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1节 [红楼]芝兰逢珠玉 作者:鱼头小闲 文案 “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香人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给亲戚,落得耻笑。” 以上摘自曹公原作第五十七回 ,出自紫鹃之语。 林家也曾几世列侯,林家孤女,到底也是有叔伯的,长在贾家,终在贾家,对远在苏州的林家,又何尝不是一记耳光?只是姑苏离京城到底迢迢,林家未得爵未入仕的叔伯们,也未尝有意来堂堂国公府接人。本文讲的是黛玉一位长在京师的族叔受林海之托抚养黛玉的故事,并带出了另一位芝兰玉树,碧珠遇璞玉,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内容标签: 红楼梦 天作之合 宅斗 宫斗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黛玉,刘遇 ┃ 配角:红楼众人 ┃ 其它:王侯公卿,一见钟情 一句话简介:林妹妹的另一种人生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1 江南的春天似乎总伴随着绵延不休的细雨。天色照例是阴沉中透出些许光亮,廊下的柱子上积着水雾,连鲜亮的红漆都瞧得不是太分明。 林海悄悄地叹了口气,蜷在袖中的拳头微微地捏紧,空气的湿气加剧了他的咳症,可他并不敢肆意露出病态。毕竟,如今那屋里个个都是成了精的狐狸,他只要稍显疲态,就会被拿捏个正着。 他素来知道盐官是个肥差,然而是个人人都盯着的肥差,地方长官、京城御史、几代盐商,哪个是好相与的?历代巡盐御史,或是与之同流合污,中饱私囊,或是装傻充愣,只求无功无过地平安熬到卸任。及他至任上,江南一带的盐税亏空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且私盐泛滥,官商勾结,他仗着自己本贯姑苏,祖上袭爵,家族在当地还有些底气,费了大心思整顿了一番,也是狠得罪了不少人。若是他还年富力壮,再过两年,也能还陛下一个清明的盐政,以谢皇恩浩荡,然而如今疾病缠身,他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只怕时日不多。 死在任上的官能有什么下场?他膝下唯有一女,寄养在岳母身畔,外家虽有权有势,然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见惯了官场里那些粉饰太平的法子,深知若是他有什么不测,只怕那些人有的是光明正大的法子拿了自己家的家财去填补账面上的亏空,到时候自己身败名裂不说,连给黛玉攒下的嫁妆都不一定能保得住——岳父生前颇受先帝信任,然如今岳家袭爵的是自己的大舅兄,那位的名声林海也不是没听过,自己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岳家于情于理派来帮衬丧事的都是晚辈,纵有国公府小公子的身份傍身,只怕也强不过那帮老狐狸。更何况······他不愿以恶意来揣度亡妻的母族,然他们若真如传言中那般,恐怕亲戚情分也不管什么用,惦记自己家财的又多了一人。 人人皆有私心,贾敏未出阁时也曾与父母提过长兄的言行,然到了林家,便不肯再提娘家半点错处,林海自己并无兄弟姐妹,岳家也的确算得上与他最是亲近,可人之将死,竟也开始惦记着宗族后嗣。他膝下仅黛玉一个女儿,如今也五六年不曾见了,当年送去京里,是听了妻子的劝,怕人说黛玉母亲早逝,无人教养,养在国公夫人膝下,于她未来婚配,多有益处,何况贾敏当时还存了亲上加亲的心思。可是如今他竟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活不到女儿出嫁,他并不是拘泥之人,可无论黛玉将来是嫁进贾家还是另择女婿,从荣国府出门都不是件让林家光彩的事。 林家也曾四世列侯,是江南出了名的书香门第,林海这一脉,的确只剩他与黛玉二人,然真拿出了族谱细细计较,未出五服的堂亲却是有的,比如说今次帮他将奏书呈给奉旨南巡的永宁王的国子学博士林滹,就与他同宗同族,是真若是谁家子弟犯了什么诛九族的事儿也逃不过去的堂兄弟。 林滹官儿不大,爵位也不高,却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近臣,实是因为有个好姐姐。当年他嫡亲的姐姐进京选秀,因出身不高,被派去了当时不显的忠平王府上做庶妃,并诞下了忠平王的长子刘遇。 彼时忠义太子风光正盛,无人可比,忠定王手拥兵权,跃跃欲试,忠平王成婚多年膝下无子又身子骨弱,谁都没料到两虎相争,最后竟然是他渔翁得利,登上大宝。林滹也跟着一步登天,虽不及林海位高,然而这屋子里大部分的人都敢悄悄地盘算着阴林海一笔,却没人敢动这一位的心思——无他,这位可是永宁王的亲舅舅。 “永宁王奉旨南巡,没几日也要到了,甄大人何不再等上几日?这般匆匆忙忙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才是盐官呢。” 甄应嘉心里暗骂了一声“狗仗人势”,想道:“我看在你岳家同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上,给你留了条脸面,让你清清白白地死了算了,你倒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然而当着林滹的面,他也不敢说什么,只笑道:“既然永宁王不日要到江南,我也得早些回去准备一二,万一要接驾呢。” 先皇在位时爱往江南跑,独甄家接驾了四次,他此刻把这荣光搬出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林海心里冷笑了两声,只是再也抑制不住喉咙口的麻痒,拧身吐出一口血来。 林滹叹了口气,叫人上去扶着他去歇息,嘴里道:“如海兄既然知道他们的小心思,又何苦为了这些人的小动作置气。” 林海喘着气道:“也不算是置气,我也不过强撑罢了,只盼老天爷能再给我些时日,我便是要走,也得清清白白地走才行,否则,便是先祖前人也要为我蒙羞。” 他已经提到了先人,林滹也不能装作置身事外,只得宽慰他:“兄长既然行得端正,便也无需惧怕那些歪门左道,永宁王虽年幼,然也是明辨是非、深晓大义,他既答应了来彻查此事,便一定能给出个公道说法。” 剩下的话,他不说其实林海也明白。哪怕这事儿在他身前没能弄明白,只要永宁王来了,站在他们身后,那些小人牛鬼蛇神的手段也不敢使出来。 林海做了一辈子的纯臣,先头忠义太子和忠定王相争之时,他还在京城都察院里办差,哪怕岳家一门心思地跟着忠义太子,他也咬着牙哪队都没站。想不到临了,倒要和外戚攀亲认宗了。只是想到他若是去了,黛玉日后的生活,便悲从中来。林滹和他虽然隔着两代亲,但到底一族兄弟,又是科甲出身,为人端正,有他照拂黛玉,也叫他放心了些。 何况,他心里其实也存了一份私心——黛玉的嫁妆打从她出生之日起,他们夫妻俩就开始攒着了,自是一笔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账,只是父祖几代功勋传下的这份富贵家产,他心里还是更倾向于托给林家人的。更何况,林滹此番回来祭祖,他当着族长乡绅的面把女儿托付了,以林滹这等读书人好面儿的心性,既收了他的嘱托,不说对黛玉尽心尽力,起码为了自己的体面,也会把她好好地养大,送出门去。 不管怎么说,叔叔养大的,比外祖母养大的,听着更像林家的姑娘。 第2章 2 敕造荣国府。 刘遇远远地掀开帘子,深门高匾,可不气派,身边的侍读见状连忙凑到车窗边帮他打起帘子,刘遇笑问:“他家这排场,比起你家如何?” 他这侍读名叫马亭,正是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德的嫡次子,因他年幼,兄长又上进,故而威远将军当年亦不曾过多考虑他的前程,只盼着他平顺长大,先皇为皇孙们择选侍读之时,他便被指派给了当时并不冒头的忠平王长子,谁知后来竟是他因祸得福,成了这京里的红人,跟着刘遇见驾的机会比他老子还多出不少。治国公当年与荣宁二公同在“八公”之列,马亭也与荣宁二府有些来往,故而道:“虽说从前,我曾祖与他家并列,现如今也不大比得了。远的不说,他家宁府上的掌事与我同辈,逢到红白事遇上了我得叫他声贾大哥,他如今却和我家老爷一样的品级,您拿我们家和这二府比,不是把人家门口的石狮子都给埋汰了嘛。” 刘遇“噗嗤”一声笑了:“你是真傻还是觉得我真傻?这样不成气候的挑拨都用上了。再说,在我面前提有什么用?当着父皇与皇祖父的面,缩得跟鹌鹑似的。” “二圣威仪,小的不敢造次。这不仗着永宁王平易亲和,斗胆撒娇卖乖了一回嘛。”马亭嬉笑一番,并不在意刘遇会生气。他倒也没真的想挑拨,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的态度尚算得上暧昧不明,但永宁王却摆明了不会对贾代善等先皇宠臣另眼相看。他不过提前把自己家和那两家分开罢了。 刘遇也不是看不出来马亭的这点小心思,不过马尚德为人还算机敏,马亭的兄长又是世家子弟里难得的读书上进人,刘遇也乐意让他们家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尝点小甜头,甚至马亭的这些抱怨,他也乐意在哪天父皇心情好了的时候,旁敲侧击地说两句。 荣国府大门洞开,贾赦、贾珍各领着荣宁二府中有职子弟,恭恭敬敬地侯在门外,马亭先下了车来,与贾赦、贾政叔侄相称,又与贾珍、贾琏等各自见了礼,方才道:“永宁王此番来世叔府上为的是私事,特特地轻车便行,他旌旗仗鼓一概未带,世叔这儿倒是迎出了这样的阵仗。不知道的,未免又有些闲言碎语了。” 贾赦战战兢兢地道:“王爷下临,下官敢不恭迎?” “王爷为什么来这一趟,世叔又不是不知道,要小侄说,与其累着这些小孩儿在这儿晒着,不若去泡上一壶好茶,跟我们王爷好好说道说道呢。” 他话虽如此,但贾赦等也委实不知永宁王大驾光临所为何事,本欲抓着马亭问个仔细,又恐永宁王在车里等得不耐,只得恭恭敬敬地把王爷迎上了大厅。 这京都里头虽说是个人就不容小觑,随便一块砖头下来也许就能砸到王公贵胄,但凭那些勋贵子弟多千娇万宠,也不及永宁王一根小指头的金贵。自从去年五皇子刚摆了满月酒便一病去了,太上皇、皇上便越发地紧张刘遇,只恨不得他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当今圣上子嗣算不得繁茂,过了而立之年才得了刘遇,爱若珍宝,亲自抚养、开蒙,又聘大儒为师,教其读书习字。登基后头一年就给时年八岁的刘遇封了亲王,给其母林氏封了贵妃。次年林妃病重,陛下晋其位为皇贵妃,并欲以后礼下葬,承恩侯及及礼部尚书谏而不能,刘遇泣而苦求,陛下方才作罢,林妃母子荣宠,可见一斑。虽后来后宫亦有所出,然皆不如永宁王与陛下的亲厚无间。何况陛下龙体时常欠安,小皇子们一则年幼,二则体弱,永宁王这样平平安安地长到十二三岁、读书之余还有力气练练拳脚骑射的,也怪不得二圣分外看重。 这位王爷是宫里宫外传遍了的谦和可亲,他既自称为私事而来,自是轻袍缓带,举止从容风流,贾政偷偷望去,只见他与宝玉差不多的年纪,身量却要高出一截来,面若春光,熠熠夺目,姿仪甚美,还在宝玉之上,又闻听得他问:“府上老夫人身子还好?”忙回话道:“家母托庇康健,有劳王爷惦念。” 刘遇笑了笑,不再说话,贾府众人摸不着头脑,正心神不定呢,马亭笑着对立在刘遇身后的长随道:“这可和你说的不一样了,快给你家王爷解释解释,不然挨了罚事小,他不带你下江南,你这小半年可白盘算了。” 那长随也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生的便十分灵巧聪慧,忙跪下恭顺道:“王爷恕罪,是奴才前日奉王爷之命去国子学博士林大人府上,帮衬打点林大人府中女眷回姑苏祭祖扫墓的车马。林大人府上宜人对奴才说,林大人先行去了姑苏,因兰台寺大夫林海大人现在淮扬任巡盐御史,两位大人本是隔了两辈的堂亲,因此缘故,便相邀一同祭扫先祖,闻得林海大人的千金现在荣国府中由老太君代为教养,便请宜人将侄女一并带回江南,以解林海大人相思之苦。宜人便命府里家人带着林海大人的书信来荣国府请侄小姐,回来却说荣国府上老太君身子不甚爽利,要留侄小姐身畔侍疾,因而辞了宜人。奴才回王爷话时,方才有此一说。” 他这一说,贾政冷汗便下来了。原来那林滹之妻虽有林海亲笔书信,却因丈夫、儿子俱去了江南,派了六个女人来接的黛玉,故而直接去拜见了贾母。贾母素知林家亦是书香门第,虽人丁单薄,亦不至凋零而无所依从,林滹此番要接黛玉一同回姑苏祭祖是一回事,另一方面,只怕就要接手黛玉的抚育教养了。他们倒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可是堂亲的叔伯,哪里会如亲生父母般体恤疼爱呢?贾母唯有贾敏一女,爱若珍宝,对黛玉怜惜异常,不忍放她回林家去,又有宝玉在一边哭泣求情,拿湘云在史家的境遇说:“忠靖侯夫人尚是亲伯母呢,也有不周到的地方,湘云妹妹也不敢说,到咱们家才敢和袭人她们诉诉苦,何况林妹妹那儿,还是从未谋面的堂叔父呢?”贾母便更是不舍,想了法子推辞了过去。连贾政也是听人议论“林家使人来接林姑娘,宝二爷不舍,哭得病了一场”才听得些风声,因贾母说“早打发走了”,他便也不再过问。那厢贾赦等还一边惊慌,一边茫然不知何事呢。 “原来如此,父皇以孝治天下,皇祖父常夸贾公之子是纯孝之人,既然员外郎说老夫人身子康健,想来是真的无碍。我身边有个老嬷嬷说,人年纪大点,就忌讳说病啊灾的,老夫人却连说自己都不避讳,想来是不舍我那林家表妹了,慈爱之心,令人动容。”刘遇仍是笑着,下巴一抬示意自家长随起身,“这事原不该我插嘴的,不过舅母前几日送拜帖来贵府上,也不曾见到老太太。我那三位表兄又都随舅舅回了江南。我冒昧想着,虽说男女有别,我论起年纪来,也同老太太隔了二、三辈了,不知道能不能和贾夫人说上一两句话?” 人家是皇子,贾母是命妇,哪有什么能见不能见的。这事就是马亭过来跑这趟,贾家也不好说什么,到底人姑娘姓林呢,更何况是永宁王亲至呢? 同自己子侄差不多的年纪,却是自小便万人之上才养出来的威仪,虽是出了名的温和谦逊,然而一颦一笑就足够叫人心慌不安。贾赦贾政兄弟二人惶恐地命人去请贾母,倒是刘遇笑道:“不妥,老太太年长,还是我来走动走动。劳贾公使人往内通传一声,女眷回避罢。” 他喝着茶等了半晌,见贾琏在门外探头,料得到贾母房内兵荒马乱快结束了,便放下茶盅,先对马亭道:“你在这儿坐着吧,若是嫌无趣,便先去沈庐等我罢,叫羡渔送你过去。”他身边方才那下跪传话的长随闻言便看向马亭,马亭只摆手道:“罢罢罢,我五日前交上去的文章有一段是纯引的梅世兄的,今日一大早我兄长提起来我才知道梅世兄的那篇文章四五年前就给先生过目了,要是在沈庐遇上先生,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我还是等着你一起去。” 第3章 3 荣国府的史太君出身金陵史家,生得慈眉善目,鬓发如银。 刘遇早派了人进去传话“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贾母谢了恩,颤颤巍巍地来给刘遇请安,刘遇忙称“不必”,示意鸳鸯等扶着老太太,方才落了座。 贾母所居甚是宽敞透亮,雕梁画栋,屏风摆设皆精巧华美,只是桌椅太多了些,虽跪了一屋子的丫头,也显得太空旷了,想来这屋里本来是挤了一屋子的女眷,闻得他来,避嫌去了。 他倒是一点都没有打扰了别人的愧疚感,倒也没明知故问贾母的病叫她难堪,不过一开口仍足够叫人吓得魂飞魄散了:“文慧皇贵妃出身姑苏林氏,我的外祖父同府上的林姑娘的祖父,是同父所出的兄弟。多啰嗦这句,只是跟老太君说一声,怕人觉得我是在多管闲事。” 他这和多管闲事有什么区别吗?贾母倒不是没想到林滹有这么个外甥,只是一来不舍得黛玉,宝玉又哭得厉害,二来林滹与林海实在也算不上太近的亲戚,也多年不曾联系,她自是没料到林滹之妻为这么个素未谋面的侄女儿竟能出动永宁王。只是他们这么百般谋划,若说只为了黛玉,贾母是万万不能信的,先不提林家几世列侯,人丁又不旺,留下的资财之富,单说是贾敏当年的嫁妆,便是一笔叫如今有萧索之势的贾家回想起来都暗自可惜的账目。 可再不信能怎么样呢?人家姓林,便沾了“名正言顺”四个字。就算贾母敢豁出老脸去不在意那些名声,可他家里出了位皇贵妃,还有永宁王这位谁都开罪不起的外甥在,贾母再疼惜黛玉,也不敢拿贾家上下这几百口人去碰硬的。 “可否请林表妹一见?” 这个要求就不甚合规矩了,不独贾母有些踌躇,连候在厢房内的王夫人、李纨都皱起眉来,王熙凤却对黛玉道:“先不说人家是王爷,便是老太太也不能拦得住,你还小呢,满屋满堂子都是人,见一面又怎么了,我们小时候,同珍大哥哥史家哥哥也不是没一起玩过,有谁又说什么了。”王夫人忙喝道:“你可住嘴罢,那会儿你们才几岁,和你林妹妹现在能一样吗?何况咱们四家也是一向交好,父母长辈都看着长大,心里头放心才让你们一道玩,你呀,就是小时候祖父宠过了。-” 虽说如此,人家天潢贵胄,提这要求的时候问了一声,但哪里真能让人否了,贾母虽是不愿,也叫了人来请林黛玉。王夫人等也只能暗自庆幸宝玉不耐烦那些迎驾的规矩,去了秦钟家里。 黛玉前几日见到了父亲的书信,魂儿早已回了扬州父亲身边,她深知林海是个要强的,等闲绝不会拿自家的事去烦多年未联系的族亲,想是扬州真出了什么事,又担心父亲是旧疾复发,她虽有心回扬州去林海膝下承欢,但外祖母这回却是铁了心要她留下,只说等林家阖族祭祖结束了,让贾琏亲自送她回去一趟见见林海,宝玉又为了她要走病了一场,听贾母说她不走了才好些。她到底寄人篱下,哪敢再多说些什么。此时听说永宁王要见她,虽然心里臊得慌,但急于探听父亲的消息,倒也没扭捏,落落大方地换了衣裳出来拜见刘遇。 膝未及地,刘遇身边的内官便忙不迭将她扶起,刘遇在上头笑道:“请坐罢,这是在妹妹外祖家,这番大礼,倒叫我不自在了。”他倒也没见过这个远了两层的表妹,不过既然有心拉拢整个江南林氏一族,待她自然要与别人不同,内官也极有眼见,不等他吩咐便搬上了椅子,摆得离他不远不近。 只是待黛玉告了座,刘遇粗粗地看了一眼,才心下一叹。这位远房表妹身姿袅娜似扶风弱柳,粉面生愁如笼烟□□,虽眉目并不尽同,但远远一瞧,竟与他母亲林妃有几分相似! 他一时竟也失语,愣了半晌,才问:“妹妹见过三舅舅的信了?” 黛玉怔了一怔,便也想起他口中的“三舅舅”想是林海,忙起身回话:“见过了。”心里犹自忐忑,恐他觉得自己既见了信,仍不肯回去,是不孝之女。 “其实那是令尊来的第二封信。”刘遇远远看着她,恍若见着慈母少女之时,话语又不觉放柔了些许,“舅舅接了头一封信,便匆匆忙忙告了假回江南老宅去了,眼下正在淮扬同三舅舅一处呢。” 他话说到这里,黛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急火攻心,滚下两行泪来:“父亲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接了圣旨,不日便要南下,巡查吏政,上达天听。史太君若是担心林妹妹回乡的安全,倒尽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去,父皇体恤舅舅编书辛苦,特准了他此番祭祖可坐官船,与我一道前去。博士府女眷不多,我舅母也是出身书香门第,为人最是温和慈爱,有她照料妹妹,必是妥当。” 他声音温润,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吐出口的字句却肯定又从容,不允旁人置喙。贾母纵有千不甘万不愿,也不敢说出阻挠的话来。 “我下了学便直接过来的,也不及给妹妹备表礼,下回补上。这串手珠是今早父皇抽检功课的时候赏的,妹妹先拿去玩罢。” 他身后站着的一个年长的内官,立刻便递上来一个双龙戏珠檀木匣子,微微打开,里头是一串翡翠长珠串,水色通透,青翠喜人。黛玉忙双手接过,又谢了赏。 “我们五日后动身,舅母带着女眷明日便要登船了。史太君可多留外孙女住几日,到时候叫个人直接去船上说一声,舅母会派人来接妹妹的。” 贾母连声说不必麻烦林宜人,自己直接派得力的人送外孙女去船上就好:“山高水长的,也得去瞧见了女婿无恙,我老婆子才敢安心。” 刘遇笑了笑,也不说什么,只对黛玉吩咐道:“衣裳首饰捡喜欢的带着就行,倒也不拘行李多少。” 他来去匆匆,交代完事情便走,把贾家上下大清早便起来准备接驾的忙碌衬托得跟玩笑似的。这和他往日传闻里那样谦和温顺的名声实在是不像,但是纵然是贾赦这样不懂事的,也知道这种话自己在心里嘀咕两声便行了,可万万不能在外头胡说八道。否则,倒霉的哪里会是那位万人之上的小王爷? 黛玉既担忧父亲,又见贾母气得老泪纵横,心里愧疚,只觉得是因为自己才让外祖母平白受了这份气。更有宝玉回来了又哭又闹,甚至难受得昏厥了去,一家子慌慌乱乱地掐人中请御医,一时间家里下人嘴碎,说什么的都有,她虽听不到,见宝钗探春等姐妹的表情也猜到如今家里的状况,更是羞愧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倒是王熙凤没事人似的过来帮她收拾行装。 贾母这回派了贾琏一路跟着送黛玉回乡,她交代了什么话,凤姐心里清清楚楚,也明白贾琏说的那句“只怕老太太算盘要落空了”是什么意思。不过林家那份家财虽巨,真接手了来也是老太太替林姑娘收着,能落到他们手里几分?只怕宝玉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也比他们累死累活打点前后得的多。可是若是借此和永宁王、哪怕是永宁王的舅舅攀上关系,日后还怕没有发财的路子? 凤姐本就是能干精明的人,有她帮衬着,紫鹃等几个丫头又手脚麻利,倒是很快收拾出几个大箱子来。她们正点着呢,忽然闻得一声“林妹妹”,声若杜鹃,悲而哀怆,一抬头,果然是宝玉来了。 宝玉病还没好,一张脸白成了纸,他也不管袭人晴雯等在身后火急火燎地要搀扶他,径直冲着黛玉而来,一迭声地问:“妹妹何时回来?” 黛玉见他这般情状,是又愧又忧,她有心宽慰他两句,却心里再明白不过,自己只怕是不能在外祖母家长住了,若是此刻哄了他高兴了,事后又言而无信,只怕宝玉心里更难过。 凤姐笑道:“宝兄弟同林妹妹从小玩到大,自是不舍,只是你林妹妹家里也是有父亲在的,你这样拉着缠着不让她回去尽孝可不好。宝兄弟自己是个纯孝的,推己及人,也该笑着送你林妹妹走才是,再说,这回你琏二哥哥送她回去,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琏哥哥身上有差事,最多两月,便要回来了,到时候,你林妹妹肯定也是要回京来的。”好说歹说才将宝玉劝住了,袭人等帮将他扶回去用药。 黛玉这几日忙得连轴转,先是宝钗并三春姐妹要送她,再是家里玩得好的丫鬟们,连贾赦、贾政都备了礼要她带回去给父亲,她自是要去谢谢舅父的。贾母那儿她也是天天去,不过祖孙俩泪眼相执,互相担心罢了。 贾家倒也不敢真的托大,把外孙女留到永宁王启程之日,没三天贾琏便亲自骑着马,护送着黛玉并丫鬟婆子们的三顶马车,上了在港边停泊了好些时日的船队。 第4章 4 林滹根基在苏州,做京官也才没几年,且他家并不是袭爵的那支,家底子自然比不上贾王史薛这样繁盛了多年的世家大户。 贾琏从旁瞧了眼来迎黛玉的人,只觉得丫鬟不如自家的标致,婆子们也不甚活络,乏味得很。因在官船之上,他虽有心与陪同永宁王的几位大人结交,也不敢随意走动,且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拿他惯用的喝酒赌钱的套近乎的方式,只好自去歇息,使人与黛玉说:“我是后生晚辈,本当去拜见表妹的叔伯家人,奈何听说林大人家里头现下只有女眷在船上,实在不敢唐突冒犯。表妹替我与林宜人陪个不是。若有什么用的上愚兄的,只管叫人来唤我。” 黛玉原就想到贾琏不便陪自己去拜见堂婶,倒也不甚在意。林滹家里如今在京城排的上数,不容小觑,固然有文慧皇贵妃与永宁王的大功劳,但他家竟也不算靠女人发的家,其父是甲寅科进士,官至青州知府,他自己也是科第出身,虽不及林海探花郎的名声响亮,然而成绩拿出来,也对得起“名门之后,书香子弟”了。亲事自然也没马虎,娶的是宋翰林的第三女,黛玉在外祖母家听人议论过这位婶娘,说她行事爽利,治家理事手段还在凤姐之上,心里不免担心自己要露怯。 官船虽宽大敞亮,到底不如家里稳当,几个婆子搀着黛玉,绕了两个回廊,便到了宋氏所居的船舱。两三个半大不小的丫头坐在门口挑鞋样子,看着她们来了,忙争相打起帘子,冲着舱内喊道:“玉姑娘来了。” 黛玉进了船舱,见屋子中央的黄梨木桌边坐了个四十上下的端丽妇人,体态微丰,浓眉凤眼,观之可亲,便知是自己堂婶,宋氏也起身相迎,黛玉忙躬身行礼,宋氏笑道:“自家亲戚,何须这般客气。”亲手拉着她往桌前坐下,又命人给王嬷嬷看茶。 几个丫头奉上茶盏,宋氏与黛玉相让了一番,又问:“江上风大,可觉着头晕?咱们要在这船上待上几天,你的舱房我昨儿个才叫她们布置好,也不知你的喜好,可有什么要添置的?”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2节 王嬷嬷替黛玉回道:“姑娘一上船便来拜见太太了,还未曾去舱房。不过既是太太准备的,必是极好,我们姑娘平素也不大挑屋里的摆设什么的。” 宋氏道:“女孩儿养的多金贵都不为过,咱们这样的人家,既然吃穿不愁,又何必怠慢了孩子?我知侄女儿是懂事,不愿意麻烦到人,你们在他身边服侍的,该说的得替姑娘说。不然若是哪里委屈了,她父亲也要难过的。” 提到林海,黛玉心里一紧:问道:“婶娘可知父亲这次匆匆忙忙地叫我回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氏见她着急,宽慰道:“兴许是几年没见,想你了呢。再说,他在扬州做官,离老家也近,叔伯兄弟的,常能互相帮衬照应,出不来大差池。你过几日便能见着他了,这几天赶路又辛苦,别胡思乱想地,自己吓自己。” 林滹可是一接了书信,便提前启程回乡的,若说林海没出什么事,黛玉也是万不能信的,不过她头一回见婶娘,人家既有安慰之心,她也不好不依不饶地追问,便强笑了出来,陪宋氏说了会儿读书吃药类的日常闲话。 没一会儿,船上厨房打发人来问晚膳,宋氏便问黛玉,黛玉从前来京里也是走的水路,知道船上米粮种类并不多,忙说自己无需额外点菜。宋氏道:“你既然日常吃药,这饭菜哪能没有忌口。”便对王嬷嬷说,“你替你们姑娘点几个她爱吃的,明日、后日的菜我也让人来问嬷嬷。船上有人搭轻便小船去江边上提货的,厨房、采买那儿我们也是一早打点过了,不必担心什么。你们姑娘吃的药也告诉我,我这儿有空地方。药丸子也罢了,汤药别在你姑娘房里煎,那苦味熏得睡不好觉。” 黛玉忙起身千恩万谢了,宋氏又看了紫鹃、雪雁两个大丫头,夸了一回,赏了几吊钱,再命自己身边的两个一等丫头,名叫锦书与红杏的,去服侍黛玉回自己舱内稍作歇息:“你们去陪玉姑娘换身轻便衣裳,一会儿还来我这儿吃饭。” 这两个丫头也年长几岁,行事比其他人更稳重些,出门时还轻声问了声小丫头:“玉姑娘的表兄弟也在船上,可有人伺候在那儿?”得了准信才放心扶着黛玉回去。 这船自然不及家里爽利方便,床凳桌椅都是原先就有的,不过被褥枕垫倒是一看便知是新做的,梳台上摆了几样精致的盒子,桌上的茶盏花瓶也看得出来是名家手笔,两个丫头拉起屏风,隔开屋子,紫鹃雪雁也翻开箱子,找出黛玉日常的衣裳,替她换上,一面又招呼锦书和红杏喝茶。锦书和红杏并不敢躲闲,手脚麻利地帮着黛玉屋里的人归置好箱子。黛玉忙亲自请她们坐下,一起吃着果子,不免又问起林滹提前回乡的事。 “其实老爷这次回乡祭祖的事儿,年前就已经定下了。我们家大爷从军,在晋阳做守备,已经有两年没回来过年了,这回也是早早就告了假。老爷思乡情切,也不定是因为林海老爷的信。” 林滹这次回乡确是早有安排,却是因为一桩说出来要叫人哭笑不得的事。原来他的第三子长到十四岁,想着该说亲了,便托人相看。谁知来说的无一不是公卿门第、高官显贵家的女儿,甚至连东安平郡王家的县主都有人提。林滹便对宋氏说道:“我区区一个从四品的小吏,斐哥儿更不过是一介贡生,尚无功名,有何才能叫这样的人家另眼相看?不过是赖永宁王之威。我们家现在万事皆顺,人人礼让三分,子孙难免得意忘形。焉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若那日盛宴散去,桌倒杯空,该如何自处?”因与家人商议,回祖地置办田舍、房屋,以备祭祀之费。皆因祭祀产业,便是犯了事也不入官的。 他家如今正是赫赫扬扬、飞黄显达之际,三位公子也都勤恳上进,并不是那等狂妄肆意之辈,他这样居安思危固然有理,然而毕竟小心谨慎过了头,若让人知道了,不免要啼笑皆非,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做贼心虚了,故而此番回乡只说是要祭祖,并未与他人说起真实缘故。因林海密信正中他的软肋,他方匆匆赶去,见堂兄果真清白自持,方松了一口气,又为江南官场所见所闻心惊,暗骂自己果然读书读成了迂腐天真之人,虽有心不借永宁王之势,然真事到临头,除了请外甥做主,竟也束手无策。 几艘大船首尾相连,虽速度慢了些,倒也果真行得更稳,黛玉陪着宋氏一道用了膳,虽不及家里菜肴精致可口,也颇能入口。宋氏想到黛玉的表兄也在船上,便遣红杏去问问贾琏吃得如何。红杏到了贾琏船上,只见舱门紧闭,来旺同另几个小厮坐在门口玩牌,只说贾琏已经吃了饭歇下了。红杏到底比一般丫头年长了几岁,哪里会不懂,回去了倒也没多嘴,把来旺说的学了一遍给宋氏听。 宋氏听了,心里万分膈应,当着黛玉的面自然是什么也不能说,正想着要如何岔开话,小丫头来报,说是太医院的陈御医来了。 原来刘遇这番南下,除了有户部侍郎并户部、吏部、工部的员外郎随行,还带了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与太医院的右院判赵瑜同他的两位高徒。刘遇平日也不是个娇惯自个儿的人,不过上至二圣,下至朝臣,都希望他平安健康才好,这也是他头一回独自出远门办差,皇上一面想着玉不琢不成器,一面又担心他一路辛苦,或是到了南方要水土不服,故而特派赵瑜随行。刘遇用了晚膳,照例让御医给他号了脉,倒是想起前几日在荣国府里头见到的林家表妹,美则美矣,然眸里带泪,面色憔悴,竟是个多愁多病的,便让赵瑜的徒弟走上一趟,去瞧瞧黛玉的症状:“我知林府平日里常请的太医并不是你,不过你顺带把林宜人的平安脉也请了,看看你同僚开的药方子,比较个高下。” 陈御医既得了命,也不敢耽搁,趁着天还未黑,便急急地来了。 宋氏正狐疑,想到刘遇平时不是这么细致周到的人,抬头见黛玉乖顺地坐着,不觉一怔,先前说话走动时尚不觉得,现在看她低着头的样子,倒有几分文慧皇贵妃少女时的神韵。她悄悄叹了口气,叫丫鬟拉起帘子,自己和黛玉去帘后坐着,又叫丫头把自己和黛玉往常吃的药单子呈过去。 陈御医既是院判高徒,自然有几分本事,先给宋氏看了脉,倒是没什么好说的,不过照样吃那安神养心的丸子便是,倒是黛玉的方子,他仔细端详了许久,又把了脉,方才问道:“这方子可是太医院姓胡的大夫开的?” 紫鹃忙回道:“正是,可是这方子有什么问题?” 陈御医道:“方子本身倒没什么,不过既然小姐平常吃人参养荣丸,这方子里的一些药,就滋补过头了,小姐身子是气血两虚,然进步过益,也容易心气不宁、面上、肝里燥热,若是不小心受了凉,冷热交夹,恐小姐受不住。”故而改了药方上的两味引子的剂量,又说她身上的不足之症恐是娘胎里带来的,又被湿气加重了,写了些调补、食养的方子,叫紫鹃收下了,他方才告辞。 第5章 5 船要在江上飘上大半个月,宋氏称自己不过是一路与黛玉做个伴,并不许她日日起早来请安问好,只叫她在自己屋里歇息,若是闲了来说说话便好。只是黛玉喜她温柔可亲,况宋氏幼时也曾上学读书,年轻时更曾随着在外游学的林滹四处游历,走过不少名山大川,说起路上的风景见闻格外生动有趣,黛玉也乐得听她说些外头的事,倒是缓了不少对父亲的担忧情绪。 宋氏见她时常露出向往之意,便笑道:“你也早日把身子养好,得了闲出去看看。我如今是走不动道了,日后说不准儿有机会,换你出去玩了讲与我听,也颇有趣。” 黛玉听她这么说,也不觉会心一笑,只是笑完了,便不觉黯淡下来,且不说她这病是打娘胎里带来的,看过多少名医都没见好转,不过用药舒缓,再者,如今父亲情况如何她还不得而知,除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又有谁能带着她出外游历?即便是外祖母,亦只要她在家耍乐,学些针线女工,陪着她说说话罢了。倘若父亲真把自己托付给了堂叔......黛玉不禁抬眼偷看了一眼宋氏,婶娘的确亲切,然而真的说起来,他们与自己,比外祖母家还远了一层,有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那做长辈的,要长长久久地养育一个同自己原本没有多大关系的孩子,又有多少年的耐心呢? 她所不知道的事,她心里日日惦记着的父亲,已然在清点家财,做着破釜沉舟的打算。 林滹看得心惊:“其实并不必如此,” 他面前对着三四本比手掌还厚出许多的账册子,分别记录了林海名下的房屋田舍、银钱珍宝、家里下人佃户的身契租约等。林海分得很细,黛玉的嫁妆自然是绝不会忘的,自她出生起便开始攒下的,他还托了信得过的老管家在京城帮女儿置办下几家店铺与三家田庄,以供女儿今后的开销。除外的家产,他分了三份,一份田产赠与族里,供族中子弟读书与阖族祭祀开销,又有一大部分是要给林滹的——请他日后代为抚养黛玉,并操持黛玉的婚事。再又有一份,是要给岳母家的,毕竟他们养了黛玉这些年,虽说他这几年往荣国府去的年礼比早年贾敏还在时还特意多加了一倍,但那些到底是年礼,他并不愿日后留人口舌。 几本账册,撂起来也颇是厚重,一书一划皆是慈父心肠。林滹与林氏族长并林家几个有头有脸的长辈坐在一起,听他不紧不慢地安排完,看着账目上过分清晰的记录,倒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御史下来,唯独他能找出盐商与盐官账务上的不白之处。除了敢说敢做,他在那许多账本上,也是下了苦功夫钻研的。 可惜他已经病得这样重。林家并不是一个过分注重宗族的人家,林海的祖辈在家族中原先并不显赫,后来因军功封了侯,虽有提携族人,然而也没有太过偏袒,林家这样的书香门第,也容易出喜欢钻牛角尖的书生,也有觉得族亲发达后的接济是种屈辱,这么几代下来,他们这一脉和族亲虽有来往,也仅于来往。若非林海做了这巡盐御史后几度借家族后生帮着办差,又有这次林滹大张旗鼓地回来祭祖,他们本该渐渐就淡下去的。然而这个时候,便是林家的族长,亦心里叹道:“这样一个人物若是没了,也是咱们家的憾事。” 林海捐出了一份家财用作祭祀先祖同修办学堂,无论从前的交情多么疏离,这份情也是要承的。他当着族长及诸位长辈的面,把身后事托付给了林滹,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可以放下心来等着永宁王。 永宁王船队到的时候,淮扬上下大小官员俱着官服恭迎,林氏女眷所在的船只另择了码头靠岸,由林海家里的老管家林华带着人接到了府上。那林华是林海幼年时的书童,黛玉只记得自己走时,也是他送到船上的,当时他犹是满头乌黑,而今已剩了一片灰白,浑是老态。想到他与父亲一般的年纪,只怕父亲也是两鬓斑白了,不禁眼眶一热,因宋氏在一旁,她不忍失态,强自忍泪问道:“父亲现下可好?” 林华讷讷避开,只说林海接驾去了,晚上就能回来。黛玉又问:“鹦姐姐可好?今天我回来,怎么不见她?” 原来林华膝下有一女,名叫绿鹦,比黛玉年长十岁有余,之前是她房里的大丫头,黛玉同她玩得最好,原是要一起带去京里的,因绿鹦早许了人家,林海不忍耽误了她,只叫黛玉带了雪雁去贾府。紫鹃先头名字叫鹦哥,便是因为太像了,勾得黛玉想家,私下哭了几回,她自己看着心疼请黛玉做主改的。如今这么几年过去了,黛玉也知绿鹦已为人妇,变化必然极大,但忍不住要问一问。 林华垂下头,脸色像是凝固了一样,许久才回:“绿鹦丫头没了。” 黛玉呼吸一窒,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雪雁同紫鹃忙轻轻拍着她的背,雪雁亦落下泪来:“绿鹦姐姐是怎么没的?” “前年生孩子,落下了病根,拖了一年多,老爷也帮着请了名医来看,到底没治好。”林华偷偷地抹了把泪,强笑道:“老爷每年派人去荣府里头送年礼,总要叫那些人看看姑娘的身量长高了多少,估摸着尺寸,叫绣娘给姑娘做衣裳,一年四季的都有,我叫人打开来,姑娘看一看,有没有喜欢的。” 几个丫头帮着把柜子打开,果真见满满一排的衣裳,有的还小,是几年前的式样,一件一件地,渐渐地大了,有几件倒还真是黛玉的尺寸,还有些甚至有些偏大。黛玉眼睛一涩,想起自己虽不在家,父亲却年年都要做她的衣裳,淮扬离京里那么远,等送到了,或过了季节,或她又长大了一些,他也只能留着,想象着女儿穿上这些时新衣裳的样子,年年岁岁,不曾间断。 “厨房也该备午膳了,姑娘,之前在船上,是那位夫人一路照料你,如今到了家里,您是主人,得您接待她了。”林华提醒道,“贾二爷也在,他的午膳可马虎不得。还有苏州的族长和几位长辈在,这些人的膳食我倒是有数,多是要好克化的。” 黛玉忙叫人准备午膳,又叫人准备几样扬州特色的点心送去贾琏屋里:“紫鹃,你亲自去送,顺便探探口风,问问二表哥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再问,“婶娘现下在做什么?”一个婆子回道:“那位夫人在和她家的三公子说话呢。” 林滹膝下共有三子,俱是嫡出,长子林征与次子林徹,因身上有职,也跟着去拜见永宁王了,宋氏遂招了小儿子林徥,问问这几日的情形。 黛玉问过他们那儿的茶点,又叫人去问宋氏的午膳,吩咐道:“婶娘若是客气,便说我这几日承蒙她一路照料,若是她同我见外,我是要哭的。” 丫头们领命去忙了,黛玉方才问林华:“爹爹特意叫我跟着婶娘一路回来,是有什么打算罢?”若只是病了,荣国府自有船只送她回来,林海却特特把书信递到了林滹府上,甚至劳烦永宁王走了那么一趟,本就是打着她和宋氏相处的心思的。不独贾母她们这般猜测,连黛玉心里虽然不舍,也明白自己终归要回林家的。 林华道:“老爷有意,把姑娘托付给六老爷呢。” 族谱翻下来,他们家这一门,林海排第三,而林滹排第六。 黛玉低头许久,方发出声来,因忍着哭意而哑的不行:“父亲病得严重吗?”林华沉声道:“六老爷也是读书人,为人和善,从前他家也有个姑娘,是他亲兄弟的遗腹女,六老爷同六太太把她养大了,许给了忠勇侯的侄子,置办的嫁妆也有人说,亲女儿也不过如此了。老爷就是看重六老爷端慈,才有此考量。况且六老爷家如今也在京城,姑娘还可以同外祖家走动走动。” 黛玉不再说话,只坐回里间去默默垂泪,紫鹃问了贾琏的午膳回来,看见她又哭上了,忙问是怎么了,几个小丫头把话一学,她也不知如何劝才好,只得走进去把方才在贾琏那儿的话学了一遍,又问:“姑娘今日要陪宋太太用膳么?” 黛玉抹着泪道:“婶娘与堂兄多日不见,我也不好打扰,你叫人去替我跟婶娘陪个不是,就说若是有怠慢的地方,请婶娘看在我年纪小,包涵一二。” 她打定了主意,要等林海回来,问个清楚。 第6章 6 虽说心神不宁,该尽到的礼数也不能少。族里现有不少长辈住在她家里,其中更有她祖父辈的两位长者,她循礼一一拜见、敬茶,族长等拿金银锞子给她,她再三辞谢,终是没强过长辈,只得先行收下,又命人准备回苏州去给族亲的礼,知林海一早备下了,才放下心来。 又去见宋氏,林滹家的三公子林徥亦在,见她来了,赶忙起身,同黛玉彼此行了礼,以兄妹相称。林徥比黛玉要年长几岁,因着家里已经开始张罗着同他说亲,也渐知男女之情,虽早知这是本家妹妹,然乍一见一个神仙似的姑娘,未免有些拘谨,他素来知礼守规,在一边听了几句话,只觉得手脚都无处搁放,便要回去温书。 宋氏也不拦他,只教他不必太累:“难得出来一趟,得闲自己出去逛逛也好,别总闷着,读书也不急于一时半刻的。” 等林徥出去了,宋氏方才叹道:“我家三个小子,也不怕你笑话,老大素有主见,我同他父亲都奈何不了,自己从军去了,拦也拦不住,好歹如今混出个一官半职来,只常年不在家里。老二从小读书,也不要人操心,只前头两个主意太大,老三怕人笑话他,难免钻牛角尖。” 林滹家里出了一文一武的两株玉树,连黛玉都有所耳闻——贾政不常教导子弟,只是一旦问起功课来,难免要打要骂,又要拿其他子弟比比宝玉贾环,先头还只是用贾珠,后来贾兰也大了,就拿别人家的孩子来说,林征林徹提的次数多了,宝玉在姐妹们面前都抱怨了两回。林徥看模样也是个懂事上进的,不过在兄长的光环下,未免黯淡了些。宋氏也恐他意难平,只是怕劝得多了,他又要妄自菲薄,只得在他亲事上多操心,一心想为他娶个大方懂事的姑娘。 黛玉默然道:“亲生的兄弟,总要在心里比较一二的。不过,也还是有兄弟的好。”她从前也有一个弟弟,比她身子还要更差些,那时候太小了,不懂事,看到父母衣不解带地照顾生病的弟弟时,总是担心父母忘记了自己。可是等弟弟一病去了,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一个同自己一模一样血缘的亲人。一个女孩儿家,没有兄弟姐妹,若是父亲也去了,这世界上,就只剩她一个孤零零的。 宋氏见她难过,道:“可是你三堂兄虽然年轻,要护住你这么个妹妹的力气,他也是有的。”林海以尽数家财求女儿前途,这份慈爱之心,令人动容。林滹虽然如今风光,到底他家不是承爵的那支,林海所赠家财,在他父子看来,已是巨富之资,林徥胆子小,恐他人要说父亲是那趋利好财之徒,先头已然把事情先后不分巨细地告诉了宋氏,只是宋氏如今看着黛玉,心里只想:“可怜这么个小姑娘,她父亲那么疼她,却没法子亲眼见着她长大了。” 林海至晚间方归,先去谢贾琏的一路辛苦。贾琏见他面色蜡黄,病态毕露,心道:“已然病到了这地步么?老祖宗说的没错,这次叫林表妹回来,果真是为了见她最后一面,只是看他家里这些个族亲,二太太打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回去又要说我无能。”又想,他已病成了这个模样,到底是如何强撑着去永宁王那里盘点盐务呢? 原来荣国府有门来往了几代的世交,正是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他二家俱在金陵,起家也是一道,虽未如王、史、薛三家一道互结姻亲,关系也亲厚得很。那甄应嘉曾任江南茶盐转运使,林海如今查出的亏空,也有他任上的一份。甄应嘉原想着有荣国府这门老亲在,林海可不必那般拘泥迂腐,稍稍回旋一二,几家各取所需,各不相干。谁知那林海将死之人,犹自不肯松口,是誓死也要把人拖下马的样子,他气得直接去信贾府,贾赦、贾政等结了信,亦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恐坏了这几代的交情,这次贾琏来,原也是想着可否从中周旋。 他今儿个一到,便叫来旺赶紧去了甄家,那甄家在江南经营多年,人脉甚广,金陵与扬州又不远,很快衙门那里的事儿便有人传出来给他。永宁王一口一个三舅舅,已摆明了是要做靠山的,不管他有没有明确说出来什么,有他这声舅舅,户部、都察院就不敢轻视林海交出的这份账表。何况此番是永宁王首次出外办差,他们这些随驾的哪能不明白,皇上要栽培的,岂止是永宁王一个?便更是小心翼翼,不敢存半分私心,一时那钦差团,竟似铁桶似的,人情金银俱打不进去。贾琏心如乱麻,只得叫昭儿先回去送信。 林海虽一整日都不在家,然而林华等忠仆看了一天,还有什么能漏的?不过岳家到底养育了黛玉一场,他不久要去见亡妻的人了,恐此刻撕破了脸皮,到了地下见到妻子不知如何解释,只佯作不知,谢他送黛玉归乡。况他既呈上了账本,自然有十足的把握,果真户部侍郎看了不过半日,便去清查盐务细单并几处设在江南的国库,他所求的清明盐政,虽说活着是见不到了,然能瞧见个苗头,也不负十年寒窗苦读了。因此今日是格外高兴,只觉得病痛都少了几分,回到屋里,果真见黛玉早已候在房中,双目垂泪,扑了过来。 “父亲病了,怎么不早叫我回来?”黛玉本有一肚子的话,要问林海为何要把她托付给林滹,要问他是不是同外祖母家闹了不好,要问他这些年有没有好好过日子,然而看到父亲的病容,便什么也明白了。 林海咳嗽了两声,苦笑道:“我同你母亲,最后悔的,怕就是把我们这一身病痛都传给了你。”他把自己的盘算,好好地说给了黛玉听,又道:“你六叔叔是个厚道人,他家虽不及你外祖母家亲密,但你在他家里,于你名声更好。” 他这样一说,黛玉还有何不懂的,她在外祖母家,诸事不好开口,但也不是聋子瞎子,大舅舅从来是个荒唐的人,二舅舅虽说为人方正,却是个不管事的人,加上贾家现在的族长是宁府的珍表兄.......荣国府的女眷也不常外出交际,黛玉是个清高好名的,有时亦庆幸不必出门见人。相较起来,林滹家虽不及国公府富贵,但谁说起来,也只好夸的。 林海仍自絮叨着:“我听说你六婶婶也是个和善体贴的,原你九叔叔家的女儿,便是她一手养大的,也许了好人家,他家子嗣在咱们家里,算是多了,你也算有几个兄弟,将来也有人撑腰。”他本不是啰嗦的人,只是如今有太多的话要交代,生怕漏了哪一句,又生怕来不及说清楚,好像女儿将来好不好,就凝聚在做父亲的这几句话里。 这几年家里不断地有人走,先是贾敏,而后白姨娘、周姨娘、他的乳母李氏、另一个老管家林彤,再就是林华的女儿.......这些人,都花了一生来陪伴他,而今,也终于轮到他了。 可他的玉儿还这么小。 其实,即便女孩儿长大了,出门了,做父亲的又怎么能真的安下心呢? 可无论黛玉的未来怎么样,他是看不到了。 “咱们收拾收拾,就该回苏州去了。”林海咳嗽道,“我给皇上那儿告了病,回去祭拜先祖,请他们保佑你身子康健,万事顺遂。” “也保佑父亲。”黛玉哭道。 她是个孝顺的孩子,林海曾经也是遗憾过他的玉儿并非男儿,不能继承家业、出将入相,可是朝朝年年,这个女孩儿出落得这般如花似玉,是他心尖上的模样,可惜他是也不能见她将来凤冠霞帔出阁的盛妆,亦见不到她儿孙绕膝的雍容了。虽是不甘心,可就算再要强的人,也强不过阎王去。 他拧过头去,咳得撕心裂肺。 第7章 7 林海告病的事儿很快获了准,以他的身子,其实早两年就告老还乡也没人会说什么,只他自己觉得既食君之禄,就当尽忠职守,况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下一任,也实非君子所为,若后人不查,以为这亏空是从他任上所致,他倒能一死了之,林家百年清誉可要毁于一旦。故特强撑着将实情上报,一桩桩一件件,每笔账都算仔细了,等到朝廷钦差来,才算安心。 林氏宗族也传了这么多代,虽人丁不丰,阖族出动也算浩浩荡荡,族中虽未再有如林海、林滹这样的天子近臣,但子弟世代读书,秀才、举人也有几个,也有在外做小官的,凡能请到假的,此趟俱赶了回来,清明多雨,林海本已病入膏肓,强撑着祭完祖辈,修好祠堂,已走不动道,他又好强,不肯叫人背着,只好让林华扶着走完了流程。只可惜一回了老宅,便再也支撑不住,名医轮番用药,甚至去淮扬请来了太医院的院判赵瑜,也只有摇头叹息、让准备后事的份儿。 林海是早知道自己要不行了,后事也不用别人说,自己都提前预备下了,贾琏说是要来帮忙,如今却什么都不需要他插手,加上林海把家财一分,虽有荣国府的一份,可想也知道,同林滹府上得的那份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和王夫人等原预想的更是相去甚远,回去了免不了要被责备。他心里觉得闷,面上却也不显,帮着相地采买,倒令林华高看了一等。 刘遇正在扬州查账,花了三天把那国库细细盘点一番,那亏空数目果真触目惊心,倒也能和林海在账上查出的数目对的上。那些中饱私囊的,最开始还有所顾忌,抽调数额不大,还要想法子找些由头填补,而后却似乎百无禁忌起来,一笔一笔的,瞧得他肉疼。因而更有嘉奖林海之意,听说赵瑜回来了,便使人去问他的病。 赵瑜也只叹气道:“林大人的病是积年沉疴,他又辛劳过度,如今用汤药吊着,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也就三四天的功夫了。” 刘遇听了,惋惜之情油然而生,瞧着手里乱成一团的江南官商账表,下令严查,只盼不辜负了这等忠臣的拳拳心意。又亲自研磨,上述父皇,打算替林海讨一份身后嘉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林家如今人人悲痛,贾琏在苏州见缝插针地帮忙,凤姐在京城却是挑了个大担子。原来那宁国府的长媳秦氏没了,贾珍有意大办丧事,誓要倾他所有,让媳妇走得体面,偏尤氏病了,幸有宝玉为他荐了凤姐。凤姐本就好卖弄能干,如何会不允?只是宁府仆从一向懒怠,多有仗着资历不服管教的,凤姐狠下脸来整治一番,颇有成效,心里十分得意。 只苦了宝玉,既没了黛玉陪伴,又不好总去烦凤姐,加上到底是他侄媳妇的丧事,贾珍等设宴,他也不好不去,偏凡是世家子弟的席,秦钟又不肯上,他更是心烦气闷。 好在今儿这一桌上俱是熟人,有薛蟠、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东平郡王府上的二公子穆典诚,还有陈也俊、卫若兰等,他们几个都是世交,打小一块儿喝酒玩乐的,后加了个薛蟠,也是好热闹的主儿,又乐意散财,没多久便同他们打得火热,几个人凑在一起,只恨这是秦氏丧事,不能叫人唱曲逗乐。 冯紫英先叹了这丧事的排场:“还没到正日子,酒席便摆了这许多来,你家哥哥也是尽心了,只是这样的日子,云大哥哥怎么没来?” 他说的是南安郡王府上的世子云渡,和他们一道长大的,因西安郡妃华诞,怕丧事冲了,北静王虽年轻,但当年四王中唯有他家功劳最高,如今子孙犹袭王爵,其余几家,如今真以爵位来论是公、侯不等,不过王妃、太妃等仍在,还称王府,实际却要比北静王府上低一些的,故贾珍也不敢请他拨冗。只是南安郡王府和贾家却是交情甚好,云渡也是好热闹的,今次不来,便有些叫人不解了。 卫若兰道:“我前几日去他府上时,说是感了伤风,想是还没好。” 穆典诚如今是第二波酒了,已然有些熏头,闻言道:“他哪里是伤风?已然成了痨病了。当初就有人说,他家娶的那个是个命硬的,先头克死亲父亲母,他可不定扛得住。倒是不听劝,如今可不是病了。” 原来东平郡王府和南安郡王府也是有亲的,南安郡王的元妻便是穆家的姑奶奶,只可惜去得早,云渡的生母虽是继室,两家关系倒也紧密。只云渡所娶的,便是林滹之弟的独女林馥环,当时结亲之时,当今才刚继位,林贵妃风头正盛,云渡娶了她的侄女,羡的也有,妒的也有。偏之前东平郡王府上也有人相中了林家的老三,要把县主许给他,林滹却支支吾吾地没搭话。穆典诚为亲妹不平,难免要嘲林家两句。 宝玉听了却是难过,因他家有个亲戚,是忠靖侯的侄女,名唤湘云,也是从小一处耍乐的,模样性情哪里都好,只也是父母双亡,他听穆典诚说那林馥环,想的却是史湘云,虽有心辩驳一二,但穆典诚到底是东平郡王府上的,若是起了冲突,恐怕贾政要动怒,贾珍也难堪,只能勉强忍了。却听见门口有路过的人道:“穆二公子且把声音放轻些罢,春寒天惹个风寒常有的事,怎么就怪到女眷身上了,既然交情好,随意议论人家妻室,也不怕他日后同你翻脸。” 宝玉心里一喜,忙抬眼望去,说话的却是治国公府上的公子马兖,他为人方正,身上又有实缺,没什么功夫同他们来往,宝玉原只当他是禄蠹之辈,素来不屑一顾,如今见他仗义执言,心里稍慰,此番再细看他,却也是个丰神俊朗好相貌,只可惜一心钻在那仕途经济中,对不住那双漂亮眼睛。 冯紫英笑道:“知你弟弟如今是永宁王身边的红人,听不得有人说他舅舅家不好。穆兄弟也是喝多了,他同云大哥哥也算姑表兄弟,哪就到闹翻的地步。咱们这桌还有空,可要来喝上一杯?都差不多的年纪,比你在那儿恐怕自在些。” 马兖摇头漠然道:“在哪儿都一样,我过来了也不过扰你们的兴致,不如在他们那里,他们想骂我扫兴又不敢说出口的表情挺下饭。” 等他走了,薛蟠忍不住骂了声:“有病。” 马兖做官时古板又不肯变通,私底下性子也古怪得很,说话随心所欲的,不看旁人脸色——或者说,他就爱看旁人吃瘪的样子。可惜年轻一代里他的确是最出挑的,甚至比其他世交的叔伯们都要走得远,故而虽然大家被他噎过许多次,也只得私下埋怨几声。偏他家的好运还没有到头,他兄弟还成了永宁王身边的大红人,四王八公当年多是先皇近臣,有许多都是培养了来辅佐当年的忠义太子的,这位老千岁坏了事,他们几家也只得小心谨慎地行事。独他治国公府上事事顺遂,偏马兖还要跳出来搅和他们私下的闲话,烦人得紧。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3节 冯紫英之父还当着差,同大明宫掌宫內监戴权走得近,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宝玉,冷笑道:“且让他再得意吧,跟皇亲国戚能攀上的,如今也不止他家了。皇上如今龙体康健,子息定会繁茂隆昌。” 永宁王虽然金贵,然后宫这些年也并非一无所出,只他占了年纪最大又得皇上亲自教养的先儿。况林妃虽得圣宠,也去了多少年了,新人换旧人,也不过一朝一夕的事儿。这桌上不就有一个将要发达的么。 宝玉喝完了酒,心系秦钟,正要找他,却见秦钟在和一个丫头调笑,也不好打搅,只得折去找凤姐,却见到了随贾琏去苏州的昭儿,凤姐脸色也不好看,瞧见他来,强笑道:“宝兄弟不是去珍大哥哥那儿喝酒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宝玉忙问:“可是林妹妹那儿出了什么事?她几时回来?”凤姐道:“也没什么,你林姑父恐是不中了。昭儿来拿你琏二哥哥的衣裳的,老太太那儿,还得宝兄弟你劝劝,她又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不好受。” 宝玉一跺脚,只忧心着黛玉:“她这几日还不知哭成了什么样呢。”又是心疼又是为难,姑父到底远些,又从没见过,竟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担心了。 第8章 8 林海用药吊了几日,到底是去了,临前有片刻清醒,竟还有余力安慰黛玉:“我不过是去找你娘,并不觉得苦。况终在故土,有你在侧,也无甚遗憾了。你若是要我走的安心,一路上替我哭几声也行,只别哭得过火了,伤了你自己的身子。” 刘遇的奏书到了帝都,皇上被那些中饱私囊之徒气得勃然大怒,也颇觉林海可贵,意欲嘉赏,因林海膝下仅有一女,便是追封了爵位也无法惠及忠臣后人,故圣上龙笔一挥,赐下明珠族姬的封号来。 宋徽宗时,蔡京提议复用西周“王姬”称号,改公主为帝姬,郡主为宗姬,县主为族姬,也不过用了十年。本朝并不用此称号,陛下赐下这等封号,又未赐封邑,一应车驾、服制、用度皆无处可考,同县主、县君的等级高下也无从得知,亦算用心良苦。 林滹等本忧心黛玉悲痛过度,但她竟突然像转了性似的,受封谢赏也好,摔丧驾灵也好,俱是一脸麻木,半滴泪也没落下,直至晚间,宋氏恐她憋坏了,不敢放她一人入睡,抱被前来相伴时,她才“哇”得一声哭起来。宋氏搂她入怀,只觉得纤纤细细的小姑娘,浑身都在颤抖,除了第一嗓子,喉间也发不出其他声儿,只有快背过气时略急促的喘息。 宋氏亦被勾起十分的怜爱来,轻抚她后背,只觉得瘦得连蝴蝶骨都有些硌手,缓声劝道:“睡吧,睡吧,都过去了,往后会好的。” 林征帮着料理完丧事,便要启程回任上去了,这儿虽是他叔父,但到底隔了一辈,且不是亲父母,没有叫武将丁忧的道理。营里虽然上下都可靠,不至于一刻也离不得人,但他也不敢耽搁太久。行程虽匆忙,宋氏仍叫他单独去与黛玉道个别。 林征倒是无可无不可的,只是担心既然没见过几次面,也没说过几回话,黛玉见了他,难免觉着无趣尴尬。 “如今她是你妹妹了,你是咱们家下一任的家主,去同她说,便是她父亲没了,咱们也能护着她,她并非孤独一人。” 林征不解:“既这么着,母亲同父亲去说不是更好?” “我们和她父母年龄太近了。”宋氏叹了口气,“太近了,她现在送走了她父亲,难免要想到,我们也到了生死不由己全看老天爷的年纪了。” 林征不由地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宋氏眼角细细的纹路,而后沉静地往后院去了。 黛玉正在做书套子——林海生前素喜读书,收藏了不少珍本孤本,放在苏州无人看管难免要坏,打算搬回京里去,雪雁这几天正带着小丫头们给放书的藤匣分类套好套子,本担心黛玉,不肯她动手,她却无论如何也想找些事做,免得自己一闲下来,就要胡思乱想。 林征皱起眉来,他身上已是一身素服,可是没料到黛玉竟还穿着林海入土那日的重孝,赶紧对出来问紫鹃:“你是疯了么,未出阁的姑娘家,穿的这么重的孝,你也不知道给换了?还是普通的素服没做好?”紫鹃忙道:“哪里能没有素服,太太亲自送来几身了,别的也在做,只是姑娘怎么也不肯换。大爷帮我们劝劝呢?” 不肯换下重孝,其实也不单单是孝顺吧。林征不是信那些鬼神之说的人,但是刘遇曾信过,他当时固执地觉得人刚死七日,魂魄还未入地府,他如果不脱下当时穿着的重孝,就仿佛觉得文慧皇贵妃还未走远。只是刘遇胆大得多,甚至引了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癞头和尚胡言乱语的法子,想要再见林妃一面,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成功没有,自那日后,刘遇便再也不把那些鬼神仙佛的挂在嘴边了。这个黛玉妹妹,也是和刘遇当时一样,思念亲人到痴了吗? 他重新走了进去:“妹妹。” 黛玉垂下眼来,躬身行礼,叫他大哥。 林征和林徥就模样看,完全不像兄弟——他的身量颀长俊秀得像一株挺拔入云的水杉树,比一般白净孱弱的世家子弟要威武得多,眉眼虽然是整个林家一脉相承的好看细致,可脸上的威严实在不称他的年纪,刀尖血雨才养的出他这样的一个人,屋里的丫头们胆子大的,林滹面前都敢说两句,可是看到他,简直连怎么喘气都忘了。 林征也没坐,只深深地看了黛玉一眼,忽地道:“还是个小孩子啊。”他并没有像宋氏要求的一样安慰黛玉,只是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他实在是太高了,黛玉的年纪其实说起来,家里要是急的话也够开始说亲了,但是在他的面前,还是个小小的模样。那只手相当得大,有些粗糙,盖在头上的时候,暖洋洋的像一顶太阳。黛玉不知怎么的,眼眶一红,竟似乎觉得同他真的是同根同枝、心意相通的兄妹。 “去把衣裳换了,我们林家的女儿,就算心里放不下过去也要往前看。”林征摘了她头上的白布,轻轻地推了一把她的肩膀,“回去了也不许任性,该上学上学,该吃饭吃饭。”他说,“这世上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的,谁都不会是一个人。” 他单是说话做事的风范,看起来比贾珍还要凶狠几分,可是偏偏有种让人心悦诚服的安定。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林征自己也是紧张的。他这一生所遇到的女人不多,堂妹馥环是过刚易折的性子,他的妻子婉娘就更是不世出的巾帼英雄了,冲锋陷阵杀伐决断从不手软,有时连他这个做丈夫的都要自愧不如,天下的大家闺秀其实应当都如这个新妹妹一般温柔纤细的吧?可他却是头一回遭遇这样的女孩儿,莫说安慰,就是听母亲的命令来和她说两句话,都完成得磕磕巴巴——只是知人知面,像林海这样的文弱书生,即便到了生命的尽头,也没有放弃,爆发出了叫人侧目的毅力去为国尽忠、为君赴死、为女儿操劳,兴许这样柔弱的妹妹,也是和他们林家其他人一样的坚韧而不屈。 他的紧张甚至在见到刘遇的时候都没有缓解——永宁王自己也忙,且不是那种会设宴送别的人,表兄弟二人清茶代酒,简单说了两句,林征便要告辞了。 “节哀顺变。”刘遇顺口说了一声。 林征道:“虽然心痛,然其实那位伯父并非我朝夕相处之人,亦不算特别近的血亲。如今的心情,终归还是‘可惜’二字多些。该节哀顺变的另有其人啊。” 确实。刘遇眼睑微颤,想起那位有一面之缘的表妹来。他曾经感受过那份失去骨肉至亲的无助和伤痛,便是想发泄也找不出口子,只有在漫漫长夜里紧盯着床边的烛台,靠着烛火的光大口大口地喘息,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无眠之夜。这样的痛楚,又怎么会是旁人一句无关痛痒的“节哀顺变”能安慰的? “一路顺风。”他祝福道,也不知是说给即将远行、回到军营里去的大表兄,还是从此得踽踽独行于人间的表妹。 林滹和林徹虽然不像林征那么走不开,到底都是有官位在身的,也不好一直留在苏州,好在老宅的下人也都训练有素,收拾行囊,将田宅该处置的处置,该变卖的变卖,丫鬟仆从愿意跟着走的就走,不愿意离开家乡的,也不必赎身,将身契还回去改了籍,允他们自去过活。 宋氏打理家事本就是一把好手,又有林华等老人相助,没几天就处理好了杂事,只是出乎黛玉的预料,林华并不打算跟去京里。 “这老宅子也要有人打点,佃户们逢年也要来交租子收成,我也老啦,不想走多远,到了京里,人生地不熟的,办什么差事,兴许还不如他们毛头小子伶俐,大姑娘勿怪。”林华心里只想着,人家六老爷家里也是做了三代官的人家了,家里自有可靠的管事,他去了算怎么回事呢?便是看着大姑娘的面儿,六老爷、六太太也会给他个体面的位子,可他其实能帮上什么忙呢?何况,他也是真的不想离了这出生长大、娶妻生子又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地方。 刘遇的账还没有查完——他不愿意太过出头,就算带了信物,也没真如父皇所允的那样先斩后奏,提那些还在任上的没定罪的人过来审,何况那些人有不少都还是先皇在位时便得宠的,在江南人也多,手也长,见他年幼且不曾大动干戈,以为逃过一劫,又开始活动开来想要掩埋许多事,因而进度稍有些慢,林家人回京的时候,他的差事还没办完,不过这次倒是摆了桌酒,比送林征的时候客气了些许。 他从前与林家的表兄们玩得极好,只是如今身份大不同。他虽还是亲切一如幼时,舅舅却拘谨了许多。刘遇也没强求林滹等人待自己一如往昔,他倒是不介怀那些虚礼,不过如果真有人仗着共苦的情谊像父皇还势微时那般随性,父皇可是要动怒的。舅舅家识趣懂礼,对他来说是件大好事。 “父皇允了宫妃娘家人每月来宫里请安不说,还允了她们回家省亲。”刘遇给自己斟了杯酒,脸颊飞起一抹绯色,红得能灼人眼睛,“周昌敬给家里头盖省亲别墅呢,挺下血本的,为了买那块地,连祖宗留下来的庄子都卖了。”他摇摇头,眸子带水,唇角含笑,不知是嘲讽还是难过,“得亏我母亲去得早,否则她回来省亲一趟,舅舅家就算有三舅舅相助,一家子还是得喝好一阵子的西北风。” 这说的倒是大实话,林滹也不觉得丢脸,只是劝还年幼的外甥:“殿下最近事多,少饮些酒为妥。” “迎接一个宫妃尚需花销如此,接驾四次的那家,到底哪来的钱啊。”刘遇笑着说道,“我还当父皇够宠爱我,分府的时候给我许多优待呢。这么看起来,我的王府恐怕还不及人家一个四品官家里库房的零头。我都嫉妒了。” 皇上的确相当宠爱他的头生子,刘遇出宫开府的时候,甚至有言官一纸奏折告去了太上皇那儿,他的王府规格、店铺庄园的数目比忠顺王等叔父还要高出一些来,这实在不合祖制。只是不管言官们怎么说,皇帝既不训斥,也不听从,刘遇也没上书辞谢,他们也只能麻木地盯着那座逾制的王府迎进它年轻的主人。 可是现在,刘遇说他还不及甄应嘉家里的零头,连林滹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都忍不住瞠目结舌起来。 刘遇趴在桌上,吃吃笑了起来:“我晓得我现在的模样丑陋得很,不过倒真的想知道,那些人,没有甄应嘉这样来钱法子的那些人,用哪里的钱去接驾呢。” 他喝醉了。 林滹捏紧了拳头,这张酒桌上只有他们舅甥两人,屋外头的廊下坐着羡渔和其他几个永宁王府的长使。 永宁王自然并不是他在外头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谦逊的贤王模样,事实上,他比同他差不多年纪的世家子弟还要更斤斤计较一些。只是那些人一旦小气起来,便会用些龌龊手段报复,而他还记着自己身份不同,勉强能忍耐下去。 “待我回京,再去拜访舅舅吧。”刘遇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女眷所在的船只方向,再次地重复了那句祝福,“一路顺风。” “王爷也仔细身子,不可过度操劳。”林滹叮嘱道,“如今江南多雨,殿下衣裳也多穿一些。” 刘遇背着手,乖巧地应了一声。一旦清醒过来,他又变成那个几乎无懈可击的永宁王,“代我问候表妹,三舅父的功绩,等我回京后,自有史官书写,流芳后世。” 自古文人好名,他不知林海是否也是如此,不过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他能做到的,也不过就是帮着他青史留名,至于这些能不能安慰到黛玉,他也不得而知。不过,总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荣国府的人若还要去接表妹,舅舅可千万别答应。宫里新封了位贵妃,是他家的,恐怕也要省亲了,表妹戴孝之人,并不适宜去凑那个热闹,人家欢喜闹笑,衬着咱们孤苦伶仃的。” 他这句“咱们”并不妥当,不过林滹也不敢细说,只能躬身应了。 第9章 9 林滹的府邸自然不如荣、宁二府的气派奢丽,只是这家到底根在江南,一砖一木,一草一树皆带着她所熟悉的苏州老宅的韵味。府上的下人早闻了信,俱褪下钗环,着了素服,连一路的灯笼都换下了大红的罩纸。 宋氏亲领着黛玉坐上了小轿,一路指给她看:“这里是几个管事的住处,账房也在这个院子里,咱们家一共三个管事的,回头领来让你屋里的丫头们认一认,以后每月领月钱,就叫她们到这儿来支。这里是你大哥住的院子,离咱们有些远——你大哥是习武之人,院子里有演武场,怕吵着大伙儿,他媳妇也是将门虎女,颇有其父之风,现下在晋阳,日后就能见到了。这边是正厅,平常咱们也不来。往后头是你叔叔的书房,里头是有些好书的,你要是有想看的,外头买不到的话,不妨叫你三哥来里头替你找找。你院子里我也给你修了书房,放你父亲的书,比这个小些。这条路往东去,那两个院子住着你二哥和你三哥。你二哥已经订了亲,刘家姑娘现给她母亲守孝呢,过两年就能过门了。你三哥是个闷葫芦,二哥倒是好玩些。”宋氏指着西边,“咱们往那儿。” 又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穿过了家里的花园儿,方到宋氏的屋子,正面有五间上房,两边廊下悬着各色鸟雀,各自通向两边厢房。宋氏领着黛玉依旧往前,指着一处小院道:“这是你馥环姐姐未出阁的时候住的,当时她才一丁点大呢,一晃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住在她旁边的漱楠苑,咱们过去看看。” 漱楠苑同林馥环所居的院落一般的大小,青砖雪墙,颇有古意。院中翠竹遮映,鸟雀微鸣,几株杏花开得分外浓烈,像铺天盖地的云,更衬得竹愈翠,花愈白。庭院中央有一个铺了卵石底与大理石边的小水池,引院外活水而入,养了几尾金鱼,看着很是自在。院子朝南是黛玉的卧室,朝东那一排屋子给轮班的婆子丫鬟,朝西则是一栋二层小楼,挂着一块匾,上书“揽月”二字,便是书房了。 屋子里也是琳琅满目,黛玉如今在孝期,用不得鲜艳颜色,然而屋里的古玩字画、屏风摆设一样不少,俱是名家精品。绣娘也裁好了几身衣裳,并几件素银首饰,一一给她过目。 宋氏道:“往后安心住下罢。你姐姐当年念书时候的教习也归家了,一时也找不到正经的女先生。且先跟着我读书好了。只我知道你聪慧,我也不过略读了点书,教不得你许多,到时候不许笑我。听你父亲说,你已经读过《四书》了?” 黛玉忙自谦了几句,连说“不敢”,她从前在家也听父亲说话,林家全族上下,无论男女,皆需读书识字,倒与外祖母家不同。宋氏之父是当世有名的诗画双绝,她自己也才思敏捷,在黛玉看来,比许多男儿亦毫不逊色。她虽感激外祖母的养育之恩,却也觉得人外有人,见了婶娘这样的,才知自己从前也颇是孤陋寡闻。 叔叔家的女子都颇有些传奇经历。尚未曾谋面的长嫂葛氏出身江门,祖父曾任兵部尚书,其父葛菁,当年因不受忠义太子招揽而惹祸上身。堂堂亲王太子,竟也使出了下作手段,买通葛菁亲信,与山上匪寇勾结,取了他的性命。葛韵婉自幼习武,闻讯领家丁与父亲亲兵夜袭匪寨,把那穷兄恶徒的头颅割了下来为父报仇。先皇感其纯孝,赦了她私动兵吏、不报而诛的罪过。虽逃过牢狱之灾,葛氏原先定下的亲事却因此告吹。倒是林征听此义举,心生向往,求了父母去葛家说亲。如今葛氏随他在晋阳,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夫唱妇随,可谓恩爱。 这样的女子,黛玉从前只在戏本里见过,更不提这桩婚事并非父母做主,而是林征自己的主意。李纨、宝钗这样连听《木兰从军》都要嗤笑,说绝无可能的,不知道听了葛氏的经历,是不是要瞠目结舌。可是这样的人成了自己的大嫂也没什么不好,她想着林征粗糙却温暖的手,心里想道:“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也唯有这等有胆识有气魄的女子,才好与他相配。” 不多时,有丫鬟来报晚膳已备好。宋氏便道:“你叔叔今儿个不在,就咱们四个,论理男女不当同席,不过你们自家兄妹,今日是头次着家,且吃一席,互相热络热络。到明日,他们也就在各自院里,懒得来烦我了。” 黛玉从前在荣国府,和宝玉自小顽惯了,饮食起居并不刻意分席。如今听宋氏说本家兄妹尚需避讳,不觉面上一臊,好容易掩下去,跟着宋氏一道去了她屋里。 林徹和林徥俱已候了许久,他们同林征长得其实很有几分相似,但气质神态却截然不同。林徹从前是出了名的神童,年纪不大,却考学多年,现下在吏部当差,言谈间很是和善风趣,叫人如沐春风。林徥恐怕的确压力不小,如一张随时绷紧的弓弦,令人侧目。 因林海去世没多久,他兄弟二人也为人子侄,席上并不见酒,菜色也以清淡为主,黛玉要给宋氏盛饭布菜,却被宋氏拦着:“显得我自己没手似的,我知道你外祖母家那样的高门大户,必是守这些规矩的,只是咱们家不至于要你来服侍我吃饭,这不弄得我好似白聘这些丫头么?自家人,且自在些。” 一家子皆遵守食不言的古训,倒是不紧不慢、细嚼慢咽地用了饭,竟是先有丫鬟送上香片铜盂来,黛玉先漱口拭手,方有人捧上茶盏来,倒合了从前林海的教育了。 宋氏对林徹道:“我屋里那本你外祖手誊的《诗经》,是不是你拿走的?还不快还来,你妹妹读书呢。” 宋子宜是书画大家,他所誊抄、又注了备录的书可算了不得了,林徹撒娇道:“外祖父写字豪放,妹妹文质柔敏,不定习惯。我有临摹的一本,只略略改了笔锋,妹妹一会儿看看,喜欢哪本就用哪本,可好?” 四书五经黛玉倒都是有的,也觉得拿人家的心爱之物甚是不妥,不过到底好奇心重,想见一下大家手笔,亦有心看看林二哥这位远近闻名的才子的字,故而推辞一番,也就答应了来。 宋氏嗔怪道:“你妹妹才刚到家,你就欺负她。” 林徹哈哈一笑,命人回去取书。不一会儿,竟抱回四五本《诗经》来,装订封皮全是一样,翻开来,竟是每个字都是一般的隽秀斜飞,洒脱自如,黛玉心里一颤,不由地心里叹道:“不管是‘大师’还是‘才子’,都是名不虚传了!”又想,“二哥素有神童之名,想必才智机敏,不是我等往常自负的小聪明能比的,有此等天赋,尚连临摹也要精益求精,眼下看到的是这几本,私下不知写了多少去呢。” 宋氏亦跟着瞄了一眼,指着其中的一本,朝黛玉使眼色。黛玉心知那必是宋公亲笔,虽十分向往,但并不欲夺人所爱,瞧了半天,选了本墨迹最新、笔迹十分恣意的。 “妹妹好眼力。”林徹不仅有些得意,“这本其实并不完全是照着外祖父的字临摹的,有我自己发挥的,不过,其实它比起其它来,还更像外祖父的字。我当时写了两本,另一本带出去,叫马兖看见了,硬要我给他。他从前还在翰林院干过呢,都瞧不出来。非我自负,除非同外祖父有十分的交情,等闲人绝对认不出来。” “人家好好地,怎么会要你的书?分明是你骗他。”宋氏无奈地摇摇头,对林徥道,“下回你要是瞧见了、听说了你二哥匡人,莫管其他,立刻照着他的头打两下,他要是敢还手,就说是我打的。” 林徥只微微一笑,并不当真。 母子几人又说了会儿话,见时辰不早,宋氏才叫婆子们点好灯,好好地把二爷、三爷、玉姑娘都送回去。 “都走慢些,并不必着急。”她站在廊下,亲自目送着儿子侄女走远了,才返身回去。 黛玉被紫鹃和另一个丫头扶着,手里还拿着林徹描摹的书,身前身后都有婆子点着灯,烛光微微地颤动着,映着路两边并不熟悉的景色也亲切了起来。 “姑娘,咱们到啦。”雪雁笑道。 到啦。她心里也微微地笑了,到家啦。 第10章 10 黛玉回京后,荣国府也派人来接过两回,只是宋氏以“侄女儿百日热孝未过,怕是要冲撞贵府上的喜事”为由替她回了。黛玉亦听说了宝玉的胞姐元春如今封了贤德妃,家里必是张灯结彩,大肆庆贺——其实以外祖母同大舅舅一脉相承的好热闹的脾性,便是没有这桩大喜事,家里的歌舞酒戏也是少不了的,自己去了,不过是格格不入、形单影只的一个,还不得不强颜欢笑免得扫了人家的兴致。因此倒也感激婶娘的决议。 “我才要与你说,日头渐渐地热了,我偶尔吃养生丸子,都觉得苦的很,你日日吃药,嘴里不涩?那天吃的槐花蜜露你不是说挺合口味?怎么我今日问起来,你院里也没人去拿新的,依旧是吃酸梅汤呢?那东西性凉,喝一口两口的,也解不了苦。” 黛玉倒也不是挑嘴,且其实那槐花蜜露的口感还更清爽些。只是她见那琉璃瓶子的制式便知是稀罕东西,虽婶娘叫她不必见外,可她也不好总麻烦人,只吃了那一瓶也罢了,若是常去领,怕人说闲话,谁知宋氏今日问起来。 宋氏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叹了口气道:“姑娘这是拿叔叔婶婶当外人了。” 黛玉连忙道:“并非如此。”这家里若真的有个外人,当是她才是。 “罢了罢了,我知道你们女孩儿家面皮薄,锦书——回去同你妹妹说,日后她就去玉姑娘院里当差,姑娘那里缺什么,直接来我这儿领。” 锦书是宋氏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她妹妹自然也不差,原名锦赋,因音重了林馥环,改成锦荷,她年纪虽小,在宋氏屋里也当了好几年差了,聪明伶俐,清秀可人,只最近林徥在议亲,她年纪合适,老子娘生怕她要被选去林徥屋里,称了病叫她回来服侍两天,免得常在宋氏面前打转,如今听说要去姑娘房里,连锦书都跟着喜不自胜,忙亲自给她挑拣衣服,又教她如何在姑娘那里说话做人。 黛玉身边原有紫鹃、雪雁两个大丫头,数得上名字的还有个春纤,另有三四个小丫头,还在荣国府里头并没有带出来。她在苏州老家原来伺候的几个小丫头如今倒都跟来了京里,宋氏也没忘了在漱楠苑里安排婆子丫头,人手倒也很够,如今又来了个锦荷,也是个聪明能干的 ,别人也罢了,紫鹃心里头却有了根刺儿。 原来紫鹃原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头,到了黛玉身边,便是头一等的人,比雪雁还要更亲近些,只如今黛玉屋里别人不说,桑鹂、霜信这两个就是从小服侍黛玉的交情,她二人又和雪雁相熟,三个人一道,倒显得她多余了,如今又来了一个锦荷,能被所有人误会要给林徥的品貌,自然是不输人的,她本来父母皆在荣府,如今可算是明白黛玉初到荣国府时候的伤心了。 她心里不喜,得了机会,便回黛玉说想家去。 从前宝钗刚到荣府时,黛玉也经历了这么一段心事,如何有不明白的?只她虽舍不得紫鹃,可一来紫鹃如今的感受她也有过,晓得住在别人家有多么不自在,二来紫鹃家人都还在贾家,别的不说,身契还在外祖母那儿呢,外祖母尚不能阻止她归家,她又有什么理由劝阻紫鹃呢?只好去回宋氏。 宋氏倒也没阻拦,只是问紫鹃:“也不是不愿意叫你回去同家人团聚,不过回去了,也不过还是做丫鬟,玉儿既喜欢你,我去同国公夫人说一说,把你同你家人身契买回来,给你脱了奴籍可好?”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4节 紫鹃心里一颤,想道:“林家太太倒的确是慈善人,只是我若是有平儿那样的本事,或是我爹妈顶用,也就罢了,我除了服侍人,竟一不会耕织,二不懂经营,便是出去了,又能有什么用。人人奚落我们一句‘副小姐’,只如今小百姓家里的粗茶淡饭,却也是吃不大惯了。”故而含泪谢别。 宋氏情知她去意已决,强留不得,只叫黛玉与她好好地道个别,命人送她回去。 紫鹃含泪道:“姑娘日后常来走动走动。” 黛玉应了一声,依依不舍地让她走了。 自打贾琏回来,宝玉便日日翘首盼着林妹妹,好容易等到她回京了,却是径自去了林家,他闹着要贾母派人去接,那边也不疼不痒地说等出了孝再来给老太太请安。如今家里人人为着大姐姐的省亲别墅欢欣忙碌,连一向不喜俗务的贾政都亲自过问了几件事,只有他,既失了秦钟,又没见到林妹妹,自觉孤苦。 他长吁短叹不要紧,却惹到了史大姑娘。那湘云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被贾母接来玩住几日,叫她劝劝宝玉,她一向喜欢来贾府玩,好撇开那些似乎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计,可宝玉看了她也只念着林妹妹,叫她不觉恼道:“好好好,她是你妹妹,我们是路上随便自己缠过来的不成?我道好好的你终于想得到我,高高兴兴地来了,却原来你是那个妹妹没见着,找我做替代品不成?” 他们兄妹打小一处玩闹,说话是肆无忌惮惯了的,宝钗听着却不像。只是湘云方才的那声“我们”好似把她也说进去了,她又臊又恼,却不好分辨,眼见着袭人不在屋里,只好给晴雯使了个眼色,问道:“袭人姐姐去了哪里?” 晴雯却不是袭人那样善察人意、会规劝宝玉的性子,她大晚上的给湘云、宝钗开了两回门了,心里早生了怨气,闻言只冷笑道:“袭人家里哥哥办喜事,她告了假回家帮着操办去了,我今儿个可是第三回 回这个话了,往日只说是宝玉离不得她,史大姑娘被她服侍一场,还惦记着她,她回来也是要谢的,只我们不知道比她差在哪儿,薛姑娘也问她呢。” 宝钗不知自己哪儿得罪了人,一时只不说话,倒是湘云,一路听着宝玉的“好妹妹,我哪里敢嫌弃你,只是林妹妹如今父母双亡,如今不知哭成什么样儿,不见她我安不下心”,又听晴雯说起袭人回家去,不觉哭道:“谁不是父母双亡了?倘我父母还在,焉用得着在这儿被你笑话呢。” 宝玉急得没法,一迭声地解释,倒是宝钗听了,趁机劝道:“宝兄弟莽撞,看把云儿气得,多说多错,你还是歇着吧。云儿也别跟他计较,咱们回屋去,好好梳洗,不然明儿个脸上不好看。既然袭人不在,咱们也别耽搁太久,他们屋里也该早歇下才是,不然等晚了,手忙脚乱的,宝兄弟又不好了。” 宝钗下来和善体贴,秋纹和她玩得也好,闻言玩笑道:“怎么袭人不在,我们就这么不中用了?”晴雯在窗外却道:“也别气,虽说都是老太太教的,兴许袭人服侍史大姑娘的时候,学会了什么我们没学过的本事,不过紫鹃在林姑娘身边一遭,想也不差,赶明儿她回来了,咱们去找她学一学。” 她本是无心之语,宝玉听了却是一愣,忙问:“紫鹃要回来了吗?” 湘云更是愤懑,只拉着宝钗道:“宝姐姐,咱们回去。”也不顾宝玉的劝阻,二人径自回梨香院了。只这湘云原本宿在贾母房里的,贾母等候不至,叫人来问,听说湘云和宝钗要好,也瞧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道:“好好的,怎么宝玉又惹他妹妹生气了?可见明日又要闹腾了。” 凤姐劝道:“宝玉还小呢,他知道什么?只是紫鹃真要回来吗?等她也一回来,林妹妹可就真成了‘客’了。”他们这几日修省亲别墅,花销之大,也叫人触目惊心,不得已去找当年的老亲讨些旧时老账。别家犹且罢了,甄家那儿有他们的五万两,原可充作采买船娘、戏子之用,但那甄家如今同他家生了嫌隙,就怕此番一去讨要,更要他们觉得自己家在落井下石。若是原来,五万两罢了,贾府也不大放在心上,只是现下银子如流水一般地花出去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凤姐竟也成了心疼五万两的人。这时候,难免要想起林海那笔巨数家财了。 怎么就横空冒出个林滹来! 贾母阖上眼睛,苦笑道:“我这个玉儿,竟然养了这些年也没养熟。也罢了,她同宝玉这几年的情谊也不是假的,等他们小孩子自己说吧。”粗粗算着黛玉的嫁妆,心里倒是悄悄安定了一番,只说道:“紫鹃回来了,咱们房里的人也满了,不若叫他去宝玉屋里吧,她当日伺候你林妹妹吃药,也是用心的,有她在,宝玉有什么小病小痛的,也伺候的来。月钱就照着秋纹麝月她们就是了。” 凤姐应了下来,心里却仍在盘算。她何尝不知道贾母在算计黛玉的嫁妆?可是有那一笔,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说,就算黛玉日后真嫁了来,那笔嫁妆,也没有他们大房的事儿!如今修省亲别墅,一个两个的,倒是盯着她的嫁妆看呢,怎么不见他们去算计别人去? 第11章 11 永宁王回京了。 他如同走的时候一般声势浩大地回来,忠顺王亲自到码头去接他,叔侄相见,倒也和睦如初。至于朝中上下或期待或恐惧的、对于那笔巨大亏空的处置意见,也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般雷霆震动。 刘遇仿佛就是个普通的钦差,而非可先斩后奏的皇子。他把那笔账算的清清楚楚,把所有相关的人列得整整齐齐,只是就此呈给皇上,该怎么罚,他连个建议都没有。 只看了那名单就能明白缘由——长长的满满的一纸奏折,俱是先皇亲信。太上皇年纪渐长,便越发地重旧情,年头才褒奖过其中的几家,如今一巴掌下去,打的可是他老人家的脸面。 皇帝在最开始的震怒后,也渐渐地冷静下来:“你倒是轻飘飘的一句‘请父皇裁决’,把烫手山芋丢朕这儿来了。” 刘遇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从知有这孩子存在的那一日起便心心念念,之后再有多少孩子,都不如这一个当时的期盼。看着他出生,看着他睁眼睛,亲手喂他汤饭,教他读第一本《三字经》、《千字文》,投注的心血自不必提,是以他父子二人,甚至比寻常百姓人家的还多几分亲昵。 刘遇“嘿嘿”一笑:“我去给皇祖父、皇祖母同母后请安。” “你以为你躲得掉?太上皇不会问你?” 刘遇道:“儿臣已有数月不曾见到皇祖父,料皇祖父舐犊之心,当如儿臣的孺慕之意。” 这小子惯会装怪讨巧,太上皇也从来拿他当小孩儿看,说到底,他查出了多少,其实还是要看自个儿这里的决定。皇帝叫他过来,那奏折轻打了两下,才道:“快去快回。” “啊,还未来得及恭贺父皇。”刘遇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又行了一个大礼,“宫里又添新人,父皇福禄长寿,吉庆祥和,子嗣绵......” “还不快滚。”皇帝笑骂道。 太上皇年事已高,仍闲不下来,今日召了几个儿孙逗乐之余,也拿朝堂上的新鲜事儿出来说说,听到刘遇来了,倒是笑了:“才说到他,可是巧了。忠顺不是说今儿个才去接?这就来了,也是他孝顺。” 底下人赶紧奉承了一番,待见了永宁王风尘仆仆、消瘦不少的姿态,不免又是一番心疼。 “才说到你这趟差事,耽搁了这么久,身上肉都没几两了,可查出什么名堂了?”上皇素来是疼爱这个孙儿的,板起脸来道,“南巡本不是什么苦差,看把你累的,若是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也别怪皇祖父不给你那听风便是雨的父皇面儿,实没有他这样为人父的。” 刘遇心里笑笑,知道上皇真正不想给面儿的是谁,只佯作不知,撇开不理,献上沿途搜罗的珍奇玩意儿,同老圣人撒娇卖痴了一番,也就把这事儿撇过去了。 皇太后那儿倒是好打发,他们祖孙俩一向淡淡的,刘遇不过是请个安就能走,临了倒是被嘱托了一句:“你母后病了几日了,你去瞧瞧她,就说皇祖母问她的身子。” 他一走数月,皇后病了好几日,皇太后竟要等他回来了才去问。刘遇叹了口气,他不愿意掺和进后宫女子的诡谲气氛里去,不过数月未归,理当去拜见嫡母,也就只能去强出这个头,往皇后宫里去了。 坤宁宫里头药味儿重得吓人,他情知自己一会儿要被拿来出气,正缩着脖子等着呢,就听见皇后哑着声音道:“来的正巧,也不必你回头再认了,这边是凤藻宫的新人了。贤德妃,来见见永宁王。” 刘遇讶然地微微抬头,他早看到皇后塌前有人低眉顺眼地煎着药,只他从来不敢在嫡母宫里头东张西望的,那人衣着首饰又颇为朴素,他还当是哪个女官,实没料到时如今宫里宫外传遍了的贾氏贵妃。 荣国公的嫡孙女儿,生在大年初一,原不过是御书房里一个女官,服侍了多年也没见什么造化,一向默默无闻的,不知怎么的忽然行了大运被皇上看中了,无子还封妃,还一出手便是贵妃,也是闻所未闻了。 刘遇目不斜视,照规矩给元春行了礼,又道:“前一阵子为了我母舅家的事,去了荣国府一趟,走的匆忙,行走间恐有怠慢老太君的地方,劳请娘娘归门省亲的时候,替我陪个不是。” 元春连道不敢,皇后在一边听了,略略支起身子问:“你省亲的日子皇上准了?”便不再多言,不过留刘遇在她宫里用膳。元春虽为庶母,到底年轻,再留下去也不相宜,立时便请辞了。 “来时在皇祖父那儿遇到了承恩侯,还说因着他母亲近日不能进来请安,叫我来问母后一声,怎的不回去省亲呢?” 皇后眼皮子微颤:“回去有什么用?劳民伤财地折腾他们大半年,也不过能待个大半日。承恩侯夫人常递牌子进来看看也就是罢了。”她不愿多说,倒是对元妃母家的事儿颇感兴致,“你是怎么惹了荣国府?若是从前,那样的人家你喊打喊杀的也无妨,如今倒有些麻烦了。” “麻烦不麻烦的,也不是孩儿想躲就躲得开的,若真因此弄得贤德妃恼了孩儿,也只得求母后替孩儿做主了。”刘遇把姿态又摆低了些,他同皇后嫡母庶子的,从来不过面上的和气。如今竟托元妃的福能走近些,也是意外之喜。 “老圣人格外看重她家,你日后可别任性了。”皇后又嘱咐了一句,竟真似慈母一般,“她可不是咱们宫里从前那些个人,一旦出了事,你父皇心里自有杆秤量着。” “孩儿省得,只是母后也知,我母舅家根基浅薄,若非为的是堂舅家的事,谁愿意同国公府闹不好呢。到底他们都姓林呢。” 皇后笑道:“搁我这儿上眼药又有什么用?真当我这儿能管什么事?同你父皇说去。” 过犹不及,刘遇讨了好,也就及时收了尾,陪着皇后用了膳,今儿个御膳房的手艺不错,连皇后都多喝了一碗汤,看见他就着一碗野菌老鸭汤把饭吃得干干净净的,也说了些心疼的话,又叫身边的宫女去赏御膳房。 刘遇也是难得在这边尽孝,又多待了些时候,皇上宣他了,才匆匆告辞。 皇帝和几个尚书也刚议完事,听说他已经在皇后那儿用过饭了,倒也点了点头,身后的太监端来几碟子汤饭,刘遇亲自起身布菜,伺候着他简单吃了些,父子二人才有空说说闲话。 “林海没说瞎话,你查出来的账也确实是坏的,”皇帝按着眉心,“坏就坏在这几个都是老圣人的近臣。”他指着甄应嘉的名字道,“兴许老圣人眼里还觉着,甄家的钱也是拿来替他办事的,不算别的,当年父皇南巡,他家接驾了四次,开销也是不小了。若是要动他,父皇那一关难过啊。” 刘遇正乖巧地替他按摩头上的穴位,听了这话,心里不觉冷笑,接驾自然花销若流水,只是接驾了四次,谁不知道上皇宠着他家,他家子弟近年来官运亨通,还不是因为这个?借着那名声,有什么鱼肉乡里、中饱私囊的事儿,别人家想到是他家的人,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糊弄过去了。不过虽心里不忿,面上却不显:“皇祖父圣寿将至,这时节,确不适宜动他的奶兄。” 皇帝问:“你心里在嘀咕什么呢?” “儿臣不敢。” “你不敢也得敢,这事儿具体怎么说,你今儿个必须给朕一个看法。”皇帝冷笑道,“不然显得朕这十二年白教你似的,若是说不出什么来,你也别到处耀武扬威地逞能了,回来继续在你皇祖父膝下装傻充愣还更有用些。” 刘遇眼珠子转了转:“儿臣建议,恩赏林海。” 也确实是个表明立场的法子,不过.......皇帝当然知道他有私心,也不点破:“其余呢?” “以三年为限,命各家补全亏空。” “你晓得他们亏空了多少?这只是江南一处的盐税,你就查了这许多日,还是底下人不敢懈怠的速度,全国那么些地呢?还有布、粮、油......也不知吃了朕多少下去!三年,三年能补得了天去?” 刘遇奏道:“补不了也得补得。明年皇祖父要过八十圣寿,届时必开恩科,有新士子在,便是那几个动不了,他手底下小兵小卒也能撕掳个干净,也不怕没人填补。”他也没说,过了上皇的生辰再动手,也省得好容易抓了过来,又得赦了——实他那位“仁义心肠”的皇祖父爱干这事。 皇帝笑问:“如何算补齐了亏空?” “以小窥大便是,只如今看来,除非变卖田产、散尽奴仆、粗茶淡饭,有些人家,还真填补不上。”刘遇叹了口气,“只看他们有没有这份心了。” 第12章 12 林海最终被追封文定侯,不过他丧仪既过,也不能再按侯爵规格再葬一回,又无子嗣袭爵,所谓的恩赏,实际算下来也不过是扩修了一番祠堂罢了。逝者已逝,他生前苦苦追寻的真相,似乎在雷霆万钧之后,变成了一场小打小闹的玩笑。既然皇上并无过分追究的意思,那些文人墨客为他歌功颂德之事,便要再斟酌些。 刘遇并非那种虎头蛇尾之人,然却也不大有“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那种刚正不阿的玉碎之气,他是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只是这种不继续追究下去的举措怎么看都像是临阵脱逃,别人犹罢了,舅舅家那儿,他委实不知道怎么开口得好。 其实以林滹一家子的知情知趣,万不至于要他“交代”的,甚至林徹还当他一腔热血、数月艰辛因为二圣的大事化小的决定而付诸东流,特特地安慰了一番,只是他自己心里有道坎儿过不去,更不提如何去面对林家表妹了。 也许至少该去帮林表妹的封号定下品级来。 不过他其实也不必想那么多,黛玉既是名门闺秀,又非葛氏那样被逼到绝境不得不抛头露面为父报仇,何况在孝中,自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来了林府几趟,一向是在正厅同林滹的书房,由林家父子陪着说说话,连宋氏的面儿都没见着几次。 “我想,妹妹应当是不在意那些的罢......”林徹原想着黛玉不是那等计较虚名俗利之人,但是想起了自家接手了林海的泰半家资,理应为他女儿谋划些什么,便又犹豫了起来,语气就不甚坚定了。 刘遇道:“是该问问表妹的意思。” 他也不是那等肆意窥探闺闱的纨绔子弟,不过到底身份尊贵,行事未免就少了些许顾忌同思量,加之林馥环待嫁时他还年幼,来林家玩耍时并不需太注意男女大防,因此也就未免思虑不周,只是宋氏坚持,便是要见黛玉,也好隔着碧纱橱:“她还没出热孝呢,要是冲撞了殿下,她小小年纪的,哪里担待得起。” 刘遇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妥,于是先同宋氏说了一声。 宋氏道:“恐有不妥。” 林徹问道:“母亲缘何如此说?” “玉儿这两年在孝中,是不能议亲的,过两年不是有大选?她若是身上的封号,大家不当回事儿,你父亲虽是四品官,她是侄女,原不需去选秀的,可倘若定下品级来,那一遭便躲不过了。”宋氏叹了口气,虽多少人家把进宫选秀当做鲤鱼跃龙门的踏板,甚至他们林家也算是既得利者,可如今这个并非她亲生的女儿,一旦进了宫去,若是撂牌子了,便于女孩儿名声不好,日后婚配也有碍,而一旦留了牌子......并非谁都有那样的运气,多得是在宫内蹉跎一生、再也见不得家人的苦命人!便就是运气极好,女孩儿被宫内谁选中了指给宗室,也不过是几位上位者的乱点鸳鸯谱,谁说得准呢。倘亲生的女儿,放手一搏也罢了......不,亲生的女儿也是不舍的,更何况人家临了把女儿托付给他们,若真的进了宫,他们到了地底下可怎么去同林海交代呢。 这话她也不方便和刘遇说,只对林徹分析了,便拿“玉丫头在意的也不是这些,况她本没了父母,一旦光环加身,恐怕不管是谁都要来看一眼问一声惦记着,一下子站在风口浪尖上也不妥”搪塞了。 只是林徹却想,母亲到底天真了些,竟也把永宁王当做一般的孩子相看了。 刘遇可不是他生的那般天真无害的模样,更不会是他自称的林家的单纯的一个亲戚,他从一开始,就在林家父子的默认下,把整个林家归置到了自己的旗下——当然,即便他并不如此作想,林家也逃不开和永宁王一荣俱荣的命运。只是就算都是外戚,也有份依靠着女人过活的,同自己争气、还能拉宫里头一把的。林家父子这些年也是兢兢业业,永宁王也愈加亲切温和,恐怕宋氏竟因此糊涂到忘了刘遇其实仍是那个生在深宫权谋、养于帝王之术的王公贵胄了! 他庇佑林家,因为他把林家看做他自己的东西——林氏父子的战功、政绩自然是他的荣耀,林家女儿恐怕也如是。端只看他把黛玉的姻缘当做他庇佑林家的一环,还是可以利用起来的一节了。 “母亲若是有心,妹妹的婚事这两年相看着,等她出了孝便定下来也罢了,可千万别对永宁王说。况且叔父临终前不是说,同荣国府那位有约吗?”林徹不悦地撇了撇嘴,他不欲与那家扯上联系,可林海生前的确隐晦地说过,贾敏同荣国府的老封君有提过亲上加亲的事。 他们自然是百般不愿同那边结亲的,不过若真是人家生父的意愿....... 宋氏目光冷了下来:“别的也罢了,女孩儿家的亲事哪能就这么随意定下呢。”口气里尽是不满,也不知是对荣国府的还是对儿子的,“我晓得你一向是嘴上没门的,可是这种事,你要是乱说,叫人听到了,或是叫你妹妹听到了,看我不掀掉你一层皮呢!” “母亲倘真替妹妹着想,下一回永宁王若是要见妹妹,当着大家的面儿,说两句话也无妨。”林徹叹道,“亲戚也是处出来的,若非这几日与妹妹相谈甚欢,即便是父亲受了三伯父的嘱托,妹妹在我这里也不过是个名字罢了。母亲既有心求永宁王把妹妹当亲戚看帮她谋划,总得让他有把妹妹当亲戚看的时候。” 宋氏喝道:“这不合礼数!她不是你馥姐,更不是你嫂嫂,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你嫂嫂那样的女子!你也定亲了多年了,可曾见过刘家姑娘?规矩二字是老祖宗定下的,你若是不能成为制定规矩的那一个,就别想着暗搓搓地去破它,最后害了自己事小,连累了别人事大。” 她当然知道,以黛玉的品貌,若只是为了说一门好亲事并不是难事,可是若要和荣国府断开干系、躲掉之后的大选,就总得有求与刘遇的时候,但无论如何,一年大二年小的,人家王爷自然不用担心有什么,可他们家的女孩儿的闺誉要紧,哪能随随便便就见着外男呢。 只是她想得再多,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也不得不低头,刘遇再次登门的时候,又提出来要见一见黛玉:“人人都当我输了一场,倒也可不必再提。只是在表妹那里,我恐怕不只是那样,还是个辜负了她父亲心愿的可怜人。总得有个说法给她。” 他自认倘或有必要为这次的“不作为”乃至“失败”做个解释,唯一的对象大约就是林家表妹了。 林徹当值去了,来接待的林徥苦笑道:“殿下总爱给我们出难题。”刘遇道:“是小时候我惹了馥表姐,她总回头来欺负你闹的么?我看这个表妹不是表姐那样的性子,不然舅母也不至于把她藏起来。” “可不是因为这个,”林徥苦笑道,“一年大二年小的,殿下和馥姐玩闹的时候还小呢,这表妹也十一二了。”他们一大家子,从林征、林馥环到林徹,都有些离经叛道的倾向,唯一循规守矩的也就是林徥了。只是他年纪且小,连林滹同宋氏都不大管他大哥二哥,他又能如何。 刘遇笑道:“我只是和她说说话,你怎么搞得好似我要活吞了她?” 黛玉从前并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比宝玉更任性的表哥,只是这边的叔叔婶婶比外祖母家的二舅母要硬气的多了,二舅母在她入府第一天便如临大敌地要她远着宝玉,然却也没怎么拦着宝玉的,这边的婶婶倒是想法子拦了几回,只是刘遇和宝玉,到底大有不同。 他自然不会冒冒失失地跑进姐妹们的闺房,好奇地对胭脂水粉、衣裳首饰探头探脑,更不会对女孩儿们偶然露在外头的颈子腕子“情不自禁”,可因为身份的缘故,他实在比宝玉难打发得多。 只上次在荣国府里见了一回,她已知这位尊贵的殿下是个自说自话、开门见山的人,心里倒不算太在意婶娘所担心的规矩礼数,只是对刘遇要说的事难免忐忑不安。 “三舅父生前嘱托,恐暂时无法实现了,怕表妹伤心惦念,特特来说一声,我并没有忘记那件事。清白正义、家国天下,日后总会有人执笔书舅父的磊落与匡义之举。” 黛玉讶然地抬起头来。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5节 她听说了荣国府的那位元春表姐当上了贵妃的事,只猜想这位永宁王恐心里要不快,最多说说要她在林家和荣国府中间做个选择之类的话,岂料一开口就是这个! 她从前听到林海生前的嘱托,也只会想到把她托付给林滹这件事,但真论起来,那日刘遇说,叔父一得了信便匆匆赶赴扬州——其实肯定更多是为了朝堂上的事。她幼时也曾被父亲充作男儿教养,虽没听他细说过哪件差事,但是史书的忠臣本传也是要读的,只是日后在外祖母家,日日跟着嫂嫂同姐妹们描花扑蝶、女工针线,读书也不过《列女传》等,渐渐也就对那些毫不敏感了。 她把自己困在闺门后院里,然刘遇却忽地闯进来,要她去看外头的海阔天空。那片天地里的林海不是她最后看到的暮年无力的病人,而是铮铮硬骨、受了许多威逼利诱亦不曾屈服的探花郎。两相反差,几乎叫她有些晕眩。 “到了那一日——家父心愿达成的那一日,黛玉在家叩首以谢殿下。”她忽然起身,行了一个大礼。 她用“到了那一日”,而非“若有那一日”,刘遇也跟着严肃起来,甚至刻意把腰板挺得更直,眼前的表妹还是上次遇见时那样瘦弱的样子,青衣素裙,连个花纹也没有,袖子裙摆宽宽大大的,更衬得她纤柔不堪——然而却已没有上回见到的时候那般颤颤巍巍的模样。 “啊,到了那一日,”刘遇笑道,“当浮一大白。” 第13章 13 百日热孝一过,宋氏便张罗着给黛玉换下那些过分素净的衣裳,又添置了几件首饰,虽然颜色仍不鲜亮,好歹多了几分鲜活气了。只荣国府又派人来接时,她也犯了愁,纵然对那边百般不喜欢,她这隔了一层的亲戚也不好当着黛玉的面儿嚼舌根。况那头是黛玉的亲外祖母,又抚养了她两年,如今既出了热孝,又都在京师,论礼也该去拜见的。 只是黛玉自己面上倒也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她便试探着问:“是该去给你外祖母请安,只是他家说去那园子里转转、题名刻匾什的,还是免了罢。你说呢?” “那是他家的省亲别墅,贵主未至,他们自家人也罢了,我哪里能随便就闯呢。”黛玉冷笑道,“况他家府上也养了许多清客,便就是要他家的娘娘看着稚子戏言欣慰发笑、享天伦乐趣,也轮不着我呢。”她本来便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人家修了一半的园子,特特地要她去逛,她也觉着不像,什么叫“恐娘娘省亲后便没了机会”,她是这般见识少的人,贪着去个还未修完的园子里玩么? 宋氏笑道:“是这个理,咱们便去请个安就回罢。既这么着,现下得了闲,咱们也该出门去转转。虽说我们家里没有他们家富贵奢丽,外头的庄子也有几个是有些野趣的。如今也有了些暑气,我听管事的说藕舫园的花儿开得不错。趁着天还没热得不能动弹,咱们也找一日,去那儿玩两天。” 藕舫园便如其名,养着接天莲叶,虽庄子不大,名气却不小——宋子宜年轻时曾邀好友八人一道在此赏荷观月,九位俱是当世文杰,诗酒酣乐,月明景宓,莲子清香与夏夜清风说不出的宜人,又有采莲女的轻舟停在他们画舫不远,不觉文兴大发,有《藕舫月夜》十七首存世,文采斐然,说不出的风流隽逸,一时洛阳纸贵。藕舫园便由此得名,与当世大儒沈劼失意当垆卖酒时的酒舍沈庐、当朝太傅孙能桦昔日广开大门,授课育人的天雅农庄并称为文赋三院。后来宋氏出嫁,这藕舫园便被宋子宜作为嫁妆送给了心爱的女儿。只宋氏也不是小气的人,若有文人墨客欲进园观赏,她亦让管事接待安排,因此虽多年过去,这园子名声仍未见衰颓。 听得要去藕舫园,黛玉也不觉心生向往,不禁笑道:“婶娘可说好了。”宋氏爱她难得露出的小女儿娇态,便将她搂了入怀,道:“自然是说好了的。我年幼时也爱去那里,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每每到了那里,也想着要作两句诗才好,不过是矫揉堆砌,偏我自己还不觉着,题了扇面上,自己耍着玩,只有一日叫父亲看见了,被他一通笑话。当时年纪太小,连差距多大都不晓得呢。如今自己也长进了不少,却没有小时候的胆子了。”黛玉道:“有那十七首珠玉在前,免不得要‘此前有景说不得’的。” 宋氏喜道:“有什么说不得的,咱们娘儿俩便去说说,自己玩乐便罢,何必同旁人比呢。” 她二人既商议妥当,便也不拘着去荣国府的事儿了,也不要贾母派人来接,宋氏叫自己的陪嫁徐宝家的亲自往荣国府送了拜帖,得了贾母的准儿,便自己备了马车,带了锦书、红杏、文竹、锦鸢四个丫头,黛玉带着雪雁、锦荷、桑鹂、霜信四个,娘儿俩前前后后一共四辆马车,自己去荣国府拜会了。林滹本不放心,欲让林徥跟着,宋氏笑道:“可不必如此,咱们家这老三并不是好往外头跑的,况听玉儿说那府上想也没有同他年纪、兴趣合拍的哥儿一道玩,拘着他也是无趣。且只我们过去,是女眷拜访的说法,加上徥哥儿,情况便不同,到时候又要麻烦他家。徥哥儿还要上学,为此特特地请假也不值当。” 原来宋氏知那荣宁二府的规矩和他们家大有不同,自然不甚喜欢,只如今是亲戚了,便是为着黛玉的面儿,也不好完全不走动的。只是女眷间的来往也罢了,若是这回林徥去了,下一次荣国府也派了男丁上门,她可就膈应了。只黛玉听说了,不免脸一红,她是知外祖母脾性的,亲戚家的孩子去了,不拘着是谁,只当自家子侄,多是同人家的姐妹一并接待了,夸夸人家的标致、问问功课。林徥大小也是个举人,且因为兄长的缘故格外自尊同敏感,倘被这么接待了,连黛玉自己也要无地自容的。 马车依旧从西角门进去,黛玉心里一窒,想着“原我是个小孩儿,来时也服丧,便也罢了,如今我婶娘也在这里,她身上也有诰命,正门平常不开,难道当年薛姨妈家走得中门,且有二舅母亲自带了大表嫂与探春一起接出大厅,我家便不能吗”,抬头看一眼宋氏,见她面上笑意不减,甚至更浓了几分,不觉忐忑,叫了一声“婶娘”。 宋氏“嗯”了一声,叹道:“亏得是你三哥哥没来。不然发作起来,恐要伤了两家的和气。”黛玉心里更是难过,叫了声“雪雁”,雪雁忙问何事。黛玉道:“你打发个人,去问问林之孝,或是他做不得主,你托人找到紫鹃,请她看在过去的情份上帮我问凤姐姐一声,倘是人家不乐意我们来,我家去便是了,省得碍眼。” 荣国府守在角门内的婆子也不是傻的,立时便知黛玉生气了,忙遣人去回凤姐,宝玉等早知黛玉要来,一早便守在贾母屋里候着,闻言急道:“林妹妹可是急了?只我们平日也是走偏门的,她如今气起来,难道是生分了,拿自己当外人了”又嚷着要亲去接黛玉。贾母对凤姐道:“你可是糊涂了,如今你林妹妹虽然在孝里,可是亲家太太也在呢,况玉儿身上现在还有封号,你就是这么怠慢人的?” 这却也是冤枉了凤姐,最近家里正修园子,凤姐忙得是脚不沾地,难得没有逞能揽事,接黛玉的人还是王夫人亲自打发的。只是王夫人许是有些时日没有理事了,有些疏忽,心里不免有些不悦,想着“可忘了那个惯常是个小性儿的”,见凤姐苦着脸,倒是把贾母的责备一肩担了,又急急忙忙地打发人去开中门,自己亦出仪门去接,忙里忙外的,她心下虽慰,只是仍觉得为了个小丫头便慌慌张张,老太太偏心得有些过了。 虽换了门,黛玉心里却还有些不忿,只是下了轿子,看见凤姐带着平儿、紫鹃亲自在仪门内候着,想说的话便随着紫鹃眼里浮现的水汽一起消融了,她回了凤姐的礼,便问紫鹃:“可是你自己要离了我去的,如今哭什么呢。”虽嘴上不饶人,自己却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凤姐赔笑道:“原是我事儿多,没来得及交代清楚,怠慢了林家宜人同妹妹,如今妹妹再一哭,老太太那里更饶不得我了。” 紫鹃亦劝道:“勾得姑娘哭起来,是我的不是。” 倒是宋氏在一旁道:“久别重逢是喜事,值得一哭。”紫鹃心里一叹,想道:“林家太太果真是个好人,连我们这些下人她也瞧得起,姑娘跟着她,我也能安心了。罢了,姑娘什么身份,我们这样的,便是替她操心,又能做什么呢?不过连累着姑娘分神担心我们罢了。”因而劝道:“姑娘可别哭了,仔细风吹着眼睛。”凤姐亦跟着道:“这儿日头大,咱们还是进去说话吧,老太太念了好几天了。” 黛玉回身扶住宋氏,一起跟着凤姐进了贾母的屋子。 及进了正屋,只见上首坐着贾母,余下依次是邢、王二位夫人,李纨带着三春姐妹只站着,恐因为方才的事,面上皆讪讪的,唯对面的宝玉一脸喜色,若非当着宋氏的面,只怕要当场叫着“妹妹”扑过来。 黛玉倒是早料到了宝玉会在,只是有些担心宋氏会因此心生鄙夷,好在宋氏只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便把目光挪开,转而同贾母寒暄:“老太太养了我们姑娘这些年,自然当得我一拜。”说完竟不顾贾母阻拦,亲身行了一礼,又推黛玉,“去拜见你外祖母罢。” 她这样理所当然地把黛玉归为自家的举措自是让人有些不耐的,宝玉便有些不满,只是被王夫人一瞪,也不敢多说,只好讷讷地站着。 她婶侄二人行了礼,便也要坐,只是宋氏竟推黛玉坐她上头,可把黛玉及众人吓了一跳。 “老封君有所不知,因为兄长的功劳,玉儿被皇上封了族姬。”宋氏笑道,“我不过是宜人的诰命,不管玉儿最后品级定下是哪个,总归是要比我高的。” 她这么说,先有人不自在了起来,倒是贾母喜道:“这么说,玉儿的品级要定下来了?”她当然早知道黛玉被封了族姬,可是这个称号本朝从未有人得过,大家也只当陛下随意赏下一个虚名来,并不当回事,可一旦真的定下品级来,一切便不同了。 宋氏笑道:“礼部来了人通气的,下月便该知晓了。”她指着宝玉道,“我听说你们表兄妹一道长大的,如今当着长辈的面,倒不如道个别,往后外男便难见了。”她没用“不该”,但宝玉既然是个无职的外男,自然是非族姬宣召便不得相见的,一个“难”字,也算是给了贾家面子。 只是宝玉本是期盼了多日能见着黛玉,如今好容易见了,却闻得此讯,恍如晴天霹雳般。 黛玉倒是知道,婶娘还是生气了,她捏了捏宋氏的手,又给紫鹃使眼色要她去劝住宝玉,免得这个一向任性的表兄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而后才柔声道:“婶娘坐下罢,可莫要折煞我了。” 第14章 14 林家的几位小公子都没跟过来,贾母不免添了几分遗憾,待问及林徥念书的事儿,不免又多了几分心思,指着宝玉道:“我家这小子,是被我宠坏了。他老子想他读书上进,可是每天不是打就是骂的,我只看着心疼,不让他管,现在也这么大了,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这几天先让他在族学里温书,寻思着给他找个好些的学堂。林家的六老爷在国子学,三公子的学业倒不必担心。” “徥哥儿?他在国子监读书。说起来,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大人家,听说还是贵府上大奶奶娘家?”宋氏解释道,“我们家太老爷原先官做到了知府,家里有个监生的名额,他两个哥哥都没有正经上过学堂,可不正好给他嘛。” 林征和林徹一个从武道,一个自幼负着“神童”之名,为人也多少有些不羁,前后换过四五个先生,后来自己考功名去了,倒没让人为他吟《伤仲永》,这兄弟两个真论起上学的功夫,恐怕还不如林馥环,更别提林徥了。 贾母些微有些失望,倒是意味深长地多看了眼李纨,只是李纨心里惦记着贾兰的学业,一时竟没留神老太太的眼色。黛玉在边上道:“婶娘别这么说,二哥同三哥听了都要不高兴。”好似在说林徹不用功、林徥捡漏似的。 宋氏笑着指了指她的嘴:“你不许告状。” 几个人又说笑了一回,鸳鸯亲自出去看了眼,回来说好开席了。李纨和凤姐忙要水洗手,服侍着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入席。贾母本怜惜她两个,平日里也不叫她们伺立汤饭的,因有客在,怕落了大家子的规矩,倒也没拦着,黛玉见了倒不忍,知迎春是不开口的,抬眼看了看探春和宝玉,想着他们帮着说一说,只是宝玉正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探春倒是看见了,只是犹豫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黛玉也只得不做声了。 那厢李纨正要给宋氏把盏,宋氏忙按着她的手:“已是叨扰,哪敢再劳烦你。要不说你们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规矩大门庭深,吃个饭也要立规矩,可是让我们都不自在了。”红杏同文竹亦在后面道:“我们太太一向觉得自斟自饮才有趣,平日里连我们都不大搭手的。” 王夫人敛笑道:“要说规矩礼教,你们林家这样的书香门第面前,我们可不敢造次。” 宋氏轻笑道:“我们家不爱拘着孩子。” 她这话也不算自谦,林家的子弟虽出类拔萃,行事却未免有些乖张恣意,偏林滹和宋氏一向觉得“别人家的孩子还在杀人放火呢,我家的一不仗势欺人,二不吃酒赌钱,三不纵情声色,说起来还比人家的更争气些,又何必叫他们束手束脚地委屈着自己呢”,只说那礼字遵圣人之言即可,所谓的大家风范,若实在不愿遵守,家里也不苛责。横竖林家子弟出人头地,也不是因为所谓的守礼循规。何况......她扫了一眼宝玉,“守规矩”这件事,如果厚此薄彼起来,还是莫要拿出来吹嘘得好。 贾母从来知晓宋氏是个油盐不进的——上回为了接走黛玉,她甚至出动了永宁王。后来林海有书信回来,说是为了岳家这几年抚养女儿的恩情,分出一部分家财酬谢荣国府,那批财物竟不是贾琏带回来的,而是走了官道的镖局,那许多双眼睛看着,她也不好赖什么,更何况她是为了贾敏才养了黛玉这一场,若说要赖,也不像话。只是这几日家里为了修院子日渐捉襟见肘,难免心里就有了怨,甚至觉着林海特特走官道把那笔银钱送来贾府,也是受了林滹府上的挑唆,想着这样撇干净和这边的关系,独享她女婿的万贯家财,因而对宋氏也难免有些不满意。 偏黛玉似浑不在意的样子,同宋氏亲厚得很,席间宝玉说起园子里的翠竹掩映的院落,他虽不喜读书,吟诗作对还有几分歪才,说起那院子倒也引人入胜,直说黛玉定会喜欢,邀她午后同往。 黛玉并不见情:“我便这样贪玩不成?” 惜春冷笑道:“连我们都没进去过呢,倒是二哥哥进去玩过一回,听说里面有些厅舍的匾额还是他题的,宝姐姐也进去过罢?” 黛玉心里嗤笑了一声,面上淡淡的,拉扯着宋氏的衣角道:“这么说,我也觉得漱楠苑的名字虽好,不衬那满院子的杏花,可惜舍不得二哥哥写的那手好字。”宋氏笑道:“你那院子里其实有楠树的,可是后来杏花开得更好,它就不起眼了。你要换名字就换了它,你二哥哥的字瞧着好看,尽是前人之风,没什么好可惜的。” 既说到字,难免要把姐妹们同宝玉这几日习的字拿出来品评。贾母又问黛玉最近有没有读书,药有没有照常吃,又说最近才收拾出几匹料子,可以给黛玉裁几件新衣裳。黛玉只笑着回话,也不大应声,听说贾母要给她什么,也笑着回了,只说家里都有,倒是宋氏问了声:“从前玉儿身边服侍的几个,紫鹃我是熟的,听说还有□□纤的,并几个小丫头,她们辛苦服侍了我们姑娘一场,也没什么好谢她们的,烦老太太让我见她们一见,有些吃的玩的,聊表心意。” 正巧薛姨妈听说黛玉同她婶娘来了,等着那边用了午膳,便过来凑凑趣,恰遇见宋氏领着黛玉在给几个丫头赏东西,不觉奇道:“从前林姑娘在家里的时候,老太太一向最体贴她,哪里凑份子、赏人,林姑娘房里那份从来不叫她知晓,都是同宝玉一样,直接老太太这儿出,如今倒舍得外孙女的体己了?”一面说一面凑过来,只见黛玉房里几个丫头婆子,不拘大小长幼,每人十两银子,两匹新绢布,丫头们每人一支猫眼石簪子,婆子们多一对金花耳环,独紫鹃再添了两身新衣裳并一对滚珠手镯。别的犹不提,那些布可是内造的式样,连凤姐看了,都啧啧称奇。 黛玉对紫鹃道:“你晓得我是个心气小的,我这镯子给了你,不许你做好人,给这个给那个的。”她心里倒也委屈,从前湘云打家里来,给姐妹们每人分了一个戒指,她原先家里的教养,别人给了礼物,不说日后见了她就戴着,也得好好收着以示珍重,谁知外祖母家规矩竟是不同的,宝钗转手送给了袭人,虽不知探春她们是不是一样,只是事后说起来,连湘云都赞宝钗的仁义大方,弄得她似乎是个小气人似的。 紫鹃抹了泪道:“姑娘赐下的,我一定好好收着。” 贾母犹要客气,说些“你小孩儿家家的攒些体己不容易,要你婶娘破费也不好”之类的话,黛玉回道:“如今我也守孝,嫂子又不在家,这些布堆着也是浪费,她们当年陪了我一场,老太太也让我大方一回。巧的是姨妈来了,带给宝姐姐的这些正好不用姐姐们多走一趟。” “你自己穿的这样素,倒给你姐妹们、这些丫头们打起首饰来了。”贾母犹自嗔怪道。 黛玉给贾琏、宝玉、贾兰、贾琮、贾环的是一色的笔墨纸砚,两位嫂子一人一整套头面,姐妹们除了一色的首饰外,其他的却各有千秋,迎春有一套檀木棋盘配墨玉棋子,探春有一套她寻了许久的书册并文房四宝,惜春亦有一套五十六色的新鲜颜料,也是用了心的。宝钗因平日就不爱花儿粉儿的,也不知黛玉从何处得来,竟把她吃的“冷香丸”要用的料配齐了,着人送给了薛姨妈。 薛姨妈忙道:“宝丫头这热毒也是胎里带来的,冷香丸用料也有限,‘巧’字却难得,难为林姑娘了。” 宋氏道:“这个‘巧’字,逢的是机缘,需的是慧根,当年薛姑娘得配出这‘冷香丸’,是她的机缘,如今玉儿得这个‘巧’字,也是她的运道。” 贾母眯眼笑道:“很是,她们这些个小的,都逢个巧字,平平安安得才好呢。” 那几个凑在一起,探春忽想起了什么,指着宝玉道:“他那儿新得的鸳鸯美人蕉,开得可是艳丽,西廊下五嫂子家的儿子,认了他做父亲,如今在园子里管花草,特特地去给他栽的,可惜独他院儿里有,否则就着那花,咱们也能乐上一乐。” 凤姐嗤笑道:“宝兄弟也不害臊,人家比你大上五六岁呢。只是他也是个乖的,怎么既然才从我这儿求了管花草的事儿,倒去孝敬宝兄弟了。” 宝玉恍然道:“嘿,我说那几日我随口一说,他怎么就真日日跑来了,我也没什么好和他说的,不过讲讲别人家的园子戏子,可是叫他白跑那几回了。”一边又偷看黛玉,“他虽是个世故的,那花倒也别致,养了小半个院子,虽但看不如何,远远看去,一片火色,倒是稀奇了。” 可惜黛玉也没提要去看花的事,倒是歪过头去看宋氏打了一回牌的输赢,而后算了算时间,问锦荷道:“再过一个时辰三哥哥要下学堂了吧?” 宝玉心里一叹,想着自己之前和秦钟一起上学的时候,也是这般掐着西洋怀表等下学,又想:“若我有林妹妹这般算着时辰等着,便是现又要我去上学,我也是甘心的。不,倘若林妹妹这般等着我,哪怕老爷要罚,我也要跑回来的。”只是当着长辈的面,并不敢表真心,只好低头懊恼。 凤姐知她这是要家去的意思,忙招呼道:“做什么这样匆匆忙忙的,便是你们家爷回来了,来这儿一趟是多大的事。虽是我有不周到的地方,妹妹也原谅我一回,打发人回去叫你哥哥也来?” “还是不了,”宋氏回道,“今儿个学堂像是要考校他们的功课,实话说,她三哥哥恐怕是家里唯一一个把这回子事放心上的,只是也忒怕了这事,少不得要胆战心惊一回,回来了说不定腿肚子还抖呢,可别为难他了。” 她这么一说,宝玉倒感同身受起来:“读书也罢了,凡掺和进一个‘考’字,便委实叫人难过得紧。” 他这话一说,姐妹们都笑了起来。 黛玉笑完了,便催促宋氏:“婶娘打完这一局,咱们便回去吧,我院子里炖着乳鸽汤呢,霜信桑鹂都出来了,怕小丫头们贪玩,不记得看火。” 宋氏笑着应了,把自己手上的钱都输了出去,谢绝了贾母、王夫人等的再三挽留,携黛玉家去了。 第15章 15 等她们回了家,才知晓林徥早下了学,不过被同窗邀请去了沈庐,打发了小厮回来报信,只说晚膳恐也回不来了。宋氏道:“巧的很,你的乳鸽汤也不用便宜他了。”黛玉笑道:“炖了一天了,恐怕也剩不了几盅,我让锦荷端去了。” “明日陈太医过来请过脉,你要吃的药就该换了吧?不然冬天夏天的吃同一种药,身上燥得慌。你倒是记得替那家的姑娘收什么冷香丸,自己要吃的燕窝这几天怎么没叫人去拿。”宋氏嗔怪,“不是我不爱商贾出身的女孩儿,实在是她哥哥的名声也忒大,连我一个妇道人家都听说了,只仗着有钱有势的,竟还能逍遥快活。虽说他犯下的孽不关妈妈妹妹的事,只是不说大义灭亲,怎么也得管教得他不敢再犯吧?我也不说她们心眼如何,只她哥哥是人,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了?都是爹生娘养的,今日听你外祖母的口气,她薛太太心疼的也只自家儿女担了惊受了怕,半点不觉得那条人命值她儿女的前程!横竖她也不是你亲戚,就当我做婶娘的小气,往后避开那薛家些。” 黛玉一听,也不觉脸上一红,明明那薛蟠干出的事和她毫无干系,她却莫名其妙地跟着羞愧起来。仔细想想,她也该羞的——香菱那般可怜,薛姨妈同别人议论“就是为她惹上的官司,一团孩气,也不知哪里过人了”时,她却只在一边听着,没去想法子帮她一把。这般想着,愈发难过,又思及自己父母亡故,那日又是在王夫人房里,便是自己有胆子说上两句,也不会有人当回事,便更是要落下泪来。 “瞧我,又招你哭了。”宋氏叹了口气,正巧锦荷领着一个小丫头端了汤来,她亲自拉黛玉到桌边坐下,“亲戚的亲戚,本就隔了一层,我今儿个在你面前说了这一大堆,下午还不是客客气气地同那薛太太打了牌?隔了这么多层,面上的客套舍不下。我也觉着这样子假的不得了,你大哥哥二哥哥听说了指不定要笑话我说一套做一套了。”她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笑了起来,“要是婉娘在就好了,她做事一向让人觉得痛快。” 葛韵婉也是个奇女子,一般像她这样父母皆亡没半点靠山的,难免要缩起来做人,偏她运气好,公婆和气丈夫体贴,把她自闺中便养出的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脾气又惯了几分。 这样的脾性要是在荣国府里,只怕要天天穿小鞋,老太太虽宠着凤姐,但那个也是面上直爽心里算得清清楚楚的,王夫人的喜好就更明显了,宝钗、李纨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人。原黛玉也觉得没什么,只是到了叔叔家,不知为何,觉得素未谋面的大嫂子的“不聪明不世故”分外可亲可敬可爱。 她在外祖母家住了几年,外祖母对她不可谓不疼爱,就算不比宝玉,比三春姐妹来也是不差的,只如今才离了几个月,她心里便悄悄觉着外祖母家有些地方不好,这让她心底有些羞愧。 汤炖了一整日,鲜浓醇美,宋氏和黛玉各吃了一盅,剩下的仍放在炉子上小火慢炖,留待林家父子回来喝几口暖胃。 林徥本该晚些才回的,只这边黛玉才陪着宋氏用了膳,把一盏玻璃彩画叫端出来借着灯光看同日间时不一样的风情,便听锦鸢在院子口喊道:“二爷同三爷回来了。” “怎么不在外面多玩会儿?”宋氏先关切小儿子,知他于仕途经济一块颇为用心,不比任性乖张、我行我素的二儿子,林徥对同窗之间的应酬交际一向上心,中途离席的事儿从未有过。黛玉亦跟着问:“哥哥这么早回来,晚饭用过不曾?” “可别提了,母亲这儿还有什么剩下的?先让我们垫垫肚子,再让厨房随意做点。”林徹也不要人服侍,自己拉了凳子坐下来,霜信有眼力见识,忙端上乳鸽汤来,只说是姑娘亲手炖的,让二爷、三爷尝尝。他也不客套,自己动手盛了一碗泡饭,连吃了几口,才似缓过神来,“我和马兖他们去沈庐,正巧遇到三儿在那儿生闷气,就等着他发火了我好去出头呢,结果他竟要忍下似的,我只好自己去出了气,结果三儿还不乐意了,把我提溜回来了。” 林徥这才说道:“那边到底是东平郡王府,二哥说话一向不饶人,马大人也是惯煽风点火的,把那边得罪狠了,能有什么好处。恐怕连累父亲事小,说不定还要说我们仗着永宁王之威目下无人——永宁王可冤。” 黛玉听他们兄弟争吵,不免有些着急,宋氏却好声好气地问:“到底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吃了火药似的。” 林徹仍旧扒着饭,也不嫌弃林徥才责备了他,还顺手给他也盛了碗汤:“还不是东平郡王府的那个穆典诚,又闲话馥姐说她克姐夫。姐夫那伤寒不是给他祖母跪经跪出来的?关姐姐什么事呢,又不是说他病着姐姐没照顾他。咱们家不也好好的嘛,他当着阿徥的面这么说,摆明了要阿徥难看的,我刺他几句,给馥姐出出头。” 林徥道:“馥姐到底还在南安府呢,你倒是替他出了头,穆典诚去南安太妃耳朵边上吹吹风,馥姐过什么日子呢?” 黛玉听到“克”字,忍不住一颤。按理说她回来了,本该见着林馥环的,只是这位堂姐叫人回来说夫君病得厉害,不敢离其病榻,请妹妹体谅一二,待姐夫病好后定来相认云云。这位姐姐和她一般的命苦,甚至比她还要更甚,毕竟是从小就没了父母,只是她与叔叔婶娘的关系也更亲一层。她是在林妃最盛时出嫁的,如今犹此...... 宋氏沉下脸来:“阿徹同我好好说说,这个‘又’字是什么意思?早前就有人说过馥丫头的闲话了?” 林徹见她形容肃穆,也不敢隐瞒,道:“除了东平王府的二公子,倒没听别人议论过,不过他混的那帮子狐朋狗友跟着应和罢了,其他人哪有那么闲。马兖跟我说,之前在宁国府孙媳妇的丧宴上听过一轮,也是他开的腔,帮腔的也就冯紫英薛蟠那几个......” 林徥赶紧拉了他的衣摆一把,但是黛玉早听到了,面上一白,一个没站住,身子摇晃了两下,好在雪雁桑鹂赶紧扶着她,一边顺气一边坐下了。 林徹没提到贾宝玉,但是宁国府的丧席,又有那几个在场,怎么会少的了他!即便他什么也没说,可由着自己的好友说同样丧父丧母的的堂姐克夫,他也是半点亲戚情分都没留给自己了。也是,他那样爱惜女孩儿的人,连同王夫人争辩的胆量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去和东平郡王府的公子呛声呢? “你别怕,”宋氏回过头来安慰了她一声,“对别人家的痛苦指手画脚,甚至造谣生事,这般用心地嚼舌根的我也就见识了他一个,他也算个爷们呢?”宋氏几乎要气得浑身发抖,“馥丫头的好坏,看她品性脾气,什么时候看这个!这是当我们和南安府当年没合八字还是怎么的?阿徥也是,别人把你姐姐的不幸歪曲成罪恶,你就忍着了?”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6节 林徥委屈得很,道:“母亲当我是趋炎附势之徒吗?我虽胆小怕事,也不至于懦成那样。若是以前也罢了,如今家里还有妹妹,若有人说咱们家是霸道凶悍之辈,妹妹怎么办?” 黛玉在场,他没好说全。林家替嫁出去的姑奶奶说话,是天经地义的事,只是现如今她婆家还没开口,林家便要出头,知道的说穆典诚嘴碎,不知道的,该觉得林家人霸道了,若是影响到黛玉说亲,可怎么是好? “若是为了你妹妹,更该据理力争,让人知道咱们林家的女孩儿有娘家人才行!”宋氏“呸”了一声,“有些人,是你缩得越厉害,他越觉得你好欺。若没人拦着,他当咱们怕了事,还不定要造什么谣呢。别人若是为了奉承他,有样学样的,到你妹妹时,还不定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黛玉被那句“咱们林家的女孩儿有娘家人”说得心里一荡,又思起林馥环的苦楚来——已故的林妃还是她亲姑姑呢,她犹被说成这样,自己也是丧父丧母的人,日后若是......正思绪万千呢,听见林徹说了声:“母亲也别气着了,等父亲回来,咱们商议商议。东平郡王府那位二公子倒是父母双全呢,可惜只养不教的,跟他说什么也没劲,倒是姐夫家里咱们好去说一说的,那边是他们家亲戚,姐姐就不是他们家媳妇了?别吓着妹妹了,天色暗了,我送妹妹回漱楠苑。” 黛玉连忙道不必,但林徹已经亲手接了一盏琉璃罩八角灯来,倚在门框微笑着等她了,她心里一暖,同宋氏道了别,跟了上去。 身后的几个丫头都是她亲近的,身畔二哥比她高出了许多,闲庭信步一般,姿仪极美,黛玉觉得安心了些,有些话却仍是要问的:“是因为我的缘故,家里要替姐姐出头才要斟酌吗?” “怎么这么想。”林徹侧过头来,冲她再自在不过地一笑,“只是因为阿徥胡思乱想罢了。等他明天清醒过来,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你也不必担心,若日后有人欺负你了,也有哥哥在。” 不过,若是林馥环这事处理得好,想来也不会有人敢没眼色地去欺黛玉了。林徥担心家里表现得太过强势会影响黛玉说亲,却没想到,倘若是给人留下林家女儿好欺的印象,她的亲事才叫难呢。若是连亲侄女的委屈都不管不顾,堂侄女的死活又怎么会管?富贵人家结亲多是为了互相提携、互为助力,若是让别人以为这家不重视女儿,那青年才俊未免就要犹豫了。毕竟,就算不那么功利,用心教养出的女儿各方面肯定也要比不当回事、随便养大的姑娘得体些。 黛玉轻声笑起来:“我现在觉得漱楠苑的名字不错了。” “可不是,杏花落下的季节,你那棵楠树下面看风景最好,花瀑飞漱,景色妙得很。”林徹摇头晃脑地,“花要是开得浓了烈了艳了,便是败的时候也是美的,你瞧着花雨,想着它明年的鲜活,才觉得它这一开值了,你这一赏,也值了。” 第16章 16 这一章纯粹就是瞎掰了。给林家开了个很大的挂,就是二哥哥。 胡诌的前缘。 回一位读者姑娘,男主非穿越,至于他为啥不能常和女主见面,因为他们是古代人啊。他因为身份尊贵,已经非常任性了。 顺便提醒姑娘们避雷,男主的挂开得非常大,芝兰逢珠玉,他是那个真正的“珠玉”。 我大学的时候经常去随园玩,那时候说那里是袁枚的故居,现在离开南京了才发现原来富察明义和袁枚都曾说过随园就是大观园,可惜现在只剩下非常小的一块了。 恩,于是我去办了个园林一卡通。 谢谢评论里姑娘们的讨论,改了一下。雪雁自黛玉出生起就没离过她,桑鹂、霜信也是打小服侍过、从扬州跟过来的,同黛玉的情谊深厚非常。今日这一出虽看着同姑娘没什么关系,但仔细一想,同姑娘的干系大过天了,三人见她闷闷不乐,便围着锦荷打听林馥环的事。 “从前在苏州,我们老爷、族长老爷那儿都说大姑奶嫁得好,如今是怎么了?”霜信年纪大些,由她先开了这口。 锦荷在外屋打络子,闻言往里探了探头,见黛玉在看书,才轻声道:“谁说不是呢,当年是忠勇侯夫人亲自做的媒,姑爷是南安府的世子,还是家里大爷的同窗,模样、性情都没的说,还是走武举入仕的,当时还有人说是林家高攀了,其实那会儿是南安府上的夫人在皇贵妃那儿相中了大姑奶奶,我们太太呢,看南安府夫人温和稳重,料是个和善婆婆,忠勇侯夫人跟我们太太是相熟的,同南安府的夫人是嫡亲的姐妹,两家年轻人也乐意,才定下的亲事。谁知道大姑奶奶现在的亲婆婆的确是个温柔的,她顶上却还有太婆婆,更要命的,南安太妃和他们大老爷当年的元配都是出身东平郡王府,那边一个个地,倒活似他们才是大姑奶奶的婆家似的了。皇贵妃娘娘在的时候也没听说有什么,姑奶奶和姑爷过得也和乐得很,只是这两年......”锦荷无奈地摊了摊手,“姑奶奶嫁过去几年了,也没儿女的福分,这回姑爷病着,其实还是因为给南安太妃跪经来的。”她撇了撇嘴,要她说,恐怕是老太妃怕人说她不慈,才由着东平王府的人糟蹋林馥环的名声,要把这错处推孙媳妇身上去。 雪雁她们也收了声,只就当时说亲的境况看,林馥环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许给了南安王府的世子,也不能不算高攀了,可如今的闲气又来得格外莫名和委屈——只她未有儿女,这份闲气也不大好发作,即便是太太、二爷想去给她说理,哪怕完全站得住脚跟,又似乎不大有底气。 何况那里到底是王府,即便是亲家,也不是能平起平坐的......雪雁记得以前在荣国府的时候也听贾母说过,她刚过门的时候也是从重孙媳妇做起,一步一步熬过来的,豪门大户的规矩,本就是长者为尊、说一不二的。不免有些忐忑,要是太太真打算去给大姑奶奶出头,会不会碰个南墙。 她们忐忑了几日,见没什么动静,才将将安下心来,宋氏身边的张嬷嬷来说:“姑娘还没起罢?太太说今日不上学,让姑娘多睡一会儿。她和二爷去一趟南安郡王府,让你们帮着姑娘收拾收拾行囊,说好了要去庄子上玩的,等太太回来了,修整修整,就好去了。” 黛玉却是早就起身了,听到外面的动静,不顾自己梳到一半的头,急匆匆地出来问:“婶娘和二哥去探望姐姐姐夫,为何不带上我,显得我多没礼数。” 张嬷嬷笑道:“正是打算去接大姑奶奶回家来小住几日呢,姑娘这就能见着姐姐了。不是不带姑娘去,只是前几日姑娘也听到了,这回不一定能和和气气地接回人呢,怕万一有什么不妥当的,惊吓着姑娘。再一个是谁都知道荣国府的老太君和南安太妃是几十年的交情,要是有什么不愉快,姑娘在不管是说话还是不说话,那边史太君都难做。” 黛玉心里一紧,悄声问:“可要是真的争辩起来,那里是王府呢。” “二爷说今日他们府上的辅国公也休沐呢,不妨事。”张嬷嬷劝她安心。 当年东平、西宁、南安、北静四家一起封的王,独北静王家功大,如今仍袭王爵,东平郡王府上如今袭爵的是靖明侯穆典信,西宁、南安府上的两位都是辅国公,林徹所说的便是云渡之父、辅国公云嵩了,他曾任河东节度使,后来被免了职,如今虽又起官,不过当着闲职,势头被压下去不少,倒不复从前的风光了。 林徹四岁便有神童之名,先皇六十圣寿之时,召见各家名声在外的子弟,惟他对答如流,先皇龙心大悦,破例允他参考了那年的恩科,林徹因此得以七岁稚龄入仕,先做了两年东阁中书,后来升大理寺少丞,之后又外放了几年,颇有政绩,升了兰台寺舍人,前年才回京,在通正司做了不到一年,入文华阁升任侍读学士——尚未及冠便一只脚踏进内阁了,别人给他几分面子也是应当的。 只黛玉等不知朝堂上的这些弯弯绕绕的,只当按品级算,林家同郡王府比,无疑是以卵击石。要真事事出动永宁王,别说御史那儿要留下把柄,林家自己的面儿也不要了。主仆几个忐忑不安了许久,恐宋氏吃亏——王嬷嬷还要暗暗担忧若真惹恼了王府,林家女儿声誉不好听影响到自己姑娘的婚嫁,守了半日,久候不归,急得别说收拾行礼了,连午膳都没好好吃几口。却听见门房那儿打发了人来报,说是永宁王来了。 刘遇来自己母舅家,自然比去荣国府的“轻车间行”排场还要自在不少,他听说林徹今儿个休沐,便把林海任间的一些闲笔文书叫人收整归置了,下了学便带了来,打算叫表兄转交给表妹。只到了林家,见林家的管事林盛迎到了门外,却不见旁人,才知宋氏同林徹去了南安王府,只黛玉一人在家。他思忖了片刻,自南巡归来,他便每日清晨去听早朝,下午才上课,事情排得满满当当的,要再抽出半日的闲暇来也十分不易,因而道:“那就请表妹出来一叙罢。”上了轿子,忽又回过头来问:“舅母和二表兄去了馥姐婆家,却不带表妹一起?出了什么事?” 林盛并不敢隐瞒,加上或多或少也有想永宁王出手相帮的希冀,含含糊糊地把事情大体说了,刘遇“唔”了一声,像是想了些什么,但最后竟也没过问的意思,只吩咐了句:“去舅舅的书房好了,那张紫檀屏风有一墙之阔,也省得舅母担心不合礼数。” 黛玉听说永宁王来了,也不知是要庆幸好,还是紧张好。林滹父子不在家时,宋氏也曾带她来过藏书阁,翻阅其中典藏,不过也不逗留,如今只觉不自在,按规矩行了礼,便被引到屏风后坐下,雪雁同桑鹂奉了茶,也吓得直绞帕子。 刘遇本想对她说声,她的品级已经定下,与郡君同品,享县主的车辇服制用度规仪,但想到那日表妹的大礼,又觉得这等事说出来,她也不会太在意的样子,低头呡了口茶,叫人把林海的笔书送了过去:“三舅父终在任上,在衙门的一应用具笔书都已经收敛妥当,这几本是他平时读写之用,并不关公事,便特来归还给妹妹。” 黛玉强忍泪水,双手接过,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王爷大恩,无以回报。”便又要跪下,被內监拦住,却听见刘遇幽幽地叹了口气:“待我兑诺之际,你再言谢吧。”若她方才还忍得住,现下便不得不落下泪来:“是非功过,从来后人来说,家父生前已知心愿托对,临走也无憾的。这些是国家大事,原不该卑开口,只这些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王爷一诺千金,可若为此事劳累过度,家父九泉之下也心难安。”她心里犹自不安,居于叔叔婶娘家里,又知父亲是以家财相赠换得自己的安宁,且婶娘待人也不似舅母那般,倒不如在外祖母家那样有寄人篱下之感,可是平心而论,她这个堂侄女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永宁王这位尊贵无匹的亲外甥的,她生怕刘遇因为牵涉她父亲的事惹上什么麻烦,叔叔婶婶要后悔。 刘遇轻声一笑,声音似怅非怅,似飘非飘:“为何不劳心劳力?那些人鱼肉的是我父皇的子民,挪用的是全天下人辛苦劳作纳上的税,天下运作皆靠国库,虽有阻碍,哪能就此放手。” 黛玉当下一愣,她本是深宅大院里养出的闺阁小姐,虽知人情冷暖、世事坎坷,到底是方寸之间,可她聪慧至极,刘遇一句话,她就意识到,永宁王这般看重林海之事,并非纯是因母舅家的这层亲戚关系,而是因为自己父亲的行事对了他的胃口和谋划。 这般说来,永宁王心里,是把这社稷天下当成自己的东西了。虽皇子中他的确最为出众,然而这等大胆,简直可用“狂”字来说了,她一个闺阁女子,都知当年义忠老千岁坏事,有太上皇认为他结党的缘故。 只是她又一想,父亲病故时是那样的光景,前有狼后有虎的,若无刘遇相助,只怕难得善终,若是那样,自己也成了浮萍飘絮,不知去往何处了。她是断做不出受了恩便忘的事的,再者说了,不管叔叔想不想做个纯臣,有林妃这一层在,他们一大家子就是永宁王亲信。如今又因为父亲的事,整个江南林氏,应当都被人看做了刘遇麾下了。不过这些,父亲同族长应当都有考量过了,也轮不着她来说。 “屋里点的是麝香吗?撤了吧,仔细晚上睡不着。”刘遇扭头叫人,锦鸢忙上来灭了香,又问要换什么,他道,“用不着,本来熏熏屋子的,结果一时一刻都点着,家具书墨的香气反都闻不着了。”往椅子背上多靠了靠,“前一阵子舅父不是在到处问寻好琴吗?忠顺王叔跟我说他得了一张,名唤‘春雷’,音韵清越,我昨儿个同他撒娇卖痴了一场,他说过几日纳音修补好了,给我送来,表妹若是觉得这张琴入得了你的眼,倒是我叫羡渔送来。” 黛玉听了一惊:“唐琴第一推雷公,蜀中九雷独称雄?此琴名贵,我不能收。”她想着“无功不受禄”,况春雷并非小儿玩物,自己若得了这琴,承情的、还情的还得是叔叔婶婶,这礼实在不易。 “这算什么。”刘遇道,“虽我也乐意把这张琴的来历说得更艰难些,叫表妹更承我的情,但说来说去,其实也不过是翻了两下嘴皮子上的一点功夫,强说辛苦强揽功劳,也忒假了些。” 黛玉知这等人上人,再“难得”也不过是底下人的劳累,只他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才是真难得,心里更加感激叔叔婶婶,她那几本琴谱也不过偶尔翻翻,竟让两位长辈上了心。只她虽非妄自菲薄之人,却也不是狂妄之辈,毕竟才学了几年琴,到了外祖母家便再不碰了,琴艺实配不上“春雷”之名,越发觉得惶恐:“常言道‘宝剑配英雄’,名琴也当如此,在我这等只作闲时打发时间之用的人手上,实在是糟蹋了它。” “总有人说什么心胸辽阔之人能写宽达之作、浩然之篇,亦能成旷古之曲,只是那些被说成是靡靡之音的轻曼之曲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表妹心思敏感,气魄却好,音律之事,谁说得准呢。那琴在忠顺王叔那儿,也没什么正经用处,除来客时显摆一二,便也是落灰。”刘遇轻笑道,“若日后表妹觉着有人比你更配的上这琴,赠与他便是了,便在此刻,我是觉着表妹比旁人更配的。” 话说到这里,黛玉心里若说是没半点欢喜,那就纯粹是强词了,只是仍觉得忐忑,若说永宁王是因为父亲的忠心不二而对自己心生怜悯,以琴相赠,那这番恍若推心置腹般的言辞又是从何而来? 刘遇又坐了一会儿,屏风后表妹的身影投到地上,可惜同他隔得挺远。 他早就觉得这个表妹面善,起初是觉得她神态颇有母亲之韵,而后,却忽然想了起来。 林妃去时,他方八岁,一夜之间后宫里那些慈爱美丽的女子们仿佛都揭开了面纱,他立刻觉得整个皇宫都似布满了尖刀,而他就得赤足走过去。执念之下,寄情于鬼神之说,听信了道姑神婆之言,想试试“法术”,看能不能唤回母亲亡魂,只是却昏厥了过去,梦里还真去了一个似仙宫般的地方,到处都是神仙妃子,却并无他的母亲。他觉着那里熟悉得紧,却又似缺了什么。 梦醒之前,他只记得自己仿若在水中沉眠,有人从自己所栖之池取水,浇灌池边的一株仙草。那绛珠仙草同他日日共饮一池之水,也似一同渐渐清醒了过来。 他也许,果真曾经见过这个妹妹的。 第17章 17 刘遇事情也多,说了半晌话,没等到林徹回来,也就不打算继续拘着表妹陪他闲话了,黛玉留饭不得,也不愿强求,施施然起身送客,刘遇方道:“舅父舅母待人一向交心,表妹且自在些。” 其实黛玉也察觉得到,叔父虽不常见,为人亦端方严谨,但对黛玉却与自己几个儿子并无差别,考校完林徥的功课后,亦会来问她最近学了什么,点评指摘两句她的习字、文作。婶娘更不必说,天生一副柔软心肠,事无巨细亲自过问,除诗词书画外,亦教她些如何管教下人、规整库房的事儿,平日里理家交际,也总是带着她,教诲之意,让王嬷嬷都叹了两回,只说:“也不是说那边舅太太不好,只是这边到底是姑娘的叔叔婶婶,自己家人,果真是不同的。”可是眼下林馥环要回来,她在荣国府被比得烦了,只怕这边又要再比一回——虽极同情堂姐的遭遇,又极其感激叔叔婶婶,几乎要对他们的难过感同身受,可要说她真有些小性儿也行,到底亲疏有别,听说馥环要回来,她心里的担心是压过了欣喜的。 也许这就是刘遇说的“不自在”了。 不过刘遇也不过白嘱咐一句,黛玉心气虽高,却实是个疏朗开阔的,有些事别人劝不住,有些人也不用别人劝,他因为那一场似梦似幻的遭遇觉着这个表妹极投缘,便更不愿把她往“小气”那处去揣度。当下也不拖泥带水,说了声“告辞”,叫黛玉带个话给林徹,说让他帮着画几面桃花扇,便起身回了。 林盛带着人跟着马车,直送进永宁王府去,才敢回来。桑鹂扶着黛玉回漱楠苑,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姑娘前两回见这位王爷的时候,我没能跟着,雪雁说是个顶顶威严的,说是连老国公夫人身边最顶用的大丫头都被吓得没喘过气来——如今瞧着倒是个和善的。” 黛玉冷笑道:“那你可说错了,他脾气虽好,但你心里顶顶厉害的人,恐怕都不及他万一的可怕。” 一个人到了永宁王这样的地位,也不需要色厉内荏,他一句话便能颠覆你一家的兴衰,那么便冲你多笑笑,又有何不可?也只有桑鹂这样的小丫头会觉得那位尊客和善了,她也不是天高地厚,而是不清楚那万尺寒潭的深浅。事实上,黛玉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笑话这丫头的,在今日听到刘遇说“我家的”之前,她亦并不能直观地意识到,这个少年郎真正的轻狂所在。 同他比起来,自己往日那点自矜,算什么“狂”呢。只她自己这样的脾气,并不觉得刘遇的狂有何不对,他在风头最盛、身处最最风口浪尖之时失去了母亲,而年幼的弟弟们却有着更得势的外家同渐渐晋位的母妃,可这么着他还是这么狂,且狂到了如今也没人能奈他如何,以黛玉的性子,并不觉得这样是不要命,反觉得他这副“虽每个人都觉得我该跌落谷底,我偏要在山顶上笑给那些人看”的样子,让她这个置身事外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替他觉得解气了。 宋氏同林徹这一去可走了好一会儿,林徥下了学回来,听说他们还没回来,跑来同黛玉商议。因着上次怕穆典诚不敢给姐姐出头的事儿,他自己也觉得尴尬万分,只恨不得能有个机会好好地着补着补,可说到底,如今他不过是个小小举人,就是有心替姐姐出头,到了南安王府去也说不上话,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若是妹妹觉得他没用到底,其实他也没什么能辩驳的。 黛玉道:“叔叔还没有回来呢,婶婶又不在家,早上永宁王来了一回,因为实在没人,我硬着头皮接了一次,王爷是谁都不敢自称主人把他当客人接待的,便也罢了。若是来了其他客人,家里总得有个拿主意的。” 她这话颇有宽解之意,林徥先叹了一口气:“我能拿什么主意,妹妹也不必安慰我,只是我和二哥不同,便是我现就回到几天前去,也是不会去同穆二公子叫板的——就如同别人看到穆二公子就会想到东平郡王府,我一无名声,二无官位,别人看见我,只会觉得我是林家的第三子,透过我想到父亲、大哥二哥,甚至永宁王,我毫无贡献,却又要全家人替我背责,怎么敢放纵随心?” 黛玉听了,低下头去,心里百转千回,也不知要说什么好,想不到三堂兄这样嫡出的亲子,竟也同她这样寄居的侄女一般的心思,可他父母俱在,这家他本该住得心安理得,用林家人的身份做事说话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多少世家子弟可从无心虚之意,她亲眼所见的外祖家,就有多少表兄弟、表侄儿以家族的名义行事?她并不管什么仕途经济,倒不是似宝玉那样觉得那些东西愚蠢至极和俗不可耐,只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她也不觉着她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去评论别人的偏好,更不用说劝谁上“正道”了。 “表妹有三伯父巨富家财托给父亲,你比我有底气得多了。”林徥苦笑道,“我也觉着自己急功近利了,可叹已这样迫切了,仍无所进益。” 合着他们兄妹二人竟要在这时候比比惨吗?黛玉正欲玩笑几句,却忽地想到,三哥觉得自己还未有能回报叔叔婶婶养育之恩的本事,因此格外伤心,可我父亲倾他所有为我谋划,我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了。当下悲从心上,落下泪来:“堂兄既有这份心,好歹叔叔婶婶都在,总有那一日,我却……” 林徥暗道不好,惹出妹妹的眼泪来了,也自知失言,可他本就不善言辞,面对着花骨朵儿般的妹妹尤其木讷,急得直打转也憋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得重重地坐到一旁唉声叹气。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不知该从何劝起,雪雁不由地想:“要是紫娟在这儿,肯定比我伶俐,知道怎么叫姑娘高兴起来。”却见黛玉自己收住了,反过来劝林徥:“叔叔往常这时辰也下值了,他还没回来,兴许也去了姐姐婆家呢,三哥不如打发个人去南安府问问?” 林徥一抖,觉着也是,招了林盛过来:“让你大儿子带几个人跑一趟,眼看着天都要黑了,怕太太早晨没带多少行路的灯。”又吩咐下去,“让厨房先传晚膳吧,晚了对脾胃不好——妹妹别劝,饭是要按时吃的,你我都是。” 两人用过了饭,连茶都吃了几盏,才听见林盛家的亲过来送信,说老爷、太太同二爷接了大姑奶奶回来小住几日,已经快到了。 黛玉显见地紧张起来了,林徥本可去二门外头去接人,看见妹妹的脸色,陪着她站在门内,还柔声说了句:“我也怪怕馥姐的。可想到她小时候那么说一不二的人,现下委屈成这样,便越觉着恼火。”倘他家更成器一些,这桩婚事不被一些人看做是高攀,馥姐的处境一定比现下好。 他们又等了片刻,才见一名年青妇人伴着宋氏回来,黛玉凝神看去,只见那女子身材修长,一身银灰纱绢对襟短衫,下系大红滚银边暗纹百褶裙,髻上插着五蝶绕花的翡翠点金簪,虽是家常衣裳,自有一般气度,肤若脂凝,眉目清远,难得的是竟不带多少愁苦之色,反是先来和黛玉见过:“我回来得也匆忙,也没来得及给妹妹准备什么,之前问了伯娘妹妹的身量,自己手裁了两身衣裳,妹妹莫笑我的针线。”她身后的丫头忙抱出一个匣子来,黛玉双手接过,果真有两件夏日的罩衫,另有一个精巧异常的红木盒子,中间镂空,并无开关之处,从几面的格子向盒子里看去,只见里面竟雕着山水楼台,甚至枝头还能见着鸟雀,栩栩如生,也不知匠人是从何处下的刀子,倒是新奇。两身衣裳料子亦柔软,样式也新,针脚细腻,看得出下了功夫,因是照顾她孝期,未曾绣什么花鸟纹饰,只是到了灯光下,才能见着上头卍字暗纹,连绵不绝,缓若能流动似的。幸黛玉是一早就备下了给堂姐的见面之礼,霜信也不要人吩咐,捧了出来。几个人进了屋子,宋氏先道:“阿徥去书房一趟,把你这几日念的功课带上,咱们预备着去庄子上玩两日,你绷了这么久,也好散散心了,这几天不用上学,我知道你怕耽搁功课,让老爷先给你布置些。阿徹也在,他一向有几分小聪明,你有什么要打听的跟他说说。” 大考也没剩多久了,林徥自知不足,本不欲告假,然母亲之命不好不从,应了一声,让书童回去拿功课了。黛玉跟着道:“三哥帮着转告二哥哥,永宁王说请他画几把扇子。” 等屋里就剩了她们娘儿三个,林馥环才道:“我知道一定是二弟冲动,怎么伯娘也跟着他,小三儿是不是挨骂了?我自己嫁妆里也有几处庄子,若真委屈得过不下去了,又不是没去处,伯娘把我接回来,跟我自己避出去几日,情况可不一样。” “都要你自己来,你是没娘家还是怎么的?”宋氏道,“我养了你十几年,可不知道你嫁出去四五年,就变成这样忍气吞声的性子了。” “什么忍气吞声。”林馥环嗔道,“我是浑不怕的,可三儿还没议亲,还有黛玉妹妹,我一个林家嫁出去的女儿,弄这么一出‘不敬公婆长辈’把林家女的名声糟蹋了可怎么好?日后还要连累妹妹。”黛玉忙道:“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那边也是王府,姐夫的父母既身居高位,大人自有大量,想也该是通情达理之人,姐姐不过回娘家小住几日,怎么就牵扯到不敬了。” “妹妹大度,可林家也算读书人家,三伯父的清贵名声我也是知道的,咱们家女孩儿不多,有一算一,都干系着姐妹子侄的声誉。长辈从来是长辈,我也有好几件事不顺他们的心了,真计较起来,早算个不孝的了。早前还好,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对不住娘家弟弟、妹妹。” 黛玉见她身后的大丫头衣着打扮皆与旁人不同,又和宋氏屋里的丫头颇是熟稔,知她们定是馥环的陪嫁丫头,却仍是梳着未嫁的辫子——王熙凤那样的醋性子,也不得不主动把平儿给了贾琏呢,堂姐所说的不顺,想也有些由头。 宋氏冷笑道:“我千辛万苦养的你同玉儿,我自己舍不得你们受一点累,难道是养你们出去伺候人的?早两年那事发生,我问你怎么说的时候,你痛快些,可有现在这些事!” 林馥环本憋了许久,因黛玉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不便说,此时也忍不住了:“伯娘说的容易,人非草木,我同渡哥这几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不管别人怎么样,回了自己院子里我们也是有商有量地过日子,我又不是没长心肺的,什么叫痛快?” 过生活又不是只有婆婆太婆婆的那些家长里短、规矩刁难,丈夫年轻俊朗,待她也温柔小意,颇是恩爱。和离之事惊世骇俗不说——她原来的性子,并不把那些俗规虚名放心上,如今恐因自己的任性连累家人才收敛的——她自己也舍不得离开云渡的。 黛玉本是在一边愣神,骤然听了这话,倒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她年纪尚小,那些讲男女之情的杂书戏本自然是没人给她看的,可有些东西,越是别人防得洪水猛兽似的,就越有人好奇。她并非懵懂而一无所知的小孩儿,可原先身边只一个表兄也罢了,现在又多认识了几个堂兄,虽性格各异,却都可亲可敬,有这几个兄长在身畔,免不了就对戏本里那些动辄忘了父母嘱托、枉顾女儿名誉的“才子”看不上眼了。加之有林征和葛韵婉这段已成佳话的婚事在前——林征求娶葛韵婉,是“感其纯孝,哀其孤苦,痛其被负,慕其飒爽,意志相投”,也是先同父母说了,求得父母同意,才托了媒人去葛家提亲,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地把妻子娶进门的,同这样的志同道合、琴瑟和鸣的结合比起来比起来,话本上那些因为年轻人颜色好而来的一见钟情,未免有些浅薄了。 这话其实说说也无妨,只是当着没出门的小姑娘的面说,并不合规矩,宋氏的脸色不好,似在忍耐发作,黛玉想法子岔开了话题:“姐姐是住原来的院子,还是和我一起睡?” “畅意居一向有人打扫,她还住那儿,也省得再说些胡话,一边哄你一边气我。”宋氏冷哼了一声,“你行囊收拾得如何了?那儿凉快,衣裳别太薄。” 黛玉自己没空管这事,想应当是王嬷嬷带着小丫头们收拾的,厚啊薄的她也不知,只应了一声,又问:“我看姐姐行囊准备得不多,东西可够用?” “她可没打算待几天。”宋氏哑声道,“可真成泼出去的水了,我也热脸贴了一回冰,下回再不做这么得罪咱们大姑奶奶的事了。” “原也不要伯娘操心。”林馥环嗔道,“不是说了吗,真到了过不下去的时候,不需要别人,我自己收拾东西出来,伯娘还怕我没这样的脾气不成?” 她这本是玩笑话,宋氏却险要落泪:“怕。” 她们娘俩或哭或笑,或怒或嗔,都是十足地不见外。黛玉低着头,捏着手指,自嘲地想:“我原想着不过是有一二家人,如今得了,却忘了一只手伸出来还有长短呢。三堂兄今日所叹,我是明白了——我竟原是个不知足的。” 第18章 18 藕舫园离这儿不过半日的脚程,黛玉看了看王嬷嬷收拾的箱子,没什么不对,只让帕子香囊凉簟什么的多带一份,怕林馥环那儿不够用,想想又带着几分赌气说道:“其实也不用带这么多东西,婶子说堂姐待不了几日 ,难道她走了,我们还能在那儿继续玩吗?” 桑鹂等面面相觑,皆不知说什么好,片刻后反应过来,却都看向锦荷。锦荷心知她们还当自己是太太的人,怕自己因为姑娘这句话有什么意见,更甚是向太太告状,她是解释也不好不解释也不对,头疼得很:“大姑奶奶不是那种败兴的人,不过她婆家事儿也多,姑奶奶从前难得回来几次,太太想热闹热闹,都是玩到一半姑爷就来接人了。后来有一回三爷的生辰,也是说好了住几天,结果还没散席,那家来了客人,要媳妇张罗接待,就来接了,大奶奶说她点的戏还没到,让酒席继续——从此之后不管缺了谁,定好的事儿都不会提前散场。” 黛玉一愣神的功夫,又见自己的行囊里头有林馥环今日给自己的那两身衣裳——大约是王嬷嬷想着她若是穿了,太太和大姑奶奶会高兴些给收进去了,宋氏不像李纨,并不要求女孩儿在针线女红上下多少功夫,这两件衣裳却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林海托付给堂弟的不只有女儿,还有他们积攒了几代的家资,是以不光黛玉面对叔叔婶婶时带些紧张,叔叔家的人对待她,也是有些忐忑的。他们都生怕自己有什么做的不好,如果说相处里客套压过了亲昵,那也不是谁的错。 她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都睡吧。”她盼这场出行盼了几日了,对大名鼎鼎的文赋三苑之一的藕舫园也算向往,可如今却有些提不起劲来。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7节 林滹父子两个还要当差,只林徥陪着宋氏、馥环、黛玉一起往藕舫园去,其实已经到了用冰的季节,但两个年轻主子身子骨都不如何,是以她们姊妹二人坐在一辆车上,也没放冰盆,只有两个丫头时不时地打着扇儿。 林馥环手里捧着一方帕子,里头裹着些干草,黛玉病得久了,也认得出都是用以宁神静心的,不觉问道:“姐姐昨日休息得不好?” “我这一年,听惯了大爷咳嗽,昨夜一时安静了,竟不习惯了。”馥环苦笑了一声,又想起了什么,“我听陈太医说,你的咳症开始反复了?怎么回事?” 黛玉这咳症也是娘胎里带来的,原只当是内里气虚所致,后到了叔叔家,因姐夫受了寒,亦整日整夜地咳得肺疼,请了许多大夫,只有陈太医的药好,馥环给婶娘荐了这太医,几贴药下去,果真见了功效,陈太医说,她的咳嗽虽然好些年了,却比不得南安府那位大爷的凶险,调理起来更得益些,也是她这几日心绪繁杂,才又有些反复。只是这么想来,那位姐夫的咳症岂不是......?她想起自己从前那些辗转反侧、肺里生疼的夜晚,不觉握住了馥环的手。 “我们家大爷,是征大哥的同窗,虽非行伍出身,也是个练家子了,他的身子败成这样,全是那年冬天替我向太妃求情冻出来的,我......愧疚得很,别说是照顾他,替他病我也是该的。”林馥环瞧出妹妹目里的同情与不忍,安慰了一声。 黛玉没作声,心里却产生了一股“大逆不道”的想法——为何那位无缘无故罚孙儿大冷天跪病了的老太妃,心里就不愧疚呢?因为她是长者,因为她是尊者? “你的表情倒和征大嫂子似的了。”林馥环笑了一笑,“要是连说的话都差不多,你们见了面该相谈甚欢才是。” 黛玉想了下葛韵婉的脾气,心里道,恐怕和大嫂子还真聊得来。 “回头恐怕还要妹妹帮我劝住伯娘——我这回大约又要叫她败兴了。”馥环低着头,眼睫轻颤。黛玉其实不大想管亲戚家的事,而且真要说起来,比起劝婶娘,她倒更想问问堂姐脑袋里装了些什么。但她还是什么也不说,个人有个人的想法,她不大能保证别人不来管她,只好先做到自己不管别人。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好一阵,到了城外的时候,明显路就不如之前平坦了,黛玉这几日咳症确是复发了,喉口有些发痒,但是见馥环闭目睡在小丫头膝上养神,不忍打搅她,兀自忍着,正觉得难受,却见馥环伸过手来,捏住了她的手腕,嘴里喃喃地说了声:“我带了枇杷雪梨汤,你让丫头到后面那辆车上去取,昨日睡不着,今天天亮刚起来煮的,恐怕还热着。”又蓦地道,“梨子性寒,你喝两口润润肺就是了,不能多吃。” 黛玉微微一愣,还没有到吃雪梨的时节,她往日也并不常吃枇杷膏,但也知道那个对喉咙好。那就是......堂姐已经习以为常,在睡不好的清晨去炖一锅不在季节、并不寻常的汤药了吗?林馥环的手就虚虚地搭在她的手腕上,玉指纤纤,触之微润,在察觉到她在忍着难受时,那只手便往上探了些,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轻车熟路,像是做过无数次。 丫鬟们的议论自然是要瞒着未出阁的姑娘的,但是黛玉也不是瞎子聋子,自然听说过风声,姐夫是替姐姐受罚的,而馥环所犯下的过错,乃是“不贤”:她拒绝给南安太妃赐给云渡的丫头提姨娘份位。从前这些事看着再正常不过,就连一向泼辣爽利的凤姐都不敢明着吃醋,她自己也是开玩笑叫过袭人“嫂子”——虽其实是为了讽刺袭人的那声“我们”,但说来说去,主子丫头的这点子事,她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排斥的人。 也是因为在意罢了。 霜信果真从后面的马车上送了一碗枇杷雪梨汤来,黛玉平常不爱枇杷叶子煮水的味道,糖加多了又觉得怪腻的,因而只浅浅喝了一口,幸而馥环并没有加什么糖,只靠着陈年雪梨水的甜味中和枇杷叶儿的苦,她皱着眉一口饮尽了,果真从喉口到肺里都舒缓了一点。只是她的咳症是娘胎里带来的,几个名医相继看过,都说是“心悸所致”,这汤药只能稍是缓解,且并不合她的胃口,因而也只吃了这一碗,谢过姐姐也就是了。 好在林馥环也没有跟着人身后劝人喝药的习惯,仍闭着眼睡在丫鬟膝上,路仍旧不算平坦,雪雁恐黛玉看书、描花伤了眼睛,让她也歇一会儿,只她着实睡不着——最初还有些尴尬,如今反倒希望能和馥环说说话了。 仿佛知道她内心所想似的,馥环只养了半晌神,便坐了起来,云鬓微散,姿态慵懒,本有八分姿色,偏透十分风情,她浑不在意,只略拉了拉衣襟,仍半靠着丫鬟,任她给自己重梳头发,冲着黛玉倦怠一笑:“我最近精神头儿不好,让妹妹见笑了。” 黛玉脸上一红,微微摇了摇头。 “听说荣国府的史太君是妹妹的外祖母?”林馥环的头发又多又密,她身后的丫头离得又近,不大顾得周全,她也没再叫人上来,自己手扶着一半辫子,偏过头来让丫头更顺手些,“保龄侯的侄女儿叫她姑祖母——史大姑娘是个活泼性子,说是认识妹妹。” “从前在外祖母家一道玩过。”黛玉应了一声,四王八公之中,除西平王与治国公府外,其他几家都或多或少有些交情,贾母本就是长袖善舞的,连凤姐都自愧不如地能耐,南安府上的人说起湘云,竟不提保龄侯、忠靖侯夫人,把已经嫁出去多年的姑老太太拿出来说话了。 “不知道是谁说的,说史大姑娘模样性情都同刘大人家的三姑娘有些像——那姑娘学名融山,婶娘应当同你提过。”馥环抿唇一笑,黛玉也跟着笑了起来,甚至带了些促狭——她知道堂姐说的是同林徹订婚的那位刘姑娘:“人人都有不同,性子更是千差万别的,哪就随便就像谁了。” “可不是呢。”林馥环按着额角,轻轻地打着圈,黛玉想着她是不是头疼,正思忖要不要上去帮她按按,就听她笑着说道,“不知怎么的,史太君还当了真,说早知道伯娘喜欢这样的姑娘,上回你们回去的时候,就借史大姑娘一道过去热闹热闹。史大姑娘听了不乐意,说她好好的人,就是当陪客的吗。” 这像是湘云说出来的话,黛玉撇了撇唇,不置可否。 “老实说我瞧不出融山和史姑娘像,但她们老说伯娘会喜欢她,实在让我不大高兴。伯娘喜欢别人家的姑娘做什么?还是后来雀儿提醒我,我才知道她们的意思。” 她身后名叫雀儿的丫头笑道:“奶奶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一样。” “我说的不是实话?就算我常惹伯娘生气罢,家里还有妹妹和征嫂子呢,宋家也有年轻媳妇和姑娘,都如花似玉的,自己家和亲戚家的女孩儿不喜欢,觉得别人家的姑娘哪哪都好?客气的话听听就是了,当真做什么。”林馥环翻了个理所当然的白眼。 黛玉被逗得笑了,却跟着心里一酸——堂姐说的话其实是大实话,除了自家人,别人的喜欢和夸赞,有多少是真情实意,有多少是客套而已甚至带着些嫉恨呢。幸运的是,如今,她也是有“自家人”的了。不过,她好似也听明白了一点,史家拿湘云和刘三姑娘比较,还是在林徥议亲的时节......她皱了皱眉,三哥的亲事轮不到她说话,只是她到底认识湘云一场,要真的家里有这个打算,免不得要问她,她不乐意说违心话,不过...... “先不说史姑娘和刘三姑娘像不像,阿徥和阿徹也不是一路人啊。”林馥环嘟哝了一声。 林徹少年成名,别人几十年才爬的上的高度,他已经走了大半,且都是自己一脚一步走上去的,因而极有主见,即使是父母也不能动摇他半分半毫,因而议亲之时,宋氏也没去管什么亲家背景,只按林徹自己的喜好,选了刘融山——单看这个学名,也能看得出刘家是怎么教养女儿的。但林徥可不同,他对仕途经济可比两个已经在官场厮混了许多年的兄长还热衷几分,偏又自尊极高,史家这样有虚爵而无实职的,又帮不了他的忙,甚至家里的纨绔子弟还要拖后腿,偏又是老牌勋贵,免不了要让人以为女婿要借“一门双侯”的史家的势,怎么看林滹和宋氏都不可能答应。林馥环是真没听出南安太妃和史太君、保龄侯夫人的意思,还是装傻,谁也不得而知。 黛玉听了一耳朵,偏头笑问:“姐姐是想跟我说什么?”林馥环刚刚梳好头,自己摸了一摸,而后道:“虽然史太君多半不会跟你说这件事,但还是给你通个气,万一她问起来,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 马车渐渐地慢了下来,片刻后便听到小厮喊了一声:“三爷,到了。” 到底好奇占了上风,进了农庄后,黛玉悄悄拉开了车帘,抬目只见一排故意做旧的篱笆墙同稻草门,颇有古意,门外立了一块未经雕琢的大石,上书“清荷拂月”四个大字,左下角有“甥刘遇书于天启二十一年”的字样。看得出来也是模仿了宋子宜的字,她摸着良心想了想,不如林徹,恐怕连她都得模仿得比这四个字更像。 马车一路走到庄子二门,才换上了几个婆子抬的竹辇,坐上去后,方见倚水而修成的整座农庄,开阔古朴,雅趣自一砖一瓦一竹一木间泛出,明明庄子不算大,但因布局间交相掩映,竟是辽远之意。田舍错杂,而那片著名的藕塘,此刻连水波纹都似带了诗意似的。 “今天太阳倒是不辣,会不会下雨啊。”宋氏问了声。 她身边的婆子笑道:“今天又不闷,太太宽心,不会下雨的。” “雨里看荷花也有点意思,只怕湿热,馥丫头和玉儿遭不住。”宋氏回头看了眼林徥,“你的鹿是养在这儿的还是延山的?” 林徥还是闷闷的,他当然知道读书不是这一时半刻的事儿,只是昨儿个在父亲那儿,委实看见了自己和二哥的差距,心中焦虑便更深了一层,偏又无比清醒,这份差距不是靠用功和勤奋能填补的了的,因为肩负神童之名的兄长,这些年也不曾懈怠过。 宋氏对他道:“你辛苦一趟,去画舫里看看,今天的风摇晃得厉害不,在上头用饭行不行。” 林徥应了一声,就要走,黛玉叫住他:“我跟哥哥一起去吧。”她直觉婶娘有话要和堂姐说,并不想凑这份热闹。 第19章 19 穆典信流着冷汗,急匆匆地沿着台阶往下走,猛地身后听到忠顺王笑问了一声:“孰湖,你要的琴修好了,是直接送去林家,还是先送你府上,让你走这个人情?”不觉更有些心虚,甚至疑心永宁王回那句“我自己送去罢”的时候往他这儿瞥了一眼,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云嵩也跟着走了下来,二人相视苦笑了一回,穆典信先拱手道:“舍弟顽劣,口无遮拦,连累了南安世叔,改日我带他去世叔府上请罪。”云嵩忙道:“本是我家家事,贤侄是被我连累了才是真的。” 他刚刚得了皇帝的赏,不是多金贵的,皇帝把本来抓在手上用的扇子给他了。得赏本来就讲究一个体面,谁指望靠这个发财,何况能拿到皇上近身的东西,本该是长脸的事儿——如果这把扇子不是林徹画的就好了。今晨的朝会上有人参了文华阁侍读学士一本,说他身为晚辈,去南安王府时不敬尊长,擅参郡王家事——天地良心,云嵩敢发誓这绝非他安排的,那人分明是二皇子母舅周昌敬的门客,可同僚火辣辣的眼神可直接就盯着他来了。 这要是能趁机出一口气,他也就不介意被人当枪使这一回了,可林徹自己曾做过兰台寺舍人,其伯父林海生前曾官至兰台寺大夫,都察院不少是他们熟人——御史台不搭话,那参人的兀自激动也不像话,场面焦着了片刻,大理寺卿把前一阵震惊京师的那个案子的审理结果奏了,话题便自然地转走,只剩下云嵩尴尬地站着。 上完朝,照例是要去御书房议事的。云嵩自起复后一直没担过什么实职,如今刚领了接待茜雪国使臣的差使,监督行馆的修建,称不上“议事”,只不过把进展提了,皇帝于是随手赏下一把折扇来。本来这事也就过去了,偏林徹来送译好的文书,礼部尚书把早朝时有人参他的事儿说了。林徹只笑笑,并不愿辩解的样子,倒是原就伏在御座下拟写奏折的马兖会心一笑,前排的忠顺王倒是大笑起来:“怎么让我们林才子说出来呢,该写篇文章或者写折戏来解释解释,不然对不起文杰的名号啊。”刘遇也是头一回对这件事发表意见:“还是算了,表兄那支笔,没理搅三分,有理他就成悬崖上的小白菜了,写出来两家王府该破费的。” 这实际上是两位皇子的较量,可他们俩被推了出来,挡在了永宁王的面前,承担这位最年轻的亲王可能产生的怒火。 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根本没什么争吵,早上的那人不过是道听途说。 “真是没想到,忠顺王爷......”穆典信叹了口气。几位皇子都还年幼,皇帝的年纪说起来也算不得多大,后宫这几年又有新人晋位,多得几位新主也未可知,永宁王虽如今占着年长的优,然外家人口伶仃,又无母妃相助,朝里上下各有各的心思,倒真没想到忠顺王这么鲜明地站到了他那头去了。这么说,宫里头的皇太后也..... 云嵩沉闷地“唔”了一声,倒没说什么。 这老狐狸,穆典信悄悄“呸”了一声,他现在还是林家的亲家,自然想要两边讨巧,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刘遇揉了揉眼睛,他的日程一向紧,一会儿还要去太上皇那儿尽孝——这点上他比不上几个弟弟的优势,因此每次都格外卖力。忠顺王同他一道,他腿更长些,又不常顾及人,因而走一阵就要停下来稍等一下侄儿。刘遇忍不住抱怨了一声:“我是要去陪王叔挨骂的,就不能稍微体谅我一下吗?” 忠顺王冷笑道:“今天被参的可不是我表兄,凭什么要挨骂。” “皇祖父才不会管表兄的事。”刘遇道,“倒是王叔你,府上那个戏子我都听说了——” “上皇也不会管底下人养戏子的。”忠顺王一撇嘴,也没反驳林徹的受宠。 事实上,虽然当今对林徹的提拔看得出十分的器重,但上皇对这位少年英才的宠幸,可比当今还要厉害些——林徹到底是天启朝的进士,他愈能干,愈显得出上皇的“慧眼识珠”,何况宋子宜文章虽好,却不愿奉承,但他外孙贺上皇圣寿的文章却因辞藻华美而流传甚广。 太上皇好热闹,他的宫里什么时候都不会少人,刘遇和忠顺王到的时候,吴贵妃正带着四皇子过来请皇太后的安——老四已经开蒙了一年,能背些简单的诗赋,比刘遇当年差点儿,但胜在绞尽脑汁的模样足够娇憨和讨人喜欢。刘遇自认模样不差,可最近个子在抽条,整个人变细得如同一杆风吹便倒的竹竿似的,声音也不复幼时的甜腻明亮,卖起乖来便不如前两年那么理直气壮了。 “啊,你们来了啊,”太上皇逗弄小孙儿久了,看到小儿子大孙子过来,倒是显见地高兴了一点,“今□□上有什么事儿吗?” “茜雪国的女王、琉球国的国王和西藏土司都递了文书来朝,皇祖父圣寿之时,这三位也会派使臣来京道贺呢。” “怎么,不敢跟父皇说你表兄被参的事啊。”忠顺王在一边道。 提到林徹,太上皇也来了兴致:“怎么回事?” “因为点家长里短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要上朝的时候说,皇祖母恐怕喜欢听。要我说,纯去户部那儿花一天就能解决的事,他们回回都要弄到礼部问。”刘遇笑道,“又不能给二表哥伤筋动骨的,偏还要招惹他——他一向是仗着手上有纸笔瞎说八道的,万一真又写点什么,平白给自己找麻烦呢。” 林徹的家长里短也就是他姐姐的那档子婚事了,太上皇早听腻了,顺嘴说了一句:“你那个表妹的用器定下了没?礼部也没个动静。” 刘遇心里一动:“没听说,改日我去问问。” 太上皇警告了一声:“可别把这话曲解成我要问礼部不干正事,尽管些家长里短。”他虽然猜得到刘遇的小心思,但看起来并没有真正动怒——大约是这个孙儿一向识大体,小聪明只在些无关大雅的事上耍的缘故,又或者,今时今日,他已经没什么大事需要对这位老人用小聪明了。 吴贵妃怀里的四皇子扭动了下身子,往刘遇怀里探去,刘遇也没在意,对吴贵妃点了点头,就接过了幼弟。他和弟弟们并没有多少时间相处,不过这不妨碍他塑造自己亲和慈爱的长兄形象。 忠顺王一向觉得这个侄儿十分可怕。他很聪明,但是可能因为年纪小,不少人觉得他的聪明有些太过了——能被人看得出来的经营算计,可算不上城府。可是,那些算计,真的是他们这些自以为阅历深厚的“大人”自己看出来的吗?皇兄有近六年的时光只有这一个子嗣,日日抱于膝上,从学步学语起便不假妇人奴仆,他目之所及,可不是十二岁少年人的眼界。 刘遇抱着老四,有些好奇吴贵妃今日竟耐得住性子,更敢把儿子交到他手上——这女人一向觉得自己想对几个弟弟杀之而后快。颠了颠弟弟,倒是想起来了,如今宫里除周贵妃、吴贵妃外,又多了个贾贵妃。可宫里一应宴席场合,甚至过不久的太皇圣寿,座列可有大讲究了。他曾经得罪过贾贵妃娘家,跟周贵妃娘家又一向不算和睦,吴贵妃这是打算拉拢了。 可真是想多了,皇后年将不惑而无子,他位居长位而失母,承恩侯家可都没怎么在明面上靠过来呢。 第20章 20 刘遇辈分小,每日请安都要跑好几个地方,等他跑完了,御书房那儿的议事已然结束了,做父亲的召他来陪着用膳。他没遇见礼部的人,也懒得把太上皇的话搬弄一番了,直接叫夏太监把原话拿去礼部问了。皇帝笑问了一声:“你可知你皇祖父为何有闲情来过问一个小女孩儿的品级?” 刘遇微微一笑,给皇帝斟了杯酒。南巡这事儿是他头一趟领正经差使,办的还是自己母舅家亲戚的事儿,本来是个立大功劳的机会,但因为涉到的是太上皇的亲信,不得不不了了之,皇祖父是怕他有意见,问的哪里是表妹的品级?是在补他的体面呢。他给皇帝敬了杯酒,方道:“儿臣倒是觉着自己过不了太久就能一偿夙愿了。” 皇帝问他:“从何来的自信?因为忠顺最近亲近你了,你觉着他会为了你去跟上皇求情?” “忠顺王叔素来眼高,且虽表面上谁也不理,实际最会逢迎的便是他。”刘遇笑了笑,不得不承认忠顺王这招的确十分聪慧:一个奴颜婢膝的人和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同时亲近你,你会对哪边更觉着受宠若惊?“儿臣这一两年什么也没做过,脾气性子也没改,同忠顺王叔当了十几年的叔侄了,他到今年才亲近我。我想着,是王叔觉得,皇祖父已经不能给他什么了,只是他又不甘心泯然众人,所以,打算从小辈入手——心挺大的。等其他人也跟王叔一样认清楚形势,不就简单多了?” 做父亲的眸光一闪,倒是笑了起来:“看来忠顺的讨好并不合你的心意啊。” “谁被看做更近一步的踏板都不会高兴的,虽然如此,那张琴也算难得了。”刘遇撒娇似的歪了歪头。 皇帝倒是理解儿子对林家的偏爱,那是他的亲舅舅,只要他们家没犯什么需要大义灭亲的事儿,那家的荣辱就干系着刘遇自己的面子。其实就云家媳妇的事儿,皇帝并不觉得林家多占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他眼里,林馥环的妇德是有缺的,而林家一味护短的举动也颇不像话。可是这事如果是云嵩来念委屈也罢了,来说话的言官哪里是替云家出头的?是打算探探底,意在大位之争。他不愿别人折了刘遇的面子,才有所偏倚。何况——他低头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儿子,亲自把一碟他爱吃的鹅掌推了过去——算了,便是偏袒几分又怎么样呢,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张琴,春雷罢?朕可林卿自己并不善琴,前阵子处处求琴,是为了他新认的侄女儿。闺阁种的弱智女流,你若得了九霄环佩,恐怕更合适些。” “闺阁之中,兴许也有高山隐士呢。”刘遇随口应道,眯着眼睛看了眼窗格外的晴好天气,悄悄地叹了声。 “又想着出去玩呢?朕如你一般大的时候,因为不打眼,倒多的是时间玩乐,可如今时常觉得力有不逮,只恨当年不曾多学点东西,你如今多吃点苦,日后必会受益。”这种话寻常父子说也罢了,也得亏现在御书房里服侍的都是经年的老人,否则传出只言片语去,只怕整个京城都要因而动荡。 但做皇帝的却没有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什么不对。眼前是他而立之年才得的第一个子嗣,出生时身怀异相,即使当时因为他势单力薄恐惹来杀身之祸并未宣扬——他期待这个孩子期待了太久,以至于甚至觉得,这是场上天安排好的“遇见”。 刘遇甚是乖巧地回道:“儿臣省得。” “罢了,你也不用考学,时文不必多讲究,也是时候换先生了。今天天气好,不拘着你了,出去散散心,别热着就行。”皇帝又提醒了一句,“也别老往林卿家里跑,他虽是你亲舅舅,然而树大招风,林征林徹都可用,别折煞了他们。你也该亲近些其他人家,不必怕朕忌讳。” 刘遇想了想:“是。不过今天天气太好了,儿臣怕乐不思返,既然要换先生,那我便好好同李学士道声谢吧。” 皇家那顿饭吃得简单亲厚,林家这顿饭却吃得心不在焉,各个都有自己的心事,只在一群白鸟低低地掠过画舫窗边的时候热闹了一会儿。小丫头们吵着要去喂鸟,黛玉也来了兴致,由雪雁扶着到了舱外,群鸟飞得极低,却只争天上之食,并不至甲板来乞食,也不任人逗弄,倒是有几分傲气。黛玉也看得欣喜,不觉看了许久,直到宋氏唤她:“刚吃了饭,歇一歇也好,也别站太久了,回来喝茶吧。今天的水是春分时候荷叶上的露水,很配洞庭的碧螺春。” 林徥在喝薏仁荷叶茶,他的姐姐妹妹们因为体虚胃寒,一个两个地只看着他笑,他觉着不大自在:“大嫂怎么不在呢,也省得你们要我跟着。虽说是自家人,男女有别,不说不合规矩,也玩不到一起呀。” “那大哥怎么办呢?”黛玉还记着还记着那日林征抚在她头顶发旋上的温度,不由地心疼过来起来,“我年纪小,也是知道相见欢离别苦的,大嫂若是在,大哥不是一个人在外头?” 宋氏心里一动,晋阳军营里头肯定是不如家里头舒服的,长媳除了第一年住在婆家被她领着四处交际外,便一直跟着儿子去驻地,夫妻恩爱是一回事,有个贴心的人照顾儿子,她心里也安心不少。