一会儿书,吃过早食,咱们去守直兄家里一趟。” “哎,晓得了。” 洗漱完,画角一边给玲珑挽头发,一边说:“我昨天晚上和黄绢姐姐一起睡的,听他说,枃大郎家里如今十分热闹,咱们家大姑娘家的常姑爷和他的族兄在大郎家里住着,还有个姑娘的姑姑家的表兄也在,说是淮南老家也来了两个乡亲,三姑娘家的陈家姑爷也常去……不大的院子,住的满满当当,大奶奶别的不愁,只愁每日的吃食。又说幸亏咱们院子上年种了许多菜都给了大郎,要不然,连招待亲戚的菜都拿不出来了。” 玲珑是听徐知安说过,维枃的宅子也是小二进,不过房间不甚多,中井也小,这么多人挤在一个院子住,确实是挺让人头疼了。 “你交待一声贺嫂子,给大郎家的东西,将菜干子再多添一些,笋干也多分一分,薰鱼也多带几斤,他们家人多,带少了吃两顿就没了。” 画角就为难:“咱们留剩的也不多了。” 玲珑说:“我带了菜籽,等阿兄上了职,咱们就多种些菜,这阵子么,野菜干菜夹和着吃就好。” “晓得了。” 今日要出门,画角挽的髻子偏正式,花簪钗子用的也多,看上去好生雍荣……衬着她的嫩脸,像小孩子装大人相。 抽掉两支钗子,才算有了两分清丽模样。 厨房里,贺嫂子在做面叶汤,面少汤多,挽了些嫩野菜苗撒进去,就算好了。又捞了两颗糟蛋,一碟子酱芥丝,数片胭脂脯,充做小菜。 黄绢虽然觉的这面汤稀的能照见人影,小菜只够两口的量,很是稀奇却不说话,估磨着江南人家就愿意这么吃。只问过贺嫂子说暂时不吃那几颗菘菜时,就洗了个略小些的坛子,把菘菜切几半压里面,倒上些盐水,积上,十来天就有酸菜吃了。 贺嫂子冷眼瞧着,这丫头可比画角有眼色,做事也利索,说话还有分寸,手脚也勤快,眼里有活儿,不声不响的就把厨房都拾掇妥当了。 画角太老实了,老实人都笨拙,做事比着伶俐人就差了点儿。 再一问,原来是与姑娘一起学过礼的,虽学的不全,用在做事情上,也尽够了。 贺嫂子就说:“你这样的妥贴人,想来大奶奶是很看重你的。” 黄绢笑笑,没搭话,就是她这样的人,大奶奶才不敢很用。关家陪嫁的丫头婆子多,大奶奶跟前不缺她一个。 …… 维枃家离徐府隔了三条街巷,也在外城,这一片地方住的几乎全是小京官,有讲究体面的,门前洒扫的很干净,有不讲究体面的,门前就倒泔水,还有小孩子光屁股蹲在墙根儿拉屎,几家门前能听到朗朗读书生,几家门前能听到妇人高高叫骂声。转过三条街,才进了一个小巷子,往里走,第五家就是。 房子也老旧了,不过能住人,因为是赁了住的院子,租户也不好多花银钱修楫屋子,就这么住着。 维枃去上职了,家里由管家照看着,管家与徐知安相熟,见了徐知安先叫了声“徐小郎”,又转口叫了声:“徐姑爷。” 玲珑从车里下来,那管家就紧着行礼,唤了声:“二姑娘。” 便跟身边的小子说:“去告诉奶奶一声,说苏北的二姑娘和徐姑爷过来了。” 拿的东西多,平湖和画角黄绢三个吭嗤吭嗤往里搬,却见里面又走出来几个人,三个随从样的人跟着平湖几个帮忙往回搬,那几个书生样的人,过来与徐知安玲珑两个见礼。 “可是二妹妹,二妹婿?我是常永志,你们的大姐夫。”一个长相清朗的男人过来说。 玲珑只在微南时远远见过一次这个大姐夫,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早忘了他长什么模样。 “见过大姐夫。”两人拱手作礼。 常姐夫说:“多礼多礼,我再与你们介绍,这位是我族兄,字治平。” “治平兄。” 那人拱手还礼:“不敢不敢。” 又指一位蓝衫书生说:“这位是姑姑家的三表兄,字怀远。” 徐知安与玲珑又见礼:“怀远表兄。” 怀远表兄很随和:“啊呀,多礼做甚,都是亲戚骨肉,寻常相交就是,就唤我三表兄就是。” 然后跟玲珑说:“妹妹许是忘了我,我跟母亲去过徽南,那时妹妹将将五岁,算一算,十数年了。” 玲珑隐约记得姑姑当时是带了一个表兄,只是他不常来后院,多是在前院与兄弟们玩儿,所以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于是她不好意思的说:“`我忘了。” 三表兄也不计较,很开怀的说:“你忘了也是应该的,小小囡囡嘛,是记不得许多人许多事。” 然后话头一转问道:“我听说你们是去了冀中,外祖父外祖母身体可还健朗?” “嗯,还算健朗,只年纪大了,免不了生出些毛病来。” “如此就好,你姑姑常常挂念,写信来也只说一切都好,思量着父母对儿女也是报喜不报忧的,实是放不下心。待考后,我亲去冀中一趟,见过二老,也能安你姑姑的心。” “如此才好,祖父祖母定是很高兴的。” “哈哈哈,妹妹一个小小姑娘,说话老气横秋的,怪让人稀罕。” 玲珑:……礼貌呢? “哈哈哈,不逗你了,快进去吧,大表嫂己经迎出来了。我们与妹夫说一会儿话。” 玲珑转过身,果然见一个年轻小媳妇走过来了。 59. 亲戚相聚2 维枃家的热闹 关氏是个很知大体的人, 这阵子家里来了这么多人,每日的吃住都是一个大事项,她心里肯定也是为难的很, 但不论在维枃面前还是在客人面前, 从不说一句艰难的话。 这回也是得知玲珑送来了不少菜子腊味腌鱼,才无意间说了一句:“阿弥陀佛,总算是解了我的大为难了。” 好女难嫁 第100节 来家的亲戚都是南方人, 她自小在北方长大,南北饮食差异甚大,她拟好的菜品总怕不能合亲戚们的口味, 偏这时节, 又弄不来其他鲜菜, 整日除了腌菜就是白菜豆腐, 再是换着花样吃,连着听许多天,也吃腻了。 又与玲珑说:“我在家时, 有时家里也来客人, 有亲戚们,也有老家的乡邻子弟, 我记得六年前那届春闱, 家里来了二十来个人,连同随从们, 四十来个人, 每日一大早,母亲就开始发愁一日的饭食要怎么安排。头年秋里砸了一场冰,地里种的秋菜都没了收成,只剩些萝卜, 家里就腌了许多萝卜,一冬上只能吃腌萝卜。吃到打春,腌萝卜也没了,就去城外找野菜,一出城,地里都是人,为着一篮子菜打架的也有,生抢的也有,到了柳树绿了,叶子都捋回来吃。我家里也没菜,就烙些面饼,煮一锅稀粥,好歹让人家都吃饱,吃了一些天,家里人嘴里都生了疮……今年比那年可强,妹夫在院里种了菜,都由我们家收了,一半儿积了酸菜,一半儿放地窖里存着,原想等你们上京来,就分你们一些,也省的你们来了之后没菜吃,如今是一颗都拿不出来了。不过家里生了些豆芽子,也能对付一阵子了。” 玲珑说:“嫂嫂是真辛苦了。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还要与我大兄说道说道才好,也让他知道些你的辛苦,要不他还以为你是天仙下凡呢,要什么只管随手一掏就能得到。一家子几十口人呢,又要吃的饱,还要吃的好,可不是为难死个人。” 关氏就笑:“难怪你兄长们说你是个妙人,果真是个妙人。” 玲珑可听不得这个,觉着不自在,就说起别的:“我听说陈家姐夫也在京里,怎么今日他不在?” 关氏说:“那是个好交友的,诗也写的好,人长的也体面,自来后就有许多人设宴请他,你大兄说他今年中不中在五五数,且由他去吧,若能交几个好友,倒是益事。” “这样?那二姐姐可好?” 关氏叹息:“唔,过的倒还好,只她那个性子,宁愿委屈了自己也要把事办妥贴,只图个周全落声好儿。冬上她家大嫂子又有了孕事,她婆婆就说让她先帮着管几天家……她家里几个妯娌,说是和善人,其实都不是省油的灯,人家心里不痛快,就不动声色的难为她……她也是要强,什么都不与婆婆说,径自辛苦着,年前,累的落了一个胎。如今也将养着,今年头里,我是忙的抽不出身子,只看了她一回,身体倒还好,只瞧着有几分灰心。” 玲珑听的也陪了一声叹息道:“……这样?那我明日瞧瞧她去。” 关氏说:“也好,你们姐妹,也好说话,你也劝劝她,万事先撂开,暂且将养身体,什么事能有自个儿的身子重要呢。” 玲珑点头:“正是这话。嫂嫂是个明白人。” 关氏就笑:“我明白又能做什么?得她也明白才是。” 说着,就该吃饭了,关家陪嫁的两个丫头,很利落的进来收拾好桌子,婆婆提来饭食,丫头们一留摆开,两荤两素,一个羊肉萝卜汤。 荤菜一碗油笋蒸腊肉,一碗炖羊肉,锅里炖的羊肉,肉舀出来当了菜,汤里放了萝卜再添水熬一熬,就是汤。一个素炒豆芽,一个熬菘菜豆腐。 怕先院的肉不够吃,先紧着前院里上,留了些肉汤,熬了菘菜,给家里伺候上的人吃。像画角和关氏的两个贴身伺候人,能吃桌上吃剩的好菜,别的人,只能吃大锅菜。 画角是玲珑身边的人,能进屋伺候,黄绢却只能在外面被人支指着跑前跑后,一时歇的功夫都没有。 这个时候倒真不是关氏苛薄,是家里人手实在不足,大家都是这么忙的。忙过会试就好了,也只剩几天了。 今天许是要在这里耽搁一整天,徐知安要在前院给几个姐夫表兄点拨文章要点,后院这里,玲珑也不能真闲着,得跟着关氏去厨上给几个考生准备吃食,还要备些考试用的文具食盒小炉衣裳等等。这些东西厨上自然能做来,不过关氏若不看着不得心安,人家千里迢迢赴京赶考,又真心的投奔来了,要是因为她一个疏忽,考时发生意外,那真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了。 但她只一个人,分1身乏术,如今玲珑既来了,索性也替她分担分担。 关氏说:“我去整理那日进考场要用到的提篮,妹妹你善于厨事,就帮着弄些吃食吧,我今日让人买了一只羊,炖了半只,还有半只,我听说你会炒酱,就用那半只羊肉炒些酱吧。” 玲珑也不推辞,说:“我家里用惯的厨娘没带着,让黄绢姐姐来帮我吧,她在我跟前时也学过厨事,比我如今的画角还利落些,有她在,我就不愁了。” 关氏看着玲珑:“不是我苛薄人,是你大伯母送她来时说她知根知底,又在老太太身边伺候过,让她伺候我跟你大兄,比别的人懂事。那是我成婚后的第三日,我知她是个好的,只先头心里就厌了她,便不愿让她来我跟前伺候。你大兄说若我心里实在膈应她,就等你来了,若你身边伺候的人不足,就还把她给你,如此,她也能有个好去处,我心里也安稳。” 玲珑叹息:“这不能怨你,换了是我,我也膈应。若你实用不得她,就让她跟我去吧,我也刚来,千头万绪的都得摸索着来,有她在我身边,我也能轻省许多。 关氏就如放下一件重物,说:“那就让她跟你去吧。” …… 玲珑进厨房,等闲是不动手的,她只说做法,让黄绢和另一个从冀中来的厨娘动手。 羊肉酱,切丁之后,先煮后炒,炒干水份再洒些盐和花椒粉,舀出去结成硬块再切成小块,分别装进油纸袋里,捣成碎块,不能封口,因为进场前,要被卫军检查。 又让人用糖水猪油活了面团,烙了些猪油混糖饼,这个也要掰成小块,便于检查。 又用粳米炒了些炒米,到时用热水一泡,再放些肉酱就能吃了。 炸了些三寸长左右的撒子,这个也能饱腹,还不容易弄脏试卷,适合在打草稿时,一手写字一手就能拈着吃,不耽误时间。 吃这些东西不利下,再腌几根萝卜,杀过盐水,洗干净之后就放锅里蒸,蒸完就放外面晾半干,切成细条之后,喷些清酒,再撒些细盐和调料粉揉,揉出最后的水份,再晾一天,然后装进油纸袋里。 做好这些,厨娘们又买回来一大板豆府,开始准备晚饭。 一直忙到晚上,维枃回家。 晚食是大家在一起吃的,陈小郎和他的族兄也回来了,今儿的菜品就是豆腐豆芽干笋干菌,冀中来的这个厨娘能烧豆腐宴,虽然缺了鲜猪肉,但有薰鱼腊肉,处理一下也能用,由玲珑指点着,好不容易凑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豆腐宴。 玲珑与陈家兄弟见过礼,又问候了维枃,才缓缓走到徐知安身边,与他坐在一处。 见此,维枃也扶着关氏坐在自己身边,关氏略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见玲珑坐的坦然,她也慢慢放松下来。 在座的各位都是知礼之人,为着这席宴,大家都晓得关氏是费了心,便站起来谢过关氏这些日子对他们的照顾。 关氏面色羞红,有些不知所措,这么多人如此隆重的道谢,她是第一次经历,累了一个来月,没在人前说过一句不耐烦,可她在心里着实埋怨过,今日这一谢,让她觉得,自己的心思总算没白费。 关氏犹不知所措着,维枃却倒了一盅酒给她说:“这是你该得的,我为长兄,照顾弟弟妹妹们是应承担的责任,但我因有职务在身,不能时常在家,你替我接过了这个责任,无尤无怨,尽心尽力,是一个很合格的长嫂。我也该敬你的,你先喝了他们敬你的这一盅,我再敬你一盅。阿碧,你辛苦了。” 关氏脸上更红,气恼的瞪了丈夫一眼,揽了衣袖,喝下那盅米酒。 几人坐下,维枃果然又取酒给关氏倒了一盅,关氏拦都拦不住,偏维枃也站起来,举盅敬她:“阿碧我妻,得妻如此,是我之幸,夫复何求,阿碧,与我喝一盅吧。” 关氏忙乱站起,不得不举盅,臊的不行,只能嗔怪维枃:“你这人……真是……” 没奈何,只得喝了一盅酒。 宴上诸人皆笑:“守直兄,不愧是大丈夫。” 维枃受的坦然,说:“男子汉大丈夫,自要能屈能伸的,在外需刚直,在内须怀柔,与妻子温柔,能体察妻子的辛苦,并心存关爱之心,才是男子真正的品格。若连妻子的辛苦都体察不了,不存敬重呵护之心,则与畜生何异?” 几个作妹夫的互相觑了一眼,不得不点头应是:是是是,大舅兄说的是,我们记下了。 哎哟今日这宴吃的,心惊胆战呀。 徐知安看看左右,好似没听出维枃话里有话,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薰鱼酿豆腐给玲珑放碗里:“多吃些,你也累了一天了。” 一左一右两个姐夫:……徐妹夫你这有点失了厚道啊! 好女难嫁 第101节 60. 活法 衡量轻重利弊 玲珑想让常家兄弟去家里住, 维枃不应,说他是长兄,妹婿上京来赴试理应住他家里, 且她们夫妻两个将将回来, 许是家里一应还未妥善安置好,就不必再添忙了。 常姐夫也说不必搬走了,眼看着要考了, 且在这里沉静几日,攒攒精神,待考完再去徐府住两日, 再与她说关于茹婳和孩子的事。 也行。 遂与维枃夫妇告辞, 趁着夜色回了家。 这一天里, 贺嫂子也没歇着, 就着家里有的食材,做了几样南点,备着走亲戚家用。 玲珑回了家, 先问贺嫂子:“厨上还有火没有?” 贺嫂子说:“没全熄了, 姑娘可是要些吃食?” 玲珑说:“给我们俩煮一碗酒酿蛋,今日的菜味道太重, 如今胃里齁腻齁腻的, 想喝一碗甜汤解解腻。 贺嫂子说:“上京城里的饮食口味重,姑娘这几日出门不如揣几颗梅子糖。”说完就去厨房煮汤了。 玲珑回了屋, 徐知安已换过了衣服, 就着一身七成旧家常衣,疏懒的坐在桌前喝茶。玲珑走他身边坐下,这才问道:“席间大堂兄话里有话,是什么缘故?” 徐知安说:“在敲打陈姐夫呢, 他自入京后,就不曾用心潜读过,三天两头的与人游耍赴宴,他诗写的好,很传出去了几篇,又年轻英俊,许多人都称他是少俊英才,呼声一时高。与他相交之人,良莠不齐,他也不辨,只要有人邀他,不拘在什么地方,他都去。京都人称他是柳郎再世。” 玲珑听的一脸恍惚:“我初见他时,他正与三姐姐交换信物,那时他还是个腼腆的小郎,怎么两三年不见,他就疏放至此了?这算什么?还未科考呢就“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了?柳郎再世,难道还是什么好称呼不成?他听着竟没觉不妥?” 徐知安倒茶给她:“哪里能没觉出来?只是他如今有些骑虎难下之势,名声已经传出去了,再是后悔,也于事无补了。” 玲珑想起几日前四娘子说,三娘子自成婚后,好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多爽利一个人,如今全是一副贤良淑德之态,伺候她婆婆也极尽心。 能让一个性子娇纵的女孩子俯首甘为另一个人换了性格,除了爱情还能是什么?若陈小郎真是做了放荡不羁之事,三娘子知道后,该有多伤心? 玲珑就问他:“依你看,他是得意便猖狂了还是一时迷失了?” 徐知安看她挺急切,就说:“大约是都有的,陈姐夫少年得志,心性又锐利,有功利心也难免,只是京城里情势比冀中复杂的多,他一头撞进来想博个名声,反被人牵制住,弄巧成拙了。这一场,他上不了榜了。” 虽如今局势艰难,然朝廷选才,仍是遗用着以前的规矩,内阁取官还是以务实性为首量标准。陈小郎纵是诗仙在世,实务不通,依然不会选录他。况又传出了那样薄幸的名声。 玲珑就叹:“如是这般,他上不了榜反是一场幸事了。”吃一堑长一智,他若能沉下心来取吸这次的教训,以后行事就不会这样轻狂了。 又问:“大姐夫怎么样?” 徐知安说:“岳父看人的眼光比伯父强上许多,大姐夫虽看着老实温吞,心里极有主意,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文章也写的老练沉达,此次应试,应是无虞。” 玲珑于是欢喜:“我大姐姐温柔谦慧,与这样的大姐夫确是良配,怪道她来信时从不说姐夫一句不是。” 徐知安看她,玲珑突然间就心有灵犀了,就朝他笑说:“我自然也没说过你的不是,我与大姐写信多是夸你,大姐觉的酸气漫了一纸,还笑我羞也不羞……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有什么可害羞的?” “咳……咳咳咳……”正喝水的徐知安,冷不防被呛着了。 “多大的人了,喝个水还能呛着。”玲珑伸手给他拍背。 徐知安无奈道:“……阿妹,我们事,不必说与外人知晓。” “放心,关于我们俩的事,我一个字没提,只与她说你是我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郎君而已。” 徐知安耳根发红:……唉,早知道就不问了。 正巧贺嫂子端了一小盆酒酿蛋进来,玲珑忍笑做好,徐知安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来。 “啊呀,小郎你的脸怎的这般红?”贺嫂子一抬头就看见面红耳赤的徐知安,关切的问了句。 徐知安不自在的回道:“许是席间多喝了些酒,路上又吹了风的缘故吧。” 玲珑闷声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缘故。” 徐知安又扭头看她,玲珑装做没看见。面子都给你兜回来了,还不许我偷笑么? 偏贺嫂子还不走,又问玲珑:“姑娘,那黄绢是怎么个章程?” 玲珑努力忍着笑意,很正常的说:“今日嫂子将她给了我使唤,以后就留家里了,让她和画角住一屋吧。” “哎,那可好,这丫头可勤快呢,留下来好。”贺嫂子没觉出什么,说完就出去了。 等贺嫂子一出门,徐知安伸手就弹了玲珑一个嘣儿,这个坏丫头,又故意闹他。 玲珑终于忍不住咯咯笑开,徐知安看她笑,叹息一声,也笑了。 …… 凌家在内城,住的地段也好,宅院和顾大伯家的宅院相当,不过两边物价差异大,京里这一处宅子许是能抵顾大伯家五六处宅子的价钱,由此可见,转运使这官职,真的很有钱途。 凌大人上职去了,没在家。凌太太身上有个“恭人”的诰命,是以,即便凌大人不在家,玲珑和徐知安也要去内宅里拜见凌太太。 凌太太是迄今为止玲珑见过的最雍荣有肉感的妇人,身体丰腴,肤色白腻,笑的时候富态态又端庄,半颗牙齿都不露,她也是小脚,走路时尤为颤颤巍巍,身边时时有两个人相扶着才能走稳当。 凌家这宅子住的不止凌大人一家,还有凌大人的三弟一家,玲珑与徐知安一进客堂,乌泱乌泱的挤来了许多人。 两人礼拜过,徐知安就被凌三郎挽着要去前院说话,他还与玲珑说:“我与行舟说一会儿话,你只管安心待这里,吃过饭再还家。” 凌太太也笑说:“你姐夫说的很是,咱们是正经亲戚,你没来京之前,你夫婿也常来,与大家都很惯熟,今日来家里,好歹要留下吃顿饭才是。我精神短,就不拘着你了,你且与你姐说说话。” 玲珑只得应道:“如此,就要叨扰伯母了。” 凌太太又笑说:“很不心客气,亲戚间就该这么处也是常理。三郎媳妇,你妹妹初来乍到,你带她认认人。院里正暖和,天气也好,你们去院子里说话去吧,很不必挤在这里。” 二娘子出来应事:“是,母亲,儿媳这就带妹妹过去。” 好女难嫁 第102节 凌太太一挥手,说了声去吧都去吧,一屋子的人就哗啦啦涌进院里。院子有个小亭子,亭前一株正开花的桃树,亭后两株嫩绿绿如烟似的柳树,粉红嫩绿相夹,确是好看。 二娘子瘦的厉害,挽了玲珑的手时,玲珑一握,就似握了一把骨头。 她见了玲珑是真欢喜,又一时感怀涌上心头,不由泪湿了双眼。诸人见了只说这姐妹相亲,倒没说别的。 问询了玲珑一路的事项,等问完了,才带她与凌家的几个妯娌认识。 二娘子指着站在最前头的一个年近三旬岁的妇人介绍:“这是大嫂子。” 凌家大嫂已身怀六甲,那小腹与大娘子的差不多大小,脸色都比大娘子红润。 “大嫂子好。” 凌大嫂虚扶一下说:“妹妹不必多礼,来家不必拘束。” 又指着穿妃色薄夹衣的妇人说:“这是二嫂子。“ “二嫂子好。” 凌二嫂笑吟吟道:“唉哟,咱家不兴这些繁礼,你来家只管自在些好。” 又指着一个细高挑的妇人:“这是大堂嫂。” “大堂嫂。” 那妇人可伶俐,伸手就拉玲珑的手,笑道:“哎哟,到底是江南长大的女孩子,瞧这一身通透灵巧,可是稀罕人。” 玲珑笑着说:“大堂嫂夸赞了。”不露痕迹的将手收回来。 又认了二堂嫂三堂嫂,玲珑也只客气的唤了一声,笑着听她们夸赞,却一句熟络话都没说。 最后还是凌大嫂说让众人散了,留人家姐妹俩说说体己话,几个嫂子才都散了。 二娘子带玲珑去自已院里,这院子可不如她在冀中时住的院子大。 二娘子说:“家里人多,院子就隔的小巧,倒也省了许多事,打理起来也方便。” 进了屋,也是紧凑的很,才坐下,已是妇人装扮的红绫端茶进来说:“二娘子喝茶。” 玲珑接过茶就打发她说:“我与二姐姐说说话,你与黄绢去将我们带来的东西归置好,都有单子,你们比对着收拾。” 红绫下去了。 玲珑说:“红绫姐姐也嫁人了?” 二娘子神色平静说:“我让你姐夫收房里了。” 玲珑就……有些膈应。 二娘子又说:“我身边只这一个贴心人,不舍得将她嫁出去,留在我身边,我也算有个能依靠的人。” 玲珑:……脑瓜子都木了。 见玲珑如此,二娘子反笑说:“看你神态,倒似听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一样,这原就是寻常事。她跟了我一场,若将她嫁给家里下人就是糟蹋了她,我又离不了她,索性让你姐夫收房里,我们也好相扶持着过日子。” 玲珑一言难尽的问:“你们俩相扶持着过日子,那姐夫呢?难道你不是应该与姐夫相持着过吗?” 二娘子说:“你姐夫是男子,他整日忙外事,内宅的事,他是等闲不操心的,老爷太太那里也不许他操心内宅琐事,他自己也不耐烦理这些,根本不知道内宅的难事。这几年,我有难事,身边也只有个红绫,我们俩战战兢兢熬到如今,若没有她,我一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玲珑就气她这性子,便质问她:“你过的不好,如何不与家里说?宁是咽着苦水说一切都好,这又是何苦?姐夫再是个男子,他也该了解些内事,夫妻为一体,你的难事就是他的难事,他合该与你分担的。你若一直不与他说,他只当你做事份外容易,如此才分不出心思体谅你。但凡你肯示弱一些,与他多说说自己的难事,何苦走到如今夫妻离心的田地?” 二娘子反驳:“妹妹这话忒的没道理,我只是留了红绫在身边,如何就说我与你姐夫离了心?” 玲珑说:“原是该夫妻间才相扶持着过活的,你都抛过他去与旁人相扶持了,还不是夫妻离心?旧日你的心思就比姐妹们都细些,大家都说你是妥贴人,只祖母暗地里担心你这品性,去了夫家怕是要受累,这话不好与大伯母说,只她自已担心了许久。你只管要周全妥贴,这世上千般样人有千般样心肠,你若只求他人事事满意,怕是要将心思分成千份才行,如此,恐或有千般样的满意来。只是一个人,生出几份心思尚且累的顾不过来,又怎么能有法子分出更多的心思呢?你如今,只管你们夫妻俩的事才是正经道理,凌家这么多人,不缺你一个替她们操心,反倒累的家里人全为你操心了。” 二娘子听着玲珑的话就哭了,用帕子遮了脸问:“家里可都好?” “都好,祖母还胖了些,伯父伯母与几年前并无二致,四姐姐要嫁人了,几个妹妹们也长大了。大姐姐有了身孕,精神还好。” “如此就好,我做了糊涂事,让他们为我担心了。” “阿弥陀佛,你可算醒悟过来了,我是真怕你一头扎进牛角里出不来。昨天大嫂特意嘱咐我,让我一定好生劝你,万般事都不如你的身体贵重,少花些心思,多将养些身子,这才是最要紧之事。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但凡少操些旁的心,身体也不至瘦成这样子。” “让妹妹忧心了……” “我能忧多少心呢,真正关心你的人忧的心才多呢。我原是来看你的,倒叫你弄的生了好大一场气,叫你更伤心几分……罢了,你只管养好身体,红绫的事,我也不说了,这原是你的日子,我替不了你过,就不说些无用话了。我看你心结郁郁,改日送来几丸逍遥丸,能舒肝解郁平心静气,你先用几丸试试,若有用,我再制一些送来。” “多谢二妹妹了,我做姐姐的,倒叫妹妹为我操心了。真是……怪让人难为情的。” “说那场面话做什么,如今还有一个要紧事,你找个时间与姐夫好好说一说话,推心置腹的说,剖心剖肺的说,这样,他能理解你的苦楚,你也能过的轻松些。” “……我,尽量。” “唉,也行,循序渐进也有用,你自己斟酌分寸便是。” 二娘子觉的臊的慌,长了玲珑几岁,这时竟还要玲珑来点拨她。 61. 京里生活 至宝 从凌家回来后, 玲珑不必再出去了,徐知安的旧友们,送来了帖子, 邀他明日去鸿宾楼小聚。 这倒又省了一遭事, 原还计划着邀那些人来家里的,徐知安既去外面与朋友们聚会,玲珑就让平湖将家里农具收拾出来, 她们留家里,正好将园子拾掇一番。 早菜也该种了。 好女难嫁 第103节 平湖收拾出了四件农具,一把镢头, 一条铲子, 一把锄头, 一把木耙。 然后就没了, 家里全部农具就这些了。 玲珑就很好奇问徐知安:“你去年是怎么种的菜?” 徐知安说:“种菜不必犁地,镢个坑,洒上种子, 再浇一瓢水, 菜苗儿就长出来了。种菜比种田简单。” 玲珑就恍惚想着:这么种是挺简单的。 打发走了徐知安,玲珑让贺嫂子先把园子大致收拾一下, 杂草锄掉, 野菜掐回来,留着做菜团子吃。 她自己去了书房, 找了纸和细笔, 研了些墨,画了些常用农具的图样,等平湖回来,让他拿着图样去铁匠铺打这些农具来。 黄绢去街上买菜, 最后只买回一把水蒿芽并半兜儿新柳叶,一刀豆腐。 “卖柳叶的是个小姑娘,八九岁模样,衣裳脏破的厉害,手上都是全血子,有划破的,也有冬天冻了以后没好的,我看了她可怜,也没人买她的柳叶儿,就用五个钱买了来。街里也有卖菘菜萝卜的,只我想着,存了一冬,这些必是都絮了,就没买,见人卖新长出的水蒿芽,就买了一把。” 贺嫂子看了那把水蒿芽却是极高兴,说:“今儿就做一道嫩柳叶拌豆腐,蒸一碟子腊鸭块儿,再煎个水蒿粑,去年开春,我们在苏北就常这么吃。园子里掐了些蒲公英,再打个汤,今日的饭就得了。” 院子里的动静,玲珑一抬头就能看见,书房的窗子支着,能听到隔壁院里婉转轻鸣的黄鹂儿,高墙屋檐阻隔,看不见那家院子的光景,却能听到那两家人的动静。 玲珑隔着窗吩咐贺嫂子:“嫂子,你昨天做的南点可有剩?” “剩了些。” “那一会儿包两包,我抽空去拜访一下两家邻居。” “哎,晓得了,是得拜访一回的。” 画了几样方便使用的农具,玲珑就洗了笔砚,回屋换了身八成新的家常春衫,让画角提着点心并一小罐茶叶,准备去右边那户人家。 这户人家有个老人,所以才先去这家。 画角敲了门,来开门的是个小子,八九岁的模样。 “我们是隔壁住的徐家人,今日来拜访你们家的主人家,你们家里大人可在?” 小子呐呐说:“在的在的,你们进来吧。” 玲珑掏了几块儿梅子糖给他,他接过之后,也不吃,只将手往后面藏了藏。 “你们家姓哪家?” “赵,赵家。你们,先等等,我去里院知会一声。” 拔腿往后院跑了。 玲珑画角两个刚进到二门处,里面的人就迎出来了,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与一个二十上下的小媳妇儿。 “赵家婶子好,我是左边的徐家媳妇儿,前几日才来京,今日特地来婶子家里拜会一趟,冒昧来访,婶子勿怪。” 赵婶子招呼玲珑入内院,说:“哪里的话,能门挨门住着,就是一场缘份,你能来,我只有高兴的份儿。徐大人我们家也是熟识的,去年春里,还来与我学种菜呢。我以前还道,他一个人冷锅冷灶住着,也怪清冷,如今你来了,他这日子就该好好过了。” 说着就进了内院,格局大小都与徐府差不多,只是陈旧败落,许多屋都空着。院子不如那边大,也留了一小畦菜田,种了一株柳树,柳枝上挂了个鸟笼,黄鹂儿就在笼里跳来跳去。 赵婶子见玲珑打量,就说:“院里乱的很,不要笑话。” 玲珑说:“一户人家,哪有十分干净整洁的,烟火里住着,要勤俭持家时,都这样,之前我家里也是这样。” 赵婶子就笑:“你也是个会说话的,跟徐大人配的很。咱回屋里坐坐。” 玲珑说:“我听说家里还有个老婶子,合该去问候一声的。” 赵婶子说:“就在这屋里呢,是我婆婆,她身子不好,天气好的时候就在屋里做些针线。” “老人家高寿?” “虚数着,一甲子又五年。” “我家里祖母也是这样的年纪。” 说着就进了屋,屋里有张大炕,一个白头发老太太坐窗前,手里拿着针线,脖子却抬起往门外探。还有两个小娘子,也是跪坐在窗前做针线。 “春儿他娘,是谁来了?”老太太问。 赵婶子答:“是隔壁徐小郎的新媳妇儿来拜访咱们家了。” 老太太就看玲珑,然后揉眼睛:“我眼花了,看的不清,像是个白白脸儿的姑娘?哎哟,是真白净,我就没见过这么白净的小媳妇儿。” 玲珑欠欠身问候:“问您老人家安。” 老太太笑的开怀,帮拔拉了几下炕,将针头线脑的都捋一边,拍着炕说:“安呢安呢,他徐家嫂子,你上炕坐。” 又推两个孙女:“快叫人。” 喊孙媳妇:“春儿媳妇儿,你给客人倒些茶来。” 小媳妇默默去了,两个小娘子温喏喏的喊了声“徐家嫂子”。 玲珑应了一声,然后半捎坐在炕上,拉了赵婶子也坐下。 画角将东西给玲珑,玲珑递给老太太:“刚来,也不知道要备些什么礼,家里正好做了些点心,油酥的,想着老人吃着正好,我就带了一些来。您老人家尝尝,江南的口味儿。” 老太太倒没推辞,说:“他徐家嫂子有心了,既来了,今日就家里吃饭。” 玲珑推辞:“饭就不吃了,家里正做呢,咱们坐着说说话就好。还要往左边那一家去呢,我才来,这四邻都不认识,今儿先走你们两家,来日得闲,再去别家认认人儿。也想问问婶子,这条巷里有什么规矩禁忌没有。” 好女难嫁 第104节 茶来了,赵婶子接了茶水,先端给老太太一碗,后端给玲珑,玲珑接了茶,她才开口:“你家左户那家,姓李,也是老住户,祖上做过官,宅子就是那时买的,后来再没个做官的,不过还是读过书的,李夫子,就是那家男人,是个老举人,如今在一家塾里教书。他家里人多,三代人在一起,将近二十人,每日里闹的很。别的邻居,也都好相处,就是从我家往右数第三户那家,姓孙,一家子都不好相与,我们不愿意和他家来往。规矩么,就是这巷里有人家要办红白喜丧事,邻里间,常会互相搭把手,别的倒没有,也没甚禁忌。” 玲珑谢过赵婶子,喝了手里的茶,就辞了她家。 又往李家去了一趟,李家的住所更杂乱,家里有两三个几岁大的孩子,正是哭嚎闹腾的时候,几个女人都穿着半新不旧的粗布衫子,神色都不好看。玲珑放下点心,与李家太太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回来了。 回家来,饭正好得了,几个人也不分桌了,就搁院里吃了。 吃完没事做,玲珑去书房看书,贺嫂子又喊两个丫头在院里翻土,镢头沉重不趁手,三个女人手上没甚力道,每镢十来下就换人镢,一晌午也没镢出一分地来,人倒累的够呛。 贺嫂子此时,甚是想念顾家那几个妇人,若她们在,这些地,一天就能翻开。 玲珑放下手说:“今日就翻这些,育种的地方是够了,剩下的等平湖买回来趁手的农具,咱们再翻。要种菜,这地还得进些肥,黄绢,你明日去街上买菜的时候,顺便打听打听哪里有卖塘泥的。” “哎,知道了。” 辣椒和西红柿都要育种,放在苏北,年一过就能育种了,这时候苗子早己移栽进地里了,今年来的迟了,只能现在育苗,迟些移栽了。 翻开的地先晾着,晾的土块半干时,再用耙子耙开,耙平。 种子用温热水泡半个时辰,捞出来用湿布包了,用铜盆扣在向阳的窗台上,一夜里,种芽就能出来,明日就能将芽种洒地里了。 下午,日头移过了墙,徐知安才回来,一身的酒气,醉的不厉害,还晓得给玲珑带鸿宾楼的烤鸭。 烤鸭像是早买好的,已经凉掉了,一直在油纸里包着,脆皮都软了。 徐知安带着醉意说:“这是鸿宾楼的招牌菜,状元鸭,今日若不是去的早,就抢不到了。这鸭子与旧京的吃法不一样,要撕着吃,我吃着甚好,你也尝尝。” 鸭子送去了厨房,贺嫂子咕哝着京城人不会吃鸭,早知道的话,昨天该砌个烤炉的,如今这软塌塌油腻腻的,撕了也不大好听吧。 画角端了温水进来,玲珑接住,拧了帕子递给徐知安,徐知安嫌擦着不爽利,直接走水盆前,捧水洗脸。 换过衣裳,喝几口茶,就在院里慢走着散酒,他也不自己走,非要唤玲珑与他一起走,玲珑不应他,他就隔几瞬唤一声,闹的玲珑什么都做不成,只得跟着他一起满院子转悠。 走到墙边,他说:“这里该种一架雳萝,雳萝花开,比蔷薇花清丽芳雅。” 玲珑点头:“嗯,种丝瓜好,丝瓜秧好吃,丝瓜也好听,炒肉片也使得,与鸡蛋一起做汤也使得。” 徐知安:……心有灵犀呢? 又走至墙角,说:“这里该植几丛细竹的,可惜北方天寒,竹子生不起来,殊是可惜。” 玲珑深有同感:“可不是,没笋子吃,果然好可惜,不如种些芝麻吧,都是节节高么,吃不到笋子还能收些芝麻。” 徐知安:……这理由可真敷衍。 走至书房窗前,见着窗前平平,什么都没有,就感慨:“该栽几株兰草的,我们两个看书时,一开窗,一室的兰芳袭人。” 玲珑也想到了:“果然果然,萱草生堂前,不止能看,还能食用,过几日就让黄绢打听打听哪家里有种萱草花,跟他家移几株回来。” 徐知安:“……阿妹?” 玲珑歪头看他:“嗯?” “……那就种萱草吧。” “果然我俩心有灵犀,想法都是一样的。” 徐知安:“……阿妹说的是。” 转了几圈,可算是清明了,徐知安全当没有之前的事,煞有其事的站院子里给玲珑指点江山:“那一处,种些碗豆,碗豆苗滚丸子汤最好;也要种些萝卜,三蒸三晒之后,吃起来可赛人参;可惜没带些草莓苗,种在井边,长的必定香甜……” 玲珑一边听,一边笑,也不听他胡乱指点了,直接将人拉回书房,取了上午画的图样给他看:“你帮我看看这些农具,我上午想着让平湖拿着图样去铁匠铺订制,中午又想到,朝廷对铁器管制的严,寻常的铁匠铺怕是凑不出这么多铁,还得劳你去工部的铁器坊里问问,咱们能不能用图纸多换几套农具?” 玲珑不止画了农具图,还画了比对图样,旁边附了物品说明。 徐知安认真看过图样后,将图纸卷起,放进锁柜,这时己完全恢复了清明,对玲珑说:“我明日就去工部一趟,你画的农具,很有大实用,我去问问,看看工部能不能制作出来。阿妹如何想着画这些东西了?” 玲珑指着那几分没翻开的园子地说:“这地得紧着种了,家里的农具不中用,我心里急,就想着,手上能有几件中用的家伙事儿多好,这才画了出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古人常说的话么,有那样一张锹一把镢头,这些地一上午就能翻完。” 徐知安觉的玲珑简直聪慧的不像话,心里爱极,就拉她到身边,捏着她的指尖,笑叹道:“果然玲珑,心有大巧,我是得了至宝,嗯?” 玲珑睨他一眼,抽出手:“少拿话撩我,我可不是什么至宝,人家手里捧着的,嘴里含着的,才是至宝。你又没捧过我,也没含过我,我哪能当成至宝。” 徐知安被她说的气血上涌,又是一阵面红耳赤,恨不得捂了她的嘴。 坏丫头,真是什么都敢说,这种话能这个时候说么,可见是故意招他。 玲珑说过就忘,徐知安却是记了半天,直至睡下,还是想着玲珑说过的话,就有些睡不着。 玲珑见他辗转反侧,一时翻一下身,一时翻一下身,扰的她也睡不好,就问他:“可遇着什么为难事了?” 徐知安闷闷答道:“无事。” 哦,那就是真有事了。 既然睡不成,玲珑索性用胳膊支起半边身子,与他说话。 “究竟是个什么事?” 徐知安觉的他该说清楚,就转过身来,对着玲珑说:“我下午说的话都出自真心,是真心觉得,娶你如你,如获至宝。只是我与你在一处时,也难免会有些绮念,便时时克制着,你驳我的那些话,太过……绮艳,又使我生了绮念,心念难消,故此难眠。” 玲珑……玲珑,脸都烧红了。 顿时裹进被子如虫蛹般左右翻腾了几回,待脸上烧退了些,才钻出被子,鼓了鼓勇气,伸手揽向徐知安的脖颈,身子也倾了过去…… 好女难嫁 第105节 62. 京里日常 调职前奏 隔天, 刚过五更,贺嫂子起着去早更(方便),一出门, 就见院里暗戳戳立着一个人, 可是骇了一跳,提灯仔细看,才发现那是家主徐小郎君。 一身的热气腾腾, 像刚打完拳。 哎哟我天,这起的可够早,果然人说“三更灯火五更鸡”呢, 这么勤奋的人, 难怪年纪轻轻就做了官, 人功夫下到位了呀。 提着灯回来时, 果然书房里灯亮了,院子里没了人。 贺嫂子本来还想回屋再睡个回笼觉,这时也不能睡了, 就回屋披了件衣服, 又提着灯笼往厨房去了,得煮茶汤, 备热水, 一会儿大家起来了好用。 没几时,天就蒙蒙亮了, 一家子都起了, 左邻右舍也出了动静。李家娃儿哭的嘶心裂肺,好像是尿炕了,当婆婆的埋怨儿媳夜里睡的太沉,不晓得起来给孩儿把尿, 儿媳也不是个软和性子,直接给尿炕的小子两个巴掌,小子这才嚎啕大哭起来。孩子一哭,又招来许多埋怨声。 贺嫂子贴墙根儿站着,觉的李家过的可真能闹腾,从一大早一直闹到晚上,孩子哭声,大人叫骂声,其他人的埋怨声,一天里甚少消停过。 听着可真是热闹。 玲珑睡的正沉,也给吵醒了,起来叠了被子穿好衣服,头发一扎,就去外面活动,绕着院子急走了五六圈,蹲半刻马步,再抻腿扭腰,做些热身,筋骨舒活之后,似模似样的打了两趟拳。 这一趟做下来,天光大亮了,身上也冒了汗,玲珑解了腰封散热,回屋准备梳洗。 画角端了大半盆热水进来,玲珑早上锻炼回来若是出了汗,洗完脸还要擦一擦身体,晚上睡前也要洗脸擦一擦,画角很了解她的习惯,所以早晚端来的水都很多。 然后,画角就看见玲珑的嘴唇又红又肿的,皮儿都透了血丝儿了。 “姑娘,你的嘴怎么了?” 玲珑不自然的转过身说:“这几日睡的火炕太热,集了火气,这两日就下去了。你给我找件干净里衣,这身沾了汗。” “哦。”画角去找衣服了,心里还存了个疑惑,上火不是该起燎焦炮的么,姑娘这可不像燎焦炮,倒像用什么磨破了皮似的。 回厨房就与贺嫂子说:“嫂子,今日弄些消火的吃食吧,姑娘睡火炕集了火气。” 贺嫂子应了,她道是玲珑喉咙疼,就想准备煮些凉茶,京里干燥,大家来此都有些不适应,面上发紧,喉头干涩,春日风又大,确是要煮凉茶来喝一些的。 早上的汤饭很简单,就是面絮汤,夹了一小碟子腌萝卜条做佐菜,早上风凉,面汤都端正屋里吃。贺嫂子刚舀好汤,就见玲珑遮遮掩掩从屋里出来。 贺嫂子还说着话:“画角说姑娘上火了,我想着煮些凉茶,大家都喝几口,散散火气。她说的迟了,若早一会儿,我该煮些甜汤来,姑娘吃着也好下咽。” 玲珑只管点头,煮凉茶也好,散火。 贺嫂子一探头,就瞅见玲珑半遮的嘴唇,然后就不说话了,放好东西,出门喊了一声:“小郎,早食摆好了。” 不等那里应声,她就匆匆回了厨房,坐在小凳子上拍腿闷笑。她还道小郎是正经读书人用苦功哩,原来是集了火气没处使,这才半夜跑院里打拳散劲儿。 可怜了徐小郎哟! 徐知安心火难消,半夜起来打了好几趟拳,又去书房看了几遍《道德经》,谁知回屋来一见玲珑,压制了半夜的火苗又腾的一下燃起来了。玲珑用手半捂着唇,一见他进来,就觉羞恼不己。 心道自已果然是自做孽不可活,好端端的撩他做什么,现在倒好,再是有君子之风的男人,遇着这种事,也很难一发不可收拾。 抿抿麻痒的唇,玲珑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弄成这样,她可怎么见人? 徐知安只觉她水汪汪的眼睛似一道撩人秋波,越发让人心痒难耐的很,于是面上含笑,故意坐她身边。 汤也没好好吃,两人坐下就挨在了一起,一个含羞带恼,推却不开,一个意犹未尽,穷追不舍,好在这是白天,徐知安克制着,只敢轻触玲珑的耳垂,又觉不够,捧着她的脸,使她的额头与自己相贴,呼吸相交。 “阿兄……画角该进来了。” 徐知安这才不舍的放开,手轻轻抚过玲珑的脸颊说:“现下无事,你在院里转一会儿,若是困的厉害,再去睡个回笼觉,我去工部,晌午不回来吃饭了,下晌回来跟你一起吃晚饭。” 玲珑点头:“嗯,我晓得的。” 又问他:“什么时候消假上值?” “后日去消假,明日我带你去街里走走,看看京城的风土人情,顺便再雇两个通俗务的人来给你用,家里只平湖一个,使唤不开,剩下的都是女子,人生地不熟的,出门办事也不大方便。” 这倒是,在京里生活,还得寻两个熟悉京中行当懂京中规矩的人才行,这也是他为什么没带随家仆从来的原因。 能出去,自然高兴,玲珑一高兴,就昏头似的啾了徐知安一下,然后被他拥进内房里一顿吸,吸的玲珑四肢发软,没骨头似的猫摊在炕上。 简直悔不当初。 徐知安终于冷静下来,重新整理过衣裳,心满意足的摸摸玲珑被搓的毛绒绒的头,被她拍了一巴掌也没计较,等画角收拾了碗筷出去后,也出了屋,去书房取了图纸,出了门。 玲珑扒拉着自己的头,将脸埋在被子里,懊恼不已。 这神秘开关一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唔~算了,水到渠成吧。 滩了一会儿,重新梳过头,只挽了一个松松的髻,簪了一支玉兰花簪,找了一件灰色粗布衣套在外层,找了篱帽出来,戴在头顶,打算去院里育苗。 戴篱帽,为的是挡风遮阳,也为了遮住自己的唇和脖颈。 黄绢出门买菜顺便打听哪里有卖塘泥去了,画角和贺嫂子两个搬了墙角堆的旧砖瓦,和泥准备砌个烤炉。还剩些砖瓦,思索着,就在墙角砌个春灶,夏天屋里烧火煮饭热的很,墙角那处正好被正房和侧间夹着,日头照不进来,夏天正好在这里煮饭,凉快。 这宅子看着整洁利落,实则是冷清,住进来才发现,要想住的方便舒服,还是要狠收拾一番的。 砌灶台炉子是个技术活儿,这活儿只贺嫂子会干,画角只能干铲泥递砖的活儿,两个一搭一递的,做起来也快。 玲珑种好种子,往上面撒了一层草木灰,吊了半桶水洒在上面,就洗了手回书房,准备再画个辘辘井的木辘辘,只提了半桶水,那绳子就捋的她手心疼,井上还是有个辘辘方便些。 听见隔壁的赵婶子和婆婆两个在院里说话,说家里的夏衣也该制了……玲珑突然想起,她和徐知安两个的夏衣也没缝出来呢,去年缝的衣服倒有,不过出门走亲访友时,再穿去年的衣服可不行。 还得紧着将库房里的布换成银钱,要不,手里的钱可禁不住花,这么一想,家里的事果然还很多。 贺嫂子两人手上不得闲,玲珑画好辘辘井,洗了笔砚,转身进了厨房,找些豌豆出来,打算种在井边的湿地上,过几日吃豆苗。 好女难嫁 第106节 湿地较软,用锄就能镢出来一小块地,玲珑镢好一块两米见方大小的地,把豆子匀匀密密撒在里面,用耙子耙了几回,将种子都耙进土里就将锄和耙子送回墙边。 墙边的杂草多,要种瓜的话,还得先将杂草锄去,都是些芦草茅草,根系杂的深,得深翻,将草根捡干净才好种,要不,瓜秧可长不成。去年长的枯草和今年新长的草缠在一起,看着可凌乱,草丛里还有修辑房子时扔下的石头瓦片,徐知安一个人住的时候早出晚归没时间清理,一直任由野草疯长,这会儿看着可乱。 拔了两下发现,拔不动,玲珑就不勉强自己了,干脆撂开手,等镰刀打回来再做打算。 然后去看贺嫂子画角两个砌灶,贺嫂子还郑重其事的祭了土神与灶神,说这是老规矩,砌灶时不祭神,那灶就用不了,烟不进囱,会倒着从灶口出来,能呛死个人。 这事真假不论,礼事上也记过一笔,是在民礼杂记中。玲珑也不晓得这事该不该信,不过依礼做事,总没错就是了,便由着贺嫂子烧香烛黄表,跪下来做祈祷。 这一时,她也有倦,日头高悬,风懒洋洋的吹过来,薰的人暖软,隔壁的黄鹂儿声声鸣叫,那一家的孩子也在院里玩儿,笑的无忧无虑。 玲珑悄悄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屋,日暖春深,确是合适睡个回笼觉的。 今天夜里,可不许徐知安再这么闹她了。 …… 徐知安的事也办的顺利,工部虽也在六部中,论功绩却总不能与其他五立部比,就算是最烦人的礼部诸官员,每年再接待贡国使节团后,也能捞一把功绩。只有工部,年年半死不活的熬着,若年岁太平,他们还能无功无过熬个平安,一旦有了灾害,工部也要跟着吃挂落,凡堤坝决了口,山体崩塌,全是他们的锅…… 果然做官难,做了冷衙门的官员更难。 每个人都有一大家子要养,只靠朝廷的俸禄,只怕得饿死,所以,工部诸官员们也不得不弄些个工坊来养家糊口。 林侍郎就有个较大的铁器铺,也是他有门路,能弄到那么些生铁,才能在京中开了最大的打铁铺,平日里也承接兵部的活儿,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睁只眼闭只眼的,因为工部的匠人们出活儿太慢,这才让他抓住了机遇,自家开了个铁器铺子。 徐知安没去工部的匠铺,他直接去找了林侍郎,两人就着图纸好一通叨咕,最后,林侍郎给徐家三十套农具,又三百两银,这图纸就归林侍郎了。 徐知安一走,林侍郎就匆匆去找吏部的好友,让他想法子把此人调到工部来。 脑瓜子这么好使,坐翰林院实在是糟蹋了他的天赋,不如来工部,多画些利民的工具图谱,给大家伙儿也弄些功绩来。 63. 转入工部 卖布 京里能游耍的地方其实很多, 有万荷塘,西山,玉泉山, 还有两座古寺, 科考在即,总有一些举子们心性豁达开阔,趁着这几日春光好, 放下书本,出城来游春散心。 徐知安带玲珑去了西山,玉泉山景色更胜, 不过那边已被皇家圈了, 听说要建行宫, 为着避嫌, 京中诸人已不往玉泉山去了。 这个时节,有山水高树的地方,气温还比较低, 举子们出游时会尽量避免去这些地方, 以防染上寒气不利科考。不过西山并不在这个范围,尽管它也有山水, 却没高树, 具体来说,这里有树, 但极稀疏, 草也不甚丰茂,游人来此,只为一个目的——看地热涌泉。 顺便沐浴一番。 附近的农人将温度正好的涌泉用草席子围了,游人来时, 若要沐浴,就会给农人们几个钱,免得大庭广众之下露了不雅。 这里庄稼产出不高,农人们也只能想出这么个法子弄些钱物以补家用。 至今为止,甚少有人买这里的田地和热泉,田地没产出,热泉也没什么用处,如今大部分还都是无主之地。 这要放在别的穿越人士眼中,就是个大大的宝地,但在玲珑眼中,这确定个好地方,却不值得她掏钱来买,更别提建山庄之类的事情了。 种田文中一切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这里都不能做,也没人敢做,什么都不做,或许能平安无事,一旦做了,就一定会人财两空。 玲珑闭上眼睛都能想到,只要她敢建庄子,那群鹰犬就敢明抢,那些人可恨不得有人眼瞎头昏在西山建个热泉庄子,偏大家就是不建,想找个盘剥抢掠的名义都找不到,可不令人扼腕么。 再一个,玲珑也没闲心建庄子,身边没人,手里没钱,家里还有许多事要做,哪里还能分出心思来建这个完全用不着的庄子。 这个时代狂放之人还是有的,一路行来,见了不少披散着半湿头发坐山石上的人,旁边的草丛上还晾着湿衣服,这些都是来此沐浴的人。 人说三月三日宜沐浴,但京城的三月三河水还冰,甚少有往河里去沐浴的人,不过西山有暖泉,有许多人还是喜欢来此泡一泡暖泉,洗一洗攒了半年的尘垢的。 或有人坦露了胸腹,或有人赤足裸腿,这就使得玲珑不得不戴上围帽,避着人群走。 徐知安扶着玲珑往一处极隐蔽的沟凹走,那里避风,草木长的比半山腰的好,水气也足,野生的香椿树长出许多芽苗来,地下的野草野菜也生的肥润,还有一汪半方左右的暖泉,被石头围着,涌出的泉水汨汨溢过石头缝隙,往更深的洼里去了。 未经人为雕琢过,难得野生出这样一处精致的地方,还干净,未被人污过。 徐知安撩起衣摆,脱了鞋袜,坐石头上,将脚放泉水里,又挪开了一点位置,对玲珑说:“你也来烫烫脚,走了这许多路,烫烫会更舒爽些。” 这里少有人迹,玲珑看了看四周,见四处没个人影,便也飞快的脱了鞋袜,挽起裤角,撩了衣摆别在腰间,坐在徐知安身侧,将双脚探进泉池中。 徐知安的脚很白,又清瘦,骨架很修长优美,玲珑的脚,嫩白小巧,骨肉匀称,握着绵软如无骨。 徐知安先看她的脚背,没被鞋子夹红,又弯腰捞起看脚底,也没走起水泡,便又放回水里。 玲珑的心思却在那些香椿芽上,想掰一些带回去炒鸡蛋吃,剁碎了包饺子吃也好……还有地下那些肥润的荠菜田苣菜,真可惜没让画角跟着来,要不然摘回去还能包馄饨,或者包子,还能炸菜丸子……这么一想,肚子就有点儿饿。 脚丫子滑拉着水,一下一下轻碰着徐知安的小腿,徐知安觉的这双脚丫像两条鱼,调皮的啄着他,有些痒,心里却舒服满足。 这是许多夫妻在一起生活一辈子都不曾有过的亲密,是妻子对丈夫完全的敞开,放松,信任。 这世上没有几个女子敢将双足坦然裎露于丈夫面前,她们总是觉得在丈夫面前露出双足有种隐晦的狎趣之意,若与丈夫看了,就是女子的不尊重与不体面,是以才用布条裹的紧紧,藏进巴掌大的小绣鞋里,甚至上了炕都要裹着藏着,生怕被人看了去。 徐知安用手握了玲珑的足,用手指等着量了四寸,正巧在她脚心位置,他是真不知道那些女子是用什么法子将脚塞进那样一双小小绣鞋中的。 脚心被挠了一下,玲珑痒的一缩,踢开他的手。 “痒~” “我,咳,有一事不明,女人的足,是如何裹的?” 玲珑一脸置疑的看他:难道你也喜欢裹小脚? 徐知安顿时摇头:“就是觉的奇怪。” 玲珑的趾骨折了之后,一直没长好,现在一掰,还是能将脚丫子掰到脚心位置,于是她将脚丫掰回去给他看,然后解释,小孩子的脚骨是如何被掰折,再如何用布缝着,如何紧紧裹着,乃至双脚最终因血脉不通而致畸朽再不生长,脚指被彻底嵌进脚掌中,足踝处渐渐粗壮变形,最后导致行走时如走尖刀,每多走一步都如一场酷刑…… 好女难嫁 第107节 听的徐知安生生打了一个冷颤,想着井市中许多人将这种畸朽小脚呼做三寸金莲,整个人异常的清醒过来,为何那些裹足的女子将双足藏的那样严实。 那样一双脚,如何敢露于丈夫看? 恐是自己也不敢多看吧,所以藏的那样紧实,只用一双绣着许多花样的鞋子来粉饰太平。 万分后怕的握着玲珑的双足叹道:“幸而你以后不用受那样的苦楚。” 是呢,这可是她用自己命换来的。 泡了一会儿,解过乏,徐知安用衣摆给玲珑擦了脚,看她穿上袜子鞋子,又用衣摆擦了自己的脚,玲珑取来他的鞋袜,递过去,等他穿好,然后就催着徐知安去摘椿树芽,她自己蹲地下拔野菜。 徐知安只能脱了外面的衣服,爬到树上去摘椿芽,最边上的不好摘,他只就手边摘了一些,扔在玲珑身边。玲珑用他的外衣做了个捧兜,将椿芽和野菜都装进去。 徐知安下了树又说:“往西北走转过那边的山头,有一片榆树林,榆钱子长的正好,能走动么?咱们再去捋一兜榆钱子再回家。” 玲珑说:“走的动,咱们去吧。”出都出来了,不捋一兜子回去太不划算了。 两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去了榆树林,整捋了两衣袖的榆钱,又坐下挑捡着吃了些,尽了野兴才往山下走。 马车在山角人家里拴着,过来时还有几个准备搭车的人,当他们看到有戴了围帽的女子时,便齐齐退却了,叹了一声又去寻别的车子了。 从西山回城,走了一个时辰,回城后,没回家,而是去了鸿宾楼,要了一个临窗雅坐,两人坐在窗边喝茶,等饭食,顺便看窗下的市井生活。 官家养出的女孩儿才要教什么规矩体统,井市中人家的女孩儿可不讲这些,她们什么活儿都干,也什么话都说,胆子也大,也难免粗俗。两户人家的女孩儿隔窗对骂,什么脏话都说,骂的音儿很难听,还不如冀中那几个骂街的妇人呢。 徐知安啪的关上窗户,两人又挪去了另一边,窗下是个卖干果子的铺子,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脆声叫卖着:“可香甜的大枣儿滴溜脆呐,八宝儿玛瑙艳的红呐,三十个天地方圆钱数上一斤呐——” 确是比那边悦耳的多。 炙鹿脯,其实就是烤鹿腩,外皮焦香,里面软糯,口感很好,只是调味上缺了些,不过又何防呢,玲珑吃着觉的满足的不得了。 吃了饭,饮过茶,稍稍歇了一会儿,徐知安又带玲珑上了街。 现在的京城,没有后来生成的那种特殊的口音,又因运河往来频繁,南腔北调哪儿的口音都有,南人尤其多,各地的会馆也多。 闽商的会馆最多,然后是苏浙商会,然后是两湖商,然后是徽商淮商,商家会馆一条街,几乎全是南商。今年是大比之年,各处会馆尤其热闹,亲不亲故乡人,许多举目无亲的举子都在此处借住,商人们也慷慨,不管那人能不能高中,招待起来一样的周到1。 徐知安带玲珑将几家商会都转了一圈,说是商会,其实也是商铺,各家铺子里卖的东西都不同,京中的南布和瓷器几乎全被南商们隆断着,京里的布店要是没这几家的首肯,他们是不敢卖南布的,若无首肯,手里就算有南布也卖不出去。 然后玲珑明白了,若是不来这里走一遭,她手里那些布,八成是没人敢要的2。 玲珑四处转着,看见能用到的东西就买一些,多数她是用不着的,当然也买不起。瓷器这玩意儿,能在京中铺子看到的那些名窖出品,尤其是留了款儿的,那价格是真感人,她用了全部身家都不一定能买来一对儿官窑玉磬瓶。漆器比瓷器还贵,苏商的一个铺子里一架描金嵌珠宝玉石黑器小屏风,卖价两万多两,它还不藏着掖着,就明晃晃一进门的位置摆着,浑不怕磕着碰着了。 委实财大气粗的很。 珠宝饰品铺子也多,寻常的银簪银冠就是几两的价格,若有了工艺,那价格可是成倍的长……玲珑看看那些掐丝的美轮美奂的赤金簪,点翠簪,八宝翠钿,累丝凤钗……后面的价格,真是一点儿兴趣都不敢升起。 她是个穷人,只配看看而已。 转了一圈回来,只买了三几样物品,却花费出去了二十多两银子,玲珑心疼的直抽抽,这可是徐知安大半年的俸禄呢。 好在徐知安给力,他与黄家主见了面,说了一盏茶的功夫,家里那些布料就全卖了,只余几匹自家穿用的。 六百多两买的绸缎和细布,卖出了两千多两。 玲珑再次一朝暴富。 黄家主说一会儿就会派人过去装货。 徐知安的事办完了,玲珑也转累了,正坐在黄家铺子里歇着,然后就看见四五个人抬着一大箱子东西,放在她家马车里。 玲珑看徐知安,徐知安说:“是银子。” 哦,两千多两银子……玲珑稍微算了算,立刻瞪圆了眼—— 二、二百多斤呐? 这可……真多啊! 顿时就不心疼花出去的那二十来两了。 徐知安摩挲了一把玲珑的头发,被她逗的呵呵直笑,与黄家主点了点头,就挽着她出了铺子,上了马车。 满载而归了,回家。 …… 工部的农具还需等一阵子,但家里的园子等不了了,徐知安要消假上值,玲珑就叮嘱了平湖尽快去铁匠铺买两把锹回来。 黄绢打听的塘泥也没消息,她又不敢往更远处去,只在巷口那条街上打问,这附近没有养荷花的人家,难怪打听不出来。 那就还让平湖去万荷园那里打听吧。 徐知安四更多起来,走时不放心玲珑,硬是将她从被窝里挖起来,嘱咐了一些话,可惜玲珑困的厉害,他说了什么也没听明白,只是迷迷糊糊的点着头,他话音儿一停,她立时就睡的不知西东。 昨日转了一天,回来又看着满满一大箱的银子兴奋的睡不着,在炕上跳腾了半夜,两人又计划了许多事,期间难免唧唧咕咕亲亲热热了几回,近二更天才睡着。 徐知安知道玲珑大抵是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又不忍心再吵醒她,就出门交待了贺嫂子。 今日可能会有两个门客来家里,若来了,就先让他们在前院挑个屋子住下,等他回来再做打算。 贺嫂子应了。 玲珑醒来时,太阳已过了院墙了,她从没起的这么迟过,尽管如此,脑袋依然有些昏昏的,她记得徐知安跟她说过些什么,然而却一句都记不得了。 吃了早食,贺嫂子才说家里或许要来门客的事。 好女难嫁 第108节 等了大半天,门客没来,徐知安却早早就回来了。 今日才消假上值,就接到了调令,准他入工部,任屯田清吏司执掌。 连升了两级,时任正五品职。 这一纸调令,将两人前一晚做的计划尽数推翻,两人面面相觑,互叹一声,难怪人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呢,果然如此。 64. 世事如流水轮转不休 家事国事一时抛于…… 家里来了两个门客, 说是门客,就是没有签身契的雇员,一个四十多岁, 姓江, 缕试不中,再考下去也是蹉跎,索性弃了应试, 上诸官家门自荐做门客。高门大户进不去,就挑些官位不尊、身边正缺人手的小官员家去,求得一职, 养家糊口, 后被同乡荐给了徐知安, 徐知安与他见过一面, 觉的此人虽愚直,倒也不是不可用,就同意他来徐家暂做一阵子管事。  另一人二十多岁, 也姓徐, 叫大船,是惯常跑码头的掮子, 人很灵活, 只是在码头时年轻气盛得罪了那里的大掮客,没了活计, 被逼不得已去往商会找生计, 得知徐知安想找个机灵能干的人,黄家主就将他推了过来。 江管事就在外院做事,徐大船只听玲珑的使唤。 会试第三天,林侍郎派人将先头打制的一批农具送来, 玲珑叫徐大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园子全翻一遍。 徐大船虽然有些惊愕,还是花了半日将园子尽数翻了,又花了半日时间将院里边边角角的杂草瓦块都清理出去。到底是跑过码头的人,有聪明劲儿,也有眼色,他看家里这几个都是文文弱弱的妇人,每日还会早早将家里前后水瓮都装满,烧火用的柴也早早劈好垛在柴房,由贺嫂子方便取用。 平湖打问了两车塘泥,只是人家嫌货少路远不愿意送,自家花钱雇车去拉又不值得,然后就没了下文。 徐大船去万荷塘与买主交涉,以每担七文的价格一次性定了二百担塘泥,让人家送来徐府。回来后就与前后巷的人家们通了话,问谁家要塘泥,每担十文的价格。这巷中住的人家,要么种菜,要么养花,还真有人要,一下午给人订出一百多担,余下的塘泥,徐家尽够用了。 塘泥运来那日,徐家门前围满了人,泥臭味飘了三丈远,不过再怎么着,也比粪水好闻,吵吵闹闹了一下午,各家挑着塘泥走了,大门前还遗了一些,扫一扫,又是两簸箕,徐大船又给端回来,倒进园子里。 整个园子土层增厚了几寸。 