想到这儿倒是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林馥环:“当年我说让侄女婿外调,就为了他前途也好,你倒是没舍得劝。”那时林妃犹在,馥环初嫁,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在南安府也说得上话,林征外迁之时,云渡也动了心思,只是南安府觉着在京里头人脉才攒下来,机会更多,没舍得放孩子出去。林馥环也是舍不得新婚丈夫出外吃苦,倒没怎么劝——若当初出去了,如今这些麻烦事也有许多可避开了。 “伯娘别总当着弟弟妹妹的面笑话我呀。”林馥环苦笑了一下,“况且,我从前并不知道,伯娘是这样喜欢提从前的人。” “多提两回,万一你也觉着丢脸了,下定决心了,也算悬崖勒马。”宋氏无奈地撇了撇唇,“再说了,你怕什么呢,反正阿徥肯定跟你想的一样——‘虽然难过得不行,但是事已至此能有什么办法呢?真按他们说的,那全家的脸都没处放,还要连累后人’,是吧,阿徥?” 林馥环几乎要明着翻白眼了:“这不是怕带坏妹妹吗?” 黛玉倒真不喜欢他们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件事,无他,反正都是有主意的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何必浪费时间? 林徥被讽了一句,目光竟然扫到她这儿了,是真的觉得她在这个家里甚至比他自己还有发言权吗?黛玉一时心跳得厉害,摸了摸心口,开口问:“方才船过桥洞的时候,我看到水边上林子里像是有什么活物在跑。”林徥忙道:“是我养的鹿,明天带你去看,我养的时候,还挺亲人的。” 两个小的不管是不耐,还是紧张,都一个劲地在岔开话题,林馥环乐得如此:“明日怕是天气不好——让船娘前面临花湾那里停着不就行了?”她甚至胆子极大地对着宋氏道,“其实午膳前妹妹就给咱们留了时候自己讲话了,只是她恐怕也没想到我们车轱辘了一路都没说明白。伯娘不可怜我,好歹可怜可怜弟弟妹妹,他们可真听厌烦了,难得出来玩,谁乐意听这些扫兴的。” 宋氏只笑着不说话。 馥环无奈地笑道:“鹿本在原上,如今在园里,花本在水里,如今在瓶子里,月亮在晚上,现在在云里,既然如此,伯娘管我在哪里呢?” 这话说的有些不讲情面了,黛玉抿了抿唇,不大乐意。她喜爱并敬重宋氏,虽然这几日颇有些不喜婶娘絮叨姐姐的事,但不代表高兴见姐姐对婶娘的好意这般推拒——别人也罢了,对辛苦抚养了她一场的婶子不该这般直白的。 临花湾里有几处景致布置得相当精妙,以竹为屏,以藤为幔,紫花穿插于似望无际的幽绿里,林中有处极僻静又极精巧的竹屋,约有三间的敞亮,廊下便是水流,屋顶上还有劈成一半的竹筒,林徥介绍道:“在此可观雨帘,声音幽远,竹香荷香,清淡不杂,很有些意思。”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8节 他二人在临花湾转了一转,没见到那几头鹿,问了下人,说是它们在林子另一头。管事的问要不要牵过来,黛玉道:“让他们自在吧,有缘自然会见着的。” 石阶上有些滑,林徥道了声:“明日恐怕真有雨。”叫两个婆子仔细搀扶着黛玉。二人沿着临花湾一路走到了刻了那十七首《藕舫月夜》的回廊下,当夜的文豪不止诗情出众,也都是写的一手好字,黛玉细细地一幅幅看过去,心里终于快活了起来。 时间过得飞快,本以为才将将几刻钟,锦书来寻的时候,才晓得他们竟在此打发了一整个下午,太阳已经到了西山了。 “大姑爷派人来接大姑奶奶了。”锦书偷偷抱怨了一声。 黛玉闻言,眉头蹙了起来。 第21章 21 林徥皱了皱眉:“也不知道云家叫了什么人来接,若是有姐夫身边的人也来了,恐怕冲撞了妹妹,我先送妹妹回浣花涧去,妹妹也好换身衣裳,去去身上的疲意。然后去母亲那儿看一眼,若是没什么事,再打发人来知会妹妹。” 黛玉道:“又不是顺路,何必烦哥哥多走一趟。这里丫头婆子这么多,我还能迷了道不成。” 林徥也没再客气,嘱咐丫鬟们扶好了,便一溜烟跑了。锦书提着裙子也没追上,索性跟着送黛玉回房去。 锦荷悄悄问她:“不是说南安太妃都对太太撂下狠话了么?怎么大姑爷还敢来接人。这回终于敢违她老人家的意了?” 锦书道:“大姑爷虽是自己考的官,也没正经领过什么差事,一应调度升迁全是因南安王府的面子,哪能忤长辈的心愿呢?” 黛玉心里一动,想着怪不得林徥自觉在家里人微言轻,甚至不如自己的分量,原来叔叔家从上到下的风气便是这样。这话要是叫宝玉听见了,免不得要嗤笑云渡“自己要做那庸碌汲汲营营之辈,怪不得要吃人嘴软,一辈子仰着别人眼色”,只是细细想来,从前她在外祖母家,也是没什么说话的底气,就是那次周瑞家的把挑剩的给她,她也只能说两声,真去舅母跟前说她的陪房也是不能的。如今也就是贾母当家,若有朝一日真轮到了大舅舅当家——毕竟他袭爵,宝玉也不能和现在这般任性了。 到了浣花涧,桑鹂她们早把屋子收拾妥当了,正喂琉璃缸里的几尾金鱼。见她回来,忙迎上来问:“水已经烧好了,姑娘先梳洗还是先喝茶?” 黛玉走了一天,兼不曾午睡,颇有些疲意,想着趁晚膳前休息一会儿,只是锦书在这儿,她也不大好撇开她自去沐浴更衣:“先给锦书姐姐上茶。” 锦书忙笑道:“姑娘不忙,我这就要回太太那儿去了呢,姑娘累了一天了,不必管我,我和锦荷说两句话就走。” 黛玉犹不肯,锦书锦荷一起劝了,方进内间去沐浴更衣,仍嘱咐人给锦书倒茶。 锦书也不过叮嘱了妹妹几句帘子要拉着,驱虫的药水趁着姑娘不在打好,守夜的时候尽心之类的话,便道:“我回太太那里去了。” 雪雁年纪小,难得出来一趟,倒是兴致勃勃的,一边给黛玉洗发一边道:“我听文嫂子说,园子里杨梅熟了,明天我早些起来,去摘些给姑娘尝尝味道。” 黛玉笑道:“仔细酸倒你的牙。”倒没阻她。 “我看文嫂子的意思,这园子里单是花儿果子,嫩藕鲜笋,就够园子里这些人手的开支还有余裕了,更不提水里的鱼还有庄上的酒。园子里的米酒不是出了名的吗,姑娘明日疼我,赏我一坛子吧。” 那米酒黛玉中午也尝了,确实甘甜可口,宋氏恐她喝多了上头,只让喝了一小碗。只是认真说来,虽不赖,却不至于如传说中那般的好似天上甘露。 早前在荣国府时,宝钗曾作过一首“盛名时”暗讽过这些被无限夸大了的美食美景,直说是时人追风所致。她思及前事,对雪雁冷笑道:“你不怕自己落了宝姐姐说的‘俗套’,成了‘那其实难副的盛名之物欺人的一节’吗?” 宝钗作诗那天雪雁也在场,她当然不大懂诗,只是当时探春有不同的看法,同宝钗小辩了一回,她自然明白姑娘的意思:“又有什么要紧?难道沈庐的酒当真比别处高贵,怎么达官贵人愿意去?我想着,出了名人,连带着酒也出了名,又有何不可?姑娘们本来就是风雅之人,但我们这些小的,愿意去附庸风雅,也比镇日里粗鄙骂街看着顺眼些。” 这话倒是合心,沈庐因出了沈劼而名扬天下,藕舫园的米酒和醉鱼也因那十七首诗而千金难求。这本也是应当的,前人的文采,本也是这酒的价值所在。难道除了味道,酒便不能有别的意境不成? 她从水里起来,披上了衣裳:“今晚若是月亮好,咱们屋里就自己喝一回,乐一乐。” 雪雁替她擦干头发:“姑娘仔细身子呢。” “你如今说话,倒有些紫鹃的影子了。”黛玉不觉道。 雪雁听了,叹气道:“也不知道紫鹃姐姐最近如何。她是到了宝二爷屋子里,倒不用担心主子苛待,只她一开始就是跟在姑娘身边的,虽常和宝二爷他们屋来往,到底没细相处过,她一去就是占个大丫头的地儿,自然压不过袭人去,但她初来乍到,宝二爷难免要多关照些,恐怕晴雯麝月秋纹她们心里要有些嘀咕。麝月嘴巴虽利,平时却不吭声,就怕晴雯秋纹……”她又叹了一声,“再说,恐怕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总觉得袭人……哎,不知道怎么说,姑娘记得那回宝二爷来我们屋里,春纤顺手帮他把头发梳好了,袭人找来时说的话吗?” 黛玉道:“我可记不得了,你也别在背后说人,没什么意思,若有什么风言风语的,受白眼的还是紫鹃。” 雪雁猛得一凛,方意识到她那话错处凉多,一年大二年小的,让人听说宝玉连头还没梳好就往黛玉屋里去,要难过的可不止宝玉一个!没见这边二爷同三爷与姑娘是同姓的兄妹,送姑娘回房时也只送到院子口,从不会往闺房踏足吗?她不禁讷讷地说了声:“姑娘教训的是。” 黛玉见她脸色吓得雪白泛青,心知是同自己想到了一处,倒也没继续责备她,只说:“日后别这样就行了。”自己也暗暗想,同宝玉那样的相处,日后也不能了。 夏日里天暗得晚,红杏来接黛玉去用晚膳时,西天边火红的云矮得仿佛接到了水池,曳曳风里莲花正好,整个园子安静得很。红杏说:“姑娘在孝里,听不得戏,不过园子里有几个采莲女嗓子好,姑娘一会儿听听她们的小调?” 黛玉道:“此情此景,静看就可,多了歌声乐音,也不算增色。她们唱歌,也该白日采莲劳作时方合适。”又问,“姐姐怎么说?还留在园子里吗?”这园子她头一回来,的确新奇无比,但馥环从小玩到大,兼之挂念姐夫的病,还真不定留多久。只是若真的云家人一来接就跟着走,也未免太跌份,日后婆家不免更觉得她毫无气性。只是又想,姐姐用情至深,只怕宁愿多受些委屈,也要守在丈夫身边的。 红杏道:“都快夜里了,哪能就这么回去呢。明日若是下雨,自然是要多留些时日的。”花外之意,大约是若是不下雨,馥环便要跟着回去了。 黛玉微微叹了口气。 王嬷嬷年纪大了,这次出来玩并未随行,紫鹃又回了贾家,否则以她们二人爱操心的个性,不知道要就这事嘀咕多久呢。黛玉只记得前两年,她还更小,有天夜里睡不着,坐起来想看看月亮,却听见外屋紫鹃在和王嬷嬷说她的终身大事。那时才多大?也没有堂叔这回事,大家都以为她是一直要住在外祖母家的,紫鹃对王嬷嬷说,还是要趁着老太太身子还硬朗,说得上话,把姑娘的婚事定下来,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才好,整个荣国府,真心关心姑娘的,也只有那几个。也不知道老太太怎么想的,定宝玉也可以提前趁着林老爷还在就定下来,若是不是宝玉,也好早些相看。那话听得她又羞又臊,忙躺回去装睡,心扑通扑通地直跳。如今紫鹃若还在她身边,只怕又有另一番见解了。 说起来,那些事她一个姑娘家不方便说出来教训下人,可她所思所想,其实并不是做丫鬟的本分,但当时她寄人篱下,紫鹃是真的担心她日后终身无靠的吧?后来到了叔叔家,也没见她再说那样的话。 倒是之前在扬州的时候,说馥环嫁的是一等一嗯好人家的人里,恰就有紫鹃,若她又听了馥环的境遇,是不是还那么想? 她又叹了一声气。 其实想来想去,她大约是有些思念紫鹃了。 第22章 22 水流顺着珊瑚树顶的夜明珠慢慢地淌下来,落在盆栽里的白玉假山上,刘遇坐在风口,随手拨了两下琴弦,沈劼心疼地皱了皱脸:“王爷悠着点吧,好歹是传世名琴。”刘遇规规矩矩地坐好,还亲手把蒲团推到了自己对面:“先生请坐。” 沈劼轻念了一句“不敢”,但也没继续自谦,客客气气地坐下来:“臣奉陛下朱谕,自明日起,为王爷讲学。”满朝文武谁都知道永宁王最受二圣看重,但当今这样事无巨细一一交代,还是让人意外。二皇子也开始读书了,周家历经几朝,子弟颇是能耐,三皇子、四皇子虽还年幼,但母家也不容小觑,皇上正当壮年,本以为储位还需再观望几年的。谁知道周昌敬刚刚才试探了一下,就得了新动静。他心里暗暗叫苦,说实话,太子之争他可没打算掺和,但皇帝这一旨下来,他便成了板上钉钉的永宁一系。谁知道今后皇帝的心思会不会转变呢?真有了什么变故,上头人可不大可能想起来,他并非自己求着来的。 君令不可违,如今除了尽心辅佐永宁王,也别无二路。 “果然是先生啊。”刘遇轻叹了一声,他的侍读马亭是沈庐的常客,曾疑惑这样一位当世大儒,为何他不肯来拉拢。只是沈庐从来人来客往,其他几位弟弟的母家也一向要与沈劼亲近,他觉着这么个聪明人,肯定是要袖手旁观的。谁知道今日难得来一次沈庐,就听说沈劼求见。 沈劼笑道:“王爷心里有更中意的人选不成?”譬如与他齐名的孙能桦,高居太傅之位,天雅农庄桃李满天下,朝堂上能帮小王爷的肯定比自己多。 刘遇摇了摇头:“实不相瞒,先生掌礼部,我母舅家里,同都察院、兰台寺又有不少干系,我原以为父皇会忌讳这个呢。” 沈劼一惊,他倒是立刻想到,林家除林徹曾在兰台寺任职外,如今养在他家里的明珠族姬,父亲更是在言官里有不少同僚旧系,他这个礼部尚书再当了刘遇的老师,这满朝的言喉,只会向着永宁王!陛下提携刘遇之心,竟如此真切吗? “明珠族姬的朝服、座驾、用器,均已按制准备妥当了。”他这投名状一出来,自己也觉得好笑,一把年纪了,竟用这般拙劣的讨好手法。 好在刘遇真心实意地谢了一声。 沈劼道:“既是斗胆听王爷叫了声‘先生’,微臣逾矩,想向王爷进一言。” “先生是为了我母舅家那桩闹得挺难看的亲事吧。”刘遇笑道,“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事了。” 他一言一行不管是真是假,倒的确无可指摘。沈劼心里一动:“之后大约不会有言官来公开说王爷的是非,但也因此,别人恐会觉得更危险。” 这倒是真的,本来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你让他们说两句,也就过去了,但皇帝此举,把满朝言官的嘴都捂向了永宁王,小事堆在心里,就成了大事,最后刘遇难免要落得个不好的名声。 “无妨,谁说不会有人来评议我的是非了?会有人说的,只是说不过而已——别的不提,就说我表姐那桩亲事,表姐为妻不贤,云家大可把她休了,既然他们一不休妻,二不去请户部调解,那就是还打算过下去,穆典诚诽论南安府上的事,说的还是邪的歪的神啊鬼的,他说不赢。” 沈劼原以为刘遇是一心要保林家名声的,谁知冒出这样一番话来。他难道是打算以后再有什么事,就自编自演一场戏,告状的和反驳的都是自己人不成? “虽则如此,但伤敌一千,难免自损。便以穆林两家之争为例,此番自然是林家得了体面,可别人难免要觉得他家气性大,明珠族姬可要如何是好。”他从前听说的刘遇一直是“至纯至真,温厚亲人”的,虽知道这些公子哥儿的名声一向算不得数,但他才刚上了船,小主子邪气就往外冒,难免要惊慌一番,只能稍微打探一二。 “慌什么,还怕舅舅家表妹因为这件事闺誉受损不成?要我说,这些自以为是,成天碎嘴的,原来也不配肖想她的亲事吧。”刘遇眨了眨眼睛,歪头笑了笑,“,总有些人太把自己当回事,所谓的体面啊,名声啊,压根不是那种人给的起的。” 沈劼从前没怎么接触过永宁王,十一二岁的少年人,也不小了,然而内里竟然这么邪性。他有些颤巍巍地想,难道他这么确定自己已经和他是一条绳子上的了?刘遇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若是还有别的客人,不必拘在我这里。” 他若只是想自己喝一杯酒,哪儿不能去?特特跑来沈庐。先头那句“果然是先生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就是猜到了皇帝的安排,过来提点两句的。 皇帝知道自己纯良敦厚的长子其实是这样的性格吗?沈劼忽然盯着刘遇自己斟酒的手愣了神。 不管怎么说,永宁王今年还不到十二岁,他十岁以前,几乎就没有离过皇帝身边,食同桌居同寝,他这样的性子,分明是皇帝亲自养出来的。 那株珊瑚树和春雷一起被送到了林府,永宁王府的长使同礼部的郎中一前一后,甚至还在厅里打了个照面。这个名叫羡渔的长使在京里也是个熟面孔,林滹早知外甥有赠琴之意,惊疑之外,也不免有些胡思乱想,亲自把琴送去了漱楠苑,叫人安置在揽月楼里,吩咐王嬷嬷道:“你带入把姑娘的衣裳用器都收一收,她品级定下了。”长叹了一声,“如海兄知道了,也当欣慰。” 王嬷嬷也不由地落下几滴老泪来,要跪谢林滹,林滹摇头道:“使不得,是她父亲的功劳,轮不着我来捞这声谢。” 林徹跟着父亲一路回到书房,问道:“妹妹品级定下,是桩好事,说明皇上尚未忘了江南的亏空,怎的父亲不见喜色?” “你还说,”林滹叹道,“你妹妹年纪也算不得多小了,刘家姑娘定亲的时候,也不比她大多少。她这样的品貌,要择亲事本就不易,门当户对先不提,能配得上她的年轻人,几只手也数的过来。你为馥环出头,我原也是赞同的,怎么竟不依不饶上了。原咱们家就只有馥环一个出了门的,也罢了,现在你妹妹这样.......” 林徹嗤笑了一声:“倒也不是不依不饶。父亲不信我年轻气盛,难道真以为母亲也是那样不懂事的人?馥姐明明不乐意,母亲却一定要她和离归家,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还不是因为——”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当年馥姐择亲的时候,皇贵妃娘娘觉得南安王府是门好助力。如今永宁王觉着云家已毫无用处,母亲不忍心,想拉馥姐一把吗?” 林滹沉默了半晌,苦笑道:“也是,哪有白吃的饭?” “我若是托生在乡野农家,日日天不亮便要起床耕作,便没什么能让人利用的了。既然锦衣玉食、顺风顺水,那么总该做点什么。”林徹安慰道,“我一向运气好,但运气并不是老天爷给的,是因为别人觉得我背后有永宁王,所以不敢给我使绊子,那些手段没人敢用在我身上,我才能有今天。” “但是玉儿和馥环不同,她父亲把她托付给我们,而她原本可以在她外祖母家里。如果在我们家,最后反而不如她外祖母家能给他的,我成什么人了。” “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跟馥姐说亲的那几家,也没真有比云渡好的。这种事,比念书做官更看真运气。何况现在和馥姐那会儿,情况也不同了。”林徹在内阁领差事,最大的好处就是站得高看得远。如今的刘遇,并不像几年前林妃认为的那样需要同那些勋贵世家沾亲带故。 “先不提这些,有些用器,你今日便着人送些过去藕舫园吧。” 宝玉往贾母屋里去的时候,就听到小丫头们议论,说是林姑娘的品级定下来了,礼部的员外郎带着人大张旗鼓地去过了林家,宝钗正领着莺儿也过来玩,闻言笑了一声:“林妹妹今后可高枕无忧了。”宝玉知她是什么意思,像宝姐姐这样满脑子“仕途经济”的,自然是希望男的去考学升官,女的呢,嫁得如意郎君、日后可封诰命就算是最好的了。可这些是宝姐姐心里的最好的,林妹妹心里求的可不是这些。 姊妹们刚坐下不久,门房派了人来报,说南安王府的云大爷来了。 “他不是正病着吗?怎么还出来跑动了?”贾母一向和南安太妃交好,忙问,“大老爷在家吗?” “云大爷说是想找宝二爷。” 宝玉之前不是没见过云渡,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能说话的机会都不多,何况云渡自病了一场,便一向深居简出。此时宝玉看过去,只觉得他面如纸色,双颊飞红,眉目含情,似有波光粼粼,本该是器宇轩昂的武将,如今只剩了七分病气三分弱色,叫宝玉看得也心生不忍:“云大哥哥怎么来了?” “此番叨扰,是为了向宝兄弟借个丫头用用。”云渡勉强扯出一个笑意来,“就是内子娘家新得的妹妹,原在宝兄弟府上时用的那个丫头。” 第23章 23 这话若是别人说来,宝玉指不定就要翻脸了,但他虽然任性,也不忍真得罪了南安王府,贾母、王夫人要失望不提,光贾政那儿就能叫他喝上一壶。况且云渡此时虽勉强笑着,愁容却是从骨子里往外泛着,模样又惹人爱怜,他竟忍下不快劝道:“云大哥哥的心意,石头听了也要动容,只是表妹叔叔家的态度一向叫人捉摸不透,说到底,表妹长到十几岁,从前同他家都没见过,能有多深的感情,如今借住他家,还是不要太惹眼得好。何况紫鹃原是家祖母的人,我并做不得她的主的。”却也是拒绝了。 云渡虽失望,也知不能强求,只说:“是愚兄妄言了。” 宝玉心里一动:“云大哥哥这是要往林家去?” 云渡苦笑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却是让贤弟看笑话了。” 他家后宅的这点事,虽说经过一回言官的口舌,但其实折腾得并不算大,毕竟亲耳听到的都有些脑子,中间又有永宁王出来划了条线,还真没几个人敢拿这事做谈资,是以荣国府里虽然听到了些许风声,倒也没打听出究竟有什么事,只是听说南安太妃和孙媳妇处得不好——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王夫人倒是提过“林姑娘本来就体格弱的,又没了父母,要是再被她姐姐的不贤名声连累了,婚事可怎么办”,贾母心里却是另有打算的,指责了两句,阖府上下不许再提。是以宝玉半知半解的,只道:“云大哥哥特特过来问我要人,说到底也是为了丈人家的喜欢,大嫂子知道了,也只有感激的。改日我见了林妹妹叔叔家的人,定帮哥哥说道说道这份心意。” 其实现在在林家那里,除了林徥和黛玉两个小的,哪里还有人觉得这只是院子门关起来这点争风吃醋的小事了?只偏偏自己家人还不觉得,南安太妃犹还觉得“眼不下这口气”,要给他屋里放人好“打打她的脸”。可惜他心里也明白,当年云嵩在河东节度使的位子上坏了事,虽因几位世交的活动和太上皇的说情把责任推诿了出去,却实实在在地折了当时刚给朝廷换了回血、打算一展身手的新帝的面子。偏偏他又错过了林征等青年武将外放的好时机,如今各地的萝卜坑都被人站稳了脚跟,他也只能领个说不上话帮不上忙的闲职。如今形势也渐渐明朗,就连一向摇摆不定的忠顺王都站好了位,他们家哪里还敢再跟前几年似的另有图谋?只是怕同林家闹翻了,馥环真回了娘家,连个表忠心的机会都没了,就直接被秋后算了总账。云渡捂着额头想,也是糊涂了,现在再想法子讨好丈人家也没什么用了。那家哪里敢,又哪里能帮他们说话?馥环如今也就是念着夫妻情分,想同他共进退罢了。 宝玉犹说道:“原先姑母去世后,表妹在家祖母身边养过两年,祖母只姑母一个女儿,对表妹也疼得紧,如今她去了叔叔家,祖母甚是思念,只是她叔叔家并不常与我们来往,若云大哥哥帮着牵线,咱们三家常聚聚,一解祖母相思之苦就好了。” “这是自然,往后都是亲戚,只是我听紫英兄提过宝兄弟的性子,恐怕我和那三个舅子相处不来,他们也另有自己的圈子玩,不大同他人来往,远远地当亲戚也罢了,硬要亲近,实也没什么必要,倒是两头都不自在。” 这话中推拒之意宝玉倒不是听不出来,不无失望地应了一声,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云渡方起身告辞:“原该拜访府上的长辈,只是听说两位世叔均不在家,府上老太太虽慈爱,一来男女有别,二来我这病也拖了一阵子,才有些好转,为了老人家的身子也不敢去,宝兄弟替我向老夫人赔个不是。” 宝玉一口应下,亲自将他送出门外,方折回来去见贾母同王夫人。 贾母等问了云渡此来所为何事,宝玉照实说了,屋里俱是一惊。贾母道:“我往常听人说起南安王府的孩子,都只有夸的,怎么现下竟糊涂至此你今日应答得倒是不错,下回你老子再拿其他人贬你,我倒也有了底气回他。”又道,“也难怪太妃一把年纪了,还要掺和进小两口的事。我原还奇怪,她们家那媳妇模样又标致,说话又伶俐,怎么就碍着她的眼了,原还真有些祸殃子的意思,把这好好一个孩子给弄成了什么样子,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意,都够家里长辈气一回急一阵了。” 王夫人亦道:“当初结亲的时候,那孩子是贵妃娘娘的侄女呢,有忠勇侯夫人做媒,就是南安府也只能应下吧。只是恐怕他们也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我早前还以为是因为没有子嗣,又容不得人,太妃急了才有如今这几出。现在看来,说她小性儿恐怕也是有原因的。” 凤姐本随意坐着,也知道王夫人影射的不是她,可“没有子嗣,又容不下人”这话实在是正中她的软肋,本就知道老太太不爱听这样的话,此刻便更没有了搭腔的心思,甚至心里有了几分委屈。她这半年一直为了省亲别墅的事忙得脚不沾地,虽说也从中捞了些好处,但她自认功高,弄的些许油水在她眼里也是比不上这份辛苦的,此时便有了怨愤,偷偷去看贾母的脸色。 贾母虽不喜,然王夫人毕竟是贵妃生母,既然没明着说什么,她也闭着眼睛过去了:“你也忒小瞧南安太妃了。只是我可得说句,咱们今儿个在自己家里说说,出去可别议论别人家的是非,尤其别把林家女儿这四个字带出来,就不说玉儿,她家也出过皇贵妃呢。”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9节 王夫人碰了个钉子,倒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吩咐宝玉:“云大爷怎么着身上也有些病气,虽不是他乐意的,你今日且当心些。” “太太多虑了,并没有什么。”宝玉回道,“只是既然他们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林妹妹那里怎么没半点风声?” “也不是全无风声。”凤姐道,“前一阵子咱们园子里不是要检查最后的活匾嘛,原来开工时候的匠人有几个没过来,我们二爷就问了声,打头的说是林家的小姐因为父亲的缘故封了族姬,品级下来了,他们家老爷趁着家里女眷去庄子上玩的时候,把她院子的陈设用器稍事改动,好合乎仪制。” “定下了?”贾母一愣,问道,“怎么也没人来说一声。” “可不是呢,我问是什么品级,那匠人头儿也不知晓,他家是真没声张。我着人去问了,她们还得再有几天才回来,我捉摸着,等娘娘省亲过去了,咱们也同林家走动走动,少说看看林妹妹过的怎么样。”凤姐道。 这话倒是甚合贾母心意,忙道:“也是,眼下咱们家还是先紧着娘娘省亲的大事。等这事完了,你带着姐妹们去看看她也好,权当走趟亲戚。” 凤姐笑着应了,看着时辰不早,忙道:“再半个时辰就该准备着晚膳了,怎么探春她们还不过来呢?可是今天又有什么好玩的了?宝兄弟给我们通通气儿。” “你倒真误会了她们姐妹几个,今天可没有去玩,都好好地在珠儿媳妇那儿做针线呢。”贾母笑道。凤姐奇道:“这个天气,这么用功做什么?衬得我这个做嫂子的多懒怠。” “你呀,也就嘴上臊一臊。不过现在全家合你最忙,也别太劳累。贵妃娘娘省亲的时候,也不知道时候够不够,但小子们的功课、姑娘们的针线肯定还是要过问的。这不,趁着还有些时日,做几件像样的,也好让娘娘看了欢喜一回。”王夫人笑道,“就是宝玉,也好用心写两篇字了。” 宝玉蔫蔫地应了一声“是”,凤姐见他兴致不高,打岔道:“宝兄弟提前做功课也没用,他一开始认字还是贵妃娘娘教的呢,肯定是要现场考校他的诗词,不过也没什么,宝兄弟给园子里题的字,我听说二老爷都夸了的。”她又起身问贾母,“姐妹们虽勤奋,然而也要仔细眼睛,我去大嫂子那里走一趟,正好带她们来陪老祖宗用晚膳罢?老祖宗昨天说要换换口味,吃点素的,我叫厨房备下了几样,都是庄子上的人赶夜送来的,老祖宗先尝尝。” “我不过随口说句话,你又瞎折腾人。”贾母嗔怪道。 王夫人劝道:“也是凤丫头的一片孝心。”又对凤姐道,“我同你一起去,正好看看她们今天忙的怎么样了。” “去吧。”贾母挥了挥手,见宝玉也一副要走的样子,忙道:“你横竖要在这儿吃饭,跑来跑去的做什么。” 凤姐和王夫人一道往李纨屋里去,王夫人问道:“这么说,你林妹妹的品级是当真定下了?” “着人问过了,位同县君。”凤姐边说边打量着王夫人的脸色,“之前老太太就说了,可惜了,要是林妹妹还在咱们家,又有贵妃娘娘,又有族姬,家里的风光可就真没话说了。” 王夫人皱眉道:“老太太说的有理,只是也不想想,她品级定下了,住在咱们家也多有不便,别的不说,我倒是想知道,现在是她给林家太太行礼,还是林太太奉承她呢。不过那家得了你林姑父那许多好处,怎么着都是应该的。” 这话却是纯粹是她的臆断了,黛玉这封号,全是林海生前劳苦功高,身后又无后续,圣上体恤他女儿孤苦,方赐下的,说到底,还是各方角逐、退让后妥协的结果。消息到了藕舫园,别说宋氏唯有怜爱的,就是黛玉自己,也没因此多几分喜色。这封号虽说能保她不用担心日后被欺辱,但一来她如今在叔叔婶婶家,寄人篱下感少了些许,二来想道:“族姬这封号本朝并无先例,看着就不伦不类的,可见皇上一开始并未想正经给我爵位的,如今却定下来品级,恐怕是我父亲的心愿暂时不能如意了。”便没法像几个丫头那般欢欣鼓舞了。 幸好藕舫园里三步一景,五步成画,而只要不车轱辘那门糟心的亲事,宋氏又重新变得可亲又可爱,而她悄悄担心甚至羡慕的馥环,一旦亲近起来,竟是个爽利干脆不输凤姐的,这几日闲闲几语,便给她讲明白了林家远得近的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们,又说了些京里说得着的人家的太太、姑娘媳妇的性子脾气,还顺嘴说了两句怎么看账本子、怎么按亲疏高低送礼交际。这些平时宋氏也有教,但毕竟年纪阅历摆在那里,看人看事的角度还是有些不同,馥环这么一梳理,倒更容易记些,那几日生分过去后,姊妹俩处得竟还不错,馥环喜她不爱管别人闲事的性子,她亦欣赏馥环敢爱敢恨、有话直说的脾气,两人说不上推心置腹,也称得上相谈甚欢,只是才过了几日,云渡亲自递了帖子来藕舫园,馥环便再也不想掩盖自己的归心似箭,连往红菱渡走的那几步都带着雀跃。 黛玉一来不舍,二来心里也向着宋氏,忍不住问了一声:“馥姐今日这样高兴?” 馥环今日起床时像是料到云渡会来似的,梳妆得格外用心,此刻笑意从眉梢眼角泛出来,娇俏得很。黛玉也到了对情之一字朦朦胧胧有些知道的年纪,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心里想道:“原来真有人能这么着牵肠挂肚,魂不守舍。”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泛起的那点波澜是为了什么。 云渡到底是世家出身,礼数没得说。宋氏虽对他已然生厌,但亲眼见着他恭顺的模样,也只能叹了口气:“我留馥丫头在家里住几天罢了,你身子又不好,怎么还跑这么远来?” 云渡笑道:“劳婶子挂念,不过是年前染的风寒,拖到现在没好,并不妨事。” “还是好好养病,早日恢复得好。”宋氏颇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云渡知因为自己这一病,妻子遭了不少指责同闲言碎语,底气本来就不足,说话更加不见中气:“谢婶子。馥环这几日可好?” 这话出口也讨不了什么好,不过不问也不行,好在宋氏对外人也一向客气,回了句:“一会儿就来了,你自己问她罢。” “闻得明珠族姬也在,小婿也该备礼面主,就是不知族姬的喜好,不敢贸然决定。临出门前母亲替我做主,准备了礼单,还请婶子帮我参详参详。”云渡是郡王之孙,黛玉位同县君,便是与他的姑姑们平起平坐的人,这些礼数是该有的。 宋氏接过礼单,大略一看,也知道是用了心思的,除了两份按规矩来的,还另有些新奇玩意儿并一份小女孩儿喜欢的用的玩的,只是道:“你也无需这么费神,玉儿脾气比馥丫头温和些,性子却有些相近,喜欢的就是喜欢,不喜欢的,也不会因为别人送了就怎么客气,只第一份就够了。”第二、三份礼单上有些精巧玩意儿一看就知道动用了南安府公库的收藏,很明显不是云渡一个人做的了主的,看来他们出来的这几日,又发生了些什么。 “谢婶子提点。”云渡察言观色,倒也没硬要讨嫌。毕竟,自己送的那些东西虽然金贵难觅,搁出去也是要叫人咋舌的,却怎么也比不上永宁王送的那份厚礼。 黛玉初见云渡,倒是着实愣了一下,她虽与大哥林征只粗见几面,略说了几句话而已,却印象格外深刻,每每想到,总觉得多了一分安心。因而听说姐夫是大哥的同年,亦是武举入仕,虽知他生了病,料想应当也是同大哥一般的魁梧英气,却不想见到一个斯文瘦弱的年轻人,眉目含情,自带七分风流,待见了馥环,便转为十分春水,脉脉绵绵。 “怪不得馥姐舍不得他。”她不由地这么想。又觉得这不是自己一个闺阁女儿该想的,愧得低下头去,刚想着要怎么跟姐夫问安,就见宋氏朝她挥手,拉着她到自己身边坐下,慌慌地,竟见姐夫给她行了个礼:“龙禁卫少使云渡,见过明珠族姬。” 黛玉慌乱回礼的同时,忽然有一些伤心。 父亲给她的荣光愈有实感,那份替父亲不甘的心情就愈浓烈,甚至,早就盖过了对自己未来的彷徨。 第24章 24 南安府一向好面儿,这回肯放馥环在娘家住这么多日,恐怕是林徹有说了、做了些什么,只是怕她回婆家又要受气——黛玉听林徥这么分析完,不由地一叹。她抬眼能见的只有馥环欢欣的脸,恐怕别人觉得苦,姐姐自己却甘若含饴吧。这是她自己的甜,家里人却难免要担心的。黛玉送走馥环,一时也没了玩乐的兴致,加上林徥着急回家温书,一直撺掇着,二人便一道去找宋氏,说该回去了。 他们出来了这几日,一回到家,宋氏也顾不得歇息,先叫了林盛来问家里的状况。林盛一一回了,又道:“大爷昨日有信回来了,我还打算让我儿子今天跑一趟,给太太送信呢。可巧太太就回来了,是和大爷心连着呢。” 他这么一说,黛玉也欢喜地问道:“真的?信在哪儿呢,说了什么?” 林征出门在外,家书是从未断过的,不外乎是报平安,问候父母身体之类的,这次却有值得一说的内容:“信在老爷书房呢,听二爷说,大爷信上说今年有假,能带大奶奶回来过中秋。” “看来今年老天保佑,没旱没涝啊。”宋氏喜上眉梢,“都多少年没回来过年了。” 林徥请缨道:“我去书房走一趟,帮母亲把信拿来。” “自己想去就去好了,我用得着你跑腿?”宋氏笑道,“我怕你读书读得累了,想你有张有弛,劳逸结合罢了,哪是真的不让你读书?不过你去一趟也好,你二哥柜子里有几本琴谱,他又压根不懂乐律,就收着显摆的,你去拿来给你妹妹。” 黛玉忙道:“二哥心爱之物,我还是不夺人所好了。” “他原来就是收来给妹妹的,”林徥道,“不过看时辰他也该回来了,让二哥自己找去,他书房里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我怕看到了不该看的,眼睛疼。” “他那毛病还没改?”宋氏嗔睨了林徥一眼,“你也别装清高,你要是没看过,怎么知道那些是什么。” 黛玉好奇得很,见宋氏同林徥不像是真生气的样子,便问:“二哥那儿有什么?” 林徥笑着摆摆手:“你不能看的。” “你们都知道,就欺负我一个人。”黛玉撒娇地摇了摇宋氏的手,“到底是什么呀?” 宋氏笑弯了腰:“别问啦,不是好事,怪丢人的。” 他们正说着,锦荷打着帘子笑着喊了声:“二爷回来了。” “母亲回来了?”林徹风尘仆仆的,朝服也没换,先行了个礼,起身一一端详了三个人的脸色,方笑道,“气色都还好。说什么高兴事呢?外头就听见你们在笑——大哥来信了,林盛跟你们说了没有?” 林徥捂嘴道:“说了,不过不是为了这事——二哥回来的正好,你给妹妹收的那几本琴谱可以送出手了。” “行,我一会儿换身衣裳就去取。除了基本琴谱,还有本画册,妹妹拿去打发时间,看个乐子。老三跟我一起走,你要的东亭文集我找着了,那家不肯卖,我好说歹说,给你抄了本回来——信你哥哥我,比真的也就差那么几笔,你拿着哄哄你自个儿吧。” 黛玉眼珠子一转:“我跟哥哥一起去,看看二哥书房里到底有什么玄机呢,婶娘和三哥要这么瞒着我。” “什么什么玄机?”林徹左右看了眼,宋氏哭笑不得:“我早劝你收收你那些邪路子,有功夫干点什么不好,带坏了老三也就罢了,你三伯伯家的教养可跟咱们不一样,吓着你妹妹了,等着挨你老子的板子吧。” 林徹颇是委屈:“怎么就吓着了,我也没干什么呀?行了,我也不在这儿讨人嫌了,这就拿乐谱去。”他说着就往外走,黛玉忙提着裙子跟了上去。林徥伸手一拦,没能拉的住,倒也没在意,嘻嘻哈哈地就自己回屋里去了。 到了书房,黛玉也没管那几本琴谱,先好奇地转了转,林徹喜好敞亮,三间的大房未做隔断,窗户亦做得宽宽大大,光线极好,如今因为天热,遮上了银灰色的“霜绡帐”,朦朦胧胧的,三面墙都打上了大柜子,满满地堆着书本字画,屋子正中支了三张大桌子,拼在一起,桌上笔墨纸砚杂七杂八地放着,看着也没怎么收拾。她在书柜旁转了一圈,二哥兴趣广泛,什么奇的怪的书都有,她扫了眼光明正大地摆在柜子里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玉箫女两世姻缘》之类的杂剧本子,颊上一红,想看看到底写了什么,又不敢伸手去拿,正踌躇呢,林徹已经换好了一身家常衣裳,清清爽爽地进来了。 “找到了吗?就在那柜子里。”他手长,随意一伸便取下那几本琴谱来,“我们是没法像永宁王似的出手阔绰,一送就是唐琴第一了。不过我觉得他忒没意思,妹妹更配宋琴。虽说只能送几本琴谱,但最后谁更合心意,还两说呢。” 黛玉笑道:“二哥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 “你刚刚在找什么?”林徹转头看了眼柜子,“王实甫的散曲有两句有意思,‘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消魂怎地不消魂’,其父其子皆显赫官场,他弃官入勾栏,也有些意思。”说罢便把那《西厢记》取下来,“你想看就看呗。” 黛玉红着脸摆手道:“我虽不懂事,也知道这些不该是女儿家能看的。” “我也不知从何时起,这些成了□□,原我只觉得词句警人,文藻不俗的,偏又有许多‘正经人’,觉得这些书毁人误事。只他们若自己没看过,又从何得知这些书是怎样毁人,如何误事的?若是自己看过了,偏还要摆出一副说教面孔,就有些好笑了。”林徹将书摆到案上,“有人说是怕女孩儿看了学坏。要我说,小姑娘性情怎么样,看父母家教,怎么看一两本书呢。所以宋有易安居士,到我们这会儿,听说哪家姑娘颇有文采,就成了‘不守规矩、心思不轨’了。” 黛玉听了,心下一颤,久久不平,强笑道:“怪不得婶娘说二哥有毛病没改,这话若是让外人听了,一通嚼舌根是免不了的。” “嚼就嚼吧,我原就是踩着那些人的舌头上来的,且看百年后,别人是记得我,还是记得他们呢。” 林徹这份傲气黛玉欢喜得紧,把几本戏本塞回他手里,捧着琴谱笑嘻嘻地回去了。 要说黛玉的心思,到底还是林徹知道的多些。刘遇原想着好人做到底,既然送了琴,琴谱也不能落下,打听了几本,却说林学士已经拿去了,晚了一步,不觉笑道:“我素知明珠姬定是个有趣人,如今看二表哥待她的态度,想来的确是个难得的。”这么一说,又不免想到那日黛玉说的“到了那一日,当浮一大白”,竟觉得肩上有些重量似的,然而又格外轻松——仿佛有人在伴他同行。 他今日跟着沈劼学吏法,下学比平日晚了不少,照理皇帝该在御书房等着他了,但戴权却说陛下还在后宫里。 “父皇一向是个重名之人,最怕别人说因色误国,这个时辰还在后宫,只能在皇后那里了,算算日子,也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有父皇在也可省得些尴尬。”这么一想,他便折过身,往坤宁宫去了。 谁知偌大坤宁宫里竟安静得骇人,正堂里不见帝后,唯几个宫女太监垂着脸直哆嗦,大太监王喜守在暖阁外头,一见了他,如蒙大赦,急急地迎了上来:“哎哟,王爷您可来了,圣上同皇后娘娘有了些争执,您是见还是不见呢?要是您还要进去,奴才给您通传。” 这可奇了,皇后娘家算不得多显赫,又膝下无子,对皇子公主们算不得多热络,也称得上客气,故而帝后一向相敬如宾,一个给足了结发妻子尊重,一个言听计从老实本分,这么多年还从未争执过。他不禁看了王喜一眼,用眼神问怎么回事。 王喜压低了声音,悄声道:“说是元妃娘娘因为想娘家人,在太后娘娘那儿哭了一回,太上皇准了她提前回家省亲。” “总不能提到周贵妃同吴贵妃前头去罢。” “可不是,老圣人日理万机,遗漏了这些琐事也是有的,允了只等荣国府的省亲别墅盖好了,元妃娘娘即可回去,这不就比吴贵妃还快了么。吴贵妃到皇后娘娘这儿哭,皇后娘娘怪元妃不懂事,不守规矩,这不就......” “这么多眼睛都看到我来了,要是不进去请安,也不像话。王公公帮我通传一声。” 王喜顿时眉开眼笑,也不要小宫女帮着打帘了,自己一溜烟地掀了帘子进去,没一会儿躬身退出来,笑道:“皇上叫王爷进去呢。” 刘遇低着头进了暖阁,恭恭敬敬地先给帝后请了安,只见皇帝坐在炕东,脸色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皇后倒是歪在下头的椅子上,脸色犹有些僵硬,只叫他起来说话。 “儿臣刚下了课,听说母后这儿也还没用膳,特特过来蹭一顿饭吃。” 皇后没说话,皇帝看了一眼身旁,夏太监立刻心领神会:“陛下,可是现在就传膳?”待见了皇帝点头,忙出去叫人准备桌椅、上膳。又进来小心翼翼地问:“元妃娘娘还在佛堂呢,是......” 皇帝皱了皱眉,皇后冷笑了一声,拧过头去,也不肯先开口。 刘遇苦笑了一声:“儿臣来的还真不是时候。”是想装作若无其事都没法装了,偏偏皇后虽性子别扭,但她毕竟是从皇帝势微时便嫁进忠平王府的,这么些年来也是同甘共苦一起过来了,皇帝重感情,便是此刻有了争执,以后中宫的体面还是一分都不会少给的,便试探着问:“儿臣想跟父皇、母后说说话呢,要不请贤德妃娘娘先回去吧?” 皇帝微微地松了口气,挥了挥手,夏太监顿时喜上眉梢:“哎,那奴才去通报给元妃娘娘。” “以后就叫贾氏贤德妃吧。”皇帝忽地道,“那个‘元’字,不是这么用的。” 第25章 25 要说元春此番也确实是无妄之灾,她赶上了好时候,原就能安安分分地等着回家省亲,偏老圣人被人勾起昔日的戎马岁月来,心血来潮就宣了她过去说话。她十几岁进宫,在女官的位子上熬了十年,从未能见家人一面。如今一说起来,眼泪也不是她自己能控制住的。老圣人怜惜,允她提前回去,谁知道就坏了规矩。 如今这宫里排得着的,谁不是当今还在忠平王府时就跟着他的老人?且膝下多有皇子、公主傍身,独她无子而封妃,家世虽过得去,也算不得多出挑,可不就太打眼了?吴贵妃哭哭啼啼地抱着四皇子来皇后这儿哭诉,只说自己这么多年白熬了,她方知自己惹了多大麻烦。原让皇后罚一下也罢了,偏皇帝也过来说情。她心里虽有几分得意,却也清醒的很,自己是彻底地得罪人了。 皇后一向“宽容大度”,罚人的手段也就是那几样,元春跪在佛堂里数佛豆,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膝盖都不是自己的了,但仍不敢动弹。直到眼前已经泛了白光,夏太监才匆匆过来,亲自把她扶起来:“娘娘,可以了,您可以回去了。” 元春推拒道:“这.....我豆子还没数完,要是皇后娘娘怪罪下来——” 夏太监这些年也收了贾家不少好处,一向同她亲近,低声道:“娘娘宽心,永宁王来了,在陪皇上、皇后用膳呢,陛下开了口的,已经没事了。” 又是永宁王......真说起来,贾家还能同这位小王爷攀上亲,可恐怕是第一回 遇见时,刘遇过分意气风发了些,衬得她这位列四妃之一的庶母都有些瑟缩了,明明可成为自己在后宫的助力的,却因为先前林家和贾母的一些不愉快,弄得险些结了仇,若就那么井水不犯河水也罢了,偏偏每回撞上他,都是在自己不如意的时候。元春不免又气又羞,加上跪久了实在身子乏力,一阵晕眩几乎要摔下去,抱琴忙扶着一把,含泪问道:“娘娘要不要紧?回宫宣太医来看一看吧?” “不可。”元春咬牙道。从皇后这儿回去就宣太医?显得她装病、故意要和皇后作对似的。眼下她可还没这个底气担这种名声。 帝后二人从来相敬如宾,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也只剩了这么个“敬”字了,刘遇本想着要不要装乖卖傻、插科打挥一回调节一下气氛,但又懒得累着自己,更怕讨不着好,于是沉默地扒了两口菜,就当自己吃完了。 “跟沈劼说一声,以后别结束得这么晚。永宁王还在长身体呢,他自己年纪也不轻了,身子骨不一定吃得消。”皇帝吩咐了一声王喜,又对刘遇道,“拿着你的书过来,也有两三天没问你的功课了。” 刘遇闷着头跟着回了养心殿,规规矩矩地把书奉上,正在心里默念着几个要点,皇帝瞥了他一眼,先叫了人来:“回部供上来干果点心,还有先前永宁王喜欢的那几样糕点都摆上来。” “谢父皇,不过回部千里迢迢地供点吃的上来也不容易,原来儿臣府里就分得多,再连吃带拿的,怪不好意思。”刘遇缩了缩脖子,嬉皮笑脸地回了一句。 皇帝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太后念你呢,怎么着,这几天没去请安?” “今早上才去过。”刘遇无奈道,“皇祖母不是念我,是等着听《玉山亭》的下一段呢。” 《玉山亭》是今年才出的话本,讲的是江湖游侠快意恩仇的那些事儿,带了些儿女情长,比一般的喊打喊杀的本子多了些许缠绵悱恻,又比那些恩爱相思的添了许多忠义孝举,被李家班一唱,立刻传遍了京师,大街小巷无人不知,茶馆说书的不说两段儿都似落了人后,谁知竟也传到了宫廷内闱来了。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10节 “林滹不是说要好好管教他儿子的吗?”皇帝微皱皱眉,倒也不当回事——那书他也看过,并无什么乱纲常、坏人伦的内容,只是怕玄机客就是林徹的事儿走漏了出去后,连累刘遇的名声。 刘遇笑道:“管教了,可不,下一本就没了。” 这下皇帝也笑了起来:“怪不得太上皇和太后无聊到找朕的后妃去忆往昔了,还都燥得很。” “贾妃娘娘出身荣国府,她祖父不是跟随皇祖父平过北狄之祸?听说还曾救驾有功,难怪皇祖父对她另眼相看。” 事实上,太上皇还挺喜欢“御驾亲征”这件事,西藏之乱、北狄之祸他都有参与,甚至还远征过高丽,只是真正由他指挥着大获全胜的,也就是征北狄的时候了,因而这段光荣便格外珍重。刘遇眼珠子转了转,思忖着要不要帮皇后说句话——那是他嫡母,于情于理他都该帮着劝一劝的,可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还不知道父皇为何变了性情来过问后宫事务呢,要是一个不小心触了霉头,他也落不着好。 皇帝叹了口气,他今日是迁怒皇后了——却是为自己尚不能反对上皇的决议而迁怒的,因而此刻想起来,便更觉得恼火。 “你那颗珠子呢?”他突然冒出一句来。 刘遇听得一怔:“我看看,今早上起来得急,可能戴的不是那颗呢。”放下手里的糕点,接过宫女递上的帕子拭了手,方从脖子里勾出一根绳子来,“啊,是它。”说罢把那根绳子拉出衣裳外——只见一颗桃核大小、通透油青的玉珠子缠在编花的黄色绳子下,说不出的温润清翠。 皇帝伸手拦住刘遇要摘下来的动作,只拽着那珠子,咬牙恨道:“什么‘衔玉而生,’什么‘仙寿恒昌’,什么‘全天下也就出了这一个’凭他家也配!”他亲生的龙子天脉,生下来手里攥着这颗珠子,彼时忠义太子势大,他一边止不住地激动难耐,一边又担心此异相要给家里带来杀身之祸,当即便解决了接生婆子和几个丫鬟内侍,把这事瞒得滴水不漏。刘遇原该普天同庆、人人艳羡的天相只能委屈着秘而不宣,什么阿猫阿狗家的儿子倒能四处宣扬,引为奇谈?贾家也是做过官的,不知道玉是什么意思?心可真野啊。 刘遇赶紧道:“父皇息怒——衔玉而生,是说荣国府那个贾宝玉?要我说,也幸好父皇帮我把这事儿瞒住了,这种生下来带点东西的,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反正到处说的就他一个,要是我也有这样的名声,跟那种人一起被拿来说,也挺丢人的。” “他敢!”皇帝冷笑着把珠子推回刘遇怀里,“你的出息,由朕同你自己给挣着,日后自有最厚重的玉来配你,至于那种人,也得有命配得上他家里人给他吹嘘的奇相呢。” 最厚重的玉......虽说父皇一向对他与弟弟们不同——别的不说,眼下二皇弟也快到他当年开府的年纪了,却依旧住在东三所,半点要置宅子的风声都没,也唯有培养他的时候亲力亲为、最耗心血,但这种几乎抬到明面上的“暗示”,却还是头一回。刘遇抬起眼皮,悄悄地扫了一眼养心殿里的宫女太监们,想着自己该跪下去郑重其事地谢恩,还是当没听懂,若无其事地就过去了好。 “别耍你那小聪明了,你想什么朕还能不知道?”皇帝对他处变不惊的态度倒还算满意,伸手敲了敲他的胸口,“别瞎想,好好干,明儿个起,朝堂议事的时候也别想再一问摇头三不知了,该是你给人看看深浅的时候了。” 刘遇笑道:“儿臣的脾气性子,到时候可要得罪不少人。” “你得罪得起就得罪,撞上铁板了,自己去解决。”皇帝冷笑道,“不是还有忠顺王帮衬着你吗?” “又来,又来。”刘遇捂着眼睛撒娇,心里却坦然地愉悦中——倘若说他的弟弟们,对皇位只有“野心”而已,那么他从父皇登基的那一刻,便认定了这天下是他的。现如今父皇欲立太子,想是对朝廷的局势已经有了把握,否则,以父皇的脾性,断不能让他在风雨飘摇的时候被推到台面上来。这是不是说明,他同林家表妹约定的那件事,终于可以着手办理了? 皇帝偏爱的儿子南巡一事无成不要紧,要真的当上了太子,大张旗鼓查出来的贪官污吏却办不了、动不得,那可就丢人了。他睁大眼睛,暗暗捏紧了拳头。 “想好祭旗的人选了?”皇帝嗤笑。 “儿臣不敢。”他微微摇了摇头——太上皇立忠义太子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别的人选。但最后却还是任由忠定王坐大,二人相争,双双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虽志在必得,却还不至于锋芒毕露到惹人生厌。 “林徹要是还闲得没事做,叫他老子也别拘着他做什么不做什么了,给老人家点打发时间的东西也是好的。” 第26章 26 暑气渐重,宋氏也有些懒怠,给黛玉的课停了下来。林徥照例日日温书备考,悬梁刺股的,旁人除了提醒他书房的冰盆不能断,也劝不了他。听说姐夫的身子稍好了些,可惜馥姐除了让丫鬟送了两回瓜果回娘家来,也没别的消息。黛玉无聊了几日,还是去了二哥的院子里。 林徹正写完了一章新的《玉山亭》,他之前写文章尚讲究一气呵成,并不特意斟酌词句,写起话本来就更是一泻千里,自从被母亲撞见后,也不藏着掖着了。再加上刘遇跟林滹打过招呼,他便更肆无忌惮,此刻正叫两个粗识字的小厮读新章,把晦涩之处改到他俩能看懂的地步,正琢磨着“俗”到了,也该雅一雅,就瞧见黛玉扶着霜信的手,依着门框冲他侧头笑。 “天头这么热,跑来跑去的,你也不怕中暑。”林徹知道妹妹体虚,让撤了半盆冰,又叫小厮去取井水里镇着的葡萄碗。 “我今天吃过了,再吃牙要酸掉了。”黛玉笑着坐下来,伸手拿过小厮手里的纸稿,又叫书房里的下人都出去,“我当哥哥成天把自己锁在院子里是有什么要紧事呢,害我都不敢来找哥哥说话,怕打搅你。原来是在酝酿‘大作’啊,写的什么我看看——咦?” 林徹揶揄笑道:“看来看过。” 黛玉抿着唇,冲他眨了眨眼睛:“哥哥可别告诉婶婶。” “告诉不告诉的,她又不管这个,你别当着外人的面看就是了。如临大敌的,好像我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样。” “竟真是哥哥写的?和哥哥那些文章一点也不一样,怎的哥哥写正经文章有种嬉笑怒骂的轻松戏谑,写这些东西反倒意味深长的。” 林徹眸光一黯:“现在还没到我能以笔为茅的时候呢,除了借这些子虚乌有的人之口,我也不能说什么什么不好了。”他想了想,又觉得说这些没意思,不过是给自己胆小无能找借口,便扯开了话题,“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章有没有哪里不好的。” “我还没看到这里呢。”黛玉在他耳边悄悄说,“原来是我从屋里一个叫桑鹂的丫头枕头底下看到的,我当她自己从哪儿弄的呢,却是有个小厮给她的,被雪雁撞见了,桑鹂恐怕是吓坏了,这几天再没敢和那人见面。” 林徹问:“哦?那你准备怎么着?” 黛玉其实也慌得不行,她院子里的大丫头——还是从苏州带过来的,出了私相授受这样的事,在别人眼里,绝对是漱楠苑的丑事了。王嬷嬷还不知道她被带着看“闲书”呢,就吓得恨不得打死桑鹂了。这要是在自己家也就算了,在亲戚家里,可真是没脸了......黛玉想了一想,若是在外祖母家,她恐怕已无地自容,哭都不知道找谁哭去,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在叔叔家,却好像事情还没那么糟糕。 “我跟婶娘说了这事,婶娘让我自己拿主意。”黛玉敛眉道,“因我是亲戚,婶娘照拂我的面子,不愿亲自处置我的丫头,我心里只有感激的,可是........” 林徹笑道:“哪里是因为你是亲戚。是因为你已经十二岁了,日后多的是你自己做主的事,她平日肯定教过你怎么理家、怎么用人,现在可不是要交功课了。” 黛玉眼珠子转了转,熨帖了几分:“那我要是功课做得不好怎么办?”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林徹道,“老想着别人怎么看,才容易写错的呢。” 黛玉心里既有了主意,便放下心来,找二哥要了前头几章的《玉山亭》,一口气看完了,只觉得文辞质朴又有趣,偏巧林徹给停在了一个关键处,急得她恨不得立盯着二哥把下一章写出来。 “你回去把红刀门的几个女弟子的招数配诗写了。”林徹打起了歪主意,“这样等你交完了你院子里的功课,我这儿就能写个七七八八了。” 黛玉推迟道:“我怎么能写!我仿二哥的诗仿不来。”都说林徹的诗有其外祖宋子宜之风,但她却反倒更喜爱二哥的一气转成、清韵秀朗,倒也曾模仿过,只是既用了“仿”字,就难一气呵成了,反失了本意。 “就是要同我的不一样才好。”林徹知她有顾虑,宽慰道,“最前头那几段有几首诗,明显不是我的手笔,你没看出来?” 黛玉一愣:“我当二哥特意仿女子口吻——是谁?”那几首诗或精巧心思或旷达肆意,看着风格迥然不同,若是同一人写的......她不禁起了比较一二的心思。 “《祭苏铃》是大嫂子写的,”林徹微低下头,会意一笑,“另外两首,是出自东阳刘家的三姑娘之手。” 未来的二嫂子出身名门,黛玉虽与她素未谋面,也知京里的命妇们对她交口称赞,竟不知她是个这样胆大的一个闺阁小姐!那首思别诗情意绵绵,若真是刘融山写予二哥的……她抬起头,怔怔地盯着林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定亲前隔着屏风远远看过刘三姑娘一眼,此后便没见过她,更别说坏大规矩了。”林徹道,“不过她兄长与我交好,托他的福,偶尔能以书信会诗文。”匆匆两语带过他们的交往,面上却是会心的笑意。 若单是林徹请她,黛玉还不一定愿意提笔,可有葛韵婉、刘融山诗作在前,她便有心要一展文才了,只是却还有另一个“功课”要交。 桑鹂也知自己惹了祸,初时只觉得无怨无悔,若是为心爱的人,便是死了也值。待王嬷嬷与她分析了利弊,晓得要连累姑娘时,方有些后怕,短短几日,也没人罚她,她自己茶不思饭不想,憔悴得不像话。 黛玉叫了她来:“那个人是谁呢?” 桑鹂仍梗着,不肯松口。 “自雪雁撞见你们,也有几天了,你在这里担惊受怕的,看他也没来找你,倒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该是一起担了吗?”黛玉唾了一口,“你说要我们把你赶出去,可你家里一个人也没来京里,你出去了,焉有活路!倒是要我不仁不义了。眼看着你就大祸临头,他连个头也没冒呢。合着只要你心里有他,咬死了不吭声,便是死了,也不干他的事。” 王嬷嬷急道:“姑娘,这不是你女孩儿家家该管的事,仔细脏了您的耳朵,我来处置这死丫头就好。”一边气桑鹂胡作,恐牵扯姑娘的名声,一边又毕竟从小看着她长大的,怕宋氏真一气之下把她打发出去了。 “他要是真是个男人,叫他老子娘去找太太求亲去。否则,你也别出漱楠苑的门了。”黛玉吩咐道,“要是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从此就缩了不敢来,你也好收了心。”她看了一眼王嬷嬷,“嬷嬷是她干娘,也说说她。” 好在桑鹂到底没看走了眼,只过了几日,宋氏便来找黛玉了。 “园子里养鱼的柳婶儿,捆着她儿子来我这儿请罪了。她夫家原来是我们家里的采买,一病去了,家里头就孤儿寡母的,过的不算宽敞。她儿子我看了眼,倒是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有力气,也肯卖力气,说自己有捕鱼的手艺,想娶你院儿里的桑鹂。” 黛玉微咳了一声,指着王嬷嬷道:“桑鹂姐姐父母都没了,王嬷嬷是她干娘,应当由她做主。” 王嬷嬷忙道:“这丫头是林家的家生子,亲事怎么说,全听主人家的话。” 宋氏笑吟吟地道:“你去问问她,要是她不嫌弃柳婶儿家穷,我倒觉得这亲事还不赖。” 王嬷嬷千恩万谢的,出去领了桑鹂进来谢恩。 桑鹂倔了几天,发现自己并非所托非人,大悲大喜,只跪着又哭又笑的,给宋氏同黛玉磕头,宋氏道:“哭什么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高兴这门亲事呢。刚才你干娘说你是家生子?柳家清苦,你知不知?” 这桑鹂却是早知道的,然有情饮水暖,况她也攒了些体己,日后出去做点小本买卖,两个人都年轻肯干,日子只能越过越好的。 倒是黛玉心里一软,盘算着要给她多添点嫁妆。 “你心里愿意就成。”宋氏好说话得很,“既这么着,婚嫁之事,王嬷嬷同柳婶儿好好合计合计,有需要我们搭手的,也别不敢开口。玉儿好人做到底,把桑鹂丫头的身契找出来,柳小子不在奴籍,他们以后便利些。” 黛玉开口应了,宋氏又说看看春雷,于是二人一道去了揽月楼。 “我没处置桑鹂,恐怕底下小丫头们.......” “也不是喊打喊杀的才叫处置。我这几天听了一耳朵,家里头半点风声也没有,你院子里的人还是管教的好好的。”宋氏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赶尽杀绝的也没意思,她跟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么处置,很是得当。” 黛玉得了赞,也欣喜起来:“婶娘安慰我。” 第27章 27 过了大暑没几日,说是忠勇侯夫人过四十整寿,宋氏跟黛玉说了两家子的交情,叫她定下礼单来。黛玉拟了一份,送予她过目时,正巧绣娘把新裁的衣裳送来,宋氏教她去了两份布料子,加了一对文玩:“忠勇侯家里人多,他夫人又喜欢显自己宽厚大度,料子送多了,她怎么也得分些出去,家里妯娌也就算了,要分给姨娘们,心里不会高兴的,还不如给她私房里添点什么。你是不是听你姐姐说,忠勇侯夫人其实看不太懂这些,所以这么定的?她懂不懂不要紧,知道值钱就行了。” 黛玉本就冰雪聪明,一点就通,依言改了礼单,又来看新衣裳。 “大热的天,出门的衣裳简单了也不行,你新打的金项圈带出来我看看,这裙子颜色素了点,没个金器还真压不住。”因着黛玉是头一回跟着她出门去别家,宋氏免不了多吩咐几句,“忠勇侯夫人是京里头出了名的善交际,跟谁都关系不赖,最开始他家跟忠靖侯家闹了不好,都不妨碍她和忠靖侯夫人一道听戏呢,不过真好假好的,我们也不知道,忠靖侯家里和你外祖母家有亲,这回多半能见着——你贺寿就是了,席面上有人带着话说,你别跟着走。” 忠勇侯夫人侯氏也是个人物,她亲妹子就是南安王府辅国公的续弦、馥环的婆婆,不过她比她妹子可厉害不少,宋氏不说黛玉也猜得到——单说云渡和馥环的这门婚事,云林两家都不高兴得紧,她作为媒人却没落着两家的怨,这能说会道的本事,多半凤姐也要甘拜下风的。 到了侯氏生日的那日,林滹亲领着林徹、林徥,宋氏带着黛玉,一家子齐齐整整地去了忠勇侯府贺寿,外间正堂自然热闹非凡,宋氏她们下了马车便坐上软轿,径自往内庭去了。虽俱是女眷,然隔着廊桥便听得到笑闹嬉吵,鼓乐盈天,热闹异常。宋氏笑道:“可不得了,她素来好热闹,今天又是她的日子,不把人弄得耳朵疼是不行了。” 黛玉记挂着馥环,也不嫌吵,跟着宋氏紧走了两步,正撞上闻了信亲自接出来的侯氏:“哟,宋姐姐来了——这就是咱们明珠族姬吧,让我看看。”说罢也不待黛玉开口问安贺福,先拉着手上上下下地端详了,方对宋氏道,“我说你怎么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就藏在家里也不让我们见见。咱们都是没女儿福的人,偏你就能有标致伶俐的侄女儿,一个还不够,还得成双成对地来孝敬你,怎么就那么好命呢。” 宋氏道:“瞧瞧你这张嘴,说起来就没个完了,姑娘藏家里还不是怕被你这么一惊一乍地吓着,今儿个你是寿星,我们家孩子叫你一声姨,你好好地说话。” 黛玉顺势叫了声姨,又念了贺词。 “别听你婶子瞎说,她惯会埋汰我。”侯氏喜得挽着她道,“咱们进屋说话去,今儿个我们家可真成了百花园了,来的一个赛一个地标致,我从前竟不知你们家里藏了这么多神仙似的姑娘媳妇呢。” 黛玉随她进屋,一眼就瞧见了馥环,只见她头上挽着朝云髻,插了三四支彩蝶戏花流苏坠儿簪,身着镂金撒花芍药洋褶裙,项上却是戴着同她差不多式样的璎珞圈儿,许是因为夫君身子好转,她看来气色也好了许多,正同旁人说话呢,瞧见婶子同妹妹进来,眉眼便含了十二分的笑意,起身招呼道:“这样的天,妹妹还穿三件,热不热呀?” 黛玉这几个月吃的是太医院右判赵瑜亲自配的调养方子,咳症是好了些许,然到底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养好的,因而也不敢骤然改了往年的着装。 侯氏拉着宋氏去打牌,林家姐妹两个正说着话呢,忽然听见一阵极热闹的笑声:“哟,我来迟了,你们这儿桌子都铺开了呀,又要我好等。” 黛玉放眼望去,只见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阔步走了进来,衣衫华贵,珠光宝气,虽年纪比不得年轻人,然皮肤细腻,身量苗条,一身大红色,几乎要抢了寿星的风头去,馥环在她耳边悄声道:“这是忠靖侯的夫人,娘家姓赵。说是忠靖侯家里这两年光景不好,如今看她的打扮倒不像,也不知道是要面子撑着,还是传错了。”黛玉看了眼她身后跟着的湘云,微微点了点头:“我晓得,她身边的是她侄女儿,我们原来一道玩过。” 从前湘云就羡慕过她,说都是可怜人,黛玉好歹有贾母真心疼爱,她却是依叔婶而居,针线女工只能自己动手,日日不得清闲。如今虽被带出来吃酒,头上腕上的首饰看着却眼熟得紧,像是在荣国府的时候就戴的那几样,看来这几年是没有添置过新的。 湘云也瞧见了她,跟婶婶说了声,便拎着裙子走了过来,朗声笑道:“林姐姐,好些时候没见了,上次姑祖母接我去玩,宝姐姐还说呢,自林姐姐去了叔叔家就是稀客中的稀客了,我竟比她们还早些见到你。可惜如今姑祖母家里因为贵妃省亲的事儿也忙,婶婶不肯我去打搅她们,不然倒能好好和二哥哥说道说道。” 原先住在贾府的时候,黛玉同她倒偶有些酸意,一来从前是湘云、宝玉跟着贾母身边住着,自她入了京,到底是亲外孙女,贾母的关心自然是给她的多些,就是宝玉也同她更亲近些,湘云难免要失落,二来黛玉自己寄人篱下,心绪难安,遇到事难免敏感,偏湘云又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几次三番的,一个觉着自己在被刻意针对,另一个说她就是拈酸吃醋,就都有些不高兴了。只如今看她简衣旧钏,擦了粉也难掩面上疲态,却依旧爽朗明快,且说且笑,只觉得可怜又可叹,忙叫她坐下来说话,又有忠勇侯家的丫头急急忙忙地过来看茶。馥环到底是人家的媳妇,见妹妹有人陪着,便往她婆婆那儿去了。 “怎么眼下青成这样,你又熬夜做活了不成?”荣国府里湘云最亲近的无疑是宝钗,就是有什么委屈也多半是同她说,但是黛玉毕竟心细,自然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湘云悄悄红了些眼眶,又忽地笑道:“这回也不是,是袭人同我说,她们院子里忙,二哥哥又不穿别人碰过的,央我给做两双鞋。因为要出来见人,这两天给我的活计少些,我就赶工给做了双。” 这倒像是宝玉屋里人能做出来的事,黛玉冷笑一声:“他屋里大大小小的丫头,说得上名字的就有十来个,袭人晴雯她们没工夫,我看二表哥有的时候还能就着底下小丫头的手喝茶的人,怎么就非要小姐的手艺才配得上他?要这么着,袭人可把自己个儿抬高了。” 湘云原在贾母处,就是袭人服侍的,同她一向要好,听不得她被说,皱眉道:“袭人怎么高,那也是老太太、太太、二哥哥抬的,我也乐得高看她。林姐姐只想着,要是有人在你面前说紫鹃的不好,你心里怎么想呢!” 黛玉替她思量,却没落着好,一时也来了气,只不愿意在别人家的酒席上争吵,强忍着道:“我也正奇了怪了,紫鹃不是在二表哥房里嘛,他嫌弃谁也不能嫌弃她啊,怎么的紫鹃现在竟然这么没用,连双鞋都做不了了?可惜如今我也骂不得她了。”分明是说袭人逞能揽事,做不完了宁可叫湘云帮忙,也不肯把功劳让了人的意思。 湘云一急,正要说什么,忽地见一盛装妇人不知何时到了她们身畔,眉眼含笑,柔声问道:“怎么了,不是好好地遇上了故人在说话吗?”黛玉一惊,回头道:“婶婶不是在打牌?” 宋氏指了指牌桌:“忠靖侯夫人眼馋,让给她了,我刚刚去看了一眼菜单子,都是油油腻腻的,看着就没什么胃口,你先吃些点心垫垫,我叫锦鸢往跟外头说了,一会儿开席了你就应付应付,咱们回家还吃昨儿那个汤。”她说着又拍拍黛玉的肩膀,冲湘云道,“是史大姑娘罢?我们环丫头说起过你,果真娇憨可人。你是我们玉儿的亲戚,我该给你见面礼的,可惜不知道今儿个要遇到你,我们家里也没多少人来,仓促间准备的,不像什么样,史大姑娘别嫌弃。”说罢往后伸手,红杏乖乖巧巧地递上来一个紫檀木匣子,打开来,却是一套翡翠垂珠的金凤头面,金碧璀璨,成色说不上顶好,也是上乘。 湘云眼珠子一转,却是险些落下泪来。她便是不知,都是婶娘,黛玉的这个还比自家叔叔婶婶远了好几辈,为何竟如此不同呢。 黛玉素来聪敏,怎会看不出湘云此刻失落?连那一分争论之心也全熄了火,又不知从何劝起——她不论怎么说,都像是有几分炫耀,偏各人各的活法,全是一个“命”字,奈何不得。 第28章 28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11节 湘云也不是记事的性子,没多久就自己笑开了,同黛玉滔滔不绝地说起那日酒歌联诗的事儿,末了又叹:“可惜你不在,二哥哥平时有几分歪才,到了那时候不知怎的全都不见了,也就宝姐姐和三姐姐写的有身份。”她们几个真说起来,谁也不乐意服输的,但到底李纨、迎春、惜春懒作诗词,缺了黛玉的那份风流别致,便是赢了也不尽兴。 黛玉想到藕舫园中的咏莲诗会,倒也不曾多羡荣国府里的热闹。林家正经书香门第,林徥之作方正严谨,馥环之语轻灵洒逸,她那日诗兴正浓,一笔而就,被宋氏评作第一,只觉意犹未尽,想着二哥也来方好,加上藕舫园里亦有白墙,题着永宁王刘遇当年随意写的五言绝句,本以为他王公贵胄,一时兴起,园子里留着也不过是依他权势,谁知细细读来,竟也雅趣从容。更何况前几日还从二哥那里见了大嫂子同刘三姑娘的文采,自不会觉得自己家里比别人家冷清无趣了,因而笑道:“既然想我了,那我改天下帖子,叫人去你家请你,你可不许不来。” 湘云眼睛一亮,又蓦地暗下来,贾母是长辈,且是四家里份位最高的诰命夫人,她派人来接自己去家里小住,叔叔婶婶也不敢不从,只是回来了以后还要说她“这么大的姑娘了还这样贪玩,好把心收一收了”。去林家做客,回来还不知道要被说什么呢,只叹道:“你心里记得我就好了。” 黛玉怎会不明白她想说什么,也跟着一叹,没多久,隔水的戏台子上敲起了锣,唱起了《麻姑贺寿》,丫鬟们穿来穿去,引着来客入席就座。黛玉握了一下湘云的手,说了声“一会儿找你”,才跟着宋氏起身。 “史大姑娘看着身子真好。”宋氏忽地道,“你和环丫头要是能有她那样的身子骨儿,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黛玉心里正颤着,开门菜上了火腿炖鹿肉,她自然是不能动的,回头看去,馥环也不过是捏着小酒杯谈笑风生,像是没看到丫头片好夹在她碟子里的鹿肉似的。 宋氏叫主人家的丫头别忙活了:“我们家姑娘打苏州来,吃不惯辣的油的,你先歇一会儿子。”等小丫鬟走开些,方叹道,“可惜谁也没法子活得十全十美的,有得有失罢。史大姑娘看样子就是豁达爽朗的人,有这样的性子,什么都过得去的。”忠靖侯夫人善交际,且湘云到底是她家最早出门的姑娘,底下妹妹们的人家都看着她呢,忠靖侯夫人对她的前程也算上心,就算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会给她找个好人家——虽有传言说她家眼下没了“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富贵了,可是有“一门双侯”的名头在,加上家景不如从前,就更要把姑娘高嫁了好寻个靠山,湘云比黛玉还小些,可早就开始相看人家了。到最后,说不定比她羡慕的荣国府里的那几个姑娘嫁得还好呢。只是这样的话,她也不能说给黛玉一个姑娘听,只能从旁劝劝了。 侯氏最爱热闹,今天又是她的日子,宾客迎她的好,点的戏无不是喜庆热闹的,箫管歌吹,沸腾喧嚣,甚至连耍百戏同说书的女先儿都有,侯氏要听《玉山亭》,女先儿说了一段,她笑骂道:“这一本都多久前的了,可是来糊弄我了。正经的热闹本子不说,那些瞎掰来的所谓的‘才子佳人’的倒学了不少。”她妹妹辅国公夫人笑道:“我们倒没听过这一出,可见你平时玩乐得狠了。”侯氏道:“我呀,儿子大了,该归他老子管了,又不用嫁女儿,闲下来不玩做什么呢?” 黛玉没兴致听那儿打机锋,倒是因《玉山亭》不由地笑了一回,宋氏问她缘故,她也只笑着摇摇手:“我出门前听二哥抱怨,说来了又躲不过去要行酒令。我奇他怎么怕这个,他只说,怕的是听不懂还瞎吆喝的人。” “你哥哥这一路是顺风顺水的,因他有几分小聪明,更多的是运气好,赶上了好时候。”那时节太上皇正被忠义太子同忠定王相继打击到了,意欲提当年还是忠平王的今上,林妃犹在,林徹在那时传出了神童的名声,可不凑了个巧?世上比他聪明的难道没有?只是没他这样的好运气罢了,宋氏叹了一声,“只他心气太高了些,恐怕受不得挫。” 黛玉道:“哥哥的才情,也要他的性子才配得上。” “这话别当着他说,尾巴要翘到天上了。”宋氏一笑,问丫头有什么羹粥,要了杏仁鸭肉的给黛玉,“先吃一吃,你哥哥既然觉得没意思,就有法子早些回去。” 黛玉爱极叔叔一家随性自在的脾气,笑着应了声“好”。 湘云也好,她自己也好,都是对老天爷给予的命运无能为力之人,宝玉那样爱护姐姐妹妹的,誓要做护花使者的人,都除了求老太太、太太外,其他什么也做不了,她没有那样的本事,就索性宁愿不要人的感激,也不轻易允诺什么。 这份失落直到回到家都还未散,霜信煮了安神茶,见姑娘仍不大高兴的,叫雪雁去劝。雪雁愁道:“姐姐说我一直跟着姑娘,其实我也就是跟着罢了,原来在家里,劝姑娘的是绿鹦姐姐,在姑娘外祖母家时,是紫鹃姐姐慰她,我竟是一点用都没有。其实到了六老爷家,姑娘已经好多了,若是从前,恐怕已经哭起来了。” 黛玉听见她们说话,道:“好好的,又提起她两个来,提也别让我听到啊,这是要勾我哭了。” 雪雁自知失言,只道:“是我胡说八道了,我原就笨嘴拙舌的,姑娘也不是不知道。”心里也委屈,她也不是真没心没肺,家里大大小小的丫头,属她跟姑娘的时间最长,可是真要数起来,怎么也轮不着她——六太太送了锦荷过来,紫鹃只觉得没她的地儿了,自请回荣国府去了。可这么说起来,显得她合该不出头似的。 “你好好地,还犯上病了。”黛玉和她一块儿长大,说话也没什么主仆之别,笑骂道,“我还没说什么的,这就委屈上了。” 雪雁见她笑了,抚胸道:“阿弥陀佛,可算是笑了,我们笨嘴拙舌的,可不得这么着才能哄得姑娘乐一乐?” 黛玉听她这么说,倒是感慨了一番,想:“我素日记挂着绿鹦姐姐和紫鹃,因为她们真心替我着想,倒忘了这丫头一路跟着我从南到北的,也是心里只想着我,她是该委屈了。” 锦荷从宋氏屋里过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太太说,姑娘今儿个在忠勇侯府上没吃多少,恐姑娘饿了,厨房里煮的雉羹让我带回来给姑娘。” 这雉羹原是宋氏家乡的美食,她亲自改了房子,是拿新鲜的野鸡崽子熬煮个几天几夜,直到鸡肉全都融化到了汤里,再倒入上好的绿畦香稻粳米磨成的米粉,煮的粘稠适中,这时节再加些新鲜的马蹄与莲子,趁烫盛入铺了荷叶的水晶碗里,上头撒几粒枸杞,颜色、滋味都极好。 黛玉揭开食盒看了一眼:“婶娘有心,还劳锦荷姐姐这么大晚上拎过来。只是也到了我休息的时候了,吃多了怕积食,在外头也是喝了粥的。姐姐看看今晚谁守夜,就放火上热着,饿了就拿来垫一垫吧。” 锦荷抿嘴笑道:“哎呀,可巧,今儿个我守夜。不过我今儿个白天不是回家去了吗,我妈不知道姐姐跟着太太出去了,饭做了不少,她又不肯浪费,不怕姑娘笑话,这会儿我肚子还撑着呢。” 黛玉亦笑:“那给雪雁丫头,她正委屈呢,算我谢她特特地装傻来哄我开心。”论理屋里守夜是怎么也轮不到锦荷这样太太给的大丫头的,不过她身子不好,夜里若是咳嗽了,没个得力的人醒着伺候还真的不好过,雪雁、霜信她们本来就是轮流和小丫头们一道守着的,锦荷一来,也立刻把自己排上了,王嬷嬷也没能劝得住,在她面前说:“六老爷家的丫头,虽然模样欠缺了些,论起本分、规矩、勤力,可不输国公府。” 其实要说模样,林家的丫头们长得不错了,只是荣国府那儿当家的老太君喜欢标致的女孩儿,手底下人往上提丫头自然要看颜色。本来就好看的丫头们,受宠了身份高了,穿着打扮、言行举止自然又上了一层,贾家的几个大丫头如晴雯、麝月等,走出去可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体面同能说会道呢。王嬷嬷原来在荣国府闷着不提,关上门才教雪雁她们几个说:“丫头也得有丫头的样子,不然老太太同宝玉把她们疼成了副小姐,哪天老太太转了性子,这些丫头们可怎么自处。或是宝玉得了个厉害的宝二奶奶,他屋里的丫头,头一个数晴雯,日子可要难过了。就算她们侥幸,宝二奶奶也是个好性子,他们家不早晚要二太太当家?到了那时候,哪有她们的舒坦日子。” 姜是老的辣,王嬷嬷自己也是从陪嫁丫鬟做到了黛□□母的人,反正是不能理解宝玉和丫鬟们打成一片不分你我的样子,他又不是将来袭爵的那一个,又指天赌誓地不要去考功名,这么着哪里有在家里说话的份儿?别说护着那些丫鬟,他别把好好的如花似玉的闺女们圈在自己房里,既不能给名分,又糟蹋了,或者是拖在手上拖成老姑娘、前程不知,那就算他有良心了。贾琏屋里好歹有个凤姐看着,虽然奶奶是个醋坛子不好惹,可是只要小心低着头过日子,干干净净地出去配人也是好的——凤姐还巴不得有些颜色的丫头早点出去呢。不过且都比不上林家的作风。她心里叹了又叹,得亏姑娘还有这么个叔叔,眼下封号有了,太太看着也是会认真给姑娘谋划的人。 第29章 29 忠勇侯府热闹得仿佛要连整条街都震起来,刘遇提了个食盒,带了两坛梨花白,只带了两个小厮,坐了辆再低调不过的马车,去给另一个人过生日。 子义君刘昀是个谁说起来都一脸尴尬的存在。其母名叫瑶铃,二十年前是欢声巷“小红楼”里的清倌,名动京师,先是被人送给了忠定王,某一日上皇微服去了儿子府上,见了此女,惊为天人,带回了宫。瑶铃因此传出了第一美人的名声,勾栏院里的人叫她“小玉环”或是“小师师”,都不是什么吉利的名字。礼部尚书朱镇宇以死相谏,望上皇注意体统,反被误会他是在为妹夫忠义太子清除异己,被夺了职。忠义太子深感危机,竟策反了禁军统领,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围了皇宫,意图篡位,不到三日便兵败自尽。忠定王以为大局已定胜券在握,在太上皇气病了让他监国的那几日忘了形,犯了大忌讳,被都察院揭了他僭越逾制之举,兼之早年在封地明码卖官之事败露了,上皇震怒,把他圈起来责令查办,最后判了个谋逆之罪,大喜大悲之下,忠定王竟被一场风寒带走了。连带着瑶铃,也成了祸国妖女。偏她几个月后竟产下一子来,冷宫里自然没有经验丰富的产婆同御医,接生的不过是个目不识丁的老嬷嬷,也说不出这孩子生的是早是晚,一时间谁也没个主意。忠定王罪不至死,若是他的子嗣,就该去皇陵圈着。若是上皇的骨肉,那就更棘手。上皇认定自己痛失二子、名声不济皆因瑶铃,只恨不得忘了冷宫还有这么号人。于是刘昀就像一棵草一样,无人问津地长大了。 太上皇之后又是开恩科,又是减赋税的,也没能挽回多少名声,无奈之下禅位忠平王,只是怕新帝不孝,牢牢地把持着要员任命罢了。至于那个孩子,他不提,更没人敢去过问。眼看着孩子长到三岁还没个名字,瑶铃靠着她当歌女时候的“才情”,绞尽脑汁取了个流云的名字,就那么养大了。后来瑶铃病重,自然是请不到太医的,流云不顾禁令出了冷宫到处求人,求到了刘遇头上,总算让皇帝记起了这个不知道是弟弟还是侄子的人,说“流云”这名字实在不像皇家的,给改作了刘昀,给简单办了下瑶铃的丧事,感其孝心,又封了个无迹可考的子义君,说他也不小了,在后宫里待着不妥,着内务府给他置办个宅子,再给两个庄子,虽然寒酸,日子过得肯定比冷宫里要好多了。没多久宅子就要建成了,这算是他在宫里的最后一个生日,刘遇想到今年他没了娘,一个人难免孤单,特意过来贺他一贺。 虽然过了御前,但冷宫里还是荒寂无人,连那个个常坐在门槛上剔牙的老太监都没了踪影,他带着羡渔走进去,连叫了几声刘昀,也没个人应,羡渔道:“子义君别是出去了吧。”刘遇道:“他能到哪里去?等出了宫就好了,能四处走走。肯定在屋里呢,也不怕热,走,咱们进去。”提腿就进了屋,却见刘昀躺在床上,被子蒙着头,低声说了句:“出去。” 刘遇笑道:“怎么了这是?好好地来给你过生日,反被赶出门去?别是病了吧?”说罢上前要掀被子。 刘昀陡然提高了音量,甚至有些尖利:“我晓得你好心,今天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刘遇一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羡渔劝道:“爷,兴许子义君心情不好,咱们把酒菜留下,改日再来吧。”刘昀本就孤苦伶仃的,这样的日子里依然冷冷清清的,刘遇虽然也没了母亲,但他深受二圣喜爱,是人人皆知的天之骄子,兴许刘昀看见了他,更难过了呢。 刘遇脑子一转,也想到了这层,他气性虽大,然也不会跟刘昀这样着实可怜可叹的人真的发火,只说:“我真心诚意待你,你要这么着我也没法子,只是人都有脾气,一次两次的,有的时候可就没有改日了。” 刘昀闷闷地说:“原就没改日了。” 刘遇气急,拔腿便往外走,一直到了马车上都觉得胸闷气短,回去也懒得再细考究,饭也不吃茶也不喝,埋头就睡。宫人们怕他气不顺,牢牢地盯着,到了下半夜,果然见他脸色越来越红,一摸额头甚至有些烫手,忙去叫太医。等太医匆匆来了,他已经昏昏沉沉地,不算清醒了,众人心里原就一片冰凉,等太医说出“殿下这是出花子了”时,几个近侍显得吓得晕厥过去。 永宁王出天花,这委实是件吓人的事儿,宫人们一面收拾屋子供奉痘疹娘娘,一面通传阖府忌煎炒之物,一面又向宫里报信。 已是半夜三更,夏太监听了这事也连叫了几声“这可如何是好”,又不知该不该惊扰陛下。因皇帝今日夜宿在吴贵妃宫里,他只能先去讨贵妃的主意。吴贵妃沉吟了片刻:“陛下今日身子也不大爽利,咳了一天了,吃了药才缓些,只是这药一吃就困,如今才歇下不久,实不敢冒昧打搅。这样,先叫赵瑜带人去看着永宁王,你叫人把王喜叫起来,让他直接去永宁王府,一有什么消息就往宫里传。等陛下明天一醒,我就同他说。” 夏太监一听,也很妥当,先前五皇子病重,皇后娘娘也是这么安排的,忙下去安排了。 因而当皇帝知道儿子出事时,王喜那儿传来的消息,刘遇身上已经起了红疹子,他人还烧着不甚清醒,一边喊痒一边说疼,几个有经验的嬷嬷正按着他的手不让抓。他只觉晴天霹雳,堂堂九五至尊一时头脑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甚至腿下一软,跌坐回龙床上。 吴贵妃忙上去搀扶着:“陛下宽心,永宁王年轻,身子骨一向康健,几个老练的嬷嬷都在,赵瑜我也派去了,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皇帝反手把她推到了地上,声音冰冷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滚!” 吴贵妃大叫冤枉,皇帝也不听,命她在宫里闭门思过,不顾宫人阻拦就要亲往永宁王府去,最后还是太后拦住了他,说他也没出过天花,最近又常有病痛,若是因为探病有了什么好歹,置这天下于何种境地?且永宁王纯孝,一定不愿他冒险,好容易才劝住了,只是仍手脚冰凉,不得已休朝半日,一边修养,一边听永宁王府的消息。 刘遇昏睡了三天,汤药都是迷迷糊糊地喝下去的,到第四天,已经换了一轮疹子了,他才醒过来,一开口就问:“这是第几天了?” 宫人含泪道:“阿弥陀佛,殿下总算是醒了,这是第三天了!” 这三天委实发生了太多事,刘遇居长,群臣都有眼睛,看得出他从来都是当太子教养的,如今他生死未卜,大家伙儿不免要想想日后。再有吴贵妃在他病发当日未能及时报给皇帝,被罚了禁足,二皇子说了句“不过他生了病,弄得全天下人都要愁眉苦脸不成”,被人密奏给了皇帝,皇帝一口气罚了周贵妃、御书房的三位学士,甚至连二皇子的伴读都挨了板子。又有羡渔猜是去子义君那儿时过的病,皇帝原大怒,着人去兴师问罪,谁知去看时,刘昀已没了气息,冷宫里一个人都没有,这几天的饭菜就堆在院子里,早散发出了馊味,也没个人收拾下。于是皇后治理后宫不力,也落了不好。一时之间,后宫里最尊贵的三个女人,俱受了数落,宫里宫外人人绷紧了皮,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第四天了……”刘遇忽的落下泪来,“子义君还活着吗?” 羡渔讷讷地,不知该回什么话才好,刘遇闭上眼睛,任宫人们在他身边忙得团团转,他只觉得一片冷。刘昀哪里还有活路呢,他又没有太医,没有嬷嬷,没有爹,也没了娘。 那天下了这个夏天最后一场暴雨,太监匆匆赶去宫里报信,说永宁王已经醒了,烧也退了,太医说应当是挺过来了。雨水顺着他的蓑衣一个劲地往下淌,汇成了一汪小小积潭,然而没人有功夫计较他的殿前失仪,皇帝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养心殿里转来转去,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又命人,“告诉赵瑜,要确保永宁王万无一失!永宁王好了,朕重重有赏,否则,仔细他的脑袋!” 吩咐妥当了,他觉得总算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口舒心气,连日里的疲乏心绞仿佛一下子都没了踪迹,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廊下,远远地眺望儿子府邸的方向,尽管隔着高墙深院,什么也看不到。 忽然天上一震,响起了惊雷,伴着仿佛要撕裂正片天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甚至有了一股惊天动地的气势。 戴权忙道:“陛下,起雷了,快进屋吧。” 皇帝却蓦地问:“那些雷,是不是往永宁王府去的?” 五雷轰顶,天打雷劈都不是什么好词,戴权忙道:“奴才眼拙,只看到是往南边去的,那边住的人家可太多了,奴才实在看不出是哪家。” 皇帝道:“惊雷异相,必事出有因。”又要人去看永宁王府有没有事,却忽然停下匆忙的脚步。 尽管隔着那么多街道,他依然恍然间看到,一道银龙盘旋而上,正对着几道惊雷,山呼海啸,再一眨眼,便没了踪迹。 “你看到什么了吗?”他问。 戴权低下头去:“陛下,奴才眼拙……” 第30章 30 刘遇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太医院所有出过天花的都守在永宁王府,又是担心他高烧复发,又要提防一个不小心他染上别的病,直到最后一批疹子脱了痂,也不敢懈怠,皇帝特特派了赵瑜带了两个得力的手下就住在他府上,日日用药,生怕会留印子。又将养了大半个月,才肯他下床走动。 林徹早年出过花子,晓得他无趣,加上林滹与宋氏担心得紧,于是特特地过来探他一探,刘遇本来正倚在床上听人讲刘昀的丧事,听到他来了,让把床帘同内室隔断的帘子拉下来,隔着两道帘子与他说话。林徹见了这阵仗吓了一跳:“不是说已经大好了吗?还是脸上有疤?我当年用的药不错呢。” “倒也不是,印子不算深,没成麻子,还不是这病跟别的不同,怕过了病气给你吗,一会儿走之前,去用艾水洗个澡。” 林徹笑道:“我早几年就出了花子了,不然也轮不到我来。” “知道你出过,你家里又不是就你一个,你妹妹身子一向弱,你不打紧,过给她可怎么好。”刘遇笑道,“大表哥不是说中秋节要回来?算算日子也不远了,怎么还没到呢?” “算算日子这两天就能到了,今年脚程是比往年要慢些。”林徹问道,“王爷身子可是真的大安了?我这几日,天天被人追着问,好像我是大夫似的。还得是个神医,见不着你的人就能开天眼知道你怎么样了。你要是好了,大家伙儿可算是能松口气了。” “他们怎么想的我倒是不担心,虽然喜欢我的人不多,但是大部分人是不想我死的。”刘遇道。父皇这么些年只培养了他一个,即便是跟周家交好的那几家,也没几个人是真看好二弟的,虽然他从开始当差就一直在整治盐政、漕运、河务,动了不少人,但皇祖父那里其实也没有别的孙儿好用的了,站队是个麻烦活儿,上皇已日薄西山,今上身子骨一向不好,除了刘遇,还真没成气候的能跟了。 林徹犹豫了一下:“王爷听说那个传闻没有?说你病的那几天,天有异象。”这事可大可小,他们是刘遇的母舅家,对于刘遇跟龙扯上关系这事,其实算喜闻乐见,但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允许旁人来觊觎自己的皇权——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倘若今上以为这个传闻是有人故意放出来造势的,那永宁王可就要有麻烦了。 刘遇愣了一下,心道:“原来竟不是我的梦,难道这世上真有那样的仙境,水池边又真有那株仙草?和我共饮过同一潭天水?”嘴上犹道:“当笑话听听罢了,真信这些,就成笑话了。” “只怕有人舍不得当笑话听了就过去。”林徹道,“因为你这病,皇上可帮你得罪了不少人。前几天宁国府的威烈将军贾珍来找我喝酒。你道他说什么?说托我来看看你,等你病好了帮他安排安排,能不能让他家里人来亲自谢谢你。我想了半晌,他有什么好谢你的?原来是宫里那事,现在不是皇后娘娘和两位贵妃都落了不好么,他们自以为轮到他家的娘娘了。” 刘遇嗤笑道:“这家人可真是又毒又蠢,可惜算盘打得天响,一个珠子都没拨对。周贵妃暂且不提,吴贵妃不过是那日父皇在气头上,迁怒于她罢了。至于皇后,她管着整个后宫的用度,冷宫里的人又没惹到她,她不至于能短了一宫一殿的饭食,真正不想让那边好过的另有其人。只是父皇孝、德治天下,子义君这么没了,实在打他的脸,但这委实不算皇后的过错,再过几日,这事过去了,皇后那里必有补偿。他们高兴得太早了,更何况,就算有什么,也轮不到他们高兴啊。这笑话真不该只逗乐了我,改天遇到承恩侯,你得跟他也说说。” 林徹笑道:“人家巴巴地特意拉了我‘密聊’,要是传出风去,就是我说的。” “这有什么,不是我说,那家子两府上的爷们加起来也没出一个有本事的,眼皮子又这么浅薄,早晚惹出大祸事来,偏偏还跟你妹子沾亲带故的,养过几年,趁早撕破脸皮,对你们只有好处的。” 刘遇一连提了两次黛玉,这委实不大正常,但林徹也不敢说出来,怕本来人家是无心的,他多这么一句嘴,事情变麻烦了可就糟糕了:“他们家爷们确实不中用得很,对不起武功发家的本事,不过到底是靠女人重新发达的,他们家的女人又有白脸又有唱红脸的,偏偏那位老封君嘛,还占着长辈的名分,母亲盼着大嫂子回来盼了好一阵子了。”黛玉虽然伶牙俐齿,但凤姐的招儿过过拆拆也就罢了,贾母和王夫人那里她再替婶娘据理力争,那边轻飘飘的一句“林姑娘又使性子了”就能打发了。 刘遇笑道:“是啊,当年贾演贾源兄弟两个,跟着太宗皇帝平突厥时打下来的爵位,只是你不晓得,他们母亲就是太宗皇帝的乳母,要不然开朝时那么多用兵如神的,怎么轮得到他们俩。不过也算是吃了苦了,后人嘛,倒只学会了他们仰仗女眷的功夫,没能把该继承的继承下来。所谓的‘一代不如一代’了。正好你来了,我有件事情拜托你。” 林徹忙道:“直接吩咐罢,这声‘拜托’我可担待不起。” “不是什么吉利事,子义君先我去了,他身后也没个后人供奉的,宗人府也不定会用心。他的年纪品貌,委实可怜可叹,我想,当得起一首祭词的,你帮我改一改。”刘遇道,“我自己写了一篇,虽然绞尽脑汁了,然而用它来向皇祖父求得他与他母亲合葬,还是浅薄了些。皇祖父最爱你的文章,想来除了文笔外,还有其他的妙处。” 林徹道:“这倒是小事,只是王爷此举,可是触了上皇的逆鳞啊。” “我自以为同他交心一场,倘一场丧事都不能替他谋划一二,那我同那些平日所鄙的纨绔子弟有何不同。” 林徹知他用意,轻声应道:“好,一定竭我所能。” “回去跟舅舅舅母说,我已经全然无事了,叫他们别担心了,至于那些风言风语,听过了就算,你们家的下人一个也不许提。” “我省得,王爷放心。” “你们家我一向放心的。”刘遇道,“大表哥同他媳妇回来的时候,我约莫已经能出门了,到时候一道聚聚。还有一件事,你记不记得宁国府的孙媳妇死的那回,很是风光地葬下去了,当时北静王还亲自设了路祭,铺张至极——用的是忠义老千岁没用上的金丝棺木,当时说是他们家为了丧事体面,找戴权买了个龙禁卫的职,走的还不是公账,往戴权家里送的,龙禁卫虽然本来就是设着给这些纨绔子弟交银子的,但要能让戴权一介宦官这么样就办成了,还吞了不少去,也忒不像话。这事原说是要我处置的,病了这一场,我看戴权还能忙前忙后的,看来父皇还没开始办他。多半最后还是我的差事。真办起来,他们多半还是要走北静王那边的门路,不过万一想起你们家来,你就问他,他儿子是想要入职来从不当差,玩忽职守的罪,还是谎冒皇亲国戚的罪。” 林徹听他的意思,暂时不会动戴权,便笑道:“横竖他家都是有罪就是了,行,我知道了。不过我想着,这事轮不到我们。那家子的下人口风又不严,我也不是没听过,说贾王史薛四家同气连枝,连看我们不顺眼都是一起的,说我们家一门四品吏,读烂酸腐书,也不知道假清高个什么劲儿。他们自诩皇亲国戚,又有公爵之尊,这样丢脸的事理应不会说给我们听。连修他们家娘娘的省亲别墅钱不够了,来找妹妹借钱都要东拉西扯的,把她母亲当年的嫁妆拿出来说事呢,好面子的人,其实也好打发。” 刘遇啧啧称奇:“那后来呢,你妹妹借钱给她们了?” “那是个无底洞,哪里填的起,当没听懂,也就那么过去了。”林徹叹了一声。黛玉本来是不重金钱的性子,但那些不只是身外之物,反是林海最后绞尽脑汁,拼了力气,托了族人才给她留下的傍身之财,何况王夫人并不知道,提贾敏从前旧事,只会让她更心有芥蒂。当年慈母领着她在库房里挑拣喜欢的用器,告诉她这些是自己的嫁妆,日后待她再大一些时就可给她玩用时的景象,犹历历在目。然在外祖母家借住时,因王子腾家的人要来,贾政的书房缺了个摆在桌上的琉璃屏风,王夫人出面找她借从扬州带来的那个,她只不过犹豫了半晌,周瑞家的便指着宝钗大方说事,叫她暗地里流了不少眼泪,宝钗大方,那是她,且来的是她舅舅,王家的人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刘遇笑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过那家子笑话原比别家的多些。” 太医院的人说要来请脉,林徹顺势告辞,刘遇也不留他:“我的祭稿替我改了,然后直接送去沈庐,说是我祭子义君的,看他愿不愿意替我打这么个头阵。叫太医给你看过了再走。” 林徹道:“沈老先生自从当了你的先生,事儿可多出来不少。不过他本来平日就把‘德’啊‘道’啊挂在嘴边,这不行那不许的,也该他跳出来先说两句。否则显得他平时捏的我们跟软柿子似的。” “别贫了,回去吧,问舅舅舅妈好。还有你弟弟.....妹妹。”刘遇顿了一下,还是说全了。 第31章 31 按着往年的脚程来说,林征这次回的慢了几天,黛玉翘首盼了一阵子,才见着那位只有在话本传奇里才有的奇女子。只是乍见之下,她难免吃了一惊,原以为大嫂子会是那种飒爽的英气女子,谁知一眼看去还在大哥肩下,瘦小纤细,眉目清丽,秀眉樱唇,甚至脸色还有些苍白,还真和一般养在深闺的女子没什么分别,全然看不出她竟是个能亲身杀上匪寨血刃仇敌之人。馥环说她“最是有决断的一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但黛玉一眼望去,只觉得她细腻又文气,甚至还有些孱弱同羞赧。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12节 宋氏吃了一惊:“怎么脸色这样差,是生病了?我就说你们今年怎么比往年慢,路上耽搁了吧。这也没几天就要回去了,在家养养的功夫都没有。” 林征应道:“我自己回去,婉娘留在家里。” 林徥道:“真的?那大嫂子有空指点一下我的骑射,我到现在还只能打中死物,活靶子总是失手。” “最近是不行了。”葛韵婉笑了一笑,林征亦含笑道:“给父亲、母亲道喜,你们要做祖父母了。” 众人一听,登时喜不自胜。林徹先带着弟弟妹妹贺过大哥大嫂,又开玩笑:“你们可还真没耽误事儿。” “先去请个大夫回来把把脉,既然特特地回来了,当然要好好养养。”宋氏不像南安府那边馥环的公公婆婆那般催着要孙子,但听说了这事,也只有高兴的,一家子又乐了好一会儿,林滹带着三个儿子去书房说说“时闻要事”,女眷们才各自坐下来安生喝杯茶。 “我前头问我们大爷,妹妹长什么样,他说,妹妹还小呢。今日一看,分明已经出落成沉鱼落雁的大姑娘了。”葛韵婉先同黛玉又见了一回,“那次大爷回来得急,我也不知道妹妹要到我们家来,没能及时什么给妹妹,大爷这性子,也不是记得这些事的人,后来我请人带了礼单给太太,让太太叫人开我库房,补给妹妹的,妹妹喜欢吗?” 黛玉忙说了声:“嫂子送的都新颖又别致,我喜欢得紧,还没谢过嫂子呢。”大嫂子的礼与别人惯送的金银珠宝不同,全是些有趣的玩的用的,尤其是一套羊脂玉做的行军小人,伙夫、骑兵、步兵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摸在手上温润清凉,触感极好。她先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玩具,看着分外新鲜,“只那尊镇纸既然是嫂子娘家带来的,我当然不能夺人所好,让婶婶送回去了。”葛韵婉的礼单里有一尊银杏树形状的镇纸,玛瑙石刻的树干,金子做的叶子,因为不大,算不得多名贵,但宋氏说是她陪嫁里的东西,黛玉猜到该是她父母亲准备的,如今大嫂子也是父母双亡了,这样的心情她也是感同身受,娘家的东西有一件是一件,每一个拿出来都能勾出好些回忆来。 “我娘家世代出身行伍,我也没读过几年书,但三伯父是探花郎,我听说妹妹也是自小读书,我手上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字画书籍,平时也不大写字,那镇纸留着也没用。” 宋氏道:“我早说了你妹妹不会要的,这不是寻常东西,是你父亲留下来的,你且自己收着。她缺镇纸,找她哥哥要去,你手上没多少字画笔砚,还不是因为一得了,阿徹阿徥找你要你就给了?也该他们还了。” “不是说云大哥的病已经好了?馥丫头这回中秋还回来吗?”葛韵婉问了一声。林征和云渡既是同年,又有不少相交的好友,虽才回来,知道那边的信儿也不稀奇。不管怎么说,他们既然大老远回来了这一趟,不论是论亲戚,还是论当年的交情,云渡同馥环都该来聚一聚的,何况还有个中秋节呢。 宋氏垂目道:“中秋的礼已经送来了,人回不回来没说。我就当她今年没工夫应酬我们,省得失望。万一回来了,也是意外之喜,好在我现在有两个闺女了,儿媳妇也算半个,她不回来我也有人陪着。” “太太少说她两句,兴许她就敢回了。”葛韵婉笑道,“我们家的姑娘性子都强,馥丫头尤甚。反正说了也没什么用,她自己有主意,这次回来,太太就别唠叨她了。” 黛玉喜道:“嫂子的意思,是馥姐这趟能回来?” “除非云大哥真不打算做人了,不然中秋不让妻子回娘家?他就是敢,你征哥不把他骂一顿呢。再者说,南安府规矩多,大中秋的,她想祭她父母亲,也只能回娘家来。”葛韵婉看了一眼黛玉,问宋氏道,“有些事,好让妹妹听了吧。” 宋氏道:“你妹妹心里头敞亮,你不说她也知道,说给她听也无妨的。” 黛玉本以为嫂嫂要说什么馥姐同姐夫两情相悦之类的话,谁知葛韵婉随即笑道:“我料想妹妹也是冰雪聪明的,馥丫头其实也不是想不到,只是也病急乱投医了,太太要她和离了出来,是要保她的意思,但不代表她在那边,永宁王就真能看着小时候一起玩的一点情谊放过她婆婆家啊。都什么时候了,异姓王本来就不该有了,前朝云南王之祸,说到底是根鱼刺,卡在皇上喉咙里呢。南安府如今当家的就是辅国公,却还自称王府,镇南军说穿了早跟他们家没关系了,却还不肯放手,要把自己家的门客往里头塞。偏堂堂王师,只在他们家手上吃过败仗。要动他们家的哪里是永宁王,分明是当今陛下,永宁王不过是打头阵的,就算退一步讲,真是他全权负责,咱们家的这点情面也不够的。再说了,这也不是能看情面的事儿。” 这些道理当然黛玉不至于不懂,但是原在外祖母家,甚至林海家,这些事儿都不该给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孩儿来议论的,她不必懂,甚至懂了也不能说懂,更何况,越是懂得多了,就越是心惊胆寒,偏旁人如宝玉等,还要嬉笑说反正短不了咱们的,长久下来,也本能地忘记去想这些事了。 “这件事,我们是这样想,但馥姐和我们立场不同,想的自然也不同,现在还没到说一定是她错了的地步呢。再者说,馥姐也不定是不懂,只是不想懂罢了。”她想了想,还是替馥环说了句话。 “刚开始我还担心过她和馥丫头要处不好呢,”宋氏指着她笑道,“后来发现是我多虑了,我们家两个闺女,只要合了眼缘,互相看对方什么都好,好像那些小脾气都没有了似的。” “是好事。”葛韵婉含笑道,“太太嘴上再不饶人,馥丫头也一辈子是咱们家的姑奶奶,没说一定要自家人就什么事都帮,但是姐妹和气,其实再好不过了。” 宋氏亦笑道:“算了,反正这俩丫头都是有主意的,谁也不会听谁的话就变主意,好就好吧。” 几个人正说着话,林徥的乳母张嬷嬷送完了中秋的礼过来回话,黛玉往边上挪了个位儿让她,张嬷嬷推辞不成,只得坐下,先一一地回了各家说的话,又道:“玉姑娘的外祖母也在家,让玉姑娘中秋有时间去她家玩呢。” 黛玉方才听葛韵婉说馥环中秋祭拜父母一事,知林家的规矩,自己说要祭林海、贾敏也定是会应的,忙道:“别的时日也罢了,中秋要过节呢,大哥大嫂子难得在家,馥姐还不知道回不回,我怎么好出去。再说祖母家到了那时节,必定是连东府上惜春妹妹的兄嫂侄儿都要去的,本来就够凤姐姐忙的了,我也不便打扰。” “那家是长辈,应当没有礼过来我们这儿。”葛韵婉道,“张嬷嬷回头受累,叫你儿媳妇跑一趟他们家,就说我们大奶奶说了,史太君要是想我们姑娘去她们家玩,回头找个正经做客的日子,按着正经排场来请,我们家姑娘也按着正经拜访长辈的规矩去,问问老太君答应不答应。” 黛玉听她这意思,是在责备贾母不懂规矩,以一个后生晚辈的说法,这种口气其实十分无礼,但其实细细想来,她的话又似乎说的有些道理。然贾母一向活得鲜花紧簇,周围人只有奉承的,要她同自己的外孙女儿摆排场,黛玉想得到回头那边的主子奴才要怎么议论自己和大嫂子。 宋氏亦道:“你这样子说,其实不大妥当。我晓得你给我同老爷出气呢,但将来这个家还是要你当的,你现在落了这样的名声下去也不好。” 黛玉一想,便明白了“给我同老爷出气”的意思。贾母这样随意地待她,仿佛她还是养在荣国府里无所依靠的孤女,却不想现在她已经是叔叔家的姑娘了,叔叔婶婶养着自己,情同父母,贾母时时找个下人就要来接她,拿叔叔、婶婶当不存在,无礼得很。她是自己的外祖母,却并不是叔叔婶婶的什么人,林家更不是像薛家、史家那与贾家几代交好、依附而存的人家,家主同当家主母被这么不当回事,其实算是件丢脸的事儿。林家累世书香,受了这样的气还往肚子里吞,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想到这儿,不禁红了眼眶:“用不着嫂嫂说,原是我惹下的祸事,我去说就好。” “你别哭,”宋氏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你嫂子出身将门,往常又只见过馥丫头那样的泼辣人,不知道怎么哄你的。她说话直来直去的,我们听得惯了,玉儿也早日习惯才好。至于婉丫头,你要说给史太君的话,确实不行,你还小呢,这世道不是有理就行得通的,史太君太习惯做主了,她打了我们家的脸,你就打回去,论理是没错,但大多是做惯了主的人,不大用道理讲话的。”她忽然笑了起来,“玉儿就更不用去说了,你在家里,过的舒坦了,就够替我出气了。” 她们这里话说到一半,林征从书房回来,先同妻子说道:“阿徹替咱们养的小宝儿生小马驹了,他说品相不错,算算日子,也将将能载人了,一会儿咱们去看看。”又问黛玉,“妹妹要不要骑马?婉娘房里有骑马服,闲着可以去跑一跑,透透气。” “你可算了吧,你媳妇现在是什么身子?还有你妹妹,娇娇柔柔的一个小姑娘,你别把她当馥丫头用——就是馥丫头,这两年被折腾的,身子骨也不是没出门的时候了,不能跟你们出去疯了。”宋氏一直想馥环回来,还有个原因,她好好养大的姑娘,就因为一直没孩子,被逼着吃了不少“土方子”、“送子药”,竟硬生生地把身子吃出了毛病。 林征颇不服气:“小马驹才到我腰上这么高,阿徹都不敢上它,怕把它压坏了,也就婉娘同妹妹能骑了,再说我牵着呢,我养了这么多年马,它们的脾性我看一眼就晓得,能让妹妹出事?” 宋氏嗔怪道:“你是要我打你几下,才肯不胡说八道。” 黛玉却忽地笑道:“婶娘,我还没骑过马呢,现在天气好,大哥带着我,我还真想去试试。” “你也跟着他们胡闹。”宋氏点着她的额头道,“这样的天气,出去骑马,汗湿了衣裳,有你好受的,要是有什么磕着碰着的,你们又不如征哥儿徥哥儿,皮糙肉厚的。”但最终没拗过他们,允她明天跟着林征去骑一会儿那匹小马驹,仍小心地吩咐着,“不许跑起来,就让你哥哥牵着你走一会儿就好。你也就是图个新奇,骑马有什么好玩的。” 黛玉笑着应了,回到屋里却敛了笑意,叫来锦荷:“姐姐帮我找个人去我外祖母家,去宝二爷房里找紫鹃姐姐,就说我想她了,想接她来我们家玩。” 锦荷吓了一跳:“姑娘越过贾家老太太、太太、宝二爷,直接去找紫鹃姑娘?这不能吧?” “你只管说去。”黛玉道,“我就算一身的破绽,也不该是自家人给我自家人的破绽。”她既然姓林,又是父亲临终前亲手把她托到叔叔婶婶手上的,那就定了是林家人,外祖母家就只能是 “外家”,要是和和气气做亲戚也罢了,然不管是舅妈、凤姐旁敲侧击地来絮叨入不敷出,劝她小心着自己家的钱,别被“几十年没来往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的亲戚家骗了的举动,还是外祖母屡次越过叔叔婶婶来接自己,甚至几次暗示她和宝玉将来可成姻缘,这些都让她胆寒之余,亦多了几分心寒。 第32章 32 刘遇病了两个月,自然免不了身体虚脱,后来又大补了一场,出来的时候,简直有些脱胎换骨了。他本来就生得极好。当今陛下当年还是忠平王的时候,体弱多病,母族妻族俱不显,又无朝臣追随,但最后还能被太上皇记得,皆因其模样肖父。刘遇就更会长了,刚生下来时,眉骨、耳朵都像是直接按着他祖父、父亲的样子直接画下来的,长到两三岁,更是玉雪可爱,福气讨喜,嘴又极甜,就是太上皇更偏心其他儿子,对这个孙子也是另眼相看。他本就是难得的清俊无匹的模样,这回一病,居然把眉目间遗传自林妃的那点子温顺凄愁给彻底病没了,虽瘦了不少,但整个人却脱去了少年人的稚气,像一株挺拔俊秀的杉树,直冲着云霄去了。 太上皇见了他,也是感慨万千,瑶铃毕竟是他弄进宫里来的,如今孙儿在刘昀那儿染上了天花,论理他该有几分内疚的,然因为这场人人瞩目的病,他当年收了儿子侍妾的风流韵事又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拿出来提。只这么一想,便欢喜不起来。 “孙儿给皇祖父请安,总算赶上皇祖父赐的月饼了。”刘遇先行礼,他这次病得久了,许久没来宫里请安,因此几宫都到全了,难得的是皇太后也从佛堂里出来,陪这说了会儿话。 “倒也还算精神。”太上皇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颔首道,“年轻人底子就是好,你父皇为了你这病可是受了不少惊吓,如今看着简直比你气色还差几分,你的母后、还有几个庶母也为了你担惊受怕的,你日后可得好好孝顺他们。” 刘遇笑了笑,当没听出来老圣人的意思:“孙儿省得,这不,正好家里的铺盖用器都烧了,正准备问问父皇嫌弃不想起,他要是不嫌弃,我今儿个就睡在他龙床脚底下,晚上起夜倒茶,用不着戴权他们,我伺候着。” 他这么一说,几宫都笑了起来,皇帝先笑道:“就你还伺候人?别回头朕喊了半天,嗓子都哑了,你倒杯水,先自己喝了呢。” 丽太妃年纪不大,正受上皇宠爱,又与当今的后宫处得不错,闻言打趣道:“本来你母后,还有其他娘娘们都担心心疼你呢,你这么一来,都要讨厌你了。可别搅了皇家开枝散叶。” 皇后忽地道:“这么一想,永宁王来年也十三了,也到了好成家的年纪了。” 几宫俱跟着附和。 皇帝皱眉道:“他还小呢,择妃需得慎之又慎,哪好这么早就说。” “也不早了,”丽太妃道,“明年小选,到可以先给府上添点和顺乖觉的人,后年才是大选呢,且也不是一选即中的,也得皇后娘娘相看好一阵子呢。”她母家是山东王氏,几代世家,不乏年轻出色的秀女,因而这番热络,也存了点心思。 刘遇无所谓地眨眨眼睛,看不出欣喜,也没有半分都不好意思,甚至笑着问:“这得问父皇、皇祖父的意思呢。不过我想着,要是大张旗鼓地替我留好的,他二位虽然肯定替我操心,但回头未必不心疼秀女呢。” “病得摸上去全剩骨头了,也没见你少贫两句。”皇帝道,“今年中秋宴席,拣你喜欢的换换菜单,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先让你饱饱口服吧。” 其实宫里节宴,除了懵懂无知的小孩儿,谁是真去吃饭的?谁又能真的高高兴兴,大快朵颐?刘遇自幼锦衣玉食,也不在乎一餐一饭,只是太上皇、皇太后主场的中秋宴,让一个孙辈来改菜单,就已经是个极明显的信号了。自古当皇帝的咳嗽两声,底下人还得揣摩个半天呢,何况当今的意思,已颇为明朗。 既无嫡子,刘遇居长,又是自幼培养,原就是他最偏心的孩子,现在又熬过了大难,也算消除了日后的一大隐患。更何况,那日异相......也是他亲眼所见。 太上皇笑道:“知道你心疼老大,只是这么一来,老二老三老四要说你偏心了,我有个主意,索性让他们都挑自己喜欢的菜,还有几个公主,并他们几个的皇叔,每人说两道自己喜欢的,既然是是中秋,又是庆贺孰湖病愈,自己家人,乐呵乐呵吧。” 皇帝微微含笑:“父皇雅兴,如此甚好。” 刘遇当然不至于不懂刚刚那一段的机锋,但是他府上真龙现世的传言还没消散,他实在怕惹祸上身,因而佯作不知,又插科打诨了一回,竟真的跟着皇帝回了养心殿,打算晚上伺候父皇吃药喝水。 “可别折腾自己了,”皇帝忽然笑道,“怎么今天没听你给你二弟求情呢,这实在不像你。”刘遇性子乖张,但面上却还要端着一副温和大度的贤王形象,二皇子关起门来说如果他死了,这个屋里的人都要富贵了,虽是玩笑话,但却犯了皇帝的大忌讳——更何况,这玩笑话里,谁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心。故而今日,皇后、吴贵妃那儿刘遇亲自求情把她们请出来不说,还特地到她们寝宫里,见了面都是一揖到底,不是施恩,更像请罪的态度,唯周贵妃那儿,他提也没提。本来也确实是周贵妃那儿事更重些,但以他平时的个性,哪怕恨得牙痒痒,这个情也是要做的。 刘遇道:“父皇有所不知,经过这一回,对生啊死啊,也有忌讳了,二弟没有过我烧得人事不知,好像看见鬼使的经历,他童言无忌,儿臣当时却一直在想,要是我死了,那怎么办呢,我又没个子嗣后裔的,过个几年都没人记得我了,那会儿吓傻了。二弟是无心,儿臣却是真生气了,这事原该他先向我道歉的。” 他话说得严重,说自己“生气”了,要二皇子给他道歉,但仔细一听,还是把这事儿归到了玩笑里。 一直以来,因周家人多,也出过几个位居要职的,周贵妃虽出身旁支,但到了这地位,只有主家巴结他的,二弟是几个弟弟里与他年纪最近的,和还是一团孩气的老三老四比,可不是他显得更有竞争力些?周家这几年也不如从前风光了,把主意打到争储上来,其实再正常不过,只是他们忘了,二皇子到底是个才九岁的孩子,养在深宫妇人之手,又有母妃护着,就算有几分小聪明,也还没到能藏住心思的城府,他们往他耳朵里说的越多,他露出的破绽就越厚。 如果说一开始,老二和自己还有一争之地的话,那么上次林家同云家的儿女之争,包括这回老二的“童言无忌”,都堵死了他们想争的那条路——父皇也许可以不计较未来的皇储为达目的使一些手段,但绝不能容忍把国家交给一个蠢货。 不过到底是亲生的,而一旦确定了那孩子没有威胁,亲手把他推向了权力的另一边,人之常情地,父皇或许会对他产生些怜悯,到最后,也许蠢货就变成了傻孩子。 所以现在话不能说的太满,也不能说的太漏,顺着皇帝的心思走就行,既然最后得手的会是他,这点无关痛痒的话,也不算受气。 “你倒是精进了。”皇帝话锋一转,也没提让二皇子来给他道歉的话,“不过你母后说的有理,虽然你年纪还小,但皇家定亲一向是早,你母亲来忠平王府的时候,朕也才十四五岁。后年大选,是可以挑挑了。不然两年再拖三年,就真晚了点。” 刘遇照例笑吟吟的不搭腔,他眼里越发地清明。 父皇不爱那些桎梏了他的朝廷已经许多年了的那些世家。仗着当年开朝时候的功勋,一群毫无作为的人把持着朝政,居然就是三朝之久。太上皇尤其爱“忠心耿耿”的世家子弟,只觉得他们模样好,规矩好,却不知他们根子里烂成了什么。当年张阁老乱中拨流,毅然举当年还是忠平王的父皇为太子,其实就是看中父皇母族、妻族皆不过显,不至养出新的世家。原他以为父皇继位后,纳世家女为妃的举动是对那些勋贵的妥协,然如今也明朗了,他是在耗那些外面看上去仍是烈火烹油,内里早已入不敷出、处处亏空的人家。 既然是这样,他未来的妻子,也不能出自华族。 第33章 33 黛玉头一回骑马,尚有几分雀跃,至晚间葛韵婉果真差人送来了两件崭新的骑马服,一件石榴红一件豆青,箭袖窄褂,配一条水绿色嵌祖母绿猫眼石腰带,说不出的英气飒爽。细看去,布料看着像是清一色,然灯光下细细打量,竟有暗纹流动,红色的是牡丹,青色的是翠竹,想来日光下看着更新鲜别致。霜信笑着说:“咱们姑娘也就是素来文雅惯了,其实穿男装也定是好看,这料子新奇,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 来送衣裳的是林征屋里的大丫头怀枫,闻言道:“这布叫‘暗云锦’,我们大奶奶祖父还在的时候,京里头这料子是最时兴的,宫里头娘娘都穿呢,后来有了更新鲜的料子,这种布花纹藏着,就没多少人用了,不过我们大奶奶喜欢,陪嫁的布庄里养着能织这布的工人。姑娘要是喜欢,大奶奶那儿这种料子要多少有多少。正要说呢,量量玉姑娘的脚,我们奶奶的马靴都已经穿过了,且不定合脚,奶奶说,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做一双也行。” 锦荷忙道:“何必麻烦姐姐呢,我们这里鞋底子都纳得好好的,做一双靴子一会会儿的事。也不是没给二爷三爷做过靴子,” 怀枫犹要客气,锦荷又连连推辞,她方罢了,说:“我刚刚路过太太院子,太太说正好替她带话给姑娘,明儿个不用早起,在自己屋里用早膳就好了,明儿个说是露重,她也想贪一会儿觉。姑娘想吃什么,让小厨房做就行了。我听锦书妹妹说,太太抱怨过,说姑娘来家里也这么久了,你们漱楠苑一趟都没往厨房、账房、库房总务那儿要过东西,是不是还拿老爷太太当外人呢。” 锦荷说笑道:“姐姐也真是的,平常也没见和我们说这些,怀枫姐姐一回来,就说上了,这也是拿我当外人了。”又道,“还真不是我们姑娘客气,实在是也没什么短的缺的,姑娘的口味也没瞒着人,厨房那边张婶子也知道,少有姑娘不爱吃的,再说,咱们院子里,走了桑鹂姐姐,还有霜信姐姐同雪雁,都是炖汤烧菜的一把好手,正要问大奶奶现下的口味,明儿个炖点补身子的汤送你们院子里去呢。” 怀枫摇手道:“奶奶反应最大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才敢上路回来呢。汤汤水水的我们也不敢少了,补得挺多,就是要跟你们说,奶奶最近馋酸的,但是大夫说了,山楂糕酸枣糕什么的都不好多吃的,我们院里已经不做这些零嘴儿了,就是怕姑娘不知道,见奶奶爱吃,尽着她。” 王嬷嬷道:“怀枫姑娘放心,也是我们姑娘的侄儿呢,她定然放在心上的。” 怀枫叹了口气,见黛玉在里间收拾给葛韵婉的回礼,没往自己这儿看,方叹口气,低声道:“哎,昨儿个奶奶才和大爷说,她这回有了身子,只怕姑奶奶在云家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王嬷嬷心里一动,亦叹道:“可不是,我虽然消息闭塞,从前也听人说环姑娘嫁得好,如今看来,也就门第高些,她才嫁过去几年,正经婆婆懦了些,两个王府都不是好相与的,可见姑娘家家的,由不得自己,在家娘家得力,出了门也得看婆家的人品。环姑娘这娘家还算排的上用场呢,王府也是肆无忌惮的。”她原是贾敏身边的人,贾敏也是到了林家好些年才有黛玉的,因而格外感同身受。就是馥环没孩子,云家着急,怎么就轮得到东平王府的人来说闲话呢?原先他们穆家的姑太太嫁到云家去,不也没留后?还是后来云嵩续弦娶了侯氏,才生了云渡。正经人家的爷,屋里有几个人也就罢了,哪有一说奶奶几年没生出孩子来,就火急火燎地要小的先生庶子,还要抬小的过明路的,这让嫡妻的脸往哪儿搁?如今看来,姑娘将来许人家还是要知根知底的好。她想到贾母说的事,不由地有些心动,但是又想到,到了荣国府倒是不用考虑太婆婆,可是婆婆那儿也不能算好相与。老太太能活几年呢?况且姑娘今天又争了意气,那话往荣国府里一递,谁的脸不被撕下来?王夫人本来就和贾敏处不来呢!再者说,虽说由她这个奴才说不妥当,但姑娘如今的几个兄长,林征林徹不提,就是林徥,也算的上聪明上进,前途无量,姑娘是哪里比不得葛韵婉还是刘融山,将来找寻一个林滹老爷家的三个爷这样的夫婿不行么?——也不是说宝玉不好,但有了比较,人心难免就偏了。 黛玉正在里间细细地和雪雁商量礼单,正如葛韵婉手上没多少可用的文房四宝,她也没多少能投葛韵婉所好的东西,好在如今大嫂身子不同以往,吃的补的多送送总不会错,但她一向聪敏,怀枫又是大哥大嫂子院子里的人,她和大哥大嫂子见面不多,自然得留神听一耳朵,听到她们说起馥环,忍不住跟着难过了半晌。 雪雁却想到了别处:“我还当大奶奶和姑奶奶都是有些性子的人,会相处不来,现在看看,虽然不一定有多好,但是也不差了。” 黛玉本正替馥环伤心呢,听到这话,忽地笑起来,雪雁不解:“姑娘怎么了?” “我现在才想起来,好像我和大嫂子、馥姐,互相担心过另两个人要处不好。” 雪雁也笑道:“可不是,我刚忘了说姑娘你也是有主意的。可见人好不好相处,不是‘我以为’的。” “你这话说得有意思。”黛玉手指拂过礼单上的字迹,“我记得探春妹妹说过,她要是个男儿,早出去自己挣前程了,何苦看着一大家子自己闹自己,我虽没她那么胆大,但也想过,如果我是个男儿身,或者那年,白姨娘生的弟弟没死,父亲临前也不必那么忧心,宝玉说功名利禄俱是虚幻,所谓建功立业是贪名图利者自圆其说的说辞,但父亲遗憾至此,倘我为男儿,也定是要想方设法去名利场走一遭,替他达愿的——然大嫂子身为女子,却能替父报仇,只这点,就够我敬她慕她了。” 雪雁道:“要是官府有法子,肯管葛督军的事,大奶奶再骁勇,也不定愿意手上沾血的。” “那不一样。”黛玉咬牙道,“我要是有大嫂那样的本事,知道当时是谁逼得我父亲心力憔悴,是谁要毁我父亲一生清白,我也......”她泄了一口气,要是官府有法子,大嫂子她父亲用得着死么。只是这话说不得罢了。大嫂子当时杀上匪寨,存的也是同归于尽的心罢?否则她一个女儿家,若是失手被擒了.....当时的情形,大嫂子就算不冒那个大险,父亲去世后——还是被忠义太子陷害,被匪寇所杀,恐怕要担个“失职”的罪责——她孤苦无依,即便不被原先的夫家退亲,又能有什么日子好过?倒不若凭心而行,落个问心无愧。她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小气了些,大嫂子快意恩仇,做了她想也不敢想的事,是当之无愧的女中豪杰,她却只想着巾帼英雄的婚姻嫁娶、终身指靠。 她心里道:“我也只能活得长一点,好看到父亲达愿的那天了。” 本着点强身健体的心思,她第二日去骑马就更有几分兴致了。做双马靴也不是什么难事,锦荷叫几个守夜的丫头连做带歇的,一晚上也赶出来两双,她道:“这两天也热,等到了秋猎之后,有了好皮子,给姑娘做两双皮的。” 皇家一年两次的春狩秋猎黛玉也不是没听过,原先宁国府的贾珍他们,也爱赶着那季节,召集贵族子弟,“习骑射练功夫”,也不知作甚龌龊的勾当。每每宝玉去他那儿跟着“打猎”回来,连身上的味儿都污浊了几分。她不由地问道:“咱们家谁打猎呢?能有好皮子。” “难说,大爷要是在京里,肯定要伴驾的,他功夫好,出去一趟能得不少好东西。不过他这几年一向在晋阳。太上皇喜欢二爷的文章,叫过他几次,不过二爷说能跟着伴驾的都是人中龙凤,自己在那地儿就跟耍花拳绣腿的三脚猫一样,不爱动弹,他还说他写那种文章也不开窍,得的赏也不大多,家里的皮子多半还是永宁王打了,或得了太上皇、皇上的赏,赐给老爷、太太的。”林徹也有几分文人风骨,平常歌酒诗会给皇家凑凑趣添添兴也罢了,要他写那种歌功颂德的文章也是为难,因而能躲懒就躲懒。刘遇就不同了,上皇年迈得拉不开弓,皇上一向身子不好,他本来就是皇家唯一一个能上马的,难得的是还真有些准头,不至于叫群臣让无可让,赞无可赞,因而不管是自己猎的还是二圣赏的,都属他收获最丰,连带着舅舅家也跟着沾光。 听说是那样的秋猎,黛玉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又笑道:“果然是二哥的脾气。”叫霜信和锦荷带着要给大哥大嫂的回礼一道往他们院儿里去。她今日特意按宋氏说的起的晚了些,到大哥院子里时,林征还在练挑枪,同一个动作只在她来后就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几十回,身边也没个端茶送水的人,直到他自己停下来,皱着眉问黛玉:“露水重,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他个子实在太高了,黛玉往后退了两步才让自己的脖子不至于仰得累,锦荷忙递上干净的帕子:“大爷擦擦汗。” 林征一向不注意这些,他的身子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不娇气”,最近葛韵婉身子乏困,他便更糙了几分,不过倒也没拒绝妹妹的好意,接过来道:“早膳用过了?去消消食,马场味道重,我让人把马牵这院子里来。婉娘在屋里下棋,你进去坐坐玩玩吧。”又皱着眉看了眼她身后几个婆子抬的箱子,“有什么吃的玩的互相想着也就是了,一家子大张旗鼓地操着心把几份礼送来送去的。” 黛玉道:“我这算头一回见大嫂子,况嫂子也给我了见面礼,我岂有不回之理昨日两手空空地见她,已经是失礼了。”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13节 “没有哪家的礼数是让做妹妹的给兄长破费,也不能这么着。”林征仍道。 “我们东西也拿过来了,还再折腾着搬回去?”黛玉笑道,“也就这么一回,往后逢年过节的我也只给侄儿封压岁钱。” 锦荷亦在旁边道:“大爷也别劝了,姑娘拿定主意的事儿也没见变过。” 林征埋怨了一声:“说好了,最后一次。”又道,“你们进屋去吧。” 锦荷怕他口气不好黛玉要误会,低声说给她听:“大爷天生不爱笑,说话直来直去的,姑娘别怕。” “我不怕。”黛玉这么说。她第一个见到的堂兄其实是林徥,但许是三哥为了备考心思太重了,弄得她也一看到三哥就有些跟着紧张的意思,二哥在扬州时又过分忙碌了些,因而算起来,她第一个心生好感的兄长其实就是大哥——虽说之前并没有能说上话,但他临行前的几句慰问,实在太叫人信服。 屋里葛韵婉正捂着口鼻下棋,只是面前一局棋,她一人既执黑又执白,左右互搏,胶着不下。见到黛玉来,便伸手把棋抹乱了:“你来的正好,我正和怀枫说呢,我说马场那里的桂花换了,今年的比往年的熏人,甜腻腻的。”怀枫笑道:“桂花不都是这么香吗?现在又正是时候,奶奶是身子不同以往,也比以前敏感些。是有些醉人。”葛韵婉便问黛玉:“不听她的,妹妹来评个公道,这桂花是不是香过头了?” 黛玉道:“我听婶娘说,今年是换了几株,听说是长安夏家的桂花局送来的,婶娘听说那家是户部挂了名的皇商,宫里头的盆景供奉都是他家的,尤其桂花养的好,诨号就叫‘桂花夏家’,想着人家送都送来了,马场那儿有味儿,就给栽那儿去了。我没去过马场,更不知往年的桂花香,不过他家的桂花,想来是和别家的不同。” 葛韵婉摇了摇头:“香的过头了,还不如原来的。”又说,“我闲的无事,本来从来不下棋的,想着自己一向脾气不好,到底也要修养身心,随便玩玩,正不耐烦了,幸亏你来了。你哥哥去牵马了吧?你坐下喝喝茶,一会儿咱们出去玩。” 那匹被林徹取名叫做“燕川”的小马驹品相极佳,枣红色的皮毛油光水滑,未有一丝杂色,形体虽小,也看得出矫健善跑,葛韵婉一见,便赞了一声:“千里良驹也。”黛玉并不懂马,瞧不出好坏,只是见兄嫂口中的“小马驹”已到她腰上不少的高度,一时有些怯怯。 “别怕。”葛韵婉其实这趟回来,该颠簸的也都颠簸了,不过既然宋氏不放心,她也不比硬“冒险”去让婆婆不高兴,更何况这样的小马驹慢悠悠地踱步,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吸引力——也是驯服过烈马的人了,因而轻袍缓带地跟在后面,说道,“我牵着马,你踩着你征哥上去,这马乖顺得很,不用怕它。” 黛玉涨红了脸,连说“怎么好踩着哥哥”,林征却没犹豫,把妹妹提到了自己膝盖上——她太瘦太小了,简直一只手就能做到,轻声道:“拉着缰绳,跨过去就好了。”说罢微微一提,便把黛玉抱上了马。 他动作太快,黛玉甚至来不及反应。 “坐好。”林征轻拍了一下马驹的屁股,燕川仰头叫了一声,惊得黛玉僵直着捏紧了缰绳,连背也吓得挺直。 葛韵婉被她逗笑了:“别怕呀,要不我上来陪着你吧。”说罢也不用踩马墩,直接纵身一跃跳上了马背,坐到了她身后。 大嫂子明明也纤瘦得很,然而姿态从容又恣意,从她手上接过缰绳的样子,简直就像把她整个圈在了怀里。 “我们要是早两年成亲,早早地生个女儿,也不会比妹妹小几岁。”林征牵着燕川慢悠悠地踱起来,却忽然回头说了一句。他二十有余方娶葛韵婉为妻,一来是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家里尚未如后来今上继位后那般夺目,他又心高气傲,非心悦者不愿屈就。二来葛韵婉先前曾有婚约,葛菁之事后,那张家又嫌她又她,但又怕退婚要落人话柄,白白浪费了她好些年月,她又要服丧,亲事便拖得晚了。成亲后不久,林征迁往晋阳,二人又分别了一阵,后虽团聚,忙忙碌碌的,终是到如今才生起要个孩子的念头。如今细细想来,黛玉今年不过十二,他们若是少了中间那些波折,在十几岁的年纪便结了姻缘,女儿确实也不会小她多少。 葛韵婉低头笑道:“可不是么。亏得是你家还有几个兄弟姐妹,孩子将来除了我们,也有叔叔姑姑能靠。” 这话确实说的黛玉鼻子一酸,又感慨兄嫂如父母般对自己慈爱,又想起大嫂这话,只怕也是父亲亡故后一无所靠的有感而发,偏偏又极戳她的心意,因而低头不语,只在葛韵婉的怀里,悠悠晃晃地在马背上颠着。 像梦一样。 第34章 34 刘遇这一病,虽然伤筋动骨,但也省了些后顾之忧。至少目前看来,永宁王府有异相的传言并没有影响到圣上对长子的恩宠,中秋前后甚至没放他回自己家,就在养心殿里住了几天。 “你病了一场,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如今既然身子养好了,也该开始干活了,有些烂摊子你自己收拾去。” 刘遇捂着脸佯装叫屈:“儿臣冤枉,儿臣惶恐。” 皇帝被逗乐了,踢了他一脚:“少耍你的嘴皮子,差事办不好,再长两条舌头都救不了你。” “舌头有一条就够了,长三条不成了怪物?”刘遇道,“明儿个沈先生休沐,我想着,要是父皇那儿没什么事,我去找一回林徹。戴权一起去吧?他说明儿个宁国府的贾珍请他喝酒,你不是跟那家挺熟?人家媳妇出殡你都特意去看了。咱们一道去,省得宁国公——他好像不是宁国公,是三品将军?省得他觉得我蹭他的,” 戴权偷偷抬头瞥了眼皇帝的脸色,见他一切如常,方道:“奴才明儿个当差呢,借贾珍十二个胆儿也不敢这么想王爷啊。其实奴才同他也算不得多熟,老夏和他家西府有些交情,奴才那次,也就是去凑凑热闹。” 刘遇笑道:“这还不熟?好歹是个三品将军,你就直呼其名了。” 戴权唬了一跳,连声道不敢,后背冷汗涔涔,几乎要汗湿衣衫。 皇帝似乎没听到他们这儿的一回合,仍是对刘遇道:“知道那是你舅舅家,只是也别只往林家去,你也这么大了,也该多认识些能干的人了。” 这话若是平民百姓家,父亲说来教训儿子,是再寻常不过了,但天子皇家,当老子的从来最忌讳儿子结党营私,皇帝这话,往好了说是认定了刘遇,让他给未来铺路,往坏了说,也可能是一种试探或敲打。这种话本来最忌讳叫人听见。满屋子的宫女太监都站的远远的各干各的活,偏他一个站这么近,想当聋子也装不成。戴权一晚上心跳停了好几回。 刘遇只说:“这回是没办法,皇祖母催了好几回了,还说要我去查查是哪家印社出的,要是下回还这么磨磨蹭蹭的,就敲打敲打——先前‘逍遥女侠’被写死了,她老人家已经怪不高兴的了。” 皇太后当年也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女人,皇后还是忠平王妃的时候很是被她重罚过,可惜后来时过境迁,她也失了当年的脾气,成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轻易不开口说话的。当今以孝治天下,当年的那些恩恩怨怨自然不好再计较,如今老人家只剩了这么点子兴趣,既然孙子能满足她,就让她再高兴高兴罢。 “行了行了,别找这么多理,去吧。”皇帝也不好说什么。林徹原先在都察院的时候,忙得脚不沾地的,别说写这些杂七杂八的话本了。后来他入了文华阁,都说得道飞升了,但内阁是个讲资历的地方,他也不过做些记录朱批、圣言的闲活儿,才有闲心闲情弄这些东西。皇帝当然信得过林二郎的本事,但是如今还真不是用他的好时节,继续让他闲着才好。 刘遇于是说:“戴权呢?明天真没空?往常没见你这么准时啊,还是这么不乐意跟我一起喝酒?我也没得罪你呀。” 戴权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小祖宗,连连喊冤:“奴才不敢。奴才明儿个真的当差,千真万确呀。” “行了,你跟着他吃酒去吧。”皇帝看了一眼戴权。 戴权实在是看不出这对父子的表情下有什么心思,只能应了一声“是”。 “谢父皇——儿臣去看看三妹妹。” “去吧。”皇帝疲惫地一挥手。他一共五子三女,除了刘遇身子骨尚算强健外,其余都不怎么样。去年五皇子一场风寒就没了,刘遇这天花刚救回来,三公主又病下了。 其他人也真不能怪他偏宠长子,三公主的母亲不过是个才人,在宫里一向不起眼,她病了这一场,兄弟姐妹里竟唯有最忙碌的刘遇肯去探一探她。不管是真是假,这份兄友弟恭唯有刘遇做的最像话。太上皇、皇太后那儿,也是他最能讨到好。 戴权心惊胆战地送刘遇出了养心殿,刘遇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你回去听差吧。明儿个桃花庄,别忘了。”戴权忙道:“奴才听爷的。”刘遇便压低声音,笑着问了一声:“既然我是爷,你是奴才,我就不明白了,瞅着你也挺怕我的,怎么那个贾家,对你跟孙子似的,对着我舅舅家的人反倒趾高气扬起来了?” 戴权心里暗骂了一声娘,怪道这小祖宗对他阴阳怪气的,原来是被贾家那帮蠢货连累的,咬牙道:“爷,奴才跟那家子真的就是萍水相交,拢共没见过几回面。这家子欠敲打,奴才赶明儿就替爷出这口气。” 刘遇笑着睨了他一眼:“那就等你的了。” 贾珍只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霉。实话说,贵妃是他们荣国府的,虽说他也跟着沾了不少光,但为了给贵妃盖省亲别墅,跑腿事儿他干的少了?结果到了要结交永宁王的时候,赦叔入不了人家的眼,政叔不理俗务,仍要他扯下脸皮来,到头来苦着脸被敲打的,仍然还是他。 刘遇居首座,皱着眉头抱怨桃花庄也就名字好听,多了几个文人替它吹嘘,招牌的桃花酒名不副实,又说一桌子菜也就那道醉鱼能入口,还是沾的鱼嫩菜鲜的光,厨子的手艺还不如藕舫园的李老头。 “李老头哪能做这种菜,王爷上回在藕舫园里吃到的是圣上派到我们园子里专门给你做饭的御厨的手艺。”林徹看了眼不敢入席、只站在刘遇身后伺候着倒酒布菜的戴权,示意他坐下,让小太监来伺候,又给表弟倒了一杯酒,“藕舫园的米酒,母亲听说今日和王爷一道,特意让我带过来的。” 刘遇道:“这酒不比这所谓的桃花酿好?你也给它写首诗,吹嘘一阵,我看,叫清泉酿不错。” “贾大哥也尝一些。”林徹伸手要给贾珍倒酒,贾珍忙道:“愚兄自己来便是,多谢林老弟的酒。”他也不坚持,由着小厮把酒壶递了过去。 “我看着贾大人的儿子履历上比我表兄还大一岁,原来你们才是同一辈?倒也好,省得我也跟着矮了一辈。”刘遇托着腮道,“令郎,叫什么来着?”扭头问戴权,“从你那儿买的龙禁卫的官儿,你晓得他名字不?” 戴权一听,“扑通”一声便跪下连连磕头:“王爷恕罪,贾大人的儿子的官并不是从奴才这儿买的,是那日奴才听说三百员龙禁卫缺了两个,正巧贾大人的儿戏出殡,名表上不好看,奴才见他儿子容颜清秀,合着龙禁卫选人的标准,贾大人又愿意捐出那一千两来换这个职,奴才才斗胆引荐,也是经了防护御前宋大人的审的。”心里只道不好,凭流程再对,这事不该有他这个内监插手,刘遇平时看着和气,冲着皇帝的面子对他一口一个“戴公公”,但实际上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他平时因为伺候皇上得力,多少人奉承着,甚至后宫一些妃子都要讨好他,也是得意过头了,竟忘了在这对父子面前,他仍旧是个奴才。想着为了贾蓉那个龙禁卫,他也在御前侍卫统领宋聚砚那儿说了话的,且拢共才赚他一千二百两银子,可落了这样的不是,因而更恨贾珍。 贾珍原以为今天的教训就到永宁王替他舅舅家出头为止了,实在没料到这一出,赶忙跟着跪下来:“王爷明察,小儿原是个监生,那日因是媳妇丧事,出殡不好看,才替他捐了这么个官儿,戴公公只是帮忙牵线,并无他的干系。” “挺义气哈,那我倒要替宋大人问一声了,怎么令郎捐了这个官这么久了,就没当过一回差呢,内务账上也没这一笔一千两。除了多份履历交他那儿,令郎这五品龙禁卫,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林徹抬眼看了看天花板,忽然道:“自从你跟着沈劼学政论,好些时候没见马亭了。前一阵马兖来找我,说马亭今年恐怕考不上进士,也想给捐个官儿做。他肯定好好当差。” “能捐的缺儿虽少,也不短他治国公府的一个。”刘遇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贾珍,“不过马亭好歹跟了我这些年,下场一试的胆子都没有?他敢不敢三天打鱼两天捞网我还是知道的,有了空缺自然要紧着他——只要他家银子够,且切实交到吏部库里去。” 戴权被他这么一吓,本来就有些颤颤巍巍的,这下直接扑到地上去了。几个小太监也不知道该不该扶,不敢看刘遇的脸色,只悄悄看羡渔。 羡渔像是没看见戴权的举动似的,只问了一声:“爷,该点戏了?” “咱们林大才子点。”刘遇推给林徹。林徹笑道:“该有一出《铡判官》,才对得起王爷今儿个的威风。”又冲戴权道,“戴公公慌什么,这里是酒庄,又不是金銮殿,王爷哪里是真要你的命?可别吓出毛病来。” 刘遇没开口,戴权仍不敢起,只趴在地上喘气。 贾珍茫然地跪着,有些不知所措。永宁王的意思,是贾蓉的官没捐上?还是捐上了,要罚他失职?他也没个头绪,戴权尚心惊肉跳的,他就更没有胆子说话。只求刘遇能看在宫里娘娘的份上,把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第35章 35 林徹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刘遇今日虽然看着咄咄逼人,却不是以监国皇子的身份质问大明宫掌宫內监,而是以一个主子的身份在向一个奴才问罪。奴才固然低微,却是他老子的奴才,当今跟上皇是有些不同,不至于把一个奴才看的比儿子重,但戴权服侍了他多年,一向合他心意,谁知道过个几年十几年的,他想起这件事,不会觉得儿子是在忤逆他?刘遇在有些事上显得有些瞻前顾后,但毕竟老子身边的奴才,当儿子的轻易也动不得。皇帝要处置戴权,一句话的事儿,特意交给儿子来查,想来也是没存什么杀心。 戴权虽然跪得眼冒金星,脑子里都嗡嗡作响,现了白光,但见刘遇气定神闲地坐着摆谱,也渐渐地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去。 刘遇笑着问:“我其实还想问呢,戴权,谁告诉你的,龙禁卫不用过吏部,跟宋聚砚说一句话,就能让一个黄口小儿当上五品官?谁给你权力过问这种事?我父皇吗?” 戴权本以为就是被敲打敲打,谁知这小祖宗竟不依不饶了,但这话诛心,他不得不一个劲地磕头,说他错了,求王爷饶命。 “贾珍。”刘遇又道,“你们家在忙贤德妃娘娘省亲的事,是吗?” 贾珍越发不敢说话,此时提不提娘娘,好像都无济于事了。 “继续忙吧,毕竟是贵妃呢。”刘遇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林徹笑道,“我记得父皇登基前,母妃也回过几次娘家,有时候还带着我一起,可惜后来她当了贵妃,就再也没能回去尝一尝你家的酒了。那时候也不允许宫妃娘家人进宫请安,舅妈总共只见过她几次,还是父皇恩准的,至于舅舅,更是到死也没能见一面了。” 林徹道:“恩,贾妃娘娘凤运昌隆。” “也有人说其他娘娘都是沾的她的光。”刘遇随口说了句叫贾珍吓得魂飞魄散的话。这种念头他们自家人当然会有,甚至跟着沾沾自喜,但别人说出口,就是诛心了。他现在觉得,娘娘授意他们家联合永宁王,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这个小王爷明显毫无此意。 “二表哥一年的俸禄是多少?”刘遇笑道,“一千二百两,呵。我没记错的话,镇国公岁俸银才七百两,辅国公更低,五百两。一等镇国将军是四百一十两,贾妃的这位表兄弟是一等威烈将军,应该更低些,三百五十两好像是?至于咱们的戴公公,俸银一百两。”他大笑道,“哪有这一千二百两好赚呢。” 林徹见他没有收手,反而要继续问责,一时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只好跟着说:“我没什么用,一年两百两的俸银,两百斛的俸粮,好在够用,家中田舍、铺子,还能再补贴些。威烈将军祖上双双封国公,家底子跟我们这样小门小户的自然不同。我回苏州祭祖时就听说了赫赫有名的金陵四大家族,贾家就居其首,‘贾不假,白玉做堂金做马’嘛。”又收回了些话,“不过他爷爷是宁国公,我的祖父只做到了知府,自然是不同的。你看马亭就知道,要是考不上了,捐个官儿做,我们家老三就只能自己硬啃书了。”这话就纯是说笑了。 刘遇斜眼看着戴权:“你赚了这么一大笔,今天就打算在这儿磕两个头,喊两声饶命,就算过去了?” 戴权听他提了两回钱,自以为听懂了,忙道:“不敢怠慢王爷。”贾珍亦道:“王爷教训的是。”忙示意小的去取钱。只是这数额上犯了难。戴权固然“实管”,但给刘遇的怎么能少过了他?虽然这个刺头以后一定帮不上忙,但是这一次,就算咬紧牙关,也得给足了。因此不顾心头割血,奉上了一万两的银票。 刘遇若无其事地接过来,又笑着看向贾珍:“我知道你们家里有长辈,原来为了我舅舅家表妹的事,我还和那位老太太闹了些不是。你回去以后就跟她说,过去的都过去了,我闹的那场不是,是我摆的谱儿太重,她老人家,别太看重。” 贾珍连忙磕头说不敢。今日这一出闹剧,虽是他给贾蓉捐官捐出来的,怎么看都是戴权的过错,但永宁王已经摆够了威风,他也见证了这位爷的厉害,实在不敢想,若是贾母还要对林家不依不饶的,这位爷能做出什么来。就算真如贾母猜的,林家不过是他舅舅家,倒不定真敢为了那家来得罪国公府——但人一个王爷,用得上“得罪”这两个字?他开个口,有的是人帮他来找麻烦。 戴权犹豫了片刻,就被贾珍先讨了好,还一出手就是一万两,这就有些难办了。他又是肉疼,又是踌躇,正为难呢,刘遇道:“宋聚砚那儿什么也没收到,人也不来当差,银子也没见着,更别说吏部那儿了。一家一千二百两,两个缺儿,想来你收到了不止两千五百两吧?”戴权连声说“是”,凑了个整,也叫人送来了五千两的银票。 刘遇笑着甩了甩厚厚的一叠银票,问林徹:“你喜不喜欢钱?” 林徹摇手笑道:“非我清高,我出身官宦人家,自幼虽非大富大贵,也没愁过吃穿,不曾尝过寒苦,虽不至于要觉得钱财如粪土,但因为一向够用,也没觉得多出这些钱来能做什么。把身后带着的小厮从三个扩到四个,好像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也没觉得哪里变舒服了呀。”入仕不易,他恐怕是本朝最早拿到俸禄的人了,平时又没有什么烧钱的爱好,就是喜欢些书法字画,人家看他的才子名声,也多有主动送上的,因而这话说的倒真心实意。 “都回去吧。以后做事之前,想想自己的身份,别以为你们也被人叫声‘爷’了,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刘遇总算饶过了两个跪了一餐饭的人,又忽地道,“假冒朝廷命官是死罪,你儿媳妇的丧事是按五品恭人的例办的?我也奇了怪了,诰命敕命也是要朝廷封的,礼部未下敕命文书,怎么你媳妇就算恭人了?” 林徹笑道:“都让人回去了,还来这一段。” “我怕他们现在奉承着,回头一出了这个门就觉得冤枉,白出了这笔子钱嘛,是个大手笔,顶我府上一年的开销。”刘遇道。 贾珍听了,更是害怕,膝行而出,退出了屋子仍是不敢起,好容易羡渔出来,请他回去了,他也没站得起来,还是两个小厮搀扶着,退出了院子。马是不能骑了,上马车上一看,两个膝盖又青又肿,回去恐有一番折腾。正遇上戴权上轿子,二人一撞面,戴公公脸色拉下了不少,他还不得不赔笑,只说戴公公今日辛苦。等自己一个人了,才“呸”了一声,心里骂道:“狗屁东西,真把自己当‘大人’了,坑了我的银子,买了这么个烂摊子,倒还怪上我来了?”又心惊刘遇的手段权势,匆匆回家里报信去了。 贾母本就因黛玉叫人送来的口信伤心欲绝,听到贾珍传回来的信,几乎要止不住眼泪,待看到贾珍连站都站不稳,只能由人背进来的惨状,登时哭道:“若非我叫你走这一趟,何至于这样。” 贾珍心里清楚,到底还是给贾蓉买官的事儿惹的,只是他向来不想自己的责任,一路上骂了贾蓉两回,只恨不得再给他两嘴巴。见贾母哭泣,忙安慰道:“并不关老祖宗的事儿。”又小声道,“老祖宗是不知,那永宁王白玉一般的一个人,竟是个蛇蝎心肠,比咱们宝玉还小呢,那手段,简直是不给别人留活路的。” “他不是一向如此吗?”贾母道,“连他喜欢钱,也该从他舅舅家瞧出来的。只人家是王爷,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贾珍咬牙道:“是呀,王爷。”心里仍不服,就他亲眼见到的,坏了事的王爷还少吗? 贾母仍哭黛玉去了那样的虎狼地。一家子各有各的心思,俱没有睡个安稳觉。 刘遇倒是起了个大早,赶在早朝前把那一万五千两的银票送到了皇帝的手上——皇上昨儿个召的恐怕是个地位不低的妃子,以至于甚至有资格在养心殿的龙床上睡了一夜,或者说,没到一整夜,恐怕半夜就走了,因为皇帝身边有人时,一向睡不安稳。他自认算金贵了,陪着皇帝睡的时候,也只敢在床尾缩成一团,小心着呼吸。 “这是什么?”皇帝昨晚没睡好,脑子不算十分清醒,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宁国府的一万两,戴权的五千两,还有一个缺儿是给襄阳侯的侄子的,但我去问了一下,那小子当差算勤勉,没出过差错,就暂不去计较他家的事了。宋聚砚听信一个宦官的言语,就安排了一个龙禁卫的缺儿出去,官降两级,还有吏部,也该整治。” 皇帝怒极反笑:“你就是这么办的这件事?” 刘遇道:“他是父皇的人。” “朕给你监国的权力,你就是这么畏首畏尾的?”皇帝本要发火,又忽地泄气,道,“你果然是朕的儿子。”他不就是这么慢慢悠悠地处置上皇留下来的那些人吗?甚至一些本该绳之以法的贪官污吏,也想着,先催着他们缴还国库的亏空。这么说来,刘遇动作可比户部利索多了。 这混小子哪里是不敢动手,他是在催自己,给他大干一场的环境和承诺啊。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14节 第36章 36 这个世界上通常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黛玉打定主意选择了叔叔家,势必要伤外祖母的心。她觉得内疚和不忍心,但也从来没有像做这个决定时那么坚定过。林家的祠堂里供着林海和贾敏的牌位,等闲人家的祠堂不让女眷进去,不过林家不忌讳这些,但她自己行事小心,问过锦荷,知道馥环一般也只在逢年过节时才进去祭拜父母,自己也跟着行事。那日上过香后,遣退丫头,在里面独自坐了很久。 霜信颇有些担心她要哭得不能自已,倒是锦荷道:“我看姑娘像是了了一桩心事似的,这时候难过一回,也比日后天天难过得要好。” 霜信倒没接着她的话说——锦荷在她们屋里的地位一向让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是太太送来的,还因为她的缘故,紫鹃请辞,回荣国府去了。但是她和紫鹃又不同,既没有跟着黛玉多年的交情,也没有要和主子交心、替主子排忧、为主子的未来思量的意思,幸好也没看出她有别的心思——比如说太太不放心姑娘,插个人到漱楠苑之类的。好像她就是过来拿一份工钱,尽自己的责任罢了。不过黛玉因此也轻松了不少, 两个人守在祠堂外面,另有几个婆子在更外头的院子里等着,防着有小厮奉命进来,要冲撞了姑娘。没等黛玉哭完,外头的张婆子就急匆匆地进来,对锦荷道:“快让姑娘避一避,永宁王来了,要祭老太爷。” 她两个也是大吃一惊,忙进去叫黛玉,只是祠堂就没别的出口,况两个婆子也拦不住刘遇——也没人敢拦,黛玉紧赶慢赶,还是在廊下撞见了刘遇。 有些时日没见了,她请安的时候也愣了一下。记得之前见刘遇的时候,他虽说话做事已是人上之姿,但脸上少年稚气仍有存余。这次恐怕病了一场,瘦削了不少不提,眸子里倒依旧神采奕奕,但是先前那股外露的有几分任性的少年意气像是藏住了不少。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一天一个样子,但像他这样几乎脱胎换骨的,还真是少见。 “表妹。”他微微颔首,声音有些沉闷,“我刚刚没了一个妹妹,脸色不大好,怕吓着表妹,就不跟你多说什么话了。” 黛玉本就哭得眼睛跟核桃一样,此言倒是正合心意,便应了一声:“是。”要别过,只是等抽身走了,才意识到刘遇刚刚说了什么。 三公主母妃不显,但整个后宫里就那么几个公主,她生病的消息还是传的挺快。太医院即使不像刘遇病时那么如履薄冰,也是破焦头烂额的,并不敢懈怠。下午宋氏才从忠勇侯夫人的乳母那里听说三公主恐怕不好了,晚间刘遇就亲自来证实了这事。不同母、又有好几岁年纪差的妹妹,等闲人看来,刘遇的宽厚仁爱都是装出来的,他实是个冷血无情的,但细细想来,他对表兄妹们尚亲厚如此,何况是自己的亲妹妹夭折了?只是她并非林徹、馥环那样何刘遇从小玩到大的,同他说不上熟稔,连一声“节哀”都没法说出口。 刘遇在林家一向不拿自己当外人,和黛玉说完了,便折身进了祠堂,他府里的长随还吩咐林家的婆子们:“王爷在里头,跟林大人说声,等闲别让人进来。” 妹妹没了,却跑来舅舅家的祠堂祭外公?这永宁王行事,怎乖张至此?皇上也没意见?霜信怀着满肚子的疑虑,先问黛玉:“今儿个是要去太太那儿用晚膳的吧?永宁王来了,晚膳......姑娘是不是先去太太那里等着?” “先去换衣裳。”黛玉身上的衣服说不上多素,但来祭父母,总不能鲜艳了,况她今日心里有事,还给林海、贾敏烧了纸钱,自然不能把这样的衣裳穿着到处跑。更何况,宋氏那里还有大嫂子呢,她如今身子特殊,万一冲撞了呢? 本来按着宋氏同葛韵婉的喜好——她们都喜欢小姑娘穿得鲜艳喜庆些,她是要穿那件刚做成的牡丹纹红裙子的,只是她又想到刘遇刚没了妹妹——贾敏刚没的时候,她上京来外祖母家,那些主子丫头穿红着绿的,颇是刺眼。因而只系了一条水绿色的裙子,也没戴多余的首饰,拣了个翡翠手串戴着,就往宋氏那里去了。 宋氏一见了她,先问:“张婆子说你和永宁王撞上了?” “是。”黛玉心里倒有些不安。按着以往她在祠堂的功夫,怎么也不能撞见的,只是今天她耽搁得久了,“是我自己拖的,跟张妈妈她们倒没什么关系。”这话一出口,她也觉得有些白说,往常也罢了,今日这个客人实在是拦不住,别说张婆子,就是林盛家的在,又能怎么样呢。宋氏想来也知道,定不会苛责下人。 宋氏道:“三公主薨了。” 黛玉低头道:“方才永宁王说了。” “没几天你大哥就要回晋阳了,今天我让她们小两口单独待会儿。你叔叔、二哥只怕要陪着永宁王,咱们娘俩先吃着。”宋氏叹了一口气,把话题撇开,“我叫人给你打水来洗手。” 只她们娘俩,晚膳倒也简单,清清淡淡的几样小菜,粥是熬了一下午的鸡丝小米粥,并芙蓉鸭片、荷叶青虾、藕片烩肉几样热菜。林家养生,讲究食不言,她二人相对无言,细嚼慢咽地吃完了,又漱过口,略坐了一坐,锦书奉上茶来,方开始说话。 “有件事,原不该叫你一个闺阁里的姑娘操心,只是我同你叔叔也说过,同你大哥大嫂子也说过,实在是不能替你做主。只能来问问你的意思。”宋氏道,“我今儿去忠勇侯家里,原来是你馥环姐姐邀的花会,临了她自己没空,忠勇侯夫人说,索性去她那里玩牌。到了才晓得,是有人托她的面儿,要求我件事。” 黛玉听说与自己有关,忙侧过身来细细地听着。 “到后年你一十四岁,你叔叔是正四品,你身上又有族姬的封号,后年的大选,你还出了孝,恐是躲不掉了。我原来托忠勇侯夫人的门路,想问问有没有法子免掉秀女的名额。只是她也没法子。”宋氏道,“其实也不是没法子,只是你还这样小,总得多相看相看,不能因噎废食,匆匆忙忙地定下来,不是害了你?” 黛玉这才晓得她要说什么。这话实不该她一个姑娘家知道,但到底跟自己的终身有关,她也只能忍下羞赧,想听听宋氏的考量:“我知道婶婶一心替我着想,那婶婶的意思呢?” 宋氏松了一口气,想是幸好侄女儿端得住,否则若换了别家那些硬是要臊得提也不肯提的姑娘家,叫她找谁商量去:“咱们家躲着选秀,也有人家趋之若鹜的。你也知道的那个薛家,就求着忠勇侯夫人,她们家的姑娘,本来是要选公主伴读的,后来不是她哥哥出了事?名额没了,正求着忠勇侯夫人呢。忠勇侯夫人的意思呢,那薛家自然是攀不上咱们家这样的门第,但是朝廷里也有想去选大选,但就欠缺了些的人家,你若是报个病,咱们能省下一个名额来给他们家姑娘,他们自然也是愿意帮忙来活动活动的。” 黛玉道:“此事若真这么好解决,婶娘也不必踌躇不决,来同我商议。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宋氏赞许道:“我今日细细研究了选秀女的流程,若是要报能避开的病,恐怕你日后的婚嫁,是要受大影响的。” 婶娘话说到这里,黛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既然这条路行不通,那就索性趁着这两年相看夫家。只是到底太急躁了些,想来问问她的意思。 凭心里讲,她也觉得早了些。好容易来了叔叔婶婶家,过了几天好日子,到夫家去,谁知道会是什么境地?当年馥姐嫁人,谁不说她攀得了如意郎君,谁知道南安王府是那样的光景?只是馥环好歹与她的夫君两情相悦,倒也能苦中作乐,她....... “也只剩了走永宁王的门路这一条了。”宋氏见她表情犹豫,不似赞同,便改口道,“大选到底是皇后娘娘主持的。薛家为了进宫小选的事,求过贤德妃娘娘,说是她虽是贵妃,也是一点也不能插手的。小选如此,大选理当更是。永宁王同承恩侯一向交情甚好,请他帮忙与皇后娘娘说一声,大选时撂下牌子来,咱们自行婚配,可好?就是怕落了选,于你名声不好。” 选上了才不好呢。黛玉倒不像薛宝钗等那般有鸿鹄之志,要去宫闱一展身手,好提携家中父兄——她叔叔哥哥也不用她提携。像元春那样苦捱十几年,一朝得封贵妃,但依旧不得见天日,同家中父母亲朋论年相见?还是和那些更凄惨的一样,连这等运气都没有,在女官、小主的位子上一熬几十年?她倒是不忌讳落下个“被撂了牌子”的名声,只是这事,一来永宁王一个少年郎好不好插手后宫,二来皇后娘娘肯不肯帮这个忙? “谁知道还有另一件事,永宁王说,他不乐意帮这个忙。”宋氏给出了叫黛玉目瞪口呆的答案。 她想了无数种可能,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 黛玉愣怔了半晌,才问:“为什么?”她方才才遇见了刘遇,虽与之前又沉淀了些,但与舅舅家的亲厚,不似作伪。还是说刘遇亲近的只是自己亲舅舅,自己这个“表妹”,还算不上舅舅家的人?因而,他懒怠得为她的事去欠皇后的人情,哪怕只是多说两句话而已? 若真是如此,叫她该作何想! 宋氏道:“永宁王说,后年大选,也到了他立妃的年纪了。” 刘遇也只说了这一句话。是因为自己要立妃,所以不能插嘴大选事宜,还是有别的意思?她也不敢去猜,只好原原本本地告诉侄女儿,由她来考量。 黛玉过了半晌才道:“婶娘爱惜之意,我感激不尽。只是这话,这话要从何说起?” “我晓得你听了这个,恐怕要担心得整宿都睡不好,实话告诉你,我打听了这话到现在,心扑通扑通得直跳,就没慢下来过。”宋氏按着胸口,“可是我要是不告诉你,自己擅自做主了,我又不是完人,也不是聪明得能看得清以后几十年的人,馥环的婚事已经够我后悔自责了,你要是有什么不对,我怎么对得起你父母?” 竟是真的让她自己做决定了。黛玉捂着脸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第37章 37 林征这些年假是攒了不少,但晋阳一刻也离不得人,他更不是那等玩忽职守、得过且过的,在家里歇了几日,便告别父母娇妻同弟妹,马不停蹄地回任上去了。刘遇忙着三公主的丧事,自然无暇来送他,也就一直没跟舅父舅母说明白,他那日颇为要命的话,到底有无用意。那日黛玉体谅他没了妹妹的心境,特意穿得素了些,谁知听到那样骇人的话来,倒庆幸没再与他会面了。尤其是那日她回房后,张婆子来找她,说:“这扇坠儿是永宁王在祠堂捡到的,说想来是姑娘落下的,叫我送还来。” 已然是入秋的季节,黛玉何曾带过扇子在身边?况那白玉扇坠又大又重,她可不用这样的款式,只是当日几个兄长又不曾去过祠堂,她也不敢去问,生怕人瞧出端倪来,只赌气把那扇坠子随手扔进箱子里--倒是不曾丢了。 自林征走了,林家人方有闲隙应付应付京里惯常的交际应酬。三公主算夭折,丧事从简,更没有国丧一说。如忠勇侯夫人这样好热闹的,收敛了几日,又开始张罗起茶会花会来,黛玉在荣国府的时候就听说了这个人脉极广的侯夫人,彼时她可没有这么热络,自从她封了族姬,侯氏便恍若真的对她一见如故似的,请柬撒得她都有几分厌烦了。 宋氏一向由着孩子,便道:“不想去咱们就不去。我也怕了她,这种长袖善舞的,常常是拿东家的情给西家,两边都见她的情,虽说咱们家比不得别人家得用,万一被求上了,交情好了也不容我推辞。”便叫林盛家的来,“你去忠勇侯府上跑一趟,拿我的手贴给侯夫人,就说我们太太染了风寒,不能来了,给她陪个不是,她要是问姑娘,你就说姑娘孝顺,在照顾她婶子呢。” 黛玉嗔道:“婶子平白无故地咒自己病作什么?还不如说我呢,反正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吃药。” “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正因为你身子骨弱,才更要忌讳这些。”宋氏隐了话没说。过几天治国公府上摆酒,她心里其实属意治国公府的大公子马兖,有意在那日相看相看,自不愿缺席了那场去。 谁知林盛家的去了一回,回来脸色却不太好:“太太有所不知,今日荣国府的二太太竟也在那里,听说太太病了,说太太也是亲戚,他们家的小辈应当来探望一二的。她侄媳妇也在,一口应承下来,说择日就带他们家的姑娘们过来,一切交应与她。忠勇侯夫人说您病了一向不乐意见人都没拦得住。”她看着宋氏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说完,“王太太还同她侄媳妇说,林家规矩大,你得今晚上回去就把拜帖写好了送过去才好登他家的门第的,省得你林妹妹说你失了礼数。” “这可稀奇了,她们想要来探望我,也不管我们家方便不方便,就这样了还说礼数?再者说了,她家不是在忙贵妃省亲的事?竟然有空去忠勇侯府上喝茶?我说呢,忠勇侯夫人平时跟我们再好,也没见她连着两回请过,合着是有这一出呢。”宋氏冷笑道。 锦书劝道:“太太莫气,他们家为了盖省亲别墅,也忙活了半年了,就是要盖天宫也该盖完了,恐怕还是跟二爷上回帮着约他家东府老爷和永宁王的酒席有关。” 宋氏道:“你去同姑娘说一声,就说她外祖母家的表嫂子表姐妹要来做客。王太太嚼舌头的话就别学了去让姑娘伤心了。”锦书应了声“是”,便往漱楠苑去了。 黛玉正在屋里画花样,闻言讶然:“凤姐姐她们果真要来?”锦书应道:“是呢,太太说她既称了病,也不能露馅儿,到时候就不出面了,大奶奶和姑娘接待着就行。方才大奶奶问,荣国府的奶奶、姑娘们喜欢什么样的茶、什么样的点心,她好让人备着。饭是要留她们一留的,她们爱吃什么,姑娘回头着人去厨房说声,好让她们心里有数。” 黛玉把笔摔到桌上,冷笑着对雪雁说:“要是平时过来,也罢了。特意到忠勇侯府上等着,没等到还非要来我们家,这是嫌我前两天说的难听,要来兴师问罪了。” 雪雁道:“姑娘何必这么想?兴许也只是亲戚间再寻常不过的走动。再说,说不定紫鹃姐姐要来呢?姑娘不是正巧想她了?能见一见也是好的。琏二奶奶和几个姑娘,当时就跟姑娘玩的好,人或许就是得了闲,来姑娘这儿坐坐。” 黛玉瞪了她一眼。她是想紫鹃不错,但紫鹃现下在宝玉房里。她若是来了,不就是宝玉也跟来了?她从小住在外祖母家,和宝玉玩了一场,因宝玉自幼养在脂粉堆里,倒不曾注意男女大防。她自知清清白白的,不容人说,但一年大二年小的,她这儿都想着择亲、选秀了,宝玉还过来,就有些不像话了。况他还是个口无遮拦的,人言可畏,她没了父亲,寄居在叔叔家,更要担心别人误会。 宝玉颇是不解为何去林妹妹家里玩,三妹妹会是一脸的不情愿,明明原先是太太先提的,到了出发前,太太却要嘀嘀咕咕地说其实不放心他们几个小孩儿去,受了气都没人说。但不管怎么说,能去林妹妹家里玩,总归是件高兴的事。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林家的下人说:“本来大奶奶还愁,我们三爷上学去了,宝二爷来的话,没个爷们作陪。可巧我们家二爷下值回来了,请宝二爷去喝茶。” 林妹妹的这个二哥哥,一向是京里纨绔子弟们的噩梦,多的是父母要拿他来斥自己的孩子不中用,更何况他少年成名,在官场浸了多年,身上的禄蠹铜臭味儿不知道要重成何样,宝玉只听到他的名字,就觉得熏的慌。 然凤姐却喜得直推他:“宝兄弟运气好,能见着闻名天下的才子,老爷知道了,肯定高兴的。可惜这不是我们自己家,不好没规没矩的,否则,这么个神仙似的人物,我们也要见见。”宝钗亦羡道:“林二郎风采卓天下,宝兄弟这回可是来对了,同他请教一二,定能受益匪浅。”他心里不喜,想道:“这样浊臭逼人的,也配得上‘神仙似的‘这种话?”但到底是别人家,他也顾忌着王夫人临行前的脸色,只能咬牙忍了,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去见林徹。 他既怀着这样的心思,难免提不起精神,待真的见了人,又大吃了一惊。林徹刚把官袍换下来,一身家常衣裳,也难掩俊秀姿容,他房里又敞亮,光足得很,直照得他皮肤都快透明了,竟比宝钗还要白皙细腻几分,仿佛凑近了就能看见里头的七窍玲珑心。眉若远山,目似点漆,唇角微翘,似笑非笑的,合着那微微上扬的眼角,竟有些勾人了。 林徹见了他来,笑着吩咐小厮:“看茶。”又引他坐下,“是妹妹的表兄罢?我听母亲说起过你,一直不得见,请坐罢。” 这屋里三面墙都是橱子,堆满了书,宝玉看得心惊肉跳的,然定睛一看,除了四书五经,却也看到几本熟悉的封面子,他也不像自己那般用别的书皮包裹着,就那么大剌剌地摆在外头,让他不禁心里生羡,倒难得有了些亲近之意。 但林徹恐是累了,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倒是没说宝玉所预想的那些圣人之言、折桂之说,不过拣些谁家的花好看,谁家的酒香之类的闲话略提了提,叫宝玉越发地意外之喜:“我每常在家里听老爷说起林二哥哥,总以为哥哥是那等只会之乎者也的无趣之人,如今见了,方知我原先成见多深。二哥哥这样的人物,当的起风姿卓绝四字了。” 林徹少年成名,还是头一回有人这么说他,多年来除了父母老师,更难有人对他“点评”了,不觉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仍是懒洋洋的:“宝兄弟只见了我一面,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宝玉只觉得心痒痒,想:“到底是林妹妹的堂兄弟,果真有几分她的气韵。可惜这么个人,也只能沉沦官场,失了原先的风骨。”越发地不舍,见林徹已经困乏地悄悄打了个呵欠,忙问道:“二哥哥可是昨晚累着了?” 林徹揉了揉眼角的泪花,声音里已经带了些许鼻音:“今儿个轮到我上朝,寅时就要在五门外候着了,失了仪态,让宝兄弟见笑了。” 宝玉忙道:“那岂不是三更天就要起了?二哥哥既累了,且歇着吧,我去瞧瞧凤姐姐她们好了没。” 林徹倒有心拦着,然他实在困倦得很,和宝玉说话又无趣得让人直想打盹,竟一时失了力气,让他纠缠着出门往漱楠苑去了。等他冷静下来,后悔得直跺脚。 漱楠苑门口看门的婆子犹豫了一阵,进去通报了一声,倒是出来说:“我们大奶奶请宝二爷进来。”带他往里去了。 院里一片花团锦簇,黛玉说过的那株杏花如今已不在花季,倒是和院子里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连成了一片苍翠,衬着秋日的阳光格外暖和,花廊下摆了一桌酒,隔着老远就听到女孩儿们的嬉笑声,他心里更是喜欢,也不顾引路的老婆子,自己紧赶慢赶地过去了。 因为贾兰生病,今儿个李纨没得空闲来,就凤姐带着三春姐妹并宝钗,一起热热闹闹地坐在了一块儿,林妹妹许久不见,清雅依旧,倒是席上另一个女子,瞧着面生。 “这是你林妹妹的大嫂子。”凤姐忙拉了他来介绍,“大名鼎鼎的巾帼英雄。” 这便是葛韵婉?宝玉一眼望去,不觉大失所望。他也不是没听过这位女英雄的事迹,王夫人、李纨等说起她时,总是明褒暗贬,多半是说她抛头露面,怪不得被退亲,或是惹了杀业,日后恐怕要拖累子孙。只是她们越这么说,他就越是好奇向往,只想得她该是位英姿飒爽的绝代佳人,谁知这一见面,却是个形容瘦小、不施粉黛,衣着款式也算不得鲜艳新奇的小妇人,仔细瞧上一眼,肤色有些黑黄,甚至眉心处还有几粒小小的雀斑。他方才见了林徹的天人之姿,只想着若是他大哥也是这般的品貌,配葛韵婉这样的容颜,恐是委屈了。 宝钗看到宝玉的脸色便心知不好,他一向心直口快,不知道要说出什么话来,只她虽有意圆场,但葛韵婉的经历也未免太离经叛道了些,她心想:“让宝玉失望一回也好,省得再镇日惦记着,让姨妈操心。”便笑着问:“你平日不是最羡这样的奇女子,今日总算见到了。一会儿可要由你先写一首赞诗,省得成日在我们耳朵边念叨。” 葛韵婉那所谓的“英雄义气”,却是浸着她父亲的血泪的,她一向不乐意别人多提,何况这薛宝钗的口气,竟像她仿若是坊间戏子传唱的那等林四娘之流的传奇了,当下凤目一瞪要发作,然看着黛玉的脸色,到底忍了下来,只说道:“宝兄弟既来了,坐下喝一杯茶暖暖身子罢。” 谁知宝玉竟道:“林大嫂子至孝,感人肺腑,多的是文人墨客要为她写诗称颂她的义举的,也不缺我这首。况我夸惯了绝色佳人,竟也没什么好词来写大嫂子了。” 宝钗忙道:“宝兄弟又在胡说八道了。”凤姐亦道:“他一向小孩子心性,半大个人了还不懂事呢,大奶奶莫同他计较,我替他罚酒三杯。” 葛韵婉冷笑一声:“我凭什么不计较?”当下摔了杯子道,“府上的教养,就是到别人家做客的时候,对着人家的女眷指手画脚,评头论足?且不论你是个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来说这种话,就是你想夸我,也得看我稀罕不稀罕呢!” 黛玉亦泣道:“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得罪了宝玉,要到我家来胡说八道了?从前拿我比戏子,如今又对我嫂子不敬,合该我们林家人低人一等,给你们取乐不成?”且指着门口道,“宝兄弟这样瞧不起你我们,我竟也不能留饭了,请宝二爷离了我这低下地儿,省得我们碍着您的眼。”她和葛韵婉虽才相处没几天,但那日骑马时,嫂子护着她的情形,暖和得让她想起母亲来了,听到宝玉的胡言乱语,原先就委屈,想到大嫂子腹中还有侄儿,恐这一气,要伤到胎儿,更是焦急。 宝玉方知不妙,正要说些什么补救,林徹匆匆前来,见嫂子妹子一个气,一个哭,不觉眉头紧锁,冷笑着对宝玉道:“宝兄弟口舌好生厉害。” 宝玉百口莫辩,彷然无措地立在一旁,也没了主意。 第38章 38 宝玉素来口无遮拦,然一般人家也少有如葛韵婉这样咄咄逼人地计较的,远的不说,为着他这个口不择言的毛病,宝钗也吃过两回委屈,哪次不是自己咽下去了?今儿个若是宋氏在,孩子们出够气了,她来唱个红脸,再有凤姐在边上逗趣解围,这事也就翻篇了,大家伙儿关起门来在心里骂娘,面上仍然一团和气,才是大家子的体面。但葛韵婉似乎不大稀罕这样的体面,她好歹也是尚书孙女、林家长媳,行事竟如黛玉一般小性儿,冷着脸又问了一声:“我竟是不知哪条律法规定了,人只要一声道歉,说声小孩子不懂事,我就真得认了比我高出这么多的小子仍是个小孩儿,我还非得不记仇,不然他什么事也没有,就剩我一个,落个刻薄名声。幸好我都沦到被人当取乐说闲话的玩意儿了,也不在乎这些。” 林徹本就头疼得很,招了招手,黛玉见他脸色差成这样,自己起身拉他坐到椅子上,声音里犹带着哭腔:“二哥要紧不要?我帮你揉揉?” “就是困的。”林徹无奈地拼命拉了拉眼皮,尔后看着嫂子妹子,对凤姐无奈叹道,“我从小学的,到人家去,他们家的丫头我都不好正眼看的,更别说评头论足--各位姐姐妹妹若是还有兴致留在这儿吃饭,想是我家嫂子妹子也是能陪着的,我先送贾公子回贵府上去。” 凤姐登时挂不住脸了:“这是要赶咱们走了?” 谁知林徹竟是没有要打圆场的意思,抬起眼皮的样子颇有些无所顾忌。他本就生得十分出挑,正经起来便分外惹人注目,宝钗也到了知事的年纪,方才他进来的时候,因着气氛紧张,倒也没在意,现下倒想到避讳,却也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待想起自己在做什么,羞得简直要生自己的气来,赶忙打圆场,好撇开自己的胡思乱想:“也是宝兄弟说话不好听在先,林家嫂子、哥哥还在气头上,咱们倒是先家去--也要宝玉吃吃教训,下回可不敢这么胡说八道了。等人家气过了,再叫他来赔罪的好。” 惜春本就有些孤僻心冷,闻言冷笑道:“宝姐姐想得好,焉知人家已经恼了咱们,哪里还有下回呢。快别说了,你们还要再说,我先家去,好存点最后的脸面,倒是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要累这一回呢。” 她这冷言冷语固然气人,但凤姐心里一动,想着话已到了这份上,林家口口声声说着把黛玉当亲女儿看,如今也是为着亲嫂子的面子狠狠地打了堂妹子的脸,黛玉本就是个心气高的,外祖母家被编排成了这样,她才忍不得。就是当下顾不得,日后想起来,也是个由头,少不得要同这家离了。 谁知话说到这儿了,林徹仍是没改主意似的,站起来,要请宝玉走,他今儿个实在是有些虚,一时竟还没站稳,眼前略有白光,晃悠了两下才消散。黛玉慌得问:“哥哥还说不要紧,几时见你有这气血不足方有的毛病。”又看了一眼葛韵婉,“雪雁,拿帖子去请太医呢。” 宝玉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能气到林家请太医的地步,他不知葛韵婉身子变化,只当黛玉在借题发挥,只她从前委屈了也不过是自己躲回屋里哭,不见他而已,如今可见是气到头了。那话他其实说出口就知道不好,葛韵婉并非那些戏文里香艳浓烈的传奇,她没有义务生得天姿国色,哪怕模样平庸,似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得许了人的妇人,也同他没半点关系。他一向爱护女孩儿,不小心以貌取人了一回,还得罪了林妹妹,悔恨不已,偏偏到了这时候又口拙,不知道怎么赔罪才好,犹豫了半天,见林徹几乎要撵他了方对着黛玉赌咒发誓:“林妹妹,我若是有半分唐突嫂子的心思,叫我不得好死,别的不说,我对妹妹的心意--” “可别,”黛玉扬声打断他,她竟没和以前一样哭得不能自已,反倒有余心余力来反驳宝玉,“但凡你还拿我当个亲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看,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我们家小门小户的,是攀不得你们家的门第,但我嫂子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出来的,轮不着你来说三道四,你要说没唐突她,可真是当我是聋子瞎子傻子。”她指着院儿门口,泣道,“原你今儿个就不该来,现在还是赶紧着回去吧。” 宝玉一腔真心付诸东流,心里又愧又怕,竟真被雪雁一个弱质女流往外推出来几步。妹妹是这样的态度,林徹也放下了最后一点心,又请了一回:“贾公子这边请。” 他们这样小题大做,由不得人不多想,凤姐见宝玉痴愣愣的,恐他犯了旧病,自然不敢怪他说错话,倒是数落了一通林家的不是--知道宝玉不乐意听,还特意没提黛玉也胳膊肘拐在外头,回去的路上倒也没太犯愁,老太太固然会生气,但林家这样不懂事,其实颇是合王夫人的意思的。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15节 宋氏本意是躲开点贾家人,让葛韵婉去唱个白脸,叫那家人就当自己家不好相处就是了,便是儿戏心直口快,她日后说一声“年轻不懂事”,也能掩过去,谁知道这么一听下来,那家的混世魔王倒是先用上了自己原先想到的借口。她哭笑不得地跟太医打听清楚了葛韵婉的身子,又让帮黛玉、林徹也看一下脉,一应都问仔细了,才松了一口气,到漱楠苑来找黛玉说话。 锦荷站在廊下打帘子,指着床边上小声说:“姑娘正哭呢,雪雁同霜信在劝着,我怕姑娘哭的是大奶奶、二爷今儿个没给她外祖母家留面子,也不敢说别的。” 宋氏道:“你要是有你姐姐的胆量同性子,我也就万事无忧了。”锦荷亦有些惭愧,低下头去,跟着宋氏一起进了里屋,听宋氏吩咐打水,连忙赶着文杏前头去提水。 黛玉见了婶娘来,忙要擦眼泪,宋氏止住她的手说:“别这么揉,仔细一会儿红了,她们说有热水。”正巧锦荷提了水进来,她亲自试了试水温,取过帕子来说,“抬头,我给你洗一洗。” 黛玉鼻子又是一酸,拉着宋氏的袖子道:“我心里觉着对不起大嫂子,又觉着对不起外祖母--宝玉同我从小玩到大,我倒是知道他的心肠,那话说着着实混账,他却不是怀着坏心思故意说的。” 宋氏宽慰道:“你嫂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明儿个一觉睡醒,也就把他当不懂事的小孩子撇过脑后了,你倒不用太担心。至于你表兄弟的话,”她叹了一声,“越是无心,越是真心话啊。” 纵使再有心为宝玉辩白,这话也接不上来。黛玉心里一痛,想道:“宝玉的为人倒是不用多想,但以貌取人的功夫,还真是一贯如此,往常就说女子成了婚,就从珠子变成了死鱼眼睛,恐怕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看嫂子的。他平日要把我嫂子想成什么,才能脱口而出说她的容颜不佳?”又想到葛韵婉刚一回来的时候就对荣国府印象不好,此番一时情难自禁,又要落泪。 宋氏道:“你嫂子这样的经历,人都以为她是个爽阔的,其实过去那些事,都不好在她那里多说的。她这回这样伤心,除了是以为你表兄拿她取乐外,还有另一个缘故。当年她父亲,是那位老千岁--”她隐去了些话没提,“只是有一事,她嫁来后几年才透露了口风,提议招揽葛督军的,招揽不成又提议除之以绝后患的,俱是当年忠义太子的亲信,恐怕你也听说过他,叫做王子腾。” 黛玉捂着嘴,无声地尖叫出来。 第39章 39 太上皇是个惯会自欺欺人的,葛菁之死疑点重重,但既然匪寇已除,他也就睁着眼睛说葛爱卿大仇已报,赦免了葛韵婉私自调兵的死罪,赐了块“智勇纯孝”的牌匾,就不了了之了。知道忠义太子和忠定王双双出了事,他们的旧党相争,这件事才抖露了出来。 时人说“葛女愤而起,夜奔凉州,召集父祖旧部,奇袭鹳洪山,手刃贼子”,她用葛菁的佩刀亲手斩下了叛徒和匪首的头颅,然后回凉州为自己私自调动朝廷军队一事请罪,朝野为之轰动,凉州百姓闻风而出,争相一睹这个奇女子的风采,想看看这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是不是一夜之间长出了三头六臂。彼时她数日未眠,入了城便下马,自缚而行,一身匆忙赶出的孝服溅满了血污,几要染成赤色,步履蹒跚,神色麻木,叫人看着也只得肃容起敬。 没人知道她到底哪来的胆量,唯有她自己清楚。 太上皇说葛菁得以瞑目之际,她分明是想哀嚎出声的,只有心底一只手狠狠地捂着嘴,才克制住了自己。她什么都知道,是谁来劝父亲归顺的,那人是奉谁的命令,后来又如何威胁父亲的,谁有能耐收买追随了父亲整整二十年、地位不低的亲兵,鹳洪山的匪寨一向欺软怕硬不成气候,到底是如何忽然有胆量截杀朝廷命官的,她俱知晓。更知晓的是,他们要父亲的命尚需找法子掩饰,但要对葛家可能知情的老弱妇孺斩草除根,却不需要顾忌的。她杀上鹳洪山,看着像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无所畏惧了,其实人皆不知,她正是因为惊惧,才放手一搏,拼出个鱼死网破来——闺阁小姐抛头露面做出这样的事来,足够惊世骇俗了,而一旦她的名声传出去了,她的生死,也就多了无数双眼睛帮着看着了。更何况,她一介弱女,纵有葛姓,又如何说服纪律严明的凉州军跟随其报这个私仇?人真义薄云天至此,冒着掉乌纱帽,甚至掉脑袋的危险听从她一个丫头片子的指挥?还是因为凉州军守备是忠定王的人,巴不得这事闹得更大些,方派出了人马。太上皇想来也是心里有底的,然而所谓的真相哪抵得过他的儿子。 也是好笑,替他开疆拓土、守边卫界的将军的性命不重要,党派倾轧也能装不知道,他的儿子们在他病榻前不够哀痛和睦才是要紧事。 也因此缘故,即便二王皆成过去,他们的那些幕僚走狗,依然能够畅通无阻地升官发财。王子腾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比其他人更端正些,因他是真心诚意效忠太上皇的,选择忠义太子,也只是为了太上皇百年后的事儿做考虑。是以当他发现忠义王买通了禁兵的时候,他尽了忠臣之能,太上皇因此分外倚重他。 于是那些他给忠义太子办事时犯下的错,死去的一两条人命,就更加不重要了。 葛韵婉确实是个气性有些大的人,脾气相较于宝钗等来说,也算不上好,但她真不至于为了纨绔子弟的一句真心话就要不顾小姑的心情,断了两家的来往。倒不如说,若是宝玉没来,或者说话做事得体恰当,她反倒要失望呢。如今有了个由头,彻彻底底地撕下脸来,不用面对着王子腾的亲戚假意客气,她总算能松了一口气。 毕竟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慈父枉死,家道中落,即便现下她已为人妻,将为人母,还是忘不了那日淘气,躲在父亲书房里的屏风后所听到的种种。 这些过去她当然不会去跟夫家人说,但夫妻本就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林征又不是傻的,哪里会看不出来枕边人心事重重,也是问了几年,才等到她放下心防。 但黛玉听来,却震惊得很。她已从林海之事上瞧见了官场黑暗,几乎就要信了宝玉那套官场无好人的理论,但同嫂子经历的那些比起来,她自以为的“已经看清了”却又算无稽之谈了。只是江南盐商也罢,那些想要用林家私产来填补盐政空缺的贪官污吏也罢,倒也离她离得有些远,顶多就是其中一二竟与外祖母家有些交情,让她心绪难宁罢了。可是宝玉的亲舅舅,却隔得那么近。 王子腾其人,薛蟠、宝玉避之不及,宝钗等却深以为荣,就是探春,也只认这一个“舅舅”。贾母尝说,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如今也就是眼看着的风光了,真正得力的,如今也只剩王子腾一人。因他的缘故,王夫人、王熙凤在两代妯娌里皆出挑得很,宝玉平时惹了贾政不高兴,也多喜欢谎称去舅母那里、舅母给的,多半能逃过一劫。可倘若王子腾如今的风光,当真是用别人的命换的呢?宝玉说那些官场中人昧着良心颠倒黑白的时候,包括了他的父祖舅伯吗?一时之间,她除了觉得难以面对王夫人、凤姐、薛姨妈等外,竟连一向拿王子腾当 也不是没怀疑过宋氏说的话——倒不是说信不过婶子的人品,而是林海之事的细则,还是她看过父亲留下的些许笔记方有个大概的印象,嫂子当时也不过是个闺阁女流,纵然葛家养女儿比林家更胆大些,大嫂又如何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但想到外祖母家下人的口风,再推及薛家、史家,他们家主人做过什么事,被别人知晓了,再正常不过了。说来说去,还是林海留下的笔记,对岳母家同其亲眷在金陵的所作所为颇不认同,不自觉地改变了黛玉的态度。 她也不由地难过起来。 忠勇侯夫人好人没做到,在家里思忖了半天,终是决定还是拉着林家的好,特特拣了个下午来看宋氏,把贾家人不请自到的事儿一股脑儿推了出去。宋氏心里有数,面上倒看不出来,和和气气地同侯氏喝了一下午的茶,末了说:“征儿媳妇最近脾气躁,我们也不是知道,她自己也心里有数,不过现在情况特殊嘛,谁也不能说她什么。” 侯氏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忙贺喜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要说你这儿媳妇也过门这多年了,早该想到这事了,可不是他们小两口忙忙碌碌的,耽搁了这些年。”她倒是没提,这些年林征、馥环俱无所出,南安王府嚼舌头根,多说他们林家人身子不济,养育困难,如今倒能驳一下了。 宋氏笑道:“他们一向有主意,我也奈何不了他们。如今是到了他们觉得合适的时候了,不然我还能再等几年。”又对侯氏说,“现在我们老三在他三伯伯的孝里,不好娶亲,但要是有好姑娘,你可得帮着留意留意。我也晓得,这年头人家养姑娘都宝贝得紧,模样性情俱出挑得有不少,要再往上,也轮不到我们这样的破落户,但到底他也是你看着养大的,打小就叫你姨呢。” 侯氏自馥环同云渡的婚事后就心里起毛,闻言“噗嗤”一笑道:“你家老三连县主都看不上,还同我说你们家是破落户呢。” 也是她们交熟,才敢这么说话。宋氏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传出去,人家县主闺誉有碍,咱们可担不起。再说,倘县主当真垂怜,我们家也不敢高攀的,他区区一个举子,有什么福分肖想县主?” “你家姑奶奶不是嫁进王府了?还有个更厉害的姑太太呢。”侯氏开了句玩笑,又说,“还有件事呢,你家老三的婚事我当然要放在心上,不过你上回托我打听的,族姬的事儿,我倒是有个人选。说给你听听。是你大儿媳妇的老熟人了,原先的凉州知府郁文善,婉娘家里出事的时候,他迁去了平都,否则婉娘不至于那么委屈——如今升到京里来啦,在大理寺,他家小儿子也是前年的举子,名叫郁启,今年一十九岁。我那天瞧了一眼,模样十分出挑,性情也温和,郁夫人去得早,一进去就没有婆婆,妯娌小姑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好的,你觉得怎么样?” 宋氏被她说得颇有些心动:“这么好的孩子,怎么拖到现在才说亲呢?” “人也是才来,家里也没个女主人,连出门应酬都少,想是没那许多路子认识人?实话说,我也只打听了个大概,你要是有心思,你家在凉州、在都察院里认识的人少?多问问也就是了。” 宋氏知她特意来这么一趟,多还是要同自己家交好的,但有人帮着留意子女的婚事,总是好事,况她说的这个郁启听着也颇有些靠谱,打听打听也没有坏处。因而也当了回事,特意去问了一回林徹同葛韵婉。 葛韵婉不置可否,只说那位郁大人为官尚可,名声不差,已故的郁夫人亦是个能干的人,至于郁启,她自然是没见过,郁家离凉州离得早,同葛家相交时还没有娶媳妇,因而郁启那两位嫂嫂的为人她也不太知晓,倒是郁家早年嫁出去的姑奶奶,实是个爽快人。 林徹却说:“去都察院打听也无甚必要,能打听出的就是其父的为人,郁大人步步高升,一路到了京城,如今官居三品,应当没出过大差池,人也信得过,不过这郁三公子到底如何,还得看别的。” 宋氏烦道:“总要先打听打听他家里人,然后才到他的人品,否则你看你馥姐,难道云渡人品差了?”她没敢跟儿子细说,这般着急黛玉的亲事,还是为了永宁王那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这换做是别的外甥,知根知底的,亲上加亲也未尝不可,可这个外甥不一样啊。 第40章 40 林徹早已知晓,自己家人的亲事多半是要用来帮永宁王拉拢亲信的——他自己的就有这么个意思,刘融山的叔父刘晋曾是周贵妃之父周康定的学生,山东刘家原本该站在二皇子那边的,然永宁王的表兄弟同他们家的嫡小姐订了亲,于是他们便挺直了腰板站在中间,不偏不倚,这便也足够了。馥环的婚事是林妃做主,当时刘遇尚小,如今林家又来了一个女儿,可不得派上用场?他倒没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妥当,横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顶多选择范围缩小些,把摆明了不能用的人家去掉便是。他又没个私定终身不娶不行的相好,刘融山才情出众,性子爽直,就是他再挑剔也该知足了。只是他们家若没收林海的好处也罢了,收了人家诺大家产替他庇佑女儿,再加以利用就说不过去了。因而看着兴致勃勃的母亲,虽知有永宁王干预,她多半要做无用功,还是叹了声道:“我帮着打听着便是。” “你放在心上。”宋氏叮嘱道,又小声说,“我本来还想着治国公家的呢,但那家子虽然和别的国公府不一样,到底还是个国公府,他们四王八公牵涉得太深了,也是难办。” “你说马亭?”林徹睁大了眼睛,“你怎么想的,他除了运气好些,别的可没见有什么过人之处。”治国公府因出了个刘遇的侍读,早就被归到了永宁王麾下,倒也不用拉拢,不过马亭......还是算了吧。仔细盘算下,也没哪里不好,但是再一想,也没哪里好,黛玉若是才情心气一般,配他也罢了,如今这样的人品模样,却不能委屈给马亭。 宋氏道:“他大哥不是还没说亲?”其实说来也稀奇,马兖贵为国公府世子,成名虽比林徹晚些,但也很有些许才名,为官方正,一路走得颇顺,虽有性情古怪不爱交际的名声,但毕竟身段模样都不差,照理说惦记的人家该不少的,居然也拖到了现在。 林徹忙摇头:“马兖不行的。”他心里又存着对好友的义气,不愿说他的坏话,又想着要阻止母亲的想法,只能吞吞吐吐地,“他心里有人呢。” “哦?哦.......”宋氏也是吃了一惊,私定终身这种事也只在话本里看到过,竟真有孩子这么傻的,她想着马兖虽离经叛道,这么些年也没娶亲祸祸别人家姑娘,心也软了几分,想听热闹的心思占了上风,“那他就这么耗着?他也当了这么些年官了,在家里也该能说上几句话,凭他们家的财势,那姑娘家也该应的吧。”她自己就颇有体会,虽说孝字在上,但父母真心疼孩子,孩子又有几分本事,在家里多半是能做主自己的事的。林征的婚事就是他自己做主的,也就是林徹不在意这些,否则他说欢喜哪家姑娘,林滹也会应的。 昌平公主家恐怕真看不上他.......林徹啧啧摇头:“这种事我也不会去问他,问也问不出个所以,也就知道个大概,你也别管了。” “这么着一来,那郁家你就非打听不可了。”宋氏瞧着他笑。 林徹捂着额头道:“我也没说不打听啊。” 他一向动作爽利,倒也没托都察院的旧同僚,直接以“受大嫂所托给凉州故人送份贺礼”的名义邀了郁文善喝酒,席间不免提到当年葛家旧事,郁文善长叹道:“可怜葛督军英雄一世,最后竟落在几个匪贼手里,哀哉。” 葛家一事震惊朝野,纵然林徹当年不过一黄口小儿,亦能察觉其中必有隐情,这郁文善当了整三年的凉州知府,鹳洪山的土匪有没有胆子截杀葛菁,他岂会不知?林徹知他不能蠢成这般,因而斟了杯酒,等着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可惜郁文善也只是跟了句:“幸好葛大姑娘终遇良人,葛大人若泉下有知,也能松口气罢。” 他不觉有些失望,嫂子当时到底是闺阁女子,兴许还有别的不知情的事儿,曾经的凉州知府能知道些呢:“我家小弟明年要考学了,最近正在温书呢,搞得好像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样,都快茶不思饭不想了。” 郁文善苦笑道:“全天下除了你林二郎,没人觉得那事简单。犬子也准备着明年的大考呢,只是他没有林三郎的好运气,能有你的指导。” 照理说这句话后面就该跟着“并不是什么大事”之类的,然后林徹该大方地提出来也可以稍稍指点一下他儿子。不过林徹显然没有客气的意思,倒让郁文善松了一口气——林二郎名声虽响,但有不少是为了太上皇的名声所加上去的,就算是真的,那也是用在写诗作赋上的,他的八股文章也不能说一定文思泉涌,就算是真的,客气性的一两句的指导也改变不了什么,能少欠一份人情倒也是好的。 林徹看在眼里,倒是笑了笑:“大嫂子还记得郁夫人,可惜没法子再见一面了。原先该她去贵府上拜访的,但郁大奶奶她也不认识.......近日她自己还有些许不便。” 提及亡妻,郁文善也是一头忙乱:“贤侄有所不知,我迁至京城,按理也该拜访旧友,结交新朋,然内子早逝,儿媳也不善交际,就连女儿都嫁的远,帮不上忙——倒是贵府上有福气,不说令妹就嫁在京里,好像又多了位族姬?” “舍妹还在孝里。说实话,为了要不要给三伯父守孝,我们也犹豫了大半个月,论理该守的,但是蔡相说既出了三服了,不必守那么久,晋阳也离不得大哥,实话说,还存了些私心,舍弟已经为了明年的大考准备了太多了,让他拖个三年,只怕不是身子垮了,就是心先塌了。” 蔡相说的是内阁首辅、文华阁大学士、吏部尚书蔡客行,说起来还是郁文善的座师,林徹此时提起他,自然是不愿意多说明珠族姬的事儿,郁文善心领神会:“自我三十一年前入仕,也有三十一年没能见着蔡相了。” “三十一年前.......蔡相是郁大人的座师罢,郁大人理当拜会他府上的。” “惭愧,惭愧,蔡相公务繁忙,我登门过两回,俱没见着大人。” “蔡相五日后方有休沐。”林徹笑道,“那时节,离他孙儿的生日也不远了。” 郁文善登时喜出望外:“多谢贤侄提点,这可真是——”又想起自己尚未去林府拜访,颇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林大人哪日有空,我此番从淮安来,颇是带了些当地好茶,人说淮扬淮扬,口味应当差不离。” “淮安好地方呀,漕运总督府不就设在淮安楚州?是个富足地方。”林徹笑道,见郁文善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忙摆了摆手,“我可不是惦记郁大人什么,郁大人从清水衙门上来的,我也知晓的,再者说,如今风头紧,我可不敢顶风头。郁大人就是去拜访蔡相,贺礼也该斟酌着送呢。是说这漕运总督府里有一位王大人,名叫王宝凤,是九省统制王子腾王大人的堂侄子,不知道郁大人认识不认识?” 郁文善道:“贤侄有所不知,漕运总督府管着四府三州的漕运,虽我确任一方地方官儿,但管不着他们,交集不多的。不过王大人我当然是见过的,贤侄也知道,我同贵府上大奶奶系同乡,也是头一回到苏地去,听到什么‘四大家族’,什么‘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江南王’,可是唬了一跳呢。贤侄怎地突然提起他来?” “也没什么,”林徹冷笑着想,怎的漕运衙门就和当地知府知州无甚联系,林海的盐务衙门就非得受金陵等管辖?原来说话做主的还是那些人,他们真把江南当自己的地儿,能称王称霸了?“这位王大人,是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的女婿,我们今年回老家祭祖,同他们家闹过不痛快。” 这世上恐怕少有像林徹这样直说和别家有不痛快的,非他心直口快,实是在借方才的人情,请郁文善做个选择罢了。 好在郁文善本来也和王宝凤没什么交情——那王宝凤同王子腾的关系,只怕比林海跟林徹他们的还要远几分,为了攀关系,连父母给的名字都能改,张口闭口就要说声自己是王家的,为了娶甄家的庶女,他元妻可吃了不少苦头,这样的人,实难同他有什么好交情——闻言便道:“林大人快人快语,我瞧着舒爽得很,不过毕竟官场上不同,倒还是收敛些许锋芒得好。” “我省得,谢世叔提点。”林徹笑微微地应了,他当然不是会因为一些不快就随意提起王宝凤。不过是因为最近得了些风声,甄应嘉要不好,想听听郁文善有没有牵扯其中的可能罢了。 一切说来倒是挺满意的,他回去告诉宋氏:“大嫂子印象没错,郁大人为官、为人倒颇为正派,不过他几次提到缺个能交际的内眷,恐怕要娶续弦了,倒也有可能是想早日娶个得力的媳妇。今日听他话里的意思,他儿子功课应当不差,至少他不怵拿来和阿徥比,虽然老子看儿子,总是自家的好。” “可惜他们家恐怕急得很,你妹妹却得守孝。”宋氏叹息道,“算了,都没什么意义了,你也不必去打听了。” 林徹笑道:“不是那天还火急火燎的,怎么一天就变主意了?” 宋氏轻声呢喃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永宁王不许。” 第41章 41 永宁王一向是个和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的话你能不听,对其他人是这样,对舅父舅母也是这样。他当然没说什么重话,不过一句轻飘飘的一句“舅父舅母还想着把表妹嫁去哪家”也就足够了。林家人向来摆的正自己的位子,虽然刘遇舅舅、表兄地喊得十分亲热,甚至馥环心情好的时候还能和他开开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但他们绝对不会违反他的命令——即便这个人比他们小得多。 林徹百思不得其解,因为皇贵妃的缘故,他们家本来就紧紧地跟着永宁王的,没必要再用一个黛玉拴着,况他们家也没有这么重要啊。连出两个王妃在别家看来是荣耀,但深宫里的女子过得是不是那么舒服,谁知道呢?起码黛玉自己是不愿的,至于已故的皇贵妃,她人生的最后几年恐怕也不大如意,尽管宠冠后宫、享尽荣华。 刘遇当然不至于区区几面就情根深种——他的脑子里还没有这么清晰的概念,关于男女情愫或者其他。不过他见过黛玉几回,觉得她既聪慧又端庄,心气且高,落落大方,还有几分母亲的影子,模样也不差,更是忠臣遗孤,舅族表妹。许多事其实就是“顺理成章”四个字,他比别的人要幸运得多,因身份尊贵,再任性的要求也能得到满足。 黛玉一向机敏,婶子虽平时就爱带她出去交际应酬,然最近又格外频繁了些,且从发髻、衣裳,到哪怕一粒耳环这样的小首饰都要过问,她不难猜到是在帮她相看婆家。然这几日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她不觉有些惴惴难安——难道是已经定下了? 王嬷嬷素来紧张这个,在院子里踱了一整晚的步,到底去宋氏屋里找她相熟的嬷嬷打听了。谁知竟连宋氏带来的陪嫁也一概不知,口风紧得很。她无可奈何,只能撺掇黛玉去找葛韵婉打听打听。 葛韵婉正在屋子里做小孩儿的鞋,她近日已经显了怀,衣裳俱是新作的,阔阔大大,愈发显得她娇小。黛玉带了自己描的花样子来,两个人对比了一番,葛韵婉觉着小姑的花样子更新奇些,于是打算拆了自己的重做。 “我原先听说大嫂子的名字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天和大嫂子坐在一起做针线。”黛玉不让她拿剪子,自己利利索索地拆了线头,帮她绷好,“嫂子的名头一向响亮,和杨门女将差不离了。” 葛韵婉眼睫微颤:“也没有杨门女将,说的那位杨业杨大将军,是北汉刘崇的养孙罢?后来降了北汉,是个抗辽的大英雄,后为王洗所害,战场失援,战至力竭,绝食三日而亡,生的英雄,死的壮烈,然也没有什么杨门女将。” “我希望有。”黛玉闷闷地说了一声,“幸好嫂子是真的。” 葛韵婉明白她的意思,身为女子,本就有诸多节制,况黛玉还身子不好,许多想做的做不了,戏里那些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的英烈女子,至少让她心里稍稍慰藉,甚至怀抱着一丝期望。期望着有朝一日,她也能痛快一场。 “你跟我不一样,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葛韵婉摸索着手上的小老虎鞋子上细密的针脚,“你叔叔哥哥不会让你到我那个地步的。但凡那天有人愿意拉我一把,我就依旧是个只会绣花的人。那天晚上我甚至还指望过张家人来救我呢。” 张家就是葛韵婉曾定过亲的人家,黛玉心有戚戚,同时心里一暖,诚如嫂子所说,她如今的处境不同,有了叔叔婶婶,还有三个兄长、嫂子、馥环姐姐,不至到嫂子当年真正的孤苦无依。 “我父亲以为他会克妻,我母亲和另一位太太都死得早。他不放心那几个姨娘,自己带着我,前十几年,我除了些花拳绣腿什么也没学会,后来他说我定亲了,就该学点别的,好做人家媳妇,我现学琴棋书画也来不及了,就开始练女红,也没什么用,最后我还是得靠自己的那点三脚猫功夫去活命,到了这边,你哥哥也不缺我的这点针线活计。” 黛玉听她说得苦楚,本是想安慰一声,然到底感同身受,也想起林海当年握着她的手学写字的点滴,跟着红了眼眶:“好赖嫂子还亲手把仇报了呢,比我这样无能为力的强。”然说出口又觉得不好,毕竟葛韵婉心里,这仇绝对还没完,至少王子腾就还活着。 葛韵婉道:“你要是有那么个决心,也做得到。” 黛玉先是慌乱地摇摇手,又不知怎么的,突然来了些许勇气,好似魔怔了似的,试探着问:“叔叔、哥哥有什么办法了吗?我父亲,他不是一兵一卒杀了的,是许多人,把许多事压在他身上,压垮了的。”她知道得很清楚,当年送自己去外祖母家时,林海其实是有心抛却顾虑大干一场的,何以竟让他短短几年病重如斯,只靠一口不服气吊着? 葛韵婉冲她眨了眨眼睛:“我同你在这个家里没什么分别,我能知道的,你去问,也能问到的。” 黛玉强笑道:“那就是嫂嫂也不知道。” “其实我知道的。”葛韵婉看着小姑,恍若看着八年前的自己——比较两个失去了父亲的孤女谁更不幸其实没有意义,但好歹她们最后兜兜转转,也找到了自己的栖息之地。她比黛玉多知道一点,那就是永宁王是个有本事的人,姑且算个好人,他既如此霸道地宣誓了主权,怎么着也该为他的人做点什么。 如果连揽月楼上的那张名琴春雷都无法讨得姑娘的芳心,他该知晓自己能做什么的。更何况,那原本就是他想要的,或者说,他对黛玉势在必得,恐怕也是因为这个表妹一直以来的所求吧。 黛玉撒娇似的晃了晃她的胳膊:“嫂子不能告诉我?”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16节 “你自己去问太太。”葛韵婉笑着推开她,“不过她恐怕也不能告诉你。不过幸好,敢告诉你的人没多久就要过生辰了,他一向什么也不怕,说不定会跟你说。” 要过生辰的人可多了去了,黛玉倒想起了别的:“叔叔可不是今年要过五十整寿,家里准备着怎么过?” “过年的时候我们还在说,馥丫头要是不能回娘家帮着打点,恐怕太太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就来了。”葛韵婉道,“我如今身子不爽利,倒也不能帮什么忙,好在太太说,你理家是一把好手,不比馥丫头差——馥丫头在南安府也没什么操练机会,只怕生疏了。” 黛玉微微红了脸:“是婶子谬赞。” 葛韵婉道:“反正比我强就是了。” 这点黛玉倒是乐意不自谦一回,毕竟方才她们提到操办林滹寿宴的时候还没有葛韵婉怀胎这事,但他们那时便认定了葛韵婉不能主持这种大事。 主理这种红白大事一向不是什么轻松简单的活儿,但也表示了对一家一族的主事,黛玉记着凤姐就一向跃跃欲试地想有个这样的机会大展身手,好叫人服她,后来听说宁国府办秦可卿丧事就是她主理的,也算得偿所愿。不过凤姐好赖帮王夫人打理了多年家事,方能得心应手,换做是她......黛玉也不过在心里想了片刻,就决定若是宋氏要她帮忙,她就放手一手。 难道她会比凤丫头差不成? “到时候馥姐能回来住几日?”黛玉近日也闻了些风声,说南安府的渡大奶奶终于没强得过老太妃,要给渡大爷纳小了,不过夏日在藕舫园,她是亲眼见了姐姐姐夫的情比金坚的,纵然男子屋里有人、甚至光明正大地纳小,其实都再寻常不过,但她颇愿意相信,姐夫愿意为着姐姐做一回异类。 葛韵婉脸色微落下来:“我听了些风声,不过不敢说给太太听。我想着,太太肯定比我早知道,不过她到现在还没发作,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上回馥丫头跟她撂了狠话,她便真不想管,还是说我听的那些是假的。” “多半是假的吧。”黛玉安慰似的拍拍自己的胸口,“婶娘一向刀子嘴豆腐心,馥姐是她亲手养到大的,哪里是说句气话,说不管了,就真的撒手的?” 葛韵婉也只能跟着道:“希望如此罢。”她自嫁进林家来,人人说她否极泰来,她起初只觉得林家毕竟皇亲国戚,能庇她安宁,而如今方觉,公婆慈爱,夫妻和睦,是多么难得的幸事。 黛玉同葛韵婉所料不差,宋氏果真叫了她去,要她帮着操办林滹的寿宴,因是整寿,排场也小不了,其中种种,皆需注意。她一口应承了下来,王嬷嬷疑心,悄悄问:“姑娘是真心里有数?” “横竖婶娘主理,我且帮着打下手就是了。”黛玉怕嬷嬷担心,倒是拿话安慰了她。 “姑娘运气好,多少媳妇熬成婆婆,都没机会管这么大的事呢。”王嬷嬷想着宋氏把库房钥匙、对牌、花名册交给黛玉时的模样,叮嘱道,“姑娘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跟着六太太学学呢,日后有大用场。” 第42章 42 元春盼了六个月——或者说,实际上是十几年的省亲总算提上了日程,因着她是第一个,其实得罪不少人,她在宫里用过晚膳,戌时起身,丑正三刻回銮,不过在家里待了半个夜晚,轰轰烈烈,热闹非凡,越发衬得回宫后形单影只,冷清凄苦。 抱琴跟着她入宫,也有十几年没出去了,如今走了这一遭,心下激动不比娘娘少,倒还记得劝主子:“娘娘也不必难过,不是每月逢二六之日,贾夫人、贾宜人便能进宫请安吗?届时娘娘又能母女团聚了。”又说,“且看今日那省亲别墅的排场,恐别家少有,娘娘也算扬眉吐气,亦知娘家如今过得尚可。” “你懂什么。”元春抹泪道,“我不过想见见家里人,一享天伦之乐,谁知竟奢华靡费至此?咱们家.......那家从我进宫那几年,就进得少,出的多了,如今几年,想是更甚,这样大的排场铺开,岂是他们世职俸禄担得起的?少不得要寅吃卯粮,座山吃空罢。” 抱琴道:“先前是进的少,然如今娘娘身居高位,想来荣国府里行事也便宜些,倘宝玉进了仕,也就好了。” 元春方宽慰些,又问宫里其他妃子如何,抱琴早打听好了,只说:“皇后娘娘早说了不省亲,倒也没什么。周贵妃娘娘还在‘养病’,不见人呢,倒是吴贵妃娘娘,说了几句不好听的。” 元春自晋位来,因知自己这位升得蹊跷,一向做小伏低,侍奉皇后颇为用心,然她也总算想明白了,既然那般忍让也要惹上麻烦,倒不如好好利用自己能头一个省亲的荣光,起码有一个盛宠的娘娘,比一个需处处让人的娘娘,更能让娘家抬起头来,也更让朝臣知道该向着谁吧? 指着拉拢永宁王看来是不行了,先不说戴权急转而下的态度,就是今天这样的日子,她还特意传了口谕,也没见着林家表妹,颇是说明了问题。然而一开始,其实永宁王倒也不是最好的人选。 “我差你密与贾宜人的信,你给她了?” 抱琴道:“娘娘放心,给了周瑞家的,我特特查看了,没一个太监看见。” 元春舒了一口气,毕竟是第一回 做这样的事,心里颇有些忐忑:“也不知道贾宜人能不能配到。”抱琴回道:“薛家开着药铺,什么样的药方子配不出来?只要宜人能带进来,就是好的。” “她毕竟是我的母亲,祖母更是国公夫人,想来那些查验的也不敢太过分。”元春神色渐深,“也是如今我们同太医院还不相熟,冒险从宫外带罢了。” “到底还是娘娘自己的人可靠些。”抱琴心有戚戚,“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太医院也不是全是收了钱,就一心一意跟着娘娘的。” 这话倒是真的。元春虽然已经进宫这么些年了,然而之前的十几年,她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女官,忽然爬上枝头当凤凰了,多少人都不习惯,宫里的势力早就被划分得七七八八,她银子如流水般得撒出去,也没拉拢过几个人来,别说补贴娘家,现在竟还要娘家人来贴她宫里的开销。 好在到底有薛家这门亲戚在,薛姨妈虽然一心想把女儿也送进来跳龙门,然对她也算是竭尽所能了,她打点宦官、各宫主事、探听太上皇、太后的喜好,竟多半用的是薛家送进来的银两。便是王夫人送进来的,也有不少是从薛家“借”的。 难怪王夫人一心想着要把薛表妹许给宝玉。元春心里思忖着,这次省亲她倒是亲眼见了宝钗的模样身段,据说性子也是个沉稳大方的,和她自己还真有几分相同的韵味,弄进宫里来虽有可能成为助力,然更有可能姊妹俩成了对手。但若是给了宝玉,就不同了。薛家巨富,且薛蟠又没本事,连人命官司也敢惹上,薛姨妈但凡想老了有个依仗,就得多贴贴女儿女婿。 “方才让你写的,给荣国府姑娘小子们赐的东西呢,给薛姑娘加一串红麝珠串子吧。” 贾妃省亲这样的热闹事儿,封了整条街,半片城,自然传得沸沸扬扬,荣国府的人倒是奉元春口谕,想来接黛玉过府,让娘娘一见,然赶上林滹在家,一句“族姬尚在孝中,恐冲撞了贵府上的喜气”便打发了。对方非林徹等小儿,又搬出了族姬的身份,饶是贾家人作威作福惯了,又有娘娘口谕,也不敢强他,只能退了。免不得要向娘娘诉苦,然元春心里亦知,自她晋位来,这许多个月,皇帝也只宣过一次,说她有机会吹吹枕边风好灭一灭林家威风?她说话可不敌永宁王有用。 自永宁王病好,皇帝似乎认定了这个儿子失而复得,很不容易,进进出出都带着,话里话外都一副已认定了的样子——以目前的形势看,唯一可成气候的二皇子都被圈着呢,他确实一枝独秀了。然未来的事谁知道呢?元春捏紧了手里的药引子,怎么也得放手一搏了。 “这是什么?”刘遇进了养心殿就开始冒汗,其实还不到深秋,他并不觉得多冷,然而皇帝身子不好,很是畏寒,宫里自然不敢怠慢了万岁爷,于是他等群臣退去,便求了皇帝,允他暂时可不遵守那些仪表规矩,退去一二衣衫。好容易舒坦些,见着案头呈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又觉得燥热起来。 皇帝抬眼看了看王喜。王喜低头道:“是吴贵妃娘娘送来的。” “你喝了吧,”皇帝见刘遇又把眉头锁到了一处,不悦地敲敲桌子,“你虽年纪轻,不当回事,但也不该这么受凉。”又想起了什么,赶紧问王喜,“底下的人尝过了?” 到底是儿子的命宝贵,贵妃娘娘送来的汤都要试毒,王喜忙应道:“方才已经尝过了。” “哪有汤让底下人尝个一时半会儿就知道有没有事的?”皇帝道,然若是等上一阵,凉了也不甚鲜美了,他挥了挥手,让王喜端下去,然而刘遇已经捏着鼻子闻了闻,笑得颇为奸猾:“是羊肉汤啊,我闻到腥味儿了。” “朕听说你处置了羡渔。”皇帝不乐意看到他贼兮兮的样子,“不是一向用的挺顺手?”羡渔是永宁王府最得力的长使,且是他自己一手提起来的,非二圣所赐,原先还以为要用上许久呢。 刘遇笑道:“正因用的十分顺手,他做的事才更不能容忍。” 其实羡渔倒也没做错什么大事,这年头,跟在王爷后面的心腹,收个三五好处再正常不过了,不过是赶在了“好时候”,皇帝心领神会,叫王喜去御膳房给永宁王端些热参汤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办戴权?” “已经在办了,不过先让他在父皇这儿应着拆,等账都收齐了,儿臣过来收网就行。” “你少自作聪明。”皇帝骂了他一句,“既有心办出点成绩,就别畏畏缩缩的。你这事忙活了多少天,你自己数数,到现在还没个章法,这像话吗?” 刘遇忙道:“父皇可冤枉儿臣了,儿臣非是不用功,实在是没想到牵扯如此之大,儿臣恐怕要提前去应付皇祖父的责骂了,到时候还请父皇过来救儿臣一命。” 皇帝原本以为,戴权就算能爬上天去,也不过是仗着和宫里侍卫统领、内务府的交情,中饱私囊罢了,结果听刘遇的口气,竟远不止这些,连前廷的事儿也有牵涉? 刘遇道:“近日贾妃娘娘省亲,荣国府为了盖省亲别墅,用了早年存在金陵甄家的钱,这当中恐怕有些账务弄不明白,就在上个月,甄家派了人过来京里对账,到底两家几世交情,说清楚了也罢了,甄家的人也没耽搁,只休息了半日,便去戴公公府上‘孝敬’了。”他记起账本子来分外脑子灵光,“一共一万三千两,这么大一笔,可不是买官的钱了,是为了填他们家老亲、皇商何家上供了一批次品的缺儿。” 皇帝伸手把桌上的杯盏砸到了地上。 “父皇稍安勿躁,”刘遇道,“这只是查了他库房的账,审了他府上下人知道的,儿臣还没开始审他呢。”甄家、何家两条大鱼,够他做一颗冲破布袋的钉子了。皇帝恐怕一开始觉得身边人贪的不过是蝇头小利,然最后发现,人一旦藏了私心,就绝对控制不住自己的。 现在,也差不多该轮到皇祖父明白这个道理了。 “你看起来胸有成竹,”皇帝问道,“你皇祖父可不是什么宠溺孙儿的人,记着孝字为先。” 刘遇歪着头,颇为志得意满:“皇祖父恐怕并不知道我要办甄家。他大约只会因为我办何家的事发一点牢骚,我应当顶得住。” “你以为你瞒得过去?”住在乾安宫的那位老人,可从来没有片刻放松过把握他所能把持的所有权力。 “我总得有这样的本事。”刘遇道,“我都这样大了。” 第43章 43 梦佳人孰湖生绮念,判宦官真龙起杀心 起因大约是在父皇那里的时候喝了一盅汤——也不是每个皇妃都有门路,能把自己精心煲了一个下午的汤汤水水送到皇帝案上的,但都位至贵妃了,连这点人脉都没有,也不大像话。刘遇在床上辗转反侧,看了眼西洋钟,时辰已经不算早,他明儿个还要去上早朝,可心里燥得慌,闭上眼睛,就满脑子胡思乱想。 宫里的女人会在补汤里加些壮阳助兴的玩意儿,也不算什么稀奇。刘遇生在全天下最尊崇富贵的人家,如今正好是开窍知事的年纪,当然不至于懵懂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然而就索性做个春梦也罢了,这般不上不下地吊着,委实难受。 王府的大宫女名唤书良,是内务府张总管的女儿,年方十八,能在永宁王府里当差,除了父亲多方走动,还有她祖母给忠顺王当过乳母的体面在。已经这样的年纪,她当然明白爷一晚上翻来覆去的在折腾什么,只是到底姑娘家面薄,先小声问:“爷,要不叫太医来看看呢?” “不要。”刘遇没精打采地说。他在养心殿喝的汤,为着这个请太医,怎么着都会惊动父皇,那送汤的娘娘要落不是,肯定要怪到他头上来,他又没什么大毛病,做什么要得罪人。 书良恐他年轻不懂,红着脸道:“爷不知,这不是什么怪病......别怕,要叫谁来服侍么?”她自持身份和别的奴才不一样,若是换个别的爷要收了她,她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应的,大不了搬出祖母来。然而永宁王年轻俊秀,前途无量,待下人又极宽容,非那等颐指气使的勋贵子弟,书良自己心里也存了些期许,若是永宁王真的想要她的人,给了也无妨。 然皇帝年过而立方得刘遇,对他从来细心教导,说自己少年时过早泄了精元,后来才亏空了身子,特意叮嘱了刘遇不可过早想这些男女之事。刘遇本来也是惜命的,况他府里的这些宫女,都是自幼服侍他长大的,他还在幼儿时,这些女子便多已懂事,将将开始发育,玲珑俊秀的,看着比他妈妈也小不了太多,因而在他心里,包括馥环,包括这些小宫女,都和他微妙地隔了辈儿似的,自然想不到这些,微微摇摇头:“好好的姑娘家,我图自己爽利糟蹋了,她们怎么配人。” 书良竟有些失望,赶忙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不要脸面,又臊着说:“我给爷倒水来。” 刘遇闭着眼睛,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林滹同宋氏那日恐怕是又惊又吓,其实他问出那句“我是哪里不如别人了,舅舅想着把表妹许给人,不向着自己外甥呢”的时候,倒是真如他口气那般平静的。他这样的出身,别人教养他自然不必避讳那些所谓的才子佳人的戏说,但是听的多了,也就那么回事了。林家表妹的格局和那些戏文里的佳人又不同了,她清高发自本心而非作伪,举手投足间还有股大气。父皇说该找九霄环佩之类的琴才适合闺阁女子,然若是林表妹的话,春雷这样的高山隐士之琴,也是配得的。 原也不过是觉得有这样大胸襟的妹妹,给了别人可惜,倒也没什么绮念,可是这样的情境,又有了林滹夫妇的默认,他不免多了些理直气壮的胡思乱想。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原来即便以他自幼看遍后宫美人的眼光看,林家妹妹也是格外好看的。 一夜不曾好眠,第二日起身时,脸色果然憔悴得很,书良担忧得很,连声问他要不要紧:“要是觉着晕,爷还是要宣个太医瞧瞧的,您身子打紧。” “多大事。”刘遇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眶下面的黑圈,颇有些烦躁地说,“父皇看见了,肯定要问了。” 书良问:“那爷要想法子遮一遮吗?” “用你们的胭脂水粉那像什么话。”刘遇一口回绝,还好下了朝,去养心殿议事时发现今儿个轮到林徹负责拟旨、记录圣言,正在下手支了张小案,趴着吹墨呢,赶紧凑过去,指了指自己的脸色。 林徹睡觉浅,起床气又重,皮肤还白过了头,觉稍少些就疲惫得像病了似的,倒是也因为这个,有不少应付困倦的法子,且他一向不爱问别人的闲事,连句“昨晚干什么了”都没问,直接递过来一个荷包。刘遇喜不自胜,打开一看,放着一个小小的香囊同两折纸包起来的一个小纱药包。那香囊凑近了一嗅,一股凉气直冲鼻尖,激得他打了个冷颤,倒是清醒了不少,又问:“这里头包的是什么?” “碧螺春叶子、陈皮、柚子干研成了末,入味比泡着喝强多了,加上冰片,立时就能清醒了来。”林徹道。 刘遇把药包递给手下人,又看了眼荷包,绣工眼熟得很:“表嫂现在还不肯歇着?” “她自己说不累,不过这个荷包是她屋里人的手艺。”林徹说道。 葛韵婉提过她回来了,林徹没人照顾,要他带着她的陪嫁丫头小云去。照理这样的丫头,刚嫁过来的时候就该给爷了,但葛家之前遭过巨变,下人有不少奔逃了,为了节俭开支,她守孝的那三年也让不少人自去了,陪嫁的丫头都是出嫁前现去买的,这个叫小云的是留下的忠仆之女,当时年纪还小,不必葛韵婉开口,林徹自己都觉得要是收了她简直是个畜生了。现下主母有孕,丫头也长得亭亭玉立,原该是顺理成章的事,然林徹还是没应,说是既然葛韵婉回来了,他便索性住在军中,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不要特殊为好。小云自己愿意继续服侍奶奶,不出去配人,韵婉也只得应了。这丫头由她一手带大,连女红也是学的她,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差别。 刘遇喝了药茶,果真清爽不少,打起精神来应付议事时皇帝的问话。 本来以为最近能算得上事的不过是处置了几个宦官,然即便是皇帝也没有想到,牵涉至广,前廷竟无多少无关之人。他原本只是为亲近之人中饱私囊而愤,到后来,发现连六部官员都不免要与宦官交好,“互通有无”,来换取“行事便利”、“人情账务”后,连气都不知从何发起,只觉得深深后怕。前朝便是毁于宦官之祸,太上皇任时也颇亲信宦臣,他从未给过內监权力,自以为能避开这祸端,谁知竟也琐乱如斯! “前廷已经习惯了与宦官做交易了,就近的说,他们呈上的奏折,父皇阅后是喜是怒,或是政敌所言,俱可从宦官处探听所得。若是想得再深远些,父皇平日看什么书,爱听什么样的话,喜欢什么样的文章,若有心知道了,只怕连大考时父皇会拟什么题、会圈什么样的文章中选,都能猜得差不离多少。”刘遇道,“非儿臣危言耸听,杀一儆百是必须,然非杜绝之法。” “你说当如何?” “儿臣以为,宦官再受恩宠,也不当出宫建府、迎宾作客。”刘遇道,“宫女自入宫起,除非到了年纪被恩准出宫,否则便再无出去的可能,甚至在宫中终老的也不在少数。即便是宫妃们,也是今年才得了父皇的恩准,得以回娘家省亲,亦最多一年一次,还需娘家专设省亲别墅以候。何以內监便能宫闱内外出入自由,同宫妃、朝臣俱能交谈甚欢?” 太监也有轮休,不少在外头买房置地,甚至“娶妻纳妾”的也不在少数,刘遇这一问,连皇帝也不禁想问,凭什么呢? 他恩准宫妃的娘家人进宫请安时,曾设想过如何防止后宫干政,如诰命们进宫,不得单与后妃相见,需得先向皇后请安,再往慈孝堂拜见宫妃等。然只內监一项,后宫便与前廷挣不开关系。 林徹凝神,俯首听皇帝的圣谕。 总算说完了一项,吏部尚书蔡客行求见,皇帝道:“让他门口候着。” 刘遇笑道:“蔡相年纪大了,就算是为了玩忽职守来请罪的,平日里也颇有功劳,父皇看在他办青州军饷贪污案利落,过几天办江南盐政案又不徇私的份上,不要为难他的好。” 蔡客行两朝老臣了,在太上皇任时就颇受圣宠,皇帝见他为官严谨,桃李满天下,在士子中威信极高,因而对他也相当倚重。他做事也通常有头有尾,不说尽善尽美,也不会留人话柄就是了。但是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这官场有它自己的规矩,板正不阿、不知变通的人,也坐不到他这个位置。他祖籍扬州,江南盐案里有不少他的同乡、学生,都是往他那儿打点过的,刘遇信誓旦旦说他“过几天不徇私”,想来已经敲打过了。 皇帝刚气完有人通传消息,蔡客行就撞到枪口上,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又问刘遇:“你这眼睛怎么回事?昨晚做贼去了?” “做了一宿的梦。”刘遇见他无事,想着那汤要么是他没喝,要么是这么多年下来已经习惯了,庆幸自己没多事。 皇帝忙问:“被梦靥着了” “不,”刘遇想着昨晚一直在想的清丽佳人,心里一荡,“不是噩梦,就是废了点脑子。” 第44章 44 蔡客行是做老了官的人,即便寒风里被晾了三炷香,待进殿请罪时依旧是镇定如常,这事他有失察之嫌,然真计较起来,也不是什么大过失。他自己心里有数,对答也颇是从容,且准备得颇是充分,从京里到地方、各部各府官员名录等级俱是侃侃而谈,从无磕绊。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17节 皇帝想起刘遇的那句“大节不失而贪小利,有真能而失勤勉,万幸的是不贪权”的评价,倒是同他自己不谋而合了。此人虽有些滑头,既然办事周到、有真能耐,也不必担心他祸国殃民。况如今既要整顿朝纲,亦得有老臣来撑场面,如蔡客行这样的,已算不易。 既然决定了不追究他,事情讨论起来就顺当多了。皇帝想骂人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用林徹来拟旨,觉得他遣词造句听起来格外痛快,这次却只恨林徹骂得还不够难听,几乎想令他用两个不雅的,好一书他对辜负他信任的阉党之恨。 戴权自那日被敲打后便一向缩着脑袋行事,后来见小祖宗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才微微松口气。谁知道刚稍稍放下吊了十来天的心,就被突然闯进来抄家的忠勇侯吓了一大跳。 和他长袖善舞的夫人相比,忠勇侯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来抄家时甚至不忿:“晓得戴公公权势大,但也用不着大理寺罢!”在他的眼里,约莫这等宦官爬得再高,也该内务府之流来管。但忠勇侯虽直,也不是傻的,他这么说,大概戴权是真的起不来了。 其实哪用得着别人,戴权自己最清楚,朝臣丢了官,还有起复的可能,他这样服侍陛下讨欢心的人,宫里何曾缺过?一朝失了帝心,便再无出头之日。明白了这点后,他便死咬着不松口,他知皇帝易心软,若是有口气出去,他不咬死人,那些人还能放他条生路,而倘他逮着人一起下水了,那么不是死在里面,就是死在外面了。 然而千算万算算不到,皇帝是心软,他儿子却是个不肯罢休的。 忠勇侯软的硬的都用遍了,也没能撬开他的舌头,只得去请问永宁王的意思。刘遇道:“他孑然一身,既无父母兄弟,又无子嗣妻妾,除了他自己的命,当然无所顾忌。只是侯爷也傻了,他这样的人,查出的张本子即可定了死罪,还需像一品大员那般斟酌着,一个两个三个清算完整了,才敢下重刑不成?”联想到他前几日还在亲亲热热地叫戴公公,其心狠辣,可见一斑。 林徹拟了几天的圣旨,觉得痛快极了,书坊的人倒是急得找到了他的小厮来催,他才想起《玉山亭》拖了好几天了,林徥备考请不动,幸好可以请嫂嫂妹妹帮忙。 韵婉道:“我是无妨,但我的本事你也是知道的,也就是识得字罢了,妹妹还要忙老爷的寿宴,也不得闲,要我说,二爷还是自己辛苦,琢磨琢磨,让几个小厮替你抄写、省些时间也罢了。” 黛玉虽有心一展身手,然确实最近忙着俗务,颇是遗憾。幸亏林徹这话本一时半会儿也写不完,日后还有的是机会。也就只好笑着对二哥说了声“心有余而力不足”,同葛韵婉商议着寿宴那天的事。 她从前单知道凤姐忙碌,一时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忙的,等自己接手了,才发现确实事儿琐碎又杂多。家里下人人手虽足,然迎宾的、收礼记账的、引客的、倒茶的、上菜的、送客的、收拾的,都得排着班一个个地安排好。那天酒席的菜单得提前谋划好,厨房得事先熟了,这季节的菜也难买到新鲜的,幸好该有的家里也不会短缺,鱼肉却得安排好采买,要上等的鲜货,误了一点都不行。请哪家戏班子、用什么样的乐师,都有讲究。还好宾客该请谁、怎么请、请来了怎么坐这些事宋氏包揽了,否则她还真要一头雾水。 她隐约记得凤姐似乎是事必躬亲的,然实在分不出首来,于是特地问葛韵婉,把厨房并采买的事儿交给林盛家的管儿可行不。韵婉道:“很是,你何必这么累着?林盛家的是家里的老人了,要是她都做不来,那这管事媳妇的月钱她也别拿了。依我说,你呀,还是去太太屋里,把那些子交际的名单先知个大概,对你日后有好处的。”蓦地又忽然想起来似的,“罢了,其实你不那么熟悉这边的人际,也不打紧。” 这道理黛玉自然也懂,然她平素也不爱去张罗人情世故。像忠勇侯夫人那样日日摆宴的,也不知哪来的精力,故而不甚在意。但是葛韵婉后头这话,倒是叫她疑惑了:“缘何不打紧呢?” “你强过了别人,就算不经营,也不会有人说你不懂事,只会说你果真直率。”她旁顾左右而言他。若是黛玉真当了王妃,如今交际的这些命妇,自然也只有巴结她的份儿,她费劲心事地记住,也没什么大用场。 黛玉却听成了别的意思:“也是,文人向来自高,二哥这样的脾气,也没见他巴结谁讨好谁,还能被供着,也是说明了有能者方可傲吧。” “这么说也行。”韵婉陪着她把名单排好,又看看天色,“可要留在这儿用晚膳?今儿个母亲那里吃素,怕咱们吃不习惯,说了自己院儿里吃。” 黛玉笑道:“我晓得的,雪雁她们炖了汤呢,我来时就在冒香气了,不回去,她们有的唠叨。一会儿我让人送些给嫂子来。” 她院儿里的丫头手艺确实不赖,一碗汤的事儿,韵婉也不同她客气,叫了两个婆子来,让她们去抬着软轿子送黛玉回去,又对霜信道:“灯点亮些,天已经暗下来了,有两个灯看着才好。” 黛玉笑着谢过她,自回漱楠苑去了。 一到院门口,守门的婆子说三爷来了,才知道林徥在自己的院子里待了半下午,唬得她忙问:“你们怎么不去叫我呢?”婆子道:“三爷说来姑娘这儿,不肯让我们去叫姑娘,就在揽月楼里坐着,雪雁姑娘伺候着茶点呢。” 她急忙去了揽月楼,却见林徥伏在桌上,半点没动揽月楼里的东西,自己带了笔墨书籍,仍是一番勤奋光景。 “三哥怎么不让人去叫我?弄得我这里怠慢了哥哥。”她嗔怪道。 林徥方从书里抬头,愕然道:“都这个点了?”又笑道,“我来妹妹院子里躲一躲。雪枣她们烦人得紧。” 雪枣是他屋里的大丫头,黛玉也是熟的,活脱脱又一个袭人,爱规劝主子的毛病也是一样的,先头林徥要温书,她带着屋里的丫头们天天劝着爷要勤奋,等发现太太、二爷他们都在担心三爷的心态,又着了慌,偏她们也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成天愁云惨淡的,林徥本来就紧张,看着她们的脸,也觉得压力陡增,今儿个实在是憋不住,到妹妹院子里来躲了一会儿清闲——若非馥环院子锁了,他原想去那儿的。不过黛玉这儿倒也还好,丫头婆子们都听话安静得紧。 黛玉听他解释清楚了,又好气又好笑,然雪枣她们也是一片好心,且一心为主,惜得是见识也局限此了,换做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开解”这些丫头的好,便笑道:“三哥若是这么着,便来揽月温书好了。横竖我常在房里,便是到书房来,也不说话的。” “如此最好了,”林徥松了一口气,“二哥书房里太热闹了,我也不能同他说,你弟弟还没考上,你且收敛些——不怕妹妹笑话,我简直看到二哥写文章、写诗就觉得吓得慌。” 黛玉自己是不认在人下的,不过林徥这心态也好解的很,她知这事越劝,他越要介意的,便笑道:“到了饭点儿了,三哥索性在这儿用了膳回去。” 林徥刚要答应,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雪雁:“我屋里有人来催我没?” 雪雁笑道:“雪枣姐姐叫人来问过两次,算不得催——便是催了,反正三爷都在这儿待了一下午了,何必再介意一顿饭的功夫呢。” 林徥叹了口气,道:“回去又要难过了。”倒也留下来,吃了顿饭才告辞。 黛玉叫去送汤给韵婉的丫头绿蝶刚好也回来了,一进门就被王嬷嬷叫着问:“你问清楚了?” 绿蝶回道:“问清楚了,大奶奶屋里的人说,是有这么回事。” 黛玉问:“你们瞒着我嘀嘀咕咕什么呢?” 王嬷嬷道:“原就是要来问姑娘的主意的。这不是准备着要让庄上的人来交租子嘛,我们老爷在京里总共是三块地,两块在姑娘名下,一块不是给了六老爷家?我听说,六老爷家惯有的规矩,如今年,天时不算好,庄稼收成不中,他们租子也少收三五斗。这要单单是他们家的佃户吧,三个庄子的佃户又不是隔着千山万水的没动静,咱们是不是也得跟着少收些?” 黛玉道:“我当你说什么,原来是这个。自然是要得的,除却京里的,苏州的地也该着些。叔叔家里这么多人的吃喝开销,庄子上供的也够了,我就这么点用钱的地方,囤着人家的救命粮是准备一天吃十顿?”宋氏礼佛,不过往庙里供奉的香火钱也有限,倒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总要施粥散棉,好积些善德。黛玉私房银两也多,今年硬凑了份热闹,出了三百两,宋氏说她“好好的年轻姑娘家,攒着你爹爹留给你的血汗钱做私房不好呢,凑我老婆子的热闹作甚”,她也只说:“我父亲便是在,也是愿意出这个钱的,婶子就当我为自己的身子积个缘儿吧。” 第45章 45 黛玉搬来叔叔家时,把林海的书信、手记等均分类放在几个书匣子里,置于自己屋里,好方便随时翻阅。揽月楼里不过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书册,莫说林徥从来只看自己考试的书,并不会乱翻她的东西,就算他想看点别的轻松一会儿,她也只有欢迎的。别说她这儿,林滹、林徹书房里藏书之丰,也从未避过自家人。况且她在揽月楼或读书,或看账本,有个人陪着,虽然都不说话,但心底也觉得热闹了几分。若是想自己一个人待着,回屋里去就行了,虽然是自家兄妹,林徥顾及男女有别,从不往姐姐妹妹屋里张望,更别说踏足了。是以林徥过来,她非但没觉着不便,反倒有几分欣喜。 按理说三哥躲丫头都躲到她这儿来了,这事该和宋氏说一声的,但想着林徥是个好面子的人,而且这话说起来,总要提到雪枣几个丫头弄巧成拙,活似跟说她们坏话似的,黛玉做不来在背后说人是非的事儿,虽知道她如今既理家,不好不闻不问,也只拖下去了。 但宋氏还是知道了这事,先问:“你哥哥扰到你了吗?” 黛玉忙道:“怎么会,三哥看起书来,雪雁叫他喝茶都听不到,更别提其他的了。” “雪枣这丫头,论忠心,咱们全家找不出第二个来,从前阿徥生病,她三天都没合眼,守着到他烧退了才敢去稍微歇歇。就是心眼子忒实。她们都小的时候,阿徥屋里的大丫头是个叫小琼的,年纪稍长些,阿徥也听她的话,那时候他还小呢,也贪玩,小琼督促着他念书,不让他淘气,我也很是省心,让其他小丫头都跟着学学。现在小琼出去了,他屋里最大的就是雪枣了,雪枣估计还是那时候的心思,跟着小琼有样学样——阿徥可不是小时候的见识了。”宋氏叹道,“可惜了她一片好心,我也不舍得说她什么。” 林家和荣国府是反过来,原来荣国府里,姑娘们每人身边两个大丫头,并一众小丫头,宝玉一个人倒是有袭人、晴雯、秋纹、麝月四个大丫头服侍,虽是晴雯最大,其他三个也管事,各有所长,互相补短。林家这儿,姑娘们倒是每人都有三四个大丫头,桑鹂出去了,宋氏还提过给她补一个,她自己说不要,把桑鹂的那份月钱,让屋里的小丫头们分一分,每人多拿点子钱买果子吃就是了。爷们本来就不精于□□丫头,屋里却只有一两个大的,要是丫头们见识浅薄些,就有些难办。不过林徥将要娶妻,她心里知道婶子肯定是要往他屋里添人的——锦荷避出来,就有几分那个意思,是以听说不会说雪枣,便闭口不提要给三哥屋里加个大丫头的建议了。 宋氏同她又说了会子话,说起林滹的寿宴来:“我看了你安排的人手,一切都好,不过收礼的人少了两个,到时候让九嬷嬷家的两个儿子过来就是了。”还说,“你嫂子告诉你了吧?你叔叔不收自家晚辈的贺礼——不过到时候要考校你们的诗词功课的。” 黛玉早从韵婉那里听说了,寿宴后是小家宴,寿星以席上任意一样东西为题,再随意指一样限韵,居末的做东。稀奇的是林徹居然坐过一回末位,黛玉本就跃跃欲试,此番更是欣喜,只盼能一展身手,闻言便笑道:“婶子疼我,也想想哥哥们呢。” 宋氏听她这个口气,是不怵哥哥们,要与之一较高下——若得了题,便能稳稳地赢过他们的意思,喜道:“咱们家的孩子就该是这样的,以前我娘家嫂子说,我家的孩子哪儿都好,就是不像别家的孩子谦逊。我想着,要是真有本事,过分埋汰自己做什么呢?不知道是不是我偏心,总觉得他们家孩子有些蔫蔫的,不像你们几个精神。” 黛玉笑道:“婶子看自家孩子,当然哪哪都好。”她想起贾敏来,有些黯然,“以前我妈妈还在时,也总说在当妈的人眼里,全天下都不会有比自己家孩子好的。” 宋氏把她揽入怀里,道:“好丫头,不哭了,不光你妈妈这样想,你叔叔、婶子都这么想,你要是把我们当一家人,你自己心里觉得哥哥姐姐比别家的好,就知道我们心里也是这么想你的。” 黛玉闻言心里一暖,想道:“有婶子这句话,我也值了。” 宋氏说要给林徥屋里添人,索性给几个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丫头小厮都叫出来看了眼,到了年纪的,问家里要不要配人,是要配家里的小厮,还是赎身自去,都记下来,说是按着轻重缓急一个一个地安排,省得逢年过节的得力的人要走,家里忙不开。配家里小厮的,婚事上主子自然要给几分体面,赎身自去的,念在多年服侍,也能减免不少赎身银子。大丫头们要走,小丫头们自然要一个个看过,选机灵、能干的,往几位爷、姑娘院儿里送送,先跟着学一学,要是有资质好的,直接提了上去也不是不可能。一时间家里的下人们得赏的得赏,加月钱的加月钱,漱楠苑没什么变动,丫头婆子们都每人得了一吊钱的赏,自然喜不自胜。 宋氏道:“之后事儿多,没多久过冬了,你们多拿点钱买酒吃,指望你们好好干活呢。”连王嬷嬷久见世面了,亦啧啧称叹:“不是缺这一吊钱,实是从前没见过这样做派的主子,钱多钱少一回事,把人当人看不容易。” 丫头们就算家里想着要配人,也多是在家里小厮里挑挑,倒没几个要赎身出去的,因而宋氏同黛玉合计了一下,竟也无需再让牙子去再买人。黛玉道:“我在苏州的时候,听说有些人家家道中落,但是也不愿入了奴籍的,可以签契做长工、短工,既然咱们家也不拘着下人的身契硬逼着他们留在家里,亦可请些长工呢。” 宋氏道:“你也说了,来做长工的,多半是家里出了变故,又不愿入奴籍的,但是有些人,生就生在咱们家,祖祖辈辈都那么教他们的,他们都不觉得做奴才有什么不好,亏在‘见识’二字了。” 黛玉这才知道为何有些丫头明摆着着长大了就要走的,婶子还执意要提她们,原来看重的是“见识”二字,想着雪枣的好心办坏事,倒是明白过来:“原来如此。”又想道:“雪雁霜信她们两个不愿意走,倒不定是贪图什么‘副小姐’的名分,想着在这儿不用多辛苦,她们多半是知道我的脾气,舍不得我。只是她们既跟了我一场,少不得要给她们谋划谋划。”心里倒暗暗有了计较。 “说起丫头,你现在还想着紫鹃吗?上回同这次都不肯再添人。要是只用的惯她,也不是没可能,文杏她们说,紫鹃跟她们提过家里人,说是家里其实也没几个人了,把她哥哥一并赎回来就是了。” 黛玉道:“婶子误会了,我倒不是用不惯其他人,实在是我那院子里也没那么多事要人做,那天我还跟锦荷说呢,原来浇花喂鸟的都是鸣香,现在说是雨椿没事做,变成她浇花,雨椿喂鸟,再添几个人,岂不是连花都得分类浇?”她的确是觉得锦荷替代不了紫鹃,倒不是觉得锦荷不如她,只是那个时候,外祖母家人来人往,却只有紫鹃一个人能陪她说说话,情谊难得罢了。她也是有父母的,黛玉想着,紫鹃这丫头也是奇怪,跟了她一场,也没落着什么好处,月钱不如袭人也罢了,那边是人人交口称赞的能干忠心,却没什么人夸她,如今去了宝玉院子里,倒是听说直赶着上去了,可见那一家子眼里,进了宝玉的屋里,才是真正的“大丫头”呢。 紫鹃同她推心置腹惯了,临走还牵着她的手说:“不怕姑娘笑话,我非是怕林太太的人过来,挤了我的位儿,我怕的是桑鹂、霜信这些姑娘从小用的人,要是姑娘跟她们比跟我好了,我多难呀。”又把从前不敢说的,如今姑老爷姑太太都没了,姑娘好歹替自己的未来想想,这边的林太太看着是个好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姑娘自己不能去提,王嬷嬷去跟太太商量的时候,你可千万别觉得臊就拦着。这事还得计较呢。听得黛玉又气又笑,又哭又喘,好不容易才送走她。 即便是如今想起来,她也忍不住有些心酸地想:“从前日子太苦了,弄得紫鹃明明是看我这里已经稳妥,不需担心了才走的,临了还要替我操心一回。” 宋氏在账本上勾了一笔,给林滹的两个姨娘也加了月钱,黛玉粗粗一算,只这回下人们赏的、加的,就是不少,都走公中的账,不知今年入的能不能赶上出的。宋氏笑道:“莫担心这个,咱们家的几个园子里的收成还没入账呢。藕舫园的花草、米酒一向能入不少,那里竹子多,入冬的笋同梅花后的梅子,也是一笔。” 富贵人家谁家没几个庄园养花养竹?却只一座藕舫园。有“青梅煮酒,方配雪里探花”,有“冰上独钓,得四五肥鱼,炖二三冬笋,享一午快活鲜香”,说到底,凑个余兴罢了。 “你叔叔寿席上诗会输了,可要连着两场做东,你可打紧些,”宋氏道,“你嫂子和馥姐是要管我要题的,你叔叔偏心阿徥,限韵总向着他,你当真不要?” 黛玉听说只林徹一个不知题,越发地高兴起来:“婶子千万别告诉我,我正想试试自己呢!” 第46章 46 林滹官居四品,国子学博士算不上什么要职,然细究起来,多少勋贵子弟要从他手上过去?他外甥尊贵,又乐意亲近舅家,儿子亦争气,五十是整寿,喜事大家伙儿都乐意来凑个热闹,是以来贺寿的络绎不绝,当真门庭若市,喧闹异常。 黛玉想着来客众多,得有人接应着,嫂子身子不便,少不得她早起操持。宋氏道:“若需要你那么早起来,那前几天咱们不白忙活、布置了?前头有林盛,后头人来人往,也有他媳妇盯着。你都安排得那么细致了,他们俩还能出差池,也不必被人叫这声大管事了。便是有什么事,他们自己也能先拿主意,你安心睡着。” 馥环提前回来给叔叔贺寿,虽是最近关于她婆家的风声不大好,面上也看不大出来,闻言只笑道:“怪不得婶子对我没好声气,妹妹这样子勤奋,显得我当年又懒又呆的。” 宋氏嗔怪道:“你还有脸说。”她当日同馥环说开了,又听了儿子、侄女儿的劝,说是再不管馥环的事了,如今果真不再唠叨,只是命人打扫好畅意居,好让不省心的大侄女儿住得舒服些。 倒是黛玉,想到每回姐姐回来,姐夫不说亲自接送,也总要派人跟着的,这回馥环归家,身边的丫头婆子、外面的小厮车夫,俱是自己的陪嫁,不觉有些担心他二人是不是除了什么事。她对别人的家事不感兴趣,然事关馥姐,忠勇侯夫人提起的时候,不觉听了一耳朵。原来皇商夏家——今年韵婉嗅不惯的桂花就是他家的——的一家之主去了,族人未免心有不轨,那夏张氏一介寡妇能操持诺大家业,自然不是好惹的,把脖子往人家手底下凑,直喊着杀人了打人了,闹到了衙门去。正逢云渡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官复原职,怜她孤女寡母的,说了几句公道话,那夏家独女行事也是乖张,正是二八年华,颇有几分姿色,竟因此认定了云渡。夏张氏独守此女,娇养溺爱,凡女儿所说所想,百依百顺,竟真托了媒人去王府,说愿以小女为云渡平妻。云家堂堂王府,自不能效仿那小门商贾行事,使“妻妾失序”,贻笑大方。然夏氏巨富,又只有此女,到底让南安太妃动了心,说夏家心诚,若愿意为妾,他们是万不能拒的。夏家独女愿不愿意委屈自己不提,馥环却是惹了一肚子的火气。 当年林滹尚未得族兄赠资,然几代为官,当今偏爱,也积攒了不少。他视侄女儿如己出,馥环又是嫁进王府,嫁妆陪得自然十分丰厚,万不能让王府小瞧了去。黛玉也是听忠勇侯夫人心疼妹妹抱怨了才知,南安王府那样显赫的人家,如今也是出的多入得少了。逢上大事,云夫人侯氏还有变卖嫁妆的时候。馥环自幼跟着婶子治家理事,自然不如她婆婆好拿捏,云渡纯孝,夹在祖母同妻子中间,也是两处为难。 她心里自然是替姐姐不平,然见馥环状若无事,婶子又当真一声不问,也只能咬牙忍下去了,但晚间宾客散尽,自家人围炉团座,煮酒小酌时,仍未见云渡踪影,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韵婉快人快语,先笑道:“听说咱们姑爷官复原职了,京兆府就是忙,连这样的日子都不见他?”馥环面色一白,冷笑道:“白日里应当在吧,只是不曾到后院来?叔叔见着他没?” 林滹平日里脾气极好,此时也见了怒容:“便是见了又能如何呢?我到底不是他亲岳父,捞着一声贺词已不容易,哪能要求他说点其他的。” 林徹笑道:“咱们快别说了,馥姐听不得这样的话。连母亲都能落不好呢,如今只是没了侄女婿,改明儿可就连侄女也没了。” 馥环忍泪道:“二弟不必激我,我何尝不知自己如今活成了笑话?竟是叫叔叔、婶子为我,这样的年纪了丢了体面、操心劳累的。也不必多久了,我既处处惹人嫌,索性让出道儿来,省得耽误了他家大好前程,天天落人埋怨。”她不惜顶撞婶子,所求的也不过一个夫唱妇随,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管他云家显赫还是埋落了呢,只要云渡还向着她就好了。然如今连夫君也想着“重振家业”,心思蠢动了,她原本的坚持,也不过一场自欺欺人。 这话若还是跟着李纨学《列女传》、《女四书》的林黛玉听来,恐怕算离经叛道,要听得浑身战栗的,然如今她只觉得痛快,抚掌笑道:“好极!姐姐何时回来?我同二哥、嫂子各有偏爱,每有争议,也不好总麻烦婶子,姐姐回来,可有个评判的人了。” 馥环看着她,只觉得五味杂陈,从前林家只自己一个姑娘,任性就任性了,如今再这么不管不顾的,头一个要跟着受难的就是这个小妹妹——她还未议亲呢。偏竟是她第一个跳出来支持,是真的无所畏惧,还是即便是有点儿害怕,也觉得不重要? 宋氏温着酒,柔声问道:“老爷觉得如何?”林滹叹道:“也只得如此了,当年云家下聘的礼单你还收着吧?把他们当年给的聘礼归置出来,送回去,也不能说我们占他们家便宜。”自己好好的侄女儿一转眼成了下堂妇,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么没了,他还觉得委屈呢。然也不能留人话柄。 宋氏应道:“当年的聘礼都收在库房呢,何曾动用过?” 馥环亦道:“还要请婶子借张嬷嬷和她儿子女婿给我几天,我也该清点我的嫁妆,同那边两不相欠的好。户部那里亦有不少文书要填要交的,少不得要麻烦二弟。” 林徹自知道姐姐被南安太妃罚着不许吃饭起就嚷嚷着要他们和离,如今已有两年,真到了这一步,亦是胸有成竹,甚至冷笑道:“你且宽心罢,人家如今瞧不上咱们家陪的那点子嫁妆了,说不准还嫌我们小气寒碜呢,户部那里,只怕跑得比我还快几步。” “二哥!”林徥皱眉喝止,“馥姐既然下了决心,你之前就是积攒了天大的气,也该消了。有什么冲着姐夫``````冲着云大哥发去,对着姐姐像什么?” 馥环苦笑道:“你不知道他,他是怕我此刻说得响,回去听大爷两句软话,就抛到九霄云外去,在堵我后路呢。你们也不必这样,大爷也不同以往了。”云家眼看着风光,实际入不敷出,自云嵩被革了职,更是山河日下,外头甚至还欠着不少。若得了夏家资产,方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黛玉冷笑道:“馥姐由他去罢,你且回来,咱们好生过自己日子。”连林滹亦劝道:“叔叔养得你十六年,就养得你六十年。其余也别担心了,多带几个人回去,我怕你受欺负了。” 韵婉倒是没跟着林徹说什么刻薄话,只最后叮嘱了一声:“从前你大哥送给云渡的那柄丛芽刃,你记着要回来。” 丛芽是一把障刀,细窄尖利,林征花了两个月的薪俸才求得名匠打造此刀,但馥环心知,韵婉并非小气,只是有与云渡断绝兄弟义气之意,因而强笑道:“也是,不能浪费了好好的丛芽,待我侄儿出生,还得有把好刀习武呢。” 林家家宴至此,自不算尽兴,馥环又住了两天才走,黛玉亲自送她到二门口:“姐姐早些回家来。”一声“回家”,倒是说尽了心意。馥环心里一暖,嘱咐道:“风大,你快些回去,暖暖身子。” 因张嬷嬷并林复、崔云启都跟着馥环去南安王府了,少了两个能干的管事,下人们难免有些不知所措。黛玉跟着宋氏忙了半日,才打发走松散的来问事的下人,又问:“月钱该发了。崔云启家的支钱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说曹操曹操到,她话音未落,崔云启家的就赶着进门来,先把银两放下:“都对过了。”又问黛玉,“求问姑娘,我方才回来,门房的让我带句话给姑娘,说是有个叫赵顺儿的,是姑娘身边原来的紫鹃姑娘的哥哥,来替紫鹃姑娘传话的。姑娘知道有这么个人吗?要放他进来吗?” 紫鹃跟了她一场,二人姐妹相处,什么话都说的,黛玉自然知道她家里的事,忙道:“是她哥哥,快让他进来。” 宋氏见她有事,笑道:“你去见他,月钱我发下去就好。” 黛玉自是感激不尽,忙把赵顺儿请进来,赵顺儿也知礼,知道主仆有别,隔着门就停下来行礼,黛玉直问:“可是紫鹃出了什么事?” 原来紫鹃回去的时候,宝玉房里茜雪的位儿空了许久,能在他屋里做事可是好差事,多少人挤破了脑袋要进去,凤姐烦不甚烦,好处照收,只一直空在那里,正巧宝玉自己嚷嚷着要,贾母便让她去了宝玉房里。现下又搬进了大观园,活儿又不重,宝玉又知道疼人,不知道多少人羡慕。然而那屋里,麝月、秋纹也罢了,袭人同晴雯两个,却其实有些不对付。袭人是王夫人那儿允了的、已经给了姨娘的份例,不过未过明路罢了,连宝钗都来贺过喜,照理这院子里就该她独一人了,偏晴雯也是个风流灵巧,不愿居人下的,说起话来也不管不顾,把袭人气急了,连宝玉也时常落不是。原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偏宝玉心里系着黛玉,瞧她也与旁人不同,时时要问她“林妹妹如何如何”,这要还是小也罢了,她回来的时候宋氏都在帮黛玉相看人家了,这表兄妹又不是亲兄妹,好歹要避嫌,她不过劝了两句,正巧被晴雯听见,只冷笑道:“好嘛,这贤惠样子,袭人可有伴儿了。”所幸袭人不在,麝月能言善道,把她劝住了,然紫鹃想想,只觉得后怕,生怕宝玉拉着她随口乱说的话,被其他人听到了——晴雯自己没有打小话的兴致,然她闹起来无所顾忌的,哪天说出口也不是回事,有心人听到了,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便悄悄地叫她哥哥出来递个信,求姑娘拿个主意。 她家里人自然是骂她蠢,说跟了林姑娘一场,真把林姑娘当主子了?她都回来了,林姑娘还管她死活不成?到底兄妹一场,她哥哥没拗过她,又想着来送个信好歹能讨点赏,到底还是过来了。 黛玉听说了,眼里噙着泪,久久不作声,王嬷嬷也叹道:“紫鹃丫头待姑娘是真心。” “你回去问问紫鹃,她回去的时候,我婶子说的,替你们全家赎身,现下还作数呢,问问她该主意了没有?好歹脱了奴籍,便是还来我这里做丫头,我也委屈不得她。”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18节 第47章 47 紫鹃要走的事儿也没瞒着人,她先去回老太太,说是心里还想着林姑娘。饶是贾母这样待下人宽厚的,都不免发了脾气:“你们交好我是不管的,但难道是我记错了,当初不是你自己要回来的,而是我老婆子死乞白赖找玉儿要你回来,叫你们主仆分离的?”她对鸳鸯道,“我记性不好,你来帮我老婆子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鸳鸯忙帮贾母抚背顺气,一面劝道:“老太太莫气,紫鹃打小跟着林姑娘,这情分也不是假的,她要是个没心没肺的,老太太也不放心用她。”一面使眼色要紫鹃停口。她们这些个下人,哪有本事左右自己去哪儿?现下是贾母还没想到这一处,回头谁一提,可有这傻丫头好受的。 贾母道:“袭人跟了我,后面又伺候了湘云,现下跟着宝玉,哪个不是尽心尽力服侍着?照你这么说,倒成了她没心没肺了。怎么她忠心得,紫鹃就不能?”因想着王夫人上回说的“宝玉年纪大了,房里的丫头们心思也活络了。得找个时候好好整顿整顿”,心里原不以为意,想着王夫人愿意做这个恶人就由她做去,如今看紫鹃的样子,倒更是心里门儿清,说道:“你心里想着你林姑娘,她可不一定看得上你了,看上回宝玉一句话说错了,被埋汰成什么样,她可看着从小的情分帮着说句话?如今只怕恨不得不认我这个外祖母呢。宝玉对你们一向体贴,你瞧着他委屈,就不心疼?” 她不说也罢了,其实紫鹃想回黛玉身边,这事却是个大因。宝玉自己知道犯了错,闷声不坑的,怡红院大大小小的丫头们却怨愤不已,替他不平。连袭人借机劝了句“那日可不是跟二爷说了,奶奶、姑娘们的应酬,二爷不必凑过去?嘴上的毛病也该改改了,外头哪是自家呢”都要被晴雯说:“昨儿个夜里哭着说伺候二爷这些年,头一回见他受这样的委屈的可不是你?倒是会做人得紧,真心、贤良两不误呢。要我说,二爷以后就别去讨嫌了,你在林姑娘那儿,几时受过好脸色?”偏宝玉又听不得人说黛玉不好,罕见地发了脾气,于是丫头们私底下说什么的都有,紫鹃心里向着黛玉,偏又不能明着和众人说不是,加上这些人难免迁怒她,自然过的十分不如意。 然黛玉心里还真记挂着主仆情分,紫鹃才去求了贾母两天,她就派了人来赎了。贾母心下不悦,想着这样的事居然不亲自说,有心不应,谁知来的竟然是林海的老管家林华。原来苏州林家的族学建成了,林家且收了祖宅那里的佃租,便趁这个机会来京里探望姑娘,对一对账,且跟林滹说一说族学的事。听说了这事,自己请缨:“这事不值得姑娘亲自跑一趟,但是只派个随便的人去,史太君也丢体面。不如我给姑娘跑这一次。” 林华是老人了,当年贾敏出嫁时,林海迎亲带的下人里就有他,早两年也是他来京里给荣国府送年礼,直到后来升了管事。贾母其实也不大记得他,不过听他说了说,倒也忍不住叹了一声:“居然也这么多年了,当年老国公爷还在,林姑爷带来的都是些毛头小子,一转眼你也老啦。”倒把刁难的心去了几分。 林华也抹泪道:“可不是呢,小的当年跟着老爷来求亲时,自己也还没成家呢,如今倒是先小的去了,还累着姑娘伤心了一场,姑娘是个心善人,小的女儿跟了她一场,也是值了。” 贾母亦知道黛玉身边原来叫绿鹦的丫头,还是因为这个,把鹦哥儿改了名,叫做紫鹃的,亦跟着道:“玉儿刚来的两年,倒也还念叨过绿鹦,她当初若是跟着玉丫头来京里,说不定眼下还在呢,也是世事弄人。” 林华敛目,俯首微泣,心下却想,姑娘做事一向小心,何况当时初到外祖母家,想家里的人,也多半是要关起门来哭的,贾母却连她在苏州时用的丫头的名字都知晓! 贾母又说了些“她若真的有心,该自己过来一趟”之类的话,到底也还是让紫鹃一家子去了,又要发恩,免了赎身的银钱,倒是林华求道:“老太太怜惜外孙女儿,也怜惜怜惜我小老头儿,难得来京里一趟,办事不力,没脸面见六老爷府上的人的。”她才道:“是了,如今玉儿寄人篱下,是当小心。”总算是应了。 紫鹃哭了一回,竟真换了一家子的自由身,只是他们俱是贾家的家生子,自幼除了做奴才,也无甚去处,老子娘恐怕连置家室的银两都拿去吃酒赌钱了,也只好继续往林家去做奴才去。她哥哥倒是愿意出去做些小本买卖,好在她这几年在姑娘身边,总算攒了些银两,能让他出去一回,至于自己——她原就打算守着黛玉的。 黛玉瞧见了她,又是抱着哭了一回,好容易劝住了,见了锦荷,紫鹃又羞又恼,想着,若是那次不矫气,就听林太太的话,留在这儿,也省得姑娘大费周章一回,林华这么大年纪了,还为着这个受了老太太的气,竟也讷讷的,不似先前灵巧。 倒是宋氏瞧见了她,笑着说了声:“回来了就好,省得你姑娘天天惦记着。这么一来,漱楠苑四个大丫头就齐活了,你们四个自己排班,约束着小丫头们,不要闹腾。” 锦荷等连忙称“是”。 黛玉又问:“哥哥、姐姐那儿人齐了么?” “你二哥说他一向过得清闲,不乐意有丫头们,还有诸多事要避讳,索性让聪儿去阿徥屋里。畅意居里,等你姐姐回来再说吧。” 黛玉微微皱了皱眉:“二哥哥这话不像,端茶送水的小厮能代,嘘寒问暖的,总没有丫头贴心。” “又不是没有小丫头们,十来个人呢,我们家的小子们养的一向粗糙,你大哥在晋阳,只有你嫂子一个人照料,也没见怎么着。”宋氏笑笑,并不当回事。林徹将要娶妻,他自己愿意规矩几分,换刘融山心里高兴一场,将来夫妻和睦,她做母亲的也喜欢,又说,“林华难得来一回,我让张五领着他到处逛一逛玩一玩,他总说要帮着姑娘对账,你也不要太劳累他。” 黛玉知道林华的心思,叹道:“我哪里敢劳累他,只他心里,我恐怕永远都是那个小丫头,他放心不下吧。”又说,“改明儿我去劝劝他,对了,馥姐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宋氏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卷了东西回来的事儿,怎么能做的那么拖沓。好赖是户部那儿认了,过两天就能回来。” 这些事紫鹃不是没有听闻,吓得魂飞魄散,而如今她们竟像是说家常一样地说出来,怎不叫她浑身颤抖。 等宋氏走了,她方悄悄问黛玉:“我听说林家大姑奶奶打算同姑爷和离呢。”黛玉道:“听婶子的意思,已经办得妥当了,过两天馥姐便能回来。你没见着她,她是个好的,如今行事利落起来,爽利得很。” 紫鹃急道:“可这,可这——” 黛玉笑了笑:“你别管了。”她从前在外祖母家不懂,如今到了婶子家,看的听的,都大大不同。宋氏倾囊相授不提,林徹平时也会提点些外头的事,她又受封族姬,不会有人不拿她当回事,她像是忽然间明白了,这样的人家,什么婚事、什么儿女情意,都不过是虚的,全看站着哪个队,走在哪条道儿。 紫鹃却颓然哭道:“姑娘可怎么办。” 黛玉心下一暖,反过来劝她:“我能有什么事,我如今也不是孤女了,别人就看我叔叔的面儿,也会让我好过点子。”只要永宁王还在,林滹就不会倒,她这个侄女儿,自然能有个好去处。若是永宁王失了势,那她再循规守矩,也不过是鸟飞林散尽。不过既然是父亲临终前的决定,她也只遵守就好了。 紫鹃犹自心里不安,却听漱楠苑守门的婆子过来报信:“姑娘,太太说,永宁王来了,原自然是不能让他来后院的,但今儿个他说的事,说是姑娘挂念的,来说给姑娘听。” 永宁王起初来林家,一向横行直往,也没人敢拦他,他自小和馥环一处玩,又有几岁差别,倒也不必避讳什么,如今多了年岁相仿的表妹,倒也规矩了几分,等闲不往后院来,宋氏也会叫人提醒黛玉避开些。 紫鹃心里道:“这林家说不规矩,这男女大防倒是注意着,说规矩,他家姑奶奶竟做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来。”倒是满脸愁容,伺候黛玉更衣不提。黛玉嘱咐了声:“锦荷姐姐,且温一壶酒来。” 叔叔对永宁王照旧是敬畏中带着些亲近,婶子却对他避开了不少,黛玉心里清明,自然是跟自己的婚事有关。她心里又惊惧又羞涩,平日里也不敢多想。永宁王也有一阵子没上门了,这时节来,不是说馥姐的事,就是当时应允她的事有了眉目。 第48章 48 京城里鲜有能被称之为“秋”的天气,黛玉生来惧冷,漱楠苑里早早地烧起了火盆,不过她知道家里其他人没她这么早,因而特特留着揽月楼待客用,她自己多穿些也就是了。只是刘遇思忖着林家表妹气血两虚,冬天难熬,舅舅舅母又不是吝啬那点子炭的人,想来屋里热得慌,特特地把外头的坎肩换了才来,进了揽月楼,不由地抖了一抖。 黛玉见他穿得单薄,立刻明白了他的体谅之意,忙一迭声地叫烧火盆,雪雁道:“此时现烧也来不及了,把姑娘屋里的两个拿来?”其实就是把火盆子拿来,也只是一处暖和些,要整个屋子里暖和起来,只怕刘遇早冻着了,她有心请刘遇去她屋里——也不是没桌子椅子,然而怕人多心,一时有些畏手畏脚,倒是不假思索地把手里的汤婆子递过去了。 刘遇也是一愣,不由自主地接过来,二人四目一对,倒双双羞赧了起来,匆匆避开眼神。黛玉只低着头请刘遇上座,又让把林华从南边带来的茶叶拿出来煮。锦荷带着小丫头们端火盆进来的时候,倒是又拿了个汤婆子和一条羊羔毛毯子,见此景也是一怔,倒是不动声色地把汤婆子给了黛玉,又让刘遇把毯子盖好:“虽说羡渔是‘大人’,我们这些小丫头说不得,然而这样的天,冷热不定的,也不知道给爷带备用的衣裳,就不像他了。方才我们二公子的乳母也在,说她回去叫人送二公子的坎肩来。二公子和王爷身量相当,他有不少衣裳做了也没穿的,爷看在今儿个天冷的份上,先别嫌弃,将就着暖一暖,可千万别着凉了,别说我们姑娘,一大家子加起来都担待不起。”她倒是乖觉,当着皇家“爷”的面,连“二爷”都不说的,紫鹃心里一凛,倒是回想元妃省亲的时候,可不比现在亲戚间随意自在,那样庄重的场合,家里下人可有称呼不对的,心有余悸,只安慰自己:“元妃娘娘是宝玉胞姐,比这边可又更近了一层,自家人倒也不会计较。” 刘遇笑道:“你可是错怪他了,他被我革了职,现在在自己家里呢。你们家老爷、二爷不跟你们说外面的事?” “这有什么好说的。”锦荷和羡渔也算相熟了,倒也没问他是出了什么事,俯身去拨火盆子。 刘遇看了眼炭盆子,心知肚明:“今年舅舅府上的银丝炭还没下来?”银丝炭是贡物,别的炭再怎么处理,都多少有些呛的,这好炭也要先供着宫中,才给朝中官员按品级分,别的贡品也罢,夏日的冰,冬天的炭,就是供货的皇商也不定有剩,更别说拿出去卖了。黛玉前几日用的还是婶子送来的、去年没用完的银丝炭,然而库房里剩的也不多,且她想着大嫂子如今身子不比往日,也是要留心保暖的,再一个三哥晚上温书熬得晚,夜里露重,也要烧火,自己不能全用了,因此宋氏再送了来,她便让霜信留着,只烧寻常的炭火,此时新烧的火盆子里倒是银丝炭,从她屋里搬来的却烧的有几许烟味儿。她屋里有药味儿和极重的腊梅味,倒闻不出来,这儿倒真有些喉咙痒了。 刘遇穿上林徹的坎肩,指着火盆子道:“我也不冷了,还放回你们姑娘屋里,不然一会儿她回去着凉。”又对黛玉道,“你也不必这样节省,二表哥小时候,人人都叫他火娃子,夏天只剩一口气,冬天就舒坦多了,我屋里的火龙还不怎么样呢,他进来都恨不得脱成单衣。要省让他省去。且没几日今年的炭就下来了。我家里一直烧的火龙,没怎么用炭,回去让他们给送来。”黛玉忙称不必,推辞间酒已温好,端上桌来。 林家已故去的老太爷极爱梅,家中处处可见梅树,就是漱楠苑里都有。多是花梅,果梅也有不少,春季摘了梅子,用冬天埋下的梅花上的雪水酿成酒,藕舫园的米酒出名,虽有世人跟风之嫌,也是他家的酿酒师傅真的好,酒壶揭开,香气扑鼻,清甜爽口,后劲绵延。 “今日来喝表妹这酒,其实受之有愧。”刘遇道,“皇祖父寿辰之前,有些人动不得,他们如今也只瞧着我小孩子心性,推出了人来担祸,想着我得了赏,多半会放手不细究。皇祖父大寿,总归要赦的。” 黛玉听了,不觉想道:“他已位尊如斯,亦有这般行不得的无可奈何。” 刘遇恐她失望,应允道:“然我也非他们想的那样蠢,事情怎么样也都有数,哪是弄几个替罪羊,讨个口头的赏就完了的?我且还没那么忘性大呢。” 黛玉想道:“我图个父亲泉下有知的话,心愿得了,欣慰一场罢了。那些人却是拿原该上给他家的盐税在中饱私囊,他原该比我更急,又来跟我说这个做什么呢?”一时也不知道刘遇在想什么,心里反倒涌起一些不高兴来。 刘遇接着道:“好在得了这样东西,总算不至于无功受禄,浪费了妹妹今日温的酒。”身后的小长门立时递过来一个匣子。 黛玉得过这小王爷两回的礼,头一个是第一次见面时候的那串珠子,另一个就是如今揽月楼上珍藏的唐琴春雷。两个都算不上她心心念念的,但胜在珠子是新得的,没别人戴过,琴又着实名贵,且寓意极好,赞她有高山隐士之风。黛玉喜其身份虽尊,然两样厚礼皆是“赠”,而无“赏”意,只这点最合心意。 此时匣子一开,却是一尊再眼熟不过的白玉武曲鼎。天下玉鼎何其多,然这尊玉却是林家先祖封侯时得的赏,晶莹温润,不见一丝瑕疵,珍贵无匹,请了当时最卓越的工匠,雕成文曲、武曲二鼎,不过女子拳头大小,取西洋玻璃眼睛来细看去,却又雕着何止千字万字。这两尊鼎一向是作为林家家传之物,当年林海高中探花,聘贾敏时以武曲鼎为定礼,此鼎并未随贾敏嫁入林家,遂归荣府。原贾敏去时,贾母悲戚不已,命人将她昔日物事并当年林家聘礼收入库房,以免睹物思人,又可待日后丰富外孙女儿的嫁妆。至于为何会到外头,以至于辗转流入刘遇手中,黛玉青着脸,不敢细想。 “老王看了一辈子的玉,果然没走眼,看来这确实是高祖皇帝赐给林侯的那尊玉。”刘遇笑道,“物归原主。” 黛玉低声道了声“谢”,又不由地生了些怨气,只是知道不该对刘遇发,强忍了下来,脸上也挂不住多高兴的笑,想了又想,还是亲手给刘遇斟了杯酒,问道:“王爷是从何处得的这鼎?” “不是什么正经来历,污了妹妹的耳朵。”刘遇轻抚酒盏,“要细追究打哪儿来的,妹妹也难免左右为难。” 这话一出,黛玉有何不懂的,仅存的一丝希望也没了,索性泄气道:“也是,我给自己讨气受做什么。” 刘遇挑了挑眉:“也不是我给妹妹气受呀。” 这话他这样的上位者说出口颇有些令人胆寒,但他口吻又着实亲切——和平时显出的那份亲切不同,这倒和林徹说话时带着的亲昵地揶揄像了。 黛玉于是也笑道:“也没对着王爷撒气呀。” “你倒真跟徹哥是一家子。”刘遇咧嘴笑了笑,趁热喝了杯梅子酒,“下回再来的时候,我可真得把事儿办妥了,否则你说话学着徹哥,两张嘴我可招架不住。” 黛玉的口舌是天生的利,同林徹倒是一家子,可没有谁学着谁,她也听得出来刘遇的亲近之意,只是心里发毛,不知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他二人对坐着喝了一盅酒,暖了暖身子,火盆也终于烧热了,屋里热腾腾的,刘遇把毯子等褪了,又问黛玉最近有没有新得的琴谱,他竟是也略通一二的,说了一段谱,正在兴头上,文杏特特地来问:“太太老爷那儿还没开始烧火,这几天也忘了去看炭,竟是不知道姑娘这几日也没领银丝炭,叫我来看看。” 黛玉撒娇笑道:“是是是,一开始屋里冷,烧了寻常的,这不都换过来了。” “太太还问王爷,新得了一头鲟鳇鱼,是现在就送王爷府上去,还是再养几天送过去,王爷吃鲜活的?” 他再不懂事,这儿说完了,怎么也要去舅舅舅母那儿一趟的,什么话不能那个时候问,文杏特特过来一趟,是宋氏提醒他要注意时辰,男女有别,不好再坐下去了。 他偏偏起了玩心,假装听不懂,笑道:“就一头?那现在宰了呗,我在你家尝尝味道就是了,拉回去做什么,你们府上二爷又是个老饕,吃我的鹿肉狍子肉野兔子肉的时候想不起来,我吃了他的,他要记几天的。” 这事黛玉倒是听过的,见文杏只笑着不说话,便替二哥开口道:“二哥哥那时候多小,王爷也记了好几年了。” 刘遇睁大眼睛,叫屈道:“可显得你们是一家子,跟我隔了一层表了。” 文杏道:“既这么着,王爷今儿个是要留这儿用膳了?那我可得紧着去和厨房说,老爷那儿也该备下席来了——二爷也回来了,晚上陪爷用膳说话也好的。” “他回来了怎么不过来?表妹杂学旁收,见识颇广,咱们三个一起说说话呀。” 黛玉喜他说的这句“杂学旁收”,道:“二哥哥觉得不冷不热的天儿,我这儿火已经烧起来了,他怕热得紧。”又急急地加了句,“王爷不也是,好好的到了我这里,又是热又是凉的,若是着了冷,可怎么好。直接叫我去婶子那里说话不是便宜?” “我便宜了,妹妹不就要受冷?”刘遇想的倒简单,他觉着见黛玉一回,心里高兴,然男女大防的规矩也不是不懂,倒也没什么非要避开宋氏说的胡话,只是想着他身子骨比黛玉的强多了,倒是由他来适应妹妹的好,谁料到黛玉也是个尽想着别人的,才闹出一开始的乌龙来。 收了玩心,也知道现在天黑得早了,自己老待在一个闺阁女子院里不好,便借着文杏的话一起道:“既这么着,那我也去徹哥那儿玩。妹妹有什么要带给徹哥的吗?” 他说的话家常过头,黛玉也不敢拿他真当寻常表哥使唤,说了声:“并没有什么。” 第49章 49 刘遇虽没言说那武曲鼎的来历,但毕竟是传家之物,黛玉怎么也要问一声的,等人一走,就拉着紫鹃到屋里,叫小丫头们都出去了,才问:“老太太房里的事,你知道多少?” 紫鹃跟了黛玉多年,焉能不知姑娘的心思?看她的口气就知道事情不一般,也不托大或假装不知道,忙问出了什么事,可是和永宁王今日送来的那玉鼎有关。黛玉叹了口气,方把事情一说。贾敏当年出嫁时收的定礼和当年闺阁中的器物被贾母收起来这事她还是知道的,但其中竟有林家祖传的宝贝,如今还流落在外,被别人给送过来——这事若传出去,整个荣国府都不要做人了!她忙道:“老太天虽精明,毕竟年纪大了,被蒙在鼓里的情形也是有的。她就姑太太一个女儿,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肉,能有不疼的道理?她对姑太太,也是有目共睹的,二太太当年可没少酸。就算她心里,整个荣国府,她的宝玉,要比姑娘重些,也不至于到这地步。退一万步讲,荣国府真落到了这样的田地,老太太是什么人,姑娘也不是不知道,她平素最好面子,这事却无论如何也叫那边狡辩不来,老太太能答应?” 黛玉略一沉吟:“你说,外祖母偶有被蒙在鼓里的时候?” 紫鹃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后想起来自己这不是在贾府里,方敢正常说话:“我原来不是在宝玉屋里,都说我们那个屋不管那些俗事的,其实也就是宝玉自己不听不说这些罢了,屋里其他人,从袭人起,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都能听个几耳朵。姑娘也不是不知道,那家里现如今是琏二奶奶当家的,二奶奶的为人怎么样我们不说,只两件事,胆子是真大。头一件事是平儿偷偷说的,原来姑娘不是也好奇,怎么二姑娘问月钱晚了几天,咱们屋里的月钱正常?原来二奶奶是拿了月钱,拖个十天半月的,出去放利子呢!也不是没人告诉太太,只是二奶奶也圆得过去,没耽误过事罢了。只是宝玉同咱们屋里,她怕老太太知道,准时发了的。还有件事,比这个就更吓人了,那天平儿和鸳鸯说的时候,我还躲在花廊下头,打算吓她们一吓呢,谁知听到了那样的话,反而吓得我自己几天没睡得着觉。原来荣国府已经入不敷出有些时日了,周转不开的时候,琏二爷和二奶奶还求着鸳鸯偷偷拿老太太不常看的古董摆设去当了,过阵子再赎回来。只是恐怕这个赎得也难,鸳鸯不敢担事,那天问平儿一个成窑美人瓶在哪儿呢。我想着,这尊鼎,姑娘认得,永宁王认得,老太太认得,可是姑娘看,我服侍你一场,我都不认得。又封存得久了·····” 黛玉越听越忍不住冷笑:“我是明白了,外祖母的记性那样好,她的那些古董、摆设,就是收起来,偶尔一提,也是能想得起来,随口一提,要是拿不出来,岂不是难看?我妈妈的东西,就不用那么提心吊胆的。我也不敢提,老太太也不会当自己家的一样时不时地当初来摆玩、赏人是不是?” 紫鹃知她气急,只是这事可不是小事,就算黛玉现在去荣国府里,掀了贾母的门帘子摔脸子哭,也不会有人说出她一点儿错处来。这是林家的传家宝,好歹永宁王送还回来了,别的呢?就算只是普通的器物,不像这鼎这么有意义,也是她爹爹妈妈的东西,流落在外,能高兴得起来?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劝才好,只得说:“姑娘先坐下顺口气,别气坏了身子,这事要怎么办呢?” 黛玉到底还小,刘遇在时能不露怒容已十分不易,要真让她说出个该怎么办,还真有些为难。这也怪不得她,就是再多个十年八年的阅历,也算不出会遭上这样的事啊。 也不是不能去请教宋氏,但委实太丢脸了——她不是惜春那样,觉得被家里连累了,恨不得躲进贾母怀里,同东府老死不相往来的人,但外祖母家的行事和叔叔家里,实在是互相看不惯,都觉得对方不懂规矩不像话。黛玉心里自有评判,但也没多想让他们彼此来说。 正踌躇呢,宋氏遣人来叫她去用膳:“今儿个老爷同二爷、三爷要在前头陪着永宁王用膳,太太来问姑娘院儿里晚上用什么?要是还没准备下,太太那儿倒是托福添了些南方刚运来的绿叶子菜,说不上好吃不好吃,尝个鲜罢。或者给姑娘送来?”黛玉才收起心思,笑道:“我这就去。” 宋氏瞧得出她今日心不在焉的,笑也不过在勉强,悄声问道:“可是永宁王给你气受了?他身份不同,我也只能勉力拦着,下回若还是拦不住,我同你一起见他,好歹念着我的年纪,他当不那么......” 黛玉心里一暖,忙道:“婶子误会了,很不干永宁王的事,只是下午读到一本书,方有此思量。” “也是心里有事,才易感同身受。”宋氏也不逼问她,“等你愿意说的时候再说吧。先吃饭。” 林家的吃穿用度算不得铺张,今日有永宁王这样的贵客在,厨房也不过多做了几样罢了,还有不少是刘遇自己带来的鲜货。 “你叔叔这次要跟着皇上去木兰狩猎。他年纪也不轻了,出去又不能多带家里人。往年你大哥二哥也在,还能互相照应着,这回谁也这次他们谁也不跟着,我难免要担心。永宁王府上倒能跟几个人,想着求他把林盛儿子带上,好赖让你叔叔有个人照顾着。才想着借庄上送菜来的事跟他说说,谁想他今日兴致好,还留下用膳了。” 林滹一介文官,跟去木兰也不过是为着给皇家歌功颂德,原也没人指望他跑马拉弓的,但家里人担忧,实在是人之常情。黛玉听得出宋氏在同她解释,然而有什么好解释的呢?永宁王自幼亲近舅舅家,素来常来常往的,再正常不过的交际了,皇帝那儿都不需要多说一声的。到她这儿却要额外多出这句来,她原想说不必忌讳她——可婶子忌讳的原因,却是她这个闺阁女儿不能想、不能懂、不能说的。 黛玉又问了回韵婉的身体,宋氏道:“她倒还好,说起来,有个姓钱的御医,因为年岁大了,不在宫里供职了,正在相看房子,你叔叔说,咱们家西南角上春绿院白空着,不若租赁给他家,家里人若是有个病痛的,也能请他救个急。” 春绿院在林府西南角上,约有十余间房舍,形制也完整,前厅后舍俱全,原来林家是买来预算着修林皇妃的省亲园子的,故与主宅只隔了一条小巷,虽十分便利,竟也没人住着,黛玉也曾问过为何不租出去,宋氏只说离自己家有些近,多少不安心,一直拖到了现在。 “若是能请来,自是极好,不过有年岁的御医,供奉高低且不提,想来京里想求他的人家不少,咱们能请来?”叔叔家没养尼姑道士、戏班子之类的,供个大夫也不至于养不起,但御医可不是寻常大夫,他们也是领着官职的,更何况这钱御医在宫里干了这么久,没惹出什么事儿来,平平安安地告老还乡,就说明水平不赖,这邻居若是做成了,当然是好的,只是想同他们家做邻居的,只怕不少。 “钱太医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又去得早,现如今他们老夫妻两个,带着孙女儿过活,那钱家姑娘同你一般大小,咱家里人多,安全些,又有当年的面子在,竟还是他们主动来说的。”宋氏道,“你姐姐也要回来了,以后你们几个女孩儿在一起,上学也好,玩乐也好,有个伴儿。” 黛玉心里一动,想道:“天下可怜人何其多来,这又是一个没了爹妈的。”只是自己家里三哥正在说亲,这边婶子主动请了钱家人住春绿院,是不是.......她正猜测呢,宋氏叹了口气:“钱太医的儿子还在的时候,也是出了名的好医术,可惜医者不自医。钱老原想让孙女儿继承衣钵的——然如今也没有女医官的容身之处了,在外头,又怕女孩儿受委屈,只得作罢。你道他为何选我们家?竟是因为我打听着,想给你找个才学出众的女先生,他老人家听说了这事,特特去问你叔叔,我们家的姑娘可是如男儿般正经读书的,想送他孙女儿过来和你一起上学,便是一时找不到先生,让我看着背书也好。” 这实是让黛玉想起亡父来,当年林海也是把她当男儿教养,特意请了进士出身的贾雨村来给她启蒙,只怕比宝玉这些爷还严谨勤奋些,只是后来到了外祖母家,贾母不要女孩儿读书,方放下了。这钱太医想来也是把一腔心血都投入到了孙女儿身上,只可惜这世道,女子考不得学也罢了,如今连做个正经女官的路也堵上了,黛玉又是痛惜,又不免有了比较的心思,问道:“钱妹妹读书如何呢?” “等她来了,你一问就知。”宋氏笑道,“好在当时□□绿院的时候,把那条巷子的地儿一并买下了,把院子扩一扩,给他家修个廊道过来。既然要动工,索性家里其他院子旧的也翻一翻,你漱楠苑里不是有块儿略显空着?倒要好好想想怎么改好看些。” 黛玉道:“那里做留白用也好,倒是二哥说帮我在那棵楠树上扎个秋千玩,说到现在,换了好几回绳子板子,还是一边长一边短的,华伯说帮他弄一下,我看二哥不太乐意的样子,都没敢说好。只是等秋千好了,楠树那块儿可得好好拾掇出一景来,才不负二哥这般辛苦。” 宋氏也听说了儿子的这番折腾,笑道:“你等他弄好,不知道什么年月去了,你还给那树底下添景致?他从小捣鼓的这些小玩意儿,莫说阿征阿徥,就是他姐姐小时候淘气,跟个小子似的,弄这些也比他像样的。”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19节 “才来就听到在说我坏话。”林徹正好自外间进来,也不要人打帘,自己一只手掀起帘子,一只手稳稳当当地端着一个托盘,屋里的丫头们忙不迭地围上去帮忙,他只说不必,把托盘放到桌上来,“不知道永宁王怎么想的,跟咱们家穷得揭不开锅似的,急急地叫人从他那儿搬了点东西来,别的我都给退回去了,想着那炭确实要过几天才有,留下了。这是方才大嫂子院子里小厨房做的醋鱼,先去了我们那儿,我看叶祥家的亲自送来的,怕嫂子屋里离不得人,所以替她跑了这趟。” 黛玉听得他说炭的事,不觉一阵羞恼,倒是问了一声:“永宁王冻着没有?” “只刚才瞧着,倒没什么变化,用了姜茶了。”林徹没急着回去,坐下说道,“馥姐去了这几天了,既是没什么念想了,不做人家媳妇了,哪有一直住别人家的道理?就算还有什么事没了结,那也是回自己家来,慢慢捋干净得好,要我说,还是赶着父亲出门前把姐姐接回来,否则父亲这一出门就是一个多月,那边借口咱们家没有主事人,拖下去了也是姐姐自己的时辰。” 他这么一说,黛玉亦怕拖久了要有变故,也跟着看宋氏。宋氏遂笑道:“你从你父亲那里来,他怎样说?” “这不等着母亲去跟父亲说?”林徹嬉笑着,赖在椅子上,“要我说,雪一下,年就来了,大嫂子身子不同往日,今年又是团圆年,事儿那样多,馥姐在那边水深火热的,还不如早点回来帮衬着家里呢。” 黛玉亦道:“二哥哥说的有理,姐姐还在那家折腾什么呢?她多待一天,我都觉着心里堵。” 最疼爱的一双儿女都这样说了,宋氏便顺水推舟地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去求一求老爷。只是阿徹,你去接你姐姐的时候,记着别太过了,虽然从今咱们两家表面上的和气也挂不住了,但是你老这样,别人一想起来,就是个咄咄逼人的样儿,不大好。” “少年时尚没有锋利锐气,那我再过几年下了差就该提着鸟笼子去晒太阳了。”林徹说完,倒也应了一声,“母亲放心,儿心里有数。” 等林徹走了,黛玉方问道:“二哥哥一向心系姐姐的事,但怎么是今儿个想起来呢?是不是前头说到什么了?” 只能是这样,宋氏也有些心神不宁:“罢了,早些把你姐姐接回来,是福是祸,咱们一家子一起担,别人家的祸水,也别撒我们家头上来。” 她在说南安王府的事,但黛玉听在耳朵里,却不免想起了荣国公府,当下也多了几分心思,闷头不语。 第50章 50 林徹又坐了会儿才走,临前还同黛玉说:“你那秋千就放着,我准能弄好。”仿佛他真是来送菜的时候顺口一提馥环的事。但他走到了门口,文杏打起了帘子的时候,他又回头冲宋氏撒娇:“妈妈别忘了。”这就有些奇怪了。宋氏从来不是忘性大的人,就是林徹自己也一向干脆,一话说二遍,倒显得相当严肃了。黛玉笑着问:“他们前头说了什么吗?二哥哥难得这样郑重。”宋氏叹了口气:“还能有什么,只怕南安王府又闹了点什么,把他气着了。” 其实林徹一个小小的文华阁学士,顶多算人家府上世子的小舅子,气着也就气着了,怕的是那府上把真正说得上话的人气着了。 屋里火盆子烧着,黛玉却忽地有些冷,她不是爱管事、爱打听的人,但事关家里,忍不住就要多想一些。宋氏想来也是如此,她看了一眼黛玉,权衡了一番,想着永宁王先头的意思,这丫头早晚要避不开这些事的,便也不刻意回避她,叫了人来说:“一会儿老爷送了客,请他过来。” 黛玉便回避开,正要往回走,忽地停下,问了声:“还没到大嫂子睡觉的点儿吧?咱们找她说说话去。” 雪雁应了一声。韵婉作息一向规律,此刻还未到她歇息的时候,天也不算晚,姑娘去说说话也不要紧:“那姑娘在此稍待片刻,我回漱楠苑取姑娘的手炉同毛衣裳。”大奶奶屋里倒是暖和,但是一会儿回来的路上,还是怕着了凉。 黛玉站在亭中避风,颇是无聊地逗弄着梁上挂着的鸟儿,她其实也倒没什么想和韵婉说的,不过叶祥家的去过前头,兴许听到什么呢? 还在思忖合适不合适,却蓦地听到掌灯的婆子喊了一声:“王爷。”她心里一惊,抬起头,却正对上笼着狐狸毛手罩,闲庭信步的刘遇。 这是林家的后院,原刘遇不当来的——他守不守规矩另说,进来前先让人通报一声,这点面子是要给舅舅家的,不过林征同韵婉的院子却在外头些,他懒得绕远,索性从后园里穿一穿,原想着黛玉住的远,怎么也冲撞不到,谁料竟是打了个照面。 “我找大表嫂。”刘遇说完,又想到天虽然不晚,他也不是当年光着屁股和嫂子表姐一块儿玩的小孩儿了,韵婉在外时与兵士同席吃酒,是当之无愧的女中豪杰,但是回了家里,男女大防还是要守的,于是又解释了一句,“大嫂子当年娘家的事,表妹也听说过罢?大嫂子一隐忍了多年,如今我得了件能让她欢喜些的信儿,但是又做不得准,需得问问他们做武将的人怎么看,才好去上奏一折。” 黛玉一怔,倒是没想到刘遇能把这样的事同她说,遂低头道:“我原想着找大嫂子说话呢,既然王爷要过去,我明儿个再去罢。”她心里有数,林徹火急火燎地叫宋氏接姐姐回家,多半也是这事闹得——王子腾和南安王府的的关系好,连她也是听说了的。 因事儿挺大,又极关键,刘遇也不厚着脸皮邀黛玉同去,只笑道:“那我先走一步,妹妹仔细别吹着风。” 黛玉微微福了福身子,请刘遇先行,刘遇也颔首回礼,往韵婉院里去了。黛玉依旧在亭中,婆子问:“姑娘既然不去大奶奶那儿,咱们便折回去吧,也省得雪雁姑娘多走那些路——姑娘也少受些凉意。” 她却恍然若不曾听见,只想着,南安王府同王子腾家关系好,那荣国府呢?一时心慌,又不知刘遇所说到底何事,踌躇片刻,到底还是没追上去,自回漱楠苑了。 雪雁迎上她来,问到:“姑娘怎的,又不去了?” 黛玉只道大嫂子那里有客,明日再去亦可。心里仍有些慌乱,拿起书来想消消时辰,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有婆子送了炭来,她猜到就是永宁王府上送来的那批,叫锦荷给嬷嬷钱买酒吃,又忍不住问了句:“前头送客了吗?” “送客了,永宁王说明早要上朝,还要上课,不敢久留,老爷和二爷、三爷亲自送出去的。”婆子知道黛玉挂心馥环,又多说了一句,“我听说,二爷还让把马喂好,他明儿个要去接姑奶奶回家呢。” 黛玉点头道:“也好,总算是结束了。”心里暗暗想着到底要去问问二哥的口风,至少该问问今后她该怎么做好。一体的夫妻尚能一纸文书断了关系,那血肉缘分结出来的亲缘呢?又怎么断?又怎么能断! 林徹动作一向爽利,次日果然起了个大早点了家里几个精壮的小厮和护卫,又从庄上调了几个人来,把当年云家下聘的礼单翻出来,一一对好了,拉上就去了南安王府。 云家其实也踌躇了有些时日。最初夏金桂冒出那句来时,他们自然是觉得匪夷所思闻所未闻,想着到底是商贾人家,竟有平妻之想,岂不知这要是被参一本停妻再娶,云渡此生仕途无望?然而回头想想,自家媳妇嫁来多年无所出,且善妒,不许丈夫纳妾,七出都犯了两条了。林家这个亲家看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再风光也沾不到半点。夏家家大业大,且就金桂这个独女,就是嫁妆也够咋舌了。既然有了这样的心思,日常说话做事难免就带了些,连底下的下人都瞧得出来,林馥环的心性,眼里揉不得沙子,自然忍不下,还真就要来和离了。 说是和离,这个“和”字却极难。云渡与她少年夫妻,感情一向不错,虽一直在家里左右为难的,真到了这一步,要放手时,可谓肝肠寸断了。然馥环虽不舍,这回却怎么也不肯改主意,清点嫁妆、把手里的家事转给婆婆,还催着他一同交文书给户部去,得亏是她当年的陪嫁有几个亲近的同南安府的下人结了亲,庄上的人也有些分不清是谁家的,处理这些耽搁了些时日,然也到此为止了。 人总是不知足的,馥环真要走了,就是云嵩也颇有些遗憾。林家到底是如今数得着的朝上走的人家,别的不提,单林征林徹两个,一个掌一方兵权,一个御前执笔,最得圣心。夏家虽富,真到了官场上,还是不如林家吃得开。云嵩有意走王子腾的门路重拾兵权,若有林家人帮衬,想来事半功倍。 是以见到林徹来,就连南安太妃也问道:“为何如此急切?” 林徹笑道:“家里头人都念着,也过冬了,想着一家子坐在一起吃热锅子,大哥在缺个人不热闹。”这话极寻常,馥环却是鼻子一酸,想道:“大哥在晋阳是没有办法,我虽嫁为人妇,到底还是林家的女儿,这几年竟不曾回去和叔叔婶子们尽半分孝心,哪怕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吃顿锅子呢。”把心里那份不舍彻底地压了下去,指点着人把嫁妆搬出来。 云渡与她这些年的夫妻,看她脸色便知此事再无转机,也只能落泪长叹,说不出一个字来。 林徹倒还游刃有余,命人把云家当年的聘礼抬进来,又拿单子出来给云嵩:“辅国公瞧瞧可有差的,咱们当着面盘算清楚,省的回去了,有什么缺的、多的,说不明白。” 礼单还是当年的礼单,东西还是当年的东西,人却换了个心态了。云渡想起那日自己去接亲,林徹还只到他肩膀高矮,扯着他说“你好好待我姐姐,不然我还接她回家来。”他如今长高了,风姿卓绝,还在自己之上,多年前的话倒是说到做到了,自己那日应下的山盟海誓,却成了泡沫。 然再怎么感慨,一纸文书下,云林两家,再无姻亲之说。 天气冷,林徹也没逞强骑马,回去时,与馥环同乘一辆马车。 馥环轻声问道:“辅国公起复一事可是出了差池?”娘家人一贯信她,若非中间有别的事,不至于叫二弟来催。 林徹笑道:“瞒不过姐姐--九省都检点王子腾任上卖官,被人参了一本。奏折已经呈到了御前,圣上密而未宣。” 馥环思忖着,这话却有几重意思。并非“王子腾被人参了一本,说他卖官”,而是直说他卖官被参,看来说的是事实,至少在皇帝那儿,有几分可信的。再有“密而未宣”,九省都检点这官不小了,管着地方军官的考核监察,他若有徇私,简直是要倾覆朝政的,皇帝若是信了,理应立刻查办,若是不信,自然当严惩上奏之人,以罚他乱民心之举,然却“秘而不宣”,恐怕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了。云嵩的老熟人里,能有资格荐引他起复的不多,怎么都要走王子腾那儿,他是靠的两家多年的交情,可皇帝心里这么想呢?她同云渡若还是夫妻,知道了这件事,怎么都要劝公公把起复一事先压下不提的,但从太妃起,那家子又何曾有人听过她的劝,只会当她要害人。如此一来,到还是赶紧断了关系的好,省的连累娘家。她问道:“陛下既什么都没说,你忽然冒出这样的动作来,难免要被陛下以为‘揣摩圣意‘了。” 林徹道:“此事经过了御前。” 馥环猛的抖了抖身子,她想,欢天喜地地等着迎娶新媳妇、盘算着重掌兵权后要回到往日荣光的云家人,知道皇上早就盘算好了要拿他们吗? “没事了,”林徹安慰她,“回家了就没事了。” 第51章 51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哪怕关上门撕得举家不宁,外头也要维系着和气的,休妻都是叫天下人侧目的事儿,由女方提出的和离,更是闻所未闻。不过户部也没耽搁事儿,见林家坚决,云家也早找好了下家,自不去做那不讨好的劝说之举,按律例办妥了就是。但云、林两家,还是免不得要被街头巷尾议论一番。 皇帝到太上皇宫里的时候,正巧刘遇也在那儿请安,他只听见刘遇说:“不知道闹了几回了,连皇祖父都听说了,说明就过不到一处去,何苦硬撑着。以后皇祖母没有笑话听了,不知道会不会寂寞。”,笑着骂了一声:“胡说八道。” 宫里上下忙起身给他行礼,他随口叫人起来,又问刘遇:“你才多大年纪,懂什么!又是你舅舅家,心里有偏向的,你身份不同,莫要妄议别人家事的好。” 这话说得倒甚合太上皇的心思。老南安王还在世的时候,也是跟着他南征北战的,平高丽时还救驾有功。虽则云嵩自己不争气,但太上皇还是愿意顾着他老子的些许体面。偏林徹也是他自己一手捧起来的“神童”,办差当值眼看着比云嵩这个长辈还要高出几头去,歪理又一套一套的,眼见着几次云嵩都叫他说得下不来台,叫太上皇看着也觉得可怜。林家虽眼下不显,然以刘遇向着舅舅家的态度,他日后若登大位,史家记外戚,难免要记林家一笔。 刘遇只一笑,正逢吴贵妃抱着四皇子来给太上皇请安,见着皇帝,也是一喜。四皇子尚年幼,正是喜欢亲近大孩子的年纪,哪怕他母妃宫里人人都对大殿下讳莫如深,他还是一见着刘遇就想凑上去。刘遇也没嫌他烦,把他抱膝盖上颠着。 “老四也开蒙了吧?”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大儿子抱着小儿子其乐融融的景象还是足够让当皇帝的欣慰的。 吴贵妃只觉得委屈--谁不知道当年刘遇是陛下亲自带着识字的,怎的到了她儿子,就连上没上学都不记得了?这一停顿,就让刘遇先开了口:“没呢,不是春天打算入学,结果周大人回乡守孝了,秋天迁儿自己病了一回,也耽搁了。虽然还没入学,也能背两句诗了。” 皇家这一年都不大顺,五皇子夭折,又没了一个公主,刘昀虽则一向宫里没什么人记得,也是皇家的血脉,再加上刘遇大病了一场,惊了大半朝野,刘迁上学的事比起来,在皇帝心里不算什么大事,随口笑道:“是吗?那可不能再晚了,明年一开春,不管怎么都得去上学,让老于教他。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诌点像模像样的诗了。” 吴贵妃泣道:“迁儿自是不如永宁王聪敏,也未得幸蒙陛下教诲,不成器得很,叫陛下见笑了。” 一家子凑一起热闹,这话说得未免扫兴,就是皇太后不爱插嘴儿子家事的,都皱眉道:“孰湖出生的时候,皇帝还没登基,比得过现在忙碌?你这话说得可不像了。” 刘迁本兴致勃勃要背诗的,被母亲这么一打岔,有些蔫蔫的,刘遇道:“传道授业解惑,我自然不如父皇,但说起聪明好学,四弟也不输人的。”说罢便推刘迁背一段“三字经”,刘迁嗫嚅这说怕背不好,他道:“背不好是哥哥没教好,父皇也只会骂我。”太上皇亦道:“你大胆背,朕在这里,谁敢说你?”他才怯怯地背了一段。 两个儿子高下立判,饶是从不否认自己偏心、也觉得摆在明面上的偏心反而是对其他儿子好的皇帝,也不免有几分唏嘘,倒是有些庆幸自己从小把刘遇养在身边了。吴贵妃出身不俗,模样端丽,一向甚得他的喜爱,但恐怕吴家养女,讲的这“女子无才便是德”,反耽误了刘迁。虽说孩子还小,日后如何还未可言说,但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能有多少时月看到孩子的将来呢? 想到这里,倒挂念起已故的林妃来--林氏当年模样极好,且说话做事极有进退,刘遇如今身上这股机灵劲儿就像她。哪怕当年他撒手不管,林妃自己教儿子,恐怕也比吴贵妃强些。如今宫里姹紫嫣红的,年轻貌美的新人不知他的喜好心意,且太年轻了些,越发衬得他多病无力,年岁不多。跟了他多年的那几个,容颜渐老,又各有各的心思,他应付起来,也只觉得累。倒是在最好的年华病去的林妃,如今想起来全是她的好。 “这不是背得挺好嘛。”刘遇拍了拍手,哄得刘迁也乐不可支,跟着给自己拍了几下手,倒是逗得皇太后笑了一回。他本来就极有耐心应付老人同小孩儿,也就是这本事,才能在几次政见都触上皇逆鳞以后全身而退吧。 “孰湖纯善,和他们几个恐怕比你这个当爹的还亲密些。”太上皇也叹了一声。若说五皇子和小公主去的时候,他表现的悲痛有做戏的可能,那么刘昀这么个人见人嫌的,他也乐意亲近,就像是天性了。 做皇帝的自然是希望继任者能够不被这些多余的情感左右,但是做祖父、父亲的,哪个不希望其余的子女也能安稳地活下去呢? 反正性子怎么样,也来不及养第二个了。太上皇当年早早立下太子,但也没阻止其他几个儿子坐大,最后导致了数王残杀,惨淡收场。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矫枉过正了,还是真觉得刘遇十分不同,虽尚未立太子,然其地位超然,远在兄弟之上,恐怕连前朝忠义太子也不能及。 事关江山社稷,即使政见多有不同,要太上皇说出第二个人来继承大统,也还真没有。他最合适,也是唯一的人选。 皇帝前几日感染了风寒,最近才好些,是以叫儿子去养心殿陪着一道用膳。四皇子舍不得兄长,别时依依不舍,吴贵妃提议道:“永宁王受累,带上弟弟?” 皇帝也不缺教导长子的这一时片刻,捎带上小儿子也无妨,也干脆地允了。 谁知就是四皇子的这顿饭,吃出了大事。 养心殿的膳食一向是御膳房的头等大事,皇帝喜欢吃什么大家伙儿都心里有数,但是帝王家的规矩,凡是动了三筷的,以后桌上都不让见了。不过这规矩是定给御膳房的,宫里的妃子们自己下厨给皇上做点什么,也没人会去拿这条规矩给贵主泼冷水。 那天桌上有一盘炸鹌鹑,皇帝风寒初愈自然是不能用的,实是因为永宁王好这口,特意备下的。刘遇自己心里有数,不过白听了一句“这东西燥,你也只许尝尝味道,不能多吃”的嘱咐,撕一只鹌鹑吃了也就是了。倒是刘迁毕竟年纪小,最爱这些煎的炸的,平时也吃不到,如今吃完了自己的那半只,仍旧眼巴巴地看着。皇帝拗不过他,又命人撕了半只给他,只是看他吃了不少,又担心他要反胃,叫他多喝两口汤清火。 谁知到了晚上,刘迁还是发起热来。吴贵妃急急地请太医,倒也惊动了不少人。皇帝一时也急了,不顾刚宣召的贵嫔,匆匆赶来问儿子的情况,听太医说恐是饮食所致,不免又是一番自责。忽的想起什么来,叫人去问永宁王。太医回来说永宁王倒是没生病,甚至连上火都没有,他自己心火一旺,只觉得堵的慌,口中甚至泛起了腥气,冷声问道:“今日菜是谁试的?” 试菜的两个宫娥很快被带来,都好好的,后来说起今儿个的汤是贾贵妃送来的,是夏太监试的,夏太监忙求饶,千万保证自己绝对试过,没什么异常才敢呈上的。 都是这样的人了,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也不是一个两个都后妃往养心殿送汤汤水水,最后哪个真的能呈上御前,还是要看往太监那里塞的够不够。这汤里加了什么,简直不必多说,刘遇中午一口没喝,所以一切都好,刘迁年纪小,可不就出了事。 细回想起来,也不是一顿两顿了,似乎从某一日起,刘遇在他宫里用膳,就极注意,什么汤水粥羹甚少去碰,今儿个他让刘迁喝汤,刘遇也几度欲言又止,数次提议不若饮些茶水。 皇帝脸色一沉,几乎能滴下墨水来。 第52章 52 其实也不是真的无迹可寻。除却一开始,因着想让当时还是忠平王妃的皇后生下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而刻意冷落妾室的那几年,其他时候,皇帝多半还是个讲究雨露均沾的人。登基后比不得韬光养晦避兄长锋芒的王爷清闲,临幸后宫的日子其实并不如年轻时候多,且被事务拖垮了身子骨,然宫里却一连诞下好几个皇子公主,不似在王府时刘遇一枝独秀的景象。只是一个个的金枝玉叶,却都有不足之症,活生生的一群小病秧子。小公主和五皇子没了的时候,他是真宁愿他们从未出生过,也好过白白来人世吃这一遭苦,还没懂事就回去了。谁都不是傻子,冷眼旁观的刘遇都能猜出个大概,他当然不至于半点风声都未察觉。 然此刻愤懑的滋味却难以言说。他先是想到自己对长子掏心掏肺,他知道了却独善其身,闭口不谈。又想起这到底是父亲后宫的事,刘遇再胆大妄为也没有插嘴的余地。一边心疼幼子的早夭,一边惶恐自己的身体,又不免想到若是林妃还在说不定能劝劝。但更深的,还是一股子毛骨悚然。 太上皇为人好大喜功,且极贪名声,很多事情他不是意识不到自己做错了,但为了面子,也只能将错就错下去。皇帝从登基起就想着要引以为戒,不能重蹈覆辙,但此刻忽然发现,他到底是他父皇亲生的,后宫里刚出生的这些病怏怏的皇子公主们,他当真意识不到是怎么回事?不过是不敢承认自己力不从心、刻意不去探寻罢了。 四皇子病了一场,到底还是救了回来。只是吴贵妃心里憋了一股气,想知道儿子缘何不明不白地吃了顿饭就险些丢了命,见皇帝还是淡淡的不想追究的模样,不禁恨上了刘遇——她倒不至于听信那些永宁王嫉妒弟弟要杀人灭口的胡话,但先前刘遇病时皇帝震怒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同如今的不咸不淡实在对比鲜明。吴贵妃年轻,出身不凡,这大约就算是她顺风顺水几十年里最大的挫折了。 周贵妃还在宫里禁足呢,吴贵妃自然不敢明着抱怨,不过话里话外暗叫委屈,叫皇后听得冷笑:“吴妃辛苦,可惜咱们这里没几个当娘的,实在没法子感同身受。你倒不若等周妃痊愈了,去找她玩玩,想来你们能说的开。” 她说这话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吴贵妃脸上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的,忽地反应过来,皇后从前从来不管这些后宫里争风吃醋、捻酸挑拨的闲事儿,是以她才敢这么诉苦,如今这是要站永宁王身后去了? 皇后娘家虽不顶顶显赫,但也算名门望族,昔年忠平王不显,他们也没敢起什么雪中送炭的心思,故而一朝女婿一步登天,他们也没能捞到什么实在好处。皇后多年无出,承恩侯也不是没想过从族里挑几个年轻美貌的送进宫里去,但皇后不是只能听从娘家的小嫔妃,她身居重工,不肯娘家塞人,承恩侯也勉强不得,只能把主意打到失母的永宁王身上。只是永宁王的亲舅舅也不是无名之辈,皇后也淡淡的不表态,只剩承恩侯一个人一头热乎,倒也让宫里人稍放下心来,这时却......? 皇后见宫人们阴晴不定若有所思的脸色,愈加觉得厌烦,冷声道:“永宁王没了母亲,陛下怜爱,多心疼几分,竟不知还惹了你们的不高兴。”吴贵妃吓得发抖,连声道“不敢”,皇后只说道:“没什么事,都散了吧。”她十六岁嫁进忠平王府,熬了十几年,终究母仪天下,成为人人歆羡的、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然而又有什么用?太后不喜她、娘家不满她、后妃不敬她,同丈夫几十年的夫妻,竟只除了低谷陪伴的情分什么也不剩,一起用顿饭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皇上对糟糠妻子算得上良心了,甫一登基便立她为后,连当时生了唯一的皇子又最受宠爱的林氏都从未动摇过后位分毫。但这一天天的,又有什么意思呢?也不知道吴贵妃是年轻,还是娘家、儿子给了她什么幻想,竟还有精力上蹿下跳的折腾。她冷笑了一声,觉得讽刺。 “宫里如今没人能抢吴贵妃娘娘的风头,她稍得意些,也是难免。”岳嬷嬷是她乳母,伺候了这么多年,说话也比别的奴才大胆些。 皇后冷笑道:“矮子里头拔将军罢了,眼皮子可忒浅。还是太年轻,没见过林妃活着的时候的模样,否则就该明白‘宠’字怎么写了。” 皇帝是个自律又守礼的人,凭谁也不能越了皇后的尊荣去,但除此之外,他能给林氏的,还从未含糊过。虽说那个“文慧皇贵妃”的封号是她临死前冲喜之用,但她当贵妃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样吴贵妃、周贵妃、贾贵妃这种乱七八糟三个贵妃的境况。如今这三个自认贵妃,却不想想贵妃印鉴在谁手上?连一方代表身份的绢章都没法子拿到,也敢同死人争宠呢! 岳嬷嬷听着心寒:“娘娘本不必这样说。” “我倒盼着林妃还活着呢,能多多少热闹看。”她也不是不好奇,倘若林氏还活着,是成了第二个周氏,不复恩宠被新人替代,还是继续她前头的荣光?不过想来,皇上是个念旧的人,像周氏那样自毁长城的到底不多,林氏是个知情知趣的,想来纵然年老色衰,也不会被厌弃。有她当着四妃之首在那边镇着,吴氏哪能这么天真烂漫地蹦跶呢?可惜没那么多如果,林氏早早就去了,留下个儿子,继续碍后妃的眼。 “我如果是她们,一定不去碰永宁王,哪怕只是嘴上说说。就算手心手背都是肉,那十根手指头还有长有短呢。亲手养大的孩子,跟其他的没法比。就像当年,家里想法子要把姐姐往忠义太子府上塞似的。” 岳嬷嬷沉默了半晌,道:“这不正说明了娘娘是有福之人么。”皇后有个年长其十余岁的嫡亲姐姐,非但美貌,更聪明好学,甚是聪慧,老承恩公爱若珍宝,她进宫选秀时更是上下打点,铆足了劲儿想送她去太子府——即便是正妃没指望,做个侧妃也是好的,谁知也没能如愿,反倒是一向没报什么希望的小女儿最后有了大造化。这也是皇后多年来的心结,哪怕老承恩公去了都没能解开,岳嬷嬷自然也知晓,但她虽有多年陪伴的情分,这种事情,也说不得劝不得。 好在皇后自己也不继续提了:“我也难得管回事,你替我传下去,以后养心殿的膳食,由御膳房那儿再把一道关,想向皇上献殷勤,等皇上去她们那儿的时候再说。”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20节 皇后倒的确甚少有懿旨传下去,岳嬷嬷闻言,又念了一回,听得无错了,才往下传去。 后宫的事皇帝本无意插手,不过中宫笺表难得请出,皇太后都有所耳闻,问了一嘴:“小五病的那天,你养心殿里到底是不是有人送了什么去?”她本来只想着,刘迁虽不及刘遇,也颇受宠爱,他若真是因人为才病的,皇帝没道理不闻不问。故而宫里那些传言,她也只当风言风语了,可是皇后此举却又像是在证实那些话似的。她虽对皇后往常多有不满,但也知道,皇后不是个任意妄为的人。 “父皇大寿在即,宫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先放一放吧,莫要扰了他老人家的兴致。”皇帝这么说道。 太后冷笑道:“哦,看来是那几家的女儿做的了?说说看是谁?让我想想,柳家和朱家的份位不高,想来也没法子把手伸到你养心殿去,是贾家那个元月初一生的?” 太后知道这是家丑,若是弄大了,宣扬开来,甚至闹到前廷去,就难善了了,但该说的还是要说:“要这事悄无声息的,也不止不查一个手段,你心放狠些,怎么都能压下去。总不能是舍不得罢!”心里倒是有些不安,皇帝当年为了讨他父皇喜欢,提拔了宫里不少太上皇当年的旧部家族的女子,独贾元春份位最高,无子而封妃。一来,她是荣国公的嫡孙女,比其他家旁系、庶出的女儿是高贵些,二来,她也听说了那贾氏颇有诗才,有几分文慧皇贵妃的意思,谁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不是真对她另眼相看呢? 到底是亲生母子,说起话来不必和外人那般瞻前顾后:“皇上莫非是瞧着贾氏像当年孰湖他母亲?要我说,她可远远比不得林氏。我听说她有个弟弟,和孰湖一般的年纪,也是她从小如姐如母地养大的,名声坏到我待在宫里都听到了,岂能比林氏带大的孰湖?谁优谁劣,总能分辨的出。” 皇帝心里也惦记着林氏,随口道:“母后这是什么话,遇儿什么人品,怎么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拿来同他比。” “皇后下这道懿旨也好,我平素就看不惯她懒散,不理宫中内务,搞得宫里上下不分的,如今倒要管事了,且看看后面如何吧。”太后虽如此说,心里也明白,后宫里真正乌烟瘴气的,说到底还是太上皇宫里这些子人,跟太妃、太嫔们比起来,吴贵妃周贵妃什么的,都只能算小打小闹。皇后手再长,也管不到公公宫里来,不过她不喜皇后,日常抱怨两句罢了。 皇帝也难得道:“母后也不必逼着皇后,且让她慢慢来吧。” 第53章 53 馥环归家之时, 原顾忌甚多, 叔叔婶子待她一向胜过亲生,不必多想,怕的是嫂子同妹妹有什么意见。妹妹心思过于敏感纤细,自回林家来,独得叔婶兄长宠爱, 如今插了一个自己,多少会有些失落的罢?更要担心的是大嫂子——她和韵婉的关系比起寻常人家的姑嫂来要和气得多, 但因性子一冷一热的,也不曾有交心的情谊,若她像黛玉似的在家住个几年便要嫁出去自然没什么,她日后却是要在娘家长住的, 一年两年地客客气气地相处不难, 十年二十年的,她们都是有性子的人, 谁能保证没什么摩擦呢?是以宋氏虽命她和黛玉一起理家,她也不过从旁协助, 并不常插嘴, 只管自己畅意居的同嫁妆里几处农庄、铺子里的人同账。她虽没明说,但不管是韵婉还是黛玉, 谁看不出来呢? 这到底是以后她们姑嫂二人的相处之道,黛玉虽有心,却也知不该插嘴,倒是韵婉, 特特地在黛玉发完月钱后过来问了一声:“馥丫头还守着她那套呢?” 黛玉笑道:“可不是。” 韵婉皱眉道:“好在这个月没什么大事,不然还真要累着你。”虽则是没什么大的人员变动,但做的好的要赏,做的差的要罚,一来一去的,也花了黛玉一整个下午,“原来太太发月钱的时候,是让几个管事婆子做好了给她的,虽说那几个嬷嬷如今也年纪大了,咱们家现在的管事也不差,妹妹不若学太太当年的法子。” 这倒也不是没想过,只是黛玉和馥环有同样的顾忌,如今她管着后宅,乃是婶子让她练练手,不想她嫁出去后露怯,但日后林家的管家大权还是要交给未来的主母的,她把管事的人安排好了算怎么回事呢?因而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地道:“既是这么着,嫂子要是觉得身子有余裕,咱们去看看管事的们?” 韵婉看了她一眼,倒是笑了起来:“你同馥丫头这样的性子,又何必这么小心呢?即便这个孩子生了,我的兴趣也不在这些事上啊。”也许有人嫁入勋贵世家,便爱把内闱大权拿在手里,天□□权势也好、想从中中饱私囊也好,都是她们的天性。而在她看来,这些远不若钱也好,权也好,都抵不过站在练兵场那一刻的安心——她曾一无所有,靠手中的兵刃杀出了一条生路,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敢再放下。幸运的是公婆丈夫都不是迂腐之人,由着她选了这条在世人看来可谓惊世骇俗的路。可是林征身边的生活再清苦,哪怕只是帮丈夫擦枪洗衣,在她眼里都胜过京城里荣华富贵下的暗流涌动。两个小姑的担忧她当然明了,但实在是不知她们的小心从何而起:“便是你们替我小心了,又当如何?现如今太太还在,而日后,你当咱们家是那些只靠着祖荫,所以非得阖族而居,才显得出高门大户气势的人家?别的不提,你二哥的本事在那儿,过个几年,不管他外迁不外迁,总要出去分府的,咱们家公账私账,都不可能像你见过的那几家一样的。” 黛玉一怔,也是立刻想明白了,心道:“怪道三哥这样勤奋不敢松懈,二哥这样眼睛瞧得到的前程,恐怕叔叔婶子一去了就要分家的,若到时候他还无个一官半职的,哪怕家里分了他名正言顺该得的那份,在人眼里岂不是还是成了要仰仗兄长过日子的人?”又想,“叔叔家和外祖母家确有不同,大嫂子肯和我这么说,是当真推心置腹了。”然又想,“便是此般又能如何呢?我好容易得了这样愿意交心的婶子嫂嫂,却也没几年就要到别家去了。”自以为苦,竟落下几滴泪来。只这心思不好与别人说,只好忍住,谢过嫂子,并道:“我去跟姐姐说,叫她放宽了心。” “馥丫头原先也是个自在洒脱人,困在云家这几年,都对不起她院子外头的‘畅意’两个字了。”韵婉说到这里,倒有些沉默了。当年馥环出嫁时,虽是皇妃指婚,云放这个人也是林滹仔细考量过的,但是几年的光景,就把一个肆意的姑娘磨成了这样的脾性。黛玉的性格比馥环还要细里带刚,而皇宫,是个比南安王府更泯灭性子的地方。馥环尚有机会和离归家,而黛玉若是真进了永宁王府....... 唯一好点的,大约就是,刘遇比起云放来,多出了不少担当和能力吧。 见韵婉起身要走,黛玉忙走过来搀扶:“我陪嫂子回去。”却见韵婉行动自如,甚至比她还灵健几分,遂笑道:“是我看弱了嫂嫂。”不管是先前怕她介意时的束手束脚,还是此刻。 韵婉却搭上了她的手,轻声说了声:“若是不愿,早些和永宁王说吧。他虽一向自我,却也不是听不进话强人所难的人。”林滹夫妇反而不能表示拒绝——对于刘遇而言,这意味着舅父的不臣服,但若是黛玉自己提出来,他总该听一听。 这种事不是没有征兆,叔叔忽然停下相看京里少年郎的行动、家里其他人的闪烁其词、刘遇登门时婶子兄长莫名其妙的态度......但敢明白说出来的,果然也只有大嫂子了。黛玉先是一怔,脸涨的通红,但是脑子“哄”一声炸成白光后,却又迅速地恢复了清明,开始思索起来。 大嫂子的口气,和当年在荣国府时凤姐说的玩笑话可不是一个意思,而这句话,也让她这几月心里隐隐约约有了却不敢细想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她讷讷地问:“永宁王为何——”却又及时住了口。即使屋子里只有她们姑嫂二人,就连雪雁等都在等她叫了才会进来,她也不大想把这事说出口。 更何况,在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了一件足够让她手脚冰凉的事——婶子他们在意她未来过得如何,所以才把她的亲事看得那样重,可是对于永宁王而言呢?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家里多几个人都不算多,其中一个过得如何,他也不需要在意。 外祖母一家对于当上皇妃的元春总是带着与有荣焉的赞赏同钦羡,三春姐妹都曾被打趣过将来的出路,可是皇妃真的那么好当?叔叔书房里有文慧皇贵妃闺中的墨宝,明明是个再古灵精怪不过的小女子,会在圣贤书上添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批注,会和林徹一样临摹名家字画,试图以假乱真。然而这样的女子,在花一样的年华故去,谥号文慧。文、慧,帝王待她不可谓不真心,然而这个真心又值什么呢? 但永宁王又确实是个令人安心的人。从刚开始允诺完成林海的遗愿,到如今屋里烧着的银丝炭,不提叔叔婶婶,就是自己也受了他的恩惠。而他......黛玉深夜辗转难眠时,带着些脸红地想,而他也是个温和有礼的神仙人物。 怀着这样的心思,再听说永宁王来家里的时候,饶是她想努力平复心境,也不由地冒出了“怎么又来了”的想法。 刘遇做完了功课才来的,故而时候已然不早,连林滹都下了值,在看林徥的文章,慌忙迎上去,刘遇却已轻车熟路地自己来了书房,还捎来了林徹的口信:“二表兄今儿个忙得很,怕是要晚些回来。” 近来朝廷上在说田税改革的事儿,连带着内阁上下也忙碌难歇。任何一个朝代的变法都伴随着改革派和保守派的角逐,这次不过是田税同商赋的小小变动,不到变法的地步,但恐怕也要带来一些新旧交替。林滹知趣地闭口不提,只命下人看茶。 “二表兄成婚后,多半也要外放了。”刘遇提了一句。 林滹知这是在说朝臣们要有变动的意思,道:“陛下殊遇,犬子何德敢受?”又替林徹谢恩。刘遇道:“表哥年纪轻些,论起资历来也够了。别人也妒不得,若想效仿,随他一样,稚龄考学不就成了?”这次外放只要不出什么乱子,再回京时,地位可就不同了。 丫头来问晚膳何时开席,刘遇轻快地笑起来:“这就去吧,我有件事想说。” 第54章 54 林滹毕竟也是做老了官的人, 席上想道:“老二的官说大不大, 却也是永宁王的一双耳朵,往后内阁机论,可没法同从前一样先行一步知晓大概了。虽说揣摩圣意是死罪,但伴君如伴虎,倘若真的一点都察觉不出陛下的心思, 才要糟糕。先前老二进了文华阁,就有人说这是皇上在给王爷铺路, 他这一走,也不知王爷还有没有其他人填补上。”想了一圈,思及如今沈劼是刘遇的授业恩师,常在沈庐饮酒作诗的那一群文人, 多半用得上, 才松了一口气,问道:“徹儿想也不是一个人外放, 届时京里又要变动了?” “谁说不是呢?”刘遇笑着应了声。现下只是简单的田税改良,颇有些不动声色的意味。然牵一发而动全身, 到时候盐赋、商税、徭役, 哪个不要跟着变动?再有京官议政时是迂腐、冒进还是真心拥戴,地方官试行时的本事能耐, 尽可窥得一二,若有想中饱私囊者,这样大的事,也总会有马脚露出来。上皇圣寿过去, 少了些大赦的名头,也省了地方上往这边送礼递信的名头,人员变动起来,可不是要大刀阔斧?故而道:“舅父放心,二表兄的事儿我心里有数,定求着父皇给他派个好地方。” 林滹忙道:“既不是他一人外放,也不必这般替他操心,否则他去了安稳之地,总要挤别人到差些的境地的,还是各凭本事,各安天命。不然说起来,王爷容易落着人话。” 刘遇嗤笑道:“去了富庶之地,说我替自家兄弟谋私,换个贫瘠的地方,又只会说咱们虚伪图名声,甚至疑心我是不是故意挑的,好让二表哥多些建功立业的机会。大表哥先前去晋阳的时候,不就经历过一回了?横竖都要占这名儿,索性让表哥安逸些罢,文官不比武将。” 林徥“噗嗤”笑出声来,怕父亲责备,赶紧低下头去,好在这话很快揭过不提,又说起上皇圣寿的事来:“原本不是因为盐政缺漏吗,办了几个人,供出许多盐商压根没有户部文书,只凭着买通了盐官罢了——听说他们打算趁着皇祖父大寿来求个情,不了了之最好,最次也求个特赦。另一些人不乐意打算直接告我的人滥用私刑屈打成招,现在恐怕正商量着用哪一招呢。” 此言一出,不说林徥年纪小,就是林滹见多识广,也吓了一跳:“竟敢如此?” “不知他们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说是原先皇祖父有意传位忠顺皇叔,只是当时皇叔年纪小,才传予父皇,想着日后效仿宋朝那两兄弟兄终弟及?若真是信了这个,什么做不出来呢?”刘遇竟面不改色地说出更吓人的话来。 林家父子目瞪口呆,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上皇属意忠顺王的风言风语其实一直没断过,一来当今登基前实在对得起他封号里的那个“平”字,从不打眼,二来他子嗣稀薄,自己还是个病秧子,能不能活过上皇都难说。昔日忠义太子与忠定王相继出事,也牵扯出上皇的一些私德有亏的名儿来,他不得已才下了罪己诏,传位当今圣上,但也没掩饰过对幼子的偏爱,甚至替他争取过兵权。 不过这也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如今上皇身体每况愈下,皇上也不是闲着,几年光阴,便是上皇有心把持朝政,也无力回天了。到这个时候了世界上居然还有异想天开之辈,信当年那套鬼话,倒不如说,他们是不肯承认自家已然失势,尚沉浸在当年受宠的荣光里头呢。 可惜若只是那些贪赃枉法的事儿,当着上皇圣寿的景儿,皇帝多半还会给些面子,为着自己“以孝治国”的名声,暂且不搭理。但事关他自己的皇权,真能坐视不理、维持面上的和气? 但林滹还是觉得心惊:“王爷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见林徥给自己使眼色,立刻明白自己不该问,后怕了起来。 刘遇是当今亲子中唯一一个开府封王的,皇上也摆出了一副不在乎他收揽门客的态度,但“结党营私”的罪名从来不轻,谁都不敢沾染上,他自办差来,一向小心谨慎、韬光养晦的,亲舅舅都还当他只是个小孩儿,然一眨眼的功夫,他的眼线已布置到了江南。想到当年在扬州查盐时,他对林氏宗族的拉拢,林滹不禁抖了一抖,倒是有几分明白他为何点名要黛玉了。 “馥姐不是回家了吗?怎么不见她出来呢?”馥环自幼被假充男儿教养,和兄弟们一道玩乐不提,未出阁时便跟着宋氏出外应酬女眷,嫁入云家后,虽与婆祖母相处不来,但打点家事、交际往来也从来不曾怯过场。如今回了娘家,反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饶是刘遇都怪道,“莫不是知道云家的事了,怕人问起,在家躲清闲呢?” 云家的事儿,来来回回也就那几出,都能当笑话听了。原先林家自己也在笑话里,只觉得闹心,如今听听倒也无妨了。林徥道:“云家又出事了?倒还未曾听闻,只说云大哥哥又病了。我家二哥还奇了怪了,说是不知他和云大哥哥这身子骨儿,到底哪个才是习武的。馥姐从前是自己家没有女孩儿,非得出去才有人一道玩,如今嫂嫂妹妹都在,犯不着出门了。” “还没听说呢,”刘遇笑道,“他们和夏家闹起来了。” 原来南安王府虽说如今座山吃空、入不敷出,但毕竟也是四王之一,气派得端足了,老太妃原想着夏家的万贯家财,但听儿媳抱怨“日后别人家带着媳妇姑娘,都知书达理、温雅娴静的,咱们家领个商贾出身的媳妇,还为着她把林学士的侄女儿休回去,到时候谁还记得林女无子的事儿,全是说咱们图财的。她若是个好的也值了,主动追着放哥儿喊嫁的人品,要还是商贾家的做派,老王爷的脸面恐怕都要被她糟蹋了”,也回过味来,觉得这门亲事不甚体面。夏金桂这样的出身,真进了王府,当妾也不算委屈,真三媒六聘迎进来当正室,即便不是元妻,也够丢人了。想着夏家家主没了,不过一个寡妇当家,料也好打发,便存了威压的心思去说。 可真些话一开始就回了夏家也罢了,如今跟林女也和离了,和夏家的亲事也有头有尾人尽皆知了,他们想再贬妻为妾,夏家母女也不甘呐?搁寻常人家,大不了不结这门亲了,但夏氏母女岂是等闲之辈?诗书礼教一概不论的,只晓得到手的乘龙快婿要废了,闹将起来,止口不提做妾的事儿,只说南安王府欺人太甚,翻脸不认人,他家好好的黄花闺女,若是被悔婚,这名头担起来,还不如一家子去南安王府门口一头撞死,也让京兆府尹来评个是非。云放这回的病,多半是他们气的。 马亭在酒席上听了一下午,弄明白了来龙去脉,乐不可支,回头见着刘遇就说给了他听。刘遇也笑:“这倒是个畅快的事儿。”后来又觉得此时固然可喜,若舅父家幸灾乐祸的名声出去了,与馥环也没什好处,才避开不提。 如今旧话重谈,他也掩不住那一分快活:“等着看这戏怎么收场呢。” 再想装作事不关己云淡风轻,这事听着也畅快,林徥咧嘴笑道:“夏家也是不懂。南安郡王府亏空甚多,就等着夏家的银钱续命呢。就是嘴硬,也硬不了几天,现下这般,若是闹翻了,他们为了面子,反倒不容易收场。” “是馥姐说的亏空?你们家的姊妹,理家掌财的本事我是服气的,既然馥姐都这么说了,云家这空的恐怕比咱们猜的还要严重几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都有这么大的缺了,皇祖父大寿,也敢送那样大的礼。”最近上皇圣寿的礼单基本罗列出来,各家大显神通,尤其是原先他的旧部,更是绞尽脑汁,投其所好,一掷千金,拿出了不少令人咋舌的好东西。 听到他夸自家的女孩儿,林滹不免想到黛玉,说话间颇是斟酌语气:“他们这样的人家,兴旺了几十年,库房里的积累岂是寻常人家能比的?就算比不得往昔,亲戚朋友间的往来也不曾马虎过,哪能一下子见了颓势。”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好,他们继续这样大手大脚地罢,才有戏看。”刘遇又喝了两盅酒,看了看天色,“二表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不等他了,我赶着天还没黑透回去了。” 林滹知他明日要上朝、上学,也不强留他,忙命人点灯备马,要亲自送他到门口。 刘遇笑着拦下他:“舅舅何必这样小心?”见他一脸迷惑,遂解释道,“我从小来舅舅府上玩到大,如今表妹见不着,尚算寻常,大嫂子身子不同以往,不乐意出来见人,我也晓得。但是连舅母同馥姐都不同我打个招呼来,是怕我想起表妹来?我家里是龙潭虎穴,还是我是虎豹财狼,舅舅至于这样?” 他话说得直白,林滹登时白了脸,隔了半晌,才过神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无论有没有侄女儿,姑苏林氏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怎么都是要唯王爷马首是瞻,何必又添上侄女儿呢?” “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比舅母看的那几个差在哪儿?”刘遇冷笑着问。 大约是差在那深宫后院,当真是龙潭虎穴罢。 第55章 55 刘遇自幼由他父皇亲自教养, 学的是正宗的帝王心术, 虽说面上温谦恭良,心里未尝不是已经把这天下看做自己的囊中之物,至少舅舅家的几个表兄表姐,甚至他背后的宗族,. 多了个族姬表妹, 尚未婚配,如果真要用, 也许能多拉拢一家子——但是没这必要。 起初是觉得这妹妹面善——或许有他母妃的缘故,然而喝了养心殿那碗加了料的汤,做了一夜的糊涂梦后,这点熟悉感又变成了一种令人羞赧、难以言说的情愫。若他平时多看点风花雪月的折子戏, 也许现在还能写上两句抒抒怀, 但他身处高位,面对的又是心里认定的“自己的人”, 这份心情就带了些强取豪夺的意味。 “王爷的年纪,说这些还早呢。到了说这事的年纪, 自有皇上、皇后做主呢。”林滹打了个圆场。永宁王架势都摆开来了, 说实话,倘若是他亲生女儿, 瞧见这排场,怎么也不敢不给的,但黛玉是如海兄的掌上明珠,他们收了人父亲的诺大家财, 拢共也没养几年,要是姑娘将来过不好,他死了都没脸去见林海的。馥环前车之鉴在前,已经没了郡王的郡王府尚这样压抑得难以喘气,何况是正儿八经的亲王府、乃至未来的皇宫?王府的侄女儿过得不好,他能接回来,可宫里的侄女儿要是不顺呢?林家已经出过一个皇妃了,宫里宫外的,谁乐意他家里再出一个王妃?更何况,非他妄自菲薄,如今林家的侄女儿,又是个父母双亡的,还没资格做永宁王的正妃。到时候辛酸苦辣,说都没地儿说去,自己家里心疼两下,都要被人骂矫情呢。 刘遇眼皮子一抬,说话难免带了些凉意:“到没到时候,除了我自己,谁说得清呢?我自己说了还是算的,就像这事,舅舅说了也不算——”话锋一转,“不若请族姬自己说说看。”他步子迈得大,几步就走到了门口,伸手制止了林徥提灯要送他的举动,反自己接了灯来,扭头笑了声,“今儿天也不早,不去打扰表妹了,我府里还有几本琴谱,改明儿表妹想好了,舅舅往我那儿递个信,我送过来。” 他话说的明白,由不得人不信。传到后院时,馥环拍案道:“可了不得了,如今是王爷了,要什么有什么?”虽然嘴硬,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在仗着儿时的交情玩笑罢了。刘遇的婚事自然是越不过帝后的,可他选秀的时候开口要个女子,皇后怎么都会给他个面子。若是别家女儿,皇上还要考虑下朝廷上的站位,他们林家是板上钉钉的永宁派,连这点犹豫都可省了。寻常儿子提这件事,父母总要担心什么私相授受,但皇家一向早婚,今年年头太后就撺掇着送永宁王两个可心的宫女,自然不计较这些。 一个永宁王自己开口讨要的、合他心意的、同他沾亲带故的侧妃,在他府上得多扎眼。林家已经出过一个尊崇无比的侧室了,如今又要再有一个吗?文慧皇贵妃生前可谓宠冠六宫,死后也地位不减,独她儿子最受宠爱。可是终其一生,皆小心谨慎、战战兢兢,不能抢皇后风头、不敢多说一句话,稍有不慎,就招致旁人嫉恨,她年纪轻轻便撒手而去,未尝没有这些缘故,黛玉这身子骨可还不如贵妃当年呢。 “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妹妹亲口拒了他,他总会听的。”馥环思来想去,还是道,“王爷如今虽霸道几分,但说话一向作数。叔叔是他亲舅舅,徹儿又和他这样投机,他就是想为着这事同咱们家生分,也不过就几天的气——何况他从小气量就大,自己允下的话,被拒了也不大可能记仇,顶多当面计较两句罢了。横竖咱们家和他打交道最多的还是阿徹,皮子厚,扛得住。” 她这话韵婉是同意的:“三弟何必一脸‘永宁王怎么变样了’的表情?要我说,他还一直就是这样,只不过从前管你们要的是糖人儿小风车,或者二弟收藏的那点子字画孤本,不怎么稀奇,都是他一开口就给了,你们没能见着他想要什么就一定要拿到手的强硬。不过他既然说可以让妹妹说了算,妹妹说了。就必是听的。” 林徥叹了一口气:“妹妹一个闺阁女儿,要她亲口说这个,也太难为。” “她要是知道咱们几个围在这儿说这事,才要难为情呢。”韵婉对宋氏道,“好在也就咱们几个知道了。老爷书房那些个下人,还得太太去敲打,要他们知道轻重,不泄一个字才好呢。” 话也不是在书房说的,不过伺候的的确是林滹那儿的人,做儿媳、侄女的手伸不到那么长,还得宋氏亲自出马。 宋氏也明白韵婉的意思,扫了一眼儿女们:“这倒只是一句话的事儿,就是玉儿那里,你们谁去说呢?” 几个人互相看看,还是馥环开口:“我去呗。”这里总共四个人,林徥只不过是林滹怕下人嘴碎,被派来学话的,韵婉身子重,若是宋氏亲自去说,黛玉又免不得要请她做主,反失了刘遇要得她亲口回应的本意。也就是馥环年龄相差不大,又经历过婚姻嫁娶,能说得出口了。 林徥见没他什么事,也不欲久留,同宋氏说了声,便回自己院里去了。目送小叔子走远了,韵婉才幽幽地问:“要是咱们猜了半天,玉儿其实是乐意的,只是臊得说,该如何是好呢?” 她这话并不是白问。当年馥环和云家的亲事定的那么顺利,除了有皇妃撮合、忠勇侯夫人说媒外,更有两个年轻人相互中意的缘故。只是后来问起,馥环也说感情是后来过日子处出来的,当年不过是被京里那些游手好闲、酒囊饭袋的世家子弟吓坏了,以为自己要嫁个那样的,见了云放性情模样无一不好,心里松了一口气,所谓的“芳心暗许”,不过如此罢了。黛玉养在深闺,见过的年轻男子只怕比馥环还少,何况见识得再多,恐怕也少有比刘遇更出出挑的了。她和当年的馥环差不多的年纪,小女儿心事,也不过就是那样,这回拒了,下回找个不如刘遇的,就怕意难平。 馥环无奈地笑道:“那婶子又要愁了。” 这事是大事,黛玉惊得连羞怯都活生生地掩了下去,强装镇定地说自己要再思量几日。其实类似的话韵婉先前也同她说过,当时也说让她考虑——可是那时还能拖着,寄希望于是大家误会了,现下却明朗到不得不面对了。 要说觉得恶心、厌烦,倒也不至于。刘遇品貌俱是上佳,高高在上的出身没让他变得趾高气昂,只加了通身的气派,难得的龙章凤姿、临风玉树,除此之外,承诺替林海完成遗愿的大气、三公主去世的失落,都更让黛玉高看他一等。 可这样的儿郎,身份地位摆在那里,注定不会是属于哪一个人的。 因着自幼贾敏、贾母的教养,她对男儿家纳小这事,倒也不若馥环那般排斥,未来若是嫁为人妇,夫君要纳妾,只要不碍着她,她多半也能和和气气的。早前贾母给了袭人、晴雯两个大丫头给宝玉,阖府上下谁不知道是为将来考虑的?紫鹃回林家来后闲话时也说到,王夫人给袭人提了月钱,份例同姨娘们一样了,她也没觉着如何,甚至如果她也在大观园里,想必也会开开袭人玩笑,叫她声“嫂子”臊她呢。可是说一千道一万,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做那个“小的”。 元春封妃后,外祖母府上俱是欢欢喜喜,宛若一步登天,那份热闹她没去参与,甚至连参观都懒怠,只窥视着凤姐等兴奋的面孔,猜测她们把这事看做多大的荣光。 但皇家的妾就不是妾了么? 黛玉辗转反侧了几个晚上,终是下定决心,请林徹给永宁王下了帖子。 林徹不大管后院的事儿,此刻都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声:“妹妹想好了?” “没想好,”黛玉低声道,“想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她打定了主意,只要永宁王不是一味地强取豪夺,就该商量商量,虽然她也不明白能商量出什么来。 第56章 56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21节 帖子虽送过去了,刘遇也不是时时都有空, 只遣了个人来说最近忙得很, 要再等几日得了闲来拜访。︾|于是黛玉又提心吊胆了几日, 直到宋氏身边的锦书亲自跑过来:“二爷叫了人递信回来, 说一会儿永宁王跟他一道家来。” 才刚过晌午,黛玉自己才用过了午膳,衙门里当值的起得早,用饭也比她早些,但总归离下值的时辰还早呢, 怎么两个一道回来了? 等见了刘遇本人,她更是吃了一惊。 只见他额头上多了道新鲜的狭长的疤,还挂着些许白色的药粉, 血恐怕刚止住没多久, 浅浅的血痂还透着鲜活的红色,乍一看跟还挂着血似的, 衣裳想来也没换,月白的衣领上还滴着两三滴血渍,印成了深色, 虽然称不上狼狈, 但和他从前镇定从容的样子还是不太像,仿佛一向高高在上的人走下凡尘来似的。 刘遇一路来估计被问得多了, 不待黛玉开口,便回道:“头不晕,没什么大碍, 血止住了,太医看过了,几天就能好,处理得好不会留疤的。” 黛玉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二哥同他都是打御书房回来,她这疤到底谁弄得、怎么弄的,自然多嘴不得,只是不由自主地问了声:“疼么?” 刘遇闻言先是一怔,嘴不自觉地咧开来,亏得他生得实在珠玉一般得俊秀挺拔,这样的表情也不显得傻气,反倒有些真诚地俏皮。他临时得了空过来,什么也没准备,内侍赶急赶忙地回了王府,把那本他允诺好的琴谱送来。 他这样的身份,这琴谱自是十分的名贵,但对他而言,也算不上“难得”,只需赞一句“有心”。黛玉接来,略翻了两下,到底还是说:“我不过是闲来弹着玩玩,打发时间罢了,算不得精通,亦无心往精通去钻研,更不说成大家了,春雷于我,已是明珠暗投,如今这珍本,也非我所想,实是浪费了。” 刘遇何其聪敏,岂会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他顺风顺水惯了,今日一连遭遇了两场不如意,当下甚至起了些许委屈的心思,声音也带了点涩意:“那妹妹想要什么呢?” 想要什么呢?黛玉抬起头,小花园紫藤廊铺天盖地的翠色尽头,露出了蓝得怡人的天,她瞧着飘来散去的云,忽然笑道:“我刚遇到婶子的时候,她同我讲叔叔年轻的时候,带她去游山玩水,每座山每条河,说起来都高高兴兴的,几十年后都还记得,讲给我听——我最想要的,大约也是出去走走吧?” 她身子不如婶子年轻时康健,婚嫁上也未必有婶子当时的运气,但想着自在山水的心意,却恐怕比婶子当年还要再浓烈些。 刘遇沉默了半晌,轻声应了句:“知道了。”又不自觉地拧头看了看四周,劝了声,“起风了,妹妹回屋里去罢。”见黛玉要问他,便截断了话头,“我再坐会儿。”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多说一个字仿佛都尴尬似的。黛玉也没敢多留,只是从没有把客人一个人留在花园里的礼数,也只好叫花园里的下人机灵点,听着伺候,又让雪雁去问二哥在做什么。好在桑鹂从畅意居来,说馥环过来了,才松了一口气,回屋梳洗去了。 她原本忐忑了好几日,但真的说出来的时候,只觉得畅快得很,好像不管她日后能不能出去走那么一遭,此刻都能欢欣一些。 馥环也是要往宋氏那儿去的,听到桑鹂问她,也就多走了两步折到花园里来。不过刘遇一副不想说话的姿态,她也没在意,撑着脸陪他干坐了半晌。 刘遇站起来,叫小厮去备车:“行了,馥姐也别干坐着了,我回了。” 馥环试探着问:“今儿个可稀奇,茶水也没嫌,点心也没点,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喝点就走了,别回头下次来,挑着今天再说我们家待客的毛病。” “今儿个没心思挑三拣四的。”刘遇也不瞒她,听说车子备好了,快步就往二门走,“跟我同舅母说声,今儿个我烦心事多,礼数不到,请她体谅体谅。” 馥环叮嘱林盛叫的:“让你儿子跟着王爷的车一起回去。”又对刘遇道,“你心思重,但是想法子纾解罢,不管什么事,别压心里。” 刘遇勉强地笑笑:“馥姐放心,我想得通。” 他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昏昏欲睡,脑子里却在不停地打转,从自己不躲不闪生挨了那方砸过来的镇纸能不能让皇祖父收敛些,到父皇能不能借机借机彻底发作了皇祖父的旧部,又到忠顺王叔今儿个的偏帮究竟是起的什么心思,最后到林家表妹眼里真心实意地向往。 马车走得轻快,车轱辘声音规律地响在耳边,他掏出手帕捂住了脸,忽然决定一件一件地把事情捋顺一些——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从来都不是他的作风。 从最近的事说起的话,林表妹要的也不过就是心意相通、自在山水。以他的身份来说,要实现难了点,但也不是不行。 还没完呢。 太上皇自退位后,虽从未放弃过对前朝的掌控,但到底力不从心。德寿宫还是难得地聚齐了这么多朝臣,二帝居上首,气氛算不得融洽,一向嚣张的忠顺王都有些坐立不安。有人来报:“永宁王回府了。” “哦?不是带着伤呢,还到处乱跑?去了哪儿?”上皇瞥了一眼沈劼,语气颇是不悦。 “禀上皇,永宁王去了国子学林博士府上,坐了半个时辰,就回了。”御前侍卫也都是选的世家子弟,颇能察言观色,“林博士不在家,应当就小林学士,同林家三公子在。”就是刘遇没在林家同所谓的“党羽”会面的意思了。 皇帝本来一直沉着脸坐着,并不吱声,到这儿终于施施然站了起来:“前头事儿不少,朕先去把水利的折子批了。忠顺,你留下陪父皇说说话。” 这举措和他一向推崇的“孝治”可不大相符,在场的官员心里嘀咕的也有,但俱恭敬地俯身向上皇请辞,跟着回养心殿议事。忠顺王耷拉着脑袋,可真是哭笑不得了。 楚州知府袁兴舟是他王妃嫡亲的叔叔,又是上皇当年身边的得意人,如今进京述职,顺带着给上皇贺寿,他受了人家的礼,做了回引子,领他来宫里给上皇请个安——这些事他这么些年来也没少干,上皇求面儿,底下人求财,一举两得。谁成想这袁兴舟竟好好的日子不过,揽了漕运的事儿,来状告永宁王御下不严,手下人查漕运账的时候,对着漕运督粮道王宝凤滥用私刑。上皇也是气急,叫来刘遇,不分青红皂白,便是呵斥。刘遇也是硬骨头,梗着脑袋不肯认,更不说把手下人推出来,只说要对质个明白,若真有用私刑的,那也是他下的令。他往日素孝顺,头一回这般忤逆,上皇也是气昏了头,竟是把手边的镇纸砸过去了。也亏得是紫檀木的,换了旁边玉石的,只怕永宁王流的血可没那么容易止住了。 那毕竟是皇帝一心培养的独苗苗,别说忠顺王吓得当时就跪倒在地,就是上皇自己,也是十分地后怕。 皇帝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忠顺王看到他的眼神,只恨不得立刻抽死袁兴舟。 他不是不知道江南那带有些上皇的旧部,存在着些妄想。如今朝廷上的局势越发地明朗,哪怕他前几年还心里暗暗地有所期盼,如今也不敢染指皇权了。刘遇这小豹子爪子一天比一天磨得锋利,皇帝护犊子得很,恨不得把路都给小豹子铺好了,哪里有别人插手的份儿!袁兴舟这些个人,面上是要拥戴他,实际还不是觉得上皇退了,他们的好处少了?做事束手束脚了?要这些人真有从龙的本事,他也求之不得,可不过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现在把他也连累了个彻底! 内阁首辅蔡客行提出来:“微臣有一学生,名叫郁文善,也是打淮安迁来京里的,现在大理寺任职,永宁王手下的人在淮安的行事,他也知晓一二,既要对质,也不能只听漕运总督府一面的,不若都叫来,问个清楚。” 刘遇手下的人当然不会完全清白,可是他也不恼,他只问:“漕运总督府虽设在楚州,可是谁给了你楚州知府的胆儿,来越权管漕运的事?”又说,“王宝凤去年三百六十五天,总共去了四十二天的衙门,批了三十艘商船——只有一艘有资质,贪污无数,皇祖父、父皇若是不信我,抄他家时,尽可以让这位袁大人亲自去。至于说滥用私刑,知道王宝凤干了什么龌龊事的时候,我还亲手甩了他一耳光呢,人已收押,证据确凿,他不肯供认同谋,上了几板子,是哪门子的‘私刑’?” 他脾气倔,挥着手不肯让太医先给他上药,一头血一头汗,一定要把话说开了才行,咬牙切齿,眼眶泛红,就是上皇,也看的心惊。 “让御史台去查吧,你先把血止住,回去补补。”最后还是皇帝开了口。 第57章 57 刘遇那伤口根本不深, 调理好了, 连疤都不用留,只是当时他没包扎,血流了满头,看着吓人罢了。做皇帝的仔细看过了他的伤口,又听了太医的话, 嘱咐声好好用药,别破了相就完了。今儿个他的雷霆震怒,看似为了儿子的伤,又不敢同上皇呛声, 只得迁怒下臣, 实则不过是借机发作罢了。他登基已经这么多年了,竟还有人以为他皇位不稳,觉得上皇能左右朝局?也是时候清醒一些了! 刘遇自己也清楚,故而并未胡搅蛮缠,第二天就低眉顺眼地去德寿宫赔罪:“孙儿昨儿气糊涂了,在皇祖父的宫里就吵嚷开来, 惊扰了皇祖父, 特来赔个不是。” 上皇对这个孙子, 一向是又爱又恨。不说皇帝家里这病怏怏的几口子,他几十个孙辈加起来,刘遇都是独一份的出挑,难得的胆大好学,大场面不露怯, 私底下不端着,跟他说话都比其他几个或战战兢兢、或只会溜须拍马、或懵懵懂懂的孙子高兴得多。可是一个他,一个林徹,都是上皇亲手发掘、用了又觉得刺手好苗子。 “你起来,昨儿个是朕受了奸人挑拨,委屈了你。”上皇顺着台阶下来,心里犹自不悦。王宝凤不过是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趋炎附势的小人,就是被打死打残了,他也懒得管。袁兴舟却是他幼时的伴读,一向体贴知意,这么些年来没有升迁,他本来就觉着皇帝十分“不会做事”,这次又在他圣寿的节骨眼儿上狠狠地下了他老部下的面儿,岂能痛快得起来?平日里口口声声孝治天下,却是这样给他老子难堪!老圣人本欲借圣寿之际,向文武百官、宗室皇亲,半玩笑半认真地敲打敲打皇帝的“有了儿子忘了爹”,可刘遇这么干脆地请罪来了,弄得好像他再提这事,就像是小气计较了——蔡客行说得明白,江南盐案漕改,永宁王行事并无差池,他本来也只能不论对错,拿皇帝的态度说事,可这么一来,仿佛一拳头打到棉花上,梗在心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的。 这个孙儿一向聪明,可是如今,聪明得已经让人拿捏不住了。 刘遇去养心殿的时候,正遇上蔡客行和周昌敬一道出来,他客气地停下打了声招呼。如今周贵妃还在宫里“静养”,周昌敬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回了声便欲走,偏蔡客行还仔细打量了番,关切问道:“永宁王这伤口不短呀?今晚上承恩侯的孙子过百日,王爷还去吗?” “我小时候淘气,腿上胳膊上不知道摔出多少这样的伤呢,没事儿。”刘遇咧嘴一笑,“我一没伤着腿,二没哑了喉咙,走得动道,喝得了酒,承恩侯的好日子,干嘛不去。” 蔡客行笑道:“永宁王孝顺,那晚上承恩侯府上再叙。” 承恩侯空有爵位,未得实职,然而人家是唯一的那个名正言顺的国舅爷,皇后无子,几个皇子不管外家是强是弱,横竖都是庶的了,皇后与承恩侯的青眼,说实话也没法让他们沾上“嫡”字,不过总归要有所偏向,否则堂堂的中宫皇后也真成了摆设了。会选永宁王实在再正常不过了——起码不用担心以后宫里有两个太后分庭抗礼。人家亲舅舅也不是无能之辈,承恩侯也没指着他舍弃了林家,视自己为亲舅,但至少面上功夫,刘遇得给足了。 周昌敬心里颇是不适,只他做老了官,脸上也不显:“蔡相如今同永宁王倒是走近了。”他这话也不是白说,沈蔡之争由来已久,蔡客行年轻时也是做学问的,和沈劼颇有些争论,及至他入了官场,因办差得力,渐渐调至要职,眼看着比沈劼还要荣耀些,两人自己倒能维持着同僚和气了,门下弟子们却相互看不大起,常有摩擦。如今沈劼是刘遇的恩师,蔡客行自己又是三皇子的生母蔡嫔的堂兄,周昌敬虽然因为周贵妃遭了厌弃的事儿,知道二皇子多半是没机会了,但也不大乐见蔡客行亲近刘遇。 “要办盐税的差嘛,永宁王在前头顶着,我们办事顺利得多,怎么都得承这份情。”蔡客行眯着眼睛,微微笑道。 其实也不只是盐税了,永宁王也不过是今年才开始办差,就挑了大梁。族里不乏有说他不过占了年纪优势的声音,但周昌敬心里也明白,差距一旦拉开了,就再也难追上。而他办的这些差事,若是过几年让二皇子办,也未必能有他利落。说到底,一开始皇帝对儿子们的培养就没想着一视同仁。 可是即使心里知道没什么希望,皇权离得那样近,谁会真的舍得退让? 别说二皇子自己,周昌敬也算经历了大风浪了,都舍不得。 说白了,蔡客行自己已经位极人臣,三皇子就算有造化,也没法让他再进一步了,掺和进储位之争反而可能惹上麻烦。不过也就他自己了,蔡家其他人,可都还盼着三皇子出息呢。毕竟面对那样的诱惑,怎么大的野心都不为过。 那么忠顺王呢,他有这样的野心吗? 他自然也是有的。 但正是被上皇养出来的眼光谋略让他彻底意识到了,那个位子对他来说已经遥不可及了。可惜他硬着头皮往外把自己摘干净了,却有不着调的糊涂鬼要把他往火坑里推。只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忠顺王这样的,要真把他逼到绝路上,也未尝不肯拼个鱼死网破的,到底他还当着领侍卫内大臣的职,管着大内侍卫呢,真要拼,也是掀得起风浪的。刘遇正是知道这点,才自个儿跑来给上皇赔了罪。 太上皇和皇帝之间那股绷得极紧的弦,因着永宁王的跳脱得到了暂时的缓和,至少明面上,二帝恢复了从前的和气。忠顺王因此稍稍放下了一点心,承恩侯府上的酒席上,特特来找刘遇私下说:“只怕过了这一遭,要惹皇兄不痛快了。” “又不是王叔的错。”刘遇宽慰了一句,话锋一转,戏谑笑道,“况且王叔自谦了,你惹不痛快的人多了,也不是这一回两回的。” 虽是玩笑,但忠顺王也不是听不明白,叹气道:“我再斟酌斟酌。”他如今的位子、和上皇的亲密,给了太上皇的旧部们一个极为错误的信号和不切实际的希冀,这些对他来说太过致命。可是权力虽烫手,要彻底放开,也不那么甘心。他要是真只是想着自保,埋头过日子就行了,哪里会特特地过来向刘遇示好呢? 只是这小老虎不太好拿捏,如今倒反过来拿捏他了。 蔡客行领着一帮子人热热闹闹地到处找刘遇来了,忠顺王也只得压下内心的百转千回,把酒满上,又不失亲昵地劝了句刘遇:“少喝些,仔细晚上头疼。” 刘遇应了声,拧头过去了。 承恩侯家里是个旺族,今儿个过百日的是长房长孙,自是十分看重,他家里子弟说不上败家纨绔,也只能算得上平庸,当年打的就是用女孩儿婚嫁帮衬家里的主意。虽说家里看重的那位没能进忠义太子府,倒是因祸得福,出了个正宫皇后。如今家里年轻的女孩儿们要进王府,可比当年容易些了。 皇后私底下不是没说过“可别做青天白日梦了,你送个族里的女孩儿来,我给安排到他府上简单,我亲生的侄女儿,若是做妾,他也当不起,若是为正妃,何时见过一家连着出两个皇后的光景?我看他可不糊涂”的话,但永宁王这样的品貌前程,朝中有女儿的人家谁不观望着?承恩侯和气得很,牵着他的手,连声叫他“以后常来舅舅家里玩”。 刘遇心里无奈,也只能勉强笑着应答。等承恩侯好容易去招呼客人了,蔡客行又凑过来,扯了两句闲话,又开始念叨着盐课改革的难处。最近皇帝催得越发得紧,可是上皇也盯着,这度实在难把握。 他一晚上连着应付了三个老狐狸,只觉得疲惫。戏班子今天唱的居然是《玉山亭》,他听了一耳朵,只觉得陌生,拿过戏本来看了一眼,苦笑着想,可是最近忙得紧,连这本子都觉得陌生了。倒也好,能听个新鲜。谁知认真听来,遣词造句,却不似林徹手笔。 林徹忙时,家中兄弟姐妹都能拉来替他赶稿子的事儿,他是知道的。今儿个这出却也没有馥环同林徥的影子,一曲《叹伶仃》听完,连他都觉得讶异。但略一思索,便又恍然大悟。 “落花逐流去,不见来时风。”他又念了念这两句,想道,若是知道花儿不乐意,风还会不会带着它离开故枝呢? 第58章 58 黛玉自那日刘遇走后, 便把心思放回外祖母家的事情上。到她把那尊失而复得的武曲鼎摆出来, 脑子里乱糟糟的。又是气父母早逝,传家之物流落在外自己竟一无所知, 便是知道了,多半也是无能为力的,若无刘遇出手,如今它在何方都不知晓!又不免想起刘遇三番两次地予她厚礼,别的也罢了,哪怕是春雷这样的名琴, 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但这尊武曲鼎,可是在不是那等无关痛痒的身外之物, 纵使以他的身份来说来的并不费事, 可也得有心,才有这“举手之劳”。纵黛玉羞于承认,也不得不说,刘遇给她的,远超过对舅家养女该有的应酬来往。她耻于自己的知恩不慢慢来报, 又一片茫然,不知要怎么回报他才好。 这片迷茫中, 她又不免怨起了荣国府,若不好好保管,何必说那些她出嫁时物归原主之类的漂亮话,她索性全当这东西已经归了贾家, 他们要卖要丢,也跟她没了关系。当年林海虽为新科探花,丰神俊朗,风头无俩,但毕竟爵位至其父已断,且家族不盛,要迎娶荣国公唯一的嫡女,为表郑重,也为全一曲佳话,以武曲为聘,以颂荣公当年骁勇,亦有文武和鸣之意。贾代善也深感其诚,言说这鼎只代为保管几年,待外孙及冠,必完璧归赵。然林家也不可能有能成年的儿子了,于是黛玉入京后,贾母改了这诺,说当年林海的聘礼尽数收着,留给她出嫁时添妆之用。当年她还小,出嫁是遥不可及的事,但这尊武曲鼎却牢记着,只因母亲生前从不在自己面前说娘家人的不是,但唯独提过这尊武曲鼎其实不是林海主动写在礼单上,而是说媒的贾代化几次暗示后才添上的:“老爷的祖辈凭文武功勋受赏的两尊传世之物,因着我叔父、父亲想要个好名声就去了我娘家,也是得亏公婆俱已不在,老爷亦是个宽宏敞亮的,否则我在林家要如何做人。”甚至连弟弟夭折、举家哀痛的时刻,她都能哭一声:“日后咱家连能继承武曲鼎的都没了。”执念之深,可见一斑。 黛玉心里也不信贾母能变卖武曲鼎——贾家的家底子如何她不知道,贾母的私房还不至于短缺到这地步。何况外祖母那些年对她的疼爱也是真的,更别说她一家之主,应下的事,若活生生打下脸来,不光是林家这儿交代不了,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连已故的荣国公的脸面都要被扯下来了。紫鹃的分析虽是猜测,倒也有几分道理,她想着:“当时他家修贤德妃的省亲别墅,找我借钱,也是凤姐开的口,后来实在急了,也只有二舅母来说了两声,外祖母不动如山的。他家胆大的人一向都有,但凤丫头居然放利钱,这可真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事,不得罪人还好,得罪了人去,人一旦晓得了这事,揪着这点不放,整个家都不知道怎么完!” 她心里一阵后怕,叫来紫鹃:“武曲鼎的事,你跟谁说过?”紫鹃自那日起就一直提心吊胆的,闻言忙道:“这可怎么敢说!就是那日锦荷问我,姑娘怎么这么看重永宁王的礼,我没敢回她,搪塞过去了,糊里糊涂的,也不晓得她信没信。” 黛玉道:“也无妨,就是霜信姐姐自小服侍着我,也只知家里有文曲鼎,不晓得长什么模样的,这事且瞒着吧。让我想想,再想想。” 她们话音没落,锦荷打了帘子进来,说:“二爷又想来捣鼓他那个修了老半天的秋千了,问姑娘方不方便来院里呢?”黛玉忙道:“来呗,前儿个送上来的茶叶拿出来,不知道他今儿个要折腾到几时,先让小厨房准备着些他爱吃的菜,省得留饭的话,慌乱着来不及。”锦荷笑着应了声,又道:“那我去回他。二爷也是忙了有阵子了,难得有些空闲,想来是春绿院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姑娘院里这个小角落还纹丝不动的,太太性子急,二爷怕他的活计被匠人抢过去做吧。” 林徹是忙了好些时日,成日里见不着人影,前阵子书坊的人找到他的小厮催《玉山亭》,他甚至连个纲要都不给,直接丢给黛玉代笔了。也亏得是黛玉之前就试过模仿他的笔触文风,试着写了一段,拿给他检查,他甚至一眼都没看,就让人送书坊去了。还是事后黛玉自己再看时,察觉出有些不对,虽已刻意模仿了,自己的影子还是到处都在,只盼没人看出端倪的好。 她亲自沏好了茶等了一刻钟,林徹就一身家常衣裳,极自在地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小篓果子:“大嫂子如今闻不得香,我托人从山东带来些果子,给她熏屋子用,妹妹也试试,要是觉着行,咱们可多备些。” 黛玉凑过去嗅了一阵:“果然有些清气,只是我屋里日常有药味儿,只怕这果子盖不住。” “那你让几个小丫头分着吃了,味儿我尝过了,不差的,不过到底是凉的,天冷了,你自己不要吃,仔细胃疼。今年是买的晚了,明年咱们早些买,你赶着冬儿还没到的时候,就不怕着凉了。” 黛玉轻笑道:“我就馋这一口吃的?”只是听哥哥说“明年”,倒是心里头一暖,忍不住弯了眉眼。 “你倒是把身子养好点呢,虽然不馋,吃点新鲜的也是叫人高兴的事。钱太医说是一向擅调理的,等他来住了,看看能不能医好你体寒的毛病。” 黛玉道:“我听说婶子在请女先生,打算等钱姑娘来就上课呢。” “女先生哪有那么好请,”在自己家里,林徹说话也随意些,“上皇当年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到底还是影响了些京里的风气的。如今陛下又让公主贵女们上学,好些的女先生都进宫去了,能请到的,恐怕还不如母亲呢。” “你这话可真埋汰婶子了,要我说,多少自称读书人的,学问还不如婶子呢。”黛玉替宋氏鸣不平。 林徹欲出门折腾他那个秋千,见黛玉也起身,要跟出来的样子,忙挥了挥手:“你进屋去,外头风这么大。” 锦荷嬉笑道:“二爷还是也屋里去和姑娘说话罢!这秋千扎不扎的,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你都忙了这些天了,难得来姑娘这儿坐坐,还是歇歇吧。” 林徹轻叹道:“就是来这儿歇着的,起码忙活这个的时候,只需要想着木工活,不用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黛玉晓得他的差事稍有差池就是灭顶之灾,平日里装得再轻松,要担的心事之重不是自己能想的,遂心疼道:“既这么着,茶先留着,下回再喝,我煮些安神汤,哥哥今儿个还是早些睡得好。” 哪那么容易睡得着。林徹眼看着皇帝就这几个月长出不少白发,想假装着没大事都没那份心情了,他有时候上朝的时候,多吸几口气都觉得声音太大了。这时候不得不佩服刘遇,不管真的假的,能装出那份平静就不容易了。他竟然还有心情替自己写了两笔话本,想些儿女情长,简直能夸句了不起。 上皇的圣寿快点来吧,他在心里嚎叫了两声,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到底还是放下了木工活,折身跟着黛玉进了屋。 茶点摆在桌上,黛玉忧心地问道:“哥哥还能喝茶吗?今天的茶有些浓,只怕喝了要睡不着。”林徹素不爱清茶,因而今儿个也是依他的喜好泡的大红袍,只怕几口下去,有点睡意也要精神了。 霜信忙道:“还有荷叶桂花茶。” “就那个吧。”林徹不欲她们忙碌,随口道,“这玉好成色。” 黛玉随他目光一望,唬了一跳,那尊武曲鼎今儿个被她摆出来了,匆匆忙忙出来,倒是忘了收,只好支吾了一声:“永宁王那日赐的。” “这成色即使在他府上也是难得了,像是御赐之物。”林徹道,“他不像是送这种东西的人啊。”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22节 他的意思也不难懂,既是拒了人家,旁的也罢了,御赐之礼当还的。但这尊武曲鼎却不是别的,黛玉深呼吸了一口气,方轻声道:“此物事关一件头疼的事儿,我捋出个大概来,就来跟哥哥解释。” “没事,”林徹缓声道,“一尊玉而已,你什么受不起?回个礼给那头就是了。” 黛玉早有此意,只是担心以自己的名义去回,要被曲解,听林徹这么说,忙问道:“礼单我都拟好了,借二哥的人用一用,替我送王府去?” 看来这尊玉着实重要,林徹心里转了几圈,到底没问出口,只笑道:“你自己做主就好,我当差又不让带小厮,东元他们成日里都闲着,下次有事,直接喊他们。” 第59章 59 林徹走后,黛玉又想了一夜, 终是道:“也罢, 在我这儿把这事抹去,外祖母虽也丢些风度, 到底只我们二人知晓, 也好过日后不小心闹大了,她可就真没去说了。”只是尚踌躇着要不要直接开口。紫鹃虽然心里系着荣国府, 到底更偏她家姑娘,何况如今全家都来了林家, 主子只剩了黛玉一个, 自然得开口劝道:“老太太和姑娘到底亲外祖孙, 就是有什么不是,姑娘看着故去的太太的面儿上,提醒一二。姑娘也别老不当回事, 想着能拖着,如今家里还是六太太当家, 是个公正的,但大奶奶说话的分量也是足的, 上次宝玉就开罪了她, 她平日看着也像看不惯荣国府的,待她腹中长孙落了地,太太更要给她面子了。要是这事拖到大奶奶当家的时候,那边老太太想大事化小,估摸着也没机会了。这事姑娘想悄无声息地压下来, 就是小事,可真计较起来,也算是关系着林家祖业颜面的大事呢。要我说,姑娘此刻顾忌老太太的心情,以后可不好收场。别的不说,眼下大姑娘回来了,钱太医家的姑娘又要来,再加上以后的二奶奶、三奶奶,家里人越来越多,这种事闹出来,她们怎么想呢。” 她挂念着黛玉在林家会不会被笑,却是提醒了黛玉:“是了,正如你说,这事外祖母还不定知情呢,但若是将来捅出去,只会是她受着的。”到底抚养了她几年,之前有再多嫌隙,再觉得委屈,也是要拉一把的。她想了想,到底是去和宋氏说:“都在京里,眼下还没有全闹翻,真一次都不往外祖母那儿请安,别人要笑我父亲的家教了,要是婶子答应,我往荣国府那儿去一天,晚上就回来。” 宋氏点头,又道:“这几日在修院子,我倒是没顾得上,你说的是,这样,问问那府上几时有空,我陪你过去。” 黛玉忙道:“婶子在家里忙就是了,那是我的长辈,又不是婶子的,婶子也去,显得正式了,礼数什么的压下来,多得是不便利,我自己去就好了,到晚些婶子差人来接我回来。” 宋氏拗不过她,只得应了,又细细地叮嘱了一番,道:“不能空手去,准备些东西孝顺你外祖母。去了就好好玩,跟姊妹们和气些。你二哥下值下的早就让他去接你,不然让你三哥去。” 黛玉一一应了,备了礼,叫了雪雁、紫鹃两个大丫头,又点了两个小丫头陪着:“左右婶子还要派车夫、小厮跟着的,那头也不需多少人伺候,霜信同锦荷姐姐在家里,有什么事差人去叫我。”便往荣国府去了。 贾母早得了黛玉要来请安的消息,抱怨了几句:“她在她叔叔家做她林家的姑娘好了,这时候想起她还有个外祖母了?宝玉被那家往外赶的时候,倒是不记得我是她长辈呢。”话虽如此,心里其实是高兴的,被凤姐劝了两句,便也止不住笑意,命人去备林姑娘爱吃的,又问凤姐:“从前你送她,她喜欢的那个茶,今年有新的吗?” 凤姐道:“老太太的心肝儿喜欢的东西,哪儿能忘了呢,我特特多嘱咐了那句,要不还没有呢!要说也是林丫头会吃茶,我原来吃着轻浮不喜欢才给了她,后来才晓得,那茶可紧俏得很,等闲还买不到呢。”又问,“林妹妹几个人来?她家姐妹爱吃什么?” “就她一个来,说是家里修园子,婶子没空闲。她嫂子咱们也结交不来。至于她那个姐姐——不来也好。”贾母提到这个,又不免叹了声气。 凤姐劝道:“谁家都得有几个不省心的孩子的。何况前几天南安太妃的意思,那夏家姑娘她也瞧不太上,要是林家大爷真升了职,南安府上指不定还松口让他们破镜重圆呢。” “哪儿那么容易呢。”贾母叹了口气,道,“我只怕他们家的家教,把玉儿也教成那样的性子,好好的日子不过,硬是要跟爷们争那口气……”她本想说下去,又想到凤姐也是这样的人,倒是及时收了口,让人下去不提。 等黛玉到了,也不见外,先去给贾母请安,被贾母嗔怪:“可亏得你还记得我这老婆子。”又有凤姐在旁凑趣邀功,只说收拾宴席的辛苦,要她仔仔细细地说这儿的饭菜和林家的谁更吃得习惯,再有宝玉和三春姐妹半真半假地抱怨贾母偏心,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倒恍若几年前的光景了。 “我来谢外祖母呢。”黛玉怕人多嘴杂,有心和贾母关起门来说,“凭姐妹们吃醋,今儿个老太太归我,我要和她说私房话的。” 贾母乐道:“瞧瞧,瞧瞧,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倒是也好奇,黛玉这声“谢”从何来。 一大家子且算和美着用了午膳,说起黛玉歇息的事儿,凤姐道:“他们姐妹如今在园子里住,老祖宗早吩咐了潇湘馆是留给林妹妹的,前儿听说妹妹要来,我就着人仔仔细细地打扫过了,要不妹妹午间就歇在那儿?”宝玉也喜道:“我领妹妹过去。” 黛玉忙道:“何须这般麻烦,我跟着外祖母睡,也好说说话。” 贾母更觉得她是出了事,连王夫人走时也同凤姐悄悄说道:“你林妹妹怕是有什么难处,要老太太帮忙了。唉,你今儿个就别回去了,在老太太这儿,有什么要忙的,也好搭把手。叫人听着些,要是老太太着急了,你帮着劝劝,她的身子最重要。” 凤姐忙应道:“还是太太想的周到。” 贾母提着心,由黛玉扶着坐到床边,便屏退丫头,捏着黛玉的手说:“好罢,如今也没了旁人,你好同我说实话了,特特地来,是有什么事?” 黛玉见她一脸担忧,心里一酸,又一暖,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压住眼泪,笑道:“说了来谢外祖母。” 贾母道:“好好好,那你倒是说说,有什么好谢的?” 黛玉又在心里酝酿了会儿,才有勇气开口:“前儿个外祖母不是才托人把我家的武曲鼎送过来?无论如何,是要来谢您老人家的。说到底是我母亲的执念,是以没敢知会叔叔婶子,我自己悄悄地来了。” 贾母听了这话,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脑子里一阵白,才慢慢地开始转悠,先是想:“这丫头莫非是来要他家的东西的?虽则是他家的,当初也是聘礼的名义过来的,给她是情分,我既允诺了要做她嫁妆,哪里还有自己来要的理”,又觉得她的口气不对,“没敢知会叔叔婶子,自己悄悄地来了”这话,怎么也不像来要东西的。 她脸色一沉,扬起声音来叫鸳鸯。 鸳鸯本就在外头和凤姐说话,听到里头叫,忙小跑进来,凤姐亦紧跟着走过来,急问道:“老祖宗是怎么了?这么急?” 贾母沉声道:“拿我库房钥匙来。” 鸳鸯和凤姐一听,面面相觑,俱是连呼吸都吓停了几秒,勉强笑道:“老祖宗要看什么?着人取了来便是了,刚用了膳,且歇一会儿。” “噎不着,也死不了!”贾母见鸳鸯不答话,更是觉得手脚发麻,心里一阵寒过一阵,“好,既这么着,我库房里头,那个黄梨木架子里上的小紫檀箱子,里头放着林姑爷当年下聘的礼儿,自敏儿出门,我仔仔细细地收了这几十年,正好你林姑娘在,让她瞧瞧她家的东西。” 凤姐笑道:“林妹妹好好的,怎么想起看这些来了。”倒是不免和贾母怀着同样的心思,以为黛玉是来要那些东西的,心里暗道:“那林太太果真是个有手段的,林妹妹素来清高,竟也被说动了来。”便问道:“当年那些东西,我也只听说过,见都不曾见过呢,老祖宗也让我开开眼界。” 贾母对鸳鸯道:“你去看着他们,别毛手毛脚的,要是碰哪儿摔哪儿了,可是大事。”鸳鸯脑子里过了一圈,仍有些忐忑,她伺候贾母年头久,老太太的心思也多少能猜出得些,只知道今儿个怕是要有大篓子,也不敢怠慢,急匆匆就往外走了。 “小心着些,平儿跟去,帮着鸳鸯看着点。”