果然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玲珑与他闲谈间,问他为什么不继续留在商会中,似他这样的活络头脑,商会应该更适合他,他在商会里也更有作为,且雇银多少也有差别,如何舍了那样的前程呢? 徐大船只说徐家是官家,身份上自与商家不同,纵是雇银少些,都能庇护住他和他的一家老小。 掮子的名声在市井中是抵不过团头的,也只比牙子略好听一些,说起来,掮子挣钱时总免不了要使一回坑蒙拐骗的行当,虽然入了商会,但各家店主在选任人做铺子的掌柜时,多是不会挑做过掮客的人的。 所以,留在商会中,哪怕雇银多些,也不会有什么前程。入了官家就不一样了,在官家做事的人,有极大的可能会跟着主家水涨船高,这对于一个处于下九流行当的人来说,才是真正的前程。 是个明白人,不过就像他说的,做那一行时留下的陋习不少,所以玲珑用他时,也少不了一顿敲打,尤其的说了一些家中规矩。 不怕他做事灵活,就怕他太过灵活,灵活太过,就容易失了分寸,更容易招惹是非。 家里宁愿要个老实不很会做事的人,也不要一个心思太过活络的人。 徐大船便不敢再耍伶俐,乖乖听玲珑的话,蹲在园子里将各种种子按玲珑的要求,一样一样仔细种在相应的地方。 蹲到腿脚发麻才种完。 徐知安初入工部就忙的不得了,前一位执掌留了很多繁琐的杂事,屯田司主管水利丶农事及其它一些与农事水利相关连的事项,偏前执掌的数术不好,统计及图纸弄的一踏糊涂,没法子,徐知安只能尽力补救,使之完整,以后的人阅览查核时也能有个依据。 这些活儿,全是些查阅,填补,计算,整理的事,一整天下来,脑袋都木了。 涉及到水利田亩的计算,徐知安也麻爪,难怪上任做的一踏糊涂,寻常人,哪能精通这样的算术之道呢。 这事做的多了,难免烦躁,回来时便与玲珑叨咕,以期能得到她的抚慰。 抚慰……就抚慰吧,行事再怎么通达老练,毕竟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遇着烦恼事还是会烦恼,况他烦恼时的模样,怪可爱的。 然后,徐知安又元气满满的上职去了。 一个忙着政事,一个忙着种田,无暇顾及其他,待回过神来,会试已经结束了,众举子皆等着放榜。 常姐夫一众胡子拉碴的回了维枃家,吃过一顿热汤食,换洗了一回,倒头就睡。 第三日正值休沐,一众人就相携着全往徐府来了。 同来的还有维枃和凌三郎。 一大早,玲珑与徐知安两个刚打完拳,才换了衣服出来,准备去维枃那里一趟,刚出门没几步,就与维枃一众人遇了个正着。 这六七个人,既没带随从,也没做马车,就这么一路走过来,面上都带了薄汗。 于是又折返家中。 都是实亲,也没那么多避讳,就在后院里放了两张桌子,坐那里说话。 玲珑打发徐大船想法子买些鲜肉回来,又让贺嫂子紧着烙些软面饼出来,画角从井边割了些豌豆苗,又擦了些萝卜丝,煎了几颗鸡蛋,泡了一把海米,准备打个汤,泡饼吃。黄绢将院里的烤炉烧着火后,就提了篮子往街上去了,要买些时鲜的野菜回来,做来下酒。 玲珑就在两张桌子边上点了个茶炉,坐在那里煮水,又取了二两黄家主送徐知安的明前茶出来,捏一撮放茶壶里,待炉上的淘锅水开了,就将水一股脑倒进茶壶中,泼出一院的茶香。 徐知安不讲究饮茶,余下诸人都是寒门,没喝过这样的茶,都只觉这茶香的不同寻常,压根儿闻不出名堂。凌三郎闻着茶香,再看玲珑粗犷的冲茶作法,简直心痛如捣,说了好几声的暴殄天物,这样好的茶叶,怎么能如此对待呢? 玲珑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茶不就是用来冲的么?怎么喝不是喝? 遂不理他,又往锅里添了水,继续让烧着。 徐知安给众人倒了茶水,大家都喝着觉的好,独凌三郎喝了一口就挑出了几个糟蹋了茶叶的茬儿,众人只管低头喝茶,并不附和他。玲珑听的火大,一把夺了他的杯子,扬了茶水,给他捏了半撮茶叶进去,又提了半桶水放他跟前。 “我沏的不好,可委屈你了,呶,水来了,要喝好茶,自己沏去。” 凌三郎扯了扯徐知安的衣服,指着玲珑给他看。 徐知安拍了拍凌三郎,对他说:“你再念叨几句,今日的饭就没你的份儿了。” 凌三郎可惊讶:“上门是客,我可是客人。” 徐知安很坦荡回他:“她是你小姨子。”小姨子要捉弄姐夫,谁也拦不住。 好女难嫁 第109节 凌三郎结舌,再不敢叨咕,只得将茶叶倒出来,自己倒了一杯茶,拿起就饮。 大家就嘻嘻哈哈笑开来。 玲珑也笑,待他喝过两口就问:“我沏的这茶可好?” 凌三郎吱唔着答:“唔,好极,入口初涩,而后回甘,最后留香……。”不愧好茶叶。 玲珑又说:“行,看在你说了两句好话的份儿上,今日就让你尝尝用这茶叶薰出来的鱼是个什么味道。” 凌三郎捂着胸口难过的不行,他这小姨子简直丧心病狂,这样好的茶叶,如何能用来薰鱼呢?买了暴殄天物之极。 玲珑猜他就会这样,呵呵两声就不理他了,只与常姐夫说话。然后得知,茹婳虽也忙碌,身体倒好,之前的衣服已不能穿了,年年要做新衣服。与诸位妯娌相处也和睦,为人谦恭柔慧,很得家里人敬重,几个年幼的小姑子也喜欢与她亲近,家里女人都不识字,于是便由她教导着做针线认字学规矩。孩子乳名儿叫虎头,常家人多事杂,境况也寻常,所以养的不十分精细,由他在院里摸爬滚打着玩儿,身体很健康,开春与入冬时,甚少得病。 来京之时,茹婳又有了身孕。 凌三郎听了不免羡慕,他比常姐夫迟成婚一年,人家的孩子已能走路了,他膝下还空空如也。别人说起妻儿都是温情脉脉,话间难掩珍重之意,他想起二娘子,她那时常笑盈盈如花似玉,言语温柔,行事妥贴,如今却紧锁愁眉,笑也勉强,与自己更是不交心,问她事,她只道一切都好,可好不好的,难道他看不出来么?自那日后,倒开始与他说家里事了,可在神情上,到底缺了两分的亲厚信任。 于是这羡慕又添了两分。 徐知安和表兄说着话,他的性子与魏守重相似,徐知安便觉他亲切,与他多说了两句。维枃起身看园子,可惜刚种下去没几天,大多才露了个芽头,没甚看头。于是又坐回来,客待主职,与陈小郎的族兄和常姐夫的族兄一起说话。凌三郎又与常姐夫两个论着家事,诸人无意间倒将陈小郎一个人冷在一边。 有玲珑瞧着陈小郎,他有几分沉郁,与之前的神彩飞扬之态大相径庭,看他模样,定是知道自己上不了榜了,倒是他的族兄,还是一般的谦和。 泡二遍茶时,饼烙好了,汤也好了,贺嫂子与画角两个端了饼和汤来,几人停了话头,开始吃饭。 一撂软饼一盆汤,吃的一口不剩。 他们还在说话,玲珑回书房找了一粒漫野香丸出来,就在院里燃了,然后就回厨房舀了些碗豆,又往井边去,在割过豆苗的地方,又补种一茬豆子。 男人们谈着朝事,或是自己的打算,玲珑耳朵没闲着,手也没闲着,洗过手,就取了两截松木添进烤炉膛里,火苗舔上松木,松脂的香味就又散了出来,与漫野香合在一处,更令人心旷神怡。玲珑自觉不能与他们谈论时事,又觉的无聊,就找了一本书,坐屋檐下看了起来。 画角泡了干菜与干海货,贺嫂子在杵里捣着烤肉需用的调料香料,小声盼着徐大船快些回来。将肉烤上,她才好做饭,今日人多,菜品又繁琐,需早些动手。 只是李家孩子太煞风景,总是一阵一阵的哭,那太太嘴又碎,一直能听到她的絮絮叨叨,往日听了只觉热闹,今日再听,就觉不顺耳的很。院里小郎们满腹经纶,声音又清朗,听哪个不比那些没甚意思的絮叨好呢。 倒是那黄鹂儿叫的婉转,与这一院的清朗气息,格外相和。 徐大船不知从哪里买了半切鹿肉回来,还带着一条丰健的后腿,这可是稀罕物什,京西荒野上有野鹿,有些人会去那里猎鹿回来,但春季野公鹿凶猛,它们见了人反会抵着尖锐的鹿角冲上来,很容易将狩猎的人刺个对穿。又因着春时野鹿要繁衍,多数猎人都不在此时猎鹿,所以,春时很少能买到鹿肉。 玲玲听着徐大船在厨房侃个没完,就说:“鹿肉这么难得么?那鸿宾楼每日的炙鹿腩又是从何而来?” 徐大船再不敢多说,被贺嫂子支使着卸了鹿腿,剁下鹿排,又支使他削了腿肉,剁了腿骨……贺嫂子将调料撒在鹿排上,揉了一刻,揉到肉松散了,才用铁勾挂着,把它放进烤炉。 腿骨熬在锅里,肉切碎放着,等黄绢回来再看着要做些什么。 贺嫂子做饭,玲珑放心的很,所以不闻不问稳坐不动,偶尔往茶水炉里添两根木柴,水若沸了,就添茶壶里,或换一换茶叶,或换一个香丸,总之,自在的很。 平湖买酒回来,黄绢也买菜回来,厨下火热,炉里生香,菜刀咄咄,烹炸食物的香气又爆开来,压过院里的莺啭春阑,酒香也溢出来,当此时可不兴乱拳乱喊,最宜做几个清对,一平一仄,一附一和,俯仰自有较量。 此时,还该有一树繁花飘摇的。 玲珑如是想着。 65. 分别 各有前程 自从徐知安归京, 只与魏守重在外面的茶楼里坐了几回,两人虽道不同,交情却深厚, 只是魏守重避着徐知安已有了内眷, 便不好似以前那般随意上门借住了。 魏家家境不如徐家,只能说是家境殷实,有能力供养出一个读书人, 却没能力帮他在京里买房置地,入京三四载,他仍借住在官舍。为着他那一腔孤愤之性情, 京中官员少有人想与他结亲, 就怕被迁累的仕途与性命, 致使他至今仍孤然一身。 礼部的给事中, 乃是比工部众官员都清闲的官职,虽有权力上折子,不过他已深知, 上折子无用了, 遂只求离了这个闲职,去到地方, 哪怕做个小小知县呢, 也比留在礼部有用处。 折腾了几年,可算是折腾明白了。 可喜可贺。 于是徐知安将魏守重邀至家里, 在外院支了一张桌子, 让贺嫂子置办一桌酒菜,两人坐下对饮。 若要外放,官员是不准在祖籍之地为官的,先时高祖有令, 南地的官员不许在南地为官,北地的官员也不许在北地为官,南边的要往北去,东边的要往西去,免得官员们与在籍地的乡绅豪富勾结起来为祸。 两人思量了一回,今科取仕,那么此时图个外放就容易许多,再依据历年来的成例,以及魏守重这几年攒出来的名气,大抵是往太原或是陇肃之地去,总之,一定是许多人都不愿去的地方。 有很大的几率在陇肃之地,为的就是将他远远的打发了,让他不能在朝中横冲直撞的瞎搅和。 那确是个极苦寒艰难的地方,一旦去了,三五年是挪不动了,若没人愿意去接任,在那里待个十年八年也是有可能的。 魏守重举杯饮尽,荡然说道:“去,便去吧。” 徐知安与他共饮罢,也点头:“若真是此地……也好,你去比别人去更好。” 这声也好,让魏守重惆怅不已,昔年两人曾笑言,若为了官,无论去到哪里,两人都相携着去,谁知真入了官场,才知其中艰难,万般事全不由己,笑言终归做了笑言。 徐知安也怅然,然他深知务民事,不止仅外放一条路,也不在一府一地,他如今的职务,若专精于此道,亦是务民事,也是事功。若与魏守重这样说,他必是不解也不赞同的。 最怅然之处,他们两个相交多年,终只是能托生死的知交,却难成心灵通达的知己。 岂不是人生之憾事! 再共饮几杯,敬我们同行了这一路。 …… 金榜题名日,常姐夫与陈小郎的族兄皆在榜上,另外几人都未上榜。 都是年轻人,未上榜,虽有失落,却不见颓意,说起来,强如忠肃公,那时也是落过榜的,可见,一次的成败得失并不能全然否定他们的一生,只是时运不济,或是学识尚不扎实的原故。 好女难嫁 第110节 今次落第,下次再考么。 中了进士的仕子等着吏部授职,未中的举子,一部分返乡回家,一部分仍借居于京中,等着三年后再考一回,还有一些,久试不第,不得已,开始四处往来打点,想谋个举人为官。就算是去做偏远地方的小县令县丞,也比一次又一次无望的结果要好。 正经进士,朝廷一般不会将他派至边远地方为县令,若派任,也是熬过几年新手期后,直接委以知府等职。或者,是因为担了某些罪责,被旨贬至边远地方为官。 而举人谋官,吏部也会斟酌着将人发至一些边边地方做官,若政绩突出,若可破格提拔,若政绩平平,许是终其一生,都在六七品任上,不得进迁。 对于久试不第的人来说,这也是一条出路。 常姐夫的官职下拨的很快,往太原的官学做学督。 北方的官学一直不如南方的官学,礼部与吏部为了平衡南北方学子的差异,不得不发放两套试题,但这不能解决南北学子的矛盾,于是在取官时,便将许多南仕子派到北地官学做学督,常姐夫就被挑中了。 此次接了委派书,就得回乡去接了父母妻儿一同往太原去赴职。 一同接到调令的还有魏守重,他接任陕西都司下的甘南知府。 那里情况比陇北的情况更为复杂,寺庙的僧人与其他族的土司们牢牢把控着那里,虽在朝廷治下,然去那里的官员如同虚设,税赋也不好收,教化更是艰难。他这个知府可是不好当的很。 魏守重倒是坦然,不好做的事,总要有人来做,就算是做了之后不如人意,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道路艰且岖,总得有人走呐! 所幸他尚孑然,未连累了别家的好女与他一同走那条扎脚的路。 幸甚。 …… 送走常姐夫陈小郎表兄一行人,感觉整个京城都沉静下来了,沿街而走的小贩都少了,半晌听不到各样的叫卖声。 就这样迎来了京城的五月。 徐知安与魏守重并一众交好的同年,都在废寝忘食的帮魏守重查找各种关于甘南的资料,然那里久是外族之地,前朝时才收复回来,又因地理位置特殊,虽在朝廷治下,真正有用的资料却少,只能翻找历任知府陈来的折子。 折子上记录的事宜,更让诸人拧起了眉头——果然不是个太平地,时有大型械斗发生,官员却无法管制,若一个不好,可能激起民反,只能移职于地方的寺庙或土司处理。 甘南地方官府形同虚设,并不是空话。 诸人也想不出法子,只能将其中记录的有用信息抄录出来,略微整理了一番,制成薄册,送于魏守重。 玲珑知道徐知安担心魏守重,她隐约记得甘南不似陇北,那里应该高原,有牧场,民族杂居,种植青稞燕麦,想着那里的农具应该是极原始的,与其想办法和土司寺庙夺权,不如改善那里的原始种植方式,争夺不如融合。 说与徐知安听时,他听的微微一怔,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心里也存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念头,像云南大理那里,土司们经常作乱,凡作乱,就以兵力镇压,为免他们继续生乱,对异民的管制极为严苛,一直掐着他的咽喉要道,使盐巴生铁轻易不许供应给他们……尽管如此,边乱却一直未停过。 思及此处,他双眼顿时一亮,抓着玲珑的手说:“我将你画的工具图纸与他一份,再与他说说你的主意,压制了一百来年也未成功过,横竖已成这样的局势,索性换个治法……阿妹,阿妹,我心里激动的很,竟恨不得代晚俞去甘南。我这就与他说去。” 玲珑笑着说:“那你快去,我在家等你回来吃饭。” 回来,好好过一个端午。 贺嫂子见徐知安近来总是形色匆匆,走的急,回来的也急,对付着吃一口饭,又急着走了,晚上点了灯后才回来,回来也不歇着,又在书房里写写画画……人都熬瘦了。 端午节也没歇着,就连祭祀也是由江管家代祭的,若天家老爷也这样辛苦勤勉,这天下许是早就太太平平了。 小郎又匆匆出门了。 贺嫂子用扇遮在头顶进屋来,京中比苏北凉快的多,只一点,太阳太烈,晒在人脸上生生的疼,在外面行走时,一定得遮着,要不就得晒脱皮。 北方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烈阳,不遮着也无碍,她们习惯了南方的湿热,初经这种干晒,很是不习惯。 进门时,只见了五彩锦绳编的结子,既没艾草也没水菖蒲,真是最简陋的一个端阳节了。 玲珑闲适的斜倚在一张木榻上看书,窗台上一盆薄荷长的碧绿,屋里艾香幽幽,将暑气全挡在屋外。 唉,那一个每日匆匆忙忙,这一个却不慌不忙,过的甚是安然。 今日一早巷里各家送了些粽子来,有大的有小的,有甜的有咸的,有糙米包的也有糯米包的,装了整一篮子,家里人少,可吃不了这么多,现在天气又热,也存放不住,得想个法子,要不敢明儿就坏了。 家里也包了一大盆蜜饯甜粽子,留了十来个自家吃,余下的由黄绢绑了彩绳儿,往各家回礼去了。 今日虽是端午,也不能尽吃粽子,小郎又出了门,还得问姑娘的主意。 玲珑的意思,吃不了的粽子就剥了皮晾干存放着,冬天若有饥民过来逃荒,到时熬进粥里给他们吃,别管味道如何,也别管这口吃食上不上得了抬面,真有灾荒了,能救人命的吃食就是好东西。 这倒提醒了贺嫂子,京里这个宅子的院子可没地窖呢,厨房倒有一处小粮窖,不过能存两石米,秋日若收了菜,可没放处。 今日就算了,赶明儿让徐大船雇几个人来,在院里挖个大地窖。 出了屋又为难,这院子种菜种的满满当当,还真找不出个合适的地方挖地窖。 那就去前院挖吧,前院虽小,一个地窖还是能挖出来的。 贺嫂子听了玲珑的话,将那一篮子粽子剥了皮,大的用细线切成两半,和小的一起盛到竹匾上,放院里旷晒。然后去墙角春灶那里,烧火,准备做饭。 徐知安说是会早些回来,但一直到日头落了,他才回来,看样子很累,心里却轻松了,眼里很高兴,回来后没洗脸换衣服,先一把抱住,搂着她转了几个圈圈。 “阿妹,成了。” “这是好事,今晚我们饮一回酒?” “好极,确是该饮一回的。” 然后拥着玲珑,喟叹:“阿妹,顾守真,我与你在一起,从未有过的欢喜满足。” 好女难嫁 第111节 66. 旱 风雨如晦的年景 魏守重走了, 只身匹马,马背上驮了两兜的书籍行礼,以及一折授印文书。 此番好些同年都外放各地去了, 徐知安送走一个好友, 又接着送走一众交好的同年,一场又一场的分离,难免让人失落伤感, 也不免要醉上几场。 万荷园的荷花开了,从京里延着渠湖往南开到河间,往东一直开到通渠, 此时节, 应是京城最美的时节了, 到处开的粉白的荷花, 荷香一路散出百十里地。玲珑为排解徐知安的失落之情,缠着他去游湖观荷。 车马店里的生意又兴隆起来,好些人家都提着篮子坐车出城观荷, 顺便摘些荷叶回来。 徐家一家子都去, 只江管家己连着看了许多年,又嫌天热日头晒, 说他要留下来看家, 顺便替徐知安走人情。这三条巷里住着五六十户人家,老, 巷里的老规矩, 谁家有事,巷里住的邻家都要搭把手,谁家嫁女聘妇,巷里住的人家也要去随个礼, 亲不亲的,都在一块地方上住着,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处久了,和亲戚也差不了多少。 精打细算的人家,会把喜事摆在六月里,这时蔬菜都全乎,自家若有菜地,蔬菜就用自家的,可能省不少钱。若自家的不够,去邻家买些,菜价也不贵。再一个,夏天办宴,怕剩了菜,那数量就得掐的正好,宁愿紧着些,也不能剩了,且天热的时候,人们胃口不开,更能省下不少。 才进六月,徐家就收了十来张帖子,有嫁女的娶妇的,还有家里孩子满月过周岁的,这些都是要随礼的。玲珑开头去过两家,然后就被许多妇人围住问这问那问个没完,有那好相与的,也有看她面嫩以为她腼腆就说话没个分寸的,闹闹嚷嚷的好生嘈杂,饭菜也不合口,后来索性不去了,只让江管家代主家去随礼。 反正这条巷里,如今徐知安的官位最高,还有些人家就是平民,江管家去了,也不会失了主家的体面。 家里只有一辆青布小车,最多能坐三个人,一家人都去的话,还得雇个车子。雇车子的事就交给徐大船,他往街里走了一趟,就赶了一辆大车回来了,车夫都没带。 然后就是好一通折腾,往大车里塞了许多吃食和用物,还带了工具及提篮,按贺嫂子的说法,出去一趟不容易,该多摘些荷叶多折些藕茎回来,要是有莲子的话,当然也要折些回来,做夏天消暑饮的莲子甜汤。 那边徐大船赶车,拉着贺嫂子三人,这里平湖架好车,玲珑带上防晒的粉纱珠帘帽,徐知安手上一使劲,玲珑就借力一跃上了车子,挨着一侧坐好,等他上来。 赏荷不能走官道,得走野路,自入夏来,京里就没下过雨,路上近来车马行人多,碾出一扑一扑的灰土,马蹄踏过,车轮压过,溅起一捧又一捧的灰尘,呛的平湖不时的呸呸几声。 后头行的大车没遮没拦,尘土扑的更多,贺嫂子几人不得不掏出帕子捂了口鼻,又见衣裳上沾的都是尘土,这会儿也没处抖,只能忍着,想着到地方再拍一拍。 再走一程,就看见有田地,庄稼受了旱,长势不旺盛,地势略高些的地方,庄稼叶子已有了枯黄之象,衣着褴褛的农人担着笨重的木桶,用木勺舀水一瓢一瓢的往地里洒。 京东多湿地,野湖多,浅水泊更多,许多浅水泊里长着蒲草和芦苇,略浅的水滩已露出了蒲草根,沿边泛起了一层白色地碱。 玲珑这才后知后觉出来,今年京冀之地,又要起旱情了。 这一念头涌上来,突然的,游兴就淡了,然后就问徐知安:“可是又起旱情了?” 徐知安叹息着点头:“去岁中原道起了涝灾,颗粒无收,今年又起了旱灾,汉中那里,自打春开始,就一滴雨没下过,陈灾的折子己递过来了,陛下批复,免江南道今年税赋,怕饥民生乱,又让调两湖的钱粮往那里济振灾民了。京里今年也旱,倒是比中原道好些。” 玲珑闻言也难过,又想起一句俗语“大旱后有大涝,涝过有疫;大涝过后有大旱,旱后起蝗。”,心里更忐忑,就怕这话应验了,就抓着徐知安的手说:“中原道今年旱情若不能及时缓解,明年怕是要起蝗灾的,朝廷还要早做些好准备。” 徐知安反手握住玲珑的手,面带苦涩说道:“有人上疏过此事,司礼监朱批“危言耸听,妖言惑众”八个字,陛下早被各地陈上来的灾情闹的心里不愉,他又信任自己的太监,便由他做主,将上折子的人捋职查办了。内阁如今势微,人人自危,也没法子。” “还有哪处有灾情?” “广州府,四月刮了一场海上大风暴,随又有了海啸,起了洪灾,灾情一直蔓延至福州府,近海地方,一片汪洋,沿海区域百里以内……绝了人烟。” 玲珑沉默,她知道徐知安此时很难过,可她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能紧握着他的手。 反是徐知安怕她忧心,抚着她的背脊说:“我不与你说这些,就是怕你难过,这些年,年年都不安稳,灾难频繁发生,许多人翻折子都翻的麻木了,也没好的主意,朝廷只能免赋振灾,余外,也难再找出更好的法子了。” “法子么……” 玲珑抬头,凝视着徐知安道:“法子还是有的,只不晓得朝廷能不能执行。待我回去写下来,你斟酌着看有没有用处。” 徐知安又摸摸她的头,宽慰她说:“好,你写来,我检查一遍,若是有用处,我就写折子上陈。今日既出来了,且开怀一日吧,不必过于担心。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你不方便做的事,我替你做。” “好。” 到底是受了影响,去了万荷园,玲珑的兴致仍旧不高,脑海里不停回想着遥远的记忆,暗地里疏理一遍,初拟了大概条陈,拨着指头算着哪处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67. 疏策 《赈灾策》 观荷回来, 玲珑没顾得上换衣服,只先拍抖了几下,洗了把手, 就进了书房, 研墨,准备写疏理了一路的灾难预防及有效赈济的法子。 这个时期天灾叠生,夏天发生洪涝与干旱是常态, 还伴随着山体滑坡与泥石流,以及随后又跟来的疫病与虫灾,冬天还有冻灾雪灾, 若朝廷救治赈济力度不及时, 就会变成人祸。所以生活在这个时候的百姓, 开启的几乎全是艰难求生模式, 以致于大多平民百姓都是挣扎的活着,然后再挣扎的死去。 于是许多读书人,对着满目疮痍痛心疾首仰天长叹道:天不悯人, 徒乎奈何! 徒乎奈何? 还是有奈它何的法子的。 易起洪涝的地方, 就早些疏通河道,清理於积, 多挖些排水渠, 洪后要深埋或焚烧牲畜尸体,不饮生水, 不吃生食, 更不能吃淹溺的牲畜,不能四处便溺,如此便可有效防止疫病的发生…… 徐知安看到这里,就说:“法子可行, 估计施之艰难,成效甚微。” 玲珑愣了一下也反应过来,可不是,洪水过后,灾民必是饥寒难耐,寻到什么就吃什么,哪管那些能不能吃,吃了之后会不会生病,又有几人能听劝,特意将水煮开喝呢?当下,怕是连干柴都寻摸不到的,火烧不起来,又如何烧水煮饭呢。 她想的太理所当然了。 办法再好,施展不开,一样没有效用。 那就写疫病防护的办法吧,人在生死面前,总要面临决择,奔着活头来的人,为着继续活下去,多多少少会使用这样的法子。十个人里有一个人愿意用这个法子,那它就不是没有效用。 最艰难之处在于,地方的官兵们能不能借用的上,大夫的数量及药草能不能保证到位,这才是最关键的外力。 而就她所知,整个朝廷的军务,一踏糊涂,百姓多称士兵们为官匪,极度的不信任他们,本该是保家卫国的人,却成了另一样流患乡野的祸害,这事,无处说理。 所以,官兵也不能用,至少如今的官兵是不能用的。 那么,这个外力就得落在当地的乡绅里长及宗族的族长们身上。 让这些人做外力,当然不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如今这境况,还真再找不出比他们更可靠的人了。 徐知安也点头说:“此乃不得已之选择,然不得不选。” 好女难嫁 第112节 接下来,就依着记忆里的程序走,不适合的程序也要及时修改,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么,时代不同,就不能完全照抄着来。 徐知安不时的提出疑惑,然后两人商议着最佳解决方法,再记录下来。 然后是旱灾的应对方案,最好的应对旱灾的方法当然是挖渠储水,或是打井,然这个,玲珑只能写下来却不知道朝廷会不会采用。然后就是种些耐旱的庄稼,最好将土豆推广开来,而且土豆不止耐旱,它还不怕蝗灾侵袭,还有别的根茎作物,多种植这些能在闹蝗时,保存住一部分粮食,不至颗粒无收。 但这个,也在短时间内实现不了,因为土豆大面积的推广种植还需要几年时间。 还有一个有效防止蝗虫成灾的办法是,将可能藏有蝗虫卵的地方,深耕细耙,破坏掉它的孵化环境。起蝗后,灭蝗的办法也多,但在这里,要么用火烧,要么,人为的捕捉消灭,要么,依靠鸟雀的捕捉消灭,再没别的更有效的办法了。 越写,玲珑的信心就越往下跌,因为无论哪一种办法,都得依赖于朝廷的支持与作为才有成效,只靠农民自己,他们怕是没办法做的。 一个是劳动力不足,一个是生产工具落后,还有,地方官府许是不会全力支持。这里涉及的统筹管理及输入的人力财力物力资源,种种环节制约下来,这些办法的完全可行性,很难预判出来。 不得已,玲珑将后来才现的“以工代赈”提了出来 写了好多条,两人逐条的进行辨证,修改又修改,最后被徐知安誊抄在折子上时,已是半夜。下午晚也没吃,当时正是要紧关头,两人都没心思吃饭,然后就忙到半夜。 肚子都饿的咕咕叫了。 屋里放了一碟子绿豆饼,两人就着冷茶吃了几口,又略略的擦洗了一下,迫不及待的爬上炕,头一歪就睡了。这一天,可累的够呛,感觉脑壳都木了。 …… 徐知安的《赈灾策》一陈上去,大学士们就拍手叫好,然而到了内阁那里,却遇了难题,究其原因,还是实施的难度太大,过程又繁杂,若无个实干事的人做主持,这策略就施不下去,还有可能会将好事做成坏事。但完全不用的话,又觉甚为可惜,这样好的策略,若束之高阁,谁人忍心呢? 那怎么办? 挑捡着用。 当前最要紧的事是什么?往两个重灾地方运送赈灾粮,再怎么样,也不能让灾区饥民全都饿死不是?以前赈灾,就是给饥民一口饭吃,别让他们闹起民乱,余下的事,就无暇顾及了。因为,灾难年年都有,东边刚平西边又起,一出接着一出,朝廷也抽不出更多精力来了,只能选择一项最简单粗暴但有效的办法来——免税,赈粮。 江南地区年年有洪涝,广州福建又常闹海啸,关中汉中年年干旱,中原一带是一年涝一年旱间隔着来,京蓟辽地方在冬天又时常有雪灾,一茬接着一茬,整个朝廷被这些灾难弄的疲惫不已,没办法仔细着来,只能是哪里有了灾情,就免了哪个地方的税赋。 清理河道?挖渠打井?地方官府去想办法解决吧,朝廷已分不出更多的人力物力财力了,毕竟,别的地方也等着这些东西救命呢。 地方官府能有什么法子?他本就受了灾,为了安抚灾民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哪还能让饥肠辘辘的灾民去疏通河道,挖渠打井,怕不是嫌灾民太老实逼着他们做反民吧? 一条河,去年泛滥,今年泛滥,明年可能还会泛滥。河道,前年就那么於堵着,去年还那么於堵着,今年仍旧於堵着……一年如此,年年如此,灾赈了不少,而根本问题,完全没办法解决。 而眼下,“以工代赈”恰能解决掉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 况且,徐知安又向工部尚书提议,先将新农具的使用者换成“以工代赈”的灾民们,数量这样大的农具,只靠工部及各地的零散铁器铺当然冶制不出来,那就由官府牵头,将各地守卫所弃置淘换下来的废旧兵器与百姓家的旧农具融了,用模具浇铸出一批新农具来。如此,人力有了,器物有了,灾粮可做工粮,三者俱全,则可做些实用之事了。 官府可以决定的策略,费些心思就能做好,再不好也比年年不变要好。 那靠百姓们自己预防遵守的办法该怎么办?这东西不能强制的,强制出了问题,就是官逼民反,是要掉脑袋的罪责,谁敢担下这个罪责?安抚灾民不容易,可使饥民生乱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所以,此事还得斟酌。 教化民众比治理民众要难的多。 难也得做。 这事,官府不好出面,那就请百姓们熟知且任赖的人来做。 每个地方都有几个有名望的读书人,有些人在朝为官,有些人在野为山人,让这些人写上几折关于防疫防灾防虫害的戏,交由各地戏班子传唱,不须几年,民众大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正遇了事,也不至于慌头慌脑全无主意。 启民智与教化,不必全依托于书院,天下读书人才占了几成呢?多是浑浑噩噩的普通百姓,他们唯一能得到信息的方式,就是看戏。戏里说谁是好人,那么百姓们就认定谁是好人,戏里演说哪个是坏人,哪个在百姓口中,便会声名狼藉。 将这一法子托于戏班子,可比城门口贴告示的法子有实用多了。 若在平常,徐知安这样挺戏班子,必会被人诟为“沦为下流”,但此时,谁也不敢说,就算是觉得徐知安此计荒唐的人也都一声不吭。他此时风头正盛,若说他一句不妥,必会引来许多人口诛笔伐,若坏了名声,可得不偿失。 先冷眼观他做事吧,做成自然好,若做不成,到时再与他计较也不迟。 这般样,徐知安便又变的忙碌无比,有时会直接歇在工部,几天都不回来一趟。他顾不上回家来,又怕玲珑担心他,就打发平湖回来,将他做的事,都说与她听。 “以工代赈”的统策文书已发放下去了。 农具的图样及炼制铸浇的法子也随之送去了灾区。 戏折子还在写,这才是真正为难的事,那些才子们能写来风花雪月,写来王候将相,写来江山更迭,朝局时事,偏就在这事上为难住了。 写一折,不成,又写一折,又不成,再写一折,还是不成……前前后后写了十几折,头发都快揪秃了,还是没写出令自己满意的剧本来。 玲珑听的无奈搓脸,就几句顺口溜或打油诗能解决的事,为啥就硬是整不出来呢? 68. 计划 柔奸之法 京里的七月是一年里面最热的月份, 徐知安的官服里还穿了一层布衣,每次下职回来,布衣的前后都是湿的, 必要洗一回澡, 再换上宽松舒服的夏衣。 东侧屋窗前置了一口大海瓮,徐大船早上摇着辘辘将海瓮装满水,晒到后晌, 水正好温热了,可供一家人洗漱之用。 因为要常去各处工坊看农具工具的制作情况,一张俊脸被晒成了麦色, 回家来换了衣服, 就见脸与脖子一黑一白, 手与胳膊也是一黑一白, 很喜感。 玲珑在家只穿松江细布做的衣服,剪裁的略宽松些,有闲时的话, 在会袖口绣几丛花, 只图省事的时候,就什么都不绣, 甚至连腰带都不系, 就图凉快。 书房里不透风,闷的很, 吃过晚饭后, 两人就坐院里说话。 京里夜空高远,抬头就能见漫天星斗,晚风凉爽,流萤在菜园子上上下下的飞, 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最好莫过于,京里蚊虫少也小,蚊子只有那么大,瘦小的甚为可怜,不比苏北,那里的蚊子又多又壮,一到夜里就扰的人睡不好,每天必要燃着几丸驱蚊香,再拉好床上的帘子,才能睡安稳。 京里不用那样防备,夜里只需点一条艾草鞭,再拿一把小扇轻摇着,蚊子就不能近身来,晚上也只用一丸香就够了。 豌豆开花了,这一茬豌豆可顶了大用,贡献了好几茬的豌豆尖儿,直到所有蔬菜都能吃了之后,才放过它,让它开花,到时候再吃豆荚。 丝瓜爬了一墙,贺嫂子每日都能掐出一捧嫩尖儿,洗干净后,做热汤面时放进去,吃着极清爽;有时也会用熟香油和蒜末拌一拌,当成小菜。 好女难嫁 第113节 辣椒西红柿正开花,新结的西红柿雀卵大小,菘菜长的旺,吃不了这许多,贺嫂子准备砍了晾成干菜,留出空地正好再种一茬秋菜…… 家里日子清闲,一天就在这园子里打转,然后看看书缝缝衣裳合合香,收信寄信,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过去了。 徐知安忙的很,早上未等玲珑醒来他就走了,下午回来的也晚,好在现在夏日天长,他才能踏着夕阳的余晖进家门,两人才能独处一会儿。 他并不忌讳于玲珑谈外事,朝中的人事,各地方的人事,他回来都会说一些,然后玲珑已经大致的知晓了整个朝廷的格局,内阁首辅大学士们分别是哪个,各自的为政主张是什么,六部里众官员的职务分别是什么,督察院是怎么回事,镇抚司又是怎么回事,按察使是何种官职,布政司是做什么的,戏文中的巡案御史又是做什么的…… 说到戏文,又想到那些人写了又写的戏折子,行家里手,简直玩出了花样,有俗语也有雅言,好歹排出了几折新戏,然后戏折印成册,往各地教坊司送去了。 内阁诸人正在完善关于“以工代赈”的各种事项,工部也在热火朝天的忙着关于农具农具的改革,并且以此为理由,跟户部抢来了一部分拨款用做研制经费……如果能趁此机会拉来兵马司与城防营的兵械生意,那就更好了。 但人之所想,常常事与愿违,兵马司与城防营没拉来,另一拨人却不请自来了。 镇抚司来下订,让工部于年前给他们赶制出五千把新刀。 这才是一群活阎王,再不招人待见,也不能推了这单不做,要不就该得罪人了。 不过这事与徐知安并不相干,他只管农事水利这一块儿,工部治下还有另外三个清吏司呢,其中一司就是与兵工之事有关联,这事就算为难,也是为难别人。 徐知安的计划,今年将手头上的活儿忙完,明年就要出京了,屯田司执掌不能只坐京城等着别人将数据给他而不亲去测量。 玲珑当然支持他出去,北地尚可,南方的屯田已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土地集中在一些富豪官员之手,又困帐册有异,许多田地都处于空流状态,以致收上来的钱粮税赋一年比一年少,这就使得国库一直虚着,官员们的俸禄也一降再降,然后贪患四起。 土地还须重新丈量。 还有几大河系,年年有水患,江河因於积而改道者不在少数,但河道的舆图还是用百年前绘制的那副,不说远的,就说近的,运河北段,从通州到京城的那一段,五十年前还是畅通的,如今己於塞干涸了,旧河道如今都变成了一块一块的野湖。 这两项并不是易事,尤其田地之事,若要重新大量,可绕不开南官集团与豪商富绅,若直接与他们成对峙之势,可不是明智的主意,所以,还得想个既能保全自己又不使他们恼恨还能将事做成的策略。 保全自已的法子是什么呢?是不使这些人愤恨。 不使这些人愤恨的法子是什么?就是不使他们的利益受到侵害。 按照这个逻辑来看,徐知安的这个想法,怕是无法成立。 但他又胸有成竹的很。 这就很让人疑惑了。 徐知安偏又不与玲珑说是什么样高明的主意,只问她:“想不想和我一起出去走一遭。” 玲珑当然愿意,尽管那路程必定艰难的很,不过让她选,她宁愿行路行至满身泥泞也不愿一直平平安安待在后宅。 只有看过天地之广博,眼界才能开阔,见过世间最惨烈无奈之事,心才能有大慈悲。她不愿眼见诸多惨烈与不得己,也不求心存大慈悲,只想让自己活的像个真正的人,能保留自由悲悯的人格,不使她白来这里一遭。 玲珑头点的飞快,很有些期盼欢欣之意,徐知安见此便笑说:“我知道你是愿意的。” 玲珑却追问:“别钓我的好奇心了,你到底想了个什么法子?” 徐知安先时是不愿和玲珑说,他知道他不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做事也不会一味求端直耿正,所以翰林院的师长们才说,他是“柔奸”之人。 什么人就用什么法子,他要做的是能臣,所以并不惧于被人耻笑,只要能将事情做成,用些“柔奸”的法子又何妨呢。 但现在,他突然想说了,或许是因着这院子的好风凉月吹的让人舒服,或许是因着眼前之人,如此坦荡荡的信任他,明白他。 于是他说:“土地兼并之事古来就有,存了几百年,一直没办法解决掉,变法只能抑制一阵子,之后,那些人还是会故技重施……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这事缺个契机,等契机到了,我的计划才好实施。” “什么契机?” “以工代赈。” “嗯?” “官府得安置好这些灾民,最好的办法,给他们分些田地,让他们有田可种,不致生乱……这当口,需要有人上几道重新丈量田产的折子,这种折子一上来,内阁也压制不住,陛下与朝臣搏弈,必会指挥督察院出动,然后,吏部户部必要掺进一脚,但这事,绕不开工部,我正是屯田司执掌,由我跟着去,合情合理。然后……我要借督察院的威势丈量田地,再以怀柔手段写与诸地主,劝他们舍田地以保身家……” 玲珑整个人都麻了:“……历史怕是少不了要写一笔关于你“柔奸”的名声了。” 徐知安并不惧于这种不痛不痒的评论,他的志向并不是一个忠臣或是名臣,他只想做个能臣,只是如今的人的是非观太简单,经常是非黑即白,许多人更将风骨重于务实,他敬重这样的人,却做不成这样的人。 他有他的道走,哪怕被打上“柔奸”名声,若百姓能受益,那又何妨! “你可会看轻我?” 玲珑摇头:“自然不会,刚直不能让百姓填饱肚子,他们图名,只为“刚直忠义”这个好名声,为了这样的好名声,他们可以拼上自己的性命并一家人的性命,这样的好名声,只提一提便叫人心惊胆战。你若是这样的人,我虽会敬重你,却也会害怕你。我以前听过一个老人讲过一句俗语:不管黑猫白猫,能抓着老鼠的就是好猫。人做事也一样,这法子虽然柔奸,然比横冲直撞的法子有效用的多,能以最小的牺牲让百姓能获得更多的利益,就是最好的法子。至于你的品性柔奸或刚直,那我宁愿你是个柔奸之人。与我而言,你的安全比那些与我不相干的人重要的多,我的慈悲心,建立在你安全的基础上,你安安全全的,我才愿意悲悯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若你有失,我自顾尚且不暇,何来心思悲悯他人呢?只怕会想,哪怕洪浪滔天,又于我何干呢。” 徐知安心里似存了一汪暖泉,泡的他身子酥乏不已,一时无法说出别的话来,只紧紧握着玲珑的手。舍不得放开。 夜虫轻鸣,凉风吹来,他将整个身体都沉进椅子里,脚上轻点,椅子便晃悠悠的动了起来,他觉得,这样的夜,可真温柔,让人沉醉不已。 69. 借势 苛薄 大约安稳了一个来月, 因赈灾之事而引来许多争议,朝中也出现了争议,一些人上折提议, 要重新丈量田地, 以制约土地集中聚拢在一些人手中所带来的祸患,另一部分人则认为田土丈量一事所带来的危机甚大,有可能会动摇国本, 当今之时,不可轻易为之。 两派人谁都说服不了谁,一方认为另一方是国之蛀虫, 只为一家之利而见天下万民陷于水火而不顾;另一方认为, 这些人就是胡搅蛮缠, 重新丈量土地非等闲之事, 绝不能不思虑后果,红口白牙一张嘴,说干就干就是儿戏……闹的朝堂如菜市, 吵的不可开交。 国之大事, 于徐府这个小小的院子并无干系,平常人家, 还是要过平常日子, 西红柿红了,往邻里送了几颗吃个稀罕, 再挑好看些的往维枃家和凌家送一些, 还吃不了就做酱,做一罐腌酸酱,做一罐熬甜酱。腌酸酱做起来容易,放了辣椒蒜末芹菜丁, 三四天就酸了,吃着尤其开胃。烩一锅面片汤,舀一勺酸柿子酱浇上去,酸酸辣辣一下肚,比什么都舒服。 邻家赵婶子怕玲珑不会存过冬的菜,特意过来看了两回,见贺嫂子做事妥贴仔细,就没多开口,只坐下说了一会儿话,玲珑给她包了些柿子辣椒的种子,舀了一碗酸辣酱。 萝卜长的粗壮,叶子也长的肥大,贺嫂子就用这些叶子做成了梅菜,蒸啊晒啊,整弄了五六天,柴火用了不少,才做出瓷瓷实实一罐子的梅菜。 萝卜也不能生腌,容易烂掉,也要煮一煮,然后放外面晾到半干才能腌进缸里,撒上许多盐,用石块压瓷实了,这样的萝卜吃起来才有筋有肉,炒着吃也使得,炖汤也使得。 京里气候干,人们在秋时容易犯燥,家里人也时不时的咳嗽几声,玲珑又让徐大船去种梨的人家买些梨来,又制了些秋梨膏糖,给徐知安随身带着,嗓子不舒服时就含一颗。 好女难嫁 第114节 他忙起来有时又顾不得吃饭,计划正在要紧关头,一步都不能错,每日周旋在官员之间,殚精竭虑之下,人就瘦的厉害。玲珑担心他的身体,便让贺嫂子做了些果脯和肉干,用油纸包好,一并装在小袋里,让他带着。 然后,工部诸人就知道徐知安的身上就有了一个百宝袋,装着香丸子,药丸子,茶叶袋,糖块儿和各种小零嘴儿,滋润的他一个秋天没咳嗽上火,嘴上没起泡,脸上没起火疖子。 还是玉树临风清俊冷峭的很。 与他所做之事,极不相符。 朝堂争执,必定会波到他所处的屯田司,一时这位大人唤他,一时又那位大人唤他,所问之事皆是关于江南田地水利之事,他倒从容,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但问到他的意见时,他又推说自己官职低微,那些事自有陛下与诸位大人决定,陛下与大人们如何决定,他就如何做。 也有人故意为难他,他也有法子化解,让人不与他交恶。 这样的做事风格,难免太过圆滑,于是诸位大人虽喜欢用他,却不甚看重于他,都说他为人圆滑老成,立场不明,有左右逢源之态,遂都不愿招揽于他。 虽在官场人缘甚好,名声却不显,于是大家对他的印象,慢慢固定在了圆滑的位置上。对于他游走在许多官员之间,已见怪不怪了。 徐知安要的就是这样,只有这样,许多人才不会防备他,他才能做一只幕后推手,且能不伤筋骨的全身而退。 时序进入九月,朝堂的争执渐渐传到外面,传进众书院中,仕子们谈论的内容也由儒家正典变成了朝廷是否应该重新丈量土地,打破一直固存的土地集中与垄断,按人头户数重新分配田产。 原来的争执,渐渐演变成了一场革新与变法的大席卷。 情势变的完全不受控制。 此时,两方的人都慌了,这势态,超出了预期啊,怎么办呢? 主张重新丈量田地的一方人,干脆将心一横,事已至此,那就索性再添一把火吧,这可是利益除弊的大好之事,若成了,于国有利,于民有益,于已身有名,纵失败了不也怕,史上总会留下他们的清名的。 这一闹可了不得,逼的南官们不得不全力反扑,想将这个势头压下去。南官集团身后都不干净,他们都是庞大的利益既得者,重新丈量土地,直接损害的就是他们的利益,为了利益与名声,无论如何,这事一定不能做成。 于是弹劾这些人的罪名的折子如雪片般,尽数堆在皇上的龙案前,南官集团的一众官员,逼着皇上将这些人处理掉,以免他们继续败坏朝纲。 皇上这人,本来就对朝臣们指手画脚他的后宫之事不满,如今又为了排斥异己结成朋党来制横牵制他这个皇帝……照这样下去,这天下是谁家天下,皇帝到底是个天下之主还是别人手中的牵线傀儡,谁能保证的了呢? 这何止是排除异己的党争,已然变成了压制皇权的君臣之争了啊! 这还得了? 但皇上思虑也深,觉的此时不宜大动干戈,更不能让臣子们都拧成一股绳来对抗他,于是将这些折子都驳了回去,准备对被弹劾的那些人,轻拿轻放。 可这事在内阁那里过不去,折子那么多,陛下你不能视而不见啊,这事往轻了说就是陛下仁厚,往重了说,就是黑白不辨惩奖不明,是昏庸啊! 于是再三上折子,逼着皇上罚处犯了法的人。 没奈何,皇上不得不罢了几个人的官,然后,事情才开始有了平息之意。 这事坏就坏在,内阁三位辅宰,偏有两位是江南人,去年被按察使捉了辫子,他俩怕被“拾遗”,遂各自上陈了“自辨书”,当时陛下就轻拿轻放过去了,让他们各自躬省。然后今年在丈量田产的问题上,两人坚绝不同意,且态度异常坚硬,还逼着皇上下令惩处异己,可给皇上气的够呛。 被人抢了活儿的御史们一看,呵,这两人要是没猫腻就怪了,正愁没事搞呢,这就送上门来了?然后上折弹劾了两位首辅,并列出了数项大罪,请督察院对这两位首辅进行彻查,尤其是祖地老家的事。 这中间,又夹进去厂卫的煽风点火,陛下正被两个首辅顶的火起,被人煽了几回,然后脑门子一热,就下令:由督察院各指挥史为主,各地布政司史及督军衙门为辅,并派巡察使,及六部相关的官员同随,先对两淮湖广的土地进行重新丈量。若有人渎职犯法,准督察院指挥使先斩后奏。先将杨蒋两位首辅收押,交由三司彻查。 这令一下,朝堂大震,有些官员差点儿以死为谏逼着皇上收回成命。皇上这个人,有时优柔寡断,有时又刚愎不听劝,但在这事上,态度却绝无仅有的坚定。 圣命既下,概无回改的余地。 皇上……也缺钱,养后宫诸人要用钱,养锦衣卫和两厂也要钱,养动物也要用钱,在西山建行院还是要用钱,然户部予他的支用远远不够他用。听说江淮多豪富,官员富比皇家,他最信任的太监与指挥使都有意去行这一趟,朝臣又极力阻挠,思量起国事与家事,又想到自己被朝臣们逼迫时的恼火,几相交杂起来一思量,心道果然这就是个最圣明的决定。 从出现争议到两方扯皮,花去了两个多月,皇上犹豫不决致使又拖了一阵子,等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下旨令时,京里已入了冬。 皇上还未从自喜中缓过来,又一桩事向他压了过来。 京里从春时旱到秋后,入了冬又是连连大雪,大雪将京效的平民屋压踏了一片,以致冻死了许多人,还有蓟辽之地,也发了雪灾,压死冻死之人,不计其数。 两位首辅在押中,这许多事得有人接手处理吧,权宜之时,皇上将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先提进内阁,着手处理雪灾事宜。 …… 徐家的屋顶上也压了厚厚一层雪,得亏这房子都整修过,没危险。徐大船被玲珑打发去城郊雇些受灾的人回来,让他们帮忙将这一条巷里所有人家的屋顶上的雪都铲了,然后清理出去。 工钱就由徐家来出,各家看着给他们一些吃食就好,若有不穿的旧衣裳,也舍几件出来,给他们带回去。 听说城外已顶起了粥棚,各府施的衣裳钱粮也源源不断的往灾营里运,天寒地冻的,没地方住可不行,各地民防营与守城营的官兵们帮着灾民清理屋顶的积雪,再用木头勉强搭起一些帐子,盖上些杂草就能对付着住。 熬住的就熬着,熬不住……也没办法,这样的天,要冻死人是很容易的。 京里也进了不少灾民,穿着破旧棉衣,冻的脸色青紫,佝偻着身子,瑟瑟发抖,聚挤在各家大门口,只求那家人能收留他们住一宿,或喝一碗热汤,或能留下他们做奴仆,都是为着奔一口活命。 徐家住的巷里也挤来了百多人,男女老少都有,就在各家门口避风的地方挤着,让巷里进进出去的人看着实在不忍,却不敢开口收留。 灾民若起了坏心,那一家子性命可是要全搭上的。 于是各家都来徐府讨个主意,这些人要不要救,又要如何救。 徐知安也在忙着处理灾后事宜,众人就找江管家,可这样的事,江管家也不敢擅自替主家拿主意,就来请玲珑的主意。 玲珑往外面看了看,回来与江管家说:“你先将这些人录了名籍,整理好各自的关系,制成册子。各家里还是能腾出一两间屋子的,由各家先选择要留住哪些人,剩下的就在咱们家前院里腾两间屋子住下,让大船把春灶上的大锅搬过去,再买些糙米回来,让他们自己想法子煮饭吃。别人家也一样,让大家只供些糙米和锅子,有个容身的地方,剩下的,得他们自己想法子活下去,不能好饭好食的养着。你与他们说,大家伙想法子救他们的命都不容易,不许他们起了坏心思,要是有人敢起坏心思,就将他一家子都赶出去。” 江管事应过声就出去了,屋里的画角有些不懂,姑娘向来是个宽厚人,怎么做这件善事却这样苛薄? 70. 过年 圆房 别家挑过后, 剩了十七人,江管家尽数留家里,果然只提供了两间躲避风雪寒冷的屋子, 米也是十几文钱一升的糙米, 有锅没有灶,灶要他们自己砌,有水没有火, 柴要他们自己去砍……灾民们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有两个年老的长者, 对江管家磕过头, 让孩子们回屋里暖着, 又打发剩下的人, 出城去找能砌灶的石头和能烧火的柴草,砌了灶,有了火, 他们就能活下去。 徐家巷子这里, 因为处置的妥当及时,住户和来此避难的灾民都相安无事, 听说别的只住些普通居民的巷子, 灾民闹出了事故,惹的外城许多居民区的人, 见了灾民就赶打出去, 不许他们在城里滞留,因此又冻死了不少人。 好女难嫁 第115节 如此情形之下,借居于巷里的灾民们愈发老实,不敢闹一点儿妖, 对于他们自己去捡柴这种事,也没了怨言,每日老老实实去城外捡柴,回来煮一锅能饱腹的糙米饭,安安稳稳的等着天气回暖,他们回自己家的那日。 …… 家里住着灾民,徐知安不放心家里,又将平湖也留家里,让徐大船聚了巷里十几口人,每日夜里巡逻几回,使进城逃命的流民们不敢在这里祸祸,顺便也震慑一下借住各家的灾民,让他们不敢生出贼心来。 平湖就严守在二门处,不许灾民入内院,用水时,也是由他提到二门口,再许他们过来提。前院的地窖里的东西全搬出来了,留下足够吃到开春的米粮和菜后,剩下的全送去了城外的粥棚,所以,整个地窖就那么坦荡荡的开着。 今年的柴火贵,木炭也贵,为了安全省事,贺嫂子也搬去和画角黄绢一个屋住,白天空闲的时候,大家就挤在堂屋,坐火炉边上说话取暖做针线。 徐知安不回来的时候,饭也就在炉子上煮了,烙几张面饼,煮一锅米粥,再炒一锅菜,几个人的饭,怎么简单怎么来。 冬至那天买了一整只羊,就牵回来在前院宰杀收拾了,灾民们接了羊血,玲珑也将头蹄下水都留给了他们,皮子也送了他们。 这些人也是能耐,煮了一锅的杂碎,只吃了一小部分,留下的就存在一只大粗瓷盆里冻在外面,每日煮米粥的时候就砍一些和进去,那一副羊下水,估计能让他们熬到年关。皮子上的毛都揪下来,用草木灰洗了两遍,晾干后,都给小孩子们续进衣裳里,虽然味道还有些重,保暖都是没影响的。 普通庄户人家,只要给他们些助力,他们总是有法子把日子过下去的。 贺嫂子也学人家,把一整只羊都剁成小块煮了,然后存进瓷缸里放院里,每日煮汤时,用菜刀砍出几块来,兑了水煮开再放些菜干或是萝卜,方便的很。 唯一麻烦的是,太费菜刀,为砍那些冻的硬实的羊肉汤,菜刀上已蹦了两个口子。 徐知安每天回来,脚都是木的,要在温水里泡好一阵子也有知觉,缓过来也不好受,又痛又痒,脚跟也冻了,肿的明光光的。 他穿的其实挺厚实,鞋子都用千层底包鹿皮,里面絮了厚厚一层灰兔毛,若在平常,这靴子管保暖了,只是今年事多,他大半时间都被人借调出去帮忙,一整天在外面待着,这才冻成这样。 玲珑又买了一张狼皮,学前院的办法,用狼毛薅了缝了两副厚袜子,让他轮换着穿,剩下的给絮进棉裤腿里。 她自己也冷,斗篷穿着不利索,就用家里剩的兔皮又絮些棉花缝了件小袄,外面还穿了一件外裳,这一穿,暖是暖了,只整个人看着,圆滚滚一个,臃肿的很,赵婶子来串门时,还当她是有了身孕。 赵婶子的儿媳怀了身孕,偏不巧遇着这么个情况,家里捉襟的很,本就不宽裕,前院也借住了几个灾民,日子过的越发紧巴。赵大郎媳妇害口,家里没个能解馋的吃食,就想吃一口玲珑家的酸辣酱,她自己脸嫩张不开这个嘴,就央求着婆婆来徐家要一碗。 玲珑让贺嫂子给舀了两碗腌西红柿酱汤,一碗腌辣子,一碗泡酸萝卜,半斤多的果脯肉干儿,又让敲了一块儿冻羊肉汤给赵家老太太带回去。 赵婶子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到家里的婆婆和儿媳,实在没法子推却,只得厚着脸皮收下了。还碗的时候,装了一块黄米软糕。贺嫂子把糕切成小片,用油煎了煎,蘸上甜柿子酱,几人坐炉子旁当即就当零嘴儿吃了。 别管外面情势如何,院里的日子还得正常过。 好歹熬到年关跟前儿了,灾民们陆续回家去了,不管怎样,今年这一劫算是过了,回家拾掇拾掇房子,只要不再下雪,把屋顶搭起来,压上些野草荆条就冻不死人了。 徐家住的灾民也要回家了,过年是大节,不能还在外面躲安稳,人家能救你一时的危困,不能济一世的安稳,如今存住了性命,以后的日子还得自家往出来挣,富日子富过,苦日子苦过,本就是泥巴根儿里生出来的人,大户人家里住久了,怕要回不到泥巴墙儿里的日子了。 还是趁早些回去,回去也能给祖宗们上一柱香,幸得祖宗保佑,咱一家子都全乎活下来哩。 两位长者要领着自家儿孙来给玲珑磕头,这么大岁数的人,玲珑哪能受他们的礼,让徐大船和平湖两个扯住老人,不许他们下跪。 两个蓬着头面的老人哭到:“贵家是真正的菩萨善人家哩,官娘子是悯善人,以后一定能做夫人,儿孙满堂,官郎君也是个好官,以后一定能做个宰相,你们一家,可救了不少人哩……” 人老成精,两个人又是哭又是做诵扬,玲珑对里面的门道不算陌生,便说:“我知道你们回去后日子艰难,索性救人救到底,我许你们每户人家粮米六升,粗盐二斤,可好?” 两老人立刻按着几个孙儿通通通给玲珑磕了三个响头。 家里没这么多粮了,玲珑让徐大船去粮店里买一些粮回来,用来打发灾民。 拉来了一大车粮米,除过给家里住的这四户人外,剩下的也陆续被巷里住的其他灾民分了去。 粮米分完了,年节也到了。 贺嫂子觉的这个冬天亏了玲珑,因为家里有外人在,吃食尽捡简单味道轻的来,煮了一缸的羊肉汤,也是间两三天才吃一顿,或是烩菜,汤面,煮汤熬粥,还不敢多放,怕吃多了上火,也担心肉汤味散出去惹来麻烦。 整天就是菘菜萝卜,就算把这两样做出花儿来不还是菘菜萝卜么,就这两大样菜,整吃了一冬。 这回没顾忌了,能好好拾掇一顿年夜饭了。 腊月二十五,徐知安歇了年假。 过年是有个歌谣的,不过玲珑备年货从不跟着歌谣走,以前过年从来不蒸馒头,今年来了京城,左右邻里都蒸了些馒头送来徐家,玲珑也让贺嫂子蒸了几锅馒头作还礼。 徐大船的消息灵通,门路也广,听说家里要些猪肉鱼肉,二十七那日转了半天,买回来一个猪后座,二十多条冻草鱼,两只大公鸡,顺路拉回来一板豆腐。 二十八日炸了一天的烧白、肉丸子、豆腐丸子,豆腐片,豆腐块儿…… 二十九写对联,今年没人来求对联,玲珑就让徐知安写几副中规中矩的对联,写完就让平湖去贴上。另外又寻出两卷素锦帛纸,让徐知安给她写两副记念品,要写下日期以及因何而做,徐知安今年没写诗,而是写了事记,一卷记了国事,聊聊几句概括了一整年的事宜;一卷记了家事,记录玲珑做过的几件事,做了评论语,然后各自郑重的压了印章,交由玲珑珍藏。 两人约定,每年都要写两卷事记,用以传家,也用于警事。 说起时又后悔去年没有多写一笔关于娶妻的事,那时是真没想过要写事记,也是今年遇的事多,心里存了感慨,才有了写事记的想法。 只可惜,去年少记了一卷。徐知安思来想去,又找了一卷纸,仿着去年的笔迹写下一句:时年十月二十二,娶妻顾氏守真,小字玲珑,年十五,信笃明达,聪慧机敏,余甚喜之。 没给玲珑,而是藏进了自己的书柜里。 他这一年经的事多,偶尔想起从前的闲散,仿佛隔了很长的时间,将从前那个有几分稚嫩的徐知安,全抛在了时间那边,而留在这里继续走下去的徐知安,已然成熟了。 已然能担起家事,为他的妻子做依靠了。 有闲心,就能生出闲情,徐知安看着玲珑又长了三寸来回的个头,面上依然有几分纯稚之态,然已露了窈窕情态,眉眼间,也染上了一抹诱人风情。 男女之事,若心与情相和了,互相亲近就像水到渠成之势。 这种感觉,玲珑也有,她见了他就想扑过去,拥抱,亲吻,想做更亲密的事情,相与他心灵相和,肌肤相贴,呼吸也要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玲珑想,长在心间的那颗花树,她己然完全绽放了,只等着来一阵春风,卷起她枝头的万千花瓣,流连,共舞,沉醉东风。 71. 过年 拜年 好女难嫁 第116节 红烛彻夜不熄, 床闱紧闭,烛光只能从密密的布缝里渗过去,在昏暗的光景中, 两人相合起伏, 细微而断续的轻吟声,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喘息声……至夜半方歇。 炉火已熄,寒气浸入屋里, 手壁泛上凉意,玲珑将自己更深的挤入徐知安怀里,软软的贴在他身上, 身体轻轻颤抖着倚在他胸前, 听他渐渐平缓的心跳。 一只温暖的大手在她光洁的背上轻轻的抚着, 安抚着她的轻颤, 一下一下,温柔而怜爱。 头顶抵在他下颌处,徐知安被玲珑凌乱的发丝扰的有些痒, 微仰了一下手, 用另一只手将她的头发捋顺,轻摆在枕头上。 玲珑也顺势仰头, 随着她的头发被捋顺, 她也看清了眼前,是稍稍一探就能舔到的喉结和下颌……人们只知女子衣领下是怎样一番动人光景, 岂不知, 男子衣领之下的的光景,亦能动人之极。 情志上头,便忍不住张口一含,轻舔轻吮……徐知安呼吸一滞, 然后扭过头,又将玲珑紧紧拘在怀里,不让她乱动。 “不能再……你身子会受不住的。” 玲珑才不管,年少才正好贪欢,她没觉得受不住,只觉心里满足,身体也欢娱不已,两情相悦时,只觉不够,又哪里管甚么分寸,只愿再沉沦些才好。 她扭了扭身子,似一尾柔软而细腻的鱼,勾着他的情潮…… “阿兄……最是口是心非,你嘴上说着怜我惜我,身子却诚实,它只想与我贪欢,阿兄,阿兄,阿兄……” 这可如何忍得? 徐知安低头覆上她的唇,掩下她的妄语痴言,成全她的痴缠,也成全自己的狂念…… 红烛未眠,痴缠不歇,几度天上人间重相逢。 …… 贺嫂子在院里笑成一朵花,哎哟这夫妻俩可算是天和地和了,小郎君整憋了一年,可不容易哩。昨晚上估摸着没怎么睡,夜里从窗户上望见主屋的灯一直亮着,小夫妻那个折腾哟,和城里响了一夜的炮仗一样…… 如今天刚过了五更,还暗着,檐下的灯笼里的蜡早燃完了,风吹着扑扑响,天也冻,只站一小会儿,脸就紧绷绷的疼,手也针扎似的,身上也冷。 挥手使开,就抱了一抱柴回厨房,要紧着烧些热水,这夫妻俩得用。水烧热了,画角黄绢也起了,就在厨房里梳洗了,一人去摘檐下的灯笼,一人取了木炭,准备去主屋里生火炉……贺嫂子忙拦了画角,对她说:“你帮我烧火,炉子我来生。” 轻手轻脚的生了炉子,铜壶里倒了一壶温热水也座在炉子上,出来带上了门。 有早起的人家已经点了爆竹,噼里啪啦的响,前院也响了爆竹,有人在扫院子,声儿虽放的轻,扫帚扫过窗下时,还是能听的清晰。 一个被子里凉似冰,一个被窝里暖似炉,两人睡的迟,痴缠的紧,一时醒来,玲珑才觉出了疲乏,两条腿酸软的面条似的,可像第一次练拳时被抻过劲儿的模样。 