凤姐跟在后头吩咐了一声,冲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立时心领神会,跟上了鸳鸯。 凤姐见黛玉低头不语,贾母脸色也不好,凑笑道:“说起来,都有些什么宝贝呢,我也只听人说过,当年林姑父为了娶姑母,是把家传的东西都押上了,却也只听个大概。” “他林家五世列侯,当年也是十分富贵,那些聘礼不说价值几何,单说那份心意就十分难得了。”贾母记性奇好,虽已过去三四十年,却依然可以细细数来,“有一册颜真卿的字帖,一幅李伯识的工笔,两串翡翠葡萄,九对玉如意,还有黄金玛瑙的石榴果儿……” 凤姐奇道:“乖乖,今儿个也是要见世面了。”一面又想林家的富贵,又恨林海去时,林滹一家子借永宁王之势把持着他家的家产,叫人插手不得。 “这还不算完呢。”贾母道。 凤姐越发惊奇:“还有?” “还有一尊御赐的,武曲鼎。”贾母冷笑道。 第60章 60 凤姐几乎立时听出了贾母语气不对,只是不解发生了何事,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黛玉, 想从她表情里看出点什么,却见黛玉一脸泰然, 察觉到她的视线后甚至毫无怯意地对视过来, 眼神竟带了四分怨六分怜。她心下更是惊惑,贾母刻意加重音调的“武曲鼎”三个字, 脑子里一激灵,似乎知道数月前发现的那尊贾母库房中没有记录在册、连鸳鸯也说不出名儿的珍奇美玉是什么了。 她其实也不是头一次拿老太太库房里的东西当去周转了——家里的进项拢共就这么点儿, 花钱的几位主儿却都不算账的, 贾母和王夫人都攥着自己的私房不吭声, 由她来做尽恶人、精打细算,不是没从这荣府当家的名头里赚上几笔,但也为了排场体面、讨老太太欢心赔进去些嫁妆, 她不肯吃亏,撺掇着贾琏去央鸳鸯, 也是有她自己的考虑。贾琏这人,浑起来, 连屋里人的前都要吞的, 当她自己的东西,最后就是往狗嘴里扔包子,索性让他知道事情利害,就是追债,也是鸳鸯追着, 他不敢不填上。从前几样都做的滴水不漏,有了银子就赎回来继续摆着,或就算一时手头紧,鸳鸯也心里有数,知道哪些东西是无关紧要的人送来的,老太太也不过瞄过一眼没什么印象,拖久些时日也无妨,倒也没出过差错。因那尊玉虽成色极好,老太太平日里也没提过,鸳鸯翻遍了册子也没找到,他们只当同那些无关紧要的一样,也缓了几月,甚至想过便是拿不回来,应当也没关系。难道竟就是传言中御赐的武曲鼎? 思及此,已然入了冬的季节,她竟也能叫冷汗打湿了衣衫,心里转了几圈,不知要如何圆才好,又恨自己先头还让平儿去请王夫人——这样的事,老太太兴许好面儿并不张扬,可若是叫旁人知道了……饶是她一向聪慧,如今也不知要怎么交代了。 这厢凤姐还在想法子,那头鸳鸯已经领着两个人把箱子抬来了,也是满脸是汗,勉强撑着笑——她没听到贾母那意味深长的口气,但库房里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细细点过的,动过哪些、少了哪些,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不是没想过找尊差不多的玉来填上,只是她也晓得,贾母虽年级大了,却跟“糊涂”两个字绝扯不上关系,这点小聪明只会被踩到泥里去,再也挣扎不上来。- 贾母何等的眼力,只看着凤姐同鸳鸯的脸色就明白了大半,她看向黛玉,语气里带着叹息:“看看吧,孩子,这便是你父母亲当年的定亲之物,我收了这些年,如今你也大了,好归还于你了。”说罢,走下塌去,竟是想亲手掀起箱子来。 凤姐忙上去搀住她,犹犹豫豫地,不知是否该代劳。那两个小丫头却极没有眼力见识,见贾母要动手,便说着“这箱子料子厚,很有些重量的,老太太当心”一边忙不及地打开了箱子。 半大不小的一口紫檀箱子,打开来,倒也是一目了然。 黛玉道:“那我谢过外祖母——原该我父母亲来谢的,可惜我没这个福分。” 听她提到女儿女婿,贾母也忍不住鼻酸,揽过她来哭道:“好孩子,别怕,外祖母护着你,但凡我活着,总不能让你受了委屈。” “好好的,说起这些作甚。”黛玉亲取了帕子为贾母拭泪,“我说了来看外祖母,倒要带个箱子回去,恐怕得吓着婶子,她没能亲自来,又要觉着自己失礼了。” 贾母自嘲道:“我已然这样的年纪,记性也越来越不行了,万一忘了什么,没法子向敏儿交代。你便带回去,真到了你出门的时候,我给你添妆,也用不着你叔叔婶子来谢我。倒是我要谢他们呢。” 鸳鸯和凤姐何等聪慧,岂会听不出她们言下之意?只是既黛玉不捅破,便胆战心惊地继续听着。 贾母心里虽气,倒也还算的上冷静,仔细回想了一番 黛玉的口气,竟是说她叔叔婶子还不知道,这倒是挽回了些许,她一个闺阁女儿怎么越过长辈找回武曲鼎的事儿也先来不及细想,总有其他人知道荣国府曾把女婿家的传家宝流落在外过,也不知走的哪家的商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外孙女儿都已经这样大了,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甚至能独当一面了。 她正胡思乱想着,外头的丫鬟来报,二太太来了。 “哦?”贾母冷笑了一声,“此刻不是她午睡的时候?她一向雷打不动的,今天倒是热闹,我想同玉儿说两句话,都要有这么多人过来。” 凤姐岂能听不出贾母口气里的不满?只是事到如今,也只能装糊涂,笑道:“老太太这说的是太太,其实是嫌我碍事罢?这果真心头肉来了,我们这些平时差使着玩的,就可以随手招呼了去了。” 贾母拖长了调子:“我可不敢差使着你玩啊。”又叫丫鬟,“请太太进来。” 王夫人只听平儿说“老太太让把林姑娘父亲当年下聘的礼儿找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二奶奶也拿不定主意,来问问太太”,想着黛玉果真是受了林家的撺掇来要钱了。只是不知老太太今日是怎么了,三言两语地就真要去拿东西,怕不是在和外孙女儿赌气。赶急赶忙地过来,想劝两句,却见几个丫头都在屋外,说是老太太和林姑娘要说体己话,进了屋里,贾母黛玉又都肿着眼睛,地上搁着一个箱子,连凤姐都一副勉强的模样,便更觉得自己猜得不差,张口便道:“老太太三思,林丫头如今到底在她叔叔家,隔了几代呢,将来有什么事,还不是要老太太替她做主的?东西事小,但她一个小丫头,要守住也不容易,回头出门的时候手上空荡荡的,老太太又要心疼。” 王夫人和她侄女不同,口舌上向来不是很灵巧,但贾母也只当她是个笨嘴拙舌的罢了,没想到她竟能说出这样不过脑子的话来!她废了半天力气稳住了黛玉,恐就要被这句话给毁了!气得骂道:“说不出人话,就且闭嘴罢!” 凤姐忙道:“老太太息怒,太太有口无心,也是担心林妹妹,一时着急。”又给黛玉使眼色。 黛玉却没哭,只叹了口气:“也是我年纪小,叫人觉着没用,但我叔叔婶子又有何错,我把那儿当家,却不晓得二舅母当那边是龙潭虎穴呢。恐怕再几年,我来了外祖母家,大家也要提防着我,仔细我来谋什么呢。” 她这话说得底气十足,饶是王夫人,也不禁愕然地瞧着她。 贾母道:“你这话说的,越发叫我无地自容了。日后去见了你母亲,我也像现在这样无话可说,该如何是好!”说罢竟又落下泪来。 黛玉道:“是我不好,勾得外祖母伤心了。只是我叔叔婶子待我真心,不说和他们亲侄女比,同亲儿子、亲媳妇也没有两样的,只怕还更好些,舅母话里话外却总说他们是外人,担心他们要害我,知道的是关心我,不知道的,以为我是那些不知好歹之徒呢。” 这“不知好歹”四个字总像是意有所指,王夫人既觉着委屈,又有些莫名,只能闷着生气。又恼凤姐自己办不周全,扯自己过来挨了这通,又觉得这丫头牙尖嘴利的,委实小气,更气贾母不分青红皂白,从前就偏心贾敏,如今为了她女儿,更是什么都忘了。林家如今又是修墙,又是扩院的,动静也不小,若无林海家财,哪能这般容易?拿走了那大半还不够,挑着小丫头来伸手,也是蛇心不足了,她有心再劝劝,只恨自己嘴笨,便瞪着凤姐,指着她开口,却见凤姐眼神飘忽,装作不见。 “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外祖母好歹睡一会儿,不然下午没精神。”气氛实在是僵硬,黛玉开口劝道。 “不了,过了那个点,睡也睡不踏实。”贾母道,“你再坐坐,等她 们姊妹醒了,喝一喝茶,说说话。” 黛玉温声应“是”,坐在床边,扫过屋里几人,忽然想起自己刚进京时,战战兢兢,不敢出一步差错的模样。当时到底是为什么会那么怕呢?总觉得自己会给父母亲丢人,可如今再看这偌大的荣国府,比起当年来,更要华贵体面,可她已经能泰然自若地坐在这里了。 热门小说下载 第61章 61 说是来给外祖母请安, 最后抬了一个箱子回去,黛玉也颇是头疼要怎么解释, 思来想去,到底是不愿意扯谎的。婶子问起来, 这箱子的来历总是要如实说的。至于贾母为什么要提前交还给她这点,还要再斟酌下词句。 好在今儿个林澈下值晚, 林徥过来接她。他不是不好奇, 只是却没有二哥那般热络敢问, 客套地跟贾母道过谢,说几句妹妹在这儿叨扰了的话, 便扶着黛玉上了马车, 还叮嘱了一句:“母亲说妹妹肯定累了, 一会儿到了家里, 直接回屋里歇着, 晚些来一块儿用膳就是了, 别再折腾什么先去她屋里的礼数了。”又说, “今儿个钱家来了帖子,明儿个他家老太太和太太带钱姑娘来玩,母亲让我告诉妹妹一声,想着妹妹可以提前准备衣裳首饰。” 黛玉虽平日里不喜落人后,却也不是在穿戴上计较的人, 闻言笑道:“我和钱姑娘都是还没出孝的,衣裳首饰有什么好在意的。” “我不过传声话,妹妹自己做主呗。”林徥嘱咐了一声, “妹妹帘子拉紧些,车里有暖炉,仔细别受凉。”说罢便替她拉好了门帘,折身上了马。 黛玉安坐在马车里,把提了一整日的心悄悄地放了回去。她不知该庆幸贾母心里到底还是有她这个外孙女的,还是该冷笑今天的这一出大戏。从前说偌大荣国府,虽出的比进的多,也有句俗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呢。也难怪父亲去世后,舅母她们要视叔叔婶子为敌了--只怕自己家的那点子家业,早被他们看成囊中之物,父亲临终前分家产的那一出,在他们眼里不是意外之财归了别处,而是自家被撬了墙角呢。说来说去都是一个“钱”字,俗得她连翻白眼的力气都不稀罕花。事到如今,也只能安慰自己,好歹外祖母还拿她当小辈儿疼,也在荣国府说一不二的,这些小动作,她不知道也罢了,如今知道了,总要大刀阔斧地改一改的。 这些事多想也无益,她索性撇到脑后去,伏在紫鹃肩上,想着歇一歇。 紫鹃今天也是提心吊胆了一整日,见姑娘亦显疲态,更是心疼 ,又不敢说话。还是黛玉先开了口:“先头婶子说过钱姑娘家里的事没?我没印象了,原以为她是和我一样孤苦伶仃的,原来她不光有祖父祖母,妈妈还在。” 紫鹃忙道:“姑娘现在也不是伶仃一人了。”心里却在想:“原来我以为老爷太太邀了钱太医来家里住,是存着给三爷说亲的心思,可是要是钱家太太也在,就不大像了。原来钱太医、钱老太太年纪大了,带着个小孙女,住在别人家,便是把孙女儿许给人,也是常事,多的是美谈,可钱太太也在,这算是举家借住这儿了,再说亲,便有些跌钱家的份儿,要被人议论是特特为着亲事来租这院子似的。” 可是又想起薛家来,薛姨妈连“那锁是个和尚给的,将来要寻个有玉的方能结为婚姻”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若说一点打算都没有,谁也不能信,但他家家大业大的,不也是举家住在梨香院?只能猜兴许是自己小家子气,如今不计较这些了。她从前很是担心姑娘的亲事,倒也不是觉得宝玉多么难得,只是在荣国府里,也就只好趁着老太太在的时候替姑娘做好打算才是,偏也不见贾母想着替姑娘们相看人家,宝玉知根知底,又心疼姑娘,算得上是眼里能看到的最好的了。如今到了林家,眼界既宽阔了些,又有宋氏打点一切,轮不到她这个小丫头操心,倒也放下了那些心思,一心一意伺候黛玉,只恐家里多几个女主人,好相处的也罢,不好相处的,她要过得不如意。 黛玉笑道:“常有人说我林家人丁稀薄,如今也算是热闹了。” 雪雁应道:“可不是呢,等大奶奶生了哥儿姐儿,二爷三爷娶了新妇过门,就更热闹了,也就这两年的事了。就现下,姑娘和环姑娘、钱姑娘一道玩,也有人说话了。 ” 提到馥环,黛玉不禁皱眉:“馥姐如今越发清冷,从前她最不怕出门了,如今谁请都请不着她,前日去找她说话,竟是在抄经念佛,她年纪轻轻的,看开可不是这般看开的。” 本朝倒也不是没有女子与夫和离归家的前例,但从郡王府出来的恐怕就馥环一个了,两家都有头有脸的,这事一出难免要沦为谈资,馥环不乐意出门去逢场客套,连忠勇侯夫人的茶会都推了,宋氏和黛玉自然不会勉强她,只是到底花一样的年纪,镇日守着佛堂,吃得穿得越来越素,怎叫人不着急。 雪雁道:“前阵子姑娘也有心事,有些话我们听听算了,没说出来给姑娘添烦,环姑娘可不是莫名这样的。” 黛玉忙问:“出了什么事?” 雪雁犹犹豫豫地,压低了声音道:“太太和忠勇侯夫人闹了不高兴,像是为了环姑娘。” 黛玉奇道:“她们都多少年的姐妹了,姐姐和那边不好的时候没红过脸,和离那阵子没吵过架,如今反而吵了?别是弄错了。” 忠勇侯夫人是出了名的长袖善舞,满京城的女眷没有她不要好的,虽说做了个没好结果的媒,但说到底还是贵妃指的,她姐姐做婆婆的时候也没虐待过馥环,宋氏会做人,纵有埋怨,也是玩笑的语气,可从来没有迁怒的意思,再说,这事都过去多久了,现在计较起来了? 紫鹃亦道:“还真有这事,不过她们关起门来说的,谁也没听明白。不过忠勇侯夫人那天来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谁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冷下来了,后来看环姑娘改了脾气,才猜是不是跟她有关系。” 这事黛玉也有印象,那日忠勇侯夫人来得也随意,像是路过来喝杯茶就走,她正对账呢,红杏带着一个忠勇侯府上的丫头来送了份点心,说是忠勇侯夫人路过,兴致来了进来坐坐,没准备什么礼物,点心是之前尝着不错今天特意买的,给姑娘奶奶们尝尝鲜。她还想着要不过去问个安,陪着说会儿话,也被那丫头拦着,只说她家夫人说了,坐会儿,老姐妹说些闲话就走,不必劳动林家姑娘。她打听了馥环也没过去,加上手上事多,倒也没凑过去。原来那次竟然有什么纠葛么? 她眼珠子转了转,泄气道:“我想也想不出什么,婶子总归比我多见这么多年世面,肯定处理得好,我想着馥姐也就够了。钱家姑娘若是个活泼的脾气就好了,能闹一闹。”紫鹃“噗嗤”一声笑道:“姑娘这是希望家里来另一个琏二奶奶?”黛玉也跟着笑起来,却又一叹:“琏二嫂子也是多亏她爷爷、叔叔疼她,长在她王家出的门,钱姑娘恐怕没她那么敢闹敢说了。”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23节 紫鹃笑道:“就是一样的光景,也少有能养出琏二奶奶那样脾性的人了,她那张嘴,那做事的手段,别人可学不来,也是她的本事。” 黛玉想起今日种种,冷笑了一声:“也最好别学,学会了不是什么好事。” 她话说到这份上,雪雁和紫鹃也不敢吭声,好在马车走的不慢,干坐了一会儿,便也到了家。 林徥叫了两个小厮帮她把箱子抬进院儿里去,竟是忍住了没问是什么。倒是黛玉冲他笑道:“不是什么好瞒着哥哥的,一些我父母当年的旧物,虽不定多稀罕金贵,也是家里的传承,外祖母慈爱,归还于我。” 她说得轻松,然而没名没目的,总不能是贾母看着今天天时好,心里头高兴,主动还的?林徥心里头嘀咕,嘴上却也没多问,只催她回去歇息。 黛玉今日也是累得狠了,感激地看了一眼林徥,乖巧地道了别,自回漱楠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 热门小说下载 第62章 第62章 次日天气又更冷了一些, 雪雁听从了王嬷嬷的嘱咐,把今年新做的狐狸毛斗篷捧了出来:“得亏前几日天好, 晒得暖蓬蓬的,姑娘穿上罢, 听张妈妈说, 湖里冰都结上了。”黛玉叹气道:“还没下雪呢, 就穿大毛披风了, 平日也罢了,今儿个家里来客人呢,就我一个裹得团子一样。”紫鹃笑道:“这件颜色素净, 要真雪地里穿,还显不出它好看呢。做出来的时候姑娘也试过, 并不像别的毛臃肿的, 也是皮子好,还是大爷打了寄回来的, 大奶奶也是舍得, 给大家都分了。” 黛玉道:“说的是,今年大嫂子身子不便, 晋阳那儿的衣裳被褥,咱们且搭把手罢。” 紫鹃奇道:“倒不是我们偷懒,就是问一声, 大爷穿外头人做的衣裳么?原来宝二爷别说家里针线上的人做的那些,就是自己屋里的小丫头做的也不穿,只肯碰袭人晴雯她们, 还有姑娘太太们替他做的。我听说大爷先头的行头也是大奶奶一手包办的,别是也有忌讳?” 雪雁也道:“是呢,姑娘问问。” 黛玉道:“早问过了,婶子都为了大哥拿起放下多少年的针线来了,我和馥姐总不能落在她后面。大哥的贴身鞋袜当然不用你们,我们做妹妹的手脚也不慢,做的够他穿的。只是我听说,大嫂子在晋阳的时候,也不光是大哥的,还带着丫头们给晋阳的将士们做些御寒的护膝,棉衣等,比军中发的用料做工都考究多了。今年总不能落下他们的。只是可惜今年也没人帮他们往被褥里多加棉花垫厚些了。” 紫鹃打小生在荣国府,虽是奴婢出身,也不过做些精细活儿,算不上吃了多少苦,闻言不禁咋舌:“大爷手下多少兵呀,大奶奶同她屋里的人,便是从早忙到晚,能做几件?就是不用做的多细致,也怕是从早到晚难得有歇息的时候。史大姑娘做活,是家里没落了没法子,她好好的林家大奶奶,清闲享福日子不过,给自己找了份这么苦的差使呢。” “说是要从年头做到年尾的。”黛玉也跟着叹了口气。但心里人把租户想道,大嫂子说她志不在后宅内院的方寸之地,随军虽苦,想到晋阳安定有自己的一份力,也是怡然自乐的。而她呢?她想做什么,她又能做什么,才能像大嫂子这样,说起每件小事都打心眼里高兴? 来了宋氏屋里,馥环已经先到了,正在往美人瓶里插梅花,见了她来,招手笑道:“来得正好,看看这花和屏风配不配。” 黛玉昨日听说了馥环的事,尤其担心,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才去看花:“花倒是配,瓶子上的纹是蓝的,和这梅花冲了,我记得婶子这儿有个白玉瓶儿,用那个更好些。”又道,“馥姐今儿穿得颜色好生素净!” 馥环只微微一笑,命锦书去拿白玉瓶,倒是宋氏在里间听了,道:“也别只说你姐姐,你自己衣裳颜色也好换换了。” “我和馥姐不同。”黛玉摇头道,“我从小也不大穿过分鲜艳的色儿,可我记着头一回见馥姐的时候,她就穿了条大红滚银边的裙子不是?” 馥环笑道:“就不兴我忽然不喜欢了?” 黛玉晓得她哪里是忽然不喜欢,多半是身份变了,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太张扬,也因为这一出,心灰意冷进牛角尖了。只是当年连居舍都取名“畅意”的女子,如今成了这模样,总要叫人心里酸涩的。 姊妹俩陪宋氏用过早膳,听说葛韵婉过来了,忙起身相迎。韵婉如今身子渐重,步伐却还轻盈稳健,她先给宋氏问了安,又叫怀枫取了一会儿给钱姑娘备好的礼来给宋氏看:“想着钱家老太太、太太都要来,说不准也要给我们家妹妹见面礼,我一个小辈,不能越过她们去。太太看看这样还行?是不是有些寒酸了?” “先这样吧, 我也是不知道钱家人日常来往的数,礼都让锦书备了两份,到时候斟酌着添减便是了。”宋氏又道,“她家这个孙女,钱老太爷颇为倚重,当男儿教养的,念书上学的,比咱们家要看重。我这儿有一方徽砚,成色不错,你单子上添上去。” 韵婉应了,谢过婆婆,道:“以后有姐妹陪着玉儿念书,也好作伴了。等过了年,是该请个先生回来了。玉儿当年开蒙的先生也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现在年纪大了,也只好请个有学问的女先生回来。只是如今所谓的女先生,教的多是什么《女则》、《女训》,别的也罢了,钱家老太爷恐怕是不要孙女儿学这个的。” 宋氏也正愁这个,道:“你说的很是,妇德妇容妇言妇功之类,在家长辈指点指点也罢了,开个学堂教家里女孩儿成日里背这些,也是闲得慌,有这功夫还不如听场戏耍耍呢。前几天忠勇侯夫人还说这个来,叫我给拦回去了,只如今京里像是都只有这样的女先生,难办得很。” 韵婉心直口快:“亏得是太太拦回去了,忠勇侯夫人如今越发不上道了,她所谓的‘学堂’哪里是上学呢,请的那个女先生我留心过,也就只会背背《列女传》了,连讲都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看啊,她多半是做媒做上瘾了,吃到甜头了,自己家没姑娘,所以打别的算盘了。” “这话也不能乱说。”宋氏叫她收声,却也没反驳,只叫丫鬟出去看看钱家人来了没有,“叫门房的和园子里的人把路上的冰都清仔细了。”馥环笑道:“这话打我来了就听到你说了三遍了,哪儿有那么多冰要清呢。” “不说不行,”宋氏笑叹道,“钱老太爷从太医院退下了,他家老爷又去的早,孤儿寡母的,以后日子只怕不容易。其实是咱家看上他家的医术,巴巴地请过来,以后家里人有个什么头痛脑热的,不用措手不及,他老人家精通调养支书,你们姐妹两个本来就有不足之症,你嫂子年后也要生产,有他家在,心里有底。就怕有不长眼的下人,把他们家怠慢、耽误了。可不得多吩咐、多嘱咐两句,叫他们心里有数?” 韵婉也很是赞同:“可不是,人都是看菜下碟的,平时再怎么约束,也有看不到的时候看不见的地儿。只能日常多敲打敲打,让他们晓得轻重了。” 黛玉记在心里,很是感慨。钱家老太爷在太医院干了一辈子,原也是能置办个宅子的,只是他们两个老人家,带着儿媳、孙女,算不上大富大贵,雇不起守卫看家护院,若真是有什么歹人,实在难以应对。林家上下诚心邀请他们来住,却也怕下人轻慢。只是说再多遍,也及不上这些日常琐碎的关照显得重视。 说话间,婆子来报:“太太,门房那儿传了话来,钱老太太已经快到二门了。” “好。”宋氏应了声,扶着文杏的手站起来,道,“走,咱们接接他们去。”又对韵婉道,“你坐着罢。” “又不是花瓶,走动两步怎么了。”韵婉也站起来,跟着婆婆、妹妹一道走出门外。 软轿悠悠地停下,几个婆子掀了轿门,扶着钱家老太太、太太、姑娘下来。宋氏忙带着媳妇侄女迎上去,相互见了礼,方一同进了屋。 钱老太太头发皆已花白,梳得一丝不苟,恐怕今日出门做客,也戴宝插金,显得有很有几分雍容气派。相比较起来,她的媳妇儿钱何氏虽比宋氏年轻了几岁,却面容憔悴,身形消瘦,仿佛有发不完的愁。但最叫黛玉惊奇的,还是她们身后跟着的小姑娘。 只见那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头戴银灰鼠毛帽,身穿小羊皮袄褂,脚上蹬着一 双鹿皮靴子,鼻梁高挺,剑眉星目,皓齿红唇——倒不像个小姐,反像画上走出来的俊俏公子哥儿了。她本是在偷偷打量这屋子,察觉到了黛玉的目光,倒是不闪不避地看过来,露齿一笑,颇是俏皮。反是黛玉,偷瞧被发现,羞得低下头去。 “阿栀,莫要胡闹。”钱母看见她们这番动作,唤孙女过去见宋氏,“这是我家孙女儿,名叫几栀,从小叫她爷爷当男孩儿养,有些淘气的。”几栀落落大方地走过去给宋氏见礼,一举一动皆十分镇定。宋氏喜道:“好标致的孩子!”钱何氏嗔道:“像个假小子一样,林姑娘这样的,才是姑娘该有的样子呢。” 宋氏笑了,指着韵婉道:“我家媳妇儿,钱太太应当听过她,如今有了身子,才穿裙子,往日里着武装,比我儿子还要俊几分呢。” 钱几栀展颜笑道:“林家嫂子巾帼英雄,我心向往久已,今日得见,也算是圆了一桩心愿。” 钱何氏苦笑:“这世上能出几个女英雄呢?你不过再寻常不过的出身,可安分了些罢!” 宋氏见钱几栀不吭声,似是不悦,忙拉过黛玉来笑道:“我们说话怪无聊的,你带钱姐姐里间玩去。” 黛玉应了一声,伸手去拉几栀。 钱几栀颇是感激地冲她笑笑,跟着她进了碧纱橱。 第63章 第63章 钱几栀模样俊秀, 又笑盈盈得极易亲近,黛玉心生欢喜, 小丫头捧了茶点进来,她便柔声问道:“钱姐姐喜欢什么样的点心?” “别的也罢了, ”钱几栀挑了一枚枣泥山药馅儿的绿豆糕拿在手里, “我爹爹临走的时候说想吃绿豆糕, 可惜当时家里兵荒马乱的, 没人腾的出手去买,我妈给他做了几个,她以前没做过, 齁甜齁甜的,爹爹说好吃, 叫我也尝一块。打那以后, 就觉得什么都没有绿豆糕好吃。”她忽的吐了吐舌头,“要是我妈知道我在别人家挑挑拣拣的, 又要骂我了。” 黛玉听她说父亲的事, 本不由自主地跟着难过,闻言倒是笑了起来, 想道:“天下父母的心,果然都是一样的。”便叫丫头再送一份绿豆糕过来。钱几栀拦住她道:“我能吃多少呢?林妹妹手指凉的很,恐是气血不足, 绿豆是凉物,也吃不得。”紫鹃听了,忙道:“钱姑娘家学渊博, 我们姑娘打娘胎里带来的病,不知道吃了多少药,也总不见好。钱姑娘看看,是什么缘故呢?” “我才看了几本医术,哪能给人看病呢?”钱几栀忙摆了摆手,“不敢妄下定论的。不过气血不足多为心肺的毛病,此间烧着火盆,又无通风之处,不宜久坐,外间也都是女眷,不若把帘子拉起些罢。” 小丫头听了,便要去拉帘子,黛玉犹豫道:“钱姐姐有所不知,我三哥哥每日是要来给婶娘请安的,要是一会儿他过来·····” “三爷知道今天家里来客,他平日里最是守礼的,肯定不会过来的。”紫鹃道。林家其他的哥儿姐儿奶奶都有几分离经叛道,不走寻常路的意思,唯有林徥,是真的守规矩,哪怕最严苛的夫子都挑不出他的错来。 钱几栀笑道:“其实也不打紧,我日后是要从医道的,总不好为着男女大防就躲着不看诊吧?”她的丫头看着比她年纪大些,闻言道:“宫里都不收女医官了,姑娘趁早别说这话罢,太太听见了,又要哭了。” 黛玉自然也看得出来,钱几栀从医道的事儿,大约是她祖父决定的,她自己也乐意,但钱何氏为人母亲,心里恐怕还是希望女儿别走那条瞧不见前景的路子,老老实实地像寻常女孩儿一样过完一生的好。从前韵婉也提过,若是她父亲活着,她也不要这个“巾帼孝女”的名头。可几栀却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治病救人的,只是她身为女子,这条路便注定艰难。 她周围怎么多了这么多,即使明知前路艰险,仍旧执意前行的女子呢? 黛玉正闷头感怀,忽的听到外头宋氏喊她,忙起身问什么事。 宋氏笑道:“中午吃了饭,我们陪钱老太太去看看春绿院,你吩咐人准备着。” 春绿院这些年虽没住人,但也一向有人打扫看管,并无什么破损,这次修葺,一为翻新,二是在临街的墙上开了门建了门房,好让钱家人可以自行出去,不必经过林家。门房和林家大门有廊道相连,巡夜的便可兼顾。院里的草木好生修正了一番,只剩屋里的摆设,因不知道钱家人的喜好,故而除必要的家具外,其他的装饰都好好地准备着,要等她们挑选后再摆上。 这些原就是黛玉负责的,她摘下钥匙递给紫鹃:“这是春绿院库房的钥匙,你带人去把库房打开,梯子摆好,箱子都开下来,我单子上标了红圈的,先拿出来。摆在外头。” 紫鹃笑着应了,带着钥匙便去了。钱何氏忙道:“原该我们自己准备的,多大些事,烦得这位姑娘饭都吃不好。” 宋氏笑道:“这丫头是我 家玉儿的左膀右臂,一向负责得很,就是玉儿劝她少操几分心,也拦不住的。让她亲自把关,安心也好。” 钱何氏听了,不禁要赞这丫头的能干忠心,又说:“先头早听说你们家的环姑娘是掌家理财的一把好手,没想到玉姑娘比我们栀丫头还小几岁的年纪,也这样能干。我做媳妇这些年了,要说修整院子这么大的事,也是不大敢做主的。还是林太太会调理人。”黛玉只怕这话钱老太天听了要不高兴,连忙道:“哪里是我做主的呢,叔叔婶子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我闲的时候搭把手罢了。这样的大事,便是婶子敢放心我,我也没那胆子挑大梁,何况招待贵客的院子,婶子再疼我,也不会交给我。哪里出了差池,担待不起的。” 钱老太太忙道:“我们孤儿寡母的,闻说林家心慈人善,赶来投靠罢了,哪里算得上‘贵客’,玉姑娘莫要折煞我们。” 钱何氏自知失言,怕婆婆责备,讪讪地坐着,不敢说话,还是几栀笑道:“林妹妹也是有心,听我妈这样长篇大论地说话,她不管说什么,最后都是要绕到我头上来,叫我跟你学学,怎么做个姑娘家。”钱何氏才顺着开口:“你是该学学人家林姑娘。都多大的人了,连家务事都不会做的,将来可怎么好。” “儿孙自有儿孙福。”宋氏道,“各家有各家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福分。我年轻的时候也不爱这些,小时候在家里,只学些写字画画的,嫁到了林家来,起初也都是环儿她母亲管事,后来她身子不好了,我赶鸭子上架,没几年也熟练了,环儿随她母亲,能干,可惜我造了孽,说错了亲,叫她在别人家平白吃了这些年的苦,倒是帮人家打理得不错,自己也没落着好。我算是看开了,咱们总跟女孩儿说,你要会这个,你要学那个,你要端庄,你要贤良,不然以后过不好,其实过不过的好,看命,有时候我看着玉儿都在发愁,要是把女孩儿养得太乖顺了,以后遇到什么事儿都只知道忍让,是不是反害了她们?” 她这话虽有些于礼不合,但不满也好,忧虑也罢,发自肺腑,皆是慈母心肠,倒是说得钱老太太和钱何氏跟着一起长长地叹了口气。 馥环自归家来,只觉得自己比下堂妇面上好看不到哪里去,还连累了叔叔兄弟们奔前跑后,惹了一身骂,要紧的怕是要耽误妹妹的亲事,况她终究同云渡恩爱了一场,担心他前途渺茫,又觉得自己今生也就如此,一眼看到了尽头,越发地消沉寡言,如今听了这话,登时感慨万千。她自是知道父母早逝,叔叔婶子拿自己当亲闺女疼爱,只是没想到婶子嘴上怪她不早做决断、扭扭捏捏拖泥带水的,心里竟是这样想的。一时也手足无措,只得先劝道:“两个孩子在呢,婶子说这种话做什么,别吓到她们。” 黛玉亦道:“婶子这样说,别人以为我同馥姐多乖巧多听话呢,怕是要笑话您当娘的不嫌儿丑。” 韵婉笑道:“也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了,钱老太太、钱太太、钱姑娘坐了一路,想要累了,不若先把桌子摆起来,边吃边说?” 众人皆道“很是”,宋氏便命人摆下酒席来,亲自搀扶钱老太太,请她上座。钱老太太忙推说不可,几人推托谦让了半刻,到底按宾主长幼先落了座。林家没有儿媳侍饭的规矩,更兼韵婉身子重,馥环便意欲不入席,帮着张罗,锦书笑着推她入座:“姑娘放宽了心,我们看着 呢,保证不出什么岔子。”韵婉见宋氏不提,自己身为长嫂的,自然要问一声小叔子:“徥哥儿今儿个吃的饭送去他院儿里不曾?” 厨房的李婶子忙搭道:“一早就去问了三爷院儿里,今天想吃什么。雪枣姑娘说,三爷说了,今儿来的是贵客长辈,论礼他该来拜见钱老太太、钱太太的,只是钱家姑娘年纪小,他怕冲撞了。既然太太没唤他去,他便候着尊客用了膳,自己再用 饭,没有在客人前头用饭的礼。” 钱老太太一听,忙道:“哎哟喂,为了我们几个,饿着小林公子可怎么办!他们长身体的年纪,念书又辛苦,可使不得!” 宋氏笑道:“我家里头三个儿子,老大在晋阳,一年回不来一次,老二今儿个当差去了,平时也见天地在外头野,日日在家的只有老三,准备着考学的,倒也算得上懂规矩识礼数,日后咱们做了邻居,总有要见面的时候。等你们一家子搬来,我叫他们兄弟两个去给钱老太爷、钱老太太请安。” 林家几子,皆是人中龙凤,林征武举入仕,娶的是巾帼孝女葛韵婉,林澈在稚子之龄高中,以少年之身入阁,前途不可限量,亲事自然也没马虎,说的是上皇时候平章政事嫡亲的孙女,如今正给刘相守孝。那两个一个是林家未来的家主,一个天纵奇才,钱家小门小户的,自然不敢肖想,唯有老三林徥,虽比起两个兄长来有些默默无闻,但已经中了举人,又聪明好学,算得上难得的好儿郎了。原来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宋氏已经托人探听有没有合适的姑娘了,因林海的事,耽搁了下来。他同几栀倒是年岁相当,钱何氏一心为女儿盘算,倒是动过这点心思。 第64章 第64章 钱何氏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 就忍不住想要见见林徥。只是婆婆在场,她并不敢自作主张, 只好悄悄对钱老太太说:“为着咱们这样不算客人的客人,连累着人家小少爷饭都吃不好, 实在是过意不去。”钱老太太深以为然, 再三恳请林徥用饭。韵婉笑道:“不碍的, 一会儿我吃完了, 带几个菜去他院里,瞧见他吃完了我才走。”钱老太太见韵婉不用在婆婆面前立规矩,原以为是她怀有身孕的缘故, 如今听得她能提前离席,方明白林家没有那些规矩, 大为惊奇。宋氏道:“我家老太太还在的时候, 就是远近闻名的慈善婆婆,不叫媳妇伺候的。我同馥丫头的母亲, 年轻的时候都没立过规矩, 如今我老了,家里光景比老太太当年还好些, 难道还反过来叫媳妇伺候我?可不敢这么着,怕回头见了老太太,被她说‘什么好处都叫你占了’!“ 钱老太太赞道:“你们家这样的诗书大家, 也是豁达。” 宋氏道:“兴许以后给我家三儿说亲的时候,人家听说我家不用立规矩,觉着我这个婆婆还不错, 乐意把女儿嫁过来呢。” 钱何氏听了这话,一时也弄不清楚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只得小心笑道:“你们这样的人家,子弟又是这样的品貌,还用愁说亲的事?” “是要愁的,他同他两个哥哥还不太像,虽有自己的主意,但有些事,也硬守着那些个规矩。我们做父母的,有时候也不知道他想什么,只能边走边看吧。”宋氏叹了口气,道,“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是该操的心,还是要操的。如今他说要先考学,暂不考虑这些个,倒也省了我一些事。可是也不能总拖着。” 馥环道:“何苦当着钱家老太太、太太的面抱怨这些个事,钱家妹子还小呢。” “是是是,是我唐突了。”宋氏问道,“那边是什么汤?” 锦书笑应道:“是火腿鲜笋汤。玉姑娘说,咸津津的,好下饭些,特意叫加的。”黛玉跟着道:“这回的火腿是东边庄上送来的,要我说,比刘婆婆她们庄上腌的好,我还叫人拿去炖了肘子,钱老太太尝尝,应当炖烂了。” “东边庄上是有些好手艺的。”宋氏笑道,“她们腌的酸笋子也不错,回头叫她们再送些来,做汤做菜都不赖。”因见钱几栀紧着面前的糟溜鸭三白吃,忙使了个眼色,文杏心领神会,走去帮着布菜,钱几栀推脱不用,文杏笑道:“钱姑娘喜欢吃鸭肉,该尝尝这道四喜鸭肉狮子头。狮子头是我们玉姑娘家乡的菜,换成了鸭肉,比原先的吃着又更不腻了。” 钱几栀道:“体内有热、体质虚弱的人,是该多食些鸭肉,倒是给林妹妹用一个,我自己来便是了。” “你才看几天医书,可别卖弄了,鸭肉性凉,岂有‘多食’之理?‘有度’方为真。”钱老太太道。 宋氏道:“我家这侄女儿,是打小的不足之症,也看了好些的大夫,从小药不离口,不知吃了多少苦。别的不说,单就吃食上,忌讳就比别人多了不少。她是习惯了,也不眼馋,只是小小年纪,和我这样的老婆子一样尽吃些好克化的,我瞧着都心疼。” 钱老太太道:“都说药补不如食补,林太太有心,平时多注意着,慢慢养着,总能见好的。” 宋氏听她口气,竟是黛玉能医好的意思,喜不自胜,忙亲自斟酒,要敬她们祖孙。 钱老太太心知肚明,林家客客气气地把他们一家子请来住,是为了给两个侄女儿调养身体,她也不多客气,只想着:“林家的两个侄女儿,都是 父母双亡的,若是搁别家,说是两个孤女也不为过,又不是他们家亲生的,也这样尽心尽力,当亲女儿一样养着,这林家心肠门第是好的,将来就算我们老两口有什么闪失,以他家的心肠,多半也是不缺栀丫头一口饭的。”她同钱何氏做了快二十年的婆媳了,媳妇的心思看一眼便知晓得一清二楚,只是想着顺其自然,林家若是有意,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也得看着钱何氏,不能叫她露出点意愿来,否则若是不成,徒添困扰不讲,几栀的名声事大。她同钱老太医也这样一大把的年级了,不服老不行,之前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如今瞧着这小孙女,便越发觉得难过。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24节 用了饭,又喝过茶,坐着说了会儿话消食,宋氏邀钱老太太一行往春绿院去看看。钱何氏笑道:“可不是,紫鹃姑娘也在那儿等了一会儿了。” 春绿院被好好打扫修葺了一番,格局也变了样儿,如今正门在外墙处,从林家院子里只余一个小门能进出。从新开的正门进来,便是一个向南的厅堂,日后钱老太医若是想开医馆,亦可设在此间。厅堂后一道仪门,有个不大不小的院落,栽了些果木花草。共有三间正房,两边厢房虽不大,却也五脏俱全。紫鹃早领着人开了库房的门,见了她们过来,忙迎上来:“东西我又清点了一遍,一样不落的,就等钱老太太、钱太太、钱姑娘挑好喜欢的,布置进去了。” 钱老太太只看了同林家门房相连的回廊,听说林家守夜的下人也能巡夜到他们家,就连说了几声“有心”了,又瞧了厅堂院落,无不满意,只在听说亦可开医馆的时候苦笑道:“我家老爷虽还能自如走动,也不是当年的身子骨了,好在这么多年在太医院当差,也攒了些许老本儿,能吃上几年,这医馆也不只是看病一项,里头名堂太多,买药卖药的,都是折腾人的活计,我家老爷恐怕是受不了这个累了。若是以后要开医馆,除非栀丫头——罢了,那也是多少年后的事了。再说了,我们一家子借居你们家,已是给你们家添了乱了,再开个医馆,人来客往的,更是折腾。”便不再提这话,自去挑选了几样必要的家具,其余陈设摆件等,只说自家有,不要林家破费。 “原就是要摆在这院里的,算什么破费。”宋氏道,“少不得先布置了,其他的,还继续摆在你们库房里,以后你们住进来,有了功夫,再慢慢自己往屋里头添置罢!” 钱老太太再三谢过,瞧见天色不早,便也不久留,说是不放心钱太医一人在家,要早些回去。宋氏知她牵挂,也不强留,只说:“日子看好了,就搬来,我们家也好热闹热闹。” “林太太,你是菩萨心肠,你家只会越来越热闹的。”钱老太太看着来送客的韵婉笑道。 宋氏知她是在说韵婉多子多福,因是上了年纪的人说的话,便越发觉得吉利,忙谢道:“就是承您老人家的吉言,越热闹越好呢。” 第65章 第65章 送走了客人, 宋氏同黛玉商议:“我今天问了钱太太,她们家里, 只雇了一对夫妻两个做帮工,原来钱姑娘也是有个粗使丫头的, 年前也辞了回去嫁人了。倒是要给春绿院再添些人手的。” 黛玉深以为然:“我正要同婶子商议这事, 不只是春绿院, 等侄儿出生后, 嫂子院子里的人手,恐也不够用。二哥、三哥都好事不远,以后家里用得着人的地方也多, 倒不如先选些合适的人家里来,调教好了, 省的日后手忙脚乱的, 也没时间细细挑选。”她如今管着账目,对家里的进项支出心中有底, 也知道没几年哥哥们就要办大事, 才敢提出来买人。 怎么调配人手,说到底也是门学问, 宋氏正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教教侄女儿,听她主动提起,欣然道:“既然你也有此意, 那过几天,咱们就叫牙子来看看人。倒也不必尽用买的,多得是农户家的孩子们, 想着趁年级还小,出来做几年下人补贴家里,过个几年就回去的。咱们家里也不是时时都有大事要这么多人手,也不是时时都养得起那么多人的。” 黛玉知她居安思危,遂笑道:“婶子说的是,人太多了,难免有做事的,有躲懒的,并不合宜。” “嗯,也该提上日程了。”宋氏道,“你姐姐其实挺擅长这个,她挑人的眼光很是不赖,自己选的陪嫁,又忠心又能干,若没那些个人帮衬着,她在南安王府的日子还要难过。我都好奇她是怎么挑的。” 黛玉心底悄悄叹了口气,馥环理家是出了名的能干,连一向瞧她不顺的南安太妃都没法否认这点。可惜如今她自觉丢人现眼,即使在自己家里,也不爱出来走动,成日待在畅意居里,也不怪下人们都忧心起她要遁入空门了。只是心病难治,黛玉自己也是爱钻牛角尖的性子,倒是能理解馥环如今的心情,可也不知该怎么去劝,她不愿婶子继续伤心,只好用玩笑的语气说道:“馥姐这么厉害?那我晚点去求她教教我,偷学了她的法子来,告诉婶子。” “也是辛苦你了。”宋氏道,“如今你大哥不在家里,你们到底是弟弟妹妹,她没有那么听话。” 林海去世后,黛玉颇为低落,倒也是林征拉了她那一把。她也不明白,明明相处不多,大哥却总是像根定海神针一样,轻松地稳住人心。便是此时此刻,她也觉得,如果大哥在家里,兴许馥姐能走出来。 不过如今林征不在,做妹妹的也不能就袖手看着馥环继续沉闷下去,黛玉回了漱楠院,便叫紫鹃去小厨房做几道馥环爱吃的菜,打算晚上去找姐姐说说话。 紫鹃应了一声,又欲言又止,看着她的脸色,似乎在斟酌着语气。黛玉同她相处了这么多年,怎会不知她这是为难了,只是奇怪:“怎么了,今天这般吞吞吐吐的。” 紫鹃也知自家姑娘面上任性,实是个对下人最和气大方的,倒也大着胆子说道:“姑娘还记得原先荣国府里头,宝二爷屋里的茜雪?” 原来那茜雪原先也是宝玉屋里的一个二等丫头,虽不及袭人晴雯她们几个贴心,倒也没什么过错,只可惜宝玉厌烦他乳母李嬷嬷,借故发火,殃及到了这丫头,被撵了出去。好在她比别的丫头幸运些,亲爹妈都还在,也有耐心养着她,没立刻出去配人或重新卖了,只是到底日子过得不如从前,她爹妈也老了,做的活计要养活一大家子也不容易,茜雪有心替家里分担,还来园子里求过王熙凤。可惜被撵出去了的丫头,总有人觉得她是犯了事,并不很敢用。王夫人也算慈悲,许是想起了金钏儿的事,还了她的卖身契子,好让她出去另找东家。到底是从小长到大的交情,虽然不是多好的关系,但紫鹃听说林家要买丫头,想起那日茜雪哭泣求情的样子,忍不住想帮她问上一问。 黛玉听了茜雪 被赶出去的这段,冷笑道:“好个怜香惜玉的宝二爷!”对紫鹃的求情,她倒也没觉得为难,她在荣国府住了几年,也不是没见过茜雪,就算没深着接触,也晓得这丫头模样、脾性都不赖,干活更是灵巧,贾母替宝贝孙儿挑选的大丫鬟能有差的?如今横竖家里要进人,婶子也说了让她试试,买一个知根知底的丫头进来,还省些调教的功夫呢,遂道:“那让你家里人去茜雪家那儿走一趟,若她真的还没找着东家,领到家里来便是了。我带去给婶子看,她也定然满意的。” 紫鹃心里一松,抚着心口道:“可算是说出来了。”雪雁笑道:“我就说你多虑了,姑娘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还怕她跟你发火不成?”紫鹃嗔怪道:“你不知道,我这心里啊,到现在还扑通扑通地跳,怕给姑娘添麻烦。” 她的意思黛玉也知道,这毕竟是叔叔家,虽然如今她帮着理家,可兴许该学一学宝钗那样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做法才好,只从旁辅助,而不是自己拿主意。可是黛玉一向能干,也乐意展示自己的过人之处,难得婶子支持,韵婉大度,她便格外愿意在这片天地里大展身手。因此对着丫头的担忧,她只用玩笑的口吻道:“怕什么,二嫂子不是还没过门嘛!” 几个人正说着话,小厨房把菜烧好了,黛玉便命人放进食盒,拿棉絮裹着保温,提着往畅意居去了。 馥环正在写字,听到她来,不慌不乱地收了尾,叫丫头们拿去吹干,而后才去净手。黛玉已经带着丫头们把菜摆好,她看着桌上的菜色,笑道:“该温一壶酒才是。” 身边的丫头都极有眼力,听了这话,便取了酒去温,又笑嘻嘻地问馥环添什么菜好。 “先把火盆拿来,新到的菌子烤一烤吃。” “馥姐不是不能吃这些熏烤之物?”黛玉奇道。 馥环道:“味道真的不赖,我横竖想了一想,口腹之欲同多活两年相比哪个重要些,到底没比得出来。你最近还在吃药膳?”见黛玉点头,她把脸都皱了起来道,“我可坚持不下去,那些菜我还是先紧着眼下高兴吧。” 黛玉皱眉道:“偏偏姐姐最近,分明不高兴。” 馥环沉默了半晌,像是安慰妹妹一样轻声道:“会好起来的。” 黛玉穷追不舍地问:“何时能好?” 馥环像是卸去了全身力气一样瘫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盯着年幼的妹妹看了半晌——日日相处并不觉得,现在回忆起初见时的景象,这妹妹似乎长高了一点,竟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奇怪得很,她们名为姐妹,实际也才相处了这么短短一年,可这妹妹眼底却分明是为自己流的泪。她看着那样的眼睛,大梦初醒般,带着恨又带着不舍地说:“恐怕等他死了,我会好一点。” 黛玉不安地握住她的手,带着泣音唤她“姐姐”。 馥环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第66章 第66章 冬日里天色暗得快, 姐妹俩用过膳,看了眼窗外, 夜色沉沉,竟如深夜一般, 馥环道:“索性在我这儿歇下吧, 明儿个一起去太太那里。” 黛玉正欲同她说几句体己话, 闻言便笑道:“那我便烦馥姐一晚了。” 她幼时住在贾府, 睡在贾母房内的碧纱橱里,湘云来玩时,便时常与她同住, 因而此刻与堂姐共处一室,也并不觉得别扭。何况馥环屋里也常年一股子药味, 黛玉嗅着, 还觉得更亲切些。 姊妹俩洗漱完躺到床上,难免要说起今日的客人, 黛玉对钱几栀印象颇佳, 说她“看起来极好相处的”。馥环笑道:“你是主她是客,这话该她说你才是。” 黛玉也是头一回当“主人家”, 颇有些不适应,笑道:“多了去的人说我小性儿难相处呢。”又小心问道,“钱姐姐日后, 可是要在家里长住了?” 馥环自然是晓得她想问什么,见丫头们都在外屋,便也直接道, “太太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请了钱家人来,怎么都会有始有终的,若是钱家人开口相求,她能连钱姑娘的婚事也一手包办了。” 黛玉听她提到钱几栀的婚事,也大着胆子问道:“三哥不是正说亲?我还当·······” “老三,大约是不会的。”馥环道,“老三又不是那些不屑仕途经济的,他自己盼着在官场上施展开拳脚,那总归是要岳家的助力的。老爷太太给二弟选了刘家,哪怕是为了一碗水端平,也得给他挑个差不多的亲家。” 黛玉心里也知道,做父母的心,再喜欢别人家的孩子,也是要给自家孩子让路的。外祖母难道不是真的疼她?只是心里还是贾家自己人排第一,为着自己家,小辈们算计女婿家的家产,也只得睁只眼闭只眼,管束不得。她心里酸涩,不自觉地道:“大嫂子倒是不同。” “大嫂子是大哥自己开口求来的。当时老爷同太太原是属意另一家女儿的,都想着托媒人去说亲了,大哥去求他们,老爷说孩子都开了口,怎么都得应了他,否则强按着他的头成亲,日子也过不下去,还白白连累人家的好女孩儿到咱们家受苦。要是老三自己喜欢上了谁,去跟老爷太太说,其实也会应的,老爷比别人以为的更疼孩子,可是老三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到时候多半和二弟一样,说句‘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再者说了,我看他也没那根弦,多看别人家姑娘一眼都不会,更别说有什么心思了。” 林徥正派到几近古板的性子黛玉是见识过的,虽则没觉着这样有什么不好,但也由衷地怕他这么活着没什么乐子。她和钱几栀今日初见,听说不会成为自己的三嫂子,也没别的情绪,料想钱几栀也不会是怀着那样心思的女孩儿,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觉着日后相处可以不必想那么多,更自在些。她反倒更在意另一件事了:“姐姐原先就是叫叔叔婶子叫老爷太太的么?婶子那天还说,听到你这么叫她,觉得伤心。” 馥环沉默不语,黛玉便嘟哝道:“我打娘胎里落下的病根,自吃奶起就在吃药,晓得生病的痛楚。馥姐原先健将康康地出门,落了一身的病回来,你也说了,叔叔婶子一向疼孩子,可不是拼着被你埋怨也得把你接回来?” “你也觉得我是在埋怨老爷太太?”馥环苦笑道,“多少人家出了门的闺女就是泼出去的水,为了父母亲自己的面子,女儿吃再多苦也装看不见,还教着要懂事听话。南安王府那样的人家,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外祖家那样的国公府都得巴结着呢,老爷太太愿意为了我同那样的人家把亲结成仇,这份情,就是我父母还在世,只怕也不定能给。我便是再不识好歹,也不会埋怨他们。我只是觉着,我和云渡走到这一步,你们再给我找借口,也是我自己的错多些。我既不 是那种贤良大度的媳妇儿,又没法和大嫂子那样真的不顾别人的眼光过日子——既要面子又要里子,可不就是什么都得不到?云渡比起那些纨绔子弟来讲,已经是十分难得了,我跟这样的人,都能把日子过得这么糟糕,实在是不像话。叫老爷太太,实是觉得丢脸,不好意思叫叔叔婶子了。”她最后道,“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你莫要学我,学学大嫂子,都说她运气好,相公同她一条心,婆婆也和善好说话——可若不是葛督军去世时她自己闯出了那条血路,大哥又哪里有机会听说她,倾慕她呢?” 黛玉也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能惹来馥环这么一大段,她到底还小,瞠目结舌地听完,想了半天,才算回味过来,倒也是觉得有些道理。若论婚嫁前的情形,韵婉比馥环不知艰难了多少倍。都说她否极泰来,方嫁得如意郎君。但能让素未谋面的林征倾心不已,不顾父母之命要求娶她过门,本身也是因着她难得的胆识气魄。都说人各有命,命的一半是老天爷给的,另一半就是自己活的了。她心里想明白了,仍劝馥环:“你反省的日子也够长了,好改口了。要拿大嫂子当标准,也未免太难了些,本朝出了多少孝女,就她一个女中豪杰。要是人人都像她一样,我外祖家的探春表妹也不必恨自己不是男儿,现下就该出外闯荡了。到时候只怕那些儒生们都要自裁泄愤才是。” 黛玉想了想,笑道:“那也不赖。” 姊妹俩说笑了半晌,见时候不早,方沉沉睡去。第二天果真起晚了些。好在宋氏也不是计较这些的人,拉她们坐下用早膳,又说:“不是你们迟了,是我起早了些,差人送了些东西回娘家。” 馥环也听说了先前宋子宜染上风寒的事,到底是冬日里,老人家有个小病小痛的都能伤筋动骨,何况宋子宜年纪实在是大了:“叔祖父可大安了?” “总算是好了。”宋氏也松了一口气。宋子宜几年前便告老还乡,同京城实在是山高路远,有什么事,做女儿的也没法照应到。如今的宋太太是宋子宜的续弦,比宋氏也大不了几岁,当年为着宋子宜要把藕舫园给宋氏做陪嫁的事儿,还闹过不快,宋氏当年也是娇惯着养大的,很是和继母别扭了一阵。如今两人都是做祖母的年纪辈分了,当年的事早就抛到脑后,更是庆幸有继母同弟弟照料老父的晚年。 “明年叔祖父不是要过整寿?”馥环问,“太太去贺寿么?” 宋氏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只是这样远的路,一来一回,少说一两个月,哪有这么长的闲工夫呢,明年的事只会比现在更多。” “我替太太去吧。”馥环道,“正好我觉着没什么意思,去散散心,也好些时候没见着叔祖父了,希望他不嫌弃我。”她小时候宋子宜还在京里做官,同女婿家常来常往的,对她也颇是疼爱,和几个外孙子一般看待。 黛玉知她是厌烦了京里的闲言碎语,想避一避,只是拜寿从来都是外孙的事,没有外孙女去凑热闹的——何况还不是正儿八经的外孙女。林家兄弟三个到那时节只怕都忙,馥环一个人去怕是不像,怕宋氏不答应,便跟着帮腔:“常听说桐城风景如画,四季如春,馥姐去那儿,心情也舒缓些。” 宋氏笑道:“还是别去了,先头你叔祖父来信,说馥丫头回来就回来了,青年才俊多的是,不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只怕你人还没进桐城呢,他那边就张罗着给你看人了。” 黛玉素来喜欢婶子、二哥那副天大的事也没什么要紧的态度,如今才知道是随了谁,忍不住“噗嗤”一声笑道:“馥姐倒也不用担心,这世上能有几个称得上 青年才俊呢。” 馥环嘟哝了一声:“我又不是你们这些小姑娘害臊,有什么好担心的。” 宋氏笑话她:“就别嘴硬了,叫你叔叔听见了,当了真,到时候你再臊也来不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如今恼着呢,恨不能打南安王府的脸,都快魔怔了。” “当着妹妹的面,婶子说什么呢。”馥环忙连声讨饶。 第67章 第67章 她们说的这些, 黛玉自然是听得懂的,约摸猜的出来是叔叔婶子还想着馥姐改嫁的事。只是昨晚馥环的哭泣声犹在耳畔, 要她一下子忘了云渡,怕是不能的——恐怕时间再长也不能够。何况云渡当年看来, 也算的上如意郎君了, 馥姐尚是这般结局, 换一个又能怎样呢?还不是要看运气。她想到自己, 亦觉得前程未卜,惴惴不安,只恨不得一辈子不提婚姻嫁娶, 住在娘家才好。 况且提到嫁娶,难免要想起刘遇来——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起刘遇时的这种心情, 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 要真从心里讲,刘遇身居高位, 还能对她礼让有加, 算得上谦谦君子,论相貌论手段, 更是人中翘楚,若是把出身也算上,这京里所谓的“青年才俊”再没人配同他比了。可是那座深宫大院, 像一个幽黑的枷锁,锁住了太多的人。这让她一想到刘遇就生起一股恐惧。偏永宁王这样张狂的人,连这座江山都敢窥探一二, 要让他将早已视为囊中之物的东西拱手让出,无异于天方夜谭。何况整个朝堂,没人会不把林家看做他麾下棋子,他开口要林家的一个小女子,连他的敌人都不会因此给他使绊子,即使再严苛的长辈,只怕都懒得在这点小事上扫他的兴。 可是对他来说是一句话的事,对她来讲,却是一辈子。 只是黛玉也不知道,这事儿对于刘遇来讲,也没有那么容易。上皇圣寿在即,排场比往年都更大些,京城里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他是头一年当差,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甘心一腔心血看不到结果,自是屏着一口气咬牙硬扛着,什么儿女情长,自然没空去想,便是见到林徹,表兄弟二人私下嘀咕的也是公事,只恨不得一天能有十三个时辰,好处理那些根本看不到尽头的差事。 他再有时间想起林家表妹,还是陪着上皇用膳,丽太妃又把给他府上添人的事拿出来说的时候。其实也不算想,只是丽太妃打趣“咱们永宁王这样的品貌,在老圣人同皇上看来,只怕谁家的姑娘都不配他,只是永宁王也这样大了,该是有自己盘算的年纪了”时,脑子里浮现出了黛玉模糊的面孔,他微微低了低头,把情绪掩去,才借着酒气笑道:“太妃拿我玩笑做什么?” 上皇不乐意看自己妃子往永宁王府塞人的样儿,显得刘遇一个小孩儿,真成了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似的,人人都要讨好他,只说道:“他敢有自己的盘算皇帝不打他呢。” 刘遇闻言,轻笑着摇了摇头,从温酒壶里取出酒来,用手指背试了试温度,才凑去上皇身边,给他斟了一杯酒。上皇眯着眼细细看了他一眼,指着他自己的酒杯:“也给你自己倒一杯。” “是。”其实他下午还有事要忙,论理不该饮许多酒,不过皇祖父开了尊口,做孙儿的也没有不听话的道理,利索地倒了满满一杯,颤颤巍巍地举起来敬上皇。上皇笑着同他干了一杯,叹道:“朕这么多孙子,当数你最伶俐,当年才多大,说的话就下去。当年他最喜欢、最风光的两个儿子,都没什么好下场。 刘遇伸手摸了摸脸颊,有些烫,估摸着也红起来了,他借着酒气卖乖道:“我也就剩这个舌头有几分用处了,这舌头也快没用了,什么都做不成,父皇说我就会逞嘴上的能,要割了我的舌头呢。” 上皇冷笑一声,点着他的额头说:“你好好地当你的差,别指望朕去皇帝那里给你说话,你们父子一条心,回头朕落了个不好。” 刘遇笑着拖长了音调回了声“是”。他又陪了一会儿,直到忠顺王来了,才告退。上皇知道他最近忙,也没为难他,他倒是自觉地多喝了三杯,才往外头走。 “王爷仔细脚底下,昨儿下了雪,路还有点滑呢。”身后的小太监急 得很,“要不还是传辇架罢。”永宁王今儿个喝了不少,脚底发软打了滑,他们几个脑袋就别想留着了。 “就这几步路,走过去也就是了,不然以为我架子多大呢。”冷风一吹,刘遇也清醒了不少,倒没托大,扶住小太监的手,一步步踩实在了。只是刚出德寿宫不久,就听到有人唤他:“孰湖留步!” 会这么叫他的人实在不多,刘遇停下脚步,微微躬身:“见过忠顺王叔。” “呵,你小子。”忠顺王亦觉得头疼,上回袁兴舟来闹了一回事,累他挨了上皇一下子,现下还留了道红印子在脑门上呢,后来又为了不让皇帝为难,他还主动来请罪,这小子心气一向高,这一出出下来,忠顺自己设身处地想了一想,也觉得难有好脸色。只是他也委实冤枉——谁能想到袁兴舟竟胆大至此?这不,匆忙寻了个借口追出来,想着不管他听是不听,总要解释一下。 又一阵风吹来,刘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忠顺王赶紧解下自己的斗篷,亲手给他披上:“你如今是个大忙人,可千万别受了凉?是喝了多少?我看你行动都比往常慢些。” 刘遇笑道:“王叔若是真心疼我,有的是法子让我轻松些,省得难为自己说这样的客套话。” 忠顺王不禁道:“你说说看。” “比如,可以不必拉着我在这风口站着说话,是不是就不用担心我着凉了?”刘遇慢悠悠地问。如今他的忙碌,多半是出于整顿上皇旧部对税改的反对,那些人心里在想什么,又在试图谋划什么,忠顺王真的一点风声都不曾耳闻?最开始,也是乐得见这位王叔若有似无地示好的,只是如今,网越张越大,只等着收网,却还要提防着明枪暗箭的时刻,那些迂回便令他有些不耐了,他轻声道,“连这斗篷都不需让给我。” 忠顺王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忍不住抖了一抖,自己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刘遇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是要他拿那些有二心的上皇旧部做敲门砖,正儿八经地站到他背后去? “王叔回去吧,皇祖父等着您呢。”刘遇笑了一声,系好斗篷,折身往御书房去了。 刚巧有一批人议完事出来,为首的蔡客行笑着同他行了个礼,刘遇与几位大人一一见过,便安静地候在廊下烤着火,等里头的动静。不多时,就有人匆匆忙忙地出来:“陛下宣永宁王。”他便把斗篷脱了给底下人,整了整衣衫,进了御书房。 皇帝见他脸颊通红,不觉骂了声:“是喝了多少!”又命人给他打水洗脸,见他收拾妥当了,仍不放心,叫他坐近了来,问他困不困。 “父皇这般忙碌,儿臣岂敢独自贪闲。”刘遇忽然想起,“父皇午膳用过了?” “和蔡客行他们一起吃了些。”皇帝指着案上,“王子腾来奏折了,说新法实行颇有难处,只怕还要劳民伤财。”他冷哼道,“若是让他去推行新法,恐怕就没这么多话了。”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25节 刘遇叹了一声:“贪得无厌啊。”王子腾原先不管做官如何,为人倒还算小心谨慎,如今自己被参了,还浑然不觉,对朝政指手画脚,怕是贤德妃的荣耀真迷住了他的眼睛,叫他看东西都不分明了。 皇帝见他说话都慢了半拍,知道他是喝高了,忙命人收拾软塌,叫他过去躺躺。刘遇推辞不过,加上脑袋确有些昏昏沉沉的,便依言歇下了。 周昌敬进御书房的时候,见着的便是这么个场景——永宁王安安生生地躺在龙床上,所枕所披,无一不是皇上才用的明黄衾盖,皇帝一边披奏折,一边还往他那儿时不时 看几眼,叮嘱小太监准备好温水,永宁王一叫渴就好奉上。 他不禁小声提醒道:“陛下,这于礼不合” “无妨。”皇帝只问他,“朕要的帐你算明白了?” 周昌敬忙双手承上,不敢再说话,只是仍不由自主地想着,今儿这一出,是皇帝特意给他看,敲打周家的么? 第68章 第68章 到底年轻, 酒劲儿散得也快,刘遇心里惦记着事, 没舍得歇息太久,周昌敬还没对完账, 他已然坐起身子, 颇有些迷蒙地揉着眼睛。一边的小太监极有眼色, 不等吩咐就献上香片, 刘遇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总算清醒过来,整理了衣冠来向皇帝谢御前失仪的罪。 “怎么不多睡会儿。”皇帝也不过略宽慰了一句, 便挥手教他上前来,周昌敬的账本上有一笔和他前日的奏折数目有出入, 刘遇略扫了一眼, 自袖中取出一本折子来,细翻了翻, 指着一处道:“是这儿了, 周老的账是按户部文书记载所写,广阳府其实一直是亏空的状况, 后查出广阳府理事尹嵘峥中饱私囊,他入狱后家财尽数充了公,以填广阳府的漏缺, 周老的账本上把这笔也算上了。只是前不久不是在给尹嵘峥翻案么,儿臣想着,大理寺出结果前, 这笔先缓缓,暂不算上——一共是二十四万两,父皇看看,是不是这笔出入?” 前因后果弄清楚了,皇帝也就继续翻阅奏折了,没去计较这笔出入按谁说的算,更不可能因此去责备谁。但周昌敬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刘遇,却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二十四万两,足够小门小户的几辈子吃喝不愁,但放在官宦人家,却不够看的,尹嵘峥为官二十载,广阳府位置又极重要,倘他真是贪污腐败之徒,怎会只攒下这些家产?这案子要重审,再自然不过了,他也不是没听说过这事,但算账的时候,却完全没想到这一层,刘遇手上那本折子厚度不浅,看得出来,是下了狠功夫了。 永宁王当差不过一年的光景,手上负责的事却越来越多,足见皇上的栽培之意。他的老师沈劼曾担心过多做多错,劝他推辞掉几件事,他却不知怎么想的,给一样就担一样,如今不说京里没了他就要乱套,你要在皇上每日批阅的奏折里找出一件跟永宁王没关系的事,还真不容易。蔡客行已位极人臣,蔡嫔同他也不过是同族远亲而已,储位之事他才可袖手旁观,甚至为了讨皇上的欢心,更亲近永宁王。但周家却不同,周贵妃是他亲女儿,二皇子现在还在因为出言不逊被罚思过呢,要说周家会支持刘遇,怕是他自己都不信。何况皇上正值壮年,永宁王和二皇子因为年纪差距而显出的天堑般的地位差别,以后只会越来越小——有这样的想法的,不止周家一家。可如果刘遇一直这么来者不拒又滴水不漏呢?倘若周贵妃在皇上忘记林妃的温柔小意前,先遭了厌弃呢? 承恩侯曹家的态度尚不明朗,但中宫皇后却已然悄悄地透露出了立场,她说其他几个皇子公主尚且年幼,又都有自己的母妃,两处跑着实在是辛苦,免了他们的晨昏定省好让他们多睡会儿——如今只有刘遇需要地去给这个嫡母请安了。这实在是个顺理成章的选择,其他几个皇子生母尚在,唯有刘遇为储,方能避免日后可能出现的二后同朝的尴尬场面。承恩侯尚做着皇后日后能抱养一个皇子,从小教养的美梦,但皇后似乎已经放弃了这个可能,一心一意地支持永宁王了,这对其他抱着希望的外戚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就连周昌敬自己,在如今的情势下,都开始盘算起刘遇的亲事了,周家是望族,有不少适龄的女孩儿,做两手打算,一向是这个老爷子喜好的稳妥方式。 只是他也没想到,为何帝后、包括刘遇自己,都仿佛在急不可待地加快立储的进程。 他正思索着,内官来报,忠顺王求见。 忠顺王是御书房的稀客,在上皇大寿的当口,他也是门庭若市,忙得脚不沾地,周昌敬自然是知道刘遇血洒德寿宫的那一出,察觉出忠顺王无事不登三宝殿,赶紧告退。 他出去的时候,正看到忠顺王往里头去,衣衫单薄,神色匆忙,两人互相见过礼后,忠顺王便急忙进了大殿。 刘遇见他鼻子都 冻红了,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是侄儿疏忽了,皇叔的披风忘了还回去。皇叔一路来冷着了吧?快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忠顺王一路走来,因为心里揣着事,倒不觉得冷,此刻被御书房内烧得过旺的地龙热气一熏,才觉得寒气从全身已经窜到了胸口,冷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他跪行至皇帝案前,把头狠狠地磕了下去:“恳请陛下屏退左右,臣有要事相奏······” 整个御书房安安静静的,除了方才欲随内侍一并离开却被皇帝下命留下一块听奏的刘遇失手打碎茶碗的声音外,便再无一丝动静。也不怪他沉不住气,无论什么时候,有人密谋行刺皇上,都是惊天动地,动辄血流成河的大事。 “图谋不轨,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可不是你一张嘴皮子说说的事,你是有确凿的证据,还是只是猜测?”皇帝终于开了尊口。 从把这事说出口开始,忠顺王就有一股奇妙的庆幸的感觉,如今,他终于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了——这对父子太镇定了,即使是刘遇,他打碎茶盏时候的表情也是惊讶多过于惊吓的,比起有人要行刺的消息,他似乎更讶异于自己的倒戈。他们应该,不,是一定,提前听到了风声。他想通了这一点,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哪里还有平常轻狂的样子:“兹事体大,臣弟不敢胡说。谋反的人中,便有臣弟正妃娘家嫡亲的叔叔,臣弟自己都在这九族里了,哪里敢平白冤枉人。具体事宜臣也不知,但他们应当就是要在木兰狩猎的那几日动手的,王妃同她来报信的兄弟臣弟已经绑在家里了,一切听候皇兄发落。” 皇帝转向刘遇:“你怎么看?” “不管是真是假,狩猎那几日人多眼杂,确实是牛鬼蛇神最好作乱的时节,父皇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刘遇低眉顺眼地回答道。 “尽说废话。”皇帝骂了一声,“不出去,待在这宫里头最安全了。” “谁说不是呢!”尤其是确认了领侍卫内大臣忠顺王都正式站好位子后,皇宫里的确如铁桶般无懈可击了。 “你皇祖父盼着这次狩猎判了多久,谁敢扫他老人家的兴”皇帝冷笑道,“你今天就不能说几句有点用的话?” “儿臣以为,既然皇叔还没有打草惊蛇,不如来个将计就计,瓮中捉鳖。”刘遇立刻改口。 这次狩猎比往年的秋狩确实推迟了好久,是为了迁就太上皇的圣寿——他老人家不服老,想趁着昔日旧部都来京里为他贺寿的巧儿,和这些老部下再去木兰好好地跑一回马。故而准备工作做得格外漫长小心,可正如忠顺王所说,木兰那么大个地方,比起皇宫,更适合心怀不轨的人行动。更何况,上皇的旧部······谁知道他们是什么心呢? “倘若真有异心,有些人就不必回来了。”皇帝的声音很轻,却叫忠顺王听着又抖了两下。 他直到走出御书房的时候,还觉得腿发软。刘遇追出来,还了他的披风。他接过来,开口问道:“永宁王这下有空陪我喝酒了罢。” “皇叔饶过我,晌午的时候陪皇祖父饮了几杯,险些醉了,在父皇那儿小睡了会儿才清醒,现在还有些难受呢。皇叔要找我喝酒,至少过了这一阵,我稍有些空闲的时候。”刘遇笑道。 忠顺王松了口气:“你好好的。” “皇叔放心。”刘遇应诺了一句。 第69章 第69章 这声“皇叔放心”, 约莫是要保他的意思。忠顺王干笑了声,叫他万事小心。刘遇笑道:“皇叔脸色不好, 父皇让我送皇叔回去,也好照应一二。”忠顺王一愣, 立时明白, 他府上拘着袁家姐弟, 皇帝虽不想打草惊蛇, 却也放心不下,想派自己的人看着。事情过后,袁家作为主犯, 自然没什么好下场。他这个被上皇旧部认定要拥立的新主,皇兄真的能毫无芥蒂?就算因举报有功捡回一条命来, 以后也得夹起尾巴做人, 做个真正放浪形骸、无所事事的闲王了,就是袁王妃, 要全身而退, 也怕是不能了。 谋权篡位,哪个皇帝能忍得?当今以孝治天下, 但真以为他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可就大错特错了。前几年兵府分离的改革已见成效,如今兵权被他牢牢握在手里, 各地封疆大吏,皆是他的心腹爱臣,太上皇昔日那些爱将, 在肥差上捞得志得意满,连脑子都捞没了,才敢自以为有几分本事,来以卵击石。至于袁王妃,他除了骂一声“头发长见识短”,也无旁的话可说。 那日袁兴舟一状告到上皇跟前去,刘遇血洒德寿宫,忠顺王因此迁怒王妃,只说她病了,叫她闭门反省,袁璟就是打着来探病的名号上门的,倒也不用他另找理由,只说妻弟也被传染了,一并软禁在王妃院里的客房,叫人看着院子,包括丫头嬷嬷在内,谁也不许出来。刘遇叫带来的暗卫去袁璟隔壁住着,又笑道:“论礼该去拜会婶子,只是听说婶子病了,想是不方便见侄儿的,还是不去叨扰了。”忠顺王忙道:“很是,你前阵子才养好身子,可不敢把病气过给你。”一边亲自把他送上了马车,踌躇良久,还是扭头去了王妃屋里。 袁氏是当年大选,太后千挑万选出来,亲自指给他做正妃的,嫁进来时,他已有几个可心的侧妃庶妃,对这个中规中矩到有些无趣的大家闺秀一向可有可无,只是这些年,袁氏替他操持内务,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临到这时,想到她要是就这么去了,不禁也有些不舍的凄切感涌上心头。 袁氏一个弱女子,自幼养尊处优,何时受过这样的惊吓?两番折腾下来,早已伤了心神,是真的卧床不起了,忠顺王见她素面朝天,脸色枯黄,一时有再多抱怨责骂也说不出口,只坐在一边唉声叹气。 他这一叹,袁氏还有什么看不懂的?当即屏退左右,摘下钗环,挣扎着下床来向谢罪。 “你何错之有?”忠顺王问。 袁氏哭泣道:“妾身未能察觉出叔父的狼子野心,及时劝阻,如今娘家人胆大包天,还牵连王府,是妾身的过错。”到底是女子,前几日她还心存侥幸,求着忠顺王放过袁璟,几日禁闭下来,早已魂飞魄散,浑无主意。若说之前,她还有万分之一的盼头,觉着叔父也是做老了官的,万不能鲁莽到一点准备都没有,兴许此事真能成功——虽则大逆不道,但全家因此飞升,风险再大也值了。只是如今忠顺王这一叹,打碎了她仅存的希望。 “你最大的错处就是当初嫁给本王了。”忠顺王道。袁氏一个妇道人家,娘家人心怀不轨,她知道得未必比自己早,这些年除了袁璟买官的时候求过自己一回,别的也没给娘家捞什么好处,一向安分守己的,她这样的女人,若不是嫁给他,兴许能过得更好些,袁兴舟没了这层关系,想也不至于心生歹念。 他这些年,因为父皇的偏爱,和皇兄有意无意的纵容,也有些飘飘然到以为自己能翻云覆雨,狂了这些年,总算遭到了报应。 袁氏闻言,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忠顺王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他本就有满腔的话要说却说不得,如今一股脑地倒给王妃听:“你叔叔手上是有兵还是有人,敢这么折腾?他们结交的那些个人家,如今手上还有实职的有谁?哦,王子腾算半个,瞧着是升,实 际上兵权没了,他是看不清楚么?再说,王子腾跟贾家的关系不比他们近?就算因为唇亡齿寒,别的出手捞一把吧,这事他一个老狐狸敢动手?人家外甥女当着贵妃呢,这两年也一直在升官,就因为几个亲戚被挡了财路,他就把身家性命都搭上?你叔叔说是多少多少人一起,我就明说了吧,心齐不了,不待他行动,就有要告密的。就算没人告密,他们也成不了。皇上给永宁王铺的路,够宽敞了。林妃有本事,这么多活人争不过她一个,其他所有皇子加起来,怕是比不上刘遇一根手指头。” 为人父母,自然最先想到的是子女,只是皇家与寻常人家不同,远的不说,上皇在位的时候,再宠爱的儿子,也休想从他手里抢过半点权力。当今对刘遇,却是掏心掏肺地培养,比寻常人家的父亲都更慈父心肠。袁氏想到自己的儿子,不觉悲从中来。忠顺王虽宠妾,却没有灭妻的意思,嫡子虽年纪小,却最受重视,非庶子女能比,他自出生起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几年少不得要封个世子的,如今却连忠顺王都保不准自己的爵位甚至脑袋在不在了,便是侥幸不用降爵,儿子因为她这个母亲,这辈子还能有前途可言? “你歇息吧。”忠顺王道,“只求刘遇那小子,是个言而有信的了。” 身家性命都压在一个毛头小子身上的滋味并不好受。不过刘遇身上也不止他小皇叔一家子的前程。从忠顺王府出来后,他马不停蹄地回了趟宫里复命。正巧皇帝在和内大臣们商议侍卫长人选,看见他进来,直接下命:“宣林征进京。” 林征武举入仕那年正逢皇帝推行兵府分离,各地太守非有旨不得调用军队,各地军营有了不少空位,他自请外放,在晋阳驻守多年,立过不少战功,他出身不俗,为人却勤俭,夫妇二人在晋阳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极有人望,升职也稳扎稳打,竟是几乎没人说他是借林贵妃或永宁王之势。不过这回召他回京,却实打实地因为他的身份了。 皇帝到底是放心不下,对刘遇道:“这次,你就不要去木兰了。”这世上绝无“万无一失”之事,更何况事关江山社稷,他半点风险也不想担。 “已经答应了陪皇祖父去狩猎,哪好失信?”刘遇一口回绝,“别人看着也不像。” “称病就是了。”皇帝知道他是怕反贼察觉出异样。 刘遇道:“父皇不放心儿臣,儿臣又如何放心的下父皇?再说,皇祖父的性子有儿臣在,还能回旋一二,不至于吵到那种地步。” “到了那地步,还能不争吵?”不过到了那时节,吵不吵的,意义也不大了。做父亲的站起来,打量着儿子——刘遇这两年很是拼命地窜着个子,如今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他本想抬手去摸一摸儿子的头顶,还是作罢了,“朕答应你,平安回来就是了。去吧,你该办的差事还是要办的,别想着躲懒,去木兰之前,朕要看到结果。” 刘遇道:“这个儿臣自当竭尽全力,但是随父皇怎么说,我也是要去木兰的。父皇叫我别去,弄得像那几个老匹夫真的能成事一样,平白抬举了他们。” 皇帝怒极反笑:“你就不怕给别人做嫁衣?” “父皇明明此刻就能把忠顺王叔说的那些个人抓了,杀鸡儆猴,却偏偏要等到木兰,在皇祖父面前抓个现行,一网打尽——我是您的儿子,这性子,还不是随了您。”刘遇笑道。 他们父子,在行为处事上,倒确是一脉相承,皇帝气得拍了他一下:“你给朕好好的。” 第70章 第70章 林征此次接密旨回京, 连家里人也不曾透露过半点风声。林徹正伏在小案上拟旨,揣摩着皇上刚才说话的语气, 斟酌着要用什么程度的词句还好,忽的听见自己大哥的名字, 惊得手一抖, 在手腕上甩了两滴墨点子。 皇帝问:“现在晋阳顶替林征的是哪个?” 兵部左侍郎朱复青上前回话:“禀陛下, 晋阳军务暂由骑都尉陈骏何代为管理。” 皇帝也听说过这么个人, 林征奏书上说他为人方正、经验老道,替他请过几次功,遂点头道:“既然如此, 就让他先干着试试——林征几时能到?” 朱复青道:“四天前收到了林大人的书信,按他的脚程算, 最快今日明日, 最迟也不过三四日,就该到了。” 皇帝道:“这么一路赶回来, 想也不会轻松。不过父皇大寿在即, 少不得要他辛苦一阵的。等忙完了,准他在家里歇几日。我听说他要当爹了?”最后一句是问林徹的。 林徹赶紧丢了笔, 俯身行礼,低头说是,替大哥谢主谢恩。 武将调动, 历来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林徹觉得“京里人手不足”这种哄不了自己的理由,估计父母和嫂子也不会信, 只觉得头痛。出养心殿的时候,还觉着有些腿软,朱复青却跟了上来,拱手道:“恭喜小林大人了。”林徹笑问:“何喜之有?” “小林大人当官的年月都和我差不多了,难道还看不出,皇上看重令兄之意?”朱复青道,“老圣人圣寿这么重要的事,若是办好了,令兄前途无量啊!” 林徹道:“家兄年轻,这些年一直在外,处事上难免疏忽,还请朱大人到时候大人有大量,宽容则个,指点一二。”他说着说着笑了起来,“我说这些做什么,该我爹爹来说才是。” 朱复青心里有数,皇上抬举林征,多是为了给永宁王造势,倘若刘遇真是内定的储君,林家兄弟的未来不可估量,故虽觉得林徹在装糊涂,还是耐着性子又寒暄了几句,才与他告别。 林徹差了人回家报信,叮嘱了一句:“就说大哥有差事要回京,快到了,让家里准备准备。” 小厮机灵得很:“要不我去驿站候着,兴许能接到大爷呢!” 林徹想着,大哥奉旨回京,定是快马加鞭,想是走了与平时不同的路,遂道,“到了也得先去兵部报道,说不定还得面圣。今儿个是我听见了,我要是没当差,这流程也得走。你回去吧,太太和大嫂子知道怎么准备,要是去接人,她们安排也来得及。” 小厮应了声,匆匆回家报信。宋氏与韵婉果真又惊又喜,又奇道:“怎么好好的,皇上突然召他回京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小厮记着林徹的吩咐,道:“二爷说,皇上今儿个心情不错,大爷这次回来,想必快马加鞭,路上颇是辛苦,让太太看着准备些,大爷到家了能洗个热水澡,吃口热乎茶饭。” 宋氏嗔怪道:“要等着他来提醒这个,我这个做娘的也白当了。”遂吩咐下去,韵婉道:“那媳妇也先回去,这些天松懈了,屋子院子要重新拾掇拾掇,才好住人。” “你身子重,不要累着自己,家里怎么都比军营好太多了,阿征怎么会计较这些。”宋氏自是不许,拗不过韵婉坚持,知道他们夫妻恩爱,也只得道,“罢了罢了,说不过你——让底下人弄,你只许看着,差不多就行了。锦书,你去和玉儿环儿也说声,大哥要回来了。特别是玉儿,念叨她大哥有些时日了。” 韵婉道:“玉儿还在忙 买丫头的事罢?我昨儿个叫嬷嬷去给她送茶叶,说是她院子里忙得很,连紫鹃都被派出去见牙子了。”不论哪一家,用人都是理家里头极为重要的一环,因而黛玉也分外重视,荐上来的家生子她一个个地见过,外头牙子那儿也不放心别人,少不得几个大丫头跟着管事的多跑几次。韵婉替她担心,“她这样没出阁的姑娘,身边的大丫头,一向只要端茶送水,就是浇花喂鸟这样的活儿都不用做,如今却得跑前跑后,甚至得出去见外人,心里怕是不好受。”又自责,“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做嫂子的不管事,累得小姑子挑大梁,以后还是要看老二媳妇的了。” 宋氏道:“这话我也和玉儿说过,也不止她外祖母家,稍微有些家底的,姑娘身边的大丫头,都被打趣叫‘副小姐’的,我也说,要不把锦书文杏她们几个给她用。她自己说,紫鹃雪雁她们,和我身边的丫头也差不多的年纪,哪就不能用呢,咱们总说以后这家给老二家的当,难道刘家姑娘现在身边的那几个丫头依旧在做副小姐么?她们也不能做一辈子的丫头,年纪大点,总要帮着管事的,现在跟着她一起学,比以后手忙脚乱好。” 韵婉叹道:“咱们家这妹妹,以后要便宜别人家,想想还有些不甘心。” 提到这事,宋氏也凝重起来:“永宁王那儿也没个说法,我这心呐,就一直悬着。”她也不好说出口,有了刘遇这么个对比在,现在看别人家的公子哥儿,总觉得没那么出挑。 韵婉道:“玉儿是不图权不图钱的,要我说,这种其实最难。” 这话是说到了宋氏的心坎上了,她道:“走一步看一步吧。馥丫头已经这样了,玉儿的事,我可不敢妄下定论。” 婶子同嫂嫂的忧虑,黛玉却是不知的,她来林家后,便一直跟着宋氏学着怎么理家,如今也是头一回独自办这样大的事,王嬷嬷等也跟着小心翼翼,又是高兴又是紧张,生怕她哪里做的不好。见了紫鹃回来,赶紧叫她喝口水喘口气:“姑娘刚刚还问你呢,你歇歇脚,一会儿就去跟她说说,今儿个有看好的么” 紫鹃道:“我晓得,小月来催过了,我这就去回姑娘。” 她其实心里也忐忑,见了黛玉,便道:“姑娘,我今儿个见着了熟人,你猜是谁?” 因着宋氏说,不强求丫头卖身,缺钱的人家的姑娘来林府做几年活计也使得,有不少农家便心思活络,想着把女儿送进来,一来攒点家底子,二来林家名声好,在里头待几年,学点规矩处事,出来好嫁人,紫鹃今儿个就是去见这些女孩儿的。黛玉便奇道:“你是外祖母家的家生子,这辈子没出过门,能碰着什么熟人?” “就是荣国府里头的熟人,原来宝二爷屋里头的茜雪,姑娘你还记得不?”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26节 黛玉嗔怪道:“宝二爷是谁?他屋里头的人,我怎么就该记得?”话虽这么说,这个茜雪,她倒的确是有印象的——原来是宝玉房里的大丫鬟,鸳鸯、紫鹃、琥珀、袭人同她原都是老太太房里的,她们十来个人,无话不谈,“她怎么了,怎么你今儿个能遇到她?” “我原来只听说她出去了,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后来才听说,当年是为着一盏枫露茶,宝玉的乳母李嬷嬷想吃,茜雪没拦得住,宝玉发作,要撵李嬷嬷,哪里撵得动?火气撒在了茜雪身上,把她给撵走了。”紫鹃道,“我们都不知道,还当她就家去了呢。也幸好她父母还算疼她,一家子做点小本买卖,也能过活。只是如今她父亲病得重,没钱吃药,听说咱们家要买丫头,她今天自己来的,说签卖身契也使得,求我在姑娘面前说说情。” 黛玉也是头一回听见这事,冷笑道:“好威风的宝二爷,我还当天大的事,就为了一盏子茶?我素来知道他不喜欢李嬷嬷,要是真能撵出去,我倒服 气他了,拿丫头撒气,这回倒不心疼女孩儿了。” 王嬷嬷忙道:“姑娘慎言,虽是在自己家里,也不好这么说人家国公府的宝贝疙瘩的。”又道,“茜雪丫头我也记得,是个手脚麻利,勤快踏实的,还不用另外调校,就能直接用,就怕太太、大奶奶不喜欢那府里的人,又怕她们觉得姑娘·····有私心。” 紫鹃也正是担心这个,只好巴巴地看着黛玉。 黛玉道:“婶子同大嫂子不是这样的人。好歹认识一场,你先从我库房里拿十两银子给她,看病吃药要紧,至于来家里做事,既然她说话、模样你都觉得好,留着要什么紧?横竖这些丫头最后都是要去婶子那里给她过目的,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第71章 第71章 茜雪这样在国公府做过大丫鬟的, 论理在哪儿都该是抢手的,只是她到底是被撵出来的, 就有人担心她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有的还当着面说:“荣国府里头当家的二太太是出了名的吃斋念佛, 菩萨心肠, 若你没犯什么错, 怎么会出来?”她这回求到林家来, 也是听说这是林姑娘的叔叔家,现在林姑娘住到叔叔家来了,指望着林姑娘知道她的为人, 能帮着说两句话。其实心里也没抱多大希望,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姑娘虽不像四姑娘惜春那样冷情避事, 但堂叔家比外祖母家还远,说到底也是寄人篱下的, 怕是要为难, 谁料得这林家如今竟是林姑娘在理事,她见到紫鹃的时候, 简直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紫鹃听了她的事,不免愤慨,她却道:“咱们做奴才的, 遇到宝二爷这样的,算是命好了,也没打也没骂, 就是被撵出来了——人家花了钱雇的咱,不乐意使唤了,还不兴换个人用?要是遇到赦大爷那样的主子,不也得跟着?不瞒你说,我原来都打算还去荣国府求老太太,再给我份差使了,只是我爹的脾气你晓得的,当时我被撵出来,他觉得我受了委屈,二太太好声好气地叫人来给我们送了些银两打发我们走,他倒好,把人给赶出去了,说也想尝尝无缘无故赶人出门的滋味。如今我是没脸再去求那家了,也怕我一跪,我爹那病能被气得更重。” 宋氏听说了,笑道:“这丫头心性难得,对前主家也没怨气的。” 黛玉道:“可不是,实话讲,要是她原来是在大舅舅那儿做事,被撵出去,紫鹃也不至于替她生气——实是因为我那宝二表哥,往常话说得太好听,仿佛是个真真正正爱惜女孩儿的,才叫人觉得心寒,也就是茜雪爹妈是个疼女儿的,婶子你也知道,有些丫头的家里人······撵出去就活不成了。” “她爹妈那样的气性,难得她还脾气这么好。”宋氏拍板道,“要她从二等丫头做起也委屈了她,先放我屋里吧。” 黛玉喜不自胜,替茜雪谢过了婶子。 “你大哥要回来了。”宋氏道,“阿徹不服气,说他在家里天天陪着你,你心里还是最偏心大哥,叫我不要告诉你。” 黛玉嗔怪道:“二哥哪里天天在家?我都多少天没见着他影子,差点要怀疑他是不是不住在家里了。大哥果真要回来,大嫂子该高兴些,不用成日提心吊胆了。”她话说到一半,自己就觉得不对,虽然林家兄弟们在朝堂上是做什么的没有兴趣去打探,但也知道都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二哥突然的忙碌已经是某种征兆了,大哥的回京则更是象征着风雨欲来,韵婉只怕会比他在外时更担心。她叹了口气,问道:“大哥难得回来,大嫂子想必又要忙前忙后了,她身子那样重,可不能操劳,我看看她去。” “我也这么说,让馥丫头去搭把手吧。”宋氏道,“征儿一向不喜人垂头丧气的模样,回来见了馥丫头,不定要说她什么。馥丫头自幼是充男儿教养的,征儿同她打小一块儿打架生事,说话一向没什么顾忌。只是如今可不同从前了,我看着馥丫头都不敢多说重话,她现在什么心思都没有,再受刺激了,只怕她要想歪了,觉得阿征是嫌弃她。” 这种瞻前顾后的心态,黛玉自己也常有,她心有余悸地道:“可不是,总觉得遭厌烦了,全无自己的容身之所,我觉得自己寄人篱下时,也常这么想。”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这么胡思乱想了。她一个半道而来的侄女儿都有了归属感,馥姐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竟因为一次失败的婚姻就开始患得患失,思及此,她不禁说了气话:“要是能一辈子不嫁人就好了。” 1 09 “要不说女孩儿家苦呢,日子过得如何,全看娘家夫家人有没有良心。”宋氏偷偷抹了把眼泪,“我把馥丫头接回来,也是想着我们两口子身子还算康健,你几个哥哥的人品,你也知道的,断不会委屈了馥丫头——只是也忍不住想着,要是我们都闭了眼,将来小辈儿们是供养她还是敷衍她,甚至欺负她,谁说得准呢?我娘家父亲对我不可谓不疼爱了,但为着藕舫园给我做嫁妆的事儿,继母同弟弟不晓得和他闹了多久,倘我没嫁给你叔叔,就一直待在娘家······” 黛玉自知失言,听到婶娘的解释,亦有诸多感慨。她原先不明白叔叔婶娘为何还想着再给馥姐寻一门亲事,以为他们是被云家气到了,想争口气,原来还有这一层的缘故。宋氏说的这些,她实也感同身受。贾敏在娘家时,外祖父、外祖母待她真真如掌上明珠,连带着她这个外孙女儿也一并疼爱非常,舅妈提起来,都又嫉又羡的,可若是外祖母没了,她还在贾家的话,两个舅舅还能待她如初?他们自己亲生的女儿尚不算十分如意呢。一代管一代,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子孙后代同自己一条心。如今京里这些出了名的败家的纨绔子弟,往上数三代,哪家不是昔日鼎鼎大名的英雄豪杰是以林滹、宋氏,也不敢断言自家将来承家的子孙定是个好的,只是娘家都靠不住了,夫家就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谁都不知道是吉是凶了。两个侄女儿都是当亲女儿疼的,想到她们的将来,夫妻俩就头疼得直掉头发。 倒是要黛玉反过来安慰她:“我们生在富贵人家,已经比寻常女孩儿幸运得多了,看茜雪,受了那样的委屈,爹妈虽疼她,还是要出来做丫头伺候人。比茜雪更可怜的还有呢。” “要不人都是矛盾的呢,我打从心里觉得钱老爷子不容易,把一辈子的心血传授给孙女儿,这样的魄力,实在难得。若钱姑娘真成了神医,悬壶济世,青史留名,便是一辈子不成亲也值了。但是又觉得钱太太担心得有道理,世上学医的这么多,有几个能脱颖而出的?更不提女孩儿要比男子难上百倍千倍了。若因为这个耽误了青春年岁,她又没个爹爹兄弟的帮持,便是能开个医馆糊口,也多的是人能欺负她。更不提老了以后了。也是你大哥要回来了,我同你说些真心的话,他和你馥姐当真吵起来,你帮着劝劝。这些想法,我不敢叫你大哥二哥知道的,他们都太······”宋氏斟酌着语气,“都太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有的时候,就看不到人的难处。” 黛玉低声应了句是。 宋氏也觉得自己说得这堆话太扫兴了,强打精神道:“你也别着急,我和你叔叔想法子好好养着,争取多活个几十年给你们姐俩当靠山呢。” 她们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完,黛玉见了林征,雀跃之余也难免多了几分紧张,眼珠子一直在他同馥环中间打转,生怕他们起了争执,又怕他们当真形同陌路到无话可说。 “打起精神来,玉儿看着你呢。”林征果真不喜馥环蔫蔫的模样,却也是真的忙,“等我回来了,和你好好说一说。” 明明他人已经到了京城,却又得“等我回来了”,馥环同黛玉对望一眼,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有大事要发生了。 第72章 第72章 林征虽是秘密回京, 但没几天就开始跟着皇帝出入行走,虽未明说, 俨然一副御前侍卫的模样。众人有心打探,往林家递拜帖的就未停过。林滹知道一概拒绝反惹人生疑, 遂应了一些旧友的邀约, 去沈庐小酌一杯。 宋氏正忙着替他打点去围场的行装, 闻言笑他:“你素来不爱这些虚虚实实的应酬交际, 一会儿去一问三不知,又要被笑话管不住儿子,白做老子了。” 林滹叹道:“这些人平时连皇上咳嗽了声都要琢磨半天的, 何况这回这样大的动静?他们也别怨我,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是, 老爷少喝些, 早点回来。”宋氏叮嘱了一声。林滹去围场就是为了助兴,谁也不会指望他一个文官有什么收获, 也不能带自家的随从, 是以行李以轻简为主,并不难收拾。林滹道:“征儿既然回来了, 又跟在陛下身边做事,多半也要去围场的,你去帮媳妇一把。” “是。”宋氏犹豫道, “阿征真的去吗?我看婉娘那儿没动静呢。” 她这么一说,林滹也有些疑惑了,但他立刻道:“别猜了, 横竖咱们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天你也小心些,吩咐下去,不管是谁,打听阿征行程起居的,都打出去。新买的下人,也不急着这一天两天的,等我走了,再进来也不迟。亏得是王爷最近也忙,没来咱们家,不然更有的烦。” 宋氏巴不得刘遇再忙些,好把黛玉这事儿忘了。只是这茬儿她也只敢在心里头嘀咕,哪怕在自家屋里头也不敢说,只能应下来,送丈夫出门吃酒去了。想了想,还是折身去韵婉院子里看了看。 馥环和黛玉正巧也在,听得她来,姑嫂一道迎出来,她紧走几步:“进屋去进屋去,外头风大得很。”又问,“你们凑在一起热闹什么呢?” 韵婉笑道:“太太别问了,不然你是骂二弟还是不骂?” 宋氏自然是知道林徹平日里给戏班子写本子的事,他最近这样忙,印社催起来,免不得要把《玉山亭》交给家里的女眷代笔。便笑道:“好,我不问。在吃什么好吃的?老远就闻到了味儿。” 屋里头正中间的小四仙桌上摆了个小小的炭火炉,上置一个紫砂锅,正在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她们忙把宋氏送到主位坐下,叫小丫头掀起锅盖来:“也是二弟送来的,他向钱老爷讨的药膳方子煨的鸡汤,难得咱们几个都能吃。” “他求你们办事,不说山珍海味,怎么也要摆上一桌才是啊。就一道汤,我要是你们,我就不应他。”宋氏笑了笑,馥环亲自站起身来,替她盛了碗汤:“以太太的口味,怕是觉着这汤有些清淡,先用一碗,很滋补的。一会儿咱们烫菜吃。” 宋氏看她们屋里热闹,知道林征今儿个怕是又回不来,或是要晚归了,捏着韵婉的手道:“你这些天辛苦,晚上要是阿征回来得晚,你可千万别等他等到半夜都不睡。” 韵婉道:“早几天是想等的,后来实在太晚了,他睡在东厢房,便也不等了。”她想了想,还是同婆婆报备了声,“我在东厢房放了两个丫头,照顾大爷的起居。太太也认识的,叫沁霜和沁雪。” 她特特提的丫头,自然非同寻常,宋氏知道这是要给林征做屋里人的,这两个丫头名字虽像,却不是姐妹,一个体贴温顺,一个聪明机灵,都长得不错。宋氏道:“你先问问征儿的意思,再问问这两个丫头自己愿不愿意。我知道你贤惠,不过征儿要是没这意思,这两丫头以后也不好配人了。咱们一句话的事儿,人家的一辈子呢,谨慎些好。” 馥环冷笑道:“我当初要是有大嫂子这样的气度,何至于此。” 宋氏于是指着她对韵婉道:“我年轻的时候就是个不容人的,她叔叔这几十年,别说姨娘,屋里头也没放人,也没怎么着,我看征儿也不定有那心思。”又对馥环道,“是我的错,把你教成了我这样,却没能给你找个我这样的婆婆。” 黛玉在一边听着,只觉得她们都话里有话,又不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插得上话的,遂低下头喝了口汤,又一不小心被烫到,赶紧吸了口气。雪雁忙道:“姑娘喝得太急啦,我给姑娘吹吹。”她抬头睁大眼睛看着宋氏,半是撒娇地道:“二哥这汤是真的不错,虽然有药味儿,口味却鲜甜,婶娘趁热喝呀。” 馥环却忧愁地看了一眼妹妹,她禁不住想道:“我再怎么不如意,好歹回到家里来了,妹妹若是真的进了永宁王府,不如意处只怕有我的百倍千倍,叔叔婶婶却没法替她出头。”又想到韵婉连娘家都没了,登时心也软和了下来,沉默不语。 黛玉直到回去漱楠苑,都心有余悸:“正说着话呢,怎么就吵起来了。” 雪雁如今也长大了,懂了些事,不必问王嬷嬷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环姑娘也是性情中人,心里憋着气呢。大概是觉得,大奶奶有太太这么好的婆婆,还想着给大爷纳小的,显衬得她在南安王府的时候小气善妒了。” “馥姐在南安王府过的不如意,又不是这一件事。”黛玉替姐姐打抱不平,“你还记得荣国府里头的凤姐姐?她那么要强的人,给琏二表哥纳了平儿,也成天被说善妒、容不得人,我倒是觉得——”她收了声没说话。 雪雁奇道:“姑娘觉得什么?” “说不得。”黛玉冷笑了一声。她倒是觉得王夫人对赵姨娘、周姨娘的脾气不比凤姐对平儿小,只是她是贾妃和宝玉的生母,又管不住贾政宠爱赵氏,才没人说她罢了。凤姐被说,难道不是因为她拿捏得住贾琏?馥环也是一样,他们小夫妻本来恩爱,云渡自己还没说什么呢,南安太妃就把馥姐打成妒妇了。 王嬷嬷叹道:“环姑娘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其实还是因为她回家来了。她要是还在南安王付,这种当家太太看不顺眼孙媳妇的事儿,满大街都是,说说也就过去了。如今都在议论,我估计着啊,是当家做主的,怕亲家、小辈们跟着有样学样。我听说,现在连最碎嘴的老太太,都不大在外头嚼儿媳妇、孙媳妇的舌头根子了。一个劲儿地说咱们环姑娘不好,还不是怕了。” 黛玉道:“她们也会怕?” “怎么不怕呢?那头还是王府呢,这边也不是亲闺女,就是侄女儿,也敢正面闹个不对付,把亲家结成仇家,都门当户对的,谁也不是吃素的呀。那边琏二奶奶要真是回去跟王大人、王太太哭,王大人能不出面?那不是显得没咱们家老爷疼侄女?像赦老爷那样当爹的到底少。” 黛玉笑道:“我明白了,那些人家的媳妇儿,也不是真的就好过了,不过是她们婆婆怕她们闹开,不那么过分罢了。” “能客客气气的就不错了,有几个婆婆真的把媳妇当闺女看啊。”王嬷嬷叹了口气,“姑娘也别觉得我老婆子说话难听,像咱们家大奶奶、环姑娘这样吃过这么多苦的,都算是幸运了,比她们过得辛苦的太多了,更别说苦人家的女孩儿了。” 黛玉“嗯”了一声。 “我也是想得太远了。姑娘来林家也有一年了,我也亲眼见了听了,姑娘回自己叔叔家,就比以前幸运多了。” 第73章 第73章 上皇圣寿, 普天同庆。 京师内外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上了喜庆的蟠桃灯为太上皇庆寿, 连刚没了王妃的忠顺王府也不例外。 袁王妃身子一向不好,入冬后更是染上了痨病, 只是上皇也没料到忠顺王竟连用药吊着他媳妇的命拖过寿辰的本事都没有, 深觉晦气。若非实在疼爱这个小儿子, 简直要当场发作。幸得他还算懂事, 将丧事按下不表,着人拿冰伺候着王妃遗体,要拖过寿宴再下葬, 才算逃过一劫。 “都说他是和一个戏子胡闹,把王妃气死了。”林徹笑道。 馥环忙抓了把瓜子扔他:“你一个爷们, 怎么这么碎嘴, 这是你能说的话吗?你能说,我们还不能听呢。”林徹也不恼, 问她:“都说大哥这时节回来, 赶上了好时候——还有说皇上就是听说了忠顺王妃不行了,才急召大哥回京的。我们自家人都糊涂的事, 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尤其是那些个本来就在京里头当值的人家,少不得要为自家子弟的前程来敲打敲打。弟弟若是这几日口舌上有得罪了人的,姐姐也不会生气的罢。” 上皇自年岁大了, 越发地信那些鬼神之说,忠顺王妃在当口没了,忠顺王只怕也要失了他的宠爱, 这领侍卫内大臣一职眼下是暂辞,但明眼人都知道,怕是没有起复的可能了。这么个要职以后谁担不好说,但林征确实眼见着要进领侍卫府了。如云渡这样的勋贵子弟在京里熬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等一次机会,岂会放过?少不得要多方打听。忠勇侯夫人这样的玲珑心思,都故意装作看不出宋氏的回绝之意,几次上门来喝茶了。林徹说的口舌上得罪了人,怕还只是轻的,要特意来馥环面前提的,那他得罪人的是谁,也不用明说。 馥环板着脸,良久才叹道:“何必呢,他这样听家里话的人,一辈子的前程也就看他爹了,他家里什么样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你在旁边看着就是了,又何必现在就同他争论。他身子不好,气出个什么来……就让他安生几天不行么。” 林徹眨眨眼睛,犹要说话,黛玉拿杯子底敲了敲桌子:“二哥住嘴吧,你在外面天天怼人还不够,在家里也不让嘴皮子歇一歇。”她新知馥环心里还惦记着云渡,虽不喜她颓废寡欢的模样,却也知道心结非一朝一夕可解。当年她自己也是个心思细腻敏感的,紫鹃她们怎么劝都想不开。兄长们无非是希望馥环好,但这种事,还得姐姐自己想开。她只得故意说道:“我听见姓云的就烦,二哥以后不要在我和姐姐面前说。” 林徹“噗嗤”一声笑道:“怎么是你烦?” “从一开始就是,碰到他的事,你们就车轱辘一样说个不停,这个那个的,能不烦吗?”黛玉道,“姐姐都回来了,咱们就不能当没认识过这人?” 馥环知她是替自己解围,亦笑道:“玉儿说的是,天天在我面前提他,是生怕我会忘了这个人呢。”云渡做她丈夫的时候,除了过分孝顺外,没做错过任何事。她既然回来了,自是没存过再续前缘的心思。况南安王府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倘皇上真有心动王子腾,四王八公怎会不受牵连?她心里不忍,只希望云渡至少在家里出事之前,还留着他应有的的傲气同体面。 林徹见姐妹们一唱一和的,只能举手求饶:“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提他了。”他嘴上说着话,手里也不停,一支笔握在手上,在手稿上删删改改,竟是剃去了大半。黛玉看着心疼:“好容易写出来,你这是稍微改改?干脆重写算了。” “别生气,你们写的极好,真的,直接拿出去给印厂也使得。只是罢,这一稿是要给戏班子唱的,直接按原先的给他们,节奏不对。”林徹一边说,一边又抹去了大半页的稿子,黛玉皱着眉,干脆扭过 身子不看他了,去问馥环:“我记着姐姐这里有一幅《捣练图》,可否一观?” 馥环指着林徹道:“他借来的,还回去了。” 林徹道:“找马兖借的,那人小气得紧。若是外公还在京里就好了,能帮着临摹一幅。” “咱们家人又不是真好这个好到人家那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还就还了呗。”馥环道,“不过他不是宝贝得要死,还肯借给你” “有事要我帮他忙呀。”林徹头也不抬。他与马兖也许多年的交情了,该知道的都知道,只是这事儿实是私事里的私事,不好同别人多说。毕竟马大爷为官古板方正,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个人。 昌平公主回来给上皇贺寿了。 昌平公主原是西宁郡王之女,两小无猜的年纪时,同马兖玩得十分好,郡王妃还开玩笑要与治国公府结亲家。少年重逢时,昌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郎才女貌,又有旧时戏言,难免生了几分情愫。结果要和西藏和亲的时候,西宁王却把自己的女儿献了出去,皇上龙心大悦,认了她做义女,封了公主,赐婚她与西藏土司。马兖自然不愿,但到底只是尚未说出口的暧昧,两家又没议亲,虽深觉可惜,不过难过几天也就过去了。昌平却派了丫头偷溜出来给马兖送信,只说自己不愿意嫁去西藏,求他带自己私奔。圣旨已下,西藏土司也到了京城,木已成舟,何况事关朝廷脸面、江山稳固,马兖自然是拒绝了。昌平风风光光地嫁去了西藏,临行前留了书信给马兖,只说:“我若是过得不好,流的每一滴眼泪,都是因为马郎君的胆小怕事。”她不留这信倒好,既然留了,这样热烈的指控下,马兖自是羞愧难当,只觉得十分对不住她,这些年还真没敢娶亲。就连刘遇都好奇了,旁敲侧击地问了马亭好几回。 林徹每次私底下提起来都要骂他:“你是同她山盟海誓还是轻薄过人家了,话都没说上两句,手帕香囊的都没递过,怎么就得不顾一家子老小的命去为她抗旨了。再说了,是西宁王自己跟皇上上折子献女儿的,她在家里拦着西平郡王不是更快?要是真过得不好,难道不是因为她爹,怎么就成你害的了。” 理是这么个理,马兖却还是固执得很。这回昌平公主回来,他更是慌了手脚。也不敢跟别人说,只得问到了林徹这里。 西藏土司已经半截身子入了土,还有几个比昌平公主年纪还大的儿子,饮食、语言自有诸多不顺,不过据驻藏大臣的奏书上说,土司对皇上很是敬重,对公主也礼遇有加。她到底过得如何,也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了。 林徹陪他喝了两顿酒,也觉得十分郁卒。 既然提到他了,林徹便想起来,叫了个小厮:“你去一趟治国公府,同他们家大爷说,要是实在是不舒服,就告病在家歇两天,这几天也不像先前那么忙,我给他顶上就是了。” 小厮笑道:“叫威远将军听见了,不定怎么猜呢。如今上皇圣寿,大家都提着胆子办差,您撺掇他们家大爷告假——” “那是他们家的事了。”林徹道,“你当我乐意啊,我缺这一次两次出风头的机会吗?” 这话说得十分无赖,馥环忍不住指着鼻子笑他:“可收收罢。”黛玉亦道:“前一阵子,叔祖父那边派来的人还给婶子传话,说二哥哥讴功颂德的文章写得越发得好了,就是好些时候没见你写畅快文字了。” “蚌病生珠,我若是当初落榜了,说不定现在都会写诗了。”林徹同她们玩笑完,把手稿整理好,着人去抄写了送去书社,“现在 么,也就只能打打笔墨官司,凑活度日了。”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27节 人的精力有限,林二爷显而易见地不是宋子宜这样一门心思写诗作画的,黛玉也就是替人传个话,并不觉得他会因为这句话就改了自己的行事。她也不觉得林徹在意仕途、写奉承文章是什么丢脸的事——就是她自己,刚到京城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特意说好话讨贾母高兴的时候,遂笑了笑,也不再提了。 林徹自以为义气,谁知到了寿宴当天,他竟然又瞧见了马兖。 “你不躲躲的?”他凑过去问。 马兖道:“我躲什么?她是公主,金枝玉叶,我哪里遇得上她?” 林徹眨了眨眼睛,心想,人家给你传信,叫你愧疚难当,毁了半生姻缘的时候,也是个公主呀。不过又一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天南地北的,会把这些事当了真的也就马兖这傻子了。就是昌平公主真过得不好,这些年脑子也该转过弯来,知道是谁害的,而不是把火撒在一个萍水相逢、稍有些小男女情愫的男人身上。 只是他也没想到,人偏执起来,可以到疯魔的地步。 第74章 第74章 这样的大日子, 宫里只会比外头更热闹,连“修养”多时的周贵妃也被获准出了宫, 跟着皇后一起去给太上皇请安贺寿。嬷嬷们整理了各宫娘娘准备给上皇的寿礼,先拿来给皇后过目, 却在安排坐序时犯了难。若是周贵妃没惹怒圣上, 以她的资历身份, 自然是在皇后之下、众妃之上的, 只是如今······ “和从前一样排就是了。”皇后吩咐道。 嬷嬷有些意外:“是——怕是吴贵妃娘娘要觉得委屈了。” 皇后瞥了她一眼:“周贵妃的份位,皇上都还没开口呢,轮不上本宫来指手画脚。再说, 要挪周贵妃的位子,挪几个?就算她能在吴贵妃之下, 还有个贾氏呢。二皇子也这么大了, 看着她母妃呢!周贵妃也是原先王府里头一起出来的老人了,皇上一向仁慈的。” 嬷嬷听得心惊肉跳:“娘娘说的是。” “倘吴氏觉得委屈, 让她别来找本宫, 直接找皇上哭去。”皇后厌烦地抚摸着朝珠,“她们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 别说皇上,连本宫都恨不得林妃复生了。” 嬷嬷忙道:“娘娘,林妃娘娘, 自是不同的。” 当然不同,皇上是个极其念旧又极其循规蹈矩的人,只要她乖乖地不惹事, 不管她有没有子嗣,这个后宫里都不会有人能动摇她这个元妻的皇后之位。可是,倘若林氏还活着,为了让刘遇“名正言顺”一些,皇帝什么都做得出。更何况,林氏自己也不是什么乖巧胆小的人。不管出于什么心理,这个宫里的人,都很庆幸她的早逝。 吴贵妃自然是有些不高兴的,不过这样大的场合,她有天大的委屈也不敢写在脸上,况且看着周贵妃的脸,便也忍了下来。 周贵妃虽冒犯了圣上,但她到底份位还在,周昌敬亦是朝廷重臣,内务府的人自然不敢在吃穿用度上怠慢了她。只是后宫里的女人,说到底都是同一个奔头,周贵妃知道二皇子前程无望后,一时间心灰意冷,这小半年没见,竟一下子露出了老态,虽然从发髻到朝服都一丝不苟,但眼角的疲态骗不了人。 这样的眼神刘遇太熟悉了,后宫里多得是女人有着这样麻木而空洞的表情。无论她们最初多么的明艳秀美,到最后的最后,都会换上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假笑同谨小慎微的姿态。周贵妃当年多么的张扬,如今也······刘遇心有所思,抬起头看了一眼皇后,她依然是那样无悲无喜的神色,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不过是在乎了也没用罢了。 刘遇禁不住想,以后他的妻子,也会变成这样的模样吗? 后妃们给上皇请安后,便各自回宫,只留帝后带着几个皇子公主们留下陪上皇说话逗乐。不多时,太监来报,时辰到了,上皇便起驾去前庭,接受群臣与藩属国使臣的朝贺。他也是太久没有坐到金銮殿上了,一时也是感叹万千,被扶下玉阶时,甚至觉得脚底轻飘飘的,有种不切实的晕乎感。 刘遇觉得有些燥热。 这可能是这个王朝最盛大的庆典了,先前父皇登基的时候,似乎都没有这样大的排场。大殿里人来人往,满耳朵里都是咿咿呀呀的乐声,满眼望去,都是乌泱泱的人头。今年忠顺王丧妻,没了插科打诨的兴致,太上皇如今还活着的儿子里,便没有能讨他欢喜的了。 也只有宴会的主人不用斟酌着词句小心说话,才会对这样的觥筹交错兴趣盎然吧。刘遇低着头盘算着两日后启程去木兰的安排,把每个人员、每个环节都过了一遍后,总算松了一口气。见皇叔们又向上皇敬过一轮酒,连忙起身,领着弟弟、堂兄弟们,也去说了不少吉利话儿,才敢出去透透气。 沿着廊道走了没几步,就遇到了林征。 “我从不知道御前侍卫真需要像个侍卫一样巡逻站岗。”看他不似在当值,刘遇才敢同他玩笑。 林征道:“这样的大日子,怎么小心都不为过。这边风大,王爷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刘遇笑道:“我在里面吃酒听戏,你在外头吹风值夜,怎么反倒是你来关心我了。不过大表哥能者多劳,往后也需得你多费心了。” 林家人一直谨慎,对君臣之别分得清清楚楚,这声“大表哥”虽熨帖,林征也只是躬身行了个礼:“职责所在。”起来后还不动声色地替他挡住了风口。 刘遇自是注意到了:“行了,没那么娇气。你在给父皇跑腿吧,快去吧,别耽搁了事儿,我这就回去了。对了,今天一整天没怎么见着二表哥,你回去要是遇到了他,帮我问问,就说我好奇的很,出了什么事,让他少出了这么多风头。” 林征应了一声。 刘遇返身折回大殿,把汤婆子递给宫女,又接过热酒饮了一口,忽然觉得不对劲,招来内侍轻声问道:“承恩侯脸色怎么不太好?” “想是担心皇后娘娘吧。”内侍解释道,“皇后娘娘凤体欠佳,方才离席了。” 这实在不像。皇后一贯不讨太上皇、皇太后的喜欢,不过她虽“性子木讷、笨嘴拙舌”,但行事却一向挑不出错处的,别说今天这样大的日子,就是往常真的病了,也没见她失过礼数。 不过刘遇却懂的,她不过是压抑了多年,如今终于见着转机,这种做惯了的日常就忽然觉得累了——不止皇后,连他都有这样的感觉。反正,成王败寇,木兰就见分晓了。便是一不留神败了,日后为阶下囚甚至刀下鬼,也不用在这里假意奉承了。更何况······他看了眼在皇上身边服侍的贤德妃——皇后今天还有足够的理由不舒服。 “皇兄,我母妃呢?”四皇子由内臣带着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这样的场合,后宫嫔妃们自是没有资格出席的。宫里的嬷嬷教过他规矩,他也不是不懂,只是见到了贾贵妃,便奇怪得很。他也知道不该随便乱说话,只好来问最信赖的大哥。 二皇子微不可耐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迁儿困了吗?”刘遇抱起四皇子,“也是,时辰不早了,我去问问皇祖父,你们年纪小的,是不是先回去得好。” 太上皇也不需要几个年幼的孙儿逗趣,倒是欣然应允:“你可别跑,过来陪朕多喝几盅。” “孙儿还等着讨皇祖父的赏呢。”刘遇一口应下,叫了人来送四皇子回去,“还有皇叔们家的堂弟,年纪小的,就直接回去罢,长身子呢,挨不得困。你安排好,送到家里头,少不得你的赏赐。” 太上皇指着他对皇帝道:“可了不得了,皇帝你瞧瞧,你儿子当着你的面,使唤你的人,可顺手得不得了。” 皇帝笑道:“儿子大了,翅膀硬了,不是早晚的事儿嘛。” 刘遇忙道:“儿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太上皇搂过他来,又问,“林徹呢?今儿个怎么没见那个猴儿精。” “微臣在。”林徹人小,官也不大,位居席末,不过主桌上提到他了,自是有人去通知他,他也只得整理了仪容前来应答。 皇帝见他满脸通红,一身酒气:“你倒是喝了不少。” 刘遇知他喝酒容易上脸,却不易上头,倒也没替他担心,反而跟着起哄:“你是皇祖父亲点的进士,别人贺寿用说的, 你呢?要不,唱一段?” 周围人一阵哄笑,林徹陪马兖喝了半晚上的酒,此时已经不算特别清醒,只能硬着头皮道:“永宁王说笑了。” 上皇也来了兴致:“你是该唱上一段。” 这下林徹是不唱不行了。好在平时给戏班子写《玉山亭》,不算什么都不会,借着酒劲,谢过锣鼓,唱了一段《麻姑献寿》,也算应景。他模样生的好,就比旁的人更讨巧些,加上太上皇确实对这个自己亲手点出来的“神童”另眼相看,听他唱罢,竟喝起彩来。手下一听,赶紧跟着鼓掌叫好。 皇帝怕他真像赏戏子一样打发起自己的侍读学士,先开口问道:“难得父皇高兴——林卿想要什么赏?” “微臣分内之事,不敢讨赏。”林徹忙回道。 上皇心情好:“该你得的。” 林徹一时间心思转了好几个弯,从马兖和昌平公主,到刘遇和黛玉,最后还是道:“谢陛下恩典,微臣真没什么想要的。” 第75章 第75章 林徹出去的时候, 正赶上马亭跟在他哥后面骂骂咧咧的:“早晓得你要喝这么多酒,咱们做什么骑马出来?明知道没有马车, 你还弄成这个样子,是生怕自己不着凉——还上的去马么?”听得他一阵发笑:“坐我的车罢。” 马亭回过头来:“林二哥?”林家和治国公府并不顺路, 不过大冷的天, 他实在不敢让他醉醺醺的大哥爬到马背上去, 不然受了寒, 他也少不得一顿骂。于是稍一停顿,就赶紧道了谢,叫小厮把马兖扶上了林家的马车, 自己裹了裹斗篷,还是觉得冷, 也顾不得什么了, 跟着爬上了车。林徹随即也钻了进来,拉好了帘子。 马车里酒气立刻浓重了起来, 马兖披了件毯子, 缩在角落闭目养神,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林徹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马亭觉得稀奇:“您二位是怎么着了?宫里的酒就是再好喝,也不是头一回喝了, 用得着把自己弄醉了么尤其是林二哥您,我大哥犯病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您是怎么了, 也跟着他瞎折腾。” 林徹挥了挥手:“我觉得自己太丢人了,心里难过,忍不住多喝了两杯。” 马亭立刻不信地嗤笑了一声。 林徹说得却是实话。他自小到大,一直是有些骄矜的自豪的,以为自己多多少少有些异于常人的敢爱敢恨、敢作敢当。到今天才发现原来都是恃强凌弱罢了。他也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徒,对真正的上位者的谄媚并不能叫他变得像话一些。 马兖却突然睁开眼睛:“林二。” “怎么了?”林徹有气无力地回应他。 “我到你家住两天。” 林徹不假思索地道:“好啊。”他当然明白得很,昌平公主给西藏土司生了个小儿子,她这次说是回来给上皇贺寿,实际多半是给土司看的。西藏已经有了成年的王子了,昌平公主也不是真的宗室贵女,她想为自己的儿子争取那个王位,势必要得到朝廷的支持。西宁郡王府已经不复昔年的显赫了,以他们家惯常的无所不用其极的作风,马兖这份力就算小的不及蚂蚁肉,也是得出的。当年她一个闺阁少女,就有法子把信送到了治国公府,如今身份地位又不同以往,行事只会更加便利。马兖实在是怕了,才想到躲一躲。 他俩倒是默契了,马亭却摸不着头脑:“大哥,我开开玩笑说你犯病,你可别真想不开。咱们家是屋子漏雨了还是不给你饭吃了?爹娘都在,你住人林大人家里去?就算是借宿,你给人林老爷、林太太打过招呼么?平时还老骂我不懂规矩,你自己说说,这像样子吗?” “哎,你还小,不懂你哥哥的难处。”林徹笑道,“我爹妈也不是拘泥的人。再说了,横竖我一个人住,怕什么?” “林二哥家里头不是去年了。”马亭道,“如今有女眷在,我大哥贸然叨扰,实在是不像话。” 这些林徹不至于没想过,不过马兖难得开口求他一次,怎么着也得讲点兄弟义气:“没事的呀,说一声不就行了,又不是没有客房。我家里一年到头来的客人多了去了,三天两头就有人来喝茶下棋的,怎么你哥哥就住不得了?” 马亭知道自己做不得马兖的主,想到回去后免不得要被唠叨,垂头丧气地问:“那大哥要在住几天?” “别太担心了。”马车在治国公府外停下来,林徹安慰道,“你大哥过几天就能冷静下来了。” “他难道还有不冷静的时候?”马亭奇道,自认倒霉地下了车。 “回去醒醒酒,”林徹安慰马兖道,“想通了你就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不是个事儿。” 和马亭预想的不同的是,林家谁也没觉得林徹带个同僚回来借住是什么唐突冒犯的事儿。宋氏倒是多问了声“治国公府上吵架了不成”,不过她忙着最后一次清点林滹去木兰的行装,又听说儿子同客人都醉得走不动道儿了,便也无心去打搅,只叮嘱了去盯着他们喝一些解酒的茶汤,再叫锦书亲自去两个侄女儿的院子里提醒她们这几日别去林徹那儿玩了。 “没听说治国公府有什么事儿啊。”林滹不解。 “他们家能有什么事,年轻人不知道想到什么热闹的事儿,想凑一块儿玩吧。他们又不赌钱又不胡闹的,有分寸得很,随他们玩去吧。”宋氏道。 治国公府的确难出事,如今当家的是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他年轻时也是个读书向上的,可惜实在没有金榜题名的本事,便泄了气,在家里侍弄花草为乐,几乎不出门交际——虽听着无能了些,却也省了许多事端。幸好他有两个得力的儿子,谁也不敢小觑了他家。 次日马兖酒醒时,也觉得自己十分地冲动欠妥当。不过人已经住进来了,再回去实在矫情。林徹身量同他差不太多,丫头拿了衣裳来:“是家里人才做的,二爷没穿过,马二爷将就着穿。”他道了声谢,也不要人服侍,自己利落地换上了,又去洗漱。 “林大人同林夫人方便么?我理应去拜会的······实在失了礼数。” 丫头伶俐地道:“马二爷不妨再等等,我们二爷去送老爷出城了,一会儿他回来了,陪着马二爷一起去。” 马兖捂着脸哀嚎了一声,再次体会到了自己唐突无礼。 幸好没一会儿林徹就回来了,还告诉他:“因为昌平公主回来了,西宁郡王没跟去木兰,上皇特许他们家人聚聚。我还遇到威远将军了,同他说了你在我这儿,他说等我父亲回来了,请我们喝酒。” 马兖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他原指望昌平公主以义女的身份住在宫里,好让繁琐的规矩限制住她过于大胆的举动。不过很明显他想多了,毕竟当年,她连出嫁都是从西宁郡王府的大门出去的。 皇上并不在意这个公主,他只要有个人乖巧地嫁过去就行了,是西宁王府的县主还是一个普通的宫女都没关系。反正都不是真的公主,生的孩子能不能继位,自然也没什么关系。西藏土司爱让大儿子继位,答应就好了,大不了到时候再嫁一个公主过去——只要他们听话。但西宁王显然不这么想,他一向有大抱负。 林徹开解他:“我还是觉得你太当回事了。说到底,她就算来找你,你只要不搭理她,我不信她能怎么样——竟然会因为一封信就计较这么些年,八十岁的老儒生都不会比你迂腐了。”马兖苦笑道:“世间多的是因为素未谋面的未婚夫死掉了,就跟着殉情的女子,同她们比起来,我这算什么。何必人家这么做,就给发贞洁牌坊,我守了几年,就说我怪胎。” “难道你觉得她们做得对?”林徹讶然地敲了敲他的脑袋,“她如今好好地住在西宁郡王府,说明她对西宁王的安排还算满意,该谢谢你当年没犯糊涂。你要是这几年好好地娶妻生子,我料想她不会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来。你自己表现得当回事了,人家要是有什么想法,哪会不利用。” 马兖皱着眉问他:“我竟从不知你是个对弱质女流也如此刻薄之人。” “那咱们赌一赌,你这个‘弱质女流’的旧友会不会找上你。” 这哪里是能赌的,马兖知道自己必输无疑。 第76章 第76章 林徹同马兖都是家里的说的上话、做的了主的人了, 同父母长辈的关系也与其他人家不同。宋氏多少年没管过林徹的事了,这边林滹刚走没几天, 她就被马夫人同昌平公主前后脚的两封信弄得措手不及又莫名其妙。不过她向来心思聪敏,联想到林徹曾支支吾吾地提到过的“马兖心里有人”, 倒是“咯噔”了一下, 想道:“倘若是这个, 倒果真是想不得、爱不得了。只是既然当年就没什么因果, 怎么这些年过去了,倒又旧事重提?倘他孤身一人也罢了,治国公府这一大家子呢。怪道威远将军同他夫人这样着急。” 她把林徹叫来, 把两封信递给他看:“马夫人的信倒是好回,昌平公主可不好打发。你给马家大爷说声, 让他心里有个数。”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28节 林徹道:“有什么不好打发的?” “昌平公主可不是战败了去和亲的公主, 西宁王当年的心思就不难猜,如今自然会全力支持自己的亲外孙。他们几家一向同气连枝, 治国公府哪里能轻易逃得掉。” 林徹冷笑道:“虽是这么说, 但母亲也晓得,私相授受有多难听。昌平公主也不过是仗着衡之确实是个君子, 这么多年没传出什么风声来罢了。这信她递给母亲的,但倘若是西宁王府知道了她这样大胆,敢私底下联系外男, 头一个就要气得发疯。上过玉碟的,才是真公主呢。她要真想闹将开来,衡之什么也没做, 她却把忌讳犯了个遍。只要衡之打定了主意不理会她,她能有什么法子说到底,她也不过是赌衡之心里还有几分不忍,愿意出手相助罢了。” 宋氏叹道:“多少年了,他这样的身份人品,顶着那么多父母长辈也没婚配,不怪公主心里多想。” “当年都没冒不韪,何况是如今呢?衡之清醒得很,倘躲在我们家还不够明显,他可以躲京外去。母亲也知道的,威远将军的脾气可不小,昌平公主他们家动不得,送信的这回越过衡之,到了马夫人眼前,为着自家儿子想,他们肯定要动些手段的。昌平公主毕竟一介女流,心腹也不过那几个。咱们装作不知道便是了,我就不觉得是多大的事。” “这信呢?”宋氏问。 “依我看,不回也罢。” 宋氏摇了摇头:“你都说了,咱们不知道,不回信可不是不知道的态度。” 林徹笑着点头,又扭捏着小心道:“这事儿到底是衡之的私事,他信任我才叫我知道·····” 宋氏嘲笑他:“那你这个秘密可保守得不算好。我怎么着都能比你强点。” 林徹谢过她,方回到自己的院子,把信给马兖看,马兖叹着气道:“谁能料到,她竟是这样大胆的。”他遂笑道:“这就是你的偏见了,都是一样的爹妈生的,她兄弟因为野心丢了性命,也没见你多惊奇,怎么因为她是女子,就默认了她不爱权势的?” “要不怎么是他们家封了异姓王呢。”仗着屋里屋外都没人,马兖说话也不再遮掩,“只是今上可不是太上皇,西藏土司尊敬昌平公主,是因为她是我朝嫁过去的公主,陛下便就是今天随便在路边捡了个女子嫁去西藏,也会是同她一样的待遇。皇上要是恼了她,真处置下来,并不会因为她原是西宁王府的县主,就比处置一个宫女手软。” 林徹道:“那我看,你可以安心一些了。”见马兖不解,他便大笑道,“倘昌平公主在西藏过的不好,怎么会敢干预藏王立储?” 马兖一愣,也跟着苦笑起来。 林徹再一次同他强调:“当年,可是西宁王主动上书献女的。” 马夫人的雷霆手段宋氏没见着过,不过人家毕竟是偌大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总不会是等闲之辈,况林徹几乎拍胸脯打了包票了,她便也 懒得插手。过了几日,马兖回治国公府去了,她更是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叫了两个侄女儿来说买下人的事儿。 除了茜雪,这次一共买了三十来个人,不算少了。三个人凑在一块儿,仔细商量着放在哪个院子、让哪个人带着,细细分配好了。黛玉问道:“三哥就要考学了,他屋里一直说要加人,只是雪枣自己还一团孩气呢。” “我想着,把红杏给阿徥,你们看呢?”宋氏问道。 黛玉和馥环互相看了一眼,馥环笑道:“这你得问阿徥去,问我们做什么?”黛玉亦问道:“红杏姐姐愿意么” 其实她们也知道这是白问。林徥与他两个兄长不同,向来是循规蹈矩、温吞听话的,母亲把自己的大丫头给他,不管是做通房,还是提姨娘,他都只会回一句“一切由太太做主。”红杏也不是锦荷那样的性子,没什么好不答应的。 “老三人家定了?”馥环问。 宋氏嗔怪道:“这能直接开口问的?” “这有什么。”馥环笑道,“我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家。再说,若不是有数了,太太也不会给他院子里塞人啊。” 黛玉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一时想起钱几栀来,心里有些不安,想道:“钱姑娘自己是个爽快大方的,她妈妈的心思却摆在脸上,一见便之。三哥说亲,本是喜事,却在这时节定下来,钱家会不会觉着是婶娘看出了钱太太的想法,不喜欢钱姑娘,才在他们家搬来前相好,防着他们家‘高攀’?”只是林徥这亲确实说了好久了,早在她还借住在荣国府的时候,跟着永宁王的船回扬州,路上就听说了他在说亲,还牵扯上了东平王府的贵女。他家世清白,模样清俊,人又上进,虽然不及两个兄长的名声响亮,但这样的条件,多的是人愿意把女儿许给他。馥环上次说得清清楚楚,因为林徥的“上进”,宋氏必会为他选个能帮得上忙的岳家。她只能暗自安慰自己:“钱姑娘可不是我这样瞻前顾后,喜欢多想的,她为人豪阔,是不输大嫂子的巾帼英杰,才不会在意这些。” 馥环看了她一眼,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吓得黛玉赶紧低头喝茶,佯装镇定。 “大概是定下来了,等你们叔叔回来,就要去说了。”宋氏也不瞒着侄女们。 馥环猜道:“郁家?” 宋氏笑着问:“这么明显?”黛玉也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着馥环,这两个月郁大奶奶是来过几回,郁文善从前是凉州知府,和葛韵婉的父亲有些交情,郁夫人早逝,郁大奶奶年纪轻、辈分也小,出门交际也是先从他们这些有交集的人家开始,她也跟着去过一回郁家,怎么就没看出什么端倪来?不禁问道:“姐姐怎么知道的?” “你还小呢,再等两年,就知道了。”馥环叹道。她嫁去南安郡王府多年,虽与太妃不和,诸多不顺,但婆婆侯氏在人情世故、持家应酬这块儿,确实教了她不少,眼界也比在闺中时开阔了些许。黛玉被刘遇看上,虽不知是福是祸,但永宁王府的境界,自然又是不同。 “郁家妹妹还小呢。”黛玉想到那天见到的郁晴,比自己还小了几岁,紧紧地跟在她嫂子身后,不似姑嫂,倒像是母女了。郁大奶奶介绍说,婆婆去得早,公公怜惜小姑自小没了娘,一向疼爱有加,打小也是假充男儿养大,读了不少诗书。其实丧母长女在“五不娶”之内的,不过郁文善这两年的官越做越大,他虽未续弦,但谁敢说他的宝贝女儿没娘教养?他喜爱林家门风,自然乐意结亲,只是要多留女儿在家住几年。两家一拍即合,只等过明路了。 宋氏道:“如今郁家当家的是她家大嫂子,不过她大哥外调也不是不可能,郁大人没续弦,想着趁儿媳妇还在京里的时候,把事情定下来。” “阿徥自己知道么?”馥环问。 “哪儿能不知道呢。” 两个年轻人的一辈子,就这样在几句话里定下了。黛玉眨着眼睛,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她自然不是对郁晴或是三哥有什么不满,只是人的一辈子有多少年呢?那么漫长的时光里,他们需要朝夕相伴、互相扶持,可他们连面都没见上,因为双方父亲的官位与交情,便这样定下了一生的陪伴。她从前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她父母也是因为外祖父对林海的欣赏才能结为夫妻,一世恩爱,可如今亲自参与了林徥的亲事,她却犹豫了起来。郁文善疼爱女儿,林滹夫妇也不会害三哥,两个年轻人的人品自是有保障。可这样一定合适吗?或者更可怕一点,倘若父母长辈并没有那么在意子女,甚至心怀鬼胎呢?馥姐当年嫁了多少人都艳羡的如意郎君,是不是也是因为忠勇侯夫人同林贵妃的一句话? 她在外祖母家,见过太多貌合神离的夫妻了,如今虽感慨万千,却也只能沉思不语。 第77章 第77章 黛玉既然抱着这样的心思, 对自己的婚事也少了那些少女憧憬,多了几份抗拒, 对于长袖善舞、热衷于给小辈们牵线搭桥,还给馥环说了门悲剧收场的婚事的忠勇侯夫人, 自然好感大减——尤其, 他还是云渡的亲姨母呢。不过, 忠勇侯夫人在京中女眷里极为吃得开, 除非足不出户,否则总能撞上她两回。 “大冷的天,她们怎么总有这样的兴致, 又要往外跑。”宋氏抱着手炉抱怨道。 茜雪来林家做工没几天,已经见了几次这些女眷们的来往应酬。大开眼界的同时, 也有些对老东家荣国府的姑娘小姐们的惋惜之意。听到宋氏这么说, 便笑着劝道:“也是人家记得太太的好,有什么吃的玩的都想着太太呢?不然干坐在家里, 也没什么意思, 不如出去走走,打打牌看看花, 打发打发时辰,也是好的。” 她来了家里有几日了,因为感激黛玉出钱替父亲治病, 做事分外伶俐、勤奋,也从不摆大丫头的谱,很快便得到了屋里上下的一致好评。连锦书都说, 茜雪恨不得以自己一个人话也带了几分教导之意:“应酬也不是越多越好的,有时候,不知道席面上有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话,高高兴兴的去玩了,结果人家有别的心思,回来的时候惹上了一身麻烦。” 茜雪立刻犹豫着问道:“那可怎么是好?太太要回绝么?” “这次不行。”宋氏叹气道,“你和锦书跑一次,问问环丫头和玉儿,她们高不高兴出门。” 茜雪自然是去了漱楠苑,先和紫鹃寒暄了几句,果真连紫鹃也半真半假地怪起了这些贵妇人的好兴致:“又是赏花?像是谁家没几株梅花,或是昨儿的雪忘了落到哪家后院似的。非得要人多凑起来热闹。你先坐着喝两杯茶,我去看看姑娘起来没?昨儿个看书看的晚了,早上又起得早,王嬷嬷让他中午多歇会儿。” “你们姑娘当年在老太太……荣国府老太太那儿住着的时候,总睡不好,我那会儿就听你抱怨,说她整宿整宿地睁着眼睛熬到天亮,一晚上能有三个时辰是睡着的,你都要谢谢菩萨保佑。如今看来,情况好了不少。” 雪雁笑道:“现在姑娘的身子是比前几年好了些,往年天气冷点热点,就得多煎好几帖药,今年吃的药明显少了。要是钱老爷一家住来,真能把姑娘调理好了,我和紫鹃天天去春绿院给他打扫院子。” 黛玉穿好衣裳出来,笑骂道:“茜雪来了这么久,连口热乎茶水都没喝上,你们是越发懒了。” 茜雪忙道:“是我叫她们别忙的,才吃了饭,一肚子的茶水。明天威定伯夫人设宴赏梅,请了太太和两位姑娘,太太让我来问问姑娘,愿不愿意出门呢?” 黛玉道:“馥姐最近不乐意出门,我若是不去,婶子一个人在那儿,未免孤单。”威定伯说起来,还与林征有师徒之谊,他夫人设宴,韵婉本不该缺席,不过如今她身子重,原就不乐意出门,威定伯夫人体谅她,并不强求,宋氏若是也不去,就显得礼数不周了。 雪雁笑道:“还好是威定伯家,姑娘上次回来,夸他家的戏子好看,曲儿新鲜,还有两只回来翻了书才查到是什么名儿的雀儿,去他家,听起来更有意思些。” “这倒是的。”黛玉跟着笑起来,“我以后请别人做客,一定做个像威定伯夫人这样有趣的主人家。” 茜雪心里一颤,先不说宋氏还康健,韵婉、未来的林二奶奶、林三奶奶、馥环,这些 都比林姑娘更称得上“主人家”,若是说她出阁后,哪个姑娘会主动提出阁后的事呢?黛玉一向小心谨慎,不是会这样说话的人。她小心地看了一眼紫鹃,紫鹃却是面色如常:“哪一次家里摆酒,不是忙得手忙脚乱,提前几天就要担惊受怕的,怕哪里疏忽了。客人不满意?远的不说,就说老爷生日,还算‘从简’的,姑娘忙了多久?中规中矩尚且这么辛苦,还想着标新立异,那真是得像威定伯夫人那样的好福气了。” 威定伯夫人是京中女眷里出了名的好福气,丈夫老实忠厚,儿子孝顺体贴,媳妇虽出身一般,但听话又能干,几个女儿都嫁得不远,时常回娘家走动,一年到头也没什么烦心事。可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运气呢?就是威定伯夫人,当年也是在厉害婆婆底下熬了多少年苦日子的。忠勇侯夫人当年就没少拿威定伯夫人做例子,劝她姐姐和馥环忍一忍,熬一熬,苦尽甘来。 馥环果真推脱说不去,黛玉便把置办年礼的活推给她,自己随宋氏赴宴去了。可是,说什么来什么,刚想着以后见着忠勇侯夫人,怕是笑不出来,结果就遇上了。 宋氏倒是一切如常,还有心思与她玩笑:“你可不比我们小门小户的,那么多亲戚朋友,到了年关,不是该忙得脚不沾地吗?怎么哪哪儿都能遇上你。” 忠勇侯夫人笑着说:“这可是威定伯夫人的场子,能不来凑凑热闹?玉儿是不是比上次见还长高了点儿?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 黛玉敛着帕子同她行了个礼,并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攀谈下去的意思。宋氏瞧出了她的兴致缺缺,笑道:“咱们在这儿站着做什么?走,瞧瞧主人家的梅花去。” 威定伯夫人设宴就是邀人来赏梅的,她家的梅花自有几分独到之处。单是数量,就值得挤在廊下、亭中的客人们为它饮上一杯了。黛玉一路嗅着梅香,见着一枝一枝的压进眼眸的火红色,也不禁叹道:“倘若今日有雪,才是绝妙。” 马尚德的夫人蒋氏一直等着,要谢一谢宋氏的,猛然间见着黛玉自林中走来,裹着一件鹅黄色的斗篷,雪白的毛领子衬托得她脸更小更精致了些,眉细而悠远,眼角含笑,却似乎带着粼粼水光,当真是从画里走出来一样了,故而她迎上来,第二句就是:“好标致的孩子,难道说念书养人?你们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孩儿都秀气得不像话。” 宋氏先前同蒋氏不过是点头之交,如今听见她夸自己的侄女儿,倒是立刻高兴了起来:“威远将军夫人夸你呢,快谢谢人家。” 黛玉自然是听说过蒋氏的——治国公府与她外祖母家同为“八公府”之一,曾经也是一起打过仗的交情,不过后来老国公们都走了,小辈们袭了爵,作风、性子不一,走动得自然少了,贾母没少夸过蒋氏治家有方,却也纳闷过她这样风风火火的性子,怎么就治不住自己的儿子,让马兖挺大的年纪了还孤身一人,成家立业的家都没成呢。 蒋氏又可惜地看了一眼黛玉——真真是个美人坯子,可惜她家的两个小子,马亭虽然年纪合适,但配黛玉是差了些,想来林家也不会同意。马兖的学识身份倒是配得上,可是他那个固执的脑子·······何况如今还有昌平公主这根刺在,万万不能随意拉人家好好的姑娘蹚他家混小子的浑水。 忠勇侯夫人却在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从前就说,你们两家,儿子走得那么近,自己却没什么走动来往,实是奇怪。倘若你们当年就认识,如今我也少挨两句骂。” 她说的是另一段陈年旧事了——当年蒋氏找她打听那些还没说人家的女孩儿们,想给马兖挑个媳妇,她就提过林家的馥环与他年纪相当,可惜当年马林两家毫无交情,蒋氏从没见过馥环,自然不了了之。后来林贵妃为侄女相上了云渡,到底是 亲外甥,她为这两个小辈的婚事也是出了不少力,可惜最后也没个善终。 这事儿连宋氏也不知道,只有蒋氏尴尬地笑了笑:“我可不敢骂你。”她当然听说了馥环同云渡和离的事儿,倒是也好奇都这样了,忠勇侯夫人和宋氏竟然也没真的断交——那可是亲外甥和亲侄女,云家和林家当时那架势,就是撕破脸了,要不是顾忌着身份体面,怕是能在大街上吵起来。不过说到馥环,那也是个可怜孩子,就是那性子,单是侯氏这样的婆婆也罢了,偏还摊上南安太妃那样的祖母,可不得闹得天翻地覆?只是云家也是眼见地不行了,还以为馥环回娘家后,他们能给孙子找一个什么样的媳妇呢,竟是商贾家的女儿。倒不是说皇商不尊贵,只是南安太妃往常那鼻孔朝天的模样,真找了这么个出身的孙媳妇回来,场面一定好看。 想到这儿,她倒是有些可惜了,听林馥环的名字听了好几回,却一直没见着。泼辣、利落的女子多了,同丈夫吵起来,闹着要回娘家去的也多了,可真和离了家去的,京里也就这独一份。 第78章 第78章 威定伯夫人家的宴席一向有新鲜花样, 今天的乐声自水上来,显得越发地清远悠扬, 箫声与琴声配合得尤其雅致。听着意境极好,颇有名家风范。 “觉着如何?”威定伯夫人笑着问宋氏, “比着你家当年在藕舫园摆的那出水中音设的, 排练了有一阵子了, 今天才敢摆出来。” 宋氏忙道:“我们家那是馥丫头他们几个小孩子自己闹着玩的, 错音多得我头疼,哪能跟你家这一听就是出自大家之手的乐章比,多少年前的事了, 难为你还记得,回家说给她听, 又要得意了。” 威定伯夫人道:“提起你家馥丫头我就生气, 当年嘴多甜,又是夸我家茶香, 又是夸我家花好, 我特特摆了酒吧,她又不来了。就不怕我们以后只疼她妹妹, 不疼她了?” 宋氏听出这话意有所指,馥环的母亲生前与威定伯夫人曾是闺中密友,威定伯又与林征有师徒之名, 她自然是偏向林家的,只是馥环与南安郡王府和离一事,与“拈酸吃醋”一项其实没多大关系, 虽感激她帮忙说话,但越提越难过,只得苦笑着道:“最近她身子不好,等好些,叫她单独来给威定伯夫人请安,不带她妹妹——玉儿小小的年纪,替她应酬得也够多了。你们还老拿她打趣。” “你家这小侄女,我看有大福气的。”威定伯夫人是公认的好福气,她这句话比别人说来更叫人熨帖,宋氏喜笑颜开,叫黛玉来谢她。 若是只单论福气,宋氏原先并不比威定伯夫人的名气小,虽然林滹的官位、爵位不及威定伯,但宋氏也没吃过婆婆、妯娌间的气,可惜自馥环回来,便再没人这么奉承她了,黛玉隐隐地有些不服气,别人家的女儿嫁的近叫福气,婶子的侄女儿就住在家里,难道不更是福气?只是这话,她一个小孩子就是在自己家里说,也是要被王嬷嬷训斥,让她别让别人听见了笑话的,只得憋在心里。 赏乐未及一半,却见威定伯府的大管事匆匆赶来,他是家里的老人了,做事素来稳妥,少有这等慌乱之相,威定伯夫人瞧了心惊,恐是在木兰的丈夫有什么闪失,然而当着客人的面,也只得冷脸训斥:“陈重,当着客人的面,急急忙忙的,像什么样子!” 忠勇侯夫人忙劝道:“陈管事办事多妥帖咱们还能不知道吗?肯定是有什么急事呀,你别急,听他慢慢说。” 陈重忙道:“禀夫人,林征林大人求见。” 这位可是京里的大红人,都猜他回京是要接忠顺王的班,威定伯夫人看了一眼宋氏,见她也一脸茫然,道:“老爷去了木兰,诚哥儿倒是在家,把他找来,去见见林大人,问问有什么事儿。” “夫人,林大人是奉旨来的。”陈重提醒道,他没敢说,林征甲胄在身,带着几队同样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经乌压压地侯在门外了,也是看在威定伯与他有师徒之名才给了面子,否则,就凭他手上的圣旨,根本不用通报,直接闯进门就是了。 威定伯夫人心想:“二圣都在木兰,他奉谁的旨?”但林征这孩子她还是了解的,知道他不是胡作非为的主儿,况他母亲妹妹也在这儿,料会给足伯府面子,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了,赶紧让迎进来。 林征本就生得高大威严,如今一身战甲,阔步走来,越发显得冷峻,这些夫人、小姐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忙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襄阳侯图谋不轨,妄想行刺圣上,现已伏诛。本官奉皇上之命,将其家眷缉拿归案。”林征也不废话,直接指了襄阳侯已出阁的女儿、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之妻戚氏,与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之妻袁氏,命道,“她们带来的家眷下人,一并带走!” 他带来的都是操练多时的精锐, 训练有素,话音未落便拿了人,戚氏与袁氏都是养尊处话的权利,如今被孔武有力的士兵拿着,钗环尽褪,哭叫连连,吓得其余女眷瑟瑟发抖,有胆小的已经在偷偷抹泪了。 威定伯夫人强装镇定:“这……这是?”她本想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但行刺这种诛九族的大事儿可不是能拿来玩笑的,赶紧把到嘴的话吞咽了下去。 “京师即日起戒严,请各位夫人、小姐们各自回家。关门闭院,小心为上。”林征说罢向威定伯夫人作揖道,“学生奉旨行事,冲撞了师母,万望海涵。待威定伯回京后,学生自来向师母请罪。” 这通变故委实太大,女眷们连摆出笑脸互相客套道别都十分不易,匆匆按着他的要求打道回府,宋氏也拉着黛玉回去,安慰她道:“没事的,没事,别吓着了。” 黛玉微微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林征——她的大哥像一株挺拔坚韧的松柏一样站立在花海中,盔甲折射着阳光,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光芒。 她其实到现在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戚氏和袁氏被带走的模样实在是吓人,她们刚刚还在席上暗暗地比较着衣裳首饰和儿女,转眼就因兄长、丈夫的过失跌落云端,沦为阶下囚,莫说体面尽失,怕是性命都没了。可她们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呢?襄阳侯祖孙谋反的时候,想过府上女眷会跟着遭殃吗? 蒋氏走的时候,听说马兖特特来接她了,心下宽慰儿子孝顺,又扭头看了眼宋氏——她的儿子也在,却一直公事公办,甚至没与母亲、妹妹单独说句话。她有心让马兖也送宋氏一程,却见黛玉静静地看着林征,并无惊吓之色。 “林家这女孩儿不简单呐。”她感叹了一句。 马兖心里装着事,也没听清,问了声:“林家哪个女孩儿?” 馥环虽回了娘家,可在别人眼里,到底是出过门的人了,少有用“林姑娘”称呼她的。蒋氏想看看儿子的脸色,道:“你也上车来,别骑马了,外面风那么大。”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29节 马兖原担心城里要乱,才出来接母亲,如今见街上人虽少了许多,处处有卫兵巡视,却不见踩踏、嘈杂,暗暗佩服林征的本事,也不忍母亲担心,听话地爬上了马车。 “如今局势你知道多少?”蒋氏斟酌着语气,“要是不能说,也罢了。兹事体大,你要处处小心。” “我也是刚得到信。”马兖道,“母亲宽心,如今京里不是有林兄守着吗,出不了什么差池。” 他这话其实已经包含了很多意思了。上皇那场声势浩大的寿辰庆典还没完全结束,皇后坐镇后宫,永宁王的表兄林征守着京城,捉拿反贼家眷,三族内全部拿下,雷厉风行,连给亲戚朋友帮着喊声冤枉的余地都没留。忠顺王人虽在京城,却因王妃病逝而闭门谢客,他的王妃也姓袁,是不是巧的很? 虽然木兰那边还没有准确的消息传来,但皇后、林征临危不乱的动静,无一不说明了,皇帝早有准备。 彻底变天了。 “二弟能给永宁王做侍读,实是祖宗保佑。”他后怕道。四王八公当年一道征战封爵,外人看来同气连枝、休戚相关。修国公府这次折了,谁知道其他几家有没有掺和进去?他们治国公府倒是因为马亭和刘遇的关系,半点风声也不曾听闻,就算皇上事后算起来,也能全身而退,“我今日回家前,见林徹也是一无所知的模样,但还强撑着当值,他比我还年轻几岁,就已经这样冷静自持了,是我不如他。他 们林家能起来,绝不因外戚之便。” 蒋氏赞同道:“从前还有人与我嚼舌头根,说林家的两个侄女儿,都是病秧子,脾气也不大好的。如今看来,都是嫉妒的胡话了。南安府这次是亏大了。” 马兖冷笑:“云渡和林征是同一年的武举入仕的,他家底蕴还比林家深呢。南安太妃不舍的他外放,求到了太上皇的后宫去,派遣书都下了硬是撤回去了,如今比不上了,怪谁呢?林大姑娘嫁了他多少年,他自己护不住,又能怪谁?” 蒋氏忽然问:“我一直在说他家的那个小姑娘,你为什么一直在提大姑娘?” 第79章 第79章 “林家那个小姑娘, 未来,贵不可言。”马兖这么说。 他素来不是神神道道的人, 这话说的自然不是什么算命箴言,只是推测。不过蒋氏也是一点就通:“当真?” “便是不当真, 也不是咱们能议论的。”马兖道, “日后那位王爷说话, 可比他的叔叔们都有分量的多了。” 他要是不当真, 那好好一个姑娘岂不是要因为他的暗示,没人敢要,自己也不敢嫁, 蹉跎了一生?蒋氏不敢说出口,她从前觉得那些王权争斗离她远的很, 今儿个亲眼见方才还一起说着话、赏着花的人就那么被抓了, 不觉一阵后怕。 说到底,成王败寇, 皇上也酝酿了多少年,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自然也要扶持自己的人手。永宁王要是败了, 林家自然没有好果子吃,但皇上既然成了,那自然要培养自己的人, 外戚之中,也唯有林家出了好用、能用的苗子,他们与永宁王, 本就是互相成就,皇上用了林家的人,那永宁王的地位就更进一步,而皇上要培养永宁王,就自然要给林家好处。可说来说去,人家是君,林家是臣,人家发了话,可由不得你替他改主意。 “忠勇侯夫人还说,当年我要是听了她的劝,给你相一眼林家大姑娘,也省得她在她姐姐那儿和林太太那儿都做不了人。”蒋氏试探着说。 “那咱们可就要和林家结仇了。”马兖不动声色。 “你知道,你要是掺和进了西宁王府那事儿,说不准哪天,我也跟今天襄阳侯的妹妹似的,听着曲儿说着话呢,就被拉走了,死了被埋哪儿都不知道。”蒋氏冷着脸道,她没提昌平公主的名字,但言语里已经有了厌恶,“我这么多年来一直依着你,不为别的,因为你是我儿子,我不想伤你的心,不然,就一个‘孝’字压上来,你以为你能撑多久?多少过得不如咱们家的,就指着编排你压心里那股酸气呢。我出来一次,要是遇到个不对付的,人家能从头到尾拿你的亲事嘲笑我,我逼过你了吗就是家里,你婶娘觉得充哥儿娶的媳妇不好,是不是都要说句你这个做大哥的没开个好头?我都不敢反驳她,回回只能赔笑脸。我同老爷是替你着想,我们不怕丢人,可怕丢命!” 她说的话,马兖不是不懂。他为着当年的的愧疚,一直强撑到今天,要不是有父母支持,实在不可能。襄阳侯、修国公好歹还是为了家里的前途孤注一掷呢,昌平公主所谋之事对他却百害无一利,他便是有什么儿女私情,也不该连累父母亲眷,当下道:“母亲教训得是,此事应由母亲做主,儿子一切听母亲的便是。” “既然如此,你也别怨我心狠手辣。”蒋氏道,“我也给那位留足余地了,她要是再逼我们,她的名声和死活,我是不管了。” 母亲作为马家族长夫人的手段,马兖是知道的,昌平公主刚回京时,林徹就提议过:“怕她做什么呀,心虚的该是她才是,你要是舍不下面子,让将军夫人来管,保管她吓得从此再不敢回来。”他只觉得没必要做的这么绝,不料昌平公主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明知他不在,还要往马家送信。她当初走的时候就极其年轻,西藏土司又敬她是中原贵女,好生待她,竟是让她空有野心,天真如昔,忘了京中女眷的雷霆做派。 马兖闭目道:“早知如此,当日我又何苦故作情深,早早地娶妻生子,也没了今日这些事。” “现在也来得及。”蒋氏立刻道,“只要你肯松口,什么样的姑娘我不能替你找来?正好在帮你弟弟相看着,你虽年纪比他大些,到底是咱们家的长子,便是比姑娘家大几岁,想是也有愿意的。” 马兖扯开话题:“亭哥儿听见了,又要说母亲偏心。” 蒋氏道:“你又何必拿你弟弟说事?他巴不 得你早日成家呢。我给他说亲,人家都犹豫着,怕是女儿到我们家来做媳妇,你什么时候突然娶个厉害媳妇进门给他们闺女当大嫂,心里悬着。你就不能让他们有个底?” “厉害媳妇”已经是委婉的说法了,马兖明明仕途坦荡,人品相貌都不差,说亲的媒婆踏破了门槛,却一直不肯娶妻,谁心里都要嘀咕两声的,万一他是那种话本子里为了什么风尘女子、或者妾室离经叛道的,自家女儿跟那种人做妯娌,不是要膈应死?不过他们要真知道马兖心底的人,怕是更要胆寒,惦记和亲的公主可比什么扶妾为妻、养戏子养外室的吓人得多了。 “林家的小姑娘贵不可言,他家大姑娘呢?”蒋氏忽然问。 马兖一惊:“什么?” 蒋氏轻声道:“你祖父为治国公,别人眼里,咱们家天生就要和修国公扯上点关系的,如今也就是靠亭哥儿给永宁王当伴读讨一点圣心。亭哥儿的斤两,我做母亲的能不知道?永宁王听你们说来,是个公私分明的,将来他用人,虽然会记着亭哥儿,可是又能用他做什么?荣国府宫里已经有了一个贵妃,林小姑娘还是他们家的外孙女,他们倒是不愁,我可是愁得慌。” 马兖知道父亲和贾赦是有些不对付的,两家互相比对着也好多年了,母亲的心思亦不难猜:“何必如此。” “自古姻亲,本来就是结个两家之好。咱们这样的人家,看媳妇也就看个岳家了,林大姑娘是出过一次门,可咱们也就这样,你同她弟弟又交好,又能攀上永宁王,何乐不为?” 马兖自然不是嫌弃馥环,只是觉得没必要:“咱们就不能小心着行事,哪边都不站吗?” “你天天和林小学士在一起,还去他家住了几天,谁信你哪边都不站?既然已经站了,站在边缘上算怎么回事!”蒋氏年轻时也算是一个奇女子,胆识魄力都不缺,在家里一向说一不二,便是一家之主的马尚德,也多半是要听她的意见的。 马兖素知母亲胆大,只得苦笑道:“林家未必乐意。” “乐不乐意另说,我向他家提亲,给足面子,林大人憋着一口气,想打南岸郡王府的脸好久了,我替他打了,他们家总要记着这份好。声势弄出来,让南安王府、西宁王府听见就行。再者说了,拒了咱们,他们心里愧疚,以后有什么事,能帮一把,总会搭把手。至少你想要宋子宜宋老先生的字画,要比平时容易了。”蒋氏算盘打得精明极了。 林馥环好好一个媳妇,被云家打上了“无子”、“妒妇”、“不孝”之类诛心的标签,虽是和离,多少碎嘴舌头偷偷说她是被休回去的,也就是云家后来和夏家牵扯不清,不然更多人要议论的。倘云渡最后真舍了夏金桂,娶个大家闺秀回去,馥环怕是更要被踩进泥里。林滹夫妇两个也是把侄女儿当亲女儿一样娇养大的,能忍得下这口气?马兖正儿八经科考入仕,这几年起来得快,治国公府又是数得着的人家,他还是马家下一任家主,条件比云渡只好不差,且先前尚未娶妻,若是求娶馥环,不管成与不成,那些声音就可以压下去了。 治国公府这两年颇有些“墙头草”的架势,他们毕竟是上皇旧部,马尚德也在义忠老千岁,他们和其他几个国公府一样,妥妥地要听着上皇指示行事的。如今都不是一家一户的事儿了,一宗族的人仰着你过日子呢,家里走没走下坡路,当家的只要脑子清醒,还能感觉不出来?可是子弟出息不出息纯看运气,眼见着要没落,少不得冒冒险。马家比他们家好些,起码有个 马兖,能充充门面,便不愿掺和进他们那些腌臜事里去。墙头草当久了,风险也大,所幸如今局面明朗了,能挑一条看得见前景的路走。 马兖叹了口气:“还有我拒绝的余地么?” “你硬要拒绝,我也不会勉强你。”蒋氏道,“我到底是你母亲,能拿你怎么办呢?” 她这话一出,马兖就知道完了,再没有回旋的可能了。 第80章 第80章 黛玉和宋氏回去的路上, 发现事情远比她们想象得要大。道路上随处可见井然有序、列队前行的士兵,她们自然是不认识士兵们的品级和归属营地, 但这个阵仗已经是不同寻常,倒下的大约不止襄阳侯和修国公两家, 中间又不知有多少她们曾一起谈笑风生、暗暗较量过的熟人。 她忽然想起一些别的事儿。襄阳侯和修国公的家人都曾经为外祖母家东府上孙媳妇的丧事设过路祭, 他们和贾家的关系不可谓不亲密, 即使外祖母家有一位贵妃在当今的后宫, 也没法说明全部的立场。他们会被这次行刺事件波及到吗?随即又苦笑起来——外祖母常说家里子弟不成器,没一个能在朝堂上立足的,当年外祖父还在世的时候, 哪次狩猎不伴驾?如今舅舅们进官场也有几十年了,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几回, 如今无能倒成了好事了, 好赖就算外祖母家有脑子不清醒的,应该也掺和不动。倒是上回永宁王特意来家里说过的王子腾的事儿······若是韵婉能大仇得报, 她自然该感到欣慰, 可是王子腾和外祖母家,那就更近了, 他们那几家是真正的唇亡齿寒,同气连枝。王子腾若败,贾王史薛四家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贾母当日把父亲下聘之物退还给她的模样犹在眼前, 不论舅舅、舅母们如何,起码外祖母这份慈爱之心是真的,哪怕比不上宝玉和荣国府, 对她也比对亲孙女们都了。她那样的年纪了,还在为家里小辈们操心,想想便觉得不忍。可是再想想王子腾对韵婉父亲做的事,他为了帮薛蟠脱罪对那个被无辜打死的公子哥儿做的事,又觉得,倘若不付出代价,天理又何为? 林徹还没下值,他的小厮东元已经先回了家,看见宋氏和黛玉回来,忙来求见。宋氏立刻道:“快别管那些虚礼了,过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回太太话,二爷让小的回来,给太太和大奶奶、姑娘们报个信,老爷已经随圣驾回京了,不日便到,如今城里倒也不至于多乱,但是人心难测,太太还是闭门谢客为好。钱家那儿,二爷已经派了人去接了,如今情况不对,也顾不得看什么日子了,他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的,住在客栈里,不大方便,也怕老人家担心害怕,要是他们家还介意日子,那咱们家的人留在那儿守着,也有个照应。” 宋氏听到林滹要回来的消息,立刻松懈地坐回椅子上,捂着胸口道:“阿弥陀佛。”她从来不是吃斋念佛的人,但知道丈夫平安,还是要念一声的。她担心的事有了着落后,脑子便立刻转了起来:“圣驾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皇家做事一向稳妥,尤其是当今圣上,他起驾的消息传回京里的时候,说不定人已经只离京城几步远了。忠顺王妃“病逝”,林征提前回京······一切都是安排好的,现在不过是尘埃落定。 她吩咐道:“春绿院今天有人打扫过吗?被褥什么的都准备好了?” 黛玉道:“刚给那里安排了一个婆子和两个小丫头,正巧去看看她们有没有躲懒。”又说,“便是准备得不妥当,家里别的院子空屋子也有,这几天客栈怕是最乱的地方了,确实不如来和我们挤一挤的。” 她一向知道二哥办事极为妥帖周到,才能一路高升,但今儿个又见识了一次,还是和之前一样感叹:“也亏得是二哥办差忙,他要是帮着管管家里的事,我要被比得无地自容了。”从前外祖母家的贾琏表哥虽不肯读书,但操持荣府内务是一把好手,直到娶了凤姐才“倒退了一射之地”,可林徹这个在官场如鱼得水的,偶尔插手家事,无不稳妥。她素来是个心高气傲,不喜居人下的,也是难得才认个人比她强。 宋氏道:“怎么说起这个了?哦,是为了去接钱家人这事?咱们今天遭多大罪啊,眼睁睁看着人被你大哥抓走了,吓都吓坏了,想得不周全,他好端端地在衙门坐着,知道信还比我们早那么多,准备得充分些,周到些,也是应当的。” 黛玉不禁道:“大哥在外面,竟是这么威严么!” “今天不算什么,他在外面真刀实枪地操练了这么多年呢。要是上了战场,他要把脖子拴在裤腰带上吃人血的。”宋氏闭目道,“人人都夸我有个好儿子,但我真希望永远不要有需要上战场的那一天,哪怕他是个武将,这是他本来就该做的事。玉儿被我说的话吓到了吧?咱们林家祖上,也是军功封的侯呢!” 是啊,林家当年因武功列侯,封袭三世,到黛玉的祖父,又多袭了一代爵。林海高中探花,林滹和他父亲也是正儿八经地科考入仕的,世家子弟里读书的独一份了,林家门第,真真的文武双全,配得上先皇御赐的白玉双鼎。外祖母家有不少老人喜欢追忆当年老国公爷追随先皇的荣光,甚至悄悄地盼着再有一次机会,能让贾家的子弟光耀门楣。可黛玉想,这天下还是永远太平着罢!如今不过一场说不准已经平息了动乱,京里便已乱成这个样子,真打起仗来,恐怕连关着门安居一隅都做不到!他们这些高门大户犹不能自保,何况寻常人家?为着一家子的兴起,要多少人跟着陪葬呢。何况,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真有了战乱,谁能保证自家人会是最后的赢家?瞧瞧今天的襄阳侯府、修国公府,说出去当年还不是战功赫赫的大豪杰,如今子弟可成事了 韵婉曾说,林征在晋阳几年,他手底下的兵,吃的苦比别处的兵多得多,为的是军威远扬,震慑四方,让人不敢妄动,好叫这些跟随了他多年的将士不必有马革裹尸的那天。她以前只关心自己院子里的那片天空,寄人篱下的酸楚和对父亲的思念也让她无暇去思考别的,如今倒觉得眼界开阔了些许,便更是向往婶娘曾描绘过的那些名山大川。 “要是钱家妹子以后真要做四处游历、悬壶济世的仁医,我能跟着她一道出去走走就好了。”她说出口后,又觉得自己十分天真可笑,自己先摇了摇头。 宋氏却笑道:“那也好啊,我年轻的时候,也常常这么想。当时我觉得教人家家的女孩子念书也能养得活自己,谁知道老圣人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那阵子没有女孩儿敢说自己想念书了,我继母笑话我,心比天高,怕是不能如意。气得我收拾收拾包袱,就嫁人了,居然也这么多年了。” 她说的当然不是实话,不过以宋子宜书画双绝的名声,当年她嫁林滹,称得上“下嫁”,宋子宜一向最心疼这个元妻留下的女儿,给她选了这么一门亲事,自有他的缘由。也是如今上皇退位了,她才敢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句。她当年是远近闻名的才女,甚至父亲还愿意把那处文坛风雅之所的藕舫园赠与她做嫁妆,却要因上皇一句话,被那些不学无术的人耻笑。她当然知道黛玉出不得远门,这世道,女孩子能走出自己家去庄子里转转,都算是不易了,何况去更远的地方?但她并不愿打破侄女儿的幻想:“钱姑娘家学渊博,又精于此道,还有钱老太医悉心教导,将来医术定有所成。婶娘也盼着她能有所成就,我自己是没希望了,也盼着认识的姑娘们扬名立万呢。” 她看着黛玉,忽然想,若是这个小姑娘,真嫁给了永宁王,以后能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吗? 第81章 第81章 钱家人暂居的客栈确实人多口杂, 又在出城的必经之路上,完全不得安生, 林家的车来接的时候,连钱老太医都吓坏了, 倒是几栀还仔细问了车夫、小厮的姓名、家人, 又问了林家的情况, 确认了他们真是林家来的, 才同意祖父母与母亲上车。前何氏担心她这般不信任,林家要恼,她却道:“妈妈好生糊涂!咱们不问清楚了, 贸然上了车,要是遇到歹人, 不止自己生死未知, 林太太岂不要内疚?”钱老太医惊魂初定,说道:“栀丫头说的是, 只是我们年前就去, 少不得要麻烦人家了。” 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 孤儿寡母的,除了寄人篱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几栀安慰道:“咱们住过去以后自己知趣, 事情都在自己院子里解决了,少麻烦林家太太几回也就是了。这节骨眼上还能想到咱们,人家尽心了, 咱们心里得有数。” 钱家人口简单,行李也不多,林家派去的板车都没装满,一家子坐在马车上提心吊胆的,看到林家的门匾才彻底放下心来。林福带着人等在门房,看到他们来,先念了两声辛苦:“太太和姑娘盼了一会儿了,命我先带钱老爷、钱老太太、钱太太、钱姑娘去春绿院,把东西放下来,歇歇脚,喝口热茶。”又问,“事出突然,也不知道你们东西收拾得怎么样,要是有什么缺的漏的,外面现在乱,也不便再回客栈拿了,跟小的说一声,小的帮着置办。” 钱老太医忙道:“我们就这几个人,能有多少东西?该带的都带了。”又忙着叫家里帮工的婆子和小丫头帮着归置行李。他上次没过来,这次亲眼见了春绿院的布局,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屋子还没进,瞧见那个可开医馆的前厅,先叹了一口气:“可惜我如今老了,看不动病咯,早知道,早几年就退下来的。” 他家祖传行医,他少年时便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大夫了,后来入了太医院,都说他光宗耀祖了,步步谨慎地熬着资历,没敢出过差池,最后全须全尾地从太医院退下来,自己都觉得不易。但是仔细想想,一身医术,却也没真的救过几个人,和他同辈的那些在乡野行医的,虽医术不及他,家底子也没他攒得丰厚,但说起悬壶济世四个字,却比他当得。 他把目光投向几栀,心里暗道:“难得栀丫头肯学,好学,还有天赋,万不可让所谓的‘甘于卑,伏于弱’之类的闺训束缚了,我便是拼着这张老脸天天被人指指点点,也要把她养成一个医者,真真正正地以医技普济众生,光我门楣。” 林家给春绿园安排了两个守夜的婆子和帮忙做事的丫头,林福一一介绍了,道:“太太让我替她给钱老太医打声招呼,原该等您看好日子,都收拾妥当了,家里几个小爷去接你们的,只是现在京里有些乱,怕是客栈里头更乱,只好让你们匆匆忙忙地来了。” 钱老太医看出林家也是突然才得到的消息,屋里的炭火才刚烧了尖尖的一点,床明显是刚铺好的,桌上还有新擦过的水渍,小厨房一开始还锁着,林家的那个丫头问了一圈才找到,开了门,开始烧水——柴火都是刚搬来的。小丫头叫阿璟,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倒是伶俐:“太太准备了接风宴呢,说是这几天也不知道买菜方不方便,好在家里还备了不少肉和菜。” 钱母忙道:“可使不得,不过不过是租你家的房子,又是用你家的人,又是吃你家的菜,我们成什么了,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我们老爷这些年也是一直在太医院当差的,可不敢尽占你家的便宜。”她心里有数,林家调教好了的婆子、丫头,自然比她们自己出去找的要好,而且和林家其他人也熟,日后办什么事都方便,但他们借住林家,怕被看低了去,等闲并不打算麻烦人家,更别说占这些便宜了,因此早与钱太医商议了,春绿园的一切开支,包括婆子、丫头的月钱,都要走自己家的 账。阿璟还要说什么,钱母拦住她:“一会儿我去和林家太太说一下,钱的事不是大事,也不是小事。” 阿璟也不过是个丫头,既然钱老太太说要和宋氏讲,她也没有了劝说的立场。 钱家人有自己的原则,不过他们到底一家子都靠钱老太医这些年攒的俸禄过日子的,虽说不上拮据,但也要精打细算的。钱何氏悄声问道:“虽然老太爷说要教栀丫头学医,但也没说要她一辈子就这么孤零零的,她要是嫁人了,总得给她置办嫁妆吧?就是老太爷想招个孙女婿回来入赘,那也得留些银钱给她办婚事?前面我们爷看病、办丧事也花了不少,咱们自己家已经有一个婆子和丫头了,再有两个婆子、一个丫头,还是他家的大丫头,月钱总不能比他家别的大丫头少?这会不会太浪费了?人家是一片好意,但我们也不能打肿脸充胖子呀,母亲看看,能不能回掉一两个?菜妈和小汤圆也是跟着我们好几年的了,我们爷病的时候,也多亏了她们娘俩熬夜帮着服侍,她们也是孤儿寡母的,是辞不得的,林家这婆子丫头的,母亲还是同林太太说一声,咱们回掉些吧。” 钱母知道儿媳妇说得有道理,遂道:“我晓得,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跟林太太说清楚了就好了。虽显得有些扣扣索索,也没法了,总要过日子的。好在我看林家太太和姑娘都是好心肠的,断不会因为这个就瞧不起人。” 钱何氏心里虽心疼钱,不过也是明白事理的人,知道占人家便宜更要被小瞧的,但她到底担心掉面子,推脱道:“还是母亲说罢,我跟着您后面学学待人接物。” 钱几栀听到她们推辞,笑道:“要是妈妈不愿意,我去说去。” “你安生读你的书去。”钱何氏道,“如今可不是在客栈,时时刻刻有人吵吵了,你自己住一间屋子,还有书桌书橱的,和那些上学堂的哥们也差不了多少了,人家把阵仗摆出来了,回头开了春,你和她家姑娘一起念书,被人家比到山沟里去,我看你脸往哪儿搁。” 几栀知道母亲好面子,她倒也不是多看重自己读书,就是看林家也注重女孩儿上学,不想自己被比下去,不过搬到春绿园来确实比从前住的地方舒适不少,屋里整一面墙的大书橱,从前她爹爹都想有一个,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喜悦之情已经弥漫在肺腑,应道:“妈妈放心,不给你丢人。” 钱老太医看了自己的屋子出来,站在院子里,呼出了几口白气,忽然叫几栀来:“丫头啊,看见那个前厅没有啊,开医馆多合适啊。” 几栀自然是听出祖父的弦外之音的,她道:“这里是林家的院子,住在附近的非富即贵,把医馆开在这里,扰乱了林家的安宁不说,寻常百姓也找不到这里来。我要是真学会了爷爷的哪怕一点皮毛,我也往外头走去。” 钱老太医愣了一愣,拍了拍孙女的头:“快进屋去吧,外头太冷了,你奶奶看见我拉着你在外面说话,又要怪我了。” “林家的两个姑娘,看起来都有些不足之症。”几栀一边搀扶着钱老太医进屋一边道,“他们家虽养得精细,药没少吃,但我总觉得,好像药吃太多了。” 钱老太医道:“是药三分毒,药吃多了,身子会更虚一些,不过我没见过她们,到底怎么样,也得好好切个脉才知道的,个人的身体不同,你不好随便看两眼,就拿以前听过的病例去套的。”他心里也知道,林家客客气气地请他们一家子过来,也是为了帮自己家里人调理身子的——林馥环和林黛玉身子骨弱是出了名的。他们以礼待他,他自然也义不容辞。 几栀开开心心地道:“要是爷爷能给林姐姐调养好了就好了,她也想出去转转的。” 第82章 第82章 林徹晚上回来得不早, 给钱家的接风宴都已经散了,他问了声, 知道人都安全接来了,先去给宋氏请安。今天这样得兵荒马乱, 宋氏自然是还未歇下的, 听说次子回来了, 赶忙叫他进屋:“你大哥还没回家来呢。” “大哥这几天怕是都抽不得身了。”林徹道, “不过也快,最迟三天,陛下的銮驾就能到京了。” 宋氏喜道:“这么快?”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30节 “回来了才是大戏揭幕呢, 这次也不分红脸白脸了,直接一出好戏唱到尾, 没个一年半载的收不了尾。”林徹皱着眉, “清算这事一旦起了个头,少有能独善其身的, 有劳母亲今后要更管束家人, 叫他们谨言慎行了。” 这本就是宋氏做主母的分内事,她自然一口应承了下来, 又悄声道:“清算二字,严重了罢。”她虽是深宅女子,不懂政事, 但当今皇帝的言行还是有所耳闻的,配得上“仁君”二字,刺杀皇帝自然是诛九族的大罪, 哪朝哪代都不会轻易放过,不过以皇上的性子,迁怒无辜的人的可能性不大。 林徹道:“母亲小心,屋里虽然没人,也不可妄议君上的。”他知道宋氏是个有见识的,往常也时时与她商量,说这句话不过是提醒她以后要更当心罢了。皇上当然不是那种会滥杀无辜的人,不过如今他主持的改革已经起了头,原本阻碍重重,现在那些守旧派送上门来的把柄,他可不得好好地握住,给朝堂换一波血?而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皇上最近的动作有点大,一改前几年的作风,叫人看了心惊。皇上向来是个沉稳的人,看他让忠顺王潇洒了这么多年就知道了,为何就这一年,忽然急切起来了? 宋氏立刻住了声。 “妹妹想来已经睡了,明儿个母亲见到她,提醒一声,若是荣国府有什么动作,妹妹还是躲开些好。” 宋氏皱眉:“荣国府可是出了贵妃的人家,他们不会掺和进去的吧?”别人家倒也罢了,就是南安王府被牵扯进去他们都不怕,可是荣国府那位老太君毕竟是黛玉的亲外祖母,倒也不是不能完全置身事外,可他们家要是有什么一二三四五,黛玉少不得要伤心难过。也只得盼着那家本分些,别去自讨苦吃。 “母亲有所不知,他们一向听东平、南安王府的话,更别说王子腾也在其中牵涉颇深了。”林徹摇头叹气道,“从前辉煌过的,舍得就这么亲眼见着家业没落下去?他家出了一个贵妃,已经是十分不易,然而为了这个贵妃,多出了多少人情往来,连妹妹都知道他家进的远没有出的多了,可不得琢磨点别的。我也是瞎猜猜,只是别人倒罢了,王子腾和他家的关系太硬了,看皇上怎么处置王家吧,要是皇上还愿意给贵妃个面子,就还好说。” 宋氏叹气:“怎么会家里出了贵妃,反而没落了呢?”他们林家虽说是子弟争气,但要不是出了林贵妃,以林滹老实、不会来事的性子,家里也不能一跃至如今的地位。 “咱家要是修个他们家那样的省亲别墅,估计也得穷得叮当响。”林徹笑道,“幸好永宁王也没嫌弃咱们家那个祖父那辈就修好的花园,不然也接驾不起。我听说连吴家那样的底蕴,给周贵妃修别馆,都很是咬了牙呢。毕竟荣国府修成那样了,不能输给他们啊。” “文慧皇贵妃还没进宫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水廊和那个亭子了,可惜她也没能回来看一眼。”宋氏和小姑子关系不差,想到这里,就要抹眼泪,“咱们家能有今天,她在宫里说了多少好话呀。” 这倒是的,林家子弟出挑,和其他因外戚而尊贵的人家有所区别。但若没有皇贵妃和刘遇,他们的仕途也没法这么顺畅,他以稚龄入仕,若非人人看他姑姑与表弟的面子,单是人情冷暖,就够他喝一壶了。数次升迁,哪怕宫里没 有一句话,别人看他的身份,也会想到他,不用苦苦熬资历。林徹虽自视甚高,但收到永宁王带来的好处这件事,他也不会否认。 “等永宁王回来后,他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谁也拦不住了。”他这么说。 “才说了要我小心,你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呢,噤声!”宋氏骂他,“永宁王还没说话呢,你倒替他狂起来了。” “这不是我说的,”林徹道,“陛下留了了。不然母亲觉得大哥凭什么上任的?” 会提前留下手谕,皇上早就知道了要出事!他本可以借此留在京师,慢慢揪出幕后的人,可他还是去了木兰,让那些人自己浮出了水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而他以天子之身,置于险境,这样的魄力,还能留反贼活路?林徹猜他要“清算”,也是基于此事。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皇上正值壮年,为何就要允诺刘遇这样大的权限? 他自然不会怀疑皇上对刘遇的宠爱,满朝文武都见识了他是怎么培养儿子的了,皇上对而立之年才得到的长子也是期许有加,说句大不敬的话,比上皇对那几个偏爱的儿子们还要器重得多。但再怎么说,这么抬一个才刚当差一年的孩子,会不会太早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氏却想到了另一层:“永宁王要是还记得你妹妹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林徹反问。 宋氏心事重重,一晚上没能睡着,眼睛肿胀得疼,第二天见了黛玉,险些落下泪来,把黛玉吓个半死:“婶娘是怎么了?”脑子里百转千回,联想到昨天林征没回家,捂着胸口就差当场倒下来,雪雁和紫鹃赶紧扶着。 “你大哥没事,昨儿个徹哥儿说,你叔叔最迟三天,就能回来了。”宋氏忙安慰她。 “那婶娘哭什么?”黛玉问她。 “我是真的盼你在我手上,风风光光地嫁个如意郎君,夫妻恩爱,带着孩子常常回家来玩。”宋氏抱着她哭道,“哪怕不嫁人呢,一辈子我和你叔叔养着,又不是不行,将来我们分家产,给你和你姐姐留一份,只要你们的这三个兄弟还在,保准你们活得高高兴兴的。我就只盼着你高兴啊。” 她这一哭,黛玉也明白了几分,她一个未出门的姑娘家,这种事也没发多说,只是回抱着宋氏,跟着哭道:“有婶子这句话,我还求什么呢?” 她们这样的人家,多少人盼着把女儿送进宫里,就图个虚无缥缈的前程?元春表姐进宫的时候,外祖父还在,荣国府算是顶显赫的人家了,还不是要把最疼爱的孙女送进宫去做个普通的女官?宝钗在荣国府里,地位同她不相上下,她虽没相处多久,但难得几回去荣国府作客,上到外祖母、两个舅母,下到那些丫鬟们,总是把她们相提并论,可她一开始进京来,就只为着选公主的侍读,因为薛蟠的事不能参加小选,薛家还很是不乐意,想走些别的门路。便是小时候,姊妹们一起玩乐,当时元春还未封妃呢,提起她来,也只有羡慕的。国公府尚以把女儿送进宫为荣,盼着女儿一朝成凤,提携家里,婶子却只想着把她留在身边,单只这份心意,便难得了。 “我要是真被这么惦记着,也值得了。”她哭着道,“人一辈子,配几回念念不忘呢?况且婶娘担心得太早些,人家何必就惦记一个我?” 宋氏摇摇头,不忍心告诉侄女儿,她从刘遇刚出生起就经常见到他,从他还是不起眼的忠平王府的大公子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他开口要了什 么,哪怕后来没兴趣了,也一定要拿到手的。更何况,如今还有皇上的承诺在,他还有什么好忌惮的呢? 她这个舅妈,也的确足够了解这个即将权倾朝野的外甥了。 城门近在眼前,刘遇睁大着眼睛,一派天真地问:“我既不骄奢淫逸,又不结党营私,不过想要一个女子,父皇有什么不同意的?” 