徐知安不怕冷似的,先起来穿了件里衣,圾着鞋子从堂屋里将火盆夹进来,又倒了半盆热水来,拧了帕子给玲珑,让她擦拭一番再穿衣。 待玲珑擦完,他又端着水盆去了右侧的净室。 两人都穿好过年的新衣裳,回头看凌乱不堪的被褥,心下一羞,忙将褥单扯出来,揉成一团塞进炕边的柜子里。 然后互相对视了一眼,似平常一样,一本正经的出了内室。 贺嫂子喜盈盈的端了两碗红糖水酒酿鸡蛋进来,也正正经经的行了个礼说:“郎君奶奶大喜。” 玲珑徐知安两人大窘,各自抽了一纸红封给贺嫂子。 吃了糖水酒酿蛋,画角黄绢也进来,行礼拜年称“郎君奶奶”。 昨日还称姑娘,今日以后就得称奶奶了。 玲珑:…… 这个称呼,平白就长了两辈儿。 出了门,候在外院的江管家平湖两人也进来拜了年,徐大船昨日回了家,初三才能来。 徐家在京中无长辈,初一日不必出去拜年,不过还是要打发平湖带着点心去这巷里各家拜一遍,拜年礼品,贺嫂子已备好了,是猪油糖糕和米馃子,都按户包了油纸包,贴了红封。 平湖只喝了几口热茶就背着一篓点心出门了,江管家也不好在内院多待,提着半桶水回了外院,今儿也有上门来拜年的人,得早些备下待客的茶水点心。 徐知安就待在堂屋里,不想挪地儿,玲珑也不撵他,昨夜才温存了半宿,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两人待在一处,一时半刻都不愿分开。画角进来收拾屋子,徐知安觉的屋里多了旁人就有了不自在,拉着玲珑进了书房。 书房里也生了火炉,平湖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前后院的书房的火炉都生起来,座好水,烫好茶盏,以备主家取用。 日常闲话没甚意思,两人也常说的津津有味,有时会互驳几句,各自都有道理,两下相较,不过是就事论事的角度不同罢了,用个俗语说,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调转角度,便又有另一番道理。 过年的第一天,自然不能像往常一般嘻笑着争论一些不干已事的道理,说时政,难免又有些煞风景,且他也不能在后院待太久,若有人上门来拜年,他也是要出去接待的。 索性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守在炉火旁,烤花生吃。也不敢多吃,就你一颗我一颗,吃一颗要闹一会儿,小半把花生吃了很一阵子,听到前院里有客人来时,玲珑的舌尖已然麻了。 来的是巷里各家打发出来的孩子,大的十来岁,已有了模样,小的才四五岁,穿着崭新衣裳,像模像样的做揖行礼,懵懂又好奇的打量着家里父母所说的“大人”。 江管家可不会招呼这样的客人,于是把人打发进了内院。贺嫂子端来一大盘的糖果子,小零嘴儿,往一群孩子的衣兜囊袋里塞了两大把,玲珑取出早备好的压岁钱分发给他们。 这些孩子揣了糖果零嘴儿拿了压岁钱,又和玲珑见生,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胆怯的不敢亲近,茶水点心也没吃就转身跑了。 大的前面低头匆匆走,小的跟后面踏踏跑,玲珑招呼了一声,却见他们走的更快,一溜烟儿就出了内院…… 前院里又来了几个书生,都是巷里人家,来徐家既有拜年之心,也有请教学问之意,年礼中不止带了酒水茶点,笔墨纸砚,也带了自己做的文章。 这一请教,就到了饭点儿,贺嫂子煮了一锅饺子,就用原汤调了个酸辣丸子汤,又蒸了一碗糯米排骨,一碟子酱鸭,并两个素菜,送到前院去。 后院的饭也是这样,不过多了一道甜汤,饭后解腻之用。 送走客人,晚上的饮食就将年夜剩的菜热着吃了一顿,点上灯笼,放了几节爆竹,各自歇了。 初二去了维枃家,大嫂关于原也该回娘家的,只念着京里还有两个小姑子,怕她们今日回来没人招呼,就跟关家打了招呼,说她初四再回去。 玲珑和徐知安两人去的早,维枃看了看玲珑头上的发髻,坦然受了礼,与关氏两个从袖里掏了压岁钱给她。 徐知安那里,只客气了两句。 维枃和徐知安两去了书房,关氏领着玲珑回了堂屋,屋里暖暖的,桌上已摆了些吃食。 好女难嫁 第117节 关氏跟前的两个丫头过来倒茶,给玲珑倒的茶水,给关氏的确是白水,玲珑看了眼关氏,见她脸上无病容,倒有几分喜气。 遂心下了然,知道关氏不与她说就是此时不宜声张,便也故做不知,只眉开眼笑的与关氏说话。 说了许久,快到吃饭时,也不见二娘子来,关氏便知二娘子今日回不来了。 凌家的小姑子们要回娘家,凌家的嫂子们必是要做陪的,以二娘子的性子,家里妯娌们不回娘家,她也必是不回的,省得落下说嘴。 饭食也丰盛,就四个人,便没分桌,只是上菜时,丫头有意将荤腥菜品摆的离关氏有些远,维枃许是也知道情况,只给关氏夹豆腐菜吃,鱼肉一筷子都不动。 半条烧烩鱼,全进了玲珑的肚子。 徐知安与维枃两个的交情也深,维枃为人中正平和,说白了就是锐气不足,在官场上也如此,不钻不营,只默默无闻做自己的事,遂许多人称他为“顾老牛”。 老牛只是沉稳,心却不盲,徐知安做的事,传出的声名,他只细细斟酌一回就大约猜出里面的意图了,不过这事没明面的证据,不能说,他也只当全不知道。 只是生气自己看走了眼,错把一个心思万千的人,当做了个诚挚细心的人。 然后……做了一回难缠的大舅哥,不讲道理的灌了徐知安一肚子酒。 可惜,徐知安没甚事,他却在拼酒过程中,醉的一头倒在桌子上起不来。 玲珑与关氏两个看着这一对拼酒拼的没吃一口饭的舅婿两个,齐齐抚额叹息。 男人啊! 72. 南下 略 初三至初五, 徐知安携玲珑去给上司家拜年,玲珑被各家夫人们好生稀罕了一回,倒不是因她生的多好, 性子多柔慧, 是为她生的白净细腻,看着就是江南养成的人样儿。 又说她小小年纪就将家务操持的有模有样,对夫君也上心, 这一年,家里大人们可没少提小徐大人的事,说他家有个会疼人的内人。 玲珑装做矜持, 羞红了脸对付她们的打趣, 又谦虚说了些场面上的话, 几家夫人很满意她的知情识趣, 说以后会常请她来家说话。 初六歇一日,初七初八又有工部的小司佐们来徐家拜年。初九歇一日,有人送了帖子, 在京的同年们要小聚一番。 上元夜, 玲珑穿着厚厚的大棉袄,披着灰皮斗篷, 与徐知安两人去街上游观花灯。 年节一扫冬日的灾晦, 到上元节这日,街上又是一番热热闹闹的场景, 不论穷人还是富人, 这日都欢欢喜喜的上了街。街上人多,怕挤散了,徐知安一直牵着玲珑,走过灯火绰约的长街。 上元最有意思的就是猜灯谜, 很多酒楼为了揽客,花重金买下许多精巧非常的灯笼挂在楼角,灯笼上吊着一联字谜或对子,只等学识渊博的仕子们来此一试。 猜字谜,对对子,都得有巧思,这可难不倒徐知安,玲珑倒不一定非要灯笼,只是觉得有趣,这才拉着徐知安去凑热闹,一路猜下来,玲珑手里已提了七盏灯,在许多人羡慕的目光下,走进一间食铺,叫了一两碗糖圆子。 吃了糖圆子,再看街上彩灯盈盈,人影幢幢,闹声嚷嚷,这一刻,玲珑只觉恍惚的很。 有卖傩具的摊子,硬纸糊的面具又艳丽又狰狞,好些人买了,却不是在花灯节上戴,而是准备明日走百病时戴着驱赶病邪,玲珑也买了两个黄蓝色夜叉面具,自己戴了一个,又给徐知安戴了一个,两人就顶着这副狰狞面具从长街头走到长街尾,过了桥后,又转回来。 月上树梢时,听了小半场戏,这才觉的寒浸浸冻的脚都麻了,紧了紧斗篷,又提着灯笼走回家。 七盏灯,送了前院三盏,又给贺嫂子三人各一盏,只留了一盏走马灯,挂在屋檐下,看它上面的七仙女映在窗户上衣带飘飘窈窕风流,随着风影缈渺茫茫隐隐绰绰,飞舞,蹁跹。 屋里人却无暇去多看它一眼,两个人的影子始终叠在一起,交颈,起伏,一时云里,一时海里,山与水相济,云与海交汇,汪洋倾泻而下…… 上元节一过,街上的花灯尚未收起,焰火的烟气还未完全散去,整个朝堂突然的变的紧绷,重新变的剑拔弩张。 各地督察使上的新年第一道折子,就是弹劾当地的官员,中饱私囊,参于兼并,勾结商贾,鱼肉百姓,威福自操,目无君上,枉顾王法……且弹劾内阁的两位首辅并几位尚书,肆意豪续,敛财聚地,一位首辅家名下田产最高达三十万余亩,另一位尚书家族人强占了一片盐田,私盐利收达几百万两,奇珍异宝不计其数…… 另涉及布政司使、巡抚,都御史等十七人之众,余者四十多人。 二月初,皇上下旨,处斩、罢免、抄家,流放连同首辅及史部尚书、布政使、巡抚、都御史,都指挥使等三十余人,十四人贬至交趾,无旨不得回。 朝中一时动荡不休,应天府六部尚书空缺一名,左右都御史,江宁知府,江淮盐运使,南直隶督佥按察使等职,全部空了出来。 原陕西布政使王大人,江西布政使谢大人,调入应天府,一为礼部尚书兼左都御史,一为南直隶府按察兼统三地总务。 皇上起用了几位有名望的旧臣任了新的空缺,但一些地方官员仍处于无人可用的状态。 徐知安心下两难,他想去江南丈量土地,兴修水利,也想去贵州。因去年九月贵州苗民又作乱,皇上派湖广巡府王恕大人前去平乱,王大人去后发现,这些乱民是被贵州府指挥使钱大人逼反的,钱大人借着“皇木”的名义,向山民征敛钱赋,其额度高达百万之多,却只向布政司缴了六十万石粮。王大人平了乱后,随后处治了钱大人,然后才上了折子。如今贵州也缺官员。 焦急了几天,又思虑了一回自己去贵州应该会去什么衙门,衡量了一番,大概是会入通政司……然后放弃了去贵州的念头,只一心想将他眼下的事先做好。 眼下的事是:准备带着屯田清吏司的众官员,跟着督察院及巡御史等南下,丈量土地,重画水利枢纽與图。 吵吵闹闹起起落落了一个月,人事变动不停,几家衰亡兴起,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将近三月中旬,各处官员的配制也算初初妥当。皇上祭了天坛与地坛之后,才正式打发当执此事的官员起程。 玲珑早准备妥当行礼,就等着一同南下。 维枃想劝玲珑就先留在京城,安稳等着徐知安做完事以后归京,他去江南是为政事,带上女眷同行怕不妥当,若被好事之人见了,说不准又要借此事扇一回妖风了。 那意思就是,徐知安此次做的是得罪人的事情,中间很可能还出妖蛾子,闭上眼睛想想都能知道,那些人不会坐以待毙擎等着朝廷的人来查抄家产,这一路,定是不太平的。 他自处尚且艰难,再带一个她……说不准就成了拖累。 玲珑也知此时风声不好,皇上自从尝到抄家的甜头后,那些厂卫做起事来越发肆无忌惮,且借机打压与他们不对付的官员,提刑司的人多次上书陈言厂卫行事不妥,恐会带来民愤,让皇上管制一番,但这些折子,皇上一直没有置会。 如此情况之下,厂卫行事更是变本加厉,又掌握了官员们的生杀大权,众官员皆对他们退避三舍,避之不及。 许多人说起皇上,也只能叹一声:咱们这位皇上啊…… 余话一字不提,提了就是非议,就是罪过。 本是一场于国于民有益的事,生是被闹成了为皇上敛财的一种手段,何其悲乎,何其哀也。 忠于皇权的思维深入骨髓,却偏偏遇了个行事如此混帐的皇上,也难怪这么多人都纠结的要死要活。 好女难嫁 第118节 维枃是一番好意,但玲珑自有她的打算,她要南下,不一定非要跟着徐知安一起走。徐知安的本意是让她行动由已,只要身边有个妥当人,两人分开行走也可以。 况徐郎君和随娘子此时正在洞庭,只要去了洞庭,与徐郎君随娘子两人会合,徐知安就不必担心她,能放心做他的事,她也能和公公婆婆两个游一游洞庭。 八百里烟波云梦泽,足够她们游览至徐知安归来的那一日。 这话说的可轻松,维枃问过徐知安,得知他父母确在洞庭等着玲珑,便叹息一声,不再相劝。 玲珑让徐大船的母亲和兄弟暂时住在徐府,一是照应他们母子,免的他时时牵挂家里,二是园子今年得有人打理,还得种菜,以备冬时需要。 徐大船性子算不上多好,因着做过掮客的原因,他的行为常常让人看着有几分谄媚,世侩,贯爱信口胡说,正经话也是真假参半,肩背常是躬缩着,二十四五的年轻人,看着却没多少朝气。 玲珑用他,是因为他对官家有敬畏之心,心窍灵通,做事也利落,行事更常有意外之举,算是很得用的帮手。 此番,玲珑想让他跟在徐知安身边,平湖做事也妥贴,但他太本分了,对某些需要出其不意才能做成的事,他怕是做不来,这时候,倒不如徐大船得用。 徐知安要做的事,如果用正常的手段无法达到目的的话,必是会想些非常之法,做这种事,手头上没几个得用的人可不成。 能去大人身边,徐大船自是万分高兴的,又听说让家里母亲兄弟搬来徐府看持家院,更是高兴,当天就将母亲和兄弟领来了。 徐母四十来岁,看模样像五六十岁,偻腰躬背,半新不旧的粗布衣,头发由一块青灰帕子包着,露出的发端鬓角,白发比黑发多。 徐大船还有个十六岁的弟弟,叫徐大帆,也是个很寻常的少年人,神色拘紧,有些单薄瑟缩,见了高身份的人就会非常敬畏。 打一抬头看见徐知安,母子两个就扑通一声跪下了,似是受宠若惊,似是不知所措,以致于说话也语无伦次的很。 徐大帆和江管家一道儿住前院,徐母住后院的西偏房,她的行礼不多,就一包日常穿用的衣裳针线和两床家里用的旧被褥,以及两只木盆,一口铁锅一把菜刀,铁锅和菜刀在寻常人家,确是要紧的物什,留家里怕被人偷了,所以就带来了。 贺婶子领她去厨房,看了存下的米面粮油,又取了些菜种子,一包一包的分开,仔细说哪些能直接种,哪些要育苗,苗子又该怎么移……徐母垂头听的仔细,然而菜种实在太多,她也只听懂了三四分,怕记不住,嘴上就一直念叨不停。 好在这些菜的种法徐大船都知道,他又给自家兄弟仔细教了一遍,徐大帆看着木讷,倒是不笨,听了一遍就记住了。 玲珑要走,主屋和库房必是要上锁的,锁上之前,取出几匹布给徐母,让她看着裁剪缝制夏衣,如果不忙的话,顺便将江管家的夏衣也一并缝了。 徐母摸着细软的松江布,喏喏应了。 另留下十两银子,做日常花销或急用。 给江管家那里留二百两,让他看着使。 一切就绪,该起程了。 73. 弃子 欢愉恨少 这次出行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官船来往乱如麻, 玲珑乘做的一艘民船夹在里面倒不怎么显眼,别人往这里看一眼,同船之人说“这是小徐大人的家眷”, 便没人放在心上了。 需放心上的是, 沿途的地方官府。 此次出行,虽声势浩大,然中途着实不快。若问其原因, 不过是每日晚上停泊时,总有地方官员殷勤相待,前呼后拥的将一众官员请进早备好的吃饭的地方, 一番觥筹交错, 歇的就晚了, 次日再寒喧一阵子, 上船的时间就更晚了,行半天,天又晚了, 又该停泊歇息了, 如此往复,岂能快速。 玲珑就跟在官船之后, 他们泊下上岸吃饭歇息时, 她也停泊在不远不近处,贺嫂子会找个时机下船去岸边的铺子里买些粮菜, 备下次日的吃食。 当地官员为了招待好这些人也是费尽了心思, 江北一带任职的官员有七成全是江西或东南西南人,自已身家都称不上干净,就只能想法子和这些人多结交些香火情。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以后清查到自家祖地时, 只微微抬一抬手,说不准就能救下一家老小的性命。 这才是真正大肆收敛钱财的好机会。 徐知安一个小小五品,夹在一众位高权重的官员中间,不显山不露水的,这一路,也被人打点了近四千银子。官场上的规则,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在这些人眼里,徐知安就是小鬼,能打点就不能漏了,免得被他下绊子。 徐知安收了钱,转手就给卖了一个好,不是想破财免灾么,那不防多破一破,劝他们给家族写信,到时务必多退些良田佃农,这才是真正的破财消灾。 只是不免要叹息一番,这样的官场,也难怪父亲不愿进来,更难怪,人人都想读书,然后做官。 他收的银两尽数交给玲珑,让她记册入帐,以后遇着哪里有灾,就用这些银钱买粮买药,有多少算多少吧。 宴后的余兴节目也多,官员呷妓已成时风,宴上难免有伎子助兴,徐知安不好这个,便早早离席,去船上找玲珑。 遇着天色好风景也好时候,两人会上岸边走走,运河一带的大小地方,论人文历史,每个地方都能写出一部传奇来,于如今说来也不过是旧事,听听就罢了。 能赏的是远山落日,烟柳春色,晚景行人。 人在穷极无聊时,一只鸟一棵树都能看许久,玲珑不是无聊之人,只是她到底宅了许多日子,如今看这春日满目光景,也不免多留恋几分。 山花野桃漫遍,莺啼翠柳溜圆,似千百年前唐诗画卷,缓缓踏过时空,尽数铺在眼前。 唐人送别多折柳,如今的人想是没了那时的雅致,却更热闹几分,临江小诸上的伎子笙歌欢笑,被晚风一阵一阵吹进耳边。 夕阳甫一入山,江边就挂起了灯笼,朱红的灯笼在船头上飘摇,江水悠悠,客船上的人闲步踱入红舫,舫里便响起了隐约又断续的歌声,声儿细细长长,或清亮欢快,或温柔婉转……一条运河,成就了南北商人,也滋生出许多风月场地,江水被红舫上的灯笼遮住,隐敝的船帘后面,是朱颜半遮的胭脂色,这一川春色里,浸过了数场风月无边。 歌儿幽幽,听不出什么词,只能听见几声时高时低的幽怨曲调,和着一江春水与乍醒春风,悠悠飘向远方…… 玲珑站在沿河不远的青石上,就着夜色看着这些星星点点摇曳的红色灯笼,如果只这样看的话,景色着实不错,就连舫里传出来的隐约的调笑声也显的多情又旖旎,很似寻常夫妻在家里调笑时的样子。 她听的专注,徐知安站在她后,替她挡着夜风,耳边也能听到那些细细碎碎时隐时现的笑语,只他听着,与流水夜风无异。 流水夜风皆寒凉,徐知安也不催她,只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玲珑身上。 听了许久,玲珑转身叹息,牵住徐知安的手,慢慢往回走。 那个女子软语说:“好人,你疼疼我吧。” 男人却笑说:“疼你疼你,我如何能不疼你呢。” 一是过尽千帆绝望了似的祈愿,一是揉花嚼蕊似的漫不经心的敷衍,这欢场上的情意,比这川江水更寒凉。 好女难嫁 第119节 于是又将徐知安握的更紧一些,她永远不用对他如此祈愿,他的疼爱,并不在这些言语中,不声不响,却无处不在。 他是扎在她心里的树,她是树上盛放的花,大树不枯萎,花朵就不会凋零,依托着他,才能开的更盛。 回到船上,画角送了热汤过来,又送热水进来,春夜还凉,喝过热汤,泡一泡脚,就能脱了外衣上榻,围着被子说话。 过几日就要分别,这几日,徐知安就歇在玲珑的船上,留平湖和徐大船在外面支应。 在外面的时间太长,玲珑的脚站的冰凉,泡过脚后,徐知安就用被子将她连身体带脚都裹好,然后揽进怀里,开始了闲聊—— 说宴席上两道很好吃的菜,食材寻常,只做法讲究:一道烩的豆腐鱼溶口袋,口袋里装的是肉馅,用鱼汤煨熟煨透,夹一个口袋,先吸一口汤汁,再吃口袋,味道好的很。唯美中不足之处,杂鲜太过,就偏腻了,只食一口最佳。另一道是干烧大萝卜,素菜荤做,味道不比烧白差,又比烧白多了几分韧劲,很有嚼头。 说观这几日的情景,此次一行众人之所做所为,怕是已然被督察使记录在册了,后头又有南官们联合着下绊子,酒色财气轮流着侵蚀,别管这事最终能不能成,这一批人,已是君臣搏弈下的弃子了。 自己也不能例外。 但他不能把自己剥出来,还要装做不知,推着这些人,去达成他的目的,至于后路,最坏也就是魏守重的结局那般。 于是就问玲珑:“辽远,陇塞,西南穷山僻壤,你想去哪一处?” 玲珑把头窝在他怀里,幽幽说:“哪一处都好,你去哪一处,我就随你去哪一处。三年前,我就做好这样的准备了,地方志也集了许多,都是偏乡僻壤地,这几处都有……我相信你能将一方治理好,庶民求的不过是温饱太平,只要他们不冻着饿着,劣绅滑吏不盘剥压榨,就是温饱太平。这样想来,只要举措得当,也不会太过艰难是不是?” 徐知安亲着玲珑的发顶,将她又往怀里搂了搂说:“是,原就是这样的道理,我只是觉得……亏欠于你,原说要守护你,却要让你陪我颠沛流离一程了。” 玲珑挣开双臂,双手勾向他的脖子:“我愿意陪你,陪着你将这些地方都走一遍才好呢,你要一直这样纵容我,尊重我的意愿,许我自由行走,和你一起并肩,看当适时最美的风景,与我倾诉,分享,予我许多许多的疼爱信任……你看,我这样的贪婪……” 徐知安堵了她的唇,不许她再说下去。 这世上,只有一个这样的徐知安,这世界上也只有一个这样的顾玲珑,能将他的心填的满满的,再看不到别人。 玲珑反手攀了上去,与他紧紧相拥在一起,唇舌勾缠吞咽…… 沉默激烈,欢愉感如狂浪般涌来,让她失神,颤栗,如在天堂飘荡,又如坠入深渊,无边无际,云里雾里,玲珑只觉不够,她想化了,融进他身体里,又想让他化了,融进自己身体里,缠着他,裹着他,不想有片刻的分离。 74. 武昌春 行程 官船走走停停, 又行五六天才到了与汉水交汇处,至此,就得分别了。 徐知安随官船继续南下, 而玲珑得转走长江, 去武昌,在黄鹤楼附近的客栈与徐郎君随娘子会合。 长江水,武昌鱼, 刚起讯,鱼儿肥的很,煮一锅浓浓的杂鱼汤, 锅边贴一圈杂豆饼, 就是江上人家常吃的饭食。贺嫂子手里调味料多, 江边的野菜也水嫩, 鱼汤里烩了白嫩的豆腐,洒了野菜叶儿,野韭叶儿, 贴一圈细面饼, 再用猪油酸菜丁炒一个豆渣,四个人就围着锅子吃, 江水悠悠, 过了鹦鹉洲,看到了晴川阁, 也看见了黄鹤楼。 黄鹤楼与记忆中稍有不同, 最大的不同是,它面前的江水之上,没有那座桥,对面的洲上, 也没有那座塔…… “奶奶,你看什么呢?” “在看……那江面上什么时候能架起一座桥来。” “这么宽的江面……架一座桥?唉哟,怕是那个鲁班再世,也架不起吧?我约摸瞧着,得有一两里远,这么远……” 玲珑笑笑,再没说话。 …… 鹤归客栈外,时隔一年,玲珑又见到了徐郎君随娘子两人。 两人的衣裳穿的都很随意自在,一人用青竹枝簪着发,一人用老梅簪挽着松松的髻,此时光景正好,水汽漫氲的这一带清新又湿润,两人缓缓走来时,很有股魏晋风流气度。 玲珑自己,也没挽髻,只将头发扎了个高马尾,大辫子一盘,用一根银簪子固定着,衣裳也是寻常的细布衣衫,腰间一条半匝宽的绕腰带,下面穿了一条方便行动的长裤,脚上也是轻便小靴,神彩飞扬的走过来。 还未见礼,这对公婆就笑开来,普通小娘子可不会这样穿戴,得亏她神态大方自然,很像个乍然入世的小郎。 也是徐郎君夫妻两个惯来不讲甚什规矩体统,见到这样的玲珑只觉鲜活有趣,随娘子瞧了玲珑的头发一眼说:“过于简便了。” 玲珑嘿嘿一笑:“这样可省事,戴篱帽也方便。” 随娘子也笑:“这倒是实在话。” 鹤归客栈不远处,还有个鹤归山庄,山庄里游人如织,来此的大多都是为了看黄鹤楼赏武昌景,也多是读书人,有游历至此的学子,也有落榜之后来些排遣的举子生员,读书人聚在一起,事情就雅了起来。 故而,山庄里每隔几日就会有一次雅会,发起者是当地有学识才名的读书人,受邀者则众,凡在山庄留下名声的人都能去。雅会么,走不脱那么几个熟悉的流程,比如曲水流觞,比如折枝吟咏,此地山水韵致,溪流众多,山石也奇,大家取此山水之景,多沿了曲水流觞的雅趣,小小一条蜿蜒清溪边,坐了许多读书人。 徐郎君是不耐烦玩这个的,雅会的主人亲自给他递了请帖,他只一句“有别的事”就推拒了,然后和随娘子两人踏着春光来到鹤归客栈,等着玲珑。 回客栈里稍坐一会儿,喝了盏茶,徐郎君推了掌柜的盛情,留下贺嫂子几人归置行礼物品,只带随娘子和玲珑坐车去二十里之外的一个食肆去吃鱼脍。 路上,随娘子说:“客栈的菜品,听着不错,又借山庄之名,名声虽响,味道着实一般,你父亲说他们家的菜,与人一般样,有股穿凿附会的滋味,住一住便好,吃饭就不必了。” 玲珑点头,了悟,这就是网红饭馆的意思么,名不符实。 食肆也在汉江边上,肆旗已然陈旧,挂在同样陈旧简陋的铺子前,很不显眼。 鱼脍是现捕现宰现片现吃,蘸酱就是芥黄酱和咸辛的春韭齑,用米酒和醋调和,几样调味料调的味道恰到好处才是徐郎君选中他家的原因。 鱼也选用江鲈鱼,那店家捞起一条江鲈,刀背往鱼头上一拍,鱼立时就不动了,刀花一挽,就破了皮肚,掏出内脏,然后上走一刀,剔下半边鱼肉,从鱼肉的尾部外皮处划了一下,停刀用手,嗞的一声撕下鱼皮;另一边的鱼肉也是一样的步骤,大约□□秒,整条鱼就被弄干净了。 用清水洗了一遍鱼肉,亮白的鱼肉就放在案上,店家这才将鱼肉片成一扇扇的蝴蝶肉,摆进盘中,倒好蘸料,送到客桌上。 徐郎君先夹了一片,蘸上料汁,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咽了之后说:“这料遮了鱼肉的腥味,只余鲜味,很能显出鲈鱼的鲜嫩柔韧……值得一尝,不过不能多吃,我与你母亲去广州府,见那里许多渔民肤色黑黄,四肢枯瘦,只腹大如鼓,听那里的郎中说,是肚里生了虫子,再问原因,是这些人家常年惯生鱼脍生虾及螃蟹,大抵,这些病皆是由此种饮食而起。所以,鱼脍虽鲜,然不可多食,只尝一尝却是可以的。” 随娘子只吃了一口,再不吃了,她年少时在海上漂泊,为了活命没少吃生鱼,那时就吃厌了,如今吃这东西,就是浅尝辄止。 玲珑也尝了一片,果然别有滋味,不过也只尝了三片,再没多吃,剩下的就在热汤锅里涮了涮,当打边炉。 来这里当然不止吃一顿鱼脍,还要吃其他饭,渔家最平常的菜就是烩杂鱼,盐巴少放一些,既当主食又当菜,这青黄不接时,很能省下粮米豆麦,更能省下许多盐巴钱。 好女难嫁 第120节 开食肆的人家可不敢这么节省,客人来买吃食,只要肯花销,必是要拿好吃食来招待的,太湖谷米熟,天下粮仓足,粳米这样的粮食,江边食肆还是能拿的出来的。 一锅鱼头鱼骨汤,一锅烩杂鱼,一盘蒸腌鱼,两样新腌小菜,一盆粳米饭,都是家常做法,调味料用的少,味道却好。 徐郎君一人吃了半锅杂鱼,两碗米饭,由此可见,他是真喜欢吃家常味道的吃食。 吃过饭,天色已晚,斜阳入了林梢,将江水映的一片金红,江上船只也是金红色,迎着晚风斜阳一一停在渡口。 这景色原是要与人分享着看才能观出其中绝美韵味,徐郎君与随娘子已是司空见惯,不会再为这样的晚景驻足赞叹,玲珑坐车子里,扒在车窗上,探出半截身体,用双手比着八字取景,她想将这晚景定在画框里,回去和茹婉写信时,说说今日是多么煌煌而壮观,绚烂的不可方物。 离京后,再不方便与人通信,如果此行不定,大概,她只能往各方寄去信件,却没办法收到信件的。 这倒不妨事,她多写几封就是了。 …… 近来就在武昌游览,有时当日从客栈出发,及晚上就能回到客栈,有时回不来,就在当地歇了。 徐郎君交友甚广,有的是他旧交,有的则是慕名而来,好游者来此与他同游,好客者……派车马接送,食宿一并管了,唯一所求,徐郎君能在他家多住几日。 通过这件事,玲珑终于明白,李白那时那什么能那样的潇洒,来时如帝子降兮翩然而至,去时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到处都是迷弟的好处就是——省钱。 可省钱,简直省钱。 来时兜里带了三百两,游玩了许多天,一文没减,反倒增了几百两。 说起来,这里面还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比徐郎君还受人欢迎的是他的字与画,有人捧了千金来求徐郎君的字画,正巧遇着他兴致好,与友人们逗蛐蛐时赢了,一时高兴,来人请求时,他很痛快的应了,然后一挥而就,当即画了一幅点蟋趣图给那人。 那人果然留了一千银,心满意足的捧着画去了。 徐郎君倒没把这事放心上,他一惯疏财,得了银子后,就对在场诸人说“见者有份”,一千银一哄而散了个尽。好在那些人也不是只肯占便宜不愿吃亏的人,徐郎君与诸友人介绍随娘子和玲珑说:“这一位是我内人,这一个是我侄女。” 那些人与随娘子见礼口称嫂嫂,又随手抓了几个银锭与玲珑做见面礼。 该说不愧是徐郎君的朋友么?人以群分,这些人也一样的疏狂又不讲甚规矩。 玲珑很大方且麻利的收了见面礼。 就这样,玲珑的零花钱比之前多了近两倍。 她就是个俗人,得了银子自然高兴,一高兴就想写信跟人分享,念着这是徐郎君的私事,不好过多声张,就只与徐知安写信时,说了一遍。 写给茹婉的信,就是游记,茹婉没出过门,玲珑就以这样的方式,将她所见山水风物记在纸上,寄回苏北给她看。 又写信给维梌,让他尽量多的种些玉米土豆,成熟收获之后,不要再卖给别人,先储存起来,若徐知安的目的达成,他被贬至其他地方为官,这些东西都能派上用场。 想到这里,玲珑的心思一转,徐知安一人做事,无人相助的话,未免太过艰难,她助力的也有限,作为一个被整个社会形态驱逐在权力之外的女子,委实帮不上实质性的大忙,所以—— “母亲,随家的商队和商线如今还能用么?” 若徐知安真被远谪,那么,随家商队,就该是他最重要的助力。 75. 游湖 尽兴 随娘子看着是个极随和之人, 然心计谋略并不输于其他大商家的家主们,只是自从徐知安学文科考之后,为了不使徐知安受到商户身份的牵连, 她便关停兑卖了许多随家商铺和商船 , 只留几个不惹人注目的铺子。然后和徐郎君各地行走时,偶尔会买些地,将随家的老仆伙计们都分派那些地方管理田地茶山林场等, 这些年,各地的地片积攒下来,大约有四五万亩。 去年秋天, 徐知安一纸稍回家, 随娘子也只能无奈笑笑, 将家里寄在别人名下的田地收回来, 重新落于自己名下,一应粮税钱税都补交齐全。粮田的税赋比茶山和林地都重些,但所出产收却远不如茶山林地丰厚, 交过税赋, 所剩也就不多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将田地卖于平常农户, 若卖了, 不肖三年,那些农户就得被豪绅劣吏们逼成佃户, 田地也会变成别人的田产。 至于商队, 早就散了。 随家商队都是随商船走的,近年海上生意越发不好做,依高祖令,片甲不得入海, 成祖时,这令犹如空文,至宣帝,这令又被重新提起且重视,因这令文,边军油吏犹如吸血的蝗虫,过境便寸草不生家离子散,许多渔民和商人被逼着做了海匪,然后有了重新禁海一事。海匪闹的乱,兵吏也榨的狠,随娘子思量了许久,索性将自家商船卖了,也能落个安生。商船一卖,随商船行走的商队没了营生,也就去了别家,成了别人家的商队。 如今想用,也是不能了。 玲珑甚为惋惜,随娘子却说:“不必惋惜,纵是商队还在,也不适合给你们用,海上的商队,若转了陆商,不一定适用。再者,随家商队……匪性也重,宁波港不能用后,便转去泉州港,鞭长莫及,管理起来有许多的麻烦,所以才卖了的。” 原来如此。 见玲珑又有几分忧心,随娘子又道:“行舟的事,他必是心里有打算的,他向来是走一步看七步的性子,心思深的很,既做了那样的事,心里必是一早就有了计划,商队之事,他自会处理。你既然出来了,就不必思虑那些繁琐事,好好放开性子,狠玩耍一阵子才是。看这情况,下次再出门游玩时,尚不知是什么时候呢。” 玲珑一细想,果然是这个道理,这次出来是借了天时地利人和,以后,说不定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既来了,索性就玩个痛快,才不枉她来这里走这一遭。 ……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止为范公所著《岳阳楼记》中对岳阳楼的开篇形容,此文中所说的“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就是指洞庭湖水域之广阔无垠,看不到边。 在武昌游了近一个月,看过几处名胜古迹,尝了许多种鱼,天已经热的出奇,水边蚊虫也多,夜里更甚,于是一行人辞了武昌往潇湘云梦泽畔赶去。沿着汉江水一路南下,行了两日就入了岳阳城。 来岳阳游览的人更多,刚登上岳阳楼,就听见旁边两三个男子指着楼前的湖水用北地口音说:“唉呀,看这海子大的(di),跟饿上次见的海子一样大么。水可多甚哩,船也多甚哩。唉呀,看这水多成甚,看多了还眼晕呢(ni)。” 许多人笑起来。 那男子还不服气的说:“咋,饿说的不对哩么?这水就是多哩么。” 边上笑的那些人还是笑,一边笑一边赔不是:“兄台说的对哩么,这水就是多哩么。” 可不是多么,入目皆是水波,四下里望不到边,湖上船只也多,头尾都翘起一个尖的渔船,在风波浪滔里,往来如织,格外繁忙。 有风,湖上并不平静,半尺高的水浪一涌推着一涌,拍在湖岸上,击打声一声连着一声。幸而正是好天气,春和景明,这水声恰给人带来三分凉爽意。 楼下有卖鱼的妇人,就在湖水中用细箩筐网着许多银白小鱼,她也不吆喝,就顶着一张大大的荷叶闲闲的坐那里,裤角被水打湿了也不理会,倒是真正的在消受这一时的湖光山色。 好女难嫁 第121节 离此不远处,也有几家酒楼,却是比鹤归客栈气派许多,往来寻鲜的食客们也喜欢在渔船上卖了湖鲜,带着进酒楼,让里面的厨子给现做出来尝鲜。 岳阳如今己起了奢糜风气,老食客们从宋时记鼎馔中学了许多那时的吃食,天下承平百多年,这一带的饮食已然生出了些专属于此地风雅的讲究。 僻如楼下渔嫂正售着的小银鱼,可不适合杂炖,小小七、八条铺在锅里用香油煎,煎出油脂皮肉的焦香味来,就加一小盏今年的银叶新茶小炖,只需炖小半刻,添些细盐就能上桌。如此做法,非富贵人家不能食之,普通人家要上哪儿寻银叶新茶和香油细盐来?不过渔家人没那么多讲究,他们寻不到这些好物,却能用寻常食材来替代,用菜油煎一煎,添些豆汁子(豆浆),撒上粗盐粒子,也能吃一顿最舒服的美味。 银鱼肉嫩,进入嘴里,轻轻一抿,鱼肉就化进嘴里,因为有腥味,所以才用茶水来调济。 也有蒸鱼的做法,用豉汁来蒸,豉汁味重,难免压住鱼鲜,挑剔的食客不愿这么吃。 也是这片湖水孕育出了这样丰饶的鱼米之乡,有的挑才能讲究味道吃法,似北方没有江河湖海的那些地方,唯一的讲究怕就是如何饱腹了。 徐郎君不喜这个吃法,他觉寡淡无味的很,索性买了一筐的银鱼交与贺嫂子,让她做个家常的吃法出来。 贺嫂子将银鱼蘸了鸡蛋面糊放锅里炸出来,想着着用高汤再煨一煨,汤都进锅了,结果一转身,鱼呢……? 玲珑悄悄把炸鱼端了出去,在上面撒了些花椒盐辣椒粉,这几天大家伙儿嘴里正淡呢,一盆炸鱼,你一根我一根,没消多会儿就下去了半盆。 贺嫂子说将剩下的那些煨一煨吧,玲珑可不许,这鱼炸的香,就做零嘴吃,至于高汤么,也糟蹋不了,煮些酸笋米粉和时令鲜菜,添些鱼肉丸子,就是一道盆烩。放多多的米醋和辣椒油山茱萸叶子,热热吃一碗,逼出一身的汗来,比什么都舒爽。 玲珑和随娘子两人吃的斯文,吹两下吃一口,额上汗水冒的欢,左手捏着帕子,半是拭汗半是挡着汁水溅在衣服上,间歇的小声嘶哈两声,一口菜一口粉,嗦的很是快活。 徐郎君吃的就狂放多了,他又不惯用帕子,额上的汗滴汇流而下也不管,只管吸粉喝汤。婆媳俩才吃了一小半,他的一碗已然入腹,然后放下碗筷,让人快些备热水,他要沐浴。 待婆媳俩吃完饭,他已经洗过了,着单衣木屐,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了,还催着妻子儿媳趁热也赶紧去沐浴一番,此时沐浴,这才算真正的痛快淋漓。 那就洗吧。 因要在岳阳住一阵子,就在来后赁了一处院子,院子景致优美,价钱也不便宜,这是徐郎君一惯的做法。若在路上行走,那就不甚讲究住处和吃食,若在一个地方暂留一阵子,必是要讲究些的。 这真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 换了衣服出来,往院里燃了两颗香丸,就着夕阳坐石桌上玩纸牌。 顾家的规矩,女孩儿不许耍牌,妇人也不许耍牌,老太太辛苦了大半辈子,也是到了冀中才学会的耍牌,这样的规矩之下,玲珑是真不会玩这里的纸牌。去了京中,也没人肯找她玩牌,这次出来才与徐郎君学着怎样打牌。 随娘子对玩这一项并不精通,她又不比徐郎君那么多闲日子无聊过,哪里有机会研究纸牌的各种玩法呢,只学了几样寻常玩法,应付别家的内宅妇人罢了。 一个完全不会玩,一个只会玩几样,天渐渐热起来时候,徐郎君又不耐烦去赴外面的宴会,闲着无聊,索性教妻子儿媳耍牌来打发时间。 纸牌这东西,读书人玩起来那叫雅牌,普通人耍的就是文牌,街上的混子们的玩法,就叫武牌,徐郎君教给这对婆媳的就是武牌的十几种玩法,至于这里面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想法子胡了就成。 原以为这种玩法很简单,真玩起来才发现,这种玩法既费脸皮又费脑子,一下午玩了三十多把,玲珑只凑巧胡了一把。 徐郎君自己胡一把,就放随娘子胡一把,两人轮流着胡,一把不多一把不少。 至于玲珑,按徐郎君的说法:输着输着就学会了。 玲珑:……虐萌新虐的如此理直气壮这种事,换别人还真就做不来。 …… 洞庭八百里烟波,环周景致更好,徐郎君与随娘子前些年已来过一次,不过那时来的匆忙,走的也匆忙,只草草观览了两天,然后就往别处去了。这次是真有闲心,也是为了避开南边的诸事,索性多住一阵子,细细游玩一回。 来洞庭,不能不坐船,湖里有游舫,只比大商船小一些,装置的很精美,有厨房客房及宴饮亭,船上还带着一些供人取乐的妓子,这些妓子从来不上岸,自从落了籍,半生都在船上漂泊着,有的人能从良上岸,更多的则是,死后才会被允许埋到岸上土里。 夜里的湖面,彩灯煌煌,笙箫琵琶响至一更里才歇,岸上临湖一带的坊里也是人流不绝,寻欢作乐的男人们,醉后借着月色,踉跄着走过长长的街道,有时会笑会呕吐,也会嘟囔着骂与他撞到一起的人。 繁华处向来能滋生出许多风月腐糜和虚妄的欲望。 岳阳这里也不例外。 徐郎君租了一条游舫,早晨带着随娘子和玲珑登上了游舫。 婆媳两个刚坐定,从舫船的里间就出来一个捧着琵琶的女子,水红绫的衫子衬的人娇媚无比。她先看向徐郎君,便含羞带怯的一笑,用琵琶半遮了眉眼,露出一双欲语还休的眸子。 再走两步,过了阁板,这才看见玲珑婆媳两个,神色显见的从羞怯变成了惊愕,她看一眼徐郎君,又看一眼玲珑婆媳俩,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须臾间,又从里间走出来一个衣饰很朴素的女人,提了茶水过来,她却是比琵琶女子从容多了,见了玲珑随娘子很大方的欠身问礼,然后利落的洗茶盏,沏茶斟茶,给三人都斟好茶后才问:“客人的中食想吃些什么?是由我看着做还是要点餐?” 徐郎君不语,随娘子对她笑了笑说:“你看着做就是,我们不甚讲究雅致味道,爽口就好。” 那女人点头,又问:“客人是想往塘里去还是囿里去?” 塘里荷花虽没开,荷叶铺天盖地一片绿的景致也是不错的。囿里酒家多,吃食也广泛,与友人相约,多是约在囿里的。 随娘子说:“往塘里去。” 那女人遂又点头,说声“知道了”就转身往里侧船仓去了。 琵琶女不尴不尬的站在那里,想告退,又不好开口,随娘子倒不介意她的媚行之姿,很平和的对她说:“既来了,就坐下吧,我也好听曲,你若有兴致,一会儿不妨弹一两首来,现在咱们先说说话。” 琵琶女没了慌张,怯怯的坐在一边的小凳上,又怯怯开口:“奴家失礼了,客人勿要怪罪。” 随娘子倒笑:“算不得失礼,这原是你们挣活命的习惯罢了,没甚怪罪的。娘子怎么称呼?” 琵琶女且正正与随娘子行了一礼,复回道:“谢过客人大度,不与奴计较。奴名双婵,小字窈窈。” 随娘子含笑唤她:“双婵姑娘。” 琵琶女道:“可当不得,客人唤奴家……窈窈便好。” 随娘子点头:“窈窈,可真是个好名儿,着实人如其名的很,我见亦尤怜。窈窈娘子今日就陪我边吧,有这样美貌小娘子相陪,今日游湖必能尽兴。” 窈窈娘子于是红了脸,含情脉脉的看向随娘子,欠身道:“奴……听客人使唤。” 玲珑咕咚一声,将茶水咽进肚里,转头看向徐郎君的头顶,仿佛看到塘里无边荷叶青青。 好女难嫁 第122节 接天莲叶无穷碧! 唉!好绿。 76. 第 76 章 0 今日却实尽兴, 可尽兴大发了。 窈窈娘子的琵琶弹的好,小意讨好伺候人的本事更好,这一日, 随娘子被伺候的通体舒泰, 一路的和颜悦色笑语连连,低沉磁性的笑声很能引来愉悦的共振,窈窈娘子的笑声也煞是动听。 船到塘里, 日头已然高悬,水汽蒸腾间虽能挡住许多灼晒,然人站于船头赏那目尽之处皆是高高低低的荷叶时, 仍免不了要受一番烈阳浇头的酷晒。 徐郎君折了一枝荷叶, 磨过叶片上的绒刺, 荷叶的清香泛出来之后, 递给随娘子,随娘子接过往头顶一扣,荷叶又大又圆, 正好能遮挡住头顶的烈日。 玲珑也有样学样, 给自己折了一顶荷叶帽。 刚戴好,就见随娘子也折了一顶, 给窈窈娘子戴在头上, 窈窈娘子异常乖巧的坐在随娘子身侧,笑的柔婉可人极了。 对她们这样的人来说, 客人对她们不起狎兴, 就是真的尊重,随娘子虽是女子,却无意鄙薄她的身份,且当做寻常姑娘家一般的对待, 窈窈心里感怀不已,是以更用心的服侍随娘子。 人生难相逢,相逢即别离,偏生吃了一碗风尘饭,便连真心真情都觉得低贱起来,却是世上最哀伤而无奈的事了。 琵琶声起,如乱红纷坠,残荷孑影,四野无人,雁断澧浦,寒鸦声阵。 眼前是绿叶葳蕤亭亭无边,潇湘水云,荷风送清爽;耳边枫叶荻花瑟瑟不定,浔阳江头,曲调多萧索。 身处云梦蓬莱阁,心在阳关三叠畔。 琵琶声似雁,掠过湖海,往远远的高空飞去,哀伤而自由。 徐郎君径自的喝着清酒,半倚船弦,半空里仰望,听曲,消磨时间,然后将头枕在随娘子膝上,闭目午睡。 窈窈娘子一曲弹罢,很知趣的告退,只神色怅怅然的,收了媚态,敛目而去。 玲珑……唉,此时自已就是最多余的那个了,索性也回舱里小歇一阵子吧。 77. 远谪 尘埃落定 九月里, 山澜水微寒,却是一年里最繁盛华硕的季节,于洞庭一地来说, 尤是如此。玲珑顶着一张被太阳晒成密色的脸, 大步从外面快走回来,手里提了一篓张牙舞爪的青蟹,笑嘻嘻对院里的诸人说:“我早上才下的蟹笼, 去时已满满一笼,趁这几天功夫,多捕些, 炒些蟹黄酱带回京, 吃面吃炒饭都好。” 靠湖吃湖, 住在洞庭湖边上, 湖鲜天天有,不过虾蟹么,还是这几天才有尝头, 野生的蟹, 不甚肥美,平时没甚吃头, 也就是入了秋以后, 背上有了膏黄,那鲜灵劲儿才出来了。 青蟹再鲜, 吃多了也不好, 但不吃,好似又太辜负了这个时节,且过了这一时,美味又将不存, 需在来年才能尝到这等鲜味,倒不如,将这鲜味留存起来,以后离开这地方,也能品尝到这样的鲜味。 玲珑这阵子耍野了,她出行时常做少年装扮,走路也跳脱,有时会蹦蹦跳跳的跟在随娘子身侧,别人看了,只当她是个顽皮的小子。随娘子也不管她,由她怎么跳脱,且每每觉的她活泼又可爱,古灵又精怪,灵动的如山间奔跑的小鹿,枝头跳跃的雀,惹人喜欢的不得了。 随娘子喜欢这样的小娘子,便多有纵容,她更喜欢的是,玲珑玩闹起来很有分寸,许多男子都掌握不好的那个“度”,她却掌握的很好,不失不过,恰恰好的那个分寸。 徐郎君说随娘子这是明目张胆的偏爱,玲珑这样,许是世人都诟她失了女儿家的贞静柔顺,也没甚规矩,只他们这样也被诟为没甚规矩的人看着喜欢疼爱。 见她如见曾经的自已。 对玲珑来说,这般自在的日子,许是一生中只这一回了,当然要好好过,再往后,她又得变回那个规矩端庄的官家内眷了。 炒蟹黄酱是贺嫂子的事,蟹子腥味太大,玲珑喜欢吃,却不喜欢亲自动手拆蟹,将笼子放在水槽边,她仔细洗了手,拢一拢头发就朝屋里去了。 衣裳上也沾了腥味,得换了。 随娘子在门口嘱咐了一句:“以后出门记得戴围帽,这阵子晒的太黑了,能养一养了。” 玲珑随即应了一声,换了家常衣裳,走两步去铜镜边一看,果真是晒黑了不少。徐知安的事情快做完了,回京前应是来这里接她的,他若见着如今的她,该是唤阿妹还是阿弟呢? 徐郎君近来又懒得出去,捡了一些形态比较古拙极有自然美的太湖石,坐院里磨砚,现捡的硬石制砚,可是个费功夫的活计,需用锉石一点点的磨,直到磨出深浅大小都适合的小坑。一天只能磨出半寸许,三四天才能磨好一块砚,这些天,他也只磨好了两块砚。狂狷之人弄这些,可不止为了消磨时间,他还要请人在砚上刻字,留名,然后写记,证明这两块砚台是他亲手所制……将这砚以后暴涨的所有前事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随娘子是没耐性做这样事的,她只看徐郎君做,两人就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一人慢吞吞的磨着,一人饶有兴致的看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闲话,又笑,一人笑声低沉沉醉耳,一人笑的波澜不惊,听着极相契合。 玲珑本想也取一块石头磨一磨打发时间,看公婆这样相处,反倒不好去夹里头了,去了另一颗树荫下,和黄绢一起缝制秋衣。 大约是怕她担心,徐知安近两次的来信都在说他很好,没受到多少牵连,已是万万幸之事。又说江南官场有大变动,顾父恐也在其中,不过不算坏事就是了。 维樘的亲事已经订了,正是府尊家的孙女,六月订亲,十一月就成婚。 维梌来信说,这亲事订的太仓促,所幸维樘的运气好,他的未婚妻子很与顾家相得。 府尊家里也不甚清白,应天府本是第二朝堂,六部皆设完全,江南又富庶豪奢,作为一府府尊,他的身家越是显贵越是不清白,正遇着督察司南下察探诸官员的政绩与操德,府尊怕牵连了家里一众幼小,故此,府尊在一年之内,将适龄的孙女们都订出去了,都是清贵人家的子弟,家资不殷实,胜在人都厚道。 顾家也没拿捏,很爽利的应了亲事,顾父又与府尊亲自说了些家事,明言要聘一个能理家事的儿媳,品性也要敦厚些,最好能柔中带刚,遇事能担起责任。明府尊那时哈哈笑了几声,觉的顾父这人很赤诚,便做主将二儿家的长女许了维樘。 维樘的未婚妻叫明贞娘,早早没了亲娘,上无亲兄弟,下无亲姐妹,如今的中妇是续弦,自己也生了两个儿女,又有三个庶子女,贞娘在家里就变的不尴不尬,不好不坏。不过明府尊开通,给家里女孩子请了先生,先教贞静柔顺的女子之本,再教知事明理的处世之道,明家女孩儿多,娇矜自傲的有之,曲高和寡的有之,目下无尘的有之,各人都有各人的性格,只贞娘一贯的中规中矩,不显于人前也不落于人后,这样的中庸品性,自是不如其他姐妹得家里长辈的疼爱。她能入明府尊的眼,也是因着那次闹海寇,别的姐妹皆花容失色,害怕如惊弓之鸟,只她领着家里的健妇将一众妇孺安安稳稳的护在中院里,直到守军到来。 明府尊说她有一副巾帼肝胆。 顾父听说此事后,不由想起玲珑,心下便认同了八分,又想着家里若无这样一个主妇在,只杨氏黄氏两人是立不起来的,顾家这一代确是需要这样一个主妇的。 两家于是快速的过了礼,立了婚书,约于十一月成婚。 离现在只剩两个月时间,可惜,玲珑是没办法回苏北看维樘成婚了。 维梌还说,茹婉也订了亲,夫家姓方,是个年轻的举子,如今还在学院读书,父兄都有官职,不过官职低微,他是家里幼子,在读书上甚有天份。方小郎的性情与魏晚俞相近,不过受家里影响深,性子伶俐的很,已偏近圆滑。 这样说的原因是,顾父曾经考虑过魏晚俞,不过魏晚俞一头扎进京城,然后漩于京里官场涡里不得脱身,他又横冲直撞,一腔肝胆,这于读书人是值得敬重的人,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则未必是良人了。 顾父不得不叹息惋惜着,剔过了魏晚俞这个人。 好女难嫁 第123节 方小郎也是八面玲珑之人,身上少了刚直倔强之气,虽是太过圆融,然对于女孩子来说,这样的人,未必不是良人。 维梌看人也挑剔,只说了方小郎许是茹婉的良人,然对他没有刚骨太过圆滑的性子,还是有些微辞的。 不过做妹婿与做好友不是一回事,只要方小郎肯好好对待茹婉,能护住茹婉安然无忧,于顾家人来说,方小郎身上的小缺点根本不算什么。 至于他自己,只说在认真研读,准备下一期的会试,若能考中,自是十分的好,若考不中也无碍,倒叫他能狠下决心做去一件事。 但这个规划与顾父予他的规划是相悖的,顾父的期许,维梌就该考进士,中了进士之后,再行他的道,才会游刃有余,名正言顺,水到渠成。 两人的分歧在于,关于读书的最终目的的精神层面的分歧,顾父的规划是按步就班,一步一个脚印,先将前路蹚出来;维梌的想法,他的道非是官场名利,而在于野,在于无知之庶民,真正的圣贤之道,是为教化,他想抛开一切去到民间做一个启民智的先生。而做先生,和他的功名身份没多大干系,考不考进士,于他来说非是成败之举,只是锦上添花的添口而已。 人一旦固执起来,谁劝都是没用的。 玲珑也劝维梌最好考中进士,这样的身份做起事来,才能事半功倍。 维梌反说玲珑的想法太世俗了,对庶民来说,读过《论语》就已是有十分学问的人了,他们又不求闻达于天下,只需学几个常用的字,懂几段人之常情就好。未有官职才能亲近于民,若有了官职,民便有了畏惧之心,反于他并无好处。 玲珑提笔,半天落不下一句话,最后只送了一封落了墨滴的白纸。 他的路,得他自己走。 与徐知安说起这件事,徐知安也说不必狠劝,维梌是个有见地的人,该听从他自己的心意,前路如何,何不先走一段试试,他正年轻,尚有转寰余地。 且让他自行一段吧。 好的消息是,杨氏也有了身孕。 想像着纤细的杨氏大腹便便的模样,玲珑不由的瞧了一眼自己平坦的小腹,用手做了个抱西瓜的姿势。 误会玲珑着急生孩子的随娘子很温柔道:“你还小,不急。” 玲珑莞尔一笑:“我不急,是想像我嫂嫂的样子呢。” 随娘子便笑笑,再没说话。 徐郎君制好四方砚,兴冲冲的找人刻字打磨抛光,特意指着一块型似黑猊兽的砚对玲珑说:“这一块给你,你取个名字,刻字时好用。” 玲珑随口就说:“半斤。” 徐郎君好怔了一下,然后点头:“也好,那给行舟的那方就叫八两吧。” 这回轮玲珑不说话了。 随娘子见此,忍不住笑了。 半斤八两将刻好字,玲珑就收到徐知安的来信——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了。 一行五十多人,几乎全数获罪,敛财敛的最狠的那几个,直接下了狱,家人获罪,家产抄没。 徐知安行事尚有分寸,依然不甚清白,念他有功于民,只谪他至南浦洲做知州。 即刻上任。 玲珑心上的那只弦,终于松了下来。 78. 南浦州 穷山恶水 南浦有送别之意, 又有山穷水尽之意,而南浦州,就在巴山蜀水间, 有十万大山相隔, 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山险水恶, 穷则生乱,山民虽称是民,却与匪无异, 又是南越百族聚地, 与汉民多有冲突, 自来就是许多官犯的流放之地。 即刻上任就是不许他再回京, 不准停留。 也就是说,玲珑收到信时,徐知安已在上任途中了。 事情落定的有些猝不及防。 徐郎君当机立断, 立时让人去周遭打听, 看看有没有去巴陵的船只。 玲珑也写信寄给维枃,让他帮忙照看京里的宅子, 又说库房有些丝绸细布, 白放着怕糟粕了,让他想法子开锁取出来用, 有几匹极柔软的细布, 正适合给小孩子缝衣裳。家中或老家淮南的同族子弟若去京里,让维枃看着安排,可使他们借住徐府……如此种种,写了五六页纸才交待完。 又写信给苏北冀中, 给顾父顾母写信时尚能安然,给顾祖父写信时,心里满是怅然……怪不得生女不如生儿,老人家疼了她一场,如今看来,终是白疼了。不能长在膝下尽孝,也不能侍奉他们终老,眼下,还要担心她的前程,收了信,必是又要辗转几夜难眠了。 贺嫂子几个麻利的打包着行礼,原计划要带回京的许多物什都不能再带了,往南浦走,山高路远,又要辗转许多次船,这些东西带着就是累赘。一边打包一边惋惜留在京里家中的东西,叹道用心整治出来的好东西,尽都便宜别人了。 黄绢浅笑,那不是没法了么,谁能料到大人遇了这样一遭祸事呢,好歹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倒也是这个理。 贺嫂子再不觉可惜了,捧了许多不能带走的坛坛罐罐,一趟一趟的往邻家送,原都是从四邻里学来的做法,如今将东西送过去也不觉心疼了,横竖手艺学到手了,去南浦再做就是了。 一天里,院里的东西散了七七八八,只留下行路必要用的物什,然后又用厨里留存下的余粮制做干粮。都是熟活儿,贺嫂子手上麻利,画角黄绢也得用,灶上火不歇,半天的功夫,炒米肉酱咸菜干都装进了牛皮袋中。 夜里,附近码头上的漕头都来了家,与徐郎君商议行船之事,从这里往巴陵,是大活儿,徐家是官眷,徐郎君的名气又太响,漕上的人不得不慎重对待。 江上往来的商船,行至哪里都要依着漕上的规矩行事,船家都是拿性命挣银钱的,有人安份的行船运客,也有人在船上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为了养船人的营生与活口本事,各码头都有漕头,在官府里留档,管理码头上的船家,让他们本份的做事,不做黑心勾当,免得坏了众船家活口的营生。 商议了两盏茶的时间,漕上决定出两艘船,并八个行家子四名船妇,银三百二十两,往来打点各地漕头的银两需徐家出,他们只需将徐家诸人安全送至南浦州就好。 这事一商量好,贺嫂子后悔的直拍大腿,怎么就不早一晚呢,她把东西都送人了都,早说一趟船就能抵达南浦,她何必要将东西都送人呢? 老后悔了,抓心挠肝的后悔。 那怎么办呢? 万一南浦那里什么都没有,吃用都受拮据可怎么好呢? 好女难嫁 第124节 操心的很。 这话可提醒了玲珑,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时难,许多东西都要备一些的。 清单写了一长串…… 然后这事又被徐郎君办了,他请了本地团头掮头,甩了七百两银,让这两人看着置办东西,这两人也是乖觉,打听了要去南浦州之后,果然使人将置办好的东西一趟一趟送来与徐郎君过目,然后又送至船上,一一装好。 家里的行礼也搬到船上,和邻居告别一声,人就能走了。 船只离开洞庭湖时,得了消息的人都来送行,徐郎君不愿与人一一寒喧话别,只在船头与来送行的人挥了挥衣袖,然后转身回舱,坐下喝茶。 如此倨傲,依然不减送别者的热情,一路行,一路有人挥袖,行至村野,也有些寒微的读书人向船行揖礼。 这不是徐郎君的名望,而是忠肃公的声望之远之广博宏大,得了天下人的心。那时没人肯为他说一句公道话,只徐郎君一人在殿上,舍了功名,受了笞刑也要替他鸣不平,且公然与皇上对峙,斥骂阉宦,虽于事无补反遭灾厄,然徐郎君之耿勇忠直之名却传出去了,由此,才能得许多人的敬重。 但徐郎君不喜欢人们将他和忠肃公一起提及,他不过一介无用书生,说了几句该说之话,既无救时之功,又无救国之策,和忠肃公相比,不过是萤火与日月,不可同时而语,以免污了先人的清名。 所以,许多的社交与聚会,能免则免,似这样的场合,更要淡然以待。 船行一日,过闸,船上的漕人与码头上的漕头打招呼,拿一程的通行证,也不上岸,就在江中歇了。 两船用铁链拴在一起,行船时也不分开,前船装着置办的物什,八名行家子及两名船娘子也尽在这艘船上,后船是正经客船,有上下两层,玲珑和徐郎君随娘子三人住上层的客舱里,贺嫂子三个并另两个船娘子住下层的舱里。 船上,玲珑又梳起了高马尾,穿着男装,好在肤色没白回来,除家里人之外,没人知道她的身份,船上人也只知她是徐家亲眷,或是侄女(侄子)或是甥女(外甥),如此,她每日坐船头看风景时,也没人说闲话。 从长江转入嘉陵江,走了七日,路过荆门宜昌两处时,遇大雨,歇了一日,至渝水,遇大雨,河水暴涨,沿河两岸船夫不能拉纤绳过峡口,又停了两日。 进了巴陵渝水之后,似进了另一重世间,入眼皆是苦难野蛮,赤脚的纤夫被风浪侵蚀的如沙岩一般的颜色与躯干,粗长笨重的草绳与铁链像早己钉入了肩胛骨,勒出深红褐色的勒沟,脚下一步一血痕,待血痕结了痂,再磨,再结,终于,他们的脚下磨出厚厚的茧,至此,一辈子再也穿不上鞋。 鞋子多珍贵喏,可比脚要珍惜。 纤夫扯着嘴,理所当然的这样说。 山峡时,顺水又顺风,不需划桨就能顺流而下,谓之一日千里。上峡时,山险水急,风浪又大,寸步难行,于是沿岸有了许多以拉纤维生的纤夫,也有靠担物品为生的挑夫,他们大多身着褐色粗布裤子,裤腿只及膝处,上身只搭一条被汗浸的青黑的粗布长巾,没人舍得穿衣服,哪怕只穿一件短衫。 瘦骨嶙峋,脚板粗大,双手粗大,骨节突出,牙齿黑黄,时而又蛮又匪,时而麻木,只依本能的活着。 这里消息闭塞,很久听不到山外之事,也少有人知道朝堂之事,没人关心哪个皇帝坐台,他们只怕秋洪再泛,河流湍险行不了船,挣不到钱,家里婆娘娃儿要饿肚子。 拉船时,腿上直颤,青筋暴起,近十月的天气,阴风四起,纤夫们脸上却是汗如雨下,用牙咬着绳索,一步一步万分艰难的将船拉过浅滩,入深水,半数人都浸在冰冷的水里……而他们的工钱,甚至不如一头牛做半日活计的所得多。 若非亲眼所见,几人相信,这世上许多人,活的不如一头牲畜呢。 玲珑转头不忍再看,更没心情欣赏沿岸风景,只想快些到达南浦州。 缓行了五六天,才到了南浦州,到了这时,玲珑才发现,原来,南浦在成都府下,并不是她以为的广州府下。 但境况相当,都是一样的穷山僻壤,山民面黄肌瘦,衣不蔽体,遇人则躲,一路行来,没遇到几个稍微体面的人。 万幸没有遇到山匪水贼,竟一路太太平平的抵达了南浦。 州衙离码头还有三十余里路,可怕的是,这三十余里全是山道,山道狭而陡,只能供一匹马或一个挑夫通过,道上石头湿滑,有的地方,滑倒了也没事,有的地方,滑倒就会坠入山崖,生死难测。 偏这地方的团头爱宰生客,见着玲珑一行人都穿着细布衣裳,行礼物品也多,各自打起了算盘,一张口就要八十两银,如此才肯送玲珑几人到南浦的州衙所在地。 船家们卸了货物之后,就忙不迭的反航了,他们在这里没网脉,吃不开,说不好还要被本地船家欺负,所以,能不蹚这遭事就尽量不蹚。 没奈何,徐郎君只得应下。 行至半路,脚夫们突然停了下来,不走了,坐地起价,要加价二十斤井盐,否则就将东西扔半路上,至于主人家么,生死由命。 徐郎君依然应了他们的要求,这才又磕磕绊绊的走了起来,三十余里路,直走了三个多时辰,才到了州府衙门所在的一处城镇里,进城时,因他们是生客,又被皂吏讹了五两入城费…… 好吧,老话说的对,可怜之人果然有可恨之处,穷山恶水也果然多出刁民。 这回,徐知安可真有的忙了。 79. 老吏 尊重 整个县城的人口不足两万, 城里也不平整,像建的高高低低的寨子,最上边住的人家与最下面住的人家的落差有近十来里, 各家通行都走石阶, 一眼望去,满城都是青石阶路,弯啊弯, 绕啊绕,将整个城的人家都绕起来。 最平整的地方,就是州府衙门那一片区域, 约有一里见方, 青石建成的府衙, 被这一片山城雾色浸的黑绿, 绿的是苔,爬满了整片整墙面及屋檐屋顶的青苔。黑的也是苔,是旧年已枯死的苔痕, 有股暗沉沉的朽蔫之气。二者一相间, 久远的历史厚重气息,便迎面扑来。 