第83章 第83章 皇帝瞪了他一眼, 面上倒还带着笑:“动起盐税来,少不得要拿林海死前的上书说话, 朕还打算再追赏他一回呢,你这就开口要他女儿了?那是你亲舅舅家的侄女, 给不给你, 林征林徹还能不听你的话?何必多此一举。她是朕封下的族姬, 有品级的, 你一句话说得轻巧,以后谁家的女儿敢和她争?”以林家如今的景况,倒不是不配出一个王妃, 他也有心褒奖林海,但若是别的皇子也罢了, 刘遇的正妃若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就有点委屈他了。 “父皇觉得,儿子的妻族若是个勋贵望族, 真的好吗?”刘遇皱眉问道, “儿子的一切荣耀都是父皇给的,父皇是天下最尊贵的人, 我是父皇的儿子,所以被封了亲王,和岳家又有什么干系?难道我娶了乞丐的女儿, 别人就会觉得我是乞丐的女婿,而不是父皇的皇子了?”他知道父皇希望他有妻族助力,也知道父皇看得上的是哪几家——但那些老狐狸本就位极人臣, 他倒是能因此坐稳太子之位,可日后让这些人家再头顶“外戚”之光? 他所说的,也是皇帝一直犹豫顾虑的,倒是叹了一口气:“哪有你说得这般轻巧。”他自己岳家不显,皇后还为太后所厌,吃尽了苦头,自然是希望给儿子铺平了路,不必再经历这番波折。只是刘遇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谁知道现在还忠心的几个老臣,以后会不会如这次的上皇旧部一般忘乎所以了呢,即使他们自己拎得清,他们的后人呢? 刘遇知道他听进去了,见好就收,问他打算怎么处置忠顺王。 “他中年丧妻,也是不易。”皇帝略一沉吟,“你怎么看?” “儿子觉得,忠顺王叔怪聪明的。”刘遇叹道,“比我见过的好些人都聪明。” “不然你以为你皇祖父为何最喜欢他?”皇帝道。其实说起来,上皇对忠顺王的喜爱,倒不一定比得上当年对义忠太子,但他年纪大了,行事便越发地随心,对待最小的儿子,也少了当年的那些顾忌。再者,说句不好听的,现如今皇帝又不是他,忠顺就是仗着他的宠爱结党营私威胁皇权,该操心的也不是他,因此忠顺王的待遇便越发地惹眼——也不怪那些旧勋要动心思了。有这么个兄弟在,皇帝这些年也是寝食难安。但刘遇说的也对,忠顺王这一次,怪聪明的。若是赶尽杀绝了,其他兄弟们难免要多心,万一真觉得自己也没了活路,拼个鱼死网破,也是难办,将来史书上记他,这一出也不好听。可他这样聪明,韬光养晦个几年,又是个祸害。 皇帝苦笑着想:“父子亲缘果真骗不得人,朕一生最恨父皇猜忌多疑,偏朕这一点,最是像他。但倘若朕能活到父皇那样的年纪,又何必瞻前顾后,思虑如斯?孰湖到底年幼,朕若是去了,他前狼后虎,该如何保全自己!”又深恨后宫那些妃嫔为了争宠,想出歪门邪道,拖垮了他的身子。想来想去,竟是连他自己都恨上了——他盛年清闲时也只得刘遇一子,林氏还养得极惊险,怎么登基后,精力、身体都大不如前,反走了子嗣运?他明明该早些察觉,整治后宫的,却因那份不能言说的虚荣心,不愿多想。甚至皇后提了两次,还被他发怒岔开。他当时宁愿活在欺瞒里,也不想承认自己“不行”。却是害人害己,那几个年幼的皇儿,也先天不足,就着药罐子熬日子。? “你日后对你母后更孝顺些。”他叹道,“她这人面冷心善,这么多年了,也不容易。” 刘遇应道:“儿子省得。”他母妃重病时,宫里人情冷暖见识了个遍,别说那些与母妃交好的妃嫔了,就是她宫里受了她恩惠的宫女们都在另拜山头。倒是平时一向冷冷的皇后,待他一切如常。仔细想来,皇后年幼时即入忠平王府,一路从王妃做到皇后,竟是连对下人都没下过狠手的。太后一向不喜她,既说她终日丧着脸,不 讨喜,又说她懒,不愿治理后宫。但真说起来,太妃们争闹起来,可比皇帝的后宫热闹。 男人有心偏袒的时候,他的妻子又能“管束”谁呢?皇后已经算是十分幸运了,皇帝是个念旧的人,若换了个薄情的丈夫,只怕连皇后的位子都坐不稳。刘遇心想,若是父皇是个薄情的,后宫里来了这么多新人,只怕连我母妃也不记得了。这么一看,他和皇后倒称得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父子俩正说着话,太监急急忙忙地来报:“陛下,行宫急报,上皇昨夜吐了两次血,太医院右判赵瑜赵大人传书来,说是想用老参,求问陛下的意思。” 上皇虽然身子还算硬朗,但到底这样大的年纪了,经此病故,又得知昔日心腹谋反,气急攻心,一病不起。皇帝着急回宫,把太医留在了行宫守着他,自己带着文武百官起驾了。他自己时常生病,也知道一些医理,上了年纪的人,不能用猛药,否则病不一定治得好,命倒要没了。赵瑜一向谨慎,来问能不能用老参,其实是在问上皇已经不中了,要不要吊着一程,好赶回宫去。 “依儿子看,此事只有皇祖母做的了主。”刘遇见皇帝为难,主动提议,“此地离京也不远了,着人快马加鞭,回宫问一问皇祖母的意思?” 皇帝沉吟道:“也只得如此了。” 从这里回京倒也快,马好的话,半天也能到,只是进了宫、问了太后,再回行宫……怎么着也要两三天,太上皇能撑得住吗?太监不敢质疑,忙连声答“是”。 马车行进了一天,城墙近在眼前,皇帝牵起儿子的手:“走吧,要忙活起来了。” 刘遇敛眉垂目,低低地应了声“是”。 林征带着人守在城门口,一路护送他们进宫。文武百官早听令,随时等候传唤。看着皇帝牵着永宁王的手下了御撵,都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皇后传诏时并没有避讳,即使惩治了戴权,宫里依然不是密不透风的,家里有关系的多多少少都能听到点风声。更何况,皇帝这么多年也就栽培了刘遇一个,和上皇那时候比,放权也大方得很,但他到底年轻,别的不说,周家和吴家若说他们没期待过,那谁也不能信。平时宫里有人咳嗽一声,外头都要猜上几天呢,何况皇帝偏爱长子,也从没瞒过谁,这些人哪是真看不出来,存着那分幻想罢了。只是如今看来,皇帝连点念想都不打算给别人留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皇帝才刚喘了两口气,就听到皇后派人来报,太后也病了。 “怎么回事?”太后不是皇帝生母,但皇帝能登基,她也在太上皇那儿吹过不少枕头风,皇帝与她多少还有几分母子情分在,忙过问情况。 “原来一切都好好的,昨天有人来问父皇的病要怎么处理,母后一急,直接晕了过去,太医又是掐人中又是熏药的,好容易醒过来,精神还是恍惚着,一直喊着要追随父皇而去。”皇后不动声色地上着眼药——皇太后知道皇上被行刺了,依然“好好的”,倒是知道了上皇病危,才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皇帝也不是听不出来,只是懒得与发妻计较,何况这几日她打理后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此沉吟了一声:“朕去看看母后。” “让孰湖陪陛下去吧。”皇后叹气道,“母后着急父皇的病情,情难自禁,怕是要说些什么伤人伤己的话,让孰湖跟着去,他小孩子鬼点子多,要是能哄得太后开心了,也是好事。” 太后精神不济,说话也比平时没了条理,甚至掐着皇后的手说出:“你也别得意,不是自己 的儿子,便是当了太后又能如何?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这样的话来。这种话她自己听着委屈也罢了,要是让皇帝听见,以为她为了泄前几年的愤,趁着他不在宫里怠慢了皇太后,她可就有冤没处说了。只能想法子让刘遇也跟着,一来哄哄太后开心,二来,便是太后继续胡言乱语,以他的性子,也总会帮着说说话,省去些误会。 皇帝心里一动:“此次朕遇刺,孰湖也是担惊受怕,连着几夜亲自守着朕,捉拿刺客时,也是他冲在第一个。” 这话自然是有些水分的,永宁王什么身份,追拿刺客的时候坐镇指挥也罢了,还身先士卒?不过皇帝要夸自己儿子,谁还敢拦着他?皇后也只会跟着感叹:“永宁王从来都是个好孩子。臣妾记得那时候林妃有孕,常梦到兰草盛开,当时府上都说,大公子一定是个谦谦君子。皇上还记得那时候荣国府也生了个孙子?结果那家衔玉而生,咱家正儿八经的王公贵胄,风头倒被盖过去了。如今看来,梦是真的,玉可是假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也拿来说。”皇帝不悦道,“他们也配。”又想起了什么,“孰湖想要明珠族姬,大选的时候你记着些。” 刘遇开口要人,而且要的还是他舅舅家的人,左右不到朝堂局势,皇后自然也不会去做恶人,但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的:“陛下不是中意蔡相家的孙女?孰湖和他舅舅家的表妹亲上加亲,怕是蔡相要担心孙女儿受委屈了······” “由得他愿意不愿意呢。”皇帝随意道,“朕只管朕的儿子委屈不委屈。” 第84章 第84章 皇帝回宫后, 京里的气氛更凝重了,太上皇掌权几十年, 新帝登基后也给足了面子,这么多年他的旧部久居高位, 要说一点心思都没动, 那怕是他们自己也能笑起来。何况快半辈子的交情了, 儿女结亲的不在少数, 哪怕自己完全没掺和,进去的那几家里能没几个沾亲带故的?更别说金银上的来往了。他们都是经历过上皇时期那几次叛乱的人,知道这种事一旦算起来, 没那么容易结束。 当今圣上行事比他父皇要宽厚一些,但也说不好, 他当年册封永宁王的时候夸他“温和仁义, 最是肖朕”,但永宁王这一年的作风大家也都看见了, 不讲情面、不留余地, 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动声色地潜伏半年甚至更久……如果这些都是遗传的皇上的——这可能性太大了——那皇上的手段怕是等闲人承受不住。 何况, 上皇在行宫生死未知,皇太后亦病得极重,她的娘家兄弟沈国舅进了两次宫, 出来后却闭门谢客,忠顺王更是早早地告病在家,他们什么也问不出来, 也不知道问谁,没了主心骨,只能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惶惶不安。 数日后,按照皇太后的意思,太上皇被安全送回了京——然而情况并没有好转,他已经神志不清,起不来床,满口胡言乱语,吃饭只能靠强喂流食。都不用太医院下结论,普通人看一眼就知道,命不久矣。 太后似乎也放弃了,她过问了几次皇陵的情况,便要皇帝着手准备着太上皇的后事。比太上皇清醒的唯一的好处,似乎是她可以让那些讨人厌的太妃离得远远的。而帝后二人,显然是不会掺和进上皇后宫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的,她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一时间,整个京里仿佛都开始平和地等待着那个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老人的死亡了。而这一切,离那些为庆祝他的圣寿准备的大典还不到一个月。 上皇一向忌讳别人说他老了,幸好这几年习惯大兴土木,皇陵也没马虎。皇帝趁这个时候,也修了修自己的陵墓,他显然比上皇更容易接受这些:“早晚的事,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皇太后自然没什么意见,她最近时常冒出“整个宫里就只有孰湖一个贴心孩子,其他人都是要害我们”之类的感慨,感叹完后又说自己老糊涂了,叫皇帝不要多心。皇帝叫了她这么多年的母后,还能不明白她的心思?他当年说了要以孝治国,也不会在如今这个时节自打脸,不管太后说什么,只管听着,甚至比往日还要更孝顺体贴些。 京城里人人自危的氛围也影响到了林家——尽管谁都觉得如果现在有一家绝对安全的话,大约就是他家了。宋氏甚至想着要不要抄点佛经,还是黛玉劝她:“要是大哥听见了,肯定要说临阵磨枪,笑话你。” “临阵磨枪的下一句不是不快也光?”宋氏亦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也亏得是你叔叔平安回来了,不然我怕是能自己吓死自己。” 林滹一介文官,身子本来也弱,这次也受了惊吓,又一路舟车劳顿,回来吃了好几帖药才好些,回头看看皇上和永宁王人还没到京城,就开始大刀阔斧地改制,不觉感叹自己过于娇气:“尤其是征哥儿和徹哥儿也成天忙得不见人,越发显得我没用了。” 黛玉也跟着发愁,偷偷在房里问宋氏:“照这个局势,明年春闱还开吗?徥哥为了这次考试准备了这么久,本来压力就大……” 本就是为了上皇圣寿特特开的恩科,正值多事之秋,要是上皇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国丧期间自然是不开科考的,她这一说,宋氏也叹气:“是呢,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上皇要是去了,定是要守国孝的。有不少人家怕儿女耽搁了,都想着趁早议亲。宋氏也和林滹商议着要不要去与刘家说说 ,把林徹和刘融山的亲事提前办了,只是刘家有心留孙女儿再住两年,且林徹自己忙得三天两头回不了家,也就作罢了。只是他们也没想到,他们没把二媳妇娶回来,倒有人惦记起他家的姑娘了。 林滹听说马家来求娶馥环的时候,简直惊得酒杯都没拿稳:“哪个侄女儿?” “环丫头。”宋氏也是一副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愁的表情,“替他家马兖马大爷求的。” “要是环丫头没出过那一回门,这可真是个好亲事。”林滹默然道。马兖是那种,哪怕他已经拥有了林征、林徹这样的儿子后也会羡慕的好儿子,早先宋氏替黛玉相看人家的时候还属意过呢,馥环这种和离回家的,遇到这样条件的才俊求亲,本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事,但是这样的时节、这样的人家,反而不敢应了,“先不说环丫头自己还灰心丧气的,不乐意再嫁,他一个好好的还没娶过妻子的,求娶咱们家嫁过一次的,想也知道没那么简单。”他不愿意在背后说人家坏话,但难免要嘀咕一两声。 宋氏倒是知道马兖为何耽搁了这么些年,但她也不好说:“老爷说的是,如今这时节,他们来求亲,肯定是心里有想法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也不是养不起环丫头,还是回了吧。” 林滹虽然心里赞同,但晚上依旧辗转反侧:“我不甘心呐。这样小的年纪,能有这样大的作为,性子也难得的沉稳,咱们环丫头怎么就配不上这样的好孩子了?”他心里也知道,这次拒了,馥环这辈子也遇不到第二次这么好的亲事了。 宋氏安慰他:“早前嫁云家的时候,谁不夸是好亲事?结果呢?” 但马家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派人来探口风,得到婉拒后,竟又大张旗鼓地请了沈劼夫人张氏做说客,来林家正儿八经地求亲了。 张氏平日也不揽这种事,但马兖是沈劼早年最得意的学生,他这么些年不成亲,师长们也替他着急,如今好容易松了口,虽然人选有些诡异,但细细想一想,也能理解蒋氏的选择。沈劼甚至在家里同夫人悄悄说:“莫不是这么多年就惦记着,才耽误了的?”张夫人忙道:“可别瞎说,他们早前都没见过面。” 林馥环与云渡和离归家前,有过不少风言风语,南安太妃传出过她不能生育又善妒的风声,甚至东平王府的小公子还同别人玩笑,说她“克夫”,引出了林徹发了好大的脾气,也算是两家和离的开端了。虽然嘴上说是“和离”,但在不少人嘴里,林馥环还是云家的下堂妇,马兖求娶她,少不了要被议论的。 “你这么说,先前咱们家奇哥儿出去吃酒,回来好像是说过,穆二爷在贾家重孙媳妇的丧席上说林大姑奶奶的坏话,是兖小子给怼回去的。”张氏也是因为这个,才接下这个可能不会讨喜的事儿。 她劝宋氏:“说实话,马大爷从才换牙齿就在我们家老爷那儿念书,要是别人家的孩子,我也不敢说家里外头一个样,但他的人品我是敢打包票的,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和你家儿子也都处的好,你有什么担心的呢?” 宋氏倒是知道马兖重情重义——就一个昌平公主,惦记了这么些年呢,她还敢把侄女儿嫁过去?只是这话也不好跟别人说:“我还能不知道马大爷是个好的?不瞒你说,是我家环丫头自己没这个福分,她现在吃斋念佛的,也没那个心思。” 张夫人唏嘘道:“她才多大点孩子。” 这倒也是勾起了宋氏的伤心事,馥环是她一手带大的,小时候出了名的古灵精怪,淘气起来把弟弟们按在地上打也不是没有过。 如今终于“沉静安稳”了,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不见一丝朝气,畅意居里镇日素净得像个佛堂,谁看见了都要叹气。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31节 “二十多岁还早得很呢,就这么把自己定下来了?何况马家的意思,也不是一定要即刻成亲,都等了这么些年了,再一会儿也等得起。说真的,换了别家的孩子,我也不来讨这个嫌,我自己家还有个小子没着落呢。但兖哥儿是我们家老爷的学生,跟亲生的孩子也差不了多少了,敢打包票的,他家顶上的长辈也是讲理的,这个你随便问谁都知道的。” 宋氏道:“我晓得,我见过马夫人的,是个爽利人。” “你们再考虑考虑。”张夫人也不要他们立刻回答,“也跟你们家姑娘商量商量嘛,好听的话我也不会说,他也不需要我说得天花乱坠的,确实是个好相与的。你家二公子不是和他玩得也好?” 宋氏苦笑道:“沈夫人可别再说了,再说我真就要忍不住答应下来了。” 张夫人莞尔道:“早知道我再说两句。”她拉着宋氏的手道,“我过几日再来。” 治国公府为下一任家主求娶林家馥环,还请了沈劼的夫人做说客,这事一传出来,京里立刻沸腾开了。 “这事要是成了,也太奇怪了,王府家的公子娶商人的女儿,林家女儿倒能嫁进马家?”这要是马家庶子,或者是旁系子弟,也罢了,那可是马兖呢。 “马兖图林家的前程罢,赶着去跟人家沾亲呢。” “林家这就起来了?” …… 这些议论林徹听得多了,去问马兖:“你发什么疯呢?” 马兖叹气道:“对不住,给你家添麻烦了?” “也不全是。”林徹不得不承认,“我这两天看见东平府或者南安府的人,都想冲到他们面前笑给他们看。” 第85章 第85章 同僚见他俩凑一块儿说话, 不免发出哄笑,他们都是年长的前辈, 马林二人也只得任他们调笑,心里也知道, 这些人当着他们的面这般亲昵, 回去后门一关, 不定要在家里怎么编排呢。只是林徹幼年入仕, 又有那样的姑姑与表弟,从来不缺背后酸他的,早就习惯了。而马兖, 一开始就知道母亲的意图,自觉确实另有图谋, 当然不会特意去计较别人怎么想。 “差不多就行了, 我们家脸也长够了,沈先生德高望重, 他的夫人为了这事跑来跑去地忙碌, 实在过意不去。”林徹拍着他的肩膀道,“昨天穆典诚看见了我, 直接拔腿就跑了。你的好意兄弟心领了,记得的,真的。” 他不敢跟你说话, 那是因为怕永宁王,跟我有什么关系。马兖哑然失笑:“我要是个小心眼的,现在就要疑心你们家是不是看不上我了。” “我还真不敢给你当小舅子。”林徹摇了摇手, “我姐姐在家里挺好的,她也有自己的田庄,便是没有,我和我大哥又不是养不起她,就由她自己吧。”马兖这么多年对昌平公主的死脑筋又没瞒过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馥环嫁过一回的人了,本来底气就不足,要是再嫁,再委屈了,再回家来?第一次已经有那么多闲言碎语了,她经不起第二次的指指点点。当年林征和云渡也是同年考的武举,交情不错,如今形同陌路,他觉得这京里头马兖算是比较说得上话的朋友了,实在不愿意和他走到那一步去。 马兖笑了笑,没再说话。自他母亲打定了主意要替他求娶馥环,连他自己家里都有了说闲话的,屋里的丫头悄悄告诉他,吴姨娘说他拖了这么多年,那么多好姑娘都看不上,最后就拖出了个不能生还妒忌被赶回家的媳妇,别是自己有毛病,想找个理由,最后推媳妇身上去。他听了也只能暗自期望母亲最近心情好,不要太为难吴姨娘了。 林徹最后嘱咐他:“别再来了啊,你们家来这出,我都不好意思找你喝酒玩乐了。” “你还有空喝酒?”马兖抱怨,“我昨晚回到家,饭还含在嘴里呢就睡着了,把丫头们吓了个够,以为我怎么了呢。” 林徹心有戚戚:“谁不是呢,我都有六七天没见到我大哥了,他忙得我都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做了挺多事的。” “哪能各个和林兄比。”马兖笑道。林征头上这个“代”要是去了,连林徹在他的官位前都不好意思自称青年才俊了。而看忠顺王这闭门谢客的架势,多半是不想回来了。木兰那儿的事他们比别人知道得多些,也佩服忠顺王当机立断的勇气,但事关江山社稷,可不是你自罚三杯就能过去了的,帝心难猜,纯靠造化。但林征这职,多半是稳妥了的。 林徹苦笑着想,如今多少双眼睛盯着永宁王,俗话说得好,盛极必衰,少不得要居安思危,他们林家也算是到了鼎盛时候了,现在要是谦虚几句,自己都觉得矫情。可是当年忠定王的舅家、妻族不也是鸡犬升天,随便拎个五代外的族人出来都带着乌纱帽,现在呢?但眼下这个架势,不是永宁王想要得意,是所有人都觉得他该狂起来了,这江山秀美,谁愿意与人共享?当年老圣人那么喜欢义忠老千岁,太子都封了,觉得他肖想自己的皇位,不也是狠着心就办了?可是当今对永宁王的态度,怎么看怎么像……他不敢妄言,只觉得事有蹊跷。 马兖求亲这事儿,宋氏下了令不许家里人议论,但马家也没藏着掖着,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忠勇侯夫人特特地跑来说:“我说我提议让她和云渡再试一试的时候,你那么生气呢,如今看来,格局是不一样。” 宋氏知道忠勇侯夫人没有坏心,云渡是她亲外甥,她心里偏他罢了,但这话听着也不好,因此气道:“这些话也不必提了,环丫头既然回来了,就当那一 切都没发生过,到底谁对谁错的,也都揭过,就当是陌生人罢了。那边是郡王府,和我们小门小户的,格局当然不一样。” 忠勇侯夫人笑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如今我都快有个商贾出身的外甥媳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也不知道堂堂郡王太妃,那阵子脑子里是塞了什么浆糊,我妹妹急的找我哭了几次,又有什么用?她拗得过她婆婆?现在太妃倒是也后悔了,但我看夏家可不是省油的灯。” “再不是省油的灯,难道能拿郡王府怎么样?耽搁的是她家姑娘自己的年岁。”宋氏不喜南安太妃的手段,出言讽道,“再拖拖,拖个几年,夏家还不是什么都答应了?不就是抱着这个打算嘛。” 事实上,南安太妃也不是脑子糊涂了,他们大小是个郡王府,云渡又是要袭爵的,便是和馥环和离,想再找个勋贵人家的女儿,难道会找不到?云嵩自己的续弦就是侯家嫡女。是南安郡王府如今入不敷出,又要还国库的债,实在是手头紧缺,不知道从哪里变出钱财来,正逢夏家女对云渡芳心暗许,可不得打上吃绝户的心思?现在倒是后悔了,翻脸不认,只肯收为妾室,也就是仗着没有郡王府撑腰,夏家孤儿寡母的守不住偌大家财,早晚要被族人欺辱。宋氏虽看不惯夏家作风,但真要说起卑鄙,夏家也比不过那位高高在上的尊贵太妃呀,因而道:“你妹妹也别哭了,她家的事,她又做不得主,要是事事都想清楚了,事事都得哭。反正横竖都是太妃拿主意,还是让太妃把心都操了,她自己什么也别想,来得快活。” 忠勇侯夫人苦笑道:“说得轻巧,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回头他们家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妹妹说声‘都是婆婆做的主,我什么也不知道’就能什么事也没有?” 宋氏吓道:“能出什么事!” 忠勇侯夫人自知失言,叹气道:“如今这局势,一天一个变化,谁说得好呢。有时候我都委屈,我家老爷要是在外头得罪了什么人,我是能提前知道还是能劝得住他?可他要是惹了麻烦,我能躲得过去?” “也只能希望他们在官场上惦记着妻小,小心谨慎些了。”宋氏跟着道。 忠勇侯夫人起身告辞:“治国公府的那小子是个良配,哪怕我是云渡的亲姨母也得说这句话。要是云家单有我妹妹那个婆婆,其实算不得什么,上头有……就哪哪儿都比不上了。也别因噎废食了。环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不瞒你说,最早的时候——少说有十年了吧,我就问过马太太,要不要看看你家环丫头,那时候也没看成。环丫头要是真铁了心,再不嫁人,那没法,要是心还没那么绝,过了马家这村,倒也还有其他的店,可肯定是不如他了。” 宋氏摇头道:“我可是怕了,现在我们家两个女孩儿了,哪个委屈了都影响另一个,先不说她自己愿意不愿意,我们又不是养不起她,干嘛非得把她嫁出去?婆婆再好能好过自己家?” 忠勇侯夫人又起了别的心思:“我听说租你家房子的钱老太医,也有个孙女的?也不叫来我见见。” 宋氏推她:“你可算了吧,别吓着我们家的客人。” 她们正说着话,锦书来报:“太太,玉姑娘来了。” 宋氏奇道:“这样冷的天,她怎么出来了?”一面命人再生一个火盆。黛玉不多时便踏进来,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尖尖的小脸淹在长毛围脖后,越发显得灵动,她一进来就先脱了大毛衣裳:“给婶子请安,见过忠勇侯夫人。” 宋氏伸手把她拉进怀里,捏着她的手问:“怎么这么着急就脱衣裳,小 心别冻着。” “不冷,”黛玉回握住她,让她试自己的体温,“我刚从春绿园回来,紫鹃她们担心我受冻,给裹了好多衣裳,我身上差点出汗。” 忠勇侯夫人笑道:“我才刚说呢,怎么不让钱姑娘一起来玩?” 黛玉道:“几栀在做功课呢,我今天把书给她送过去,她除了要念书,还要学药理,试药方,好生辛苦。” 宋氏道:“你有没有同她说,我的功课不急?” “我说了,但她说,要是懈怠个一两日,人就懒散了,就难再勤奋了,弄得我也不好意思了。”黛玉撒娇道。 宋氏便对忠勇侯夫人道:“你看,钱老太医的孙女是要继承他老人家的衣钵的,用功得很,我倒是能把她请出来玩,可是她出来玩了,回去了都要加班加点地把没做的功课补了,我看着也心疼。” 忠勇侯夫人原先是看看姑娘好不好看、说个合适的人家的心态来的,听说要继承钱老太医的衣钵,也奇道:“我才叹息了女子身在后宅,什么都做不了,就被打脸了。” 宋氏叹道:“她选这路,比旁人艰难呀。” 黛玉低下头,羡慕道:“再怎么艰难,她的路由她自己走,不是随便谁摆布的呀。” 第86章 第86章 黛玉不喜欢忠勇侯夫人, 略坐了一会儿,宋氏见她兴致不高, 便推她先回去:“我们打牌,你肯定觉得没意思, 回去自己玩罢。或者找你哥哥玩去, 今天征儿在家。” 黛玉惊喜道:“婶子怎么不早说!” “我早说了, 你是不是从春绿园出来了就直接去他那儿, 都想不起来我了?”宋氏笑着点点她,对忠勇侯夫人道,“不知道怎么的, 这丫头最喜欢她大哥哥。” 黛玉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林征身材魁梧, 不苟言笑, 无论怎么看都有些不好亲近,可是她头一次见到他就觉得这个哥哥可靠得紧, 像是什么山一样, 什么风雨都挡得住。一定要说的话,她外祖父家虽是武功起家, 可一家子从舅舅到表兄弟们再到侄子辈,都挑不出一个有林征半分精气神的。她幼时也曾听父亲说过祖辈们因军功列侯的事,见到林征, 难免觉得,那位骁勇善战、庇荫子孙的老祖宗,年轻时应当就是这个哥哥的模样。她冲宋氏和忠勇侯夫人福了福身子, 便高高兴兴地去大哥院子里了。 林征夫妇俩住得靠外,雪雁给她叫了顶小轿子,地上还积着雪,走上去吱呀吱呀的,紫鹃不禁道:“这样冷的天气,大爷天天在外头,怎么受得了的。” 黛玉抱着暖手炉,点头道:“可不是,天天说我家哥哥有出息、被器重,明里暗里地妒忌的、说酸话的,不知道有多少,可要是真让他们吃那样的苦,到阵营里驻扎上那么十年八载的,也没见几个去。” 别的人也罢了,可千万别有人在她面前叹息云渡可惜。林征能有今天,就算永宁王出了五分力,剩下五分也是他自己在晋阳与将士们同吃同住,辛苦挣来的。就连大嫂子的丫头都说回了京以后没事情做,活成副小姐了,闲得慌,可见他们在外头过得什么日子。她握过林征的手,差点误以为自己在握一块石头——粗糙、坚硬,老茧层层叠叠,几乎看不清原先的皮肉,林征自己都不好意思:“妹妹松手罢,我手上的皮都老了,随便一道疤恐怕都能刮伤妹妹。”他如今的位子他们艳羡,他曾经,包括现在,吃的这些苦,他们倒是也经历一遭去呀。兴许军营里确实有怀才不遇的,可多半是贫家子,云渡这种勋贵世家出身的,便是有什么“文武双全”的美名,自己不舍得安逸舒适,只道别人“偏他有个那样的表弟”,连她这样的闺阁女子都要瞧不起的。 不过云渡好歹是和大哥一年考上武举的,他家里人羡慕两声也就罢了,另一些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也拿自己和大哥对比了一番,说他“只是运气好罢了”。 林征自回京来,也是难得歇在家里,正和韵婉围着暖炉说话,见到妹妹来,笑道:“来得正巧,我们在想你侄儿侄女的名字,你来一起想想,咱们列出来,回头请父亲大人挑一个。” 黛玉忙道:“叔叔都说了,这是你们第一个孩子,你们自己拿主意。” 韵婉“噗嗤”一声笑了:“又不是就生这一个,第一个第二个的,那么重要么?” 林征笑而不语。理是这个理,不过第一次当父亲,那种忐忑又期待的心情骗不了人,更何况,自从刘遇位子稳妥后,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他是沾了头生子的光,莫名其妙就刮起了一股长子为重的风气。其实以前也不是没有,毕竟有爵位的人家,都是嫡长子袭爵的,可现在这股风刮得邪门了。远的不说,便是黛玉的亲外祖母贾家,据说她的大舅舅贾赦就以此为例,在母亲、弟弟面前耀武扬威,被母亲好一通数落。 “大哥今天怎么有空回家来。”黛玉被韵婉拉着坐到她身边,喝了一口茶,才想起来问。 林征叹息道:“京里的事,比晋阳多多了。晋阳也只是苦罢了,京城里可真是……” 韵婉笑道:“你就是享不得福,就是没事做,也要给自己找点事忙起来。不过这几天是吃了不少苦,看起来比练兵辛苦多了,我听说你前几天还威风到母亲、妹妹面前去了?妹妹有没有吓到?” “我有什么好吓到的,抓的人我也不认识。”黛玉苦笑道,“就是有些不值罢了。” 林征与韵婉对视一眼,问:“哪里不值?” “我也说不好。”黛玉其实完全知道自己在不值些什么,只是这些话若是真说出口了,别人该说叔叔婶婶没把她教好了,“嫂嫂当初是怎么愿意嫁给大哥的呢?” 韵婉道:“我当时刚被张家退了婚,你哥哥这么个比张家老三强百倍的人求上门来,我自然扬眉吐气,就为了以后我们家的老管事的见到张家人可以昂着脖子走路,我也得嫁了啊。” 她是找了个不咸不淡的说法,其实当时她一个弱女子,得罪了太子,就算太上皇赐了个忠义孝女的牌匾,又能如何?她父亲堂堂督军,还不是说杀就杀了?那些人要想拿她出气,多得是办法,也不怨张家不敢接手这个烫手山芋。林家来提亲时,她才看见了生路——林家人丁虽不兴旺,毕竟也是传了百年的世家,一家子好几口都在天子脚下当着朝廷命官,她嫁进来时,自己都觉得在利用夫家。而进来后,丈夫英武、公婆和蔼,就更是意外之喜了。 黛玉却道:“那不是和……和馥姐现在一样?” “你姐姐不是我,她没那个必要嫁出去。”韵婉道,“而且我猜那马大,也不是真心。否则以阿徹和他的交情,能不在家里帮着说两句话?”她忽然奇道,“对了,该不会是阿徹想出口气,特意找了他来演这出戏吧?” 黛玉被逗笑了:“那这戏也太真了些。我看二哥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功夫,他忙得都快和大哥一样了。”她原本猜马家是想来攀永宁王的亲,心里还,倒不在意了。 “环丫头理家是个好手,她手底下的几个铺子,管的都井井有条的。我想就是那些从小教孩子拨算盘的商贾人家,都没有她那样的眼光和能力。她在家里好好的,只要心结解开了,日子过得不比她当年的小姐妹强些?”韵婉道,“母亲想来也是这么觉得,才回绝了马家。你别说,要是馥丫头真想嫁了,马兖还不错。” 林征嗤笑了一声:“她哪有什么小姐妹,小时候成天跟我们一起玩的。都回绝了的事,不要再提了,我怕馥环恢复了本性,又张牙舞爪地,要闹咱们。” 韵婉笑了:“她要是真变回那样子,你头一个就是最高兴的。” 黛玉也跟着笑起来,但她忽然意识到,家里人已经不提她的亲事了。从前虽然在未出阁的女子前多有避讳,可林家氛围到底与外间不同。何况便是宋氏不提,韵婉也不是那些遮遮掩掩的,先前为她相看夫家时,也不是没问过她的意见。可如今,家里却只字不提。她虽不想离开家里,可是要是一点风声都没有,不免要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心里忐忑,因此避开韵婉,私下里同林征商议:“大哥,我先前……永宁王说要是我不乐意,就告诉他,我同他说了,他……”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问出口了,“他会听吗?” 他是君。林征在心底回答自己的小妹妹,便是再亲近,看起来再平和,那也是高高在上的永宁亲王,他们平时以表兄弟相称,甚至可以玩闹,但不代表,他们能拒绝一个皇子的要求。 何况如今的刘遇,已经不再是普通的皇子了。 林征到底没舍得让妹妹失望,咬牙道:“我去同他再说一次吧。” “别!”黛玉不是不知道永宁王的地位,她还住在外祖母家的时候,听说永宁王要来,荣国府上上下下忙活了半天,她的舅舅们亲自领着人候在门口,生怕说错了一句话。哥哥爱护她,愿意为她去得罪人,可是她不敢让整个林家承担这个风险。几个兄长前程似锦,都是这么多年拼出来的,最后为了一个她,被永宁王厌弃?她道,“我只是想心里有个数。要是我非得……那我现在学的这些,到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第87章 第87章 林征欲替妹妹求情, 只是一直碰不到刘遇,因此去问林徹, 让他问问永宁王的时间。林徹找了个他当值的时间来找他,茶也没喝, 倒是先坐下来叹了声气。 林征冷笑:“怎么, 你也怕得罪永宁王, 影响前程?” “大哥说的好像你拼着掉脑袋, 就能让王爷听你的话似的。”林徹苦笑了一声,“咱们不可或缺到这地步,能威胁到人家的决定?别说他已经摆出了势在必得的架势, 能劝住他的人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此事已经过了御前?林征瞪大了眼睛。 “他又不是心血来潮,况且就算只是心血来潮, 若咱们真能劝得他改主意, 也不是以理服人,不过是看在从小到大的情分上。说到情分两个字, 上次我被他问, 妹妹是隔了两三代的堂妹妹,弟弟是亲姑姑家的表弟, 怎么妹妹是亲戚,弟弟就是路边随便认识的?”林徹声音渐渐低下来了,“咱们家是承了三伯父家的情, 但说句不好听的,难道没承过永宁王的情?” “你替我约就是了。”林征道,“世上哪有这么多两全其美的事。”二弟说的是一回事, 可男女婚配,是“情分”二字能解释的?如今的情形,就是黛玉并不愿嫁进皇家去。 林徹想了想,笑道:“我一直觉得不对劲,总觉得自己丢了什么一样,哪哪儿都不痛快。现在我好像知道自己丢了什么了。” “为人臣子,是该你这样。”林征也不是什么天真的人,君是君,臣是臣,除非是到了乱世,否则谁会天真任性到违逆皇权?兴许林徹说的对,他也不过仰仗着刘遇与他们有亲,又是个有情有义的,想求他放手罢了。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32节 林徹走之前问:“大哥,你还记得郭奇箐吗?” 郭奇箐是四十年前出了名的大才子,娶了上皇青梅竹马的嘉陵君。当时上皇还只是太子,嘉陵君的母亲宜清长公主地位十分超然,又疼爱独生女儿,没理会上皇的请求,把嘉陵君许配给了当时名动四方的翩翩墨客郭奇箐。可惜郭奇箐一路仕途不顺,被贬往惠州时,“不慎”落水而亡。嘉陵君痛不欲生,不久就病逝了。如今宜清大长公主依旧在荣养,驸马家也人丁兴旺,可郭家却早没落了。 林徹的意思很明确,以他们家和永宁王的关系,多半不用担心刘遇对林家下手,可是黛玉未来的夫家,就不一定有这样的好运气了。即使刘遇和上皇性子不同,可是谁说得准呢?难道上皇年轻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 永宁王不是这样的人,林征想这么说。可若是刘遇真的有那么心胸宽广,那他作为表兄,就更要内疚了。 他也是犹豫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和刘遇谈这事。 刘遇大笑:“难道二表哥没和大表兄说过这事?”他反问,“我自幼到如今,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会主动放手的?还是表兄以为我就只是说着玩玩,转头就忘?”黛玉当初对他说,她志在山水。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川江河无不是天子疆土。她便是嫁入寻常人家,又有什么机会能去游山玩水?而他开拓守护的每一寸河山,都能刻上他妻子的名字。 深宫险恶,她不愿来,可他已身在此,且天生就不是什么洒脱、愿意放手的人。 春雷乃名士之琴,他当日以此琴相赠,便是引此姝为知己伙伴。她这般推拒,倒更像是一回事了——若她是那等趋炎附势、攀龙附凤的女子,也弹不出春雷的清越辽阔之音。 她喜山水,我能给她,我还能给她更深更远的……江山。 林征被他说得一愣,也知他决定的事无人能改,只得在心里叹息道:“自妹妹来我家,我也没见她几面,她亲近我信任我,我却没有替她反抗的胆量,今后又有何颜面听她唤这声大哥 ?” 但刘遇一旦开始大刀阔斧地动作起来,林家兄弟们就来不及腹诰他的不讲道理了。他思路清晰,目的明确,上皇躺着,不必与他报备,就更放开了手脚。他自己做事利落,也不许人拖泥带水,更是放话出来,要是觉得自己老了,跟着他熬不动了,直接告老还乡,把位子让给干得动的。他从前生怕皇上要疑心他结党营私,从不理人事调配,如今却是日常做了决定,再去请示。皇上也毫不介怀,特准永宁王四品以下官员调动可先斩后奏。他要查什么人,哪怕再位高权重,拿出证据来,也是说撤就撤,不讲情面。 “改革本来就是要踩着血骨改的,若今日改革的不是永宁王,那站在风口浪尖的就是尔等。前朝改革,惩贪反恶,谁不是扛着棺材上任的?”皇帝对内阁重臣说道,“如今他替你们挡刀子,竟说朕对永宁王疼爱过分,若朕不在京里,永宁王是要监国的!” 蔡客行忙俯身谢罪。 “不过,父皇如今身体每况愈下,最是惦记着孙儿们的前途,是该给他们都定下来了。也好给宫里添点喜气。”皇帝摆明了要册封自己儿子,倒是也给他的兄弟们下了旨,可以上书为自己的儿子请封爵位了。该封世子的就封,其他侄儿们,也看情形赏一赏。 礼部原就在暗地里准备着上皇的丧事事宜,忽地得了信,要立太子,都有些惊疑——虽然永宁王地位超然,大家背地里都猜太子就是他了,可谁也没想到皇上竟然等不到上皇去世就要定下来。 “永宁王如今在忙的都是什么事?盐务、田税,哪一项不是国之根本?四品以下官吏调动可先斩后奏,这是什么意思,还不明确吗?偏还有不信邪的,去上书他权力过大,皇上能不心疼?”沈劼教训他儿子,“永宁王肯定会再三推辞的,但走完这个流程后,该立太子还是要立的,后面那么多王爷等着跟在后面请封世子呢,真有人上书,这些王爷们都饶不过他。” 沈跃扬叹息道:“父亲日后不就是太子少傅了?儿子怕过刚易折,永宁王什么都好,就是做事不爱留退路,这短短一个月,得罪了不少人。日后若是……” 沈劼道:“倘若瞻前顾后,也成不了大事。若无他这样破釜沉舟的气势,怎么打开盐政的缺口?你看着吧,到他收网的时候,你就知道,现在这一切都值得。” 海晏河清,朗朗乾坤,谁不想要?即便他已经这个年纪了,看到朝纲重振,旧疴渐除,也难得地心潮澎湃,斗志昂扬,恨不得多活几十年,再大干一场。 大事频生,本该是一年最热闹的过年,和上皇的身体、册立太子这样的大事比起来,也不值一提了。黛玉帮着宋氏把年礼单子拟好,着人送出去。 宋氏又查了一回:“给你外祖母家就这么定了?” 黛玉知道她的意思,今年是头一年她从这边给荣国府家送年礼,规矩就此定下,往后就可以按着今年的“旧例”办了。这单子看着也足够客气了,比照着宋氏给宋子宜的年礼定的,可是和往年林海送的比,就显得有些寒酸了。 “往年我母亲还在的时候,也就差不多这么多年礼。”黛玉摸了摸林华送来的、林海给岳家的礼单,笑着说,“后来怕是因为我过去了,父亲觉得麻烦了外祖母家,过意不去,才加了那么多吧。” 她如今自己理家,漱楠苑的吃穿用度、大小开销自然心里有数。林海本就清高,把女儿托付给岳母是无奈之举,自然要有所表示,把她的开销也算了进去。可惜外祖母家里有些嚼舌头根的不知道,说她“一针一线,一纸一笔,俱是 走的家里的公账”,她听了只觉得难过,寄人篱下,不敢吱声,如今想来,倒是恨自己当时没敢教训教训那些人,替自己父亲和家族的名声出口气。现在她住在叔叔婶婶家,宋子宜和她外祖母同辈,也是为官多年,名声显赫,若是给外祖母的年礼还按着林海当年的给,压了宋子宜一头,传出去难免宋家有意见。何况,自武曲鼎事之后,她越发觉得外祖母家的事一团糟,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外祖母毕竟年事已高,且不愿家里闹大矛盾,有些事懒得管,有些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久而久之,必有内乱。她也去过藕舫园,看到渔娘辛苦,农庄的农夫想必比她们更甚,才供上些许银钱上来,她吃的用的、收的送的,无不是那些人的血汗,便不愿胡乱大方,给那些明明对她不满的人好处。 宋氏也不再劝,着人送出去了。 王熙凤收到礼单,笑着问周瑞家的:“林家的人还没走?” 周瑞家的回道:“是,来了两个婆子,还在等着回话呢。” “老祖宗好久没见着林妹妹了,想得紧,特意嘱咐过我,林家的人来了,留她们喝杯茶。我去看看老太太在忙什么,要是她想见见那两个婆子,就领她们讨赏去。” 周瑞家的忙道:“那我再留她们一阵,等二奶奶的吩咐。” 第88章 第88章 自武曲鼎事发后, 贾母是又气又急。但说句不好的,家里入不敷出了这么多年她能真不知道?一直冷落王夫人、提拔凤丫头, 也是因为觉得王夫人躲事,家里还好的时候争着要理家, 攒了不少私房, 后来看着情况不好了, 就把事情推给小辈, 自己做好人。这事是凤丫头做下的,说到底,也是他们家确实进账不多, 开销过大。凤丫头前一年就说过要削减开支,可各房各院的, 谁愿意?最后怨声载道, 不了了之。真要说起来,这两年家里最大的开支是什么她也不是没数。桩桩件件都是省不下的, 偏偏凤丫头拿了最不该拿的那件!好歹是黛玉自己发现的, 自己收回去了,要是林家家传之物真流落在外, 被别的人家得了,她老婆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如今别的也罢了,她就怕黛玉因为这事就记恨上他们, 因此早早吩咐下了,林家的年礼到了,要好生接待。 凤姐原先不知道那尊玉鼎的来头, 等被贾母骂了,“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这事儿麻烦得紧,亏得是黛玉一个人来的,要是叫她叔叔家的人晓得了,能不做文章?就是黛玉自己,心里对她们就没想法?她忐忑了多日,如今见到林家的礼单,只觉得“还是来了”,便急急地去找贾母拿主意。 贾母正和探春姐妹说话逗乐,看了看礼单,笑着问:“怎么了?” “林家的婆子还等着呢。”凤姐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往年林海送的年礼,差不多是全府上上下下一个月的月钱了,更别说还有布匹文具等,够应付好几桩过年期间的人情往来了,今年一下子减了那么多,想来还是受了那件事的影响。 贾母掂了掂那几页纸,道:“好,那留她们吃顿饭罢,好生招待着,不可怠慢。”又道,“玉丫头倒是还记得她妈妈当年的习惯,这单子列得一模一样的,我刚刚还一恍惚,以为是我的敏儿从苏州千里迢迢送来的呢。” 凤姐惯会察言观色,立刻反应过来,如今这年礼才是按着正常的模板置办的,往年是林海心疼女儿,在规格之外多塞了不少。只是虽是这个道理,但家里总共就这几个子儿,哪些用到哪儿去都是算好了的,骤然少了一笔收入,又要想法子,她知道原先祸是自己闯下的,只能暗地里咬了咬牙,强笑道:“林妹妹才多大,如今都开始管这些了,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还什么都不知道,到处玩呢。” “她家里那个样子,嫂子又不管事,姐姐想管也管不了,除了她自己辛苦点,能怎么办呢。”薛姨妈叹道。 探春笑道:“原来管家是这么辛苦的活计,怪不得凤姐姐这几个月消瘦了这么多,晚上开席咱们得敬凤姐姐一杯。” 她们三姐妹穿着过年刚做的衣裳,一模一样的鹅黄缎面绣梅花的掐腰小棉袄,大红的石榴红褶裙,衬得脸色更娇嫩了,贾母看了欢喜:“对了,给玉丫头做的新衣裳呢?” 凤姐道:“我原来打算等林妹妹过年来家里的时候给她呢,要让那两个林家的婆子带回去吗?” “还是等她来的时候罢。”贾母点头道,“宝丫头去她姨妈那儿了?”薛姨妈忙道:“是呢,她姨妈说要她帮着抄什么东西,一早就过去了。” 贾母记得宝玉也被王夫人叫去了,“嗯”了一声,笑着对薛姨妈道:“我昨天看到宝丫头还穿得旧衣裳,问凤丫头来着呢,我说你给你们姐妹做衣裳,难道忘了宝丫头的?凤丫头直叫委屈,说姐妹们都是今年的新料子,一起叫人送过去的。” 薛姨妈道:“是呢,平儿前几天亲自送来的,只是老太太也知道,宝丫头向来不喜欢鲜艳的颜色,她就爱她那些半旧不新的衣裳,觉得舒服。” “年纪轻轻的,你也不劝劝她。”贾母皱着眉摇摇头,“之前有人说林丫头叔叔家的那个堂姐,自回 了娘家,就一身素的,宝丫头才多大,可别学她。” 林馥环可不是什么值得年轻女孩儿们学习的榜样,薛姨妈快速地低下头,看了看迎春手里的针线活,过了会儿才哑声道:“听说治国公府的将军夫人为她儿子去向林家提亲了,有这么回事吗?” 贾母道:“真真假假的,说什么的都有,不过林家这次,看来是真的要家运亨通了。” 到了晚膳的时辰,宝玉和宝钗也过来了,几个小辈一起陪着贾母用过了饭,便被打发回去歇息:“我老了,坐不住了,你们别陪我在这儿无聊,自己回去玩罢。”宝玉有心和姐妹们一道摆个酒席再吃一次,但李纨笑道:“前阵子才说园子里有下人守夜不规矩,吃酒玩牌,要好好整顿,我们自己倒带头起来?” 宝玉不悦道:“大过年的,管这些作甚。” 宝钗道:“就因为过年都要整治,才显得重视,叫他们心里有数呢,凤丫头也不容易,家里这么多人,有的都是经年的老人了,她摆下脸来重新立规矩,背地里被说了多少呢,咱们就别给她添乱了。” 这些天因着过年,她便从蘅芜苑里搬回薛姨妈那儿住去了,日日把进大观园的角门紧紧关着,不许自家人进出,宝玉深觉无趣,叹道:“宝姐姐这样,越发地显得要同咱们生分了似的。” 宝钗素来稳重,闻言也只是轻声笑笑:“可不敢和宝二爷生分了,真正生分了的,另有其人呢,并不敢和她比,我先回去啦,你们也早些歇息,明儿不是还有筵席要吃,你们家梨香院那十几个女孩子,吊了大半年的嗓子,除了娘娘省亲的那次,也没见她们唱过,如今可算能单独唱给我们听了!” 那梨香院原是荣国公生前修养之所,薛家人进京,便是暂居那里,想着慢慢收拾自己家的院子,后来元妃要省亲,家里修园子,又买了十二个戏子,薛姨妈便搬去了东北角的一个小院子,梨香院给了那些个女孩子。当初薛姨妈住那儿,本就是图和王夫人挨得近,能时常说说话。如今换了些年轻聒噪的戏子住着,别的不说,天天练功就能烦到王夫人。她吃斋念佛的,一向喜静,今天忍不住同宝玉、宝钗抱怨了这安排,宝玉因听过那些女孩儿们唱曲,又怜她们年轻俊秀,听母亲骂她们,自然要说两句好话,是以宝钗才拿来说笑。 姐妹们又说笑了几句,便各自散去。惜春因一早说好了要去秋爽斋临摹芭蕉,便和探春一路回去。月色正好,今夜又难得无风,姐妹俩喝了酒,一身热气,索性决定走回去。叫两个丫鬟举着灯在前面探路,自己互相挽着手,倒是惬意。 “二太太再说林姐姐可怜无助,寄人篱下,我也不会信了。”惜春想来喝得有些多,冷笑了一声,“凤姐姐是什么精明人,今天就差没直接问老太太要怎么巴结林姐姐好了,我看有些人也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了。” 探春吓了一跳,拉着她的袖子低声道:“你说什么呀!” “我什么也没说呀。”惜春依旧是一副有些轻蔑的表情,“原先就比不过人家,不过想着人家孤苦无依的,自己还有家里人可以依靠,拿着这点优势装得比她好似的。结果现在,人家也有家里人了,还比咱们家的好,可不叫人心里不好受?” 探春听她说得越发不像,便拉下一张脸来:“你在说谁?” 惜春笑着挽回她的胳膊:“说我,说我自己呢。” 探春却知道,她说的哪里是她,分明是今天的所有人。 原先贾敏姑姑去世后,老太太心疼黛玉,把她接进家 里,吃穿用度,皆与她们姐妹无一差别。她模样生得好,才情出众,为人清高,要说平时玩闹的时候,半句惹人恼的小性儿没耍过,那就是假话了。单是探春自己,其实就有些看不顺宝玉跟在她后头转,处处讨好她的样儿。只是年纪到了自然明白,黛玉、湘云这样的,和她们不同,她们是亲戚家的女孩子,甚至能与宝玉成亲的,又觉得男女有别,宝玉有些言行不恰当了。 后来连林海也没了,黛玉彻底成了孤女,王夫人的心思也越来越明朗,就是宝钗自己,一边说着“一年大二年小,宝兄弟可切莫如此了”,一边也时常往怡红院去。但老夫人的心里,什么都不用说,自然是更偏亲外孙女的。她们姐妹本就看个热闹,谁知道也没过多久,林表姐就仿佛成了宝玉高攀不起的人了。 虽然这么说不恰当,但想来,如果现在黛玉重新住来贾家,老太太绝不会在她住得好好的时候同她说,你搬一搬,好把你原来的屋子给戏子住。 “到底人家哥哥争气呀。”探春道,“我若是个男儿,也像他们似的出去闯自己的事了。到时候你也和林姐姐一样等着被人奉承,不必在这里叹气。” “我有什么好叹气的。”惜春道,“他们脏的乱的臭的懒的,跟我也没关系。” 第89章 第89章 虽然心里是想着要远着荣府, 但正月里不去拜年是不可能的,宋氏本欲陪黛玉一道过去, 但是林滹的几个学生约好了来拜年,黛玉便道:“师兄们年年来, 婶子都亲自下厨做几样拿手菜接待, 今年情况本来就特殊, 婶子如果临时改了待客的规矩, 难免有人要多心。那边本就只是我的长辈,叔叔婶婶不必太在意这些个,我去去就回来。” “晚点叫你哥哥去接你。”宋氏最后只得应了。 黛玉心里一动:“大哥最近看起来没有年前忙了?” 宋氏知道她最喜欢林征, 况且让长子去接确实更重视些,便笑道:“是啊, 陛下已经回到京城里了, 不用像从前那么提心吊胆的了。昨天他当值了一整夜,今天在家里呢, 晚点让他去接你, 顺便拜见一下史太君。”其实还是局势已经稳定了,林征依旧早出晚归的, 但没有之前那么三四天回不来家的情况了,反倒是林徹,还抱怨了两次:“我都不知道永宁王哪里有这么多精力, 我们跟在后面打下手的都要熬不住了,他不用睡觉的吗?”被林滹骂了一通。 黛玉轻笑了两声,她当然知道二舅舅天天指着林徹骂宝玉, 要他争气,可她还是想大哥去接她一回。她想叫宝玉知道,就算韵婉其貌不扬,可她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儿,谁看了都得自惭形秽的那种,不是他这种纨绔子弟能议论的。她也想让贾母知道,武曲鼎是林家家传信物,便是将来不做她的嫁妆,也有人比荣国府更有资格摆出来。先帝赐林家文武双鼎,褒奖的是他家先祖文武双全,和别家一代不如一代不同,她的兄长们器宇轩昂,配得上祖辈荣光。 她在选跟着的丫鬟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紫鹃与她素来亲密,跟着她进了里屋,笑着问她:“姑娘是在想着要不要把茜雪带上?” “以我的性子,真想带上茜雪,看看宝二爷打算说什么。”黛玉笑了笑,“算了,大过年的,回头他们院子里闹起了不痛快,又要说我小性子挑拨的。我可怕了他院子里那些个大丫头,只单一个晴雯,那是真‘副小姐’,可招惹不起。” “晴雯的脾气也是宝玉惯出来的,从前我们都在老太太房里的时候,她虽然也火爆,倒也没像现在这样。”紫鹃摇头叹了叹,“不过茜雪的事和晴雯有什么关系?还不是宝玉自己不敢惹李嬷嬷,又要在袭人她们面前撑面子?怜惜丫鬟倒不怜惜茜雪了。”其中缘由,其实不用说也知道,茜雪为人木讷,在屋里是埋头干活的那种,素来不出挑,也从不玩笑,模样也就普通,她一个丫头,贾家又是那种重面儿、尊重老奴的人家,宝玉的乳母想吃他的茶,她做小丫头的能拦着就是黛玉在贾家的时候,看到李嬷嬷拄着拐杖耍横发作,也只敢“劝”呢,那声“李奶奶”,也是按着规矩叫的,不过是宝玉在气头上罢了,“但依我看,晴雯这脾气,将来也落不着好,宝玉把她惯成这个性子,将来又护不住她,要是将来的宝二奶奶是琏二奶奶那脾气,晴雯第一个落不着好。” 黛玉奇道:“我记得那时候,舅母是想着袭人的?我当时还玩笑叫过她嫂子,她也没反驳。” “是袭人,但袭人多会做人啊。说起她来都是又勤快又忠心,宝玉屋里离了她就转不起来似的。就像现在,琏二奶奶想动平儿,不也得掂量掂量别人会说什么?虽然我觉得她和平儿还是不是一回事儿。不过晴雯这样的最容易倒霉,她往常得罪的人又多,又没实在好处,宝玉要是不护着她,怕是他房里的人就先要给晴雯喝一壶了。” 这话黛玉倒是认同,宝玉屋里的丫头们,各个不是省油的灯,又都有来头,什么老夫人赏的,什么太太赏的,什么管事的女儿,她住在荣国府的时候还小,但绛云轩里已经有不少热闹好看了,如今他渐渐大了,到谈婚论嫁的时候,贾母、 王夫人少不得要替他张罗,到时候除了一个袭人长袖善舞、谁也不得罪,其他的丫头,总得有一两个要遭罪的,晴雯这性子,平时得罪的人又多,真计较起来,也确实不像个丫鬟,秋纹抱怨她“三寸长的指甲,谁敢喊她干活,自己觉得自己高贵,看不上我们讨好主子,打骂底下的小丫头倒是满口的蹄子、狐媚子,真当自己是小姐了”,在背后说人坏话固然不好,可也说明晴雯是得罪了不少人了。 “茜雪被撵出来,还能到姑娘这里做活,晴雯要是将来被宝二奶奶撵出来,可就没活路了。”紫鹃看得通透,“远的不说,宝玉不穿家里针线上的人做的衣裳,他的衣服鞋袜,全得自己屋里头做,袭人用不动晴雯,忙不过来的时候,还得求史大姑娘帮忙,宝姑娘也帮着做过,晴雯这样,除了宝玉,谁敢用她做丫头?真供起来罢。” 黛玉道:“怪不得袭人之前还说我‘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原来湘云和宝姑娘都做过她的活计?我倒是不知道,原来住在他们家,非得给她的爷做点针线才算懂事儿,不然就要挨她说呢。” “所以说袭人和平儿不是一回事。”紫鹃道,“咱们屋子里谁没少做过针线?姑娘住在那府里的时候,手上的银钱只有他家发的月钱,老太太生日、宝玉生日,还不都是拿的针线去贺的?做得怎么样,都长了眼睛,不过没给她做白工罢。” 她支使不动底下的人,倒是把主意打在了在家里做客的姑娘们头上来了,虽然黛玉自己没给她做过,但湘云、宝钗是客,也不知她怎么开得了这个口的。紫鹃抖了抖:“史姑娘、薛姑娘还是自己家里有人,在荣国府暂住呢,要是姑娘没来六老爷这儿,还住在那边,多半是躲不过的,便就是老太太心疼姑娘不让做,也少不得要被编排。得亏是来了,往后还是再远着些罢。”她比黛玉要年长几岁,当年就替黛玉的未来着想过,也不是没想过宝玉知根知底,又俊俏,还受老太太宠爱,是个好人选,似乎当时林海也动过这样的心思,但是如今回了林家,又觉得不像了。环姑娘嫁过一次的人了,都有治国公府嫡长子来提亲,和这些真正的青年才俊比起来,宝玉连唯一的“会对女孩儿们好”都显得不那么好了。 “还是我和雪雁跟着姑娘去吧。”紫鹃道,“之前出了那事,总得对姑娘客气些。远的不说,咱们家大爷还升了官呢。” 黛玉“噗嗤”一声笑着点点她的鼻头:“你现在也学会‘狗仗人势’了不是?” “我要是‘狗仗人势’,我也不跟着姑娘这么多年了。”紫鹃开着玩笑地捂着胸口道,“当年也就只老太太对姑娘好,咱们屋里和二姑娘屋里,最容易被欺负,二姑娘是自己性子老实,只知道退让,司棋绣橘还替她争一争,我却不行,说起来就是老太太宠着姑娘,咱们屋里平时和宝玉差不多的体面了,还要怎么样,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姑娘晚上偷偷哭的时候,我不也跟着哭?有什么用。”还是林海临终前,把家财清点,当着苏州林氏宗族的面给了林滹,并托他照顾女儿的方式妥帖,全族人都知道黛玉虽是孤女,也不是身无分文地来的,也好过明明年年给荣国府那么多银钱,最后黛玉却还要被说靠老太太养着。 她们主仆对着沉默了一会儿,黛玉叫雪雁来:“你去换一身新衣裳,咱们去给外祖母拜年。” 雪雁道:“姑娘还穿着旧衣裳呢,就我穿新的?也太不像话了。” “你跟我比?我爹爹才没了一年,我给他戴孝呢,你不穿鲜艳点,人家以为我们家穷得过年没做新衣裳呢。”过 年前林家针线坊上的人给各院的奶奶、姑娘们做了好几套过年的衣裙,只是黛玉毕竟打算给林海守三年的孝,把那些大红大绿的都分给了底下人。不过她平时的衣裳也确实太素了些,贾母年纪大了,喜欢热闹,恐怕也忌讳,她便自己动手,改了几件藕色的衣裳,配着馥环给她新做的黛蓝色的织金马面裙,看着没那么素净,还送了一套给一样是今年没了爹的钱几栀,“什么叫就你穿新的,紫鹃陪着你,还有几个小的,都穿上新衣裳,过年嘛。” 她们收拾妥当了,门外林福亲自领了车来送她们,黛玉想起来一件事,趁着这个时候问他:“福叔,苏州那儿有我的信来吗?” 苏州老宅如今是林华带着几个老人看着宅子,顺带守着林家的祭田,林福在车外答道:“姑娘问的巧,我才派了人去驿站收的信呢,过年他们人手不足,应当是年前就到了,没送出来。姑娘今天回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了。” 年前驿站也不只是人手的问题了,当时皇上遇刺,京里被围得水泄不通,什么书信都被卡着,也是现在才渐渐放出来。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33节 “那我今天早点回来。”黛玉笑着说。 雪雁看了她一眼,想问“姑娘不留在老太太那儿用晚膳?”,但紫鹃这个原来的贾家人都没说话,她一个从苏州跟过来的,当然不会多嘴。 第90章 第90章 贾母翘首盼了半晌, 总算听到管事的来报“林姑娘来了”,忙亲自起身来接, 宝玉更是从炕上直接跳下来,把小桌上的瓜果撒了一地。黛玉上次来的时候没人给他说一声, 这次他更是想自己去林家拜年, 可惜因着林馥环与南安府交恶的事儿, 并不敢去, 且那林家一门皆是在那仕途经济里钻研的,他除了黛玉,谁也不想见, 只得在家里枯等。 黛玉带着三四个丫头婆子,笑盈盈地见过了外祖母与两位舅母、众姐妹, 又问:“二位舅舅公务繁忙?” “都去东府了, 那头今天摆宴。”贾母笑着说道,“这些时日没见,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之前金陵的老相识送了新料子来, 你们姐妹一人做了两套新裙子,小孩子家家的, 穿着喜气,也不知道你的那套合不合身。” 黛玉噙着笑意谢过外祖母好意:“我还不能穿红的呢,外祖母留着赏人用罢。” 贾母见她身后几个小丫头穿得都比她鲜艳, 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你爹妈在下头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的。”又问,“今天你叔叔家的兄弟们怎么没一起来玩?” “老太太快别说了, 今年我们家团年饭都没吃好,大哥是在宫里守的夜,二哥吃得好好的,宫里来了人把他叫去了。别说出来玩了,他们俩能睡个囫囵觉都不容易。三哥哥在家里,今天叔叔的学生们要来家里,他得陪着。”黛玉垂目道,“我姐姐倒是有时间,不过她说,怕外祖母为难,就不过来了,给姐妹们准备了些礼物,谢谢大家前几年照拂我。” 贾母特意没说她的嫂嫂姐姐,现下听黛玉主动提起,笑道:“你姐姐也是,来就来嘛,能有什么为难的?”心里但是明白,自己家和林家确实是有差距了,倘自己家的几个孙女能嫁进南安王府,便是做续弦,或是许给庶子,也算是良缘了,可林家的女儿好几年前就能嫁给云家袭爵的嫡长子,去,那边也是出了个娘娘,自己家也出了个娘娘,只是少出了一个王爷罢了,若是元春能生下皇子……她心里叹了叹,又道,“你嫂子日子不远了吧?” “还有好几个月呢。”黛玉笑道,“从前都说我们家人丁单薄,如今也渐渐好起来了。” 她如今的精气神是比原先好多了,贾母毕竟心疼外孙女儿,一时间内疚与气愤夹杂,只想着:“我道是已经够关照这丫头了,怎么她养在我眼皮子底下的时候,反而不如在别人家快活一样?到底是哪儿不对?原先谁苛待了她?”只是心里也清楚,自己家里弯弯绕绕本来就比别家多些,小辈们各有各的心思,黛玉除了自己,谁也依靠不得,自己又偏宠她,其他人可不得眼热?就如她现在疼爱宝玉,以后她不在了,宝玉自己争气,光宗耀祖还好,若是他当时还小,他伯伯能好好待他?想起来,只是又无奈又心酸,盼着贾政能在仕途上进一步,关照妻小了,又想,好歹宫里还有娘娘在,宝玉是娘娘的胞弟,从小她带大的,看着宫里的娘娘,贾赦也不敢怎么样的。 黛玉总算和贾母说完了话,和姐妹们坐在一起,先互相问了好,宝玉早几天就盼着她来,如今真见了她,倒是又紧张又不安,说不出话来了。宝钗笑话他:“宝二爷怎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认识你妹妹,头一次见呢!”黛玉笑着摇了摇手:“可别提第一次见的事了,我当时来,累得你摔了你的宝贝玉,当时年纪小,我也吓了一跳,想着第一天来怎么就害了你,吓得哭得几个晚上没敢睡。” 宝玉亦不好意思地道:“当时是我怔了。” 宝钗知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素来更亲密些,宝玉第一次见黛玉,听闻她没有玉,便摔了自己的通灵宝玉的事儿她也不是没听过,王夫人借此担心他们表兄妹太亲近了, 自己当时劝着:“宝兄弟还小,当时不懂事,过两年就好了。”心里也明白,虽说都是客人,可黛玉是贾家姑太太的女儿,自己不过是二太太的外甥女,她住得更名正言顺些,更何况,在宝玉心里,也是有个远近亲疏的分别,虽不服气,但又有什么办法?妈妈怕儿子在外头住着要学坏,想着住在荣国府,有姨夫看管着能收敛些,却没想过女儿在人家住着,于名声上并无好处。哥哥为了香菱犯下人命官司来,自己进宫的路本就堵死了,就算元妃娘娘帮忙,又能怎么样?表姐做贵妃,自己去给公主做侍读……想想也不好。如今黛玉来拜年,姐妹簇拥着,从前她二人常在府里被一起提起,都说她们才情、容貌更出众些,现下却不平起平坐了。 也是,人家哥哥接的忠顺王的差事,自己哥哥呢?不惹祸捣蛋,家里就要烧香念佛了。现在也只能指望着舅舅高升,提携照顾照顾她们了——好歹比起探春来,她是亲生的外甥女。 “我现在也有玉了。”黛玉开玩笑道,“比不得宝二爷的天生奇遇,出去玩的时候求了来保平安的,还挺灵,带上了这几个月,咳嗽得比往年少些。” 探春来了兴致:“林姐姐去哪里玩的?” “也没去哪儿,我婶子有个园子,叫藕舫园,还是夏天的时候去那里避暑的,附近有个庙,我婶子虽不信佛,但和里面的师太也是玩到大的交情,带我去里面玩,师太说是听说我身子骨弱,特特地抄了经,请了玉,叫我随身带着。”黛玉说着解下腰间的一块小小的玉佛来,鸳鸯接了来,先呈给贾母看了,姐妹们又传阅了一番。 其实这块玉本身也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只是宝玉本有块“通灵宝玉”,宝钗又有个和尚道士给的金锁,家里传了这么久的“金玉良缘”,如今黛玉也有了玉,贾母心里一叹,想着,本来两个玉儿的事,她可做主的,如今外孙女儿去了她叔叔家,竟也绕不开林滹与宋氏提了。她心里看宝玉自然是哪里都好,两个玉儿也般配,但林家的心气……又转念一想,当年林家就能把侄女儿嫁进南安王府,如今黛玉有了品级,林征、林徹更是节节高升,想来黛玉的婚事不会比馥环当年差许多,便就是不给宝玉,能在她闭眼前能嫁得好人家,她也可放心了,只是不知馥环这任性归家,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又一想,如今这世道,跟看得见的实惠比起来,名声、规矩又如何?马家都去向馥环提亲了,黛玉的亲事能有差?又放下心来,倒是更操心宝玉了——她最疼爱的孙儿,心事她能不知道?原本两个玉儿自然是亲上加亲、再好不过,现在可就要再盘量盘量了。 “既然这么灵验,咱们也去给老祖宗求一块玉来。”探春撒娇道。 宝钗笑她:“你是想出去玩罢?” “开了春,天气好,就出去玩嘛。”黛玉笑道,“老在家里也没意思。我家里最近新来了一个妹妹,好学得很,天天跟我一起念过书,还要回去做她爷爷布置的功课,我看了她,又内疚又不安,但还是想出去玩。到时候来叫上姐妹们,一起踏青去。” 藕舫园名声极大,宝玉喜道:“这可说定了?” “人家说的姐妹们,你凑什么热闹?”凤姐笑话他。贾母摇头笑道:“那里毕竟是宋家的园子,你婶婶疼爱你,也不好你做主请她们玩的。倒是开了春,来我们家的园子里坐一坐,风景也好。” 她这话一出,其他人犹好,探春倒是有些失望。大观园虽好,但天天看着,也没什么新奇的。宝玉这样的男儿还能出去玩乐逛逛,给她带些外头的东西回来,可她也只能成天待在家里,不知道外头是 什么样子。家里头的人情世故也不过是绕着族里的人、或是几房亲戚,世交们都远在金陵,他们在京城住了几代人了,说起来竟也没个能交际的。连湘云说是在家里过得苦,要自己做针线补贴家用,也跟着她婶娘去了忠勇侯府家,来他们家时还说,遇到了林姐姐,如今,她们这些所谓的国公府的小姐们,竟是见识最少的了。迎春向来不在意这些,恨不得天天躲在房里,惜春性子清冷,又觉得有贾珍那样的亲哥哥丢脸,也不愿意出门,唯有她,总想着出门逛逛,何况藕舫园又是出了那么多墨宝的文人雅集之地,难得黛玉开了口,老太太却替她们回了,难免有些失望。 “我婶婶从不在意那个,她说了好几次,叫我们邀请朋友去玩,说是园子闲着也是闲着,多些人去添添人气也是好的。”黛玉笑道,“外祖母要是不放心,我回去请我婶子给姐妹们下帖子。” 她到底在荣国府住了这么些年,和三春姐妹们相处得也好,这些姐妹们待她,也是真诚真心的,荣国府纵有千般不好,这些姐妹们却从来没有过不好,说到底,若是她当时有什么可怜之处,这些姐妹们也一样可怜。 第91章 第91章 凤姐自那事后, 一直怕黛玉和自己家生分了——她素来知晓贾母的心思,在贾母眼里, 宝玉下面,就是这个外孙女了, 亲孙女都要往后靠一靠, 若黛玉真因此与荣国府离了心, 她在老太太面前也别想有好脸色看了, 今儿个一直提心吊胆地看着黛玉的脸色,但心惊肉跳地发现 ,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黛玉素来是任情任性的脾气, 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哭, 可如今不知道是不是掌事理家了, 现在说话总留着一点余地。贾母刚刚试探着问她哥哥的差事,她只说不懂, 问馥环有没有再嫁的打算, 她更是摇头说不知道。 贾母佯怒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你叔叔婶婶在家里, 什么都不说给你听么?” “他们说给我听做什么?我还能管得着自己的哥哥姐姐么?”黛玉道,“我要是有那么能干,自立门户去了, 我爹爹走之前,也不用那么操心我,想法子把我托付出去。” 她这话似是意有所指, 贾母直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凤姐打圆场道:“不瞒老祖宗说,琏二爷一天天的在外头忙什么,我和平儿也不知道啊,我们做夫妻的尚且如此,何况林妹妹不过是一个小孩儿,她从来也没在意过这些,先前在我们家里的时候,宝玉读书她都没过问,换了个地方,就改了性子了?” 她这么一说,别人倒好,宝玉心里却是感慨万千。他知林家上下皆是在那“仕途经济”里钻营的,怕是黛玉也被带着沾上张口闭口前程、俸禄的毛病,好在林妹妹虽然眼看着心向了叔叔家,脾气倒是没改。若真是连她都开口劝他读书上进,他就真无人可说话了!一时心潮澎湃,邀黛玉去园中赏雪吃酒。 黛玉连连摆手:“我最近吃药呢,不敢乱吃东西,再说了,本来就是来给外祖母拜年的,当然要陪着老太太多说说话,外头风那样大,吹得头疼。” 王夫人亦道:“前几天和史大姑娘闹着看雪吃烤肉,闹了半晚上肚子,你还没长记性?你林妹妹身子骨娇弱,可禁不起折腾,要是有个什么伤风感冒的,她婶婶跟你着急,我看你拿什么赔不是呢。” 大过年的,说什么伤风感冒。贾母听了不喜,倒也没说什么,握着黛玉的手道:“难得你还愿意陪我说说话,也没不耐烦,没白疼你一场。最近吃的什么药?吃食上有什么忌讳?该提前跟你凤姐姐说的,厨房也好早做准备。” 这种正月里的家宴,席面上的菜色都是早早定下、提前准备的,黛玉从没占过那个特殊,怕说出去不好听,也怕从采买,到厨房的人抱怨。因此笑道:“年年初三都是吃这些菜,我也没哪年说我都吃不得呀,今年吃的药还比往年更少些呢,哪就要特意准备了。” 邢夫人道:“可见人说远的香,有些道理了,往年也只有宝玉能这么兴师动众地改菜单了。” 黛玉低头闷笑,往常大舅母同二舅母的争风她们姐妹们看着只觉得心惊肉跳,到现在跳出来成了局外人,看着反而觉得有趣,大舅妈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又没个儿女傍身,底气不足,偏她还是实打实的长房太太、一等将军夫人,偶尔刺两句话,却又是大实话,正中靶心。外祖母心里自然是偏向二房的,别的不说,二舅妈的娘家哥哥还是四大家族里唯一的实职呢,宫里的娘娘也是她亲生的,她又尤其喜欢宝玉,可似乎也不乐意让二舅妈一直顺意,因此一直抬着琏二嫂子,怪不得说这荣宁二府的所有爷们加起来,都比不过老太君头脑清醒。可惜便是家里二房之间真的互相制擎住了又能怎么样嗯?难道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太太、奶奶们能生出钱来?左右不过是把公中的账搬来搬去的,只不过看一个搬的过程里谁能顺手捞一点罢了——又有什么用?家里又不是有金山银山,只出不进的,现在就是把小金库塞满了 ,以后又能怎么样? 邢夫人说话虽粗鄙,倒是实话了,都是公子小姐的出身,谁都有忌口,但也确实只因为“宝玉不能吃”改过中秋赏月席上的菜,贾母偏心也没避着人,谁都知道宝二爷最得宠,可真要这么说出来,就是在下老太太的面子了。 王熙凤紧张地看了眼贾母的脸色,她又不敢顶撞婆婆,只能自己岔开来:“昨儿我回娘家的时候,也没看我婶娘看我更喜欢些,是不是我回去得太勤快了?” “你婶娘对你还不够好?”薛姨妈点着她的鼻子笑道,“我那弟妹,这辈子没正眼看过你兄弟一眼,就惦记着你呢,上次宝钗和你一起去吃酒,回来跟我说,舅妈叫她薛姑娘,叫你‘我的儿’,可见外甥女和侄女的差距了,这还不够?” 其实王子腾夫人对宝钗也颇是喜欢,只是那次王家摆酒,薛蟠也去了,席面上闹了笑话,她心里厌恶,连带着对宝钗的喜欢也压下去了一些。凤姐虽也有王仁这么个不成器的兄弟,但好赖从小在王何氏膝下养大,王仁也没成天喊打喊杀的,暂时还没太碍着眼。四大家里,最开始王家的爵位只是“伯”,在贾家的“公”、史家的“侯”下,薛姨妈年纪大些,只嫁去了没有爵位的薛家做主母,王夫人好些,来荣国府做二房太太,到王熙凤长大了,王子腾有了实权,凤姐才嫁给了荣府将来要袭爵的大房长子。她前面闯出武曲鼎那样大的祸事来,也亏得是娘家还有威势,王子腾夫妇又看重她,才能悄无声息地压下来。 贾母听薛姨妈说起王何氏,笑了笑:“昨天你们去王家拜年,走之前说好了用了午膳就回来,硬是拖到那好晚,又被他们拉着吃了酒,我在家里一阵好等。” 凤姐撒娇道:“老太太哪是等我们,等宝兄弟带果子回来哩,宝兄弟也是孝顺,去年老祖宗说了句他家腌的果子好吃,就一直记着,今年一到了人家,吉利话才说完,就惦记着带些回来给老祖宗。” “可惜也不是我年轻时吃的那个味了。”贾母叹了叹。 黛玉听她们说笑,句句都是对王子腾一家的敬重,只觉得好笑。宝玉那么多长辈,每年也只去给舅舅舅妈拜年,实是因为王子腾位高权重,手握兵权。可他的兵权哪儿来的?害了她大嫂子的父亲换来了上皇的信任得来的。她本因外祖母慈爱、姐妹们和睦勾起的欢愉怜悯之情,又不知不觉地消散了。对外祖母一家而言,自己只是一个小辈,还是身处闺阁的女子,但王子腾却是能给他们带来实实在在好处的、关联甚多的亲戚,他们几乎为王家马首是瞻,只恨不能再贴近些。 韵婉好好的一介娇女,因为谁才不得不自己握住了刀?宝玉当日对她外貌的评价、舅母家这些人对她嫂嫂、姐姐的议论,都像是一把刀子,在已经看不出的旧伤口上又划拉了两刀。 若哪日韵婉真与王子腾对簿公堂,她又一心向着嫂子的话,外祖母还能待她如此疼爱,姐妹们还会继续与她交心吗? 说到底,人都有个远近亲疏,她没资格要求荣国府的人离开王子腾,他们也没资格要求她对那个刽子手有什么好脸色。 何况,以王子腾当年对付葛督军的手段,恐怕用不到对簿公堂。如今林征也回到京里来,手握实权,且明说了会护妻小到底,王子腾如今外放了,等他回来了,两人少不得要有些争锋。更何况,虽然前面的事她不知道,但也隐约听馥环提起,她下定决心回家来,并不是对云渡彻底失望,而是知道南安王府要有不好,怕连累娘家,索性借着夏金桂的由头,和那边彻底切割了。南安王府和四大家族的 关系,自不必说,辅国公云嵩和王子腾,可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 说白了,林家从上到下,都和荣国府的这些老亲戚们不对付,她已经心里认定了林家才是她家,那么此刻的温情脉脉,就什么都算不得真。就像外祖母再疼爱她,也不会越过宝玉一样,她这个小辈的地位,怎么都不可能超过贾家的几代积累。如今心里有数,也是好的,此刻趁着时间还早,能在一起再笑笑闹闹,待真的撕破脸皮了,就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她知道,快了。就是王子腾想躲,永宁王那样的性子,也不可能让他逃。 宝玉见她心神不定的,凑过来问她:“妹妹在想些什么?” 黛玉吓了一跳,慌忙避开来,后退了几步,紫鹃赶紧扶住她,又埋怨宝玉:“宝二爷,一年大二年小的,你还当小时候呢,我们姑娘本来胆儿就小,你还吓唬她。” 他们自小都是这么没大没小地说话的,宝玉也不当回事,倒是袭人听了,举着壶来倒了盏茶,同紫鹃说道:“当年我们也是一起伺候老太太的交情,如今我还时常回老太太这儿帮把手,你倒完完全全是林姑娘的人了。” 紫鹃笑道:“行啦,谁不知道你忠心?当年要是史大姑娘愿意带你走,你走不走?我们姑娘自己掏银子买的我,我不是她的人,还能是谁的?” 袭人摆了摆手道:“我可说不过你,喝你的茶罢。” 紫鹃如今去了林家,一身轻松,先头还在意过锦荷是不是太太派来看着她们屋的,如今相处了这么久下来,也没什么不适,因此想到宝玉屋里的纷纷绕绕,就替那几个姐妹头疼,想着,原先我们都在老太太屋里,偶尔也会为谁月钱多点少点,谁得的赏谁挨了骂闹过不痛快,可都没有分到宝玉屋里的事情多。晴雯当年也不过是个有点小脾气的,袭人说话做事,也没像现在这样滴水不漏的,又像带着别的意思。 她在心里道:“搞不好都是宝玉害的,横竖他往日最喜欢女孩儿们,乐意给女孩们揽事,把袭人、晴雯两个的变化算在他头上,总不会错。若是她们将来过得不如意,也是他害的。”其实也明白,这世道,她们这样被买来卖去的丫头,能有几个过得如意的?要不那些个伺候爷的,也不想方设法地去往爷床上挨了。赵姨娘过得再怎么不好,也比那些婆子们强百倍了。她们这些现在娇滴滴的副小姐,若真是发配了小厮,或者打发出去了,再过个几十年,不也就成了“鱼目珠子”? 想到这里,又叹息了一声,问黛玉:“我先给姑娘温一杯酒,暖一暖胃?” “今天不吃酒。”黛玉想了想,“我给姐姐妹妹们带的礼物,在你那儿还是雪雁那儿?一会儿先给大家,我怕大哥来得早,我在这儿拖拖拉拉的,耽误他当值。” “我叫周婆婆收着呢。”紫鹃应道,“大爷今天还要去宫里么?这都多少天了,难得能在家里歇一歇。”又道,“那我去拿进来,趁着现在奶奶、姑娘们都在。” 贾母见紫鹃出去,问了声:“这丫头干什么去?” 黛玉忙替她回,说自己给姐妹们带了几件小玩意儿,她拿去了。 “你省着些用。”贾母劝道,“你爹爹总共给你留了那么些个家底子,安身立命用的,以后用得着的地方大着呢。” 黛玉轻声笑了起来。 父亲给她到底留了多少银两,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冷静的沙雕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啫啫呀 9瓶;沈茶茶的夫人 5瓶; 非 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第92章 黛玉带来的礼物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给表兄弟、表侄儿们苏州铺子里送来的笔墨纸砚, 给贾母并两个舅母林滹去木兰受赏的皮子,李纨、凤姐、三春姐妹并宝钗与今日不在的湘云一人一套首饰头面。原先准备的时候, 雪雁还问:“往常史大姑娘来,还会给袭人她们也准备点, 咱们要备下么?”紫鹃道:“算了, 我早就想说了, 次次单给宝玉屋里的那两个体面人东西, 知道的,是袭人服侍过她一场,不知道的, 还不定说什么呢,她有你没有的, 你要宝玉屋里其他人、或者姑娘们身边的那些人怎么想?索性大家都没有, 姑娘们跟谁关系好,愿意转手给她们, 那也是她们的本事。”黛玉亦觉得十分有理, 她的东西横竖也不是什么难得的,要拿她的礼做人, 也是人家的事。 贾母看了一眼皮子,笑着问:“你叔叔这次去木兰,受了惊吓罢?” “回来的时候身子是有些吃不消, 歇了两天,也好了。”黛玉道,“前两天还偷偷跟我们说, 可惜了,当时他见天高云阔,骏马奔驰,还诗兴大发,想了个开头,然后就被歹徒吓破了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隐约记得遣词造句都不错,再写却不能了。被我婶子笑了好久。” 贾母等人笑道:“这些文人的脾气,人没事就好,还管什么诗呢。” 厨房的人来报菜好了,众人分主次坐下,贾母拉着黛玉坐到自己身边来,对邢、王二夫人道:“你们也别醋,自我这外孙女回了家,我多久才能见她一回,得让她挨着我。”黛玉百般推辞不下,也只得应了。她忌口一向多,年节的菜又容易腻味,紫鹃在身边给她布菜,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也就吃了点菜心,盛了一碗冬笋野鸡汤喝了。贾母心疼得要小厨房给她另做,紫鹃忙道:“老太太快别折腾柳婶儿了,我们姑娘向来吃得就不多,今儿个已经是看见老太太高兴,多用了一些了。” 宝玉只道:“我也觉得尽是些老样子,元宵何不改个花样,大桌改成小桌,大家各自选自己喜欢的菜色,岂不美哉?” 王夫人笑话他:“你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这样一句话的事,厨房不知道要多忙多少活。”原来大桌子的菜色虽多,但提前准备好,到时候一起下锅,炒的炖的煮的,几个桌子一样的菜,倒也便宜。若真分成了小桌子,人人点菜,单是采买就要费事得多,真做起来,怕是小厨房再多两个灶都不一定忙得开。 贾母却道:“原是他们分内的事,就按宝玉说的办。” 黛玉端了一盏茉莉香片清口,凤姐问她:“既然都这么折腾了,不多来些人,也对不住柳婶儿他们他们到时候的辛苦,林妹妹索性元宵也来吃酒罢!现在就可以把你爱吃的菜点了,到时候让他们准备下。”她笑道:“元宵我得在家里吃团圆饭呢,难得今年人齐全了,我家里也有客人在。” 凤姐道:“那是你叔叔婶婶的客人,又不是你的。” “钱家妹妹与我一起上学,她爷爷奶奶是叔叔婶婶的客人,我就当她是我的客人了。”黛玉道,“我们年纪相仿,一直一起读书一起玩的,她用功得很,等出了正月,我的功课怕是又要落下她一截来。” 宝钗问:“我听我家的伙计说,你们家在找女先生,找到了吗?”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34节 “没有呢。”黛玉道,“现在还是我婶子带我们念书。” “女孩儿家家,读书打发时间罢,你从小就争先,读书读不过人家有什么好在意的,又不去考功名。”王夫人搂着宝玉道,“你不是素来姐姐妹妹们要做什么,你就想做什么。你妹妹都在上学,你也好用功了。” 宝钗笑话道:“那可不行,二哥哥要是也跟林妹妹一起上学,说不定才愿意去。” 她本是一句玩 笑话,可是宝玉本就是痴儿,听了这话,不禁想道:“我若真有林妹妹这样的同窗,日日夜夜在学堂里不回来也是愿意的,可惜却没有这样的福气。”又想起昔日一起念书的秦钟,不由地一叹。 “我念书自然不是为考功名。只是万一哪日有幸见着什么奇山异水,能说道个一二三四五出来。”黛玉想起之前顾忌着外祖母说姐妹们“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也不敢多说自己上学的事,但迎春、惜春也罢了,探春却是真真儿喜欢念书的,也许婶婶说的对,老圣人当年常念叨“女子无才便是德”,耽误了多少姐妹。 贾母见她似是喜欢今天的茶,问凤姐:“今天是什么茶?看你妹妹喜欢,叫她带些回家去。” 凤姐苦笑道:“老太太有所不知,这是栊翠庵妙玉师傅的茶,拢共送了两罐来孝敬老太太的。老太太嫌味道轻,叫我拿去吃。我想着,林妹妹和妙玉都是苏州来的,想来吃茶的口味上差不离,就特特地留着,今儿个拿出来借花献佛,果然妹妹喜欢——可惜也没了,若是别人,就为了讨妹妹高兴,我少不得去再讨两罐来,但那妙玉……” 众人亦知妙玉为人孤傲清高,和她们玩不到一处,唯有宝玉笑道:“这有何难,林妹妹喜欢这茶,我去向她讨去。” 黛玉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也不是什么好茶的人,就算有偏好,几时到了吃不着就抓耳挠心的地步了?你要是想吃,自己找她要去,别借我的名义。”她没见过妙玉,听说是大观园建好后,找来的代发修行的居士,闻得李纨同她的丫头议论“她为人孤僻,也就宝玉同薛姑娘入得了她的眼,我们凡夫俗子,人家瞧不上,我也不喜欢她”,便觉着无趣,又怕有人要拿妙玉来比她——方才凤姐还说她们口味该一致呢,便摆手道,“这茶是苏州的,我家里也有,原苏州庄子上的人送来的时候,也想着要不要请外祖母尝尝我家乡的茶,只是想着外祖母不吃绿茶,便也罢了。苏州的东西我是不缺的,那位妙玉师父,离家却多年了,还是请她自己留着吧。” 她能这么干脆地说“苏州的东西我是不缺的”,也是林滹夫妇俩没克扣林海留给女儿的家产的意思了,贾母心里有数,摸着她的手道:“改日请你婶婶过来,我们一块儿说说话。也是亲里亲戚的,原该互相照应才是。她把你照料得这么好,说来我还没谢过她。” 黛玉笑道:“怕是要再等些时日了,我婶婶最近忙得紧。” 他家升官的升官,定亲的定亲,养胎的养胎,和离的和离,考学的考学,碰着一桩事都是叫当家主母忙翻天了,何况这么多事凑一块儿。贾母也是从重孙媳妇做过来的人,知道宋氏如今就人情往来上都要想破脑袋,故而道:“你婶子也是不容易,也没个妯娌媳妇的帮衬着。待小林阁老娶了媳妇,想来要好些。” 林徹官至文华阁侍读学士,说起来也算进了内阁,旁人打趣他都叫他一声小阁老,黛玉听祖母有轻视韵婉之意,便道:“到底大哥哥才是我们家未来的家主呢。二哥哥也一向敬重大哥,我看二嫂子不一定会揽家里的事。” 邢夫人冷笑了一声,撇开了头,倒是王夫人深觉不快,又一向嘴笨,怕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贾母,便看向凤姐。凤姐只觉得棘手,在王夫人背后冲黛玉和贾母使眼色,黛玉会心一笑:“不过要我说,等我姐姐身子好了,我婶婶就轻松了。我最近跟着学算账,发现我姐姐是真的厉害,怕是凤哥儿都不一定比她强。” 林馥环早年才嫁进南安府,和南安太妃关系还没恶化的时 候,也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贤妻,她婆婆侯氏赞她“从来不用拨算盘,眼珠子转一转,该是多少就是多少,没出过错,家里大大小小的开销,过了她那儿的,就没忘记过,哪一笔是哪一日谁支的她都记得”,只是后来没能给云渡生下一儿半女来,又不许通房丫头过明路,气到了她太婆婆,这些贤惠能干的事儿,也就没人提了。凤姐自己也是个“醋坛子”,对馥环倒没有贾母、王夫人那般看不上,只是不信林大奶奶和未来的林二奶奶会把理家大权交给出了一趟门又回来的姑奶奶,故而道:“林太太自然是喜欢自己侄女儿的,不过林二爷定的不是刘相家的孙女儿?才女的名声都传到京城来了,定不是等闲之辈。” “我们做子侄的,肯定是要帮着婶婶分担家务事的。”黛玉道,“都是分内的事,谁逃得掉呢。” 王夫人问道:“听说恩科要取消了,林三爷可好?” “这事儿已经定下了?”黛玉笑着问,“我不知道呀,我看三哥还是成日深居简出的,也没空陪我玩,应当还是要考的吧?” “去年你父亲还在的时候,就听说他要定亲,如今可相看了什么人?”贾母知道林滹当年回绝东平郡王府的嫡女的事儿颇是得罪人,故有此问。 黛玉知道三哥定了大理寺郁文善家的小女儿郁晴,但是没过明路的事,怎么也不好说出来:“三哥也是我爹爹的侄儿呢。” 她这句话倒是把其他的问题都打回去了,林海不是林徥的亲叔叔,可是族叔也是叔,人家去了还不到一年,不管是林馥环还是林徥,在这时节大张旗鼓地操办婚事,总不适宜。更何况,宫里太上皇的身子骨,谁也说不准,熬不熬得过这个冬天还难说呢,指不定哪天大家就要开始守国孝了。林家现在这么拖着,不肯答应马家,看来是真的没有婚配的意思了。 贾母虽厌恶馥环为人,但知道她真不嫁马兖,还是不解的。但见黛玉不愿多说,也不逼她,只是看着席上的诸位孙女、孙儿,叹道:“一年大二年小的,转眼你们都是这个年纪了。宝钗是不是今年就要及笄了?” 宝钗笑道:“正是呢,老太太还记得。” “老太太什么不记得?”邢夫人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迎春。她倒也没多在意迎春有没有得赏,有没有过生日,只是看不惯二房的亲戚都有的,他们大房的姑娘没有。只是迎春本就怯懦,见有人看自己,怕话题引过来,忙假装找惜春说话,躲开了视线。 其他姐妹也罢了,迎春和宝钗是早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宝钗是亲戚,不归外祖母管,且“金玉良缘”的说法,连黛玉远在林家都听见了,想来是有安排的,倒是迎春姐姐,她最近出去交际才知,很少有这个年纪的姑娘家里还没有给她说人家的。便是不定下来,也好相看了,但是她似乎从来没听说外祖母或者大舅妈操心这个?她们既然不喜欢馥环,想来不是那种会留女孩儿在家过一辈子的长辈,那为何不早些替迎春做做打算?黛玉心里嘀咕了一声,只觉得不懂。 “史大姑娘是不是好事要近了?”薛姨妈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知道真假。” 史湘云也是跟着她叔叔婶婶过,贾母听她哭了多少次在家里得熬夜做活,不过史家虽然经济拮据,到底一门双侯,她又是“大姑娘”,她婶婶为了自己女儿将来的婚配,也得拼着给她说个好人家。年前保龄侯夫人还来与贾母商议过,说是定了卫家的二公子卫若兰,想趁着上皇还在,就定下来,免得因国孝耽误了。贾母素喜湘云的豪爽大方、娇憨可人,颇有些不舍——在她心里,自然是外孙女黛玉最配她的宝贝疙瘩的,只是黛玉如今有了族姬的名号,又是林家的女儿,这桩亲事眼看着要不成,那么退而求其次,湘云也是她娘家的女孩儿,可怜可爱,出身侯府 ,也比宝钗更配宝玉,便劝保龄侯夫人再等等,湘云毕竟还小,多看看也来得及。 保龄侯夫人对自己家这位位高权重、颇有威严的姑老太太也一向敬重,只是叹气道:“老太君有所不知,我们家也就是外人看着风光,说是一门双侯,如今入得越发得少了,老太太为了湘云做活的事骂了我多少回,我何尝不知她辛苦?不瞒你说,我自己同我的女儿难道做得少了?”她一边给贾母看自己手上的茧子一边说,“也只好趁着如今外头看着我家还过得去,给儿女们把事情定下来,是拖不起了!” 这话倒是戳中了贾母,她不敢明着现在就帮湘云和宝玉定亲,也是为着这个。史家欠国库的银子,贾家难道不欠年初才修了大观园,又是一笔多大的开支,还借了薛家不少呢。薛家自然是巨富,黛玉也有林家几代的积累可做嫁妆,但湘云……宝玉将来不是家里袭爵的那个,他又是富贵日子过惯了的人,做祖母的,可不得为他未来的日子做打算?就是将来她去了,把私房都留给宝玉,他又守得住吗?何况就是再偏心,也不能一点也不想着贾琏、贾兰等,都是自己的孙子、重孙,能真的全给宝玉?但要是湘云也许了人,宫里的娘娘又听她母亲的话,难道以后真让宝玉娶薛家的女儿?毕竟是商贾家的女儿,宝玉若是将来考取了功名,有这个出身的妻子,在同僚里要如何自处——何况宝钗还有个那样的哥哥!宝钗自己是个好丫头,可她那样的哥哥,能惹出多少是非来!因此听薛姨妈提起湘云定亲的事,她也装作不知:“云儿才多大,她家里怎么这般着急呢?我倒是想着,把这些孙儿留在身边,多养两年。” 王夫人含笑道:“是着急了些。不过,也是现在情况特殊嘛,保龄侯夫人自己的女儿比云丫头小不了一岁,姐姐不定下来,妹妹也不好说亲。” 宝玉叹气道:“也不知道湘云妹妹以后还能不能常来家里玩了。” 黛玉听她们说这些,倒也听得出里头的一些机锋,只是兴致不大,看了眼西洋钟,时候不早了,便惦记着林征今天还能不能来接她。 也是想什么什么就来,她才数了一会儿沙漏,林之孝就匆匆忙忙地来报,说是林将军来了。 林征也才及冠没两年,如今人人都得称他一声少将军,贾母一边叹着他家人才辈出,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一边赶忙要请他进来。 黛玉笑道:“我哥哥是外男,不宜见女眷,他来接我家去的,还是我直接去吧。” 贾母道:“都是自家亲戚,何须生分?”百般不许,命林之孝去请。宝玉亦早听说了这位少年英才,冯紫英说他“一脸凶相”,他便以为是那等可怖之辈,想着林妹妹何等钟灵毓秀之人,怎会有那样的哥哥,待今日一见,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林征身量高挑,虽是寻常打扮,但走路带风,眼神冰冷,一眼便知是刀尖上舔血的人——偏他生得这般英武,细看去,眉目却还有林家人的清俊,便是他一向不喜那些在官场钻营之辈,也得赞一句“林家大哥,果真是好相貌”。 黛玉已经像一只快活的小鸟一样倚在大哥身侧了,贾母看了林征,也只有喜欢的:“竟不知什么样的水土,养得出这样出彩的人了。” 林征勉强笑了笑,与贾母行了礼道:“老夫人的德高望重,某本不该失礼,只是家里来了贵客,要见明珠族姬,某少不得要失礼于夫人了。” 他如今的地位,能被他称作“贵客”的,还能有几位?更何况搬出了黛玉的族姬身份,贾母听了也心惊:“既你们家有客,我也不强留了,改日一定要来家里坐坐。” 第93章 第93章 黛玉亦觉得心慌, 跟着林征回去的时候忍不住问:“家里来了客人?” 林征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永宁王来了。” 黛玉倒吸了一口凉气, 问道:“他来做什么呀?” “说是公事,还带了三伯父生前的同僚, ”林征扶她上了车, “别怕, 我们都在呢。” “我不怕。”永宁王虽位高权重, 却也是公私分明的,黛玉先头遇到过他,说是为公事来的时候, 确实从不说多余的话。他当年应承过要完成林海遗愿,还一个盐政清明, 这几个月, 也似乎在做这件事。她不是要借父亲的光讨什么封赏,但想到当年父亲险些被地头蛇推出去做替死鬼, 家里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就不寒而栗。也因为这个,她对刘遇一直心存好感, 哪怕他“出尔反尔”,她也只惧不厌的。更何况,别的琴、琴谱也罢了, 还有那尊武曲鼎呢。 才是大年初三,永宁王已经开始办差了,等林征去接黛玉的功夫, 还取了卷宗查看,林滹候在书房,怕那些卷宗机密,也不敢上前,只得挨着他的长随,叫家人准备了茶水瓜果,小心应答着。不多时,林福来报,大爷和玉姑娘回来了,他忙一迭声地叫他们过来。 黛玉忐忑不安地行了礼,刘遇头也不抬:“看座。” 这明明是林家,他倒像个主人了。他的长随给黛玉搬了椅子与案台,黛玉正奇怪,刘遇递下两封书信来:“这是林公生前给都察院齐大人的信件,当时齐大人只当普通书信看,如今却发现恐怕另有玄机,按着这个信的说法,林大人手上该有一份他私下摘抄的、他前任于大人任上时真正的账本来的。” 黛玉被他直截了当的叙述唬了一跳,自贾敏去世后她便来了京里,和父亲只剩书信联系,如今一看那字体,确是林海手书,且用了藏头、化用之法,若非她对父亲极为熟悉,真看不出其中深意——看来这位齐大人也确实是林海信任与深交之人了。 刘遇看她的表情,便知齐重瑞的猜测不错,为难道:“林大人生前的文稿书信我们都已运到京里来了,若是真有这本账本,它现下所在何处?族姬可知林公有何信赖之所,会让他寄存书册的?比如一些珍贵的字画……” “在我这里。”黛玉道。 林海素来就有记账的习惯,他为人清高自持,不愿占人便宜,人情来往原先都是贾敏负责,一笔一笔都记下来了,防着有什么疏漏。贾敏去后,他也没续弦,自己主持家事,也学着妻子记得工工整整。他去后,这些账本便和他与贾敏那些日常的诗稿文章一起归了黛玉,她细细地通读过,把这么些年林家的交际往来记下来了,却有一本,怎么也看不懂。 现在她懂了,为什么会有那些陌生的名字,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数额,为什么对一些人只进不出,又对一些人只出不进。 “你怎么了?”刘遇见她脸色不好,关切地问道。 “我外租家也有人也在上面。”黛玉苦笑道,她终于明白为何明明林滹和刘遇已经到了苏州,父亲却不交出那本账本了,怪不得父亲那么尊重外祖母,却要在临终前把她托付给别人,不只是她是林家的女孩儿,养在别家有损林家名声,而是因为外祖母家从上到下,乱得不行,什么后路都没了。 她才同外祖母道了别,这位雍容华贵的老太君如今头上已经尽是白发,她这一辈子,也就期盼着子孙振兴门楣、日后到了地下见到外祖父,能说声不负所托了吧?她知情吗?她知道后果吗? 黛玉不是没想过不把这本账本交出来,但她买仆人时,见过那些吃不起盐、或者是只能偷偷买粗糙的私盐的穷人的模样,林海曾因自己任盐官时,扬州城里还有那样的“粗脖子”痛哭流涕,然 而江南官场沉疴深重,又岂是他的过错?既然父亲没有把这本账册销毁,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她,她就不该隐瞒。 刘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族姬高义,我代江南百姓先谢过了。” 黛玉强忍着泪,亲自去揽月楼取了那本账本,交给了刘遇。她今年认真整理、修订过书册,字迹潦草、受潮之处都做了备注,看起来一目了然。刘遇的手指在那些俊秀的字迹上摩挲了片刻,再看了眼蔫蔫地站着、只怕他一走就要以泪洗面的表妹,叹了口气:“离我应诺之日不远矣。到时,来与妹妹讨杯酒喝?” 黛玉问:“会有天下无冻死饿死之人之日吗?”她想知道,自己付出这样的“背叛外祖母”的代价,值不值得。 这天下何其广袤,有爱民如子的清官,也有贪婪无度的恶吏,便是一村一县,看管不到也会有民不聊生的现象。为人君者,只要不是那些昏庸之辈,谁不想国泰民安?就是他贪图享乐的祖父,也不见得希望子民饿死冻死。这个小小的长在后院里娇养的贵女,问出了一个天真的问题,却是在做出了那么难得的决定后问的。 她当得起春雷琴。 “到那一日,我与天下人共饮。”刘遇道。 “到时候我也去喝一杯。”黛玉笑了。她知自己问出了一个幼稚的问题,倒是感激刘遇没有取消她,反认真答了。 “时候不早,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刘遇看了眼天色,“大年初三,本该给舅舅舅母拜年的——” 林滹忙连声道不敢。 “事情多,下次再补上。”刘遇敲了敲桌子,“大表哥也要进宫当值了吧,顺便送我去宫里吧,得面见父皇。” 他忙忙碌碌的,带着那个账本就走了,冬日里天暗得快,此刻屋外的夜色已经深沉了,他裹着火红的披风走在雪地里,步履匆匆,林征紧紧跟着,生怕他脚下打滑摔倒,他却浑不在意,像是走得再快些,一天就能有十三个时辰似的。京里人人都知道他要当太子爷了,但恐怕没几个人知道,他在大年初三这样的日子里,还在这般忙碌吧。 一样的年纪,别家的公子哥儿,还在吃酒玩乐呢。 黛玉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她今日经历了太多的变故,若是外祖母在这次盐改中受了牵连,那就是她亲手把证据送上的。前朝的事她从未涉足过,但现下却觉得不寒而栗。她自幼锦衣玉食,吃过的苦无非就是被人说说闲话,可屋外这绵延的、美到惊人、写再多诗歌赞颂都不够的雪,在她不知道的荒山深巷里,冻死过多少人啊。 我或许做错了事,又或许没做错。她辗转反侧,顾不上去婶子那里回复,自顾自地回院子里睡了,紫鹃等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她脸色不好,也不敢打扰,给她生了火,小心伺候着。 到下半夜,雪雁烧了水,却听不见姑娘叫,察觉到不对,举着灯来床边看了眼,只见黛玉满脸通红,额上冷汗直流,不觉惊叫一声:“快来人呐,姑娘病了!” 第94章 第94章 黛玉这一病, 可把家里人吓坏了。亏得是钱家人已经搬来了,否则大正月的, 就是去延请御医也不大方便,多耽误事儿。钱老太医经验老到, 一眼看出了她是急火攻心, 开了方子。林家自己有药房生意, 立刻配了药, 先把烧退了。 黛玉退了烧,迷迷糊糊地看见几栀在她屋里,问了一声:“钱妹妹?” 钱几栀笑吟吟地端着茶水过来:“猜到你现在鼻子不通气, 醒来一准口渴。”黛玉想去接,她也不让:“罢了吧, 你现在身上乏得很, 就着我的手喝吧。” 黛玉确实一点力气都没有,喝了一盏茶, 润了润喉咙, 方问:“你怎么来了” “我也没处去拜年,正月里也无事可做, 爷爷说你这病最忌讳反复发作,拖久了容易留病根,我就来看看你。”几栀给她试了试额头上的温度, 问了声,“你现在还觉得凉么?看你身上出了不少冷汗,不如趁现在屋里热, 换一身衣裳。” 黛玉本就爱干净,闻言只说好,几栀便叫了锦荷同雪雁进来,把手捂热了给她换衣裳。几栀在帘外拨着碳火,雪雁抱怨着:“太太说,不知道姑娘在为什么着急,又不敢问永宁王,怎么外面的公事,还有要问我们姑娘的呢?”锦荷赶紧给她使眼色,黛玉苦笑了声:“也亏得是问过我了。”她无意向丫头们解释这其中发生的事,也知道是该保密的,因此只道:“罢罢罢,病一场也好,就当还了这么些年了。只是苦了你们跟着我受罪。” 几栀在外头听着笑道:“不若豁达些,一件事总有两面,一面好的,一面坏的,你想着好的那面,心情也舒畅些。” 是这个道理,哪里能轻易做到呢?黛玉被扶着躺下来,又恐几栀无聊,对锦荷道:“你去揽月楼,拿我藤编的书箱来给钱姑娘看着玩。”她原先倒是想请几栀去揽月楼里自己挑着书读的,只是经刘遇一事,恐父亲留给自己的书籍里还有别的玄机。虽知几栀绝不是那等随意动别人东西的人,也要小心一些。 几栀素来羡慕林家藏书丰富,也不客气,待锦荷取了书箱来,便坐在黛玉床边,一边翻阅一边同她小声说话。黛玉脑袋仍有些昏沉,听着规律的翻书声,渐渐又睡去了。 几栀便命人把灯吹暗些,又给她号了一回脉,出来对正在熬药的紫鹃道:“你可不必哭了,你家姑娘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紫鹃喜出望外:“钱姑娘说真的?” “骗你作甚。”几栀打开盖子闻了闻,“可以了,林姐姐烧已经退了,今晚再巩固一下,到明天就要换一种药了。屋里还是要透气,只是小心别让她吹着风。” 紫鹃连声应了,又道:“亏得是有你们在,我们姑娘常有头痛发热的,以前在姑娘的外祖家,一直是请的太医院的王老太医看,就是他也难请,时常只能请另一个小王太医来看,也要等着。” “王老太医医术不错的,不过他年纪也大了,他徒弟接他的班,就不太行了。”钱几栀笑了笑,“王老太医现在大多只在宫里当值,外头人除非面子大,等闲请不动他了。”太医院里其实资历老的太医,最后都会这样,钱老太医就有少说十年没出去看过病了。不过荣国府好歹也是贾贵妃的娘家,从王老太医到小王太医,这降得有些狠啊。吴贵妃娘家要是去太医院请人,王老太医敢不去么?到底看人下碟,全靠宫里娘娘的地位罢了。贾贵妃去年回家省亲不是排在贵妃里第一个?听说为着这个,吴贵妃很是伤心难过,莫非后来竟倒过来了?不过仔细想想,贾贵妃进宫十年了,也没一级一级地升上去,直接封的贵妃,虽则看起来恩宠甚重,可到底底气不足,何况吴贵妃还有四皇子傍身呢。 这些宫闱秘辛,也不能与人议论的,她只道:“也亏得是你们家自己有药铺 ,这几天的药,有几味还不容易买。” “秋冬本来就容易生病。”紫鹃只觉得庆幸。若是没有钱老太医在,黛玉这病拖个两天,要是真拖出病根来,她怎么哭都无济于事了。见几栀手上抱着书,便笑道,“钱姑娘跟我说话,别耽误了你做功课。” “没事,我翻着玩玩,挺有意思的。”几栀道,“我祖母说,难得过年,让我歇歇,祖父便给我的功课停了两天。想不到林姐姐这里竟有这样的书,是我小觑她的收藏了。”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35节 “看来我们姑娘不用担心自己病了一场,又赶不上你的进度了。”紫鹃看了看那书的扉页,“这是我们三爷送给姑娘的书。” 几栀便有些担心:“啊,那我随便拿来翻,不要紧吧?” “要什么紧呢?三爷说是要考学,把自己的‘杂书’、‘闲书’都拿出来分了,大爷和大奶奶不爱看书,二爷说三爷那儿的杂书多半还是从他那儿要的呢,也没去拿,我们姑娘和环姑娘一人拿了两箱,钱姑娘来得晚了几个月,不然也有你的份。太太屋里的锦书还拿了几本走,说她们晚上值夜的时候看着提神呢。” “这其中要是有鬼神志异的,不会看得太精神了么?”几栀笑了笑,“没事,我来借林姐姐的看。” 黛玉一向自恃才情,素来爱与姐妹们讨论诗词歌赋的,可惜二爷和三爷忙碌,环姑娘又心不在焉的,几栀一来,她显见地比以前高兴了不少,每日上学都兴致勃勃的,紫鹃一向是姑娘高兴她就高兴的,更何况钱老太医这次真的是救了急,便越发地喜欢几栀:“其实我们姑娘从苏州也带了不少书来,她还抄了不少,等她好了,请姑娘去揽月楼里坐坐,喝喝茶看看书。让王嬷嬷给你们炸春卷吃。” 几栀“噗嗤”一声笑了:“你还打王嬷嬷的主意。” “嬷嬷做春卷的手艺是真的好,哪儿的厨房都比不上。”紫鹃小心翼翼地把药渣过滤了,“她也老说要请钱姑娘吃饭,就是一直不得空。” 几栀看她动作娴熟,显然没少熬药,叹口气道:“我还怕紫鹃姐姐不会,特特出来看看,是我多虑了。林姐姐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 “谁说不是呢。”紫鹃偷偷抹了把眼泪,“昨儿个钱老太爷说,我们姑娘这病,一半是胎里带来的,一半是自己郁结于心,保养不当。我就想说,那不可不是,从来了京里,就没有哪天不哭的,眼睛都要哭坏了。来了六老爷这儿,有太太、大奶奶她们陪着,好了不少。昨儿个又急病了。要我说,有些事儿,就干脆别想,别管了。” 几栀道:“我这些天多来找她玩,陪她说说话。” 两人正说着,院子里的婆子进来报,说是环姑娘来了。紫鹃忙张罗着备茶,几栀笑道:“你去忙,这药我来凉。”结果馥环已经到了屋门口,看到她们,笑着问:“今天钱妹妹也在?听说玉儿烧退了,我来看看,给她带了些参片,这些是滋补的,不容易上火。钱妹妹看看呢?” 钱几栀仔细看了看参片:“是好东西,不过林姐姐现在还不能吃呢,等她病彻底好了,才好用这些补品。也要斟酌着吃。” 紫鹃道:“环姑娘坐一坐,我给您沏茶。” “我进去看看妹妹。”馥环进了里屋,掀了门帘,又穿过屏风,黛玉已经睡着了,锦荷原坐在床边的小榻上做针线,见她进来,忙起身让她,她摆了摆手,借着灯光掀起床帘来仔细打量了黛玉,清清秀秀的一个小姑娘,脸上稚气方脱,唇色仍有些泛白,脸颊上那股病态的红现在已经消退了,倒是 被屋里的热气蒸的红彤彤的。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显得更脆弱稚嫩些,先头林征和韵婉说,他们要是成亲得早,孩子也不会比黛玉小几岁,她自己倒是成亲得早,可惜也没有个孩子,如今看着黛玉,只觉得可怜可爱,替她掖好被角,擦去额头的汗,才轻手轻脚地出来。 紫鹃已经沏好了茶,又取了瓜果点心,馥环略喝了杯茶,同几栀说了说最近看得什么书之类的闲话,又道:“我整日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姑娘喜欢穿什么吃什么玩什么了,钱姑娘要是得了闲,去我那里坐坐,也别嫌我无趣。” 几栀忙道:“只要馥姐不嫌我烦就是了。”她是一个医者,看得出来馥环的身体也是损耗极大的,但底子比黛玉好得多——也难怪林太太要接她回来。 “我喜欢你们这样的小孩子。”馥环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几栀的肩膀,“今天太太去了春绿园,和钱老太太、钱太太一起打牌,叫我们晚点一起去那儿用晚膳。” “对。”几栀就是因为祖母、母亲在玩牌,所以跑出来玩的,今儿个祖母与母亲商议着要请林太太吃饭她也听到了,这才猜到馥环特意跑了这一趟,半是来看黛玉,半是要等她一起走。 第95章 第95章 钱老太医这么多年, 也攒了不少一笔,够家用了, 不过他们老的老,小的小, 如今只有开支, 没有收入, 自然要紧着些用, 也是钱老太太和媳妇儿商议,大过年的,她们也没什么亲戚要走, 太医院的后辈们走动了也就完了,不如趁酒菜都是现成的, 请一请林家上下, 也谢谢人家的关照。谁知日子刚定下,就听说黛玉病了, 还担心林家人不愿意来, 结果馥环亲自和几栀一道回来了,也是微微地松了一口气。毕竟, 要是出了正月,想请客,得赶着时鲜来, 普普通通的酒肉,反显得寒酸了。 钱老太太又问过了黛玉的病,几栀一一应了, 宋氏也留神听了,听到黛玉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念了一声佛。锦书几个去厨房帮忙了,馥环便帮着斟茶。钱太太忙拉着她道:“环姑娘,你不要忙。”宋氏抱着手炉笑道:“她心神不宁好一阵子了,这几天她妹妹病了,她倒反而像是找到事做了。” “婶娘是想说我服侍病人服侍惯了?”馥环也没辩驳,笑着叹气,“我难道不知道自己应该心胸放宽阔些,身子也会变好点?放下两个字,说起来容易,有的人一辈子也放不下呢。不过妹妹这几天眼看着瘦了不少,她病好后,怕是身子也要乏一阵,她屋里的丫头们也不知道人手够不够。我看雪雁紫鹃锦荷这几天都陪着她熬夜,幸好病好点了,不然这些丫头们也要撑不住。” 钱老太太悄悄对宋氏道:“我怎么觉得这几天,你们家环姑娘照料她妹妹,忙前忙后的,反而气色比之前好些?” 她这话说得一点不差,馥环接手了原来黛玉的那些家事,这几天忙进忙出地接待来拜年的客人,又操心她妹妹的身体,事无巨细地一一过问,本该憔悴些的,但脸色出乎意料地红润了不少,像是终于找到奔头一样。 宋氏道:“这可有些难办了,等她妹妹病好了,她又像以前那样怎么办,难道我该去风里吹一吹,也吹出个头疼脑热的?” 馥环听了,苦笑道:“婶子在胡说些什么呢?叫钱老太太听了笑话。” “那只能等你家大奶奶的孩子生出来,让环姑娘帮着照看她侄儿了。”钱老太太笑吟吟地说。馥环这样的心态,其实也好理解,确实忙起来会比闲着没事做更好调节心态。宋氏觉得有道理,问馥环:“要不你去帮帮阿徹的忙,我感觉他这个月忙得影子都没了,他外面那些‘朋友’没着急?” 哪能不着急呢?书社的人就差没揪着他的小厮问稿子的影子什么时候能看到了,今年几个出了角儿的戏班子都等着,可是写话本本来就是闲暇时候打发时间的娱乐,如今的差事桩桩件件都关系到万万人的吃饭喝水,哪能马虎过去?本来圣心就难测,他一个侍读学士,又是永宁王的表亲,多少双眼睛盯着,不出差错就是万幸,哪儿还有时间写《玉山亭》?馥环笑道:“那还不如让玉儿去帮他的忙,我来替妹妹算算账。”她从小和林徹一起念书,虽则心气也高,但吟诗作对一向输给弟弟,不服气也不行,反是对舞刀弄剑更感兴趣些,林徹时常让姐妹们帮忙给他代笔,也是黛玉兴致最高。 “等她病好了,你们自己商量着。”宋氏道,“现在几栀也在,你们几个女孩子,热热闹闹的一处玩,高兴一点多好。” 馥环叹道:“我不好和钱妹妹比的。”几栀年纪虽小,却清楚自己要什么,想变成什么样的人,虽则不如她们锦衣玉食,但天天读书学医,从来不道一声辛苦,只想着能继承祖父衣钵,光耀门楣。便是黛玉,明知自己只有进宫这一条路,也没自怨自艾,还想着要亲眼看着她父亲临终时的心愿达成。唯有她自己,年纪最大,也最不中用。家里人知道她回来后心情不好,也从没逼迫过她,就是这次马家来提亲,换个寻常人家,还不扬眉吐气,喜气洋洋地给她收拾好 让她嫁了叔叔婶婶够由着她了,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没理由这么难过,可人的心情难道能控制得住? 也许找点事做,真的会好一点。 钱老太太和几栀也罢了,钱何氏却是一向羡慕林家家大业大,几个姑娘们衣食无忧的,单是馥环从王府和离了回来,依旧有国公府将来要袭爵的公子哥儿来提亲这事儿,就够叫人瞠目结舌了。几栀自己想要悬壶济世,行医救人,并不想着嫁人生子,她做母亲的,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有心想让宋氏帮着几栀相看相看人家,又觉得婆婆还没开口,自己说这个不合适,只能暗自叹息。 几栀看出她不对,轻声问道:“妈妈怎么了,看着脸色不好。” 钱何氏强笑道:“没事,只是过年难得热闹一回,想起你爹爹了,要是他还在这里,看到这么多人,指不定高兴得唱起来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钱老太太也想起儿子来,叹道:“林太太有所不知,我那儿子还在的时候,是个话搭子,我们还骂他人来疯,现在他走了,家里没了他那声响,谁都习惯不了。” 几栀知道祖母、母亲的心事,笑道:“既然这么着,以后可不能嫌我话多了,我也就这点像我爹爹了。” 两家人聚在一起,永远是有羡慕别人家的点的,宋氏看着几栀,也是越看越喜欢,赞她开朗豁达,明媚解意,若是林徥不是一心入仕,她准得为自己的儿子求这么个媳妇。可惜林徥从来都是奔着官场去的,同他说定郁家的姑娘,他也欣喜,只得罢了。何况林徥到底观念更保守些,怕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妻子是个以后要日日抛头露面的大夫。恐怕他们家要真想娶几栀做媳妇,还是林徹同她最配——但林徹和谁家的姑娘,都挺配的。她对刘融山、郁晴这样名门贵女亦十分喜欢,知道以后真成了婆媳,好好相处下来,好感度不会比对几栀的好,因此也只叹息自己家没有多生几个好儿子,配得上几栀的。又知道几栀这样的女孩儿,人家肯定也不可惜这个,越发觉得难得。 “你们家玉姑娘今晚吃什么?”钱老太太问。 馥环道:“锦荷说仍旧是给她煮山药粥喝,我昨儿个看过了,她屋里燕窝还不少,不知道病着还能不能吃燕窝?就是难得的过年,她一个人吃得清清淡淡的,看着可怜。” 几栀道:“病了是要这样养着的,不过林姐姐烧已经退了,也没几天就好了,她的胃口一向需要调理,等病好了,还得在饮食上多注意些,调理好了,也不容易生病。” “等她病好了,叫她来谢你。”宋氏喜道。 春绿园的人手不多,两个婆子,加上一个叫小茴香的丫头,幸好事也不多,钱何氏也帮着做针线上的活,钱老太太更是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和鸟雀儿亲自接管了,平时倒也忙得开。遇上今儿个这样请客的日子,就有些手忙脚乱的,幸亏锦书她们几个来帮忙,才开了宴,钱何氏心里内疚,连声说招待不周,宋氏道:“这话从何谈起,咱们既做了邻居,就是来简简单单地吃个饭,再者说了,若没有你们老爷子和几栀,我们家玉儿的病哪能这么容易好转?该我们谢你们,日后,少不得还有再麻烦你们的地方。” “我们家原就是吃的这一行的饭。”几栀道,“他日我若有幸开个医馆,恐怕还得仰仗着林先生家的面子。” 钱何氏瞪了她一眼:“好好地吃着饭,说什么呢?” “应该的应该的。”宋氏笑道,“你既然做了我这么多天的学生,就同我干女儿一样的,林家的这些哥哥姐姐,就是你哥哥姐姐,你要 是开医馆,你几个兄长,少不得要给你撑腰的。”她指着馥环道,“就是这个姐姐,都在南街有个不大不小的药房,你以后缺什么药,可以找她想办法。”几栀毕竟是女子,虽然钱老太医一心想要她把家学发扬光大,可是真要实行起来,难得很。他们家把春绿园改造的时候特意设了那个外堂,就是想着,若是钱家想开医馆,钱老太医也罢了,年纪、辈分摆在那儿,可等到几栀当了家,难免有些流氓地痞轻视她是个女子,想要来寻衅滋事,开在他们家,有侍卫、门房在,又有林家父子几个的名头在,叫那些人不敢来闹罢了。几栀落落大方地提出来,她更觉得欢喜:“你有这个心,你祖父肯定高兴。就开在前面那个外堂,保管没人敢来欺负你。” 宋氏的心意钱几栀自然是领到了,起身来给她行了个大礼,心里却在想:“这条街毕竟都是官邸,开在这里,自然是没有人来欺负我了,又有几个寻常老百姓敢来寻医问药?周边的街坊邻居,又有谁真的缺大夫看病了?到底还是要往外头去些才好。” 第96章 第96章 如钱老太医所说, 黛玉的烧退了以后,身上乏了几天, 便恢复得差不多了。馥环和几栀这些日子常来看她,几栀倒还好, 每日切过脉后便自去书箱取了书来读, 打发时间。馥环却是常常就坐在那儿, 呆呆地看一阵就走, 锦荷她们看着心惊,偷偷地和宋氏说环姑娘是不是心情不好,宋氏叹道:“随她去吧。”倒是黛玉病好后, 听到了姐姐的反常,收拾了些礼物, 拿着去了畅意居。这些天她病着, 一直是馥环忙前忙后地帮着照料,理应来谢谢她, 也好问问姐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馥环正在算下个月的月钱, 见到她来,先问了声:“怎么走过来?要是吹了风可怎么办。” “没事, 太阳好,我一路走过来,额头还冒了些汗, 躺了这么多天,钱妹妹也说我最好活动活动筋骨,出来透透气。”黛玉凑过来看了一眼账本, “姐姐都做完了,我又可以躲懒了。” “你不替阿徹忙一忙?”馥环笑着问她,“前几天我们还说,他写得东西古灵精怪的,唯有你最像,也合该你们做兄妹了,你若是个男孩儿,活脱脱就是第二个他。” 这话林徹自己也说过,黛玉倒是没觉得自己和二哥哪里像,听了这话,只是握住馥环的手说:“我病的这几天,姐姐时常来看我,也不叫我起来。你一个人坐着,不觉得无聊,我屋里又安静,又全是药味,那几天我自己都觉得压抑。” “我习惯了药味了,”馥环知道她要说什么,“不瞒你说,在你那儿,我觉得安心。” 黛玉一叹,心道:“你哪里是在我那儿觉得安心,是闻着药味觉得熟悉罢了。”又觉得云渡好歹也是个练家子,为了替馥环求情,冰天雪地里跪出了一身的毛病,固然是南安太妃过于严厉,但馥环感动内疚,却也是难免的。如今马家来提亲,林家越是风光,只怕馥环越是替云渡心酸。宋氏虽没教孩子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馥环心里,恐怕是觉得自己是在南安王府要没落前独自跑回家来,实在有些不讲道义。这种事别人也不好劝,她心里有云渡,这个就是她自己想忘掉,也没有办法。 馥环忽然问:“你喜欢钱姑娘吗?” “喜欢呀。”黛玉虽不解,还是立刻回道,“她性子爽快,又好相处,同她在一块儿,说话做事都简单。”馥环道:“也是钱老太医一心一意栽培,才养出了她这样的性子来。不用说我,就是妹妹你,心态都不如人家。”黛玉虽心高气傲,但馥环这句话,她却也点头称是:“姐姐说的对,要论豁达,你我加起来都不比人家。” “若是钱妹妹以后真出去自己开医馆,定然阻碍重重,我给她当账房怎么样”馥环笑着问,“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也能帮帮她。” 黛玉笑着看她姐姐:“你怎么忽然打起这个主意了?” “我总不能一直颓着什么事都不做,跟你我也不用藏着掖着,我不是你,我若是真的帮着婶娘理家,大嫂子没意见,不代表将来阿徹阿徥的媳妇没意见,更何况以后大哥要是就在京里,大嫂子也会长住在家里,她只是心思不在后院这一亩三分地上,又不是不会管家,到底她才是长房长媳。难得叔叔婶子疼爱我,我又不缺田地也不缺钱,到外面找找事做也是好的。”馥环道,“你看,你也喜欢钱姑娘,我也喜欢她,她选了条难走的路,如果将来夫家得势,能保护她,又支持她,那是最好的,要是没有呢?钱老太医毕竟年纪大了,护不住她多少年的,我虽也需要仰仗叔叔婶子、哥哥弟弟的势,但好歹一般的小喽啰不敢欺到我头上来的。我认她做妹妹,以后有什么事,给她出头,你觉得如何?” 黛玉笑道:“那我得告诉她一声,叫她来谢谢你这个未来的掌柜姐姐。” “先看看吧,要是她将 来改了主意,嫁人生子,其实要比行医轻松些的。”馥环道。 嫁人生子怎么就比行医容易呢?黛玉心想,世间女子,明明都靠运气,便是史太君那样嫁得如意郎君,从重孙媳妇熬到自己有重孙媳妇,人人都羡慕命好的老太太,临了都有可能亲眼见着大厦倾塌,家族落败呢。几栀想要从医,好歹是把命揪在自己手里,兴许是比男子从医困难许多,但若真做出一番成就来,岂不是比依附丈夫而活更舒爽些? 她们姐妹二人正说着话,丫头来报:“太太请明珠族姬找一找朝服,过几日可能要进宫谢恩。” “谢什么恩?”馥环刚问完,就想起前几天黛玉病着的时候,宫里是有赏赐下来的,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永宁王做事手脚麻利,竟没想到这么快就过了御前?去宫里谢恩……她担忧地看了一眼黛玉。黛玉笑道:“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大哥竟敢为了我,去和永宁王当面说‘不’的,我觉得够了。” 这要是搁别人家,有这样的哥哥,夫家确实就不敢欺负女孩儿了,但那可是皇家,除了永宁王,黛玉谁也靠不上。馥环轻声道:“永宁王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了,如今杀伐决断,真真芝兰玉树。” “是呀。”黛玉跟着她应了一声。刘遇不说出身,单是长相,称得上眉目如画,姿容胜雪,更比别人多出那几分天然的衿贵,美词气,有风仪,往那里一站,就是人上人。但更难得的是,他行事果断,又在脚踏实地地干事,君子一诺千金重,当年应了她要完成林海临终的遗愿,如今事情的进展已经叫人瞠目结舌。朝廷里的事她不懂,可也知道,刘遇不曾含糊混过去。 有他做的这件事在,黛玉就对他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紫鹃听说黛玉要进宫,也吓了一跳,王嬷嬷叹道:“何曾想过竟有这样大的场面!”一边急急地找出了黛玉的朝服,当日一早起来,替黛玉按品级梳妆了,等到宫里天使来了,宋氏便领着黛玉,进宫去见皇后。 “我有些紧张。”黛玉冲婶娘撒娇。 宋氏苦笑道:“别说你了,我也紧张。”自林妃去世后,她便再也没进过宫——其实林妃还在的时候,皇上还没有下那道允宫妃娘家命妇进宫共享天伦的恩典,她拢共也就去过三四回。皇后和林妃的关系不差,但也谈不上多好,同她自然也与其他命妇无一差别。如今却要面对面地说话了,刘遇怕是来真的。 皇后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叫人给这叔侄俩赐座,先笑起来:“宋恭人这么些年倒还是和原先一模一样,不曾见老。” 宋氏忙回道:“托皇后娘娘的洪福。” 皇后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黛玉,果真姿容绝代,灵秀风流,还在馥环之上,便笑着问:“到底是姑侄,方才你走进来的时候,我一个恍惚,还当又看见了文慧皇贵妃。”她又问了黛玉身子恢复得如何,平时读什么书,爱吃什么之类的话,“念书好,你父亲是探花吧?你们家正儿八经的书香门第,念念书,人也更有灵气。”想想又笑起来,“说起来,我平时也看点东西,不是什么正经做学问的书,打发打发时间罢了,《玉山亭》好些时候没有新章出来了,太后都想了,陛下孝顺,特特遣了人去问书社,说是这本子是你家的门客写的,他们不敢催。” 当然不敢催,毕竟写《玉山亭》的玄机客可不是什么林家门客,而是林家二公子本人。文华阁侍读学士小林大人正为着改革的事儿鞍前马后地忙着呢,皇上再孝顺太后,也不至于叫他眼前的大忙人放下手头的公事去写话本子。宋氏道:“奴昨日 刚问过,说是新的书稿已经送去书社了。” 皇后道:“那就好,太后病着,也一直念叨着这本子,书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印出来,早知道新的书稿写出来了,该叫宋恭人带一份进来的。也让本宫去太后面前尽尽孝。” 宋氏悄悄看了一眼黛玉,黛玉微微摇了摇头。 皇后又和她们说了一会儿话,最后道:“快到太后用药的时候了,本宫得去慈宁宫,就不留你们了。”又嘱咐太监把她们送出宫去,“好生伺候着,宋恭人和明珠族姬要是有哪里不高兴了,先别问本宫饶不饶你们,永宁王就要请你们喝茶了。”她知道贾元春是黛玉的表姐,这次她宣林家叔侄进宫,元春还来打听过,说是从未见过这位表妹,想趁这个机会同她见一见。皇后只说,那明珠族姬的辈分可乱了,她是文慧皇贵妃的侄女儿呢,并没有答应贤德妃的请求。这话里自然是有别的暗示在的,太监战战兢兢地应了。 宋氏见黛玉仍旧心神不宁,问她:“在想什么?” “皇后娘娘好生威仪。”黛玉其实在想,皇后与婶婶其实也差不了几岁,且更加养尊处出口。 宋氏笑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威仪。”宫里什么人传到外面,都只有好评价,皇后慈爱仁厚,永宁王谦恭温顺,说起来都那么回事。皇后当年还算有些脾气的,不过这么多年被太后压着,就是再大的脾气也磨没了。不被婆婆喜欢本来就是件让人头疼的事,要是十年前,怕是林馥环自己都没想到她会在南安太妃手底下忍气吞声多年,更何况皇宫是个比南安王府等级森严百倍千倍的地方? 黛玉道:“我没想到宫里的娘娘也看《玉山亭》。” 宋氏挥了挥手:“一想到这个,我就头疼,你是不知道,前几天还有人特意跑到咱们家来,说是要见一见玄机客,问他为什么把叶九娘写死了。我哪见过这场面,人家在我这儿又哭又闹的,我能说什么?告诉她根本没有什么玄机客,写这话本的是我那个喜欢惹祸的儿子,你给钱恐怕也说不动他改本子?”黛玉道:“我也找二哥哭了呢,二哥说没办法,他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改不了。” “我可管不了他是怎么想的。”宋氏想了想也笑起来,“不是说《玉山亭》快写完了?写完就算事吧,你们以后要是再想折腾,换个名字,找远点的书社去,可千万别再说是我们家的门客了。” 黛玉听到婶婶并没有责备她跟着二哥胡闹,写这些话本,甚至话里话外还允许她写点别的,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又把馥环说的想将来和几栀一起开医馆的事儿拿出来问宋氏的意思,宋氏点头道:“她自己高兴就好,我原本也打算收栀丫头做干女儿,只是人家亲妈还在,我怕别人要说她……你知道,议论她些不好的,环丫头要认她做妹妹,那就认,至于将来一起开医馆,也看她自己。” 黛玉道:“几栀前几天替我把脉问诊,已经很有样子了,我总觉得,她离开我们,去她自己的广阔天地的日子不远了,要是她真成了一代名医,我自然是替她高兴的,要是她不顺呢?” “那就回来,去你姐姐的药房坐诊,你姐姐说了那句话,就是应承了以后养她的意思。”宋氏道。 黛玉倒没想到这一层,“啊”得一声捂住了嘴。 她们一路说着话,回了林家,门房的来报:“太太、姑娘可回来了,荣国府的老封君不知何故,突然拜访,知道太太、姑娘进了宫,也没回去,说是腿脚不便,出来一次不容易,就在家里等一等。环姑娘请她们去园子里坐坐,正陪着说话呢。” 黛玉想到自己交给刘遇的账本,心里咯噔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36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红尘、▼_,▼、圈圈、氤氲~~徘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不往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第97章 林家可没修过什么省亲别墅, 迎过宫妃回门,家里的花园也是林滹之父买下这宅子时就有的, 前一阵刚赶着修春绿园的时候修葺过,虽然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却也自然是比不得大观园的气派风光的。贾母心里揣着事, 又原不喜馥环为人, 强撑着和她说了一阵话, 便试探着问黛玉进宫所为何事。 “前几天妹妹病了,宫里赐了补药下来,今天去谢恩。”馥环摸着手珠, 暗暗发笑,“兴许是皇后娘娘想找人说说话?我也不太清楚。老封君知道的, 我现下没有诰命品级了, 宫里的事,我还真不知道。” 她说得坦坦荡荡, 贾母便是心里再偏袒云渡, 也不好对她和离一事说点什么,否则真成了倚老卖老了。何况馥环如今一看, 模样也不是想象里的嚣张跋扈,反有七分憔悴三分超脱,贾母又向来喜欢好看的女孩儿, 自然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好在没等多久,黛玉就回来了。 贾母本有一肚子话要说,但见外孙女儿身上朝服也来不及换下, 急急忙忙地赶来,一时也有些恍惚。族姬与郡君同品,朝服也是十分的雍容华贵,黛玉在家时从不作类似的打扮,钗环满头,看着又比平时更明媚不少。 馥环扶着桌子站起来:“妹妹回来了?那你同老封君说说话,我去看看大嫂子。” “替我问大嫂子好,我晚点也去她那儿坐坐。”黛玉微微点了点头,上来与贾母见礼,贾母先问:“在宫里可曾见到贤德妃娘娘?” 黛玉回道:“只见到了皇后娘娘。” 贾母微微有些失望,又问了皇后娘娘说了什么之类的话,然后忽然想起来:“这么说。你前面是又病了一回?”连宫里的皇后娘娘都赏赐了药品下来,她做外祖母的却不知道,不禁问道,“怎么没告诉我一声?要是缺什么药,兴许我那儿有呢?” “大正月的,怕外祖母为我担心,年也过不好。”黛玉可不敢叫贾母知道她是为什么病的,“皇后娘娘宅心仁厚,体恤赐药,其实我也没什么缺的,我姐姐还有个挺大的药房铺子呢。”她遥遥地指了指韵婉的院子,“也给大嫂子赐了药,应当是大嫂子身子不便,才只召了我进宫。” 林家如今风光,一半仰永宁王之势,一半因林征林徹兄弟被重用,即使是皇后娘娘,也想着和他们套近乎,贾母想到自己今日来的目的,微微叹了一口气:“武曲鼎一事,我一直也没给你个交代,心里着实过意不去。”黛玉忙冲她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了亭外伺候的丫头们,贾母这才知道这事黛玉果真是瞒着她家里人的,虽然一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人,还是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好孩子,是我对不住你。” 黛玉听不得这个话,又想起自己上交的账本,泪水没忍住流下来了:“有谁对不起谁呢?各人有自己的因果,一是看命,二看自己。我运气好点罢了。” 贾母听了这话,一时也有些犹豫还该不该请她帮忙,想了一阵,到底还是开口了:“你还记得我们在金陵的老亲戚甄家,前一阵他家的婆子来找我,说是你父亲在任上的时候,同他们家有些误会,甄大人想让我替他们解释解释。” 黛玉接过紫鹃的帕子,抹去了眼泪,闻言冷笑道:“可惜我父亲已经没了,听不得他解释了。”大正月的,她也不想说刻薄话,否则真恨不得叫甄应嘉到地底下亲口同林海解释去。何况解释什么呢?林海做了十几年的盐官,扬州同金陵那么近,甄家和贾家关系那么好,也没见他在世的时候,甄应嘉看在荣国府的面子上同他客气些?最后想要逼死林海,拿他的家财填补亏空的那些人里有没有他?林海也没了快一年了,她这一年一直就在京里,这误会是有多大,这么久也没法解释,到永宁王开始彻查了,才火急火燎地托外祖母来说?她也不 能白担了“气性大,心眼小”的名,当即道:“外祖母不必再说了,我父亲出殡的时候,家里近的远的老亲都来了,那天琏二表哥也在呢,多少我认识的不认识的来送?也没见那位甄大人。他兴许是外祖母家的旧相识,却不认识我们家的。能有什么误会?” 她这话几乎堵死了贾母求情的路。按理说,听到甄家算计女婿家产的事,该生气的,但甄应嘉和故去的荣国公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贾家在金陵的生意,也全靠甄家帮忙照应着。荣国府子弟不成器,若非有祖产,还有和那些老亲戚们的“生意”,哪儿能撑这么多年?甄家若是落败了,贾家少了一门财路不说,那些“生意”,到底有几分黑几分白谁也说不清。要是自己家受了牵连…… 她们祖孙正僵持着,宋氏换了衣裳过来了,先给贾母道歉:“不知老封君今日要过来,叫老太太久等,是我的罪过。”又看了眼黛玉,“好好的怎么哭了,快把眼泪擦了,仔细风吹了眼睛疼。病才好呢,要是又头疼起来,可有苦头吃了。”锦书素来伶俐,问道:“已经叫人打了热水,姑娘要不先去洗把脸,头发也好梳一梳。”贾母本不愿在宋氏面前说这些事,当即推着黛玉:“说的是,你最好把衣裳也换了,我也是穿过朝服的,这一身珠子,好看华贵得很,也重得很。” 黛玉正想着冷静一下,便跟着锦书绕进屋里,洗过了脸,又补上胭脂水粉。锦书道:“史太君也不年轻了,就只身一人过来,虽然带了丫鬟、管事的,可没个家里人在,到底没法安心,要不要往荣国府递个信,请他家老爷小爷的来一个?” “他家混世魔王来了怎么办?”黛玉取下朝珠手串,换上雪雁送来的银鼠毛袄子,嘱咐下去,“也不知道外祖母肯不肯留在我们家用顿饭再走,请厨房今天做几道好克化的菜吧。”她还记得贾母的口味,亲自写下几个菜名来,“锦书姐姐帮我去同厨房说一声,走我的账。” 锦书忙道:“姑娘说的这是什么,厨房本来就是做这个的,哪有家里来了客人,另外准备宴席,要姑娘自己掏钱的道理?公中的账上就有这个的。” “我前几天听见锦荷说,你请她吃鱼,塞了钱给李婶儿?” “我们每天吃什么穿什么,都按着规矩来的,想吃点什么,可不得另外给点钱,那钱也不是给李婶儿的,就是给厨房买菜的钱。”锦书解释了一声,又给黛玉递了个手炉,披上了披帛。 黛玉道:“今天虽然没风,园子里也不好久坐,漱楠苑收拾好了吗?我想请外祖母去我住的地方坐坐。” 雪雁忙道:“收拾好了呢,老太太喜欢喝的茶也备好了。要我说,若是老太太愿意留下来用饭,就在漱楠苑吃好了,也省得太太、环姑娘她们跟着忙活?” 黛玉点头道:“也是。”便回了亭子,邀贾母去自己院子里玩。贾母早就想亲眼见见外孙女儿在林家是怎么过日子的,自然应了。宋氏要陪着一起去,倒是黛玉亲自拦了她:“婶子留步,我听馥姐说要去看大嫂子,也不知道大嫂子院子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婶子还是先去看看大嫂子,也让我安心些。”宋氏便笑着看了眼贾母:“是了,你们祖孙一定有好些体己话,我不打扰你们。”又同贾母说了好些客气话,命婆子们好生伺候着,才离开了。 黛玉亲自扶着贾母到了漱楠苑,才是正月,春芽儿还没发,但漱楠苑里依旧是嗅得花香听得鸟语的,守门的两个婆子正在做针线,见到黛玉回来,忙起身相迎,贾母素来慈爱,连声夸这两个婆子“懂规矩、守本分”,又看了看她们的针线,点评了 一二,黛玉道:“这是我外祖母,她什么都懂,审美也是一等一的,你们按着她说的改,准没错。”婆子忙恭维,称受教了。贾母进了堂屋,见着屋里一片整齐,几个小丫头坐在廊下各自忙活,叹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也不怕你听见了笑话,年前我一时兴起,想去大观园里看看宝玉和你的几个姐姐妹妹,也没让人通报,结果月亮才刚出来呢,守门的几个婆子就在吃酒玩牌,当时就把我吓坏了,发落了你二舅母一通。你说说看,那园子里住着的,除了宝玉,都是家里的女孩儿们,她们这样玩忽职守,要是有个歹人进去了可怎么得了?你二舅母这么大的年纪,管这些人,竟还不如你了。” “如今我出来了,也不怕别人说我惦记着什么,就同外祖母直说了吧,这事哪里怪二舅母呢?”她指着锦荷道,“她姐姐方才外祖母也见到了,就是我婶子身边的锦书,在我们家也不比鸳鸯姐姐差了,上个月她过生日,锦书去厨房点了几道她妹妹喜欢的菜,另外出了菜钱的。外祖母家,我信鸳鸯姐姐自然是有这个心的,但柳婶儿敢收吗?别说外祖母家的风气就是上了年纪的奴才比年轻的主子还体面的,二舅母又是出了名的慈善人,遇到倚老卖老的,她敢当着面就骂,就是凤姐姐,怕是都不敢撕那些老人的脸面呢。”她还惦记着贾母对自己的好,这话也说出了十分的真心,“说来说去,你们家是国公府,传了快一百年了,别说二舅母,就是外祖母自己,难道能改了老祖宗时候就定下的规矩?” “要真是老祖宗的时候,那也不计较这些了。”贾母道,“就是一代不如一代,才开始操心这些事。”要是贾家还是一门双国公的时候,家里的奴仆都个顶个的忠心,就算没有人守夜,难道谁敢闯他家的门?就是再不愿意承认,也得说,如今家里是没落了。王熙凤胆大,背着她们做了不少罔顾国法、家法的事儿,难道她真的一无所知?还不是因为家里气数已尽,根本上都坏掉了,何必在细枝末节上再计较?若是太较真,整个家里,又有谁能挑起这个大梁来?总不能真指望着邢夫人同王夫人!这件事上,她倒是羡慕起林家来了,就不说人家的几个公子哥儿都是仕途经济上一帆风顺的,就是后院这几个,宋氏暂且不提,黛玉看事通透,馥环也做事老到,韵婉身为长房长媳,家事被小姑子管着,也从不妒忌挑事。虽说也是林家人口简单的缘故,但是家风如此,许是书香门第的底蕴在,他家的下人也比别家看着规矩些。贾母记得贾琏送黛玉回苏州的时候说过,宋氏身边的丫头模样、性子都不出挑。可如今看来,人家老实、不活泛的下人,反而用起来更得手些。 茜雪捧了茶上来,贾母一惊:“这不是你宝兄弟屋里的茜雪?怎么她在这里?” 茜雪拧着帕子候到了一旁,紫鹃虽是不忿,也不愿意在人背后说宝玉的闲话,只道:“茜雪的爹爹病了,她又孝顺,为了给她爹爹看病,出来找活做,恰逢我们姑娘在买人,就进来了。” 贾母还有什么不懂的,同鸳鸯使了个眼色,鸳鸯立刻拉着茜雪到一旁说话,贾母自己先叹道:“这可怜孩子,她爹爹病了,怎么不来找我,自己扛着是怎么回事。” 黛玉蹙眉道:“也是我遇见了,茜雪姐姐做事也周到,我还跟婶子说,要是没遇着她,只买回来些不懂事的小丫头,我也不知道怎么教,少不得也得手忙脚乱一阵子。” 贾母又同她说了一阵话,听闻得贾琏来接她了,不顾黛玉再三留饭,起身道:“我也不怕你笑话,我今日同你拉了这么会儿家常,也只有在园子里说的那些是最重要的。也就是来看看你住得怎么样,和你婶婶、姐妹们相处得如何。见你一切都好,我也就安心了。甄家那事,我已说过,你忘了便是。凭那老亲再亲,也亲不过你我的血亲。我原想着,要真是误会,能解开了也好,既然不是误 会,那你不同他们来往便是了。” 黛玉鼻头一酸,轻声道:“外祖母疼我。” “我不疼你,还能疼谁呢?”贾母道,“如今你有了叔叔婶婶,他们也疼爱你,我也放心了。”她起初也是抱怨林家抢走她的外孙女儿的,甚至也觉得他们是图她女婿的家财,可如今又有些庆幸了。林家夫妇和她谁更疼黛玉也难说,可林家夫妇,少说要比贾赦、贾政兄弟俩更疼她外孙女的。她在时,倒也能护得黛玉一二,可要是她不在了,黛玉在荣国府里又该如何自处?但在林家就不一样了,林滹夫妇敢为了馥环同南安王府叫板且全身而退,黛玉在他们家,不难找个好夫家。 黛玉顿时不忍,扑过去抱住贾母:“我不喜欢甄家,外祖母以后少与他们来往罢!” 贾母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又说小孩子胡话,这都几代的交情了,哪能说不来往就不来往?等他家再来了人,我替你骂他们几句,叫他们家的人亲自来找你赔罪。” 甄家的人还敢上京么?黛玉在她怀里摇了摇头,咬牙道:“外祖母听我的劝罢,我求过外祖母几次呢?” 贾母心惊,在她耳边悄声问:“甄家真要出事了?” “我不知道他们家要不要出事,我只知道,事上总有个因果。我父亲不过做了十年的盐官,甄家在金陵多少年?前面那么多盐官,他们得罪了多少,又交好了多少?我父亲是死了,还有人还活着呢。”黛玉泣声道,“外祖母一向是通透的,难道看不出这其中的因果?” 贾母长叹一声,叫她起来:“别哭啦,我心里有数。”又说,“不好叫你琏二表哥久等,我这就家去了。”她这次来,没敢带王夫人、王熙凤等,宝玉倒是想陪着,但是一来这种事不敢叫他知道,二来上次宝玉过来,惹恼了韵婉,她再疼宝玉,也知道如今韵婉是林家的宝贝疙瘩,得罪不起,且宝玉一向口无遮拦,遇着黛玉便有说不完的话,怕耽误了正事。如今倒有些庆幸了,黛玉还是她的乖孙儿,可贾、林两家,明显地走上了不同的路。上次她们进宫去拜见贤德妃娘娘,元春还悄悄地说,眼看着永宁王要当太子了,不若趁着黛玉这层表亲在,多多走动走动。刘遇是二圣面前的红人,他在皇上面前说一句好话,顶元春自己多少上下打点的心思呢。王夫人着急着皇嗣的事,可元春面容憔悴,想来也没那么容易。贾母倒是有心,可如今见林家叔侄进宫只拜见皇后娘娘,心里也明白了大截。 说到底,家里的气运在走下坡路罢了。 第98章 第98章 刘遇听说自己离开后林表妹病了一场, 一时也有些感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荣国府毕竟是林黛玉的外祖家,她就算咬着牙把账本交出来了, 也怕真的会害到她外祖母。她是个女孩儿, 若是男儿, 也定是个不输其父的谦谦君子。皇后在他请安的时候悄悄问他:“听说明珠族姬病了?这身子骨怕是……”他一言不发, 只给皇后磕了个头,皇后也是过来人,这有什么不懂的?横竖不是她亲儿子, 她棒打鸳鸯了也轮不到自己娘家的女孩儿们,不如索性卖个好, 当下赏了些药材首饰去林家给明珠族姬, 等她病好了,又宣她进宫来说话。 姓林的小姑娘果真生得清丽脱俗, 秀美非凡。皇后自己是皇家按“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审美选出的皇子正妃, 也知道黛玉这样的长相、身世其实不合皇家选正妻的规矩。但还是那句话,皇上宠永宁王。这么多年来, 为永宁王坏的规矩难道少了?便是这次不愿意为永宁王破例,那也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她实在不必吃力不讨好地两边得罪。因此皇帝问她见过明珠族姬没有, 她如实回答:“见过了,长得像文慧皇贵妃。” 皇帝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是么?”便再无多言。 皇后知道, 刘遇所求,多半能成了。 他们做了半辈子的夫妻,如今把该交代的事说完,想再说点其他的,就得搜肠刮肚地再找一个话头,几十年这么相敬如宾,也是不容易。皇帝去木兰前,敢把那些事托付给她,不可谓不信任,甚至那些平日里深受宠信的妃嫔,对他将在木兰遭遇的事、准备动的手都一无所知。做帝后做到能交付身后事的份上,古往今来就没几个。她也是不敢跟别人说,皇帝百年后如果愿意让史官知道这一笔,她少说也能有个“贤后”的名儿。做女人做到这份上,按理说也值得了,只是她心里还是暗暗地羡慕着早逝的林妃。她当年是怎么做到与陛下无话不谈的?甚至连她的远房侄女儿,也能因为像她,备受青睐。 “太后明天叫了忠敬王妃进宫侍疾?”皇帝问了声。皇后应了声是。太后素来不喜她,如今大势已去,也要想方设法地膈应她。只是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也很难再被膈应到了。如今这宫里说一不二的女主人已经换了人,她又不是民间要看婆婆脸色的女子。皇帝道:“多半还要为了封世子的事来烦你的,他们家一团乱,你咬死了什么也不知道,等忠敬自己上折子请封就是了。” 忠敬王当年也是和皇帝一样被兄弟们的风头盖住的闲散王爷,不过几兄弟相争,闷葫芦一样的忠平王最后不声不响地赢到了最后,忠敬王虽然没有兄弟们风光,但平平安安地活到这岁数,也知足了,他家王府比皇帝的后宫还乱,现在的王妃是续弦,元妻亦有两子,现已及冠,家里每天争得头破血流的,也就亏得是他们家没什么权,否则说不定比废太子兄弟几个当年的手段还要多。 皇帝早早地定下了接班人,便似乎觉得自己的后宫一派安宁,几个皇子们兄友弟恭,甚至有心情看看哥哥家的笑话。皇后只觉得幸好周贵妃和二皇子不用听见他现下说的话,否则怕是要气出病来。太子之位可比忠敬王府世子之位高出不知道多少等去了,别人是争不过,哪里就是安分守己、不敢去争了?便是现在一派天真、最喜欢亲近大哥的四皇子,长大了也不一定能保证不动心思呢。 但皇帝已经给刘遇把路铺得太平坦了。皇后也不是一定要看热闹的人,但还是忍不住想,他是有多宠信林妃,才会舍不得她的儿子走哪怕一点点弯路? 太后的身子底子其实不错,也是因为太上皇这一病,急火攻心,才跟着病了。如今太上皇还整日昏睡着,怎么也唤不醒。太医们看了一拨又一拨,连民间的神医都请了一批,确认了回天乏力。这后宫也变了天,几个素来 不对付的太妃们像是忽然和解了似的,也不拈酸吃醋了,也不动辄找茬了,甚至来侍疾时都带着几分真心实意。太后心里清楚,皇后这么些年,和德寿宫的关系也就那样,这些太妃、太嫔们没少借着太上皇的由头从内务府捞好处,现在怕皇后秋后算账,只恨不得太上皇与太后长命百岁,继续镇着皇后才好。 可哪有那么容易,皇帝恨不得找个理由告诉全天下现在做主的换人了,哪里会继续任由她们凌驾于皇后之上? 她叫忠敬王妃进宫,本是为了碍一碍皇后的眼,但时值多事之秋,忠敬王妃也没了昔日的小意,只顾着一刻不停地上眼药,一会儿哭诉王府里人心不齐,一会儿骂两个继子联起手来欺辱兄弟,一会儿又说他们兄弟不合……太后只听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更疼了,忠敬王妃还在哭啼啼地求她做主,她不耐地挥了挥手:“你真当我老糊涂了,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实话告诉你,这事由不得你插手,你再这样拎不清,这王妃也别当了,叫你们家王爷把你领回去清醒清醒。” 忠敬王妃吓了一跳,连连磕头谢罪。 太后觉得无奈,问宫人:“忠顺王最近进宫来过没有?” “回太后娘娘的话,忠顺王妃没了,忠顺王说自己身上怕是不吉利,怕冲撞到老圣人,除了太上皇回来那天过来磕了头,就再没进宫过了。” 太后早年也是经过风风雨雨的人,忠顺王妃袁氏的娘家掺和进了木兰行刺一事,她也有所耳闻。如今袁家死的死,关的关,忠顺王妃倒是因为提前没了,避过了一劫。但世界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太后一时恐忠顺王是受了皇帝的胁迫,对王妃下了手,一时又恐忠顺王真的参与了那等大逆不道之事,一时间胸口心跳如鼓,险些喘不过气来宫女见状忙为她顺气,好容易缓回来,太后捏着宫人的手道:“他们家翎儿还那么小,就没了母亲,也是可怜,吩咐下去,赐新书一部,宝砚一方,玉如意一柄。” 太后与上皇不同,她惯常对待孙儿,皆是一视同仁,如今单单给忠顺王府的刘翎赏赐,一时间宫内宫外,也有不少猜测。 刘遇来给太后请安,玩笑道:“成日里来给皇祖母逗乐,也没换皇祖母另眼相看,可委屈了孙儿还特意绕了远路,买了最新的《玉山亭》来打算念给皇祖母听。” “就你会油嘴滑舌,德寿宫一半儿的瓜子都是你磕的,还想要什么。”太后心烦意乱,话本听到一半,便招他过来,“别读了,费嗓子,回头让太监读就是了,你来陪我说说话。” 刘遇一向乖巧,立刻命人取了小马扎来,坐在太后脚下:“皇祖母请说,孙儿听着呢。 “你们堂兄弟二十几人,这么些年,在德寿宫,吃的用的都一模一样,我谁也没偏袒过,但你老子是皇帝,你是他的长子,比你兄弟们要尊贵些的,和他们用一样的东西,怨过皇祖母没有?” 刘遇笑道:“皇祖母这是说的什么话,父皇还未登基时,我来皇祖母这儿,和堂兄弟们也是用的一样的东西啊。”他后来是靠着自己在太上皇那边露了脸讨了喜欢,甚至有人猜过当今登基也有上皇喜欢刘遇的原因,但最初,忠平王在兄弟几个里面不起眼,宫里头踩高捧低,对义忠老千岁和忠定王的几个儿子客客气气的,对他就有些怠慢了。唯有太后,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至少面上给几个孙儿们的待遇是一碗水端平的。刘遇平日再忙,也要日日来德寿宫请安,也有记挂着皇祖母当年对他的好的意思。 太后一时鼻子发酸,摸着他的头道:“好孩子。”她踌躇了一会儿,问,“你 最近见过你忠顺王叔没有?” “去年王叔送我的酒,我埋在园子里了,正打算挖出来喝呢,给王叔下了帖子,说他什么时候来,我们什么时候喝,王叔说给我这个面子,后日来我府上喝酒。”刘遇答道。 “你……”太后本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想来想去,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说道,“你几个叔叔里,他同你年纪最近,一向玩得好,他日他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你看在皇祖母的面上,记着他带你胡闹的那些事儿。” 忠顺王叔,恐怕从今年开始,要懂事得不得了了,刘遇行礼道:“听皇祖母的。” 从皇帝登基起,太后就知道这个太上皇曾经最喜欢的孙子将来是要登大宝之位的,但看他如今一举一动滴水不漏的模样,还是觉得时光过得太快,上皇意气风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日子仿佛就在前几天,怎么一转头,就躺在床上,生死不知了呢? 第99章 第99章 刘遇说自己约了忠顺王喝酒, 并非搪塞糊弄太后之言,他一过了年就给忠顺王府下了帖子, 忠顺王也立刻就答应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如今上皇生死未卜, 便是他现在醒了, 也不会为了保忠顺王和皇帝撕破脸皮的。袁家是这次的主谋, 打的也是扶忠顺王上位的旗号。也就是忠顺王提前往宫里通风报信, 又即使处理了王妃和她弟弟,否则,皇上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拿他开刀。 不过现在, 忠顺王府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皇上的态度还不明确,多了去的人想拿他做投名状去投奔新主。不过忠顺王本来也不计较那些墙头草的态度, 他只忧心皇帝肯不肯放过他。收到刘遇的帖子的时候, 即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他,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春雷琴没白送。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总是抽条一样地长个子, 他不过半个月没见着刘遇, 就觉得他又长高了一些,幸好他出身富贵, 否则做衣裳的速度恐怕还比不过他长个子的速度。刘遇道:“已经立春了,怕这是最后一茬梅花了,和皇叔烤烤火, 喝喝酒,偷偷闲。” 永宁王府花园里有一个大名鼎鼎的“无风亭”,三间亭子围在一处, 据说造园子的匠人很有巧思,设计这亭子结构的时候很是下了一番功夫,便是外头狂风暴雨,这亭子里也是没有风的,却又极透气,刘遇秋冬时常在亭子处赏雪观花,忠顺王来了两回,撺掇他一起生起炉火来,烤着肉吃,“不比傻坐着舒爽”,旁人笑他暴殄天物,糟蹋了美景,刘遇却觉得有理,今天也生了火,叫了两个极清俊的内侍在一边烤肉。 这要搁以往,忠顺王定要与这两个内侍调笑的,今儿个却没了兴致,拣了两个红薯扔进火里烤,便坐回桌边,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 无风亭里的椅子上扑了厚厚的绒毛垫子,刘遇整个人缩在雪白的狐狸毛垫子上,往常那些仿佛能割裂空气的锐气被隐藏起来,整个人慵懒又矜贵,真真是画里走出来的浊世佳公子,他不紧不慢地吃着烤肉,问道:“皇叔今儿个可比往常正经多了,是有什么心事不成?” 忠顺王看了一眼台阶下烤肉的小厮,一时也拿不准刘遇的意思,只得道:“平日里一起玩乐罢了,再过几个月,你身份可就又不同了,我哪儿还敢同你的人开玩笑?倒是你的堂兄弟们,这次沾光一起封赏——我正为这个事头疼呢。” “你又不是忠敬王叔,有什么好头疼的。”刘遇随口道。 “忠敬王兄家里那些事儿已经连你都知道了?”忠顺王笑道,“他以为他瞒得不错呢。我为什么不头疼?我家里儿子虽然不多,也有几个呢。” “王妃不是只生了一个?” 忠顺王心里一动——这是袁王妃没有连累到儿子的意思?他看着刘遇的脸色,试探着开口:“按你这么说,我上折子给翎儿请封就好?” “你就他一个嫡子,不给他请封,难道给别人请封?”刘遇却没说刘翎的待遇会不会和其他堂兄弟一样的事儿,只是这句话也够忠顺王安心的了,他倒也不怕自己的爵位降一等,做个闲散王爷,但是不免要担心上皇一死,自己就要被打发去守皇陵,儿女们被圈禁起来之类的。刘遇这句话一出来,起码说明不管怎么着,他头上还能有个爵位在。 刘遇笑了一声,命人来斟酒,同忠顺王碰了碰杯,一饮尽了,方道:“王叔看看忠敬王叔,成日里喝酒看戏,这辈子最头疼的事也就是王妃和晟哥、琤哥各执一词的时候。等这次事一过,他继续喝酒看戏,谁也烦不到他,心宽体胖的,说起来也叫人羡慕。”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37节 忠顺王这有什么听不懂的,顺着他的话说道:“忠敬王兄府上的戏班子不行。可能唱得好听,但论起身段、风姿,就不如我家的了 。我最近新得了个戏子,叫琪官,乖巧听话得很,哪天你去我家里,叫他出来唱给你听。” “戏子不是唱得好听最重要,旁的只是锦上添花?王叔可算了吧,叫皇祖母知道你带我胡闹,肯定把你叫进宫去骂你一顿。”刘遇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见到宫女们目不斜视,从不调笑,平时看戏最喜欢看武生翻筋斗,家里的几个女官都干干净净的,到了年纪就放出去自行婚配。太后素来喜欢他这点,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许旁人带坏了他。 忠顺王从永宁王府回去后,倒不像之前那样闭门谢客了,他又纳了几房妾室,买了几个戏子,府上的几个侧妃早就对王妃之位蠢蠢欲动了,见他精神恢复了,也轮番来伺候着,闹了不少笑话,险些把忠敬王府的风头盖过去。 皇帝笑着对刘遇道:“你怎么同他说的,他现在未免太刻意了吧?” 刘遇道:“我什么也没说啊?” 皇帝把忠顺王为刘翎请封的折子放到一边,仔细问了儿子盐课改革的事,最后略一沉吟:“林海的账本你对过没有,那账本上记录的都确有其事?” “目前只有颜庆和任上的亏空,和那账本是对的上的,其他人,没有证据。不过搜颜庆和家里的时候倒是找出了他和金陵省体仁院总裁交易的书信,数目和林侯账本上的倒是一致。”刘遇道,“现在林侯人也去了,他是从何处得到这些交易明细的也不知道,根据这个账本定罪,有些武断了。” 皇帝笑道:“他做了这么多年盐官,又有探花之才,前面还在都察院干了那么久,便是根据前任留给他的账本,和实际库房里的银两一比较,都能看出个不对劲来。甄应嘉是上皇当年下江南的时候接驾的人家?” “对,独他家接驾了四次。”刘遇道。 皇帝这下心里有数了。甄应嘉一个金陵的官儿,手都伸到扬州去了,为什么历任盐官、扬州知府都不管他?因为他家给上皇接驾掏空了家底子,甚至欠下外债来。上皇的衣食住行本来就讲究,下江南时只苏州行宫一处就花了叫户部头疼的银子,何况甄家要以一家之力接驾四次?上皇给的赏赐也不多,君臣之间仿佛约定俗成,甄家自掏腰包讨好上皇,然后借上皇之势捞些好处。之后甄应嘉几度升迁,也是因为当年接驾有功。他在江南到处捞钱的事儿,上皇也不至于一丁点风声都听不见,但是听见了,也只会默许。 “那就从颜庆和入手,好好审,他跟谁做过生意,每一笔都给朕揪出来,这个账本就算不做证据,起码是个引子,他想保下谁来,瞒不过。”皇帝道,“叫吏部的人下狠心查,要是漏了缺了,回头朕拿他们是问。抽丝剥茧,这些人都是一条船上的,不愁没法一网打尽。” 刘遇应了一声。 “赶明儿遇到忠敬,和他说一声,连忠顺都上了折子了,就差他了。” 刘遇笑道:“忠敬王叔怕是为难呢。” 按理说,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忠敬王本不必这么纠结。烦就烦在当年上皇对几个儿子还真的是差别对待,忠敬王和当今一样,元妻家世都不显。他的续弦却是崇蕊郡主的独生女儿,说起来还是他远房表妹,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元妻的两个儿子压着?又是找娘家,又是找宫里,忠敬王和表妹关系也更亲近些,但长子毕竟成年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时也是难以取舍。虽说都是皇帝的亲侄子,最后总要封个什么,但亲王世子和随便封的爵位,差别可是太大了。皇帝“噗嗤”一声笑道:“让他为难去。他的王妃也是不讲道理,别管已故 的王妃是什么出身,她给人家当续弦的时候就是要执妾礼给人磕头的,没那么容易平起平坐的。更何况晟儿都那样大了,不给他请封,给他乳臭未干的弟弟请封,要他在忠敬王府如何自处?” 这话就是表明态度了,刘遇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太监,轻轻抬了抬下巴。 皇帝笑着弹了弹他的脑门:“又在动什么歪心思?” “儿臣不敢。” 皇帝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他最得意的儿子:“一转眼你都这样大了,朕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才比朕的手掌大那么丁点儿,屋里的人都不敢说话,怕声音大点就会吓到你。现在竟然都快到你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刘遇闷着头不说话。 “你那颗珠子呢?” “搁在家里,没戴出来。” “别人家有块玉,就得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你这正儿八经的天龙神珠,不好好当回事。”皇帝嗔怪道。 刘遇抿嘴笑了:“我的一身荣耀都是父皇给的,和珠子干系也不大。我便是生下来的时候毫无异相,有父皇宠我,还愁没有宝玉明珠带?” 这话倒是很好地奉承到了皇帝,他笑道:“怪道皇太后最喜欢你,一天没见着你就要念叨,谁劝都不好使,是比朕和皇后会说话些。”又道,“你说的是,朕会给你全天下最贵重的宝玉,你也配得上它。” 这说得大约就是传国玉玺了。养心殿里的太监们一时都手足无措,只能低头敛目,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第100章 第100章 这刘遇获封太子, 端的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尤其是南安王府,原先谁不说是林家女七出犯了两条, 合该被休回家去,然而这消息一出来, 云嵩上朝的时候, 都觉得同僚看他的眼神透露着些许同情。其他人家虽未如马家一般趋炎附势, 直接上门提亲, 但各种恭维的话也少不了的,自然没人敢再提林馥环的错处,加上夏金桂又实在扶不上台面, 他们两家那姻亲破裂之事,如今又换了风向。加上云渡与馥环少年夫妻, 一向恩爱有加, 如今夫妻决裂,整日里唉声叹气, 险些又气出些病来。侯氏不敢说南安太妃的不好, 只好天天在云嵩面前抹眼泪心疼儿子,直说得他心情燥郁, 恨不得不用回家才好。 南安太妃倒是另外想了法子,问他觉得荣国府的孙女儿如何:“我前些日子去看了,他家几个女孩儿都生得水灵, 其中三姑娘最机灵,还是贵妃的亲妹妹,虽是庶出, 模样、应答都不差。” 云嵩听了只能苦笑:“太妃还记得当初为什么想渡儿娶夏家的姑娘?户部催着要账,还不起呐!那荣国府是出了一个贵妃娘娘,那省亲别墅盖的,比吴家周家都风光,这风光不是银子堆的?母亲何必为了和林家怄气,摊上这么个亲家?”荣国府的庶女,若是搁以前,南安太妃必是看不上的。为了出气娶回来,到时候又觉得她配不上自己的孙儿,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和前一个孙媳妇一样把日子过成仇人,何必呢? 南安太妃道:“她家虽不济,却有个姓王的舅舅呢。” “那是她亲舅舅么?王家自己又不是没有亲侄女、亲外甥女。王子腾即便自己没有亲女儿,族里的姓王的女孩儿不比这个‘外甥女’更亲近?” 他这么一说,南安太妃倒想起来:“紫薇舍人之后,薛家的女儿是不是也是王大人的外甥女?” 越发不像了,云嵩道:“贾家姑娘好歹也是功勋之后,官宦之家,那薛家和夏家又有何不同?夏姑娘还没有杀过人的哥哥呢,母亲快别琢磨了,大过年的,吃好喝好,比什么都强。” 南安太妃亦觉得自己思路、精力大不如前,只好唉声叹气地替孙儿不值:“若当年没娶林家女,何至于到今天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兴许我膝下重孙儿都好几个了。” “浩哥儿不是已经有了两个儿子,母亲也看看别的孙子罢。”云嵩替庶子不平,“母亲把用在渡哥儿身上的心转一点给浩哥儿,他必定欢喜。” 南安太妃不悦:“你真当我不知道穆氏怎么没得?也就侯氏多了个心眼,才没被那小蹄子害到,我看在她生了浩哥儿的份上由着她活到自己病死,你还指望着我对她儿子一视同仁?你也就高兴我替你瞒着东平王府罢,不然他们家肯善罢甘休?” 云嵩也没承想自己随口一句话勾得太妃说出这些来,有心替已故的爱妾辩解,又知母亲认定了的事必不会听人劝,只能讷讷告退。 祖母和父亲的争论,云渡无从得知,他自馥环回家后,便一直浑浑噩噩,自怨自艾。尤其是马兖去林家提亲后,他更是知道馥环再无回头的可能,又恨她铁石心肠,说走就走。又怜她在自己家时郁郁寡欢,被人指指点点。几番情绪交杂下,人都快魔怔了。忠勇侯夫人到底是他亲姨母,不忍见他伤心难过,去林家替他探了探口风,回来对侯氏道:“让渡哥儿绝了那心思吧,馥环是不嫁马家大郎的,她婶子担心她现在想着出家呢!” 云渡听了,只觉得又悲又喜,一面想着“她若出家了,我该陪她去”,一面又知自己身为云家嫡长,万不可能如此任性,抛下祖母、父母,遁入空门。他若当年能放下这一切,馥环何至于需要回娘家?小两口自立门户,有情饮水暖,哪用得着和离。一时间,竟是有些瞧不起自己了。 更何 况如今他和林征都在京里任职,林征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俩人当年一起考的武举,他身份还更高些,起点更好,如今却倒过来了。林征如今官运亨通,林妃、永宁王固然出了力,他自己肯吃苦、屡获战功也是原因。云渡与他少年相识,知道他的本事,也不代表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如今的局面。林征待他倒是一切如旧,但他还是浑身不自在。 云家有意拖着,南安太妃又一副要另寻孙媳的态度,夏家母女难免着急起来。原来那夏家老爷子虽没了,仍有不少厉害族亲还在,就惦记着夏家没有儿子,想欺她们孤儿寡母的,来吃绝户呢。夏家母女虽泼辣,手段厉害,那也只是对着正人君子耍泼无赖才有用,对真正的流氓有什么办法?没了老爷子,也没法继续和内务府走动,户部那儿也撤了给他家挂着的虚职,如今虽依旧家财万贯,却是怕守不住的,扒着南安王府也是为着这个,就想借南安王府之势,叫旁人欺她们不得。但若是为妻罢了,做个妾,还要把家产带过去做嫁妆?那和叫族人吞并了有什么不同!夏家母女一边觉着委屈,一边又担心竹篮打水一场空,成日里在家惴惴不安,倒是她家有个忠仆,给指了条明路出来。 这明路,却是同她们家几代交好、同是皇商的薛家。 夏金桂自是不乐意,她小时候又不是没见过薛蟠,顶粗鲁俗气的一人,长得又五大三粗的,和他妹妹简直不像一个爹娘生的。他那个妹妹,也是个端着的,金桂一向不喜欢她那种“装模作样假正经”的女孩儿,对薛家没什么好印象。况且那云渡什么模样,薛蟠什么模样?但她母亲却觉得有几分道理,劝她道:“都说宁做小户妻,不做大门妾,况薛家也是大富之家,他家又有做官的亲戚,旁人不敢欺负他,又只他一个儿子,将来偌大家财还不是他的。至于说他凶的,做生意像个软柿子一样怎么得行,难道我愿意被人骂破落户儿?还不是怕有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来。就是要他这样喊打喊杀的,你叔叔伯伯们才不敢觊觎咱们家的钱。你这样的模样,要嫁进王府那自然是够的,他们却想委屈你做小?想得倒美!我养了你二十年,没舍得使唤过你一次,难道让你去婆家被大的欺负?” 夏金桂泣道:“若非父亲早逝,何需如此多虑!”又咬牙切齿道,“那云家应承了要娶我,如今想仗着咱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就翻脸不认账,没那么容易。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哪怕豁出了命去,也要叫他们不好过!” 夏母急道:“可使不得,你是不知道这些为官做宰的人家的手段。退一万步讲,他们要是咬牙忍了,把你娶回去,不好好给你吃的穿的,冻死你饿死你,我又该找谁去替你伸冤?” “他们敢?!”夏金桂怒道,“那我必定先毒死他们!” “收声!”夏母忙捂住女儿的嘴,“你一个女孩儿家家的,怎么能说这种话!要是叫别人听见了,你连薛家的门都进不了!” 夏金桂道:“进不了就进不了,难道谁还稀罕嫁给那种东西?妈妈刚刚也说了,养了我二十年,从没委屈过我,我要是嫁给他,才是真委屈了呢!妈妈难道舍得?” 夏母抹泪道:“别说了,都怪你那杀千刀的老子死得早。”母女俩抱着哭成一团。 夏金桂虽百般不乐意,但云家下定决心不提这茬,她们也真拿郡王府没办法。人家那高门大户的,就算你想去他家门口撒泼打滚,那一条街都是人家的府邸,只能哭给他家下人看,脸面丢尽了,人家只当看戏,想进门都没法。只能哭哭啼啼地听那个亲戚的意见,去见见薛姨妈。 薛姨妈早就想给薛蟠说一门媳妇,好让他收收心,别成天野在外面,惹是生非。只是一来她们初来京里,实在不认识几个人,想托贾母帮着相看吧,贾家自己的几个孙儿孙女都还没定亲,看起来真不着急。况且薛蟠是什么人品她最是清楚不过,在京里虽然没两年,名声可不小,便是他那些狐朋狗友,平时同他玩在一块儿的,也不愿把自己家的女儿、妹妹嫁给他的。夏金桂她早年也见过,模样身段皆不差,为人也爽利,是个镇得住丈夫的。夏家原本同他家一道给内务府供货的,也是巨富之家,说起来,真真门当户对了。只是那夏金桂先头却有和南安郡王府的一宗新闻,他们家委实不敢为了娶个媳妇得罪了郡王府去。薛姨妈拿不定主意,特特地去了大观园蘅芜苑,找女儿说话。 宝钗正和香菱、莺儿一起做针线,看到妈妈过来,忙引她到炕上坐下,母女俩也不闲话,薛姨妈直接把这难题抛出来,问女儿怎么看。 香菱身份尴尬,借口给太太倒茶躲了出去,宝钗叹道:“我小时候似乎是见过那位夏姐姐的,脾气不大好呢,还同哥哥吵了一架,险些打起来。” “正是应了古人那句欢喜冤家呢。”薛姨妈道,“不瞒你说,都说凤丫头泼辣厉害,我却想着,也要找个她这样能干的媳妇,管住你哥哥才好呢。” 虽然薛蟠是自己亲哥哥,但宝钗也要说句公道话,他比贾琏,身份、品貌、能力都差了远了去了,是万万不可能娶到王熙凤这样的媳妇的。又怕隔墙有耳,传到凤姐耳朵里去,她当个玩笑听了也就罢了,她要是生气了,自己家实在没脸,便道:“母亲可别说了,凤丫头和哥哥到底是表兄妹,要避嫌的,你拿她打个比方,到了有心人耳朵里,一通乱传,好没意思。” 薛姨妈知道女儿一向小心谨慎,忙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是我说得不好。”又问,“你的意思呢?” 宝钗道:“这事儿哪有我说话的份儿。” 薛姨妈道:“你哥哥平时再胡闹,对咱们母女可是没话说,这是他一辈子的大事,我就你们两个儿女,不同你商量还能跟谁商量?也要先问过你的意见,我才好去问问你姨妈、姨夫他们。” 姨夫几时管过这些,他连自己的儿女房里的事都不过问的。不过她也不好拂母亲的兴,遂笑道:“我猜姨妈也是和妈妈一样的顾虑,那夏姑娘毕竟是和南安郡王府有过交集的,郡王府是什么样的门第,等闲人攀得上?攀上了还不扒着,敢撒手么?如今她又想我们家,总得有个原因罢!南安太妃和史太君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母亲不妨托老太君帮着打听打听,问出个具体原因来,再做打算。” 薛姨妈道:“果真按你说的做,我又怎么回夏家人呢?” “正好哥哥在外面做生意,母亲推说他如今才是家主,他不在,你不敢替他拿主意。等史太君问好了,要是没什么事儿,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要是有什么事儿,也能用哥哥的名义去推脱。横竖他做事不管不顾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也不在乎多出这一条来。到时候母亲去给夏太太赔礼道歉,在她面前哭一哭,也就罢了。” 薛姨妈喜道:“就按你说得办。” 她求到了贾母处,贾母虽应承了下来,却对凤姐道:“你这姨妈,给可我找了个烫手山芋。” 凤姐问道:“我倒是驽钝了,还请老祖宗指教。” 贾母叹道:“不管云家和夏家当初到底怎么说的,林家女因为夏家姑娘同云家的小公子和离了回家去这事儿是真的。可最后云家翻脸不认人,能有几个原因?要么是云小将军逢场作戏,夏姑娘当了真,那这么个姑娘,配你表兄弟,怕是他同你姨妈也要膈应。要么呢,是这夏家得罪了南安郡王府,不管是哪个原因,我去问 了,不都是撞枪口上了?” 凤姐咋舌道:“老祖宗说得是,那老祖宗怎么就答应下姨妈来呢?” “都是亲里亲戚的,你姨妈在咱们家住了这么久,这是头一次开口求人,我还能拒绝她”贾母道,“正巧上回南安太妃夸了咱们家的酒好喝,少不得请她再喝一席,到时候舍着我这张老脸,替你姨妈问一问。” 凤姐笑道:“南安太妃可不止夸了酒好喝哩!” 这就是贾母的心事了。南安太妃到她家来,见了几个姑娘,独独地把探春夸了一次,她也是经了一辈子事的老人家了,会看不出太妃的意思心里自然十分乐意,如今听说夏家另寻亲事,更是喜欢。只是有些怕黛玉多心,但是心一横:是三丫头一辈子的事,由不得她多想了。因此只想找着个机会,再去探探南安太妃的口风,也问问夏金桂和云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做打算。 凤姐卖乖,把贾母说的这番话去学给了薛姨妈听,薛姨妈自是感激不尽,只等着贾母去打听的结果了。 第101章 第101章 贾母担心若是和南安王府结亲, 黛玉知道了要不高兴,倒也是不无道理, 不过也不全是贾母猜的那样少年意气、替自己姐姐不平。而是在黛玉心里,南安王府是个顶磨人、顶不讲道理的地方, 馥环已经证明了夫妻恩爱、贵妃赐婚都没法在那家过下去, 难道其他人能比馥环开始的条件更稳当?也不怕自己好好的女儿到了那里也被磨得生气全无。不过黛玉本来也想不通贾母为什么会舍得把元春送进宫去做女官, 后来封了贵妃也算出人头地了, 但前面十年的凄苦也是无人可说,若是最后没有那个机会,做一辈子女官, 就一辈子见不到家人了?她永远想不明白那些事,索性便也不去想了。 而那厢, 贾母问了声南安太妃, 倒是不用担心夏金桂了,却也知道探春的希望不大。原来南安太妃道:“夏家在背后竟是这么说我家的么?反倒成了我家说话不算数了不成?老姐姐, 你也是知道的, 最开始那姑娘凑上来的时候,林氏可还在我家呢, 那毕竟是文慧皇贵妃的亲侄女,还是我媳妇的妹妹说的媒,就算她生不出孩子, 难道我们还能为了个商人家的女孩儿休了她?我不知道他们家怎么想的,一开始说的就不是正室啊。她们不想做小,我们也不逼着她, 她自去婚配罢,怎么就成了我们家的错了?难道谁应承过她什么?咱们这么多年的老姐妹,我也不瞒你,现在林氏回去了,大家都憋着一股气呢,我家渡哥儿下一个也不是续弦,还当元妻娶呢,怎么也要找个不输林氏的,否则,家里的脸面往哪儿搁?” 探春比馥环如何?说真的,贾母还真不知道,如果三丫头是王夫人肚子里出来的,那论身份,和馥环比也不差,可偏偏她是赵姨娘生的,南安太妃说起别人家的事时一口一个“嫡的庶的重要么”,可对待自己两个孙子的态度都不同,就不是那种不在意嫡庶的人。况且林馥环的兄弟们争气,宝玉虽好,毕竟还没去考取功名,和人家一个内大臣,一个侍读学士比起来,就谈不上什么了。这么一比起来,南安太妃这话难免听起来像是在劝她不必多想。贾母虽失望,但到底探春还小,况且孙女儿们的婚事她本意也是让她们老子自己做主,能像元春一样为家里添光自然是好的,不能,那也不必强求。只去说给薛姨妈:“南安太妃的意思,最早就是想纳夏姑娘的,夏家当成了‘娶’,如今谈不拢罢了。” 薛姨妈也猜是这样,叹道:“也是,南安郡王府那是什么样的人家,夏家说起来,人脉、底气都差些,确实够不上郡王府的。要她做小,又怕是不服气。” 贾母心底不觉得那夏金桂是个好媳妇的人选,不过说到底,薛蟠也不过是王夫人的外甥罢了,横竖他还有妈妈、舅舅在,她连他家亲戚长辈都不算,也犯不着在这事儿上插嘴多话。万一人家以后有什么不好,埋怨到她头上来,得不偿失。因此只道:“横竖我是舍了这张老脸打听好了,不过太妃到底也是诗礼簪缨世族人家出来的,多余的对那夏姑娘的评价也没说几句,恐怕还得姨妈亲自派人去打听了。” 薛姨妈道:“那是自然,原就麻烦老太太了。谁家娶媳妇不得好好相看相看,少不得得再托人去打听打听。横竖蟠儿还在外面,这事倒也不急。” 薛家不急,夏家那些叔伯们可就没那么好的耐心了。夏母急得连夜把掌柜们叫来,细细叮嘱过,就算本家亲戚去了,也不许叫他们看见自己家生意怎么做的,不许多同他们说话。又多聘了看家护院的侍卫,命令家里的下人们严防死守,夏金桂见她这样急,也是又气又心疼:“妈妈何须这样一副要抹脖子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样子,实在不行,请周总管出面,或者咱们报官去?” 