如果单论居住舒适度的话, 这里的确是天上人间的好地方, 山水间尽是灵秀之态,波横翠潋, 如婉转妩媚至极的女子, 轻挥一下衣袖,就兜起漫天的云池,翻滚舒卷,卷过巫峰巴峡, 终成轻烟与薄雾,然后散成薄且细的山雨。 然而,山水愈灵秀,住在此地的山民的日子就愈是艰难。 山地崎岖且薄脊,产不出足够养活人的粮食,于是穷则生乱,这里每年都要发生好几次的民乱,守任这里的众官员,叫苦连天,每日都要想法子离了这里。 贪也没处贪,治还没法治,消息蔽塞,山民野蛮,寨子林立,土司与氏族成势,乡俗与禁忌诸多,一个不好,就要惹了一整个寨子的人,蛮族之民才不会审时度势,只要不小心犯了他们的禁忌,全不顾后果就会打来,然后被官府定为乱民,请督军衙门出兵平乱,这样一来,两方越是闹的如仇雠一般,势同水火,万般不相融。 这里蛮族多,汉民也多,各自抱团,一旦有事,就是群架,每年总因为过水或是别的什么事,发生群体斗殴事件。 当各寨的主事人也没办法平息斗殴带来的后果及连带祸事时,才会去请官府之人出面平息事端。 …… 玲珑一行人到达府衙时,衙里只剩一个看门的老吏,踩着草鞋,头上围一块青黑头巾,皂色的吏裳洗的泛白,手肘与双膝处,都订了皂色的补丁,衣裳的边角处都磨起了毛边,后腿处磨的更甚,衣边的线头成磨成一缕一缕的了。 人也黑瘦,耳朵也不好了,又不会说官话,听也勉强,徐郎君己他周旋了许多句才弄清楚,徐知安不在衙里,他出门平息事端去了。 老吏得知这一行人是知州大人的亲眷时,神态尚且镇定,倒是一众挑夫吓的厉害,脸都白了,也不敢追着要盐巴了,全都扑通扑通跪在坚硬的青石板上,惶恐万分的等候处置。 累了一路,诸人早都腰腿酸疼的不成了,徐郎君也懒的与他们计较,摆摆手让他们回去,罚是不必罚了,但井盐也不会给他们就是了。 好女难嫁 第125节 挑夫们如蒙大赦,咣咣咣的磕了几个头,起身后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老吏似是什么都知道,既不当着徐家一众人的面严声斥责众挑夫,也不为挑夫们求情,只安静的立在一边,似与青黑石头融为一处,待那些挑夫们奔走后,他才咧嘴一笑,露出黑黄的牙齿,躬身将衙门打开,请徐府一众人入内。 老吏不多话,徐郎君问他的时候,他才肯答几句,若没人问他,他便弯腰躬身在一侧,待回院里,他又慢吞吞去挑柴火,在堂屋生了火,取了只薰的黑漆漆的石罐,倒了些水架柴火上烧。 蜀地及许多西南地方的人家都没有厨房,只在堂屋里架一个火塘,山里木头多,但潮湿,火塘边还留了个放柴火的地方,湿柴捡回来就放火塘边,待塘火慢慢烤干柴火。 不过官衙后宅堂屋的火塘边没放柴火堆,柴火堆另放在一间柴房里,才免于家里烟薰火燎的黑漆漆又乱糟糟的。 火塘就那么大小,挤了四五个人就围的严严实实了,走了这么长时间山路,大家伙都累的够呛,也都饿了。 贺嫂子自恃走过的地方多,见过的事也多,寻常事已经难不倒她了,然此时,她却有些麻爪——就这么大一塘火,架这么一只脏的不想碰的石罐,这一家子的饭可要怎么煮? 实在没法子了,就将炒米肉干煮了一罐,将就着先吃一顿吧。然后又发现,衙里的碗也不多,只有两个破了口的青花大碗和两套已不成套的彩青茶盏,还是前任知州留下来的物什。南浦穷,南浦的官员也穷,山高路远的,生丝绸缎和茶叶瓷器都不好运来,一怕生潮,二怕易碎,这几样物什在江南等地都是寻常之物,在南浦,这些物什却是比盐巴更稀罕贵珍的物什。 厨上物品,都带着,只是人累的很了,细收拾那些东西也要花费好一阵子,此时却不是收拾的好时机,得先对付吃一口,身上有了力气再说。好在院里有甜水井,贺嫂子汲了半竹筒井水洗了茶盏,几人就用茶盏吃了顿炒米粥。 老吏也分了一盏,此时他才有了拘束之意,诚惶诚恐的捧着一盏炒米粥,炒米是用洞庭湖新熟的稻米炒制的,色如象牙,炒制的米香味,最易唤起饥肠辘辘的渴求。徐家诸人吃了一路,只将炒米当做寻常行路干粮,然于老吏而言,却是一年里,头一次尝到白米的味道,故而十分珍视,吃的很慢,似要品尝到每一粒米的滋味。 最后,伸出舌头沿着茶盏边缘,细细舔去留在盏壁上的油花儿,舔的极干净,像用细布擦拭过一般。 粮食极珍贵,油也极珍贵,玲珑记得年少在徽南时,顾祖父曾用手指仔细抹过碗沿,然后将手指吮吸干净……那是吃过肉羹之后的事,那般光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如今又见到了。 每个衙里的老吏都是一个活的百事通,许多人宁愿得罪年轻力壮的皂吏也不愿得罪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吏,徐郎君也知道这种规矩,他不想轻贱老吏的不体面,省的得罪了他,又想着给他留几分体面,只他做不出与老吏一般的事来,便让贺嫂子续倒了半盏开水,用开水旋着碗沿转了一圈,将盏壁上的油花都浸在水里,然后一饮而尽。 玲珑与随娘子相视一眼,也用水旋了盏壁一圈,然后双手捧起,一饮而尽。 80. 事端 一口盐井引发的…… 徐知安一直没回来, 老吏说这种情况,总要走个四五天才能处理安,况他又是新来的官员, 威信尚未立起来, 恐要多花几日的。 通判,县丞,长史目吏都去了, 遇着需要知州出面才能平息的事情,必不是小事,大大小小众官员, 没哪个敢躲懒, 便是去了说不上一句话, 他也得去。 有些规则, 古来至今一直没变过。 刚入十月的天,几天都阴沉沉,不见太阳也不下雨, 就是雾朦朦冷浸浸, 头顶一暗,人就容易闷, 一天里也不知何时是何时, 随娘子不得不将许久不用的刻漏翻出来用。 徐郎君只管与老吏说话,听不听明白另说, 十句里能听清五句就行, 听的多说的多,慢慢就都明白了。 玲珑和随娘子带人拾掇院子屋子,来都来了,看这情况, 短时之内是离不开了,那就沉下心,做好久住的打算,甭管什么,先别把住的地方弄好,余下的事,慢慢办。 官衙连着后宅,宅院不小,布置的也雅致,南浦多竹,院里也多竹,数种竹子成片而立,不知是野生的还是人为的,不过疏于打理,都杂乱的很,林间旧竹叶铺积了几层,黑褐一片,不甚美观。 房屋的屋顶都单薄,木头框架,上面只铺一层细竹枝,用竹条打横压平整之后,就在上面覆了瓦,有时瓦一破,从屋里抬头就能看到天光。这样的屋子,能挡风挡雨,却不隔冷隔热,夏时尤其闷热,冬时又尤其阴冷。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里山石多,田土少,冬时虽冷,却不如北地寒气重,劳民多疾,能有片瓦遮身就算是极满足之事了。 苏北与南浦的气候没差多少,倒也住的惯,麻烦的还是每日洗换衣物,没太阳,空气又湿,晾出去的衣物总也干不了,多晾两天,反倒更湿了,还生了绿霉,没奈何,只能在火塘边上架起两根长竹杆,洗过的衣物都搭这里烘干。 烘干的衣裳难免沾了些烟火气,徐郎君总说衣裳上有股薰腊肉的味道,薰的时日长了,恐人也要浸上腊肉味道了,嗅一嗅自己的味道,再煮一顿清水笋尖,就能当过年了。 诸人听了便哈哈笑,笑过之后又不免叹息,南浦是真穷,少有人家养牲畜,粮食少,肉食更少,山民们一年四季都靠着野菜活命,只在过年时才能买二斤肉回家来,只吃半两,剩下的那一斤半要挂在火塘上方的横梁上,薰干之后,留着一整年慢慢吃。 玲珑一行人来的仓促,没带什么肉食来,到地儿之后才发现,在南浦,想吃口肉是真千难万难。 还是老话,来都来了,吃肉有吃肉的活法,没肉有没肉的活法,刚来此地,先安顿下来才是正经。这时才发现,数着一样一样的,全是事,单靠家里的几个人可做不来,于是请老吏出面,叫他相熟的匠人来,先一件,将各屋的屋顶都修补一遍,破瓦都换了,薄的地方,再补些细竹枝,以免漏瓦。 再一件事,往各屋砌一面壁炉,得砌烟囱,省的一烧火,家里薰的乌烟瘴气,炉子也得实用,上面最好能熬茶煮水,搭一个架子还能烤糍粑……这给匠人为难的够呛,玲珑画了图纸之后,他们才摸索着去砌了。 北方可做地火笼,但在这里,做壁炉才适用。 院里的竹子太多了,得清理出一些,砍下的竹子,直溜的做了椅子,不直溜的以及枝枝叉叉,全砍成一截一截垛进了柴房。 最可惜之处,院子都是用山里石板铺成,没办法种菜,倒也罢了,索性雇人担了许多泥来,在院里砌了个园子,当即就育了种,只等发芽之后移种进菜园。 火塘也不好使,用它取暖倒不错,用它煮饭可是难为人了,衙里是有个厨房,不知多早前砌出来的,只是已多时不用,灶膛被鼠盗了许多洞,出烟的地方给堵了,头一次烧火,好险没把人呛死。没人清理,也脏乱的很,到处黑漆漆油腻腻,细拾掇也麻烦,索性弃了做杂物间,新寻了一个不住人的屋子,重砌了灶,用竹子做了许多厨柜,一应物什才算有了摆放处。 新灶落成,得先祭灶神,也是这日,老吏出了门,不多时就回来了,还带着两个赤膀只在腰间围了块皮裙的汉子,两个汉子用竹杆抬了一只濒死的山羊。山羊就是野山羊,惯常在崖壁上活跃,被东西惊了之后,一失蹄就跌下崖壁,被等在崖下的人捡了个正着。 老吏心有成算,数着日子,和山里靠猎山羊为生的猎户打过招呼,今日他们果然弄了头山羊来。 城不大,老吏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什么门道都晓得,三教九流的人也都认得,只是活到这个年纪,精神上懒了,便不愿出门了,只想看门安稳度日。 徐郎君大为高兴,给了两个汉子足足的银子,又要两人帮着宰杀剥皮,处理干净内脏,洗净后放锅里煮上,血水刚凝住,就点香敬灶神,割了些内脏肉投火膛里,灶壁四周也散了些谷物和米酒。 开了火,就算是安下了家。 煮了一只前腿和整个内脏,前腿肉和萝卜炖了汤,内脏煮七成熟后捞出来,切小块用油和辣酱炒了,腌在坛子里日后慢慢吃。给了老吏另一只前腿,余下的肉,用盐和调味料腌了,也挂在火塘上方,烧松木取暖或烧茶水时,一并薰了。 在徐知安尚且不知她们来的时候,徐家诸人将日子过的如火如荼,温暖踏实,只等给归来人一个惊喜。 …… 徐知安此时正在一个寨子里,平息乱象。 南浦州有十七个大寨子,五十多个小寨子,其中有又盐井和银矿,不过,盐井和银矿的控制权都在蜀王名下,南浦虽是朝廷治下,然其中情况的错综复杂程度,绝不是三言两语可说清楚的。 简单概括就是,南浦的山民穷的滴血,官员窘的一比,而独蜀王,富的流油。 关于蜀王种种,成都府各官员都向朝廷上过折子,不过朝中那位太过“仁慈”,又有祖宗遗令,只有蕃王不谋反,就得富养。这一养可不得了,蕃王们生育全没了节制,只蜀王一脉,就近六千人了,整个成都府三分之一的税收钱粮全用在了养蜀王一脉上,这且不知足,王府又借地利之势,逐渐收垄不盐井和矿脉。他们只知中饱私囊,贪婪不足,哪个能生出家国天下万民之心呢,上不承皇天,下不承厚地,中间也担不起王之责行,有了爵位权利,却只管一味的盘剥扣索,逼出多次民变,折子递到朝廷,朝廷也只出兵平叛,却对蜀王之行事,一句不多责问。 此地的百姓,只识蜀王而不识朝廷,百姓如此,百族山民也如此,不过汉民百姓愚昧,被剥削了也不敢起反抗之心,而百族山民桀骜,被压迫的狠了就会拼死反抗。 南浦最出钱的资源就是银矿和盐井,对于山民而言,银子么,到手里也花不了,不能吃不能喝的,用处不大,没银子也能活下来,不过是艰难些罢了。倒是盐井,着实要紧,人若不吃盐,是很难活下来的,粮食本就不多,全靠山里野菜度日,若没了盐巴,怕是活不过半年去;再一个,不吃盐巴,身上就没力气,许多山民都是靠过力巴过活,若身上没了力气,家里人要怎么养活? 好女难嫁 第126节 但事实上,事情并不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认知,盐井之事,当然是关乎吃饭的问题,还有更麻烦的一层,山民也是会争权夺利的,盐井之事,更关乎到他们的切身利益。 有时候,关乎到性命之事,反不甚重要,而关乎到利益之事,才能引发出许多事端来。 南浦一地,蜀王势大,百族山民也不惶多让,十七个大寨有时会联合起来对抗蜀王的强势贪婪,两方一碰撞,常常会引发一场动乱,闹的地方官员们焦头烂额,叫苦不迭。 这一次也是如此,王府的府兵与几个寨子的山民们发生了械斗,涉案七百余人,死伤一百多人,而原因,竟只为一口盐井的归属问题。 挑事端的人,早早逃逸了,府兵们也不敢多留,扔下死掉的人,早早撤回王府匿了起来,而山民,集结了四千多人,准备攻打蜀王府……稍有些理智的人见事端不妙,这才通报了官府。 然后,刚上任半月,还未摸清当地形势的徐知安就被巡府遣来平乱。 巡府的意思,到这时候了,就不必追责前因后果了,别让山民们暴动才是正事。 巡府自是收受了蜀王的好处,找个借口将这事压了,不过对于徐知安而言,别管巡府大人的初衷为何,他要的结果,也是自己要的结果。 山民暴动,影响官员们的政绩事小,引发的严峻后果才事大,总督府一旦掺和进来,伤亡肯定不小,这四千山民必是被定为逆民乱民,必要血腥镇压的,而始作俑者,不止不会被牵扯进去,极有可能会趁势抢夺山民手里仅剩的几口盐井。 但此时,愤怒的山民根本想不到这一茬,他们只想叫蜀王府血债血偿。 完全说不通。 许多人说的口干舌燥,首领依然不听,不止如此,有些过激的山民还骂官员们是官猪,拿着叉戟就要打杀来劝和的众官员。 幸而被首领喝止了,饶是如此,被山民们围在一起的官员们也是面色如土的多,又惊又惧,又气又恨,几天下来,人都颓了一半,这样冷的天,口里硬是生出了火疔子,脸肿的都张不开嘴。 闹不好,命都得交待在这里。 苦口婆心也用了,威逼利诱也用了,球用没有,这些蛮子还是要杀人放火血债血偿。 徐知安因为太过年轻,虽任一州的知州,却被所有官员忽略了。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知州大人就只看着,看着吧,万一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惹怒了这些蛮民,那事情岂不更糟了? 连着被忽略了许多天的徐知安:……哦?呵! 81. 解决1 无奈 寨火通明, 脸上用褚石画了许多怪异图案的蛮族山民围着篝火旋转着,嘴里也发出许多类似枭鸣猿吼似的怪叫,官员们就被围在篝火里, 冷是不冷了, 却被这些人弄的心惊胆战。 怕就怕,这些蛮民暴虐起来,用他们的鲜血祭神。 蛮民信仰的神祇也野蛮, 有的寨们信牛神,于是从山下到山寨,一路挂的全是白色的牛头骨, 寨民头上的饰品也是缠了彩线的牛角或是用牛角割磨成的饰物, 这种奇异的风俗, 在汉民眼中简直是诡异惊骇之极。 汉民可舍不得宰杀牛, 另则,官府也不许宰杀耕牛,可蛮民每到祭祀之时, 必要宰杀活牛为祭, 还将牛血涂至脸上,食生牛心, 披牛皮, 血腥野蛮至极。 只祭祀牛倒不算什么,还有更残忍的祭品呢, 据说有些部族, 要用人身上的某些部位做祭品呢,比如女人的宫房、双乳及男人的肝肠、□□,不过这样骇人听闻的部族不在南浦,而在四川的高山雪顶间(这不是作者胡说八道, 是以前的奴隶神佛制的藏地的某一地方的习俗,奴隶主会将奴隶杀死,然后割取这些体物献给佛寺,佛寺会以奴隶主献上的祀物的数量来赐予相应的地位权利。) 虽则南浦各寨未有这等惊世骇俗之风俗,然而人的怒火一旦冲昏了头脑,谁知道会做出什么让人害怕的事来呢?比如,割开他们的脖子用血抹脸以为誓,或者,割掉他们身上的某块肉作成肉炙以供族中之人泄愤,再或者,划破他们的脸;割掉耳朵,打折双腿,剁了双手…… 在这无比热烈又诡异的夜晚,一众官员又惊又骇,自已将自己吓了个够呛,全都瑟瑟发抖的挤在一起,涕泗横流,几乎维持不住体面。 徐知安倒镇定,只是累的很,他在等,等众首领们的愤慨平息,或者说,等他们疲乏于愤怒之态时。连着几天,一直在聚集人马,寨子就这么大,人集的越来越多时,后续的麻烦也会随之而来,诸如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睡,既要打仗,不能让人饿肚子去打吧,山寨里粮食有限,连吃了这许多日,估计有人支撑不住了。 果然,夜里寅时,许多人挨不住疲惫都倒地而睡时,大寨的首领与四寨的土司一起,将拘了几天的官员们迎进了土帐。 这时候,徐知安终于跃在一众半老官员之前,站在了首位,官服皱了许多,他弯腰将细皱处细细捋了一遍,整了整衣冠,然后坦荡荡的坐于上座首位。 南浦州,他的官职最大,理应坐于此位。 这么一个白皙面嫩的俊郎书生样的人端端正正做上首位,反倒叫众首领土司都一怔,不由看向另一位发须皆白的官员,而那官员却是对着这些蛮子们冷哼一声,也理了理略陈旧的官服,直直走至徐知安的下位坐好。 余下的官员也一一整理好官服,按官职顺序坐好,此时,正襟危坐,虽也狼狈,却比之前那种狼狈又不一般,像在此时,才真正立起了骨头。 山民们不屑汉官的软骨头,但在某些时候,软下的骨头又会被他们体面的立起来,就是这种矛盾的气质,让山民们对汉官既痛恨又敬重。 首领头人与土司,当然比其他族民更理智一些,但这理智也有限,他们只想与官员们谈关于如何向蜀王夺回盐井并索要触犯了他们的那些人,至于别的事,一句不说。 这可真够难为人的。 地方官员有对蕃王进行节制并监督的权利,这事要放在某些地方的远宗蕃王身上,怕是能行的通,似蜀王这等已成势的近宗蕃王,整个渝蜀之地的官员倒要反受他的辖制,行节制监督职责,难如登天。 这个时代与以往的任何时代都不同,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金殿上坐的那一尊,无论换了多少届,混帐与护短的性子从未变过。 蕃王只要不造反,他行事再跋扈再混帐再祸国殃民,只要殿上那位想包庇,这天下就谁都奈何不了他。 如今也是,不管官员上多少折子弹劾蜀王,只要蜀王一上辩,那么,错的就是官员。现在这遭事也是如此,山民们若不平息下来,蜀王再往京里告一状,别管错在哪里,在金殿那位的心里,蜀王必是受了大委屈,与蜀王争利的山民理所当然的就是刁民乱民…… 皇家是从不讲公理的。 要让蜀王放弃盐井再交出滋事的府兵,怕不是在说梦话。 让小小一知州的大小官吏与蜀王交涉此事,那就是在说笑话。 首领们的意见很坚定,要么答应他们的要求,要么兵戎相见。 老通判大人气的吹胡子瞪眼,扬着脖子喊:“索性你们这些逆贼将我等杀死在这里了事。” 蜀王要是通情理守律法,那就不是蜀王了,他们要敢上门讨要公道,蜀王就敢告他们通逆,三族都不得安稳,那还不如,就死在这里干脆省事。 徐知安抚了抚老通判的月匈膛安抚道:“老大人不必生气,这事就交予我处理如何?” 老通判尤自不愤道:“大人不必却我,若他们一味不听诫告之言,非要打下山下,那就将老朽的尸骨一并带下山去,老朽己过知天命年,就当是为朝廷尽忠了罢!” 好女难嫁 第127节 82. 解决2 共赢 尽忠? 尚不需如此。 徐知安一手将老通判按在座上, 然后开口:“本官虽新到任,已然知晓此事原由,只眼下, 却不是争问由头与祸首的时候, 蜀王府与各寨恩怨由来已久,非是杀几个人就能平息的,怨怨相报, 只怕仇怨结的更深。若起事端,蜀王府是皇亲,而诸寨则是乱民, 督军府必不会坐视不理, 必然要出兵平乱……南浦百族寨民加起来不足两万, 且有多半是老幼弱妇, 满打满算,五千壮卒而已。首领能逞一时之勇,铁心要一洗前耻, 那我们不能再劝了, 毕竟,有时尊严重愈性命。只我想问一句, 若这四五千壮卒战死之后, 遗留下来的老弱妇孺要如何安置?难道要她们受你们之连累,冠上乱贼的名号, 无处躲身, 流离失所,或被人发卖后受奴役折磨么?你们既要牺牲掉整个族民只为一时的利害,无视老弱妇孺的性命,随她们生死由命, 那么,本官无话可说,你等即可出兵。” 头人们听了又是一怔,脸色更不好看了,其中一个头插野雉彩羽的头人愤而怒道:“难不成,我们的族人就白死了噻?汉人心肠太黑,嘴一开,就想让我们吃了这个大亏,你们都是一伙嗦的,口里说的比天上的云彩还漂亮,逼害起人来,比那山里的野猪还狠毒,都是一条黑水沟里流出来的水,心脏的很噻!” 徐知安很镇定说:“随你怎么想,不过我说的事,你们心里都清楚后果,无所谓逼害与否,只是告知你们一个结果罢了。自来一个巴掌拍不响,蜀王府贪婪,你们的行事也未必不见蛮横,地上躺的那些人,除过你们的族人,也有王府的府兵,各自都有伤亡,盐井依然在你们的寨子里,还不趁势收手,难道真要造成灭族之势才肯罢手不成?真到那时,依你们对蜀王的了解,他肯不肯就此罢手?事情已然发生了,你们此时最需要做的就是安抚逝者家人,再想法子保护好自己的财产,安静稳健的壮大自身的实力,而不是,轻易的乱起干戈,引来更大的祸事。你们心里不存朝廷,然在朝廷众官员心里,百族化外之民,依然是我朝子民,轻易动刀兵,于我等而言,便是同室操戈之举,其悲痛之情,无法言表。我们来此,自是为了平息事态,然未必不存拯救保全你等之心,还望首领们细想一番才好。” 理么,能说通当然好,再说不通,只能叹一声无可奈何,呜呼哀哉了。 最年长的一位头人看向众位头人与土司,他们互相隐晦的点了点头,事态自然是这么个事态,只是人手己聚齐,号令也下了,若不下山,他们的威望就要扫地,而下了山,定是要丢了性命的。 骑虎难下了。 当然他们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只觉事情棘手,打也不成,散也不成,可要怎么办呢? 聚起的人绝不能没理由的散了,这一散,人心必散,日后再聚集可要千难万难了。 这事,要咋个办噻? 这位年轻的汉官是一州知州,他既说山民都是朝廷子民,那么,这事就该他来处置。 于是帐里的一众人齐齐将目光转向他。 想个法子呗? 徐知安正了正衣冠,法子么,还真有……不过就是,损了些。 毕竟,蜀王豪富甲天下么。 …… 老吏的消息总比别人快些,他说山民们大修山道时,徐家几口人刚买了二亩水田,田里割过水稻之后,水还没干,许多半大孩子都赤着脚板提着竹笼在泥田里兜小鱼,泥浆又冻又冰,孩子们的腿都冰的赤红,笼里小鱼儿的量,估计只能煮一大碗鱼汤。 水田都是连在一起的,这块五分那块七分,二亩的水田,分做了四份,与其他人家的田一起,挤满了整座山谷,泉水自山缝中流下来,聚成溪,又被人们用山石挡住,聚成小湖,制了泄闸,灌溉着山谷两百多亩的农田。 夏季因为抢水,田农们常常起争端,后来不知是哪一任的农田司吏教田农们砌了分流渠闸,一条渠下来,到处可见石闸,放石闸的水渠有粗有细有高有低,渠水跟着不闸口的大小,流进了相应的农田里,自那以后,田农们只需疏通渠中的山石草木即可,再没起过争端。 山里田地珍贵,水田尤其珍贵,因为能种稻米和糯米,虽产出有限,不过因着米价高涨,能用产出的稻米交税。若种个三五亩水稻,缴纳过粮税人头税等后还能留存一部分,留下种子,将余下的稻米和外来的商家换了糙粮,这些糙粮足够一家子吃上大半年了。 这年头,也不敢求饱,只囫囵着活,别饿死就算幸事了。 若是哪家有个大半年的存粮,便是果然富足的人家了。 家里的水田,等闲是不会租赁或卖掉的,除非,有了不得已的原因。 原地主家里是给人做棺材的,上山砍木头时,出了意外,亡故了,家里妻儿守不住田产,索性卖了。许多人家嫌她家晦气,又舍不下那两亩田,就欺孤儿寡母无依无势,将买银压的极低,逼着人家卖田。 玲珑说要买几亩地,不拘水田旱田,老吏听说后,就说了这么个巧宗儿,又怕玲珑也嫌晦气,事先多摆明了几句,玲珑倒不嫌弃,也不避讳,老吏就帮忙将地买下了。 那孤儿寡母原是老吏的远房亲戚,这事一成,那些欺负孤儿寡母的人再不敢闹了。 田里有小鱼儿泥鳅,周围的孩子们嘴馋,也会了找些填肚子的吃食,日日在山谷的水田里摸索,一遍两遍三遍……摸索的次数多了,田里的泥鳅小鱼儿也越发少了,半天也摸不出两条来,这些孩子依然不放弃,蹚过一块田又一块田,直到细瘦青黑的小腿冻的青白。 老吏说,山民们正在修山道,大几千的人,凿岩石做铺路的石板,再沿着山壁凿路,林子里不好修路,山民们就扛着山石一块块的铺开当做路。这活儿辛苦,不过听说蜀王府在源源不断的往那边运粮,辛苦归辛苦,山民们好歹能吃饱饭。 只是让人不解的是,一惯又贪又扣的蜀王会给山民们送粮食?怕不是日头朝西山升出来了吧?可惜一到冬天,就见不到大日头了,没办法看清这日头是不是从西山升起来的。 83. 解决3 损招儿 日头自是没从西面升起。 徐知安抽空回来了一趟, 虽说老吏已差人给他送了信告知他的亲眷已经来了,但回来时在大门上看见徐郎君,那种高兴欢喜之情, 仍是溢于言表。 在父母面前, 老沉持重的徐大人,高兴的像个孩子,眉眼都开阔了。 然后回了衙, 写了些东西差人送至各处后,理了理已经脏的不能看的衣裳,往后面走。 天总是阴的, 又冷, 玲珑为了不使自己生病, 每日都会跟着随娘子打拳, 学了两年的拳法,如今已打的像模像样了,随娘子说她是寻到了门道, 还是要多练才好。 然后, 但凡空了闲,她就行几趟拳, 不出汗最好, 使身体暖和了就行。 徐知安进院里时,玲珑正将拳行至半路, 一见门口多了个胡子拉碴的年轻男子, 顿时呼了一声,三两步就跃了过来,脚上一发力,直直向他扑去—— “阿兄!” 徐知安双手擒着她的腰, 不让她扑在自己身上,免得身上的泥浆污了她的衣裳,又见她身上热气腾腾,可惜面上晒后还没捂回来,像个活力四射的糙米团子。 让人想揉几把。 不过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念想,笑着问她:“许久不见,可都好?” “好呢,都好。” 徐知安放开她,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那便好,等天再暖和些,我带你上山看看。” 又朝玲珑身后唤了声:“阿娘。” 玲珑转身,见婆婆在院里含笑看着她俩,便不好意思的退开一步的距离。 好女难嫁 第128节 随娘子温声回应:“回来了。先回屋换衣服,出来咱们再说话。” 玲珑扯了扯徐知安,将他带进东围房,那里是日常洗换的地方,砌了一只大炉子,灶口在外面,炉上安了只大陶缸,缸里一直温着水,边上还放了两只大竹桶,桶里有冷水。 木盆里兑好水,玲珑帮他洗了头发,用棉巾包起来后就转身避了出去。 山上住的孩子们逮了些鹌鹑和鹧鸪山鸡来找老吏唤米糖,贺嫂子将这些小禽都拾掇干净,清炖,平时都用这汤煮面吃。 玲珑去厨房,见贺嫂子的汤已经炖的差不多了,黄绢在洗菌子,鹌鹑汤炖干菌,再将糯米糍粑切成小块浸进去,切些蒜苗洒进去就好。 画角过来说:“奶奶,徐大船在外院,有事要回禀。” 玲珑说:“要是要紧,就进来说,不要紧,就洗换过后再进来说,饭好了以后,叫俩们两个进来吃饭。” 画角又去了。 贺嫂子就避过黄绢,低声对玲珑说:“女大不中留了。” 平湖看不中画角,黄绢来了之后,倒是对黄绢多有殷勤,只黄绢内敛,不轻易表露心绪,两人也没对玲珑说过此事,故而玲珑虽看在眼里,两人要是不对她说,她就全当不知道。 徐大船小心思多,见平湖对黄绢与众不同,他便将目光转向画角,画角长相敦实,人也憨厚,就是没甚心眼儿,玲珑本不想将她托于一肚子心眼儿的徐大船,后来见她自己愿意,便不多说了。徐大船在自家手底下待一日,他就要一日对画角好,在自家待一辈子,他就得一辈子对画角好。 玲珑也低声说:“那嫂子就帮着置办些物什吧。” 贺嫂子一时有些犹豫:“……我,我能么?” 贺嫂子是个寡妇,许多人家的亲事上都较忌讳她,新房不能进,也不能帮忙置办妆新物什,玲珑成亲时,她也是不肯多做事,只将自己当做陪嫁,同送妆的一并到了徐家,到了徐家,也是第二天才开始做事的。 玲珑笑道:“咱家不讲那些,统共就几个亲近的人,若要事事忌讳,日子也不能过了。” 贺嫂子这才安心:“那……我就先帮着置办一些吧,不过,到底还是该请个精通的妇人来帮忙才好。” 玲珑点头:“嫂子安排就好。” 贺嫂子眼中便泛起笑来,又转身进厨房:“小郎奔忙了多日,定是累的很,吃食也不定怎么对付呢,我再给煮碗甜汤来,得养养胃口……” 黄绢似听明白了贺嫂子说的什么话,红着脸避过身做别的事去了,玲珑朝她笑了笑,出了厨房。 …… 徐知安脱了衣裳,用棉帕子拧了水,上下一通擦洗,洗的水浊之后,又换了一盆干净的水,又擦一遍,这才舒服了,坦身坐在炉前烤火,等身上的水渍干了,穿上干净的衣服出了门。 徐郎君也回院里了,和随娘子坐竹亭里喝茶。院里有座旧竹亭,是以前搭起来的,竹亭里的椅子陈旧了,坐上面吱呀的响。徐家住进来后,旧竹椅做了柴火,又做了新竹椅,铺了稻草垫,坐起来就舒服多了。天气不冷的时候,大家都爱坐竹亭里做活儿说话,可惜没在里面砌个小炉子,冬日坐时候长了,也是冷的很。几天前,贺嫂子从外面捡了几块石头,活泥砌了一个小炉子,炉子没留通风口,烧木头的话,薰的满亭的烟,呛人的很,改成了木炭后才没了烟气。 这一个小炉子,能取暖,能烧水沏茶,还能吃热锅子,屋里暗的时候,大家越发喜欢坐竹亭里做活儿说话了。 徐知安也去了亭子那里,倚坐在草垫上,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举起茶盏喝了一口……然后,半晌才咽下去,再不愿喝第二口。 随娘子就笑:“山里湿寒,这是玲珑亲自做的姜茶,味道不怎好,不过喝了对身体好,你在山里奔忙了这么长时间,怕湿寒气浸了身子,还是将这一盏都喝了吧。” 徐知安不愿再喝,但随娘子笑吟吟的看着他,思量了一下,面无表情的将一盏姜茶一饮而尽,然后闭嘴,不想说话。 偏这时候,玲珑也换了衣服过来,她穿的本地山民们常穿的式样,颜色鲜艳极了,朱红靛蓝姜黄褚黑色相间的粗布围裙系在腰间,项上还带了很亮眼的雪片银项圈,一走路,银片就嗦嗦响,光彩夺目的很。 徐知安一时看的呆住。 玲珑见徐知安面前的杯盏空着,便很伶俐的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姜茶。 “阿兄尝尝,这是我用当地的祛湿寒的药草和姜汁一起熬成的姜茶,每日喝两杯,手脚都暖乎乎的。” 徐知安:…… 茶并难喝,喝进腹里确实暖烘烘的,还有两分的甘甜味,只徐知安不喜姜味,是以,这一盏茶喝的甚是艰难。 徐郎君夫妻两个低头,悄然而笑。 没多时,饭食好了,几人回堂屋围着火塘吃了顿热气腾腾的汤食,又转到了竹亭里,开始说正话,譬如山民们是如何从起乱变成了修路,一向抠搜又贪婪的蜀王为何会愿意给山民们拨粮…… …… 徐知安入川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必须节制蜀王无休止的盘剥奴役这个地方的民众。 当地的布政司与按察使早与蜀王勾结成势,但因着今年江南的土地测量事件影响的有些远,蜀中众官员自是早收到了消息,且严阵以待,就怕督察史与巡御史嫌事闹的不够大,再将苗头指向蜀中各地。 徐知安先去成都府交置了信印与敕令,一气儿拜访了诸处上官,将江南之事尽数陈述了一遍,指明江南之事的开端与变故,故意说了一通督察使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而陛下又是如何顺水推舟借故将江南的大商与大世家尽数薅了个遍……又说,即便如此,江南的那些雄缁重财尚不足以支撑陛下建成西山的皇家林苑。 天下财物三分,一分在江南,一分在湖广,而另一分,则在蜀中。 如今,江南事毕,湖广也多有波及,只蜀中,间了无数重山水,才稍有保全。 之后又给诸官员吃了一颗定心丸,说蜀王财富甲天下,若是陛下有意收敛蜀中的财物,那必是冲着蜀王去的,毕竟,一个蜀王所拥有的财富已远超过了皇上拥有的财富么,所以,诸位大人只管放心好了。 放心? 这下子是完全不敢放心了。 没多久,就有了蜀王与百族山民们争抢盐井而引发的事端。 巡府大人就让徐知安前去平息事端。 在山上待了七天,徐知安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早有了谋算,只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再行动。 让山民修路,是他入蜀时就定好的规划。原想着,自己说不得要一寨一寨的前去游说,才能将各寨的山民们集起来,谁料,事情这般巧,这些山民竟为了别的事自发就聚起来了。 这事,天都成了,他若不成,便是罪责。 让山民们由攻打蜀王转为修路,很难,好在各寨的首领头人们都支持他的决定,没法子,箭在弦上,发则伤人,不发则伤己,这关头,定是要想法子松掉弓弦的。 而更难的则是,粮食。山民若同意修路,工粮要从何而来?总不能山民自己垫补吧,自来就没有这样的便宜事,山民根本不会愿意,况且他们也承担不起这样大的役程的各项支黜。若这粮要州衙出,虽是应该,但徐知安知道,南浦州衙穷,仓里的急救粮根本应付不了这样的支黜…… 好女难嫁 第129节 那……就只能打蜀王的主意了。 巡府原就被徐知安的一句“蜀王富甲天下”吓的心惊胆战,接着再收到一封特意说明“蜀王富甲天下”的书信,更是吓的冷汗直流。 王府一众属官也吓的心惊肉跳。 这是要搞事啊! 一句“蜀王富甲天下”不算什么,两句“蜀王富甲天下”也不算什么,千句万句的“蜀王富甲天下”,这话要是传出去,得,既使蜀王无意造反也不得不造反了。 那么,蜀王一带与蜀王府交往过密的官员们……不是叛贼也是叛贼了。 这位知州,看着年纪轻轻,文质彬彬,行事怎么如此的老辣狠毒呢? 这作派,简直比鹰犬之辈还刁钻狠辣,浑不似如今朝上的那些读书人。 王府属官只得俯下姿态前来相询,问徐知安到底是何意图。 徐知安微微一笑,端的光风霁月,开口就道:请蜀王悯其属地山民,山民们自发聚在一起要修山路,做的是千秋之功,蜀王富甲天下,何不悯其辛劳苦难,捐出一仓的粮米来以援山民,不是什么难事吧? 一仓米粮? 蜀王建了三个粮仓,一仓能装一季的税粮,这一仓,至少三百万石,要蜀王舍了一季的粮米给山民,简直比割刀还痛。 但若不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知州联合山民闹将起来…… 若杀他一人能平此事,蜀王定要将徐知安斩成千百块,否则,愤恨难平。 可惜蜀王了悟的迟了,当他听到“蜀王富甲天下”一话时,蜀中万千民众也听到了,甚者,已被出蜀的商人流传去了外面。 为保尊享地位,也为了打消皇帝的疑心和鹰犬们的贪心,蜀王不得不舍小保大,舍出一仓的米,以平息这样的祸端。 这样,外面的人应该不会相信他有造反之心吧? …… 蜀王定是在梦里也要杀掉的人,一定是徐知安。 可惜,蜀已错过了斩杀此人的最佳时机,如今的徐知安,整个南浦州的人都知晓了他的名气,再要斩杀他,就真正的犯了众怒。 修路原就是大役,蜀王的米粮又送的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在舍家资,这一闹,消息四散开来,附近州县山寨的人也敢集似的涌了过来,只想在这个寒冬里,能弄口吃食。 蜀王见此,且悲痛且心安,痛于自家要消耗更多的粮米,安于些举,他的名气也传出去了,外面的人对他,总算是放心了。 …… 徐家三人听他讲述之后,齐齐抚额叹息:果然,这皮相长来就是为骗人的,多俊的一张脸,多黑的一颗心。 不过,黑的好。 “以后呢?你总不能与蜀王一直交恶。” “以后……待路修好之后,我会上折为蜀王表奏,让朝中诸人都知道蜀王的义举,再于山路间立一方大石,请人将蜀王之功刻于其上,使得天下人,人人知晓。” 徐家三人:……好,好毒的心思。 蜀王……好生可怜! 84. 何谓光明正大 探吏 蜀王的后事, 已被徐知安安排的明明白白的了。 蜀王这个人,是很贪婪,但说他有谋反之心, 那是万万没有的, 但是,坏就坏在,他与官员们有了勾连。 一介蕃王而己, 私产比皇上的私产还多,又与当地官员勾结有牵连,还能调动地方督军衙门……即使他没有不臣之心, 怕是有些人也会说他有不臣之心。 在徐知安这里, 他上任后定会多有掣肘, 一为蜀王, 二为府官,三为百族山民,而蜀中形势又太复杂, 王府跋扈贪婪, 官员们不做实事,山民又野蛮不知礼数, 虽叛乱程度不如云贵厉害, 但前事引子早已铺下,再这样下去, 山民叛乱也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 来此之后的首要事情就是,掐了叛乱的苗头。 不过在畴谋上多费些心思罢了。 一是压下蜀王的气焰,二是收笼山民之心,三则, 以山外之事胁于众官之威,手段么,说不上光明正大,恐如今,已有许多人说他是诡计多端了。 如今朝官,俱是理学出身,在朝时会因政见不合而彼此攻讦,或是不顾体面的在朝上大打出手也有,不过这些行事,都是坦荡荡正大光明的,少有人在阴暗处搞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 因为在官员心中,在暗处搞事或是耍阴谋诡计都是阉宦们的作风。 持圣贤书的读书人,不屑与阉人奸宦为伍,也不屑搞些阴谋诡计。 但徐知安这事办的……虽有功,却失于光明正大。 叫玲珑说,屁咧,满朝也找不出多少干实事的官员,矫情起来倒一个比一个厉害,什么叫阴谋诡计,什么又叫光明正大? 为已之私耍的心计那才叫阴谋诡计,为天下民耍心计,这就叫光明正大。 民为大,为民所谋的事项,就是光明正大。 徐知安呵呵直笑,然后将玲珑拥怀里,所以,他如此累,却仍满足非常,有她相知,此道就不孤。 他瘦了很多,胸前的肋骨都快根根分明了,江南事,他殚精竭虑了一场,未曾歇一歇,便马不停蹄的直奔南浦,偏又遇了这样的事,虽解决了此事,为了与山民搞好关系,他不得不与山民们一样的风餐露宿,还要辗转于各条路间,调度分派各项事务,如此不间断的劳碌,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 玲珑抚着他的背脊,心里又酸又疼,想埋怨他怎么不好好保重身体,又知怨无可怨之处。 不出门,不知道百姓生活的有多苦,天灾人祸层层压下来,百姓们最大且最真实的心愿就是:吃一顿饱饭,活过这个冬天。 好女难嫁 第130节 既做了官,就不能让治下的百姓饥寒交迫,朝不保夕,他人微言轻,初来乍到,威望不足,只能亲力亲为,只能尽力给本地百姓谋个活路。 徐知安是累狠了,头沾到枕上,没几息就睡着了,玲珑却是左思右想的睡不着,后来干脆披衣起身,取了纸笔,开始画工具图。 她能做的,着实不多,能帮多少就算多少吧。 …… 早上,玲珑使贺嫂子出门买些羊肉来,若有豖肉,大肉也使得,总归是补身体用,是肉就成。 半晌,贺嫂子果然买回来五六斤的大肉,却是野猪肉,猎户兄弟俩猎了一头半大野猪,处理出来,统共三十来斤,贺嫂子割了一条后腿肉回来。 好在这猪不大,臊味不明显,切了片用辣椒花椒炒了,很是下饭,衙里人多,五六斤的肉,和着酸菜,炒了一大锅,一顿就吃完了。 下晌里,又有人家给老吏送来几只竹鼠并一只狗獾换粮米,竹鼠活着,獾却死了可这玩意儿,贺嫂子还真没弄过,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老吏倒利索,倒挂着剥了皮,扔水里浸着,浸过两天才能弄来吃。又说这东西也就皮子好,肉也臊的很,要用冷水浸两天,煮时再氽几次水,再用重料炒了之后才能掩住獾的臊骚气,吃它,可费功夫。 不过这东西和狗肉一样,吃了驱寒养胃,费功夫就费功夫,做好了味道也不错。 贺嫂子便不沾手,只管让老吏做。 后世的人因惧于鼠疫等病已经不吃这些东西了,但这里,没人说过这些玩意儿身上有病,即使有人说了,为着一家老小的肚子,该吃也得吃。这且是体面的,没将田鼠青蛙虫子蚂蚱送来呢,平常人家,就算是逮住一只麻雀也舍不得放,大小是口肉呢,用火烧一烧,一口就塞进嘴里,连头带骨全嚼进了肚里。 老吏放出话来要收些肉食,附近的人就时常送些野物来。除了山鸡鹌鹑外,最难逮的就算竹鼠了,竹鼠肥嫩,算是很珍贵的肉食了,所以山里人家一逮到它,忍下馋意,一路挑着到了州衙口,就想换些够一家人多吃几顿的米粮。 竹鼠好拾掇,老吏剥了皮洗干净血水后就递给贺嫂子,贺嫂子红烧了一小盆,给老吏送去一小碗,又给出门办事还没回来的徐大船留了一小碗,剩下的都送去衙里。 徐知安也不得闲,回家来只歇了半天,天将明,他就去了前衙,在山里搁了许多天,还没来得及捋清州里的公务呢。 去了才知,州衙内政可清闲,该知州管理的事、不该知州管理的事,全都落不到知州头上。 山民的事,各族各寨就有决定权,人家虽说是朝廷管制下的百姓,但自许多年前,就己经有了自治权。汉民百姓,蜀中虽闭塞,豪族世家却多,凡氏族中人,都由氏族族长与族老来管制,他们只守家规族律,对朝廷的律法一概不理。 其他百姓,就是属于阶层最底端的民众了,他们有事也只会找附近德高望重的老人或是里长,根本不敢来州衙。 看着这些都是小事,实则,就是几方都将官府架空了。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税赋。 南浦州属于蜀王属地,每季的粮税盐税田税牲畜税路税人头税……几乎全被蜀王收敛一空,然后,每任的官员在万不得已之下,只能上折子以天灾的由头来免收税赋或减收税赋。 官员们倒不是真的高风亮节,南浦虽穷,还是有几方豪族的,山里又有银矿和盐井,若是心存朝廷,还是有法子上缴粮税的。不过,古来做官的,有几人是清官呢,纵有法子,也是多往自家口袋里揽的,万没有往出去推的。 别看衙里穷,衙里的官员的日子却不难过, 别看老通判与山民谈`判时一副慷慨激昂为国尽忠的大意气,若细数他的家资,只怕比哪个都厚。 即使是衙里不入品的典吏,也是一个个吃的油光满面,更别说各巡守道上的官吏和课司目吏了,哪个都有房产田产,有的干吏家里还养着一两个妾室。 南浦穷,可也不穷,穷的是生存在底层的山民百姓,穷的是衙门的公库,仓里米粮,账上的财物。 一个州府衙门的公库,空空如也,只扔了几张朽烂的桌几和一堆快锈成渣的破兵器…… 徐知安无言退出公库,开门的库吏不敢说话,只弯下腰做知罪模样,正问他事时,他又一问三不知,油滑的很。 徐知安也不好处置,只能说:“既是不能守好库房,那就换个会守库的人来,你明日归家去,叫你兄弟接职吧。” 南浦这种地方,铁打的吏,流水的官,许多吏职都被各家族垄断了,这些人家,当吏不是一门生计,而是一种行当,父传子,子传孙,不管换过多少任官员,做吏的,始终不换人家。 那库吏以为年轻的知州大人不敢罚他,没想到,却罚了。但这种罚法,只损了他一人的利益,并没损了他们家族的利益,所以,家里不能借此由头联合其他家来抵制架空知州大人。 而家里,兄弟们又早因职任之事与自己不睦,自己若丢了这个差事,那以后…… 想到此处,库吏不由的扑通一声跪下:“大人怒罪,这原不干卑职的事,是衙里本就不宽裕,连年的天灾人祸,下面的人交不上来粮米,蜀王府又专横贪婪的很,我等也是没法子了才不得不挪了库里的旧物送去蜀王府里抵了财税……上官有令,卑职如何敢不听,这真不是卑职偷挪污藏的啊……” 徐知安故意长叹一声,低头看他,温和道:“如此……倒是我冤枉了你,罢了,你也不容易,衙里本就艰难,你一个小吏,能做得了什么呢……起来吧,我不罚你就是,只你需记得,日后入库出库皆要记册,若册子记的不明,那么,少了什么,只得由你来补上了。另,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开库。你是熟手了,我自是愿意用做熟的人,倘若你辜负了我的信任,那便是生手,也没法子了,该用之时还得用。你们家里,必是有比你用心的人,我用他便是了。” 库吏顿时冷汗涔涔,只得纳首听从。 如此,徐知安用了三天时间,将衙里的油吏都敲打了一番,又换了五人,换来的人手,是徐知安亲自从他们各自的家族里挑出来的。 此一番,终于将州衙内外摸了个遍,心里,又有了主张。 85. 一事不烦二主 忧国忧民好蜀王 衙吏的事, 三五天可摆弄不清明,索性也不往深里探,用人之道, 说明白了也就那么回事, 除过犯的事的确不能抹平的衙吏被换掉,原来的人还干原来的事,不过这回, 将国法请了出来,以后谁要犯了事,那就怨不得法不容情了。 至于属官么, 散州的知州与县令差不多, 属官也就一个管兵力的同知和一个管粮草课税的通判, 再往下, 就是两个主薄,一个令丞,以及数位典吏, 这些人与徐知安共患难了一场, 多多少少被这位新任知州大人吓了一跳。 敢和蜀王较量的愣头青,要是一根筋拧住要办他们……谁也救不得。 那就先……俯首听命吧? 《国律》《大诰》都在案前摆着呢, 凡过来议事请命的人, 都看见了,这下马威, 不声不响, 却不由让人提胆肃目,且谨且慎。 徐知安原也没想将他们怎么样,以前事,不与他相干, 以后,只要他们将份内之事做好,那么,彼此且相安着配合,毕竟,南浦之事,才开了个端头,日后再做种种打算,也少不得他们。 大致将衙里事捋了一遍,心里有了章程,然后徐知安就带人去了山上,看修路的状况,以及,与众头人首领说说路修好之后该做什么。 南浦田地不多,但山里的产出不少,香料和药材随处可见,山珍更不少,这些东西运至山外,哪一种都不常见,这便是商机,可惜山里没路,这些东西都运不出去换成米粮布匹和盐巴。 理是这样的理,不过,行商二字不能从他口中所出,得一步一步的引着首领们生出这样的主意来才好。 玲珑也想跟着去,都被徐知安拒了,南浦的气候也不好,夏时闷热,冬时湿冷多雨雪,山里寒冷的很,若被雨雪淋湿,怕要受寒生病。玲珑是女子,更加不能受寒。 好女难嫁 第131节 徐知安第一次入山时,穿着棉衣,外面还套了一件鹿皮袍子,就是为了防雨,哪料到,行至半路就遇着山雨,隔着鹿皮,棉衣也被浸的湿透,冷风一激,简直如坠冰窟似的又冰又冷,得亏去了路边住的人家取暖,要不非得病不可。后来寨子里的人送了他一件棕榈树皮制的雨披,这雨披不止能防水,还能保暖,只一样不好,它太重,若淋了雨,比铁甲还重。 他是男子,身上也比旁人多了几分力道,所以不怕雨披沉重,但玲珑不行,山路本就湿滑不易行走,若披了件铁甲重似的大蓑,越发寸步难行了。 徐知安怕玲珑误会他是嫌弃她累赘,才细细与她讲这样的道理,不是他不带出去,是真的怕她累着。 玲珑哈哈笑倒在他怀里,她当然知道山路难行,也知道他拒她的原因,只他一本正经的解释,却叫她笑的不行。 徐知安无奈一笑,叩了叩她的额头,说了句“又调皮。” 扶起她,抚了抚松散柔软的发髻,开口:“等过了年,开春后,我再带你去。” 玲珑应道:“好哦,听你的话。” 不去就不去吧,现在的气候可远不如几百年后暖和,蜀中这样偏南的地方,冬天的雨雪一直没停过,就算穿着棉衣,身上冷浸浸的,屋里的火壁一直不敢熄,衙里各屋的火塘里也一直烧着木炭,就怕人受了寒。 玲珑又问:“工具……这里有足够的铁么?” 徐知安就笑:“没有也不防,这样利国利民的事,还要咱们那位忧国忧民的蜀王殿下来做。” 玲珑结了结舌,没忍住也笑了:“……蜀中这么大,可怎么尽捡一个人坑呢?” 徐知安也被她的言语逗的忍俊不禁,看她促黠的样子真是可爱的不得了,心里爱极,于是低头与她额头相抵,清朗朗的笑出了声。 两人温存的机会不多,似这样亲昵情态,也不过几瞬就放开了,怕再昵缠下去,就生出情性来,如此,便显的玲珑没了尊重与体面。 要进山,可不能只手空拳的进,不过山里气候反复无常,只说山里野物凶猛,也不得不早做防备。猴子多,见人就欺,食物杂,又野性难驯,遇见单独的行人,还会一拥而上杀人,再撕着吃掉被它们杀掉的人;野猪也多,还有树熊,狒狒,哪个都不好对付,所以要进山,必要多伴些人才好走路。 衣裳靴子也要带足,要能防雨雪,还得保暖;干粮也要带些,走山路可费力气,若走到一处人迹稀少处却又累又饿时,少不得要吃些现成的干粮垫补垫补;火折子和生火石也要多带些,山里生火不易,树枝子湿的不好着火,老练些的人会在衣裳里多塞些干草,一为保暖,二为好生火…… 于是拾掇了一个可背携方便的包袱,里面放了肉干、咸口的炒米炒面,几丸霍香丸,柴胡丹,驱兽的薰丸,火廉火石火折子一个不少,还有衣裳鞋袜。 徐知安进山,除平湖和徐大船之外,还带了八名衙吏,又在街上雇了两个惯常进山的人,各自穿戴好,背了个大背包沿着石阶小道往山里去了。 南浦的冬天雨水多,又常被湿气遮着,总见不到太阳,这样的天气,徐府诸人穿着皮子披风烤着火尚且觉得阴冷难耐,那山里寻常人家的日子要怎么挨? 于是一日,玲珑跟着随娘子去了外面,南浦的街很有特色,转街像走迷宫,店铺的位置也都隐蔽,依着山势建的竹屋或木屋,有的已有了吊脚楼的形态,往日里女人孩子都在楼上,倚在山石壁里烤火取暖,男人会将食物和柴火放吊篮里,用绳索吊上楼。今年男人们都去了山里修路,女人们只能穿上绑至半腿处的草鞋,身上绑一块旧的满是补丁或破洞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褥子,或去山上挖葛根,或去山下的田畔寸挖野菜,背篓上面还要放些柴,背回去后顺着绳索拉到竹楼上…… 凡是能看到的人家,都被烟火薰的黑黢黢,家家屋顶升腾着烟气,在阴沉沉的山色里,像一副古旧腐朽的画卷,无端让人觉得心里也压抑的很。 人也都瘦,面色青白的瘦,面色黑黄的瘦,孤苦伶仃似的瘦,佝偻着似骷髅似的瘦……衣不衣,裳不裳,褴褛着裹块破布,裹着枯草,裹着山鼠皮拼缝的斑驳色的皮子,几乎每人身上是竹背篓,背篓里背着一家子的生计。 虽看着艰难,不过山里好歹能寻到一口吃食,比之如今的北方的百姓,又算是比较幸运的。 一条街,上上下下弯弯曲曲近有三千阶,玲珑走到了半山处,腿就酸软的不成,和随娘子两人进了街角的一处茶摊。 如今的这些汉民,许多都是百年前从湖广迁入的,口音还带了些原乡音,生活上也保留了几分那边的习惯,比如,喝茶,种稻,打糍粑。 南浦没有茶树,但山里各种叶子多,总能寻到几种能做茶饮的叶子来,炒一炒揉一揉,就能做日常的茶饮。 这种树叶炒出来的茶冲的茶水,味道很像老茶梗子泡水的味道,略涩,略苦,最后有些许的回甘。这是清茶,一文钱只管喝,来人只管往门口的竹箱里塞钱,碗就在门口处,茶锅在屋里,用竹勺舀进碗里,泡着身上带的菜团子,就是一餐,吃完之后在门口的雨水瓮里舀半碗水简单洗一下,碗又原样放在门口的桌上,下一个客人来时,还是这样的用法。有时一只大粗瓷碗,会连着被许多人这样用,且客人多是脚夫。 还有较贵的一种擂茶,放药草的叶子,炒过的糙米,树里的虫子,最好是蚁卵或是蜂蛹,散上粗盐巴和香桂粉,生捣成糊状,再用滚滚的热茶汤一浇,就是八文钱一碗的擂茶糊。 这个少有人吃,一则贵,脚夫们舍不得花这样多的钱吃一碗擂茶,二则冬日里能寻到的虫子少,山民们每日都去砍柴,若寻了虫子也舍不得卖,天冷的利害,好歹是口肉,都紧着自家吃了。也不是什么样的虫子都能吃,必是要长在木头芯里的白白胖胖的虫子才好,野蜂蛹为最好。 玲珑婆媳往茶铺里一坐,来吃茶的脚夫们便畏惧的不敢进来,只瑟缩着肩膀,蹲在门口,几口吃了泡热的野菜团子,再舀一碗热茶,咕噜咕噜又是几口喝完,胳膊肘一抹嘴,放下碗就走了。 店家头上缠着一条烟灰色裹头巾,许是多时没换过,汗渍灰渍浸的很多,手上有烧柴火留下的泥和烟灰。他也瘦,不过穿着灰黑色布衣,脚上有双鞋子,尽管磨的很破了,却是正经的千层底布鞋。 他见了玲珑和随娘子,腰顿时弯下许多,头也压的低低的问:“贵人找小人可有事?” 随娘子说:“无事,只过来歇歇脚。” 店家再不敢多话,又转身烧火去了。然后从屋里挂的一块旧竹帘后走出一个妇人,她先是瞪了一眼老实巴交的店家,又朝随娘子扬起笑脸,很热切招呼道:“贵人难得进咱家的小店来,好歹吃口茶才是,正巧昨儿得了一盘的野蜂虫,奴给贵人擂一钵茶吃可好?” 玲珑原以为随娘子会拒绝,却不料随娘子很干脆的应了句:“那就有劳店家娘子了。” 嗯? 真要喝虫子汤么? 随娘子点头:“入乡随俗,尝尝吧。” 那……好吧,蜂蛹不是虫子蜂蛹不是虫子蜂蛹不是虫子…… 店家娘子手上功夫很利索,她见玲珑婆媳俩穿着狼皮披风,头上有银饰,腕上有玉镯,手上还有戒指,贵贵气气的,可不是小门小户人家出身,便舀了锅里的热茶水兑了瓮里的雨水洗了手,抄着一个小巧的竹提篮往帘子后去了,没多会儿,又出来,提篮里是一窝白胖胖的蜂蛹。然后四下里摸索,又找齐了擂茶用的其它物什,也没洗,就这么全倒进一只钵里,用一只小石杵又磨又旋又捣的,还喊她家男人快些将茶水烧开。 店家便不声不响的往灶里添了几节松木,松木多油,一进灶膛,火苗就陡的旺盛,噼啪做响,一膛火未烧完,茶水就滚开了大泡。店家娘子从一架黑油柜里取了两只大碗,用滚茶水涮了一遍,便将钵里的糊糊刮进碗里,然后舀了一瓢冒大泡的茶水浇进去,用竹筷快快的搅了几下,放进去一把小木勺,用腰裙擦过手,端起大碗,小心翼翼的放在随娘子面前。 随娘子略吹了几下,小小喝了一口,抿嘴品尝过后,又喝了一口,便对玲珑说:“尝尝,倒也不错。” 玲珑也尝了小小一口,有些烫嘴,味道么,很像咸口的牛奶鸡蛋糊,口感很细密浓稠,药草和野花椒叶的味道更重,不难喝,还挺顺口。 婆媳两个慢悠悠的吃着茶,随娘子间或跟店家娘子说一句话。 见有人来买茶,随娘子就说:“店家的生意不错,买茶吃的人还算多。” 店家娘子不甚痛快的回道:“今年冬天不好,许多脚夫都去修路了,客人比往时少了一多半,每日要剩许多茶水……” 随娘子便不与她说话,由着她埋怨唠叨,只低头吃茶,店家娘子似觉出她说的话多了,客人怕是不愿听她抱怨的,便讪讪一笑,停了话头。 随娘子又似不经意的说一句:“听说那路修的宽,等修好路,山里的东西就容易挑出来换成钱布米粮了。” 店家娘子这回也没憋住,用很有种先见之明的语气说:“哪有这样容易嗦,贵人可不知道里头的门道呢,不说做官为吏的人,只说这槽头行脚夫这些人,比水里的蚂蟥还狠噻,这路要修好,才正是他们的吃口喏,结着一杆子人,随便往路口下个门闸,不交几个钱,哪个能通过他们的闸噻……” 随娘子又问:“这些人,没人管他么?” 好女难嫁 第132节 店家娘子就笑:“哎哟哟,当然是有人管嘛,没人管他,哪个有那么大胆子噻?人家背后都有靠山嘛,官府里也不管抓他,哪个敢惹他们嘛,又不是石头做的脑壳子不怕得敲……” 玲珑借着话头又问一句:“他们的靠山也比蜀王府大?” 店家娘子顺嘴就说:“唉哟,这不好比噻,蜀王是皇上家的亲戚,哪个能比得过皇上的亲戚嘛。” 这样啊? 婆媳两个互相对视了一眼,一口喝尽碗里的茶糊,唔,那就好,等路修好,石碑刻好,哪个敢做拦路虎,就把他交给蜀王府处置去。 蜀王,可真是个好工具人。 放下一串大钱,两人整了整衣裳,腹内暖暖的走出茶铺。 86. 未定 未定 徐知安这一去, 又是十几天,若不是突降了一场大雪,他还不会回来。 南浦的雪都是夹着雨的, 雨雪一大, 气温一降,就变成了沉重的冰壳子,许多人家都住着草庐竹舍, 这样重的雨雪,极容易将屋顶压蹋下来。再一个,大雪封了山, 许多人家就断了顿, 又饥又寒, 可容易损了人命。这种天, 也不好修路,怕伤了人,徐知安便下令许路役暂停, 诸人先回家去将家中事情处置好, 待雪化了再来上工。 路役上的粮食给的足,许多人都会偷着将自家吃食留下一些, 捏成粑粑, 放灰堆里烘干再存起来。路役一停工,这些精瘦的役民便用细草茎将干粑粑串起来, 往怀里一捆, 就是鼓鼓囊囊一大包。鞋里多垫些干草,再缠些细藤以防下山时滑倒,背着潮湿的被褥,拄着竹杖, 踩着积雪,做伴回家。 徐知安也和衙吏们踩着积雪,检查山道,确认三条道上的役民都平安离去,工具入库锁上,粮薄平帐封存,这才牵着几匹骡子下了山。 一场雪,也逼的山里野物无处安身,林下被冰雪盖着,林梢也被冰雪覆着,山鸡野雉无处觅食,便四下乱撞。和徐知安一起进山的两个向导是老猎手了,一路只用竹制的弓和藤皮捻成的弦,就猎了许多野禽,骡子的两侧都挂满了。 徐知安只挑了三只彩雉,就图它们羽毛好看,做了键子,踢起来的时候必定流光溢彩。 余下的被衙吏们分了,有大人在身边,没人敢夺了他人之物,便掏了些钱物给两个猎手,猎手见此胆怯并不敢取,他们也知些规矩,所谓孝敬之类,惯是衙吏们常使的手段,他俩若接了财物,怕被记恨,故不敢自己动手来接。 还是徐大船从各人手中接过钱物,交予了两人。 然后各自归家。 徐家今日做豆腐。山里田薄,能种的粮食实在少,又是旱田,许多人家便种豆子,豆子好活,不需要用心侍弄就有收成,也不挑地,田畔能种,山地也能种,到收成的时候看好别让鸟雀野鼠祸害就是。只不过,山里雨水多,杂草长的快,手脚不勤快的人家,豆子地都草盛豆苗稀,不过多数有田地的人家都勤快,一多半儿的心思都扑在田地上,就图个一家子的温饱。 南浦的盐井,不止出盐,还出卤石,也不知道是哪一辈儿的祖先,学会了用卤水点豆腐,点出的豆腐又滑又嫩,然后这法子就传到现今。南浦的人家,每家都存着一块卤石,卤石慢慢化成水,便是卤水,于是几乎每块卤石下面都放着一只大陶碗,或是有的人家,直接将卤石放进一只破旧不用的腌缸里……豆子多,卤水就不能缺,要不,家户人家没法子过日子。 做豆腐是个辛苦活儿,如今的石磨都做的大,光是磨豆汁子就能累的人浑身酸痛,再过滤挤压熬煮点卤,豆腐花儿入了压板,人也似从水里涝出来的一样,所以人常说做豆腐和打铁一样,都是极辛苦的差事。 玲珑原也不准备在家做的,不过临近腊月,得开始置办年货了,这周围许多人家都开始做豆腐压干了薰干子了,贺嫂子又说每日闲的很,外面买来的恐又不洁净,不如自已在家做的好。 于是泡了一桶黄豆。 院里没石磨,贺嫂子和画角两人一人担了两半桶黄豆,一人担了两半桶井水,去附近家有石磨的人家去磨,半天时间,两人又担了两桶生豆浆子回来。刚坐下歇了口气,喝了盏茶,又在厨房里折腾搭筛豆浆子的网架,还扯了一米的白绡纱绷在上面做筛布。 从早上一直忙到天快黑,豆腐花才做成了,人也累的够呛,这且不能歇,还要包豆干了,包好再放木箱里用石板压上,沥出来的水也不能白倒了,听说用这豆腐水腌酸菜,酸菜就能黄灿灿的,也不容易坏;还有人家用这水擦带漆的家具,擦过之后不易掉漆;还能浆洗衣裳……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贺嫂子听了一肚子,还真将沥豆腐的水留下来,准备腌大青芥菜。 豆渣也不能扔,也是学了南浦的妇人们常用的法子,将豆渣捏成二三斤重的团子,就堆在稻草上,半干霉绿时,就装进大瓷盆里,洒上盐巴浇上开水,就放在院里,下雨时用竹笠子盖住,不下雨时就露天放着,就这么晒满一整年,就是老酱。 以前在苏北,家里都是用煮熟的黄豆做酱,吃着很香,用生豆渣做酱,还是第一次,也不知道做出来的酱是个什么味道,总之,豆渣团子已经放外面的稻草床上了。 还留了一些,要煎豆渣吃,没多少,就一碟子的量,也就吃个稀罕。 晚饭很简单,就是煎豆渣饼,酸辣豆花汤,腊味炖豆腐,粳米饭。 碗筷刚拾掇下去,徐知安就顶着一头风雪回来了,衣裳湿的厉害,靴子也湿透了,走时才刮的胡茬,又硬扎扎的长长了不少,人还是瘦,只双目湛湛,显的十分精神。 玲珑顾不得看他手里提的鲜艳异常的彩雉,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只伸出探进他的蓑衣里头,果然湿了,冰凉一片,急着将他推进换洗间,先脱了湿衣服,用热水淋浇一遍,换上干棉衣,就回至取了颗药丸,扔木盆里,倒上热水,让他泡脚,泡的浑身起了汗再起来。 平湖徐大船估计也湿的利害,前院里也有热水房,老吏嫌外面冷,多是躲在热水房里取暖,顺便将火烧着,这几日,别的衙吏也多半时间都在那里。 平湖和徐大船两人刚回屋换了衣服,还没来得及进热水房暖和暖和,画角就送了两颗泡脚的药丸子来,平湖先接过道了声谢就先去了,徐大船站下与画角说了几句,问了些家里的事,说完也去了。 贺嫂子又升起炉灶,重新做吃食。 玲珑原想给徐知安泡一杯浓浓的姜茶驱驱湿寒之气,又想起他见姜则恶的表情,终是没泡,而是让贺嫂子煮一锅糊辣汤,多放些川椒胡椒和辣酱芥酱,也别弄复杂的饭菜了,就烙几张大饼来,让他们先用糊辣汤泡大饼对付着吃一顿,明日再顿养身的汤水。 贺嫂子就指着地下的彩雉说:“等会儿让黄绢拾掇干净了,我就找些大枣枸杞给炖上,炖到明儿早上,你们睡起来正好能喝。这雉生的可真好看,我瞧着比孔雀还好看,画样儿里的凤凰似的,那羽毛可不能用水烫了薅,烫了水就糟践了,就那么生薅,薅出来给姑娘做几个键子,再捻成羽线,我听人说,孔雀羽线就是这么弄的……” 可不是美么,这玩意儿以后几乎要灭绝了,还有个别名,叫牢底坐穿鸟,据说就是因为长的太美才导致灭绝的。 她是真怕徐知安下次给她带回两只黑白团子来,毕竟,据本地人说,那个皮子绝好,肉也好吃……几百年后,也变成了牢底坐穿兽,可想而知其中的原由。 果然细思极恐。 玲珑有些心虚,看也没多看那些已死的不能再死的彩雉,更没心思和贺嫂子说什么羽线,低头匆匆出了厨房。 天都黑了,有雪,亭里冷的很,大家便在堂屋里围住火塘而坐,徐知安说了些山上的情势,还算顺利,如果今年冬天的雨雪不打扰,那三条山路很可能会在前底修至江边码头,不过天势不由人,如今也只能赶在开种前修好就行。所幸粮食足够多。山民们能吃饱就不惜力气,应该会快的很。 不过要治理好南浦,只修山道还不行,得行教化,使汉民不歧视山民的野蛮,使山民对朝廷生出归属感,使各族山民不起冲突,不做匪,不附逆,不叛乱…… 所以,第二件事,得建书院。 南浦的读书人少,也就几家大族子弟才有书读,州里又没书院,于是那些人家便将子弟送入成都府或是渝州府,还有些去了贵州府,无论考绩如何,他们都不会回南浦州来。 见过山海之大,就不会眷恋于小小一偏乡僻壤之地了。 徐知安看向玲珑,玲珑只懵了一下然后秒悟:“你打我大兄的主意?” 不等徐知安回答,她便沉吟着说道:“倒也不是不行,大兄的道在于教化,教化之道,就该在教化不明的地方施行方显其道之大用。不过大兄如今不能前来,他要赶京试,京试过后,无论成绩如何,你若诚邀他,他必会来的。” 但,只维梌一人,还是不成的。 好女难嫁 第133节 徐知安遂又看向徐郎君—— 徐郎君一哽。 “……我?” 徐知安微点头,说道:“还有你那些五湖四海喜好游山玩水的好友们。” 蜀中是天栈,又有天府之国之称,山水之秀,一辈子都看不尽,也不须他们多留,只停留三五年就好。 徐郎君撇过脸,不应声,他行事再不拘小节,也没落到在亲儿手底下做事的地步,真要如此,他一辈子的脸都要扔了,岂不怡笑四方? 规矩呢?体统呢? 87. 粮田 刁吏 徐郎君没说应, 也没说不应,晚上回书房到底写了十几封信,天一明, 就打发人寄出去了。又说他不做教谕, 只是等天气暖和之后,到各处转一转,或有闲心兴致时, 就给周围的孩童教几个字罢了。 这已经是他最后的骄傲了。 家里几人皆偷笑,转过头又一本正经的与他说了些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类的闲话,他便再没抗拒了。 按徐知安的计划, 修路、治吏、教化、抚民, 他作为一州之府必要做的事, 或三年五年, 或十年八年,总得将一地治理好,才能出蜀往别处去。 玲珑听他如此说, 便知她们得在这里住些年头了, 罢量一回,又觉他此行虽属清明之相, 是为能官之治, 到底因时代格局所限,不那么爽利。 当然如今也不能苛则他必要有极爽利之计划才叫人痛快, 南浦民生之艰难繁杂, 处理起来又极缠手,各方若勾缠起来,他行事必被束手束脚,即使报了一翻好心做事, 未必就能顺意做成好事。 这样的计划在如今,已是治理之上佳策略了。 玲珑又左思右想一回,重将“粮田”二字写给他看,民以食为天,粮田的事,就是百姓心里最重要的事,其中的重量,甚至超过人命的重量。 南浦田少,是相比较于其他平原地带而言,真实的情况是,沿江一带,尽是上好的水田,不过这些田地都在各官吏和世家大族手中,平民们只能佃种,将六成租子上交,再交两成各项捐税,只有两成才是自己的。 这样就慢慢形成了,粮田被人垄断,富人越是富有,而平民就越是贫穷,为了糊口,不得不去做纤夫、做挑夫、做脚夫、做大户人家的下人,而这些纤夫挑夫脚夫聚起来又形成了另外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上与吏勾结,盘剥压榨比他们更势弱的人,下又行匪事,欺压掠夺至此的商家,如此就成民不民匪不匪,既可怜又可恶的一类人。 说来说去,还是没田闹的,百姓就活个脚踏实地,若是没有地,他们的心就一直虚浮着,为了口吃的,不定能干出什么事来呢。 徐知安一看这两个字,也不得不拍额叹息,他不是没想到这一茬,不过粮田非同小可,要畴谋它,没个几年做不成,他不是担心做不成,而是担心做成以后,他一走,事情又会变成现如今这样,十几年的畴谋,都付了东流。 没法子,贫家守不住地。他一走,为了那些地,不知要添多少人命进去。 玲珑看他,那也不能不做呐!这世上的事,办法总比困难多嘛。 徐知安捏她的脸,小丫头,可真会给他找苦差事。 玲珑推开他的大手,没忍住给了他一爪子,讨厌不?女孩子的脸怎么能捏呢,它是用来看用来亲的,捏什么捏。 揉揉自己的脸,玲珑说:“贫家只是守不住好田,那山里的荒田,地主老爷们可看不上,给百姓们垦了,也就垦了,只要勤快些,捞个一家子肚饱不成问题。问题的最关键处是,咱们手里有粮种,玉米番薯都不挑地,荒山野岭都能种,它们不占用水田,贫户与地主的矛盾就不会过份激化。原也没想着要将那些地主怎么着,他们只管守着他们的田地,可管不着其他人开垦荒山野坡,他们若因这个起了怨愤闹出事来,可就怨不得咱们依律行事了。” 徐知安仔细端详一回玲珑,果然是与他最相配的一个女子,这样的损招儿,别人还真就想不出来。 贫户都有了地,那沿江的水田交给谁种呢? 那谁管呢,大不了让地主们卷起裤腿下地种田去呗? 横竖田产额数在账上录着,只要能准时准量的缴来粮税,谁管他是怎么种的呢。 徐知安果然也将粮田之事列入其中。 事要一项一项做么,如今正修路,那就先将修路的事处理好,趁着人都聚在了一起,再商量垦田之事也不急。 徐知安的计划是定好了,玲珑的计划才要开始。 她得借徐大船一用。 于是徐大船揣着手书,沿江而下,出蜀往苏北去了。 雪一消开,又开始修路了,已近年关,衙里事务繁忙,徐知安只在山上待了两天就回来了。 南浦地方,出嫁的女子会在年前提着肉菜粮油回一趟娘家,在此民俗之外,官场上及其他人情场上,也会在这个时节走礼。 比如知州知县会给知府送礼,知府也会给巡府总督及其他上级司府送礼,以前只是象征性的送些水里干果点心布匹,如今是光明正大的送些玉石珠宝黄白之物,或是名画古本,只为行贿上司,给他政绩上添个优字。 既是规则,徐知安也不好打破,只他的俸禄就那么些,州里也赤贫,实在拿不出好东西来,只叫贺嫂子做了四样苏点,并着本地妇人惯常带的糯米糍粑,腌鱼腊肉并一些产于本地的干果。同样的礼物装了十二份,打发十二个衙吏往各府送去了。 结果上官给的回礼一个比一个丰厚,衙吏们不得不雇了骡子驮着回来。 细绸裹的礼盒摆了一院,流光溢彩的蜀锦炫着灰蒙蒙的天色,着实惊艳的很。 平湖一样一样的记在礼薄上,然后让人搬回库房。 又有同知主薄等,也中规中矩的送来了礼,玲珑也中规中矩的回了礼。 典吏目吏们也商量着送了一批不薄不厚的年礼来,玲珑斟酌着将回礼多了一成。 一整个腊月,只忙这些就花费了半个月,又逛了两天集市,买回许多不认识的药草香料和野菜酸果子,听那卖药的山民结结巴巴的用汉话说这药能炖猪肚和猪脚,活血散寒,女人吃了最好。又听卖酸果子的妇人说这种酸果子蘸了花椒碎吃才好吃……玲珑让贺嫂子将药炖了猪蹄脚,结果酸苦难言,几个人硬是捏着鼻子灌了两碗,蹄脚蘸了辣酱才吃下去;用花椒末儿蘸酸果吃,天爷,这是什么魔鬼味道? 玲珑捂着腮帮子,左边麻,右边酸,脸都皱成了一团。 不死心,又在花椒末里加了些辣椒面和细盐,这才又蘸着尝了一个……然后,众人一拥而上,半兜子酸果子没多时就被吃完了,这胃给开的,就想吃大肉烧白,贺嫂子切了一碗烧白端上桌,几个人用筷子夹了只咬了一口,就再也咬不动了。 牙都酸倒了。 过年要备的东西,贺嫂子早就准备好了,家里人口不多,什么都准备了些,又什么都不多,就只管这几天的量,备着有人来拜年。 好女难嫁 第134节 老吏无妻无子,但有家族,腊月二十七,他侄儿来接老吏回家,老吏就带着侄儿来徐家拜见。 老吏姓刁,大家都叫他老刁儿,他的性子也确实刁钻老辣,惯常是闷不响儿的,主意都在心里,不过在衙里任了一辈子,大小事都经见过,当然也练出了看人的本事,前几任知州在任时候,他就该退下由侄儿接他的班任,不过因着那几任做事糊涂,他不想侄儿跟了个糊涂上司,就压着没将差事移交给侄儿。 徐知州行事如何,徐家内眷行事如何,他都看在眼里,自然还有一事也看在眼里,那便是,知州大人身边缺得用的人手。自徐大船离开后,只平湖一个,到底周全不过来,才有差衙吏去往各处送礼的事。 于是,借着时机,将侄儿带来给徐家人看。 老刁儿的侄儿能被他看着护的紧,那便是因着,在他心里,他侄儿也是个很得用的人,手脚勤快,极有眼色,心眼儿密,嘴巴也紧,与他叔叔一般的少言寡语,成算也都藏在心里,人看着还不出挑,放人堆儿里,打眼望去都找不出有这么一个人。 知州大人缺不了似平湖这般识文写字帮着处理政务的人,缺不了徐大船这般圆滑伶俐到处跑腿处理庶务的人,自然也缺不了像他家侄儿这般不显山露水却能游走于各种场合而不惹眼的人。知州手下明处的人,都被人占了,暗处的人,他家也得占一个,趁着别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老吏的面子还是得给,玲珑问了刁家侄儿几句话,就许他留家里,不过要过年了,允他回家过年,正月初三再来家里听差。 如此,老吏称心如愿,心满意足的叫侄儿挑着徐家给他的肉菜粮油衣裳,腿儿一搭一搭的出了衙门?刚出衙门,他就将满身的得意都收敛起来,还如往常一样,半佝着身,眼皮耷拉下来,不紧不慢的走着,入了街后,咧着一口黑黄牙,和擦肩而过的妇人撩骚两句,被人骂了也不恼,只嘿嘿笑两声,又在各家摊子上顺一把菜,抢几颗葱,嘻笑怒骂全似听不见,一路过去,他家侄儿装肉的担子里,给他塞满了各样得用的不得用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那贪婪模样,像极了一匹没脸没皮的老狗。 老刁吏,老刁吏,越老越刁,如他这样,虽也刁,却没出息,尽看着那一把小菜两颗葱,惹人嫌厌,却没人憎恨。 老吏嘿嘿一笑,斜眼看了一下他那宝贝侄儿,道一声:“小子,可学会了?” 他那侄儿也嘿嘿一笑,却不回一句话。 嘿,小崽子! …… 88. 垦田之初 治理伊时 年一过, 天气刷拉拉就暖和起来,好似才几天的功夫,人们就脱去了臃肿的破袄旧褥子软草围子, 换上了单衫, 难得出了日头,许多人家便将潮湿了一整个冬天的被褥搭外面晾晒。 打赤脚的伢崽儿满街跑,瘦黑的脚丫儿啪啪啪的跑上石阶, 从山石缝里揪嫩甜的草根吃,或是呼朋引伴一大群,啪啪啪跑下石阶, 到山下水田里去捞泥鳅掐菜花芽子, 挖苦蛐儿菜的根, 田里的苦蛐菜根长的又粗又壮, 晒干了能做冬粮。 竹林里的笋子也露了头,这东西不管被文人吹捧成怎样,但贫家人不见得爱吃它, 没油水的时候, 笋子涩的难以下咽,还费盐巴。不过到底是口吃食, 煮过捞出来晾干, 放冬天也能糊口。要是遇着商队过来收山货,多少能换几个嚼用。 商队来是来了, 也收购山货, 不过价钱压的极低,一斤干货只给一文钱,菌子笋子本就难处理,还费柴火, 晒出的干货又不压称,常是一家子几口人忙个三五天,才能出十几斤干货,卖的时候,折一点扣一点,到手的钱还不够买一斤大肉。 这么着,着实伤民,但旧行市已成型,若想整顿,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商队若是拒收山货,山民就连这些微薄的收入都没了,若是如此,便是好心办了坏事。 倒也不急,徐知安给黄家主去了一封信,至于黄家商船愿不愿意入蜀,且看着,只将南浦现存的商机例了出来,既便黄家主看不中,他也会将此机遇送于别的商家,说不得,真会有人前来。 天暖好做活,于是徐知安又去了山里,要趁农时前,将山路修通。 刁新先留在家里听使唤。 南浦山中春来早,一场细雨,竹色就由苍翠转为碧绿,恰是游赏最好时节。 徐郎君在等友人,但这春光着实不等人,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又实在心痒,便一人擎了根竹一杖,往山上的寨里去了。 随娘子也放心由他去,这时节山里人多,路也通顺了许多,倒不怕迷失在山里,也不怕遇着野兽,离州县最近的寨子只需走半日就到了。 至于家里婆媳俩,往田里走了一趟,将二亩水田先佃与山下住的人家种,租子只收三成。当然不能坏了行情,所以,玲珑要求佃户在秧苗分蘖生根时,要往田里放些小鱼,收稻时,田租只收三成,但田里的鱼,要分七分。 这要求简直古怪的很,不过佃农为了那七成的收成,也就应了。 这一项事了,玲珑给刁新委派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五百亩可耕种的山田。 田地不必太好,寻常就是,有树有石头有竹林也不打紧,就要与南浦多数山田一般就好。 刁新听的一愣,他有些不明白家主的意思,便去找叔叔参详。 老吏拍了侄儿一巴掌,问什么问,交给他事,他只管做好就是,在人手底下做事,第一件要紧事就是不问原由的办好主家交待下来的事,第二件要紧事,不要追问原由,更不能猜测主家交待做事的意图。 叫买山田,买就就是了。 就在西南处离县街五六里外的野坡,算起来应该有六百多亩,既是大人家要买,那便算是五百来亩,那里有一处小石壁,大约十几亩左右,依例,无产出的地方,不计入田亩之数,又有一片不大不小的野树林子,也不计入,这么算下来,那片坡地也就五百来亩,直接买下就是。 野坡不值钱,一亩地也就一两银,那块坡田打做五百二十亩,计价五百二十两银,契税十七两银,玲珑将银子数给刁新,半日功夫,换回了一张地契。 玲珑和随娘子两人抽出一天时间,让刁新带她们去看地,一直沿着石阶路,过了两个坡头,一条小溪,田地就在石阶路旁边,野草长的丰茂,有一处石头林,林里沁出了一潭泉水,南浦的水多,这一潭泉水没甚稀罕处,便没人在意。 至于几十亩的野林—— 玲珑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刁新,刁新嘿嘿笑,却不说话。 这么大一片花椒林,虽然没人打理过,树枝被折断了许多,看着可凌乱,可再凌乱,它也是花椒树,按南浦官吏的德性,这样的林子不应该还是无主之地。 刁新见糊弄不过去,就说:“这林子原是一家富户种下的,后来香料上赚喽钱,惹喽眼,遭得喽算计,大半家业都扔喽出去才保住性命,后来这地又流转了几次,主家都得不了好,这地就没人敢买喽,成了野坡,花椒林也糟蹋成这个样子。奶奶说要买地,这里正空着,我就将它买下喽。” 刁新这么一说,话头可就出来了,这花椒林贵重是贵重,但不如人命贵重,别家就是不想惹事才不敢买的,但自家买了,就太平无事。 但这事是谁惹出来的—— 刁新又嘿嘿一笑:“我年经噻,只是在那时候听了一耳朵嗦,也不大仔细嘚儿听,事情如何个根由嘛,问问衙里的旧人噻,许是知道的清楚啰。” 随娘子指他骂:“你可是担着姓儿了,说话这样的刁滑,白搭了一出溜唾沫丁来,你只利落说这事是由前任上的大人惹出来的就是,这么明里暗里一通的做甚。” 刁新这才俯首告饶:“再不敢了,只这些都是小人们固常用的话式嘛,一时半会也改不了噻,也要容得小人慢慢改来嘛。” 又说:“太太奶奶想的也不错哈,不过这事虽说出在官府里,却不得是前大人做的嗦。我听儿着,像是山下庄里的郝家女儿嘛进府做了妾室,很得宠得噻,这事是由她家惹出来的啰。” 玲珑就冷笑:“在这里竟也能见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来。” 又吩咐刁新:“你雇些人来,将这地整饬一番吧,杂草割掉,再耕一遍,捡干净草根,去旧炭窑买些草木灰来,匀称的撒上,再翻一次。这事你若能忙过来,就自己做,若忙不过来,就找些会做事的帮手来。这几年此类的事情会很多,咱们手头上没人,平湖大船又人生地不熟,做事不如你方便,索性,招人手的事,就分给你了。找来先给我们看过,做的好就留下,偷奸耍滑胆子太大的,就原回家去。这个事,你能不能做到?” 刁新很吃了一惊,他是常听说过,做吏的和做家下人的一样,都是有些规矩的,新来的总不如老人受重用,且等主家磨砺够了,才肯给新人一个做事的机会。 好女难嫁 第135节 他这主家可奇怪的很,新来时,就将买田地这么大的事交给了他,如今又将收揽人手的事交给他……听说那位徐大船初去家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拾菜园子,那个才二分的地盘,这,新人压了老人一筹……这主家用人可真有意思。 担心不能做到?那可不必。 叔叔的意思,家里的意思,可不是让他也成为一个守门的小吏,有机会,还会要往上走一走的。 于是刁新很利落的应了。 玲珑是不爱多与刁新说话的,这个人,与徐大船一样,身上的缺点太明显了,那个心眼儿多,这个心思深,那个油滑,这个刁滑,如今就是边让他做事边敲打,他可是徐家扎根于南浦打下的第一个篱笆桩,必要用的,也得用好。 要在新做事时,就得立起自己的威信,否则,这样的人,最易做阴奉阳违之事了。 给他事做,态度得淡些,冷眼看他如何行事,在他故意卖弄之时,正面给他一榔头,敲的多了,在面对主家时,刁滑气自然而然的会收敛起来。 看了花椒林,又去看石头水潭,玲珑撩了些水尝了尝又唾出去,没有明显的异味,这周围石块也没有异色,如此看来,就是一个小泉眼,泉眼又小,许多年才聚出了这样一个小水潭。 便又交待刁新:“将这潭旧水淘去,洗一洗潭底,再涌上的泉水,能给这里做工的人饮用,边上就用石头垒个简单的火塘,这水得煮开了喝才行。” 刁新自是应下。 …… 春时景像新,山野一片绿,鹧鸪声声,远山回响,南浦风光一时好。 秧苗下田前,徐知安终于回来了,初时的三条路已修通,折子递上去了,对蜀王的赞裱也递上去了。虽上了折子,不过以他如今的名气,大抵是不会记功的。原也不会记功,只是给外面一个讯息,南浦已有了改变。 三条山路肯定不能满足所有南浦人的需求,不过此事因山民而起,为了平息山民之乱,这三条山路自是为了方便几个大寨的山民出山难的问题,而整个南浦,要行通方便,至少需三十条可安然通行的路径。 夏收后,就得准备第二次修路了。 所以,回衙后的第一件事,就给属官们下达任务:让县里的石匠们寻三块可雕字图的石碑,一面写蜀王慷慨解囊的义举,一面侧雕山民们的修路图,最要紧,各寨的衣裳饰品绝不能弄混淆了。 州里的文书简直要撞头,写蜀王的义举?难道不是大人您威胁那位殿下的结果么?只那一遭,他怕是将您活剐十万刀的心思都有了,再刻这么几块碑,所谓锉骨扬灰不解其恨都不为过。 路已经修好了,山民的事端也已经平息了,您就当一切了了呗,怎么非得招惹蜀王呢? 刘同知急着找徐知安,想让知州大人打消这个念头,似蜀王那般的庞然大物,招惹一次就够了,再招惹一次,纵是蜀王再好的性儿,也定是容不得他的,况那位蜀王可不是个好性儿的人。 徐知安好生招待了刘同知,又宽怀了他好些道理,言说无论蜀王前事如何且不论,然修路一事,却是实打实的功劳,只一样,免于许多山民受冻饿而死便是一项大功德。就算蜀王是宗室,受一地之民的供养,然有功说功,有过说过,难道不正是读书人该行的先贤道理么? 蜀王再憎恨他,然他不能因私人恩怨而怡误了公政之事,且这功德碑的雕刻,他之本意并非是为更多的得罪于蜀王殿下,而是为殿下做旌表,何来招惹之说。 便是旁人误会了他,那必是因他年轻,人事经历的少,做事有了些不妥当之故,但他的心,却是真诚无伪的。如果有必要,他会向殿下投书以诉其中情由。 刘同知就是一武人,果被这番道理说服了,也不劝徐知安了,倒反过来好生宽怀了徐知安一番。一州的军卫也就两千人,刘同知虽掌管着这两千人,却得听徐知安调度。他这样关切徐知安是因为,徐知安以蜀王的粮仓之事为由,向上府要来了欠了快一年多的足饷银粮,当兵的么,出来卖命就是为了粮饷,吃谁的饭,就听谁的调遣,徐知安有法子让他们吃饱饭有饷银送回家,那心里肯定得向着他。 徐知安在任上安稳着,他们就能一直吃饱饭,就是这么个道理,别说忠君爱国,他们真没那样高尚的情操。 肚子才管着脑壳呢。 主薄大人也来了,又走了,他当然不肯全然相信徐知安的那番说辞,只是么,以他对那位蜀王的些许了解,那位说不准还真吃这一套。 天家皇室一脉么,大概性儿都差不多吧,匪夷所思的事儿见多了,再多见或少见一回,也不会觉得太过新奇了。 曹县丞可不管这事,他也是铁打的官,已经伺候过三任知州了,知州如何,与他的干系不大,他只将份内事做好就行,别的事,不管也不问。 典吏目吏衙吏司吏守吏么,只管听差做事就好,哪个不用心,就换他家的兄弟顶上来,只这一样,就叫他们个个老老实实的听候差遣。 怨言自是有的,且由他说去! …… 稻田养小鱼,可是个新鲜事,放鱼那日,山上山下许多人都来看热闹,人头涌集的,比赶集还热闹,原有许多说风凉话的人,听说这田地是知州大人家的,便一个个闭了嘴,也有顽固之极的老农,说当官的哪个晓得农事噻,只管胡七胡八的乱搞…… 玲珑和随娘子也换上了当地衣裳,用蓝靛布缠住头发,摘了镯子项链,只带了一对很亮眼的雪银耳环,带着贺嫂子黄绢画角三人,悠悠闲闲的往山下去了。 几人穿的衣裳虽是半新不旧的模样,却干净,脚上还穿了鞋,然后在路上与人相遇时,她们都拘紧的很,佝着身子攒紧衣角与玲珑几人擦肩而过,生怕身上脚上的泥巴将几人的衣服鞋子弄脏了。 到田畔时,一位站在田里的阿婆向周围说了几句,也没听到是什么话,只是不多时,就有些赤着脚的妇人挽了些去年的旧草,用粗糙的大手,搓成一条条的草绳,将绳子挽几下,就成了一个活套,那几个妇人走到玲珑几人面前,有些急切又胆怯的说:“贵人们,地里脏哩,用这套在鞋子上,鞋子就沾不到泥嗦,这样好的鞋子,沾了泥就可惜啰。” 这可真是……人心都酸的枯了。 玲珑接过草鞋套,对那几个妇人说:“多谢大嫂,劳大嫂们费心了。” 弯腰给随娘子套上,又屈下膝将自己的套上,贺嫂子几人也接过鞋套,都套在鞋上。 几个妇人看着被草鞋套包裹住的布鞋,很欢喜的笑了,又不敢多和玲珑她们说话,一个接一个的下了水田,往那婆婆跟前去了。 久住这里的人,只将所有人一年四季打赤脚看做平常,只当是这里的人已经习惯了不穿鞋,没有人仔细的看过,她们对一双鞋子的爱惜,哪怕是别人的鞋子,也极为爱惜。 蜀中有织锦,色如朝霞,价比黄金,都供给了富贵人家,而寻常人家织布,只用细麻,且因闲地少,种植的苎麻也少,织出的麻布且不够一家子的衣裳,哪家肯用这么珍贵的布做鞋子呢。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南浦的丝织远不如别的地方广泛,因地势之故,多山少塘,桑树种的少,养蚕的人家也少,丝织品就少,少而贵重,自家都舍不得用,都卖给了商家。 以至于如今,普通民户人家,竟然连双鞋子都穿不起。 这几双草鞋套,让玲珑的心,沉甸甸的,回家后用水洗干净就藏了起来。有此物作证,她们在南浦所做之事,依旧任重而道远。 若是连给人们穿上一双布鞋都不能做到,那么此行,便没了任何意义。 于是,徐大船带了满满五船种子回来,还没来得及歇一歇,玲珑就又给他指派了一个活儿——想法子和南浦的商家搭上线,选出一支可用的来,记为官商,若他将此事办成了,那官府与商家之间的往来使便由他做了。 徐大船原还为将粮种交于刁新有些愤然,历经千辛万苦才运来的粮种,转头就交给一个不熟识的人,唉呀,就算是他身份再低,主家这么对他,他也是会伤心的。 不过听玲珑这么一说,他顿时就精神了。 熬了这么久,可算是给他一个本行营生了。 好女难嫁 第136节 89. 教化之初 新学伊始 徐郎君在寨子里住了半月, 倒也快活,日日带着寨里小儿上山下河,教幼学, 唱诗经, 讲论语,虽然被寨里山民们日日送来的吃食吓的心肝儿一颤一颤的,但他在那里住的依然快活。 半月之后, 他又回到州衙,倒不是他不愿多待,实在是去时走的很光棍, 衣裳也没多拿, 鞋子也没多拿, 茶叶也没带。去寨里五六天后下了场雨, 衣裳都淋湿了,幸而没受凉染上病症,那天打发一个山民来家取衣裳药丸吃食, 结果那人依着地址来了衙前, 还以为走错了地方,又惧于官衙的威严, 转头又回去了。 没法子, 首领只能将自己珍贵的帛衣借出来给徐郎君穿,但徐郎君这人有时很矫情, 他拿到满是汗酸味的首领的珍贵帛衣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拎在寨脚的泉水边给洗了个透遍, 这可把首领心疼的够呛,帛衣看着华美精致,实则很不耐用,多洗几次, 这衣服就得破洞,而制作一件新帛衣,得历时两个季节,所以首领的帛衣,都是不多洗的。心疼也没法子,洗都洗了,只要徐郎君愿意继续留在寨子里,就算失去一件帛衣他也愿意。 然而,天气一天天变热,帛衣又密实,徐郎君又不是个闲的住坐馆的人,他还是愿意带着孩子们上山下河,一整天下来,身上都被汗水浸透了,然后又将自己的衣服换上。 但别人的衣服被自己穿的快捂馊了再还回去,徐郎君还觉丢脸呢,怎么也得洗干净再还吧,要不这些人还以为汉人都邋遢呢。 然后拎着衣服又去山脚洗了一遍,这一回,果然将帛衣搓成了一块破布。 首领拿着破布似的帛衣……欲哭无泪。 他穿了整三年都没破,徐先生只穿了三天就破的不成样子……然后徐郎君再提下山找衣服时,首领再没拦着,走时给徐郎君带了两桶竹酒并一兜子竹虫,还贴心的派四个壮汉用滑杆将人一路抬下山,然后叮嘱四人:拿了衣服后,记得再将先生一路抬上来。新帛衣制成之前,千万将先生看好了,不许他跑去别的寨子,咱们寨子穷,没好东西留住先生,先生心软,他要去别寨,你们就抱着他的腿哭嚎……咱们寨子的娃儿,全靠先生喽! 然后,徐郎君回来了,被竹杆抬了大半天,屁股都被颠成几瓣了,可他没法子下来,他一说想自己走路,抬杆儿的四个大男人就吓的要跪地抱他腿…… 唉!早知那帛衣不禁洗,他说什么也不洗了,捂臭了都不洗。 徐郎君回家来,倚在亭里,心累的不想说话,只简单的概述了几句,却叫随娘子一阵儿笑。 那四个山民心胆颤心惊的进了州衙后院,现在仍然战战兢兢,一句话不敢多说,给他们茶水也不敢接,饭也不敢接,整个脑壳上只绕着一句话—— 徐先生是汉官老爷他亲爹噻! 好吓人的嗦! 徐郎君在家里待了一日,使唤前头的人买了些纸回来,文房四宝,笔能用寨子子存的兔毛猪毛来做,墨也能用油松锅灰来制,山上随手捡块石头磨一磨就能做砚,寨里日子清闲,闲时足够他和孩子们亲手制那剩下的三宝了。 衣裳也多拿了几套,最要紧,一定多带些吃食,山寨里给他做的贵客餐,恕他委实消受不起了。 寨里孩子听了父母的话,要多多的给先生寻些珍贵的吃食来,于是孩子们便上山下河寻摸吃食,水田的田鸡,泥鳅,河里的石螺,毛虾,石蟹,倒是寻常,或煮或烧,配些香料调料,吃着还不错。但是那些树芯里的虫子,竹节里的虫子,泥里的虫子,草林里的蚂蚱,豆苗上生出的虫子……各种的虫子,就用野芭蕉叶包起来塞进火塘,烧熟了之后拿出来掐掉头部的硬壳,和用清水煮过的菜拌在一起,洒上花椒叶紫苏叶盐巴,青的白的紫的一大团的就这么端上来…… 徐郎君听到“听饭喽”三个字就心惊肉跳。 这回家来,炒米要多带些,肉酱肉干儿菌子酱糟鸭糟鱼辣豆干一个都不能少,贺嫂子听徐郎君一样一样的要东西,这可少见,这位老爷自来不甚讲究吃用,今儿这一趟亲自开口要吃食,还是头回见。 随娘子只管呵呵呵的笑,在广州时,也没见他这样过,显是被虫子宴吓的狠了。 玲珑听了也觉胃里翻腾的很,但在山民眼里,有些虫子的确是很珍贵的食物,在缺少肉食的年代,这些虫子都是很好的蛋白质来源,拿它当肉来吃呢。在没有充足的肉食的情况下,日日给徐郎君准备虫子宴,确实是寨子里招待客人们最好的食物了。 但是水煮凉拌这样的吃法……果然是要吓死人的么? 又但是,她还真知道怎么做才能让那些虫子更好吃。 那就,试试……? 听了玲珑的吩咐,贺嫂子眼神虚空的去前面找老刁头,请他想法子弄些山民们常吃的虫子来,老刁头听后嘿嘿一笑,朝贺嫂子说:“我也爱吃虫虫儿,你们家要煮出来,给我也分一碟子噻?” 贺嫂子无所谓的点头应道:“分丶分,少不了你吃的那口。要我的意思,都给你吃都可以。” 天老爷,吃虫子,可要寒碜死人了。 老刁头可真得用,没过两个时辰,就兜回了快五斤的各种虫子,且都活生生还在蠕动着。 贺嫂子看着这些虫子,脸都青了。 徐郎君的脸,直接黑了。 玲珑忍着钻骨头似的痒,和贺嫂子俩个一起,先将虫子用清水洗干净,再放开水里氽过捞出来,按大大小小的分开,像蜂蛹么,可以炒鸡蛋,这个她吃过,有股奶油似的绵滑口感。其它的,或炸或炒,出锅时扑鼻香,将贺嫂子都惊着了。 虫子还能这么吃? 玲珑苦笑,要是日子能过的去,谁乐意吃虫子呢?要是家家灶上有肉,仓里有粮,谁又耐烦辛苦找虫子吃呢? 吃虫子,不过是山民们被日子逼的没办法时的不得不的选择。 虫子宴上桌,喊了老刁头儿来,徐郎君有些举不起筷子,看老刁头眼巴巴的盯着,不得不夹了一根炸竹虫放嘴里,随娘子也夹了一筷子鸡蛋炒蜂蛹,细细的嚼…… 然后,五碟子虫菜,没半刻钟就空了盘。 最后徐郎君一抹嘴,成吧,虫子还是挺好吃的,只是别人不会做而己。 不用别人催,他挺自觉的将大包小包扔给四个挑杆的汉子,又跟着回了寨子。 走之前,可是用力气拔揽了一回随娘子同他一起去,但随娘子说她在县城里还有事情要做,待这趟事毕,就与他一起去寨子里耍。 徐郎君思量了一下,家里果然事多,便不强求了,怀着不舍的心情,独自上了山。 …… 刁新果然得力,一天里就雇了近百人,又找了他妻家一位舅兄来相帮,第二日,听说做工的人能吃饱干饭,又来了许多找营生糊口的百姓……刁新得过玲珑的吩咐,又去舅家喊了一位表兄来,这新来的两人立时做了管事,一个带人割草,一个带人翻地,还有些来寻吃口的孩子们在地里捡能吃的野菜和草根……南浦地候湿润,百草种类也多,又是许多年的荒地,草长根深,翻地着实费力气,工具若是不趁手时,进度简直慢的可以。 耕水田用的耙犁,犁尖细窄,在水田里能用,拉到山上就没法子用了,草根太粗,犁头切不动,劲儿再使大些,犁头就得掰断,所以大家伙翻地用的工具就只有一样镐钎型的细镢头。 就这样的工具,五百来亩的地得镢到什么时候? 玲珑还想请徐知安帮忙,由衙门出面,让铁匠们打制一批趁手的工具,她再以个人的身份买来使用。 两人坐下说这事时,玲珑才知道,这事很难办。南浦没铁矿,铁石都是商船从别的地方运来,打制成的铁具的价格也昂重非常,导常百姓难以购买这些铁器,这就导致许多人家家里根本没有足够的铁制器具,比如,家里只有一口流传着用了几十年的铁锅和菜刀,几家人才能拥头一个铁制的犁头,铁镐钎这样不趁手的工具也不是每家都有,南浦百姓家里,最多的就是竹制木制的器具。 手里空有工具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原料,要怎么办呢。 叹口气,那就先放一放吧,这事肯定得解决,但不是现在,现在么,急不得,急也没用,只能让人多做些竹耙犁,好在这时节地里湿润,用竹耙梨刨地也能对付着用。 好女难嫁 第137节 徐大船那边也急,五船的粮种,都在江边码头的大石崖上存着呢,虽说偷窃的人少,可这时候气候不对时啊,土豆疙瘩还好,那玉米粒儿,一占水就发了芽,南浦雨多,天气也湿暖,一个不小心,油毡边上的玉米种子就出了芽,没两天,芽头就变成了尖尖的叶片钻出了麻袋……徐大船是北方人,最常见的庄稼就是小麦和燕麦,这两样种子,发了芽就能紧着洒进地里,要是迟上一半天,芽头一长,种时就容易掰掉芽头,芽头一掉,就再不生第一茬芽头了,种子就算白糟蹋了。 如今玉米都生出了叶片,这种子还能下到地里么? 急着打发人回来讨玲珑的主意。 玲珑让他雇人将粮种运回来。 码头上等活儿的挑工多,从码头到州衙有三十来里的山路,熟练的挑工一天能走两趟,不过不能让他走两趟,山路不好走,累狠了再加上天色不好时,容易出事。骡马队也能走两趟,但这么走太伤牲口,养牲口的人家也舍不得这么使唤它。这样算来,满打满算,三天的时间,就能将粮种全数运到州衙。 最后,两天没到,粮种就全运来了。 讨生计的不怕活儿苦累,就怕没人用他,听说主家仁慈只准走一趟,工钱还是计量结算,许多人就多挑了三十斤,路上歇上两回,忍耐一下,就这么挑进县里。 吃了顿顶顶饱的干饭,拿了足钱,又沿山路回去,看天色还早,就先将担子装捆好,压的结结实实的,将近有一百二十来斤。然后就没活了,钱又趁手,许多人便在庐里打二斤糟酒,跟卖鱼的称一条鱼,满足的回家去了。 第二天四更多,天还未明,挑夫们就挑了担子,燃着桐油火把,一路婉延着往县里去了。 今日的饭,还是干饭,饭里还掺着腊肉丁和笋干,饭做的多,紧饱吃,但许多人仍是舍不得吃,竹筒里打满满当当的一大筒,他只吃少半,剩下的又绑在腰里,带回家给娃儿吃。 不过这些人倒是知道了,这回挑的古怪豆子和疙瘩是粮种,听说是从海外来的,山外许多地方已经种过它了。又听说这粮种和豆子一样,山上也能种得,这些粮种就是要在山坡地上种的。 只是此时的许多人都以为它也和豆子一样,种是好种,产出应该不多,辛苦一年,也就得那么几斗豆子,没甚稀罕地方。 刁新也是头一次见这样奇怪的粮种,他心里有许多疑问,不过记着叔父的话,只管做事不许多问,便听从玲珑的吩咐,先将生苗的玉米像栽秧似的,都栽进翻过草根的地里,挑水浇过。又半信半疑似的雇了些妇人,用竹刀将土豆子切块,每块至少有一个芽头,再将土豆块扔灰堆里滚一遍,种豆子似的一颗一颗种进土里…… 来做活儿的都是经年的老农,种子没认得一个,稀罕事倒看了个够,本来还说庄稼就没这么种的,又听说这是从海外来的种子,黄头发蓝眼睛的毛鬼子们都是这么种的,这才不说了。又有人说,这东西是那毛鬼子吃的,咱们吃了会不会也变成毛鬼子样子? 那不成妖怪东西了喂?唉哟,咱可不敢吃嗦。 玲珑听后呵呵一笑,吃了那么多虫虫儿,又哪个变成雀雀儿了么?吃这些东西就能变成毛鬼子? 我就在这儿煮两锅,看你吃不吃。 舂了两麻袋淘汰后的次玉米种,没弄什么花梢做法,就舂成糁子,簸过外面的皮皮儿,洗了洗,淘进锅里倒上水煮,盐巴也没放,野菜也没放,就花了一个时辰焖煮成两锅扑香扑香的糁子干饭。 干了大半天活儿,早饿的手软脚软的人,一闻到这样奇异的饭香味,肠子都开始抽了。吃吧,怕变成毛鬼子,不吃吧,饿的喉咙里乏酸水…… 有胆子大的人,捧着自己的竹碗去打饭,走近时,饭香味更是往人鼻子里钻,顾不得烫,来不及拿筷子夹,直接用手抓了一撮就塞嘴里…… 边上看的人忙问:“说哈说哈,啥子味儿嘛?” 那人烫的直嘶哈:“……哈,烫死喽,味儿嘛,舌头都烫麻了噻,哪个能尝出啥子味儿……唔……比蚕豆儿饭香噻,比啥子豆儿饭都香噻……” 当真么? 可不当真咋地。 饥饿的众人一涌而上,不多吃,两锅糁子饭只剩了个底儿,这会儿,终于没人说变成毛鬼子之类的话了。 第二日见自己没变了模样,确是放下了些心,道自己每日种下去的种子确是粮神。 然此时,竟没一个人敢开口问,这粮种能不能分与他们一些,只道是海外来的珍物,定是富贵人家才能种得的好物什,自家家贫无地,若言说要种此物,就是对贵人的冒犯。 玲珑也暂时不予将粮种分发下去,她要自己种,收获时再叫百姓们来看,到时再说租借粮种之事,成效应该比现在好许多倍。 有了山地高产粮种,自然会有人想法子垦田,慢慢的,便会出现许多效仿之人。自发性的垦田虽然比不得强制性垦田来的快速均衡,但论平稳性,还是前者更佳。 民垦是好事,有件事确还是得注意,以防着山地有了耕种价值后,再次被世族富户兼并掉。 不过应对土地兼并的问题,徐知安应该是早有章程的。 她只管推广粮种,其它的事,自有他来处理。 这才是夫妇相得。 …… 玲珑种田的事还算顺利,比预想的要好些,五百多亩山地,虽磕磕绊绊状况百出,到底是将种子都种进地里了。 徐知安这里,才算是遇着了难事—— 教化之道,不止教百姓识字习文,还要教他们何为礼法。读书人只尊礼,礼大于法,而许多的律例,其实就是从礼中演化延伸而来的,故而,有些法,只尊于礼教而不尊于情理,便是有些律令看着很不公平,但它是从礼教而来,便得遵守。 南浦的情况更复杂,有时礼法在这里根本行不通,百姓们愚昧,心里根本不存法度,只听从古延续至今的地方性规矩。 这里,规矩比礼法更有威摄力。 与礼法与规矩相违,那必是要舍国之律法而就一地之规矩的。 不守国法这事,可大可小,历来知州只当它是小事,睁眼闭眼间轻拿轻放就过去了,要不怎么着呢,硬碰硬么?自家虽是朝廷命官,顶着官帽吃着皇粮,可来这儿,就是人生地不熟,强龙压不住地头蛇,闹大了更难收场,索性就由他们去吧。 徐知安来时,也想缓缓图之,先开书院,讲孔孟之道时,也参讲些礼法大诰,时时说一回,说的多了,礼法深入了心腑,规矩自能浅出意识,待这些学生长大,便能将国法凌于民间规矩之上。 这么做的原因,一是为正国法,二是为教化庸民,使他们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若为之又有何后果。 使百姓心里有法度。 时人都爱听戏,听戏是雅词,其实在百姓口中,都叫做看戏。他们大多是听不懂戏里唱了什么,但看过一遍两遍三遍后,凭猜测,也能猜出个大概来。比如,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若看官戏,则知道谁是忠臣,谁是奸臣,然后他们就有了一个笼统的认识,好人是忠臣,坏人就是奸臣,忠臣就该有好下场,奸臣就该斩杀掉。 可戏文这东西,写的也简单,情节非黑即白,好就是纯粹的好,坏就是纯粹的坏,全不讲个中情由,使得看戏的人心里的道德观也很纯粹,好或坏,忠或奸,都是一锤子砸定,再不能被更改。 南浦百姓也爱看戏,徐知安于是听从玲珑的建议,着人排了些普法小故事给百姓们看,其中不免有些丈夫将妻子杀死该如何刑判,妻子将丈夫杀死又如何刑判,就这一个,可了不得,结果一出来,看戏的人就炸了街—— 你这判法,不合规矩啊! 这戏文,狗屁不通! 好女难嫁 第138节 排这样的戏文,咱们的知州大人怕不是也是个奸臣吧? 忠臣可干不出这种事情来。 这一通叫嚣,可把徐知安气了个够呛。 90. 国法与规矩 好官……吧? 不过几场小戏, 怎么还牵到忠奸的问题上了呢? 经百姓们解释后才知道,原是说戏里的刑判不合规矩。 他们口里的规矩是什么呢?男子就应该养家糊口,至于这日常中打婆娘娃妹么, 那根本就不算事, 自家的婆娘娃儿么,打就打了,谁也管不着。一句话, 能挣来婆娘娃儿们活命的嚼口,那他打就打吧,自家的婆娘娃儿嘛, 又打不坏。再说, 南浦的婆娘也泼嘛, 不打不听话。 女人的规矩么, 也不像山外女人的规矩那样,不准这不准那的,若要说女人不准赤脚板不准露小腿——放屁哦, 家里哪有鞋子给她穿, 上山下田的,都要穿的齐整整的, 有多少衣裳够她糟蹋嘛。啥子叫有伤风化, 穷的活都活不起了,哪个管风化是啥子意思哦, 我们只晓得什么叫不守妇道。 不守妇道, 就该把腿打折。 啥子叫不守妇道? 婆娘不孝顺咱爹娘,不守着咱娃儿,涂脂抹粉的出去勾三搭四……男人为了养家糊口累成瘦竹杆儿,你还在外面勾勾搭搭, 能的你咧,腿给你打折。 像那戏文上说的,要是女人杀了自己汉子呢? 那肯定得沉江么,管什么打板板儿什么秋后问斩,哪个敢闹到衙门上?那女人家里不要名声的?一闹上公堂,十里八村的女人的名声都臭了,还怎么嫁出去哦。 胳膊折在袖子里,就闷不声儿的沉了江,说是落水了,人没了,不比上公堂体面么? 说汉子把自家婆娘杀了? 那指定不能让他流放三千里那么远,他走了,娃儿给谁养?可不能报官,咱自己来,卸他一条胳膊,行不行得?不行也得行噻,要是把人打死了,他死了,家里娃儿哪个来养? 哦,他也不想养自家娃儿? 那成,娃儿由全寨来养,他家里田地牲口农具房屋,都归大家伙儿了,山里有买挖矿的,他一个大男人,好歹还值几个钱嘛,挖矿去吧,生死嘛就看他命数硬不硬了。 你说有道理没得? 还说什么私设刑堂、私夺人命、买卖人口不合国法——仙人板板,我们从老祖宗的老祖宗那时就这么用了,当官的来了这么多,哪个说我们不合国法了? 我们规规矩矩的做事,哪个犯了法了? 你这个知州老爷,看你像个好官,原来你这么坏哦! …… 这可往哪儿说理去? 且徐知安也知道这事怨不得他们,一直以来,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有国法二字,从生出来那天到死去的那天,他们唯一得到的教诫就是祖宗规矩,如今却说他们一惯的规矩不合国法,这个结论,他们无法接受。 不接受也得教,教的多了,他们心里才会有了法度,也有了敬畏,在做事之前会惊疑般的犹豫一番,他所做的那件事,合不合法,不必在无知无觉中犯了法。 谱法之意,意在诫鉴,以杜绝法案的发生。 但徐知安不能被人冠上坏官的帽子,这个时代,民意如流,言可杀人,他的官声若坏了,对以后的计划,影响极大,甚至有可能阻碍他治理一地的行动。 那怎么办? 挽回来呗! 怎么挽? 第一件是开办收容所,专门收容父母双亡无人抚养的孤儿,或是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的孩子,或是无家可归的女子。 接着第二件便是抓捕人贩子,若有人买卖女人孩童,便抓起收押,罚五斗粮米,杖六十,便是父母卖儿女,也要杖六十。若有更恶者,则依律来办,不死也会脱一层皮,罪大恶极者,依律,或腰斩,或凌迟。 这两件事可放在一起办,先捣了一个贩子窝,救出十几个孩子及女子,幸而孩子都是当地偷掠来的,还没来得及装船运出去,大多能找到父母,只有三个,是贩子从别地掳来的,年岁又小,记不得家住哪里,只能先在收容所住下。 还有几名美貌的少女,怕她们回不去家,也暂且留在收容所,正好照顾那三个孩子。 小小一个南浦能出这样猖狂的人贩子窝,简直是吓死人的事,南浦百姓觉的,天破了都没这事来的让人惊诧。 年年都丢娃儿跟女人,挨江河近的只当娃儿是被水冲走了,住在深山里的,便以为娃儿是给野兽叼去了,住在石崖畔的,以为娃儿是掉山崖下了,于是泣血般的嚎啕,谁也没想到,娃儿是被人偷走了。 粗数一下,这几年丢了的娃儿加起来有百多个了。 贩子窝就在江边的一个破草房子里,挑夫们常从旁边走过,竟一直未察觉出来,要不是徐大船近来一直在码头上行走,凭着掮客的直觉察觉出来,紧着回去报案,许是再有一两天,这些孩子和女人就被运走了。 这可恨的、天杀的、遭雷劈的人贩子……就该像戏文里演的那样,凌迟处死才能解恨。 凌迟么,倒也在律,可南浦,只有两个老的牙都掉了大半的刽子手,他们只砍过人头,没干过凌迟的活计……那就腰斩吧,弃尸于野,不得收殓。 这才是大快人心之事,行刑那日,街上人山人海,围的水泄不通,远在山上各寨的山民们得了消息之后,许多人点了火把,夜里开始下山,走到天明顾不得歇,就往刑场挤了过去。 首恶三人,腰斩弃市,从犯八人,杖一百,发往矿场,终身不得出。 明明是杀人的场面,现场上却人声欢呼,唾骂过似蛆般还在蠕动的人贩子,那些丢了娃儿的人家,并没觉的这场景恐怖,只觉的解恨,想起自家娃儿,又没忍住哭嚎了起来。 徐大人啊,你咋来的这么迟,你若早来几年,我家的娃儿、我家的娃儿……也能回家啊—— 高声叫骂者,拍手称赞者,嚎啕痛哭者,旁观者,又有恐惧者、敬畏者、不敢直视者,胆颤心惊者……诸人诸般相,观之如众生。 这才是国法在上才该有的威严。 煌煌然光天化日之下,将一切魑魅魍魉审之于众目睽睽中间,光明正大。 好女难嫁 第139节 徐知安又趁着余威犹在,着紧开始整顿沿江码头,行船的人,良善者少,欺生宰生,逼客宰客抢夺物品银两,杀人抛尸是惯来的手段,只是许多事找不到证据,苦主又不能开口,漕上的关系网又紧密,杀人夺物之事,便同被害者一同淹入水底,再不见天日。 南浦的漕帮属于巴漕,排外的很,行事也凶悍,帮里也有规矩,不过这些都是江湖规矩,野的很,行话也多,明话暗话一大堆,不是里头的人,还听不明白。 整顿这个,若放在别的时候,定是十分之艰难,可放在眼下,却正适合。 那些人贩子偷了那么多娃儿,是怎么运出去的呢?漕上若没人接应掩护,这事不可能悄无声息,又或者说,这原本就是漕上的另一行当的营生? 这事说不清楚,南浦百姓可不依。你不能给个交待,那些丢了娃儿的人家能活撕了你。 徐知安做的是:使衙吏们将南浦所在地域流经的江口都做了一道简单的闸,记录使入者与使出者。又将南漕上的河运船只及相关人员都记录在档,发放行船令,出域的船只,出船回船都要报备,载人数量及物品,出发地与目的地,都要记档。 再写信给上关口和下关口的守巡吏,让他们也如实巡察过往船只,盘察人员和货物,以防再次出现偷运孩子和杀客抢货的情况。 这一令,还需向各府司上报,这属于地方性的治理手段,且属维系治安内务,各府司一般不予干涉,如在知州的权责范围内,各府司会直接下达准予的批复。 这次的整顿,也查出了些问题,抓捕了十余名杀客抢货的惯犯,这一次,公审并未在县衙大街,就在漕口码头,使诸船家一起观刑……来看热闹的人依然挤的很多,相互推搡间有掉进河里的,好在河边人多,天也暖和,被人一杆子挑了上来,那人也不惧,拧了把衣裳上的水,又开始往前挤,生怕误了热闹。 徐知安惯例宣读了他们的罪行,又读了大律,依律当斩,只这判决结果,他一人说了难免声微,便大声问来听审观刑之人—— “此罪,该不该斩?” 已见过一次大场面的观者们高声应答:“该斩,该斩,该斩——” 徐知安便说:“国法明令,此罪该斩,百姓有言,此罪该斩,由此可知,国法之公正,百姓之公心,自有相通之处。” 好家伙,这一番话,可不得了。 连见了两场血,又被徐知安现场互动了一番,再说了这么几句话,来观刑的人,好些天都在谈论国法。 他们说—— 国法么,能光明正大杀人的,那就叫国法。 这法是真热闹,就是吓人的很。 国法?可历害哩,两个字就能杀许多人,倒是比咱们的规矩痛快些。 又说—— 那徐大人,是个好官……吧? 应该是好官,杀了许多坏人嘛,杀坏人的官就是好官。 嗯,是好官。 杀人不眨眼的好官。 …… 玲珑直接笑倒在好官怀里。 91. 热闹 真名士 徐知安新上任后三把火, 燃的可旺,烧的成都府都坐立不安的,巡府私下给徐知安来信, 说他行事太过草率急切, 叫他不可贪一日之功,南浦诸事,最宜从长计议。 徐知安诚拜过后, 很是听从的回了信,说他已得了教训,以后再不会如此急切了, 再遇事, 会缓着些来。 且, 接下来要做的事, 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成,可以缓着些做了。 一件两件的,又是抓人又是杀人, 还将闲吏都派发到各水域的入匣出匣口, 这事一完,好了, 夏天都快过去了。 这可真是最快的一次过夏了。 来南浦快一整年了, 该稍微歇一歇了。 徐知安原先给玲珑承诺过,等天暖和了就带她去山里转转, 二月时, 天正暖和,不冷不热,最是适合上山的时节,偏那时两人都忙, 偶有闲暇,也只在自家地里转转就算是出游了。三月忙着建收容所,抓人贩子,杀人。四月忙着整顿漕运,这个很花费了些时间,直到六月底才算入了正轨。 可算有闲时间了。 但南浦的七月,真不是个出游的好时节,天气热的,只想一动不动的躺着,动一动就是一身的热汗,里衣黏在身上,不舒服极了。 徐知安故意逗弄玲珑,说山中清悠,家里闷热,不如去山里走走,若出了一身的大汗,正好找到僻静的小河去嬉一嬉水。 玲珑猫摊在一方竹凉席上,呼扇呼扇的摇着竹扇,面上一片潮红,闻言只管摇头,可不去,说什么都不去,她可怕没进山呢,就热昏头了。 这个时节,就宜摊在凉席上,吃些子鲜果,喝些子冷饮,摇着凉扇,懒洋洋消磨一整天。 谁晓得南浦这样的热呢,简直比苏北还热,又闷又湿,像个大蒸笼,生生要将人蒸熟。雨又多,只下雨时稍凉快些,雨一停,立刻又热起来,暑气蒸腾更甚。 所以,还是先挨过这要人命的七月再说吧。 没挨几日,徐郎君的一众至友汗流浃背满身狼籍的来了南浦。 刚过年就收到了徐郎君的信,若那时就起程,估计二月就能入蜀,也能陪徐郎君赏游一番南浦的春景。但这些人,疏旷(心野)的很,接到信后并未急着入蜀,而是趁江南春来早,四下里游玩了一番,待天热的没了游兴之后,才聚在一起准备入蜀。船行至成都府,他们就下了船,又开始在成都府游山玩水,然后一路的游玩,直走了两个月,实在是热的没办法玩了,才又乘船直往南浦而来。 一路过来,自已又不甚保养,去年见时一个个面色红润身体朗健,今年又见,全都有了虚脱之相。 身体虽败,精神却仍十分的高昂,这一路,虽遭遇了百般苦楚,然也见了毕生之所见最美的风景,经见了许多以往从未见过之事,人生能有此际遇,岂不快哉? 快哉,快哉,快了个大哉。 玲珑一边颌首以示理解,一边指着刁新去买些新衣来,又让平湖在前院烧水沐浴,画角在后院烧水煎药,贺嫂子去熬鲫鱼豆腐汤…… 徐知安亲带他们沐浴更衣,出来后,就一人舀了一碗刚出锅的豆腐鱼汤,先垫巴一下肚子。然后一人一碗药汤,喝完就去睡。 喝了药,回了客房,结果转身又出来了,说屋里热的不透气儿,就在院里铺块席子躺躺吧。 好女难嫁 第140节 不由分说,就把屋里的褥子凉席抱了出来,旧衣裳一卷,往席子上一放,枕着就睡了…… 玲珑看着一院睡的横七竖八的人,行吧,今天应该没雨,让徐知安也睡院里和他们做伴。 天冷的时候,玲珑会窝进徐知安怀里,扯都扯不出来……现在么,挨一尺远,她还嫌热的慌,非把人蹬出一米多远才觉凉快了些。 进屋将徐知安的褥子凉席抱出来,细心的铺好,还贴心的往院子里点了几处驱蚊香,最后很是贤惠的给枕边放了一壶茶水…… 最最后,将徐知安推出门,甜甜蜜蜜的说:“夫君,晚安哦。” 徐知安气笑:……我可记下了,下次你再想窝我怀里取暖,可不能够了。 玲珑也嘻嘻笑,好声劝道:“屋里可热呢,阿兄累了这么久,该睡个舒爽的觉了,我睡觉不老实,闹的你实在睡不好,你要睡不好,我可心疼呢……” 徐知安真是很想咬一口她那巧舌如簧的嘴,能将扫地出门说的这么体贴别致,可着实难为她竟能说得出来。 最后无奈笑了笑,轻叩了玲珑一个脑嘣儿,走到院里,在自己的凉席上,和衣躺下。 确是比屋里凉快许多…… 但,确实也孤独,怀里没个人,就像少了什么似的,虚空空的。 敢明儿,她要再敢将自己赶出房门,就得家法伺候,以正夫纲了。 好风凉月,唉,睡吧。 …… 送了信,徐郎君当日就回来了,还跟着几个寨子里的小孩儿,这几个小孩儿还兼着看护徐郎君不让他被别的寨子抢去的活儿,可见那寨子有多宝贝徐郎君了。 这些小孩子第一次进了官府内衙,半是好奇半是胆怯,倒是比大人们更大方些,喝茶时还规规矩矩的道了谢,见了玲珑又害羞的很,一个个低头红脸,不敢看玲珑。 玲珑给他们糖,他们更是局促的不敢伸手去接,玲珑笑着握了他们的手,将糖放进他们手中,看他们呆滞的不知所措,就笑着逗弄道:“我长的可是吓人的很么?” 孩子们直摇头。 玲珑又说:“那我长的像仙女么?” 孩子们这回却点头了。 玲珑咯咯咯笑开来,就对他们说:“你们的徐大人读了许多书,考中了朝廷命官之后,才娶到了我这样的仙女。你们要是也像他一样,努力读书,走出南浦,走到山外,考取功名,也能娶到像我一样的仙女。” 随娘子抽手就拍她一巴掌:“又胡说,读书为的是学习圣贤之道,哪个是为娶媳妇的。” 玲珑嘿嘿一笑,便对几个呆住的小孩儿说:“对对对,别听我胡说八道,你们好好读书,学圣学之道,心里存了天下百姓,做个好人丶当个好官,为百姓做许多好事,就能娶到像我一样的仙女当婆娘的。” 随娘子又想抬手,玲珑利落跳开。 家里十几个人俱都哈哈大笑,说“大侄女果然有我辈风范。” 徐郎君也高兴的很,挚友相聚,最是值得相庆,便嘱咐玲珑:“置办几个下酒菜来,我与你叔父们喝几盅。” 这时候说叔父们不能饮酒可就扫兴了,这些人兴致要是上来,就算只有一口气,他们也要痛快一回的。 玲珑去了厨房,和贺嫂子商量要置办菜式,跟前院的衙吏说了声,不拘谁闲着,帮忙去买几只鸡来,若遇着卖鲜肉,再买些鲜肉来。 下酒菜好做,凉拌丝瓜尖,油泼酸笋,臭干子拌苦瓜,干切腊肠片,拍黄瓜,糖腌西红柿,溜鳝段儿,香煎糟鱼,炸蘑菇。 酒是不知谁送来的玉竹浆。 一群人也不用桌子,就席地而坐,一时吵一时笑,两坛未尽,便有了醉态,然后,热闹开来—— 有人要纸笔,玲珑忙从书房里找了上好的锦帛纸,还拿出二十多支大小不一的毛笔来,取了一块松烟墨,就地倒上酒,磨了开来……您请您请,请一定要多多留下墨宝。 写诗的、作画的、填词的丶谱曲的,兴到浓时,引喉长啸的,高声吟唱的,披发而蹈的,踩节相和的…… 随娘子很淡定的坐竹亭里喝茶看热闹,玲珑虽见过一次,但上次这样目瞪口呆还是在上次,这次同样惊的不轻。 再怎么听惊,手脚却不敢慢,见谁作成一副字画就敢紧收一副,要不这些醉的老中二的名士真敢将它就酒再饮下肚,或是直接撕成片扬成雪花,好在没风,要不还会将字画扔了,任风吹走……这可是她上次在洞庭时亲见过的。 名士疯将起来做的事,疯子都不一定会做。 于是徐知安从外面回来时,迎接他的就是一场群魔乱舞似的狂欢,和人群里狗狗祟祟为偷人家墨宝而忙的不亦乐乎的小娇妻。 然后……他也淡定的走到亭子里,坐下,和母亲一起喝茶,看热闹。 嗯,果真……好生热闹。 将进来送肉的衙吏都看傻了。 原来,这便是,真名士……自风流么? 92. 到田里去 一粒花生引发的………… 热闹了半天, 天也黑了,院里又点了灯笼,打扫过杯盘狼藉, 这些人也都累了, 依然在院里打了凉席,沉入酣眠。 还有人梦呓般说:这香气有股泥胎菩萨的穿凿之气,不如枕在山石松涛边上来的好闻, 掐了快掐了,我等不用它。 玲珑笑着掐了半支驱蚊香,重点了两支松涛山色, 松枝古柏清新又拙朴的味道漫开来, 一院的人这才睡安稳了。 今日有徐郎君陪客, 徐知安终于能回屋里睡觉, 玲珑这一天乐的够呛,也累的够呛,洗过澡就躺床上再不想动弹, 徐知安搂了她睡, 热的她鼓蛹了几次都没把人鼓蛹开,反把自己倒腾出了一身的汗, 困意上涌, 就这么又汗津津的睡着了。 第二天又歇了一日,徐知安也没出门, 就在家里和众人相商关于开学馆的事。这些人要么自己不去考功名, 要么受了别人的牵连考不了功名,要么考了功名之后又不愿去做官,做过官的又嫌朝廷事乱辞了官,一句话, 都是性子狷狂的读书人。 要他们办官学,那肯定不成,他们不愿意为朝廷做事,所以,徐知安没请他们入官学,只商议着他们该去哪个寨子当坐馆先生。让他们入寨是因为他们与别的读书人不同,心里对山民异族不存轻视驱使压制的心思,性子又活泼,让他们为各寨的孩童开蒙最适合不过。 好女难嫁 第141节 差役们拿着徐知安的手书往各寨去了,这事还得邀了各寨的头人首领来仔细商议,让他们说说自己寨子的事,要开学馆,得双方商量着来。 先粗略的商议了一回,就停了。 徐郎君与友人们说起他教寨子里的孩子们制文房用品,用松烟和松脂油制出的墨锭子不比买的差,说第一次做的时候掌握不好分寸,三十个孩子整整捶了五天,才将第一块墨团锤好,然后就塞进细些的竹筒中,放外面慢慢阴干。唯一的缺处就是,塞的时候忘了截开,最后晾出来的是长长一条干墨条,后又用锯子开,分与诸学生。 说是缺处,实则还是存了几分炫耀之心。 又说玲珑买下的五百多亩山田里有一个水潭,潭水虽浅却清甜,用它煮茶也能涤心涤肺,潭水浇出的菜也翠甜,稍稍煮一煮,蘸了辣酱吃,最是过瘾。 玲珑闻言知雅意,让贺嫂子拾掇好野炊用的物什,又包了各样的调料,拿了茶叶茶盏,各种物什叮叮当当装了四竹篓。 又寻两顶帽子,给随娘子一顶,她自己一顶。 徐郎君见玲珑收拾好了家伙事,朗笑一声“我儿知我意”,遂邀众友人去田里走一走。 走时还想带酒去,随娘子轻飘飘一眼看过去,徐郎君便摸摸鼻头,再不说带酒的话了,倒又磨着随娘子同他一起上山,说寨子里比家中凉爽些,行走也自在,景色还宜人的很,若无人与他一同赏那川秀色山水,则山水也黯淡失了颜色。 这一款温存言语是当着诸多人的面讲的,那一干只管取笑,也劝随娘子早日上山里,还说可惜这一路山长水远的,家里妻已无法随他们一同入蜀,说来,一路见了许多美景,未与知心人一同看过,终是遗憾了些。 待安顿妥了,再接家里妻儿来。 徐知安牵着玲珑走在诸人后面,慢悠悠的登着石阶,虽已下午,热度依然不减,没走多久,身上脸上便出了汗。 五六里山路,停停走走也就到了。 到地方才发现,最惹眼的不是那成片的花椒树,而是地里长的望不到头的一人多高的细长叶子的—— “是海外的甘蔗?” 徐郎君摇头:“不是,是玉米。” 大伙是知道徐家有新粮种的,只没见过新粮种是何种模样而已。 徐郎君又说:“你们来的正是时候,这棒子恰好能煮着吃了。” 那就尝尝吧。 每人掰了两个棒子回来,交给贺嫂子,又见地里别的菜也好,豌豆荚鼓鼓的,随手摘了几个,抽出筋膜,就那么扔嘴里,甚为清甜;萝卜白胖胖露在外面,土里只剩小半尖尖;白菜起了苔,正是吃菜苔的时候;瓠瓜还开着碗口大的白花,有的已长成大瓢模样,有的正嫩,切了放水里略煮煮,什么都不蘇,味道也清甜;丝瓜结的最多,家里都喜欢吃丝瓜尖儿,今年多种了几株,结果长成了十多米长的丝瓜墙;豆角也生的多,家里人少,豆角种的多,还道吃不完就晾成干豆角,放冬天吃,结果晾了两次,没等晾干就霉掉了,好不可惜;西红柿最多,这里的雨水足,长势比在京中高了近一倍,就是地上肥力有限,茎杆不如那时粗壮些,再加上果子结的多,每一株柿苗都得支三根竹杆,要不就卧到地上了。 