夏母道:“你小孩儿不懂事,去年那永宁王查了一下宫里,太监总管都没了,内务府也下去了好几个,周总管虽然还当着职,也不 敢再随便收咱们家的好处了。报官,说得也轻巧,和你爹处得好的那些大人们,那关系也是靠钱处出来的,你叔叔伯伯应承一声,等得了咱们家的家产,断不会少了大人们的,你猜他们还管不管这事了?人家一句你是个女孩儿,你爹绝后了,这事儿就算理所当然了,哪条律法都管不了,你说气人不气人?远的不说,就京里现在风头最盛的那林家,他家那个小侄女,不也是她爹的独生女儿,家产都归了叔叔家,你看她敢说什么吗?” 夏金桂道:“那是她窝囊不顶用,若换做是我,哪怕是拼了个你死我活,也不能忍这事的。” 夏母也无法,只得托人再打听,横竖她家家财万贯,她女儿又有这样的模样身段,本来也不愁嫁人。只是也要找个家大业大,爷们又镇得住场子的人家才好。结果她家开始张罗了,薛姨妈心里又犯了嘀咕,同宝钗道:“我还道夏家是真心实意地想同咱们结亲,怎么如今听来,她们还在打听别的人家?” 宝钗劝道:“这原也是寻常的事。谁家结亲,不打听相看,比较一二呢?她们这样,我倒是放心了,如果什么也不说,只急哄哄地说要嫁给哥哥,我才要担心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事呢。或者说和那南安郡王府的小公子——”她到底是闺阁女儿,那些腌臜话说不出口,略带过去,道,“如今看来,倒也是正常给女儿说亲的流程了。” 薛姨妈对自己儿子的斤两心里有数,叹道:“我就怕她相看着相看着,倒看不上你哥哥了。” 宝钗笑道:“那也就是哥哥同她无缘罢。” 薛姨妈却道:“我这一生唯有你们这对儿女,哪怕倾我所有,也要你们过得好的。”她注视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薛蟠也罢了,将来便是娶个谁,也是在家里,难道还能被媳妇欺负了不成?倒是宝钗,也过了十五岁生日了,女孩儿家拖不得,原来进京来,是要送她去选公主侍读的,可叹她哥哥出了事,小选的名额也没了,不能似元春那样一步登天,只能另做打算。幸好王夫人同她姐妹一心,宝玉也算得才貌俱佳,更是全家的宝贝,难得的是性情也好,将来定是对妻子温柔小意之人,又有“金玉良缘”的巧合在,薛姨妈看他也满心欢喜。可若宝玉的婚事只王夫人说了算也罢了,上头还有个贾母。那贾母,一开始就更偏心自己的亲外孙女,好容易黛玉回她自己叔叔家了,她也整天揣着明白当糊涂。王夫人特特在进宫拜见贵妃的时候同元春说了“金玉良缘”,元春赏下东西来,独宝钗和宝玉的一样,贾母却只做不知,弄得宝钗也觉得十分没意思。去年在清虚观打谯的时候,更是说出“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张道士说的那姑娘十五岁,宝钗也十五,若非薛姨妈为人宽厚,险些要以为那张道士和贾母是在一唱一和地劝她家放弃这门心思。毕竟后头张道士呈上来的礼物里总共就那么几样,竟然就有一个和史湘云一样的金麒麟来,偏宝玉还挑了那个。宝钗回来,对莺儿强笑道:“这下好了,我看园子里那些爱嚼舌头根的也别老说什么‘金玉良缘’了,天底下的金多得是呢,这不就有了金麒麟,宝玉如今还和她有成双成对的呢。” 薛姨妈心疼女儿,却也无可奈何,连王夫人都同她诉苦,说老太太自己心疼宝玉,却也不许她同贾政管教孩子,如今宝玉读书的,自秦钟走后,就没上过一天学堂。贾政偶尔去查他的功课,屋里那些老太太赏的丫头还帮着他说谎躲掉,老太太也发话让贾政不要再逼着宝玉了。贾政无奈之下,只能放弃。王夫人却还要指望着宝玉将来出人头地 的,毕竟他们家的爵位在大房身上,贾政的这一官半职的,还是老国公临终前向太上皇求来的,可老国公在太上皇那儿有这份体面,贾政却在那五品官位上一待几十年,都没面过圣,他为人又方正,不做那中饱私囊的事儿,更别说将来给儿女们谋划什么了。元春虽然封了妃,可是后宫不能干政,皇后都没给她兄弟谋个实缺呢,何况是她。且王夫人心里也苦,那元春在宫里虽然风光,可每次她进宫去,元春只抱着她涕泪连连,想来日子过得也不是十分顺遂。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怎能不心疼?可这话她也不敢对别人说,哪怕是自己的亲姐姐,毕竟,如今一大家子的爷们不得上话,家里这日子真不用过下去了。原先有贾珠倒还好,偏偏贾珠还去了,只留下一个宝贝疙瘩宝玉,她一心盼着宝玉上进,难得贾政肯管教,贾母却不依,让她怎么不着急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薛姨妈倒是看得开,姐妹们把下人支开,悄悄说私房话的时候,她也对王夫人道:“你听我不也是时常抱怨我婆婆?偏心蟠儿他堂兄弟,把和外国人的生意都交给他老子做了,还弄得像是我们这房占了大便宜似的,当着我们老爷的面说怀疑蟠儿守不住家产。我能说什么?还不是只好躲在屋子里哭。有什么办法,只能熬着,横竖当婆婆的,年纪大了那么多呢,熬过去了,就好了。” 王夫人心里却苦不堪言,她同薛姨妈情况又不同了,薛姨妈嫁的是薛家家主,公公婆婆没了,他就当家做主了,但贾政却是家里的老二,如今也就是因为贾母看不惯贾赦的为人,抬举二房罢了,等她真的没了,他们怕是连荣禧堂都不能住了,谁知道大伯能给他们留点什么?那可是个骂他混账都骂轻了的主儿,憋了这么多年气呢。因此王夫人哪怕再看不惯贾母对他们教养宝玉的事儿插手,也心里日夜祈求着老太太多活两年的。若是贾母一朝去了,他们二房没个靠山,恐怕也真的只能指望宝玉了。虽然宝玉是老太太心里头的宝贝疙瘩,老太太的私房里肯定不会少了宝玉的这一份,只是以后没了理家管事的路子,怕是手头上再没什么闲钱了。因此她是一心想着宝玉能娶宝钗过门的,一来到底是自己亲外甥女,知根知底的,模样又万里挑一,性子又沉稳端重,二来,宝钗自己也是个拎得清的,常常规劝宝玉读书考学,研究研究“仕途经济”,虽则宝玉不耐,倒也没为了讨他高兴改过口。三来么,自然就是薛家巨富,薛姨妈又疼女儿,宝钗将来的嫁妆不会少,便是他们将来有什么不测,宝玉也能靠着媳妇过活。因为这个,她这些苦便不能同姐姐说了,只能顺着薛姨妈的话头点头称是。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38节 薛姨妈为着女儿的事去和王夫人商议,却也只听了她满肚子的苦,一时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不免想道:“我不过拖了那夏家几天,他们就开始重新相看人家了。如今那老太君直说宝玉还早,要再过几年才提说亲的事,他们家男孩儿倒是等的,宝钗可已经十五了,若是拖成了老姑娘,想再找别的人家,都不容易,难免要有人问东问西,多想些别的。要不也学着那夏家,骑驴找马,看看别人?”但他们在京城毫无根基,王子腾又不在京里,他们家与王子腾夫人也不熟,这事儿又不能托了王夫人去办。且真真比较起来,宝玉这样的已经算是十分难得,京里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家,也有那么多适龄的公子哥儿,可万一瞎打瞎撞的,选个贾环那样形容猥琐、举止荒疏的,她的宝钗的一辈子岂不是毁了?因此又有些犹豫。幸好贾母那娘家的侄孙女湘云今年订了人家,外孙女黛玉如今家里人又和这边处不好,否则她真要担惊受怕的。可细想来,湘云比宝钗可小了好几岁,现在已经定了亲,薛姨妈怎么能不着急? 罢了罢了,这事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做主,还是等蟠儿回来,拿个主意吧。横竖宫 里的老圣人据说时日不多了,国丧期内,宝玉也不好说亲,等一等倒也无妨。说句不好听的,贾母已经这把年纪了,便是现在看着还康健,又能活多久呢?况且宫里的娘娘也是支持他们的,贾母总不能不听娘娘的? 她既然说服了自己,便也不强求了。一心只盼着薛蟠早些回来,毕竟夏金桂这样的家世、长相,也是难求。自从薛老爷没了,薛家的生意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宝钗虽然能干,到底是女孩儿,并不能抛头露面打理生意,全靠几位老爷还在世时的老掌柜帮着打点。可他们年纪也大了,又能帮多久的忙?况且到底是外人。也是要和夏家这样的富户结亲,两家相互帮衬着,才有出路呢。且薛蟠这个儿子,算是她养废了,只盼着媳妇能拴住他的心,莫要叫他四处惹事了。若是趁早生个孙子,继承家里的生意,她才敢闭眼睛去下面见夫君的。这么一看,那夏金桂倒是十分合适的人选了。薛姨妈心里觉得满意,便着人去信给薛蟠,只说自己病了,叫薛蟠快些回来。 第102章 第102章 刘遇说要查甄家, 可不会因为他要被封作太子这样的大事给耽搁了,皇帝对儿子大方过了头, 令三省六部皆配合他办差。有些老臣已经到了能做他爷爷的年纪了,还真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尤其是他自己精力充沛, 想到什么就会立刻着手去办。有时虽未要求别人也同他一般通宵达旦, 但哪里有人真的敢放未来的太子爷一个人办事, 自己回家睡觉去?也只能在衙门里熬着, 把他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提防着他什么时候要用,好随叫随到。年轻、想拼的还好些, 像周翰林这样的老胳膊老腿的,还真招架不住了, 也算是替他冷宫里的女儿出口气, 在要紧关头告了病假。 刘遇问道:“周老的病可要紧?太医怎么说?” 周翰林道:“谢王爷关心,老臣并无大碍。”倒是他儿子, 哭哭啼啼地道:“太医说, 父亲是积劳成疾,若再不静养, 恐怕……” “积劳成疾。”刘遇重复了一声,“最近是辛苦周老了。盐改、税改都在要紧的时候,少了周老, 许多事情还真的无从下手。” 周翰林闷头不语,倒也没应承什么。 “周老好生修养,身子重要。”刘遇亲手替他掖了被子, 周翰林忙道不敢,刘遇笑道:“周老不必同我客气,倒是有一事需得周老指点。” 周翰林忙问何事。 “您是从一品的协办大学士,继任者自然是由父皇亲自决定。但是我手底下现在这些周老经手的事,恐怕得麻烦您给我亲自推选个信得过的人接手才是。您做了这么多年大学士,下头那些小辈没人比您更了解了,依您看,谁可当此重任?” 周翰林眯起眼睛细细看了看,刘遇双目含笑,只看那脸,仿若真是个娇憨可掬的后辈在细心求教似的。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谁又听不懂呢?周翰林的儿子这下也不敢哭出声音来了,退到一边悄悄抹眼泪。 永宁王素来就不是什么善茬,和他做事喜欢留一线的父皇心相比,他仿佛生来就不会写妥协两个字,据说去年他头年办差,下扬州的时候,当着底下资历、官职都不浅的老人家说:“我不管你们在皇祖父、父皇那儿有多少体面的,来了我这儿,就按我的规矩办。我也不瞒各位说,在我这儿,要靠各位拿命博前程的。要是觉着我这儿苦,或者得罪人,也别干到一半撂挑子,趁现在就跟我说一声,还有不少寒门学子等着靠这趟差事封妻荫子呢。他们吃得苦,也放得开手脚。”按他如今的做派来看,这话他当年还真说得出口。 周翰林暗骂自己,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倒忘了自己是怎么起家的了。当年他虽是功勋之后,袭着个不大不小的世职,却苦苦不得升迁,后来好容易他们衙门有了用武之地,他上司却在那时候死了老子,回家守孝去了,他顶了缺,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战战兢兢,好容易做出点成绩来,入了京面了圣,自此官运一帆风顺。他那个倒霉的老上司官复原职后,就一直老死在任上,没见动弹过。哪怕位极人臣,没到死就还没结束呢,正是挣功绩的时候,别人都还在祈祷着家里老子娘多活两年,别赶在建功立业的时候回家守孝呢,他倒是自己先把好好的馅饼推给别人了。 况以他如今和刘遇共事这么久的了解,除非当今圣上临时转了性子,像上皇似的忌惮起自己的儿子来,否则,单凭刘遇自己那行为处事,还真能做到滴水不漏,不出差错,安安稳稳地当太子,谁也撼动不了。如今二皇子已没了丝毫机会,他是老了,可他几个儿子都还没个着落,还等着他去求个一官半职的呢。刘遇和周家关系原本就尴尬,周翰林一开始协力他办差的时候还提防着被穿小鞋,也是这半年没出什么差错,忘了形。他又何尝不知,内阁几个阁老,真正皇帝心中最看重的还是蔡客行,他虽不是可有可无,但 也不是无可取代的。 要是会顾及情分,低声下气地把他请回去,那就不是永宁王了。 果然,刘遇略坐了坐,就说下午户部的人要来找他,怕耽误事儿,得先回去了:“那周老歇着,要是缺什么药,找我说一声,我去想办法。若是为了帮我办事,累坏了自己的身子,周贵妃知道了该伤心了。您现在手底下那三个副官我就先用着,回头您想起来,想荐哪个人先一声就是了。” 他和户部的人算完了账,去向皇帝汇报。皇帝知道他今儿个去探周翰林的病,问了声:“周爱卿的病严重么?” 刘遇把周翰林父子的话一一学了。皇帝冷笑了一声:“好,让他养着罢。你那里的事耽误不得,要朕说,也不必太拘泥,底下的人有用得顺手的,直接提拔上来用。” 刘遇应了一声,心里倒是真有人选:“户部左侍郎宋聚义,父皇觉得如何?” 皇帝也知道宋聚义做事靠谱,只是问了声:“他和宋聚砚什么关系?” 先头戴权买卖官职那事儿,御前侍卫统领宋聚砚也牵扯其中,因他没有直接参与、收受贿赂,只是卖了戴权面子,倒也没降职,只是罚了一年的俸禄。只是皇帝自此也对他有了意见。否则,论起资历来,忠顺王“告病”归家后,他的职本该由宋聚砚顶替的。但皇帝索性直接让林征顶上了。 “他们是族兄弟。”刘遇自然也打听过,“平日里来往其实不少。宋统领是他们家袭爵的那脉,宋聚义就偏了,小时候没了父亲,他母亲替人纳鞋底赚点钱供他读书,才考上的进士,是个能人,为人有些不拘,几个侍郎里,他最年轻,也愿意做事。遇事也不推卸,再棘手都愿意想法子。” 皇帝点头道:“既然如此,就依你的,先暂时让宋聚义顶上来,待朕好好考量考量他,再做打算。”忽的想起来,“昨儿个内务府的人去给你试衣裳,怎么回来说没见着你人?” “哦,我昨儿个回去得太晚了,过了宫里出入的宵禁,李公公怕回不来,我家的管事的就请他先回来了。他先头同我说过这事,但我忙乱了,回头有空了去试就是了。” “别回头有空了,今儿个回去了就试。大了小了的,现下还来得及改,别回头到了日子,你不嫌自己丢人,朕还嫌丢了脸面呢。” 刘遇笑道:“父皇把我生成这个样子,哪儿会丢脸面。” “油嘴滑舌的。”皇帝问道,“你二弟也到了出宫开府的年纪了,趁着这回给他也把封号定下吧,内务府好给他建宅子。依你看,定哪个为好?” 刘遇心里知道,皇帝这是不打算起复周翰林了,因此打算补偿补偿周贵妃母子,安抚周家。又怕他多心,特特地先与他商议。故而笑道:“这是礼部的活计,我做完了,乔大人他们做什么?”说到礼部,他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前儿见着西宁郡王,我才想起来,昌平公主一直都还没回西藏去呢吧?她是回来给皇祖父贺寿的,这也有几个月了,西藏土司不催的么?” 其实当年和西藏远远用不着派真的贵女去和亲的地步,西宁王自己上书献女,自然也没人拂他的好意。可是,一开始就不和亲,同公主已经嫁去西藏,生了孩子后跑回中原来不肯再回去那是两码事了。要是土司为此弄出什么风波来,反倒是中原名不正言不顺了。西藏那儿偏远,吃的穿的、风土人情都与中原大相径庭,一个娇女过不惯、觉得委屈是正常事,只是当年是西宁王府自己请缨的,也没人逼过他们啊。 皇帝道: “西藏土司来了信,怜她离家太久,难得父女团聚。允她看完了你的册立大典再回去。” “昌平公主在京里,挺活跃的。”刘遇笑着摇了摇头,“她是个公主呢。说起来,西宁王对这个公主执君臣礼么?改天问问。” “你怎么什么都问,得亏你生在朕家里,不然早晚做个御史,不知道被多少人打了。”皇帝笑骂了他一声。 刘遇嘻嘻哈哈地又陪皇帝坐了会儿,才状若无意地问:“这次会追封已经没了的人么?” 皇帝觉得莫名其妙的:“谁没了?” “子义君。”刘遇说罢便低下头去。 子义君刘昀,绝对是这个后宫里最难以启齿的一个角落,皇帝叹道:“你的豆还是他过给你的呢,还记着他?你是生怕你皇祖父不气出毛病来啊。” 其实说起来,若非有摇铃,让义忠老千岁自乱阵脚,让忠定王得意忘形,也轮不着他当这个皇帝,不过这世上有多少人愿意承认就是色令智昏、上皇自己枉顾了人伦?非得给她打个祸国殃民的罪名,连带着她那个不知道父亲是哪个的儿子,也成了宫里人人避讳的灾星。但平心而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怪摇铃生得太美被忠定王、太上皇看上?怪刘昀不该出生,成为皇家的奇耻大辱?还是怪他不该认识刘遇,让他在这时候还提起来? 你就是此刻把太上皇从病榻上摇醒,问他,子义君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也只会骂着畜生要左右杀了你,而说不出任何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来。他是皇家之耻?然后应该感到羞耻的根本不该是他。 皇帝从前一直听太后夸刘遇仁厚,说他是所有孙儿里最心善的。当年三公主夭折,唯有他没哭,却也只有他还记着在三公主生日那天派人去探了陈嫔,还给妹妹烧了些小玩意儿。现在,整个京城,也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子义君。 “孰湖,心肠太软,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你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朕不是教你要狠下心来,你的兄弟姐妹都是朕的亲生儿女,朕自然是希望他们好好的,在你手底下,朕也放心。只是手心手背虽然都是肉,十根指头伸出来还是有长有短的,朕也从来不怕人说朕偏心,因为你将来要管理整个国家的,你懂么?” 刘遇跪下来,闷闷地应了一声。 “刘昀的事儿,着礼部再议。若是这次不行,就等你皇祖父……了再办。” 方才听父皇那么交代,本以为这事再无商量余地,却不料听到这句话。刘遇一时红了眼眶,端端正正地给皇帝磕了个头。 有个太心软的儿子,总要跟着担心的。皇帝看着他的背影叹气。 但对害他出花子的人都能心软,对天下子民,想来也硬不起心肠来罢。 第103章 第103章 贾母在家提心吊胆地等了几日, 还是等到了甄应嘉被撤职,甄家被抄家的消息。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叹这一天到底来了, 还是果然如此。幸得贾家同他家虽关系好,到底来了京里这么多年了, 路途遥远, 这些年来往不比从前, 否则, 甄家的那些“生意”,怎么都要让贾家来分一杯羹的。人嘛,都是这样, 没出事的时候,羡慕人家身居要职, 有赚钱的门路。出了事以后, 又要庆幸自己家没掺和多少,平安是福。贾母对自己儿子是什么样的人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贾政倒还好, 虽然管不住人,但一向清高, 惹不出什么事来。贾赦那样的,现在没职没权,也掀起这么多风浪, 要是真让他得了势,怕是全家老老小小的,都要替他陪葬。 甄家托人运了些箱子来京里, 想要请他们帮忙“走动疏通”,她原意是想探探黛玉的口风,请她哥哥们帮忙回旋一下,只是在外孙女那儿就碰上了软钉子,这些箱子现在也变得棘手了起来。她命人搬进库房里,仔细地封好,记上账,也不敢写是甄家的东西,只隐晦地记了一笔是金陵来的。鸳鸯自不小心帮着贾琏夫妇把林姑娘的传家物拿出去典当,叫人家抓了个现行之后,也是战战兢兢的,毕竟老太太平时再疼她,也只是拿她当奴才的疼法。琏二爷、凤奶奶那是人家亲孙子、孙媳妇,一家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她这个小丫头可就没这么好运了。然后等了数月,料想中的惩戒却还没落到她头上来,甚至老太太的库房钥匙都还在她身上。她不知所措了一阵子,终是明白了。老太太年纪也大了,心肠不比年轻时硬不说,现在也没有精力再养第二个丫头了。她是做错了事,可屋里大大小小的丫头们,谁没有做错过事?竟还真找不出比她更贴心的了。要是从头再培养一个,没那精力也不说,屋里其他人,谁能服气?她自然是比先头更对老夫人感恩戴德,小心谨慎,想着便是拼着得罪贾琏、王熙凤两口子,也不敢再拿老太太的东西取巧了。好在凤姐怕是也吸取了教训,再没开过这口。 这几个箱子里的东西怎么处理,都成了烫手山芋。里面的是官银,查得出来历、批次的。要是只单纯放着,那谁也不能甘心,何况贾家如今的财务情况每况愈下,能有一笔是一笔的。要是用出去了,难免会给家里惹出事端来,况若是甄家以后东山再起了,他们家这笔钱要不要还?一时间,贾母还真是有些犯了难。好在如今甄家也元气大伤,暂时顾不到这儿,还可从长计议。 今年因为老圣人出了事,元宵节也没人敢太热闹。元妃命人送了花灯回娘家,让弟弟妹妹、侄儿们猜灯谜,复又赏赐了些小玩意儿下来,命太监同贾母与王夫人道:“陛下仁慈,怜惜我等分别太久,允宫妃娘家人过了正月进宫探望,一叙相思之苦。二位夫人若想进宫给贵妃娘娘请安,现下便可递折子了。” 每次进宫,都要天还漆黑着就起来装扮,宫里宫外上上下下地打点好些银两,先在皇后宫外等上大半天,皇后和每个命妇不咸不淡地说上几句话,才能见着自家的娘娘,也不过说几句话,就到了规定的时辰,得出宫了。折腾一整天,其实大半时间是在候着,王夫人也是年过五十的人了,贾母更是高龄,大冬天的来来回回地在宫门外头等着也不是回事儿。元春一向体恤祖母、母亲,轻易不主动叫她们进宫的。故而府里猜到她必是有什么话要说,一时间都有些忐忑不安。 王夫人悄悄与贾母说道:“每次进宫,同娘娘说话说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宫里的两个女官,莫说比抱琴体面了,看起来比娘娘还要刷威风。娘娘要是真有什么要交代的,怕是也难说出口。” 她说的这些贾母有什么不懂的?只是眼见着来家里的太监态度越来越敷衍,猜到元春在宫里恐怕不如先头受宠。她们做祖母、母亲的,在宫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干着急。况 且亲眼见着元春,就算不能真的把话说出口,看看她的模样、状态,也才安心。贾母心里知道,原先东府上的重孙媳妇秦可卿的葬礼办得太过了,四王设路祭,八公来吊唁,端的是赫赫扬扬,轰动京师。贾政先头是责备贾珍把排场铺得太大,后来知道了元春封妃,才放下心来,只当大家都是看在贵妃的面上来拉拢贾家。贾母却心里犯嘀咕,这元春封妃的事儿,他们自家人半点风声也不曾听闻,怎么四王不提,其他几个国公府倒提前知道了?现在想想,倒有些像他们这些上皇旧部不甘心今上即位后对他们不够重用,用贾府一个重孙媳妇的丧事来施压了,丧礼上来得人家越多,越不容小觑。如果真是这样,兴许元春封妃,真是皇帝对上皇妥协的缘故?如今上皇一病不起,元春也没了靠山? 若是寻常,贾母必不敢再深想下去,徒增烦恼,可自木兰事变后,多少上皇的老臣都折了?元春入宫十年,依旧是一个寻常女官,贾母当时都不报期望了,同王夫人商议着她到了年纪回家来的亲事,结果一朝受宠,无子而封贵妃,连带着一大家子也风光无限。事出反常即为妖,照理说,越过了那么多份位,直接封了贵妃,该是受尽宠幸才对。但看元春的日子,过得仿佛也不那么自在。和皇后、吴贵妃有嫌隙也罢了,宫里的女人哪能真的亲亲热热地做好姐妹?就是他们家这一亩三分地里,王夫人和赵姨娘不也互相看不顺眼?可连太监、宫人们的态度,都不像。贾家自然是不敢对宫里来的天使说“不”的,可元春堂堂贵妃,见着宫人们对自己娘家人呼来喝去的,也不制止?还是根本无能为力? 在这点上,贾母同王夫人倒是一条心,都指着家里宝玉能争气,宫里又有娘娘扶持,方能振兴家业,光耀门楣。不过现下宝玉到底还小,心思还不在上学读书上,加上身子骨弱,贾母也舍不得他像贾珠似的,书倒是读出来了,人一命去了,留下一家子老的小的,福没有跟着享到,眼泪倒是留了一筐。因此这时候,元春在宫里的位置就显得格外重要了。贾母是一向唾弃厌恶赵姨娘短浅粗俗,可是现下又忍不住觉得,王夫人家世虽好,到底太木讷了些,不像赵姨娘那样会说话讨贾政喜欢。元春为人端庄隐忍、识大体,没进宫前就帮着照料宝玉,教他学语认字,活脱脱一个更美、更有才情的王夫人,可女子嫁了男人,要在他那儿获得宠爱,端庄可不够!贾母有心希望她学得更机灵、更懂男人心事些,可这些东西,女孩儿在闺阁中是不好教的,等真的嫁出去了,想她自己学会,也不容易。更何况皇宫里那些妃子们,哪个是善茬?就是所谓的失宠的周贵妃,难得出来一次,地位都比元春高哩。 她们心事重重,好容易出了正月,立刻递折子要进宫请安。 上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真有什么不测,这进宫与娘娘相见、一叙天伦的恩典可就没了,加之过完年没多久,今日来宫里请安的人还不少。贾母同王夫人身着朝服,在寒风里瑟瑟站了许久,听得皇后宫里人一波一波地进进出出,又是焦急又是不安。宫里规矩森严,王夫人亦不敢搀扶婆婆,只能苦苦熬着。 好容易等周贵妃娘家人出来了,宫人来宣贤德妃家人觐见。贾母同王夫人才得以进了殿里,先同皇后行礼。 “免。”皇后倒还是同以前一样,看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赐座、赐茶。 贾母千恩万谢了,茶盏捧在手上,并不敢真的喝,随时听着准备应答。 皇后捂着额头苦笑道:“从去见了太后回来,就没歇下过。” 贾母等知道这是懒怠得同她们客气、拉家常的 意思了,虽庆幸可以早些见到元春,但不免更是心惊——缘何皇后连这表面上的事儿都懒得做了?正在不知所措,屋外的太监小碎步进来,悄声同宫女说了句:“永宁王来了。”宫女立刻来禀报皇后,皇后笑道:“先头还说呢,今儿个在太后那儿也没见着他,咱们王爷怕不是知道自己要当太子了,不高兴来我们这儿玩了。”话音未落,刘遇已经进了殿来,先掀袍给皇后作揖赔不是:“劳母后久等,昨儿个多喝了几杯,睡过了头,望母后恕罪。” 贾母与王夫人忙站起身来,同他行礼。 “还没唤你呢,这就进来了?”皇后虽在骂他,脸上却笑吟吟的,“春喜,给永宁王上茶,解解酒,头晕不晕呢?” “谢母后,回母后的话,已经好些了。”刘遇这才见着贾母,亲自跨来一步,扶她起来,“老夫人何须多礼,是来宫里见贤德妃娘娘的么?” 贾母忙称是。 皇后道:“时辰也不早了,贤德妃想是也等得久了,我就不拉着你们说闲话了,还是早些去团聚得好。”一面又命宫人去给刘遇搬小几来吃些热乎东西。 贾母心知她要忙着接待刘遇,也不敢再逗留,急匆匆地退下,去见元春了。 元春果然已经等得望眼欲穿,见到她们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也不肯叫祖母、外祖母与自己行礼,扶着她们就往里间走。女官提醒道:“娘娘,请老夫人落座罢。”她才抹了眼泪,同贾母、王夫人分主次坐下:“我派人去皇后娘娘那儿打听,说是周贵妃姐姐家的人才出来,我还以为要再多等会儿,没想到祖母、母亲出来得倒快。” 她这一说,贾母也叫苦不堪。说不知道其实皇后跟这些后妃的娘家人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拖也得拖一阵,显得她亲切,也是给底下人体面。就只有她们,只进去了一会儿便出来了,别的宫妃要是也打听到了,指不定以为皇后怎么厌弃她们呢,只得道:“偏是凑巧,我们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永宁王也来了。” 元春叹了口气:“那怪不得,永宁王来了,皇后娘娘哪儿还有心思同别的人说话呢?” 贾母只觉得这话说不得,可又不能明着提醒娘娘慎言,只能小心地同她打了个眼色。 第104章 第104章 元春这话, 却是有感而发。都说宝玉是荣国府的宝贝疙瘩,只要有他在, 老太太眼里必只看得见他一个。可跟永宁王比起来,别人哪儿算得上是众星捧月?皇后一贯冷情冷性, 谁也不愿意搭理的, 如今见了他, 也像见了亲生儿子一样, 嘘寒问暖,笑脸相迎。按理说,元春娘家还和他舅舅家沾亲带故呢, 她又不像周贵妃、吴贵妃那样有自己亲生的儿子,总要去和永宁王争一争, 但偏就是这点“亲”, 让她几乎抬不起头来。刘遇金口玉牙认了黛玉是自己的“表妹”,那哪怕那林黛玉是元春亲姑姑生的女儿, 她也不能说那是她的表妹, 否则,她成了什么辈分了?偏前面和吴贵妃起争执的时候, 每次都是她落了不好,还回回都叫永宁王撞见,帮着哄帝后高兴。怕是那刘遇眼里, 她是个顶顶尴尬、顶顶狼狈的人了。 这些话她也不能对娘家人说,事实上,除了刚封妃的时候她有过些许念想外, 现在已经看清楚了,皇上心里,她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封她为妃,多半就是为了稳住那些老臣的心。几个妃子里,周、吴二位贵妃都有儿子做依靠,虽周贵妃看起来遭了厌弃,但她娘家势大,将来二皇子出去分府了,还愁没有她的好日子?吴贵妃有皇上的宠爱,周贵妃有在忠平王府时陪伴的情分和资历,她有什么?她起初也只有上皇的旧臣们给皇上的压力,如今上皇病危,旧部分崩离析,她这个棋子,早晚要被清算的。 说起来,其实如果在后宫里安分守己地熬日子,闷不吭声的,皇后也不是那种会赶尽杀绝的人。比如蔡嫔、简贵人之类的,除了每半个月一次的请安就见不着人,有什么能露脸的事儿也不争先掐尖儿,成天在自己的宫里不出门,大半年的没见着皇帝一面,也不着急,该吃吃,该喝喝,难得看见她们一次,红光满面,心宽体胖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才是宫里头最自在的人呢。皇后这个人,心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没见她给底下的妃嫔卖过面子、赏过好处,但不惹到她头上,她也不为难你。原先简贵人失宠,被内务府的人欺负了,告到皇后面前,别人还笑她不识趣,自讨苦吃,结果皇后还真替她讨回了公道。若是元春自此学着蔡嫔一样,不再管那些事儿,关上门来,弹弹琴写写诗,说不定也没有这些烦心事了。 可她不能!她娘家当年多显赫的一门双公,金陵四大家族之首,谁见了都要赞一声气派的人家,自祖父去世后,便一直在走下坡路。她进宫前,连家里的下人都知道“荣宁二府,都不如从前了”,她进宫的时候本就是为了重振家族荣光的,原来做女史的时候,熬了快十年,也不曾放弃过,想方设法地要在皇上面前露脸,现在封了妃了,反要为了自己的安稳躲起来?别说家里人要失望,她自己的心气都受不了。 这次叫祖母与母亲进宫,也是为着这个。她倒是能让夏守忠给家里传话去,可那夏守忠也不是她的心腹,她平日里给娘家赏下一两银子,这些内监们必有办法敲诈出十两银子去,可是有什么办法?和这些太监们撕破了脸去?一来她不是永宁王,有这个体面,二来,还得靠着他们传话呢,现下倒是能惩戒了夏守忠、周太监呢,以后呢?在这宫里做聋子哑巴?她心知自己在宫里缺少心腹,只是这些人又不似抱琴,从小一起长大,死心塌地的,各有各的心思,活脱脱的墙头草,她得势时,他们扒着奉承,眼见着她被吴贵妃打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们见风使舵,恨不得当着她的面就变脸。这也是她为什么不敢像蔡嫔、简贵人那样委曲求全了。你要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也罢了,可你曾在高位,为了稳固这个位子花了多少心血、撒了多少银两,现在想放弃?她就是对得起自己,也对不起娘家这些年为她被这些太监们打的秋风。 故下定了决心,对王夫人道:“我原先在家里时,宜人说梦坡斋里的熏香你不喜 欢,我如今想来,却觉得那味儿挺安神的,宜人回去问问,若是还有,我打发人带些进来。” 贾母倒还罢,王夫人听了,却是一惊。原来那梦坡斋不是别处,正是贾政的书房,王夫人也确实抱怨过,因着当时贾珠没了,王夫人悲痛欲绝,又要照顾宝玉,不提防,竟叫梦坡斋里的一个磨墨的小丫头勾引了贾政,她心底不忿,又因贾政为人一向正派,贾珠更是他们夫妇俩寄予厚望的,一病没了,她不信贾政会在这时候把心思打到丫头身上去,同周瑞家的说,怕别是这丫头使了什么手段。周瑞家的亦觉得梦坡斋换的香奇奇怪怪的,打听到是那丫头换的,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古怪。不知是不是那时候叫元春听见了,信以为真。 到了如今,连王夫人自己都不信这说法了。你道为何?原来那趁着贾珠命丧、贾政独居书房时爬上主子床的丫头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赵姨娘。那一朝一夕的,还可是使了些手段,后来她住到了别处,还是勾着贾政,生下探春、贾环来,总不能还是香的问题了。可当着这宫里的女官的面,她也不能说那香纯粹是周瑞家的胡诌的,只能讷讷应了,又说年代久远,怕是找寻不到了。 贾母知道二儿媳妇平时素来懒得管事,但对元春、宝玉却尽心得很,如今见她支支吾吾的,也察觉出了问题,略想一想,想到了赵姨娘的出身,还有什么不懂的?她一时也感慨万千,又叹孙女儿不易,又欣慰她到底还没放弃,愿意争上一争,又急帮不上什么忙。思来想去,她到底是活了这么多年的老人家了,虽然自幼长在勋贵之家,家教森严,什么情啊爱啊是不敢说的,可哪能真的一无所知?底下那么多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耍的那些小手段,她能真不知道?故而也想出一个办法来:“娘娘可是心神不宁?老身倒听说过一个方子,也不知有没有用。” 元春笑道:“有没有用,横竖没坏处的,试试也罢了。”遂命人准备笔墨纸砚。 贾母写了,抱琴接过来,递给元春,元春也不细看,把方子递给礼仪女官:“请太医院的太医帮我掌掌眼,这方子有用没用,若是吃了没害处的东西,姑且给我抓几贴来试试。” 女官应了一声,便出去了,贾母这才拉着抱琴道:“你自跟着娘娘进宫来,也多少年不曾见过家里人了,你母亲有口信捎与你。”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39节 那抱琴的母亲,却是在她生下没多久就没了的,继母自然没什么话要捎给她,抱琴心领神会,凝神听了,暗自记下不提。 元春又交代祖母与母亲:“上次明珠族姬进宫来给皇后娘娘谢恩,我有心见她一面,不巧没能见着,老夫人下次见着她,替我陪个不是。” 刘遇得封太子,他舅舅家这个“国舅”的身份,可比宝玉、贾琏那个被家里人开玩笑的“国舅”名正言顺得多了。便是如今皇后是他嫡母,待得他日后登基,总要追封生母的。况且皇后家里可没有林家兄弟这样的人中龙凤,黛玉与她的辈分虽尴尬,可毕竟是亲的姑表妹,别家没个关系还要硬凑上去呢,自家这个亲,为何不用? 贾母亦知元春所想,虽因武曲鼎之事,十分没脸见黛玉,又怕同她走动得多了,她叔叔婶婶心里犯嘀咕。可如今眼见着元春在宫里的光景,十分心疼,又觉无能为力。好容易指出条路来,她能因为心疼外孙女,就置元春于不顾?且不说元春如今是家里唯一的靠山了,这个大孙女儿可是她亲手养大的,疼惜之情,不比当年对贾敏差多少。孙女儿难得提这一次要求,她敢不遵从连声道“是”。 元春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总觉得稍稍有了些主意 ,也微微地放下心来,又拉着祖母与母亲哭诉了相思之苦。却是那女官又回来了,提醒她时辰到了,她才依依不舍地,拉着她们的手,不顾女官的脸色,送到了门口。 贾母与王夫人情知以后再见就难了,俱是肝肠寸断,因着宫规森严,不敢哭出声来,待回了自家马车上,才相拥痛哭了一场。 王夫人虽一向不喜欢黛玉的叔叔婶婶家,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叹道:“林姑娘的几个兄弟,如今不得了了。”因又暗地里比较自己家与人家差在了哪里,念了声,“还是要儿孙举业得好。” 这话却是难得正中贾母下怀,道:“只是宝玉他老子未免太严厉些。” 王夫人提议道:“不若择个名师?” 贾母正有此意,原是想走林滹的门路,却被宋氏不动声色地推给了李纨之父李守中。只是李守中对女儿向来是视为泼出去的水的,怎会为女儿的小叔子去跑动?且贾母也不舍得宝玉真离了家去上学堂,一时也有些为难。 第105章 第105章 她婆媳二人回了家, 自是好一阵忙碌。贾母那方子毕竟是道听途说来的,到底有没有用, 得派人去打探,若是没有用, 得再打听打听, 想法子往宫里递个消息。娘娘在宫里过得苦, 她们得帮忙上下打点着, 这样一来,越发觉得手头紧张,还是典当了些暂时用不着的金银器皿才够。甄家的东西, 现在是想不用都难了。这时节贾母也顾不上嫌弃夏金桂的名声了,甚至暗地里盼着也有个这样的巨富之家的孤女, 便是不给宝玉, 给贾蓉也是好的。又有宝玉读书一事,确实也耽搁不得了, 况贾兰、贾环两个, 平时倒一直还在上学,无论中与不中, 都要去下场一试的。自贾瑞没了,贾代儒便整日浑浑噩噩的,贾府义学里什么荒唐事儿都闹出来过, 贾母虽不过问,但李纨为着儿子学业,也是告过状的, 如今不管不行了,便把贾政叫来,细细地说了一通家塾里的事儿。 贾政羞愧道:“先头也有人荐过南边来的一位先生,说是学问人品都好,因儿子想着,家里的子弟们个个顽劣,怕是外来的先生镇不住,儒大太爷毕竟年长、辈分又高,料想孩子们在他手底下不敢惹事。竟是儿子想错了。” 贾母骂道:“素来只听你天天骂宝玉不读书,可好不容易几个月里管教一次,不是打就是骂的,平时呢,又事忙,无暇过问。我竟也不知你一天到头忙个什么!” 母亲这话一出,贾政亦觉得羞愧难堪,他一个五品工部员外郎,在衙门也不管什么要紧事,便是如今工部上下为了永宁王查水利、太上皇修皇陵的事儿忙得脚不沾地,也没什么活派到他手上,荫补入仕的本就地位尴尬,比不得那些走科举正途的受重用,同僚又当他是国公府的二老爷、贵妃的父亲,来享清福的,自不会同他多说什么,一转眼,在这个员外郎的位子上,竟也待了几十年不曾挪动了。下了值,他也不常管理府中大小俗务,每日与清客们看书下棋,竟也生出了归隐之意。他既无爵位,又无要职,只能撒手不管,图个清静。你要问他每天忙什么,他自己也想问,这几十年,都在忙些什么。 贾母道:“你往日里都让宝玉学学人家,我倒是想问问你,人家父亲是怎么教儿子的?远的不说,你就说黛玉的叔叔家,她三哥哥现在也考学呢,她叔叔是怎么做的?我不信你能忙过他去!” 贾政忙道:“林大人乃是国子学博士,学术渊博,儿子自然比不过。” “比得上比不上的,说的是这个么?”贾政自幼读书,祖、父甚喜,贾母也不知道多少八股文章的事儿,这是老国公和国公爷都喜欢,料贾政也差不到哪儿去。只是她自然不敢让贾政像林滹那样亲自教导儿子的,别的不说,怕是宝玉能吓出病来,因而与他商议延请先生一事,“咱们家武功起家的,不比那些书香门第重视读书的事,就是你哥哥,还说什么读书不过读明白点,难道少了官做的混账话。我也是才知道,你外甥女儿黛玉,在苏州的时候读书请的先生就是贾雨村,人家给女孩儿念书请的都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咱们也总不能拿些学问只称得上中平的去给孩子们凑活。” 贾政平日里虽做甩手掌柜,也听赵姨娘告过状,说是贾环念书的用项被人吞了,他随口问了声王夫人,得知是为了削减家里的开支,不独是贾环,王夫人自己院子里该省的都省了,也猜得出家里应当不如从前了。因此提到延请先生,又觉铺张浪费。远的不说,再提一次林家,人家如今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林徥要考学,还不是天天天不亮就起来赶早去学堂?也不曾听说就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念书的。不过他是个纯孝之人,贾母既开了口,他自然是不好回绝的,况且读书也是正经事,光耀门楣、荫泽子孙的,当下便应了。 “这事交给你去办,要是办不好,我看你也别养着那些只会说奉承话、连 几个小孩儿念书的事也教不好的人了,趁早让他们散了吧。成日里和他们吟诗作对的,也没见他们作出什么好诗来,给家里涨涨面子。”贾母也是被元春的处境急到了,急于子孙上进,说话未免过了火。幸好贾政纯孝,不敢替门客们辩解,老脸通红,点头称是。 贾母遂才放他走。又找王夫人来问那方子打听得如何。 王夫人毕竟也是名门勋贵人家出来的,自幼家教严明,这些东西,她几十岁的人了也不敢说、不敢想的,当下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贾母道:“你是娘娘的生母,你不想着娘娘,她还能靠谁?你也这个年纪的人了,娘娘都舍得下,你舍不下你的脸面,就让你心腹的人打听打听都不行?”王夫人叫苦道:“实是不知道该问谁。”贾母便道:“有何不知的,你把方子抄给琏儿,派他悄悄地出去,准打探得到。” 贾琏的为人王夫人也是知道的,也是个贪恋美色的,王熙凤是个醋坛子里泡出来的,成日里又是吵又是闹的想拿捏管束他,也没见他收敛一些。他要是知道这夫妻房里的什么歪门邪道,那一点也不值得惊奇。只是她到底是个长辈,要她去问这些,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贾母叹道:“罢罢罢,也不为难你。”便叫凤姐过来。 凤姐因着这几天的利钱还没收上来,各房各院的又在催月钱,正在心烦气闷,听说贾母叫她,只能强打起精神来凑乐,看见王夫人也在,又一脸尴尬,不禁疑心是不是又有没皮没脸的来告她状了,现在可不比以往,自林黛玉来这儿把那一箱子林家旧物拿回去后,凤姐就一直觉得头上悬着一把刀,只等什么时候老太太话音一落,就掉下来了。若是从前,什么月钱放晚了,有人告状了,那她理都不会理的,可现在,谁知道哪句话就彻底刺激到老太太,彻底厌弃了她呢? 贾母倒没问她月钱的事儿,反是关心了一下大姐儿的身体,大姐儿前一阵是染了风寒,她年纪又小,用不得猛药,凤姐和平儿轮番陪了几夜,总算见她烧退下了,才敢安心,偏贾琏就这几天都不肯安生,听说在外头又勾三搭四的。其实来旺前几天就来报过这次利钱收得不顺的事,要不是大姐儿,她早就去处理了,也不至于耽搁到现在。听到贾母询问,眼泪立刻掉下来了。 贾母安慰道:“别哭,孩子没事就好,我听说你又和琏儿吵起来了?” 凤姐本欲诉苦,但自己过生日那天为着鲍二家的和贾琏大闹了一场的事儿,贾母的处置她也看到了,他们就没觉得贾琏在外头偷腥是多严重的事儿,不过两边说和说和,叫她不要胡闹,故只苦笑着说:“哪敢和二爷闹!只是让他好歹庄重些,若是看上了谁,回过老太太、太太过了明路不成,非得偷偷摸摸的!还逮着别人家的媳妇就……也不害臊!” 王夫人同贾母却是都知道她也就是嘴上说说的,连平儿她都容不下,贾琏真要给谁过个明路,她还不闹出人命来?但也只能就着她的话往下说:“琏儿虽不好,但他毕竟是当家的爷们,外人面前,给他留几分面子,他也敬你。”又道,“只大姐儿一个还是不够,他将来毕竟是要袭他老子的位的,你也是,有个儿子傍身的好些。” 这种话凤姐已经听得耳朵发麻了,她回回回娘家去,王子腾夫人总要与她说一说这个事,直说不管她生也好,让底下人生了她抱过来养也好,总要有一个。但是凤姐自己又不是不能生,不过之前操劳过度,小产了罢,让底下人生?她才没那个肚量!况一个个的,只把这事说成她一个人的错,好像贾琏在外面偷腥,脏的臭的全不 顾,只要是个女的就敢要是她的错似的。她刚嫁过去,也不是没温柔小意,蜜里调油过,也没能拦着这位琏二爷盯着她的丫头们不放啊。只是这种话,她跟娘家人抱怨抱怨也就罢了,如今老太太、太太都问起了,她自然也不能这么反驳,只能支支吾吾地应着。甚至还疑心,是不是老太太也想着要给贾琏房里添人了,又觉得不太对劲,毕竟老太太还真不怎么管他们房里的事,她那么上心宝玉,都没怎么过问过他的房里人呢。 “去年还是前年的,赖嬷嬷来我这儿的时候,闲聊的时候说起过一个方子,说是能滋补身子,帮助生育的,你让琏儿出去打听打听,是不是真有效果,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功效,若是可行,你们也别害羞,该想的法子是要想的。” 凤姐虽心里疑心老太太为何如此关心他们屋里的事儿,但她一个小辈,能说什么?只得庆幸如今屋里没几个人在,连贾母平时惯常使唤的几个丫头都在屋外玩着,她不至于丢了里子面子,但也只能赔笑:“那感情好,若真能得了个一男半女的,还得去谢谢赖奶奶?” 贾母笑道:“她年纪大了,又是咱们家最体面的老嬷嬷,兴许还真当得起你这么叫她,不过你和琏儿若真有了喜事,是要去谢她一谢。但有一项,这毕竟是不止从哪里听得来的土方子,需得仔细查证了,确认了有益无害才好吃的,到肚子里的东西,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王熙凤听了这话,心倒放下来半截,连声谢过贾母。她平日里回娘家,看不惯哥哥王仁,总要有一番争吵,她又伶牙俐齿的,王仁如何说得过她?气急了便往她心口戳刀子:“你也休要得意,不过是仗着太太的宠爱,倒好像你才是王家的爷们似的了,你嫁出去的人了,太太现在对你客气,也不过是因为你是贾家的当家奶奶,你看你这么些年,只做着不下蛋的母鸡,你家二爷还想不想别的法子,等新的二奶奶生了儿子,我看你那老太太还宠不宠你,那一大家子还听不听你派遣呢。等你那头失了势,你回来哭,看咱们这儿的太太给不给你出头?”凤姐自幼争强好胜,虽是女儿身,处处却比王仁这当哥哥的强些,唯有这件事,一直是她的心病,又是自己亲哥哥说出来的,更是诛心,拿手指着他,颤巍巍的,素来能言善辩的人,竟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是平儿忠心,替她回呛了几句,把王仁打发了,也不敢多说别的话。如今贾母也提起贾琏的子嗣之事,她便明白,此事再不可耽搁了。贾母再疼她,她也是外来人嫁过来的,真叫贾琏绝了后,才没人管她素日操劳的功劳苦劳呢。倒也却有些急了,想道:“老祖宗如今还记挂着要我给二爷留子嗣,没直接给他屋里塞人,已经算是疼我了,确要想些法子才是。”一面又想,“当真人比人,气死人,那林姑父家五世列侯,探花出身,积攒下多少家产,只得林妹妹一个女儿,林姑母没了,他也不曾续弦,也没觉得自家绝了后,如何如何的,只是林妹妹当年在这里,虽有老太太疼着,也过得不甚如意,还是她堂兄弟争气,如今越发飞黄腾达了,她也跟着沾光。要是没这几个兄弟,便是家里再有钱,她也守不住。我如今只大姐儿一个,她要是没个兄弟帮持着,谁知道以后过什么日子。便就是为了大姐儿想,也得费心了。”当下便也打定主意,只等贾琏一回来,便把这方子给他看。 王夫人不由地叹道:“还是老太太有主意。”贾母道:“若是这方子真有用,琏儿和凤丫头也正好圆了一桩心事,岂不是喜上加喜?”王夫人忙道正是,又派心腹常去凤姐房里打探消息。 贾琏虽素来不喜王熙凤霸道蛮横,镇日压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但毕竟也是多年的夫妻,且日常大家、小家的,也离不得她,他固然喜欢外头莺莺燕燕的,倒也盘算着让家里的母老虎也给他生个嫡子,将来说出去也好听。如今听了这话,冷笑道:“我说那赖尚荣捐了 个知县,娶了两房姨太太,怎么就忽的门丁兴旺起来,原来还有这出。”又道,“老太太竟也催着这个了,是我们不孝。”一边拿眼睛斜着看王熙凤。 凤姐同他这么多年的夫妻,还不知道他?这一眼的意思,多半是,连老太太都在催了,若是再无子嗣,她也没理由阻着他纳妾娶小,甚至收个二房了,当即啐道:“你且去问问老祖宗,是不是这个意思?她要是真那么看得起你,别的不说,把鸳鸯给了你,也省得我为了一二百两银子就典当嫁妆去。”话是这么说,心里却也忐忑。那鸳鸯可不是普通丫头,她管着贾母的钥匙,哪天真把她给了谁,那给的可就不是一个丫头,而是沉甸甸的几十把钥匙!她这个管家奶奶,恐怕也就要名存实亡了。但要是把她给贾琏?他们房里倒还能继续管家呢,她这个“二奶奶”,却还是卷卷铺盖走的好!一时倒觉得鸳鸯是个棘手的丫头,恨不得她立刻配了人才好。 却说那贾琏,也是把这事放在了心上,特意出了城,去问冯紫英荐过的一个圣手名医,他又不愿泄露自己的身份,派了兴儿乔装打扮,前去问医。 那老大夫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举着个西洋眼镜看了半晌,才道:“是好药啊,确有奇效,不知客官从何处得来?” 兴儿道:“来处我也不知,有用便好,来日若有了子嗣,我再来谢邱大夫。”说罢留了银两,出去上了马车,细细地回给了贾琏。 贾琏喜不自胜:“如此甚好!”正在盘算着抓药的事儿,忽的见另一辆马车也到了医馆门前,下来一个身着青缎子掐银线褂裙的少女,同医馆似是相熟,和那老大夫的学生说笑着就进去了。她虽年纪还小,却是顾盼生姿、神采飞扬,娇俏可人,贾琏不觉丢了魂似的看了许久,又叫兴儿去打听。 原他料想着这姑娘坐的马车极俭朴,又敢自己在外抛头露面的,定不过是小门小户的,谁知兴儿却道:“二爷看,那马车夫不是林姑娘家的?” 他定睛一看,兴儿说得却是一点不假,马车虽简陋,驾马车的却不是随便什么人,还是他林家表妹几次来他们家做客用的那个车夫。当即便叹道:“既是亲戚家的人,自然是我们没理。”便也丢了那些心思,自回荣国府不提。 却说那王夫人,听闻得贾琏屋里开始煎药,也放下心来,回过贾母,婆媳二人总算松了口气,只等宫里的好消息来。 第106章 第106章 几栀奉了祖父的命令来给世交的严大夫送香片, 严大夫叫她稍等片刻,命徒弟去药房拿几贴才从南方运来的药材给她带回去。徒弟领命去了, 几栀等得无聊,找点话问:“方才来严爷爷这儿看病的是什么人呀?我看他家的马车用的木头、帘子都是上品, 马也威风, 看着极富贵, 那人自己虽也穿得不差, 却不像是坐得起那种马车的。” “给他家主子跑腿的呗,那种富贵人家,最要脸面了。”严大夫觉得好笑, 自己淘澄空了身子,要来进补, 怎么反不好意思自己来看病?找个明明白白没什么毛病的下人替他跑腿, 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那种人家没什么好说的, 你以后再遇着那么富贵的马车, 可千万别搭理他们,你爷爷养大你不容易。” 几栀笑道:“来看那种病的?” “去去去, 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这是你能说的?”严大夫作势要打她,“也不是, 就是不知道从何处得了个什么方子,问能不能帮着生育。” 几栀奇道:“哪有那种灵丹妙药啊?”但她看那人出去时候的神态、模样,不像无功而返的。 “你要说完全没用, 那也不对,他那两个方子,女子服了滋阴补肾,养气活血的,男子也那贴也是养生的,把身子养养好,自然更容易生育些——是不是这个道理?他那方子,倒也不是什么歪门邪道的,容易吃坏身子的那种。横竖没什么坏处,由着他们吃去吧。”严大夫道。 几栀“哈哈哈”地跟着笑了两声,又忧心道:“只是他们那样的富贵人家,想来也不好惹,若是吃个一两年,也没生下一男半女的,来您这儿闹腾起来,可怎么办才好?”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药房开在这儿?”严大夫笑道,“你从我这儿出去看看,后面那条街上住着三个御史大人呢,这些人家若是想仗势欺人,怕是没这个胆子哟。”况严大夫也不是无名之辈,别说就是邻居的几位御史大人了,将军府、阁老府他也去过,还真不怕别人随便拿他怎么样。 “到底还是别惹出什么麻烦事才好。”几栀接过药,又谢过了严大夫师徒,“我们家如今租了国子学博士林大人家的一个院子,也算安定下来了,严爷爷得了空来坐坐,我爷爷陪您下棋喝茶。” “我这儿还开着医馆呢,你爷爷就退下来了,如今他是闲人,要下棋喝茶,叫他来我这儿,别成天打发你跑来跑去的。”严大夫嘴上不饶人,却还打发几栀赶紧回去,“天要黑了,你在外头不安全,快回去罢。你爷爷也是,怎么敢放心你就这么出来的。” 这里明明也不偏僻,严大夫也是做了一辈子大夫的人了,却也不支持她一个小姑娘以后会继续从医道。最叫人难过的是,他没有丝毫的恶意,而是从亲近的、关切的长辈的角度,觉得她走这条路不好。几栀也没想着这就说服他,只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严爷爷也早些休息,让小师叔给人看诊,您在旁边指点指点就行了。” 她回了家,正逢锦荷来找钱何氏借鞋样子,看到她回来,笑道:“才打了春,钱姑娘就穿得这样少出门,也不怕受凉。” “没事,我身上火气重,扛冷不扛热的。锦荷姐姐这双鞋打算做给谁呢?” 锦荷道:“给我们家三爷做的,他个头长得快,针线上的人两个月做一次新衣裳,不一定赶得上他的,雪枣求我姐姐得空了替三爷做两双鞋,我姐姐应承下来了,这不是太太屋里忙吗,我们姑娘说,既然如此,我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替三爷做两双鞋就是了,她回头要亲自绣花呢,那我们也不能拿普普通通的鞋样子给凑活啊,这不,来求钱太太给我们打个样子。” 几栀打趣道:“林姐姐做事一向细致,就怕她绣好了,你们三爷又长个 了。” “钱姑娘小心,我们姑娘听见了,要来捏你鼻子的。”锦荷同她笑闹了一阵,又问,“钱姑娘今晚得空不?紫鹃姐姐说我们姑娘素日吃的药丸子太苦了,钱姑娘上回说的再吃一阵就可以换一种,她想请你过去看看,现下是不是到了可以换了的时候了?就是不能换,也想请姑娘帮帮忙,看看能不能改改口味,姑娘每回吃了都要反胃,拿果子、糖都压不下那苦味。” 几栀一口应下:“行,我去看看去。” 钱何氏道:“要改方子的话,你别自作主张,回来请教了你祖父才好的。” “妈妈放心,我知道轻重。”几栀也不嫌累,略歇了歇脚,见锦荷东西弄完准备回去了,便同她一道去了漱楠苑。黛玉今儿个见天气好,在院子里晒书,才刚看着丫头们把书收回揽月楼,分门别类地放好,见着她来,喜道:“来得正巧,你上回说央了人出去买没买着的《草本说》,我就记得我在哪儿看到过,今天晒书,特意翻了翻,果然我父亲原先的藏书里有。” “真的?”几栀眼前一亮,“好姐姐,借我抄一本。” “我下午就抄着呢,上册已经抄好了,你带回去。下册里全是图画,晚点我找竹节纸来描,你回头叫小茴香来取,或者我让人给你送过去。”黛玉恐这《草本说》里也有林海的笔迹,没敢直接让几栀来拿,而且几栀那么想要,定是想要收藏起来的,若是别处来的,她就大方送出去了,因是林海留下的,得珍藏着。 几栀喜不自胜,给黛玉切了脉,又要来药丸的方子细看过,道:“这剂丸子,其实没什么具体的功效,就是滋补的作用,姐姐要是吃着反而不舒服,不若索性停一停,平常燕窝、梨水什么的吃一吃,试试这样子的效果,也不必太依赖药。”又把今天下午在严大夫那里听到的补药的笑话说了一遍。 黛玉也被逗得直笑:“照那位严大夫的说法,只要吃不死人的,都算有用了?” “也不知道这些人家怎么想的,若是有那样的好东西,我爹妈早自己吃了,还能留我一个在这儿跟着祖父过活的?”几栀叹了一声,“偏什么时候都有那不信邪,总是要试着逆天改命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可别到头来把自己的身子折腾坏了。” 黛玉亦道:“虽是如此,有几人能甘心呢?远的不说,你看馥姐……她如今身子这样,有一半不是吃药吃的?你要说全是南安太妃逼的……她自己想来也主动试过不少方子。” 几栀道:“这也难怪你们太太急急忙忙要把她接回来了,馥姐的身子底子不差的。如今回家修养了半年,虽然心情还是不好,看脸色也比从前好一些了。” 可不是,虽然回来了也不见得高兴到哪儿去,但是在南安王府,却是半点儿也不高兴的。还总是要被南安太妃责备、贬低,有几个人受得了?莫说馥环还被洗脑得,真以为自己不如人、配不上云渡了。黛玉倒也没觉得那个什么马兖,就有多好,只是他来家里提亲,作为馥姐的妹妹,她心里是悄悄地觉得出了一口气的。之前听说宋氏给林徥定亲的时候,她还担心为着家里的所谓的前程,叔叔婶婶要把馥环也嫁出去呢。现下却也明白了,家里的前程还得家里人自己挣,亲戚们各自过自己的日子,只一味想着联姻、结亲,最后光是沾到了,麻烦事也绝对少不了。 提到馥环,她倒想起另一件事来:“馥姐同你说了没有?她想着以后你想自己出去开医馆了,她帮你。”在春绿园里开,自然可以免去不少危险、麻烦,不过那就不是几栀的本意了,她倒确实说过要出去的,因 而笑道:“馥姐可真是个热心肠,不过我的医馆,大约是赚不到几两银子的。” “你和她谈钱,太俗气了。”黛玉如今理家,自然是心里有秤。馥环当年嫁的是王府,林滹、宋氏又大方,又怕她在婆家受委屈,除了当年林老太爷分给二房的家产外,又足足地给她置办了不少嫁妆。如今馥环手底下的田庄、店铺,怕是比林徥的都要多出不少。她想帮几栀开医馆,也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找个奔头,哪里是为了挣钱?只可惜那么丰厚的嫁妆,也没让南安王府的人对她另眼相看,最后也是哭着回来的,“要我说,你叫她做个挂名的掌柜的,也省了你许多事。那位严大夫为什么要把医馆开在御史大人家附近,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么?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帮助更多的人,但你自己好好的,才有余力给人看病不是?” 几栀道:“也是,那我过几日,去谢谢馥姐。” 黛玉惊喜道:“照你这么说,离你开医馆的日子也不远了?” “祖父说,等今年出了夏,他先在春绿园里坐堂,让我看诊抓药,他在旁边指点。所谓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总要亲自试了,才知道自己学的怎么样。” 等出了夏。黛玉遥遥地看着窗外繁星,到那时候,家里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第107章 第107章 贾母虽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但毕竟事关贵妃与阖家荣宠,岂能不在意?可偏偏他们和宫里关系又不亲密, 自戴权没了,那些偷偷往宫外递信的太监们收敛了不少, 毕竟, 谁不惜命呢?何况说白了, 荣国府如今也不配他们拼着被发现的危险往他家传消息了。况凤姐吃了那药, 面色红润了不少,据平儿说,那“血崩”之症也确缓解了, 她心里放下了不少,只能安静等消息。 只是老太君一心盼着小皇子、重孙儿, 却不知为了立储之事, 朝堂后宫都忙作了一团。兼之为了周翰林的事儿,皇上有心安抚周贵妃, 便更是要冷落了元春了。却是还有一出, 原来那西藏、吐蕃等藩国,听说了中原立储, 俱按着上皇时的旧例,献了美人来。刘遇年纪却小,尚未立正妃, 自不可如此鲁莽,少不得让他父皇先养在宫里了。贤德妃因为“贤孝才德”,也不得不领了两个美人在自己宫里, 教导她们学汉话、汉人规矩。那些女孩儿虽美,却到底是与中原水土不合,在自己家乡也是众星捧月、娇生惯养大的,远没有普通秀女好调教。再说了,她们身份特殊,也不能像对待宫女似的随意打骂。永宁王才那么点大,这些美人到底是给他,还是给他父皇的?元春心里难免要计较,自然不大痛快,又为了那几个新人劳心劳力,险些病了一场。 好在周贵妃复位,吴贵妃比她操心多了,她一时之间还真轻松了点儿,又唾弃自己贪图安逸,不思进取。 而到立储大典真的来了的那天,吴贵妃更是气得咬碎了一口银牙——太子体恤兄弟,特意请命,为二皇子刘述请封。圣上龙颜大悦,欣然允之,封刘述为礼亲王,命内务府为他修亲王府,待到了岁数,便可出宫自立门户了。倒是刘遇,出宫住了不到两年,又搬进了东宫,身份变得更尊贵,行事倒还和从前一样,一时间上至太后,下到宫人,没有不高兴的。但是是真的高兴还是背地里嘀咕,谁又知道呢?皇上本就喜欢亲自教导长子,如今公务繁忙,更是恨不得留太子在养心殿说上整夜,甚至无暇理会后宫。况这立储大典,因刘遇自己的再三恳求,办得勤俭过了头,有太上皇的寿宴在前,更是显得不够奢华、隆重。不禁叫人疑惑,是国库空虚,还是新太子就是要用这样的方法,给那些还沉浸在上皇时奢靡作风的人敲个警钟,告诉他们,新君的风格不同? 其实元春又何尝不知当今与上皇是截然不同的喜好?去年回家省亲的时候她就心道不好,皇上继位后,自己的行宫都是修补、翻新为主,未曾大兴土木,她一个宫妃,回家省亲,娘家竟合二府之力,盖出一座精美华贵不逊皇家园林的省亲别墅来。这其中的开销,岂是如今的贾家承担得起的?又暗自惊恐,怕其中有逾制之处,又怕皇上知道了,更是忌惮荣宁二府。 她正焦虑万分,忽地听说昌平公主求见,赶忙请她进来。 那昌平公主,原是西宁郡王府的贵女,为保社稷太平,自请入藏和亲,如今给土司生了小王子,地位非同寻常。他们四王八公府本就关系紧密,在闺中时也曾听父母长辈提过对方,虽先头并不亲密,却也向往已久了。何况人家既是西藏王妃,又是本朝公主,元春不过略一想,便猜到她必是为自己宫里那两个西藏女孩儿来的,不觉在心底暗叹她礼数周到,到底是西宁王府出来的好教养。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40节 昌平公主身份特殊,可来宫里探望,只是她不愿坏了宫里规矩,非宣召而不入宫。这几天是西藏土司也到了,为刘遇道喜,她随土司入住了四夷馆,方才时常来宫里走动。她回来这几月,元春也是头一次单独见她,这一见,便也感叹万千。虽说早知道西藏太阳晒、气候又干,但是见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点的、理应养尊处优的公主,也被晒得皮肤粗糙、几见老态,又怎能不心酸?不禁想道:“原来公主当真吃了这么多 苦,怪不得皇上允她回西宁王府,与父母共叙天伦,在西藏的十年,背井离乡的,她又是怎么熬过去的呢?”又想,“可她倒还能回去与父母共住数月,我回一次家,折腾得家人不得安宁,却也只与他们相处了一个晚上,话也没说几句,就得回宫来复命。只是我到底还在京里,以后日子还长着,若有幸再得恩典,还能再回去,她此番回西藏,却不知何时才有机会见到父母,我们还真不知道谁该羡慕谁去。” 昌平公主见了元春,也不禁落下泪来,二人互相握着手,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是抱琴提醒着上茶,才反应过来,分宾主坐下。昌平公主道:“原是回来给老圣人祝寿的,大王体恤我,竟让我留在京里待到了太子的好日子,只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过几日我也要随大王回西藏了,临别时想起娘娘这儿的两个女孩子,日后多有麻烦娘娘的时候,我先替她们给娘娘陪个不是。” 元春忙道:“公主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奉陛下、皇后之命教导这两个女孩儿,都是为了服侍皇上,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昌平公主笑道:“听说前几日,明珠族姬来过宫里,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夸她秀美非凡。我如今见着娘娘您,就知道族姬是怎样的美人胚子了。” 元春道:“可叹不巧,我也不曾见着她呢。” “大王这次来朝,为陛下献上了几匹骏马。陛下挑了两匹,余下几匹,要再带回去,也不值当,我便向大王自己讨了个麻烦事儿担,设宴请些好马的老亲们,过来看一看,若是有合眼缘的,领回去好生养着。也做个人情。因想着,虽说女子不如男儿,本朝却也是出过葛氏女这样的巾帼英雄的,倒不若女眷们也另开一席,帖子也送往了林家。这么说,我倒是要比娘娘,先一步看到明珠族姬了。” 元春道:“公主倒是好兴致,西藏人崇武,我如今是见识了。” “当年荣宁二公浴血奋战、戎马半生,挣下如今的家业,是名副其实的诗书簪缨之家,我年幼时却不曾与二府上姊妹们顽过。这次幸得大王垂怜,才能与众姐妹相见,也算了了一桩心愿了。” 听昌平公主如此说来,元春不禁又羡又叹。她进宫的时候,姐妹们都还小,恐怕只有伯伯家的迎春记得她的模样了。昌平公主在西藏虽苦,西藏土司敬她爱她,难得回次家,竟有这样大的体面同自由,叫她怎能不眼红?却也知道昌平公主能有如今的地位,除了她是中原贵女外,为土司生下的幼子也功不可没,再想到周贵妃也到底是凭二皇子翻了身,更是坚定了决心。 昌平公主说到做到,果真宴请了京里许多子弟赴宴赏马,只说谁驯服得了土司带来的马儿,便可将骏马领回去。皇帝笑道:“很好,也让西藏土司看看这些功勋之后的骑射。” 刘遇听了,在下头“噗嗤”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帖子是昌平公主托西宁郡王发的,请的那几家子……父皇还是装不知道的罢,丢不起那人。” 皇帝沉下脸来:“那几家也是武功起家,如今也有在军营里任职的,竟找不出几个能撑起台面的了?” 刘遇笑道:“父皇瞧瞧马亭,能坐马车的绝不骑马,就这样的,都算不错了,起码天天当值,不敢逃学的。要说起来,恐怕只有南岸郡王府的云渡能指望一二,不过不知道昌平公主怎么想的,帖子下到林家去了,云渡不定会去。” 虽然知道林征难得,但京中贵族子弟们竟已狼狈至此,还是叫皇帝心里不悦,便道:“既这么着,也不要西藏 土司做东了,这笔银子朕来出,你也去瞧瞧热闹,从朕库房里挑些东西过去,也不拘那几家的孩子了,该叫的都叫上,你亲眼见着,该赏的赏,该骂的骂,别给他们老子留面子。”又怕到时候实在没几个能看的,叫西藏土司见了笑话,道,“叫林征也去,那天若轮到他当值,就给调一下。”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声,“你看着就好,别自己上去,他们西藏的马野,和平时你骑的那些不是一个路子的。上次在木兰,就差点没看住你,夏少荣急得脸都白了。” “父皇又要怪别人家的孩子不精骑射,我想练练,您又不许。”刘遇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声,招来太监,“去一趟四夷馆,和昌平公主说一声,她远来不易,原该我们接待她,这东我替她做了,到时候她只管来玩便是了。” 第108章 第108章 原先昌平公主帖子下来的时候, 宋氏还想着该如何推脱。后来太子那儿递了信来,她便也叹了叹, 问黛玉:“你嫂子的身子肯定是去不得了,咱们娘儿俩又不会骑马, 又看不懂射箭, 过去当傻子么?” 黛玉“噗嗤”一声笑了:“我看满场女眷, 有几个看得懂射箭、会骑马的?不过去凑个热闹罢了。”心里倒是喜欢和大哥一起出门的。 宋氏抚着请帖, 忽然叫了文杏来:“去畅意居,把这帖子给馥丫头看看。要是她乐意去,叫她带玉儿赴宴去, 我就不过去了。” 黛玉问:“馥姐会骑马?” “比她两个弟弟都强点呢。”宋氏叹了一声,“当年阿征练武, 家里请了正儿八经的武师, 她跟着学的,比阿徹、阿徥上心得多, 阿徹小时候可打不过她。她小时候好马, 恐怕比婉娘还好呢,现在大约是荒废了。去问问她, 要是她感兴趣呢?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黛玉为难道:“昌平公主的场子,能不请南安郡王府的人?” “现在变成太子的场子了。”宋氏道,“难道你姐姐不去, 咱们俩看着南安王府的人就不生气了?其实辅国公夫人人挺好的,太妃年事已高,这种场合, 多半是不出来的。” 这个黛玉也知道,云嵩的夫人侯氏,是忠勇侯夫人的亲姐妹,虽然不如忠勇侯夫人那般长袖善舞,但为人也称得上亲切,馥姐在南安王府时,并未受过婆婆的气,侯氏还替她说过话求过情。不过如今说什么都晚了,馥环从云大奶奶变回了林大姑娘,又有马兖在中间一阵搅和,当年再处得好,如今也得相顾无言。就是忠勇侯夫人亲自来了,也不会有法子让他们两家人像没事人一样坐在一起假装客气了。说到底,连她也惊奇,这昌平公主出身西宁王府,怎么会把帖子递到他们家来?也不怕东平王府和南安王府生气? “如今她这身份地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请谁就请谁了。”宋氏像是猜出她心里所想,主动开口解惑,“难道南安王府敢不给她面子?她贵为公主,就是北静王都得给她这份面子,四个异姓王,独她是自己挣来的这份体面,她看东平王府同南安王府作甚?” 黛玉冷笑一声,道:“好大的体面哩!”为了回家时这两个月的“体面”,背井离乡数十载,运气好能熬到个好结果,运气不好,可能去的路上就受不了那儿的天气同一路的奔波丢了性命。这“体面”到底是归公主本人还是归西宁王府呢?谁又说得准。国破家亡的时候派弱质女流出外和亲,尚有人问这天下男儿担当何在,何况那时分明是太平盛世,西宁郡王的心思,当真不难猜。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林馥环当真愿意出去赴宴。一时间,黛玉也收了不耐,同紫鹃笑道:“看来馥姐是真的喜欢马,我知道下回要送她什么东西了。” “大爷也去是不是?”紫鹃嘟哝了一声,“要不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都觉得公主是想看咱们家的热闹了。” “热闹”都是好的了,她原想说,昌平公主莫不是想看云林两家的笑话吧? 黛玉只有一身骑服,还是韵婉刚回来的时候做的,如今早不在季节,她也不要人做新的:“我就穿着裙子去,省得打扮妥帖了,别人还以为我多会呢,到时候不敢上马,不是丢脸?” “不是说环姑娘会骑马么?”雪雁笑道,“谁要是笑话姑娘,姑娘就同她说,你没学,叫她们和环姑娘比划比划去。” “那我不成了狐假虎威的了?况且今天有大哥在,谁敢笑话我?不怕自己家人被大哥比下去呢。”黛玉心里也清楚,便是林征不在,也不会有人怠慢她——这毕竟是刘遇做东的筵席,先头他还是永宁王的时候,就是数一数二的不好惹,如今成 了太子殿下,更没人会当着他的面欺负他舅舅家的人了。她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女孩儿,其实心里也知道,如今她的“体面”,一半是大哥二哥挣的,另一半,就是太子给的。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怪不得那么多人想着把自己家的女儿送进宫去。就连西宁王府这样的人家,也想尽了法子让女儿“更上一层楼”呢。 因着林徥要温书,宋氏也不勉强他,便命林征好好看顾着两个妹妹:“也别只想着自己出风头,护着两个丫头要紧。” 林征应了一声,只说“母亲放心”,扭过头来问馥环:“你现在还拉得动弓不?” 馥环嗤笑道:“我拉得动拉不动的,有什么要紧?也不看昌平公主都请了谁,我就是再丢脸,也丢不到哪儿去。兴许还能给你快出生的孩子弄匹好马回来。” 林征道:“你老老实实坐着吧,别回头摔着哪儿扭着哪儿的,也不是小时候了,没那么容易养好。” “呸呸呸。”馥环还真没打算下去试试身手,她不是十几岁样样都要和兄弟们比较的年纪了,况且这京城里的女眷,有谁会真的学过骑马射箭?她已经够“另类”了,不能再出头,回头别人说起来,还要说她叔叔婶婶把她养得不好,“不是自己亲生的就是不知道疼,养成了一个野小子一样,又争强好胜得喜欢出风头,怪不得要被云大爷休回来”,这样的风凉话她听得够多了,叔叔婶婶却未免太过无辜。只是婶婶一向不喜欢看人驯马,妹妹却难得有这个机会,想来还有几分好奇,她想着带黛玉出去玩玩罢了。 西藏土司带来的马原是准备敬献给皇帝的,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林征远远看过去,都瞬间眼睛一亮,又低下头问妹妹受不受得了这个味儿。 “还好。”黛玉应了一声,她们离得远,况且这马厩也是新的,马也是刚刷过,没什么味道。林征吩咐了一声:“这些马都是到新的环境来,都不适应,恐怕要伤人的,你们离得远远的,不许去凑热闹。” 他这么一说,其他女眷也都紧张起来,尤其是家里有儿郎们准备在太子、藏王面前露脸的,都露出难色。有内侍小碎步过来:“林大人,太子殿下有请。”他便拍了拍两个妹妹,嘱咐家人好好跟着她们,去刘遇那儿了。 馥环原也是在京里数的上的善于交际的人,她有大半年没出来了,如今再见,气色比从前要好些,只是寡言了不少,只低头同她妹妹说着话,不似从前热络来事。他们家的人本就姿容出众,如今姐妹俩坐在一起,一个文秀清丽,一个仙姿玉色,一颦一笑真真画里走出来的一样。侯氏带着云浩之妻季氏在同几个夫人、小姐说笑,远远地看见了她,也只得在心底叹了叹,馥环做他家媳妇的时候兴许有不少不对的地方,但也确实是个能干、长脸的媳妇儿,可惜缘分尽了。她虽不是南安太妃那样的性子,却也祈祷馥环不要真嫁到马家去,云渡丢不起这个人。却听得昌平公主笑着在同马夫人道:“便是那个林姑娘了?” 蒋氏并不愿意同昌平公主多说什么,特特地多看了一会儿馥环,叹道:“若是她家里肯答应我们家那个小子,我现在肯定多多地看她几眼。”她这话也说得不假,林馥环长得并不像明珠族姬那般弱柳扶风、惹人怜爱,眉目间反而有股英气,让人不禁想到,若是她此刻笑起来,必定是志得意满、神采飞扬的。 那边男孩儿们已经绕着马场跑了起来。黛玉忙坐直了身子,等着看她哥哥,可只看到几个歪歪扭扭的身影,她总觉得有个人挺像宁国府的珍大表哥的,不觉有些意外地叹了口气。看珍大 表哥教训儿子时威风的样子,她还以为他挺厉害的呢。 馥环没看到几个练家子,很快没了兴趣,低头研究起了黛玉的扇套子,黛玉也由着她捏着自己的手,她还觉得挺新奇的,愿意去看那些歪歪斜斜的、毫不规范的动作。 尖叫声就在那时候响起来。 黛玉猛地抬起头,只见一匹枣儿红的马,把它背上的男孩儿甩了出去,然后冲着女眷的席位冲了过来。 马场边的侍卫一半去看那个被摔下来的可怜虫,一半拼命地想要赶上那匹马拦住它,却让它更是受惊得跑得更快了。席外的侍卫匆匆拉起了人墙,想挡住那匹野马。她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虽然知道一点用处都没有。 她听到旁边的馥环“哈”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却再没敢挪开视线。 馥环几乎是从她身边跳过去的,她借了一把侍卫肩膀的力,也没要什么马凳子,直接翻到了那匹马的背上,拧紧缰绳,猛地往后勒扯,马受了惊,长嘶两声,起仰起来,她两只脚还没踩进脚蹬,整个人几乎被甩下来,索性直接抱住了马脖子。那匹马发了疯似的猛地甩起了脖子,馥环几次被甩得弹起来,但又牢牢地捆住了马,腿还踢了一脚马屁股,彻底地把马的方向拧了过来。 林征已经跑到了马场边上,低声骂了句什么,就要来帮忙。但馥环又蹬了一次马,这马变得更狂,发了疯似的狂奔起来。黛玉几次见姐姐有半个身子已经被甩了出来,但又倔强地伏在马背上,吓得直哆嗦。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浑身在打颤了,那匹马终于安静了下来,在馥环的指挥下,回到跑道上,慢腾腾地溜达了两圈。馥环也直起身子,握着缰绳,姿势仪态都比刚刚的几个公子哥儿标准漂亮得多,翻身下马的时候,当真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林征亲自扶着他妹妹下的马。 “公主,这马归我了?”馥环牵着缰绳,笑着问了一声。 它刚刚摔伤了龄安伯的二公子,野性难逊,就是为了给龄安伯一个说法,也是该杀了了事的,但先头西藏土司是承诺过,只要谁驯服了他的马儿,就把马赠给谁,昌平公主勉强地笑了笑,遣人去问太子和藏王的意思。 “此马名叫飞沙,它的父亲是我所有的马里最烈的一匹,我料想得它不简单,想着宝马赠英雄。却没想到驯服它的是位巾帼英雄。”西藏土司大方得很。 刘遇在一边笑道:“表姐英姿不减当年,可把我吓坏了。去看看她,刚刚见她好像胳膊刮到了?”一边举起酒壶,亲自斟了一杯酒。身边的内侍接过来,弓着身子递给馥环。 馥环扭了扭手腕,接过酒杯来,听到内侍转达了刘遇的问话,笑了声:“小伤。”说罢举起酒杯,爽快地饮尽了。 “好!”西藏土司带头叫了声好。 馥环又摸了一把马的鬃毛,把缰绳递给马场边的人,林征侧头看了她一眼:“满意了?”她笑道:“满意了。就是你将来生个学武的小子,这马也配得上了。”林征冷笑了一声:“一会儿妹妹吓哭了,你哄她去。”馥环道:“总不能真让它伤了人。侍卫的命也是人命啊,要是伤了这些姑娘太太的,更是难办。” 黛玉正好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带着泪瞪了她一眼:“姐姐好威风,真成了英雄了。”一边又拉过她来,仔仔细细地看她的胳膊。 “英雄哪那么好当,”馥环指着林征笑道,“咱们这位大哥,不知道从马上摔下来过多少次,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好皮,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地方都有枪伤剑伤——否则咱们能安安稳稳地坐在京里喝酒看戏?” 她说的肯定是实话,黛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总不能真让那几个废物在西藏土司面前丢尽了脸面,要靠大哥去撑这唯一的场子,太子殿下的脸往哪儿搁?”馥环轻声说了句,又道,“行了,马也得了,咱们家去吧。” 她受了伤,自然也没人敢强留她。 马亭畏畏缩缩地蹲在他大哥身边,倒吸了好几口凉气:“原来林大姑娘是这样的人啊。”马兖抖了一抖,推他道:“快走快走,回头母亲又要说你,连个姑娘都不如。” 现在这“姑娘”,可就有现成的例子了。 第109章 第109章 馥环这风头出的, 可把她哥哥妹妹们全吓了一跳,到了家里, 宋氏已经得了信,含着眼泪就在门口等着, 看到馥环, 一边哭一边骂:“你发什么疯?不急死我你不甘心是不是?”几栀跟在她后面, 先捏了捏她胳膊、手肘、手腕的骨头, 笑了声:“万幸没伤到骨头。”便低下头去给她擦药。 黛玉趴在一边,看着几栀手脚麻利地为馥环处理好伤口,才像是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样捂着胸口跌坐了下来。宋氏又想骂馥环不懂事, 又舍不得,只好责备林征不看好妹妹。林征倒并不在意:“她喜欢这个, 她如今可以做她喜欢做的任何事了, 母亲以后恐怕得习惯了,说不准她以后养的马比我还多。” 这话是实话, 馥环“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回家这么久了, 难得这么开怀大笑,宋氏叹了口气:“你们可真是些来找我讨债的冤家。”她苦口婆心地劝道, “你哥哥已经去了,这风头你出不出的,有那么重要吗?” 林征替妹妹说话:“今天其他人, 有些不像话,虽说帖子是昌平公主下的,太子殿下坐在那儿呢。丢的是朝廷的脸面, 馥丫头要是不站出来,场面就太难看了。她和我到底不一样,她下场还可以说是玩玩,真只有我的骑术能看的话……” 他这么一说,宋氏也立刻就懂了,探了一声气:“都是武功起家的功勋之后,如今竟这么不能了么?” 黛玉想起今天看到的有点像贾珍的人,情不自禁地跟着摇了摇头,她什么都看不懂,但跟馥环最后那些干脆利落的动作比起来,前面那些人,是太难看了些。哪怕馥环狼狈地抱着那匹野马的脖子狂奔的时候,都比那些人从容百倍。的确,姐姐接受过专业的训练,但今天在场的那些子弟们,又何尝不是家里寄予厚望精心培养的?都说一代不如一代,但真论起来,都是一般的出身,谁又比谁天赋高呢?还不都是一日一日苦练出来的。 林徹今日只需当半天的值,到了午时就回来了,先来了趟畅意居:“馥姐今日好生威风!得亏我今儿个没去,不然不丢脸丢死。” 几栀见了外男,也没躲闪,落落大方地问了声林二爷好。林徹见她不躲闪,自己若是避讳,倒显得刻意了,因此也正儿八经地同她见了礼:“这必是钱姑娘了,我在外头事情忙,也没去春绿园拜访过,不知钱姑娘住得习惯吗?” “一切都好,那日兵荒马乱的,幸得林二爷惦记,将我们接过来,祖父说,等二爷得了闲,定要请二爷喝酒。”几栀笑着道,“馥姐的伤已经处理好了,我也要回去了,我妈妈等我吃饭呢。”说着又福了福身子,带着小茴香走了。 林徹笑了笑:“这丫头不简单,馥姐想同她合伙开医馆,兴许真能赚一笔。”宋氏已经回自己院子里了,现在畅意居里就他们兄妹三个,他自然说话更轻松随意些,“今天那匹马好看吗?” 馥环回答他:“好看。” 林徹迅速地看了一眼黛玉:“今天马兖他们兄弟也在。” 黛玉笑着捂着嘴拍了林徹一下:“姐姐手受伤了,我替她打你一下。”但还是没耐住心里的好奇,“我没见过那位马公子,要是他今天下场跑圈了,那他可能不太好。” “他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就是不会骑马也算不得丢人,陪太子殿下去的,要丢人也是他弟弟丢人。不过今儿个馥姐把所有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马亭丢人也丢不到哪里去。”林徹道,“我在文华阁都听到了,消息传得也快。前面听说太子脸上笑都快挂不住了,那些子弟里有不少还担着武职呢,太子看一个人下场,就回头让人把他祖父、父亲的名儿、他自己的官职都报出来,我估计这次回来,又要算一笔账了。” 黛玉奇道:“那那些袭祖爵 的、花了钱买的官的,就这么丢了官不成?” “你以为什么是官?”林徹舒舒服服地在贵妃榻上躺下来,舒展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脊背,“就是得了个去露个面,不高兴了就不去当值,每个月拿几十两的俸禄,被别人奉承着叫一声大人,求你帮着办几件事么?一个七品知县管着全县几千几万人的生计,一个守城的武将管着全城人的性命。你还小,不知道,当官不是没坏心眼、不会去主动害人就足够的,没能力的人也不配去掌管别人的生死同生活。”他指着屋外坐在台阶上说笑的小丫头道,“日子过不下去了,卖儿卖女的都有,来咱们这样的人家做丫头已经是好的了,你知道再差一点的,会卖到什么地方吗?都是爹生娘养的,天灾不可避,人祸还是少出点好。” 黛玉眨着眼睛看着他。 “就像今天,你猜馥姐为何要不顾危险地驯服那匹野马?她怕西藏土司看轻了朝廷,若是传到别处去,那些本就不安分的属国觉得朝廷好欺,战事再起怎么办?大哥这样的武将自然是要上战场的,他手底下的那些士兵谁家里又没有父母妻子呢?边关的平民百姓又做错了什么,要受离乱之苦?”林徹叹道,“你不知道上位者一句话能改变多少人的命的,兴亡盛衰,本就是一点一滴积汇而成,他们没本事,被撤了职,挨了罚,你觉得他们可怜,谁可怜在他们手底下痛苦求生的小人物呢?” 馥环道:“好好的,怎么就招来你说了这么一大通,妹妹还小呢,你同她说这些个干什么。” “三伯父是前科探花,出了名的廉洁公正,我让妹妹知道她父亲是个多了不起的人,这都不行么?”林徹笑着讨饶,“不过馥姐今天这风头是出了,麻烦事儿可不少,我觉得穆典诚是又忘了当年被我骂得背过去的样子了,又开始放厥词,可恨我如今忙得昏头,没空去替姐姐出气。” 黛玉气道:“有他们什么事啊,怎么又出来搅和。”她想用一些更尖锐的词句来形容穆典诚这样的货色,但又怕脏了自己的舌头,只能暗暗憋气。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41节 馥环道:“他也就能在这时候得意得意了。和东平王府交好的是南安王府,又不是咱们家,我如今不必再在意所谓的和气,要是真惹火了我,怕是他五大三粗的,也打不过我。” 黛玉原是想不到馥姐这样斯文秀气的女子,怎么会同人喊打喊杀的,但想到她今日马上的表现,再想到传说中韵婉手刃山贼的故事,忽然又觉得,穆典诚那样的酒肉蛀虫,馥姐怕是真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这么一想,也就乐了:“还是别了,那种人躲得远远的最好,打了他还得叔父去他们家赔礼道歉,不值当。” 林徹道:“馥姐说着玩的,便是同他家交恶了,嘴上过过瘾也就罢了,真动起拳脚来,咱们成什么人了。” 黛玉笑他:“听二哥哥这口气,若是同他动起拳脚来,你也是不输的?” “咱们家几时轮得到我出这个头。”林徹这几天显然是累极了,不过是坐在姐姐屋里略歇了歇,就情不自禁地倚着胳膊,眼皮似有千斤重,睁不开来,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了。 林家是书香门第,规矩不少,虽是堂姐弟,在一个屋里歇着,也不像。丫头们又不敢叫醒他,只能看着二爷犯了难。馥环便命人去取枕头被子来:“可怜见的,不知道几天没好好睡一觉了。让他睡吧。”亲自照顾他躺安稳了,便拉着黛玉道,“走,咱们去太太那儿,也到了吃饭的时候了。” 黛玉回头看了一眼林徹:“二哥怎么累成这样?” “你以为他刚 刚说那么多话,是想教你什么大道理不成?”馥环笑道,“混日子的闲人太多了,事归谁办?还不是都堆到他们这些人头上,心里正憋着气呢,逮着什么机会就要说说。太子若真借今天的事整顿官场,也是一件好事。尸位素餐者众,倒霉的是他这样的同僚,但更倒霉的,恐怕还是底下那些平民百姓。” 只是原先还只是惩办贪官污吏的,如今连无能者也要办,刘遇这步子,迈得比他手底下人想象得还要大,他真的应付得来么? 林馥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驯服了藏王带来的烈马,别人不说,云渡不可能不知道。他今儿个当值,也没陪母亲去赴宴,只是还没到家,就听闻了和离许久的妻子大出风头的事儿,一时也愣了半晌,才苦笑道:“你同我说这个有什么用?难道同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庶弟云浩,有别的那些不成器的子弟做对比,今天表现得也不算丢人,但和馥环的挺身而出相比,就不够看了。他自己也咋舌:“从前真看不出她有这样的本事。” 是呀,谁都知道馥环在闺中时是被当男儿教养的,林滹夫妇也不偏袒,给儿子请什么样的师傅,就给侄女请一样的。可那些诗书骑射,到了做人媳妇的时候,便什么也不算了。她自入了云家的门,便再没骑过马。云渡也竟不知,她有不输自己的马上功夫,百感交集,也只能道:“多说无益,如今我与她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也别再议论她了,对她名声不好。” 云浩气道:“你管她什么名声?还真要做大圣人,看着她风光大嫁不成?咱们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云渡沉下脸来:“又同你有什么关系呢?咱们家丢不起这个人,那你别认是咱们家的人就行,或者把我赶出去,我一个人丢人就行。” 这话是强词夺理了,若是有机会把他赶出去,云浩肯定头一个行动。但嫡庶有别,南安太妃偏心偏在明面上,她又说一不二的,云浩心里便是有再多打算,也不敢露在明面上。倒真是稀奇了,活似整个南安王府就他一个孙子似的,云浩已经得了两个儿子,自以为比云渡来更算是个“立得住”的大人了,心里愤愤不平,想道:“就活该让你遇到这一遭事,倒真该让那林家女嫁了旁人才好,若是在别家生下个一儿半女的,看你脸往哪儿搁!”但又知道自己是万万不可能脱离了南安王府的,偏这云渡一举一动都是南安王府的脸面,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 云渡心里不痛快,再见了林征,面上就露出了几分。林征倒是没介意,他如今到京里来,地位、官职都比从前体面得多,但远没有当年在晋阳时痛快自在。好在现在能更多地陪伴家人,也算是一种安慰。他知道多少世家子弟都看着他的职位流口水,却没想到他们如今连马都骑不好。御前侍卫是从王公勋戚子弟、宗室子弟和皇帝赏识的侍卫中擢其优者选出的,他这个所谓的侍卫统领也不能像以前训晋阳的兵一样吆喝着责骂他们,但昨儿个那些个货色是真真的丢人现眼,以至于他如今看到云渡,都觉得顺眼得多。 起码云渡当年也是和他一起考了武举、有几分真功夫的,比那些个连花拳绣腿的表面文章都做不好的人,自然是好得多了。 云渡亦觉得自己十分没意思,同林征略说了两句话,就准备告辞。忽的见到刚下值的林徹,同马兖哥俩好似的勾肩搭背地过来,等着林征一起回家去,那股火气又冒了上来。 “我从不知你和治国公府的人能这么玩得来。” 林征愣了一下,然后远远地看了一眼马兖:“他和阿徹共事多年,又年纪相仿,一向同进同出的。” 云渡郁愤难当,只能叹道:“咱们当年也同他们这般亲密无间,如今却差点翻了脸。竟不知那一回姻亲当的,是好是坏了。” 林征当年倒真把他当兄弟待过,轻声劝了句:“你想开些,调养好身子,以后过自己的就是了。日子长着呢。”说着进去换好衣裳,朝弟弟走过去了。 马兖如今还是觉得林征过于严肃了,不过他和林徹是什么都敢说的真兄弟,对林徹的大哥,自然也没那么害怕,大大方方地同他见了礼。林徹说刚得了赏,请兄弟们吃酒,不敢忘了大哥,特特地来请。林征觉得好笑:“得了多少赏,得意成这个样子,尾巴都要翘到天上了。” 马兖笑道:“成天数他得的赏最多,也不知道闷声发财,这就叫嚷开了,是真不怕我们眼红。” “也数我挨得骂最多啊,哪回不是我顶在前面?”林徹嘻嘻哈哈了一回,催他们快上车,“都开春了,怎么还这么冷,马亭都冻病了。是真病还是在家里装病啊?” 马兖皱眉道:“随他去,横竖也不指望他有什么大出息,不惹是生非就算好的了。”他叹道,“你家姐姐太厉害,母亲后来看见了马亭,觉得生气,骂了他一通,叫他用功点,他哪是用功的料?装模作样了两天,躺床上起不来了。” 他这么再自然不过地提起馥环,林征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林徹却像是早就习惯了,大笑道:“那马夫人如今怕是后悔了,用功哪比得上儿女身体重要。干嘛和我姐姐比,那就不是一回事,那匹马现在在我大哥的马厩那儿养着,大哥院子里经验丰富的马夫都不敢随便靠近它。我现在都不敢去大哥院里找他了,怕那匹马什么时候就把栏杆撞坏了来把我顶起来。” 林征冷笑一声:“你也好意思。” “术业有专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林徹问他大哥,“西藏土司什么时候回去?” “再有两日就要启程了。”林征道,“你们不是该头一个知道么?怎么又来问我。皇上今晚设宴,送别土司同昌平公主,我今晚怕是回不去了,你同母亲还有你嫂子说一声。” 林徹乖乖应了,又回头冲马兖眨了眨眼睛。马兖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只是知道昌平公主并不是善罢甘休的人,她为了自己儿子的地位,特特地大张旗鼓、大费周章地举行了那个赛马会,想让西藏土司见见她娘家的身份地位——可惜情况不尽如人意,如今也只剩了两日,她能做得不多了,说不准还要孤注一掷。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对这个险些成为自己未婚妻的女孩儿的怜惜、愧疚,就成了恐惧、后怕,这真是难看极了,也小人极了。 第110章 第110章 蒋氏虽然早就知道林馥环不是什么寻常女子, 但亲眼见了她驯服烈马的模样,还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马尚德不禁后怕:“亏得是林家没答应,兖哥儿恐怕招架不起这么厉害的媳妇。”蒋氏道:“他招架得起谁?西宁王还是昌平公主?”一想到昌平公主, 马尚德立刻紧张起来:“可算是要把她盼走了。但兖哥儿这样也不行, 他一直拖着, 总是个把柄在西宁王府手上, 他日算起来,可没那么容易说清楚,本来也不是说得清楚的事儿。亭哥儿的婚事要是也因为这个耽搁了, 就麻烦了。修国公家当年多得意、多荣光,如今什么下场?前车之鉴啊。” 蒋氏道:“也是怪咱们, 把他宠坏了。” 细细说起来, 马兖却是老治国公亲自惯坏的,他们夫妇亲自养大的大约只有马亭——也不见得多好就是了。蒋氏亦犯了难:“若是早些时候逼着他成亲了, 也罢了, 现在他已经油盐不进了,还能有什么法子?” 马尚德咬了咬牙:“他素日和林重越一道玩, 怎么没学会人家的听话,若真的娶了他姐姐,也算是了了咱们一桩心事了。” 谁不想有林徹那样的儿子?便是林馥环, 即使真是个厉害的醋缸子,那也是个难得的了,单是她的嫁妆之丰, 就越过了京里大部分的女孩儿——倒不是说马家需要算计儿媳妇的嫁妆,但女孩儿家里给置办多少嫁妆,不也说明了娘家的重视程度?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的不就是岳家的助力?林家肉眼可见地前途无量,馥环也没因为只是个侄女儿被轻视,谁娶了她,还愁有什么事的时候,大舅子小舅子不搭把手? 况且如今还有太子呢,那日一口一个“表姐”,亲昵热络,侯氏的脸都吓白了。 “说来也可笑,那林姑娘厉害成这样,也没听说过南安王府上演过什么全武行,只知道她被东平王府编排的那些胡话了。” 马尚德笑道:“哪能真的和婆家亲戚动刀动枪的呢。那唾沫星子都够淹没她了。” 蒋氏叹道:“那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她在云家够本分的了,难道我们待她还能比前头差?”说白了,马亭也是她亲生的儿子,若是马兖没有子嗣,过继自己的侄子继承家业,对她也没什么损失。再者说了,如今马兖死拖着不成亲,难道她就能有孙儿了?况且,说句不中听的,难道南安太妃刚成亲的时候,就大大方方地接受了丈夫的屋里人,还给她们抬名分了不成?都还年轻呢,怎么就认定了她不能生,火急火燎地要云渡纳妾了? 马尚德道:“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活像林家愿意把女孩儿嫁给兖哥儿似的。” “说说都不行么。”蒋氏说了一通,倒真把自己说服了,发现若不计较林馥环从前嫁过一回的话,她做自己媳妇还真是再合适不过,但说白了,若非马兖身后有昌平公主这么个随时可能放冷箭的“心上人”在,他配什么样的女孩儿配不上?而馥环若是没嫁过那一回,就她家如今这情形,她嫁进谁家都配得婆家客客气气地待她,“哎,当年忠勇侯夫人还真跟我提过她,你说那时候咱们怎么这么没眼光,要是当年就把人娶过来,如今不是美滋滋的?” 当年林征才刚考了武举,林徹还是个混日子的小孩儿,就是永宁王,当时虽然林贵妃正得宠,可是后宫里别的皇子公主正在一个又一个地出身呢,还看不出多尊贵,谁能想到林家能有今天呢?当时馥环嫁给云渡,还都说她高攀了,替南安王府不值呢。马尚德道:“也别再放马后炮了,当年兖哥儿是什么情形?谁能逼得他成亲?要是和林家说得好好的,他从中作梗,不得不去退亲,那不结梁子了?便是娶回来了,咱们就能比南安王府好多少?你就敢说你就一定是个和气婆婆,不会刁难媳妇了?如今是兖哥儿磨了十年了,把你的刺儿该磨的 都磨平了,早几年你待人接物,是这个态度?当时在咱们眼里,什么样的姑娘配得上咱们儿子啊。” 他这么一说,蒋氏也觉得有道理,马兖当年可是拿刀抹脖子硬是不肯答应成亲的,不觉笑道:“可惜人家不肯答应,否则到如今,才可算得上是‘天作之合’了。” 是不是天作之合,马兖还真不知道,不过和林征喝了一回酒,也放开了些,先同林征道歉:“家母为着在下的亲事着急,前些日子唐突叨扰,叫贵府上添麻烦了,我敬林将军一杯,权作赔礼道歉。” 林征道:“何必放在心上。”倒也没推辞,一饮尽了,又同林徹斟了一杯,他今晚要当值,不敢多喝,捡着些爱吃的菜动了几口,还要劝弟弟:“你也少喝些,昨儿个听说累得在你姐姐那儿打起瞌睡来了,活儿是永远干不完的,身子还是要自己养的。” 林徹苦笑道:“我的好大哥,活儿岂止是干不完?我现在只盼着再来两个,不,再来十个人,来搭把手,才算能喘得口气。”他压低声音道,“周翰林累倒了以后,如今我们反而轻松了点了,也是稀奇。现在只恨不得曹大人也去修养几日,保重身体了。” 曹相和周翰林一样的毛病,怕得罪人,怕担事儿,总想着左右逢源两不得罪,是个惯会打圆场的。倒也不是说他为人多坏,毕竟已经位极人臣,到了快告老还乡的年纪了,还在住着当年的老宅的人,能坏到哪儿去?只是在他手底下做事,确实施展不开拳脚。几个首相里,倒确实还是最年轻的蔡客行愿意为改革做自己分内分外的事儿了。皇上也是明显地更栽培蔡客行,其他人也不是看不出来。周翰林心里不悦,称病了,结果也没落着好。前车之鉴摆在那儿,曹相更不会轻举妄动,每天当值勤勉得不像个要退的老人,可你要真数出他做了什么事儿,也难。 林征听弟弟抱怨了这一通,也算是明白他为何到如今还不避讳,同马兖同进同出的了。如今皇上做的改革,志在黎民苍生,功在千秋,谁都是硬提着一口气撑下来的,偏那领头牵绳子的几个不紧不慢的,叫人看了只着急。若无志同道合的友人陪着,还真怕哪天坚持不住,撂挑子不干了。他安慰似的拍了拍林徹的肩膀,也不说其他的话,陪他们喝了两杯。 这酒馆热闹得很,他们走出去的时候,遇到了不少熟人,探寻的揶揄的目光在这个奇异的组合身上扫了许多遍,好在马兖如今已经很习惯了,泰然自若地同林家兄弟告别。 林征同他弟弟道:“马业涵人不错的。” 林徹笑道:“他来家里提亲的时候,我都吓坏了,不知道他脑子怎么突然糊涂了,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同他相处。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他?他自然也该知道,就是姐姐同母亲松口,我也不能同意的,形势迫人啊,连他也妥协了。你知道我听见有人议论什么?说他来求亲,是咱们两家约好了的套路,为了显得馥姐有人要。也为了显得他没什么毛病。” 林征冷笑了一声:“看来还是不够忙,才有功夫在背后说别人家的闲话。”他们都有些微醺了,也懒得再坐车,两个人紧挨着,慢吞吞地沿着街边,想一边走着醒酒,一边难得地说说话。 “上皇如今病重,恩科真的要取消了。”林徹道,“消息这几天就该下来了,不知道阿徥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 他们的弟弟自小压力就大,总觉得两个兄长的光芒太盛,压得他非得做出点什么成绩来,才不堕林家之名。可有些事情,运气、时机、天赋,缺一样都成就不了在出类拔萃的人里尤其出众的那一批。其实林徥现在的年纪、功名,已经算得十分出色,他又勤奋刻苦,谁家有了这样的儿子都要欣慰的,可惜上头有那两个哥哥顶着,显得他默默无闻了。林徥若是心里没憋着一股气,想借这次考试 一鸣惊人,那也不可能——更多的怕自己考不上,就太丢人了。别人一次不中,还有下次、再下次,考到儿孙满堂才中进士的也不少见,可他却丢不起这个人。他头悬梁、锥刺股,用功了这么久,忽然听说考试取消,是失落还是稍微松一口气,谁说的准? 林征道:“今年取消了,又要再等两年……看他自己调节了。” 他们正慢慢地走着,忽地见林徹的小厮东元急匆匆地小碎步赶上来:“大爷,二爷,快回去更衣,醒醒酒,宫里随时会宣召。”不觉大为惊奇:“出了什么事?” “小的哪能知道?只是宫里传出话来,所有有品有爵的人家都换好衣裳等着了,老爷命小的赶紧来寻两位爷回去。” 这种阵仗,多半是宫里那位老圣人——醒了或者没了。兄弟俩对视一眼,急匆匆回家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上皇躺了这么多日,原先忠心耿耿的部下该反的反了,该降的降了,一改往日气焰老老实实待着的那些,也早就有别的心思了。这时节你要是问他们想不想老圣人醒过来,恐怕他们还要担心那位一向阴晴不定的老人家会来处置“墙头草”。但叫他们心惊肉跳的是,老圣人还真的醒了。 但也只是醒了而已,他有一两个月一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宫女们强喂下的流食续命,瘦成了一把佝偻的骨头。如今似乎是有了些许意识,但早就没有了昔日的威严,甚至连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都难。他以孝顺闻名的几个儿子守在病床前,一副恭顺地聆听他最后遗愿的姿态。 他们都觉得他应该就这么闭上眼睛!太上皇愤怒惊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气得差点把肺咳出来。 太后带着德寿宫大大小小的妃嫔也候在一边,这些或陪伴了自己一生、或还娇妍欲滴的女子们,此刻倒是真心地迷惘难过着。皇帝生母早逝,她们与皇后的关系一向不怎么样。太上皇去了以后,想在这个后宫继续从前盛气凌人的日子是不能了。皇后又不是什么圣人,到了她当家做主的时候,那些账是要好好算算的。她们期期艾艾地看着太上皇,希望他能说出点什么,保一保他的女人。 但太上皇问:“忠顺呢?” 皇帝往后头看了一眼,忠顺王跪行上前,伏在太上皇床下:“儿臣在。”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太上皇语焉不详地问。但忠顺王还是立刻就明白了他说的是哪件事。皇帝在他们身后不悦地咳嗽了一声,似乎是不想听见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那事。 木兰围场行刺的那件事。 太上皇老了,糊涂了,但他毕竟做了这个王朝几十年的主人,即使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了,那份敏感也不会丢失一分一毫。忠顺王妃死得多巧啊,袁兴舟可是她亲叔叔,能不透露点风声出来?他其实倒不介意小儿子大义灭亲,这江山是他亲手交到皇帝手上的,皇帝做得再有他不满意的地方,父子俩暗自交锋就罢了,由不得外人来插手,更由不得底下那些奴才来替天家的人做决定。襄阳侯那哪是拥立新君?他就是想造反!忠顺王提前杀了忠顺王妃,保证自己的本分,这倒无可厚非,但他不该瞒着上皇!他想到自己乐呵呵地盘算着寿宴,感受着底下人的奉承时,他的几个儿子、臣子各自心怀鬼胎、心有盘算,把他当成了一个老糊涂! 上皇想到这里,就越发觉得气血冲头,若非实在没有力气,他恨不得要亲手打这几个不肖子几下,然而如今也只能指着他们的鼻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 帝道:“父皇,慢慢来,别着急。” 但太上皇知道自己没法“慢慢来”了,他即便有太监在一边帮着顺气也依旧呼吸不畅,脑子里一片空白,说话越来越吃力,肺管子像一个破窗户一样地漏风…… 他今天的清醒怕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他要没了。 人在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会想什么?他有那么一瞬间脑子转得飞快,从少年即位时的意气风发,想到那些年的南征北战,想到后宫的三千佳丽,想到忠定王和义忠太子,想到他被逼退位,选了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继承人,想到木兰围场那场两边都徐某已久的行刺……他闭上眼睛,道:“孰湖呢?” 底下人也没想到他会忽然问刘遇,先愣了一愣——所有孙子里面上皇无疑最喜欢刘遇,但你要说他对刘遇有多重视,那也看不太出来,横竖不会比他喜欢的那些美人儿重要。说到底,上皇心里面最重要的,还是他自己。好在孙辈们也在外间候着,太监一叫,刘遇便弓着身子进来了。 太上皇用力睁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已经长成少年模样的刘遇,想说的话忽然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你已经是太子了啊。”上皇叹了叹,“好……” 刘遇劝道:“皇祖父,您想要什么?跟孙儿说,孙儿去替您找来。” “子义君把豆子过给了你,你别介意。”上皇本应该教导他一些为君之道的,只是在他还清醒的那几年,害怕儿子、孙子夺走他手里的权力,很是避之不谈,如今他们越过了他,自己做得有声有色的,他说什么也迟了。况且,事到如今,他的功过只能叫后世史书去评说了,从前那些必须避讳的事儿,在人快死的时候,也可释然了。 刘遇没料到皇祖父会提到刘昀来,鼻子一酸,应答道:“孙儿不介意。”一起出了天花,无人问津、默默等死的是刘昀,被悉心照顾、安然无恙的是他,他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你好好的,”太上皇费力地看向他的儿孙们,“你们都好好的……” 他头一偏,没了声响。 太后呜咽着试了试他的鼻息,又去看太医,太医跪着把过脉,磕头道:“启禀太后娘娘、皇上,太上皇他老人家……驾崩了!” 刘遇怯生生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父皇,两人都百感交集地叹了一口气。太后先是失神了半晌,而后两眼一翻,竟是昏厥了过去,皇帝忙扑上去扶着,命太医救治。不知哪个太妃,先嚎哭出了声,一时间,宫里上上下下,都哭得不成人形。 太上皇生前是个喜欢排场的人,死后自然也要大费周章。一时间,京里京外,皆挂起了丧幡白灯,一切喜乐之事皆停,凡有爵人家,需每日入朝随祭,随驾守灵。庶民亦三月内不得嫁娶。连西藏土司回去的仪仗,也不得不一切从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风兔子、红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沈茶茶的夫人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42节 第111章 第111章 西藏土司的汉话说得不好, 林征奉皇命送他出京,带了翻译, 向他解释了如今京里的情况,西藏土司按理说, 应该早就知道了上皇驾崩的消息的, 面上没什么表情, 视线在林征带来的卫兵列阵里扫过来扫过去, 看不出是介意还是不介意。这些卫兵本就是禁军精锐,林征自回京来日日操练,仪态纪律和那些功勋子弟组成的侍卫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亦不惧检阅,气势恢宏。西藏土司久久地看着他们, 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倒是昌平公主, 一脸地惴惴不安,听说西宁王也去守灵后, 更是绞紧了帕子, 托了人来请林征过去说话。 林征道:“外臣无旨,不敢唐突公主。”他虽不知昌平公主的心思, 但是皇帝显然对那天赛马宴的事儿大发雷霆,甚至说出了“她是怎么安排的?她如今到底当自己是西藏的王妃,还是朝廷的公主, 还是西宁王府的县主?”这样的话来,若是传出去,够西宁王府喝上一壶了。宫里自然是有人得了风声, 能出去敲打敲打西宁郡王的,如今也不知见了成效没有。 西藏土司听了翻译的解释,同林征道:“林将军威名远扬,我在西藏也有所耳闻,可惜上次未曾见着林将军大展身手,不过令妹已如此出挑,想来哥哥只会更加出类拔萃。” 林征心知他话里有话,小心应答了,亦觉得头疼。上皇病故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说实话,京里上上下下,悲痛之余,其实都有些心怀鬼胎地庆幸,但换句话说,上皇生前崇武,南征北战,威震藩国,也是不争的事实。他去世后,原就不安分的南蛮国,怕是又要生变故。这时候谁心里都有把算盘,想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的,也得掂量掂量。是以昌平公主安排的这一场赛马宴,才叫皇上雷霆震怒。一是恨她安排的那些个人选,丢尽了朝廷的脸面,二是恨这些功勋之后不学无术,堕了先祖名声。那些个世家子弟,多是有爵有职的,虽然一直也没指望过他们像他们祖宗一样排兵布阵、上阵杀敌,但听说了他们连马都上不了的丢人样子,再想到各部给那些个混账的推荐书,就气得牙痒。也是马亭倒霉,跟在刘遇身边,时常能面圣,本来是天大的体面,如今却成了出气筒,皇上每次看到他,都没什么好脸色,吓得他小小年纪的,做了好几天的噩梦。西宁郡王若是得了信,少不得要说给昌平公主听,她在西藏,本就是孤身一人,只有个儿子,年纪还小,指望着朝廷做靠山帮她儿子争上一争的,如今却弄巧成拙了。 他把西藏来的贵客送走,回宫去复命,正碰上兵部尚书陈贤同左侍郎朱复青也在,还穿着替上皇守灵的素服,正在答皇上的问话。见到他回来,皇帝也顾不得问西藏土司同昌平公主的事了,先问:“陈骏何和徐珍,谁更可用” 陈骏何与徐珍,一个是林征回京后代他管理晋阳军务的、并肩作战了十年的老战友,一个是他曾短暂共事过的副将,这种时候,一两句话可能就要决定昔日同僚的仕途了,若是寻常情况,都说些好话也就过去了,可如今局势一天三变,战事虽未起,可边关肉眼可见地要不太平,此时的人员调动关乎百姓安定。林征略一思索,还是实话实说道:“若论练兵买马、振奋军心,自是陈骏何最佳,若是要出其不意、奇兵制胜,当看徐珍。” 皇帝道:“照你这么说,陈卿善守城,徐卿善攻池。” 林征应了声:“是。” “北州恐需他二人通力协作,才保得安稳了。”皇帝叹道。 北州顾名思义,在极北之处,与狄国交界了。狄国民风彪悍,连着两年遇到了天灾,无牧可放,常有贼寇侵犯边界,烧杀掳掠,现在还只是小打小闹的,但谁都知道,若是普通贼寇,哪有那般的战力?若是今年他们收成再不好,这层假面纱也不必蒙着了,兵临城下绝非虚言,确实应该早做打算 。林征对北方战事也是忧心忡忡,若他还在晋阳,定是要上书自请往边关去的,只是如今他这个侍卫统领,不独是他一个人的事,皇帝需要他在京里给太子撑着。他心里着急,面上也带了些出来。 陈贤问道:“林大人似乎另有高见?” “不敢。”林征忙道。 “直说便是。”皇帝知道他有自己的考量,到了这时节了,他想听听臣子们的真话。 “北州若想安定,除他二人外,还需换一个监军。”林征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实话。 “周琼不行?”皇帝的声音隐隐见了怒意,狠狠地瞪了陈贤一眼,陈贤心里“咯噔”了一下,先跪了下来。 林征也跟着跪下道:“粮草充裕、军饷安定,调度合理、驰援及时,方能保边境太平。” “这么说,周琼做监军的时候,粮草不充裕、军饷不安定、调度不合理、驰援不及时了?”皇帝冷笑道,“他做西北监军这么多年,兵部、都察院都有去考察的,只有说他好话的,是他们在胡说八道,还是你在污蔑良臣?” 林征只跪着,不说话,也没叫冤。 陈贤冷汗涔涔,他知道——也知道皇上一定知道——林征没有必要说谎。说白了,他都做到侍卫统领了,边关的事和他关系真的不大了,周琼就是以后能当封疆大吏,也影响不到他分毫,林家也只林征一个从武的,一家子文弱书生,和周府没什么瓜葛,更没什么仇冤,不存在公报私仇的可能……况林征的人品,这么多年了,大家也看得见。 “你知道诬陷朝廷重臣的罪有多大么?”皇帝又问了声。 “臣知道。”林征面不改色。 皇帝叫道:“陈贤——” 陈贤忙道:“微臣在。” “西北各州粮饷安排,几次平寇的调度,你那儿可有记录?” 陈贤只觉得头上的冷汗越冒越多了:“回禀皇上,因各州调动频繁,西北兵府这两年向兵部述职时,未有具体数据,后来交给了九省统制王子腾王大人。” “未有具体数据,好得很!你把他夸了个天花乱坠,连着几年了夸他不辞劳苦、肝脑涂地呢!”皇帝怒道。 这原是再正常不过的评价了。说白了,周琼比陈贤也低不了几级,又不曾交恶,也没人告到京里来,难道陈贤要主动找茬,说他做得不够好? 若在平时,做监军的偶尔有点自己的小算盘,也不算什么,周琼能坐稳这么多年的西北府监军,也不是没点本事的。但这么多年了,边关战士早对他积怨颇深,便是他能因战事改过自新,也没多少人愿意信他了。将士们是要用命换那些军饷的,哪里敢让这种早失了信的人来管自己的后路? 而且林征也知道,若是徐珍真去了北州,以他的脾气,早晚要和周琼闹起来,周琼就不是那种大度的人,少不得要给徐珍小鞋子穿——那可就是拿整条西北防线在开玩笑了。 陈贤一边想怨林征多找事,一边又知道这“找事”是必须的,若真到了战事告急的时候,周琼的问题才暴露出来,那他这个兵部尚书也做到头了,只能磕头谢罪,求皇帝息怒。 “好得很,”皇帝冷笑着道,“林征,你也好得很,在晋阳这么多年,没上过一本折子奏他,如今来了京城了,才有胆量参他是不是?” 林征俯首认罪。 皇帝喘了一口气,又看了看陈贤与朱复青,道:“你们一个个的,可都好得很呢。” 林征到了晚些时候才见着刘遇,太子殿下无疑是要作为头一号人物带着他的兄弟、堂兄弟们哭太上皇的,不过这显然也没影响到他的日理万机,林征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廊下快步走着,身边几个手下,小跑着举着一个账本子在应他的话,险些撞着柱子。 见到林征,刘遇问:“听说今儿个跪了一下午,发生了什么事?送西藏土司的时候不顺么?还是你坏了什么规矩?” 林征摇头不语。 刘遇也知道有些事不好多打探,拍了拍他的肩膀:“问心无愧就好了,别的你也不用我说,万事有我呢。” 林征不太好同他说发生了什么事,只好闷头不语。严格来说,他做的事虽然得罪人,但皇上还真不会因此治他,就是得罪了兵部尚书是肯定的了,陈贤他们肯定要抱怨他为何不先知会兵部,直接捅到皇上面前去——就活像早前若是知道了,他们就敢办周琼似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刘遇这种,还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就相信他、愿意为他兜底的态度,够叫人感动了。但换句话说,那些贪官污吏,又何尝不是因为上头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包庇导致的?他道:“谢殿下好意……臣自己担得。” 刘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心里有数就行。” 第112章 第112章 雷霆雨露俱是皇恩, 陈贤、朱复青、林征在养心殿跪了一下午,来来往往的人都看见了, 当时吓破了胆子没敢说话,回过神仔细琢磨, 也不难猜透出了什么要紧事。陈贤堂堂兵部尚书、一品要员, 林征更是太子表兄, 提拔上来给太子立威的, 若非大事,皇上也不会当众下他们三人的面子。但有什么事能严重到这地步?众人也不敢议论,只好在心底偷偷嘀咕。 这一下午跪的, 林征年轻力壮,倒还撑得住, 陈贤、朱复青却走不动道, 叫下人扶着回去的,临别时林征同他们道歉, 朱复青不敢说什么, 陈贤却道:“便是要参周大人,林大人好歹也走个流程吧, 这一道惊雷砸下来,咱们都被吓蒙了,可如何是好?” “我上过折子的, ”林征道,“不独独是我,西北各州应当都有折子上来过。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缺的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的粮草。” 陈贤没料到他会这么顶撞回来,先气得脸发白,再想到他话里的意思,扭过头问朱复青:“可有此事?” 朱复青道:“各地上书,都有右侍郎许大人统一整理,交给您看过,再呈给陛下的。” 若真如林征所说,他们早有上书,却被兵部扣下来的话,这罪过可就太大了!朱复青也顾不上会得罪上司与同僚了,先把自己的干系撇开。陈贤又惊又气,又吓出了一身冷汗——刚刚林征被皇上责骂不曾提前禀报时一声不吭,倘若他那时候他把上过书的事儿报了,兵部上下脱不了干系,他的乌纱帽也可趁早摘了!待他理清这层利害,忙对林征道:“若真如此,林大人今日救了我一命……我该回去彻查此事,若果真有折子上来过,定会给林大人一个交代!” 需要一个交代的岂止是他一人?林征垂下眼睛,并未说出口。 他回了家,韵婉大约也是知道他受了罚,特特地等到他回来,倒也没问出了什么事,只叫人做了新鲜的饭菜,陪他吃了一些,又与他商议:“太太、玉儿都是有爵在身的,要入朝随祭,太上皇是要到陵寝安灵,老爷需得跟着去守灵,这一来一回,少说十日,虽报了我的产育,然而家里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也不是事儿,况我如今的情况,要我管好这上上下下的,精力也勉强。你去和馥环说一声,叫她打起精神来才好。” 林征道:“险些忘了玉儿身上的封号了,她的身子撑得住么?不若报她生病,留在家里为好。” 韵婉叹道:“皇后娘娘过度操劳,累得病了,点了妹妹的名要她去侍疾,却是不用去皇陵了,但还是要日日进宫的。” 不用守灵,倒是轻松了不少,但黛玉年纪毕竟还小,在皇后宫里,宋氏又不在,难免没个照应。林征皱眉道:“这可有些麻烦。你说要馥环帮着理家?这事让母亲说一声不就好了,怎么就要我去开这个口?” “就是太太想你和她说呢。”韵婉道,“如今国丧,平民百姓尚且三月内不得嫁娶,咱们这样的人家,更是一年内不能谈婚论嫁的。不管是我们和马家,还是云家和夏家,这闹剧也都该结束了。馥环上次去赢了那匹马回来,我看她精气神也快恢复了,只需得有人推她一把。你是她哥哥,你不去,谁去?” “她自己能醒过来的。”林征道,“不需要谁去推她。你告诉她你做不来,玉儿进宫回来也需要人照料,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韵婉知他们兄妹情深,也相信丈夫的判断,笑着道:“既然如此,明日我就这么同她说了,若是丢了脸,你可得领罚。” “我可领够罚 了。”林征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婉娘……” “嗯?” “没什么,你早点歇息。”林征想道,若是这种风雨欲来的时候,他心里面还只想着老丈人的仇恨、王子腾的升降,那和王子腾那种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王子腾任人唯亲、中饱私囊、为了自己的前途地位可以不择手段,但他也真真切切地打过几场漂亮的胜仗。他不知道如今皇上需不需要任用王子腾去打仗,也不知道王子腾这种为了自己的人脉纵容周琼、甚至更多的周琼那样的行为的人,会不会彻底惹怒皇帝。就像他也不知道陈骏何、徐珍这样的将领能不能像王子腾曾经做到的那样战无不胜。 韵婉自然是知道丈夫的脾气的,笑道:“不想说就不说了吧,等你想说了,告诉我一声,我自然是在这儿听着的。” 林征苦笑了一下。 馥环果真如她大哥所说,接下了管家的重任。黛玉要进宫侍疾,皇后宫里的宫人们都足够自信谨慎了,她要做的其实不过是替皇后抄一些经书。据她所知,如今她外祖母那样的年纪了,还要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皇后把她留在自己宫里抄经,这活可比别的轻松得多了。 太后来问过一回,知道她是明珠族姬,也没说什么,只告诉皇后要勤务约束宫内上下,不要在上皇丧期闹出什么事来。皇后待太后的人走了,方问黛玉:“我听说你姐姐回家,不是因为她婆婆,是因为她太婆婆?” 黛玉何等的玲珑心思,怎会听不出皇后这话是暗讽太后的?别人家的事本来就不好管,何况这是天家的事,一句话说得不对就要掉脑袋的?只得装作没听懂,老实回答道:“都说是因我姐姐容不下人,所以回来了。” 皇后冷笑道:“那要看是谁容不下她了。” 黛玉素来不喜欢与别人说自己家的事,更不用提馥环的事。她心里自有一杆秤,衡量事情的好坏对错。更何况,外人提起馥环来,或褒或贬,又有几分真心呢?不过是想借着她那惊世骇俗的举动暗暗表达自己的观点罢了。馥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又不懂,也不想懂,只恨不得馥环就是他们嘴里的那个人,才肯心满意足。 原先皇后叫黛玉来自己宫里抄经,是知道刘遇喜欢她,给刘遇面子。也是皇帝的意思——刘遇铁了心要她,只是她到底父母早亡,孤女的身世做太子妃也低了些,让皇后抬抬她的身份,日后嫁进东宫,可以说她是合了皇后的眼缘,嫡母把自己喜欢的女孩儿指给儿子做妻子,这流程便是皇家也走得通。只是相处了几日下来,皇后倒觉得,这女孩儿不如初见时那么像林妃了。 林妃骨子里还是乖顺的,有皇上宠爱、刘遇孝顺,倒也心满意足了,凡事也是愿意忍让听话的。皇帝当年也是个看重嫡庶的,不管再怎么宠底下的人,也是想着先有个嫡子,可惜皇后一直没能生下个一男半女的。其他侧妃、庶妃早开始嘀咕,暗自想法子了,倒是林氏,一直安分守己的,直到皇后自己认了命,觉得命里没有儿女缘分了,皇帝也松了口,她才敢生下刘遇来。甚至后来太上皇看重刘遇,安排着让把他记在嫡母名下,林妃哭肿了眼睛,却也没敢说什么。最后还是皇后自己不想担这个责任,借口周侧妃也生了儿子,不好厚此薄彼,推辞了过去。 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这个小姑娘身上,她会同她姑姑一般忍让吗? 皇后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没有必要。刘遇和皇帝当年的处境可不同,皇帝对他的长子可以算得上是掏心掏肺,要什么给什么。他们这位年纪轻轻的太子放在心尖上的女孩儿,谁敢委屈了呢? 第113章 第113章 皇后宣黛玉侍疾,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没那么简单。上位者的喜好总要琢磨仔细的,皇后素来是个冷情冷性的, 自己家的亲侄女都没有怎么关照过,对林家的这个女孩儿却格外照拂, 摆明了是因为太子的面子。她这一表态, 别人犹好, 荣国府众人, 却有些不是滋味了。 “林丫头若能有大造化,也不枉老太太疼她一场。只是她若果真……到时候和娘娘的辈分,又要怎么算呢?”王夫人毕竟是元春生母, 首先要替自己家娘娘盘算的,便是贾母素来疼黛玉的, 也不得不多想:“皇后娘娘此举, 莫非别有深意?” 毕竟如今上皇驾崩,他们这些人家在皇上那儿可没有在上皇那儿的得圣心。元春未得子而封妃, 地位本就不稳固。皇后趁机打击她, 也是极有可能的。他们自己家这一亩三分地,关起门来还都是一笔烂账呢, 何况皇宫里头,不更是风云诡谲,处处机锋?元春本就步步艰险, 又孤立无援,若皇后当真铁了心要为难她,她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还有一事, 因府上能管事的人都要随祭,下人们缺乏管束,如今越发地蹬鼻子上脸了,虽报了尤氏产育,留她在家协理家事,可尤氏原就不是什么厉害的主子,东府上的人尚不怎么怕她呢,荣国府那些惯常蹬鼻子上脸的怎会理他?贾母每日归家时,看到家里的景象,只觉得无力,不敢想象她们送灵回来,家里会是什么样子,与凤姐商议,凤姐道:“我心里倒是有个人选。”贾母与王夫人忙问她是谁。 “咱们都出去,家里琐碎之事原该珠大嫂子协理,但珠大嫂子是个尚德不尚财的,未免纵容下人,倒要三妹妹与她一起裁处为好,我叫平儿每日过来,帮着搭把手,十几日后,老太太、太太也回来了。” 王夫人道:“探丫头倒是个会办事的。”又叹,“早知如此,该报你的产育,把你腾挪出来,管着家里这些人才好。” 她这话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凤姐听了,自然是不痛快的,她药也吃了几个月了,身上确实有些起色,那“落红”之症大有缓解,可肚子里还是没什么动静。如今又要守国丧,按着规矩,他们这样的人家是不能有添丁喜事的,虽说这事只要没人去闲得慌去告官,也不会有什么事,他们家也素来不理会这些约束的,再者说,便是告他们家造反,难道有谁敢真的来管他们不成?但到底听起来不好,凤姐又是个极爱名声面子的,到时候又有一番折腾。其实能折腾都算好事了,就怕连这折腾的机会都没有。凤姐虽还年轻,也嫁过来好些年了,贾琏安分了两个月,没等到她肚子里的动静,又开始搜寻花花肠子了,林馥环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还不觉得王子腾夫妇能有林滹夫妇那么疼侄女呢,怎能不着急上火? 王夫人怕李纨和探春管家事杂,顾不到园子里,特特地央了薛姨妈也搬进来,又叫宝钗帮忙照看着。薛家母女宝钗百般推辞,奈何王夫人坚持,也只得应下了。 探春虽只是个未嫁的女孩儿,但素来心有成算,一早就听说林黛玉在家里开始学着理家了,她也暗自盘算,不愿做得过且过的糊涂人。如今得了机会,少不得要扫扫家里的乌烟瘴气的,只叹李纨是个不愿担事的,样样只说,还是留待老太太、太太回来拿主意罢,她毕竟是大嫂子,探春也不能事事越了她去,只能去向宝钗、平儿拿主意。 宝钗笑道:“大嫂子也是怕你得罪了人,你别不识好人心。”探春叹道:“我难道不知道大嫂子的好意,只是这家里你们也住着,可别说不知道,欺上瞒下的事儿难道少了?有作奸犯科的,偷了主子的东西去卖的都有,上次二姐姐的乳娘犯事,你们也都看得到的,现在晚上吃酒的、赌钱的,还没到后半夜呢,一个个地都醉醺醺的,能指望着他们做什么?远的也不说,就说林姐姐的婶娘 宋太太家的藕舫园,都说是京里京外最赚银子的园子了。可我细一打听,人家那园子,占地大小还不如咱们家这园子呢,也就是名气大,谁家池子不会养鱼养荷花呢,谁家不会酿酒呢?前不久,咱们去赖家的园子里也看了,人家那园子,同咱们家的比起来算什么?我同她家姑娘聊了才晓得,他们家愣是能一草一木一果一花的,都赚出点钱来花。咱们这座山吃空的,可别到最后不如人家了。” 宝钗点着她的鼻子道:“亏得是你没生在我们家,否则,一天到晚的,不要算得头疼?”薛姨妈笑道:“也是三丫头有这个胆识、魄力,只是你们家大奶奶想的也对,这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你怎么着也要和你们家老太太、太太商量过了,才好真的开始做的,少不得也得让凤丫头帮着你操持——平儿可不敢做这个主的。” 平儿亦劝道:“薛太太说得是,我们奶奶平日里也成天发愁家里开销太大,按着规矩削减罢,又要招人怨,三姑娘既然想出这个主意来,不若同老太太、太太好生合计合计,这几日就先敲打敲打那些不做事的,先立起来,也好看看哪些人可用呢。” 探春知道以凤姐的脾气,这种事是万万不可能越过她去做的,平儿也是个一心为她主子谋划的。不过凤姐虽然有些自己的盘算,可确实是脂粉堆里的英雄,若想把园子承包下去,要是不经凤姐的手,也怕她有意见——探春自己毕竟是个暂代理家的,在家里人看来,她早晚是要嫁出去成为“外人”的,这家里的种种弊端,她动起来,说不准还得有人在背后说她闲话。将来家里的管家之位还不是凤姐和宝玉媳妇争的?李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退避三舍,故而笑道:“等你们奶奶回来了,我同她说说,一起回太太去。” 薛姨妈道:“这才是呢。”又道,“你们家这个园子,如今是娘娘体恤你们,让你们姐妹住着,说到底,还是娘娘的省亲别墅,同赖家的园子一样靠果木、花草挣钱也罢了,想像藕舫园那样是不能了。藕舫园毕竟在外头,他家太太、姑娘的,一年不过去玩个几日,其他时候,慕名去的人,他们也放开了接待的,名声就是这么打出来的。真如你说,谁家池子里不能种荷花不能养鱼,谁家下人不会酿酒不成?不是连你们,都兴致勃勃地想去玩么?” 这倒是的,大观园是倾东西二府全部合力建起的园子,若论规模、华美,非是他们自傲,怕是王府里也没有的,他们姐妹住进来,原是娘娘不愿园子空着浪费,特许她们住进去的,然而便是她们不住在里面,这给皇家贵妃娘娘建的省亲别墅——且就在他们二府中间,能像藕舫园那样随意进人吗?藕舫园的山水,活在那些文人墨客的笔下,许是因为当初建那园子的宋子宜本就是出了名的诗画双绝,又有《藕舫月夜》十七首,如今人越发向往着,或真心实意,或附庸风雅,总要进去玩玩逛逛的。便是贾政,自己家有这么大个园子,听说黛玉邀家里的姐妹去藕舫园玩,也心生欢喜,直说若得了机会,自己也该去那儿看看似的,活像那园子里的月亮就比自己家看到的不同似的。 探春心里叹了叹,也收起了可惜之情,只暗自盘算着有哪些人可用,敲出个大概章程来,只等王夫人回来就与她商议。她素来是个要强的人,正要破旧革新,改改家里的风气呢,偏赵姨娘还要在这时节拉扯她的后腿,为着赵国基发丧的几两银子闹腾开来,还拿着袭人母亲的例子说事,话里话外的,只恨不得怪她不认亲娘,为了讨好王夫人和宝玉,宁愿给袭人优待,也不多给赵国基多拿二三十两银子。探春知道自己是庶出,虽从小养在老太太、太太身边,但她心里也知道,自 己是姨娘生的,也有那下作的人,拿她的出身说事,她素来厌恶这些,却没想到到头来,竟是赵姨娘总要强调这个。活像她就该和贾环似的,天天被她教成那样粗鄙难堪的模样,成为上上下下的笑柄么她心里憋着一股气,越发觉得要改改家里的风气。 却说那尤氏,本想着要协理二府诸事,怕是照应不到,听说那荣府特特叫李纨和探春出来理事,喜道:“早该如此,三丫头也是个能干的。”只想着有她二人在,又有薛姨妈、宝钗等帮忙,定能平平安安地,等到家里主事的人们回来。这日因在家里无聊,听说宝玉夜里同姐妹们吃酒,玩闹到后半夜,着了凉,特特地过来探望,见他无事,才敢放下心来。想问宝钗、袭人怎么肯由着他胡闹,但想到如今家里主事的都不在家,这些丫头就算平日里再稳重,到底也是贪玩的年纪,不吆喝撺掇着他玩也就罢了,哪里会拦着。况她又不是这府上的主子,探春自己也来热热闹闹的,吃了一盅酒呢,她若过问起来,不是打了这边奶奶、姑娘的脸?幸得宝玉无事,她便也玩笑着带过去了,正在怡红院里说话呢,忽然见东府上两个家人过来,慌慌张张的,一见了她,只管大喊:“奶奶,老爷殡天了!” 慌得众人登时没了主意。李纨连声道:“可怎么是好?”尤氏见家里男丁皆不在,也只得卸了妆饰,先叫人把玄真观的道士锁起来,待贾珍回来发落,自己带了一干老人媳妇出城,命人去请大夫查贾敬的死因,又命人飞马与贾珍报信。一时间慌乱不已,她也无法,只得将她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 探春悄悄说给宝玉:“四妹妹是东府大老爷嫡亲的女儿,平日里自然是养在老太太这儿的,但是这样的日子,尤大嫂子不把她接回家去,反倒接了她继母来?”宝玉笑道:“四妹妹还小呢,便是她家去了,顶什么用?她也不见得多伤心难过,索性在咱们这儿,四妹妹还自在些。”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43节 探春摇头不语,还是觉得不像。这哪里是惜春帮不帮的上忙、自在不自在的事儿呢?贾敬是他们的伯父,从来不在家里,待在玄真观修行,他们与他也不熟悉,贾母平日里也偶尔叹他考中了进士,不去做官,反而想着那得道升仙之类的虚无缥缈的事儿,把惜春这么小一个丫头落在家里,贾珍当年才多大,便袭了爵,原就没人教导,后来又更是没人管束,越发地胡闹,如今东府里头若有十分不好,却有七分是他做父亲的责任。可贾敬便是同他们这儿再疏离,那也是惜春的生父,哪有做父亲的死了,亲女儿还在叔叔家玩的道理?尤氏是自来为人平和、畏事少言,更不会同惜春闹什么不好。四丫头素来不爱回东府上,嫌那里是非多,“不干净”,平日里也罢了,如今她父亲没了,她还躲着,就不太好了。便是林黛玉那样身子骨弱,远在京师,听闻得林海重病,也奔回扬州,守到了最后,丧事上更是亲力亲为、哀戚过度,还病了一场呢! 可惜只得探春自己一个人觉得不好,尤氏素来争不过惜春的,如今兵荒马乱的,她只恨不得能长出十双手来,更不会来强让惜春回去,给自己找不痛快,也让四丫头自己不痛快。李纨、宝玉等亦觉得无所谓,她想劝惜春,但也知道这丫头的性子,还真不是听劝的,只得罢了。宝玉也笑她:“何必操这分心呢,若是惹了四妹妹和你不高兴,反落了不好,便就是四妹妹这几天回东府上,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她和大嫂子若是吵起来,你又里外不是人,何必揽这个呢?”探春道:“是你这个理,我也只是一门心思地想不开,给自己徒添烦恼罢了。罢罢罢,你说得对,我不管就是了。”不过派人去知会尤氏,只说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只要不嫌她年轻没经验,只管开口便是。尤氏自然感激不尽,特特地谢了她一回。 只是探春也没想到的是,她这一“不管了”,那尤老娘带了俩女儿一起住到了宁国府,帮着尤氏看 家,却引出后面许多的官司来,且这官司也不独是干系到东府,甚至他们家波及更深些,那贾琏和凤姐由此彻底地离了心。她虽早觉得家里繁花似锦的表象下面处处是蛀虫洞,只待来一泼滔天洪水,就有大厦倾覆的危机,却也没想到,一切来得那样快,且是她从未想过的、两个远得根本没什么亲缘的、不值一提的亲戚引来的,这却是后话了。 第114章 第114章 上皇停灵了数十日, 再送去陵寝安葬,一来一回, 一个月也过去了,这一个月里, 文武百官及其诰命, 无一不跟着奔忙, 等真的尘埃落定了, 几乎所有人都接受了“上皇没了”这个事实,就连荣国府这样受过上皇大恩泽的人家,一番折腾下来, 哀恸之心也缓了少许。 贾母回到家中,先问贾敬的丧事。听闻得尤氏的安排, 点头道:“很好。”又叫贾珍去写折子谢恩, 随后便叫了探春来问家里的事:“我听说,你打算把园子里一些营生安排给人做?”探春笑道:“正是。”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计划说了来, “咱们园子里也有些老实本分、又做惯了苗圃活计的老妈子, 派她们料理收拾,也不必像庄户那样叫她们交租, 只问她们要些孝敬也罢了,一来她们有了收入,自然更尽心些, 二来也可省了花匠的开支,三来,多少也能补贴一点家用。”贾母一边听, 一边点头,笑着对王夫人道:“还是她们年轻人有主意。” 王夫人叹道:“咱们家的丫头,都是好的,就是觉得对不住她们,如今她们还在园子里住着呢,不能给她们添置些新物,反而一直在削减开支,减少人手。”贾母亦道:“是啊,那次你林妹妹来,身边跟了那么些个丫头、婆子,比她母亲在家里的时候都要多了,虽说那是因为她与郡君同品,享县主的车辇服制用度规仪,但看着她,再想想你们,我都心疼。” 若是来个真正的郡君、县主,排场比她们姐妹大,谁也不会说什么。黛玉原就是住在他们家的,和姐妹们同吃同住,贾母虽偏疼她和宝玉,也不会和其他姐妹有太大的来去,如今看着她的吃穿用度明显高出姐妹们一截来,虽然是要为她高兴,但想起自己家的女孩儿们来,心里头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探春道:“她家人也少些,总共就那么些个人口,就是每人屋里放几十个丫头,又能是多大的开销?不过也亏得是她有两个厉害哥哥,否则就那么点人丁,再多的家产,也不容易守得住。” 有用的兄弟,两个就够叫所有人不敢轻视了。没用的子弟们,便是有几十上百个,也不过是在家里白养着的闲人。贾母叹了口气:“都说开源节流,开源节流,也不能总想着从孩子们身上抠点用度下来省钱,还是得有生钱的法子。想当年,咱们家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那时节哪儿还用得着算这几百两银子?”王夫人道:“前几天我还和凤丫头说呢,老圣人还年轻的时候,咱们几家都在金陵,那时候她爷爷管着各国进贡朝贺之事,各省的洋船货物都是他管着,凡是有外国人来,都是他养活。如今她叔叔虽说官做的比她爷爷大了,真论家里人的日子,还是她爷爷在的时候更舒坦。” “还是得有差事办才好。”贾母因问,“宝玉这几天如何?” 李纨忙道:“宝兄弟这几日也是每日在宁府穿孝,到晚上人散了,才回园里,开坛诵经、亲友上祭的时候,也多亏他帮陪着。” 贾母道:“未免太辛苦些。”王夫人道:“是他叔叔,应当的。” 她们连日劳累,也是疲乏了,不过坐在一起略说了说话,把家里的事交代了,便各自散去,自去歇息不提。倒是凤姐,仗着年轻,还强撑着叫过平儿来,细细问了家里的情况,平儿知她不放心,一边劝着歇息,一边倒是细心地把事儿都说了。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赵姨娘和芳官吵架了、司棋和柳家的吵架了,彩云偷了王夫人的玫瑰露给贾环……凤姐只听到一半,就啐道:“都是些不省心的东西。”平儿笑道:“还不止呢。”又把赵姨娘和探春的那一出说给凤姐听,直听得凤姐叹道:“可惜了,麻雀屋里飞出来的金凤凰,看哪家有福气的,不在意嫡庶的,把她娶回去了,那才是造化。”又问,“咱们这会子才回来,你们爷可回来得够久 了,这几天弄出什么事端没有” 平儿眼珠子转了一圈:“奶奶又不在,我这几日都住在三姑娘那屋呢,听兴儿说,爷自回来后,因着帮那头珍大爷打点敬老爷的丧事,便一直住在东府上了,就回来换了一次衣裳,后来说是咱们屋里没个伺候的人,连衣裳都是在那边换的了。” 凤姐瞪着她,骂道:“你自己听听,这说的什么话?咱们屋里没个伺候的人?那些丫头、婆子,都死了不成,他哪里是要人伺候他换衣裳?怕是要人伺候他脱衣裳呢!在东府歇着?真当我不知道他们兄弟几个的心思?国孝、家孝两重孝,他们在意什么?平时就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这几天我不在,干脆就直接在那头鬼混了,还不用提防着我回来查屋子了不是?那头尤大奶奶也是个不管事的,只知道一味奉承爷们,我看这几天,他是玩得不怎么样呢!你就由着他去东府不着家了?” 平儿道:“好奶奶,你这说得我像是能说什么话一样。园子里的事儿这么多,三姑娘虽然是个有主意的,也忙不过来,要不太太也不让薛太太、薛姑娘来搭把手了。我就住三姑娘那儿,还时常有事儿顾不上,要是再来来回回的,奶奶留我在家也没什么用,我不如跟去伺候奶奶了。至于爷,除了您的话,爷听过谁的呀。我就是回来了,问,爷怎么不回来住,要在珍大爷那儿,他回我一句,东府那儿忙不过来,他要帮衬着,我难道能反驳不成?” 凤姐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况平儿还提到了宝钗——说实话,探春理家,凤姐是放一百个心的,三丫头虽然聪明能干,毕竟将来是要嫁出去的,让她在园子里大干一场,破除陈气,替她把媳妇不能说的话说了,把媳妇不能得罪的人得罪了,对她将来也只有好处的。但宝钗……宫里娘娘元宵节赏下的礼物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若是王夫人真的打定了主意要把宝钗许给宝玉,老太太又能拦多久?虽说一个是亲侄女,一个是亲外甥女,都是亲戚家的女孩儿,可她王熙凤是侄子媳妇,宝玉却是王夫人的宝贝疙瘩,将来太太会偏着谁,还用的着说?荣国府虽家大业大,可两个当家的奶奶,会不会太多了?她特特地把平儿留下,就是想让她辅佐探春,这几日把理家的位子坐稳当了,莫让李纨管太多事,更不能让宝钗拿什么主意。平儿一向忠心可靠,不要她说什么,自然就懂,这几天也干得不错。至于贾琏……要是这丫头这几天真跟贾琏朝夕相处着,她也放心不下。 “去,把兴儿叫来,我要好好问问。”凤姐恨不得立时就把贾琏叫回来,好好盘问,但一来这会儿宁国府必有客,先不说贾琏走不走得开,她也得在外人面前给爷们留几分面子,二来她也知道贾琏是个油嘴滑舌的,便就是做了什么坏事,又怎么会乖乖承认,只会气急败坏,反过来指责她喝干醋。倒不如先不告诉他,偷偷地调查清楚了,要是他真的一清二白的,也省得弄得面红耳赤的,伤了夫妻和睦。要是他在东府弄了什么小九九……背着他,也更好打发些。 兴儿哪里敢说实话,赌咒发誓着说二爷规矩得很:“奶奶是不知道,东府那边敬老爷是吃了丹药没的,尤大奶奶只敢把道士锁着,什么都不敢做,还是二爷回来去把他们送了官府。又有皇恩浩荡,追赐了敬老爷五品之职,光禄寺按上例赐祭,朝中上下都来祭吊,这么一来,原先尤大奶奶准备的那些,都用不了,来祭吊的人又多,奴才前儿个去看二爷的时候,他和珍大爷在灵前假寐呢,累成那样,哪有空想别的。那天宝二爷也在,奶奶若不信,一问便知。” 凤姐把他从头打量到了尾,冷笑道:“当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小伎俩呢,你说没有就没有 ?你们这些男人,各个虚头巴脑的,别说是累了,就是病得要死了,只要有一口气在,还不想着些混账事儿?” 兴儿连声道不敢。 平儿在一边,“噗嗤”一声笑了,劝道:“奶奶,既然兴儿敢这么说,想来是有这么回事,横竖宝玉也是要来的,你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宝玉懂什么?”凤姐指着兴儿的鼻子说,“记着你今儿个说的话,二爷要是在东府上有什么不三不四的相好,我要是知道了,我也不问二爷了,直接把你捆了扔河里,淹死了干净,你知道我说得出,做得到!” 兴儿心里叫苦,面上却不敢显,连连点头。 “好了好了,成日里就摆着凶相,还嫌别人对你误会不够多。”平儿拉了拉凤姐,在一边唱红脸,拿脚尖踢了踢兴儿,“奶奶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她素日可曾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是二爷的人,也别忘了奶奶平日里对你的好处。” 兴儿忙道:“不敢忘不敢忘。”又听了一会儿差遣,才讷讷退下了。 等他走了,凤姐指着帘子道:“你瞧瞧,这像是没事的样子?”平儿笑道:“我看着像啊,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他这会子还能走?早腿软瘫地上了。” 凤姐道:“那就是他们爷有了贼心,还没下手。赶明儿我可得好好跟尤大嫂子说说。” 第115章 第115章 尤氏也是难得主理这种大事, 上次秦可卿的丧事其实更费事些,但当时主要是凤姐打点, 这次因着贾珍、贾蓉等不在家,贾敬死得又意外, 事先没个准备的, 亏得是京里有爵有职的多在皇陵为上皇送丧, 来家里祭拜的人也不如上次多。她本来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这几日已经竭尽所能了,幸好也没出什么纰漏。 至于她老娘带来的两个妹子和贾珍、贾琏兄弟的眉来眼去,她一来不敢劝贾珍, 二来二姐、三姐也不是她亲生的妹子,她也不好管, 三来事多人杂的, 她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没那个精力去过问, 四来其实心里也明白, 这事儿可不是她管好两个妹子,别让她们和爷玩笑逗乐就行了的,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她这俩妹子是贞洁烈女,难道贾珍就会放手不染指她们了?说到底, 这事儿全看贾珍自己,且不说她管不管的了她妹子,她就是把这俩妹子送回家去了, 难道贾珍就没法了? 但贾蓉却是觊觎他这俩小姨有些时日了,但有贾珍在前头,他并不敢和尤二姐、三姐等过分调笑,怕他老子一个不高兴,不是打就是骂的。因此把主意打到了贾琏的头上,想道:“两个小姨在家里,我要是同她们玩笑,容易被父亲撞见,不若把她们说给二叔,琏二婶子那样厉害的人物,二叔必不敢将小姨接回家去的,必得在外另寻屋舍,他又是个常外出的,我可不就自在些,去与两位姨母玩乐?” 那贾琏早就听闻了尤氏姐妹之名,一直惦记着,只是无缘得见,这次贾敬停灵在家,他日日与二姐儿、三姐儿朝夕相对,早已混得熟了,百般撩拨,三姐儿对他只淡淡的,倒是二姐,亦仰慕他年轻才俊,同他几番眉目传情,十分有意,只恨人多眼杂,不能互诉衷肠。贾琏又知她们姐妹与贾珍、贾蓉有些“交情”,怕贾珍吃醋,故而十分克制,但越是得不到的,就越觉得稀罕,故而逮了个贾珍不在的机会,只同贾蓉夸他二姨温柔可爱,举止大方,凤姐都不及她的零头。 却是正中贾蓉下怀,当即笑道:“叔叔要是果真喜欢我二姨,我去和老娘说说,给叔叔做媒,把二姨许给叔叔作二房,你说如何?” 贾琏立刻心痒难耐,道:“只怕你老娘不乐意,不是说你二姨已经有了人家了?” “那原是我老娘还在前一家的时候,那家人定下的,同皇粮庄头张家指腹为婚。后来张家吃了官司败落了,我老娘又嫁了出来,数十年两家音信不通了,我老娘常和我父亲抱怨,想让我父亲帮着把二姨这婚事退了,我父亲也想着要将二姨转聘,不过暂也找不着好人家。既然叔叔想要二姨,令人找着张家,给他十几两银子,他家穷得揭不开锅了,见了银子,还不肯退婚不成?叔叔这样的人品长相,我父亲和我老娘有什么不肯的?” 贾琏听了,果然喜不自胜,次日遇到二姐的时候,便特特地留下了自己的玉佩,过了一会儿,瞧见二姐把玉佩收起来了,心里知她也有意,便安心了些,只等贾蓉那里回话了。 贾蓉便去向贾珍道:“叔叔为着婶子那儿子嗣艰难,想聘二姨做二房,因同二姨是见过的,亲上加亲,比别处不知底细的人家说来的放心。二叔自己面薄,央我同父亲说。” 贾珍虽略有不舍,但他这么些年来,多有麻烦贾琏之处,况他们兄弟从来亲厚,贾琏难得开口,他还能拂他面子不成?那凤姐是怎么个霸道人物他是知道的,贾琏必不敢接尤二姐回家去的,在外面另置宅子养二房,难道他就去不得了?倒也不会碍着他与二姐、三姐吃酒逗乐,便笑道:“既然是你二叔要,咱们哪儿能拦着,你去同你老娘 说了,叫她和你二姨商量商量,她们要是肯了,再做定夺。”又说给尤氏听,尤氏深知不妥,国孝家孝两重孝,停妻再娶,二姐还是有人家的,哪个拿出来说能有好果子吃?故苦苦哀求,但贾珍主意已定,吹胡子瞪眼的,只说“琏兄弟什么样的人品,难道配不上你妹妹不成,不是你求着他办事的时候了”,尤氏怕他发火,只能由着他们闹去了。 他们兄弟说妥了,贾蓉便向尤老娘说了这事,尤老娘一向仰仗姑爷过活,有何不愿的?便是那二姐,也早与贾琏有情,素日怨恨当年错许张家,又与姐夫有了不妥,如今贾琏愿意收她,也算终身又靠,含羞带怯地便也应了。贾琏志得意满,因与贾珍商议着二姐和张家退亲的事,忽闻得凤姐回来了,贾蓉当即吓得脸色泛白,还是贾琏道:“既然如此,老太太也该回来了,听说她连日在外奔波,身上闹了不好,我得去给老太太请安去,问问她的身子。” 贾珍、贾蓉父子见他不慌不乱的,显然心中已有计较,才放下心来。贾珍便笑道:“原来你早就想好了,蓉儿也跟着你二叔去请安,就说我和你娘都问老太太的身子。你二叔这待人接物,你也跟着学些,别整天畏畏缩缩的,上不得台面。” 贾蓉松了一口气,跟着贾琏出来,只笑道:“婶婶这些年,到底辛劳,还是瞒着她为好。”贾琏道:“还用你说。”叔侄二人便自去荣国府请安。 凤姐因着贾母身上不好,正在她房里服侍着吃药呢,闻得他俩来,笑道:“老太太刚醒,叫他们等会子再进来孝敬。”贾母促狭着推她道:“知道你和琏儿年轻夫妻,这么多时没见了,出去说说话罢,我吃了药就出来。”她便笑道:“我们能有什么话说?老太太的身子要紧,让他们候着。”因鸳鸯等也在推她,她又着实疑心贾琏这几日有没有偷腥,到底还是先洗了手,出来同他们叔侄说话。 贾蓉见了凤姐,笑嘻嘻地同她请安。凤姐冷笑一声:“你也别叫我婶婶,这几天我不在,带你叔叔做了不少好事罢?” 贾琏与凤姐多年夫妻,知道她的脾性,若是真叫她知道了二姐的事儿,早就又哭又闹地吵起来了,现下不过是在诈贾蓉,况这事儿如今也只有贾珍父子和尤老娘知道的,便底气十足地道:“他好心好意地同你请安,你发的哪门子的邪火?” 凤姐细细地打量了他的神色,见他理直气壮的,不似作伪,冷哼了一声,也不说话。贾蓉又凑上来,直说二叔在他家辛苦了,贾敬的丧事全靠他帮忙,等事情办完了,他父亲要请叔叔婶婶吃饭的,求婶婶到时候一定要赏脸。贾母那儿又叫他们进去,才算混过去了。 贾琏叔侄自以为瞒过了凤姐,更加得意洋洋,使人看房子、置首饰,又唤了那张华来,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叫他写了封退婚书。那张华过得十分穷苦,虽心里十分不愿,奈何贾府势大,不敢不从,只能退了亲。贾琏便在宁荣街后面不到二里地的小花枝巷里买定一所房子,把尤老娘和三姐接了进去,他倒是想着不能委屈了二姐,竟也是备了轿子把二姐抬来,拜了天地,命服侍的人也叫二姐“奶奶”,还将自己经年的体己也给了二姐,只说凤姐身子早已不好,只等她一死,就接她回荣府住。二姐听了,更加欢喜,再不肯与姐夫胡闹,贾珍再来时,因二姐不愿,如今他也不能再像从前那么强要她了,三姐又不如她姐姐随和,心里只觉得可惜。 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凤姐自回来后,先是又重新拾起了理家的事,她本就是轻车熟路的,事事有了主意,便先与探春等商议,再一起去回过王夫人。探春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姑娘,也不会同嫂子争这些,加上凤姐经验老到,又镇得住下人,她便自觉功成身退,只帮着管管大观园里的琐事。待凤姐忙过了一阵,再看贾琏,却是哪哪儿都是漏洞。别的不消说,贾琏手 头上有多少银两,她心里还是有数的,如今见他也没置办什么东西,出手却不如从前阔绰,一看便是有另外用钱的地方,心里怎么会不起疑?况家里的下人们,嘴巴也不算严,又素日里知道她的厉害,不过略骂了骂,便把自己知道的说了。 第116章 第116章 凤姐素日自喜在家里下人中颇有威严, 如今听说贾琏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事来,直气得后仰, 平儿吓了一跳,上前来给她抚背顺气, 凤姐只抓着平儿的手道:“听见了没有, 咱们已经是死人了, 不如现在就卷卷铺盖, 给人家挪个位子呢!” 平儿不敢答话,只小心应对着。 凤姐气倒在床上,一时哭一时骂的。贾琏这国孝家孝两重孝里偷娶二房, 本该是人人唾骂的事儿,但他摆出个“一切为了子嗣着想”的态度来, 谁会说他不对?她成日里操劳, 累坏自己的身子,图个什么?这些人嘴里口口声声奉承她这个二奶奶, 实际上有什么事儿都瞒着她, 叫她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平儿问:“兴儿那天信誓旦旦地说二爷没出事,要不把他叫来问问?” 凤姐冷哼了一声:“他们是打量我快死了, 那边‘奶奶,奶奶’的都叫起来了,哪里能有一句真话呢?索性我此刻就抹脖子死了, 干干净净的,皆大欢喜了!” 平儿唬了一跳,忙道:“何必为了那几个人说这种话, 别吓着姐儿。”她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个,凤姐想起巧姐儿来,更是嚎哭不已:“难道女儿就不是他生的了?平日里看也不看一眼,姐儿病了这么多次,他管过一次没有?成天说什么儿子儿子的,林妹妹的父亲官不做得比他大,家底子不比他厚实,也没像他那样成天念叨着绝后啊。她母亲没了,她父亲愣是没续弦,要是搁我们家,我今天闭眼了,明天新奶奶就要揪着你的头发让你跪下伺候了。” 平儿道:“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好端端的咒自己做什么。” 凤姐咬牙切齿道:“我就说说罢了,要我老老实实地给人腾位子?门都没有!我倒要看看,最后我和那个小浪蹄子,是谁死谁活呢。” 平儿听她这么说,知她是下定了决心,也不知贾琏偷娶的那个二房是什么样的人物,经不经得起这番折腾,又恐凤姐才将将把身子养好了一点儿,被这么一气,又要亏着了。可惜她到底只是个丫头,也不敢劝什么,哪回那两口子闹起来,不是她里外不是人?她到底是凤姐的陪嫁丫头,别人说凤姐不容人,总要拿她说事,她心里却没觉得贾琏是什么香饽饽,需要去争去抢的,凤姐不让她近着二爷身,她也没那个心。都说凤姐为了鲍二媳妇的事儿打她是没良心,可到了后来,一屋子的人都在怪凤姐,反没人提贾琏的错处了,她又有些不值来。 凤姐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她先是交代下去,不准透露一个字给贾琏,“你们怎么帮着二爷瞒着我的,就怎么给我瞒着他,不然的话,叫你们知道我和你们二爷谁更厉害”,下人们都知道她说到做到,心狠手辣比贾琏更甚,谁敢不应?又叫了旺儿来,旺儿只被一问,就唬得魂飞魄散,只推说自己不知,把事儿都推给了兴儿。凤姐眼珠子一转,只问他:“那儿到底是什么人,你给我说清楚了!” 旺儿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了,又道:“和她母亲和她妹子住着,别的尤罢了,她妹子是个厉害的人,不好相与的。”凤姐问:“说来听听,怎么个厉害法。”旺儿便把那日尤三姐同贾珍、贾琏兄弟俩吃酒,是如何拉下脸来痛骂洒落、肆意糟蹋的事儿说了一回:“因他模样好,那边珍大爷十分喜欢,她天天挑拣穿吃,一有什么不如意的,就要破口大骂,珍大爷何曾随意了一日,倒花了许多昧心钱。” 凤姐听了便骂道:“什么东西,那地方是个窑子不成?他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行着那窑姐儿的举动,还当自己是大家闺秀了不成?”说是这么说,心里也知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贾琏的二房如果真有个厉害的妹子,又是个愿意撕下脸面来闹来吵的,那她恐怕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毕竟别人不要脸面她 还要,贾琏又向着那边,就连王夫人都时常劝她大度些,若是真的在子嗣上无望了,不如早做打算,不光是贾琏,连她也能有所指望,总不能像林馥环那样,真闹到了回家的地步,难道对她有好处?王家又不像林家那般行事任性,丢得起这种人。自己亲姑姑都这么说了,何况素日就看她不顺眼的邢夫人? 因此原先想的法子倒行不通了,那俩毕竟是尤氏的妹子,就是不是亲生的,也不能直接打了杀了,平时家里死个丫头,都不好轻易打发的,要提防着他们家里人闹、老爷太太们知道了责怪,为着个金钏,宝玉那么大个人了都挨了好一顿打呢,何况那尤二姐、尤三姐到底算个便宜亲戚。凤姐暗忖:“还是要想法子把她妹子弄得远远的,才好动手。”因此只佯作还不知道这事,命上下瞒着贾琏。 贾琏自娶了尤二姐,一门心思只在小花枝巷,凤姐御下又严,上上下下的都知道惹了她断无好果子吃,尤其是旺儿,深恐凤姐秋后算他知情不报的账,加上偷娶尤二姐一事前前后后是兴儿在忙,贾琏那儿也是兴儿得到的好处最多,他便更加鞍前马后地给凤姐传消息,以期能将功折过。因此一听说贾琏做媒,要把尤三姐许给柳湘莲的事儿,他便立刻说给了凤姐。 凤姐听他把尤三姐如何属意柳湘莲、贾琏如何在路上正巧遇到了薛蟠同柳湘莲、如何把这媒做了的事儿说明白了,怒极反笑:“好个薛家表哥,也是我亲表哥呢,回来的时候亲亲热热地叫我表妹,央我给他办事,原来背着我,不说帮着劝劝,或者来提醒提醒我,竟然‘这都是舍表妹之过’了!”她平日里虽不太看得上薛蟠的人品、行事,但因为是她王家的亲戚,她又护短,从来不肯让谁说他的坏话的,自认为薛家进京来住到荣国府里,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从来没委屈过他们母子半分的,倒不知原来他同贾琏早就沆瀣一气。也是,男人么,不都是这个德行,别说这个表哥了,她亲哥哥王仁,难道就会替她出这口气了?怕是更要得意,在心里嘲笑她呢。又想到那柳湘莲与宝玉素日亲厚,如今他也知道了,宝玉知不知情?若是也闻得风声,却只闭口不谈,在她这儿也不曾透露了点风声,薛蟠也罢了,宝玉同她是什么样的交情?她待他虽是叔嫂,也和自己亲弟弟没两样了,虽说一开始是因为老太太喜欢宝玉,她也跟着奉承,但这么多年下来,也是掏心掏肺的。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真成了“孤家寡人”,往日里那些要好的,什么尤大奶奶,什么宝玉,当年的亲厚玩笑,如今都成了真的笑话。 “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了,都说林妹妹的姐姐回家去这事儿丢人,要我说,有那么些个替她奔走、打官司的兄弟,比我可强多了。我看,就是袭人的兄弟也比我的强。” 话虽如此,真让她像林馥环那样干干脆脆地和离了回娘家,她却又是“丢不起这个人”的,因而听闻了柳湘莲和尤三姐的亲事,倒是又盘算了起来。那柳湘莲虽父母早亡、家道中落,到底也算个世家子弟,还是宝玉的朋友,又是个练家子,拳脚功夫不低,若是尤三姐真跟了他,却是不能像原先料想的那样,寻人偷摸跟着乱棍打死了。她眼珠子一转,同旺儿说道:“他们算盘打得好,找了个常年不在京里、不知道他们深浅的人做那剩忘八,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呢。你倒是跟我说说,他们是怎么诓骗得那个姓柳的傻子应下的?” 旺儿道:“那柳二爷当日说,他也别无他求,只想要个绝色的。二爷一说,他就应了,还给了祖父传下来的‘鸳鸯剑’做聘礼。” 他这么一说,凤姐就明白了,道:“原来是个意气用事之人,那就好办了。我就不信 哪个男人咽的下这种气。”当即叫过旺儿来,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旺儿毕竟还是跟着贾琏做事的,心里也有些忐忑,怕贾琏知道了。凤姐道:“你只管去说,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谁知道是你说出去的。你要是没这胆子,以后也别在这儿当差了,趁早滚出去。你也别想着糊弄我,有用没用我心里有数,别打量我在家里,什么都听不到。” 旺儿领了命去,不多时就传出了尤家几姐妹一起侍奉贾珍的流言,传得绘声绘色,仿佛人人亲眼见着她们姊妹是如何讨好、献媚于姐夫的,直说得有些登徒好色之辈,把那小花枝巷当成了烟花之地,上门去寻衅滋事,邻居们不堪其扰,多次报官。尤三姐是个火爆脾气,哪里受得了这个,顾不得其他,披头散发地举着刀子就要和那些人拼命,尤老娘、尤二姐却是苦劝不住。贾琏又要帮贾赦办事,不能常来,一家子苦不堪言。 尤二姐只得劝她妹妹莫要冲动:“你从下定了决心起,就改了往日作风,吃斋念佛,服侍母亲,如今好容易定下亲来,何必为了这些流氓匪徒坏了自己的名声。” 尤三姐啐道:“姐姐好生糊涂,你难道真当姐夫是能护得你周全的人?你叫这些人小看了,他们就更要蹬鼻子上脸了,今儿个说我们姐俩服侍大姐夫,改明儿,咱们该被成了窑姐了!不叫他们看看厉害,他们哪里肯善罢甘休!” 那尤三姐虽是个豁的出去的厉害人物,平常见的却只是贾珍、贾琏这样的世家子弟,对真正的市井流氓能做出的事儿还知道得不分明。那些人在她这儿讨了没趣,回去说得越发地不入流,只恨不得吹嘘自己也跟那绝色美人共度春宵过。 流言喧嚣,柳湘莲怎会听不到?他去寻了宝玉,也不问其他,只问:“那果真是你们东府上的人?” 宝玉笑道:“你既然应了他,又何必定了聘礼又疑惑起来?莫不是听了那市井流言,也放心不下?” 湘莲道:“这么说,果真是你们东府的人了?”跌脚道,“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狮子干净罢了!” 宝玉一听,脸颊涨得通红,偏又知道湘莲这话说得也不差多少,连惜春都恨不得和她亲哥哥断个干净,好保全自己的名声。当下讷讷地,也不和湘莲多说,二人强笑了一番,湘莲作揖道歉,宝玉只推脱了去,说自己也不知道。二人均有些不自在,早早便散了。 第117章 第117章 凤姐行事一向不留余地, 贾琏不过外出了几日,关于尤家姐妹的传闻已经不大能听了, 自三姐心定了柳湘莲,便一改往日做派, 再不肯同贾珍父子热闹的, 贾珍既觉得她烫手, 又气她属意他人, 如今听闻她吃亏了,不仅不管,反倒觉得解气, 只恨不得那流言能逼得三姐不得不从了自己——姐妹全收可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传出去, 还是一宗美谈呢!贾琏深恨这些人胡言乱语, 累得二姐在家每日以泪洗面,但真要他抓住那些人打官司, 他又怕叫家里那位“母老虎”知道了他娶二房的事, 要闹个不休,只能好言相劝, 二姐见他不计前事,体谅自己,越发觉得难得, 只觉终身有靠,从此待贾琏更加温柔小意,体贴入微。 三姐却道:“姐姐糊涂, 他一个官家子弟,多的是法子替你出头,那些个流氓,抓起来有多难?还不是怕闹大了,他家里那厉害婆娘知道了,要闹个不休?这是要姐姐躲躲藏藏一辈子呢,姐姐还信了他的鬼话,以为能接你进去?” 尤二姐何尝不想早日进去那荣国府里,图个“名正言顺”?但她先前受辱于贾珍,自以为已失了“淫”字,贾琏不计较,她已感恩戴德,又怎敢再提别的要求?尤三姐恨铁不成钢,道:“看来你就住在这儿,进不去他家门也是好的,不然,就你这懦性子,不知道要被他家那个厉害奶奶怎么玩呢!”二姐却只说,到底还是要过个明路才好。 却说那凤姐,没提防贾琏回来得这样快,一时还有些担心自己的计划,后来见贾琏也没管,行事便越发地肆无忌惮。没多久,旺儿悄悄地来说:“奶奶,事儿成了。” 凤姐心里一喜,问道:“怎么说?”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44节 旺儿便把那柳湘莲如何说要退亲,贾琏如何不愿,尤三姐如何冲出来自己抹了脖子的事儿说了一通。 这效果比自己原想的还要好,凤姐十分得意,平儿却于心不忍,悄悄地劝道:“到底是一条人命呢,奶奶做事也太不留余地了。”且不说那二姐、三姐有没有真的服侍过贾珍,便是确实失身了,她们寄人篱下,是自己主动勾引姐夫,还是贾珍不肯放过她们?这三姐也是个烈性人,柳湘莲好好一风流人,竟也跟着出了家。原是一段好姻缘,如今落个这样的结果,贾珍要负一大半的责任,凤姐这个添油加醋、推波助澜的,也不是全然无辜。平儿心里有点后怕,又有些许悔意。凤姐却骂道:“是我让她和珍大哥哥不清不楚,勾肩搭背得,屋里屋外全听见的?是我逼着她抹脖子的?你倒是心善,服侍你的‘新奶奶’去,我告诉你,我从来不信什么阴私报应,因果循环的,她要是不服,就在地底下告我去!”平儿知劝不住,只能掀了帘子出去,忍不住叹了叹。 正逢宝钗来玩,见她叹气,奇道:“你有什么烦心事,这样唉声叹气的?” 凤姐在屋里听到,扬声笑道:“这丫头闲着没事,学人家感伤起来了。” 宝钗道:“昨儿个我哥哥也在哭他那个结义的兄弟呢,还是我提醒他,出去这么一趟,掌柜、伙计们跟着他又是辛苦,又是担惊受怕的,要好好犒赏,他才想起来,说是特特地给我和妈妈带了两箱东西,结果忘在了码头,还好伙计送过来了。我也用不着那么多,姐姐妹妹们分一分。这不,不敢忘了你和平儿的,我自己跑一趟,给你们送过来了。” 凤姐笑道:“难为你有心,可是你给姐姐妹妹们分一分笔墨纸砚罢了,我又不识字,给我不是糟蹋了吗?” “知道你不喜欢那些,我哥哥也带了些料子回来,你和平儿一人做一条裙子穿。” 凤姐同平儿什么样的料子没见过?不过宝钗特意送过来的,自然是她的心意,忙拉着她进屋来喝茶,香菱笑嘻嘻地递上布料子,又退出去和小丫头们坐在廊下玩, 凤姐看她一派天真,也有些唏嘘,轻声问宝钗:“你哥哥这次回来,是不是就要说亲了?”他们有官有爵的人家说是一年内不能婚姻嫁娶,薛家以前倒也在户部买一个虚职,薛蟠出了人命官司,自然是丢了那个职的,倒也可不避讳着喜事。 宝钗笑道:“我哪儿能知道这个呢,全看我妈妈和他自己了。” 凤姐点着她的鼻子道:“你最精灵一个人,什么瞒得过你?如果不是你哥哥有什么好事,姑妈怎么会跟老太太说,要接上你和宝琴,一起搬出去住?” 原来宝钗的堂妹宝琴,前不久跟着她哥哥薛蝌一起进了京,来投奔薛姨妈来了,贾母一见了宝琴,就喜欢得不得了,特地让王夫人认了她做干女儿,又让她住在大观园里。因着有薛蝌这个侄儿来了,薛蟠又要回来,家里多了两个青壮年男子,薛姨妈亦觉得接着借住贾家不好,遂命人打扫了自家屋舍,回明了贾母,带着薛蟠、薛蝌搬出去住了。贾母却是万分舍不得宝琴的,加上那日和薛蝌、薛宝琴一道来的,还有邢夫人的哥哥嫂嫂与侄女邢岫烟,还有李纨的寡婶与两个堂妹李绮、李纹,薛家倒是富庶,在京里自有宅邸,说搬就能搬的,不越发衬托得那些亲戚像是来打秋风的?薛姨妈亦照拂她们的面子,留宝钗和宝琴在园子里多住了些时日,但薛蟠回来没两天,就又回了老太太,定下了接她们姐妹回去的日子。 宝钗道:“也是在你们家住了好些时候了,如今我哥哥和蝌儿都来了,我们家的门户也好自己立起来了。” 凤姐拍掌笑道:“这‘立门户’三个字极妙,还说你哥哥没有好事?只是你们这一走,老太太又要惦记着了。” 宝钗半真半假地酸道:“哪里是惦记‘我们’,就惦记琴丫头吧,昨儿个云儿还吃醋说,老太太如今心里只有宝琴,把她都忘了呢,以前总是时不时地接她来玩,如今也想不起她来了,家里有热闹的事儿也不喊她,还是宝玉提醒了才来接她。” 凤姐道:“看这说的,可怜兮兮的,这我可就要替我们老祖宗说句话了,老人家疼自己侄孙女的心哪能变呢?只是云姑娘如今大了,定了人家了,再接她来,不仅要想史太太高兴不高兴,还得想她未来婆家乐意不乐意。云儿自己喜欢玩,姐妹们在一块,是自在痛快呢,她婆家不一定高兴有个喜欢玩闹的媳妇儿,老太太是怕将来云姑娘到了那边惹不自在呢。”她说到一半,又觉得好笑,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宝钗会不知道?也是半真半假地借湘云之口,醋一下老太天喜欢宝琴的事儿呢,不禁笑着想,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平时再老实沉稳,这会儿也是要在意的。又想道,前不久在园子里玩,贾母夸宝玉和宝琴站在一块儿,活似画里走出来的,又问薛姨妈她的生辰八字。当时不说薛姨妈,连凤姐自己都猜她要给宝玉说亲了,只是宝琴早就许了梅翰林家的儿子,才罢了。 也难怪宝钗要计较了,她住进来也有年头了,连比她小了几岁的湘云都定了亲,“金玉良缘”不说人人认可,起码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老太太却还稳如泰山,只当没听说过。如今来了薛家旁支的女儿,就喜欢得不行,不但带着她一起起居,还特意嘱咐宝钗不要拘束着她,这态度真的够明确了,也难怪薛家人急急忙忙地要搬出去,而宝钗也难得地醋这一回了。 想来也是,早几年黛玉还住在这儿的时候,谁不知道老太太想亲上加亲,给两个玉儿说亲?只是当时两个孩子年纪还小,如今黛玉去了她自己叔叔家,她的亲事轮不到贾母做主了,又有了族姬的封号,还在皇后娘娘那里露了脸,贾母便是再疼爱宝玉,也 得承认,如果宝玉考不到功名,想娶到如今的黛玉,恐怕是难了。况且听元春的意思,黛玉是皇后要留给太子的,其他人只能算“肖想”了。既然黛玉没了希望,湘云又许了人家,想想也只有宝钗了,就是凤姐,也做好了等宝钗过门后,要想法子不能丢了管家大权的准备。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从天而降一个薛宝琴,不动声色地就打翻了王夫人姐妹的如意算盘。 虽然两个都是自己的亲姑妈,但凤姐还是偷摸着想笑。贾母的喜好从开始就没变过,喜欢俏皮灵动、又有情趣的俊俏姑娘。宝钗的端庄懂事人人夸赞,却恰恰不合贾母的眼缘,也不对宝玉的胃口——他听到别人劝他仕途经济就要烦的人,当年黛玉在的时候,那个亲近黏糊劲儿,和跟宝钗的客客气气完全不同。凤姐冷眼看着,他对宝琴也没那个意思,这次来的几个亲戚里,他竟是跟邢岫烟最说得上话。不过邢夫人的侄女儿,她自己都不上心,家里情况又差,贾母是万万不可能考虑的。一定要说的话,他看起来还真只有对黛玉有那种让长辈们担心的儿女私情。 凤姐也没进宫去给元春请安过,不知道黛玉已经被皇后定给了太子,尚觉得这样也好,就让老太太的两个心肝宝贝玉儿做一对不食人间烟火的金童玉女好了,反正黛玉嫁妆也丰厚,光是当年贾敏的嫁妆就够补贴补贴荣国府的坏账了,再加上林海也攒了不少家底子给女儿,林滹为了面子,肯定也要给侄女儿加妆。虽然薛家巨富,但到时候只单看嫁妆,还不定谁更丰厚呢,够他们小两口好好过富贵闲人日子了。到时候老太太也高兴,宝玉也高兴,连她也少了不少烦心事。 宝钗赶着去其他姐妹那儿送东西,略坐了坐就告辞了,平儿出去送她们,见香菱还笑呵呵的,替她难过了一回,本来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被呆霸王抢回来,连自己原本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原来薛姨妈看她年纪小,自己带在身边,倒也过得不算辛苦,可如今薛蟠又回来了,若娶个贤妻也罢了,万一娶个脾气火爆的,她的日子可想而知。偏她像是还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似的,一团天真,就越发显得可怜可爱了。薛姨妈和宝钗都是良善人,但只在事不关己的时候良善,说到底,宝钗的心性还是偏冷的,柳湘莲好歹救了他哥哥的命,这就跟着道士出家了,不知所踪,在她心里,也没有犒赏伙计们重要。以后香菱委屈了,她大约也是不会替她出头的。 也是,平儿心里想,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哪是抬了身份就真是半个主子了?说到底,还是可以随意买卖、送人的奴才,还指望主子怎么宽厚相待呢?送走了宝钗她们两个,自己找了没人的地方抹了把眼泪,才敢回凤姐身边应答着。 第118章 第118章 太上皇丧事期间, 宋氏身上有诰命,黛玉身上有封号, 都得入朝随驾,韵婉请了馥环出来打点家事, 黛玉有时候从皇后那儿回来, 闲着没事, 便坐去畅意居, 看馥环怎么跟各路管事、婆子们打交道的。她本就天资聪颖,只略略看了一会儿,便立刻瞧出了馥环和宋氏的不同之处来。宋氏毕竟是当家已久的太太, 经验老到,也没人敢轻易糊弄她, 她手底下的管事们早知道了她的行事风格, 有时候不用说,就知道该怎么办, 她也敢放手让底下人自己拿些主意, 凡事拿个大方向。馥环因为年轻,还在立威的阶段, 过问的就比婶婶详细得多,但要是觉得哪些人可用后,她也会给机会让他们自己安排, 看看效果。 黛玉其实自来了叔叔家就一直学着理家,虽则宋氏、韵婉都对她赞不绝口,不过她自以为还在帮忙的阶段, 如今家里的大事,比如上回林滹过寿,还是要靠婶娘主持大局。最近看了馥环理家,她也明白,自己比起婶娘、姐姐来其实也不差什么,就是缺经验同威望,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事,慢慢积累罢了。不过馥环到底比她长了快十岁,趁着这个机会,教了她不少小技巧,比如哪些账过了哪些范围就必有水分,怎么估摸某件事的开销等。 “同一样东西,什么样的价格都有,比如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鸽子蛋,寻常百姓人家遇到什么事,也能花十几铜板买几个煮给家里人补身子,但再往上的人家,采买的能买到一两银子一个的,有的呢,是那鸽子稀罕,用人参、冬虫夏草之类的东西喂出来的鸽子下的蛋,有的呢,就是底下人欺负主子不懂了。”馥环皱着眉说了声,“其实那稀罕鸽子下出来的鸽子蛋,也就那样,我原先在东平郡王府吃上过一回,说是那厨子自己养了几十只鸽子,从小拿药材喂大的,吃的比凤凰还好,下的鸽子蛋尤其滋补。当时席上人都说‘果真与别家的不同’,恨不得夸出花儿来,我也不敢说什么,实际上,我还真吃不出来和平时的有什么不一样的。