最让人瞠目还数地垄畔种的大番瓜,一个个长的车轱辘似的,上面长着些斑驳的疤结,看着丑陋的很,但再怎么丑陋,这也是粮食,一家人若能收成这么几颗,就能渡过青黄不接时候。 哪怕是和着米糠麦麸一起呢,它也能填饱肚子。 今年的地多,除过大头的玉米土豆外,杂粮也种的多,连芝麻花生也各种了两垄,花生种的早,这会已经能刨着吃了,不过现在可舍不得吃,留种要紧,等收了之后,捡些长相不好的留下来,过年时用油炒了吃。 芝麻种的迟,现在还没开花,也是听了这里农妇们的主意,种迟些,开花时就错开了伏天和盛雨天,暑气消了再开花,芝麻籽会结的多些,收时也正遇着大晴天,晒两三天就能将籽抖干净。 大芥菜种的也早,也起了苔,等着结籽,秋时再种一茬,冬天就能腌酸菜。 辣椒种的也多……一个没看好,就有人将熟红的辣椒塞进嘴里—— “咳咳咳……嘶哈……好毒辣的东西……”辣的直用衣袖扇面,却不能解掉辣味,一时逼的眼泪都出来了。 徐郎君忙摘了颗西红柿给他,笑说:“这一园的东西,你摘哪个不好,偏摘了最吃不得的那个……朱兄,依着你这运气,怕是要去西佤寨了。” “西佤寨?” “离县城最远的一个寨子,入寨要跨三座大山,过一处崖壁,蹚两条河……如今有河讯,不能过河,秋后河水平缓之后才能进寨。一百多里的路程,我听说得走整七天。” “唔,嘶哈,唏溜……七个月也走过了,再走七天,不算艰难,且说不准是谁会去呢。唔……这柿子甚好,解辣,只吃过一粒,腹内反倒空空,大侄女,可有饱腹的吃食?” 玲珑笑答:“那还要叔父再等一等了,饱腹的吃食才入锅呢。” 掰来的玉米棒子垫在最下面,又挖了几秧土豆,掏出二十来个大小不等的嫩皮土豆,洗净泥土后就放玉米上面,倒上水开火煮。还摘了一颗番瓜,切了四分之一,挖去瓜籽,又切小块,放土豆上面,然后盖上竹制锅盖。 大火催煮,不多时,锅里就有了咕咚声,又煮小半个时辰,锅里再听不见咕咚声,反是一股又一股的香甜气息腾了出来,这便是熟了,于是将柴从灶里抽出来…… 借着火膛余热,又扔进去两把花生,一些蚕豆,并几根熟红的辣椒…… 贺嫂子很麻利的磨了些干花椒粒和芝麻,拔了两颗蒜捣成泥,取出细盐,调了半盆蘸水。 黄绢掐了些丝瓜尖,番瓜尖,菜芯等,洗干净,准备做个蘸水菜。 玉米土豆番瓜都放在野巴蕉叶子上,热气腾腾,有种很吸引人的怪异的香甜味,让人闻了之后,腹中不由的饥意更甚。 改良了几代的玉米,只比那时候的产量略高了一成,口感还是粗糙的很,远不如后世那样香甜糯滑,不过在如今大多吃粗粮乃至野菜草根的百姓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味道了。 土豆都裂了皮,沙粟感很足,有些噎人,要用水才能顺下去,但论饱腹感,它比玉米更甚。 可惜完全没味道。 番瓜的肉很厚实,味道也说不上多好,寡甜微酸,吃多了烧心。 最得诸人亲睐的要数烧过的花生,不过几十粒,十几个全蹲在灰堆边上,用树枝拔拉,用手指拔拉,寻到一个就觉惊喜万分,左右手倒着吹掉灰,手指一捏,壳就碎了,掉出两粒满滚滚的褐红皮的豆子,未等撮去皮扔口里,边上来不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豆子抢了去,急急扔进自己口中,于是…… 十多个四五十岁的长胡须大叔又开始了打灰仗。 玲珑左手拉着随娘子,右手牵了徐知安,忙忙躲进田边的豌豆田里,蹲在豆田里看他们为老不尊似顽童般打闹起来,烟灰扬的漫天都是。 又祸及到蘸水里,贺嫂子端着蘸水,也躲在豆角架下,无事可做,便兜着围裙开始摘豆角。 没办法晾干豆角,那就腌成酸辣豆角么,用肉沫炒了,最是下饭,暑天里人大多不思饮食,做一道酸酸辣辣的下饭菜,肯定开胃。 玲珑看的兴起,一时哈哈大笑,一时又唧唧咕咕的闷笑,还不忘顺手摘碗豆,剥嫩豆子投喂身边的两个人。 真可谓忙碌非常了。 好女难嫁 第142节 93. 租借粮种 始解民饥之策 连闹了两天总算消停了, 倒不是不想闹,是闹不动了,原就虚的厉害, 这两天又是酒又是辣椒, 还贪凉吃了两顿凉食,又嫌屋里闷非要睡院里,折腾来折腾去, 终于把自己都给折腾倒了。 几乎所有人都开始腹泄,唬的玲珑紧着找郎中,街上就有两个野郎中, 一个上山采药去了, 就拉了另一个来。这郎中也不知靠不靠谱, 总之就给煮了一锅不知是什么的汤, 让一天照三顿的喝,不许吃饭。 喝了半天,没见什么效用, 人又饿又拉, 都快脱水了,玲珑让人将那锅汤倒了, 洗干净锅, 煮了一锅浓稠的粳米粥,洒了些盐, 给诸人吃过, 又冲了些糖水喝了。看着有了些精神,就用酒活了两丸霍香正气丸,试着给诸人饮了些。 晚上又煮了一锅稠粥,添了些碎菜叶, 洒了盐,一人吃了两碗,饭后又一人用了半丸正气丸,狠狠出了一身汗,裹着被子睡了。 玲珑吓的不轻,他们倒淡然的很,还笑着说要将家里妻儿托付于大家,倘若身死,就先葬此地,待大家离开南浦那日,将他也带上就行。又说或许儿子会来柩归回乡,只眼下这天气,人若死了,气味岂不难闻,又怕见恶于亲朋妻儿,倒不如就先葬了,泥消骨立,待日后携骨回乡即可。 一群人且哭且笑的,要不是随娘子制止的利落,他们又要饮一场生离死别酒了。 玲珑先是吓的哭,哭的眼睛都肿了,听到他们又要喝酒,就怎么都哭不下去了。 这么能作的人,命且长着呢,可不会轻易就这么没了。 紧着给吃了两回粥,喝了两次药,晚上只起了两回,早上又给吃了一顿顶瓷实的饭,没到中午,都活蹦乱跳了。 还有人特意将这事记了下来,笑着读给诸人听,也是这些人的脸皮贯来不似常人,听着自家的糗事,笑的一个比一个大声。 玲珑:可白哄了我那么些眼泪。 气的玲珑连着给他们吃了三天的寡淡无味的粥饭,正吃的众人告饶时,寨子的首领们陆续来了。 还在低头赔笑告饶的各位,一瞬间全变成仙风道骨文人风范的模样,看着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君子风度。 玲珑:……我可真信了你的邪,活见鬼了都。 一个个广袖流云的出了院子,跟各寨的首领们会晤去了。 玲珑再看自家公爹,也是一样的神态…… 啊这,读书人该死的虚荣心! …… 徐知安是两方的联络者,又则这事一天两天的没法子做成,也没紧着催,只让他们各自熟悉些彼此的品性,再让诸先生了解一番各寨子的基本情况,然后商量着该怎么办学堂之事。 首领们都不是怎么有规矩的人,蛮的多,以前和官府的关系也不好,也是徐知安来了之后做的诸事得了他们的信任,这才都下山来了。 这些人不能都请进家里,街上也没个合适的地方,码头上倒有合适的地方,可那里不安全,汉人和蛮人之间也有冲突,各寨的首领们齐聚一地,被人看见了还以为山民们又要闹乱了呢,再借由此事生出事端来,那属实不必要。 索性又将人带到地里,就在山石潭边,简易搭了个竹亭,摆了许多竹椅竹榻,砌了几眼大灶,就在田边开火。吃食可就地摘取,茶水也就地汲取,热的很了就去花椒林,坐在树荫下继续说话,说的乏了,再回竹亭里,吃着瓜果柿子,躺在竹榻上解乏。 未等事情说妥,那些首领们倒将地里种的都尝了个遍,一步步度量过田垄,数着指头盘算地里的收成有多少……大抵是算不出来的,只用小石子堆了两堆,然后一群人围着那两堆不甚起眼的小石子,一顿的叽叽呜呜。 徐知安将一切看在眼里,却仍不动声色,只与他们说关于学馆的事。 首领们明显的心不在焉,两下里为难,教书念字的先生他们想要,这些不知道是什么粮食的粮种他们也想要,可他们心里也清楚,这粮种,怕是不容易得到。 心里火烧似的。 见煮饭的人要挖土豆子,他们忙拦了下来,这不能吃,不能再吃了,攒下来留种,实在不行,将他们要吃的那份留下来,走时给他们带上就是。 这土豆子好,吃两颗就饱了,一棵苗子能结四五颗呢,两棵苗子就让全家都吃饱,可比豆子厉害着哩,还不挑地,这半山腰上就能长……寨子里的荒地多着哩,都种了这土豆子,活的可就是人命哩。 刁新看着徐知安,见他颌首,便不许人再挖土豆吃,而是做别的吃食。 这地是刁新带人种出来的,他初来时只听从主家吩咐种的地,如今,快收成了,他看着这些田地,像是看一座宝藏。 大人特意将山民首领们带到此地,约摸着是为待价而沽吧? 这样多的粮种,应该能换回许多的财物吧? 但一日日的,刁新没了之前的肯定,然后,完全颠覆了自己的认知,因为—— 徐知安没将这些种子换成财物,而是换了各寨首领的一个承诺——各寨山民不会参于到别处山民的动乱中去。 今年五月,云贵山民们又叛乱了,朝中调了四川总督前去平叛,打了一个多月,双方均有死伤,到现在,叛乱还未平息,还引得许多山民都开始闹腾。 个中原由,已不必细究,有人说是防军守吏们欺压太过,引起了反弹,纵是乱事者和首叛者皆已斩杀,而事亦无补,还是酿成了惨祸。 山民不是牺口,被主人家鞭打后就会被驯服,唯唯诺诺予取予求。他们也有筋骨,别人打他,他就会打回来,别人欺压他,他也会反抗……最可悲在于,他们野蛮,所以,被制定规则的人一直排斥在外,即便是被欺压过度后的正常反抗,也会被称为逆乱,须以鲜血和人命来镇压才得以平息。 各寨可以分些粮种回去,不过,不是拿,是借,且是有利息的租借粮种。首领必要签下保证书才会借粮种给他,且第一次借的粮种的数量不会很多。 山民借了粮种之后,在收成后必须要等量的还回来,还要多还两成做为利息。 有租有借,山民们才会勤奋垦田种地,会珍惜得来不易的粮种,要不然,就按山民们的隋性子,这粮种带回去怕也是便宜了山里的野猪。 三十多个寨子,分了近一百亩地上的粮种,如今还不到正收成的时候,再过二十来天,各寨首领派人下山来取粮种就是。 西佤寨的首领虽然未到,徐知安依然给它留了二亩地。 原是为请先生才下的山,先生们还没上山,反做成了另一桩买卖。 首领们心满意足,觉的知州大人甚为厚道,以人心换人心,他们也不能小气,便一个个的拍着自己的胸膛,向先生们保证:神灵在上,先生们若肯进寨,必以贵客相待,是全寨的恩人。 还有更激动的,直接从腰上取了角刀,刷的一下划在手指头上,血流的哗哗的,又拉先生们的指头也想给他们来一刀,准备歃血。 这给一众先生吓的,别别别,别割手指头了,咱们相信你,这就上山吧。 反正身体也养好了,留在这里还得受个小丫头管制,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还不给酒吃……走走走,听说寨子里有米酒,管叫人吃,快些走吧。 好女难嫁 第143节 两天的时间,先生们就很干脆利索的跟着首领们走了,只穿着一身广袖长衫,别的什么都不带,光光棍棍的,就那么上山去了。 徐郎君还说:“不必忧心,不必忧心,寨子里有布,有会裁衣的妇人,有会治病的巫医,他们去了,与在家时一般。” 又说:“你叔父们都往家中寄了信,教家里无力科举的子侄来此,跟咱们家来奔个前程,若人来了,给他个正经事做。” 徐知安点头应道:“记下了。” 徐郎君说:“他们走了,我与你母亲也要走了,过些日子再回来。待我这回去了,让寨子里给我建处院子,既做学馆,也是居所,你们俩若无事,也可上山来消遣几日,寨子里的日子虽窘迫些,倒也自在的多,景色也怡人,甚合我的心意。衙里案牍劳形苦多,不若山里清净悠闲,你若累了,不妨往各寨走走。” 徐知安点头,正要嘱咐他不可贪凉之类的话,徐郎君摆手阻止了他:“有你母亲在呢,她知道怎么照顾我。” 徐知安便不多说了。 玲珑揪着随娘子的包裹,舍不得她走,徐郎君抽过包裹递给寨里来接他们的人,玲珑又转揪了随娘子的衣角,想着要不她也跟着去寨里看看? 随娘子也说:“这几日没事做,要不随我去寨里看看吧。” 玲珑刚想点头应答,徐知安一双大手罩下来,罩住她即将点下去的头,又一拥,将她拥至身侧,罩在头上的手顺势向下,握住她的手,将她从随娘子的衣角上带了开来。 徐知安说:“她这几日不得闲,阿爹阿娘早些走吧,山里路不好走,走的晚些怕天黑了。” 徐郎君与随娘子俩相视一笑,心里骂了句“臭小子”,果然转身就走了。 玲珑急的跳脚:……我呢我呢?就把我扔这儿了? 徐知安按住她的头:“阿妹别急,等地里事完了,我带你去各寨走走。” 玲珑瞪他:……这大饼已经画过一次了,还要重复的再画一次? 徐知安安抚的拍拍她:“这回一定说到做到。” 玲珑蔫蔫儿的回道:“好哦。” 徐知安:……好敷衍。 …… 94. 第 94 章 粮税之争 家里这回可清净了, 但伏天里的清净,其实一点儿都不清净,蝉鸣的声嘶力竭, 下晌时候, 蝉子终于不鸣了,各处的其它虫子又鸣叫起来,一直鸣至半夜。 听的人好不烦恼。 白日里无事可做, 就躺在凉席上歇晌睡觉,一整天里睡的昏昏沉沉,饭也不想吃, 身子骨也躺的又酸又软, 这么着摊到后晌, 院里凉下来了, 才有了胃口吃东西,汤汤水水的进了一肚子,到晚上就走了困, 再睡不着了。 然后开始折腾。 玲珑自己睡不着, 就缠着徐知安不许他睡,一个劲儿的在他身上厮磨, 直到情起, 一通的昏天黑地,气儿还没喘匀, 她又开始磨人, 两人的汗珠子都黏在了一起,黏乎乎,湿哒哒,又热哄哄, 香馥馥,气腾腾,喘吁吁,帘子遮挡住的床,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原野,她们似两匹奔腾不休的野马,四蹄掠过风,踏过草尖,无拘无束的在原野上追逐,嘶咬,翻滚,直至筋疲力竭,再次睡去。 醒来后,天光大亮,日上三竿,徐知安不见人影。 贺嫂子煮好的早食还在竹亭里放着,早已凉了,黄绢在院里洗衣裳,见玲珑起来,就擦了把手,又想端凉掉的汤饭去厨房热一热。玲珑拦住她,现在时节,吃冷饭也不碍什么,不必再热了,就这么吃吧。 玲珑坐竹亭里吃着饭,黄绢又开始搓洗衣裳,说道:“大早上,种咱们田的田嫂子使唤她家小子来传话,说稻田就这两日要放水了,田里的鱼也该收了,问咱们,这鱼该怎么个收法。贺嫂子不想吵着你,就跟画角两个先去田里看看,想着心里该有个约摸。” 玲珑说:“你一会去找刁新,让他打发几个人去田里接鱼,这么热的天,接出来的鱼怕是不好腌,咱们自己糟一坛子留着吃,剩下的都用盐抹了,趁这两天不下雨,砍些松柏枝子薰了吧。” 二亩水田里的鱼,想是不多,一天就能薰好。 吃完早饭,玲珑倚在竹椅上,揉了揉腰,又问:“大人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黄绢想了想说:“天将明的时候,走时嘱咐我们不必喊你,说他有事,估计会晚些回来,下晌不必留他的饭了。” 玲珑又说:“一会儿见了刁新,让他来见我,我有事要叮嘱。” 黄绢将水泼进竹林,说:“知道了。” 歇了一阵儿,玲珑起身打了趟拳,又是一身的大汗,起身去洗换间洗了个清利的澡,重换了衣裳出来。 刁新已在院门口候着了。 玲珑唤了声进来吧,他才低头进来了。 玲珑指着椅子给他坐,桌上有茶,又指着让他自己倒茶喝。刁新拘紧的倒了半凉的茶水端在手上,又找了把椅子小心坐了下来。 玲珑没做铺垫,直接说:“地里的事,你心里有数,有多少人找你打听粮种的事,你不说我也能想到,这样,你找个时间,把那些人都请进地里,请他们吃一顿干煮玉米土豆,什么都不放,就干煮,且看他们能不能吃的进去吧。” 刁新有些不明白这么做的原因,但他听话,主人家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玲珑又说:“快收秋了,咱们家要雇人收玉米土豆,就雇春上帮咱们种地的那些人来,到时大大方方的让他们看见产出。按着老例,新粮下来,该给雇农们听顿新粮造的饭,只咱们的新粮都要留种,不能给他们吃,你去买些今年的新米,再买一只羊,换着给他们吃。这是小事,你看着办就好。如今的要紧事是,要砌几个粮仓,玉米仓可用竹子搭起,不能挨地,不能淋雨,最要紧,一定要通风好,要不粮种容易起霉。还要挖几个地窖,土豆需用地窖来存储,若那么空放着,就要起绿皮,绿皮有毒,不可食用,这话要记住。日后各寨的人来取粮种,这些话要多嘱咐几遍,务必让他们都记下来。这是关乎人命的大事,不可轻忽。” 刁新点头应是,将这事放在了心上。 玲珑说:“我暂没有要嘱咐你的事了,你可有事要问?” 刁新起身说:“无事。” “那便忙去吧。” 刁新出了院子,径自去老他叔父了。 老刁头儿刚吃了一只烧鹌鹑,就着稀豆饭,辣糟豆渣,鹌鹑肉丝多,塞了一牙,正用细竹条儿剔着牙,刁新就进来了。 还剩了一碗稀豆饭,刁新也不计较,端起来就吃,就了两口糟豆渣,没吃饱,倒把胃口钓起来了。可惜再没别的吃食了,就吧咂吧咂了几下嘴,老刁头看的厌弃,又从柜子里找了一张干面饼扔给他。 好女难嫁 第144节 刁新嘿嘿一笑,咬了一口面饼,狠拔拉了一口糟豆渣,又嫌不过瘾,就将面饼从中间撕开一条缝,半碟子糟豆渣都塞里面去了。 他们这些人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吃着饼,刁新就问:“小夫人让我请那些人去地里吃饭,又只让给吃干煮玉米土豆儿,也不知是个啥子原由,这么搞,可卖不了好价噻。” 老刁头一个脑瓜子就巴上去了:“你晓得个球球儿,让你做啥子你就做啥子,问个么子噻,你脑壳壳里就装着那么点点东西,你能想明白?你能想明白,你就能当大人喽。” 刁新也不躲,咧嘴笑了一下,又低头吃饼了,吃了几口就舀了半瓢水,咕噜噜一顿喝下去,抹了把嘴,拿着饼儿就出去了。 等他出了门,老刁头才慢悠悠的说了一句:“贵人老爷们可吃不惯那等粗粮。” 吃不进去,就看不进眼里,那等粗鄙之物只配叫穷鬼们吃,像荒田里的豆子,山上的草根,地畔的野黍,自是上不得富家餐桌的,如此,也就不会花心思争夺抢掠了。 刁新也不知听没听见,一转弯就走的没影了。 老刁头看着空空的碟子,暗骂一声“讨吃的鬼”,拿上又慢慢悠悠往后衙去了。 近午时分,贺嫂子和画角两个回来了,热的一头汗,坐在竹亭里,倒了些凉茶一口饮尽,取了把蒲扇扇了扇,又用袖子擦了把汗才说:“田家种地,倒舍得辛苦,稻子长的还算看的过去,不过他家当家的人不成,遇事没个主见,也不出去捡个活儿干,只管闷头在家里做活儿,那做出来的活计也笨拙的很,横竖我是多少看不上。男人不得用,家里家外都要田家的抓把,一个女人家,又要下田,还要做短工,要上山捡菌子,织布裁衣,你是没见,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可怜哩!亏得家里两个小子大了,能担着些家里的事了。” 喝了两口茶水又说:“她家里还佃了别人家的两亩旱田,种了些豆子青麻,家里养了两只瘦猪,猪圈就在家下,一进门,臭哄哄一团就逼过来,我和画角两个没敢进家去,只在外面站着说了几句话。上边的田明日放水,咱家的田得后日放水,我叮嘱了她家,等咱们家的人都去了再放水,到时也好接鱼。” 玲珑点头说:“这事,嫂子看着就好。” 看画角还是不声不响的,喝过水就摘菜去了,玲珑便叮嘱一声:“画角姐姐,今日咱们吃豌豆面,用西红柿炒鸡蛋做臊子,再拌两个小菜就好。” 画角应了一声,去掐丝瓜尖儿了。 贺嫂子偏过身来低语说:“我问过大船,说他们的事放冬天里办,怎么着也得平湖和黄绢办了才轮到他。私下里给了我六十两银子让我看着置办,只是我想着,到底不能让他们在衙里住,还是得寻摸个宅子,小夫妻也有个相处的地方。” 玲珑就笑:“这可不用担心,他跑了这大半年,一两处宅子还是能寻到的,他给你的银子,你只管置办家什就是。” 贺嫂子身上担了营生,虽然高兴,但也劳累的很,就对玲珑说:“太太身边的人什么时候来呢,她们若来了,平湖和黄绢的事就有人帮衬了,我帮大船画角两个,心里踏实的很,即使有哪一处不妥当,心里也不虚。但平湖黄绢两个,我这心里实没有底,平湖小哥儿跟着小郎读过书,见识也广,比咱们这些大字不识的人讲究多了,要我帮他置办,心里委实虚的很。” 玲珑就安慰她说:“那你暂时先置办画角的吧,平湖那里,等楚嫂子来,交由她来置办。” 贺嫂子就笑了,又喝了半盏茶,回厨房擀面去了。 …… 徐知安很晚才回来,身上有酒水味道,喝了酒,没醉,只看着疲惫的很。 换过衣服回屋,两人絮叨着一天的事,玲珑这边,就是两块地的事,徐知安那边,则是就秋粮入税的事跟蜀王府来的征粮官好一通周旋扯皮。 因着去年之事,蜀王恨不得将徐知安大卸八块,但这人脑壳与旁人不一样,今年收了朝廷的彰奖,又收了徐知安煽情煽的骨头都酸的陈辞,竟然又不怨恨徐知安了,还派人来送了趟礼,徐知安收了之后,又写了一封酸掉牙的书信给他,结果这位殿下竟以为自已遇了知己,好一通感动。 快收秋粮了,蜀王又派了他的亲信属官往南浦来收粮,想着一个是自己亲信,一个是自己知己,这事必会非常顺利。 蜀王犯抽,他的属官的脑子可没抽,想着一个胆大包天溜着蜀王玩儿的小知州一定不是省油的灯,但蜀王兴高采烈的很,根本听不进别人的劝,人若劝了,就是不理解他。这不是罪名,但在蜀王心里,这可比罪名还重……遇着这么一个脑壳有疾的主子,属官们也无可奈何的很,好在大多时候,蜀王都是挺正常的,给他做属官倒也不算难过。 但是,被两封书信煽的神志不清,死活非说那该千刀万剐的小知州是他平生仅有的知已,真就化敌为友……这事发生在蜀王身上,属官们只想骂一声——仙人板板。 打发来收粮税的人姓张,徐知安管他称张大人,这样一个人能将那样性子的蜀王扶持成一方豪蕃,不可谓不厉害。 若换了旁人,张属官一来,地方上肯定一分不少的将秋粮交上去……但这人若是徐知安,这事可就有的磨了。 秋后又要集役修路,这粮米从何而来呢? 蜀王殿下不愿出钱粮,那就要由南浦的官衙公库来出了,南浦公库空的连耗儿都不留踪,要怎么支这笔钱粮款项? 所以今年的秋粮,南浦留定了。 95. 第 95 章 略 秋粮的事, 只管慢慢磨拖,一半讲道理,一半耍无赖, 张属官被气的头发都快掉秃了。 小徐大人说:小小一个南浦, 便是倾了全州之力,于蜀王来说,亦不过九牛一毛, 何不先宽泛几年,让南浦百姓暂缓几口气? 整一个南浦公库粮仓里,无半粒米半分银, 近年蜀地四处起天灾人祸, 若不存些救命之本, 若真有了灾情, 南浦该如何去拯救这些受灾难的百姓? 且秋末又要修路,这修路属大役,按律, 一应吃喝用度都由朝廷支黜, 衙里若无粮米工具……想是大人也知道,我总得要想些法子向蜀王殿下借调粮米工具的。 便是蜀王殿下厌了我, 憎恨我, 杀了我……为了南浦几万百姓,若舍我之身能让他们吃上饱饭, 有衣服御寒, 行路不必担心殒身碎骨,那我这条命,全凭殿下处置! 小徐大人又说:大人不必与我讲规矩礼法,更不必讲高祖之法, 我只知一条,太祖恤民,高祖恤民,陛下亦恤民,年年减免蜀中粮税……张大人,我南浦年年上折报灾,年年批复免了粮税,而百姓手中至今无粮可食无衣可穿,是谁之过?天威之下,有人中饱私囊,翻云覆雨,全不听旨行事,是谁之过? 我这里,只一句话:要粮没有,要命一条。大人做不了蜀王殿下的主,不妨先回去讨个主意再来,是杀是剐,我领着。 张属官被气个半死,指着徐知安骂:“庶子,其心可诛。” 全没办法,又不能回王府去,只能在会馆里生闷气。 没过两日,小徐大人又笑的春风和悦的来与他赔礼,说一时口中失言,辱了蜀王之威仪,近已知错,已与蜀王去了一封自检的书信…… 没说写信时,张属官就算生气非常,为了办事,也愿意就着小徐大人的和软态度顺坡而下,一听说小徐大人给蜀王去了书信,张属官立时急了,顾不得仪态的一把扯住徐知安的衣领问道:“你又写了些什么?” 小徐大人和风细雨的按下他的手,笑说:“就写些自检么,我威胁了你,还借着转骂了殿下,我其心可诛,全与殿下知道,我口不择言,是我之过,与大人毫无干系。” 张属官全不信,这人生了一口刚牙利齿,偏又最善花言巧语,两封书信就能蛊惑的蜀王没了理智,他可不信,当此之际,这诡计多端的小徐大人会老老实实的只写一封自检书信。 小徐大人又说:“到底写了什么,到时收到蜀王的回信大人就知道了。唉,不说公务了,今日我带大人去看一场热闹。” 什么热闹? 收秋么。 地里聚了百多个人,有来干活的百姓,也有来取粮种的山民,还有来瞧热闹的,将山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好女难嫁 第145节 徐知安与张属官去时,路上才让开了一条道,所有百姓都与徐知安打招呼,徐知安也笑着招呼回去,虽不知他们的姓名,言语却似亲戚们一般,随意又亲近。 张属官看的心里发凉,心道这小徐大人心存大奸,为着官声,不惜自降身份与下交,将一干蒙昧无知的百姓尽数拢住了。 又见了许多寨子的山民和首领,以往,山民与汉人很不相合,若同处一地时,必是泾渭分明,更甚者,还易发生闹乱。各寨子间也有矛盾,同在一处时,也有冲突。但在这里,几十个寨的山民都站在一起,旁边就是汉人,看神情,都兴奋的很,无一人故意挑衅闹事。 山民们也看见了徐知安,顿时暴出如啸似唳的吼声,声音尖利又高昂,听着很让人胆颤。徐知安只朝他们做了几个见礼的手势,然后双手一压,那啸唳声便平息了。 张属官看着徐知安做那些陌生的手势,心里更是凉气冲顶,这奸人,拢络了汉人还不知足,竟还将那些蛮民也笼络住了,如此行径,却要做何? 刘同知也带人挤了过来,他不看人头,也不理山民的尖叫,只看地里的玉米。 这以后,便是他们的口粮来源了。 于是一听说开收,便带了十来个士兵,直扑玉米地,只管掰棒子,掰多少都是他们自己的,其他士兵已经在开垦军屯边上的荒地了,这玉米带回去,晾晒几天,就能种到地里了。 以后,可不必再为了粮晌之事,向各方求爷爷告奶奶,装孙子似的低头哈腰,结果到手的只有那三瓜两枣儿。 眼下,还能说什么呢,抢吧,能抢多少算多少。 玉米叶子又划又刺,不注意就给人拉一道口子,毛刺也多,进去掰一趟棒子再出来,脸上身上痒的被蚊子叮了似的。然后许多人抹了一把汗,又去刨土豆子了。 来看热闹的人也不会站那里干看着什么都不做,好歹是官大人家的田地,来都来了,也进地里转一圈,掰些棒子,再捡些土豆子,最后兜了衣襟,装几颗土豆子和棒子,又摘些红色的番柿子和辣椒,偷摸的出了地畔,佝着身子往家里走。 路上有衙吏,看着那些偷摸带东西的人,心里厌嫌的很,真想给他们几脚,不过好歹记着大人叮嘱的话,见一个就揪住一个,将这些吓的双腿打颤的人都集中带在一处,然后板着脸说:“大人说得,这些粮颗颗儿就不与你们讨回来喽,不过进口口儿的东西嘛,还是要多交待几句哈,免得你们吃死了都不晓得是咋个死的。那土豆子,你要吃就麻索些吃完,不得白放,白放着就有毒喽,会吃死人的哦。你要放嘛,就挖个土坑儿,埋土土儿里放。发了芽,就剜了芽芽儿再吃,那芽芽儿也有毒的。” 一说这也有毒,那也有毒,这些人就不敢拿了,又不敢再放回去,更不敢扔了,兜着几颗土豆子,为难的很。 衙吏们见此,又不耐烦的说:“怕个锤子的怕,就两种时候不能吃嘛,起了绿皮皮儿不能吃,长了芽芽儿不能吃,这个还能记不住噻?” 哦,这回记住了。 有人壮着胆子问:“那……发了芽芽儿咋个办喏?” 衙吏虽不耐烦,还是答了:“种嘛,门前屋后,地垄地畔,哪个地方都能种嘛。一颗儿土豆子能种五六个坑儿,你们自己看着芽儿切么。这一颗下地,能填一家老小好几日的肚子……” “哦,哦哦哦,啥子?” “这一颗真能种出那么多?” 衙吏们再不耐烦与他们说话了,直接喝斥了几句:“骗你们些穷鬼做啥子,地头里收了多少,你们是没看见么?滚滚滚,再多口多舌多问话,老子踢死你们个剁爪子鬼。” 哦,哦哦哦,吓人的狠嗦,一群人头都不敢抬的顺着山路的边沿下去了。 地里,挖出的土豆子,被人抢着捡了,又堆在一起,相隔十几步就堆一堆,看的人又惊又喜的。 这粮种,果然高产。 玉米地和土豆是套种的,一垄玉米一垄土豆,土豆种的不多,也就百十亩,还有几十亩杂粮田,剩下的地,都种了玉米。 只有种在最边缘上的二亩的玉米没剪穗,收了后做粮食,其他的玉米都剪了穗成了种苗。 徐知安先掰了一棒子自家吃的玉米,又掰了一棒子留种的玉米,扯了外皮给张属官看。 两者相差不大,不过留种的玉米成熟度稍好些,颜色也黄亮些。 “这是这两年新发现的粮种,原是我母亲从海外带回来的种子,我家里种了几年也不得法,后来我家岳父来家时,将它当了稀罕的花草带回家给我未婚妻种着耍,误打误撞的,竟将它种成了气候。我岳父见此物可做粮食食用,便在苏北开始种试验田,收成之后,应天府将它作为一项政绩,递到京城。然后京里的农田司开始试种,第一年时遇着大旱,欠了收成,第二年又在直隶一带试种……我又去了江南,之后便来了南浦。这批粮种是我打发人从苏北带回来的,这田地之前也是荒田,之所以将粮种种在这生地上,也是为了试验这粮种能不能适应南浦的地域气候……如今看来,一切尚好。 这粮种的收成比豆麦黍的收成都多些,只是可惜,粮种有限,又只试种了这一季,要惠及诸方百姓,尚且艰难。 若与我三年时间,定要将这粮种惠及每一户百姓家,如此,他们便有足够的粮食上缴了,南浦的粮仓也不会似如今空荡荡无一粒米粮了。 来,张大人你看,这一棒玉米,当时只种下了一粒种子,产出比稻麦蜀稷都盛,这子粒是粮食,苗株能做牲畜草料,依我家内人的话,这青杆还能熬糖……。 我与殿下说,宽我两年的粮税,我会在三年后,会以种新粮种尽数补足,日后定还他一个富庶安宁的南浦……如今我只有一样不确定,故而特地来请教大人,依大人对殿下的了解,我这主意,殿下可会采纳?” 张属官恨不得用这玉米往徐知安头上抡一通,他自视阅人无数,却第一次见了这样等的人,这等人、这等人,实是为天下最柔奸之大害。 看着句句心天下,实则,是为大妄之人。 好一个……徐大人。 张属官委实不愿再与他周旋,将两棒玉米扔回徐知安怀里,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 五百来亩地,收了两日,各寨的人根据约定,分走了他们借的那一份,只是土豆玉米的产出比预期的多了很多,一时半会不能尽数挑回去,就在地里临时划了块地方,将挑不走的粮种都堆在一起,留下两人专门照看,然后各自挑了一担粮种,沿着山路回寨去了。 剩下的玉米土豆,看着还是多的很,土豆晾了两天后,又雇人都挑进新打的地窖里,六个地窖都装满之后,还留存了一半,就在当地挖了个小坑,堆进去后又铲了些土覆在上面。玉米也装了二十个竹编仓,仓子不大,就按谷仓的大小建的,一个仓子差不多能装六七亩。也有很多玉米不能进仓,这个不能埋土里,也不能这么放着,要不然一场雨下来,这粮种就全废了。 刁新只能让人继续编粮仓。 刘同知怕人来偷粮种,派了些府兵来守着,刁新的压力一下子轻了很多。 张属官还是如以往一般,他知道徐知安难缠,所以不再缠着要粮要钱了,只定下心等着蜀王的回复。 他虽是蜀王亲信属官,但在这种事上,他很清楚,自己决不能替蜀王做主,那就只有耐心等着蜀王的回复,到时,他只管听命行事即可。 不过吃了一顿红烧土豆块后,明显的对粮种的关注力提高了不少。 曹主薄眼见事情僵持住了,便一声不响的去做他的事了。撵着手底下一帮后生崽赶紧去收粮,粮仓也派人拾掇利索了,补了许多的鼠洞与虫洞,又夯了一遍,打开让晾晒,单等粮食拉回来归仓入库。 他是个老主薄,经见过的事情也多,官场上耍无赖的大多都能如愿,如今的知州大人就是软磨硬泡的耍无赖,再想一想那位蜀王的德性—— 管他呢! 凭这位小徐大人的能耐,只要粮食入库,就无人能从他手里将粮食抢夺去。 好女难嫁 第146节 96. 96章 略 早晨的码头, 水气漉漉,正是凉爽时间,商家和船家最喜欢在这个时候接活儿交活儿, 挑夫们也来的早, 客船前挤的密实,被船上的人喊着搡着,又高嚷着“不得挤喽——”, 然许多人似没听见般,扔是伸着细长脖子往前挤,就为从船上抢到一份活了。 这情景, 对徐大船来说份外熟悉, 通州码头每日也是这样, 匆匆挤着似饿了一整天的鹅子的挑夫, 躬身如沟里瘦鼠似的掮子,揣手东张西望贼眉流眼的混子,小心翼翼的生客, 很不好亲近的商家管事, 遮着头面的妇人,倚船弄笑的船姐儿……夹着船浆划水的哗啦声, 叫骂声, 调笑声,言语粗鄙也罢, 正经也罢, 依着这地方活命的人,全不讲究。 江畔不远处起了一溜的竹楼或石头房,经年累月被江风水气浸润,都漫上了黑色的霉烟色, 或是旧苔痕,或是烟气浸透了,总之,灰灰黑黑的,门帘子也脏的看不出颜色,只随风翻飞着。 这一带只有两处酒馆,门前悬了酒旗,酒旗大多旧破了,不过还留着清晰的记印。蜀中粮食不多,能拿来酿酒的更少,有这官府打了记印的酒旗子,才容允他家用粮食酿酒并做买卖。这一张旗子的份量,与家里的田地一样,都是祖辈几代人积攒了无数银钱才换来的。 徐大船也爱吃酒,不过他知道分寸,喝大了容易耽误事,只闲着无事的时候才来酒家打二两烧白,叫一碟干鱼鲊,炸豆子,坐酒馆里享受一回,也顺便听些消息。 他是身上有职责的人,刚来码头时名头不显,四下里摸索的很费了些心思,先与挑夫们熟识,再与掮子们相熟,接着又接近漕头,和漕头们也惯熟了,他们才允他上船去揽活儿。 只他的目的又不是揽活儿,但走到这一步了,再揽几场活儿也不是难事,横竖他跟挑夫们也惯熟了,吃两成回扣,再将活儿发下去,多的是人听他的招呼。 这两成也不能尽他取了,得留一成给漕头,余下一成,再与别的掮子分了。漕上的拿钱,那是光明正大,规则就这样,两利的事么。分给掮子们的钱,可不能直白的说,更不能直白的给,花钱么,也有花钱的规矩,给的直白,就是得罪人了。 所以,这沿江一带的食馆酒馆就是个极好的地方,拿了钱,叮叮当当一数,就扔给岸边眼巴巴等活儿的小子手上,吩咐一声:“今儿这钱,请大家伙吃饭,你去吕家订两坛烧酒,再让曹老二宰两只鸡,捞一锅干饭。” 小子欢天喜地的拿钱去了,今儿这一趟,便是不挣钱,也能挣顿肉汤干饭。 这几乎成了定例,只要他得了钱,总少不了大家伙一顿吃头,便有许多排挤他的人,吃了他两顿好饭,也得念他一句情。 这么着见天儿舍财大方,他一个外来口音的人总算在码头上站住了脚跟,有了名头。 到后来,整顿漕头时,徐大船的身份才正式过了明路,码头上一众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官老爷手下的人哦。 有了身份,行事就方便多了,漕上的大小事情,他要过问,就没人敢拦着他,毕竟,码头上斩杀的那十几个人留下的血还没洗掉呢。 再后来,就间接的做了漕头的督察使,监查往来商船和商人,征了徐大人的同意,从衙里调了一个书笔吏,对南浦的商队商号进行登记,再细细调查,寻一两个可靠的商号荐与州衙。 他所善长皆江湖之事,前面如何钻营,只要能俯的下身段儿,舍得了钱财,原也不算艰难,南浦终是一个小地方,码头上的情况比通州码头简单多了,水浅,搅几下也就看到底儿了。往后头,身上有了职务,这才觉出难处了,他虽见识多,奈何不认几个字,公务之流程如何,一概不通,不得已,只得回去请大人们的主意。 他原是要跟徐知安做事的,因着玲珑手上没使唤的人,才将他给玲珑先使唤着,也是顺便教一教规矩,他倒也乖觉,能听的进玲珑的训诫,遇事也习惯了向她讨拿主意。后来跟了徐知安,这习惯一直没改。 翻了半日山路回了知州衙门,经过玉米田时,还与刁新打了招呼,看着刁新身边已有了五六个听使唤的人,不由羡慕了几分,又想着,大人或也会给他几个听使唤的人,便径直往州衙去了。 衙里这阵子事情多,小徐大人一直在衙里处理公务,秋粮已入库,再转出去是绝不能了,所幸蜀王好哄的很,一番掏心掏肺的甜言蜜语再加一张大饼,蜀王一半的感性一半的贪念,终是允了他的请求,应下免了南浦两年的粮税,不过第三年必要连着前两年的粮税一并还上。 秋粮入库,便要开始第二波的规划了,原是计划着要修路的,不过如今粮食之事更重要,由此,徐知安召了一众属官商议,关于民垦的一应事项。 徐大船回来,见了徐知安,说了码头上的事,也说了各商号存在的问题,至今都寻不出一个合适做官号的商家来。 商人不受各阶层看重的原因也是如此,如今的许多商家做事极不讲究,行事方式常常在读书人的神经上蹦哒,不仁不谦,黑事一揪一辫子,又善钻营,谗媚,敛刮,压榨,有些商家更狠毒,挣的都是人命钱。 南浦这个地方,以前的政序就不清明,地方偏僻,山货丰饶,山民却愚,偏水路便利,外来的商家吸住了这个地方就不想放开,似花椒肉桂香附子七星草三七等药材香料,只花一把散铜子就能收一筐,运出川后,就能翻百倍千倍的价钱。一船一船的山货药材香料运出去,而百姓手里能得的不过区区几十文钱。 这些商家又怕哪一家坏了规矩,在南浦成立了一个商会,凡是在南浦做生意的商家,都要归受商会的管制,所以,规则之下,百姓卖出的一筐药材香料想多挣个三五文都不能。 即便商家盘剥的如此狠厉,朝廷暂且仍不能阻了商家进入南浦,因为如今的南浦百姓,还离不开这些商人。 要制裁这个商会,还得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而契机,已经到了。 去年冬天,徐知安就给黄家主去了信,黄家一直没回应过,前几天黄家主才来了信,说他收到信后事先派了两个管事入蜀考察过,沿江一直去至川西南,后又折返回余杭,这一进一出,历时了近九个月,两个管事前月才至家中。 黄家商队可以入蜀,但一路都有商家会馆,考虑过黄家商号一旦入蜀,必要与各路会馆起冲突,商人的冲突虽不是明刀明枪的干仗,但杀人烧货沉船围追堵截的事少不得要经历几遭。 来信也是要讨个主意的,国有国法,商有商规,国法且不论,大多执行者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只要民不举,官就不究。而商人更如此,他们历来行事,都不甚讲国法,只讲商人的规矩,而商人的规矩,则是各凭手段。 黄`家主的意思,黄家商队入蜀,其中行事分寸该是依着国法来呢,还是依着商规来? 97. 97章 略 依徐知安的意思, 自然是要依着国法来,只要商队行事周正不违法,别的商号若有乱法行为, 官府定是不能睁只眼闭只眼的, 便是民不举,官也得依法追究的。 但他又知道,纯讲国法, 这事行不通。 和玲珑说起的时候,玲珑也没有更好的建议。倒不是没有更好的建议,而是`他们如今的身份, 无法做到。修改法律与增添法律, 这是国之大事, 仅凭徐知安一人提及, 必是异想天开,朝中定无人理会,说不准还要斥责于他的。 当一个人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时, 他只能依托当下的规则行事。 玲珑自知自己不存见识高人一等的能力, 她的见识与能力与当下社会格格不入,所以, 不能随便拿出来用, 省得被视为异端。这可不是胡闹的,一个不好, 命都得搭里面去。 不如问问随娘子的建议。 嗯? 徐知安盯着玲珑看, 他走不开,所以,这事该由谁来问? 玲珑任他看,抿着嘴笑, 这种事,交给谁都不合适,舍她其谁呢? 徐知安不由含怨:你又想让我独守空房? 玲珑睨他一眼:你忙的时候也没少让我独守空房呐! 好家伙,前衙后院不过几步的路,你说歇在前面就歇前面了,还美其名曰我睡着了不愿扰了我,我用你这么疼我了么? 徐知安可委屈:我半夜里回来,将我踹下床的是哪个?说我扰了她的好睡是哪个?将我一脚蹬三尺远的又是哪个? 玲珑看看天看看地,那不是,此一时彼一时么,那会儿天热的要死,你还非要搂着我,黏的人一身汗接一身汗的,不踹你踹哪个?如今天凉下来了,搂着睡也不热的要死要活了,且夜里清凉,最宜活动一番,你可好,恰在这时又躲了……显的你体贴呢? 好女难嫁 第147节 我也会体贴呢,还会贤内助呢,可会呢。 徐知安:……这天下间可见是没道理了。 非要去么? 非要去。 那成,咱一起去吧。 …… 徐郎君和随娘子所在的寨子叫雄鸡寨,说是寨子,其实就是从山脚到半山腰的几十户人家,这几十户人家又分了三个族,山脚住的是汉人,往上走左边是百依族,右边是哈依族,看穿着衣裳,两族没什么分别,只是头巾布一个是土蓝色,一个是灰蓝色。 玲珑以为这百依族哈依族应该是后来的某个少数民族,去了才知道,这两个族其实是两个大姓,一方姓百依,一方姓哈依,就类似外面的什么张家湾李家堡赵家昴儿,不过这里的形式感稍重了些。 寨里的田地也分的有趣,山脚的田地都是汉人的,左边的田地属百依,右边的田地属哈依,吃水就是从寨子中间流经的一条河,各家又挖了石渠,引了河水流经自家门前,再引进旁边的田里。 寨子里修了梯田,不多,有五六块水田,其它的都是旱田,山脚的水田还算平整,山腰的水田就凌乱的很了,大大小小分步的很不匀称,像一件旧衣裳上打的横七竖八的补丁。 新垦的田地,没有按照梯田的方式弄,只依着山势斜坡割掉了许多草,四处看着光秃秃的地方,就是新垦出来的旱田。 玲珑和徐知安来的突然,到了山脚下守寨人跟前要求进寨,理由是徐先生的家人来看望他们了,守寨人有节奏的竹哨声在山里响起,山上有了回应,他才肯打开带竹刺的木栅栏让两人进去。 往上走的山路是山石铺成的,缓些的地方,隔一段距离才有几个台阶,陡些的地方,石阶砌的很密集,路边就是河,隔不远就用石坝拦一道匣,匣上有几个出水口,河水被分着流到各条渠中…… 这渠开的很粗糙,但水系原理,与州衙周边的几乎一样,从前那位水利官果真是极了不起的一个人。 天凉下来了,徐郎君又带着学生们走山去了,随娘子留在寨子里,跟着女人们学做彩色稻米饭,这也是寨子的传统,新米下来后,寨子里都会采些植物染料捣碎拧出汁子浸染新米,浸好之后,整个寨子会聚餐以庆丰收。 天爷,随娘子总算知道寨子里的人为什么常常饿肚子了。 他们不攒粮。 新米下来,放开肚子整吃三天,然后,交过粮税,几乎就没剩多少了,他们仍然没算计,也不会用稻米去换蜀黍,可着这些粮食,什么时候吃完算什么时候,剩下的时间,大家一起饿肚子么。况且,山里的葛仙根多的很,山芋头也不少,反正用这个对付一阵子,用那个对付一阵子,年头也就挨出来了。 还要打糍粑,一大桶一大桶的打,打完后捏成糕砖,就放竹桶里用泉水泡着,隔两天换一回水,米黄的糕砖一直能从秋天吃到过年。 寨子里的老人说,做糍粑水糕是因为山里湿的很,粮食不好存放,放久了就生霉坏了,打成米糕就能存好些时候。 大概是这样吧。 寨子也果真没几家有个像样的粮仓,就是首领家才有两个粮仓,建的极其复杂,比建竹楼还费功夫,粮食进仓后,仓口就得封死,十天半个月取一回粮,每次都要重复的做打开再封死的事情,看着也果然繁琐的很。 哨子一响,女人们说了其中的意思,随娘子就用围裙擦过手,又解下来放在旁边,出门走到山道上等人。 徐知安穿的依旧平常,烟蓝色书生长衫,青黑布鞋,头发也用烟蓝学生巾束着,远远一看,倒也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气度。 只身上背的一只大包袱坏了这些气度。 玲珑穿的略显眼了些,青葱内裳浅绿外衫,腰上还系了一幅杏黄绣雀登枝腰护,小腿上也是杏黄绣雀登枝的绑腿,青绿色布鞋。头发用一围烟青纱罩尘全罩进去了,只在罩尘后屋留了两节碧青色锻带,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这打扮,似携了一川烟雨袅袅而来。 只见到台阶之上的随娘子后,这川烟雨就像只鸟似的扑楞楞似的飞了过来。 “母亲——” 随娘子接住飞扑过来的儿媳,看她笑的见牙不见眼的样子,心里着实高兴的很。 徐知安快走几步,也来到随娘子跟前,做了个礼,唤了声“母亲”,容色明显也是轻松又欢喜的,不过自小养出了稳重性子,再欢喜也克制的很。 相携着上了几个台阶,下了山路,转走左边的青石小道,未走几步,就随着一道溪流走到了一个院子。 这院子看着极新极大,用竹子围了一人高的篱巴,小溪正好从篱笆里穿过,在青石板间留下哗啦啦的水流声。门也是竹门,轻轻一推,还吱呀的响。院里还算平整,被人夯过,土层挺结实,但挡不住草芽,又密密贴地长出了一层。铺了几道青石板,防的是下雨天踩到泥水湿了鞋子。 右侧有两间竹屋,屋外放了许多小桌子,桌子倒是是木头制的,看着甚是笨重结实,凳子却是竹制的,很简便的样子。整一处地方,略显凌乱,地上有些小石头羽毛竹箭皮兜球,桌上也有些简单的笔筒笔架,另一边的大桌子上还放了些竹制的碗筷等物。这应该就是学堂了。 住处在左边,是用山石垒的屋子,看着极新,湿气还没全散尽,上面也压了厚实的稻草和竹片,防雨,保暖。院里种了两棵小树,玲珑揪了片叶子扔嘴里嚼了嚼,原来是从当地的野山茶树,再养一两年,应该能开花。 溪边随意扔了几块光滑的山石,不用想,定是徐郎君为着洗脚方便才搬回来的,溪边的野草长的茂盛,被割过一遍,根茬下边又长出了新草。 竹篱笆上爬了几根细藤蔓,这也不是花,就是野生的藤草,据说春上的嫩藤也能吃,不过吃多了烂嘴,现在么,半枯的挂着,上边的叶子还绿着,下边的已经枯黄了。 很让人舒适的处所,不过是新建起来的,还未完全布置妥当。 山里好物多,只是想碰上十分合心意的东西又不十分容易,徐郎君是个宁缺毋滥的性子,人又懒散些,让他装置院子,大抵也是随缘而已。 院子暂时没甚看头,不过屋檐下挂的东西却比较有趣,有雄壮的野鹿角,鹿角上挂了许多竹筒,竹筒里正着歪着放了不少的毛笔。但这些毛笔又不像市面上卖的那样精致,这些可粗陋的多,笔杆有粗有细,毫尖也是有疏有密,有的还可一用,有的实在用不了…… 这样子,应该是孩子们的手工作品。 窗户上不知是什么毛羽串成的羽帘,毛羽颜色杂的很,黑的白的灰的,红的绿的蓝的,制帘子的人大概是想毛羽分的规律些,后面实在没办法规律了,或是羽毛不够用了吧,只能凑合着串起来…… 这应该也是孩子们亲手串起来的。 窗下的泥土湿着,从外面铲回来的青苔铺了大半块地方,还有一小块是裸的,估摸着徐郎君回来时能带回那一小块的地苔将它铺完整。 随娘子推开门说:“进来吧,先坐会儿,一会儿会有人送新蒸的米饭来。” 原以为屋里也会空空荡荡,毕竟这两个人过日子,没人看着的话,一定是随意的很。结果一开门,满满当当的,腊肉整挂了两排,有新薰的还泛着鲜红色,老肉已黑的看不到肉了,上面只留厚厚一层烟垢。 屋里的坛坛罐罐也多,只不知里面都装些什么。 还有几篓现菜。 随娘子说:“这些都是束脩,寨子里没钱给你父亲,只能换成粮米肉菜送来,粮米放外面会受潮,就装土瓮里,寨里的新米下来,我这里就添了两瓮新米,三瓮水糍粑,还有些腌菜,又有家里送来的肉酱辣酱豆子酱,酸汤甜汤,糟食儿腌鱼,这不是就满满当当了么。” 屋里还有些潮,不便多待,三人索性去竹屋了去,这阵子天还不冷,随娘子和徐郎君就睡竹屋里,有时下雨,会去首领家里睡,他家的木楼大的很,能睡下许多人,不过舒适度就很难讲究了。 好女难嫁 第148节 随娘子说她在这里住的安然,虽然有时会对这边的饮食和习俗感到不习惯。 正说着话,首领带几个人匆匆来了,身上穿着崭新的帛衣,还戴了头饰和耳饰以表达对客人的尊重之情。 两方都是熟人了,见过礼,首领就要邀徐知安三人去家里吃饭,今日正好蒸了不少彩色糯米饭,听说徐大人来了,首领已让人宰了只山羊,此时正绑在木架上烤着,寨子里的人家还在备别的吃食,不过迎客的米酒早已备好。 已经打发人去寻徐郎君了。 那便去吧,正好有事要和首领商量。 沿着石阶路又往上走了走,看见一棵极壮的榕树,树上挂了不少彩带,地上还有些祭祀过的五谷和香烛底灰,大抵是寨里人在这里做过丰收祭。 绕过大树,再走几阶,就看到一座很古旧的木楼,木楼左右两侧还立着许多竹楼,竹楼下侧还建了几个围圈,两个圈里圈着几头黑猪,另几个圈空着,看类便的形状,是羊圈,许是羊都放山里吃草了。 正此时从木楼里下来了几个妇人,她们身上穿着用土布缝的新衣,衣裳上用鲜亮的彩线绣了些图案和花朵,头上也都戴了饰品,将浓密厚重的头发高高盘在头顶,用一根长长的银簪别住,又用崭新的土布帕子包住下面,只留上面长长的银簪的两端。 玲珑与她们见礼时,正巧看见她们的指甲缝里还留着煮染料时沁进去的靛色痕迹。 她们也在参于寨里的劳作。 随娘子与她们已熟识了,带着玲珑认人,年长的就叫孃孃,年岁差不多的就叫嫂子,一溜认下来,玲珑唤的干脆,她们应的可勉强。 胆气不足呐。 这姑娘看着年岁小,可她身份高呢,哪个真的敢受她的礼? 随娘子也不勉强,寨里人事简单,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徐知安了,以前的知州是压制多于安抚,与南浦各寨山民的关系很僵硬,完全不会面见各寨的首领头人,若有事,只打发手底下的人往各寨走一趟。上面人的态度决定了下面的人的态度,知州不待见寨子的山民,使吏们的态度也嚣张的很,往来时既高高在上又耀武扬威,派头拿的很足。 所以,乍一遇到徐知安这样平和的汉官,他们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了。又见玲珑这样的官夫人,更不知该如何对待了。 非一日之寒的事,也难怪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慢慢处吧,久了就知道互相该如何相处了。 98. 第 98 章 略 徐郎君回来的也快, 他就在后山的竹林里教孩子们制笛子,音表心声,山民们都是喜欢开口便唱的人, 不过有些山歌的音调真的很难听, 徐郎君可不愿自已教的学生以后也只能唱这样难听的调子,所以便想着,制些竹笛, 再教他们些音律。 他若自在了,委实不讲究吃用,衣裳鞋子也只讲究两者, 穿着舒服, 做事方便。在家时为着清凉舒适, 他爱穿广袖长袍, 天气热的时候还喜欢赤足走路,来山上想是这样穿着不方便,终于换上了正常些的衣服, 只是服适的细布衣服不耐磨, 他回来时,青蓝的衣服上满是泥土和苔痕草痕, 胳膊上还划开了一道口子。 难得竟不见丝毫狼狈之色。 99. 99章 略 饭食上来了, 此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寨民们热情且带了些小心,视线一直不曾移开徐知安和玲珑, 有敬亦有畏。首领一直在劝酒劝饭, 且恭且敬,还带了些刻意的亲近。 烤羊肉很香,只是没刷盐, 割成大块之后分下来,桌子上备了调料,干料里有花椒碎和盐巴。首领挑了一块肥厚的羊胸肉, 用手指捏了一搓调料小心的洒到肉块上, 又抹了一道生羊血, 递给徐郎君。 徐郎君很自然的接过手, 然后用小银刀将油滋滋又肥又厚的胸肉切成了许多片,分放在面前的野芭蕉叶上,给随娘子留了两片, 余下的使唤自己的学生们给众人分发下去。 这是徐郎君为了避开吃肥肉而想出来的法子, 按寨子里的规矩,这肉就该是全寨最受尊敬的人来吃, 徐郎君初来时被首领这一顿的尊敬, 将将烤熟的羊胸肉一口下去,口里胃里那种无法言说的油腻滋味……一整天都吃不进别的东西了。 然后他就想了这个法子, 将肉给大家伙儿分了, 他是不喜欢吃,但其他人喜欢吃,这不就完美解决了么。 随娘子将肉片放在糯米饭上,夹了一筷子腌笋片放肉上, 然后连肉带饭带笋片,一起放嘴里,香而不腻,挺好吃。 徐知安看着自己面前明显带着生血的肉片,实是不太想吃的很,但看着首领高兴又期待的模样……也夹了些别的腌菜,一起放口里,然后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 首领看着就高兴的不得了,又蘸了些生羊血洒在别的肉块上,让人端着分发下去。 玲珑桌前也有五六片这样的肥肉,都是首领家的女人们从自己的那一份中又分了一份给她,这么沉重的敬重之意,让玲珑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看徐知安吃了一片,她也紧跟着吃了一片…… 倒不是说很难吃,就是腻,还不是吃肥肉的那种腻,它有质感,咬在嘴里带了些脆度,又没有多少味道,完全的羊肉的油膻味……好吧,是真的不好咽。 但人家又热切的看着—— 这沉重无比的敬重之情……玲珑不动声色的将几片肥肉都吃下肚,又狠狠吃了一口饭压住泛上来的恶心感,如徐知安一般挤出一个极端庄温婉的笑容来。 寨里的女人们这才欢快起来,终于都不再盯着她看了,低下头开始吃起饭来。 一顿饭吃的,玲珑差点儿绷不住,肥肉就罢了,虫子也罢了,但是生的羊心羊肝为什么也摆上来了? 但大家都喜欢吃,有人蘸着酱汁吃,有人直接就放嘴里嚼着咽了,还露出一副非常美味非常享受的表情…… 吃,还是不吃呢? 徐知安神色淡定的夹了一小片羊心蘸了下酱汁,放嘴里嚼几下咽了。 玲珑也定了定神,鼓足勇气夹了一小片羊肝,蘸上料汁放嘴里,嚼了几下,一咕噜咽了下去,然后拿起粗陶大碗,喝了整一碗米酒驱除口里的腥膻之气。 女人们显见的高兴起来,都端了自家的酒水上来,敬完随娘子又敬玲珑,黑红精瘦的脸上满是笑,不等一碗进肚,又一碗端到了嘴边…… 随娘子好酒量,喝多少都面不改色,玲珑不行,喝了四五碗后,脸就红的利害,然后一头扎进随娘子怀里,装醉。 女人们这才散了。 开始收拾残席,剩了些彩色糯米饭,几个年轻人用臼把米饭捣成糕粑,捏成一小块一小块,包上叶子,都给随娘子送家去。 这糕粑晾两日就能藏进瓷坛里,日常吃的时候放火塘里一烤就软了。 徐知安父子留下和首领说话,玲珑跟着随娘子回了家,糯米饭啊肉什么的,都是瓷实的饭食,又有那么多人用目光盯着她听,最后还喝了那么多酒,这一趟饭,硬是给撑着了。 随娘子将火生起来,上面架了只石锅烧水,准备煮锅消食的茶水,玲珑前前后后满院的转悠,看这里还缺些什么,记下来,回去后让人送来。 好女难嫁 第149节 又回屋里,看屋里还要置办些什么,转了一圈,过日子需要的物什大抵都备齐了,不过品质是真的一般,大多是寨里人给置办的,他们也没法子弄到更好的物什了。 衣柜里有被子,新的旧的都有,有从家里带来的被子,也有寨里人家凑钱买棉絮新缝的被褥,布就是寻常的细麻土布,没染色,被面褥面是染过的布,一面靛青,一面大黄,缝的很用心,摸着也厚实。 床上铺了块厚厚的蒲草垫子,许是怕细草刺扎着人,四边用土布包了一圈,看着十分的整洁,垫子上面铺了块用各种皮子续接成一大张的毯子,这褥子看着也是尽全力才缝补出来的,各种皮子的大小不同颜色不同毛绒的粗细薄厚也不同,但就这些各种不同的皮子,都拼接在一起,做成了一张硕大的毯子。 石屋新盖起来不久,还没干透,厨房里装的满满当当,但睡觉的那间空着,只放着一张大竹床。 石屋的墙壁很厚实,但没砌火炉。 玲珑又记在心里,这个屋子的墙厚,保暖度好,但不烧火炉的话,冬天一定阴冷非常,只靠火盆取暖是不够的。 回头打发个泥瓦匠来给屋里砌个火炉,再给厨房砌个灶,天天烧火塘,家里薰的黑漆漆乌烟瘴气也不好。 进进出出仔仔细细看了几圈,心里有了数,腹中食物也消的差不多了,这才又回到随娘子身边坐下。 随娘子笑她:“可打量仔细了?” 玲珑低头嗅了嗅茶香,说:“放心了些,衣物吃食都备的不甚好,但备的极其用心,略缺了些物什,我回去备好后再派人送来。” 随娘子摇头:“不用折腾了,我们两人的吃用尽够,若有不合用的,我直接让寨子改做就好。你们的事情尚且忙着呢,先将你们的事处置好,我们俩个不必你们担心。你父亲有闲情,我的日子也过的有趣味的很,你李叔父去的那个寨子离这里不远,也是半日的路程,他有时会来,我们有时会去,委实过的比你们自在的多。我看你们,都似疲累的很,事情不能紧着一块做完,总得缓上一缓的,这样你们两个也不必这样累了。” 玲珑倚在随娘子胳膊上叹气:“没来的时候,将所有事情都先预想了一遍,觉的只要寻着头绪,一件一件循序处理好就行。这时才发觉,原来预想的太过简单,南浦诸事,千头万绪的,即便理清了头绪,也不能利落的抽丝剥茧,处理起来实是不易……粮税的事好容易磨成了,又要忙着叫百姓垦田了,眼下更为难的是该如何整治南浦的商人们,阿兄与黄家主去了信,前日他倒是回了信,问了些阿兄关于建官商的事情,商号上的事,我和阿兄都半懂不懂的,所以才来找您问问其中的门道。” 什么门道呢? 先时的海商与朝廷是如何通力合作的,禁海之后,海商们又官员间又是如何勾连的,第二件事,黄家主自已就是行家,不必询问,如今只问商人与朝廷间相关联的那一环的关键问题。 怕的本来是由官府扶持督管商号,最后会变成由商号把持控制了官府,这事不是空穴来风,如今东南沿海之地许多官员都受大商号的控制而不得不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肥了官员和商号,损的却是那里的百姓的利益和朝廷的利益。 事到如今,已盘结的根深蒂固,再处理却是不容易了。 徐知安和玲珑两个万不想因一时疏忽而让南浦也落入此境地。 随娘子听后就说:“这时与那时并不同,我们与朝廷能相互得力的原因是,那时的朝廷对商人有着绝对性的压制,商船能平安越洋概因军船的护佑,那时候,商号才开始集结,尚未形成势力,是以我们和朝廷根本没有所谓的平衡点,有的是绝对的管制和绝对的服从,如此才有了两利之势。我们借助于他们的威势,他们借助于我们的财力,就是这般。” 玲珑看随娘子,所以,她的意思,只要南浦拥有完全压制住黄家商号的能力,黄家商号就能老老实实听从官府的监管? 但黄家商号在京里已钻营了许多年,结下的网脉不知多深多广,要完全压制住他,仅凭如今的南浦,实在是不可能做到。 那就不能让他一家独大。 玲珑目光灼灼的看向随娘子:“阿娘,随家商号主营什么?” 随娘子浅笑:“玉石珍宝和皮毛药材。” 玲珑又问:“阿娘,随家商号能不能入蜀?” 随娘子说:“随家商号如今只留一个商队了,转走西域那道商路,一般不入京,直接从陇西入西安,再转湖广回宁波港……入蜀么,也不是不可以,从西安转成都府的路不好走,还要走湖广再沿河运入川蜀的。” 玲珑很吃了一惊,苏北的随家商铺看着可是不显山露水的,卖的物件也与别的商铺卖的物件没甚两样,就是寻常的文房用品和瓷器玩物等,可是没见着药材宝石什么的。 “所以……随家商号还是个隐形富豪?” 随娘子摇头而笑:“富豪倒不至于,不过是烂船也有三寸钉,祖上的产业明着破了,我一介妇道人家,也不好握着那么些产业,惹人觊觎么。行舟读书之后,我就将明面上的产业都卖出去了,只留了几个不显眼的铺子……组了一支商队开了西域那条商道,这支商队也不引人注意,一年只走一趟,就算带着玉石珠宝也不算太打眼。哦,你手里那只印章,就是这只商队的大掌柜印。” 玲珑结巴了:“不、不是说,这印章,只能从随家商号提取两千两银子么?” 随娘子点头:“嗯,没错,咱家的大掌柜的权利是,不必家主同意,可以在咱家的任何商铺调取两千银以下的权利。” 玲珑:“……随家有多少商铺?” 随娘子漫不经心的回答:“不多了,只剩嗯……十六七家吧。” 玲珑不可自抑的咬了下爪子:……好疼,这是又、又暴富了? 100. 100章 略 心里有了底, 玲珑就轻松多了,兼着这一日也累的很,喝过消食茶, 人就困了, 从柜里找了张被子就去了另一间屋子,往竹榻上一倒就睡着了。 然后被吵醒了,天已经黑了, 竹屋里点起了牛油灯,暂昏黄黄的,不甚明亮, 鼻间全是油脂燃烧时的焦香及烧焦后的些微呛味。窗外却亮, 人声很乱, 有男人的吆喝声, 有妇人们喝斥小孩儿的声音,也有孩子们高亮的笑闹声,奔跑声, 听声音就觉热闹的不行。 懵懵然出了门一看, 果然热闹,篱笆栅栏上扎了好些火把, 院里有许多人, 还有许多张桌子,桌子上已放了些饭菜, 还有人从外面进来, 手里端着些吃食…… 找一圈儿,徐知安和徐郎君在其中的一张桌子上坐着,许多人围着他们说话,随娘子腰里围了块围裙和女人们一起切着肉。 “阿娘?” 玲珑一唤, 随娘子就转过身,看她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就说:“醒了?大家伙在咱家聚着吃晚宴呢,也是老传统,就当暖房了。” 女人们也笑说:“官夫人的酒醒了么?” 先时她们问玲珑去了哪里,随娘子说:“她年岁轻,第一次喝那么多酒,醉的狠了。” 所以玲珑起来后,她们才这样问。 玲珑应了声,又走过去问:“我该做什么?” 随娘子说:“不必沾手了,这些切好后就开席。” 玲珑是头一回见那么多的熟肉,就在竹席上摆着,女人们围着竹席在切肉。 “这肉?”玲珑不解的问。 随娘子有些无奈的答道:“寨里新宰杀了一口猪。” 好女难嫁 第150节 整个寨子都不会算计着过日子,遇着节日或有贵客来时,总会这样做,一头生猪能换十几丈的土布加两担粗粮,但这些人从来不会换,养的猪羊一年年的全吃下了肚。 玲珑也是……只能叹气说:“咱们要尊重他们的习俗么。” 随娘子便笑:“我这不是已经入乡随俗了么。” 玲珑也笑:“阿娘看着可高兴呢。” “倒也是。” 一顿晚宴吃到半夜里,更换了两次火把之后,宴席才散了,女人们拎着肉,男人们抬着桌子,各自回家去了。 地下还有些狼籍残渣,玲珑和随娘子都没管,用水洗了把油手,扶着已然醉倒的父子俩回屋,睡下。 正睡的香,又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从窗户口一看,原来是一群孩子正在拾掇院子,杯盘都用溪水洗净放回厨房,桌子也用湿布擦干净,再将院子扫了,垃圾都倒在外面的坑里。 火塘也烧起了,架了个石锅,倒上水,等着主家起来洗漱。 做好这些,他们又坐回自己的小桌子前,开始温书—— 青女乃霜之神,素娥即月之号。 云师系是丰隆,雪神乃是滕六。 列缺乃电之神,望舒是月之御。 甘霖、甘澍,俱指时雨; 玄穹丶彼苍,悉称上天…… 玲珑兴致一起,就从窗口探出头问:“久旱而雨谓之何?久雨不止又曰甚?” 一群孩子被她吓了一跳,几个与她相熟的孩子站起来与她做礼:“请您的早安。” 玲珑笑道:“早安早安,大家都安。我听你们读的齐整,可知读的是何意思么?” “知,知道些,先生教过,说久旱逢雨就是甘霖甘露,久雨不止叫愁霖,也叫淫雨,时生万物的时雨就是甘澍,那个好雨知时节,就是甘澍。” 玲珑又笑:“说的很对,你们先生教的可真好。” 徐知安一把将人扯回来,揉了揉她毛绒绒的头发:“小仙女,你的头发都乱了还敢扒窗户沿上跟人说话,不怕人笑话么。” 玲珑真想给他两爪子,她的头发本就乱了,再这么揉几把,还能看么? 但听外面的孩子们又念:望切者,若云霓之望;思深者,如雨露之恩…… 算了,不跟他计较了,省得分了孩子们的心。 拉着一起下地,叠了被子,穿好衣服,去外面洗漱。 兑了温水,玲珑先洗了脸,准备倒了再舀干净的水换徐知安洗。 徐知安拦下:“不用换了,就用这个吧。” 洗了脸,接过帕子擦过脸又抿了抿头发,打散之后将梳头递给玲珑。玲珑接了梳子,拉他坐在椅子上,才慢慢给他梳头,挽髻,用书生巾包好系住。 “今日得回了。” 玲珑端详了一番,觉的正好,便梳自己的头发,一边梳一边说:“知道你舍不得回衙,我也舍不得呢,不过再留一日,寨子里又不知道得抛费多少来招待咱们呢,这么来来回回的,阿娘也累,一群人围着,连个说体已话的空子都没有……这且不说,只我实在不愿吃寨里的饭了,我看阿娘也勉强的很。” 徐知安想起午间肥腻的肉和生羊心及晚宴上的生猪血蘸菜,也是百般不适。 玲珑又说:“我见厨房里还有些肉,是昨晚特意留下的,我去煮锅稠粥,再用肉沫炒个梅菜,烤几个糕粑当路上的干粮吧。” 煮粥的时候顺便切肉洗菜,翻调料筒的时候又看见了一罐子野蜂蜜,烤粑粑的时候又刷了两遍蜂蜜,烤出一屋子的焦糖香气。 早饭上了桌,随娘子徐郎君两人也洗漱好了,看着简单但妥贴吃食,两人不由感叹一句:可算是吃到一顿正常饭食了,昨天那红红白白的血啊肉的,真是万般吃不惯啊。 烤粑粑又甜又软,每人撕着吃了两口,又给正读书的孩子们分了几块,也就只剩两块了,玲珑找了块大叶子将糕粑包起,先放桌上,走时再带着。 还找了一个空竹筒,路上有两棵山胡椒树,回去的时候正好能摘些山胡椒粒儿。 寨里的人也来的早,听说徐知安两人要回衙里,首领就想派寨里的汉子用滑杆儿将两人抬下山,徐知安拒了,与首领说了几句话,把人都打发走了。 随娘子从腰上取了个玉印给徐知安,道:“这是家主印,你可以给西安府的随记商号去信,要做什么,你来决定,这商号先交与你用一用。” 只是能用一用,不能完全的用,因为只一个随家商号尚不能与南浦的诸多商号相互抗衡,真要完全压制住南浦的商号,还要黄家商号掺进来。随家商号真正的作用是与进来给黄家商号添一份助力,待黄家商号站稳脚跟后,再对它进行一些牵制,不使其一方独大。 徐知安接了玉印,将它放进腰囊,又将烤粑粑揣进怀里,说了声“走了”,就与玲珑一起出了院子。 玲珑朝院里的两人挥挥手,又道:“过段时间我们再来。” “好呢,路上小心些。” “晓得了。” 下了山寨,又是一番道别,出了寨子,两人相视一笑,慢慢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路上,玲珑突然提了一个建议:“我们先做一份预策,这样,我代表商号,你代表官府,我们各自拟一份合同,将其中双方能产生的利益项都列入其上,然后一条条比对,将双方的纠纷与分歧都找出来,再商订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约定,你看如何?” 徐知安认真想一番,点头到:“极好。” 然后两人就以这个事情商量了一路,回到衙里顾不得歇,又一起进了书房,将一路商量过的事项都写下来…… 贺嫂子看两人这架势就发愁,第一次这样还是在京里,姑娘在书房里写写画画了几天,没多久,小郎就换了官职;第二次这样还是在京里,小夫妻又在书房里写写画画几天,没多久,京里就死了一些人,然后小郎就离了京……这一回,又不知该生出什么事了。 家国大事,她一介妇人甚都不晓得,只知一件,家里的主子们该饿了,她要做饭了。 活了几碗面,叫黄绢摘些菠菜,氽过水剁碎放着,她找了块腊肉洗干净切成丁,又打了几颗鸡蛋炒出来,还炒了一小碟花生,最后把这些东西都混在一起调成馅,包成馅饼状,放油锅里炸熟。 好女难嫁 第151节 没煮汤,就烧了一壶茶水,连烧饼带茶水一并送进书房,这两人一忙起来就顾不得吃饭了,做些瓷实顶饿的吃食放书房,饿了之后随手拿一个就能吃,就算冷了也不打紧。 这天就这么过了。 第二天开始,徐大船也被喊了过去,一连两天,两人吃睡都在书房里,才差不多弄出一份不太完整的预策来。 笔一撂,玲珑就伏在案上:“不行了,脑壳都空了,我得歇一歇,谁也不许喊我,我要睡到自然醒……”才说着,人就睡着了。 徐大船这几日也被折腾的不清,不论睡着醒着,耳边都是一声声催命似的问:“三七每斤价几何,川穹每斤价几何,花椒每斤价几何……笋干收价几何,玉兰片收价几何……生丝每缫卖价几何,细麻几何,粗麻几何,土布价几何,细锻几何……”有时问收价,有时问卖价,他知道的好说,他不知道的要记下来,回码头后继续打听。 玲珑一睡着,徐大船看了徐知安一眼,徐知安一摆手,他就无声告退,出了书房,忙不迭的去了前院,往屋里一回倒头就睡。 且等睡醒之后再回码头吧。 徐知安等徐大船退出去后,才起身将玲珑抱起,放在榻上,自己也脱鞋上了榻,扯下被子,拥着她一起睡了。 101. 第101章 略 玲珑该做的都做了, 余下的事该交由徐知安去办,官场与商场一样,都得互相博弈, 只要他手头上的资料足够, 就能与商号们博个彼此都得利的双赢局面。 往苏北去了信,往西安去了信,往京城去了信, 都戳了官印,所以信件会很快的送达每人手中。 徐知安在自己的战场上,忙碌不休, 忙着召集各寨首领们商量垦田的事, 忙着下发关于贫农开垦出的新田免三年粮税的事, 还要打发目吏们往各个散松的村子去做通告, 还要安抚因垦田一事而带来巨大反应的地主氏族…… 玲珑也忙,忙的都是人情来往,同知家嫁小女儿, 得去添妆, 主薄家的孙儿满月,也得送满月礼, 在徐知安跟前得用的十来个目吏们家里也有这样那样的事, 还得送上一份抚下礼物,都是世吏家族, 现在顾不得整顿, 就只能先抚着,等时机到了再说。 还有布政使府上,巡府、总督,按察司府, 只要遇上个婚丧嫁娶的,都得随个份子礼,本来就薄的小库房,又空了。 又收到苏北的来信,茹婉也要出阁了。 玲珑拿着信看了半晌,又找了徐大船来,给他五百两银,让他买些花色鲜艳些的蜀锦蜀锻和雪银打制的饰物,彩色宝石,药材香料,以及蜀中出产的皮子,土布等物。 她和贺嫂子两个紧着剪裁了几套冬衣,打包了些药丸子和香丸子,风物志的书册,又装了几麻包的山货,都装好让人送到码头上,连同徐大船置办下的物么,装了一船。 徐大船是走不开的,打发别人回去又不放心,且回来的时候要接人,还是得打发个妥当人回去。 贺嫂子说让她去吧,回去后正好接两个夫子和楚嫂子来,要是没人去接,实不敢让几个女人冒冒然来南浦。 玲珑想了想,也好,除了贺嫂子也没人合适,就让她收拾了行礼,又拿了五百两银子给她稍回去,让维梌维樘几个看着买些东西再运回来。不放心她一个回去,又找了刁新的妻兄与另一个徐大船荐来的半大小子一起,雇船回了苏北。 贺嫂子一走,家里的日常事务就移到黄绢身上了。 才歇了几日,又有事情要处理—— 近一年来,收容所里又收容了几十个女婴、弃妇、寡妇、孤儿、不能自理又无儿女的老人,及已经不能接客的妓子丶花娘、船楼娘子等。 建立收容所时,就简单的搭了几间房,划了一块地,还围了个院子,吃用都给备的足,几个不能回家的女孩子靠着这些也能养活得了那几个小男孩子。 后来门口被人扔了许多女婴,本来就不大的几个女孩子顿时慌了,这些小娃儿是才生下来就扔过来的,已经不能说给弄口饭穿件衣裳就能养活了的,她们得吃奶啊,要不怎么活? 抱去有奶娃儿的人家求一口奶?这也不成,有的妇人的奶水足,能给喂一顿半顿的,不能长时间给喂,怕亏了自己娃儿的口粮;有的妇人本就奶水不足,自家娃儿都不够吃呢,哪舍得给别的娃儿喂奶? 不成怎么办呢? 玲珑让人买了两只奶羊,一天天精心喂养着,就能产下奶水,再匀兑些米浆面糊的,好歹把命给救下来了。 有了奶水,这几个半大丫头们还是慌,娃儿哭了闹了拉了尿了,都不到当娘的年纪,也没看顾过这样小的娃儿,娃儿一哭,几个女孩子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是拉了尿了,更是觉得没处着手。 玲珑也忙,不能日日都在收容所里待着,没法子,又顾了两个妇人来专门看顾奶娃娃。 没多久,一个绝了门户的老寡妇被人赶出家,她丈夫死的早,无儿无女,早先一直跟着婆家生活,帮着家里给小叔子娶了妻,就错过了再嫁的年纪,索性就一直留在婆家,伺候婆家一家老小,虽然累一些,总是个栖身地方么,她也没别的地方去。伺候公婆,给小叔子家带孩子,后来公婆去了,小叔子家的孩子也大了,该娶媳妇了,田地房子都不够用了,小叔子就把她赶回娘家给自己的儿子腾地方。她娘家父母也早去了,哥哥也没了,两个侄儿也不愿养个不能做活儿的老妇,又将她送回夫家……小叔子不让她回去,那几个她养大的侄儿也不让她回去,辛苦了半辈子,劳碌了半辈子,到了连个家也没有。老妇人哭着离了生活半辈子的地方,兜兜转转的到了收容所。 老妇人经过的事情多,来了之后,很快就安顿下来了,还把空置的地种了豆子和蜀米,再怎么着,有了粮就能活下去。 不过她是个没主意的人,一辈子都被人指唤着活了,性子又懦弱卑微,没多久,就被雇来照顾娃儿的两个妇人拿捏住了。那两个妇人拿收容所的粮食回家她也不敢说,拿收容所孩子们的衣裳给自己家的孩子她也不敢说,几个女孩子倒是闹了一场,不过几个抹不开脸的女孩子哪里能抵住两个耍泼不要脸的妇人,反倒被她们骂了一通。 正这时,又来了个被夫家体弃的妇人,原因还是无子,这是大不韪之事,她也没脸回娘家,怕耽误了娘家女孩儿们姻缘事,去别处也不安全,思来想去,就来了收容所。 这一个没生过孩子,见了收容所的几个孩子立时就有了主意,孩子们都小,只要她捡一两个乖巧的男孩子养着,老了就有人替她送终了。 心事一起,收容所里更不太平了,这一位可不惧那两个妇人,撒泼打滚都是小闹,上来就踹肚子抓头泼抠脸,那两个妇人敢偷着拿东西回家去,这位就敢提着菜刀到她俩家去把东西给要回来。 她这一强硬,两个妇人就不干了,看孩子也不用心了,衣裳也不洗了,奶也不煮了,拉了尿了全不管,就倚在门口说闲话,话里话外的骂人,气的几个女孩子直哭。 收容所里都是被屈了胆子的人,听说这两妇人是官府雇来的,想着到底得仰仗官府活着,不能凭白平事,免得官府嫌她们不识好歹再将她们撵了,可就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了。于是都不敢回嘴,由着她们骂,又见小娃儿哭的实在可怜,不得不磕磕碰碰的学着给娃儿换衣服洗尿布煮牛□□,用小勺子一点点的给小娃儿喂奶。 贺嫂子得空去瞅了一回,正见这两个妇人好享福的坐阴凉地儿磕瓜子,瓜子皮扔了一地,屋里孩子哭的紧,她俩似没听见一样,还在磕瓜子说闲话,其中还间或一句“赔钱的崽儿,丧门的神,一天里尽晓得哭,闹的人烦,怎么不饿死”的话……外面一个女孩子笨拙的挤着羊奶,一个正烧着火,柴火有些湿,扇子扇出一塘的烟,一个在屋里哄着孩子……老妇吃力的舂着米,还在絮絮叨叨的教着屋里那个女孩子怎么哄娃儿,另一个眼生的妇人正晾着衣裳,都是几个男孩子的衣裳,看样子还利索的很…… 两个妇人见了贺嫂子,可是吓的不轻,那几个女孩子见了她眼泪汪汪,却扯着衣角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平日里那一位也不省事,这次见了贺嫂子也萎了,不敢告状,只低头做活。老妇过来,说妇人是收容所里新来的,姓姜,夫家休了,娘家不能回,只能来收容所。 贺嫂子也没撵她,只说既然来了就先住着吧,勤快些,日子总能过下去。 又回屋里看了几个孩子,男孩子被照顾的很好,衣裳很干净,女婴有些瘦弱,衣裳上难免有些尿渍,褥子上也有尿渍,一圈一圈的,气味难免难闻了些,但平常人家的孩子都是这么养的,不能说这几个不尽心。 能逃出一□□命来,就不能再计较别的了,没法计较。 那两个妇人喏喏的上前来想跟贺嫂子说话,但贺嫂子不理她俩,只让老妇带她去看还有多少粮米,问孩子们的衣裳够不够穿,还缺些什么……老妇只管说够,什么都不缺,姜姓妇人却说缺了些针线,这几个女孩子也大了,该学着做衣裳了,又说能不能送来一张织机,旧的就行,这么些老小,也不能尽指着别人来养,好歹学一样能糊口的营生,以后离了这儿,也不至于没个活口的生计。 贺嫂子也不能应下这个事,她得回去跟玲珑汇报才能回复姜娘子这事成不成。 当然是成的,玲珑让刁新想法子弄了两架旧织机给送过去,又送了些青麻和绣线,将那两个妇人遣了。原要再雇两个妇人,姜娘子说几个女孩子已经会照顾小娃儿了,不用再雇人,且还有她和温婆子在,也能搭把手,就这么吧。 温婆子就是那个老妇,她尚且能动弹,平常家里煮饭缝补的活儿也能做,只要官府给的粮米盐巴够用,这些人就能将日子过下去。 好女难嫁 第152节 这以后,收容所倒平静安稳了。 过一个月,又有人遗弃了两个女婴,被人捡起送到收容所,这两个女婴一来,人就忙的不得空了,但怕再雇来的妇人与先前的妇人一样的德行,几个人生就咬牙熬过来了。 整顿河运漕口的时候,杀了些人,囚了些人,还下了些清河令,不许船主私囚女人在船上赚风尘钱,否则依律惩处。有些人因此吓破了胆,就将船上的卖家女都撵下船,有胆子大的又收了那些年轻的,而年老色衰的则无人问津,由她生死去。这些女人半辈子都囚在船上,迎来送往的多了,身子早坏了,年岁也不轻了,从良嫁人是不能了,又不会做别的营生,逼的半生死之际,被人指了条活路,去官府建的收容所去,在那儿好歹有口吃食,有个遮雨的屋子住。 五、六个妓子只能提着流离半生才挣下的几件零星家当,奔投了收容所。 良家本就不容风尘,这几个妓子来投,姜娘子心里不愉,但不敢开口撵人,又想着都是可怜人,来就来了,横竖吃的不是她家饭,住的不是她家屋子,她不能做凭白得罪人的事。况且这里确是人手不够,来几个人,也能搭把手做事,自己也能得几分轻松。 她就没想过,这些妓子不会做事,毕竟以前是人家的摇钱树,吃住嚼用都由人家一手打理,她们只管卖弄风骚勾搭人会掏客人的钱子就成。 住下才发现,可坏事了,几个人只勉强会烧火,勉强会补衣裳,勉强洗衣裳,正经过日子要会的活计,她们都是勉强。照顾娃儿的事,全不会,人还懒,等闲不动手,非得撵的狠了,才愿意挽起袖子做点子事,即便如此,做出来的事也没个体统,很让人看不过去。几十岁的人了,做出来的事情连个十岁的小丫头都不如。 又行事不周全,也不管院里还有几个半大丫头,时不时的要烟视媚行一番,吓的几个丫头都不敢和她们坐一桌吃饭,平日里也是躲着走。 这倒罢了,烟花女子的品性么,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她们若有心从良,慢慢改就是了。都是苦命人,天老爷不怜恤,让她们沦落到了那个地方,命该如此,是上辈子造了血孽,这辈子才得了这样的下场,苦水倒尽了都没处说。 万幸离了那条江,还有个收容所,后半辈子好歹能踏实过了。 有这种从良心的,也有不知足受不得苦的。收容所的一日三餐都是粗茶淡饭,有发善心的人若给她们送来鱼、肉,她们就能吃到些肉食,不过这种人少,一两个月都沾不得荤腥味也是有的,不过粮米管的足,缺了肉顶多馋些,别的倒不碍,平常人家也是这种日子,大伙早就习惯了。 但妓子们却对这种日子过不下去,她们在船上时,为了留客,日日好酒好菜的备着,早吃惯了精细吃食,陡然过起粗茶淡饭的日子,真真是难熬的紧,端着稠粥都觉食不下咽,这粥糙的很,刮嗓子,嚼嘴里上上下下就是咽不下去。 有两个就受不得这样的日子了,但离了收容所又没个去处,爹娘家人早忘了,即便记着也不敢回去,她们做的都是丢祖宗先人脸的事,这么多年下来,早就不敢回家了。就算嫁了人,男人不嫌弃她们的出身,她们怕也是过不了这样的苦日子的。 得想个法子,不离开收容所还能继续过锦衣玉食的日子的法子。 于是,所里几个面色皎好的女孩子就进了她们的眼。 姜娘子一日从地里回来,看见两个妓子抓着一个女孩子教她勾男人的手段时,气不打一处来,举着锄头就给两人一下子,直接将人打的头破血流,吓的另外几个人凄声尖叫,只当她是将人打死了。 温婆子也吓的不轻,哆嗦着揪了一个女孩子,让她快去找人来。 那个女孩子也慌的没了头绪,出了收容所就直奔州衙来,扯着门前晒太阳的老吏,哆嗦着说:“死人了,死人了……” 老吏认得这个女孩子,遂将她带进了后衙…… 102. 第102章 略 玲珑过去看了, 人没死,一个脑袋上开了道口子,血流的多, 后来被人用旧衣服裹了, 温婆子抓了两把柴灰给按上去,血就止住了。另一个肩膀上砍了道口子,也是流了一地血, 抓柴灰给按住了。 姜娘子气狠了才砍了两人,过后又吓的不轻,只以为自已杀了人, 人都怔了, 身子也抖个不停, 两个男孩儿抓着她的袖子哭, 看样子也是吓坏了。 知道人没死,她才不抖了,又后怕起来, 怕官夫人驱了她, 所以玲珑刚进院门,她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垂下头不敢说一句话。 玲珑没急着处置她, 先让人找个大夫来,把这两个女人的伤口处理了, 就用柴灰裹着也不是事。又让几个女孩子把小娃儿们照看好, 这里暂时用不着她们。 另外几个女人吓的花容失色的,玲珑看过来时,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怎么的,几个人挤住垂下头不敢看玲珑。玲珑叹口气, 缓着声说:“如果没别的事,就烧些干净的热水吧,一会大夫来了估计是要用的。” 几个女人立刻跳脚鸡似的散开行动起来,慌慌乱乱的开始取水烧火。 大夫来了,来的挺迟,背篓里装了些现采的草药,也没做什么清洁消毒,手也没洗,就那么把几株很眼熟的草药捣成泥,糊在两个女人的伤口处,又说失血多了,要吃几顿养一养,血气养起来人就好了。 玲珑就……好吧,县里唯二的两个大夫果然都不甚可靠。 大夫走了,收容所里才真正紧张起来,温婆子和几个女孩子怕玲珑撵姜娘子出去,几个妓子又怕玲珑撵她们出去,两方人站的泾渭分明,只等着玲珑处置。 怎么处置呢,不能撵出去,住一起又不好,就分两处吧。 几个妓子去另一处待着。两个伤着暂时就在这里养着,姜娘子得负责给他们熬药煮饭,等人好了,就让她们也去另一处。 两处隔的远些,一个在县城旁边的山窝里,一个在离村子有些远的山脚,若安分,过些清贫太平日子还是可以的,若不安分,仅凭她们几个还闹不出什么事情来。 还有个事,山脚那处的收容所,多时没人住,估计荒凉的很了。 这也简单,她们若是勤快,就自己打扫,若是懒的打扫,就花几个钱雇山脚的人帮着打扫么,在船上半辈子,体己还是攒了些的,只要他们不作死,有那些体己靠身,再被官府及各处接济些,还是能撑着她们安稳度日的。 说搬就搬,这些人可怜,但身上陋习是真不少,再住久了,还要影响这几个女孩子。 找了两个挑夫,当即就将她们的物什挑好,一溜的送到山脚,几个妓子跌跌撞撞的跟着挑夫来到这一处,顿时心里一凉,这就是以前的废旧宅子,修辑了一番又能住了,那屋子什么的总是不如那个收容所的,院子也腐败的很,一院的枯枝败叶。一年没住人了,屋里到处是蛛丝儿,也没砌火炕,眼瞅着天要凉了,这日子可要怎么过? 几个妓子立时就哭了起来,但这会儿也没人管她们了,挑夫放下担子,拿了几个大钱就走了,村子里倒是有人张望,不过都忙着,没人过来。 几人只能扫出一个屋子来凑合着住了一夜,第二天,两个衙役送了些粮米蔬菜过来,然后就走了,几个女人口中埋怨了好些话,摔摔打打的不消停,不过没人理会她们,半日过去也就安静了。 收容所那里,孩子多,人手是真不够用的,玲珑又去了几趟,觉的这么着不成,就让刁新重雇几个妥当些的妇人来。又见那四个女孩子是真支靠出来了,年岁虽小,做事却不错,就把人要在身边,先跟着黄绢画角做事。 还有弃婴之事,这个真没法子禁止,只能四处宣传说,如果生了娃儿之后不想养的话就送到收容所来,不要弃在山里或河里,也别扔茅厕里溺死,若抓住有人弃婴溺婴,就罚他家里三升米,再加三十杖。 可以预见的,以后收容所会有许多的孩子。 而她如今可以考虑这些孩子的出路了。 回去和徐知安商量后,将山脚的那个地方叫做收容所,而山窝里的这个,则改做育幼堂。 育幼堂里又陆续送来了些婴孩儿,多是女婴,还有三四岁的女娃儿,不让买卖人口的时候,有些家里多的养活不过来的娃儿,总得给寻个去处,这不,都送来了。 孩子多了,这么混养着也不行,该拟个章程出来,还得有个正经的管事人。 刁新又荐了一人,是她堂姐,守寡了,夫家不想让她另嫁,娘家也不想她另嫁,说守着吧,说不得还能挣个贞洁牌坊,她堂姐只能枯灯似的守着。 玲珑说要个育幼堂的管事,刁新和老吏两个商量后,就觉着自家侄女/堂姐挺合适,守着一副枯骨过日子有什么趣味呢,白糟蹋了家里学出来的本事。 徐知安说他在任期间,绝对不会对朝廷上表颁下贞洁牌坊,即使每年教化考绩低下,他也不会用一座吃人命的贞洁牌坊来成就自已的政绩仕途。 好女难嫁 第153节 这话一放出来,刁家倒没太失落,本来就是试一试的事么,刁家如今在知州大人跟前得用,若知州大人有心上表请颁贞洁牌坊,为着情份,刁家或能获得一块,如今谋的事不成了,总不能真让自家女儿熬死,也就无所谓似的应了,让刁娘子去育幼堂做管事。 反响很激烈的却是那些氏宗豪族们,他们纷纷闹起事来,有几家人抬着几个自戕的老妇来,她们都是苦熬了半辈子只想得一个牌坊,结果徐大人说在他任上时绝对不会请颁贞洁牌坊,这一口气立时就卸了,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心劲儿了,一根腰带挂在宗祠里,就那么荡荡悠悠的去了。 诸家抬着死去的妇人想衙门要个说法,言下之意,表颁贞洁牌坊本就是朝廷教化的一项,是为表奖女子贞洁静顺的德行,天下之地,都有这样的事情,你一个区区小知州,说停止请表就停止请表,是将国法家律置于何地?众家为此而死去的妇人,又该怎么说? 人都死了,不给个公道来,这事就没完,他们家里也是有读书人的,这是大事,不能由着一个小知州在这里威福自操,擅做主张。 这事真要讲道理,也是能讲的通的,朝廷这些年灾事多,人口折损的利害,有些地方为了增加人口数量,也下例定了让寡妇再嫁的条陈。 但这事在平民百姓那里能行的通,在被理教僵化教条了的氏族里,这个事它就行不通。 平民百姓家的寡妇爱怎么嫁怎么嫁去,还有人家赎了妓子回家做媳妇呢,浑不过是没经过教化的粗鄙之人,不能与咱们体面人家混为一谈。 大家族的规矩是什么,男人就该三妻四妾,女人就该相夫教子,娶进家门来,就得守女人的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天无二日,女无二夫,这才是贞顺体面。 但凡能挣得一块贞洁牌坊,就是两家人几辈子都用不尽的体面。 如今,好好活着的人,就因为心里没了盼望,死了,可不是得找个地方说理去? 让知道情由的人看了说,就是这些氏族大家自来就没在徐知安那里讨了好,如今借这些人命行逼迫之事呢。退一步说,哪个知道这些妇人是自戕的还是被人生逼死的,活着的时候似朽木一桩,死了却又抬着她的尸骨来做文章,连个人死为大入土为安的体面都不给那些个死者了。 这吃相,索性是将脸皮都不要了的,还说什么祖宗体面体统规矩,呸,不过是披着一张冠冕堂皇的皮子做下作龌龊事罢了。 真要得了他们的意,这世间才没了公道。 衙门前闹的很,哭的嚷的煽风点火的,放眼一看,唱大戏似的,可惜那最重要的主角却无知无觉的躺在一块板子上,一片素白的裹布裹住了她对这世间的所有悲喜厌憎。 瞧热闹的人也围了一圈,嘈嘈杂杂,指指点点。 徐知安携玲珑两个先是出衙,不理这些人的叫嚣,向死者敬香做礼拜。她们两个神色凄淡,也没叫人出来护着,这些人只管叫嚣,却不敢动手打人,见她俩老实的敬香上礼,只以为是拿捏住了这个小徐大人,面上不免有些自得。 玲珑见这些人,愤怒者多而悲凄者少,心里又厌憎了几分,只面上不动声色,随着徐知安作祭,然后又安静的回衙,听着徐知安吩咐开衙,要在大堂广众之下,断理此事。 一众哗然。 几家人原是以为知州大人与他们服了软,蓦然又见知州在大堂广众之下公断此事,不由的慌了神。 然而慌也没用。 响案一拍,第一桩,聚众扰乱公堂,此为不敬,涉事者各责十杖。 那些人喊着不服,然衙役全不理,一个个羁住压地下就打。 堂外又是一阵哗然,受杖之人却觉从这一刻,好像事情已全脱离了他们的算计。 第二桩,藐视国法,明知国法新条里许以寡妇再嫁,他们却逼留寡妇守贞不得再嫁,以酿成此等悲惨之事。各家主事,杖责五十。 有人喊不服,又以咆哮公堂之罪,多责十杖。 这时倒没人敢乱喊了,然这事还没了。 徐知安接着又念第三桩,不恤死者,诸人再加二十杖。 最后一桩,以民逼官,是为逆反,念其逼官未成,但其行以成罪,本府不欲行大责之刑,抚尔等失亲之悲,从轻处治,责八十杖。 之后速速将死者带回家去,好好发丧安葬,不得故意推脱延迟。 几家族中在外读书的子弟,见族中之错事而未加责改,是为不仁不孝,事理不明,考评不予受理,待妥当处置好族中事务,再进行科考。 蛇打七寸,最后一桩,才是真真要了这些人的命,似他们这些大氏族,最重要的财产并不是家有田亩无数,也不是那座吃人的贞洁牌坊,而是族里培养出的会读书的子弟,有这些人在,族里迟早成为一方大士族。 但徐知安这么一下,不说彻底吧,至少这批正在外面求学读书的子弟,前景堪忧。 原本是想用人命来逼迫徐知安给他们氏族一些好处的,结果人折进了,整个家族的前程也折进去了。 几家主事人身上挨着板子,脸上木着,恨着,心里却与死灰一般,知道这次栽了。 恨的咬牙切齿,却知他们终是奈何不得,在没有想出报仇的法子之前,只能生受着。 徐知安这边,既然跟氏族豪族撕破了脸,那之前的一切安抚的手段就全弃了,横竖这仇是结下了,如果不能完全压制住他们,让他们缓过势头来,则后患无穷。 那就乘乱出击吧。 这些人家的底子都不清白,此时查来,定能查出些东西。 徐知安与老同知商量了一番,同知暂时没定主意,回府想了一宿,心下一狠,干了。 隔天就带人赳赳昂昂的去了这几家氏族家里,说要普查人口,重量田地…… 那些还躺在床上养伤的家主们听得此言,顿时一头栽下床来,心知破家之难,已在眼前了。 …… 天气愈发转凉,到了该腌酸菜的时节了,地里的大青芥长的好,砍了之后得用绳子绑着放在担子里挑回来。 新来的三个女孩子都有名字,一个叫黄栀子,一个牛雀儿,一个叫江佃伢,胆子都小,身子也细瘦,手脚却勤快,听说家里要腌酸菜,早早的洗了菜瓮,又烧好水,等着地里干活的人将菜送回来。 院里有条不紊,玲珑倒显的多余,索性也不掺和了,由她们自己做去。 她披了件衣裳,揣上半兜子瓜子,去前院的大门口找老吏说话,事实上,她也没心思做事,只想在这里等着结果。 老吏稳的很,他从屋里挪了两个小竹凳,一个给玲珑,一个自己坐了,然后咔嚓咔嚓的开始嗑瓜子,一点儿都不急。 他不急,玲珑也不急了,这人老油滑,整个南浦的事门儿清着,只是人不问他就不说,有时问了他也不一定说,只管守着门,晒着太阳,喝着小酒,挪着日子。 也难怪徐郎君与他相处的来,他这作派,与随瓮是一般样的,都是心里装着一肚子货,神色半分不露,扫地僧一般的人物。 好女难嫁 第154节 瓜子皮嗑了一地,嗑的人也渴了,老吏又闷不声儿的去后院提了一壶开水过来,倒了一碗,慢慢吸溜着喝。 玲珑没磕瓜子,口也不渴,倒是坐的发了困,扯了把披风后面的大斗帽遮在头上,就靠在墙上小憩,也不知是太阳晒的舒服的缘故还是这段时间真的太累了,这一靠,都是真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就听老吏邦邦邦的敲了几下烟斗,含糊着说了句:“回来喽。” 玲珑一下子就清醒了。 103. 第103章 略 这一趟行动, 极为迅速,未等许多人反应过来,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身上有人命关司的, 都入了大牢, 等日后处置。 四个家族,查抄出山地水田几万亩,而在衙门在录各户不过区区三千亩, 其中还有几千亩之数是纳在有功名的读书人名下,不曾征得一分之毫税赋。 徐知安和一众属官商议后决定:那些未在衙里录契的田产,如果主家以银钱相赎, 则可归还, 但赎回去的田产必上在衙里上契, 每年的粮税课赋要按量缴纳;如果主家不愿赎买回去, 则衙门会对此产业进行公开售卖,并且写契,日后的新地主也要按时按量的缴纳粮税, 不得借故拖延。至于之前一直隐瞒未缴的税赋, 只追缴三年内的额量,三年之前的, 网开一面, 不予追究。 那几家听了此令,真真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进腹里, 田产乃是立族根本, 若没了田产,家族就难以维继,为了不使硕大的家族在顷刻间分崩离析,那些家主们只能掏出大量的银钱将田产赎买回来, 上了契录,补交了三年的税赋……就这么一遭,各家都如受重创,大约几年之内是恢复不了往日荣光了。 而经了这么一遭,一贫如洗的官衙公库里总算有了些东西。 刘同知拿着自已的辛苦钱,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有了这些钱,他们就能买到合用的农具和更换武器了。按着徐大人的规划,要推行民垦,还得推行军垦,垦了田地,养上牲畜,以后的守备军所再不受上面的掣肘,他们完全能自给自足。 反正徐大人在任时,各寨多半是不会发生附乱或暴动之害,如此一来,守备军就会轻闲很多,完全可以半农半军,累是累了些,总比脑袋别在半腰上强出许多。 谁不想过太平日子呢? 平民百姓最怕的就是,日子不太平,人祸是一个,天灾也是一个,蜀中也不是年年风调雨顺,一时旱了,一时涝了,还要发生些地动山火,真要太太平平的年景,却是许多年都找不出一个平顺年了。 灾景频繁时,人们也就习惯了,涝了就往山上走,旱了就去江边讨生计,出了山火就往山脚跑,总能想出个逃命的法子。只地动确是没法子的,只能听天由命,好运气的人能活下来,没福气的,没就没了…… 好在许多年没遇着地动了。 才说着今年还算平顺,一场大雪就猛猛的降了下来,温度也骤降的利害,秋衣穿身上一点儿隔不住寒气,屋檐下的雨水瓮结了厚厚的冰,火塘的火一直不敢熄,屋里还是冷的受不了。 玲珑将所有冬衣都翻了出来,急着打发人给徐郎君随娘子送去,家里几个女孩子的冬衣也单薄,回屋能缩在火塘边取暖,出了门,都缩着肩膀似受冻的鸡崽儿一样,看着可怜的不得了。 这时候也管不得许多了,凡家里能收拾出来的厚衣裳都拾掇出来,给几个女孩子分着穿。 这天气太寒冷,船夫挑夫都歇了,江边也结了冰,人在边上行走悬的很,一不小心就得滑进江里,这样寒的天,掉水里上来必是要生一场大病的,这一病,说不准人就没了,索性先歇几天,待天气回温冰雪化了再说。 最难过的是,地里留的准备过冬的冬菜都冻了,叶子上封了厚厚一层冰壳,冰壳一化,菜都萎了,没几天,都烂了。 山上山下寂寂一片,每家屋顶都冒着烟气,从早到晚一直没歇过,又过两天,山里多了许多打柴的人,旧年的枯树枝子,冻的邦邦硬的油桐白腊,这时只要稍用力一扯,枝子就从中间折断了,都背回去当木柴来烧。 衙里的柴火管够,门吏们也不愿在大门口守着了,都抖缩着肩膀往院里去了,一群人守着火塘,烤土豆玉米粒儿吃,吃的口干了,就去外面揽一捧雪,捏巴捏巴成了一个雪球,一口土豆一口雪的啃。 玲珑担心育幼堂的柴火不够烧,又挑去几担玉米芯,和柴草间或着烧,也能挨过这次突如其来的寒潮。 山上山下的村子寨子肯定也有困难,但山路滑的利害,没法儿挨个儿去巡查,只能就近走一趟。 屋子被压塌的情况不多,最多的是受凉后生病的,两个不靠谱的大夫又忙开来,有药熬药喝,没药就熬野葱须野蒜头山胡椒等散寒的东西喝,能不能熬过去就看命了。 玲珑看着这样也是无奈的很,南浦缺了官学之外,还缺靠谱的大夫和药材,这一项也得列入计划中。 还有一项,基本的住宅屋的建设也要列进来,要不再来几次寒流,人口肯定得折一半。竹屋木屋是轻便简单,但它不耐寒,一时天冷了,屋里屋外都是一个温度,火炉火炕也不敢砌,就怕一时不防将整个家都烧着。 青砖瓦房就算了,实施起来太麻烦,南浦山石多,采些山石建个石屋比较符合现实的实际情况,但这个事,不能强制要求,只能慢慢等百姓们手里有了闲钱才有实施的可能。 都是穷闹的。 有时,玲珑看着眼前的现状也会灰心,要改变如今的现状简直太难了。 但是……眼见着民生凋敝而无动于衷,她自认无法做到,只能做些事情来安抚自己的良心。但她又实不是个伟大的人,能尽力却不敢尽全力,能做多少算多少,在这样一个无法用言语来描述且形容的时代,她已经不敢以至高的道德感来要求且期待自己了,只能以最低的道德感来要求自己,或许该做些什么,应该能做些什么…… 为这些艰难而活的人们,也为自己的良心。 贺嫂子一众人偏在这种时候回来了,江水寒凉,涧中风也大,普通的货船上不保暖,只靠火盆来取暖。一行人走时天还不算冷,走到半路天骤然变冷,就算停下也是冷的不行,干脆还继续走吧,早些到南浦早些有暖和的地方。 好在这次楚嫂子一家也跟着,穷家富路,带的行礼多,厚实的衣裳被子暖靴都带着,冷的受不了时大家挤在一起围着被子也就暖和些了,就这么着,一路到了南浦。 上了岸,船往码头上一锁,贺嫂子就带人去徐大船住的地方去暖和暖和,再让他喊些人把船上的东西卸了。 还是有些急须钱物的挑夫来江边找活儿的,像这种天气,危险多,受的罪也大,得的工钱也比往常丰厚,靠挑东西过日子的人家,宁愿挨些冻也要来挣那几个丰厚钱的。 徐大船喊一嗓子,江边的茅草屋里就走出十几个穿裹的臃肿的男人,很麻利的把行礼都卸下船,又跟他商量着将这些东西挑送到衙里给多少钱,要是价钱合适,他们就将这桩生意包揽了。 也是徐大船有了官府做事的身份,`他们才肯过来商量,别的人家挑行礼,他们才不会这样干脆,非讨了最丰厚的好处才肯动手。 给他们挑也无不可,一船的行礼货品,总得有人挑么。 那个跟了贺嫂子回苏北的半大小子穿着厚棉衣看着东西,等挑夫们装好担子用草绳绑了死结封了边口再不能打开时,他才跺着脚回来。 饿了一路,但徐大船住的地儿不常做饭,什么都缺,一行人就去了江边的食肆吃顿便饭,饭后又雇了几匹骡子,几人骑在骡子上,跟在挑夫后面回了州衙。 走路的人热气腾腾,骑骡子的倒冻了个够呛,到地儿后腿脚麻的连路都没法走了,还是被人搀扶进去的。 楚嫂子一家子都来了,她丈夫,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她丈夫是随家铺子的管事,大小子也在铺子里做事,前年冬上才娶了媳妇,二小子还小,之前在随园做了个小跑腿儿,这次来了也能在前后宅之间做个传唤。 平湖带男人们去前院的换洗间暖和去了,贺嫂子带高许两位夫子和楚嫂子和她的儿媳来了后院儿,也没顾得上换衣服,直接脱了外面的衣裳,爬到炕上用被子包住全身来暖和冻的麻木的身体。 黄绢画角带三个丫头把东西都搬进库房,也不细分了,先搬进库房,等天暖和过来再重新整理。 东西一入库,又忙着做饭去了,玲珑也上了炕和贺嫂子楚嫂子两个说话,楚嫂子的儿媳看着有些腼腆,初次见面,玲珑给了她一对银镯子做见面礼,小媳妇腼腆不敢接,楚嫂子却大方,接了镯子给了儿媳。 好女难嫁 第155节 问及苏北的事,贺嫂子说:“大郎家的小子会走路了,身子也壮实,太太跟老姨娘都疼的紧,三娘子倒比太太和大奶奶两个还严历些。二奶奶看着和善,规矩也好,比大奶奶爱笑些,只口音还没改过来。三奶奶是个极体面和气的人,我瞧那性子,与姑娘有几分像,家里如今是她管着,很有些章法。太太身体还好,如今越发不管事了,比从前更宽和,性子却是一样的软,听说了姑娘的事,哭的很是伤心……老爷升了职,人倒没什么大变化,胡须比以前长了些,他说姑娘的日子自己觉得好就行,不用听别的话,家里也都好,不用姑娘担心,姑娘只管做自己的事。大郎也帮着老爷做些事,不过老爷不爱用他,说他不要在俗务上分心,只专心攻读才是正经。老爷喜欢用二郎,说年后让二郎带二奶奶去冀中,跟在大老爷身边做事。三郎比以前沉稳多了,今年考了生员,本来要往各处游学的,正巧今年各处不甚太平就没走。小郎长大了许多,正经入了官学,大老爷家的五郎六郎也在苏北,跟小郎都在官学读书。三娘子长开了,身段与姑娘差不多,性子没多变,还是整日笑吟吟的,爱弄些个花呀草呀的,太太整日介说三娘子没个正形,又不许舍姨娘管的严,近来一直跟在三奶奶身边做事,三奶奶很是喜欢她呢……唉哟,她还给姑娘裁了几套衣裳,跟画儿上的一模一样,叫舍姨娘好一顿说,她只不理,都叫我带了来。” 玲珑听的仔细,等贺嫂子说完,她也大体知道了顾家如今的状况,大家都过的挺好,如此,她也不必太担心了。 又问:“你见过方家小郎没?” 贺嫂子说:“倒是没见,不过听人说长相俊的很,家境也殷实,太太是夸过的。” 那应该是个不错的人,起码长的俊会来事这两个特点,茹婉该是中意的。 贺嫂子又说:“家里给奶奶带了信,在皮祆子里装着,让画角去寻出来。” 这倒不急,吃完饭再找。 玲珑问过家里的情况,又问两位夫子的情况,这两个多时没出过门了,这一趟可折腾的不轻,上了炕就闭目休息了,玲珑与贺嫂子说话时,她俩也没睁眼。 这会儿要问,许夫子只管窝在被子里睡着,高夫子倒说:“这会儿牙关还紧着,不想说话,敢明儿再说吧。” 那成,先暖着,累了一路了,等歇过劲儿再说吧。 104. 104章 略 天又很快暖和起来, 雪水化成的溪流都往山下而去,土地也湿漉漉的,泥泞不得行。 又晾了两天, 山路泥泞的不那么利害, 楚嫂子一家要去阿依寨探望随娘子。 高许两位夫子也是想去的,被玲珑劝住了,这两人多少有几分矜持矫情, 寨子的饮食定是不合她们胃口的,人家热情端上来的吃食,她们若是一筷子不动, 反坏了好容易才维持起来的情意。 就在家里歇着吧, 要实在歇不住, 去育幼堂里走走也好。 这两人也真去了, 然后一脸麻木的回来。 育幼堂里孩子多,拉了尿了要是不能急时换洗晾晒,那味道是真上头, 再加上孩子时不时的哭闹, 一般人进去还真消受不了。 回来后就找了半袋儿碎银扔给玲珑说:“拿这些买些布跟棉絮给堂里送去吧,褥子上全是尿渍屎渍, 实在是没法儿看, 快做些新的用,把那些都扔了。” 玲珑又给贺嫂子, 让她买好东西给刁娘子送去, 让刁娘子和几个妇人尽快做些新的被褥衣裳出来给孩子们换上。至于换下来的旧衣服被褥,即使骚臭难闻还板结的一疙瘩一疙瘩,还是舍不得扔了,趁天气好, 拆洗了晾干还能用,万一遇个天阴雨湿的,也能有个替换的东西。 徐知安又忙了,这一场大雪损了许多冬苗,明年的春粮估计是没多少收成了,索性写了报灾的折子上去。估计这次寒灾不止祸及蜀中一地,江浙湖广应该也受到了寒灾侵袭,这样的话,这几个地方的税赋或能减免一些。 现在又过了补种的时节,索性就不种了,下令让治下百姓们在平缓的坡地或是无主的荒地开垦田地,依着时下法令,新垦的田地可免三年粮税,第四年第五年缴半税,五年以后则要正常缴税了。 如今最大的难处,还是农具不够用,没有方便的农具使用,开荒的进度是真提不上去。 往来的商队也会私卖盐铁,但百姓手中没钱,这些盐铁都被富户买去后再高价租给佃农使用,到时候又得归还回去,这样一来,农人们付出了钱物,但到头来手里还是没有工具。 许多人看“剥削与被剥削”只是一个关系词,但真见到了才知其中的艰难苦恨有多少。 遇着这种境况,徐知安也没好法子,只能慢慢改变,等黄家商号来南浦,百姓们多卖些山货,就能有闲钱置办农具。 但眼下怎么办呢? 总不能白等着,即使商号来了,山民百姓们也不会一朝暴富,还是得有个过程么,而垦田之事又近在眉睫。 徐知安说实在不行,只能动用公库的钱物去换农具再折价卖与百姓。 玲珑觉的这个法子也行,但得改变一下:商队带来的农具都比较笨重,做工也原始的很,与其买他们带来的农具不如买他们带来的铁石,由官府出面建造冶炉,熔铁煅造新农具。这些农具也不能折价卖与百姓,最好是按批次的付款购买,如果实在拿不出钱来,以同等价位的药材香料布匹相抵也行。 徐知安听了之后觉的或许可行,但这里面有个难题,怕是南浦没人会冶炼煅造农具,得去外面请些老行家来。 玲珑一举手:这事我会啊!可会了,比缝衣服还熟悉。 徐知安就半信半疑的很。 玲珑:……等着。 回书房画了一套冶炼煅造流程图,连原料配比和温度都标注出来了。 还说:“就是最简单的土炉冶炼法,没什么难的,你要是能给我弄来煤碳,我一并能把钢都给你提炼出来。” 徐知安看着那一大张的图纸,许多东西他都看不懂,但可以看得出这副图纸笔线流畅规正的很,还标着数据……他一时有些发懵。 玲珑取过图纸说:“这只是简单的平面绘制图,看着有些困难,这样,我再绘个立体图纸出来,就能一目了然了。” 徐知安呆呆的点头:“……哦,好。” 玲珑见他这样,心里发笑,又忍着没笑,装做漫不经心说道:“这次寒潮也给咱们提了个醒儿,百姓的住处得上些心,木屋竹楼平时住着还好,遇着灾害天气缺处就显的很大,还是得盖正经房子住的好。阿娘那边幸亏咱们催的紧,火炕壁炉都砌好了,要不就冲前几天那模样,石屋里冻的可不能住人。我思量着,让那几个匠人去其它寨子给叔父们也砌个火炕壁炉,一则有备无患,二也是让山民看着,能学会当然好,冬天也不用受寒冻之苦了。” 手上也不停,铺了一张大纸,用一支细笔开始画图。 徐知安没发现玲珑的小心思,跟着她的思维说:“砌火炕的事容易,我打发曹川他们几个带上泥匠去各寨走一遭便是,至于盖房子……暂时也急不得,还是要等他们手头有些余粮散钱才好动作。” 玲珑随口一答:“也是,椽檩都得花钱雇人弄,只盼着商号能早些来。唉?阿兄,我听说叔父们家里人都起程了,多会儿才能到来?我得提前给他们准备住处。” 徐知安看玲珑随心所欲似的画法有些忡愣,连她说什么也没用心听,只是觉得她说的都是应该的事,便心不在焉的应了两声,又专心看她画图了。 她没用任何工具,只靠手指测量比划一下,就很利落的下笔,一笔下去,线条横正竖直,圆也只用手指一夹笔,母指一按定,瞬间就滑出一个极规则的圆形状来,又划虚线,也不知怎么比划的,那虚线一画上去,就出现了一个很直观的物体来。 简直……神乎其神? 玲珑画着图纸,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的很,谁能想到,她竟然还能有在这里画图纸的一天,来了这么久,好像如今才终于有了用处。 这个挂开的委实有些晚啊! 画完了,放下笔后甩甩手,徐知安完全沉进图纸中去了,玲珑趁机将冶炼流程和原理给他讲了一遍,再问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结果徐知安是大多都不太明白,玲珑又讲,一点点的讲,综合的讲,直到他差不多明白了。 好女难嫁 第156节 完全明白是不可能的,他又没学过化学。 大差不离就行,知其然就好,不必知道其所以然。 等他差不多懂了,天也黑透了,晚饭早就过了,佃伢来唤了几趟,玲珑不想讲课被打断,就吩咐她们和夫子先吃,她俩等完事再吃。 这是常有的事,贺嫂子已经习惯了,她让黄绢伺候夫子们吃饭,自己和楚嫂子几人趁暖和,就在厨房里搬了张桌子吃了。 玲珑两个终于出来了,贺嫂子才将饭热了一遍给端上来,吃过就歇了。 家里最近人多,屋子快住满了,这时候的屋子隔音又不好,相邻的两个屋,那边说话,这边就听真真儿的,有个动静什么的,都能听见。 这可苦了玲珑,她正是贪欢时候,可喜欢哼哼唧唧,又爱闹腾,闹腾起来动静就大,但这样的动静若是被人听见,可算没了脸面,所以她如今只能裹被里不敢多动,情态上涌难以自抑时,不得不咬着被角将所有呜咽声都压下去,又或被他吞了去,只能颤抖着将身体挤进他怀里,拥抱着平息。 好好的夫妻,生是搞的偷情似的,这其中滋味,真的没处说。 尚来不及幽怨,徐知安就彻底忙了开来,有时连着几天回不来,或是回来的晚了,怕忧了后宅的人睡觉,直接就宿在前院书房,不等玲珑醒来,他又走了。 得,这回连偷情的感觉都成奢望了。 幽怨! 高夫子见此很中肯的建议:该生个孩子了。 许夫子也说:确是能生了,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可以用孩子来打发时间。 玲珑:……孩子又不是生着玩的。 又想起远在苏北的顾母每次来信都担心她一直没怀孕,左一遍的催,右一遍的催,差点儿给她送来生子秘方…… 倒也不是不能生,不过要错开一年里头最热的那几个月才好,要不坐月子太糟罪。 徐知安忙着垦田、忙着砌冶炼炉,忙着与如今的商号恰谈私铁私盐的买卖,还忙许多许多的事。 玲珑也是闲不住的性子,制香绣花缝衣服什么的,如今也不用她动手做了,况且南浦也买不到那么多香料供她炮制,横竖许夫子带了许多成香来,用时找她要就行。家里闲不住,就去街上转,顺便找些能住人的房子,那十几位叔父的家人们来了之后得有个住的地方才好。 但南浦的民生是真不好,整个县城也找不出几家像样的铺子,要找十几家适合住人的房子更难,转了几天,只找到三家勉强能住的房子。都是旧房子,椽樑被虫子蛀的利害,地下都是木屑,门窗也朽了,门槛倒了一半,屋顶也被烟薰的油黑,墙壁倒还好,就是蛛梁丝多,扫一扫就好。 玲珑又指着刁新去找些工匠来,将旧屋顶都揭了,搭个新顶,砌火炕或是火墙,砌灶,打制衣柜厨柜等,就按州衙后院的样子全部改换过来。 这三个宅子也不够住呢,玲珑又花了几天时间,看了几块地方,打算就在那里盖房子,房子依山势而建,能省不少材料。现在盖房子,只要钱给的充足,石料木料和人手都方便的很。 既然方便,那就尽快开工。 玲珑画了图纸给刁新,又取了银子给他,一应的工钱和吃食都从这里头出,尽量给干活的人吃好些,盖房子也是力气活儿,吃不好可没力气干活。 且工钱丰厚些,来寻活儿做的人就多,房子建的也快,如今只管快些建好,屋里盘了火墙和炕,早些烧火,屋子就干的快,到来的人也能早些住进去。 高夫子和许夫子看了玲珑画的图纸,也想住进那样的房子,她俩个如今是真不习惯和许多人住一处,尤其不喜欢住在官衙,觉着做事说话都不甚自在。 许夫子直截了当的说:“给我们分一处院子再招两个做事的丫头,日常吃用也不用你操心,我们的积蓄足够用了。等天气暖和,我们就去山上找你婆婆说话,也不用我们走路,花几个钱就能坐滑竿到寨子里。倒有一样,找个会煮饭的人,煮猪食似的饭食,我可咽不下去。” 育幼堂的妇人们煮饭,就是将粮米下锅,煮到快熟就将各种菜剁巴剁巴扔进去熬,熬的绿乎乎一锅,再撒些盐,杵巴杵巴就给舀出来分与众人吃。平民百姓们就是这么个吃法,糊糊似的饭也吃的香,不管怎么着,能吃饱就满足了。 但两个夫子看见这样的饭食简直无法接受,菜粥她们也常吃,但把菜粥煮成这样,她们真的不想吃。 怕就怕,来了个会煮饭的人,但是只会煮这样的饭食。 玲珑说:那成,家里来的那三个女孩子,匀给您两个,且让贺嫂子再□□一阵子,房子建好能住以后,就让栀子和雀儿跟着你们去。 再寻个丫头来,和佃伢一起教了,然后打发到随娘子身边伺候,这两人跟前要是没个伺候的人,还真让人不放心。 正说着,刁新就给送了几个丫头来,都是世吏家的丫头。 徐知安用极快速狠辣的手段将那些不安分的氏族都压制住以后,世吏各家也有些慌,要说不干净,他们也不甚干净,以前还仗着老根盘结似的关系,没少给往任知州下马威,遇着没本事的大人,他们也将人架空过,反正这百十年,他们早成了地头蛇,许多大人来了之后都习惯性的与他们相安无事,彼此不顶对就好。 徐知安这来,按说呢,也该给他个下马威,谁成想,刚上任连人都没认全乎,就给打发到山上平乱去了。这下马威也没做成。 之后,他也没明着跟世吏各家交恶,而是怀柔给他们留了许多体面,一来一回的,他也就在南浦站稳脚跟了。 再然后,他开始用世吏家未入衙的子弟,一个个的,看着还是重用非常,这样,世吏各家便以为这位小徐大人还算聪明,找到了与世吏各家相处的最平稳安然的分寸……谁知道,看着这样温和的人,手段却这样凌厉呢,咔嚓一下,就将氏族给收拾了…… 让人不由的心里发寒。 如今可不敢打别的主意了,唯今最好的主意就是,想法子和这位大人交好。 这么想着,就想把家里的女儿送进知州府里,也是打了两头主意,一头是万一女儿被大人纳进房里,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再退一步,即使女儿不能被纳进府里,跟着知州娘子也好,情份处的好,说不得也能捞出一场造化来。 然后几家就请刁新回家说话,刁新也滑的很,他可太知道各家的打算了,但他也了解了些玲珑的性子,这事在她那里必是行不通的,一个闹不好,反倒弄巧成拙,见恶于大人夫妻。 于是驳了各家送女儿博一博的念头,倒用心在各家挑了些失怙失亲的孤女,与她们说了一通规矩,才破着头皮把人送了进来。 这种情况,最好将人收下来,玲珑看了几个半大丫头几眼,无所谓顺眼不顺眼,便都收下了,然后将人交到楚嫂子手里,由她□□。 合适的就留在随家商号,不合适的就送去育幼堂帮着做事。 至于她身边,等黄绢画角两个成了亲再进人也不晚。 105. 105章 略 紧忙慢忙的, 房子终于建好了,新房子湿气大,火墙每天不熄, 不砌火墙的屋子, 火盆也放的多,火炉也不歇,不过半月左右, 屋里就干躁了许多,还是有湿气,却不算重了。 该来的人, 也陆续来了。 先生们的家眷亲友, 随家商队, 及黄家商号。 好女难嫁 第157节 先生们的家眷好安置, 想跟着先生去寨子住的就派人送过去,不愿意去的就在县里挑个屋子住下,初来乍到, 总得先适应一阵子再说其他。 还来了些族中子弟, 都是收到长辈的信投奔来的,大多身上有举人功名, 再无力科考也无财务疏通谋个缺处的人, 心中成算大的人也不愿来南浦这个穷乡僻壤,来的都是些比较务实的人。 这却极好, 要的就是心性务实的人。 河督的缺位立时就补上了。 衙里也补了几个文书官, 还余了几人,做事有些钝,就先空着,等县里的官学建起来后, 让他们也做先生去。至于如今么,也没他们的事,就打发他们去各寨走走看看,观览一回南浦的山水人情民俗禁忌。 各寨的先生们也陆续下山与亲友们相聚,玲珑原还担心他们的处境,诸如饮食不顺语言不通住宿不好之类,待他们下山来才发现,她的担心着实多余。以一寨或几寨相合之力供养一个先生,人家那日子过的,别人看了都觉羡慕。 身上裹着虽不是绫罗绸缎,却比绸缎还贵重,那一张张熊皮熊猫皮山豹皮…… 玲珑真看见有三个人穿着厚厚的熊猫皮子,当时就不由自主的捶了两下胸口,瞧她这张嘴,说什么来着,这玩意儿果然不是靠自然环境被列入珍惜物种的。按先生们的说法,一些人数足够多的寨子,每年秋冬之季都会集合寨子里的男人们去山里狩猎,遇着野猪就猎野猪,遇着猫熊就猎猫熊,遇着黑熊就猎黑熊,当然,也猎马鹿牛鹿。 鹿皮野猪皮不保暖,但它防水,可以做靴子护膝,长毛的熊皮正好做衣裳,防寒保暖,先生们都是尊贵无比的人,好物件自然要先紧着先生来,正好遇了寒潮,为了保护先生们不受寒冻,寨子里将最好的保暖衣物都给先生们了。 山民的心厚重太过,弄的几个先生原本打算住个一年半载,这会儿却觉的,不住个十年八年的,都对不住山民们如此厚重的情谊。 于是许多人见了徐郎君都在暗自抱怨:你可真把我坑苦了啊! 徐郎君这会儿倒不急了,慢条斯理回道:你尽管自去么。 去什么去,家眷都来了,没的来回折腾,再说他们若此时走了,余生难安。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罢。 那些婶娘们与随娘子不一样,她们就是如今时代的妇人,很温柔内敛,没甚大主意,听丈夫和儿子的话,但管家理事却是一把好手,毕竟,家里有个好游玩的丈夫,若没几分手段,还真就撑不起一家子的衣食住行。 说来容易,但真想起其中的艰辛,一众婶娘们恨不得向彼此大倒三天苦水。 最后总结:这辈子就罢了,索性也熬出来了,若有下辈子,绝计是不愿嫁给这样混账的人。 一群混账们无言以对,只得无奈摸摸鼻子捋捋头发,只当没听见自家妇人的责骂之语。 啊,这个,自家妇人么,骂便骂吧,私下里打几下也是有的,且不理她们,改日再哄,眼下么,喝酒喝酒…… 聚了两日,各自带着老妻及家下人回寨里了。婶娘们原是不愿走的,也不知他们是怎么磨的,原本不愿走的人都给他们带走了。 徐郎君和随娘子这次没走,而是换了个新来的游学书生去寨子住一阵子,等家里事毕,徐郎君再回寨子。 这头,楚嫂子男人听了随娘子的建议,码头那里雇人建一所货仓和铺子,县里也盘了一个铺子。今年用人的地方多,雇人盖新铺子的事先往后挪一挪,等人手缓过来再盖新铺子。 他家大小子和媳妇两个就在县里守铺子,平时卖个针头线脑的,平价的土布和从江南来的松江细布棉布,顺道收些山货,药材香料的品相好些也收,土布也收,腊肉也收,竹篾制品也收,但凡能换成银钱的物什都收,不过是从价钱上分高低罢了。 楚嫂子的男人就在码头那里做掌柜,管着整个南浦商行的调配买卖。 黄家商号来的也快,他们与随家是一样的行事,建货仓租铺子,与官府接恰商贸之事。 这是徐知安和一众属官的事,玲珑不能插手,她能插手的只有随家商队。 随家商队以前是走新疆伊犁一带的,会带回来许多玉石珠宝及皮子,这也是随家商号的主要财务来源,而商队进入南浦后,领队的人就有些发愁了——南浦没有可以支撑商队行走的主打商品。 像以前,商队从宁波府装了丝绸茶叶等物一路往西北走,过西宁后就会抛售一部分其他货物,又换些当地的物资往伊犁去,到那里用物资换上玉石皮子等,再一路回来,皮子放西安府,玉石运回江南,这一来一回,也不知要倒转多少回货,但唯一不变的是,茶叶和玉石,因这两个都是硬货,路途中换了就要亏钱,行家都不会这样行事。 从西安府转去两湖之地与转成都府可是大不相同,两湖富庶,西北的物品到那里很能卖个高价,香料的价格尤其高,这样的话,商队就能得很大一波利益。而转来成都府,路途艰难就不说了,最难的是,香料玉石在这里都不好卖,山货药材香料也不算多稀罕,收了之后再运到江南,估计利润也不如北地香料来的多。 但凡找出两个别的地方都没有的货物来,商队多转这一道路途就亏不了。 随家商队与黄家商号又不一样,两家的行货不同,商路也不同,南浦这条路明显更有利于黄家商号。 如今的难处不是与黄家商号抢货,而是寻出几样重要的货源来。 南浦有什么呢?南浦看似什么都有,实则整合一看,什么都不足,只山货一项的利润,实在撑不起商队进蜀的成本。 于是情况变成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再建一只商队,专门负责南浦的各项事宜,原来商队的线路不再改变。 这样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这支商队从南浦收了货出川,再直接北上,通过西安府继续往北走,到蒙古地界去交换物资。 用山货盐巴香料土布染料换回皮子羊毛,草原上的皮子羊毛都不值钱,多换些回来,南浦百姓的冬天也能好过些。 至于挣不挣钱,自然是能挣些的,不过利润大比不过玉石香料就是了。 不亏着就行。 总得一步步来么。 