也不知道东平王是不是被厨子糊弄了,还是我天生没那个命,尝不出东西的好来。” 黛玉“噗嗤”一声笑了,馥环虽不是出身顶级富贵的人家,但也是官宦小姐,自小锦衣玉食地养大的,舌头刁得很,她说吃不出差别来,那可能就真没有什么区别了:“我原先在荣国府的时候,我外祖母也极讲究吃喝,一两银子的鸽子蛋,据她说确实是有的,不过平常谁吃那个,我过个生日,拢共花了十几两银子请大家吃酒乐了一回,要那么算,只能吃十几个鸽子蛋了。” 馥环笑道:“吃的哪里是鸽子蛋呢,那都是吃的面子、排场,富贵的时候怎么奢华、怎么复杂怎么来,都说是越讲究,越看得出这个人家的底蕴,越容易维系下去。但我冷眼看着,还真没几个奢靡无度的人家因为会花钱变得更长久了?且等着看吧,小貔貅这下要给他们好果子吃了。” 黛玉猜到她说的“小貔貅”,说的约莫是刘遇。其实当今圣上与太子算不上小气,都是皇家出来的天家贵胄,就是再节俭,也是成群结队的宫人跟着伺候大的,是底下人想象不到的精细了,只是和太上皇比起来,他们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现在这些上皇的旧部,谁家没欠了国库的银子?上皇几次南巡,都是那些人家接驾的,上皇也知道这些人家未来接驾是狠狠下了血本的,体恤他们不易,并不曾催过他们。但刘遇自开始当差起,就频繁地催这些人家还钱不说,还一笔一笔地算起了他们在任上的坏账假账,动不动就算出了他们贪污了多少多少,闹不好就锒铛入狱了。所以一些人家就悄悄在背后议论,说他聚财有道,十足的“貔貅”。 朝廷上的事黛玉没什么兴趣去探听,不过账上的事儿她是真的有种与生俱来的敏锐,否则也不会一眼看出了林海一份普通的书册里夹杂着一本真正的账本,偷偷地 不动声色地存了那么久了,因而道:“我听说上皇南巡的时候,海宁知府秦宿因手头拮据,没有多余的钱去修建行馆,接驾时场面很是寒酸,上皇盛怒,觉得有损天家威仪,险些要治他的罪,可是后来秦宿平寇有方,平步青云。”这事儿还是林海生前写信给她时提到的,他只说自己可能要做些得罪人的事,但是没关系,因为不管是上皇还是皇上,都是会看本事用人的。 馥环笑着看了她一眼,道:“都说三伯父把你当儿子教养,我还想,那怎么会教出你这样斯斯文文的小姑娘,现在才知道他教的是什么。”只是黛玉到底年纪小,也不会去打听朝廷的事,想来林海也怕女儿太担心,没有告诉过她,秦宿在那次接驾后,沉寂了快十年。若非后来东海贼寇泛滥,上皇无人可用,想起他来,谁知道他还要再等上多少年呢?更令人叹息的是秦宿自那事后改了性子,起复后大肆敛财,最终落了个抄家问斩的下场。 黛玉同馥环到底年纪相仿,馥环总结的那些经验尤其适合她,加上她本就聪慧,一点就通,举一反三,待宋氏回来,打点家里时,不觉惊喜道:“妙得很,我原来在外头还担心呢。现在好了,以后我便是跟着你们叔叔出远门都不怕了。”又细细问过了家里的情况,最后叹道,“阿徥为了这次恩科,准备了这么久,若是上皇还康健,他这会儿都该开考了。这几天我们都不在,你们在旁边看着,他现在心情怎么样?” 黛玉叹道:“我昨儿个去三哥那儿,他面上倒还好,看不出什么,雪枣悄悄告诉我,三哥这几天都没出过房门,唉声叹气的,我也怕他难过又自己憋着,可实在不知道怎么劝。”她自己也是个喜欢多想的人,紫鹃她们从小劝到大,也没见什么效果,深知心结易结不易解,有时候劝得多了,反而更要胡思乱想,因而也不敢去戳破林徥强装的无事。 宋氏听了,也十分地难过,揉着额头道:“下一次大试要等至少两年,不怪他这么泄气。”他为了准备这次考试,把自己绷得太紧了,恐怕自己也不相信还能这样再绷两年甚至更久。 到了晚间,宋氏与林滹商议:“玉儿生日快要到了,这还是她来我们家的第一个生日呢,可惜如今国丧,不能大办了。” 林滹略想了一想:“她是花朝节生日吧?日子也好,又是新的气象。虽不能唱戏奏乐,然而办还是可以办的。那时节花也开了,不如就咱们家几个孩子,再请上她平日里要好的年轻人,去园子里摆两桌,就在湖上吃,水声雀鸣,也不定输给器乐。你觉得如何?” 宋氏笑道:“甚好,我看玉儿也挺喜欢藕舫园的,若是到时候她兴致好,我们在园子里住几天再回来。” “那要多安置些人手,守夜的巡逻的都不能少。”林滹叮嘱了一声。 “你也是白叮嘱,那园子里的人手,比咱们家的都多。”藕舫园和一般的园林不同,不只是宋氏自己的亲戚朋友,各路达官显贵、文人墨客,有了兴致也可以去游玩,忠敬王就是喜欢那儿的桂花点心,每年秋天都要去小住几日。园子里有专门的管事,负责调配、接待,若是有人去他那儿下帖子,他就来与宋氏汇报,防着林家人自己要去游园,或者要把那几日的园子留给什么要紧的客人。 宋氏得了主意,便去问黛玉的意思,黛玉虽喜欢,却道:“大嫂子身子如今更重了,往日在家里走动也罢了,舟车劳顿去园子里,那是我的不是了,若是姐妹们都去,大嫂子一个人在家,那更不妥当。也不是什么大生日,到时候我做东,请家里人吃一席酒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生日。” 宋氏道:“我已经问过了韵婉呢,她说藕舫园她就不去了,提前两天在家里摆一桌请你这个小寿星公。你不是之前去你外祖母家拜年的时候,就约着你那边的姐姐妹妹们一起去园子里玩?正巧花也开了,也有正当季的鲜货,何不就趁着这个时节,一起乐乐呢。”她道,“就你们姐妹和栀丫头去,我就不跟着去了,怕你们拘束着。” 黛玉眼珠子转了转:“那我问问三哥有没有功夫陪我们过去。” 宋氏倒也愿意林徥出去散散心的,却问道:“你那儿都是女孩子们,他去了,不会唐突你的表姐妹们?” “三哥的行事婶娘还不知道?几栀都来我们家多久了,都没见过他,他又哪里会去见我那些表姐妹呢。”黛玉道,“况且婶娘也知道我外祖母家里的事,宝玉打小就爱和姐姐妹妹们一块儿玩,我倒是习惯了,馥姐和几栀可不一定受得了。有三哥在,也能让他顾忌一些。” 黛玉提前给荣国府去了帖子,听说那里又新来了几个女孩儿,特意在帖子里说请她们都来。生日正日子那天,宋氏先在家里给她摆了两桌,庆祝了生日,又叫来了林徥,叮嘱他去藕舫园里注意着他这些姐姐妹妹些:“他家那个宝哥儿,人其实不坏的,就是有些离经叛道的,我知道你肯定看不惯他,但是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你也别管他,只是咱们家如今还有客人呢,你妹妹过生日呢,她的场子,两边都是她的亲戚,要是闹得不高兴了,她回来怕是要哭。”林徥应道:“母亲放心,我晓得分寸,再说了,她们女孩子们自己玩乐,我和那贾二公子必是要避嫌,在外自开一席的,不管他说什么,我不和他吵架便是了。” 宋氏笑着摇了摇头:“你是没见过那位二公子,你妹妹说,她刚进京的时候,那边的二太太就提醒她,说她这位表兄是个远近有名的‘混世魔王’,你嫂嫂虽然气性大,但是头一次见面就被气着,也是他的本事的。”再说了,若那贾宝玉是个和林徥一样讲究男女大防的,黛玉这游园会,他就不会来了,既然人都来了,还指望他另开一席? 林徥皱着眉道:“我听说他比我还大一点,家里人不管不计较的么?” “你管人家怎么教孩子的呢。”宋氏道,“横竖这次他是你妹妹的客人,你护好你姐姐妹妹还有钱姑娘就行。便是看他不顺,还是那句话,都有自己的活法,他不害人,你管他多乖张呢。要是你姐姐妹妹想在园子里住几天,你记得把荣国府那些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去。” 林徥叹道:“我时常觉得自己庸碌无为,这样大的年纪了,还靠父母养活,母亲总说我想不开,这位贾公子却是想得太开了,他还没有我这样的厉害哥哥呢,等以后家里长辈不在了,靠谁庇护呢?” “反正不归我们管就是了。”宋氏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这次辛苦,回来我谢你。” 第119章 第119章 贾宝玉自那日府上得了信, 知道林妹妹请姐妹们游园,喜不自胜, 他又早想到花朝节是黛玉生日,虽然帖子里没说, 但此番怕也是为了庆祝生日, 因去与姐妹们商议, 该给黛玉带什么礼物。贾母自然也记得外孙女的生日, 特意派了琥珀跟姑娘们一块儿过去,捎带上她给黛玉准备的一套衣衫,这衣裳裙子粗看只是好看, 看不出什么新鲜,等太阳光一照, 料子里暗绣的金线银线折出光彩来, 光芒竟像是水波纹一样,叫人看得挪不开眼睛。 宝钗笑着指着宝琴道:“平日里都说老太太偏疼你, 那时候给你的斗篷, 连宝玉都没有。如今看给亲外孙女的衣裳,恐怕要把你比下去了。”湘云心直口快, 笑道:“老太太一直就最疼林姐姐,我小时候还不服气,觉得我哪里比她差了, 现在想来也是好笑,那可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呢!” 众姐妹都知道湘云一向想到什么说什么,没什么别的心思的, 只是宝钗同她熟了,宝琴却是初来,怕她误会了,忙道:“好了好了,就你话多,去年宝姐姐生日上你说话,和宝玉惹的笑话还记得?”宝琴因问何事,湘云也不好意思,不许别人说。 原来去年宝钗及笄,贾母特意命人给她好好做了一场生日,当时有个唱戏的龄官,模样身段又好,嗓子也好,凤姐当时玩笑说“这孩子扮上像一个人”,别人都听出来了,只是不说,偏湘云说“倒象林姐姐的模样儿”,宝玉觉得不好,使眼色叫她不要说了,湘云却误会了,散了席就同宝玉不痛快,说“那位是千金小姐说不得,我们就是奴才丫头呢”,惹得宝玉差点“悟了”。后来她回去后,细想想,也觉得自己那么说不好,她虽是更喜欢宝钗的性子,但细想起来,黛玉小性儿、行动爱恼,会辖制人,也从来只对着宝玉,从没落到别人头上去过。因着她打小父母双亡,贾母疼爱她,把她接到自己家来养,就住在西暖阁,和宝玉一道同吃同住的,回史家的时候,贾母还把屋里的二等丫头翠缕派给了她,说她们都一样喜欢说话,带着这丫头,她自在一些。连袭人都说“就只宝玉有你这个待遇了”,但是黛玉来了以后,不光是贾母,连宝玉的心也偏了,她为此犯了小孩儿计较,如今想来,却其实没什么必要。况她虽然大大咧咧的,但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她和黛玉处不好,老太太接她来府上的次数便没有以前频繁了,还须得宝玉提醒,千催万请的,才会去接她。也是现在她叔父外任,老太太才把她接来住一阵,但和宝琴比,也不如往昔。她从贾母最疼爱的亲戚家的女孩儿变成如今这不尴不尬的地位,说到底也有她自己的缘故,明知道黛玉宝玉都是贾母心尖上的孙辈,还一直和他们不高兴。其实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小事儿,他们自己转头就和好了,但是叫长辈听见了,难免会有疙瘩。 宝玉火急火燎地,直催着姐妹们快出发,李纨道:“这么些人呢,不得好好安排下才坐得下,你倒是急,自己骑马去。”宝玉急得搓手,直恨不得真的自己骑马先去:“风姐姐呢,该她来安排马车才是。” 说曹操曹操到,他话音还没落呢,凤姐就风风火火地过来了:“怎么都还站在这儿呢,可别让林妹妹等久了,别的不要紧,有些菜可等不得,我等着吃最新鲜的呢。” 探春笑道:“这不都等着你张罗呢!你自己躲屋里忙什么呢?往常出门,回回都是你第一个,来催我们,今天却要我们等你。”李纨亦玩笑着挤兑她:“琏兄弟又不在家,还有平儿这么得力的助手,什么值得你今天这样的日子还要忙?” 凤姐捏着帕子擦了擦汗,道:“就是他不在,我才要忙呢。”一边赶紧安排姑娘奶奶们同她们身边跟着的丫头们坐上车,都是年纪轻轻的女孩儿们,说笑个没完,为着谁坐着谁的裙子了都能理论一阵子,凤姐一个个地安排好,又叫琥珀 和自己以及平儿坐一辆车,还叫宝玉:“别骑马了,又不是坐不下,难得你琥珀姐姐出去玩,你陪她说说话。”宝玉听了,便急忙钻进了马车,凤姐正要上车,又想起什么来,把平儿拉到一边,两人说了一会儿话。 琥珀笑着问:“什么要紧事,连我们也不能听,非得你们俩在那儿说完了才能上来。” 凤姐道:“左不过是我们俩笨手笨脚的,做不好事,怕你们听见了要笑话,不敢让你们知道。”连宝玉都道:“凤姐姐又在玩笑逗乐了,你办事多利索,这次珍大哥哥还谢我,说我上次荐你去宁国府襄理秦钟她姐姐的丧事可真是帮了大忙,他经过了这次,才晓得你那时候多辛苦。” 他说完想起了秦钟与秦可卿姐弟俩,都是何等地出众模样,神仙一样的人物,可惜都去得早,人在的时候那么热闹,多少人喜欢他们,人走了,又没别的亲朋,茶也就凉了,他也是这次柳湘莲回来,才有人能一起说说秦钟。原还指望湘莲在京里成家,可以不用再如从前一般云游四海,待不住地了,谁知转眼就喜事变丧事,尤三姐抹了脖子,柳湘莲出家做了道士,更是不知所踪了。他想到三姐的绝色姿容,又觉得可惜,再想到如今柳湘莲渺无音讯,长叹了一声气。 凤姐原先极爱听人夸她那次襄理宁国府做得好的话,但此刻听了,难免想起尤二姐来,竟觉得有些嘲讽。她如今只觉得自己已经把贾家兄弟们看透了,见宝玉叹气,便明知故问地道:“咱们往你林妹妹那儿去,你高兴还来不及的,怎么又忽然伤感起来了?提到这个我想起来,上次有人说,这次东府上尤大奶奶的两个妹子也来帮忙了,说那最小的妹子也是天姿绝色,削肩细腰,模样比起林妹妹来都差不多少。你也去过东府几回,见过她没有,果真有那么标致?” 琥珀打趣道:“你打听人家妹子做什么,难不成想给你们二爷收进房里去?” 宝玉听了心里一咯噔,却听见凤姐大笑道:“若真有那么标致,就让琏儿收了进来,也省得你们天天说我不容人。”说完,又拿眼睛看宝玉。 琥珀道:“国孝家孝两重孝呢,你就是贤惠,也别挑在这时候贤惠。” 凤姐笑眯眯地点头:“你说的是。” 宝玉直发毛,一时也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的告诉凤姐,最后还是憋下了,只道:“模样虽好,我也没细看。这些人怎么看什么人都像林妹妹?难道除了林妹妹,就没个别的美人好做标准了?她听见了又要不高兴。”然后又把三姐和柳湘莲定亲的事说了一遍,“可惜柳兄是个行事粗糙的,定亲的时候没有问过他家那个长辈,就把信物送了。到头来他姑姑说要他再想想,他又去要回祖父遗物。若索性一开始就说要回去问过长辈才好答应,也断没后来这些事了。” 凤姐笑了一声,把头别到一边去,也不搭话,还是平儿怕别人看出端倪来,和琥珀道:“方才我们来得晚了,没有瞧见老太太给林姑娘准备的礼物,听说是个稀罕的料子,连宝玉都没有的?”琥珀道:“可不是,不说普天之下吧,反正咱们家里拢共就这一块料子,想再要却没了,给林姑娘做完这一身衣裳,就只剩下点边角料,做什么都不够了。老太太一直藏着,怕宝玉看见了眼馋呢。” 宝玉笑道:“老祖宗把我当什么人了,她说一声这是给林妹妹做衣裳的料子,我难道还会要?倒是之前没见识过,今天衣裳已经做好了,又是给林妹妹的,我也不敢上手摸摸。” 琥珀奇道:“太阳可从西边出来了,连你都知道避嫌了,要是 以后也别追着我们要吃胭脂就更好了,老太太、太太也可少操些心。” 宝玉羞红了脸,嗔道:“怎么总说这些个。”他虽也不觉得吃丫头们嘴边的胭脂有什么不好,但人人拿这个笑他,加上金钏儿死了,他也知道怕了,不得不收敛一些,好在如今住在园子里,太太也不常看到他,关起门来和丫头们玩闹,并不碍着谁。 凤姐打趣道:“可不是,我们宝玉如今哪还用得着吃别人的胭脂,他自己都会做了,颜色又鲜亮,味道也好,比买的铺子里的都强。三丫头把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给那些婆子们管了,还特意给他留了块花圃,怕他没了花瓣做胭脂,要同她发脾气。昨儿个袭人还说,如今其他院子里都不用丫头们自己浇花了,就你们怡红院还得再安排人手管那些花儿。我跟她说,你也别抱怨,要不是宝玉有这块花圃,你今天擦的胭脂能这么好看?她说,爷就是爷,说是自己做胭脂,得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丫头跟着他忙的,小丫头们又淘气,平时没什么事都要打打闹闹的,到那时候还得了?连准备带收拾的,别提要忙活多久,宝玉是痛快了,花园里剩下的花儿、屋子里被染上的颜色,什么不要再扫尾的。” 原来宝玉喜欢给女孩儿们做胭脂水粉,王夫人听说了十分不喜,但又怕直接让他不要做了,他心里不痛快,便让袭人帮着规劝。袭人也有心让宝玉去忙“正事”,便挑拣了他自己玩得高兴,她们这些丫头跟着辛苦的话说,指望着宝玉体谅女孩儿们,以后不要再这么胡闹了,凤姐今天也是替她传话的。若是以前,这招必定有用。不过现在宝玉心里在盘算着一会儿见到林妹妹要说什么,倒也没仔细听。他上回言语冒犯了韵婉,惹得韵婉大怒,林妹妹也哭了,回来后大为懊悔。虽然家里人都替他抱不平,说那葛韵婉未免太小气量,他却觉得女孩儿本身便可有些脾气,确实也是他说错了话。况且韵婉虽模样只是清秀,但她的传奇经历,绝对称得上“女中豪杰”四字,家里其他人或许觉得她血腥气重,极难相处,他却只恨不得再见她一次,好好地赔个不是。 因而到了藕舫园,听说韵婉这次没来,他还有些失望,好在林家如今也热闹,除了黛玉出落得越发灵秀,还有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和她三哥哥也来了。黛玉引姊妹们相见,凤姐先介绍了宝琴、邢岫烟、李绮、李纹,黛玉也给她们引见了几栀。至于馥环,她本就是京里出了名的人物,这些姐姐妹妹们,不管平时怎么议论她,其实心里说到底还是有些羡慕她的。 宝玉前面是见过云渡的,只觉得器宇轩昂,非同凡响,当时也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他牵肠挂肚的,又那么狠心直接回去了。真的见到了,却又大吃一惊。往常看妙玉,已经觉得十分地清冷,但今日见了馥环,却又是另一种冷傲了。旁边的几栀年纪还小,穿着和黛玉一色的裙子,头上插着一样的花儿,眉眼弯弯,落落大方,凤姐见了喜欢:“你家何时多出这样一个标致妹妹来?” 黛玉笑道:“来了好久了,她们一家是我师父请来的客人。我和她一块儿上学,平时也在一起玩。” 凤姐见她同几栀连衣裳都穿一样的,知道必是关系极好,便回头看了一眼平儿,平儿心领神会地给几栀的见面礼送上来。而那厢,馥环也准备了给宝玉和姐妹们的礼,又笑着问黛玉道:“咱们上船罢,在水上吃?” 黛玉点头道:“是,我让齐伯前几天就把最大的那艘画舫下了水,今天我们在船上吃。徥哥方才又上船去检查了一遍。” 李纨道:“怎好让你们家三爷忙活这个呢?” “他和姐妹们在一块儿玩不自在,打小就这样,就是我,周围要是没有别的兄弟在,想单独跟他说两句话,都能看见他身上起疙瘩的。”馥环道。 说得姐妹们都笑了起来,去推 宝玉:“看看人家的兄弟。” 宝玉皱了皱眉,心里不喜,但今天是黛玉的好日子,他也不愿叫黛玉为难,便把要脱口而出的话强忍了下来。 第120章 第120章 林家那位自幼生长在两位兄长光芒之下的小三爷并没有像荣国府的环三爷那样畏首畏尾, 相反的,他长身玉立, 目似点漆,眉眼里的淡淡愁容非但没让他显得阴婺, 反而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气质。众姐妹看了皆惊奇, 纷纷道:“这位林三爷, 看模样倒似林妹妹亲生的哥哥了。”宝玉见了也是一惊, 想道:“平日里都说这个像林妹妹,那个像林妹妹的,倒都不如她叔叔家的这些哥哥姐姐气质、神情像她。可叹他这样金玉一般的模样, 竟也是个在世俗经济里钻营的,便平白地低了些境界。” 林徥果真如馥环所说, 见了这么多女孩子, 立刻变得不自在起来,同她们见礼时也目不斜视的, 把她们送进船舱里, 自己则去了船尾的小几处,盘腿坐了下来, 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宝玉。 凤姐捂嘴笑道:“你家这三哥哥,怎么比我们家的女孩儿还怕羞?” 李纨道:“人家是正经读书人,你这辣子可别吓到他了。”一边又在心里感叹, 早知道林徥也在,该把贾兰带出来,让他请教一二的, 可惜老太太偏心,这种出来玩的事儿,谁能想到兰儿?宝玉此刻怕是满心里只剩下黛玉的生日了,家里便是贾环都比他更像读书人些。她越发觉得让林徥一个人坐在外头有些不像,幸而宝钗推了推宝玉:“宝兄弟,你看林家弟弟一个人在外面,怎么坐得住,陪陪他去。外头视野也更开阔些,你也开始读书了,林兄弟家学渊博,又是朱先生的得意门生,你和他一块儿喝酒说话,不比和我们一块儿受益得多?姨夫刚说要考校你的功课,你不是才说心里没底?不如问问林兄弟,姨夫那里,也好交代过去。”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45节 宝玉早就给黛玉准备了礼物,盘算好了“她婶婶家的那个园子在水上,若是今天要作诗,必是以水为题的,虽还不知限什么韵,我先把立意想好了,到时候诗和礼物一起给她,换她笑一笑,也是值得了”,故而十分不愿,但是宝钗开了口,他也不是那些个真的半点规矩都不知道的纨绔子弟,连家里的下人都赞他出了家门半点错处都挑不出的,就像宝钗说的,总不能真让林徥一个人坐在外头。他一边暗暗不喜欢宝钗说的和林徥一起益处更多,一边又恼林徥的举动,仿佛已经搭好了架子,逼得人不得不上。 幸而黛玉道:“三哥哥,外头有风,你进来坐。放心罢,我管着凤姐姐,不许她开你的玩笑。” 凤姐拍着紫鹃大笑道:“瞧瞧你们姑娘说的什么话,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竟是你们家这么个高高大大的爷们儿怕我?那是她哥哥,我就不是她嫂子了不成,往日里真是白疼她了。” 李纨道:“正是给你当小姑子,才知道你是什么人呢,她哥哥斯文秀气一个人,往日里学堂、家里两处跑,恐怕还真没见过你这阵仗。” 馥环笑道:“嫂子多虑了,要说见过的阵仗,我三弟在家里,什么样的女孩子没见过,府上媳妇、姑娘虽多,真像我们家这么野着养的,怕是没有。我怕三弟就是被我吓着了,才不敢亲近女孩子。也是怪我,若是当初知道会把他吓成这样,我当初一定不敢那么胡闹的。” 林徹轻声道:“并不关馥姐的事,我自己就是这个性子罢了。” 李纨出身书香门第,李守中从小教她的就是以夫为纲的女则、女训,她如今也是远近闻名的守节贞妇,自然是看不惯林馥环这样作风——其实为人妻子的,谁能看得惯丈夫房里有别的人呢?更是但古往今来多少比她更美丽高贵的女子,还不都是忍了的?馥环这样无子又不许夫君纳小的,可真的上是“恶毒”了,难道要让赫赫王府绝后不成?便是凤姐那样不容人了,不也得把平儿抬上来,好堵悠悠众口?更别说后来为了一个夏金桂就和离回娘家的事了,既扫了她自己家的面子,也让云渡里外不是人。 后来听说馥环拒绝了马家的提亲,此刻亲眼见了她,又是个笑里带愁、可怜可爱的模样,心道:“莫非她也是有苦衷的?”但听她一席话,又觉得原来她果然就是一个离经叛道之人,不觉可惜地叹了口气。 黛玉原先住在荣国府的时候,贾母让李纨负责带着着些女孩儿们念念书,学学针线,打发时辰,故而她一看李纨的表情,便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心里颇是不以为然,好在李纨本就是个古井无波的,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馥环的,绝对不会说出口惹争端,因而也不在意,只拉着林徥道:“又不是真的一点儿风都没有的天气,你要是受了凉,雪枣姐姐该伤心了。”林徥红着脸,连连摆手:“男女七岁不同席,若是冲撞了各位奶奶、姑娘,就是我的罪过了。” 李纨和凤姐连连夸他规矩,只未免太拘泥些,唯有宝玉,只怕自己非得和这个不知变通之人待在外头,连连冲黛玉使眼色。 藕舫园的管事齐虹家的笑道:“三爷和这位宝二爷,不若到二楼雅间去,那里坐得高,看得远,也不怕被风吹着。” 几栀奇道:“这艘画舫竟还有二楼?在案上时,觉得它虽比别的船大,倒也没感觉出它多高哩!” 齐虹家的道:“钱姑娘有所不知,这艘画舫原不是我们家的,是陛下登基前,皇贵妃娘娘带着太子殿下来园子里玩,画了一幅画带回去了,陛下看着喜欢,说‘可惜水中只得采莲女的小船,其他季节,这番水景不是浪费了’,遂赏下这艘画舫,说来也巧,这船乃是金陵匠人设计的,从外头看不出什么差别,内里却大有乾坤,老圣人当年南巡时看了喜欢,命人要了图纸,回京后行宫、各王府园子的游船,皆按那图纸改了,这便是其中之一了。因圣上说湖上缺船,太太便命人又造了几艘,只是自然不敢越过皇家赏赐的,大小不说,也自然不敢修二楼的。在金陵献船的那位王大人,听说与今日贵客府上也有渊源呢!” 齐虹两口子常年待在藕舫园,接待了各式各样的访客,什么样的阵仗都见过,什么样的尊客都迎过,早练成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一席话听得凤姐心花怒放:“金陵那里管船的还能有谁?那正是我爷爷,也是宝玉宝钗他们的外祖父。好妹妹,你家这管事媳妇可不简单,都说我们会说话,跟她比起来,我们都成了笨嘴拙舌的了。只怕是我们来之前,就把该打听的都打听好了?” 黛玉素来知道齐虹家两口子会说话、能办事,在家里地位不低,她一个小辈,平时都以齐伯、齐妈相称,但也不知齐虹家的竟能连凤姐去了多年的祖父都拉出来套近乎,笑道:“我还不知道这船还别有玄机呢,我们也上去瞧瞧。” 众人跟着齐虹家的一道拾级而上,去了二楼,果然只比楼下略小一些,甚至陈设布置比楼下还更精巧些,虽只有一张容得下两三人的小桌子,但材质、做工却是见所未见。宝钗道:“这既然是皇家御赐之物,自然是规矩严谨的,想来当时这楼上只得真正的贵人才上得。” 湘云笑道:“那不是便宜了二哥哥,先头几次起诗社,他做的诗都不好,这次和林哥哥坐上来,既逃了罚,又坐的高看得远。” 探春道:“他恐怕是不想要这样便宜呢。” 这话却是正合宝玉心意,他道:“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又何必分个两处高下,楼下又不是坐不下,大家挤一挤,热闹些不好么?” 大家虽知道宝玉一向喜欢在女孩儿堆里玩,但今儿个说了多次林徥怕唐突到女孩儿们,甚至“男女七岁不同席”都出来了,林家的意思挺明显 了,毕竟是来别人家做客,主人家提的也不是什么无礼的要求,不过是想男女分席而坐,还特意找了这么一处更难得的地儿。你就是告到史太君那儿去,怕也不觉得这要求是怠慢了她的宝贝孙子,更别说贾政和王夫人听说了只会更高兴而已。宝玉平时虽被老太太宠着,但也只在自己家里任性,在外人面前从来是个懂礼的,秦可卿办丧事的时候,他见了多少达官显贵,谁不是赞不绝口?也不知道今天是听不懂林家姐弟的意思,还是就算听懂了,也不想听从。 馥环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黛玉,黛玉笑着摇了摇头,馥环便道:“那阿徥怕是要半杯酒都喝不下去了,齐妈,你儿子现在忙不忙,不忙的话把他叫来,陪我弟弟喝上两盅。” 齐虹家的忙道:“陪三爷吃酒这样的好事,他就是现在在娶媳妇,都得放下来呀。”便忙叫人去叫自己儿子。小齐本就在湖边的亭子那儿听差遣,一听人叫,忙小跑着过来,先给黛玉行了礼:“给玉姑娘请安,叩姑娘芳辰。” 锦荷笑道:“齐妈妈,你们两口子精得很,今儿个又不是我们姑娘的生日,你们儿子来这一句,姑娘是赏还是不赏呢?” 黛玉冲紫鹃使了个眼色:“该赏一赏,一会儿陪三哥吃酒的时候嘴甜点。”紫鹃便取出一吊钱来,齐虹家的和小齐忙道“使不得”,紫鹃便道:“姑娘赏的,有什么使不得的?难道太太赏你们的时候,你们也是这么推三阻四的?” 小齐这才肯收下,齐虹家的道:“好生伺候三爷。”小齐连连称是,跟着林徥上了楼,馥环便安排众人坐下,唤齐虹家的:“该上菜了,今儿个来的奶奶、姑娘们都是国公府上的,说是喝着琼浆玉露长大的也不为过,来咱们家这儿,也就吃个新鲜的,妈妈叫人好生准备着,别回头人家回去,觉得你这儿这儿名不副实。” “这是太太的园子,来的还是玉姑娘的亲戚,我们哪敢怠慢尊客,落了太太、姑娘的面子?”齐虹家的说罢就亲自去忙活了。 凤姐喜得对小红道:“都说你爹爹妈妈能干,可惜不会说话,木头一样的嘴,要不我也不能见了你就奇成这个样子。平时太太总说,林之孝家的会做事就行了,嘴笨点要什么紧,我也这么想来着,可你瞧瞧人家的这管事媳妇,你回去可得好好说说你妈妈。” 小红道:“我妈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呢,就是已经这样的年纪了,也改不了了,万望奶奶不要嫌弃她。”馥环笑道:“我们家太太还没嫁过来时,齐伯就管着这园子了,真要论贴心,怕是我和妹妹都比不上他们两口子。”凤姐叹道:“若我有这样得力的帮手,怎么样都值了。” 宝玉便替平儿说话:“我看平儿姐姐就很好,二嫂子还把我院子里的小红要过去,必也是看她聪明伶俐,不然白白从我这儿要了她去,还特特地又是给我东西,又是来谢我的,难道不是小红服侍得好?林妹妹家的管事虽好,到底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也是积攒了这么些年的经验,二嫂子且等平儿姐姐、小红两年,我信她们再过两年,就能比这位齐妈妈的圆滑了。” 黛玉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来这齐虹乃是宋子宜一手调教出来的,给了女儿做陪嫁,就是怕自己离开京城后,宋氏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儿,不知道怎么打点藕舫园的各色来客。因而他两口子在林家地位不比旁的下人,他们又忠心能干,宋氏对他们也是礼貌有加,底下的小辈自然更不敢轻慢了他们,在他们面前摆主子的谱。方才凤姐夸齐虹家的,黛玉就有些为难,想着自己要是顺着她的话夸下去,会不会显得有些托大。结果宝玉倒好,直接说平儿、小红过两年会比齐妈妈强了。她知道宝玉平日里便深恨那些倚老卖老的奴才,他自己的乳娘李嬷嬷就被他明着说要撵出去,虽然最后也没敢,只迁怒了个茜雪。她也不喜欢 李嬷嬷的为人,但齐虹家的却是个能干且本分的,她自然是愿意听婶娘的话,给齐虹家这两口子体面。 她原其实也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性子,如今在叔叔家娇养,没了那等寄人篱下之苦,宋氏也有意要她更随性自在些,因而有了不愿意,便立刻想回击过去。 “茜雪今儿个跟我请假,说想回家去看看她家里人。我想着昨天我生日,她忙里忙外的没个空闲,她父亲又病了,哪里好拦着她。现在才想起来,今儿个你们都来,这里多的是她的熟人,带她出来玩一天,和大家叙叙旧也是好的。” 紫鹃服侍了黛玉这么些年,还有什么不懂的。茜雪的爹已经病重了,早就请好了假,只等黛玉生日一过就回去,原她也想着来藕舫园伺候着,还是黛玉体谅她,说,我这儿有这么些个人,你家里就只有你了,还是你爹爹那儿更需要你,打发她回去了。如今却这样说,摆明了就是和宝玉生气了。她本就替茜雪不值,便笑道:“茜雪爹病成那个样子,姑娘就是让她来玩,她也没个兴致,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叙旧。再说了,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但是买来卖去的,这旧找谁叙?” 宝玉听了大惊,他屋里的丫头多,茜雪模样、性子都不出众,虽然原也是老太太屋里的,但就是老太太也不大记得她。那回他正生气,李嬷嬷又撞在他火气上,偏他奈何不了李嬷嬷,只能拿茜雪出气,茜雪平日里闷声闷气的,也没人敢为了给她说话得罪宝玉,她也就出去了。事后宝玉虽然也觉得自己不对,但屋里也没什么人提起茜雪来,他也就忘了这回事。原来茜雪后来是去了林妹妹那儿了吗?他一时后悔不迭,只不知茜雪是怎么说起那事的,林妹妹离开荣国府后本就与他生分了,若是再有人挑拨,他在林妹妹眼里成什么人了?忙道:“茜雪现在一切还好?”又连着解释,“那时候我憋着火气,脾气不好,连袭人给我开门,我把她当成了小丫头,还踢了她一个窝心脚呢,妹妹回去见了茜雪,千万跟她说,是我的不是,等得了机会,我一定给她亲自赔罪。” 黛玉倒吸了一口凉气,只问道:“袭人是你看错了才踢的,原来寻常的小丫头就踢得么?”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捏着紫鹃的手都有些颤抖。几栀见气氛尴尬,无人敢说话,便笑着打圆场:“林姐姐可悠着些,国公府的公子屋里的丫头肯定多,你要是都觉得她们可怜要买下来,那宋先生都要被你吓着了。” 宝玉一向以体贴女孩儿出了名的,如今被在林家做客的这个女孩儿这么说,竟不知道怎么辩白才好,急得只恨自己说错了话。 第121章 第121章 黛玉被几栀这么一说, 也跟着笑起来。画舫此刻终于离了岸,稳稳地向浣花溪开去, 今日风和日暖,画舫的窗户上糊着一层簇新的烟绿色窗纱, 更衬得外头水雾绵绵, 天远树翠。从船里往外看两边的花儿, 只见得百花争艳, 真像在碧波里浣洗似的。 宝玉心里却只惦记着方才那一出,两岸风景虽好,他却提不起神来, 也知道自己定是让林妹妹恼了,只是往回一想, 钱几栀说的话又有哪里不对呢?袭人踢不得, 小丫头就踢得了?他自诩爱护女孩儿们,如今被说破, 只觉得又懊恼又自责, 却也无可奈何。冷不丁却听见湘云叫他:“二哥哥,你在想什么呢, 到你啦。”这才意识到,原来席上几个女孩子已经在行酒令,到了他这里来, 他一时慌了神,脑袋里倒是想起一句来正合韵:“良辰美景奈何天。” 他说了这句,却见宝钗回过头来, 冲他抿唇一笑,他这才想起,这句乃是茗烟替他寻的那些子杂书里的一句,万万不该说出口的,想道:“坏了,宝姐姐平日里最是端庄正经,若是让她知道了我在看《西厢》,不定要怎么说我。”一面又怕宝钗说给老爷太太知道,自己没了好果子吃,一面又好奇“若是她自己没看过,又怎么知道这一句不对”,想到有这种可能性,一时又有些心痒痒,原来那些书,他也知道被人知道了要败坏家里名声的,自然只敢偷偷地包在《四书》封皮里,趁着四下无人时偷偷读,家里姐妹虽多,却也不敢叫她们知道,只怕她们接受不了,自己罪过就大了,因而倒是更思念黛玉,想着“若是林妹妹在,一定只觉得词句精美,故事又好,想不到那些规矩纲常来教训我”。可他一个人读着,到底无趣,黛玉又远在天边,没法和他一起看这些“闲书”,他满腹的柔情蜜意,也不知说给谁听,若是宝姐姐其实也淘气过…… 湘云见宝玉痴痴地看着宝钗,闷声不语,捂着嘴拉了拉宝琴的袖子:“你看二哥哥,看你姐姐看傻了,像不像个木瓜?”她本来就更喜欢宝钗些,也听说过“金玉良缘”,虽因自小认识宝玉,心里有些失落,但如今她自己定了亲,和宝哥哥再无可能,就想着自己喜欢的姐姐和哥哥在一块儿。虽然姑祖母更喜欢黛玉,但连宫里的娘娘都向着宝钗呢。湘云如今虽放下了对黛玉的成见与妒忌,但要论心里真正的想法,自然还是和宝钗更亲厚些。何况如今林家上下,谁提起过和宝玉的事?都一副避之不及的姿态。湘云长这么大,除了自己家的堂兄弟,也只见过宝玉一个男孩儿,在她眼里,二哥哥自然是千好万好的,林家瞧不上他,她就也不和林家好——童言稚语,也是一派真心。既然这样,那二哥哥和宝姐姐在一块儿,就是最好了。如今见宝玉这么看着宝钗,她自然是高兴的。 宝琴年纪虽小,却和湘云是这几个姑娘里唯二说了人家的,聪慧早熟,何况薛姨妈的心思,难道还用得着猜?连薛蟠在家里和薛姨妈吵架了,都会拿宝钗和宝玉的事说嘴,惹他妈妈生气。她心里也知道,薛姨妈和王夫人的意思,是想亲上加亲,把姐姐说给宝玉的。因着她来到荣国府后,老太太对她极好,还强逼着王夫人认她做干女儿,她当然敬爱老太太,把她当自己的亲祖母,想着有机会要好好孝顺她。老太太其实是不大乐意宝钗做孙媳妇的,她虽不知道原因,但也不是感觉不到。 可老太太对她再好,她也是薛家的女儿。自父亲去世后,哥哥薛蝌与她相依为命。薛蝌只她一个妹妹,也顾不得她年纪小了,把该说的道理都说过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大哥哥,但是有什么法子?父亲去了,家里的生意你也是看见了,我们不比他们本家,家大业大,铺子又广,当年的富贵全靠父亲人脉,如今他走了,那些外国人哪里信得过我,敢把生意交到我手上?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我们户籍上定了是商贾出身,我又不能去考功名,不过 座山吃空罢了,父亲在世时给你定了梅翰林家,本是我们家高嫁,可若是你娘家式微,谁知道到了婆家会不会吃亏?来投奔伯娘,也是无奈之举。他们毕竟是本家,大哥哥也是一家之主,整个薛家好了,你才能过得好。大哥哥是什么人你也知道,为了个丫头打死了人,丢了差使,如今我们家想得勋贵人家庇护,也只得看大姐姐了。” 宝琴也知道,士农工商,商人虽富,但地位不高。当年大伯父能娶得王家之女,还是因为当年薛家紫薇舍人之后的名声响亮,负责同外国人做生意,王家老太爷又正好管着船只,借着公家的船走自己生意的货,两家合作了几年没出过岔子,为了这桩生意,才把薛姨妈嫁过来。很难说薛姨妈知道没两年自己的妹妹就嫁给了国公府出了名的爱读书的二公子以后有没有伤心难过,反正她后来一直告诉薛蝌的母亲:“想法子给琴丫头找个官宦人家才好。”因此她才那么期盼宝钗姐姐嫁进国公府。薛姨妈作为一个伯娘来说,已经做得非常不错了,她当然更疼自己亲生的两个孩子,但对她和薛蝌,也把该做到的都做到。宝琴自然是希望她能心想事成的。 可她到底受了贾母那么多的恩惠,没法像湘云这样大大咧咧、豪爽地直接说着让贾母不高兴的话,因而只故作不懂,问这轮谁要受罚。 宝钗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只按酒令来说,却是迎春落了下风,馥环笑道:“我作不出,自罚一杯罢。” 这行酒令不比作诗,连凤姐都能跟上两句,何况馥环当年还是出了名的才女?远的不说,黛玉近来替林徹写《玉山亭》,可是见识过姐姐的诗句的。她知道馥环是怕迎春落了面子,却也没想到她会做到这地步,这场宴席的主人明明该是她才是。她悄悄地有些脸红,拉了一把馥环,要替她喝酒。 馥环笑着对几栀道:“拉着你林姐姐,可千万别过了钱老先生允她喝的量了。”几栀果真听话地来抢了黛玉的酒杯,也不还给她,就着那杯子,把里面的酒液一口饮尽了。 黛玉笑着去推她:“你小小的年纪,谁教你喝酒的呀。”几栀年纪虽然比她们都小,但是酒量是真的好,前几次林家家宴,她替她母亲给林家上下敬酒,喝了一圈下来,面不改色,慌得难得来凑趣的林徹自己捂着酒杯道:“就好就好,可别让我被钱姑娘比下去了,那就太丢人了,点到即止。要不是阿徥不好意思,该让他来才是。”黛玉想到这里,又觉得好笑,对凤姐道,“二嫂子方才还说喜欢栀丫头,这下被吓到了吧。” 凤姐心里一动:“听你们刚才的意思,莫非这丫头懂医理?” 黛玉正待要夸夸几栀,就听她自己说:“我想着从医道罢,我父亲去得早,又只有我一个,我若是不学这个,家学不是要断了?况我自己也喜欢。” 李纨蹙起眉来,悄悄地叹了口气,在心里道:“难道全天下的怪胎都去了林家不成?怎么他家的女孩儿,一个比一个地不安分?”但她生性平和,虽有不满,也不愿意说出来。反而是探春拍掌笑道:“钱妹妹好志向,我也时常想,我若是个男儿,早出去自己挣事业了,只偏是个女儿身,无可奈何。可钱妹妹却有这个魄力,境界是比我强。” 李纨皱着眉对探春道:“三姑娘,可少说些吧。太太听到了,该吓坏了。”探春微微一笑,她知道珠大嫂子这话也是话里有话。她与贾环同母所出,在家里的地位却不同,因她是被老太太、太太养着的,环儿却是个可能同宝玉抢家产的儿子。若她也是个男儿,或者能做出和男儿一样的事业来,王夫人待她肯定不 是现在这样,她便是再聪明懂事也没用,眼下倒是深羡林家这几女了,在心里叹道:“她们虽都无父无母的,但过得也算快意,不似我在家中,眼见着大厦将倾,却无能为力。其实我便是有法子改变家里的景况,又怎么会轮得到我?林家的这几个姐姐都是嫡出的呢,而我……太太虽疼我,也是为了名声,姨娘还一个劲地指望我给她弄些好处,只恨不得把我名声拉到和她一般低才好。这样的环境,我又能做什么?”她也知道不该怨天尤人,但家里如今这个情况,当家做主的那几个“爷”还在做各种糊涂混账事,而家里上到各层主子,下到婆子丫头,一个个都在较着劲计较那一点蝇头小利,又怎么能不让她焦虑呢? 第122章 第122章 宝玉却听不出来探春的羡慕同着急, 就算听出来了,也不会太在意, 毕竟不论家里什么情况,反正不会短了他的那份。他只顾着偷偷看几眼黛玉, 再看看馥环、几栀, 想道:“林妹妹和她家的姐姐妹妹都这样好, 若是她们也住在我们家, 那该有多好,大观园不比这园子更大更漂亮?如今这么多亲戚家的姐姐妹妹都住着,林妹妹反不在。”他本就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 凤姐问他在想什么,他就说了出来。 探春忙道:“你说什么呢?”宝玉一看, 邢岫烟面上倒还好, 李纹、李绮姐妹俩笑得已经十分勉强了,湘云最是直接, 已经收了笑意, 气呼呼地瞪着他,想来若不是顾忌着这里还是林家的地儿, 已经要同他吵起来了。他回头一想,自己那句话确实显得林妹妹是亲戚,其他都是客人, 虽是实话,却是伤人的。只是话已出口,不知该怎么弥补才好。 馥环“噗嗤”一声笑道:“倒真是小孩子才说得出口的话。你们家人爱热闹, 建诗社、联对子,固然风雅又有趣,我们家人倒也有打发时间的法子,兴许不那么热闹,但谁说安安静静的大下午,一个人找本书在院子里坐着,晒晒太阳不是件叫人高兴的好事呢?” 她这么一说,宝玉也想:“倒确实是这个道理,比如栊翠庵的妙玉师傅,就爱清净,从不掺和进我们的玩笑里,偏她也住在园子里,无论园子里有什么事,总要烦到她的。她表现出一点点不乐意来,几个嫂子们还要不高兴,觉得她拿大。林妹妹往年也不说,和我们一块儿玩的时候也挺自在的,但兴许她也是个喜静的人呢?”故而冲馥环一作揖道:“林姐姐说的是,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到。” “二哥哥今天不周到的地方可太多了,我看,不是你作个揖就行的,不如好好求求你的林姐姐林妹妹,省得以后她们不请你过来。”湘云笑他道。 惜春原来一直没开过口,此刻却忽然说了一句:“哪里有那么多以后呢。” 一时间,舱里笑的、急的、气的,都沉默了下来。春天的景致这样好,可是一年有几个春天呢?她们此刻在这里,耍着小孩子的脾气,或笑或闹,便是有烦恼,也不过是谁跟谁好,谁跟谁不好的,过几年自己回顾都要笑话自己的小事情。等出了这片幻境,去了真正杀人不见刀的地界去,才会知道,只用烦恼这些的日子,多好啊。她们又有多少以后呢?一个两个的,也都到了年纪,湘云、宝琴都定了亲,其他年纪更大的姑娘们,又还能在家里待多久?等出了门,或悲或喜,全看个人的命。甚至连现在在她们眼里无所不能的老太太,都管不了多少,除非老太太愿意和林家太太一样,听说家里女孩儿在婆家过得不好,也不管那边是不是王府了,直接就接了回来——却是根本不可能的。 她们分明没有许多以后了。 凤姐道:“四丫头小小年纪,怎么就说这样的话来了?你看钱妹妹,和你一般大,人家就乐呵呵的。” 此刻酒菜正好上了来,齐虹家的又到前面来逗趣,黛玉拉着她:“齐妈不必忙活了,为着我们今天过来,你们都忙了几天了,也坐下吃吃酒,要是觉得在我们这里不自在,上去叫小齐和三哥哥陪你。”齐虹家的忙道:“好姑娘,可使不得,这原来是我分内之事,姑娘体恤我们做下人的,我们可不能丢了本分。国公府的奶奶、姑娘们都看着呢。” 黛玉笑道:“妈妈有所不知,我外祖母家的规矩,有年纪、服侍过老主子的下人,比年轻主子还体面呢,我这位二嫂子,平日里见着二哥哥的奶娘,都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我要是怠慢了妈妈,二嫂子回去后,还得替我担心呢。” 齐虹家的笑道:“玉姑娘,难道我不知道躲懒舒服?坐下来吃酒多好,只是我们领着太太发的月钱呢 ,做不好事,怎么吃得下饭?姑娘看我们在这儿,觉得我们辛苦,其实底下的人多着呢,厨房里打下手的就有好几个,只是我们都在跟前服侍,姑娘只看得到我们罢了,下面人比我们辛苦多了,平日里讨的赏已经是我们多了,如今还自己歇着,叫别人看见了,他们心里怎么想呢?”馥环笑着对黛玉道:“听听齐妈妈说的话,这次走的时候你要是赏人,别忘了从上到下都赏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患寡而患不均。”黛玉也知道齐虹家的这是在替自己做人,点头应道:“是,这次大家都辛苦。” 凤姐叹道:“你家这管事的,可不只是难得了。”她们在家,也常常夸哪个下人本分,哪个人忠心,可做到了齐虹家的这地位,还不骄不躁的,不拿乔,不自己偷着拿好处,反而替底下人邀功的,也难怪能应付藕舫园里形形色色的来客了。 藕舫园里的菜色,确是胜在一个“鲜”同一个“新”字,正如之前探春理家时分析的那样,也没有多少奇的贵的,不过鱼是塘里吃荷叶长的,菜是园里精心养的,酒是酿了多少年的,厨子也是特特去别地花了重金请的,探春扪心自问,便是自己家的园子没有姐妹们住着,也可像林家一样空出来接待访客,恐怕也是做不成这样的。先不说他们家没出过宋子宜这样的诗画大家,搬出来名号能让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的,便是齐虹、齐虹家的这长袖善舞、能说会道又有良心的管事的,他们家现有的管家里面也没有。荣国府上如今最得力的管事是赖大,倒不是说探春对这位“赖伯伯”有什么意见,但那赖大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是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立,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出惊人骇目的,是用什么钱建起来的,赖尚荣的知县是用什么钱捐的,难道荣国府上上下下的主子心里没数?不过因为赖嬷嬷年高服侍过贾府的老主子,他又得贾母“赏脸”,没人敢说罢了。一个奴仆,竟然混成了豪富,迎春这个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却还在被下人欺负、被邢夫人克扣月钱,荣国府怎能不败?探春心里又是痛心,又是无奈,只得自己斟了一杯酒,权当消愁。 几栀提醒她:“探姐姐,米酒虽入口柔甜,后劲却不小,姐姐喝得急了,容易醉的。”探春笑道:“我要是醉了,也是好事。”他们家如今还是外人眼中赫赫扬扬的国公府,贵妃的娘家,若非前阵子老太太她们为了老圣人的丧事出去了一阵,她代为理家,也没想到如今府里竟入不敷出成了这样。其实也不是没有征兆,连一直由着宝玉胡闹的老太天都开始催促他读书上进了,恐怕家里也确实到了极限了。但是宝玉……她心里叹了叹,家里所有人里,宝玉算是真心实意待她好的了,她不应当抱怨他什么,可如今家里这个景况,老太太、太太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宝玉身上,毫不客气的说,他一个人的吃穿用度抵得上迎春、惜春两个,连他屋里的小丫头都能挑挑拣拣地嫌弃小厨房的菜,直接去柳婶儿那儿点菜,如今只是希望他奋发念书,光复家业,怎么就成了强人所难呢今儿个听林家姐妹明里暗里地责备宝玉并不是真的心疼屋里的丫头,湘云怕是都有些不平,探春却有些暗暗希望她们能把宝玉叫醒。 如今宝玉和她们这些姑娘一样,吃的用的都是家里的,因着他受宠,他房里的小丫头们沉得住气的倒好,有些年纪小、性子又跳脱的,仗着宝玉的脾气,便是做了不少不合身份的事儿。没人知道还好,若是叫王夫人知道了,她们能有好下场?像芳官那样的,探春也知道她没有坏心眼,可她和赵姨娘吵架、和她干娘吵架、答应了柳婶子把她女儿弄进园子里,一桩桩一件件的,可都正触太太的逆鳞,她又不是袭人、晴雯那样老太太调教过的人,王夫人要拿她,什么都不必顾忌,到时候王夫人要罚芳官,难道宝玉拦得住?他怕是连求情都不一定敢。如今纵容着那些小丫头,是爱护她们,还是害她们呢?她也知道宝玉心里 ,黛玉的地位不同,只盼她说的话,宝玉能顾忌一二,从此改好一些。 可惜黛玉从来就不是个会去劝人上进的脾气,她方才那一出,也只是为了给茜雪出气,说完了也就过去了,指着岸边的小鹿同姐妹们介绍,那一只叫什么,这一只叫什么。 到底都是年轻的女孩儿们,立刻就被吸引了注意力,都到窗边来,那些鹿也有灵气,听得人交换,竟也往这边点头示意,喜得女孩儿们继续叫它们。湘云捂着胸口道:“看着它们这样可爱,想着冬天吃的烤鹿肉,都有些后悔了。”宝钗点着她的鼻子笑道:“虽是这么说,那天我们都不敢多吃,数你吃得最多。”她们虽不像黛玉从娘胎里就带了病,但也各有各的毛病,算下来,竟是湘云身体最好,胆子又大,吃得比宝玉还多些,最后还是宝钗怕她吃出毛病来,拉着她说好容易下了雪,大家联诗去,才能让她停下来。湘云也不羞别人笑话她,只道:“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岂不快哉,何等的舒朗开阔,你们却笑我。” 馥环笑道:“妙得很,史大姑娘英豪阔大,颇有侠女之风,确是我等不及。” 昌平公主主持的那一场赛马宴,湘云自是没有机会出席的,但她也听到人说过,林家那个好似病秧子一样的回门女馥环,竟是胜过了许多男儿,赢回了场上最烈的宝马。故而馥环这一赞,她心里也高兴,道:“当日在忠勇侯夫人那里见到过林姐姐,只是当时也没什么机会说话,若是我早认识了林姐姐,那该多好。” 馥环也记得,在忠勇侯生日那天,她见过这位史大姑娘,还勾出宋氏一段叹她们姐妹身体不好的伤心事来。只是当时她还在南安王府,和云渡有诸多不顺,连和黛玉都算不得多相熟,又怎么会记得玉儿的一个故人?即便是现在,她看荣国府的诸女,也像在看一群小孩子,她不知道她们怎么看待从南安府回去的自己,只是见她们或娇憨,或青涩,却都是一群无辜的女孩儿,因为荣国府的爷们儿的作为产生的偏见自然下去了不少。她回娘家来的事儿,固然为世俗不齿,可对于女孩儿来说,受了欺负能回娘家,是多难得的一件事。就怕她们家的爷们,没有征哥阿徥的魄力,不敢为她们出头。 而那厢,却因探春抽得一只“必得贵婿”的杏花签,姊妹们又笑起来,纷纷道:“我们家已有了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探春倒也没见羞恼,只把那签扔到一边,馥环看着她们笑闹,情不自禁也笑起来。因听到探春对黛玉说:“老太太一直惦记着你,大观园建起来时,就说要把潇湘馆留给你住,那时我们起诗社,我还说,若是你在,潇湘妃子这诗号极配你。” 她这声“妃子”倒让黛玉想起刘遇来,做王妃真那么好么?她倒也不是觉得刘遇不好,只是觉得这位尊贵的皇子无论何时出现,都裹挟着狂风骤雨,同他相处,就仿佛置身风眼,谁说不会被风暴伤到?况且皇宫,可真是个骇人的地方,连征哥都不能护到她。 几栀笑着道:“玉姐姐是听到三姑娘说诗社,听得这么入神么?咱们也可起一社。” 黛玉问:“咱们平时写的还不够多么。” “那也只得叫玄机诗社了。”几栀抚掌大笑。 第123章 第123章 荣国府的众姐妹自然是不知道黛玉给林徹代笔一事的, 听到几栀这么说,倒是想起来:“是了, 写《玉山亭》的玄机客,听说是你叔叔的门客, 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凤姐道:“那日老太太还说, 寻常人写那些江湖游士, 总是要写些儿女情长, 好像平时正眼都不会看一眼的人,离了家,去了那打打杀杀的地儿, 就能顺眼了似的。得亏得《玉山亭》还没这么写,否则就全京城的戏班子都在唱这出戏的样子, 不知道要带坏多少人家的孩子。” 林徹幼年入仕, 离经叛道的事儿干得多了去了,但在儿女私情一处, 却确实没让他未来的岳家操心过。宋氏并不太约束儿女, 林徹这样的儿子,她也约束不住, 因而该看的不该看的书,他也看尽了,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儿, 他也全都知道,不知是不是接触得早了反而没了兴致,又或者他天生就不喜这个, 林征尚知为自己求娶韵婉,林徹却从头到尾没提过什么。定了刘相的孙女后,他便仿佛已经完成了成家立业里的成家,再不用管别的了。恐怕也是因为这个,《玉山亭》里便没有那些私定终身的情节,他又是朝廷命官,自然知道写什么不会犯忌讳。宋子宜来信时曾提过《玉山亭》可能盛极一时,不过再过个几年,也没多少人会记得,因为“也没什么值得记得的”,但他毕竟志在官场,况且杜甫曾言“文章憎命达”,他一路顺风顺水,能写出当下有人看的本子,已经算是十分意外了。如今他公务繁忙,时常由家里的姐妹替他润色书稿,原还可能有苗头的,自然就更浇灭了。宝玉原还跟着贾母后头看书社出的新的《玉山亭》,自他喜爱的女侠退隐江湖,没和他心目中的那个极适合她的师兄在一块儿后,他便没了兴致。茗烟又给他找了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自然比那单纯的打打杀杀、行侠仗义有趣得多,故而贾母夸那玄机客时,他也没有搭话。 黛玉道:“二舅舅那么些个门客,连宝玉都不曾见过几个,我怎么能见到玄机客呢?”宝钗摇头道:“他靠你们家……不管是老爷还是少爷养活,原不该另谋差事的,算是不务正业,你们家也是,竟然还容得下他。” 其实林滹还真没养什么门客,如今门客大多依附于勋贵之家,陪着读书消遣,或是替主子办差,目的不一,有的是还想在科考里试试手,眼下混口饭吃,有的呢,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主人家能引荐自己为官了。林滹身为国子学博士,桃李满天下,便是探讨学问,也不用特意养着人,况他也知道来投奔他的,多半就是冲着刘遇来的,怕给太子添麻烦,从不轻易揽事,上次愿意帮人传话,还是替他堂兄弟林海传书给刘遇,久而久之,人们也知道奉承他没好处,便另寻他处了。馥环笑道:“怎就到了不务正业的地步,人家又不是卖身给了我们家,也没做什么坏事,哪里就容不下了。” 凤姐道:“薛妹妹可别说了,万一林大人一听,觉得是这个道理,自此不许他写了,你们习文识字的,还可看些别的书打发时辰,我可就只能指着难得的新戏了。”宝钗脸一红,道:“我们能看什么书?”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46节 宝玉见她这样的情状,便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心里顿时大喜,一则他虽知道宝钗不是那等会去向老爷、太太报信,害自己领罚的人,但也心里悬着,如今却是松了一口气。二则宝姐姐素来端庄自持,若是个男儿身,怕就是个再古板不过的老学究了,他到如今见了她这样含羞带怯的模样,才想起原来她也是个花一样的年纪,也有顽皮淘气的时候,自己恐要多一个知己,怎能不高兴? 这船行得轻缓,一行人一轮酒吃完了,才靠了岸,林徥和小齐也下了楼来,浣花溪处有一间书房,上次他们来藕舫园时,林徥便辞了母亲姊妹,自去那里温书了,这次黛玉便也看向三哥,轻声问道:“三哥要去罗草 堂吗?”林徥顿了一顿,想起母亲的嘱托来,道:“我和你们一起。”馥环嗤笑道:“你怕什么呀。” 黛玉也知道三哥是怕宝玉欺负自己家姐妹,脸上一红,道:“三哥放心吧,宝玉虽自小爱在女孩儿堆里玩,却不是强人所难之辈,从不欺负姐妹们的,我也瞧着他,不叫他多和馥姐几栀说话,如何?”她其实也知道宝玉很是有些不讲规矩,但是论人品,论对女孩儿的态度,却比大部分世家子弟要好得多了,那是她表哥,还是素来疼爱她的外祖母最疼爱的孙子,她也不大乐意宝玉被人误解,说出来自己也觉得可笑,如今荣宁二府的爷们里面,没有害人之心的,竟就成了翘楚了。 林徥却道:“妹妹多虑了,此间有这么多客人在,并非自家人小聚,我中途离场,像什么样子?再说了,大考还有两年,如今我也不必像先前那么紧迫了。”他自然看得出来宝玉是有些怯懦的性子,想来也不能欺辱到馥环这样的女子,但韵婉的前车之鉴在前,虽有韵婉因王子腾迁怒于他的因素在,但荣国府这位被宠坏的宝二爷以貌取人、口无遮拦却可见一斑。若是按世俗规矩的眼光,馥环、几栀被嘲笑的可能性比韵婉还大,谁知道他们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林徥虽不能像林征、林徹那样因自己身居高位而无所顾忌,替家人出头,但既然人已经到了这里,总要担些责任。 齐虹家的正领着客人们在浣花溪间游玩,宝钗指着罗草堂问:“珠大嫂子看,那儿倒有稻香村的意思了。” 齐虹家的笑道:“那处原是宋老太爷夜读之所,到夜间月亮出来的时候,因为前边芍药桥的桥洞,站在此间看,水里能看见两处月影,同天边的月亮一起,称三月环水。宋老太爷擅画景,遂命人在此处修了这座草堂,夜间在此赏月观花,别有一番风味。先前廊桥墙壁上写的十七首《藕舫月夜》,正是宋老太爷的朋友们泛舟湖上后,在这座草堂里写的。如今亦有不少人来园子游玩时,会进去写上画上两笔,笔墨都是现成的,方才听姑娘们说,你们自己在家也结诗社,不如进去一试?” 《藕舫月夜》名声却是太响亮了,连当朝太子太师沈劼来游园时,都道:“前人珠玉在前,本欲提笔,竟已忘言。”宝琴、湘云等本已跃跃欲试,宝钗却道:“咱们在家里自己玩玩也罢了,如今在林妹妹家里,还是在这大名鼎鼎的藕舫园里,叫我们写诗,这不是等于让四妹妹在宋老先生的画作上添两笔?你问问她愿意不愿意呢。”惜春自然是不愿意的,湘云道:“咱们自己写了,自己评出个高下,不与文豪作比,不就行了?难道谁还能把咱们的诗贴出来嘲笑不成?” 黛玉笑着推了一把林徥:“方才叫你自己先走,去看你自己的事,你不听,如今可说明白了,还不赶紧走呢,让姐妹们自在些。”湘云苦道:“我可没这个意思,林姐姐又多心。” “他一个读书人,确实不合适在这儿。”馥环道,“他即便是不去和廊桥上的那十七首去比,也得和罗草堂里贴着的那些比去,是不是,阿徥?” 林徥苦笑道:“馥姐可太抬举我,我于诗词歌赋上一向庸碌,早前和馥姐一起在外祖父那里念书,被外祖父批评灵气不足,馥姐忘了?” “那是咱们运气不好,和阿徹一起,外祖父偏心他。那会儿我被骂得更惨,就差说我胡诌了。” 林徹知道馥环是在安慰自己,不觉苦笑道:“馥姐何需说这个,你也说我是个读书人,我写的诗怎么样,自己还不清楚么?” 凤姐道:“那可不正巧,林三爷既然会品诗,做个裁判,不是最妙。”李纨也道:“很是,省得宝玉回回最末,都说是我们不公正。”宝玉忙道:“我何曾这么说来!哪回轮到我最末,不是乖乖领罚?” 林徥却道:“不好,闺阁女孩儿的 诗作,本就不该传到外头,我是外男,理当避嫌。”他这么一说,宝钗道:“说的是呢,传出去到底不好,方才云儿说的那话虽是无心,但也让林兄弟担了责,其实也没那必要,诗什么时候不能写呢,难道非得在藕舫园里写出来,才显得会写诗不成?” 宝玉早为今日谋划多时,如今听说竟不写诗了,一时失望至极。他想到林妹妹素来不服人,一向要在诗词歌赋上压过姐妹们一头的,便拿眼睛看着她,指望她能出面说开这期诗社。她是主人家,昨儿个还是她生日,若她开了口,别人定不会驳她的面子。 但黛玉却只是捂着嘴笑了笑,像是已经在别处尽了兴似的,并没有要起这个头的意思。宝玉心里一叹,却不知为何,正待要问时,便听得几栀笑道:“我正要说,上了这么多天学,难得出来,又要作诗。作诗也罢了,还要在罗草堂作,这哪里是说不和墙上刻的那些比就可以不比了的?正在绞尽脑汁呢,亏得林三哥替我们推过去了。” “你难道还会怕上学不成?”几栀好学是出了名的,黛玉又好强,姊妹俩如今这学上得,和家里兄弟们当年一样的严肃正经,有时宋氏力有不逮,还要请出林滹来,教导这两个女孩儿的功课。她们自然是不用学那八股文章的,但《四书》、《五经》都已经读透了,如今在学《算经十书》。按着林滹的说法,她们倒也不必钻研得多深,但基础的算学还是要学一学的,对她们将来理家、开医馆都有好处。黛玉本来就是个精于心算的,如今更是觉得有趣,她还托人给自己和几栀各买了一套算筹,也就只是为了摆着看着高兴。 众人行至了滴翠亭,正坐下来喝茶,忽的见一个婆子过来,在齐虹家的耳边说了几句,齐虹家的便过来请示凤姐:“琏二奶奶,我们园子的门房说,有个贵府上的管事特特快马跑到了我们园子来,说有要紧事要见二奶奶。您看……?” 凤姐因问:“玩得正高兴呢,怎么事儿就来了,那管事叫什么?” 婆子答道:“回琏二奶奶话,他说他叫林之孝。” 林之孝在荣国府里管着银库账房,算得上荣国府奴才里的二把手了,等闲也不轻易出来,凤姐猜到事儿必不小,便对小红道:“别怕是听到我今天在说别人家的管事好,特特过来问我要说法的吧。”小红笑道:“二奶奶常说,我爹妈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合该是一家子人,怎么如今还拿这个笑话他们呢。”便请那婆子再跑一趟,把林之孝请过来。 这藕舫园里也有不少小水道,搭小船走起来也便宜,那婆子没一会儿便引了林之孝过来。因贾母偏爱黛玉,林之孝也姓林,早年黛玉住在荣国府的时候,他们两口子也很是奉承了黛玉几回,和黛玉也算相熟,先见过了这边的主人家林公子、林姑娘们,才给凤姐行礼道:“二奶奶,太太在家里,应承了把那套玻璃鎏金杯借给人使,却怎么也找不到,命小的来寻二奶奶家去。” 王夫人倒的确有一套玻璃鎏金杯,可她的东西,从来也不归凤姐管,凤姐心里一“咯噔”,猜到必是家里出了事,只是如今人多嘴杂,林之孝不方便说,便略一沉吟:“老太太那儿也找不到么?” “也是遍寻不到,老太太说,怕是只有您才知道在哪儿了。”林之孝的答道。 老太太也知道,太太也知道,火急火燎地把她喊回去……凤姐这下心里有了底,便道:“既然太太这么急,那我回去便是了。”宝玉不满道:“茶才吃了一盏,就有那么急么?凤姐姐也是难得出来一趟,让她安心歇会儿又能怎么样呢。” 凤姐大笑道:“难为你心疼我,可惜我呀,就是个劳碌的命罢了。”探春亦道:“既然老太太、太太都开了口,想也确实是急事。咱们也不好让凤丫头一个人回去,幸好酒也吃了,园子也逛了,如今又不能听戏听乐的,也不继续叨扰林姐姐了。” 凤姐忙道:“何必如此,你们玩得尽兴才是。”林家姐妹亦苦留她们,但李纨等也觉得只让凤姐回去不好,故而谢过了黛玉的接待,一道回家了。 宝玉到底还是把自己准备好的玉骨扇面送给了黛玉:“妹妹在我家住的时候,给我缝过两个扇套,我一直也舍不得用,这是我从别处寻来的,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但颜色材质却正合妹妹名字,妹妹拿着用吧。” 黛玉接过扇子来,叹了口气:“多谢你的好意了。”她也不知道宝玉到底对她是什么想法,也不能自作多情地叫他以后不要忙活了。况婚姻大事,总要父母做主的,宝玉又不是林征,能自己求娶得谁,二舅舅、二舅母也不是叔叔婶娘这样的父母,便就是老太太愿意听宝玉的请求,太子开过口的事,谁还能改变不成?况且她好容易离开了荣国府,纵然再舍不得贾母,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而且如今有了比较,她对宝玉还真是……因而只道:“这扇子,我给茜雪留着。” 宝玉脸一红,知自己在茜雪的事上做得不对,热闹了林妹妹,她要只是生气,那伏小做低地哄回来也便罢了,她现在这样子,却像是对他失望了一样。他一边懊恼,一边难过,回去的路上再没了来时的兴奋,闷着头一言不发。 好在凤姐也心事重重的样子,并没有过问他的异样。琥珀也面色凝重,问凤姐道:“二奶奶难得出来这一次,又是和这么多姑娘们一起出来的,也不是去尤大奶奶自家人那儿,是来林姑娘这里做客,论理出了再大的事,老太太、太太都会由着奶奶玩到尽兴才回去的,眼下特特地叫林之孝来催,怕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凤姐道:“只要别是我的姐儿出事就行。”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亮堂堂的,她差人叫那尤二姐那退了亲的前夫家张华去告贾琏,还叫他特意挑贾琏出门办事的日子去告——为的就是趁着贾琏不在家,把尤二姐的名声踩到地底去,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察院的人和王子腾都相熟,张华就是告,也不能告出什么名堂来,但能让尤二姐从此在贾母、邢夫人那儿成了罪人,日后她便是对那尤二姐做了什么,只要贾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贾琏也奈何不得她。她这么一想,不由地催促道:“倒是要早些到家才好,太太那儿,万一是真的十万火急的事呢?” 第124章 众姊妹回了家, 见鸳鸯早就候着了,一见了凤姐便迎上来:“怎么姑娘们也都回来了?在林姑娘那儿玩得可好?大太太、二太太和东府的尤大奶奶都在老太太那儿, 就等琏二奶奶了。”宝钗知道她们必定是有要事相商,便要带宝琴回家去。探春笑道:“你们急什么, 我们这儿又不是林姐姐家, 需要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的, 蘅芜苑还天天打扫着, 你们都住惯了的。就让凤丫头去老祖宗那儿办差去,咱们自回园子里去,今日在藕舫园没能作诗, 晚上便算我做东,咱们乐一乐。” 惜春道:“不可不可, 你已做过一回东了, 这次该轮到二哥哥了。” 宝玉便笑道:“这有何难,我做东请姐妹们再吃一席便是了。”便去命厨房准备酒菜。李纨劝道:“可消停些吧, 今日在藕舫园走了一路, 你们难道不累?在林家已经吃过酒了,还要再吃, 怎么就这么好的兴致。”探春道:“大嫂子,今儿个咱们原就该好好玩玩的,若是没人叫凤姐回来, 咱们还在林姐姐那儿,晚上不还是要吃酒?现下又何必拘着大家呢?”她其实也没脸上表现出来得这么高兴,谁不好奇老太太那儿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呢?但既然太太她们特意找了个蹩脚的借口把凤姐叫回来, 那就是不希望她们这些小孩子知道的,她也只得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安抚好园子里的人心——她们家的下人什么品行她心里还是有数的,要是主子们都慌了神,这些下人们,还不定要乱成什么样呢。 众人自去怡红院吃酒不提,凤姐却是匆匆忙忙,衣裳也来不及换,就去了贾母房里。果真如鸳鸯所说,邢夫人、王夫人并东府的尤氏都在。凤姐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亲亲热热地握着尤氏的手道:“怎么今儿个来我们这儿也不说一声,你早说要来,我也不出门了,安心在家等着你来,还省得匆匆忙忙地回来,累得宝玉和几个妹妹们也只能跟着我回来。还得跟林妹妹解释,不是玩得不高兴。”黛玉本来就是个容易多想的人,王夫人找的找不到杯子的借口实在是太假了,别说黛玉了,你就是让迎春来听,都听得出来是找个由头催她们回去的,黛玉又怎么可能不多心?就是王夫人以前对她不咸不淡的,如今人家是太子的舅家人,又有族姬的封号,也不能马虎着应付了呀。凤姐也知道贾母心疼黛玉,特特地把林姑娘也搬出来说了,权当给自己加筹码。 尤氏听了这话,果然脸色更加讪讪的,眼泪先流了下来:“好妹妹,我没管束好蓉儿,给妹妹添麻烦了。” 凤姐心里冷笑,脸上仍装作疑惑不解的样子:“好端端的,怎么哭了,蓉儿怎么了?前几天我见着他,还笑嘻嘻的,说要谢谢他二叔在他爷爷葬礼上帮衬的事儿,喊我们过去吃酒呢。” 贾母本就一肚子火气,此刻更是气道:“你们把他当好侄儿,他可没拿你当婶子看。蓉儿和他老子人呢,怎么把你推过来,自己倒跑远了?人说妻贤夫少祸,国孝家孝两重孝,前面你们媳妇没了,凤丫头是怎么帮你们打点的?自己累出了一身的病来。如今你们就这么回报她的?” 为了宁国府上上下下都瞒着她,帮贾琏偷娶二房的事,凤姐已经愤懑了许久,如今听贾母这么一说,委屈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但她筹划许久,就是为了让尤二姐在荣国府里变成人人喊打的存在,好与她秋后算账,此刻正是要紧的时候,怎么会在这里漏了马脚?当下小心翼翼地问:“老太太,蓉儿做错了什么事,劳您这么骂他?他年纪小,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我看着他去了的那个媳妇和我的交情上,不跟他计较就是了。” 贾母叹了口气,指着尤氏道:“你跟凤丫头好好说说,你们一家子干的好事!” 其实这事说来,是贾蓉一力促成,贾琏色迷心窍,尤老娘贪图富贵,尤二姐私许终身,贾珍呢 ,则把俩小姨子当作了自己的私物,可随意婚假发配的,贾琏开口,他就拿她们做人情。尤氏可算得上无辜,她当初又何尝没劝过?又哪里有人听呢。如今出了事,贾珍便躲得远远的,叫她来应付王熙凤。她也别无他法,只能把贾蓉说媒,贾琏在小花枝巷置办了宅子,把她继母带来的二妹收作二房的事儿说了。 凤姐听得跌落在地,扭着尤氏大哭道:“给你兄弟娶亲,有什么好瞒着我们的?是我不贤良了,还是不容男人买妾了?既这么照,老太太、太太也在这儿,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省得你们说起来,都是我的不是了!你尤家的姑娘是没处去了不成?都得送到贾家来?你便是送来了,也得让老太太、太太掌过眼,点了头,三媒六聘,正大光明地送进来不行?那才是体统,如今国孝、家孝二重孝,你兄弟又不是白身,他捐了个同知的官在做呢,谁不知道他是老爷的头生子?要是让御史知道了他在孝里娶二房,别说他吃不了兜着走,连老爷都要受影响!” 邢夫人原还事不关己地坐着,听到凤姐这么说,琢磨了一下,是这个道理,啐道:“他们做下这档子事,眼里哪里还有老爷,那里还有国法家法呢!又不是咱们自家家生的奴才,往房里一塞就完了,偏还要摆小姐的谱,找房子另外安置……还如何瞒得住她原是个有人家的,那家子现在要告琏儿,说他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都察院的大人都传唤到家里来了!” 这事原就是凤姐一手操办,起初张华还没那胆子,还是凤姐骂他“癞狗扶不上墙的”,告诉他,就是告他们家造反也没什么,不过借他一闹,要贾琏和尤二姐没脸,要是闹大了,她一个九省检点的亲侄女,难道还平服不了?都用不着贾琏或王子腾知道,只要一个旺儿,就能让都察院的人不再追究。但她此刻故意装作脸色煞白,声音颤抖,直问道:“太太说得是真的?那……那可怎么办才好?” 其他人到底都是妇道人家,没像凤姐一样在外揽过官司、借王子腾和贾琏的名义办过事,虽心里也不觉得张华这样的小人物掀得起什么风浪来,但吃官司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况且贾家的立身之本就是当年荣宁二公为上皇卖命挣下的战功,如今他们家还在京里数得上名号,也是因为上皇的宠幸。元春千叮咛万嘱咐,眼下上皇去了,圣心难测,家里诸人,做事要小心再小心,万不可留什么把柄在别人手上。孝中娶妻本来就是可大可小的事,说起来国法不容,但要是没人深究,也就过去了,可要是追究起来,那也是要给家里带来大麻烦的事了。贾琏听了贾赦的命,现在去了平州给他办事,贾母也管不到他,便对尤氏道:“把珍儿蓉儿叫来,这事到底要怎么解决,得有个说法。” 尤氏不敢含糊,忙叫人回家去喊贾珍、贾蓉父子两个。贾珍却早躲了出去,只有贾蓉,硬着头皮过来挨训。他挨着个见过了贾母、邢王二位夫人与凤姐,偏也没人搭理他,他心道不好,也不要别人开口,自己先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个大嘴光子,又给凤姐磕头道:“原是侄儿鬼迷心窍,忘了婶娘往日待侄儿的好,做出这等没脸面、没家法的营生来,婶娘怎么气都是应当的,不用婶娘动手,我自己打。”说罢又是一顿嘴巴子。 王夫人怕丫鬟们看了笑话,出声道:“如今事已做下,你就是把自己打伤了,又有何用?偏那还是个有人家的女子,不好好守妇道,怕是嫌贫爱富,又逮着琏儿这里……”她怕自己说贾琏的不好,邢夫人要怪她越俎代庖,因而吞了回去,只道,“如今人家告上门来,惊动了官府,可怎么得好?” 贾蓉道:“当初我父亲 给了那张华二十两银子,他先退了亲,断没有强娶之说,求太太明鉴。” 邢夫人骂道:“这是我们鉴得了的?糊涂东西,人家认死了你们是仗势欺人,逼着他强退的亲,难道你有别处说理去?还能把他打死了不成?” 贾蓉为难道:“那张华不过是穷极,才舍了命告咱们,如今竟许他些银两,让他认了诬告,咱们替他打点好官司,也就是了。”凤姐冷笑道:“他这样的地痞无赖,眼下得了银子,乖乖认了,等银子三五天一光了,还不又要来讹事?难道还次次都允他银子不成?你蓉哥儿大方,我可出不起这银子。” 贾蓉忙道:“岂敢让婶子破费。”心里倒明镜似的,想道:“是了,以二婶子的心胸,怎么会容得下二叔真的娶个二房呢?定是要打发走的。”故而试探着问道,“此事既然是侄儿惹下的,少不得要侄儿去料理了。要不,侄儿去问清楚了那张华,问问他是要钱还是要人,他要是一口咬定了要人,少不得我还去劝我二姨娘,叫她出来,还嫁他去。婶娘以为如何?” 贾母等都不说话。一面是知道贾琏已经娶了那尤二姐许久,早圆了房,如今接进来又送出去,家里的面子放不下,况且贾琏倒如今还没个儿子,也不是个事儿,他这回偷娶二房,也有凤姐在房里容不下人的缘故。一面呢,又觉得这尤二姐到底是个祸害,趁早打发了走,省得麻烦。 凤姐却想道:“若让那张华带了尤二姐去,等贾琏回来,再花几两银子把二姐包占住,难道张华会不肯依?还不若把二姐拿捏在我手上,慢慢做打算。”故而道:“你倒是好事坏事都做尽了,回头说起来,他背旨娶亲,混账名儿我背着,全是我不容人,等二爷回来,二房没了,回头一想,又是我的不是。”一面说,一面又哭起来,骂道,“他怕绝后,难道我不怕?好好地回了老爷太太,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非得去偷个有人家的?还这么火急火燎的,一年的孝都等不得了?” 她这个“偷”字,就给尤二姐定了性,贾母等本就烦尤二姐为家里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听她这么一哭,都有些不忍,便问道:“此事原是琏儿惹下的,到底还要你来定夺。” 凤姐抹泪道:“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少不得回娘家去求求人,看看我叔叔那儿和都察院熟不熟,把这事按诬告判了,张华那里,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是得让珍大哥哥出马。那二房总在外面,也不成体统,还是接进来,只说是借住,先给安排个别的屋子,到一年以后,再进我们院子,老太太以为如何?” 众人听了,均暗暗的纳罕,想道:“她何时竟这么贤良了?”只是心里也只有高兴的。王夫人本就忧虑她风声不雅,如今听了,也道:“是了,都察院的大人和你叔叔关系一向好,你叫王家的人去打点,总好过吃官司。”一面又要人去取银子给凤姐。 尤氏忙道:“哪敢让太太破费,这事原是我们家惹出的祸端。”赶紧叫人去取了五百两银子,交与凤姐,“好妹妹,若是不够,你只管找人同我说,这银子原该我们出。”贾蓉亦指天咒地的,说任凭凤姐差遣。 凤姐冷笑道:“我怎敢差遣你,你别回头又多了几个姨,一并塞你叔叔房里就算给我省事了!”说得尤氏更是羞愧难当,抬不起头来。 第125章 第125章 却说那凤姐自导自演了一出官司, 直把尤二姐的名声贬到了地底下,她自派人回娘家哭诉了一通, 王子腾夫人便命族侄王信跟着她料理这事。王信本就是个远亲,如今跟着凤姐, 也算得了门差事, 又可假借王家、贾家的官威摆谱, 有何不乐意的?凤姐给了他几百两银子去打点都察院, 他自己偷偷昧下一点来,当夜就到了察院私宅,安了银子。那察院收了银子, 知道原委,次日回堂, 只说那张华无赖, 妄捏虚词,诬陷良人。 凤姐那儿, 又说打点都察院银钱不够, 找贾珍另封了二百两银子,又派贾蓉去做说客, 把尤二姐接进荣国府来,尤老娘同服侍她的鲍二一家子尚有些担心,想劝她等贾琏回来了再议。二姐却只道还是要进那府里才算正统, 连贾蓉也来劝道:“二姨有所不知,为着二姨,二叔竟然吃了官司, 还是那边婶娘摆平了来。原那边老太太、太太都说,既然那张家告他们,要二姨的人,不如就将二姨还给他,还是婶娘拦了下来,说人都是二叔的了,再送走,连她的脸面也没了。这次官司也是婶娘的娘家摆平的。” 你道这贾蓉为何如此改口?原来贾珍见那王家子侄王信为了这官司奔前跑后的,后知后觉地想起王子腾之势,凤姐又找着他,嚎天动地地大哭大闹,他不免想起儿媳秦氏来,念起凤姐昔日操劳,再想起王子腾夫妇对自家人的护短,不禁后悔不迭,对贾蓉又踢又打,骂“你办的好事”,命他把这事办到凤姐满意为止,“她要再为这事找到我头上来,我要你的命!”贾蓉虽有几分不舍,知道凤姐并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但尤二姐自跟了贾琏后,也安分守己的,没有从前那么好上手,他如今又占不到什么便宜,自然不敢为了二姐就忤逆父亲之意。 尤二姐听了贾蓉这番话,心里又愧又忧,只道:“我母亲明明给了他家二十两银子退了婚,怎么竟能不认了呢!” 尤氏本不耐烦贾家的爷们和她这两个妹子弄出的这一出出的,叹道:“当日我早说了不行,可有人听我的?如今果然出事了吧。那张家是个饭都吃不起的,舍得一身剐,为了钱什么不敢做?还跟你讲什么说好了的?就冲你让他们西府上的爷们吃了官司,那荣国府的老太太、太太,最是顾忌府上名声的,虽是平时和善得很,但你折了他们的面子,她们恐怕能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雷霆手段呢,就是凤丫头平日里被说得好像多厉害,哪有老太太认真起来的半成呢?得亏的是凤丫头要面子,替你摆平了官司,不然,可有你的苦头吃。” 尤二姐又惊又惧,一时竟也觉得张华来告贾琏是自己的过错,对凤姐更是感激涕零,又有那周瑞家的在旁搭腔,只说凤姐平日里多有善行:“因她年纪轻,管着一大家子的下人,不立威怎么行事?她又不能叫每个人都遂心,便有那不服管的、做错了事挨了罚的小人,到处说她坏话,竟把她说成什么厉害的人物。二奶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姨奶奶到了府上,问问几个小姑子、小叔子就知道了。”二姐知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连尤氏都待她客客气气的,又有那往日相熟的兴儿、旺儿在,也不疑有他,打点了些私物,也就跟着去了。 尤老娘本就不是尤氏的亲娘,如今连贾珍都怪她给二姐退亲这事办得不好,害他被西府责骂,她家里唯一敢和贾珍父子相争的小女儿却抹了脖子,如今也只能慌神无主,原先就全仰仗宁府接济过活,如今自然更得仰人鼻息、寄人篱下了,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更不敢求着尤氏去替她妹妹说说情。况她也明白,自三姐大闹了一场后,贾珍同这儿的情分也淡了,能指望的也就是贾琏对二姐的一片情谊了。别无他法,只能天天在心里求着凤姐早死,贾琏能把女儿扶正。 二姐自进了荣国府,本应先去拜见贾母与邢夫人,同凤姐住到一块儿去。不过贾母厌 她先淫再聘,给贾琏惹了麻烦,又有王子腾夫人派了人来给凤姐,给侄女撑腰的心思摆在了明处。况凤姐在这事的处理上实在挑不出错,贾母又素来喜爱她,如今见尤二姐虽模样标致,性子温和,也喜欢不起来。凤姐又借口如今贾琏在孝期,若是把她接进自己院子里,坐实了他娶二房的事儿,对他名声不好,故而只安排她在大观园中偏僻的一处屋所住下,把一个叫善姐的丫头给她使唤。又狠狠叮嘱了几个婆子,不可叫她逃脱。众仆原就惧凤姐之威,又见贾母不喜尤二姐,自然越发地践踏起她来。二姐苦熬了几日,只等贾琏回来,救自己回苦海。 却说那贾琏一回来,知道自己吃官司的事儿,大叫不好。一问,果然阖家上下已知了二姐之事,却是那凤姐一改昔日做派,不仅托娘家人替他平了官司,还把尤二姐接回府里过了明路,他心里十分纳罕,也只得先去回贾赦。贾赦对他孝里娶妻的事儿倒没说什么,见他事情办得好,还把一个叫秋桐的丫头赏给他。贾琏平素里就对贾赦的娇妾们垂涎三尺,如今得了秋桐,自然把二姐放到了一边。凤姐又在秋桐耳边说些挑拨的话,使一出“借刀杀人”。二姐见贾琏变了心,府里又有各种风言风语,不几日便病了。贾琏忙请医问药,却是请来了一个庸医,把一个成型的男胎打下来了,二姐昏迷不醒,贾琏一边怒骂,一边命人去抓那庸医,一面又请人再延医问药。下人却说:“太医院竟没个能来的。”贾琏无法,想起上次问药的严大夫来,命人去请。却说那严大夫出城了,下人恐他责骂,把他铺里的一个女徒弟带了来。 贾琏气得骂道:“没用的东西,怎就一个大夫都请不到。”凤姐却是装作比他更急十倍的模样,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一个,遇着这样的大夫。”因听说那女徒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一团孩气,料想得医术定然一般,便想着趁机斩草除根,随劝贾琏道,“都说这女人的病,还是女人自己最懂,如今也请不来别的大夫,先让那女大夫看一眼罢。”贾琏也只得命那女徒弟来看看。 谁知那女徒弟一进了屋,他夫妻二人都吓了一跳。贾琏见是那日去问药时,在严大夫药堂外见着的俊俏姑娘,如今近看,更是光彩夺目,神采飞扬,不觉忘了神。凤姐就更惊讶了,叫道:“这不是钱妹妹吗?” 原来这严大夫的女徒弟,竟然就是林家的娇客钱几栀,她见了凤姐,展颜笑道:“凤姐姐好,可巧在这儿碰见你。”凤姐忙道:“什么巧不巧的,这里是我家哩。生病的是我妹妹,同亲妹子没两样了。这不是她病了,我急得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索性来看看她才安心。倒是你,不是跟在林太太后面读书么,怎么又到人家药堂去了?”几栀道:“我学了几年医,祖父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书读得再多,也要亲眼摸过脉看过病才算懂,叫我来严爷爷这里跟着学学。严爷爷被请去给城外的一位督军看伤了,我跟贵府上的人解释了,他们说怕没法给他们爷一个交代,小命要不保,叫我好歹过来,显得他们不是空手回来的。” 贾琏大骂下人不懂事:“混账东西,怎么办事的,这是亲戚家的客人,你们就这么得罪的?”他上次见几栀,就叹这小丫头小小年纪就是个美人坯子,过两年定是不得了,可惜她虽穿戴得寻常,用的却是林家的马车夫,轻薄不得,如今听凤姐说是宋氏的学生,知她定与林家交情匪浅,一面暗自庆幸自己上次没去搭话,一面又心痒痒的,想“这样绝色的女子,日后要抛头露面,连她身边的丫头都俊俏得很……”,便命人去煮茶,准备午膳,直把病榻上的尤二姐都忘了。 凤姐见他 这藏不住的孟浪样子,心里一阵作呕,还是那几栀的丫头小茴香道:“府上那位病人到底是什么情形呢?既然我们姑娘来了,不管这位爷和奶奶信不信她,好歹让她看看,姑娘这儿看完了,还得回去严老太爷那儿坐诊,虽严老太爷不在,但街坊邻居有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也耽误不得,姑娘能给看看,晚上回去才好给老太爷交功课呢。” 凤姐知她也是看出了贾琏的心思,把严老大夫搬出来镇住贾琏,倒是对她刮目相看,道:“说的是,二爷,就先让钱妹妹看看二妹罢。” 贾琏这才想起二姐来,忙让几栀过去诊治,因都是女子,不需顾忌,几栀倒是凑近了细细把过脉,道:“本来血气亏弱,受胎以来,又郁结于心,如今误用了虎狼之药,元气大伤,我也只得开些调元散郁的方子了,至于有用没用,还得看她自己,闲言闲事莫管,心平气和,悉心调养,才能好呢。”她倒是自信,写了方子下来,“一味是煎的,一味是药丸子,且先这么抓吧。凤姐姐就是去请太医院的赵先生来,约莫也和我的方子剂量差不太多。” 她这话说出来,尤二姐也知自己难好了,又见自己如今这个模样,贾琏却还惦记着这个女大夫,更是万念俱灰。又有那秋桐,因凤姐请的算命的说二姐是被属兔的冲了,只她一个属兔的,气得在二姐屋外大骂。二姐听了,又添了许多烦恼,况胎已打下,自知无望,到了深夜,找出一块金,狠心吞咽了下去。到第二日,平儿来看时,却见她穿戴得整整齐齐,死在炕上。 贾琏这才想起二姐素日的好来,搂住二姐一阵好哭。又要与她大办丧事,偏贾母、邢夫人皆不许,凤姐又借口家里近日艰难,不肯支银子,他百般无奈之下,去开尤二姐的箱子,寻自己的体己,却也只找到几件旧衣裳。亏得是平儿偷出一包二百两的碎银来,给了他。贾母又不许他往家庙送,他只得在尤三姐之上,又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送葬之日,唯有尤氏婆媳并王信夫妇来了。 却说那平儿,想着尤二姐平日里温柔怜下,凤姐这杀人不见血的法子委实心狠手辣,当下见她,便有些惧怕。她虽然面上不显,但凤姐与她多少年了?哪里瞒得过。当下骂道:“人家养猫会拿耗子,我的猫倒咬鸡!”到底念着几年的情分,没舍得拿那些“吃里扒外”的难听话骂她,见她哭得狠了,反倒回来同她解释,“你且怨我,如何不怨你那狠心的爷?他国丧家孝里占了人家的媳妇做二房,我替他把官司抹了,你就真当他一点过错都没了?那尤家本来就是个破落户儿,靠着他家大姑奶奶的救济过日子的,配个小门小户的,也是门当户对,岂不洒乐?非得攀龙附凤,想着衔富贵枝,退了亲来给人家做小,你的那位好二爷但凡是个好的,她会这么一命呜呼了?说不准如今在农家耕种呢。也是她同她老娘自己不安分,二爷又是个色胚子,她才有今日!” 平儿含泪道:“何苦同我说这些来,难道我知道了,能有多少变化不成?”心里却也知道,这事凤姐是磨刀的,秋桐是被借刀的,但一开始,就是尤二姐自己被贾琏半推半就地走到刀子底下的。便是二姐进了荣国府来,若贾琏是个有心的,没被秋桐勾走,凤姐也不能轻易就把二姐这般欺负了。她本就是个十分心软的人,先头哭二姐,倒其实也是哭自己。凤姐又道:“如今你也看清了,你那二爷,就是这么个货色,你倒好好收了心,指望他,还不如指望着我养着你呢。”平儿被哄笑了,骂了一声:“谁指望你们了。”遂把二姐之事放在心底,此后虽惦记着,却再也不提了。 第126章 第126章 那几栀开完了药, 竟然见原姑苏林家的管事林华在外头等着,要接她回家。等到了家一看, 黛玉竟到了她家的小院子里来坐着,一见了她回来, 便急急地问:“我听说你被强带去了荣国府?出了什么事?可有什么人为难你?那边谁病了?” 几栀笑道:“怎么玉姐姐说的仿佛你外祖母家是什么龙潭虎穴, 去了就回不来一样。” 黛玉叹了一声, 她外祖母家舅舅、表兄们的行事, 着实令人懊恼,她一个小辈,又是外人, 什么也说不了,说了也没人会听。馥环之前下定决心要回家里来, 除了不堪忍受南安太妃责骂与夏金桂外, 也是怕南安王府以后坏了事会牵连娘家。黛玉和荣国府乃是血脉相连的亲戚,没法和馥环一样断了姻缘就毫无关系, 她也没法那么心狠, 至少贾母还活着的时候,她和那边的情分就还在, 故而更怕那边惹出什么祸端来,累得外祖母晚年不得安宁。如今听说严大夫药堂的人来报信,说钱姑娘被国公府的人强带走了, 她吓了一跳,几乎慌了神,一面赶紧派人去问是哪个国公府, 一面又想去求大哥或者二哥派人去帮忙把几栀带回来,谁知问到了信,竟然不是别的几府,乃是荣国公府!这下用不着去求哥哥了,她叫原先林海的老管家林华去走这一趟,务必把几栀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不管是谁请的,你去求见老夫人,就说是我问的,老夫人平日里素来讲和气、规矩,如今就算家里有什么人生了病,难道能这么随随便便地把大夫绑了去?”只是又一想,以贾母的为人,几栀定然不是她绑的,要把火气发到外祖母身上去,也是不妥,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万一气出什么事来,贾敏地下有知,定然伤心难过,因而赶紧改口,让林华先去见王熙凤。 几栀听了这原委,道:“亏得是你今天没去惊动那家的老夫人,今天病了的,也是个可怜可叹的人,你若去替我问责,那家主人怕是又要把错全推在那个病人身上,怪她狐媚错事了。”说罢,便把她去了荣国府,怎么见着贾琏凤姐,怎么看尤二姐的病,贾琏屋里的其他仆妾又是怎么明目张胆地说二姐的不好同黛玉说了一通,只隐去了贾琏对自己不怀好意的一节,“上次在藕舫园见着那位凤姐姐,就猜她是个人物,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整个屋里,竟只她急得最真情实意,若我没听玉姐姐说过她,当真要以为她是个被二房和通房丫头压得抬不起头的奶奶了。今天的病人可怜,却也不算完全无辜,到底是自己被富贵迷了眼,赶着偷着做了人家的二房,但如今孩子没了,周围又是这个环境,怕是养不好了。”嫌贫爱富、攀龙附凤再怎么不对,也不到去死的地步,几栀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不说,小茴香却要替自己家姑娘委屈的:“林姑娘,你以后远着些荣国府吧,那府里从主子到下人,根都坏了,林姑娘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别被他们累坏了名声。”几栀忙叫她住口,黛玉却道:“你别管她,说一说,你姑娘是不是在那府上受委屈了?”小茴香便道:“我们太太不敢让姑娘走这条路,也是担心着这个,今日我本来害怕着的,但一见了那边的凤奶奶,想着既然都是相熟的,倒也可松口气了。谁知道那位琏二爷,就当着凤奶奶和床上那位姨奶奶的面儿,眼神和说的话都不太好。”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47节 黛玉气得脸色发青,问几栀道:“你刚刚怎么不说!”几栀道:“他恐怕还顾忌着你,又没真做什么,我还能管着他的眼神正经不正经吗?我早晚要经历这些,要是这都受不了,趁早放弃罢。”黛玉泣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馥姐不是说了以后给你撑腰么?你从明儿起就带着她给你的掌柜的出门才好。只是你在我表哥那儿受了委屈,却是该告诉我的,我就是没哥哥们的本事,也要帮你理论一二的。” 几栀笑道:“就是怕你哭才没说,你也未免太小瞧我,我也不是任由人 欺负的。况那儿到底是国公府,便是底子烂了,亲里亲戚的面上功夫也是要做的,那位琏二爷还没坏得彻底,我听说有些公子哥儿,连脸面都撕掉,直接大街上就动手动脚的,半点人伦都不顾的。” 黛玉却没因这句话好受多少,她知道,几栀所说的坏得彻底的公子哥儿,贾家也不是没有,原先贾母体恤家里的女孩儿,不给她们知道那些脏事儿,但是哪有包的住火的纸呢?况贾赦、贾珍这些人行事,也不顾忌别人知道不知道,她出来了以后,才晓得以前一些下人议论的那些词、那些窃笑或厌恶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那边的舅舅、表兄们觉得丢脸不丢脸,反正她挺替他们难堪的。 馥环听说了这事,忙派她手下一对姓张的夫妇两个从此就跟着几栀。他夫妇两个原是馥环的陪房,在南安王府的时候就常被馥环派出去做事,在京里也算是个熟面孔。馥环怕他们懈怠,还特特地叮嘱过:“你们可别欺钱姑娘年纪小,就糊弄她,待她以后自己开药堂了,我亲自去给她当掌柜的。”张英夫妇忙答应了下来。钱老太医与何氏自然万分感激,几栀却叹道:“还是我学艺不精,若我到了严爷爷那样的本事地位,凭什么这府那府的,也不敢轻易对我怎么着。” 钱何氏道:“虽然没把严老怎么着,对严老的徒弟可没顾忌了。何况你祖父那么厉害的医术,也是后来上了年纪,在太医院有些地位了,不用去那些达官贵人府上看诊了,才轻松了些许。”又悄悄地哭女儿以后要受累。 宋氏原是心里十分佩服钱老太医敢让孙女出去行医的,然而出了这事,也长叹道:“到底是我教了这么些时候的学生,如今听说她差点出事,我这个心,竟也像她母亲似的,想着要不以后她就在家里,过安生日子罢了。”黛玉一面觉得几栀一身医术,若是像寻常女子一般在家里过一辈子,岂不是浪费了,一面又想,她在外的这些危险,到底不是我亲身经历,我此刻叹一声“可惜”,她却是要切切实实地面临那些的,我们到底是外人,说什么都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翻,太轻了。故而思前想后,竟是想出一个法子来。 原来本朝对贵女十分优厚,公主、郡主等均可享有与她们同品的王公侯们一般的俸禄、仪制等。黛玉这个族姬,与郡君同品,享县主的车辇规仪,平日里也是拿侯爵一般的俸禄的,她思忖再三,竟是想要一个官家的长随来用,因那些王侯身边的长随,虽也是这些公侯们自己出钱养着,却都是有职有品的,非是你有权有势了就能欺负的,否则,你打的不只是他主人的面子,还是皇上的面子。她只觉得自己身边有了这样的人,办事才有底气。 但据她所知,公主们各有各的性格,她们金枝玉叶,怎样的排场都不算过。但一般的郡主、县主们都没有养过长随,最多出嫁的时候,有家里面子大,和宫里关系好的,皇后赏个女官下来替她们在夫家撑腰罢了。若她养长随,那可能是异姓贵女里的头一个了。她们家已经够在风口浪尖上了,因太子的缘故,人人都觉得陛下对他家十分优待,她再做这头一个,会不会显得太恃宠而骄了?这几年来,林滹一直小心谨慎着,就是因自家人的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到刘遇身上。 原是贵女们应有的权利,却因“旁人都没有,只你一个出头,不是要惹人闲话么”成了空话。黛玉思前想后,还是犹豫不决。毕竟她与其他的郡主、县主又有所不同,她父亲并不是王爷,甚至族姬这个封号也是独一份,品级还是后来定下的,这中间刘遇出了多少力,其实也不必否认。当今圣上给封赏完全没有上皇当年出手大方,单是收回封地这一项,就叫多少人家维持不下昔日的体面了。黛玉想了想,先去问林徹的意见。 99 林徹道:“长随的薪俸是由各府自己发,只要你出得起,皇上倒不会说什么,只是有一点,长随既是你的人,又是皇上的人,便是你,轻易也不能发落他,如今许多贵女出嫁时得了宫里赏的女官,不喜反忧,便是这个缘故。你也不知道皇上派给你的长随是好是坏。前面太子有一个用得极好的,名叫羡渔,你从荣国府跟母亲一起去苏州的时候应当见过,后来查宫里太监,竟然查到了他也收受贿赂替人传信。太子是当机立断处理了他的,但寻常人能这么直接处置皇上赏下来的有品有级的人么?别人能不被他的错连累么?跟这些比起来,闲话和薪俸都不算什么了。” 黛玉倒没想到这一层,闻言想道:“是了,便如外祖母恤下,给小辈们赏人,有紫鹃这样忠心可靠的,但也有李嬷嬷这样倚老卖老,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的,况人心会变,李嬷嬷还年轻,初做宝玉乳母的时候,也不一定是现在这样子。外祖母那么疼爱宝玉,给他选乳母只会用尽心思,还选出了这么个人来,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族姬,皇上指派给我长随,又能有多用心?太子和他是亲父子,长随出了事,才能即刻处置了,不生嫌隙,其他人又如何使得?”当下流了些冷汗,对林徹感激不尽。 林徹笑道:“倒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我替你去办。” 黛玉道:“罢了,我想的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替我办了,也只我一个人受利罢了,我原本也只想着帮着几栀妹妹,别让她受欺负了。既然长随可能连我都发落不了,更别说听她使唤了,便罢了,我也不必为也一个可能会带来麻烦的长随做那特例。” “馥姐不是让张群两口子跟着钱妹妹了么,张群也是有几分体面的人,别人也知道得罪了他就是得罪馥姐,也会掂量掂量。再有想欺负钱妹妹的,就是本身也不拿馥姐放在眼里的了。”林徹道,“妹妹就是怕有这情况,才想去求一个长随的吧。” 黛玉叹道:“是呢,我也只想了便是有人敢得罪我,也不会敢得罪皇上的人,现在想想,我也不敢得罪皇上的人啊。”怪不得如今除了几个真的实权的亲王,都没人会聘长随了,确实难办,她也是年轻,把这事想的简单了。 林徹笑道:“你先别急,一步一步来,先像馥姐一样,养出两个能代表你在外办事、在外也有几分门路的人来。林华虽可靠,到底是三伯父的人,你也不忍心他一把年纪还在外奔波吧。”黛玉便道:“说得是,我想着华伯年纪也大了,绿鹦姐姐又没了,他在苏州也是一个人过,把他接到京里来养老,他却总是闲不住,说忙起来还好,一旦空闲下来,就想回苏州去。”他在苏州各处是相熟的,办什么事都方便,如今到了京里,还要到处熟悉,走过几次弯路,便常感叹岁月不饶人,老了不中用了。黛玉接他来养老的,见他这样,只有心疼的,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让他宽心。 “学会了用人,就要养人了。”林徹道,“太太的几个管事,有早前外祖父给的,有原先我祖父母用的,也有她自己培养的,只是到底怎么把看中的人带出来,却也不是言语能说清楚的。” 黛玉笑道:“既然如此,少不得我自己多看多学了。” 第127章 第127章 虽是这么说, 要养出一个能用、可用的人来,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黛玉也不愿要婶婶、哥哥直接给人给她, 道:“他们在你们那儿,都有正经事要办, 我如今还小, 能有什么事给他们办?左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机场里短, 实在大材小用了。耽误你们的事不说, 他们也屈才。” 她打定了主意,便在几个小厮里细细挑拣了一番,又问了林华的意见, 选出几个可靠的人来。林华到底也是给林海做了这么多年管家的人,经验老到, 虽不解姑娘为何忽然要养自己的人, 但也知道这种事对她只有好处,因此办得格外尽心, 选出的都是他觉得将来能主事的好苗子。黛玉一一看过, 先让他们从采买开始做。 “采买最考验人了,有没有眼力, 机不机灵,爱不爱财,采买全都看得出来。”林华还提醒道, “倒是要先跟姑娘说一声,采买的时候存私,自己克扣、收人家的回扣、往里报高价, 都是常事。忠心可靠的下人是少之又少的,特别是聪明的,也分大聪明和小聪明,挑出个可信的人来,其实是个不亚于大海捞针的活。” 黛玉又何尝不知?她虽长在深闺之中,但也不是全然无知,况且下人们各有各的心思,她在荣国府的时候就体会到了,贾母最疼爱她之处,就是把紫鹃这么个忠心为主的好姐姐给了她。除她外,也只宝玉得了袭人、晴雯,湘云得了个同样爱说话的翠缕。但难道像袭人、晴雯这样老太太为孙儿精挑细选的丫头就没有自己的心思了?就是紫鹃这样一心为她好了,锦荷初来的时候,她也担心过自己在黛玉房里的地位、宋氏对贾家的看法,自请回荣国府去呢。更别说那些拖家带口、养一家老小的了。下人也是人,都有自己的思量,要真半点想法都没有,主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得不是真人,是木头做的了。故而她道:“伯伯放心,我心里有数,这世上哪有圣人呢,瑕不掩瑜的,能点醒的,我就接着用,要是犯了大错处,再做别的计较。少不得要劳累伯伯去替我提点提点他们了。” 林华忙道:“姑娘说得什么话,这原是我分内的事。”他得了这么个差事,仿佛也有了奔头,倒是一改前些时候的郁闷情绪,兴高采烈地忙活起来。黛玉倒是没想到这事儿还有这么个好处,一时也颇为高兴。 林徹那日放了话说要帮黛玉养出个人来,倒也不是白说,他时常把自己身边一些不大不小的事交给黛玉,又叫东元从旁辅助他们。这倒也解了林华的一则难题,正如黛玉自己所说,她不过是个闺阁里的姑娘,能有什么大事要办?虽手上有几个田庄、铺子,但都是林海生前精挑细选来给女儿以后做嫁妆的,又怎么会挑可能出事的地儿?但若是这十几个人不真的去应对些外头的变故,又怎么看得出他们的能力?林徹给的这几件事,乍看之下都是小事,细细看来,却也不容易。没几天,林华就来同黛玉说,他最看好的那个孩子,不太适合。 黛玉知道那个孩子,因他早故的父亲是林华的旧相识,林华分外照顾他,也有认他当干儿子的意思,那孩子也机灵,她便道:“源儿么,他怎么了?前几天我还听东元夸他。” “我也没告诉他我们这是在干嘛,昨儿个他舅舅来找我,说他在家里抱怨,拿一样的钱,他要干比别人多的事,别人在家里舒舒服服地享福,他顶着风吹日晒的在外头奔波。他舅舅让我看在他死去的爹的面子上,少给他安排些活计。” 黛玉略一思忖,笑道:“原来是这样,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照他这样的说法,他和旁人还拿一样的月钱,确实不合适,这样,华伯去问问他,说是我给他涨月钱,他还愿不愿意出去,要是这都不愿意,就想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待着,那也没法。”林华叹道:“姑娘过于仁慈了。” “倒也不是仁慈,只是设 身处地一想,拿一样的月钱,却要干别人两倍的活,谁不会有怨言呢?”原先紫鹃回去过荣国府一段时间,回来还同她说,都是老太太的人,晴雯成日里甩着手躺在炕上,什么都不做,还指着小丫头骂来骂去的,袭人说她两句,她就冷笑不止,出言讥讽,只说袭人拿什么月钱,她拿什么月钱,袭人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自然不敢像袭人那般尽心。紫鹃便道:“虽是袭人确实……但她也是个大丫头,拿着宝玉屋里数一数二的月钱的,都说她针线活好,才被老太太派了来,等闲也没见她做过针线,嫌那些活计谁都做的了,她这个样子,不说底下的小丫头,秋纹麝月看了,也不会多高兴。”黛玉也不知道宝玉屋里是怎么回事,紫鹃过去了才几天,就袭人、晴雯等都不喜欢上了,但紫鹃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源儿为人又机灵,办事又利索,便是以后他不是管事了,给他多一份月钱也是值当的,“也不只是他,这些出去办事的,华伯你在旁边看着,办的利索的,是要加月钱的,不然对他们也不公平。” 林华又同她商议了哪些人该加,该加多少,才领命而去。黛玉回屋同紫鹃笑道:“我今儿个算是明白你回来时候的抱怨了。”便把源儿的事一说。 紫鹃笑道:“其实是我那阵子一直想着姑娘,想回到姑娘身边来,所以在那里看什么都不顺眼,觉得哪哪儿都不好,现在想来,是我偏激了。”虽是如此,她当时的抱怨,却也是实情,加上她是黛玉那边去的,宝玉待她自然有所不同,晴雯自然是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直说不知道她比她们强在哪儿,让宝玉这么看重。就连一向“宽厚大方”的袭人,也心里暗暗计较过。说紫鹃自己,她其实也不介意,只是后来听袭人同湘云说起黛玉在贾家的时候,从不做针线活计,“她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她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肯烦她做呢?”,把紫鹃气个后仰,直想去老太太那里把黛玉亲手缝的衣衫拿出来问她,林姑娘做没做活?便是她不做活了,有她袭人什么事?轮得到她来说?当下哭了半夜,便回了贾母,说想回黛玉身边去。宝玉等不知情,还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边觉得宝玉待黛玉确是真心,一边又觉得,养出这样不把自己当丫头、非议别的主子的丫头来的,还不是他宝玉自己?别人家有婆婆、太婆婆、小姑子的,他这可是屋里的丫头都顶的上半个婆婆了,可实在是惹不起。回来后,又见了林家这三位爷,把宝玉比下去了,自然不会再提小时候的那些玩笑话。 雪雁便道:“你既然离不开姑娘,当初就不该回去,累得姑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抱着我们哭了几夜。”紫鹃鼻头一酸,又怕惹得黛玉哭了,便忍住泪水强笑道:“以后可再不敢离开姑娘半步了!” 林徹那边,因要给刘遇送文书,留晚了一些。刘遇道:“叫东元送来就是了,你如今也辛苦,何必熬到现在。回头舅妈又要心疼。” 林徹道:“东元借给妹妹用两天。”其实这份文书关系重大,就是东元在,他也会亲自走这一趟。刘遇一边粗粗翻过那几页折子一边问:“她有什么要用人的地方,怎么不去同舅妈讲,要用到你的东元”林徹笑道:“我应承下的事,自然归我管,况且如今说起来,还算是她在帮我的忙。”又问道,“昨儿个也来了,却没见到殿下的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刘遇叹了口气:“你又何需问我,你应当也听到了风声才是。” “可是御史台的事儿?”林徹一个负责给皇上草拟诏书、制定文件的学士,自然比别人更灵通些。都察院里弹劾来弹劾去,查到了自家御史身上的事儿也不算小了 ,真要说起来,谁家没有打点过都察院,让那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过?谁也不知道都察院这波自查要查到什么地步去,也不知道要被推出来的是哪位御史,他又收过哪家的银子,替人摆平过哪些事情。如今正是皇上大刀阔斧整顿朝纲的时候,都察院能牵扯到的人和事情可是太多了。便就是这次查不到你头上,资料都经了御前,以后出了什么事,总要翻出来的。 刘遇笑道:“父皇那儿已经知道了?”林徹道:“早就知道了,只是顾着盐改的事儿,没空搭理。这几天抽空,把都察院的人都叫了来,细细问过了。”刘遇便道:“行了行了,御前的事儿,我不该知道,你也不该说。”揣摩圣意可是大罪,虽则养心殿里的事儿并没有瞒着东宫太子的打算,但他为人一向谨慎,怕因此惹别人说什么闲话。再者说,他也用不着别人给他通风报信,皇帝自然会告诉他。林徹知道是这么回事,又闲话了两句,便告辞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刘遇便被皇帝叫去,商量都察院的几个御史互相弹劾的事儿。刘遇见他脸色还好,便知这些人也没举报出什么大事来——想想也是,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了,哪会真的不留后路呢。 “虽是小事,但他们欺上瞒下、徇私枉法,也是实情,不可不办。”皇帝道,“况且他们这事闹出来,也委实难看。倒是办了他们,一时也抽不出人手去的是,如今盐改要人,都察院里众御史都下了地方去,这几个人虽非要职,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要办他们,势必要办他们牵扯的那几宗案子,深究下去,又不知道要处置多少人了。” 皇帝冷笑道:“照你这么说,那就不办?” 刘遇忙道:“怎可不办!此事乃是都察院自查所致,若是连都察院上书弹劾的事,都落个没有音信,岂不有损朝廷威信?只是依儿臣的意思,既然他们都没弹劾到点上,这事可慢慢地办,父皇也不必亲自过问,只需着人动手,以这几个弹劾为由,慢慢地查下去。查出什么要案大案,就可顺水推舟,寻根究底。要是查不出,这段时间也够警示他们了,等盐改一完,人手也空裕了,便可着手办了他们。” 皇帝略一思索,问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只是办这事的人选需得慎重考虑。”既得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镇得住底下人,让人觉得他重视这事,又得是如今有空闲的。他父子二人此刻都想起一个人来,只是相视一眼,刘遇不敢说,低下头去。皇帝却问他:“你忠顺王叔此刻在家里闲着吧?” 刘遇笑道:“王叔此刻正在孝中,自然是在家的。”心里却也嘀咕。木兰那宗行刺案牵涉甚广,虽忠顺王及时报信,又亲手结果了袁王妃止损,但谁不知道襄阳侯等打着的是他的旗号?他自己也心里有数,故而连为嫡长子请封都战战兢兢的,还来问过了刘遇。如今听父皇的意思,难道是打算弃用他?可是这不会叫上皇的旧部留有希望、死灰复燃么?便是忠顺王自己小心谨慎,也会有令人不悦的争端出来。父皇就这么不计较?忠顺王又会不会小心过了头,反而耽误了事?只是他在脑子里转了几圈,还是没想出合适的人选来。忠顺王当年被上皇偏爱也不是没有道理,在上皇仅剩的几个儿子里,他确实算得上是能干的了。 “宣忠顺王。”皇帝已经拿定了主意,对刘遇道,“朕做孤家寡人不要紧,得给你留几个能用的,保你的名声。” 第128章 第128章 忠顺王本就善于揣摩帝心, 尤其最近小心了这么久,忽然得了差事, 不敢马虎,仔细一想, 便猜出了皇帝派他做这事的用意。个中尺度, 需得他自己把握。这事委实有些棘手, 若是办得不好, 搞不好会被旧账新账一起算。他头疼地出了养心殿,看见了林征,忽的也就想开了。现在上皇已经没了, 京内外大权尽在皇帝手中,如果皇帝真打算对他秋后算账, 哪里是他闭门不出就能躲得掉的, 倒不如办得好看些,叫人挑不出错来。 都察院起初是皇帝留给他儿子把握朝堂上的言论的, 刘遇的舅舅、表兄、老师都曾在都察院任职, 如今却变得杂乱不堪。想也知道那位溺爱长子的天子会为此大发雷霆,如果按照原来上皇那时候的规矩, 把这事掩过去,随便逮个小错处发落了,弄个表面太平那等皇上腾出手来, 亲自处理这事后,他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废物,可能此生都没有起复的可能了, 只能待在忠顺王府里,做个空有爵位、实际上只得任人摆布的闲散王爷。 也许忠敬王他们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但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没什么本事,否则上皇也不会在义忠太子、忠定王都没了以后,选中当时平平无奇的当今圣上交付皇位——他儿子虽多,能用的也就那几个罢了,到底还是要对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负起责任来,就是要选个傀儡,也不能真的选个无用之人。忠顺王却不是个甘心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的人,若不是知道实力差距,他肯定是要争一争那个皇位的,怪只怪他年纪太小,义忠和忠定争得两败俱伤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儿,坐收渔利的忠平王登基后,不动声色地把朝廷内外的势力都把握在了自己的手里,此刻别人再有夺权的心思,就是自寻死路。但是即便只是做个王爷,有实权和没实权的差距也太大了。王子腾祖上只有个伯爵的爵位,还没袭给他,难道他在四大家族里的地位会比身为公爵、侯爵的另两家低?忠顺王也是没想到木兰那事儿才过去这几天,皇帝就敢给他差事,如今能做的,也就是牢牢利用好这次机会了。 他心里有了主意,便按部就班地从那几个互参的折子查起,开始挨个地审问。他也知道这种事,挖出一点来,就停不住,故而保险起见,一开始得从一个怎么也不可能出大差错的小事入手,还得是那种没什么人脉、不会牵连进太多人的人家开始清算。 比如连透参他的同僚曹良骏收了荣国府的钱,包庇贾琏孝中强抢他人妻子一事,就简单得一目了然。忠顺王想也没想地就决定从这事开始算起。荣国府其实不算是什么厉害的人家,他们家在宫里有个娘娘,但那位娘娘实际上从没得过盛宠,还不如计较计较他们家和王子腾关系匪浅呢。但王子腾也大势已去了——连忠顺王自己都缩起头来过日子,王子腾却还那么嚣张,难道还指望皇帝容他?忠顺王横竖是不会怕那荣国府的,于是便叫了曹良骏来审。 曹良骏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况且这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拢共就收了那个叫王信的两百两银子而已,还暗暗在心底抱怨过贾家小气。便是没收钱,国公府的公子娶了亲戚家的姑娘做二房,又算得了什么?尤老娘和张华的老子明明白白地给了钱,写了退亲书的,就算这其中确有强迫之处,白纸黑字摆在那儿,他也不算判冤假错案。除了孝中娶亲有点难办,但说真的,难道有谁真把这国孝家孝的当回事,做到绝情寡欲了?明媒正娶的停一停罢了,私底下的二房三房的,哪有那么多规矩。故而忠顺王只一问,他便从头到尾地详细地招了,从张华怎么告来的,到王信如何找到自己,省去了自己收银子的那一节,直说那张华混迹赌场,许多人能证明他就是个无赖,他便如实判了。 忠顺王冷笑道:“那张华都没敢告贾琏本人,就告了他的小厮,你都没敢派人去拿,国公府可是好大的面子,依我看,你 也别戴着这顶乌纱帽了,趁早给人家当小厮去,还比如今体面些呢!”曹良骏忙磕头连称不敢。他亦知道忠顺王与那荣国府有嫌隙,据说忠顺王府曾有一个擅唱小旦的戏子,名叫琪官,妩媚温柔,随机应答,忠顺王很是喜欢,后来却从他府上逃了出去,忠顺王着人去拿,却知他与荣国府另一位二公子贾宝玉有了情,雷霆大怒,不顾荣国府的面子,直接命长随去荣国府问询,果真问到了那琪官的下落。琪官被捉回忠顺王府后,便再没露过面,是生是死,也没人知道了。忠顺王捉回了人,却依旧对贾宝玉十分不满,听得北静王替他说话,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冷笑道:“我便是瞧不起他那个自以为多情的样子,他要是宁愿被他老子打断了腿,都不肯说出琪官的下落,我还敬他是个人,他毕竟也是国公府的公子,我的长随能如何奈何他?他却不禁吓,自己招了,我看,他不独对不住北静王你替他说的这句情,连琪官告诉他自己落脚处的情他都不配了。”对那荣国府的不屑可见一斑。当下也知贾琏之事落到了忠顺王的手上,势必不能善罢甘休,只得先把自己摘出来,当下辩解道,非是自己有心包庇,只是那荣国府来办这事的乃是王子腾王大人的族侄。王子腾势大,与都察院相交甚笃,他也不敢违背。 “是了,毕竟那是都检点嘛,算起来,还是你们的顶头上司呢。看来皇上派本王查这案子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若是寻常人,听到王大人的名字,还不得就此吓得什么都不敢问了?”忠顺王这话,已经是明晃晃的厌恶了,他们神仙打架,从来是底下小喽啰遭殃的,曹良骏深深地埋着头,不敢说话。 王子腾一直是个实权人物,从上皇还是皇帝的时候,他就游走在几个皇子中间,几次站错过队,依然能屹立不倒,原因其实很简单——即便是曾被他斗过的,也知他十分难得,要拉拢过来。皇上登基后,明知他曾是义忠老千岁的亲信,也得重用他。他也确实争气,他们四大家族如今越发式微,他却硬生生地闯出一条活路来。贤德妃娘娘得封贵妃,说是因才学出众、品貌俱佳,其实还不是因为有个能干的舅舅?他与元春一个在朝堂,一个居后宫,倒是把日薄西山的四大家族又撑起来了。 忠顺王也没真打算因为这一起小案子就和王子腾正面起冲突,他又拿别人参曹良骏的其他事审他。曹良骏分析利弊,不严重的、证据确凿的只得咬牙认了,其他的就抵死不认,直想着这次都察院自参,事多人杂,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法不责众,料想得忠顺王必不会细查下去。怎料忠顺王却似不达目的不罢休,一个劲地寻根问底。曹良骏心一横,把知道的几个同僚的丑事都爆了出来。他知晓忠顺王原也不是个安分的,在朝廷里都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手,都察院自然也不例外,倒要看看若是他自己的人牵连进来,他还查不查。 但他已如此破釜沉舟了,忠顺王却似比他还孤注一掷,竟面不改色地查了下去。这几年大大小小的案子,事无巨细,俱把当时的人证、物证、文书都翻出来,要查个究竟。这委实有些折磨人了,别的不说,告到都察院这儿的,都不是平头百姓的事儿,大家同朝为官,多少都有些交情,真做到铁面无私的有几个?要是人人都做得到,也不至于千百年来就那几个名垂青史的人物,被立出来传颂了。难道他竟打算每一桩案子都查清楚不成?曹良骏叫苦不迭,却因他位高权重,不敢抱怨,当夜便偷偷去国舅府上,求见曹国舅。 曹国舅虽也姓曹,和他却并非什么亲戚。只是曹良骏攀附上去,认了亲,曹国舅也是空有国舅之名,看起来尊贵无比,实际上什么好处都没捞到,皇后虽为一国之母,却也没给娘家要到什么好处。得亏皇后没像那几个贵妃一样回家来省亲,否则他怕是连那省亲园子都修不起。因此曹良骏一阵吹捧,他也稀里糊涂地认下了这个侄子,如今人家求上门来,他虽 喝得多了,却还没完全丧失理智。 “那可是忠顺王,你以为是什么能被随便糊弄的小虾米?可趁着如今还没被拘押好好替你妻儿盘算盘算吧,求我还不如去求忠顺王。”曹国舅道,“你也是被这两年太子的动静弄得,忘了忠顺王是个什么人了?”刘遇固然行事乖张,可当年上皇宠着忠顺王的时候,这位王爷做起事来可不比刘遇乖顺多少。就连当今皇上的面子他都敢驳,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国舅?再者说了,曹良骏又不是他亲侄子,他也犯不着为了他去得罪忠顺王。 曹良骏苦着脸道:“不敢求叔叔救我,只求叔叔给侄儿指条明路,若是要求忠顺王,该怎么求才能和他老人家的心意?” 这曹良骏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如今一口一个“侄儿”的,曹国舅看了也于心不忍,叹道:“罢了罢了,我且教你。忠顺王奉皇上的旨意来查都察院,要是无功而返,他在皇上那儿不好交代,自己也没脸。你想他放过你,就得先给他找到能交差的东西是不是?”曹良骏经他一说,亦觉得有理,只是哪有那么容易:“侄儿也是这么想的,下午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可忠顺王却还不满意啊,这不是把侄儿往死路上逼么?” 曹国舅骂道:“你什么脑子,你以为什么是能交代的?忠顺王觉得有用的,才是能交代的!你交代得再多,不是他想办的人,甚至是他的人,他能满意?”曹良骏一个哆嗦,连声道:“叔叔教训的是,侄儿驽钝。只是到底什么才是忠顺王想办的人?还望叔叔示下。” 到底谁是忠顺王想办的人?这曹国舅如何能知道?他又不愿露了怯,便道:“连这个都要人教,我看你这个官趁早也别做了,早早地辞了回家去,说不准还能留一条活路。忠顺王一个息怒皆形于色的人,他不喜欢谁,你看不出来?” 忠顺王不喜欢谁?是谁能让他不顾北静王的说和破口大骂?是谁让他直接派了长随去府上拿人?是谁让他今天连连冷笑?曹良骏脑子一转,自以为懂了,冷汗却也流下来了:“可那家,那家宫里可有娘娘呢,并不好惹……”曹国舅顶顶看不上他这个畏首畏尾的样子,又听到“娘娘”,当即大怒道:“好娘娘,是你家的娘娘么?”曹良骏忙道:“叔叔息怒,侄儿妄言了。”便悄悄地把忠顺王对荣国府的几次不满说了出来。 贤德妃虽说在宫里比不上周贵妃、吴贵妃,到底也是个贵妃了,分量不低,怪不得他瞻前顾后的。曹皇后与娘家关系浅薄,又不太看得起曹国舅,自然不会跟他说后宫的事,曹国舅缩了缩脖子,逞强道:“行了,我说你怎么吓成这样了,原来是不敢惹‘国舅’呀。” 当着皇后的亲弟弟说别人是“国舅”,这不是找死么?曹良骏又不是半点眼力见识都没有,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忙道:“他们怎么可以称国舅?皇后娘娘乃是后宫之主,别的娘娘在她那儿,到底什么都不算的。也只有叔叔您,才是国舅呢。”心里也下了决心,就算是为了在曹国舅这儿讨好,也不得不把贾家推出去了。故而当夜回家就写好折子,次日一早,便呈书给忠顺王。 第129章 第129章 忠顺王倒是没料到曹良骏能有这一出, 当下来了兴致,着人给他换个椅子, 他本就是个我行我素、荒诞不羁的人,如今也不想顾什么礼节同形象, 斜倚在靠背上, 舒舒服服地坐着, 喝着自己从王府带过来的毛尖, 把曹良骏晾了一会儿,等到他心里七上八下,冷汗把后背的官袍都浸湿了, 才悠悠然地开口:“昨儿个曹御史不还说这都是按着都察院的旧例办的,就是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 也是你官微言轻, 不敢同上头作对么?怎么今天就改了口风了?本王常听人说,便是民间的农妇要教训孩子, 也不能朝令夕改, 否则会让孩子不信自己,以后再也管教不好了。曹御史也是个朝廷命官, 昨儿个说的话,今天就不算了?” 曹良骏自然是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就过去,只是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挑刺了, 硬着头皮道:“虽是依旧例行事,然国有国法,下官知道错了, 还望王爷恕罪。” “你这算盘可打得不错,一句知道错了,就要本王饶过你?”忠顺王笑道,“况且,你到底是错还是罪,怎么判,得按国律来,也不归本王管。”他这话却其实松了口风,曹良骏自然听得出来,忙摘了官帽,伏地磕头,口中连连立誓,尽是些肝脑涂地的漂亮话。忠顺王捏着他的折子,仍是斜倚着椅背,一副懒散的模样,问道:“除了这荣国府的案子,还有没有别的‘依旧例而非国法’的了?别怪本王不提醒你,现在说明白了,算你初犯。以后再查出来,就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了。” 曹良骏一时也摸不清他的心思,莫不是嫌只一个贾琏不够分量的?但除了荣国府,他也拿不准还有哪家之前得罪过忠顺王。心一横,已经连贤德妃的娘家人都得罪了,还怕别的他原想把另一人参贾雨村的事儿拿出来说,但又想起贾雨村走的是贾政和王子腾的门路起复的,怕真的把贾府得罪得狠了,万一这次忠顺王扳不倒他们,人家东山再起了,要拿自己开刀,故而留了个心眼,把贾雨村的事儿隐去,只报了兵部侍郎朱复青的一个远亲被告强占他人田地的案子。 忠顺王挑了挑眉:“有意思,你判这案子的时候,朱侍郎给你什么指示了?” 曹良骏道:“那只是朱侍郎的远亲,他也没什么指示,派了个小厮来,听了判决就走了。”忠顺王便问:“既然如此,你把这事挑出来说什么总不能是朱侍郎什么也没说,你看见了他的小厮来,就自作主张地偏袒他亲戚了?” 事实还真就是这样,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也有规矩下人人都知晓的潜规则。朱复青要是真不想管,他压根就不会派那个小厮来,既然派了人来,就是认了那个亲戚,那小厮就是在场给那人撑腰的。兵部侍郎可不是什么闲职,你就是如今林征那么春风得意了,见了朱复青还不得恭敬地唤一声朱大人?曹良骏一个小小御史,哪里敢违背他的意思,要是得罪了他,以后都用不着朱大人亲自动手,底下随便什么人都能给他把小鞋穿上。可这事说起来,朱复青还确实一个字也没提,曹良骏怎么判,都是“自作聪明”,全然不看要不是那个被告姓朱,怎么看那两亩地都是别人家的祭田,便是欠了钱,拿房子抵债都不至于拿祭田去顶。曹良骏知道那案子自己判得不好,别的案子都已经久了,当年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忠顺王就是想查,也不一定有头绪。这案子却才判了没多久,孰是孰非又一目了然,况就在皇城底下发生的事,他也不能为了掩人耳目就把那原告杀了——也犯不着为了朱复青的一个远亲自己背上人命官司。故而趁着这个“初犯”的机会,把这事儿给交代了。不过,为了不得罪朱复青,他把这事儿一己担了,咬定了朱侍郎一个字没说。这样万一查起来,朱复青那儿不必陷进来,自然也会拉他一把。 这样的把戏,忠顺王怎么会不懂他冷哼了一声,道:“朱侍 郎也是厉害,不发一言,便能叫你唯他是从了?”倒是又拿起说贾琏的折子翻了翻,一副没拿朱家的案子放在心上的样子。 曹良骏只当自己糊弄过去了,偷偷地擦了把冷汗。他今儿个为了自保,可是连着告发了两个大人物,一时也有些拿不准皇上会清算到哪一步,若是同之前一样,还是雷声大,雨点小,那他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便索性把墙头草做得更彻底了,这头自己才告发了,那头又派家人往朱府和荣国府报信,说是忠顺王看出了这两个案子里的手脚,要重查这两案。 朱复青果然是撇干净所有干系的,只道:“荒唐,当日说是我家的亲戚被告了,听都没听过的一个人,我可为这案子说过一句话,为那人讲过一句情?案子怎么判的,同我有什么关系。他自己枉顾律令,乱判错判,竟要冤到我头上来?”便把此事放到一边,其妻劝他向忠顺王解释一二,他斥道:“解释什么?像是我心虚了似的!我行的正坐得端,入朝这么多年,说是没给人行过方便,那也是假话。但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我犯得着为他不顾自己的名声去说情?忠顺王重审此案,也是好事,该怎么判就要怎么判,省得说我的亲戚鱼肉乡里,累得我也跟着背恶名。” 荣国府里上上下下,却没法像朱复青这般镇定自若。一来他们确实打点了都察院,二来,便是尤老娘拿出和张家退亲的文书来证明张华乃是诬告,也掩盖不了贾琏孝中娶亲的错处。谁能想到原来一桩小事,竟会惹出这么大的事端来?忠顺王与贾家一向不和,此事落在他手上,实难有善终。贾政又外放了,家里人聚在一块儿,全没了主心骨,一时从老到幼,都急成了一团。就连贾赦也难得出来,把儿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反被贾母说:“平日里不见你管教儿子,如今出了事倒来放马后炮,你又比他强多少?此后也先改了,别等人算到你头上来,怕你的事比你儿子还大呢。”便悻悻而去,心里自是更生多少怨愤。 贾琏更是后悔不迭,和贾珍父子二人长跪不起,就是听得长辈们把尤二姐骂成了狐狸精、祸害秧子,也不敢替她辩驳一句。只是原该骂天喝地的凤姐,这次却显得多少有些沉闷,只在一边默默垂泪,像是被吓到了一样。贾琏虽与她日渐离心,但见她这样的模样,反倒有些心疼,想道:“二姐这事前后,她竟果真如此大方贤良,如今家里人人骂二姐,唯有她还记挂着往日的情分。”一边又叹,竟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若是早知凤姐如此宽宏大量,他这娶二房的事过了明路,又怎么会有今天。 他却不知,凤姐果真是吓到了。原来张华告贾琏一事,乃是她一手张罗而成的,不过是趁着贾琏不在家,弄出了这场官司,把那尤二姐不守妇道的名声坐实了,她好弄进府里来,任意糟蹋,不必担心有人替她说话罢了。谁知道这事明明都过去了,尤二姐已经没了,秋桐也因为在二姐病中过于忘形,遭了贾琏的厌弃,她正春风得意呢,都察院里两个御史闹不和,“自查互参”下来,竟把这笔账翻出来了?若是查出来这官司其实是她主使的,在这家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么?她越想越不对劲,又把旺儿叫来,问那张华的事。 原来那官司一了,凤姐便命旺儿“将功折罪”,去偷偷跟着他,把他除了,好防着他日后告发。旺儿却想,人已经走了,何必多事,搭上人命,故而在外头待了几天,回来寻个由头,只说那张华父子身上背了钱财露了富,路上便被山贼盯上,不待他动手就被灭了口。凤姐自是将信将疑,只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这事又极隐秘,她也不好查探,只得威胁了两句旺儿作罢。因她往日放贷收利一事都是旺儿两口子 办的,就连铁槛寺的张金哥的案子也是旺儿去办的,关系重大,她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得他们两口子,更别说把旺儿除了以绝后患了。因此也只能胆战心惊,却是谁也不敢告诉,一时竟急出了病来。好容易调养得稍好一点的身子,竟又不大正常了。 众人不知原委,只道她是急出的病,纷纷劝道:“倒是想开些,便是要治琏儿的罪,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听说过谁就为了娶个二房就坐牢的。四处打点得当,也就好了。”就连贾琏,也涕泪连连,道:“此事原是我惹下的祸端,并不关奶奶的事,你且放宽心罢!” 凤姐却知贾琏的官司不算大,自己的作为被人知道了,才是大事。一时郁结于胸,那月信不调的老毛病竟是又犯了。她虽年轻,但也知道这病不是小事,又不好跟别人说,只握着平儿的手泣不成声。平儿呢,又是气她做事做绝、不想后果,如今才知道后悔,又是怜她病成这样,如今的模样着实可怜可叹,又是心知肚明,她和凤姐实是一条船上的,不是她平时发几回善心就能脱得了关系的。凤姐那些所作所为,她哪一件不知道?想撇干净,说自己劝过了,也是没用。更何况,谁不知道她是凤姐的心腹?凤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贾琏哪里是守得住的人,新奶奶上门来,还有她的活路?故而也是忙着请医问药,生怕凤姐的病真拖成了要命的毛病,平日也劝她:“奶奶先放宽心,官司的事,是王信办的,别的事王家太太不管,这事总会管的。只要二爷的官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人继续追究下去,奶奶的事儿又有谁会知道呢?” 凤姐亦觉得有理,恰逢王子腾把另一个侄女许配给了保宁侯之子为妻,王子腾夫人便时常来接凤姐回家张罗。贾母等本心疼凤姐,要同那边说凤姐病了,不便回去忙碌。凤姐却似攀住了救命绳索,强撑着要回去帮忙,还对贾母道:“都知道我叔叔是九省都检点,都察院上下他最是相熟的,如今二爷的官司落到了忠顺王手里,谁知道忠顺王能找到什么由头来治二爷的罪,我如今不趁这个机会回去在婶婶面前多说几句好话,难道等二妹子出了门,婶婶亲近了那边的侄女婿以后才去套近乎?” 这话却是说到了贾母心坎上了,因那保宁侯并非四大家族这一边的人脉,以前王家有什么事,也从没见保宁侯府的人来往过,如今王子腾却亲自促成了这门亲事,难免要让贾母心里嘀咕,莫非是看四大家族如今凋敝了,王子腾再嫁侄女,便选了其他的势力?按理说,王子腾不断擢升,对四大家族来说是有益无弊的,但若是他觉得薛、史、甚至贾家不再值得做姻亲了呢?如今嫁给保宁侯之子的侄女儿虽不及凤姐和他们亲近,却也是王家数得着的侄女儿了,保宁侯又是如今如今新起的几户人家之一,王子腾日后简直可以预见地要和那边来往密切了。这时候,也只得让凤姐这样的贾家媳妇去多走动走动,好维系两家的关系了。 说到底,还是怪贾家这么多年来,没在朝堂上出个得力的人啊。贾母长叹了两声,嘱咐平儿等要小心看着凤姐,别让她太劳累。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48节 凤姐含泪谢过贾母关心,匆匆忙忙地回到娘家,一面为堂妹的亲事奔忙,一面又寻了机会,把忠顺王重审贾琏案的事儿说了,问王子腾夫人怎么办才好。 王子腾夫人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你急成这样?你叔叔都快回来了,便是忠顺王,也不会拿侄女婿怎样的,你且安心罢。” 第130章 第130章 听闻王子腾要回来, 凤姐喜不自胜,忙问:“叔叔是回来小住几天还是?”王子腾夫人笑道:“调回京里来了, 以后我也可放心些,不用担心他在外头折腾。”凤姐听婶娘这么说, 心知王子腾必定是又升了, 当下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更是把悬了几天的心塞回了肚子里, 帮着操持堂妹的婚事也越发地卖力。 许给保宁侯之子的这个姑娘在王家排第三,凤姐从小在金陵祖父身边长大,来京里没多久就嫁去了荣国府, 这位王三姑娘原在家里也不出挑,她们说来虽是姐妹, 但这么多年也没说上几句话。不过凤姐一向长袖善舞, 不过回来几天,就和这位堂妹热络得仿佛是一块儿长大的亲姐妹了。国丧才过去不久, 不管是王家还是保宁侯家, 都不敢大张旗鼓,只先把亲事定下罢了。凤姐本就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 如今便是这样的大事也驾轻就熟的,这边流程也尽量简便了,她又尽心, 自然办得漂漂亮亮的,王家上下皆交口称赞。而后她便安安心心地回荣国府,等着王子腾回来。 贾母见她去娘家帮了几天忙, 心情倒好些了,便知王家必定另有喜事。四大家族一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她也跟着高兴,倒是没点破,问了些保宁侯儿子的模样、性情之类的问题,又叹道:“果真般配。早知你家还有这么个妹子,我又何必舍近求远,替宝玉四处相看女孩儿。可惜如今说这个也晚了。” 这位王三姑娘平日里在王家也比迎春好不了多少,默默无闻的,贾母也未必没见过,只是从前没瞧上罢了。凤姐逗乐道:“老太太平时不是总嫌我话多么,还敢要我家的妹子呢?” “你还说呢,我看你家就是还有别的妹子,也不会像你似的,成天一张嘴说个没完。”贾母嗔怪了一句,便命她回去休息,“这几天定也累了,前一阵不是还病着?还是好好养养身子为好,你们年轻人,这时候不注意,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难过了。”凤姐忙奉承了几句老祖宗老福星这样的话,又说还要去见王夫人,贾母做主道:“你才过去几天,家里又没多少事,你太太都忙的过来,她是你姑姑,本事比你只有强的,还用你担心?快回去歇着吧。” 凤姐便知她不在的这几日,王夫人必有什么动作,让贾母不高兴了。所以之前贾母说的什么王家妹妹说给宝玉的话,真的听听就好了。别人看不出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以为贾母和王夫人是婆慈媳孝,其乐融融的,凤姐还能看不出这其中的端倪?随着王子腾的节节高升、元春封妃,王夫人在荣国府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贾母会没有危机感?实在是贾赦与邢夫人扶不上墙,让他们理家,家里就要大乱,否则,许多事定不会交给王夫人去办。凤姐也是一进门,就看清楚了家里的关系,才讨得了贾母的喜欢,牢牢地把握住了理家的担子。对王夫人来说,她是亲侄女,对贾母来说,她是事事向着她、顺她意的长房媳妇,也因为如此,即使宝钗也是她亲姑姑的女儿,她也对所谓的“金玉良缘”装聋作哑,从不开宝玉同宝钗的玩笑。一方面,是不想有一个精明能干的宝二奶奶来抢她的权,另一方面,也是知道贾母并不乐意王夫人在家里势力更大。是以王子腾要高升的事儿,她也没主动同贾母提,一来这也不过是她看王子腾夫人的脸色猜的,并作不得准,二来,她尽可在贾琏面前炫耀他们王家的势力,却不能在贾母面前这么得意,这个家里实际当家做主的是谁,她心里还有数。 贾母自然也是欣慰她的乖顺懂事的。待王夫人来请安时,又把凤姐的事儿拿出来说了一遍:“我看她累得够呛,叫她先回去歇着了,要是你那儿没什么要紧事要跟她说,那就等她歇上两天。要是有要紧的,差个人去同平儿讲也是一样的。”王夫人忙道:“左右就那几件事,我虽这些年不管事,倒也还算顺手。且让她歇几天吧。我那嫂子也 是,自己家又不是没有媳妇,还是要拉凤丫头回去。凤丫头才忙完了白事,又回去忙红事,就是身子是铁打的也吃不消啊。” 贾母笑道:“也是凤丫头自己能干,出了门的侄女在娘家还能那么笑,“你家原来还有那么个侄女,早前我怎么么见过,听凤丫头说,也是水灵灵顶顶标致的模样,性子又温顺,可惜给了保宁侯家。” 保宁侯可是如今的新贵,王三姑娘一个庶出的侄女儿,能嫁到他家去,就是嫁的是小儿子,也是王子腾多方考量的结果了,何来“可惜”?这道理贾母不会不懂,她给宝玉相看媳妇,其实家世倒也不是多看重,只要女孩儿模样好、性情好,同宝玉说得上话,知情知趣的,也就好了。王家那个三姑娘,同迎春一样,闷不吭声的,也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里,但连这样一个姑娘都许给了保宁侯的儿子,叫贾母怎么不思考思考如今荣国府的处境呢? 王夫人倒没有贾母想得那么多,笑道:“老太太还真别说,原我也不记得家里有这么个侄女了,这都快出门了才想起来。前几天不是宝玉和几个丫头都去王家玩了一天,晚上才回来么?回来我就问,那边的三姐姐怎么样?宝玉说,长得倒不像风姐姐,反而像宝姐姐了。我说,那可真真是女大十八变了,小时候还真看不出来如今有这模样,可惜了,如今许了人了。宝玉就只是笑,也不说话。”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也不难懂,连琥珀和鸳鸯听见了,都相视一笑,贾母却佯作不知:“这种话咱们自己在家里说说罢了,虽然只是玩笑,要是叫保宁侯家的人听见了也不好,以后还是不提了吧。” 王夫人脸色微微一敛,闭眸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咱们只是玩笑,也防不住别人真的信了,或者只是单纯拿来做文章的话,对侄女儿都不好。”贾家已经有了太多从王家来的媳妇了,王子腾把自己嫡亲的大侄女许给了荣国府将来要袭爵的贾琏,就没必要再把其他的女孩儿嫁进来了,哪怕这些妹妹、侄女儿、外甥女儿他自己都没见过几面,但是这些女孩子们的婚事却让他获得了各方助力,平步青云。现如今凤姐还是他最看重的侄女,也许等保宁侯家的势力再大一些,他最喜欢的侄女儿就该换人了。但王夫人并不在意这点,王家就算以后还有滔天富贵,如今与她的关系也不大了,她有个当贵妃的女儿,还有宝玉,他们俩好好的,她就能把荣国府把握在手里,这就足够了。 但贾母和王夫人才刚喘了口气,林之孝就亲自来报:“都察院那儿派人来请琏二爷明儿个过去一趟。” 这个“请”字是说得客气的了,忠顺王可从来没把荣国府放在眼里过。只是贾母也没想到,在明知道王子腾即将回京的时候,他还能这么一点面子都不给。 邢夫人依旧在絮絮叨叨地怨天尤人,把贾琏两口子骂得抬不起头来。王熙凤虽怨愤,倒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还是贾母开口叫她先回去歇息才安静下来。贾琏虽胆小怕事、喜新厌旧,对尤二姐倒算是真心,听到家里人这么骂二姐,还有些于心不忍,见邢夫人终于走了,总算略微松了一口气。 却听得贾母道:“幸好当时留了个心眼,没把她葬在家庙里,如今,少不得大家商量商量,把这事打发过去才好。”这就是要贾琏不承认娶过尤二姐的意思了。想来也是,保宁侯的小儿子没官没爵的,王子腾把侄女儿许给他,还是特意等到了国丧结束,也没敢怎么操办,下聘回礼的程序都是简单了又再简单的。贾琏纳尤二姐的时候,却还是贾母等人在皇陵为太上皇送终的时节,属热孝了,他身上又 捐了同知,真计较起来,连贾赦都得被判个管教不严。既然要把时间什么的都扯谎,不如索性就连这个人都不认了。 “她坟上留了你的名字没?”贾母问道。 贾琏听这意思,是要尤二姐死后都不得安生了,吓得冷汗直冒,忙道:“她走得也不容易,就在她妹子坟上点了土,丧事都没怎么操办,老太太看在她陪了孙儿一场的份上,让她好好地走了吧。” 那就是留了。贾母皱了皱眉,她不似王熙凤这样半点都不信阴私报应的,鬼神之说她还是信的,打扰死后的人的安宁,从哪种说法看,都不大好。但贾琏也不是贾琮、贾环这样可以随意推出去的孙儿,要是真定下他的罪来,那整个荣国府都不要想有好日子了。 尤氏战战兢兢地道:“其实也不妨事,她妹子坟上也有琏兄弟的名儿,不如就说琏兄弟是好心,把她们俩姊妹一道安葬了吧。” “难道她妹子名声就好了?到时候说琏儿两重孝里,姊妹齐收,可就百口莫辩了!”贾母气道,“你可真是有两个好妹子啊!” 凤姐却是已经被这事逼得精神紧绷了好几天了,此刻便哭道:“老祖宗仁慈,少不得我来做这个恶人了!琏二爷虽有千般不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得认了,他不能有事。横竖我蛮横惯了,什么神啊鬼啊,我是不信的,如今就我开了这个口了,她的坟,该平就平,那牌位,该改就改,务必做得齐整,看不出二爷娶过她才好。” 贾琏哭道:“何必把事情做到这绝处?孝中娶妻虽有过错,又能判我坐牢不成?她跟着我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就让她在黄土底下安安生生的不行么?” 凤姐恨道:“二爷心里想着她在底下的日子,怎么就不想想咱们在上头的日子呢?你倒是干干脆脆把错认了,我叔叔婶子坐实了替你打点都察院的罪是不是?人家好心帮我的忙,最后沾上了官司,二爷也是做得出这事!你背着我,停妻再娶,还是两重孝里,那般的迫不及待,这事儿要是定了性,我有什么脸面见人呢?”本还有些害怕的,如今也发了狠,“此事和老太太、太太,和谁都没有关系,就是我王熙凤做主定下的,她要是觉得不平,恨我动了她的灵,要报复就冲我来。” 贾母道:“好孩子,她在的时候你待她那样宽厚,她要是敢报复你,那可真是不知好歹了。” 贾琏知道凤姐是真的敢下这个手的,又惧又惊,想道“这个女人连阴私报应都不怕,还有什么她做不出来”,忙道:“就是动了她的牌位又能如何呢?老太太忘了,林表妹家的客人钱姑娘来给她看过病,她什么都知道,我们总不能去把钱姑娘的嘴堵上?万一忠顺王问道了钱姑娘那儿,我们的罪可比孝中娶妻大得多了!” 第131章 第131章 他这么一说, 王熙凤也想了起来,一面气贾琏重视尤二姐, 为了给她看病去请严大夫,惹出这一宗来, 一面又嫉恨他当时看钱几栀长得标致, 眼睛都快长到她身上去的色眯眯的样子。若非平儿在背后拉了她一把, 几乎要控制不住在贾母、王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妒态了。 贾母因问:“你林妹妹家的客人?” 贾琏忙把那日为尤二姐请大夫, 结果请到了钱几栀的事说了,只盼贾母能改变主意:“那位钱姑娘住在林表妹家,和林表妹一块儿上学, 甚是亲密。林家待她也十分不同,她出入时用的马车夫都是林表妹借她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寻常人物。” 王夫人道:“听起来, 也就是租了林家一个院子?”还需要租人家屋子的, 想来也不是什么有身份有背景的,连个有权势可以投奔的亲戚都没有。便问底下人有没有知道那女大夫是什么情况的, 很快得了信回来, 钱几栀成天在外坐堂看诊的,周围人也都认得她, 她祖父正是太医院的钱老太医,如今父亲没了,一家子都住在林家。林家也确实以礼待他们, 出入用的人手都是林家的,如今几栀在严大夫的医馆看诊的时候,还有林馥环手下一对说得上话的夫妇两个陪着。 “他们是林学士请来的, 和一般的租户不同,林家上下都说他们是尊客的。”派出去打听的人这么道。 王夫人心领神会,同贾母道:“那就和当初秦钟他们差不太多?这倒确实难办了,不过我想着,外甥女在咱们家也住了一场,琏儿和凤丫头待她也不薄,林姑爷病的时候,她回苏州去,还是琏儿送她的呢,这一场交情,由她去劝劝那位钱姑娘,把口风收紧了,也不用她替咱们扯谎,到时候只说来了也没说上什么话,不知道是什么人,老太太以为如何?” 贾母心里很不愿黛玉扯进这些事里来,更不愿她知道自己家里的这些龌龊事,只是事关整个荣国府的体面,也不得不如此了。王夫人又在旁边道:“其实忠顺王也不一定查的到钱姑娘那儿去,不过咱们想得周到些,总比万一有了什么事儿,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好。”贾母正吩咐琥珀去研墨写信,闻言叹道:“二太太,要是真查到钱姑娘那儿,那可就太吓人了,忠顺王爷得多看重这案子,花多大心思查,才能知道她来过啊!” 但王夫人说的也有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再者说了,也不知道钱几栀的口风紧不紧,来荣国府看尤二姐的病的事儿她跟多少人说过,保不齐就真让忠顺王手底下的人知道了呢?当下便亲自口述了一封信,叫底下人写了,快快地送去林府,还嘱咐道:“告诉你林姑娘,事关重大,请她看我老太婆的面子罢!”说罢又安排了下去,和尤氏对好,只说小花枝巷的房子是她置办来安置继母和妹子的,贾琏只是替她跑腿,更从无娶二姐一说。连她的坟头,凤姐都派了人去换了牌位。当初在小花枝巷服侍的鲍二和鲍二媳妇,更是叫她送去了宁国府,对尤氏道:“珍大嫂子,你素来管束不住下人,但这两个人,你可千万看管好了,要是他们说了什么出去,我和琏二爷自然是没什么好下场,大嫂子和大哥哥也得被蛰得满头包呢!” 尤氏本就后悔不迭,被她这样说了,也只能陪笑,连连道:“你放心,我都砸了这么多事了,要是连这事都办砸了,我也不配再来见你了。”她其实也知道,凤姐的意思是不想再见到鲍二两口子了,这其中再深究一些,可能就是希望这两口子能在宁国府悄无声息地没了的意思。她既有些于心不忍,又有点担惊受怕,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吃斋念佛、慈眉善目的王夫人。 王夫人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懂凤姐的意思,还在对贾珍道:“是要看好了,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安分的人,这个鲍二,之前的媳妇不好好做人,带坏主子,坏事了自己上吊死了 ,他竟然还要和主子打官司。这种奴才坏的很,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反咬主子的。要是叫他们出去了见了外人,你兄弟不要活了。”贾珍忙道:“婶娘放心,我这就把他们带回去,好好处理了。断不让琏兄弟有后顾之忧。” 贾琏是知道贾珍的为人的,心里一叹,只恨这些人做事委实心狠手辣,却也无可奈何。 贾府上下正交代得清楚了,黛玉那厢也收到了贾母的信。初时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待看完了信,气急反笑:“天都快要黑了,琥珀姐姐还特意跑这一趟,回去路上都不安全。” 琥珀道:“老太太给我派了马车,便是天黑了回去也是不要紧的。明天琏二爷就要去都察院了,老太太实在放心不下,她说也不想用这种事来脏了林姑娘的耳朵,也相信林姑娘的客人定然口风紧,只是事关重大,老太太放心不下,林姑娘就给她老人家一个口信,让她今晚安心睡下吧。” 黛玉笑着问:“老太太把我和钱妹妹当成什么人了,我去说一说,求一求,钱妹妹愿意帮这个忙最好,她要是不愿意,我还能强按着她的头答应吗?”琥珀忙道:“老太太说,林姑娘看在她的面上,好歹答应了。” “外祖母都来信了,我肯定会帮她把话带给钱妹妹,但钱妹妹如果真被人查出来问到了,她要怎么回答,是她自己的事,我也没办法的。”黛玉见琥珀脸色不对,解释道,“并不是我使性子,只是这事,我确实说了不算。与其叫我去为难钱妹妹,倒不如让你们家那天去强迫她看诊的那些人嘴风严实些,别让都察院的人知道有钱妹妹这事呢。”她知道几栀不是能撒谎的性子,一向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的,荣国府她也就去过一次,还受了委屈,要她给贾琏开脱而说谎?黛玉还真拿不准几栀会不会答应。便就是看她的面子答应了,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琥珀听到“强迫”,顿时反应了过来,他们家有些下人仗着主人的势惯了,到哪儿都一副国公府的人的派头,尤其是贾赦贾珍的几个手下,更是不能好好说话的。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贾母也不方便管儿子、孙子的小厮,况这些在外办事的下人,她也不常得见。尤二姐生病的时候,贾琏着急得很,又生气庸医乱用药,使已经成型的男胎打下来,去太医院又请不到人,连严大夫都请不到,自然对严大夫药堂里的徒弟们没什么好声气。怕是黛玉也替她憋着这口气呢。 黛玉见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还是叹了口气:“姐姐回去吧,我会转告钱妹妹的。你告诉外祖母,我也只得尽力,不能保证。但你们府上可千万别因为这事就来找钱妹妹,她脾气好,我们家人可护短的。”她这声“我们家人”自然也包括了她自己,只是琥珀却没听出来,难过道:“林姑娘,老太太一直担心你来了林家,要同她生分了。如今却又开始担心,你要是一直同她那么亲厚,该和林家其他人生嫌隙了。”黛玉还未说话,紫鹃听到了,忙道:“老太太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姑娘和六老爷、六太太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哪里会说两家话?几个爷和大奶奶、环姑娘又都是极好相与的,姑娘和自家人住一起,哪里会生嫌隙呢?” 琥珀也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贾母平日里在自己家抱怨两句,她们跟着附和也罢了,在林家、当着黛玉的面说出来,却似在挑拨了,她忙道:“瞧瞧我这嘴,成天都在说些什么有的没的,天也不早了,我先回去,就不耽误林姑娘的事了,还望林姑娘在钱大夫那儿多替琏二爷求求情才好。” 黛玉笑着点了点头,又道:“紫鹃,你送送琥珀姐姐。 ” 紫鹃和琥珀小时候一起长大,都是贾母房里的,闻言便把琥珀送出漱楠苑,领着她往外走。见四下无人,琥珀又道了一次歉,紫鹃笑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说的,姑娘也知道老太太是为了她考虑,不会生气的。”琥珀抚着胸口道:“险些忘了你们屋里还有林太太给林姑娘的丫头,得亏你拦住了我,否则我要是继续口无遮拦……”又悄悄地问,“那个丫头在林姑娘房里做什么?” “什么都做,”紫鹃如今也对锦荷情绪不那么复杂了,“这里的规矩和荣国府里不同,分工没你们那么细致,小丫头也会进房里来听差遣,大丫头也帮着浇花喂雀儿。锦荷原来在六太太屋里,和她姐姐锦书两个人就能服侍太太日夜起居的,到了我们屋里,也从不闲着。” 琥珀半真半假地提醒她:“你可要小心,别被她比下去了。” “只要她诚心诚意地对姑娘好,我被比下去了又有什么干系。”紫鹃笑了一声,“你回去了,把今天姑娘说的话学给老太太听,要是那边的人对钱姑娘说了什么不好的,你帮着劝劝。姑娘和钱姑娘是真心要好的,听到别人说她朋友的坏话,还是外祖母家的人说,心里不会高兴的。” 琥珀笑得也有点勉强了:“瞧你这话说的,把我们那儿的人都当什么了?专在背后嚼舌头根的不成?”心里也叹了口气,知道如今确实和林姑娘,甚至紫鹃生分了,心里替贾母难过了一回。到底还是堆着笑同紫鹃道了别,回荣国府去了。 贾母果然还在等着她,听了她的回话,也是长长的叹了口气。鸳鸯等知老太太伤心了,忙上来打岔,贾母也不应她们,晚膳只用了一小碗,便去歇息了。 只是整晚辗转反侧,到底没能安眠。 第132章 第132章 几栀听到黛玉转告的贾府的请求, 不觉笑出了声,转眼看见黛玉, 忙摇着手解释道:“我不是要笑那家子,只是这事, 听起来就很好笑啊。”黛玉瞪着她:“哪里好笑了!”但转头自己想想, 也气笑了。 可叹外祖母一把年纪了, 还要为子孙操碎了心。更恐怖的是, 连她如今远了那边都知道,几个表兄弟里,琏二表哥已经算是省事的了, 其他人只会比他更容易惹是生非。她一边心疼外祖母,一边又不免觉得, 外祖母家这些人, 从大舅舅起,就没有让人省心的, 外祖母家虽规矩严明, 处处与别家不同,怕也只是浮于表面, 并没有多用心。她正在担心着外祖母呢,忽然见林徹屋里的大丫头绫柔急匆匆地过来:“玉姑娘,太太请你过去呢。” 黛玉看了一眼几栀, 几栀便笑着道:“玉姐去先生那儿吧,我正好要去找馥姐说话。”黛玉便命雪雁陪着几栀去畅意居,然后跟着绫柔去宋氏那儿, 路上好奇地问:“怎么是你来叫我?” 绫柔道:“二爷今天不知道怎么的,早早就回来了,一来就去了太太那儿,然后太太就急了,来请姑娘,我想着,定是二爷闯了什么祸。”黛玉“噗嗤”一声笑了:“你想什么呢,二哥要是真闯祸了,婶娘也不来叫我了,叫大哥、叔叔不都比我有用?”虽是这么说,倒也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紧赶慢赶地到了宋氏屋里,林徹见了她,笑吟吟地招手叫她过去。 见着二哥还在笑,黛玉也放下心来,悄悄地问:“出了什么事,你今天回来得这样早?”林徹笑道:“馥姐的事。让母亲和你说罢。”说罢不等妹妹继续追问,便推她进里屋见宋氏去。 宋氏沉闷着脸,看不出有没有生气,见到她进来,倒是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你今天见着你姐姐没有?” 黛玉道:“早上去姐姐那儿坐了一坐,挑了挑料子,想着大嫂子生的日子也快到了,不管是侄子侄女,我们都得先把小孩子的衣服准备准备。”宋氏点了点头:“看来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黛玉看了眼林徹,笑道:“姐姐要知道什么?” 宋氏叹了口气:“南边起了战乱,辅国公父子领命要去平乱。不知道云家的下人怎么有办法来给你姐姐递了信,说云渡走之前想见她一面。”她也是才从林徹那儿知道云渡要出征的消息,到底做了她这么多年的侄女婿,就算最后馥环回家来了,那么多年情分也在,她还在暗地里替云渡担心呢,馥环身边的丫头就来报信了,说姑娘自从看了信,心神不宁的,她怕姑娘真的出去见云渡:“不管云姑……云大爷还回来不回来了,姑娘都不该去见他。姑娘倒是准备在家里过一辈子呢,云大爷家里却肯定还是要给他择亲的,云大爷不管想找姑娘说什么,都不合适的。” 黛玉愣了愣:“他来找姐姐做什么?”当年的南安王是靠军功封的王,云渡也是正儿八经武举入仕的,如今南边起战乱,他们父子俩去战场,也不值得惊奇。但出征前来找馥环,又是什么缘故?她虽是闺中女孩儿,但也不是全然无知的,馥姐原先的伤心难过,不外乎一个“情”字。云渡出征前想再见她一面,约莫也是因这个“情”字。 林徹笑道:“都说南边其实不严重,现在正是休渔期,百姓们都退居城里,作乱的海贼也不成气候,是以多少武将都请缨去平乱,为了这所谓的白挣的军功。辅国公还是走了王相的门路,才得了这个机会呢。” 黛玉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二哥说的王相不会是——” “就是咱们的老熟人,王子腾王大人,他升了内阁大学士,不日便要启程回京了。”林徹笑了笑,声音里带了些讽刺,“人还没上任呢,就荐了南安王府去平乱。”理由也充分,南安王府当年养了自己的水兵,就在南边,正好方便, 云嵩与那些士兵也是相熟的,岂不比从别处调派将领与军队去合宜?况如今上皇故去,谁也不知边境局势将如何发展,各地驻军能不动的最好别动。几位异姓王当年养的兵如今来用,却是正好。算来算去,还是南安王府最适合去平这次的乱事。 这得亏是他们原来那四大家族已人才凋零,否则以王子腾的做派,怕不是要把什么侄子外甥的都推上去领这一份功劳。 他们在说的似乎都是什么国家大事,黛玉却只想得到自己家里的这几个亲戚:“大嫂子知道了吗?”她指的是王子腾高升的事,对其他人而言,王子腾升不升的,也同他们没什么关系,对韵婉而言,那却是血海深仇,当年设计杀了自己父亲的人,如今节节高升,黛玉只设身处地想一想江南那些把林海逼入绝境的贪官污吏若是反而春风得意,就替韵婉觉得难过。 林徹道:“前几天就知道了,过几天去王家贺喜的人已经快把他家门槛踩破了,与其那时候才让大嫂子知道,不如现在就让大哥亲口告诉她。” 黛玉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这么说,是云大爷觉得自己此去必能大胜而归,先要来找姐姐炫耀一番?”林徹知她是迁怒了,倒是替云渡说了句话:“他不是这样的人。倒是以后能见着南安太妃的场合,你们避一避,那位老太妃怕是没什么好听的话给母亲和妹妹听见了。云渡要见馥姐,他的心思不就是……嗨,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这些。” 其实有什么懂不懂的呢?云渡和馥环快十年的夫妻情分,哪是说断就断了的。战场上到底刀枪无眼,云渡要么是怕一去不回了,来见馥环一面,免得有遗憾。要么就像黛玉说的,觉得这次能挣得军功,来和馥环商量商量以后。但说实话,馥环回来,一是知道南安王府要坏事,怕连累娘家。二来就是和南安太妃实在相处不来,连一个平衡点都找不到。就算云渡这回挣了军功回来又怎么样?南安太妃那身子骨,十年八年间是不会有什么大病的,东平郡王府也永远是以云渡的舅家自居,难不成有了军功,云渡就敢违逆太妃的意愿不成?折腾这一圈又何必,要是图馥环以后荣华富贵,那还不如当初答应了蒋夫人,把她许给马兖呢。再者说了,云渡便是这次凯旋了,这军功还得分王子腾一半。王子腾如今是升了,可以林徹对皇上和刘遇的了解,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南安王府和王家牵扯越多,就越危险。 “你这几天得了空,去陪陪你姐姐。”宋氏道,“我怕我去同她说,她以为我在逼她不许去,反而心里难过。” 黛玉奇道:“婶娘不打算命姐姐待在家里,不得去见那位云大爷么?” 宋氏叹了口气道:“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该自己拿主意了。我同她说了,她当然会应承下来,可要是留了遗憾,算我的还是算她的?她自己不想去自然是最好的,但要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见一面,少不得咱们得好好宽慰了,因为不论如何,见了总是要更难过的。” 这句“见了总是要更难过的”也让黛玉跟着难受了起来。她低声应道:“钱妹妹已经去了姐姐那儿了,我一会儿就去看看姐姐。” “你嫂子那里,你不用太担心。”宋氏道,“婉娘忍了这么多年了,早就心里有数,不会介意多等两年的。她的心气、毅力,都比寻常人要强得多,初时我也怕她挺不住,现在想想,是我小瞧了她,总以为年轻女孩儿便经不起打击。”黛玉喃喃道:“大嫂子是巾帼英雄,自然与别人不同。” “她说她等得起。”宋氏摸着黛玉的手,“你父亲的事,你也像 婉娘一样,耐心地等着。天道昭昭,人可欺,心不可欺因果历然,天地无欺。” 黛玉叹了口气。和大嫂子亲自带人杀上匪寨替父报仇不同,林海的事,她其实知道的也不多,参与得更少,其实说来都是刘遇在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存了一个账本——那账本还可能让她的外祖家也陷入两难的境地。有时候她也在想,若是没有叔叔婶婶,没有刘遇呢?如今她应当还住在外祖母家,恐怕对父亲生前在忙些什么,在悲愤些什么,在挣扎些什么,都一无所知。虽说无知是福,可若是那样,当真是享福吗?况且父亲的位子虽然算不得多高,但事关江南多少百姓的生计,就像刘遇所说,那并不是他们林家自己的事。 她心事重重地,也不敢去打扰韵婉,倒是先去了一趟畅意居。看到小茴香还在廊下和几个丫头一起看花儿,便知几栀还没走。丫头们见了她来,忙跟进来服侍,黛玉笑道:“玩你们的去,我们姊妹在一块儿说说话,并不需要你们。”却听见里间几栀在“咯咯”地笑着,还夹着馥环的笑音,倒不像是宋氏猜测得那般心事重重的样子了,便掀了帘子进去:“在说什么呢,笑得我在外头都听到了。” 几栀原先坐在馥环床上,此刻便站起来让她,她也不要,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同我说说,有什么好玩的?你笑得头发都散了。” 馥环一看,几栀果真发髻有些松开,两缕头发掉了下来,便推她:“快梳梳去。”又叫道,“快进来个人,帮钱姑娘梳个头。” 黛玉笑道:“她们玩着呢,霜信你去给钱妹妹挽一挽头。” 几栀摸着自己的头发,颇是有些不好意思,因道:“我才同馥姐说怀枫姐姐和小茴香放风筝,结果缠到了一起,两个人都不舍得剪,最后被风筝砸了头的事呢。”这事儿黛玉倒也听说过,只是雪雁和她说的时候,才说了没两个字,自己就笑得前仰后合的,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来。黛玉倒觉得比起这事来,还是雪雁更好笑些,如今又提起来,不自觉地也跟着笑了一回。 那厢霜信给几栀梳好了头,待要把梳子放回去,馥环道:“你把桌上那个珍珠团簪给钱妹妹戴上,省得她头发又松了。”见几栀摇着头要躲,又道,“你慌什么,这簪子又不值什么,回回我戴它,婶娘都是一脸欲言又止的,嫌它太素了。你戴着玩玩罢。”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49节 这珍珠团簪黛玉也有一副,因她在孝里,首饰衣服皆是往素净里置办的,这套团簪清一色的雪白珍珠,除了中间点缀的金银花蕊,便再无它色了。黛玉是在孝里,戴这个正合适,饶是这样,王嬷嬷还同她说,等出了孝,一定要再打套新的,年轻女孩子家这么素不行。馥环还不在孝里呢,打扮得同她们一般地素,怪不得宋氏要叹气。黛玉此刻也疑惑了,她把这簪子给几栀,是刚好看见了,顺手,还是想以后都振作起来,不要这么冷清下去了?如果是后者,那难道是云渡的信给了她如今的变化?“情”这个字,当真能让人如此深陷其中么?她也拿不准馥环的心思,便试探道:“哪里只这几件首饰,还有你的那几条裙子,更素了,我和钱妹妹如今都不会穿。你要是怕婶娘不高兴,索性把那些裙子也给人了才好呢。” “你都说了不能穿,我能给谁?”馥环笑吟吟地问道,倒也没拒绝,更是想起来,“你屋里的茜雪,她爹是不是没了?我看那丫头身量和我差不多,回头我找找,把我那些衣裳裙子的,找出成色新的来给她送去。” 黛玉这才意识到,姐姐是真的想改一改自己的精神气了。她捏了一肚子劝馥环不要搭理云渡的话,此刻却都说不出口了。 第133章 第133章 和陈贤、朱复青猜测得完全不同, 林征冒死参下西北府监军周琼,竟然半点都没影响到王子腾。连陈贤都因此被罚了一年的俸禄, 兵部右侍郎许经纶更是因欺上瞒下、扣下不少参周琼的折子而下了狱,周琼本人更是被抄家捉回了京里, 静待秋后问斩, 子弟也受了牵连, 发配充军的、贬为贱民的、锒铛入狱的, 一下子从天上落到了深渊。但包庇周琼的王子腾竟然不降反升,一跃成了内阁大学士?不要说林征了,陈贤自己在家里想想, 都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 林征就这么忍了?太子呢?也不想想办法?陈贤干着急了几天,见到王子腾把云嵩荐去平南海之乱, 倒也想通了。王子腾苦心经营了这么些年, 他的官运根本不是他个人的事,他的人脉盘根错节, 四王八公想来都为他的仕途出了力, 更何况,他这么多年来结交的, 又何止是四王八公?像周琼这样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一个周琼没了,还有多少个周琼在为了自己的利益拼了老命地保他。上皇那些旧部明里扶持的是忠顺王, 可是当年义忠老千岁、忠定王的旧部呢?陈贤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王子腾的确轻易动不了, 可皇上也一定会动他。他只要耐心等着就是了。 王子腾高升,除了陈贤外,自然也有别的眼馋生气的,比如忠顺王,就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他才刚准备拿荣国府的贾琏开刀,皇上就升了王子腾?难不成是他会错了意,皇上派他来查这些案子,并非是要清算都察院,而是要清算他?他这么一犹豫,曹良骏反而开始庆幸自己提前给荣国府报了信,没把路走绝了。荣国府上下亦松了口气,便是贾琏自己,也放下了对凤姐坚持要动二姐牌位的复杂心绪,喜滋滋地向她道了喜。 凤姐虽早知道叔叔必有升迁,但也没想到他能封相,一时间不免得意洋洋。但知道贾母对王家渐渐成了四大家族之首这事其实心里多少是有些介意的,倒也没敢在众人面前表露,只是私下和贾琏独处时,难免流露出施恩之意,言语里更带了些轻视不满。贾琏自是积累了不少怨气,只是想到她叔叔如今官拜宰相,自己这官司又确实沾了王家的光才摆平的,只能咬牙忍了。 贾母虽对四大家族如今唯王家马首是瞻稍有些不平,却比谁都清楚,王子腾的擢升对荣国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远的不说,单是贾琏的官司,在知道王子腾拜相前,那忠顺王是何等地咄咄逼人?如今也不得不当之前是在放空炮,放过了贾琏。况且,元春在宫里本就孤苦无依,有个封了宰相的亲舅舅,她的日子想来能好过些,皇后娘娘便是想再给她小鞋穿,也得看看前朝的势力拉锯。想到元春,贾母不仅又有些疑虑,那帖药方子已经献上有数月了,宫里却迟迟没有好消息来,那方子究竟有没有得用?贾琏派出去打听的人说是没有坏处的,可凤姐吃了几个月,也没见她生下个一男半女的,否则,也不必有尤二姐这么个惹得全家不得安宁、提心吊胆的人出现了。 难道那药其实没什么用?贾母心里着急,只得暗暗安慰自己:“当今以孝治天下,可不是琏儿那样的人,如今虽咱们出了国孝,于陛下而言,却还要守父孝的,虽然咱们家的娘娘未能生育龙嗣,但其他宫里的娘娘,也只得等着的。”又想起元春之前吩咐的,和林家多走动,那毕竟是太子的亲舅舅家,他们有黛玉这一层关系在,不趁机多拉拢,难道真让太子一心一意地向着皇后不成?不免又有些后悔,先头贾琏吃官司,他们慌了阵脚,竟想到了钱几栀身上去,说是未雨绸缪,请几栀高抬贵手,却是把家丑露到了外人脸上去。自家的子弟如此不成器,难怪黛玉越来越向着叔叔家了。 便是不为宫里的娘娘着想,贾母自己也是情愿同黛玉处好关系的,毕竟是敏儿唯一的女儿,在扬州的时候,隔着天南地北也罢了,如今同在京城,却除了 年节外几乎不怎么来往,像话吗? 故而宝玉一撺掇,她就打算派人去接黛玉过来小住几天。王夫人正巧也在她屋里说话,笑着对宝玉道:“老爷快回来了,你的功课做完了,这就只想着和姐姐妹妹玩了?袭人才跟我说,把你这一年零零碎碎写的字都收着了,也才那几张,功课还好说,字就写了这点,看老爷信不信你好好念书了呢。”宝玉一听,顿觉泄气。贾母道:“书要好好念,但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别只是听说你老子要回来了,就匆匆补上,临阵磨枪,又有什么用。” 王夫人又劝贾母道:“先不说宝玉还得补功课,我算了算日子,外甥女家的那位大奶奶,不是这几天就该生了么?他们家想来忙得紧,林姑娘也不一定有空来玩呢。” 贾母在心里一算,倒还真是如此,道:“你不说我还忘了,那也是他们林家这一代的头一个孩子吧,不管男女,也不怪他们家这么重视。要是真就这几天,那林丫头还真没得空来我们这儿。” 王夫人道:“之前遇到忠勇侯夫人,说是见到了林太太,问起来就跟她说孙子孙女儿都喜欢,但我琢磨着,他们一家子肯定还是盼个男孩儿的,看那位葛大奶奶过门也有好几年了,再要强的女人,这么多年没儿子也要着急的,你看看凤丫头,有了巧姐不也没什么用?琏儿该怎么还是怎么。他家二公子定的姑娘是前宰相的孙女儿,大公子这么多年也没个子嗣,还真等弟媳妇进门么?” 贾母是极喜爱女孩儿们的,几个孙女都是她从小养大,但她心里也知道,对于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来说,孙女只是有了孙子以后的锦上添花,要是对普通的农户来讲,儿子更是支撑门户的关键了。确如王夫人所言,葛氏过门已经许多年了,若是还迟迟不能给林征留个后,想来林滹夫妇也不会太满意这个儿媳妇。 她们既然得了这样的想法,听说韵婉生了个姐儿的时候,未免替林家上下失望了一回。恰逢贾政传了信回来,暂时回不得家,宝玉松了口气,便又催贾母去接林妹妹来家里玩。贾母笑着应了,去派人请黛玉,却只带回来林家的管事崔云启,带着添丁散喜气的几样东西,先同贾母赔不是:“老太太,我们玉姑娘说,最近我们家大爷大奶奶新得了一个姐儿,家里头忙得紧,她怕是来不了,请老太太见谅。” 添丁添丁,顾名思义,带把儿的才叫丁,贾母原以为林家不准备为这个姐儿的出生大操大办的,怕他们难过尴尬,去接黛玉的时候也没让人带上贺礼,如今见崔云启连红喜蛋都带来了,只能佯作不知,贺喜道:“原来你家新添了位千金小姐,可喜可贺。”说罢,便命鸳鸯去准备“送粥米”及给林家大姐儿的诞礼,又问,“取了名没有?” 崔云启笑道:“大姐儿生在夜里,月朗星稀,老爷便取名‘辉照’。大爷、大奶奶、玉姑娘他们嫌拗口,只唤大姐儿的乳名‘昭昭’。太太亦觉得老爷起的名不像,说就叫昭昭。” 贾母原听不争气,以为是招弟之招,还想着林家也是书香门第,怎么取这样的小名,待听得崔云启解释后才道:“你家老爷取得确实过于庄重了,这乳名其实也不像是姐儿叫的。”崔云启喜气洋洋地道:“是玉姑娘取的,说是昭昭,明也,正合大姐儿出生时的月光,也像大姐儿的眼睛。” 贾母不由地感叹:“当年玉儿来京里的时候,才丁点大,长在我膝下,谁都是她长辈,如今她也是做姑姑的人了。” 宝玉笑道:“兰儿不也是她侄儿?林妹妹给侄女儿取‘昭昭之名,想来侄女儿定是明眸善睐,目似点漆,将来定是个美人坯子。” 探春嘲笑他:“你可算了,还没吃够教训?以后可别对别人家的女孩儿的模样指手画脚的。说到底,你是外男呢!” 王夫人虽不喜上回宝玉评论韵婉模样不好,被赶出林家的事儿,觉得那葛氏果然无礼,但探春这说法,她却亦觉得极是:“你妹妹说的是,谁是你侄女?巧姐儿才是你侄女,你同林家的姐儿都不是一个姓,可别真以为自己是她叔叔了,要是又说了什么让她家不高兴的话,可没人去替你说情。” 宝玉回想起上次得罪韵婉之事,不禁后怕道:“那天原是我莽撞了。” 崔云启赶着回家去复命,贾母知道林家如今一定是忙成一团,也没强留他,只是叮嘱道:“告诉林丫头一声,一得了空,就来我这儿玩几天,姐妹们都想她了。”崔云启笑道:“老太太放心,小的一定把话给您带到。”说罢又替主子谢了贾母等给昭姐儿置办的礼物,匆匆回去了。 王夫人叹了口气:“我听说那位林大奶奶也是个要强的性子,估计不比凤丫头差多少,这下只得了个姐儿,怕不是要折了不少精神气。” 宝玉却在心里道:“女孩儿还不好?他们家那江南水土养出来的钟灵毓秀,就该生几个灵气的姑娘家,给天地增色才好。”只是他也知道自己这话小时候说说罢了,如今再提,却定要落个“荒诞不堪”的评价,甚至太太还有可能迁怒他屋里的丫头们,担心是她们带坏了自己,故而也只敢在心里偷偷地说了,又猜了猜林妹妹侄女的模样,可是如她一般地超凡脱俗?正在想入翩翩,听得人报薛姨妈带着宝钗来家里玩,忙起身出去迎接。 贾母见了薛姨妈,喜道:“姨妈可是好些时候没来了!” 薛姨妈忙道:“瞧瞧我,自打蟠儿回来,就一直瞎忙活,今儿个好容易腾出时间来给老太太请安,这不,就带着宝丫头过来了。” 宝玉见宝钗只带了莺儿,不见往日形影不离的香菱,不觉问道:“宝姐姐,怎么香菱没同你一起来玩?” 宝钗听了,团扇掩面,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同她这样熟了?” 宝玉心道不好,薛蟠素来是个蛮不讲理的,宝钗这话说者无心,可是要是传到薛蟠耳朵里,叫他误会了,自己倒是没什么,香菱焉能有好日子过?