徐知安那里与黄家商议的也是这个,最前期的利润肯定不高,但南浦这地儿气候好,能种桑树也能种茶树,不过是以前被盘剥的狠了,百姓连一日三餐和裹身的衣裳都落不到实处,也就无所谓种树养蚕纺纱织布了,都只奔着活命去了,哪管日子要过成什么样。 如今却不能只管让百姓这么没头脑似的奔活命了,得让他们活的像个人,得打从心里有个奔头,能吃饱饭,冬时有裹身的衣裳,进进出出有双护脚又保暖的鞋子穿,四时八节还能吃顿肉…… 看似这样简单容易的事,以前多少年,却无一人帮他们做到。 上位者一直说民为贵,大抵是一句欺哄的话语罢了。 民若为贵,如何能活成这个样子而被诸官视而不见呢,可见,圣人的道理也只是道理罢了。 黄家商号看过南浦现状,也是心里发愁,不过看到冶炼炉后,双眼立时亮了。 只这一项,黄家商号来此就不算亏了。 但现在,铁石的生意在别的商号手里,你也想要的话,就得抢。 那就抢呗,本来就是抢生意来了,抢收山货是抢,抢卖铁石盐巴也是抢,横竖都是抢,迟抢不如早抢。 你一船铁石卖一千两,我一船铁石卖八百两,你降是不降?你一降,我就再降,然后紧着运了十几船来,好了,你运不运?你敢运,我就再降,你不运,那么这趟货就算我吃了。 你花三文钱收一篓干笋,我花五文收一篓干笋,你涨成六文?那我也跟着涨,八文一篓,你跟不跟呢?你跟着涨,那我就不跟了,山货给你收,你要是不涨,正好,山货这一块儿也是我的了。 好女难嫁 第158节 你一斤盐卖三十文,我一斤盐卖二十五文,你只管坐等着生意上门,我就派人到处吆喝…… 一来一往的闹腾,他们闹腾,收益的是山民百姓,储了一冬的山货可算是有了好去处。 黄家商号可坏,他们将一篓山货涨至八文钱,那些商号为了与他家打对台,就将收价涨至九文,然后,黄家商号就不动了,看着他们收货。药材香料的价钱也比之前涨了一倍,紧跟着,别家商号也涨了,比他家又贵了些,他便不涨了,冷眼看着山民百族将山货等物都卖与别家。 收价这样高,山民们又不是很老实的人,为了多挣些钱,他们也学会了以假乱真以次充好,卖过去的东西的品质也良莠不齐,能用的不能用的,好的不好的,全塞进篓里,去换准备过年的银钱。 商号可不惯着这种毛病,遇着品质不好或是胡乱塞成一团的,压根儿不收,若有人耍赖,伙计们直接将东西扔进江里,以杜绝这种赖风气。拒回去的多了,扔的多了,山民们也不敢再乱七八糟的塞作一团拿来卖了,好歹都拾掇的齐整了些,也不敢以次充好了,老老实实的来卖东西。 眼看着山民售卖山货有了些规矩,黄家商号突然又涨了价,直接将品质好些的山货药材都抢收过来。 这且不算,趁着山民手里有了闲钱,黄家又拿出几船粗布,称若是山民们长期给黄家商号供货,这些粗布会以平价售给他们。 也就是说,只要以后愿意将山货卖与黄家商号,商号就会以每丈五十文的价钱向山民们售卖粗布。 平常时候,一丈粗布至少得卖上八十文,秋冬时还要更贵些。如今降到五十文一丈,许多人家才卖了山货,挤一挤还是足够买上一丈粗布的。 能做身新衣裳过个好年么。 这一招,又将别的商号狠挤了一把。 徐知安等闲不管他们之间的交锋,冶炉里出了一批硬铁,按着玲珑教的铸造法子,铸造出了许多镢锄,这个农具是结合镢头与锄头的模样制出的正适合在山地使用的农具,垦荒锄地挖掘都可以使用。 农具入了库,也到了大年节下,这一年,又闹轰轰没得闲的过去了。 这一回,玲珑终于舍得将徐知安一笔呵成的“万象更新”贴在大门口了。 106. 106章 略 过年是极为热闹且忙碌的, 要去拜年的人家多,来徐家拜年的人更多,有时呼啦啦来几十个人, 玲珑一个人支度不过来, 就喊刘同知家的两个儿媳来帮着待客,再忙不过来,就叫才来不久的世嫂们来帮忙, 连轴似的一直转到正月底,可算是没人来了。 忙了这么久,玲珑是真想歇下来, 可着狠踏实的睡几天, 又想着, 别人家给自家也很忙活了一阵子, 怎么说也得请人家来家吃顿饭,这才是相处的情谊。 头一日请刘同知一家吃饭,刘同知原是陕西人, 妻子也是同乡人, 两个儿媳却是南浦当地人,大女儿嫁到了老家, 二女儿嫁到了太原, 家里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小女儿,这回刘太太将她也带来了。 刘太太说:“她父亲迟早是要调走的, 将她留在南浦, 我们实在放心不下,且也没个合适的人家。去年韩家来问过一回,她父亲说韩家不成,做事不清不楚的, 怕会带累了她的终身……南浦就这么大小地方,就算不看门第,只看人才,也是难挑出个合适的来,我就愁啊,眼看着她都十五了,再耽搁下去,女孩儿的好年岁就白白耽误了。” 好端端的,没哪个母亲会说这样的话,玲珑听着,她是心里有了主意,不过是不知道合不合适,来向自己问讯了。 玲珑就说:“妹妹还小,且不急呢,姑娘家的好日子就那么几年,倒不如让她多松快两年呢,婶子不防细寻摸两年,总能找到合适的。就像我何家婶子家的小儿,也过十六了,她说小儿家的,性子不定,成了家也是混着玩儿的,倒不如成婚迟些,也好让他长长定性儿,知道以后日子该是怎么个过法。我陈婶子家的老二也十七了,还念着书,他父亲极为疏阔通达,也不逼他非要考上秀才举人,只说读书是为明理知义,哪怕一辈子没功名也不要紧,知了人世间的道理,他以后的路就叉不了道儿。这些话呢,寻常有儿子的家里也会这样说,不过说是一回事,真正娶了儿媳以后如何对待她又是另一回事,咱不能只听他家说,还得多看看他家里人的行事作派才好,婶子说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刘太太情不自禁拍着玲珑的手说:“可伶俐的她嫂子唉,这话可说在我心坎儿上了,我也是瞧着何先生跟陈先生家的小郎不错,只不知人家订了亲没,又怕人家嫌我们家出身行武,行事糙的很……我是一满心的看他们两个清朗朗的俊俏,爱人的很,实在是……她嫂子,你可帮我打听打听,你妹妹的事儿,得多烦你操心操心。” 玲珑很干脆的应了她:“婶子别说客气话了,我看妹妹也亲近的很,自然会上心的。这样,明日我请各家婶子嫂嫂们吃饭,我一人是万忙不过来的,妹妹今日留下来,明日帮我一道儿招呼客人如何?几个婶子家里也有几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她们几个女孩子坐一处也好说说女孩儿家的话。” 这当然好,刘太太喜笑颜开的,到底不大放心,又叮嘱玲珑:“你妹妹没学过字,咱家也没教过她什么规矩,我怕她野起来吓着人家娇娇柔柔的小姑娘,你可千万拘一拘她,别让她闹腾太过。” 玲珑答:“我晓得呢。” 刘太太可算放心了,又说:“咱们两家亲近,我是再放心不过你的,说起来,赵主薄家也有两个待说亲的孙子孙女呢,我瞧着,他们家太太也有这样的心思。” 玲珑就笑:“赵婶子没跟咱们说起过,咱们就当不晓得这回事,好儿郎不多,咱得先抢着自家姑娘来。” 刘太太也笑了。 高高兴兴的来,吃过饭,又高高兴兴的回家去了。 小姑娘留在徐家。 小姑娘闺名儿刘芳儿,性子却野的很,自小在南浦长大,家里规矩不严,她是跟着小哥上山下河跑着长大的,身体可结实。捂了一冬,皮肤捂的白嫩嫩的,又爱笑,偏长了一对小虎牙,笑起来又憨又喜庆,很招人喜欢。 她喜欢玲珑,也喜欢随娘子,来徐家时,惯爱跟着两人,有时会跟贺嫂子身边,磨着要吃贺嫂子做的苏点,说教她做,她又没耐心学,浑玩儿似的。 随娘子笑说她还是个孩子心性呢。 隔日一众先生家里人都来了,都是熟客,也不必客气,说是请她们吃饭,几家的嫂子又觉闲坐着等饭不好太,再说,她们也不愿和自家婆婆坐一起说话,彼此都不自在,话也说不得痛快。见玲珑去厨房里,她们也跟着进去帮忙,如今都是背井离乡的来了这里,长辈们亲近,她们处起来也如亲兄弟姐妹似的,彼此间也好个扶持。 小姑娘们跟刘芳儿玩了,春来天气好,刘芳儿怂恿着几个小姑娘去外面玩,说山里这时候可好玩儿,毛毛菜跟狗尾巴圈都长起来了,掰着可脆。几个小姑娘有些意动,玲珑看她们也是闲不住,就朝外面喊:“你们跟她去玩一会儿,到时别忘了回来吃饭。” 又叮嘱刘芳儿:“别带姐姐妹妹们去河边耍,这会儿河里水急的很,不安全的。你带她们去山上地里,顺道儿掐些嫩野菜回来,给你们烙春饼吃。” 几个小姑娘可高兴着,果然起身要出门。 玲珑又让黄桅子跟着一道儿去了。 厨房里的几家嫂子给玲珑挤弄眉眼:“说说,好端端的,把人家小姑娘留家里做什么?” 玲珑也挤弄回去:“我不是想着咱家还有几个没说亲的兄弟么,瞅着人家姑娘好,可舍不得给了别人家。” 这话就通到这儿了,再说的多了,倒显的人家姑娘家多上赶着呢。 只说这一句,该听懂的都听懂了,这是在给自家递话呢,不论从哪一方论,家里与刘同知家结亲都是徐家乐见的。 厨房里备着饭,外面说闲话的各家婶子也在问这事,她们是愿意听随娘子的建议的,一是这里一众之中,随娘子的地位最高,二是随娘子见多识广,经见的事多,比她们都有主张。结亲之事,说起来是两个孩子两个家族的事,但在此地此时,又不单单是两个家族的事了。 随娘子只说这事不急,也不必勉强,孩子们的终身大事应当慎重些。 何婶子笑笑,说家里小儿性子有些顽,得找个乖巧知理的媳妇,要不一直性子不定,以后可怎么好哦。 陈婶子倒觉得小姑娘不错,活泼泼笑盈盈,看着就喜人,她家小儿也爱玩,行事与他父亲一般,多少有些让人头疼,娶个乖巧的媳妇怕是两人说不到一处去,就得娶个活活泼泼的媳妇,以后他混账时,也有个人陪着。 陈婶子的心思,她自己是个不爱出门走动的性子,偏丈夫又是个时常不着家的,年轻时他要带她出门游玩,她那时腼腆,又畏惧人言,一直不敢与他一起出门,如今虽不再害怕腼腆,到底是身体不如从前,想与丈夫一起出门游玩,精神力气也早短了。 细说来,却是两个人的遗憾了。 好女难嫁 第159节 小儿子好玩,倒不如找个与他一般好玩的媳妇,以后两个人也好相伴。 且说小姑娘身体这样结实,日后对子孙也好。 一群人便笑起来,这儿媳的八字还没一撇呢,倒是将儿孙之事都想透彻了。 说说笑笑间,几个女孩子就回来了,打头的就是刘芳儿,手里拎了半框嫩蒿芽,进院来将蒿芽递给黄绢后,又拉后来进来的小姑娘们去换洗间,洗手,顺便将鞋子上沾到的泥刷干净,又互相理了理头发,走出去后,又是一个个精精致致的小姑娘了。 小姑娘们一起掐的嫩蒿芽,心里惦记着怎么个吃法,就相跟着去了厨房,看大家怎么做春饼。 嫩蒿芽洗干净后,放开水里快快烫一烫就捞出来放井水里浸着,再拧开水切碎,洒上调料,拌匀,再打几颗鸡蛋,舀一碗细面,切半碗火腿末,倒水搅成糊状,摊出一张张红绿相间的薄饼来。 几个女孩子看着有趣,也想动手,被自家嫂子们一通给赶出厨房。 随娘子笑着招手,刘芳儿拉了一个小姑娘,就往大人群里挤过去了,人家姑娘都寻自己的亲娘了,刘芳儿就坐随娘子旁边,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腰间的彩色穗子玩儿,脸上还是笑嘻嘻模样。 一众婶子见她不羞不怯,便知她心里没存什么心思,许是还不知家里人的主意。 陈婶子见她笑的开怀,压根儿没想着装装样子,时不时的就看见她露出一口不算太齐整的牙齿,小虎牙尖尖,笑声轻轻脆脆的。 倒果真是个憨直的姑娘。 便不动声色的冲着随娘子点了点头。 吃饭时,她也很认真的招呼着其他小姑娘用饭,她家里没有食不言的规矩,故而饭食一上桌,她就招呼开了,说这个好吃,那个也香,让大伙儿多吃些,又说贺嫂子教她做点心的事,小嘴巴巴儿的话多,听的人好笑不已。 饭后又跟小伙伴们道别,连声的叮嘱别忘了去她家里玩儿,又或者她去寻她们玩儿也使得。 各家应着使得使得,都笑呵呵的回家去了。 …… 陈家果真与刘家来往多了,玲珑却没心思再理了,才歇过一口气,又该忙起来了。 家里的黄绢和画角再不能耽误了,趁这阵子没那么忙,赶紧给两人成亲。 平湖那里有楚嫂子,徐大船这里有贺嫂子,成婚东西早就准备妥当了,婚房也在年前就拾掇好了,只剩看个好日子给他们成亲了。 老历上看了个二月十四和二月十八,都是能聘娶的日子,玲珑选了二月十四,家里上上下下装扮了一番,将两个打扮的红通通的新嫁娘打发出家门。 平湖家的花轿吹吹打打进了州衙边上一个普通小院儿,徐大船家披红挂彩的高头骡子驮着画角一路往码头去了。 两人这一走,玲珑觉得家里顿时空了一半儿,打扫过满地狼籍,见贺嫂子坐草凳子上,神色也落落而难言,估计心里也难受的紧。 楚嫂子见状,倒不好多说笑,只说她手底下带的十几个丫头,倒果真有几个伶俐的,不如先将她们送来用着。 黄桅子三个,勤快是勤快,但也不会久留在府里,两个夫子那里还眼巴巴等着呢,等贺嫂子再带一阵子,她们手上的活计学利落了,就送去夫子家里。黄绢画角也是不方便再回来伺候了,这两拨人一走,家里就没支应的人手了。 挑四个丫头送回来,还是让贺嫂子带着,黄栀子牛雀儿一走,这四个正好能顶替上来。 玲珑无可无不可的应了。 人与人的感情都是相处久了之后才产生出来的牵绊,她此时不习惯黄绢画角两人的离开,许是过阵子就习惯了,以后还会习惯与别人相处,想明白了,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但还是有些难受的。 玲珑只能从徐知安那里寻求安慰,搂着他的脖子说:“果然这世界上,能与我们相伴到老的只有彼此了,阿兄,这样一个良辰佳日,可不能将彼此辜负了呀……我们造人人吧?” 107. 107章 略 黄绢画角两个婚后回门时, 说要再回来伺候,被玲珑拒了,如今这两人大小也算是个太太了, 没的扔了身份回来做伺候人的营生, 很是不妥当,还是先将她们各自的家里的日子过好就行,且说家里也不缺伺候上的人了。 装了回门礼, 就将人打发走了。 新来的四个丫头都是世吏家出身,不过都是失怙的孤女,并不受家族的重视, 与外面那些无依靠的人家没甚差别, 不过是因了她们的姓氏, 如今倒比旁人多了两分幸运。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这个早当家放在女子身上,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勤快,俭朴, 所谓勤俭持家就是从这里来的。 眼里有活儿的人, 一刻都闲不下来,家里家外擦洗摆弄的干干净净, 但凡闲了, 就去山下背土回来,生生将菜园子扩了一倍有余, 种的满满当当。 去年存的南瓜一直没吃完, 这东西吃多了烧心,玲珑不爱多吃,余下两颗像车轱辘似的就在柴房里放着。家里几个丫头怕坏了可惜,就想趁天气好, 给它切成片晾干了,就算自家不爱吃,送到育幼所里也使得,好歹是口吃食。 玲珑不管她们,由她们做去,她带细伢去地里看庄稼。 今年的田地还是刁新在管,玉米苗子已长一尺来高了,土豆也长的覆住了地表,今年比去年多留几亩打粮的地,余下的还是都做种田。今年来做活儿的人还是去年那一拔,他们家也各自开了一二亩荒田,也种了玉米土豆,倒是没再说过什么洋鬼子吃的东西能不能吃之类的话了。 正是锄第一遍草的时候,锄头都是炉里出的新铁铸出来的新式农具,用着很是方便,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别让太锋利的锄头砍了玉米苗子。 新农具好用,也不算太贵,衙里这边放出话,听到消息的人来了好多,或买或租的,头两批铸出来的农具一抢而空。 现在还在加紧铸造,铁石不停的从码头往锻造厂运送着…… 打发细伢去摘些嫩花椒叶子来,回去烙饼吃,玲珑跟锄地的人拉闲话,问今年的山货卖了多少钱,又问家里有没有养牺口,还问家里的老人多大年纪,娃儿多大了,开春有没有买新布缝衣服…… 这些人说:今年山货价高,卖了近两贯钱,哪里舍得做新衣服穿噻,得攒着买犁头呢,家里喂了两口猪,娃儿天天上山里打草给它吃,一天吃几背篓哩,就是不长肉,喂了两年还瘦的很。笋子过了季,老人都上山去捡菌子了,春来没怎么下过雨,山里的菌子也不多,得跟着溪头走,半天才能捡一篓,回家来还要忙活自家的地,新开的荒地,草长的旺盛,得天天过去看,怕草将庄稼吃了…… 又说:眼下这光景可算好哩,太平嘛,天要不闹灾,咱就能活下去嘛, 有经验的老农不免担心说:“一春三个月少下雨,就怕这雨都在夏天打了堆儿,一打堆儿噻,就要发洪嘛,隔那么一两个年头就发一次山水,去年没发水,怕是今年要发哦。” 边上的人不甚在乎的说:“发嘛发嘛,天老汉儿要发水,咱们能咋个办喏,反正也冲不走咱。” “人没事,地里的庄稼可就毁喽。” “我又没种稻谷,管他毁不毁噻?” 好女难嫁 第160节 玲珑就问:“每次发的山洪可大?” “大嘛,轰隆隆就从上头下来了,黄泥河一般,看着可吓人哩,不过咱这道儿不怕,水都往那河沟里去了嘛。” “有没有过泥石流?就是雨将山冲塌了,朝山下淹过去……” “有过啰,鸡儿公山头那头就是山塌了才成那样儿,原先还住几户人家,山一下来,都埋里头喽,人就不敢再往那里住,不过土地软的很,树还少,好种田,丫头寨的人翻过半条山也要在那里种庄稼。蜀米长的好哦。” “怕不怕呢?” “怕,嗯,也不怕,咱没甚家当,人活着就是家当,只要人没事,旁的都不算啥子事。年年都是这么过的,习惯啰。不习惯也没办法是不?天要下雨,你能咋办?” 是呢,能咋办呢?横不能对抗着,只能想法子将伤害减到最小。 摘了花椒叶子,又掐了些正好能吃的菜苔,就回家了。 徐知安又去了那几个大些的寨子,与他们商量关于修路的各项事宜,如今商队进来了,路更要修的好些,容易出山也容易入寨,过河的路要搭桥,攀山的路要凿石,有些地方的路要修个三五年才能修通,费时又费力,即便如此,还是得修。 这一去,没个十天半月是回不来的,随家商队却已经准备出川往西安府去了。 从南浦到西安府是有陆路的,要往西到贵州,然后再北上,但随家商队不愿往贵州去,那里的乱事一直没结束,路上有风险,就想着还是从渝州转走西安,只要赶在梅雨季之前到达西安,这批货物的折损就会少许多。 赶早不赶迟呢,一切打当好了,立立索索的就走了。 黄家商号也要进京,还是要赶在梅雨季之前抵达豫冀之地,这批货的折损才会小些。 玲珑指着几个女孩子将家里存的干货都仔细装好,又从外面收了几十斤,折合近二百多斤的山货打包成捆,又打包了些衣裳布匹,连同给顾祖父及众兄弟姐妹的信件,都让徐大船送到黄家船上,一并捎去京里。 维梌和方妹夫要赴京赶考,冀中应该也有人进京,索性将东西都一道捎回去,让维枃看着给各家分吧。可惜茹婳在太原府,路程太远,好些东西都捎不过去。 忙的时候无暇想念,真想起来,又觉心头难过的很,有许多话要说,真写的时候,又是落笔难提,唯不过纸短情长一句,再说诸事安好,人也安好,勿忧勿念。 商队一走,徐郎君入山了,阿依寨里有了先生,徐郎君就想去别的寨子转转,会会两三个月没见面的老朋友们。 这人率性的很,行事也干脆,说走就走了,背上背着衣服吃服,手里拄着一根登山杖,衣摆往裤角里一绑,腰间挂了个装水的葫芦,喊了一个向导,与家里招呼了一声,就立落的走了。 可真是神仙样的人,难为他怎么在这凡尘过了几十年。 那父子俩不在家,玲珑婆媳两个在家也随性,有时会去山下看看水田,与插秧的农人说说话,有时会在街上走走,喝一碗擂茶,来来去去的,大家也都认识了她俩,不似先前般畏惧,还会时不时的打声招呼。 或是去夫子家转一转,与她们两个说说话,顺便将刘芳儿也带上,这姑娘与陈家订了亲,性子还是有些野,带过来让高夫子教一教。 一个是教,一群也是教,几家嫂子眼睛亮,一看刘芳儿往夫子家跑的勤,就将家里只会乖巧坐针线活儿的小姑子也打发了过去。 许夫子可嫌弃玲珑多事,她俩本来自自在在过日子,结果就来了这么多女孩子,这些姑娘可不比她厚脸皮,说也说不得,打也打不得,可不是为难人么。 玲珑只能笑嘻嘻安抚道:不必十分用心,只教她们些常礼就好,都是水灵灵的小姑娘,看着可让人高兴,有她们在,你们也不致太过寂寞么。 高夫子不言,只管与随娘子喝茶,许夫子冷哼一声,撇过身不理她了。 不过倒是将小姑娘们收下了。 育幼堂里又来了许多女人和婴孩儿,这年头人命都不值什么,好好一个人,一场病没了,或是进山被野猪拱了一下,没了,或是从树上摔下来,没了,总是会出各种的意外。男人一没了,留下来的妇人孩子总要过的更艰难几分,若是再遇着什么过不了坎的难事,一家子活活就得逼死了去。没法子,为了活下去,只得投身育幼堂,只想弄口饭吃,先将性命顾及住。 弃了的婴孩还是多,但凡送来,就要接着养着,开春又加盖了几间房子,分了十来亩田地,这一堂的老老小小,好歹是有了能安身立命的地方。 这些孩子不止要活住了,还得养成了才行,不过如今她们还小,有足够多的时间等待后面为她们所做的一切准备。 山脚的收容所里也多了十几个下船的从良客,有一些生了严重的妇人病,玲珑凭着看过的医书,用自己半吊子的医术给她们开了药方,到底不放心,又请寨子里的医婆下来给她们重新看过。 下了船,再穿不了华服锦衣,也吃不上珍馐佳肴,不过给她们余生一个安稳时活还是可以的。 这么上上下下的跑,随娘子没说话,贺嫂子却担心的不得了。 “姑娘你都是有了身孕的人了,这么着进进出出的折腾,天老爷,你这个当娘的心大,太太也心宽的没边儿了,可由着你撒欢儿,从今儿起,可不能由性儿的跑了,得安稳待家里头,要不姑爷回来见你这样,像什么话。” 啊,这个……玲珑摸了摸微微凸起的小腹,如今才三个月,这就要开始养着啦? 108. 108章 略 揣崽儿了。 头三个月悄不声儿的过了, 自家事自家知道,主子们不往外说,丫头更不敢往外头说, 于是大家都知道的时候, 玲珑的小腹己凸出了圆弧,像顶了个龟壳似的。 徐知安知道的更早,他一直记得玲珑来癸水的日子, 那个月迟了五六天,玲珑还不自觉,他心里就有了约摸, 不过他身上的事务繁杂, 不能歇着陪玲珑, 就想着趁玲珑的身子还轻便时, 尽快处置一些事务,日后也能挤出些时间陪她。 他还是会经常进山,不过隔个三五天就会回来一趟, 每次回来, 都会带些山里的新鲜物什回来,花花草草的带不老少, 酸死人的青果子甜草根什么的, 也是半篓半篓的装回来,挑挑拣拣, 捡好吃的给玲珑, 不太好吃的就给众人分了。 人家又不害口,青杏青梅青李子,咬一口都受不了,谁能咽进去半篓呢, 都捡一颗含了,酸的皱着脸,各自取笑起来。 花花草草养了半院子,有的开败了也就枯了,有的又从下面生出根须来,枯了的就扔了,生出根来的,照旧养在院里,顶多费些力气担两担河泥而已。 酸果子也舍不得扔,好歹是孩子爹辛苦摘回来的,孩子娘闲来无事闷的慌,把果子洗干净,洒盐腌一半儿,洒糖腌一半儿,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反正兴致勃勃的都腌了。 天越来越热,玲珑怀了身孕以后愈发不耐热,偏家里一众管制的严,不许她吃冷食喝冷饮子,若热的厉害,就缝几套宽松的衣衫,轮换着穿。 跟徐知安撒娇要喝冷饮子,徐知安耐不过她的厮磨,将自己的冰酪浆分给她半盏,可巧叫贺嫂子看着了,不由分说的往里头兑了半盏热□□,可好,全成温酪饮子了,喝起来那叫一个难以下咽。 这且不够,贺嫂子又对徐知安好一通说教,说了孕妇的诸多不宜,不许他再偷着给玲珑喝冰饮子,说喝多了,孩子生下来得长白白一层厚浆毛,跟毛猴子似的,可丑。 徐知安果然被吓住了,怕玲珑馋,他自己也不喝了,在家时就跟玲珑喝一样的饮子。 天再热起来时,雨水果然多起来,山雨来的猛,去的急,轰隆隆一阵,雷声来了,雨也来了,雷声滚着走了,雨也随着云层走了。 。…   最怕就是天阴沉沉塌下来似的压在山头上,雷声也不起,风也不起,雨水如天幕坠下来一般,天地黑沉沉的,雨声也急,山雨汇成河,滚进沟壑里头,汇集成怒流,野马一般咆哮着向下奔涌去。 好女难嫁 第161节 人们冒着大雨往山上走,背着孩子老人,背着吃食被褥衣裳,背着家里养的猪羊,背着今年新买的农具铁锅,竹席里面裹着干柴,贴身绑着柔软的干草,走到往年一直来此庇难的山洞里,一家挨着一家,挤的密密麻麻,生起火来,挤在一起烤火煮热汤喝。 白天还好,虽也是湿漉漉的,却没多冷,到了夜里才难熬,雨还在下,柴火不够烧,到半夜时就冷的不行,一家子挤在两张薄被中,靠着这种法子熬过漫漫长夜。 县城里也是洪水如瀑,往山脚汪洋倾泻而去,住山脚下的人都移上来了,就在靠山壁那一侧的浅洞里搭了个住所,山洞外雨如瀑,山洞里面火苗潺潺,多少能带来些暖意。 山下的田都淹了。 大雨下了三四天,好容易停了,天仍是不放晴,还阴沉沉的。 衙役们穿着蓑衣背着干柴火,在街上架起大锅,开始熬驱湿寒的药汤,另一边煮玉米糁子干饭,是为赈济县里躲洪水的百姓。 这一场雨,若还停歇,这一季的稻麦必是没甚收成了。 万幸,连着阴了三四天,间或下了些小雨,然后就晴了。 这场雨不算大灾,但灾后仍有许多事情要做,徐知安又忙起来,连带着衙吏兵丁都调动开来,分组往各处去统计受灾的人口和田亩数目……还要担心徐郎君的安危。 玲珑的行动已然不大方便了,心里还是担心水灾后起了疫病,山上冲下来许多牺畜,能救的都救上来了,没法子救的都冲进山脚的河里田里,不消几日,腐臭味就四散开来,蚊蝇成群,黑压压的,看着真是让人担忧不已。 就怕灾民喝那生水,还怕他们捞淹死的牲畜吃……徐知安听了玲珑的建议,带着兵丁们去疏通淤堵的河道,打捞死畜深埋,又在蚊蝇多的地段燃上毒草薰了几天,使人四处散传不许喝生水的禁令。 连着一个月,都在处置这些事宜,好在徐知安的官威还算不错,各项调度和命令都能有效施行,灾后处置得当,百姓的日子很快恢复了正常状态。 一个夏天,经了两场这样不大不小的洪灾,此地的百姓已习惯了这样的灾祸,难是难了些,不过山里吃食多,只要人没命,日子就能过的下去。今年比以往更好些,官府使力的多,赈济的也及时,虽有灾,人心却稳。 临秋时,山民成群结队的进山采收山货,菌子价低,但遍地都是,药材价高,却要好一番寻找,最易找到的就是山里的葛仙根。 一连许多天,衙里被人送来许多黑褐色的葛粑和鲜菌子,都在竹篮里装着,怕衙里的人不收,都是晚上偷偷放在大门口处,老刁头早上打开门,总能看见门口放着十来个竹篮子。 还有人将东西送到卫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南浦以前穷而乱,兵丁多行匪事,百姓提将起来,只有骂名。今年遇灾时,那些身背许多骂名的兵溜子突然间似变了性儿,一改以往的作派,很是尽心尽力的帮着百姓做了些事,事后也没借机掠夺家中物什,而是一身泥一身汗的利落走了……人心换人心,管他们是为着什么改的性儿,总是自家得了便利与帮助,家里无甚好东西,也只能拿出这些来送予他们以示感谢之情。 刘同知可激动,他提着从自家门口捡的半篓菌子刻意往主薄县丞面前走了几遭,嘴里也不消停的巴巴,好似这半篓菌子便是他的功勋一般。 主薄与县丞可厌弃他,不就半篓菌子么,当谁家没有似的。 过几日,主薄也提溜一篮子葛粑在众人面前得瑟了几回,葛粑不贵重,贵重是这粗糙的葛粑代表的百姓们的认同感。 为官几十载,家资几万贯,说来,那些虚名浮利不值一提,如今得了几块粑粑,却叫人心头难得的沉重。 今日始知,往日的得与失。 君子之德,不过区区四个子,却教他蹉跎行差了半生,今番才醒悟过来。 一篮葛粑,重若千金。 刘同知见老主薄沉思半晌有见悟之色,便不去打扰他了,转而问徐知安:“大人家得了多少菌子葛粑?” 徐知安思及家里储了两瓮的葛粑,神色不免带了些许得意道:“不多,也就几百块吧,倒是菌子多些,家里人日日要晾晒一些,如今院子都晾满了。” 刘同知与老主薄:……小年轻儿就这点不好,浑不知谦逊为何物。 徐知安微微一笑:“羡慕啊?” 两人齐齐背过身不理他,不羡慕,才不羡慕。 才怪。 徐知安从书柜里取了厚厚一摞文书出来,分为两份,一份给了刘同知,一份给了老主薄。 “去年的雪灾和今年的洪灾,虽赈济及时,然损失难免,即使朝廷休恤,免了粮税,然于此地百姓而言,不过是比往日多缓一口气,治标不治本。一茬灾祸连着一荐灾祸,连年灾殃下来,百姓已无力事生产以自足,拿屋舍来说,去岁被雪压塌了许多,好不容易新建起来一处能遮风避雨的处所,今年一场洪水过去,屋舍又被水冲走了,然后再次重建,倘或今年又有雪灾,或是明春又有洪灾,如是再三,百姓一年里的大半收成都要花费在此上面,年年如此,岂不是人力物力的一种巨大浪费?且南浦百姓住处分散的多,除了寨子成势以外,许多山民的住处都僻的很,人口数目不好统计乃是其一,逃避税赋乃是其二,因以上重重事项,我与上府请令:将百姓集聚成村寨而住,将山中孤民迁将出来,由官府选定聚住之地,始建房舍,安定居所。这里有两项事务,一是选址建筑,为着安全,此番选定的处所皆在硬石山侧,采石建屋,这一项,交由刘大人你来负责,准你调派守卫兵丁,协住迁移的百姓建好房舍。第二项,需要朱大人您尽些心力了,做好村寨规划,并落实僻处山民的迁移任务,衙里三百役吏暂且由您调派,人口数量的统计务必真实有效。我这里有总规划图谱,分与你们,你们两按照总规划商议着行事。至于后备事项,我会交于平湖,让他配合你们行事。二位大人,若将此事办成,不愁天天有人给你们送菌子粑粑。” 刘同知和老主薄捏着册子,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做事,他们才歇了几天呐,这就又派了这样麻烦的两桩事。 这一年,从开春到今,真是被撵的连个享清闲的机会都没了,好不容易熬过洪灾,刚想松快一阵子,这位大人倒好,库嚓一下子,又给压过来一些活计。 此时,格外的想念上一任的知州大人。 但没法子,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位是个拼命三郎的做派,他们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庶民送来的吃食果然是不好吃的很。 好在图谱规划的很详细,看那画风,便是与规划建造冶炉的高人是同一个人,如此,倒能省不少事,他们只管按图做事就行。 老主薄手底下能用的人多,接了令就回去琢磨如何行事了,刘同知是粗人,手底下的兵丁也是白丁,大字不识一箩筐,遇着这种事,立刻就麻爪了,央着徐知安给他找几个得用的副手,最好是读过书的人。 徐知安将陈家大郎派过去给他做帮手,又让陈大郎挑几个善于庶务的人与他们一起共事。 正如玲珑与他说过:一个人能做多少事呢?好的领导是要知人善用。南浦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这些吃着朝廷俸禄的大小官员都有责任,他最大的责任便是,将这些人都调动运用起来。 玲珑说话有时太过一针见血,如今想来,却是实用的很。 可算能歇一歇了。 …… 孕后期许多人容易出现的症状,玲珑也出现了,比如身体开始发胖臃肿,脸色暗沉,乏惫,腿抽筋,行动不便。 夜里要起夜好几回,她一人翻不过身来,徐知安必要时时警醒,扶她起身,待她回来再扶她睡好。 天热时,还要给她洗澡,怕她失脚滑倒,每次洗完之后要抱她离开浴室,走到干燥地面上再放她下来,玲珑抗议了许多次,他都不听。 近来更是小心,推了许多应酬,和随娘子两个寸步不离的守在玲珑身边。 按日子算,就该这几日生了,许夫子每天过来看一趟,早先还追着问孩子的一应衣物可都备妥当了没,后来也就不问了。 各色都妥当了,只等着瓜熟蒂落。 好女难嫁 第162节 这日才收完秋,刁新过来回禀说种子都按去年的方法存进仓里了,因着今年夏天起过洪,许多人家的田地都缺了收,来还粮种的人家少的很,又问今年是否还要租借粮种给他们。 玲珑说还给租借,至于明年能不能还回来,且看天老爷成不成呢,它若风调雨顺,农民自会丰收,借出去的粮也能收回来。它若和今年一样,那也没法子,顶多损些粮种,大不了来年接着种么。 刁新出去了,玲珑突然很想吃红烧肉烧土豆,贺嫂子是万事都依着玲珑,听玲珑说想吃红烧肉,果然打发人去街上买肉,难得遇着卖大肉的,便买回来一条,全炒了放沙锅里炖了。 肉味刚出来,玲珑就有种失禁感,低头一看,裤子果然湿了。 羊水破了。 她用手指戳了戳徐知安,徐知安转头,看见玲珑神色有异,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脸色瞬间就变了,双手一捞,将人稳稳抱怀里,急急往产房去。 随娘子看见地上湿了的一摊,脸色也是一变,忙喊:“阿楚阿楚,玲珑要生了。” 楚嫂子会接生。 贺嫂子也不管肉了,喝着几个女孩子避一避,也急着要进产房,见楚嫂子换了衣裳,她才醒过来,也回屋换了衣裳鞋子,舀了半盆有些发烫的水,仔细洗了手,这才跟着进产房。 玲珑此时才觉的疼痛起来,一时比一时痛些,不得不调整呼息来缓解阵痛。又见徐知安还不走,想着妇人生产时会遇到的各种糗事,她硬是推着徐知安出去。 随娘子此时是有些茫然的,她只生过一个孩子,且许多年过去了,生育时的事大多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疼的哭,徐郎君在外面急的拍窗子。 徐知安果然也是懵了头似的,被玲珑推出门后,还想进去,又被贺嫂子眼疾手快的拦下,重推了出去,不许他进来,也别杵在门口挡着人。 玲珑在屋里一声不吭,徐知安听不见她的声音,心下更是忐忑,不时的唤一声“阿妹”,玲珑疼的咬牙切齿,还要分心应他。若一声不应,他就急切起来,将诸人唤个遍,问讯玲珑如何情况。 红烧肉已经好了,贺嫂子舀了一碗,又端了一碗米饭送进产房,楚嫂子原还想叫贺嫂子煮一碗糖水蛋,看玲珑疼的满头大汗扔是一筷子米饭一筷子肉的吃个不停,索性没开口,怎么着,这肉吃进肚里肯定比糖水蛋有力气。 随娘子拿帕子给玲珑擦汗,见玲珑疼的狠了直哆嗦,没心情再与徐知安应答了,又嫌徐知安在外面喊的人心纷乱,隔着窗没好气的说了徐知安一通,让他且安静等着,不许再胡乱叫唤。 玲珑又想发笑又疼的想哭,好在楚嫂子说宫道口开的较快,大概再有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对玲珑来说,此时的每一刻都难挨的紧,为了攒力气,她不敢吼叫,连呻1吟都小小的,只能一遍遍的深呼吸调整气息,这个时候,只有本能的求生感,别的一切体面都抛去了。 挨到后面,她只剩本能的反应了,楚嫂子说用力她就用力,说缓一缓,她就重新调整呼息积攒力气,到后来,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模糊听到楚嫂子说了什么,然后随娘子将她抱怀里,双手往她肚子上一压一推,一股尖锐的疼痛涌上来,继而觉的身上一松,有什么东西脱出体外…… “哇,哇……” 哦,原来孩子生下来了。 玲珑心下一松,疲惫顿时涌了过来,对随娘子笑了笑,安心昏睡过去。 109. 109章 略 徐润和小朋友生平与母亲第一次见面的结果就是:被嫌弃了。 玲珑看着这个红彤彤皱巴巴丑出出的孩子, 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拼了命生出来的孩子他……好丑,不太想抱。 但这个丑东西一扁嘴,她就心软了, 行吧, 丑就丑吧,先别扔,再养养看。 徐知安看见儿子的第一眼, 他已经洗干净裹襁褓里了,头上戴着小帽子,身子裹的严严实实, 只露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儿, 睡的可香。 玲珑做弄似的将孩子放徐知安怀里, 徐知安只得小心翼翼擎着, 像擎着一件易碎品似的,他对玲珑板了一下脸,看屋里没人, 便又笑了。 这个人儿可真小, 又软,小嘴嘬蠕着要寻吃的, 眼睛还闭着就开始哼唧。他一哼唧, 徐知安就慌,又小心的将孩子还给玲珑。 该喂奶了。 徐知安转过身子不看, 只听见孩子唧咕唧咕的吞咽声。 又问玲珑:“可还疼的厉害?” 玲珑轻声答到:“好多了。” 原以为生孩子就够疼的了, 谁料孩子吃奶时竟也疼的让人受不了呢。 徐润和小朋友吃饱了又继续睡,玲珑将他放在身侧,掩好小被子,压上玉米枕, 然后自己也躺下来。 身子还虚着,不能久坐,这一会儿身上已出了一层汗。 徐知安摸摸她的脸,又探进衣裳里摸她的背,有汗,但里衣没湿了,便将手抽回来,给她盖上被子,用手压在她眼皮上说:“趁他睡了,你也快睡一会儿,听到他哭了也别起来,许是尿了,我们给他换了就成。” 玲珑是真乏了,见他这样,笑了一声,就睡着了。 随娘子与贺嫂子进来,便见玲珑母子睡了,徐知安握着玲珑的手,在床侧倚着,闭着眼,也不知道睡觉没。 两人又轻手轻脚的出去。 徐郎君也在院里,见两人出来便说:“可是都睡着?” 随娘子轻笑道:“睡着呢。” 贺嫂子不便与两人多说闲话,就说:“厨上还熬着鸡汤,我去看看。” 说着便去了。 徐郎君抚了抚胡须,与随娘子说:“我儿成了家立了业,如今已做了父亲,阿随,你看孙儿如何?” 随娘子不免发笑:“我看他小小一个,倒不知以后会如何,只眼下,却如心肝肉一般的宝贝。” 徐郎君颌首而笑:“阿随说的是,只不知你这心肝肉似的宝贝,何时能抱出来与我再看看?” 随娘子嗔他:“且等着吧,过几日再说。” 那便等着吧。 好女难嫁 第163节 别人的月子坐的如何玲珑不知道,只自己这个月子坐的还算轻松,也没想象中难挨,虽然不好洗澡,但衣裳换的勤,隔两日还能用热水擦一遍身子,头发用帕子包着,也看不见油腻零乱,顶多屋里闷了一些,却也不是不能忍受。 初初几日,徐知安也住屋里,后来贺嫂子觉着实在不方便,就将他撵书房睡去了,徐知安一走,贺嫂子索性就住了进来,方便夜里给孩子换尿布。 有时黄绢画角两人会来照看两天,又让玲珑撵回去,家里人且多呢,实在用不着她们两个。 许夫子的闲时多,隔一天就来看一趟,与随娘子两个坐一处各种的讨论孩子,那么丑丑一小只,整天只会吃喝拉撒睡,连个笑都不会,这两还是饶有兴趣的对着他说上大半天话,惹得徐郎君愈发的心急。 满了月,玲珑被养的丰腴了一大圈,旧衣裳穿着都紧绷着,贺嫂子干脆从库里取了些细布,用水揉过之后,让家里几个女孩子紧着给缝出两套新衣服来,余下的慢些缝也可以。 红通通皱巴巴的丑猴子似的娃娃也换了些模样,看着长开了一些,眉眼也清秀了,眼珠儿圆又黑,会看着人笑了,尽管他只是无意识的笑,仍引得家里人一阵阵的惊奇。 能抱出去了。 随娘子把他打包的妥妥当当,趁着那日没风,天也暖和,欢欢喜喜的抱给徐郎君看, 徐郎君抱着孩子笑的开怀,他想起书房里那一溜的名字,没见孩子时,他不知该用哪个,如今将孩子抱怀里,终于寻出了一个名字来,便对徐知安说:“吾孙,润和,你看如何?” 徐知安点头:“甚好。” 君子润且朗,和而中,确是极好。 满月礼也办的简单,只请一些亲近的人家来吃了一顿便饭,各家放了些银锁和平安坠子,看了看包的红通通的润和小娃娃,就回去了。 养孩子不容易,养住一个孩子更不容易,孩子还小,且小心仔细些养着没错。 玲珑痛快洗了澡换了衣服,清清爽爽的出了屋,往院里走了几圈,身上出了层薄汗才停下来。 出了月子,玲珑就能随便出门了,只是孩子要吃奶,她的身子还有些虚,不好四处走动,也就在院里来回的转悠,又将拳脚拾了起来,慢慢抻着练,不敢抻过劲儿,防着再抻了筋骨。 已然进了深秋,余热还没退去,只要外面没风,玲珑就会将孩子抱出来,让太阳晒一晒小胳膊腿儿。 这年头没个疫苗什么的,玲珑也只能用自己的法子给孩子上些保险,多晒太阳是一重,用药汤沐浴又是一重,得不得法且不知道,只她再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幸好徐润和小朋友很争气,一直平平安安的。 还有一个好消息,维梌与几名志同道合的同年往南浦来了,他中了进士,只是名次不靠前,在京里留了半年,结交了一众志趣相投的朋友,在维枃的运作下,维梌得了吏部的任命,往南浦任官学督。 南浦不过一个小属州,治下地方甚至不如江南一个寻常县城,那里的学督官还真没人看得上,维枃才方便运作,找他岳父关大人相助,给维梌谋了个从五品的外缺。 外放了好,维枃此次与维梌相见且相谈过后,才知自家堂弟对传统理学提出了相对怀疑的论点,这事说来可不小,一个不好,维梌就得被视为异端,抹了功名算是轻的,更怕遭了所有学子讨伐,将他逐出读书人的行列,这于维梌及顾家都是灭顶之灾。 维枃是真怕了,然后将维梌远放至南浦,再将他一众“离经叛道”的朋友们,全部打包送走…… 信是维枃写的,走的是黄家商号的线,说维梌与友人们已离了京城,有家眷不便同行的先往南浦来了,还有几人回乡接家眷去了,待接上之后再往南浦来。 收到信时,第一波人应该已经入了蜀。 好消息是好消息,不过这个消息代表着徐知安又要忙了。 润和已然能认得一些人,见了认识的人就会笑,退了皱巴巴以后,已能看出他的大致模样了,眉眼很像他父亲和祖父,脸型与玲珑差不多,但看着与维樘幼时更像些。 养儿随娘舅,原是有一番道理的。 徐知安是个情感内敛的人,他对润和的态度,一半儿是亲近,一半儿是严肃,老话说抱孙不抱子,在众人面前,他也是不主动去抱润和的,除非玲珑故意将孩子放他怀里,他才半推半就的抱了,面上却是一副“原不是我要抱的,却是她非将孩子放我怀里遂不得不抱”的神态,看的人好笑。 至于暗地里,辟如夜里,润和哭了闹了,怕吵着玲珑,他却是会将孩子抱怀里哄,虽然动作略生疏,神态却柔和,声音也软和,还会抱着慢慢摇,轻轻拍,等孩子睡着之后再放下来。 会给润和换尿布,也是在夜里,白天是不肯的。 润和会认人后,玲珑有意的让他在白天多抱抱润和,又知他的些许别扭心态,便不再人多的时候将润和交给他,只在人少时候或是两人在书房时,才将孩子给他抱。 只是这样的机会不多,因为徐郎君会抢孩子,但凡孩子出了屋,徐郎君就会顺势将孩子抱了去,也不管宝贝孙子能不能听懂,每日抱着他饶着院子转悠,然后就教起书来,指着一件或是几件物什慢吞吞的讲起来……润和哪里能听懂呢,只他祖父说话的语调实在温柔,便在这样温柔的声音中慢慢睡去。 贺嫂子说:“徐家不愧是读书人家,只可怜了咱们家润和。”小小年纪就要听一肚子的之乎者也,大了可怎么好哦。 玲珑便笑说:“等天气凉些就好了。” 天气开始转凉,徐郎君果然不再抱着润和转悠了,却改在书房里开始念文章,怕孩子凉着,书房里生了一个小小的火盆,徐郎君坐摇椅上,润和就在他怀里,一边念书一边摇,三下两下的,润和就被摇睡了。 徐知安这会儿倒不别扭了,若是见润和睡了,就从徐郎君怀里抱过润和小心拍了拍,重放回屋里,盖上小被子让他好好睡。 怕徐郎君又闹润和,就拉着他一同去学馆。学馆虽建成了,还是有许多未尽之处,诸如学舍建的略为简陋,教本不足,藏书更不多,一切正处于百废待兴时节,只等日后慢慢完善。 徐家藏书甚多,只大部分都在苏北,徐郎君只带了几十册出来。 徐知安指着学馆空荡荡的书柜给徐郎君看:瞧,那地方空的是不是挺让人难过?您可能想个办法将它填充实了? 110. 110章 略 维梌一行人是在雨雪霏霏中来到南浦官衙的, 虽然早早入了蜀,但在成都府滞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与徐知安的通信一直不曾中断过, 自然也知道些南浦的情况, 遂一路上,与同伴们不停的抄阅书籍,入成都府后, 找了一处地方停下来,一边将抄来的书文装订成册,一边又在成都府的几家书店里置办了些普通的文房四宝及教册教具, 又在府衙里落了官职名录, 在成都府的官学里游讲了一些日子, 待落雪后才雇了条船往南浦来了。 天冷了以后, 家里就燃了火盆,早晚时候还会烧起火炉,不多烧, 家里暖和了就好。正逢下了雨夹雪, 屋里就多放了两个火盆,几个女孩子在正屋里, 围着火盆烤糍粑吃。 今年家里的糍粑多, 各寨都送来许多五色糍粑和红鸡蛋,说是给润和的满月礼, 那几个大寨直接抬了些活的猪羊过来, 准备在衙里现宰,徐知安推拒不得,又实在不想宰杀这么多的猪羊,只能在田畔扎了个围圈先养起来。还带了些串的挺古朴繁盛的花朵似的宝石坠子, 说是被神赐过福的,也推却不了,都留下了。 山民的性子才过直率鲁勇,与汉人的认知存着很大的区别,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不讲客套,送来的礼物,若是推拒了,便是看不起他们,是在推拒他们的诚挚之心和友谊。 好在山民们都穷,送来的礼物在价格上都不甚贵重,贵重的仅是他们的心意,收了也就收了,若非如此,徐知安定是要受人弹劾他收受贿赂的。 红鸡蛋多半送给幼育堂,剩下的怕坏掉,一家子连着吃了几天就吃完了,如今只糍粑多的吃不完,就算往育幼堂送了许多,存下来的还能吃到明年春底。 所以火盆一生起来,贺嫂子就会取些糍粑给家里几个女孩子,让她们放火上烤了吃。都是勤快人,嘴舌也不多,只是都瘦伶伶的,看着可怜,家里如今不用省着口粮吃饭了,但这些女孩子都是半大丫头,以前亏狠了,如今正长身体呢,吃饱过后没多久,肚子就空了。她们又不敢自己寻东西吃,饿了也会忍着,贺嫂子这才与玲珑说过,每日给她们多分两个糍粑,饿了就烤着吃这个。 润和睡着,所以大家说话的声儿都小,天气不好,没人来串门,估摸着也都在家里围着火炉做针线说闲话家长。 好女难嫁 第164节 糍粑烤好了,玲珑也捡着吃了一个,这东西瓷实,吃了扛饿却不好消化,所以不能多吃。索性家里的炉火充足,又用沙锅煮了一锅甜酒酿蛋花汤,分着喝了正好顺顺胃。 随娘子没吃糍粑,不过汤煮好后,连喝了两碗热汤。 徐郎君看着簌簌而下的雨雪,大抵心里又有了什么念头,抚了抚胡须,就踏着竹屐往书房去了,楚嫂子家的小儿伶俐,紧着端了个火盆跟了进去。 下了雪,文人雅士估计是比往日更多几分闲心,而到了徐知安这里,他却是要比平日更多操心几分,一大早就披了蓑衣雨披往移民所去了。 山洪还是冲毁了一些人家的住所和田地,赵主薄半是威逼半是利诱的将一些散户迁至县城对面的仙女山上,那里原就住着十几户人家,山上植被茂盛,山石坚硬,山腰上的坡度平缓,不易起洪滑坡,住人垦田两相宜。迁是迁来了,只是屋子没建好,建起来的也潮湿的不能住人,大家都是随手砍了竹子木头建了个简单的竹屋先住下,等房子能住了再搬进去。 雨雪天,竹屋可不耐住,都是简单搭建的竹屋,就怕一场雪就压踏了,这些人生病或是再闹起来,徐知安不亲自去看一趟不放心。 刚喝完甜酒汤,他便回来了,靴子湿了,里头的袜子也湿了,衣裳没湿,他脱了靴子穿着湿袜子将脚搭在火盆边上烤,还剩了两个糍粑,他也没嫌,擦过手就取来吃了。 边吃边与玲珑说:“情况还好,没漏雨,冷是难免的,不过建房子时砍下来的干木头树枝多,柴火管够,吃食也不缺,凑和着能饱腹,只棉衣紧缺些,这是没法子的,谁家都紧缺,匀也匀不出来。” 玲珑跟着说:“如今到处都缺少御寒的衣物,不独咱们这一处,若每家能养几只绵羊就好了,羊毛可是好物,比木棉花要好上许多。商队下次回来时候,问他们能不能带些北地的长绒羊回来,多多益善。” 徐知安就笑:“你若这样说,他们就该向母亲抱怨了。” 玲珑浑不在意:“抱怨便抱怨,既便带不回北地的长绒羊,好歹带回来些普通的绵羊吧?这个羊种,关中就有,从关中到南浦,能费多少功夫呢?家里养了羊,一年剪两次羊毛,一家子的冬衣就能备齐了,岂不方便。” “唔,倒也是个法子。” 玲珑轻叹口气,如今可不就只能用这样粗笨又麻烦的法子了么。 徐知安倒安慰起玲珑来:“不急,也不必担心,咱们且一步一步来,如今可比初来时好上甚多,亦比我事先想的好过许多,咱们且慢慢观来便是。” 听了这话,玲珑又笑开来:“可不是,索性润和还小,咱们等的起。” 正说着,老吏领进来一个浑身沾满雪的小子,好在他是穿了件半披蓑衣的,里头的衣裳湿的不太利害,不过还是冷的够呛,嘴唇都冻青了,人也轻轻的抖着。 贺嫂子一看,哎哟,这是跟她一道回苏北的铁娃子,回来就又跟徐大船身边做了跑腿,怎么这样的天气他却来了。 忙让老吏把他带进前院的换洗房里,用热水泡一泡,寻了刁新留下的旧衣服给他换上。 换了衣服出来,贺嫂子才把他带进内院找徐知安。 铁娃子是回来报信的,说新来的学督老爷们已到了南浦,船上物件多,天又下着雪,被搁在码头上了。 徐大船和别的河督道的官员们正接待着,说吃过饭就起程,不过担心家里的夫人担心亲人,使唤他回来通报一声。 贺嫂子拿了两个糍粑放在炉架上烤着,又拉铁娃子坐在火盆边上取暖,倒了碗热茶给他,铁娃子与贺嫂子相熟,倒也没胆怯,捧着热茶唏溜唏溜的慢慢喝着。 徐知安却是不能烤火了,他裹了裹烤的半干的袜子,玲珑找来一双厚实些绵靴给他换上,又取了一件大毛熊皮斗篷和蓑笠给他—— “天湿路滑的,你走时小心些,我估摸着他们大抵已走至半路上了,你就在望川石的那个亭子里略等一等,许是就等到了。” 徐知安系了脖子上的绳结应道:“我晓得,跟着人呢,你只管在家里等着,学馆那里一直有人照看,这样的天,火炉许是已生着了,我先将人安置好……晚上回来的会迟些,若太迟了,我便于守直歇在前院,不用等我。” “好,席间少饮些酒。” 徐知安笑笑,戴上笠帽揭了帘子出门。 许是开门声惊醒了润和,他又哼哼唧唧开来,随娘子急忙回屋去看,原来是尿了,也醒了。 换了尿布,他还哼哼唧唧,这是饿了,玲珑只得回屋,用热帕子敷了一小会,触着不凉了才给他喂奶。 拍出奶嗝儿,他就又精神起来,许是未等到祖父来抱他转悠,小脑袋转来转去一直在寻人,没见着祖父与父亲,就一直盯着玲珑看。 玲珑心里高兴,就抱着他说话:“大舅要来了,咱们润和欢喜不欢喜呐?见了润和,大舅定是欢喜的,是不是啊?啊,哦,润和也和娘一样高兴啊……” 润和被哄的笑开来。 随娘子接过润和,打发玲珑说:“孩子给我,你去给你兄长他们备些厚衣裳,这一路上,他的冬衣许是湿的不成了,驱寒的汤水也要备着,防着他们受寒生了病。” 这倒是。 玲珑从徐知安的衣柜里找了三套里外冬衣冬靴两件厚毛斗篷,打成包袱提出屋子,又让贺嫂子开了库房,从里头找了几件崭新大棉衣裳棉鞋,也包好了提出来,两个包袱加起来有十几斤,等铁娃子吃过糍粑后,就将包袱给他。 玲珑又细细叮嘱一遍:“这只小的是给咱家舅老爷的,都是咱们大人自己日常穿的衣裳,让舅老爷先替换着穿。这只大的,是给几位先生的,前日子备下的,也不知道合不合身,且先将就穿着,改日重量了尺寸以后再缝新的。你若害怕,就将包袱交给舅老爷跟前的李家哥哥,让他来说。你今天不用回码头那里了,就先在学馆那里伺候着,帮着生炉子烧热水,夜里警醒些,多看几次先生们。若无事,明日你再回来。可都记下了?” 铁娃子略拘谨,却点头应道:“都记哈喽。” 玲珑便说:“好孩子,你且去吧,明日回来再说别的。” 铁娃子腼腆了一下,和贺嫂子打过招呼就提着两大包衣裳出去了。 贺嫂子站下想了想说:“左右没事,我给郎君们置办一桌子饭食吧。” 玲珑说:“也好,嫂子只管置办。” 贺嫂子唤了一个丫头烧灶火,她从梁上取了两段腊排骨和花肉条,放盆里,铲进去一些灰,搓了一会儿,舀了一勺热水浇过来,将排骨肉条上沾的灰都冲干净。 心里又在念叨,大郎来的时间可真不巧,若早一日或迟一日,也方便从地里抓只羊宰了吃炖肉,偏就今日,下了雪,什么都不好弄,只能用腊肉对付了。 泡了木耳,干菌子笋子,硬豆干,土豆片,一会炖个大杂烩锅子,热热的舀一勺,连汤带菜,吃了正好暖和。 再置办几个下酒菜,来了远客,又是亲戚相逢,必是要喝酒的。 几个女孩子都开始帮忙来,玲珑进了厨房,又被贺嫂子撵出来。厨房味杂,润和小小一个,也知道干净,别人的衣裳上一旦沾了杂味,他就不让抱了。 家里人手够呢,可不必她再来操心。 玲珑无奈,又不好在院里多待,怕带了寒气,只能再次回来,和随娘子一起哄孩子玩儿。 好女难嫁 第165节 111. [最新] 111章 完结 这几年, 维梌的变化不大,还是一样的板正清俊,只是从京中至南浦路上艰难, 熬瘦了许多。 他见了玲珑总是先看她的身量, 用手比了比道:“比那时又长了三寸。” 又看容色,丰润滟滟,神采湛湛, 眉间未留过忧愁痕迹,且笑颜明朗,与在家里时候无甚差别。如此看过, 便知她过的很好。 遂安了心。 他是个传统的男子, 做不来小儿女之态, 纵心里感怀万分, 也不会多说,只轻抚一下玲珑的头顶便做安慰了。 对润和却亲近的很,抱了两次, 还会轻声哄他。润和如今只会哦哦哦的, 别人哦一声,他便应着哦一声, 小小红红的嘴巴噘成一个小圈状, 小眼睛一个劲儿的盯着抱他的人,一声一声的应和着大舅舅。 哄的润和睡了, 兄妹俩才围着火塘开始说话, 多是玲珑询问家里的事,只是维梌自早春入京一直到如今再没回过苏北,他知道的也是之前的事,后来都是从往来信件中得知, 说来一切皆安,不过思及一大家子十多口人,定也是有舌头碰到牙齿的时候,家长里短,倒也正常。 方妹夫与他一起进京应试,他上了榜,方妹夫却落了榜,在京里留了两个月后又回苏北了。 京里,维枃也还好,他的老师很看重他,只是身上没甚功绩,资历也不够,官职一直不好变动。官职不动,俸禄就不多,要养他的小家,还要接济淮南或冀中来投奔他的亲戚乡邻,日子难免拮据些。顾伯父有心接济他,他也是推拒的多,说家里虽不甚宽裕,到底吃穿不愁,且家中兄弟姐妹多,还该想着些他们。 维棦的名次较前,已入了翰林院,得了个七品的官职,他还没成亲,也在维枃家住着。维梌离京时,已有数位大人在考量他了,想是好事也近了。 徐家的宅子还是维枃看着,此次入京,维梌和一众同年就是在那里住着,徐大船的娘和兄弟还算尽心,宅子被拾掇的很干净。 维杞夫妻俩是同维梌一同北上的,只是他俩没进京,直接转道去了冀中,如今跟着顾大伯做事,他媳妇也在大伯家住着,替公婆在祖父母膝下尽孝。 维梌离京后去了冀中住了小半旬,伯父家也还好,四娘子五娘子都嫁了,维检也娶了妻,几个小的也都大了,五郎六郎还是去了苏北的书院求学。 祖父祖母的身体还好,只到底上了年岁,早些年又失了保养,身上难免有了些症候。祖父腿脚疼痛,还不能着凉,一着凉就要失禁,他越老越爱体面,很介意请大夫来问脉吃药,受了凉也不言语,私下里衣裳换的很勤。祖母的眼睛花的厉害,五六步远就认不得人了,针线是彻底做不成了,打牌时也要细细的瞅才能认得出来,眼睛看不清后就不愿意动弹了,冀中的饮食油水又足,竟比往时胖了不少……两位老人的身子,如今只能细心将养着。 离了冀中,路经淮南时,又在祖地留了一些日子,应了祖父的要求,又给族里置了二百亩田地,与族中兄弟子侄们叙了一番旧,顺便查看了一回自家的田地,然后就离开了。 今年江南雨水也多,一路行来受灾的地方也不少,说到这个…… “我在汉江府见到了平二郎,他在汉江府任教谕,之前是平宁知府,后来方大人落黜,其中一干党羽都受了牵连,他是方家近党,也受了贬迁。他向我问讯你的事,我未与他提及,只说你过的很好,与从前的人事不来往已许久……” 说到这个人,玲珑心里其实很平静,她还记得那个如青竹一般的少年,只是那少年,已永远的留在了徽南的那一段时光,再后来的平二郎,已经淡忘出了她的记忆。 到如今,她只当他是旧时一个认识的人,便温然说:“他还能做个教谕,倒也极好。” 不必怨愤,也不必怀念,淡忘了就好。 …… 南浦官学开了,只是缺少学生,如今也顾不得旁的了,先招些蒙生教着吧。 徐知安又与相邻的几个州府县衙去了书涵,与他们道南浦如今有了官学,教谕也是正经的进士和举人,若他们治下有求学的学子,可来南浦读书。 去信后不久,从名处来了些借读的学子,有的才开了蒙,有的已考过童生试,有的才中了秀才,亦有久试不中的老秀才老举人前来请教问试,一个来月时间,书院里好歹有了朗朗读书声。 各寨的先生们也将有些天赋的孩子送下山来,为了安抚山民百族,山上下来的孩子的束脩全免了,描字用的纸张也是免费的,不过墨锭和毛笔却要他们自己准备。 山里竹子多,寻常人家烧火时也会用竹柴,取了烟灰,由先生们教着做墨柱,工艺自然不能与正经墨锭相比,不过此时用着,却也是很合适的。 制墨与笔,于文人雅客来说,不过是一时雅趣,到了普通学子手里,却是真正能谋其身的技艺了。 还能省下许多钱财来。 又到年底了。 细数这一年,不过寻常几句话就能概括出来,然真正经历过其中的人又怎会轻易过忘呢。 叫百姓们讲,这年头与从前许多个年头都一样,大灾小难的没间断过,也没真正说遇着风调雨顺便能民生安稳,从前辈儿老去的人到如今活着仍是十分艰辛的人,哪一个都是这样过来的。不过今年确实是比着往年好过了几分,遇着涝灾也没死什么人,家里还是一样穷的叮当响,半年肚饱半年饥的,唯一的改变大概就是,家里有了一两件趁手的铁家伙,婆娘跟娃儿身上能裹一身新衣裳…… 改变嘛,还是有的,只是不大,三口吃不成一个大胖子,这个道理嘛儿,咱们还是懂得的,这个官老爷嘛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儿,他要是不走,明年说不得会更好哦…… 打铁得用人,官府给工钱,能吃饱饭;盖房子要用人,也给工钱,也能让人吃饱饭;修路还给工钱,还给人吃饱饭……遇着青黄不接活不下去时候,总能找上一处去做工,苦不苦的就不说了,哪个活儿不苦?能吃饱饭才是正经事。 人活着,可不就是为了那口饭的么,没吃的,你还活个啥子嘞…… 虽不是个全理,说来总归还是个道理,吃饭比天大么。 …… 黄家商号的平价粗布一售而空,随家铺子的平价粗布也一售而空。 年关跟前,天色已回暖,山里的新鲜野菜都冒了头,不少山民们踩着薄雪去采野菜,回来摘洗干净,就那么送至随家铺子里,换些油盐和粗布。 随家铺子是全收了的,只是收了之后又为难开来,这些鲜味可不好保存,晾干了之后折损又大,且有些时鲜还没法子晾,都嫩的能掐出水来,真晾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楚家儿媳来寻随娘子。 随娘子叫来玲珑,想听听她的意思。 玲珑也没更好的法子,如今存储蔬菜只有两个法子,一个晾干存起来,一个腌进坛子里,既然不能晾,那就腌了。 轻盐熟水泡着腌,腌好之后就用泥巴封了坛口,紧着上船送到北方,如今的北方正冷着,权贵家都没什么现菜吃,口里正淡的厉害,这菜一送过去,定能卖上个好价钱。 这事得交给黄家办,随家铺子只管收菜,雇人腌菜,再转手卖给黄家,只要够装一船的货,黄家定不会放过这个生意。 若是往常,这一船的泡菜定不值得走这一趟,如今黄家手里有了官府予他的通行证,过往码头驿口都不必再缴别的税费,且路上也不必再掏别的行船税过江费,既便要掏付一些,也比别的私船要少付一大半,如此算下来,这一趟去京,倒也不亏。 不过赚的不多确也是事实。 但黄家主精明,赚不到银钱就赚人脉么,这个账他必是会算的。 黄家果然接了单,楚嫂子不得不从码头那里回来给儿媳把关,雇了几十个妇人,三五天时间就腌够装一船的泡菜,又用稻草绳网好,唤了挑夫全部挑到黄家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