忙道:“我怎么就同她熟了?只是宝姐姐虽朴素,往常身边却也跟着两个人,今天只跟着莺儿一个,我觉得奇怪,才问问。” 薛姨妈笑道:“这是怪我不给我们宝丫头配丫头了。” 贾母故意板着脸道:“宝玉说的有道理,宝丫头花一样的年纪,她自己性子冷,你怎么也由着她。不过宝玉问的也是,香菱怎么没过来?”她素来喜欢漂亮的女孩儿,所有的丫头里,香菱模样尤其俊俏,惹人怜爱,她虽见得不多,却也十分喜欢。 薛姨妈道:“这不已经出了国丧,咱们平头百姓的,也可以定亲聘嫁了。蟠儿缠了我许久,我也没法,找了日子,打算摆两桌酒,给香菱开脸,过个明路。蟠儿也是要娶亲的人了,也是时候给他屋里放个人了。这次来就是来给大家派帖子,请大家要是得闲,上我家喝酒去。” 王夫人笑道:“香菱都来你家多久了,难为你还特意给她摆酒,让她当正儿八经的屋里人。”当年薛蟠为了个小丫头吃了人命官司,亲戚们都知道的,原还以为薛姨妈要因此记恨香菱,没想到竟要抬她做正经姨娘。 宝玉心里却叹了叹。薛蟠是什么人品,他再清楚不过,可叹香菱那样娇憨可人的一个小姑娘,跟了这么个呆霸王,以后要如何过活呢? 贾母道:“我知道姨太太的性子,今天特意来这一趟,肯定不只是这一件喜事。让我猜猜。” 王 夫人等便哄着贾母猜,贾母道:“姨太太做事素来规矩的,如今给儿子屋里放人,想来蟠儿的好事要近了?” 薛姨妈喜道:“老太太可真是神机妙算!正是如此呢!”说罢便把定下夏家姑娘的事儿说了。 宝玉心里一怔,脑袋里只剩一个声音:“香菱以后可怎么办呢?” 第134章 第134章 林家盼这个孙儿盼了许久, 韵婉生产那天,阖家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宋氏也难得地念起了佛,从白天等到了晚上, 总算传来喜讯, 母女平安。昭姐儿生下来便安安静静的, 稳婆拍了两下, 才哭出声。得的赏多,她奉承得也就更真心实意些:“我接生了这么多孩子,像贵府姐儿这么俊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这话虽是奉承, 倒也是真心。林家的姐儿洗去身上血水后白白净净的,胎发浓密乌黑, 轮廓又秀气, 再者说了,看她爹妈的模样, 就知道这姐儿长得差不了。韵婉已然累极, 守着孩子看了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了。林征小心翼翼地捧着孩子, 递给了宋氏,他觉得自己头一次握住刀把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害怕过,这孩子还不如他两个巴掌大, 好像他稍微用点力就会伤到她似的,小婴儿在他手上低声哼了两下,他便浑身抖得像筛子一样。宋氏看着好笑, 从人高马大的儿子手里接过了孙女,轻车熟路地把她哄得安静下来,又稍微伸出点胳膊,让两个侄女看看她们的侄女。 在黛玉接过小孩子的时候,这个小小的婴儿睁开了眼睛。 几个大人都屏住了呼吸,那是双明亮的、漆黑的眸子,像极了她坚定不屈的母亲。林征笑道:“在玉儿手里睁眼的,你给她取个小名吧。” 黛玉谦虚了两句,认真想了想:“昭昭,明也,她眼神这么亮,就叫昭昭如何?” 林征念了两声,道:“这名字寓意好。”便定了下来,众人又围着孩子看了一圈,才把她交给乳母去喂奶。韵婉院子里早就加派了人手,如今有不少经验丰富的嬷嬷,宋氏叮嘱她们好好照顾韵婉:“她月子里不能见风,但这天也渐渐热了,万不可闷着她。她想吃什么你们就给她做,要是缺什么,就来跟我说。” 韵婉的乳母张嬷嬷笑道:“太太从几个月前就在嘱咐这些了,咱们也不敢忘啊。” “给你们奶奶趁这个机会好好养养身子。”宋氏道,“她前几年吃得苦太多了。在晋阳的时候哪里好好歇过?不是忙着做活,就是担惊受怕的,好容易歇下来,她也不肯闲着,我之前还跟征儿说,你看看你媳妇的手,我屋里的丫头手都没有她糙,要不是跟着你,她哪里用做那么多针线。” 韵婉是张嬷嬷从小奶到大的,如今听宋氏提起来,张嬷嬷也跟着抹泪道:“都说否极泰来,我们姑奶奶也是幸运,嫁给了姑爷,又有太太这样的婆婆,也到了享福的时候了。”同葛菁初死,又被张家退婚,强敌环伺,孤立无援时相比,晋阳那些辛苦也算不得是苦了。她还替姑爷说话,“太太看我们姑奶奶的手糙,却也看看姑爷呢,他手上光是刀口子就有三四个,最深的见到骨头呢。” 黛玉小声惊呼:“真的么?” 林征亦有些疑虑:“嬷嬷是怎么知道的?” 宋氏叹气道:“你当婉丫头是真的同你一样,不知疼不知怕的?她到底是个女儿家,见了你那样的伤口,能不心疼不担心?怕影响你的心情,不敢跟你说,还不许她和张嬷嬷说说,排解排解?” 张嬷嬷道:“正是太太说得那样呢,姑奶奶也知道姑爷怕她担心,要是有更重的伤就瞒着她,可她能看到的都这么深了,看不到的得有多严重呢,哭了好几回了。如今姑爷也做父亲了,哪怕不看着姑奶奶,看着昭姐儿,也要留神再留神呢,别再受伤了。” 这话可没人敢保证。林征如今是在京里呢,但等京中局势稳定了,他在边关能做的可比在京里多。便不是为了建功立业,当初弃笔从戎的时候他就没打算安安稳稳地留在京里做个不见血的武将。但如今昭昭刚出生,他作为父亲,确实没法狠下心说出“危险不可避免”这种话,刀剑无眼,战场上谁会管你有没有女儿呢?把脑袋拴在 裤腰带上厮杀搏命的,谁不是儿子、丈夫、父亲呢?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期盼天下太平、永无纷争呢? 馥环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云渡,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黛玉看了她一眼,犹豫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受婶娘的委托,要去劝劝馥姐——但都这样了,她要怎么劝,如何劝?云渡去的是战场,又不是别的地方,纵然是为了光复他们南安王府的荣耀去的,那也是保家卫国,在此刻把他贬低得一文不值,好让馥环冷静下来?她是做不到的。但想起自己那天为着馥环生气时说的话,便是现在想想,也还是那个道理。她心里烦闷,从韵婉屋里出来,便跟着宋氏一路想事情。 宋氏问她:“怎么了?眉毛都皱着了,又有什么心事?” 黛玉便把自己的担心一说。宋氏沉默了一会儿,道:“她这几天没出过门,辅国公父子俩都已经南下了,既然没见着面……”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黛玉心想,他们一家子为了让馥环振作起来,花了多少心思,收效甚微。然而那云渡,只一封信便叫她重露笑颜。就算黛玉真是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也该知道那位前姐夫对姐姐有多重要了。有时候真不是值不值得、应不应该的事,人要是能控制住自己心里怎么想的,那除非血是冷的。同云渡在一块儿过日子的时候馥环并没有多快乐,也不代表她就会因此彻底放下对云渡的感情。 宋氏道:“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两个侄女儿,反而是看起来更柔弱的黛玉主意更大,自己下定了决心的事儿就难改。馥环……倒也不是说她性子软弱,但她可能是年纪更大一些,经历得多了,顾忌也多,耳根子比小时候软了不少,劝的人多了,她就矛盾了。 黛玉低声应了一声,回到漱楠苑里还在想这事。好在之后几天来林家道贺的人不少,她忙着帮宋氏接待,看馥环也跟着进进出出的,似乎真的心情不错,只能像宋氏说的,“走一步算一步”了。 这日她得了闲,在自己屋里小憩,崔云启家的来找她,说是在门房那儿看到荣国府的人来送帖子,她正好要来和黛玉核对这个月的月钱,就顺路带过来了。黛玉接了帖子,看见是要接她去玩的,笑道:“我这几天哪里有空出去玩。”说罢抓了一把钱,就要让紫鹃去打发走来接她的人,忽然又改了主意,同崔云启家的道:“那边就只是来接我,没有说别的?你去帮我问问,谁现在有空,替我跑一趟荣国府,同我外祖母说声,我大哥前几日得了一女。” 紫鹃笑道:“姑娘可是误会老太太了,之前王大人家得了孙女,老太太也没去贺。”贾母毕竟是长辈,晚辈生了孩子,她愿意说声“恭喜”,那是她慈爱,要是不说,也没人能怪她。也没有一定要长辈向晚辈贺喜的道理,只是人都来林家了,却还对这事儿只字不提,确实令人费解。要是多心的,还以为贾母对林家已经厌烦至极,连表面上的客套都懒得做呢。紫鹃看了一眼黛玉,见姑娘还是笑吟吟的,也分不清她有没有多心。 “你只管叫人去。” 崔云启家的道:“我看看老崔有没有空,让他跑这一趟吧。”她情知黛玉让人走这一趟是去给昭姐儿讨礼的,真叫个小厮去,荣国府该以为林家在轻慢他家了,况且这趟肯定能讨到赏,她也不愿意肥了外人的田。 黛玉道:“那感情好。”说罢接过月钱本子来核对了一番,问,“之前婶娘就说,大嫂子院子里的嬷嬷、丫头们这几个月辛苦,给她们每人多加一吊钱,怎么这本子上还没加上?”崔云启家的道:“太 太吩咐了,大奶奶院里的嬷嬷、丫头多加的月钱从她账上扣,不走公中的账。是以我这儿还是按从前的发,多的那一吊钱,前天锦书姑娘就已经去发过了。”黛玉点了点头,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错了,从霜信手上接过自己的印章来,盖好了,递给崔云启家的。崔云启家的便笑着走了。 霜信提醒道:“还有给茜雪她爹的丧葬费呢。” 茜雪是林府的丫头,她爹妈却没有卖身给林家,还是“外面的”,况且茜雪之父病了这么久,光是请医吃药就花了不少,否则也不会再让茜雪还卖身给人做丫头,黛玉算到她家如今必定手头紧,早盘算了要贴补她银子,霜信见方才崔云启家的账上没有,故有此问。 “婶娘昨儿个说,听见茜雪的父亲没了,封了二十两银子给她,我再添了二十两,昨儿个让宋妈已经送去她家了。”黛玉道,“要是走公中的账,我看了旧例,她这样的丫头,爹妈又不是我们府上的人,给的丧葬费也不多。我有心多贴补她一些,又怕别的人知道了,要说闲话,索性不走公账,我自己爱给自己丫头多少,是我的事。” 霜信笑道:“我来了京里也有阵子了,在这儿还真没听到在背后说闲话的,不过姑娘说的是,都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走公账肯定还是要循着旧例的。姑娘有心了。”又背了人,悄悄地道,“姑娘,许是我多嘴,只是姑娘和太太还是不一样,私下贴补丫头的事,倒是悄悄地做,别太惹眼。姑娘忘了,林家还没分家呢?如今大爷、二爷除月钱外,还有自己的俸禄,环姑娘出过一次门,如今畅意居里自有一套账,上上下下的都是走的她嫁妆的田产、铺子里的钱,姑娘手上呢,也有咱们老爷留给你的那些铺子和田庄,可以支配的银两也多,我知道你不是大手大脚的人,该给多少心里都有数,但是三爷还在靠月钱过活呢。他院子里的丫头,一个月一吊钱的月钱,他想赏,也只能在自己月钱下赏,学堂里的先生、同窗有时还有应酬,他得有些人际往来,要是论手头上的宽裕,怕是他比姑娘差得多。您赏我们,我们自然是高兴,但也别太越过三爷去。” 黛玉知道林徥虽定了亲,但郁家有心留姑娘在家多两年,在他成亲前,林家绝无分家的可能,霜信说的确是实情,她对霜信拱手道:“却是我疏忽了,多亏姐姐提醒我。” 紫鹃送了崔云启家的回来,见这场景,忙问:“你们在这儿唱哪出呢?” “我这儿正谢师恩呢。”黛玉抿唇一笑。霜信笑道:“姑娘如今越发地皮了,也好,多笑笑。”说罢又埋怨道,“你给茜雪送银子,也不同我们说声,大家都给茜雪准备了些东西呢,难道还麻烦宋妈再跑一次?”忽的想起来,“姑娘让宋妈避开人去的?”原来姑娘早就想到要低调些,却是她白说了一通,当下脸也臊红了,道,“姑娘明明早就想到了,听我说教了这一堆,也不反驳我,害我惹笑话了。” 黛玉道:“那你可真真冤枉我,我确是没你想得那么周到,只知道不要太招摇,要是你们谁问我又不是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我还真回答不上来,听你今天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呢。” 霜信可不信她,笑着摇头叹着气,掀了帘子出去了。 紫鹃更好奇了:“霜信这是怎么了?从前可没见她这样。”霜信、桑鹂原是苏州林家的丫头,黛玉小时候她们就在了,中间也阔别了多年,林海没了,才跟到京里来的。之前又出了桑鹂私相授受那事儿,最后黛玉做主,把桑鹂嫁出去了。那之后霜信便越发地稳重小心,像今天这样和黛玉肆意玩笑的模样可真是头一回见。 黛玉笑道:“这几天高兴,又何必拘着自己呢。” 无论有多少烦心事,有昭昭出生这件大喜事在,就是高兴的。 第135章 第135章 林征喜得千金, 也没刻意宣扬,不过上门道喜的也不少。林家上下心里有数, 这些人与其说是来贺昭昭出世,倒不如说是来奉承林征, 乃至他背后的太子的。是以他们把礼金都退了回去, 孙女儿的满月酒也只是打算自家人凑在一起, 热闹那么一回。甚至都不用宋氏张罗, 黛玉和馥环两个人就把酒宴安排好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到昭昭满月那天,太子竟会登门。 其实刘遇来林家频繁得紧, 甚至有时候只是来找林徹说几句话,也不用别人特意接待他。但当时他还只是皇子、永宁王, 来自己舅舅家玩罢了。封了太子后, 他搬进了东宫,出来溜达的时间就少了。况且如今林征也回到了京里, 又天天能见着, 有什么话想说,也用不着来林家。 林家上下接待了不知道多少次永宁王了, 却还是头一回接待太子,慌慌张张的,黛玉看着桌上的菜, 一时也哭笑不得,太子按制该用金器的,也没人教过他们和太子同席该遵什么礼。刘遇自己倒是能吩咐一声“不必拘礼, 我就来坐坐”,可其他人真能把他当成随便来道喜的外甥吗?她本来高高兴兴的,如今一家子不自在。也不是刘遇的错,但他身份使然,哪是他想不兴师动众,林家上下就敢用寻常礼节待他的?刘遇说要看一眼孩子,林征忙命乳母把昭昭抱出来。可是小孩子懂什么?到了陌生人怀里,闻不到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 刘遇也没生气,凝视着小孩儿,看了许久,才还到林征手上,笑道:“真好,哭声嘹亮,一定不经常生病。大嫂子还在休养罢?” 黛玉想起自己曾在祠堂见过他,当时他妹妹没了,独自来舅舅家待了一会儿。他的妹妹自然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天大的荣华富贵与尊崇,然而也没什么用,连话还没怎么会说便没了性命。所谓人世无常罢了,黑白无常可不会因为她是公主,就多留她一会儿。此刻刘遇是想起自己的妹妹了吗,才有此感慨?她原本还有些怨这位太子爷闹得自己家人吃饭都不得安宁的,现在看他脸上的面前,却不自觉地带了些许同情。 “我原来还以为能见着大嫂子,也好,大表兄替我转告嫂子吧。”刘遇笑了笑,附在林征耳边,悄声说了句话。 林征眼睛一瞬间睁得老大,赶紧把女儿交到乳母手上,也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南边怎么办?”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50节 “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刘遇环视了一遍酒席,笑道,“想想我小时候来舅舅家,馥姐当着我的面和徹哥打架,我在旁边帮她下黑手,如今我一来,别说馥姐了,连舅舅舅妈都不怎么说话了,倒不如小时候自在。” 林徹拍了下大腿,对馥环道:“我说那时候怎么老打不过你。” 黛玉“噗嗤”一声笑了,刘遇拧过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移开目光:“大嫂子也不见得会高兴吧?”林征沉闷地道:“这可还是……意想不到。” “想不到么?”刘遇像是自嘲似的冷笑了一下,“不瞒表兄说,我想过的。甚至我今早听说的时候,还想着,这是好事,兴许可以当个好消息告诉大嫂子,正好贺你家的喜事。”但那其实不应该。 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仿佛在对什么暗语一样轻声嘀咕了这一大通,表情都分外凝重,其他人其实离他们也不远,只是都不敢细听,让他们在那儿打机锋似的说了半天——其实也没说几句话,林征素来是个寡言的,刘遇今儿个也没有滔滔不绝的兴致。说到了后面,甚至叹息不止。 林徹站起身来,举着酒壶到了他们身边,给他们二人斟了酒:“多重要的事啊,一定要在今天说?好不容易来一趟,高高兴兴喝点酒嘛。因着国丧刚过,加上是给侄女儿过生日,她还小,听了太吵的也不好,不敢请戏班子来热闹, 这排场是简单了点儿,酒菜却是精心准备的,你们在这儿打哑谜,倒不如来小酌两杯了。” 刘遇笑道:“二表哥说得有理,今天是你家的好日子,这事儿你也别放心上,若说天道轮回,也该他了。”林征勉强地牵起嘴唇笑了笑,接过弟弟手里的酒杯,来敬了刘遇一杯。刘遇略用了一些酒菜,内监来提醒他:“殿下,该回宫了。”他看了看沙漏,放下筷子道:“是了,今晚父皇还要来考我的功课。”说罢自斟一杯,站起来说要敬舅父舅母一杯,林滹宋氏哪里敢受,刘遇便高抬起手臂敬了在场所有人,一饮尽了,才起驾回宫去。 林滹带着儿子们将他恭送出门,等他的车辇行远了,才忍不住问林征:“太子同你的是什么事?” 林征沉默片刻,方道:“且不知这事可有定论,况且他家人此刻未必知晓了,虽然太子没说,但要是从我们家传出消息去,到底不妥。” 林滹一听,便知是大事,倒是林徹笑道:“父亲还是别问得好,你看大哥这脸色,能是什么好事?让他一人愁眉苦脸地去罢,咱们要是问了,一不留神也吃不下饭了,可就对不起今天馥姐同妹妹的一番张罗了。”他心里有数,刘遇会拿来和林征说,还说“兴许可以当个好消息”,那就是不关他家的事,但约莫同如今的排兵布阵有关,林征才这么眉头不展的,又问到南边的事,左不过就是那南安王府,或者四万八公里又有谁出事。至于到底谁有那么大能耐,让刘遇和林征都觉得麻烦——答案不是呼之欲出么? 林徥本沉默不语,听了这话,忽然问道:“二哥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王子腾才是葛菁之死的幕后主使这事,林徹也拿不准三弟知道不知道,大嫂子这事儿并没有瞒着家里人,但是这也不是件应该宣扬的事儿,谁也不会主动挂在嘴上,万一传出去生出事端来呢?林徥前两年又在埋头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他也不知道他会知道多少,故而看了一眼林征,含糊其辞道:“妹妹的外祖母家,怕是要出伤心事了。” 林徥讶异地抬起头。林徹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黛玉原本笑嘻嘻地站在屋外迎他们的,听了这话,笑容僵在了脸上。 林徹忙道:“妹妹听见了?不过是我瞎猜,并没有什么凭据,信口开河罢了,妹妹别当真。 ”黛玉只看向林征,林滹便给长子使眼色,叫他哄哄妹妹,但林滹犹豫了片刻,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他们本以为黛玉要大哭一场,谁知她只是红了眼眶,转眼便擦去了,强笑道:“婶娘说,你们出去送一趟太子,送了这么久,菜都要凉了,让人另外上些菜,我正打算叫锦荷姐姐去说一声呢,叔叔快进去,你们不在,几栀还好,钱老太医可无聊得紧。” 林征轻声道:“你们先进去,里头闷,我陪妹妹吹吹风。” 也没几天就要入夏了,此时廊间的风正是怡人,林滹也听妻子说过,黛玉其实在家里最信赖的就是大哥,便道:“好,你们兄妹说说话。”带着林徹和林徥先进去了。林徹频频回首,冲黛玉作揖求饶,惹得黛玉又笑起来:“二哥在做什么呢?” “他说错了话,哄你高兴呢。” 其实黛玉问这句,只是在笑话二哥罢了,听得林征一本正经地解释,反而更好笑了:“他说错了什么话?” “说你外祖母家要出伤心事那句,其实他是瞎猜的,要出事的不是你外祖母家,不过同他家太近了,同气连枝,免不得要因此也伤了元气的。”林征看了看黛玉的脸色,道,“那是你外祖母家,他没把握的事情就胡乱说 ,还拿你外祖母家说,是该打的。” 黛玉却苦笑道:“大哥何必安慰我?我自己早知道的,我外祖母家早晚会出事的,就看人家愿意拖多久才办他们罢了。”她从把那本账本交出去就心知肚明,荣国府如今是外强中干了,为了撑着面上的荣光,里头不知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所谓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外祖母家可是连扫地的老妈子都想着偷偷拿点好处的,要指望上头干干净净的?那不可能。况且,正如宋氏当年所说,外祖母一家对薛蟠的态度已经证明了这家的家风了,觉得杀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家里有本事给你抹平了,反而是耽搁了宝钗选秀更值得头疼?哪怕是二舅舅这样正经的读书人,都没真正管教管教薛蟠。那可不是她们女孩子在自己院里跟谁好,不跟谁好的小事情,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呢。外祖母家上下都是如此,出事真不过是早晚罢了。况那账本子上,林海的字迹清清楚楚,甄应嘉那些事儿,荣国府也没少掺和。甄应嘉算计到林海头上的时候,甄家的老亲贾家,可曾有人想起这是他们自家的姑老爷,去帮他说个情?那怕只是来和稀泥呢! 林征看了看她的表情,道:“看来风还是大,吹得你眼睛都红了。” 黛玉便道:“大哥何必笑话我,再怎么说,外祖母疼我是真的,我现如今替她哭一哭,免得到时候她若是来问我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心里更愧疚。” 林征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拎得清,一时也有些理解母亲说的“馥丫头外强内软,玉丫头外柔内刚,她们姐妹里,我担心玉丫头的身体,但只要咱们家不倒,玉丫头知道有人疼她,就是遇到了什么事,都敢自己想通的”,这个“敢”字,却已经道尽了黛玉心形了。 “史太君是老封君了,陛下会看她面子的。”林征安慰道,“你也不必太难过,月满则亏,都是轮回罢了。” 黛玉正要说什么,眼见着锦荷小跑过来,同她说:“姑娘,厨房里的汤灶上正炖着鱼胶乌鸡汤,怕是不够位子蒸荷叶饭,要不我让他们辛苦辛苦,搬点东西到咱们小厨房去做?”她便对林征道:“大哥进去吧,我都听见昭昭在哭了,今儿个是她的好日子,你做父亲的还不进去哄哄她呢。”她顿了顿,鼻头泛酸地道,“一个父亲和女儿待在一起的时间也没几年的。” 林征知道她是想起自己的父亲来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见她已经转过头去又同锦荷商量起菜色来了,只得道:“已经很丰盛了,不必再让他们那么辛苦了,就咱们自己一家子人,做几道你们喜欢吃的罢。” 黛玉笑着应了一声,林征又看了她一会儿,才进厅里去。 等大爷的身影不见了,锦荷颇有眼力劲儿地也找了个理由又去厨房了,黛玉一个人站在廊下,想起自己六岁时第一次去外祖母家,何等的富丽堂皇,雕梁画栋,连婆子、丫头的衣裳都比别处不同,让当时小小年纪的她,不免生出畏惧之感。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如今荣禧堂想来还是那般的陈设,外祖母见了她还是要又哭又笑,可是怎么忽然就什么都变了呢? 她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想到腰间荷包里的印章,忽然想道,我也变了样了。 第136章 第136章 荣国府上上下下正盼着贾政回京述职呢, 想着正巧王子腾也高升了,不管是他还是元春, 在皇上面前美言两句,给贾政谋个实职也是好的, 刚得了信, 说舅老爷如今离京不到两百里了, 只是染上了风寒, 怕病情恶化,不敢再急匆匆地赶路,在当地寻了个大夫吃药。贾母连声道:“是啊, 急不得,什么都没有身子要紧。”又不免抱怨, “是怎么安排的, 好歹也拜相了,连个随行的大夫都没有, 还得在当地找么?”王夫人、王熙凤等亦十分担心, 等得越发焦急。 谁知没几天,消息传到京里, 说是那十里屯没有名医,王子腾误用了药,一剂药便去了。 这真是匪夷所思了, 正如贾母所说,他一个宰相,这么远的路, 没有随行的大夫便就是遇到了庸医,什么样的医生敢胡乱给当朝丞相用药?就是晴雯、尤二姐这样的弱女子,用了虎狼药,也不过是身子元气大伤,病拖成了大病罢了,王子腾戎马一生,身子底子好,这么多年没见他得过什么病,竟能被“一剂药”就折腾没了?那得是什么药? 贾母满腹疑惑,但又不敢说出来,只是心知肚明,如今的四大家族,大势已去了。平时再嘻嘻哈哈的人到了如今也知道家里是什么境地了,都开始各找出路。许是薛蟠的新媳妇夏氏丰厚的嫁妆让贾赦眼馋,把迎春许给了一个叫孙绍祖的人。 那孙家祖上乃是宁、荣府中门生,现只那孙绍祖一人在京里,现袭指挥之职,因家资富饶,正在兵部候缺提升,贾赦却因曾收了他五千两银子,许诺给他在王子腾那儿说说,把兵部的缺儿给他,如今王子腾又没了,他哪里有本事再给孙绍祖谋职?可那五千两银子早已花了个干净,今时又不同往日,要拿出五千两来也肉疼,遂想起迎春来,回明贾母,隐去自己收了孙绍祖的银子一事,只把他夸得前途大好,要将迎春配给他。贾母心中并不称意,然而想起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况贾赦的脾气,哪里是说管就管的了的,何必多事出头?到时候贾赦一个不高兴,闹得全家不得安宁,因此只说了“知道了”三字,并不多言。倒是回京述职的贾政,不喜那孙家的门风,劝了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宝玉听说那娶亲的日子极近,今年内就要过门,又见邢夫人回过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越发地扫兴,每每痴痴呆呆的,往紫菱洲看去时,只觉萧瑟,不由地迎风落泪,却听身后有人说:“二哥哥又魔怔了。” 却是探春。 宝玉奇道:“三妹妹怎么来这里?”一想却也明白了,探春和迎春一样,都不是太太养的,只是探春的性子更刚强些,不似迎春软弱,家里的下人也不敢欺负她,她还时常帮着迎春主持公道,虽每每怒其不争,但到底是自己的姐姐,气过了还是要继续给她出头,她们姊妹俩感情一向好,如今迎春要出门,孙绍祖听人说起来,是个比薛蟠还狂妄不讲理的,她那个性子,能有好日子过?探春又怎么会不担心? 他却不知,探春如今脸色凝重,却还因推此即彼,想到了自己。老太太平时疼她们吗?比起家里其他人,自然是疼的,若非从小被老太太接过去养,她跟着赵姨娘,不定就是第二个贾环了。可这疼爱也仅限于此了。迎春虽木讷不讨喜,但向来乖顺,事关一辈子的大事,大老爷鬼迷心窍地定下来,连二老爷都去劝了两回,老太太竟一句话都不曾说。那以后,她的亲事呢?虽然贾政的人品比贾赦可信得多,但若是她也不得不嫁去见不得天日的人家,老太太也不会拦一句吗?现在家里情况每况愈下,她们几个别说像大姐姐一样登上枝头做凤凰了,想和湘云一样许个世交的勋贵子弟都不如从前容易。探春想到自己在藕舫园船上抽的那支杏花签,心里一阵烦躁,想道:“果然是假的,什么王妃,家里如今这景况,只要不子 孙流散,就是菩萨保佑了!”又问,“二哥哥见过那孙绍祖没有?” 宝玉气得顿足道:“妹妹休要提了,怪道老爷不喜欢他家,都说那薛大哥哥是个浑人的,这姓孙的却比薛大哥哥还要再浑十倍,在酒席上,当着老爷的面就开始说无礼的话。老爷回来气得后仰,说早年他家有求于我们的时候,这人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的,如今却尽是轻蔑,还说着‘风水轮流转’这样的话,二姐姐听说还要带四个陪嫁丫头去?如今可是又要少了五个清净人了!三妹妹,咱们去求老太太,请她做主,别让二姐姐嫁过去罢!”他说罢就要走,却见探春仍旧站在水边一动不动的,只苦笑抹泪。 “二哥哥,你不懂吗?老太太要是想做主,早就做主了!”探春泣道。 宝玉停下脚步,一阵风刮过,岸上的蓼花苇叶也跟着摇摇落落,恰似即将飘零的“菱洲”迎春。他素来是贾母偏爱的那个,用他自己的话说,短了谁也不至于短了他的,是以他在理所当然地享乐里忘了,老祖母并不是真的神仙,她并不能什么事都解决掉,便是她能解决的,她也不是事事都会去插手。他的二姐姐,如今就在这“不能”与“不愿”里。 探春又道:“可恨前不久,还嫌家里不够乱似的,为了个莫名其妙的事儿,竟然自家人抄起了自家人,把司棋的命给抄没了。”司棋做了什么事,她隐约也是听说了的,虽然私相授受是大忌讳,但司棋却是迎春屋里头一号的丫头了,泼辣、精明、敢哭敢闹敢顶事,要是有她做陪嫁,迎春还能有个助力,就算拿不住孙家的主子,也别被孙家的下人欺负了去——如今说是要给司棋做陪嫁的那四个丫头,和她一样闷不吭声的,只怕要一窝蜂地被打压得彻底。 宝玉不由地悲从中来,忍不住问道:“三妹妹,你说,咱们这些人,将来会怎么样呢?” 探春没回答他,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林家的姐姐在南安王府过得不开心的时候,她家老爷、二爷都出动了,去她婆家给她讨说法,后来更是把她接回家去住了,要是我将来被欺负了,你会去接我吗?” 宝玉立刻道:“你放心,便是我没那本事让别人听我的话,我去求老太太、太太,她们肯定会为你做主的。” 探春长叹了口气。老太太、太太会为她做主?宝玉又为何没有本事让人听他的话呢?如今不是别人求他,他自己的亲妹妹希望他能有些担当,将来好给自己撑腰出头,也不行么?二哥哥从小有一股天真气,这曾是她最喜欢哥哥的地方,然而如今家里一日不如一日,全靠一点老本同宫里的娘娘撑着的时候,他还一边享受着人间烟火,一边说着清新脱俗的话。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听几个婆子一边说着“你们小心着些,此刻太太亲自到园子里查人呢”一边又笑“快叫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他妹子家去,总算把这祸害人的妖精撵走了,大家亲近”,宝玉一听得王夫人亲自来园子里查人,便知要拿他屋里的人下手,也来不及同探春道别,一溜烟就跑回怡红院去了。 却说那王夫人,因着家里越发不比以前,心里焦虑更甚,加上前阵子绣春囊一事,深恐宝玉在大观园里住着,没人管束,要被丫头们带坏了,故而亲自领着人,把怡红院里所有的丫头叫出来,上至袭人,下至粗使的小丫头,都一一检查了,命把晴雯撵出去,又命四儿、芳官的干娘来领人,叫她们出去婚配,并下了命令,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子里,令干娘都带出去自行聘嫁。这些女孩儿们在宝玉、姑娘们屋里也当了两年差了,攒下了不少首饰体己,干娘们听 说了,无不欢欣喜悦,相约着要去给王夫人磕头。 王夫人又命把宝玉屋里眼生的一命收卷起来,及至见了他屋里那几本《西厢》,更是冷笑不止,宝玉原还想为晴雯等说几句话,见这几本书被翻出来,吓得冷汗不止,虽心下恨不能一死,然王夫人盛怒之下,他并不敢说什么,一路跟着王夫人送到沁芳亭,王夫人命他回去好好读书,明儿个老爷要查,他才敢回去,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看着晴雯、芳官她们铺上空荡荡的,默默流泪,想道:“和四儿、芳官说的那些话,都是躲在屋里偷偷说的,谁这样犯舌,怎么就说出去了?”一面恼自己不小心,一面恨那去传信的。见袭人在一边垂泪,不免又和她哭了一通。 袭人见他疑上自己,半是替自己辩解道:“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什么话都说,屋里屋外这么多人,那么多婆子、小丫头,你知道她们心里什么心思?”宝玉道:“怎么谁的错处都挑的到,就是挑不出你和秋纹、麝月的来呢?”袭人也不好再劝,叹道:“此刻也查不出是谁来,白哭一阵罢了。你要是觉得我们几个没被打发出去,你心里不高兴,也别担心,便是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处,不是太太忘了,便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落我们罢了。” 宝玉见她说这样的话,忍不住哭了起来,只想道,晴雯那样一个心气高又娇滴滴的女孩儿,此刻病得那么重,她又没个爹妈,只有个醉泥鳅姑舅哥哥,这一去,哪里还能见上一面两面呢?又想起今年无故死去的海棠花,禁不住拿出来与袭人说了通胡话。袭人却道:“若说海棠对应人,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她纵然再好,在这屋里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就是这海棠应着什么,也该是我先死才是。”宝玉听她说起生死,忙掩住她的唇,宽慰起她来。 袭人倒是没料到会引出他这句话来,心里暗喜,脸上也带了些许羞涩,又同他说起自己已经把晴雯平日里攒的衣裳各物,并自己攒下的几吊钱,等晚上避了人,叫老妈子一起带出去给她。 宝玉怕她寒心,赔笑抚慰许久,又放心不下晴雯,叹道:“怎么林妹妹把茜雪带到家里去,没把晴雯带走呢?” 袭人冷笑道:“此刻为了晴雯,倒不怕得罪你林妹妹了?她家里是什么地方,从你这儿出去的丫头她都得收着不成?晴雯是因为生着病出去的,连太太都怕把病气过给你,你如今倒不怕她把病气过给林姑娘了。你说晴雯口角锋利,性子爽利,这么多年下来也没得罪人,我看倒是未必,屋里屋外的婆子和小丫头她该惹的都惹了,你可把林姑娘想得太大度了,要是到了她那一处,这两位‘大小姐’,总有一个要气到的。”说罢,便也不理宝玉,独自去睡了。 第137章 第137章 宝玉听她这话里话外的, 颇有说黛玉、晴雯骄纵任性之意,也没了兴致, 等过了两日,稳住众人, 好说歹说央了边角门的一个婆子带他去晴雯家里, 见了她一面, 说了些体己话。回到园子里, 只借口去了薛姨妈家。袭人也不疑有他,把自己的铺盖带进他屋里来,催他睡了。宝玉五更时, 却恍然梦到晴雯来同他道别,一时叫起袭人又大哭起来。 待到了次日, 正要派人去吴贵家打听晴雯如何了, 却被贾政叫去赏菊作诗,好容易应付完, 又去了贾母那儿, 想到晴雯正是老太太当年喜欢才派给自己的,不如向老太太求情, 便是太太也只能应了的,谁知刚起了个话头,就见琥珀在贾母身后冲他使眼色对口型, 他依稀辨出是“太太已经说过了”的样子,情知大势已去,无可奈何。又听贾母说到有官媒来求说探春等, 迎春婚期也近了,更是心烦意乱。 贾母却道:“婚姻大事,各有缘法,你小孩子家家的,可不要说玩笑话,别人听了要发笑的。”他便知迎春之事再无转折,不觉悲从中来。贾母见他不喜,特意捡了些平时他感兴趣的话题,可宝玉此刻哪里还有兴致?几人正觉得无趣,却见贾琏匆匆过来,脸色慌乱,口称“不好了”。贾母忙道:“你喘口气,好好地说,怎么就不好了!” 贾琏道:“才被大老爷叫过去说话,有两个内相来了家里,说是前日贵妃娘娘凤体有些欠安,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亲丁男人,只需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两位老爷如今请两位老公公吃茶呢,叫我来先说给老太太听见,合计合计进宫探问的人选。” 贾母一听,心神大乱,自王子腾出事起,她的眼皮子便直跳,果然还是有预兆的。元春在宫里,虽不曾给家里赏赐多少财物,还时常有太监来家里打秋风,但宫里有个娘娘和没有娘娘的时候比,自然是不同的。况如今王子腾没了,贤德妃便是家里唯一的依仗,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这个家可真要塌了!赶紧点了邢王二位夫人并凤姐儿。次日陪自己一起进宫请安,除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皆去候着听信。家里人说起元妃的病来,心惊胆战了一夜,俱没睡好,次日一早,便梳洗了,一家子十几辆车,一齐去了外宫门。贾赦、贾政等领着子侄们在外宫门外应答,凤姐等扶着贾母,进了宫内。 却听太监道:“传皇后娘娘口谕,贤德妃忧思过重,盼天伦久矣,老太君可直接去往凤藻宫,免了向皇后娘娘请安的礼。” 贾母等忙向坤宁宫方向叩首谢恩,步行去了凤藻宫。只见寝宫内灯火辉煌,元春端坐塌上,虽脸色苍白,倒也不是重病之相,才放下心来,按着规矩请了安。 元春忙宣她们近来坐,问了些家里的情况,待寝宫里闲人散去,才握着贾母的手道:“实在无法,只得请老夫人进宫一叙。”贾母忙道:“娘娘放心,凡家里能帮得上忙的,自然倾尽全力。” 元春却又怎么说得出口?她带着全家人的期盼进的宫,苦熬十载,才在皇上面前露了脸,封了妃,自以为总算熬出了头,能给家里带来些许助力了,却落得个一败涂地的下场!谁能料想,周贵妃这样人老珠黄,二皇子又遭了皇上的厌弃,他们一宫却还有余力,把她打压得喘不过气来呢?原以为只有吴贵妃看她不顺,但这宫里,沼泽有多深?她无子而封妃,挡了多少人的路,又怎么可能是她尽力不去招惹,就没了敌人的?想到皇后娘娘说的“你可真是挑错了对手,你以为皇上更偏爱太子,就是不喜欢二皇子了?都是他亲生的儿子,怎么可能不疼爱,你也明白些,别到时候死了,都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她便不寒而栗。 若只是输了,她也不怕什么,周贵妃去年被关了半年的禁闭,早已元气大伤,况如今 皇上一心一意栽培太子,怕人多心,并不会给其他几个儿子多少好处,大不了她忍气吞声,忍那一手,周贵妃论年龄比她长了十几岁,她还怕熬不过不成?等再过几年,周贵妃老得更不能见人了,二皇子和太子又水火不容的,还愁没有她再起之日?偏那日听闻皇上翻了她的牌子,抱琴偷偷去煎药的时候,叫周贵妃宫里的嬷嬷见了个正着。 去年五皇子病了一场,宫里狠狠地查了一波各宫的药物,自那后,皇上再没有尝过任何一道嫔妃们自己献殷勤送去的汤水。不用说,肯定是哪个人弄巧成拙了。元春却是冤枉,她这药只是给自己吃的,何曾想过去算计皇上龙体?只是别人可不管这些,她在煎宫闱禁药,就是长了十根舌头也说不清楚。前日抱琴被周贵妃宫里的人带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元春心里有鬼,又不敢禀报皇后,当夜便急得发了烧。 虽说都是国公府的小姐,都养在贾母名下,但她却是在老国公还在世时的鼎盛的荣国府里长大的,贾母亲自教养了她,最是金贵,若非走投无路,她这样的人本应连有药能助兴、送胎都不知道的!可她偏偏做下了,还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其实她心里也知道,周贵妃宫里的嬷嬷怎么能这么能这么敏感,一眼瞧出了抱琴那药有问题?指不定周贵妃本人也干出过这种事来,她当年又不得宠,二皇子怎么来的,谁说得清楚?可人家来得早,运气好,儿子已经那么大了,一口咬死了你想要谋害皇上龙体,甚至要把去年的事儿都栽你头上来,你能怎么样? 后宫里头风云诡谲,她原本得罪了吴贵妃,尚可应对,如今周贵妃从禁闭里出来,不安心对付同样有皇子傍身的吴贵妃,反而对着她下手,是何道理?但如今也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这宫里一向是如此的,成则上九重天,败就堕无边狱,她要是把周贵妃打下去了,在宫里地位自然就不同了——反正都没有皇上的宠爱,怕她什么呢?可谁知,周贵妃没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上,而一心渴求皇子做靠山的她,却把足以万劫不复的马脚露了出来。 如今她自知没什么活路了,只盼不要累及家人。因而借病求了皇后的恩典,想宣娘家人来宫里见上一面。皇后等闲也是不为难人的,见她确实是病了,便同意了。元春唯恐夜长梦多,多耽搁一天,周贵妃那里便已经商量好了说辞,报给太后、皇后知道,赶紧宣了人去荣国府,自己也知道是最后一面了,如今看着老祖母发白的发丝,再看宫女呈上的职名花册,手指轻抚过父亲、伯伯、兄弟们的一干名姓,心里下定了决心。 横竖都是死,她要带着贵妃的荣耀和尊严死,绝不能因自己的蠢笨连累到娘家人。老祖宗浴血奋战才有家里如今的爵位同荣光,她没好好守住不说,怎么能摧垮了它呢? 贾母等见元春双眸含泪,神情哀恸,忍不住问:“娘娘有什么事想吩咐我们么?” 元春接过宫女的帕子,擦去眼泪,强笑道:“我能有什么事要你们做,你们安生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叫宝玉好好读书上进就好了。”又问起家中姊妹的亲事。听到迎春许了孙绍祖,她也不认识孙家,只点头道:“二妹妹也不小了,许了人家也好,就是急了些,该多考量一二的。” 邢夫人站起回话道:“因是世交之子,知根知底的,对方年纪又不小了,才显得急了些。” 元妃便点头,又道:“宝玉的亲事,也好不用拖了。一年大二年小的,年轻的姑娘总共就那几家,再拖下去,都许了人了。” 贾母知道她听过王夫人的劝,属意“金玉良缘”的,当年给家里姐妹们赏赐,独宝玉和宝钗的一样 ,故而沉默不语。元春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还比宝玉年纪小呢,都已经禀明了皇上、皇后娘娘,定下明珠族姬了,凭宝玉再怎么娇生惯养的,娇得过殿下去?殿下都定下了,他还有什么好拖的。” 此言一出,屋里众人皆露出了震惊之色。 元春便问:“上次差人去荣国府里,回来报说姐妹们都去藕舫园玩了,怎么林家人没同你们说这事?”见凤姐等摇头,冷笑道,“虽说是陛下刚下的旨意,但想来已经定下许久了,单说先前皇后时时召她入宫随侍,可能就有考校之意。” 凤姐笑道:“我们还不知道呢,却不想明珠族姬还有这等福气。”原先配给太子就是天大的福气了,竟还有皇上的旨意,那便更是尊崇了。皇上、皇后赐下个宫女来,都不能等闲相待的,何况是赐婚?馥环回家的时候,贾母还真情实感地担心过有这么个姐姐的坏名声在,黛玉不好说亲,就是嫁给宝玉,待自己百年后,她也要受家里人欺负。谁成想人家根本用不着说亲,就真的成了凤凰。 王夫人和贾母之间关于宝玉亲事的暗暗较劲,邢夫人也不是全然不知,此刻乐得见她二人都不称心,禁不住道:“明珠族姬进京的时候,可不曾想过她能有这福气。娘娘省亲时见过的薛姑娘,那样的人品相貌,想参加小选,都没成哩。” 贾母一面欣喜黛玉今后的滔天富贵,一面又暗自叹息宝黛无缘,但也不喜欢邢夫人这幸灾乐祸的模样,在娘娘面前丢了仪态,便道:“薛大姑娘是被她哥哥连累的,本来也是前途大好的,如今耽搁了罢了。” 这本是无心的一句话,然而“连累”二字听在元春耳朵里,却格外地难堪,她定了定神,道:“薛表妹也不小了,便是一两年后再有小选,也来不及了,倒是也早点许下人家为好。”她苦笑了一声,“又不是林家,便是女孩儿出过一回门了,还有人上赶着求娶。” 蒋夫人为马兖求娶林馥环一事,确实令人不解。众人一边叹马家为了抱住太子爷的大腿,不惜用儿子的名声为赌注,一边又暗自庆幸他家在襄阳侯叛乱一事中全身而退,顺理成章地彻底搭上了太子这条船。 贾母正要再说几句让娘娘安心养病的话,内监来报时辰到了,元春也不敢留她们,流着眼泪目送她们远去,只来得及再嘱咐一声:“宝玉的事别拖了。往后家里什么情形,可由不得谁了。” 王夫人等本就伤心难耐,对未来十分彷徨,听了娘娘这话,鼻头一酸,俱落下泪来。 第138章 第138章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51节 皇帝原先没打算这么早就给刘遇指亲。在他眼里, 林海的女儿虽然不差,但是也不必就此就定下来。听说那女孩儿还是个体弱多病的, 便更要慎重。然而孰湖自己喜欢,况他说得有些道理, 任何一个皇帝的登基总是伴随着外戚的争斗换位的, 皇后出身普通, 所以曹国舅能掀起的风浪也有限。刘遇太年轻了, 他需要稳重的能臣扶持他撑起这座江山,但人总有私心的。周昌敬早年可是个血书进谏的热血文人,谁能想到他如今做什么事都要瞻前顾后, 生怕给太子加了功绩呢?这么一想,蔡客行的孙女反倒不如林黛玉了, 横竖出不出王妃, 林家都是板上钉钉的外戚,林家兄弟都得用。虽是答应了儿子, 但这事本来可以再拖个两三年的, 也许大选的时候又有更合适的人选呢?但皇帝最近身体每况愈下,晕眩之症愈发严重, 盯着哪一处看久了视线里甚至会出现莫名的色块,事到如今,御医也不敢对他隐瞒他的病状, 他怕自己时日无多,越发急切地要把所有事都帮儿子安排好。 倘若他还有大把的时光,对付王子腾的时候, 他也不至于用那种手段。倒不是嫌不够光明正大,而是王子腾做的那些事,险些伤到国本根源,多少将士因为周琼的私心战死他打尽的局了。 刘遇担心王子腾这么莫名死了,边境诸国恐要生乱,也有点感叹曾经无往不胜的沙场枭雄竟然是这个死法。但皇帝知道,来不及了,王子腾如今对这个王朝来说早已弊大于利,曾经他还算是王之藤蔓,但如今,再会打仗也掩不住他的私心了。再让他为所欲为下去,再多的兵改也治不了根本,他虽然会打仗,但是被他这么折腾过后,还有多少士兵能上前线打仗?昌平公主摆的那场赛马宴还不够证明那些勋贵子弟的没用么?可王子腾上书推荐的时候,哪回少了那些人的名字?他聪明的是,在一群废物里,又荐两个真的有用的,让人一面恨得牙痒痒,一面又离不得他。上皇在时,用了多少王子腾一系的人,已避无可避,如今只得慢慢更换了。 “若朕还有余力,一定把他这手下整个都揪出来,给你留个真正的太平盛世。”他看着刘遇,忽然就明白了秦始皇为什么一定要去追求长生不老了,他是皇帝,生杀予夺,在一出口,有多少人愿意放下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何况,站在最高处,遗憾也比寻常人多得多,他信任自己的长子,可孰湖毕竟还是个孩子,把这么多难题压到他身上去,他觉得由衷的愧疚。因此便对那些为求个皇子,就对他胡乱用药的妃嫔们,更是深恶痛绝。 刘遇泣道:“父皇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自古以来,想长命百岁的皇帝,都没什么好下场。”皇帝苦笑了一声,“天子天子,到底低天一头,哪那么容易逆天改命。” 原本该是十分开心的事,但刘遇实在高兴不起来。他知道黛玉没那么想进宫,封妃封后的“荣耀”对她来说没那么重要,连皇后都提醒过他,明珠族姬心思重,在后宫里不一定能心平气和、开心康健,他能应付得来宫的风起云涌,他的妻子也能吗?皇帝九五之尊,都忍气吞声了多年呢,便是他全力护着,黛玉就能不受委屈吗?二来,父皇的妥协也是另一种象征。这个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才真正掌权了多久,大限就要到了。 不服老、不甘心放手的太上皇的结局就摆在眼前,年轻时再雷厉风行、经天纬地,也逃不过老糊涂的下场,偏还不肯承认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硬要与天斗,于是活生生地把几个儿子都立成了对手,如今他人已经没了,史官推崇“盖棺定论”,他中后期乃至退位后的一些决策的影响,甚至可能会盖过他年轻时南征北战的风光。当今圣上不信鬼神,更不会做出求仙访药的荒 唐事,然而即便在提前做好准备了,他还是有些怨愤。 太监来报,说是永安王进宫请安来了。 二皇子刘适自封王开府后,也时时进宫来给皇帝与周贵妃请安,皇帝也已经习以为常:“让他先去后头见过皇后同他母妃去,朕与太子、陈卿还有些事儿要说,等他回来了一道用午膳。”说罢便宣陈贤。刘遇也取出了今日要奏的折子,只等兵部尚书来了一道商议。太监却道:“永安王说,此番进宫,是有要事需得与陛下当面禀报。” 与当年刘遇卜一封王便入朝当差相比,刘适年纪更小些,若非皇帝自觉时日无多,怕还是要留他在宫里再住两年的,故而刘适虽开府了,也没被派什么正经差事,如今在礼部挂名,礼部尚书尤蕴衡是个老成稳重的,更是皇帝精心选来辅佐刘遇的重臣,刘适初时还听周昌敬与周贵妃的劝,时常去礼部坐坐,后来冒犯了尤蕴衡几次,反遭了责骂后,也懒得再下这番功夫了。如今他能有什么事? 刘遇便笑道:“既然二弟有事要与父皇相商,那儿臣与陈大人先去偏殿候着,探讨出个大概,再来禀报父皇定夺。” “去吧。”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皇帝自己也承认偏心长子,但刘适也是亲儿子,他拢共就这几个活着的孩子了,不管当初是怎么生下来的,小孩子当年什么都没做错。 刘遇便后退着出了养心殿,在殿外正遇着刘适,便笑着同他打了声招呼。刘适到底年纪不大,脸上藏不住事,板着张脸同他见了礼。刘遇目送他进了养心殿,对守门的侍卫道:“陈大人在偏殿么?我找他去。” 侍卫忙回道:“正在。” “那行,一会儿兵部的朱侍郎和工部的吴尚书来的时候,要是里头二弟还没出来,也让他们先来偏殿。”刘遇想到方才皇帝说要与刘适一道用午膳,怕朱复青和吴晶等久了,又无旨不敢轻易离开,如今天也热了,他们年纪也不小,实在不必受这等罪。 侍卫忙应下了。 陈贤是为如今边防布兵的事儿来面圣的,原也没想到连这样的事皇帝都敢让太子插手,但几番下来,知道刘遇不是那不懂装懂、随口乱说之人,又想到林征同他的关系,知道这兵权皇帝早晚会交给儿子,便也释然了。如今见刘遇先来见他,他倒替太子操心了一回:“臣在宫外,也听到了一些传闻,说是殿下在后宫对周贵妃娘娘不敬……” 刘遇“噗嗤”一声笑了:“宫里的事也敢胡乱说。” 陈贤便噤了声。有关宫闱里的流言蜚语一向没停过,不独是家里有娘娘的,普通的臣子也会想方设法地打探打探帝王的喜好。周贵妃和永安王曾因在太子出天花时出言不慎,惹恼了圣上,沉寂许久,连周昌敬那段时间都夹着尾巴做人。如今二皇子封王,周贵妃复出,刘遇入主东宫,自然有他与周贵妃不和的言论传出来。 至于是真是假,又有谁在乎呢?能替他们达成目的便好。 若是刘遇急急忙忙地否认辩解,陈贤还得替他担心一二,但如今见他气定神闲、不当回事的模样,便知此事不可能为真,且皇上与太子的关系依旧牢固,倒也可放下心来。为人臣子的,实在担不起站错了队的后果。虽不知其他几位皇子长大了会如何,但目前来看,太子殿下的能力、品性足以担此重任。不管他们是有心还是无意,如今都算是上了太子的船,若是他轻易翻了,后果不堪设想。宫里的事虽然令人好奇,但也是最应讳莫如深的,他知道了刘遇的态度便已足够,不许多言。 不多时,吴晶和朱复青相继来了偏殿 ,他们为着边界的工事已经共事许久了,如今也省了些客套,刘遇笑道:“先前听说父皇要留二弟用膳,也不知是不是要等到那时候,我也不敢做主这时候传膳,怕父皇要宣各位大人们陪着,但是饿着肚子等也不好。”遂召太监来,让他去养心殿里问一声。 吴晶笑道:“听闻殿下大喜了。” 都知道刘遇偏林家,那毕竟是他亲舅舅家,林征、林徹两个又这样争气,但是太子妃也从林家出,就显得有点多此一举了。难道没出太子妃,林家兄弟就不会替他卖命不成?不过皇上既然下了旨,自然有他的深意,他们跟着贺喜就是了。横竖刘遇是太子,以后便是他的侧妃庶妃,也同其他人的所谓的“妾”有所不同,其他人家的女孩儿若是想攀龙附凤,也不是就此没机会了。 刘遇也不见羞臊,道:“皇祖父过世还未满一年,早着呢。” 吴晶、陈贤等大笑,纷纷来贺喜,又叹:“日光荏苒啊,殿下百日时陛下大宴群臣的日子恍若就在昨天,如今殿下竟已经到了议婚的年纪了。” 刘遇揉了揉太阳穴,并不欲同人多谈他的亲事。正巧太监此刻来报:“陛下说,太子殿下与诸位大人稍等片刻,待永安王走了,陪陛下一道用膳。”他便笑道:“咱们倒是把折子再对一对,要是一会儿有什么差错,饭也别吃了。”一面又暗自嘀咕,已经到了饭点了,皇帝不留刘适用膳?莫非他们在养心殿里起了争执?倒也不应该啊,因着皇位要给刘遇,皇帝对其他几个儿子也有些愧疚,一直在想法子着补,如今这节骨眼上,便是刘适说得话再不中听,也不至于气成这样。况且刘适如今到了宫外,天天被周昌敬耳提面命着,收敛了许多了,便是听信了外头的谣言,也不会口气太冲吧。 他是太子,周贵妃是父皇的妃子,连一起去给太后、皇后请安的时间都对不上,一年也就过节宫宴的时候能碰上面了,他有什么好对周贵妃无礼的?若是刘适连那种鬼话都信了,周昌敬这么多年心思也就白花了。 不过,若是宫里的流言能传到宫外去,还让刘适都听见了、信了,说明源头定是个有些分量的人。难道如今宫里又出了戴权一般往外递信的人?倒是难怪父皇那么生气了。刘遇摸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是谁敢这么大胆? 第139章 第139章 知道皇帝肯定心情不好, 陈贤、吴晶等进养心殿的时候都格外的小心谨慎,生怕一句话说错, 触到了皇帝的逆鳞。刘遇略略扫了一眼桌上,有两道刘适喜欢的菜, 不觉暗暗咋舌, 闷头吃饭。 边境防线如今又开始重新巩固, 该派多少兵, 派谁守城,工事修建等都有条不紊地合计过数月,如今均已动工, 陈贤本着将功赎罪的心思,一气儿把全国上下大小近万名军官都统计了列出来, 汇报之时, 连刘遇都多看了他几眼。皇帝细细听过了,也连连点头, 道:“这才是做事的样子。”吴晶被压了一头, 又见皇帝给陈贤赏赐,不免要犯嘀咕。刘遇笑着随他们出去, 刚想说“今儿个结束得早,咱们再去喝一杯”,便听小太监追在后面:“太子殿下留步, 陛下叫你过去一趟,还有两句话要说。”也只得重回了养心殿。 皇帝还在看陈贤的折子,见到他回来, 便问:“朱复青方才画的图,你看懂了没有?” 刘遇也没瞒着:“方才在偏殿里朱侍郎便讲过一次了,有两处原是不懂为何要那么排的,问了他才知道。” “哪两处?” 刘遇便指给他看。 皇帝顺着他的手指在沙盘上又细细看过,忽地问他:“你是不是心里没底?”兵改已经进行了数年了,皇帝登基后培养起来的年轻将领们其实已经有过不少剿匪、平乱的经验,但把上皇当年发下的兵权重新收回并整合,给各地将领大换血,实在是一个大工程。此举究竟是成是败,关系重大。刘遇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才好,更不知是不是皇帝自己心里有在担忧,于是只得道:“儿臣不懂兵法,对这些只好心怀畏惧地去看了。” “你不必懂,你知道怎么用人就行了。”皇帝指着沙盘,道,“此为朕之天下,日后便是你的河山。” 这种话实在很容易让人豪情万丈,热血沸腾,刘遇着迷地盯着沙盘上的城墙,道:“这些墙护着数万万的黎民百姓呢。”幸好持续了两年的税改、粮改卓有成效,如今粮饷充裕,兵强马壮,倒不会出现上皇后期国库空虚、几线开战后继不足的情况了。 “好几天没信过来了,不知南边打得如何了?”他开口问道。南海之乱是上皇驾崩后,第一次大规模的贼寇入侵,出征的是王子腾所荐的南安王府的亲兵,想来不只是朝野上下,如今北狄、茜雪等国,四王八公等,都在密切关注着这场战事的发展。如若云嵩在自己曾经征战过的底盘上都吃了亏,那实在有损国体,只怕本就蠢蠢而动的北狄更要得意猖狂。但是以南边的形势,受过训练的正规军和海盗,兵力还成碾压之势,要想打输,那除非云嵩脑子昏了。 皇帝显然也是这么想的:“要是这都能输,他们父子也别回来了,直接下地去陪王子腾来得简单。便是不及他们祖辈,也不能废物成那样。他们别说输了,多死几个兵,朕都要怀疑是不是云嵩知道朕要办他们几家,特意把由头递给朕了。”刘遇道:“确是如此,然而这次剿匪,也耽搁挺久了,原儿臣以为,辅国公一到南边,就该停了的,如今算来,就算算上路上脚程,也慢了些。况自辅国公到了那儿,便每日有捷报回来,这几天却一直没有,儿臣觉得有些奇怪。” 他这话却也是实情。皇帝蹙眉道:“你这么一说,南边是拖得久了。”遂召人来问,“辅国公几日没信报回来了?” “回禀皇上,最近的一封是四天前的。” 四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按着刘遇原先的预想,四天时间本足以将那些贼寇一网打尽了——非他不懂行军打仗,小儿天真之言,两边兵力悬殊,兵部早有人提出疑问,明言南边拖延得太久了。皇帝本就对王子腾推荐的人选心有不满,当年派云嵩出征,也不过是南安 王府的老王爷确实在南海根基不浅,战功赫赫,所向披靡,才封的异姓王,云嵩从小跟着老王爷在外征战,也算得上是经验丰富,加上他也做过节度使,那批水军确是他熟悉,才放他去挣这个军功,如今见他迟迟未有捷报传来,也失去了耐性,道:“传令胶州太史与南海郡郡令,即刻前往海军兵营,查明战况。” 刘遇提醒道:“父皇亲自推行的兵政分离,便是胶州太史亲至,辅国公也可拒不相见,父皇不若派苍梧郡守备前往。” 皇帝即刻传命下去,又咬牙切齿道:“云嵩此役,最好打得漂漂亮亮地回来,否则,便是他老子此刻活过来,朕也不会放过他!” 刘遇出了养心殿,想了想,还是问了声:“小林学士现在还在文华阁么?” 林徹自然是在当差的,一身官袍穿得一丝不苟,发冠束得整整齐齐,可惜满脸愁容,正在拿笔头挠自己的脸,立刻把那副青年才俊的形象拉下去不少。 众人见太子驾到,忙按品级列队相迎,刘遇一概免了他们的礼,让他们各自回去,自己坐到了林徹的位上,歪着头,笑眯眯地盯着他,也不说话。林徹无奈:“殿下,如今大家都忙得不知道是哪个时辰了,要说什么直说便是了,我替您办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刘遇笑笑。 林徹脑子一转,便知道了他说的是昨儿个陛下给礼部、内务府下的那道旨,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殿下要听我替我妹妹叩谢皇恩浩荡,也别在这儿,等我回家了?” “宫里的日子……”刘遇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叹道,“算了,不说了。但是二表哥,我从小就生在宫里。”他强调了一声,“一个人。” 他没得选,林家当年没能拦着林妃进忠平王府,也没能拦着他出生,他从知人事起就知道宫里有多乱多凶狠,林妃去世后,更是尝尽了人间冷暖,看够了人皮面具下的丑陋。但他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如今也不想改。放眼望去,全天下几万万的人口,都是爹生娘养,都要过日子的,他们在等着一个好君王,给他们个国泰民安。这担子如今他已背起来了,要再卸下,谁都不会答应。 他注视着林徹,林徹被他看得发毛,更多的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谁不知道宫里苦呢?你们替你们妹妹委屈,就活该我孤家寡人地过完这一辈子么?谁又心疼过我呢?” 这话其实毫无逻辑,还有点强词夺理,但林徹毕竟是他表哥,林妃、刘遇又切切实实地给林家带来了那么多好处,义忠太子正得意的时候,都以为忠平王这辈子就是个出不了头、忍气吞声的闲散王爷了,刘遇也没有皇孙的架子,来家里同他们玩得高兴,彼时也确实有过两小无猜、亲密无间的时光,如今那些时光一股脑地涌到了眼前,让他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他们一直以来,都渴盼着刘遇将来做个知事理、辨忠奸的明君,天下安定,四海升平。宫里勾心斗角,争斗不休,难道刘遇就一点都没被波及到?他也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地过了这么多年了。有那么多想进宫、想做妃子的女孩儿,但那些女孩儿不是他想要的,满脑子荣华富贵的女孩儿也不能陪伴他。 一直以来,林家总说,如若刘遇不是皇子,那知根知底,又亲上加亲的,确实是黛玉的良配。可若他不是皇子,这大好的江山,以后又是谁主沉浮呢?倘若换别的君主即位,黛玉能安安生生地和她的夫君过好小日子吗?如果新皇是和他们有旧仇的呢?或者更可怕的,如果起了战乱呢? 林徹道:“殿下的意 思,我懂了,殿下放心。” “你懂什么懂。”刘遇笑骂了一声,又道,“近来你家可能又要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了,要是嫌烦,寻个由头,闭门谢客就是了。” 他这么一说,林徹立刻明白过来是在嘱咐他们低调行事,忙道:“如今我母亲就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了呢。”刘遇笑了笑,扫了一眼周围:“马兖今天不在?”林徹道:“他今儿个轮休。” “昨儿个马亭被先生骂了,说是破题狗屁不通的,我还奇了怪了,难道治国公府如今还真管起他念书来了,才晓得是他大哥托先生严厉一些。”刘遇道,“你要是见着马兖,就同他说,他弟弟如果不是读书的料,也别硬逼着,我看着他,不让他出去惹是生非,也就罢了。” 林徹道:“倒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最近一直是这副腔调,我同他说说罢。” 刘遇倒是笑道:“他们到底是治国公的孙儿,听说如今几个国公府都在削减开支,去除冗废,敲打子弟上进,他想是也跟着凑凑热闹?” 马兖可是怕别人把他们家和其他几个国公府凑在一起说的,到底是这么多年的至交好友,林徹笑了笑:“兴许是想着马亭到底是殿下的侍读,怕给殿下丢脸,特意叮嘱他呢?不过小马还真的不喜欢念书,我前几天还说,他家又不是没钱,给马亭捐个闲职,也比让他忽然读书上进可靠些。” “让他别自己吓自己了,好好做事,我没那么多闲工夫把不相干的人拉下马的。”刘遇到底是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第140章 第140章 皇上的旨意下来了, 钦天监又合过八字,只说了“天作之合”, 这事便彻底地定下了。黛玉虽早知道刘遇这样的王宫贵胄,若是想要什么, 谁都拦不住, 但真的接到圣旨, 还是有片刻的恍惚。她原先以为自己这样的孤女, 嫁进王府约莫是侧妃的身份,竟不知刘遇是如何说动了帝后。她曾想过去求一个长随,好保护几栀不受欺辱, 如今宫里倒是直接派来了一个教养嬷嬷,每隔三日便要来林家一次, 同她讲一些宫里的规矩。 秦嬷嬷是宫里专门给秀女们立规矩的嬷嬷, 为人自然有些严肃,不过她也知道不该得罪未来的太子妃, 况皇后还特意叮嘱过:“太子年纪还小, 大婚也需得再等两年,明珠族姬的规矩可慢慢学, 不必急躁。”她也乐得轻松,隔几日过来一次,林家又好酒好菜地招待着, 她自然也犯不着为难黛玉。只是别的犹罢了,对荣国府的老封君隔三差五地就要差人来接黛玉过去玩,她倒是有些意见:“族姬莫要怪老身多管闲事, 那里是族姬的外祖母家,于族姬也有过几年的养育之恩,族姬要过去请安,本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族姬莫要忘了,他家是出过一个贵妃娘娘的,日后族姬进了宫,若以荣国府的辈分而论,且不合适,当以庶母之礼相待,如此一来,同荣国府的交际往来还是尽量低调一些为妙,也省得日后贵妃娘娘与族姬见礼时尴尬。” 她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且黛玉这几年来,也自己暗中下了决心,在林家和荣国府里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和站位。只是她把账本交给刘遇后不久,甄家便被抄了家,她虽不知未来外祖母家会不会被卷进去,但内疚是免不了的。况别的也罢了,迎春出门这样的大事,她再不过去,可就太薄情寡义了。故而回明宋氏、秦嬷嬷,便带了贺礼去荣国府送嫁。 秦嬷嬷无法,遂道:“既如此,老身随族姬一块儿去,若有失礼之处,老身也好从旁劝阻,免得失了族姬的排场。”宋氏忙道:“辛苦嬷嬷了。”又使眼色,锦书心领神会,忙封了二十两银子,悄悄塞给秦嬷嬷。秦嬷嬷往日是从不收林家的好处的,这次却是宋氏不过略略一劝,就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黛玉知她这是觉得自己揽了一桩苦差事,因此心安理得地收些辛苦费,不禁觉得好笑,想道,不过是吃个喜酒,莫非荣国府成了刀山火海不成? 然等到了迎春出嫁当日,她不由地叹道,姜还是老的辣,秦嬷嬷即便久居深宫,似乎也比她消息灵通些。虽然她一直好奇,迎春为何这么着急着出嫁,上回在藕舫园小聚的时候还没听说她定了人家,这才几个月,就要出门了?但也安慰自己,虽然大舅舅、大舅妈从不管二姐姐,但她毕竟是养在外祖母膝下的,难道外祖母会害了自己的孙女不成?故而她在库房里精挑细选了一套琉璃盏并一对羊脂白玉手镯、一对同心赤金锁、金银首饰若干,去给迎春贺喜,宋氏又给她添了一柄沉香玉如意同一块御赐的西洋怀表,一并写在礼单上,正要送去荣国府,黛玉道:“我自己带过去,亲手交给二姐姐为好。” 宋氏笑道:“你二姐姐大喜的日子,难道她父母还能扣下她的嫁妆不成?平日里再怎么不闻不问,也是亲闺女,从国公府嫁出去的,嫁妆少了,丢的是整个荣国府的脸面,女孩儿在公婆家地位也不容易抬,哪儿会这么着抠,又不是和女儿有仇。”不过既然黛玉开了口,她也就不勉强,只道“你不怕麻烦就好”,吩咐人把贺礼用箱子装好了,多备一辆马车,又安排了两个下人到时候看着箱子。 婶娘只当天下间没有会害自己女儿的父母,黛玉却是早知道贾赦与邢夫人的性子的,箱子抬到荣国府,直接送去迎春的妆奁车上,礼单也不要人大声念出来,塞进迎春手里,只道:“我也是个小孩子,手上余些银两,二姐姐别嫌少就是了。”迎春的乳母悄悄看了一眼礼单,眼圈泛红, 背着人偷偷诉苦道:“林姑娘,你不知道,大老爷、大太太并没有给二姑娘准备什么嫁妆,若非我去求二太太,连子孙桶、龙凤被都打算捡着便宜的糊弄呢。哪里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出门呢!” 迎春的乳母赌瘾颇大,连黛玉在林府,都听说她因聚众打牌被贾母撵出了大观园,后来还听探春提起过,她连迎春的攒珠累丝金凤都敢偷出去当了换赌资,可事到如今,竟是这么个恶迹斑斑的乳母来替迎春诉苦。黛玉也觉得不忍,见迎春虽头戴凤冠,身披霞帔,坐在喜庆的红色里,却还一脸木木的样子,看不出半丝喜气羞涩,顿时明白了大半,气得无法,见了贾母,也忍不住道:“老太太怎么就让二姐姐这么仓促地嫁了!” 宝玉本就在替迎春伤心担忧,如今见黛玉开口,更是赞同:“是啊,前前后后,这才几个月?” 贾母斥道:“休要胡说,她父亲给她定下的,你这么说,是在怪你伯伯不疼女儿?”又握着黛玉的手道,“婚姻嫁娶,本是父母之命,如今她父亲主张,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看她自己的命罢了,若迎丫头能有你的好命,我倒也安心了。” 宝玉顿足,气得眼泪直掉。他前几日已经听说了黛玉的“大富贵”,想道:“自大姐姐进了宫,这十几年来,总共也只见过那么一次,连林妹妹也要去那不得天光的地方了,她素来不染尘埃的,那皇宫说是天下顶顶富贵的地方,却也是顶顶污秽浊人的,她哪里受得住!”如今又听贾母提起,话里话外的意思,反而是说黛玉能嫁给太子是有福的,更是不解,哪回见了元春回来不是与王夫人抱头痛哭,怎么如今黛玉要进宫,她们又开始说她命好了?况黛玉进宫拦不住,迎春嫁给孙绍祖,这事本有回旋余地的。 秦嬷嬷道:“此间既有外男,族姬当往别处坐去。” 贾母等因问她是谁,听闻得是宫里派来的教引嬷嬷,忙道:“该让宝玉出去和他兄弟、侄儿们喝酒才是,嬷嬷勿怪,因他俩小时候一起玩耍,一时也忘了规矩。”王夫人更是对宝玉道:“平日里我就劝你,一年大二年小的,如今不是小时候了,和你亲妹妹们都该远着些了,何况是亲戚家的姐姐妹妹?非是不听,还不快出去呢。” 贾母不悦道:“今日他姐姐成亲,一时忘了罢了,我看宝玉如今读书,比平时规矩得多,二太太何必当着嬷嬷的面这么说自己家孩子。” 宝玉虽千般不愿,却也不敢违逆贾母与王夫人之命,只得讷讷地出去了,他又厌恶孙绍祖及来接亲的那些人的言行,不齿与之同席,便回大观园去长吁短叹,袭人讶然道:“今儿个是你姐姐的大日子,你不去前面跟那些宾客吃酒,回来干什么?” “要是我在前面晃悠,被逮着跟去孙家怎么办?” “这是什么话,有琏二爷这个亲哥哥在,也用不着你押轿,再说了,就是押轿怎么了?你同二姑娘一起住在园子里这么多年,她都要出门了,你送送她,也对得起这么多年的情谊了。不喜欢孙姑爷是一回事,你们兄弟们去孙家,给二姑娘长长面子也是好的,你要是不去,别的兄弟又是那个态度,少不得孙家该以为二姑娘在娘家是没人给她出头的,她又是那个性子,被欺负了怎么办?” 袭人话说到最后,想起迎春确是在娘家没人帮出头的,一时也有些无言。 宝玉被她说得更是心烦意乱,只得岔开话题:“今儿怎么不见宝姐姐?”连住在城里另一头的黛玉都过来了,薛家如今住得离荣国府也不远,却不见薛姨妈和宝钗,他不免有些惊奇,“难道是也不喜欢孙家, 气得不想过来?” “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呢!”袭人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了,又叹了口气,悄悄地说,“你还不知道么,薛大爷娶的那个大奶奶,是个不省心的,专挑着宝姑娘怄气。前天还听太太说,姨太太在家,被儿媳妇气得肝疼。亏得是宝姑娘温柔大度,不同她计较,否则家里怎样都要叽叽咕咕,不成体统的,如今薛大爷为了避开大奶奶,又说要出去做生意,姨太太哪里敢让他出去?可是又如何拦得住?气得病了,宝姑娘照顾姨太太,也抽不开身,早早地就叫人来家里说过了。” 宝玉早听过了“香菱”改名“秋菱”的事,这中间这么多弯弯绕绕虽是不清楚,却也晓得薛姨妈家如今肯定是兵荒马乱的,联想起宝钗素日温和,不由地道:“姨妈病了?我这几日被老爷盯着上学读书,在家的时候不多,竟然也不知道,倒是要去看看她才好,也看看宝姐姐,她如今有了这么个嫂子,该好好宽慰她。” 袭人忙道:“你可看看时辰!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想去看你宝姐姐,也要风风光光送了你二姐姐出门才好!”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52节 “横竖姨妈家近,我一来一回,用不着半个时辰,先头珍大哥哥那儿吃酒,我不也偷偷溜出来去你家了?这事儿一完,老爷又要查我的功课,太太也要说那些避开些亲戚家姐姐妹妹的话,我哪儿还有时间去探宝姐姐?”宝玉一边说着,一边就去叫茗烟和李贵备马,要去薛姨妈家。 袭人听他说起来自己家的事,不觉脸上一红,又道:“太太说得难道没有道理?还不是为了二爷好!”却也错过了拦他的时间,只见他一溜烟地窜出去,她跟着劝不及,只得无奈地叹气。好在知道宝玉要去的是薛姨妈家,宝钗素来稳重,不是那等会陪着宝玉瞎玩胡闹的人,必是会催他回来的,便也放下心来。又偷偷地报给王夫人知道。 王夫人听到袭人来说“宝玉去了姨太太家”,不觉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怎么这么淘气!”袭人怕宝玉挨罚,便把宝玉上学如何忙、过了今天恐怕确实没空的话说了,又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太太放心,宝姑娘有分寸的。”王夫人便点头道:“你说的是,宝丫头一向温厚和平的。”又叹道,“薛家如今也是一团乱麻,我这几天忙着二丫头的婚事,竟也没去看,他替我过去,也是好的,同他宝姐姐说说话,开导开导她。宝丫头虽比林……虽比旁人更谦让、温和些,到底也是个女孩儿家,如今蟠儿和他媳妇这么不像话,这些苦头,也只得她自己吃着。她若是我家的孩子,那样的人品相貌,我定好好护着,不叫她吃苦头,可惜姨太太那里虽疼她,到底还是儿子更重要。原先还有琴丫头陪着她,现在琴丫头也出门了,她更是寂寞了。” 宝琴论起年纪来,比探春还小,只是如今薛家实在是乱得不像话,薛蝌怕妹妹委屈着,加上梅翰林的夫人如今身体每况愈下,梅家也起了冲喜的心思,故而与薛蝌一拍即合,早早地把宝琴接进了门。王夫人想起薛宝琴出门时的情形,忍不住抱怨道:“你也知道,我就当着你的面说说罢了,你想想琴丫头的嫁妆,再看看如今咱们二姑娘那嫁妆,大太太么,咱们原先就不指望了,可是老太太当年为着鸳鸯,拿得出一万给大老爷买妾,如今给自己亲孙女添妆,却是一毛不拔的。就是二丫头她不喜欢,凤丫头可是她心尖上的人了吧?前不久凤丫头血流不止,请了大夫,说要用人参二两,又找不着好的,我这儿的人参都给大太太要走了,我就去求老太太,赏二两人参给凤丫头救命用。好嘛,搜出来一大包,结果也不说多秤点,不多不少,将将二两,一钱都不多的,还年代太沉了,没有功效了。要不是宝丫头在,替我买了,凤丫头这药还不知道怎么煎呢。我还不敢说,跟周瑞家的说,买来的这人参,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是老太太那儿的。” 这事儿其实 袭人也略听说过一二,当时大夫还说“东西虽然是好东西,过了一百年就成了朽木了,没用了”,这话不可谓不惊心了。她原本只以为王夫人惦记这事,是说贾母年纪大了,“朽木”了,却没想到还有责备她小气的意思。只是贾母便是对人再小气,对元春、宝玉却是极为舍得的,王夫人平日里见宝玉得赏,也没说过什么,此刻这番话,就显得没有道理了。只是两个都是荣国府里真正说得上话的,袭人便是平日里再“敢言直谏”,此刻也知道自己该装作没听懂,只道:“许是人去传话的时候没说清楚,再者说,老太太年纪大了,不记得自己还有人参,也是可能的。”又借口麝月她们去帮忙了,如今怡红院里没人,自己不放心,要赶紧回去看门。 王夫人笑道:“你就是爱操心,也亏得是你这个性子,我才敢把宝玉交给你服侍。把我那儿还有一瓶杨梅酒拿上,带回去放井里凉上,宝玉回来好喝了凉快。别用冰,太冷了他吃不消。” 袭人忙答应了,见送杨梅酒的是个眼生的丫头,想起彩霞嫁给了旺儿的儿子,又不觉叹了叹,回怡红院去了。 第141章 第141章 薛姨妈见到宝玉, 自然是又惊又喜,忙命人去薛蝌喊出来陪他喝茶说话, 又怨道:“也不知道蟠儿又去哪儿疯了,真怕他在外头吃点子酒, 又闹出什么事儿来, 亏得是你们家大爷还常同他玩, 我还放心些。” 宝玉接口道:“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买卖人, 也是体面的,哪就那么容易闹出事来。”心里不免想道,便是闹出事来, 又如何呢?活像以前没打死过人似的,还不是没事人一样进京来了, 除了耽误了宝钗小选, 别的什么影响都没有。至于小选,或许丢了那资格反而是好事呢。 薛姨妈听到宝玉这么说, 心里喜欢, 只是去找薛蝌的下人来说,二爷一大早就去了铺子里, 还没回来,问要不要去铺子里寻,宝玉忙道:“我听说姨妈病了, 过来看看罢了,又不久坐,姨妈知道, 一会儿还要回去吃二姐姐的喜酒的。何必要累得薛二哥这番折腾?还是忙他的正事要紧。”薛姨妈叹道:“如今我们家在京里的铺子,也就那么几个,何况是蝌儿他父亲当年也是走货的多,就是有两个铺子,也是在金陵,如今他是怕家里乱,躲出去呢。”只是夏金桂如何纠缠薛蝌的,却是家丑了,她与宝钗、香菱不和,还能说说,这种事却是开不得口的。 宝玉知道有薛蟠在,薛姨妈自然要和薛蝌分清楚“我们家的铺子”同“他家的铺子”,毕竟是薛家自己的事,不敢多言。见宝钗穿着一身旧衣裳,正坐在里间做针线,便笑道:“我去同宝姐姐打声招呼。”薛姨妈笑着点点头。他便坐到宝钗身边,宝钗也不搭理他,继续低头做活,他便道:“宝姐姐为何不理我?” 莺儿在边上替宝钗打络子,听了便道:“都说宝二爷最懂女孩儿的心思,会哄女孩儿开心,只是如今我们姑娘怎么委屈,你也不知道,我看啊,早年说的那些话儿,都做不得真。” 宝钗听她越说越不像,把手上做到一半的鞋面子丢到榻上,带着薄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要是没什么事做,去看看妈妈的药煎得怎么样了。”莺儿吐了吐舌头,出去看薛姨妈的药去了。 宝玉略有些尴尬地坐着,但见宝钗虽这么说,也没从他身边挪开,心里便知她并不是真的恼自己,便道:“宝姐姐,我如今被老爷盯着,每日上学,不似从前有闲,你又搬了出来,咱们不能像从前那样时常在一块儿玩,但我看你却还如我亲姐姐一般,你有什么委屈,我虽不能替你解决,但你说给我听听,发泄发泄也是好的。” 宝钗听到他说“如亲姐姐一般”,更是觉得没趣,刚要说“没什么”,却听得屋外传来一声娇笑:“咱们家大姑娘,都说是顶顶知礼,顶顶守规矩的,大白日的紧挨着个爷们坐着讲悄悄话,太太看着也不管,这样的教养,说起我们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这话十分不像,宝钗脸涨得通红,强忍住泪水,冷言道:“妈妈病了这几日了,连我姨妈家的表兄弟都来探了,嫂子为人媳妇的,头一次露面,倒也不必拿这些话来说我,我是很不愿同你争吵起来,惹得妈妈更烦的。” 宝玉便知这女子便是薛蟠的媳妇夏金桂了,当下想道:“可叹她生了这样的模样,却是这么个无礼的,又那样对香菱,心肠可不好。”见宝钗为了避嫌,起身往别处坐了,一时也不知是不是有些失望,不知所措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是在迎春婚宴上偷偷溜出来的,况因着自己,宝姐姐被她嫂子这么抢白了一通,很是过意不去,便去同薛姨妈告别,说要回去了。 薛姨妈知道他家今儿个有大事,也不留他,只嘱咐常来玩。夏金桂却跟了进来,继续挖苦道:“太太这么喜欢,我看大姑娘也喜欢这俊俏公子哥儿,不如收了做女婿,也省得名不正言不顺的,只会把气撒到我头上来。” 宝钗在里间听见,眼泪也忍 不住了,泣道:“我是哪里惹了嫂子,平日里夹枪带棒的也就算了,这种话也能乱说的?若是为了我把秋菱带在身边,你不高兴了,那你领回去,随你们怎么折腾,同我没关系!” 宝玉听她让夏金桂把香菱领回去,暗道不好,就她嫂子这蛮横泼辣的样子,香菱回去她身边能有活路?他原本想劝宝钗别说气话,但因他的缘故惹出夏金桂的那番挖苦,他如今说什么都觉得尴尬,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直接跑了出去,只在心里安慰自己:“宝姐姐又不是太太那样说撵人就撵人的性子,香菱从不记事的年纪就到了她家,一直跟她住在一块儿,情同姐妹,她必不会这么心狠。”这么一想,倒也安下心来,骑马回了家,焙茗正在门口等着,见到他回来,喜不自胜:“二爷总算回来了,时间卡的刚好,姑爷家接亲的队伍来了,老爷还在问二爷去了哪儿呢!” 因贾母同贾政都不满孙绍祖,故而对这门亲事也冷冷淡淡的,便是听到宝玉偷溜出去了,都没责怪,前去送亲的更是只有贾琏并几个旁系子弟。贾政又看不起孙家那边的亲眷,特意嘱咐了宝玉,留在荣国府中招待来道喜的亲朋。宝玉自然十分乐意,只是却没见着林家来的人,于是差人去问,却听那人道:“明珠族姬很不高兴,陪着二姑娘开了脸,请了喜,送二姑娘上了轿子就回家去了,老太太想留她吃完喜酒都没留住,眼下正在和三姑娘她们哭呢,说是如今来家里,连口茶都不肯吃了。林家来的那两个男人,却是说要把族姬给二姑娘的添妆送去孙家,也跟着送亲的队伍走了。” 宝玉本就不愿同酒席上这些满嘴升官发财的人多说些什么,见贾珍、贾环正在席上如鱼得水,便去同贾政说要去看看贾母。贾政素来孝顺,也只得答应了他。 贾母却是已经强打起精神,同王夫人在合计这次给迎春办事花了多少,又收了多少礼金,见到他来,反而笑道:“你不在前面吃酒,倒来我这儿了。” 王夫人道:“老太太平日里那么疼他,如今他听说了老太太被气哭了,少不得要来安慰的。” 宝玉上前来,伏在贾母膝上,道:“老太太别生林妹妹的气,她如今身边跟着宫里的教引嬷嬷,行事自然与平日不同,那嬷嬷看着就不大想她在我们家久留的样子,指不定命令了林妹妹什么呢。其实我看林妹妹一大早来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不像要提前家去的样子,想是叫那孙家人的言行气着了?” 贾母闭上眼睛,摸着宝玉的头道:“我哪里会生林丫头的气,况她如今是什么身份,便是为着你的前程,也得同她好好处着才是。”其实做外祖母的,又疼了这么多年,她怎么会不明白黛玉的意思?这丫头哪里是被孙绍祖气到了,是被荣国府上下待迎春婚事的态度气到了。荣国府素来是有人在背后说她尽会使小性子的,她便仗着秦嬷嬷在,彻彻底底地使了回性子,在迎春屋里陪着,等到送她上了喜轿,便自顾自地家去了。谁不知道未来的太子妃是荣国府史太君的外孙女?今儿个来道喜的太太、小姐们,有不少都是打着来看看黛玉、同她说说话的主意,她这么直接走了,也是很不给荣国府留面子了。但贾母却也无可奈何,她这任性的脾气,倒有些像贾敏,贾敏的脾气是她与老国公惯出来的,黛玉的任性,又何尝不是自己惯着的?而且她说的这句话,倒也发自真心,如今荣国府里十件事就有七件不如意,这时候有个当了凤凰的外孙女,不好好供着,难不成还同她认真置气不成? 宝玉听着王夫人在和贾母说起迎春回门的日、礼节等,一时也有些恍惚,慢慢地踱出门去,见探春在和侍书在廊下乘凉,便笑 道:“今儿个凤姐姐忙得不见人影,你不去帮她,倒在这儿躲懒了。” 探春冷笑道:“再怎么说,二姐姐也是琏二哥哥的亲妹妹,他们两口子这么多年下来,可能也就为二姐姐忙这一回,我又何必插手?”侍书亦道:“宝二爷自己也在玩,还偷偷溜出去哩,竟说我们姑娘在躲懒。” 宝玉不过和她开个玩笑,却惹出她们主仆这个话来,赶紧求饶道:“是我说错了话,妹妹胸怀广阔,别怪我了。” 探春笑道:“我自己心情不好,倒不是你说错了话。”她也是从黛玉提前离席,想到了许多。一是觉得她气得没错,家里人对迎春的婚事,确实太过敷衍、冷漠了。二是又想到,若林姐姐不是未来的太子妃、还生活在荣国府里,便是老太太再疼她,她能这么干脆地走掉吗? 身份决定了人有没有资格任性。虽然探春一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却从未如现在这般清晰明朗。她担忧着荣国府的未来,担忧着自己的未来,又不由自主地回忆着上次行酒令抽到的杏花签,明知不是女孩儿该想的事,却也不由自主地颤栗着有了些期待,又有些恐惧。 毕竟家里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了,她在老太太、太太那儿就算比二姐姐强,也强得有限,她将来的亲事又将如何呢?便不是像黛玉那般荣耀,像湘云、宝琴那样,能嫁个年龄相仿、家境殷实的公子哥儿也是好的,她有信心在任何一家都不比谁差,好好经营,兴许还能拉荣国府一把。再不济,贴补贴补宝玉、贾环也是好的。可如今家里的情形……她不由地想,真的有人为她们这些女孩儿们的亲事考虑过吗? 第142章 第142章 黛玉高高兴兴地出门去吃喜酒, 结果酒都没吃上一口就回来了,自然谁都好奇发生了什么事。连韵婉都来打听, 秦嬷嬷回宫里去了,她便问紫鹃:“你们姑娘怎么了?我不信都这时候了, 荣国府的人还敢给她气受。”紫鹃叹息道:“大奶奶有所不知, 我们姑娘和那边的几个姑娘从小是一块儿上学, 一块儿玩的, 这么多年的感情也不是说说的,那边二姑娘这门亲事结得实在是有些……姑娘替那边二姑娘伤心,觉得待不下去, 就索性回来了。” 韵婉便对黛玉道:“秦嬷嬷跟你去,本就是给你撑腰的, 你就是在他家把火气发出来, 有秦嬷嬷在,他们也不敢对你怎么样。” 黛玉苦笑道:“我要是把火气发出来, 我是痛快了, 二姐姐一辈子就这一次,喜事变成闹剧, 她要怎么为人?外祖母她们没怎么替她考虑,我却不能把她的处境弄得更艰难。况且我闹了又怎么样,我要是能把她的亲事搅黄了, 让她不必嫁过去,那也就算了,我又没那本事, 她到了夫家要怎么做人呢。” 韵婉笑道:“就好像她现在到了夫家好做人似的。” 黛玉一听,又为迎春担心了一场,百般无奈,同韵婉道:“可惜我到底是个说空话的,连给二姐姐出头的胆量都没有。” “不能怪你。”韵婉安慰道,“你在那边就是个晚辈,况你也没见着你大舅舅和那位二姐夫是不是?毕竟不是你外祖母给你二姐姐定的这门亲,你要是把火气发给她,是很没有道理。以后你别忘了你二姐姐,常差人去她夫家看看,她要是过得不好,你喊人接她来住几天,或者去敲打敲打她夫家。” 黛玉愁道:“我能敲打得动么?”复又想起自己如今不只是迎春的表妹了,还多了个刘遇未婚妻的身份,只是要她一面说自己不想进宫,一面又用未来太子妃的身份压人,未免引人发笑了,她道,“怪不得人人都要往上走,如今多了一层身份,连去外祖母家做客,最会阴阳怪气的下人都闭上了嘴,好像我怎么麻烦他们都是应当的了似的。我还记得我头一天住到他家去的时候,二舅母提醒我,说是宝玉是个不讲规矩的,要我不要同他胡闹——如今见了秦嬷嬷,却是催宝玉出去了。” 韵婉闻言便道:“虽这话听起来过于功利了,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从前那些事你是知道的,原来在京里时,有什么交际茶会,多少自以为出身高贵、温婉贤淑的太太、奶奶们觉得我会带坏她们家的女孩儿们,甚至当着我的面特意嘱咐‘那是个杀神,离她远些’?如今你哥哥升了官,她们也不计较我是个急了眼能杀人的了,也不管我不贤良淑德了,个个都来贺。只是她们自己家人关起门来说什么,也不知道罢了。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去压人固然不对,但要说身份地位没意义,就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黛玉叹了口气:“就怕到时候我去替二姐姐说话,还要被说仗着身份多管闲事。” “没人敢说的。”韵婉笑道。 这轻轻的五个字让黛玉惊慌失措了起来。 许是因为刘遇出现在她面前时,总是称得上温柔有礼、风趣可爱的,因此她虽知这位皇子大人尊贵无匹、招惹不得,在他面前说话做事都需得小心一些,但也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意识到,那是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握着多少人生死前程的殿下。别说违背他,连议论他,都没人敢做。 茜雪给父亲守完了孝,又回到漱楠苑来做事,馥环果然把自己几件素净的新衣裳送了过来,茜雪自是感激不尽,问黛玉道:“环姑娘总算想开了,她穿上红的绿的衣裳,气色都显得好看了些。” 黛玉却头疼道:“虽是如此,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好,怕是要有坏事发生。” 茜雪吓了 一跳,她知道黛玉一向是多心的,从前还在荣国府的时候,贾母、宝玉等就担心她想太多,会拖累了身子,但如今已经好多了。况便是她从前真的容易东想西想的时候,也不过是闷着头自己一个人生气,从不同别人说,如今都说出口了……连忙道:“环姑娘走出来了,该是好事,姑娘又何必拿没发生的事情来吓自己。” 黛玉捂着胸口,叹着气道:“馥姐要是自己走出来的,就好了。” 正巧此刻几栀听说茜雪回来了,来她们院子里玩,她们主仆也就把这话放下了。茜雪先谢过几栀后来替她父亲找药,几栀道:“谢什么,是我没用,没能治好令尊。”茜雪抹泪道:“我爹爹也病了这么久,一直用药吊着,他自己也苦,我们也没办法,要不是钱姑娘后来托人寻了药,他还吃从前那个,也活不到那时候,又更疼些。” 几栀摇着头道:“说到底,也是我本事低微,你不怪我就好了,你的谢,我却实在是当不得的。” 茜雪犹要说别的,黛玉拉着她道:“几栀是个大夫,这样的事她总要经历的,以后不知道什么样的病人、什么样的病人的亲戚朋友都能遇到,你让她自己想想吧。” 几栀笑道:“连玉姐姐如今都想劝我放弃么?” “我倒不是劝你放弃,只是如今你在外坐诊的次数越多,我越知道你要承受什么,不忍心不舍得罢了。”她从前对那一行知之甚少,只晓得几栀以后是过不得清闲日子,免不得要吃苦耐劳的,后来又怕她一个女儿家在外抛头露面,要经受风言风语,或是别人见她柔弱可欺,为难于她。上回才知道,原来还有人把病人送去医馆,治不好后就怨恨大夫的。况几栀本就是个心软的女孩儿,成天面对着生死,有时候不用病人的子女责骂,她自己就在自责——对茜雪就是如此。 几栀道:“我晓得你疼我,但三百六十行,总要有人去做的嘛,我自以为还有些天赋,若是能救几个人,也算不辱师门了。” 她们正说着话,忽然见小茴香急匆匆地跑过来,看到黛玉也在,气喘吁吁地道:“姑娘,玉姑娘,出事了!” 几栀忙问:“出什么事了,看你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是张大哥在外头听说的,我估计连我都知道了,环姑娘不可能不知道。”小茴香声音都在颤抖,“张大哥在外头收账的时候听说的,南安王府的兵吃了败仗,王府的人都被抓了!” 黛玉“噌”得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总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一直在心慌了,她不由地问:“云大爷也被抓了么?那,那馥姐知道了吗?” 几栀忙拉住她,道:“你先别急,离得这么远,那边又是战场,消息也不准,以讹传讹也是有的。还是等等你们家的哥哥们回来,听听准信才好。”馥环那日高兴的样子她也是见过了,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如今看黛玉的模样,恐怕还与云渡有关,又是何必……她也说不出“便是他出了什么事,也和馥姐没什么关系”的话,只道,“打了败仗,可怎么得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黛玉也冷静了下来,又听几栀这一叹,不免又有些自责,想道:“是啊,若是南边失守,少不得要血流成河,百姓流离失所。大哥一向视兵民如自己的兄弟,我也应当把他的兵看作兄长才是,如今却只想着云渡的死活,确是我狭隘了。” 虽是如此,但馥环本来回家后心事就重,收到云渡的信才好些,若是云渡有个什么三场阿郎段的,她会不会崩溃,真的难说。 小茴香道:“张大哥说, 他知道了,环姑娘手底下其他的掌柜的,恐怕也知道了,他不晓得要不要告诉环姑娘,就怕有嘴快的,已经说给她听了。” 黛玉道:“几栀说得对,隔得这么远,也有传错了的可能,还是要等大哥二哥回来,问问他们才清楚呢。”又道,“早知道晚知道,要是真有这事,也瞒不住她。”他们今儿个早约好了要在宋氏那儿用晚饭的,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也不要锦书她们来请,自己先过去了。 馥环和宋氏已经在屋里坐着,相顾无言,黛玉看了看她们的脸色,便知她们也听过了,和几栀一起坐过去,眼巴巴地看着馥环,也不敢先开口,怕一个不甚,就更刺激到她了。 不多时,韵婉也过来了,笑道:“我看昭昭已经睡着了,就没带她来。方才大爷叫李旺回来说,原是可以回来同大家一起吃顿饭的,只是临时被叫去了有事,方才去叫三弟,他听说大爷和二弟都不在,说是就不过来了,自己在院子里随便吃些。” 宋氏忙问今天做了什么菜,让送一道蟹粉狮子头,一碟五似黄瓜卷并一盆子绿叶菜先去林徥院子里,又问韵婉:“阿征有没有说是因为什么事?” “倒还真没说。”韵婉察觉到屋里的气氛不太对,悄悄地看了一眼黛玉,黛玉冲她使了个眼色,她虽没看出来发生了什么,倒是能看懂是馥环出了事,于是也皱了皱眉,先坐了下来,宋氏便笑道:“既然他们几个都不来,就咱们娘几个,人也到齐了,上菜吧。” 馥环想了想,还是道:“大嫂子,今天征哥回来的时候,能叫人去畅意居唤我一声么?不管什么时辰,我有件事想问问大哥。” 韵婉讶异不已,仍是点头道:“好,他回来我就叫人去告诉你。” 这顿饭吃得各有心事,黛玉、馥环均是没动几筷子就停了口。宋氏无奈,吩咐她们的丫头回去准备些点心、汤粥:“你们姑娘就吃这些,晚上肯定要饿的,先备着些。” 待用完了饭,韵婉与几栀同路,便结伴回去,几栀悄悄地说了小茴香告诉她的那事。韵婉自是不信:“六千多训练有素的水兵,打一千不到的水贼,打不过?辅国公就是闭着眼睛瞎指挥也不会如此啊。” 她这么一说,几栀也疑惑起来:“这样么?那想来是张掌柜听错了?” “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有人传这种事?”韵婉大为不解。毕竟战败的消息可能会引起动荡,本朝历来对此管束极严,谁会拼着掉脑袋的事儿瞎传这个?难道京里有别国的探子? 第143章 第143章 然而待林征回来, 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妻子同妹妹:“云氏父子战败被俘了。” 韵婉奇道:“怎么会?云渡与你同年中的武举,便是久居京城, 未曾真的上过战场,也不当会败才是。”正规军和乌合之众的实力差距可谓天上地下, 当年她杀上匪寨替父报仇时, 就深有体会, 交战时的对比十分分明。况这次兵力差距悬殊, 粮草充足,云嵩又不是光会纸上谈兵的那种将领……她不禁问,“伤亡如何?” “伤亡倒不重。”林征道, “按着苍梧郡守备闻泰达的奏书,其实云氏父子已经击溃了乱党, 只是乘胜追击的时候发现了蛮国的探子, 云嵩立功心切,不顾手下反对带着几百亲兵就追了过去, 误中了蛮国的埋伏, 被俘虏了,他手下一名侍卫拼了命地杀出来, 赶回报信。如今南海郡郡令已经给内城外的渔民都安置好了居所,闻泰达在城外设了防线,海船精良, 便是蛮国大兵压境,这儿也已经准备充分了,不过蛮国已经遣了使团来京, 据说是不打算开战的。” 韵婉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能不打仗,最好还是别打仗的。哪一次打仗不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便是赢了,百姓也是流离失所,轻则一年没了收成,重则妻离子散、命丧黄泉。这样的道理,我不信辅国公不懂,平叛的功劳还不够,还想要征蛮国?嗝着一片汪洋大海,平日里虽小争斗不断,但真要有大战,两边都不一定能讨得了好。他这样贸贸然地进了蛮国海域,真是被所谓的功名利禄冲昏了脑袋了不成?所幸没有什么大伤亡,否则,他怎么对得起胶州那么多百姓?” 林征道:“只是有一件事。”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馥环,说道,“陛下盛怒,说云家父子两个咎由自取。我斗胆猜测,陛下并不愿意去营救,或是与蛮国做交易,换他们父子回来。” 韵婉忍不住想赌气说“蠢成那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然不必劳民伤财去救他们”,但想到馥环在这儿,便生生吞了下去,却听到馥环自己骂道:“说是想光复家门,还不是贪恋荣华富贵,便是没了爵位又如何?谁还敢拿他们怎么样不成?费劲了心思,走了多少门路,才能得了这么个差事,尚不满足,要拿征蛮的功劳?也得看自己又没有这能耐本事呢!”她不禁看了看林征,借口听到女儿在哭,便想往她屋里去,让林征同他妹妹单独待一块儿,好劝劝她,以免自己在场,小姑子不自在。 然馥环却已起身,冲兄嫂行了一礼,便道:“夜已深了,我不打扰兄嫂歇息了。”便自回畅意居了。 韵婉遂问林征:“馥丫头还这么费心地打听云家的事干嘛?同云渡便是再有几分情分,也该放下了。” 林征道:“这丫头虽然小时候看起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实际上心思也重,她和云渡夫妻了这么多年,哪是说放下就放下的。你明日派人同母亲说声,让母亲接馥丫头去她屋里住去,免得她一个人呆着,竟想傻事。” “说到傻事,栀丫头……就是住在春绿园的钱姑娘今儿个同我说,若是真起了战乱,她想去前线行医救人。我又笨嘴拙舌的,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放弃这念头,小丫头一片赤心,忧国忧民,想着要去救死扶伤,不过前线可不是她一个小女孩儿能去的地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好心,哪怕有一个心歹的,她都不定能回得来,况刀剑无眼的,和在京里行医可不同。但她愣是说,京里难道少大夫吗?” “军中也不会少。”林征道,“若是军医短缺,那便是督军失职。” 韵婉轻声嘟哝道:“就没见过几个办事的督军。”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53节 林征叹了口气:“只求今后越来越好罢。” 次日一早,黛玉便去看了馥环,见她眼睛红肿,面容憔悴,知是一整夜都 没睡好,心里是又气又急,想道:“我这位前姐夫,也是真不计较,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也恩断义绝了,自己上战场,还要累得我姐姐也跟着惦记。”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陪她坐了一会儿,还是馥环自己笑道:“今儿个不必去婶娘那儿?那在我这儿用饭吧。”遂遣人去宋氏处说了,留黛玉在畅意居吃饭。 黛玉便拿几栀说要去前线行医的话拿出来说了说:“可把我吓坏了。” 馥环苦笑道:“她是有大胸襟、大格局的人,但是说起来,还是别去的好,不只是她自己危险,军纪严明,一向禁止女子进入的,连嫂子在晋阳随军,也不过是在自己的府邸,从不能进入营地。若是为她开个口子,谁能保证会不会有浑水摸鱼的人为了私心把别的女子也带进军中?到时候乱起来了,她有口难辩。” 黛玉道:“昨儿个大嫂子就让她想也别想哩,但她似是进了个死胡同。” “治病救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京中也有贫苦百姓看不起大夫的,她理应一视同仁才是。”馥环道,“年轻时认准了什么事,就容易想不开,觉得除了这事,其他事都是错的、不值一提的,想开了也就好了。” 黛玉笑道:“那馥姐何时能想开呢?” 馥环微微一怔,再想想自己说的话,自嘲地摇摇头,反问道:“你呢?如今圣旨已下,无论如何是躲不开了,你想开了吗?” “我好久前就说了,该我的就是我的,我不逃。”黛玉脸色凝重,说得却是真心话。天公贵胄,招惹不得,况刘遇也不是那等无赖昏聩之徒,她原先没有想过自己会嫁什么样的人,然而如今细细想来,如今自己能有今日,多多少少是有刘遇相助的。父亲当年把她托付给了叔叔,也是看中了叔叔背后有皇子撑腰。若当时无刘遇坐镇扬州,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阻止得了以甄应嘉为首的江南官僚算计林家家产?只怕连林海的名声都要被他们恶意抹黑了。刘遇若是要用这份恩情迫她,她也是要从的,何况如今,连宫里的帝后都给了她体面,刘遇在其中的经营可见一斑。 馥环笑道:“你那是认命,可不是想开。” 黛玉却道:“姐姐有所不知,我父生前为江南盐政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然收效甚微,如今太子达成了他未竟之事,还将当年谋害他的人一一揪出来发落,就算从道义上讲,他要什么,我也得遵从才是。况且,我曾收了太子一把琴,名曰春雷。此乃名士之琴,高远清越。有人以士礼待我,我若是个男儿,此刻当倾力报效了。” “婚姻大事,可不是‘士为知己者死’这么简单。” 黛玉笑道:“是没那么简单。”宫里纷乱繁杂,不比官场干净多少,她一直恐惧那里,只觉得在那儿待久了,规矩森严,又不得常见家人,长久下去,再精灵古怪的女孩儿都要变得如古井一般,何况她本来就对权利、富贵没什么兴趣,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同婶子当年一样,与夫君琴瑟和鸣,诗酒相随罢了。 然刘遇以士礼待她。 黛玉不知旁人如何,她自己是在陡然的压力中,感到了一丝丝的骄傲。原她就是个自喜才情的,在外祖母家时,也想在诗词上压过众姐妹与宝玉,然而说到底,这些都是闺阁女孩儿在自家后院里的玩乐,她又何尝不想像林徹那样,声名远扬,才倾天下?从刘遇把武曲鼎送还到她手上,又悄无声息地把这事掩下去,连宋氏都不曾听闻半点风声时,她就已经知道,这是个难得的君子,他只是,不凑巧,生在帝王家罢了。 她们姐妹正说着话 ,霜信找来畅意居,笑道:“姑娘果然在环姑娘这儿,荣国府来了俩个婆子,说有事求姑娘,现在在太太那儿说话呢。” 馥环皱眉道:“他们家又有什么事?” 黛玉叹气道:“我成日里在家里坐着,能帮什么忙?”话虽如此,毕竟是外祖母派来的人,她也只得道,“知道了,你叫她们去漱楠苑罢,我一会儿就回去。”只想着随便听她们说点什么,打发了走也就是了。 然而真见了,她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荣国府派来的竟然是赖大家的,这可是熬了两三辈子“挣出来”的大管事婆子,赖大如今是荣国府顶顶体面的奴才,自己修了花园,给他儿子买了个县令,彼时她们姐妹还都奉贾母的命去他家吃过酒。如今是出了什么事了,竟要她亲自出马? “给赖妈妈看茶。”黛玉请赖大家的坐下,吩咐了一声。紫鹃等毕竟在荣国府服侍了多年,对赖大家的喜好倒还记得,不多时便端了老君茶上来。 赖大家的道:“怪不得老太太疼林姑娘,真真冰雪聪明,体谅人心。这么些年了,连我这奴才的喜好您都记着。” 黛玉笑道:“妈妈何必拿这话笑话我?我原是个喜欢使性子、耍脾气的。” 赖大家的脸上一红,道:“有不长眼的下人,嫉妒林姑娘有老太太疼爱,说了些混账话。林姑娘当年受委屈了,也不同老太太说,便是怕老太太知道了伤心,跟我们说说,替你管教管教,也是好的。” 紫鹃道:“赖妈妈可是大忙人,别说姑娘了,我一年也就能见你那么一两回,哪儿有时间坐下来诉委屈呢?你那些客套话、奉承话倒先收起来,把老太太交代的事儿说了才好。” 赖大家的几时被这么抢白过?原在荣国府中,连王夫人、凤姐都要看赖嬷嬷的面子,让他们夫妇俩半分,如今被黛玉、紫鹃这一通说,在心里想道:“怪不得太太平日有那样的说法,这林姑娘果然不是好相与的。”无奈如今情况紧急,贾母也是真的着了急,无处可求,才想到黛玉这里,无论她们主仆怎么说她,她也只得忍下来,道:“因着宫里传出话来,说是我们家的娘娘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老太太、太太们前不久才去宫里探望过,当时娘娘的身子还好,竟不知为何就这一两个月,就病成了这个样子。老太太有心去探视,然而宫里却说娘娘不许老太太进宫。老太太别无他法,请太医院相熟的太医打听,也没个结果,想到姑娘身边的秦嬷嬷,想着求秦嬷嬷帮忙打听打听,娘娘究竟是什么病。老太太说,论理不该烦到姑娘头上,只是如今该走的门路都走过了,能拜托的人都拜托了,实在是没个消息,求林姑娘看在老太太这把年纪的份上,帮她打听打听吧。” 黛玉垂着头,不说话。 霜信见此状,知道她还在犹豫不决,于是半是说给赖大家的听,半是说给黛玉:“秦嬷嬷是在宫里走动,然而史太君可求错了人,秦嬷嬷为人极重规矩,一丝不苟的,我们姑娘在她面前,常常大气都不敢出,一言一行稍有不慎,就要被她说的,她两天前才教过姑娘,探听宫闱乃是大忌讳,她可是太后、皇后娘娘的人,老太君要把把柄往这位嬷嬷手里送?若是皇后娘娘顾忌老太君同娘娘的祖孙情谊不计较也罢了,若是计较了……” 赖大家的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一时也愣在了那里。 黛玉却是想到了许多,从王子腾的死到贤德妃的病,前后不过隔了这么几天,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四大家族的两大靠山就这几天,先后就倒下了?她身子微微发抖,好半天才道:“赖妈妈回去吧,把霜信姐姐的话学给外祖母听一听,若是她还是想打听,也别走我的门路了,东平郡王府的穆二爷新娶的二奶奶不就是宫里的女官?你们几家关系一向要好,找她打听,比找秦嬷嬷便宜得多 。秦嬷嬷若是自己都坏了规矩,又怎么教别人规矩?她老人家也一把年纪了,我也不忍难为她。” 第144章 第144章 送走赖大家的, 黛玉也不要人陪,独自去了揽月楼, 找出春雷琴,试了几回音, 然心绪不平, 琴音萧索, 待到转音处, 一个过急,琴弦应声而断。她摸着被震疼的手指,默然不语。紫鹃不放心, 跟着上楼来,看到她指甲处的血迹, 惊呼道:“姑娘, 你难道都不疼的么!” 黛玉由着她给自己处理伤势,问道:“我是不是太心狠了?外祖母养了我一场, 我怕牵扯过多, 竟连这忙也不帮她。” 紫鹃道:“若是一朝成了所谓的‘主子’,就什么都不管不顾, 尽想着给自己家里人谋好处,行便利,那不成了赵姨娘了?” 黛玉被她这听起来有点道理的比喻逗笑了:“我总觉得, 贤德妃这病得确实蹊跷,难怪外祖母这样着急。” 紫鹃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道:“姑娘, 我虽如今全家都到了林家来,原先却是贾家的家生子,在老太太身边的年份比姑娘还长呢,荣国府有事,我不会担心么?只是如今我既然跟着姑娘,就得替姑娘着想,宫里是个需要步步小心的地方,姑娘怎么谨慎都不为过,哪有明知道前面是漩涡,还硬要往中间凑的道理?况且如今姑娘也不是一个人了,环姑娘到底是怎么下定决心回来的,我们都知道,她担心南安王府以后出了什么事,连累林家。那边的夫妻情谊,也不比姑娘这儿的祖孙情谊差了。”她指着如今收在揽月楼最里面的文曲鼎与武曲鼎,叹道,“我知道姑娘狠不下心来,但说真的,那边不让姑娘管二姑娘的死活,却指望姑娘去查贤德妃的事,先不说二姑娘才是那个和姑娘一起长大的,就只说贤德妃这事,不是难为姑娘么?他们是病急乱投医了,可是把姑娘推入火坑里,算什么呢?” 这些话,也就只有她这个从荣国府里出来的丫头能说了,霜信、锦荷等就是对荣国府有再多的意见,此刻也不好劝,雪雁还是个孩子,这些事还是懵懵懂懂的,茜雪对荣国府却还有几分主仆情谊在,也只有她和黛玉从来无话不谈,说得了这些。 黛玉轻抚着手上的纱布,道:“我知道了。”上皇丧事期间,她时常被皇后召进宫里抄经,对这位后宫之主还算有些了解。皇后是个被岁月磨去了所有激情同乐趣的女人,她比李纨还要古井无波,真正的无悲无喜,虽然已经母仪天下了,但她还真不是一个会主动对后宫妃嫔下手的人。但那位元春表姐,自她进宫起,便一直明着按着派人来皇后的宫里,要请她过去一叙,想来是一位有些主意的妃子……她叹了口气。 贾母听了赖大家的回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摇着头道:“从此她不是我的玉儿了!” 赖大家的亦觉得林姑娘无情得很,遂问:“要不要走走穆二奶奶那边的门路?” 贾母叹道:“也只得如此了。”便命人从自己库房里取出二百两银子,去探探穆二奶奶的口风。 探春待赖大家的走了,才问:“二百两银子,怕是东平王府也看不上?” 贾母道:“你还看不出来么?自你舅舅没了,咱们四家的声势便一日跌过一日,人家何曾要与咱们继续当老亲处着?如今贤德妃这一不好,他们更要拿乔,连林丫头这个未来的太子妃都不愿趟这浑水,何况穆二奶奶也不过是个女官?不过是拿去让她填填牙缝罢了。”又在心里偷偷地感叹,若是元春没有这几年的福分,只是到了年纪,和穆二奶奶一样,被宫里开恩放出来,许配给公子哥儿,如今说不定还高高兴兴的呢。可是心里又知道,她封了贵妃的这几年,算是拖着贾家这艘老迈的船又向前走了不少,若没有她,自己家怕是早就没落了,因此更怕她出事。 探春捏着手绢,知道大势已去,索性伴着贾母又痛哭了一场。 穆二奶奶原是收了银两,答应帮 贾家打听打听,然至晚间,靖明侯穆典信却亲自把那二百两银子退了回来,口中道:“舍弟妹糊涂,老封君担心贵妃娘娘心切,却不知宫内规矩森严,自舍弟妹出宫来,还未曾进宫去过,如何帮老封君打听?她连这钱也想着收,确是有些不顾咱们两家的交情了,老封君放心,我已命舍弟好好管教了。” 他这一说,贾母哪里还能“放心”呢,自知元春是不能好了,当即也顾不得其他,老泪纵横。 穆典信看着于心不忍,却也无可奈何,只称家中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贾母同王夫人正万念俱灰之际,忽闻南安太妃给她们下了请帖,邀她们去赏花,然此刻哪里还有心情赏花?倒是贾母,擦去眼泪道:“还是要去的,若是娘娘的病真的有那么严重,咱们该考虑后路了。” 王夫人一面暗恨贾母无情,一面又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南安太妃的帖子上特意让她们带上上回来荣国府时见到的姑娘,那次贾母是叫了宝钗和探春一道去给南安太妃请安的,如今薛家搬出去了,自然没有让宝钗再来陪她们去会客的道理——况且如今贾家这情况,自是不能把机会往别家推的。 探春听闻老太太、太太要带她赴南安王府的荷花宴,沉默半晌,才点头道:“我知道了。” 琥珀捂嘴笑道:“老太太特意吩咐了,三姑娘打扮好了,先去给太太看看。” 待送走琥珀,见四下无人,侍书俏皮地冲探春一行礼:“恭喜姑娘了。” “何喜之有?”探春虽这么问了,却也知道侍书为何这么说。她也不是完全不懂事的女孩儿,南安太妃上次便来府里见过她,如今宴请贾母时又特意让带上她,这其中总有些深意。云渡……宝玉是见过的,据说面如冠玉、貌胜潘安,又是王公之后,武举入仕,天生带一股英气,偏还文质彬彬,有礼有节,简直找不出错处来。也就是他曾与林家的大姑娘结过亲,若她真嫁去了云家,那贾、林二家以后便可不必来往了。但观黛玉回绝贾母之请便知,这来往不来往的,也没什么必要。 侍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才不说呢!姑娘自己猜去,不过也别光猜,老太太都那么吩咐了,姑娘还不赶紧梳妆打扮呢。”说着便把探春的衣裳首饰都找出来,任她挑选。 探春知道她为何这么高兴。自迎春出嫁来,这丫头便替自己担心着,怕自己的亲事也像二姐姐一样被糊弄过去。如今见有了风声,对方还是南安郡王府,她怎么能不高兴呢?便是探春自己,心里也难得地起了波澜。 只是听闻云氏父子在南海吃了败仗……探春苦笑了一下,便是吃了败仗,人家也是手握一方兵权的郡王府,非他们家如今能比的。再者说,若是没有这一次败仗,兴许人家还记不起自己家这宗呢!南安太妃上次见时,是个眼光垄断了公中所有陈设盆景的百万巨富夏家独女只配做他家的妾,却是有些过分的。只论家资和在内务府的职务,夏家甚至比薛家还厉害,到底是皇商,虽夏金桂的身份做云渡的妻子是有些勉强,但若要说人家嫡出的独女只配做妾,却是把不如夏家的那几家皇商与同皇商结亲的几家公侯都给一并贬了进去。若是南海那一仗云家打赢了,南安太妃的眼光只怕更要到天上去了,怎么会考虑她一个荣国府的庶女呢? 虽对南安太妃当年嫌弃自己的事心有不甘,但探春也明白,便是家里还在全盛期,嫁给云渡都算高攀了,何况是如今?因此听话地打扮妥当,特意挑了些平日里不舍得戴的华贵首饰来, 又怕太刻意了,换下了一些来,去见王夫人。 王夫人笑着点点头:“很好。”亲领着她去见贾母。 贾母见她头上钗环有些面生:“这簪子从前没见你戴过……”忽然想起来,“这是林丫头去年秋天来家里的时候给你们姐妹带的。” 探春一愣,道:“是。” “她的眼光随敏儿,这簪子配你极好,庄重又不失妍丽,是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戴的。”贾母虽说下“从此她不是我的玉儿了”这样的狠话来,然而此刻,却也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一向喜欢灵气、有情趣的孩子,黛玉若非去了她叔叔家,正是她心目中最合适给宝玉的孙媳妇,只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王夫人便问:“老太太年前赏你的金凤钗,不是更配你的裙子,怎么不戴那个?” 探春便道:“老太太赏我的簪子,比这个更富贵些,只是我想着,裙子已经是红的了,再配金钗,就显得太招摇,毕竟是去人家做客,所以没有戴。” 王夫人笑道:“南安太妃是咱们老太太的老姐妹了,同老太太一样,最喜欢漂亮、标致的女孩儿,你打扮得越好看,她越高兴哩,哪里会怪你穿得招摇?” “二太太说得有理。不过今日就算了吧,你太太头上都没戴凤凰,你戴了,不是压过她了么?”贾母道。丫头们又来报轿子已备好,三人遂携手往南安王府去了。 第145章 第145章 南安郡王府自是气派非凡, 南安太妃领着儿媳侯氏在府中设宴,又有侯氏之姐忠勇侯夫人相陪, 人虽不多,但忠勇侯夫人可是出了名的爱说爱笑爱热闹, 要论长袖善舞, 只怕王熙凤都比她差点, 光她一人在, 都不可能冷场。 见了探春,南安太妃果然眼前一亮,拉到身前来细细看过, 笑道:“更标致了。听闻在你家还帮着打理家事?”侯氏见婆婆喜欢,忙命人把给探春的礼拿出来。 贾母替探春谦虚了几句, 又道:“她们姐妹几个, 也就她能替她太太分担些了。” 忠勇侯夫人凑趣道:“都说我们姐妹有福,偏都没有个女儿, 见了人家的漂亮女孩儿, 也只有羡慕的份儿了。要是什么时候见到人家女孩儿好的,认个干女儿, 咱们也好有个膝下的小棉袄,没事陪着乐一乐。”侯氏闻言欲言又止,笑着摇了摇头。 南安太妃笑道:“你说她们姐妹几个里她最得力, 可别忘了,她还有个大姐姐呢。” 提到元春,贾母与王夫人皆是神色一黯, 忠勇侯夫人察言观色,问道:“可是因为听说了宫里贤德妃娘娘生病一事,老太君和宜人在担心?” 贾母苦笑道:“本不该打扰太妃赏花的兴致,只是听闻娘娘病了,又多方打探,也没人能告诉我们一声娘娘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叫我们如何不担心呢?”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宫里也不太平,传出来的消息真真假假的,我们也不敢去打听,也不敢去问。”南安太妃道,“此间没有外人,我也只同你们说,据说永安王为了周贵妃,又和太子不对付了。皇上虽疼爱太子,但周贵妃毕竟也是当朝贵妃,还是太子的庶母,太子理不当同她起冲突才是。如今陛下龙颜大怒,说要彻查是谁传这种话出去,还让永安王也听到了,不管是真的假的,有关无关,凡查到的,一律严惩。宫里头人人自危,又怎么敢再往外递消息呢?与其四处求人,倒不如明日我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时候,正大光明地替你问问,兴许还能求个恩典,让你们进宫同贤德妃娘娘见一见呢。” 贾母这才想起,听说蛮国使团要进京了,云氏父子虽在传说中打了败仗,但南边到底是他们家的亲兵看守着的,如今皇上要接待蛮国使臣,南安王府的人自然也要进宫去随侍,好敲打敲打蛮国,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当年荣、宁二公征战沙场,贾母的太婆婆、婆婆就时常进宫去赴宴,她回忆起来,不觉对南安太妃又是感激,又是羡慕。但是要让她把自家子弟送去战场上,刀剑无眼的,她也不舍得,只盼日后宝玉能读书成才罢了。此时南安王妃倒是解了她们的燃眉之急,她赶紧拉着王夫人、探春一道来谢太妃。 南安太妃笑道:“咱们都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此时说谢,未免生疏了。” 贾母与王夫人解了这几天的心结,这顿饭总算吃得还算安心。饭后不久,南安王府的二公子云浩之妻季氏求见,说是小儿子突发了疾病,求侯氏往太医院递帖子请个太医来看。南安太妃素来不喜云浩,侯氏对这个庶子也不大上心,不过毕竟也是自己家的孩子,既然病了,总要看的,况云渡这么多年也没留个后,云浩之子可算得府上如今唯一的重孙了。遂命季氏拿自己的名帖去太医院请太医来,又嘱咐道:“要用什么药,你那儿要是没有,就来跟我说。”季氏感激不尽,忙命人去请医问药不提。 贾母见他家重孙病了,便道:“既然太妃家有事要忙,我们也不打扰了,先行告辞,改日再来太妃府上拜访。” 南安太妃也不强留她们,只笑道:“你家这三姑娘,又能干,又标致,我也喜欢得紧,下回还带她来玩。” 贾母等自然连声应下,探春亦谢过太妃夸赞,祖孙三人总算安下心来,自回 荣国府去,等待南安太妃的消息。 然次日在家候到了夜间,仍未有南安太妃的信传来。贾母放心不下,忙差人去打听,是不是还在宫里没回来。赖大却报,南安太妃一大早便进宫去给太后请安,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家了。王夫人急得没法,来与贾母商议:“想是太妃家里自己有了什么事,忘了差人来给咱们说声?论理是咱们求人,不该去催,可娘娘的病哪里拖得呢?” 贾母亦觉得有理,遂命赖大家的去南安王府求见南安太妃。赖大家的听命去了,回来却道:“并不曾见着太妃,辅国公夫人说,太妃受了风寒,不便见客。因着昨儿个蛮国使臣出言不逊,陛下大怒,今儿个太后的脸色也不大好,南安太妃也没敢问咱们家娘娘的事儿。辅国公夫人让向老太太陪个不是,说今儿个忙着给太妃和小哥儿煎药,忘了差人来咱们家说一声。” 这可真是奇哉怪哉,贾母与王夫人昨儿个才见了太妃,彼时她身子还好得很。不过南安太妃年岁大了,进宫问安又得大半夜起来梳妆,天刚蒙蒙亮就进宫,有事还要在外头候上几个时辰,若是稍有不慎,染上风寒也是有可能的。贾母忙命人把自己库房里的几味药给南安王府送去,又与王夫人面面相觑。正不知所措间,林之孝来报,说是明珠族姬遣人来府上了。 贾母还在生黛玉的气,道:“她恨不得躲得咱们远远的,此时差人来作甚?”话虽如此,却也不能真把黛玉的人逐出门外,只得请他进来。 来人看着甚为年轻,为人却十分机敏,自称叫源儿,是苏州林家的管事林华的干儿子:“那日史太君吩咐我们族姬的事,族姬虽不敢为难秦嬷嬷,倒是也放在了心上。今儿个进宫见着皇后娘娘,便试着把老太君所求问了娘娘。皇后娘娘说,贤德妃乃是起居劳乏,时发痰症,前日侍宴回宫,沾了寒气,勾起了旧病。只是如今汤药不进,连用通关之剂,并不奏效,皇后娘娘本欲开恩让贵府上人进宫探视,只是贤德妃娘娘却说,如今她也命不久矣,老太太年纪也不小了,便是进来见过了,瞧见她如今的模样,也是徒添伤心罢了,故不让人说给老太太听。听闻族姬在宫里,贤德妃娘娘倒是让宫女给族姬送了一匣子书来,族姬猜此书关系重大,特命小的来送与老太君。”说罢果然便递上一匣子书来。 贾母听得又是气,又是急,一口气没接上来,竟昏厥了过去。王夫人、鸳鸯等连忙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请太府,她才悠悠转醒,颤声道:“那书呢,快让我看看!” 黛玉虽念及旧日情分,不顾危险替贾母打听了贤德妃的情况,但贾家和贤德妃的事儿,她是并不打算掺和的,故而那匣子书还原封不动的,连元春亲写的封条都没撕。宝玉幼时,那是元春亲自教导他认字读书的,如今也还记得姐姐的字迹,贾母听他这么一说,便知这匣子定不止书册那么简单,匆匆谢过源儿,命人带他下去领赏,便抽开了书匣。里面不过是一套《四书》,无甚特殊的,贾母不信邪,亲自取过来细细摸索,果然在《孟子》书册中央,竟有夹层,拿小刀细细分开,内中却是夹着一方薄绢,上书“儿命将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贾母捧着细绢跌坐在床上,喃喃道:“是了,是了,娘娘这病……”元春一个年级轻轻、刚封了妃没几年的女子,自幼爱美如命,怎么会放任自己发福至痰症呢?她这病果然有蹊跷,上次他们进宫时,元春就不太对劲,言语间颇有交代后事之意,且那次就没见到抱琴!如今,她定是已经被严加控制,半点消息也不敢传出来,又怕连累家人,连提醒他们抽身,都只敢让未来的太子妃、谁也不敢 轻易得罪的黛玉传话! 可是抽身,从何处抽身,又往何处去?这事儿要能说得明白,荣国府还至于一步步衰落成这样吗?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54节 宝玉见祖母如此情状,便知大姐姐真的要不好了,登时跪坐在地,抱着已然吓傻的王夫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虽哭过了,贾母却命房内众人把眼泪擦去,特意嘱咐下人:“若有一字风声传出去,可别怪我不顾情面。”又对王夫人道,“娘娘为了家里考量,特意瞒着,一片苦心,咱们切莫要辜负。” 王夫人忙应道:“是。”心里也明白,王子腾已经死了,如今若让人知道元春也不中了,荣国府便要彻底被人踩在脚底下了,不说别的,就说忠顺王,贾琏那事没讨着好,这之后还能有什么顾忌?更何况如今元春这“病”,比起病来,更像是被人害了。联想起宫里的那些是是非非的传说,若是让人知道元春是败了……便赶忙装作没事人的样子,照常打理起家里的事务来。 正逢迎春回门,邢夫人像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还有些情谊,命人备饭接待。带孙家婆娘媳妇吃了晚饭打发走了,迎春方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里诉委屈,说孙绍祖一味贪财好色,她不过略略说上一句,他便又打又骂,说是大老爷使了他五千两银子,将她准折卖给他的,还说原是指望着她的贵妃姐姐能给他寻个兵部实缺,谁知她嫁妆都不够塞牙缝的,“他还说,你别在我这儿充夫人娘子,你家里如今这情形,还想瞒着谁?真当你自己还是什么千金小姐不成!” 王夫人劝道:“当年你叔叔也劝过大老爷,何曾有用?不过是命罢了。” 宝玉见迎春哭得呜呜咽咽的,也跟着哭道:“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吧二姐姐接过来,还叫她在紫菱洲住着,和咱们兄弟姐妹们一块儿,岂不自在?” 迎春听罢,眼里也难得有光来,王夫人斥道:“又发了呆气了,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难道没听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小两口子斗牙斗齿,也是常有的事,你琏二哥哥和你凤姐姐这都多少年了,还常有别扭呢,不也把日子过下来了?碰的好的就好,碰的不好的,也没法,个人有个人的活法。老太太本来身子就不好,你还再拿这事烦她。不许在老太太面前走漏风声,听到没有?若是她老人家知道了这事,就是你说的。”宝玉只得讷讷赢了。 王夫人又张罗着给迎春收拾屋子安歇。迎春哭道:“方才宝兄弟提起紫菱洲,我倒是还惦记着那屋子,还得在园子里住上三五天,和姐妹们一道说说话,不知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再来看看那几间屋子呢!”王夫人忙道:“你年纪轻轻的,怎么竟说糊涂话。”遂命人收拾好紫菱洲,又命探春、惜春等相陪。一时间,园子里的小姐、丫头们,无不凑去伴她说话,亲热异常。只是三日一过,孙家派了人来接,迎春虽万分不愿,却惧孙绍祖之威,不得不辞别了贾母与邢王二夫人,往孙家去了。宝玉奉命送迎春回去,心里只悲切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第146章 第146章 黛玉听闻刘遇来找她, 顿时有些惶恐不安。她前日进宫时一时不忍,替贤德妃送了一匣子书给荣国府去, 别说秦嬷嬷了,连紫鹃都怪她做事太任性了。那宫里是个什么地方?到处都有眼睛盯着, 贤德妃摆明了是和谁斗输了, 才有这么个孤立无援的结果。她既然已经回绝了赖大家的, 又何苦再掺和进去?她自己倒罢了, 如今关于太子与周贵妃不和的事又闹得满城风雨的,太子原在宫里就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 一着不慎就要满盘皆输,她若是连累了太子被人猜忌, 或是树下敌人来, 可怎么的好?黛玉一面不忍养育了她一场的外祖母伤心绝望,一面又知道她们说的是实话, 故而又怕刘遇来问她这事, 又怕他什么都不问,她就更过意不去了。 刘遇是来林滹的书房里找一本讲蛮国风土人情的书的, 竟也没找着,林滹说会请人在各大书局留意,他也没太在意, 说要去看看明珠族姬。 揽月楼里还是原先的景致,刘遇站在书架前略看了看,也有些讶异舅舅家女孩儿们上学的专注, 怕是自己几个堂兄弟屋里的藏书都没有林表妹多哩。 黛玉立在一旁等他开口。她案几上还有替二哥代笔的《玉山亭》的手稿,没来得及收起来,只匆匆放在最下面,此刻生怕刘遇看到了。虽平日里自喜文采,更高兴自己代写的那几章没人女子的词作若是流传出去,对自己和家里的名声都没有好处。别说如今她又身份特殊,多的是人想挑出她的错处来,以此攻击林家甚至太子了。 “听闻舅舅这几日在寻琴弦,想是妹妹的琴坏了?我正巧得了几根丝弦,给妹妹换弦。”刘遇说完,便有小厮举着一个小木盒上来,果然是已经养好的琴弦。 黛玉知道,哪有那么多“正巧”?太子殿下自幼学的是帝王心术,如今又开始学土木、律学、财税等,于器乐一块其实没什么兴趣,底下人便是想奉承他,也不会由此入手,多半是他自己开了口去寻的。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打算把自己给元春递信的事儿和盘托出,若是要挨骂挨罚,也认了,若是他原先不知道,提前有个准备也是好的:“我前日进宫时,替荣国府的史太君问了问贤德妃娘娘的病,贤德妃娘娘给了我一匣子书,我想着她时日无多了,那书当给她娘家人留个念想,就送去了荣国府。” “嗯。”刘遇随口应了一声,又问,“有人因为这事难为你了?” 黛玉忙道:“并不曾。只是我知道这事做得莽撞,特向殿下赔罪。” “多大的事儿,有什么值得说的。”刘遇笑道,“贤德妃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朝贵妃,她要给你什么东西,谁拦得住?况人都到了这份上了,就是想给娘家托个话,也是人之常情。要是真那么严重,皇后娘娘都不会允许你把那书带出宫去的。” 黛玉听他说得随意,总算放松下来似的喘了口气。 刘遇又道:“方才你桌上的算筹,好是好,不过是二表哥送你的罢?他的手大,这些算筹也重,摆起来又占地方,你拿几根不打紧,要算什么大数件就不行了。回头我找人给你打一套轻便些的给你。” 黛玉忙道:“我不过是学着玩玩,现在的这套算筹已经很够用了。殿下日理万机,很不必为了这个费心。” “有套趁《孙子算经》呢,妹妹学这个,并无坏处。若是有不会的,不妨去问三表哥,二表哥在这上面的天赋并不如三表哥。” 黛玉抿唇一笑,应了下来。 刘遇也不便久留,略说了说话,就要告辞。黛玉送他出漱楠苑,他却忽然回头道:“对了,《玉山亭》里的曾女侠,虽然到处都说 她不会死,甚至连太后都说,若是曾女侠死了,她就不看了,但我想着,玄机客还是按着自己的初心写她的故事为好。” 黛玉呼吸一窒,几乎要背过气去。曾女侠是林徹忙碌,来不及写话本的时候,她心血来潮随意写的几个小故事里的人物,同《玉山亭》的主线有些联系,但是又关系不大,并不会影响主线,她的确是有让曾女侠战至绝境、力竭而亡的打算,但是刘遇怎么会知道?不,应当说,他已经知道了《玉山亭》现在是她在写了?这事她连秦嬷嬷都不敢透露,因为必定不合规矩……她悄悄地抬起眼打量了一下刘遇,这位已经比她高出了许多、隐隐约约有了男人身板的殿下,如今眉目含笑,说不出的风流俊逸,在树荫下略歪着头看她,光影斑驳间,显得分外游刃有余。 “有些东西二表哥写不出来,他天生顺遂,这辈子没尝过孤苦离别。你放心,我替你保守着秘密。”刘遇说完这句便起身走了。留黛玉一个人愣怔着站在院中,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尊贵无匹的太子殿下,其实也是个自幼没了母亲的可怜人,她悄悄地写在《玉山亭》里的那些隐喻,他竟然看懂了,而且轻描淡写地说,可以按着她原来的想法继续写下去。这比那几根琴弦更难得,更珍贵,也更叫她心神不宁,情绪万千。 到晚间时,东宫果然派了人来,送了一盒算筹给黛玉。竟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材质,而是一盒打磨得圆润光洁的竹制算筹,刘遇还送了两套算经来,并附信一封,说这两本算经里有几条颇有意趣,黛玉无事时可以试着解一解,打发时间。 王嬷嬷听说刘遇并不曾因为元春之事责备自己家姑娘,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又偷偷地同紫鹃道:“也是稀奇了,便是寻常人家,就是不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也主张女孩儿学些女红针线的事儿就罢了,姑娘这儿又是读书,又是学算学的,太子殿下不仅不拦着,还由着她胡闹,可真是难得了。”又有些担心,一旦刘遇对黛玉的痴迷劲儿过去了,黛玉的这些特立独行的爱好在他那儿,会不会变得碍眼了。 紫鹃笑道:“太子殿下身边什么规规矩矩、端庄守礼的女孩儿没有?他要是喜欢那样的,也不要咱们姑娘了。”如今既然黛玉不忌讳提起刘遇了,她自然也大胆了一些,原还担心林家为了馥环大闹了那一场,会影响姑娘说亲,谁料到竟有这样的福分,还是太子正妃,未来的一国之母。她刚刚到黛玉身边,看着她因自己初来乍到,就惹出宝玉的病来,险些砸了那玉而又是伤心,又是害怕地抹眼泪的时候,何曾想过,这个小小的、刚刚没了母亲的女孩儿,会有这样大的造化!便是荣国府阖家的骄傲元春,都没有这样地顺利呢。但是一想到元春此时的情状,她又不免担心起来。元春可是自幼被老太太培养着,一心往宫门里奔的,最后都没落得好下场,黛玉素来是有些多心的,进了宫,可怎么得好?倒是太子殿下,如今看来,还算体贴周到的。 她正在胡思乱想着,听见黛玉叫她,忙走了过去,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吩咐谈不上,只是我想着,二姐姐出嫁也有几天了,算算日子,也回过门了,那位二姐夫,都说不是个好人,你们还让我不要空口白说,坏了他们夫妻的情分,如今这么些天了,到底是不是好人,也该知道了。我在二姐姐出门的那天答应了她,得了空去同她走动走动的。如今我也不知我算不算得空,你明儿个和茜雪一起去一趟孙家,把今年的新茶去给二姐姐送两罐,就说我问她好。” 紫鹃笑道:“我明儿个就去。” 黛玉又叫住她: “你私底下问绣橘或者是二姐姐的乳娘,别让孙家的人听见了。” 紫鹃忙道:“姑娘放心,这点事儿我还是知道的。只是姑娘,要是表姑奶奶真的过得不好,姑娘预备着怎么办呢?” 黛玉也犯了愁,迎春到底是贾家的女儿,被贾赦做主嫁进了孙家——和她这个林家女儿的关系其实并不大,她也没什么理由去强出头,只得叹息道:“还能怎么办呢?不过是像大嫂子说的,摆摆谱儿,给二姐姐撑撑腰,要是孙家还不听,也只能告诉外祖母,让她去管管了。” 紫鹃道:“老太君眼下怕是没有时间管表姑奶奶的事了。” 黛玉知道,如今元春病危,贾母定是心急如焚,可是难道迎春不是她的孙女?遂道:“不会的,我清楚外祖母的为人,她最是体贴孙儿们的,先前不管,也只是怕有什么误会。如果真知道了二姐姐过得不好,怎么会不管不顾呢?” 紫鹃欲言又止,只是叹了口气,道:“姑娘放心,我明儿个就和茜雪一起去孙家。” 次日一早,紫鹃和茜雪伺候黛玉梳洗完毕了,便去了孙家。林家与孙家隔了半个京城,她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日上杆头了,孙家下人却还懒懒散散的,听说她们是太太的表妹派来给太太送东西的,也没什么规矩礼貌,挥手就要赶人。紫鹃喝道:“好大的胆子!我们家姑娘是皇上亲封的明珠族姬,品级与郡君相同,难道哪家郡王府派人过来,你们也是说赶就赶的?”那门房才眯着眼睛看了她们两眼,见她们穿着、打扮均是不俗,连送她们来的马车都富丽堂皇的,才去通报。迎春果然命他速速请她们一见,门房不情不愿的,放紫鹃和茜雪进去,嘴里仍在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迎春:“使什么太太威风呢,还当自己是国公府出来的不成?倒学起别家太太交际应酬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儿。” 茜雪隐隐地听到了,拉了一把紫鹃的袖子,紫鹃咬牙,轻声道:“先别吱声,我们见了表姑奶奶再说。” 她心里也犯嘀咕,便是迎春性子再怯懦、管不住下人,她也是这孙家明媒正娶的太太,父亲还是正三品的一等奖军,何至于这门房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她了?但见了迎春,不禁大吃一惊。只见那屋子空落落的,什么摆设都没有,迎春身上穿的还是旧衣裳,也没什么首饰,明显地消瘦了不少,眼睛哭得肿成了核桃,见到她们俩,眼泪止不住地流,只是看着屋里的婆子,不敢开口。还是绣橘开口,把那两个婆子支出去了,她这才握着紫鹃和茜雪的手道:“想不到你们姑娘竟然还记得我,我嫁过来这么久了,你们是头一个来看我的。” 紫鹃原还想问问迎春过得怎么样,此刻也不必再问了,眼见着是不如何的,便问道:“表姑奶奶回过荣国府么?那边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吗?就没有派人来敲打一下表姑爷?”迎春道:“回过了,老太太如今病着,并不敢拿这些话去烦她的心,二太太也知道了,陪着哭了一场,留我在紫菱洲住了三天,劝我忍着,说过几年,姑爷回心转意了就好。” 人哪有那么容易悔改的?贾赦都多大岁数了,不还是那副老样子。紫鹃在心里嘀咕着,又细细问迎春怎么回事,迎春却只摇着头道:“家丑不可外扬,不过是我的命罢了。你们姑娘能记得我,我也心满意足了。如今说出来,不过徒添伤心罢了。”急得绣橘在旁边跺脚道:“我的好姑奶奶,林姑娘难道是外人?她如今身份不比往常,说话只怕比那边凤奶奶都管用,好容易有个人愿意来管管你的事,你不和她说,闷在肚子里作甚?”迎春却只流着泪不说话。 绣橘恨其不争,气得拧头出去了。待紫鹃和茜雪走时,却又悄悄地拉着她们,把迎春在孙家受到的打骂粗粗地学给她们听了,又嘱咐道:“我们姑奶奶的性子你们是知道的,是个不顶用的,那边 太太也不敢管,也不敢叫老太太知道,你们姑娘要是还记得往昔的情分,救我们姑奶奶于水火,我替姑奶奶给你们姑娘磕头,今生来世做牛做马地报答你们。也不要你们姑娘为难,就派个管事的,来和那姓孙的说一声,让他知道姑娘也是有些体面的亲戚的就行。” 茜雪含着泪道:“二姑娘在荣国府的时候,不管如何,也没短过吃穿,怎么嫁了人,反到了这步田地!”又应道,“好妹妹,你放心,我们一定去求姑娘。” 绣橘苦着一张脸,看着她们,眼里竟是哀求:“你们快些,这姓孙的真的不是人,家里的丫头、媳妇已经被他淫遍了,我们这几个陪嫁的,他也不顾忌,我们姑奶奶你们是知道的,哪有本事拦着?也是我拿那边贵妃娘娘说话,他才不敢对我们房里的人下手,也撑不了多久的,咱们也是从小长大的情分,就为了我的命,求你们求求林姑娘。”她也是没想到,到头来,愿意出手拉她们一把的,竟然是原先在荣国府孤立无援的林姑娘,掌管家事多年、仿佛无所不能的王夫人、凤姐,或者最体贴女孩儿的宝玉,都只能袖手旁观。 紫鹃她们也没料到迎春和绣橘的处境竟难堪至此,哑着嗓子应道:“你放心。”便匆匆回去了。 黛玉此刻却不在漱楠苑中,正在韵婉屋里逗弄小侄女。紫鹃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叫了个小丫头去请她回来。王嬷嬷和雪雁她们见她二人表情不对,也懂了三分:“表姑奶奶是不是过得很辛苦?”紫鹃刚想说,只是话没出口,眼泪先流了下来。 待黛玉回到屋里,只见一屋子大大小小的丫头,都默默垂泪,心里登时凉了半截:“二姐姐是不是被孙家欺负了?”茜雪一边哭,一边把绣橘说的那些话学给她听,又隐去了些不该说给闺阁中的女孩儿听的粗言鄙语,道:“姑娘虽不能管,派个管事的,常去孙家问候也好。” 黛玉气得直哆嗦,当即就要叫源儿过来,又觉得只源儿不够,便要唤林华,恰好韵婉那儿见她急急忙忙回来,派了一个丫头来问出了什么事,听了黛玉这儿的回话,便道:“那孙绍祖我知道,袭了他老子的职,又在兵部候缺的那个是不是?原来他想谋个实缺,还试着走兵部朱侍郎的门路,朱侍郎同你哥哥说,那可是个人面兽心、混账到顶的,要是谁敢荐他,便是连那个人都可一并否了。他名声如此差,连朱侍郎都不顾情面,这么评价他,你舅舅家就是再不上心,也不该把女儿嫁给他呀。”见黛玉气得脸都白了,又赶忙宽慰她道,“不要急,如今你哥哥的奶兄正在家里,我叫他替你走一趟。那孙绍祖就是再狂妄,也得给你哥哥几分面子的。只是说到底,咱们也不是你二姐姐的什么人,帮的了一时,也帮不了一世,还是要她娘家出面,或者她自己狠起来,闹得那孙家不敢小觑了她才是。” 虽然隔得这么远了,但黛玉去荣国府的那次,也隐隐约约听了一耳朵,关于薛家那个媳妇多厉害,闹得薛家不得安宁,连那么浑的薛蟠都拿她没法,躲了出去的事儿。可见人若是真的不管不顾了,杀伤力也不小。但迎春是什么人,黛玉还是清楚的。且不说她在娘家并没有夏金桂那么得宠,便就是如今林征的奶兄去了孙家,要迎春借机直起腰杆子来数落数落孙家的下人,她都做不到。无法,只能一边请林征的奶兄替她跑一趟,往孙府送东西给迎春,一边又派源儿去荣国府报信。 第147章 第147章 荣国府众人听闻黛玉的那个得力小厮又来了, 以为宫里又有什么新的消息,赶忙去请, 王夫人留了个心眼:“先别告诉老太太知道,万一又是不好的消息, 老太太年纪大了, 身子遭不住。”她心里黛玉到底还是当年那个小性儿、受了委屈就要发作的小丫头, 既然和荣国府关系不好了, 又怎么会传好消息来?怕是要在他们家倒霉的时候幸灾乐祸罢了。 谁知源儿这次来是来说迎春的事的。王夫人知道宫里娘娘的事并无转机,一时也泄了气,又恼迎春把家里的事拿出去说, “孙家名声坏了对她有什么好处?”又恨黛玉多管闲事:“我还当只有宝玉会说这样的糊涂孩子话,她们家自诩诗书礼教之家, 也不过仗着太子的声势在乖张行事罢了。自己把嫁出去的女儿接回来, 贻笑大方了,还要把别人家也拉下水, 成为笑柄不成?”屋里的丫头皆噤声不语, 王夫人冷静了下来,又哭道:“说到底, 我为着这事着急忙碌做什么呢?迎丫头不是大房的人?回头说起来,也没人计较大太太怎么样,都说是我不闻不问了, 我又图什么?” 她话已说到这份上,探春便是再同情迎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只得安慰道:“太太为家里做的这些,长着眼睛的都看得到呢。和大太太比这些,不是显得……只是太太,林家的那个小厮还等着回话呢?还是要叮嘱清楚了,到底林姐姐身份不同,太太再委屈,也不好明着同她闹翻的。” 王夫人道:“你说得有道理,只是还是要说清楚了,如今迎春出了门,连我们家的人都不算了,都是孙家的内事,小两口初初相处,有些摩擦不是正常?要大张旗鼓地闹起来,丢脸的还不是迎丫头。”遂叫来周瑞,叫他亲自去打发走源儿,细细斟酌了语气,让他去回黛玉,又特特地强调了这是孙家私事,就算同荣国府有关系,也与她林家没什么相干。 黛玉听了源儿的回话,只觉得不可思议:“老太太是这么说的?” 源儿忙道:“并不曾见着老太君,那边二太太说,老太太自知道贵妃病后,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怕知道了这些也要大病一场了。” 黛玉知道王夫人说的也是实话,贾母毕竟年纪也大了,还真受不得刺激,况她是表妹,没理由给迎春出头,王夫人说到底也只是婶子,迎春的亲爹继母都在,也轮不到她来说什么。但是指望贾赦同邢夫人?那还不如天上掉下块石头,直接砸孙绍祖头上教训他一顿呢。幸而林征的奶兄吴星河回来说,自报家门后孙绍祖还算客气,听说是林家派来给迎春送东西的,还念了一声“倒不知她还有这门亲戚”,甚至想主动登门拜访。还是吴星河说:“我们家老爷和几位爷近来都不常着家,倒是贵府太太和我们族姬小时候一块儿长大,若是有闲,请她去家里坐坐,说说话,族姬挂念着呢。”黛玉冷笑道:“前倨后恭,可见小人。” 吴星河在林征身边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闻言便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些袭祖爵的军官,正常是比别人升迁机会多得多的,他却一直没个实缺,还多方走动,也没人敢荐他,可见人品和能力了。” 黛玉听了这话,便知这样的人绝对惹不得,否则缠上来,林征、韵婉岂不是烦不胜烦?故而道:“你这么一说,我更是觉得这门所谓亲事什么好处都没给荣国府带过来,反而惹了一身的腥,更是让二姐姐成日里生不如死,这还真不合那边的脾气。” 吴星河皱眉道:“我今日隐隐约约听到,说是荣国府的一等奖军欠了他家五千两银子,才把女儿卖给他家抵债的,要是想让他们家的人把太太当正经太太看,先让那边还了他家银子。” 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了,就是黛玉离得这么远,也曾听说过,大舅舅求纳鸳鸯为妾,鸳鸯不从,宁愿绞了头发做 姑子去,发誓要一辈子不嫁人,伺候外祖母。外祖母盛怒之下狠狠地发作了一通,把大舅舅和大舅母骂得半分面子也无,连二舅母都被连累得说了两句。后来想来是外祖母也觉得骂得太狠了,怕大舅舅恨上她和鸳鸯,给了他一万两银子让他去外头买妾。难道亲女儿还比不得一个小妾?当年一万两银子都舍得,如今是怎么了?是大舅舅手头已经紧成这样,还是整个荣国府都不行了?五千两银子啊,就是再不把迎春当亲女儿看,五千两银子也拿不出么? 吴星河又道:“这事既然关系到钱,姑娘就是想管,也再斟酌些。” 其实他不用说,黛玉也知道,五千两银子不多不少,她也不是拿不出来,要是花上五千两银子,能把迎春整个救出来,再不用受那折辱,她也觉得值得。可是想也知道不能,大舅舅是个死要面子的,二姐姐又是明媒正娶嫁进的孙家大门,那么多亲戚朋友都来贺过了,你让人知道是因为他欠了银子才把女儿“卖”去的?他怕是要发疯。贾家丢不起这个人,孙家也不一定肯罢休,回头闹起来,反倒是她里外不是人了。 黛玉也别无他法,只得按照绣橘恳求的那样,定期派人去探望迎春,指望孙绍祖看在迎春有她这个表妹还记着的份上,收敛一些。但她心里也知道,孙绍祖也就一开始还会忌讳些,等发现并不能搭上林家的关系后,恐怕又要有恃无恐,甚至变本加厉了。 那厢王夫人打发走了源儿,却是听到宝玉院子里一株已经萎了一年的海棠花竟然在秋日里开了,众人皆觉奇怪,还是贾母做主,当喜事办了,命儿孙们前去赏花吃酒,忙过去张罗着,又派人去叫宝玉。宝玉却是因那海棠想起晴雯来,再想到如今黛玉去了她叔叔家、宝钗也搬出去了,迎春更是嫁了人,连宫里的大姐姐都病倒了,更觉凄凉。因贾母等突然来的,他匆匆忙忙就穿上衣裳接去了,也忘了带那块“通灵宝玉”,谁知第二天起来,竟是遍寻不到。袭人等知道事关重大,不敢隐瞒,只得禀报了王夫人,王夫人命人把园子关上,不许进出,仔仔细细地搜查了遍,从丫头到婆子,恨不得连身上都搜了,也找不到,三日之后,再也瞒不住,不得不报给了贾母。 其实那海棠花在秋日开花,贾母也知“事出反常即为妖”,然而家里已经这样了,她也不能带头唉声叹气的,故而只当是喜事,拿凤姐送来的红缎子捆了花,一家子热热闹闹了一回,也就散了。其实心里还在惦记着宫里的娘娘,再一想,娘娘是何等尊贵的人物,便是借花托梦,也该借牡丹、芍药才是,怎会借海棠来说?以此来宽慰自己。谁知却听闻宝玉丢了玉,一时间除了焦急伤心,竟还有些“终究是来了”的万念俱灰之感。 待见了宝玉,却是大吃一惊。原来宝玉自丢了玉后,一日呆似一日,说话也渐渐没了头绪,贾母见他时,他自己也不说话,只是嘻嘻地笑着,袭人教一句,他才说一句,全无往日的灵光,竟似个傻子似的。贾母心道:“是了,他携玉而生,那玉可不是他的半个魂魄?如今魂没了一半,可不就是如今这样子了。”王夫人等忙宽慰贾母道:“已经去测字问签了,又着人在城里各大当铺里找,薛二爷也在帮忙,他们家在当铺里头认得的人多,少不得能找着的。” 贾母泪流不止,道:“这玉如何是丢得的!便是丢了,提前告诉我同你们老爷,多几个人想办法不是?薛家如今乱成那样,蟠儿又打死了人,关在牢里,薛太太忙他的事都忙不过来,还要累得薛二爷为我们家的事跑腿。”又道,“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唤琏儿来,写出赏格,悬在外面,就说有捡到送来的,情愿 送银一万两,若有知道在哪儿的,送信给我们的,谢银五千两。不要吝啬银子,才可发动人找寻起来,只咱们家里这几个人,多早晚能找到。”又命把宝玉的衣裳用器收拾起来,搬到她屋子里去,只派袭人、秋纹跟过来。宝玉听了,也不言语,仍旧傻笑着。贾母叹息不已,携了宝玉起身,到她屋里,早晚看着,只盼自己年岁大了,寿数能压住怡红院里的邪气,宝玉能恢复一二。 贾政回来时,只觉得如今这风口浪尖的时候,自家人还大张旗鼓地把赏格贴在府外,叹气道:“生下来的时候就满城的谣言,传了十几年才略好些,如今又这样折腾,焉不知上头多忌讳这个呢。”因是贾母的主意,他也无可奈何,只得让瞒着老太太,自己偷偷地揭了下来。却又哪里来得及呢,早传得满城风雨了,京里游手好闲、想发横财的,谁不在议论这事? 贾母还在忧心宝玉的事儿,忽然宫里传喻出来,说:“贾娘娘薨逝。”贾府上下一片悲戚,宝玉却还呆呆傻傻的,一概不知。贾母想到元春临死前,还记挂着要宝玉好好读书,光耀门楣,不觉悲上心来,心里倒有了主意,想着宝玉这病,多半是心病,给他说门亲事,兴许成了家,媳妇开解开解,也就好了。 次日早起,凡有品级的,按贵妃丧礼请安哭灵。只是宫里却除了元春的宫殿外,一切如常,不见多少哀伤情绪。帝后忙碌也罢了,其余妃嫔、皇子、命妇等,也不见来哭灵的,哪里像个贵妃丧事的排场。又听说抱琴忠心,殉了主,贾母这样什么都见过了的老人家,还有什么不懂的?一时间又是伤心,又是惶恐。府里虽知大祸将至,要早做准备,然而忙忙乱乱的,也不知要做什么才好。 那头荣国府为了找玉弄得京里皆知,黛玉自然也闻得了风声,沉默了半晌。紫鹃等知道她小时候和宝玉玩得挺好,怕她还有几分情分在,要跟着伤心难过,只好小心翼翼地服侍劝慰着,谁知她却道:“打我进京第一天,他摔了玉,满屋子的主子奴才跟着又哭又闹的,我就知道他那玉宝贝了。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二姐姐的命,竟然没有一块玉值钱,只比得上知道他那玉去递消息的。” 紫鹃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一时也黯然无言。 黛玉抹了一把眼泪,问道:“听闻宫里的贵妃娘娘没了,可需要我们进宫哭灵?”之前她听秦嬷嬷说过,宫里贵人薨逝,有品的命妇也需得进宫陪侍,先帝驾崩时,丧事前前后后的,办了整整一月有余,元春也是贵妃,算是宫里皇后之下,千人之上了,想来她的丧事也不会草草了事,故而有次一问。 锦荷道:“并不曾有旨下来,太太说,想来贤德妃的丧事要从简了,便是需要进宫,族姬也可放心,如今大奶奶也恢复了,一家子一起去,也有个照应。” 堂堂一个贵妃,丧事竟要从简。黛玉长长地一叹,知道外祖母家大势已去,再无可避免了。 第148章 第148章 贤德妃的丧仪规格自然是无法同先帝比的了, 停灵了数日便下葬皇陵。贾母等回到家中,便商议起宝玉的亲事来, 道:“我从前就说,他要说亲, 也不必图岳家什么, 只要女孩子模样好、性情好, 他们小两口过得好, 也就好了。” 王夫人自然是属意宝钗的,便道:“从前自然是怎么样都好的,只是如今宝玉这个样子, 瞒亲家也瞒不了多时,少不得要如实相告的。女孩儿脾气也得好, 会疼人, 守得住,能照顾着, 帮衬着才行。亲家恐怕也是要知根知底、和善体恤的, 否则,恐怕要结成仇家了。” 贾母自然是能听出王夫人的言下之意的, 只是到了如今这情形,她也不得不承认,王夫人说得有道理。就是给宝玉娶回一门漂亮活泼、灵气逼人的女孩儿又如何?宝玉如今是能同她吟诗作对, 还是打闹嬉笑?况且薛家的薛蟠又出了人命官司,这次恐怕不像上次那么好解决了,夏家族人眼见着薛家不行了, 做不得夏金桂母女的靠山,又步步紧逼,薛姨妈原盘算的把夏家家资也一并收来的事儿恐怕要再做打算。如此情形,倒也不定会嫌弃宝玉的病。况宝钗素来贞静守礼,以前看着只觉得无趣呆板,现下瞧着,却反而是好事。宝玉如今这样,她便是把攒了一辈子的私房交给他,若没个厉害媳妇帮衬着,只怕也守不住。故而道:“我想着,娘娘原来元宵节的时候发的赏赐,独宝玉和宝钗的一样,是不是当时她就想着赐婚的?” 那赏赐已经是不知道多久前的事了,贾母一向只作不懂的,如今提了出来,王夫人心里也暗暗发笑,但也不敢表现出来,只道:“娘娘的心思,我也不敢猜,不过宝丫头倒确实是个好的,这么多年来,我也常说,她这样的女孩儿,给谁家做媳妇,都是那家子的福气,若是给我做媳妇,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贾母便道:“既如此,先不必大张旗鼓地宣扬开,闹得像是事情已经定下了,逼得他家不得不应一般,还需得太太先私底下同薛太太商议,也不必瞒着她宝玉的情况,你们亲姐妹,什么话都使得,她要是愿意,咱们亲上加亲,自然是极好的。要是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也不必多说什么,耽误宝丫头另外说亲。” 王夫人忙道:“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我这就去办。” 王夫人又说了几句话,便急急忙忙地回去打发人往薛家报信了,贾母坐在椅子上,一时竟也不知自己心底是喜是悲。她一生三个儿女,到老时白发人送黑发人,最疼爱的女儿先她一步去了,当时就想着,这辈子也就只宝玉和黛玉两个玉儿可以做她的奔头了,待他俩大事定了,她也好放心去了。谁知阴差阳错的,两个玉儿如今却是再无可能了。而今他们分别议亲,情况却大不相同。她也不知道是该替黛玉喜,还是该替宝玉悲。仔细想来,从薛家进京起,关于“金玉良缘”的说法在家里就没断过,她压过几次,才算把这说法压下去了。只是最后,竟是她自己提起来要撮合宝薛。想起来,也挺好笑的。 她正感叹着,听见人说凤姐来了,便笑道:“巧姐儿病才刚好,你忙成那个样子,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55节 凤姐道:“我便是再忙,孝顺老太太的功夫也是有的,况且我也是给太太打下手,家里的事虽多,比起从前来,也不算什么。宝兄弟现在也在老太太这儿住着,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他,这几天情况比起前几天来如何?那玉琏二爷也在外头找着,我听他说,前几天还有拿着假的来糊弄的,真真可恶。” 贾母叹道:“是啊,原本还当找到了,谁知是个假的,我这心啊,是从天上到地下啊。”又问,“我听说薛家蟠儿那案子,琏儿去帮忙了,怎么说呢?” 凤姐闻言,叹气道:“还能怎么说呢?想是那县令知道薛家有钱,硬咬着不肯松 口,说是仵作验尸下来,证据确凿,就是斗杀,薛表哥还认了供,他家蝌二爷前后跑动,连人影都没见着,姨妈先是来求的我们二老爷,愿意谋干得大情,再送一份大礼,只求个复审,从轻断案。只是老爷只肯托人与县令说情,不肯提钱财的事,姨妈没办法,才来问我,叫我和琏儿说了,花上几千银子,买通县令。” 贾母倒是知道贾政为何如此不知变通,一是他为人方正,二来如今家里这样的情形,薛蟠又不是头一回杀人了,上次解决得轻巧,他自己没得到什么教训,反而更得意起来,以为有钱,有势,有好亲戚,就真的杀了人不用偿命了,贾家此刻掺和进去,能不能帮到忙不说,万一受了连累,可如何是好?因此道:“你同琏儿近来也忙,薛家的事,能帮就帮,若是不能帮,你姨妈也可体谅的。” 凤姐一听,便知贾母的意思,遂道:“老太太放心,我省得,如今琏儿在给宝玉找玉,也抽不出身来,具体还是薛家的蝌二爷在办,他不过是帮着传传话罢了。” 贾母斟酌了一会儿,还是把她和王夫人商议的事情拿出来同凤姐说道:“如今我同二太太想着给宝玉说亲,宝丫头也是你表妹了,你觉得如何?” 凤姐原就不愿意“金玉良缘”,一来宝钗的性子和她有些不对付,二来她也怕宝二奶奶抢了她的理家大权,只是原来有贾母同王夫人在暗暗较劲,她坐山观虎斗罢了,如今贾母却也……再想想宝玉的情形,她还有何不懂的?兴许老夫人原先觉得薛蟠是个莽撞的,早晚要生出事来,如今却巴不得他救不回呢。既然贾母和王夫人都觉得好,她当然也不会提出异议,故而笑道:“老太太问我做什么?要我说,不如问问宝兄弟?” 贾母一面说着“他如今懂什么”,一面却又心里一动,遂和凤姐一道进里屋去看宝玉,拿眼神示意凤姐,凤姐便笑着问他:“宝兄弟前儿个还说许久不见宝姑娘了,想得紧,如今去求了老爷、太太做主,把宝姑娘接过来同你一道,你说好不好?”宝玉仍旧呆呆傻傻的,一声不吭。贾母和凤姐见状,心便凉了半截。宝玉却忽然问:“林妹妹呢?她也好些时候不见了。” 凤姐道:“林妹妹身子弱,你如今疯疯癫癫的,要吓着她的,你要是明白些,恢复了,就接林妹妹来,你要是还这么着,可不敢让她看见你这模样。” 宝玉便笑道:“她那里有我的心,她带过来,放回我肚子里,我可不就清醒了?” 他这几日,连话也不大说,都是袭人她们教一句,他学一句,谁知此刻却清晰地讲出这一大段来,贾母等又是惊喜,又是难过,尤其贾母,又好气又好笑,想道:“可叹我两个玉儿无缘,若是黛玉还在家里,哪怕已经定了亲,只冲着他这句话,冲着林丫头能让他清醒,我拼着什么也得替他们把事情定下,只是林丫头看着身子不好,却是个有大福分的,许给了太子的人,如今说什么也不行了。”遂叮嘱袭人:“宝玉又在说糊涂话了,你们仔细照料他,可不敢叫他再这么说了,林姑娘如今不同以往了。” 袭人等也是知道规矩的,忙连声应下来。凤姐扶着贾母到外间,叹道:“看宝兄弟这样子,将来那饥荒可难打了。”又道,“我倒有个主意。”贾母因问是什么主意,凤姐道:“林姑娘来不了,她的丫头咱们却可借一借的,横竖新娘子要盖着红盖头,也不知是谁,兴许宝玉以为娶到他林妹妹了,就高兴得好了?” 贾母嗔怪道:“你在说什么胡话,那样宝丫头多委屈?”心里却也不自觉地开始打起了算盘。袭人也和她提过,说是只要提一提黛玉 ,宝玉虽说仍旧还在说疯话,却更明白些,如今她亲眼见了,也知道这是真的,凤姐说的主意虽然委屈了宝钗,但若是真能让宝玉清醒过来,宝钗不用服侍一个傻子夫君,对她也不是坏事。故而问道:“你说得容易,如今林丫头在她叔叔家,丫鬟仆人也是林家的了,你说借就借得的?” 凤姐道:“紫鹃虽然和她爹妈去了林家,她姑姑、舅舅不都还在我们家?请他们去帮忙说说,还能有不成的?就是紫鹃这丫头心眼实,不肯帮忙,雪雁的干妈也还在我们家,那丫头年纪又小,我们跟林妹妹说,借她的丫头来帮帮忙,到了这儿再同她说明白,她还能学主子家撂下脸就走不成?” 贾母听了,亦觉得有理,只道:“若是到了成亲的时候,宝玉的病还没好,恐怕也只得如此了。” 那厢王夫人去了薛姨妈家,先问了问薛蟠的事,才把来意和盘托出。薛姨妈沉默不语,好半天才问:“前儿个去你们家,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也见着宝玉了,我看着不过略瘦些,和平常也没什么样,怎么你说的这么厉害?” 王夫人便道:“其实也不怎么样,若是相中了别人家的女孩儿,我连他病了都不会说,风风光光娶进门来再计较。这不是想着宝丫头也是个好的,怕委屈了她,把情况同你说明白了,你们斟酌斟酌,再回我。” 薛姨妈恐怕委屈了宝钗,确实在心里计较,遂道:“咱们亲姐妹一场,你不瞒着我,我心里只有感激的,如今蟠儿还在牢里,我正忙得焦头烂额的,也怕耽误了宝钗,她的年纪,倒确实也拖不了几年了。待我晚上问过她的意思,再来同你说。” 王夫人听她的口气,便知有戏,遂又说了几句体己话,才回荣国府。 薛姨妈送走王夫人,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果真去问宝钗的意思。宝钗只红着脸不说话。薛姨妈道:“我的儿,我知道你害羞,这事关你的终身,我也不敢轻易做主,你倒是说说话,让我心里有底!” 宝钗心里却也不是没有怨的。她在姨妈家住了多少年,金玉良缘就传了多少年,可是早前的时候那边只装聋作哑的,连宝琴都问了,就是不提她。况她也不是个甘于平凡的人,她早前也是盼着有什么风能将她带上青云的,但是小选的路被薛蟠堵上了,原先也是想着宝玉到底是国公府的公子,比她一个曲星转世也说不定,若能考个功名,她也可做诰命夫人,帮衬娘家。可是现在,宝玉丢了玉不说,人也病了……但她到底是个懂规矩、守礼节的女孩儿,因而对薛姨妈道:“妈妈糊涂了,岂不知婚姻大事,父母做主,既然如今父亲不在了,妈妈一人做主,哪怕问哥哥,问蝌弟也比问我像话。” 薛姨妈知道女儿一向贞静贤良,如今听她这么说,更是欣慰,笑道:“好,既然如此,我也就大着胆子,替你做主了。” 第149章 第149章 因着要给宝玉冲喜, 且王夫人也说,宝钗的金锁是有灵性的, 上头的字和宝玉的通灵宝玉正是一对,兴许金锁来了, 玉也就回来了, 故而请了凤姐去做说客, 只求宝钗能快点过门。薛姨妈恐委屈了女儿, 借口要给女儿置办嫁妆,薛蝌又在替薛蟠的事奔忙,宝钗连个压轿的兄弟都没有, 想要往后推些时日。凤姐只道:“老太太对宝玉有多尽心,姑妈还不晓得?哪里用得着姑妈准备那些, 便是我从今儿起不睡了, 开始忙这事,也保管把这亲作得妥帖体面。” 夏金桂听说了这事, 却是讥笑道:“打量我不知道呢, 你们家可不是从第一天来京里就巴望着今天了?到现在充什么含蓄羞涩呢。倒是姑娘的嫁妆,太太确实是要斟酌着办, 现如今还就是有人,打量着没男丁的姑娘好欺负,好话说尽娶进门来, 就开始算计女孩儿娘家的家资同嫁妆,那时候的嘴脸可不可好看。他们一家子,说什么自己家有财有势, 便是打死了人也不怕,撺掇得大爷真闹下人命官司来,他们倒拍拍屁股各自过各自的去了,倒是我怎么办呢?也不想想,大爷真没了,她的宝贝女儿不也成了孤女?便是想法子把全部家产,甚至算计着别人家的,都塞给她做嫁妆,真当那国公府的门好进?不给扒下一层皮下来呢。” 薛家的奴才本来也嘴碎,况且夏金桂说这话时也没避着人,倒像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薛姨妈自然也被人告诉了这混账话,气得后仰,道:“我是造了什么孽,有那么个孽障儿子,又娶下这门亲事来!”又恐宝钗听了难过,急急地去劝她,却见宝钗还照常在做针线,像是别人的事似的,见薛姨妈哭得不成人形,反倒转过头来安慰她:“妈妈为这种混账话哭,反倒像我们在意似的,没得被人说浑话。你不理她,大家都知道她是什么人,哪里会信她的话。” 香菱知道大爷和大奶奶为了自己闹过两回,把太太气得够呛,还要卖了自己,还是姑娘好心,把她留了下来,带在自己身边,如今姑娘要嫁人,她这个薛蟠摆过酒开过脸的屋里人却是不能跟过去的,姑娘一向讲规矩,绝无为自己破例的可能,等姑娘一走,她同大奶奶、宝蟾相处,哪里还有活命的可能?因此已经惊慌了几天,只是也知道,这是姑娘的喜事,孤儿便是有天大的不愿,也不敢在人前显露。 薛姨妈又喜宝钗懂事贴心,又担心宝玉如今这个样子,她嫁过去要受委屈,只是如今薛蟠还在牢里,各方走动,少不得要借荣国府的面子,况宝钗年纪也不小了,就是再好,有这么个哥哥,别人也难免看轻些,确实不大好拖了。她长叹了口气:“我的儿,如今我也只指望你了!你又要离我而去,今后我可怎么过活!” 宝钗宽慰道:“妈妈又在说这样的话,我到哪儿不是妈妈的女儿?况哥哥的事,蝌儿不是说,县令已经松了口,要重审的?只是到底还是要走动走动关系,就算没法现从牢里带出来,也不能让他在牢里受苦。想法子给狱卒一些好处,让家里送些吃穿用具进去呢。” 她这么一说,薛姨妈更是伤心,道:“我养了你哥哥三十年,他何曾吃过一天的苦?如今别说让他出来,我想见他一面都不行。” 宝钗也跟着伤心起来,倒是还擦干了泪,勉强劝道:“若是哥哥受了这一遭,能知道怕,以后做事收敛些,妈妈这些时日操的心、花的银子,也算值了。只是我有话,原一直在心里,如今到了这时节,也不得不说了,蝌儿这次为了哥哥的事,忙里忙外,也是累得够呛,便是亲兄弟能做到这样的都不多了,以后妈妈也把他当亲儿子看,蝌儿是个懂事的,我有这么个兄弟,你也可放心些。” 她说的这些道理,薛姨妈自然是懂得的,虽心里肯定不及自己亲生的两个,但也不得不承认,薛蝌的人品、能力比蟠儿不知强多少,以后她的 晚年,指望薛蝌都比薛蟠靠谱些,故而道:“这你放心,蝌儿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早把他当自己亲儿子看了,否则,怎么把邢姑娘说给他呢?你有这个兄弟依仗,也确实让我安心些。” 邢岫烟虽有那么样的爹娘姑妈,但她自己却是个知书达理、品貌兼给薛蟠的,但薛蟠却是机缘巧合看见了夏金桂,非她不娶了,才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算下来却是省得糟践了岫烟这个好姑娘姑娘,后来说给了薛蝌,两个人年纪相仿,又都读书识字,原在园子里也远远地见过,心里都是愿意的。薛姨妈做成了这门亲事,也稍稍宽慰了些。 宝钗看了一眼香菱,有心求薛姨妈以后带着她,横竖香菱也是个服侍得久了,知冷知热的,比别的丫头还贴心些,但想到夏金桂那不依不饶的劲儿,妈妈原本就为了这些事头疼得紧,再把香菱送去,金桂还不成日里要去妈妈那儿找嚼头吵架?妈妈身子本来就不好,还是让她过两天安生日子吧,只是可怜了香菱。 香菱原还盼着姑娘开恩,替她求情,好让她不必回大爷大奶奶房里,然而等到最后,宝钗也没开口,她心里知道自己逃不掉了,默默垂泪,送走了薛姨妈,继续替宝钗加紧绣她出嫁时需要带的被面枕套等。 而那厢,荣国府派人相看了黄道吉日,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了婚事,凤姐一面命人“先不许和宝玉说娶的是谁”,一面自己亲坐了马车至林府,同黛玉商量,要借紫鹃或雪雁一用。 黛玉笑道:“凤姐姐可是要和我说笑了,你们家什么样的能人没有,什么事只这两个丫头做得,家里竟没别人能做的?” 凤姐哪里敢说实话,只好说:“宝玉病得不轻了,也没有别的办法,把原来的那些人都拉到他面前给他看看,可能让他想起些什么来。” 黛玉虽对荣国府有意见,但听说宝玉病成这样,也是一惊:“竟到了不记事、不认人的地步了么?既然如此,我也陪风姐姐过去,探探他的病好了,好歹认识了一场,他病成这样,我也不忍的。” 凤姐忙道:“很不必劳烦你。”也知道黛玉冰雪聪明,怕她听出什么来,反坏了事,便道,“他如今疯疯癫癫的,我还真怕你见了要哭,况且,如今你身份不同了,他到底是外男,又病成那样,实在不雅,你要是去了,宫里知道了,你的教引嬷嬷责备起来,我可担待不起。” 黛玉听了这话,倒也合情合理,秦嬷嬷一向不喜欢她与荣国府来往,况宝玉原就是个不忌讳什么男女大防的,如今在病中,穿什么、盖什么、说什么、做什么怕更是随心所欲,别人劝他不得了,她若是去了,倘若有什么于礼不合的举动,叫人看见了说闲话,便是刘遇不在乎,帝后能不在乎?御史能不在乎?别到时候她自己惹得一身麻烦不说,还给外祖母家雪上加霜了,遂道:“既然如此,我把那两个丫头叫来,凤姐姐自己和她们说。” 紫鹃和雪雁到底也是和宝玉一起相处了几年的,如今听说他丢了玉,人也病了,也跟着难过了一场,听了凤姐之请,立时也就答应了。只是也觉得奇怪:“听说宝二爷要办喜事了?你们家到时候肯定忙得紧,我们那两日去,不是给你们添乱么?” 凤姐笑道:“你这话可埋汰你自己的丫头了,她们两个是帮忙的还是添乱的?又不是没在我们家住过,遇到什么事搭把手,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黛玉听了,便笑着对紫鹃、雪雁道:“听见了吗?你们一口应承下来,可不是去玩的,要去干活的。” 凤 姐大笑,点着她的鼻子道:“颦儿这张嘴,我是真怕了,你放心,不敢累着你这两个宝贝丫头的。” 黛玉原就是同她开个玩笑,笑过也就罢了,又问:“宝玉既然病成这样,怎么还这么着急娶亲呢?薛姨妈也答应了?”她见过薛姨妈几回,只觉得是个疼女儿的,并不像贾赦、邢夫人那样对儿女漠不关心,怎么会宝玉还在病中,她就答应把女儿嫁过去? 凤姐叹道:“薛姨妈家里也不太平,她儿子出了事,媳妇又是个闹得家里不得安宁的,宝丫头在家里,天天受嫂子的闲气。宝丫头大度,不同她计较,薛姑妈却也不忍心女儿再在家里被嫂子欺负的。” 黛玉知道薛家的那个儿子是个不同于宝玉的真“混世魔王”,上次进京来,就是打死了人没当回事,宋氏还拿这事说过,告诉她荣国府和这样漠视人命的亲戚常来常往的,早晚也要出事。如今果然有一就有二,当年没得到教训,如今竟又打死了人。黛玉想起薛家那个媳妇还就是当年让馥姐死了心回家的那个夏姑娘,不觉摇头叹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又不免劝了声,“二表姐在孙家过得很不如意,凤姐姐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替小姑子在孙家说说话,要是怕一个人去挨欺,我陪风姐姐去。” 凤姐没想到她竟然还记挂着迎春,笑道:“我怕过谁?你好好在家待着吧,你要是有什么闪失,我才怕呢!” 黛玉见她到最后也没应承下来去给迎春出头,不觉叹了一口气。 第150章 第150章 紫鹃同雪雁跟着凤姐来到荣国府, 原以为是要去服侍宝玉的,再不济, 帮着收拾新房、缝制新衣新被,给来客端茶送水接引的, 都无妨的。谁知凤姐竟什么也不要她们干, 把她们安置在大观园中, 好吃好喝地待着, 却也不说清楚要她们做什么。只到了夜里,别说紫鹃了,连雪雁都看出了不对:“紫鹃姐姐, 我总觉得琏二奶奶要咱们过来,没那么简单。倒不是我妄自菲薄, 只是咱们针线不如晴雯, 伶俐又不如鸳鸯,粗重活计就更不如人了, 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非咱们不可的。”紫鹃亦道:“我原本是以为, 咱们姑娘前几年常生病,我们几个服侍惯了, 有经验,宝玉这一下病了,袭人她们恐怕一时有些适应不好, 喊我们过来陪陪,煎药看护什么的,谁知现在看着也不像?” 雪雁着急道:“那可怎么办才好?” 紫鹃略一沉吟:“琏二奶奶说是喊我们来, 是给宝玉看看,让他能不能想起来从前的事,我们今儿个来了,却反而让我们在园子里住着,不去看宝玉,明天我去找她,就说不放心,想去看看宝二爷?”她怕隔墙有耳,故而声音压得虽低,也没说得太详细。好在雪雁心领神会:“好,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正好看看我干妈,她现在也在琏二奶奶院子里呢。” 二人打定主意,次日一早便去了凤姐院子里,却见大大小小的丫头婆子们都在屋外,屏息凝神,不敢大声,平儿看见她们,忙示意她们跟自己来,领她们到了院子外头的墙根下,小声道:“里头大爷和大奶奶闹饥荒呢,一会儿里面动静小些,我就去给你们通报。” 不用平儿说,她二人也隐约听见了屋里砸盆摔碗哭天抢地的声音,雪雁跟着黛玉回苏州后就去了林滹家,那时节琏凤还是老太太常调笑的小夫妻,她何曾见过这阵仗?吓得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平儿苦笑着道:“你小姑娘家家的,别问这些。” 雪雁也听说了贾琏爱偷吃的毛病和凤姐善妒的名声,赶紧闭了嘴。紫鹃却是方才隐隐听到了“利钱”、“官司”之类的字眼,知道没平儿说得那么简单,但这可比夫妻俩吃醋吵架严重得多,她自然也不敢问,就笑道:“里头在吵架,你也不必为我们去通报,要是琏二爷和二奶奶还在火气上,你不是又撞上去了?拿你撒气可怎么办?我们今儿个就是来看看二奶奶,问问到底要我们来做什么?姑娘叫我们来帮忙,结果我们什么都没做,白吃白喝的,实在过意不去。” 平儿犹豫了一下,以她的性子,实在不忍做坑蒙拐骗的事儿,但是凤姐的“掉包计”事关重大,好不容易把这两个丫头请到家里来,要是因她走漏风声办不成了,宝玉在大喜之日发起病来,可怎么得了?到时候查出是她说的,凤姐和贾母恐怕不会记着她平日的好,故而她只好笑道:“有两天清闲日子躲躲懒还不好?我想闲一会儿都还不行呢。还是如今都忙着,你们没人说话,无聊了?一会儿二爷走了,我去跟二奶奶说说,让她给你们安排好了。她这两天也是,忙得什么都忘了。又和二爷……唉!” 平儿原是担心什么都不让紫鹃和雪雁做,反而让她们察觉出不对劲,然而说到后面,不免也带了些真心。怪不得有俗语叫“贫贱夫妻百事哀”呢,贾琏和凤姐还都是人上人,通身的富贵,如今只不过家里情况比从前差了,摩擦就显见地多了起来。原先凤姐放利子还需得瞒住贾琏,一是放利子到底为国法不容,怕他知道了不答应,留个把柄在他手上,二是贾琏素来就是个油锅里的钱都要捞出来花的主儿,要是这钱让他知道了,那还了得?只是如今家里的景况不如从前,贾琏也知道家里只出不进、寅吃卯粮,但贾府素来讲究排场,便是贾琏自己,也不愿放弃锦衣玉食,节省开销的。如今凤姐让旺儿媳妇早点把放在外面的钱收回来,都直 接当着贾琏的面了,又恼贾琏吃着用着,却还要说三道四的。两人争吵起来,明显比从前多了,有时甚至当着巧姐的面就喊打喊杀的,把小姑娘吓得病了两回,也没见收敛。 紫鹃素来和平儿交好,也怜她好好的一个人,夹在琏二爷和凤奶奶中间,时时难做,也叹了口气,劝道:“你也别太管他们的事了,最后反而是你落不得好,我昨儿个还听珠大奶奶说呢,她想让琏二奶奶对你好些。” 平儿摇头笑道:“珠大奶奶要是把我要过去了,倒是能劝,我还在我们奶奶身边,她劝这个做什么?”徒惹得凤姐更生气,变本加厉罢了。 紫鹃拿不准平儿这话有没有要她去劝黛玉别再管迎春的事儿的意思,只好当做什么也没听懂,同雪雁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回去等着琏二奶奶给我们派活罢。” “安心,少不得要用到你们的地方,我们家奶奶才不会平白去欠林姑娘这个人情呢。”平儿笑着送走了她二人,再回到院里,小红正好迎上来:“平儿姐姐,二奶奶叫你呢。”她便赶紧掀了帘子进里屋,却见贾琏气冲冲地走出来,和她撞了个正着,她也不敢喊疼,闷着头进了里间,凤姐眼眶微红,一见了她就骂:“你跑哪儿去了,刚刚叫了你好几声,都不应答的,聋了不成。” 平儿忙道:“刚刚紫鹃和雪雁来了,我怕她们听见奶奶和二爷吵嘴,就把她们带到外头说话了,才送走。要我说,奶奶也给她们找点事做,否则她们闲着瞎想,或者到处去转悠,要是让宝玉看见了,太太、奶奶的谋划不就白费了?” 凤姐亦觉得有理,道:“你说得也是,只是要她们做什么,却是真的难办,也不能真像对咱们家的丫头一样什么都让她们做,真累着人了也不行。也不能让她们瞧出端倪来。你让我想想。对了,旺儿媳妇呢?今儿个该把外头放的钱收回来的,怎么不见她的人影?” 平儿道:“昨儿个旺儿媳妇就来跟我说,旺儿出去收账,一天都没回来,她不放心,怕是又在外头有心思了,想求奶奶打发人出去找找。” 凤姐冷笑道:“可见跟了个好主子,跟着咱们二爷,能有什么好习惯?你让人去找他,找到了跟他说,他怎么混账我不管,耽误了我的事,别想有好果子吃。” 平儿赶紧去安排不提。而那厢,凤姐也回明了贾母,找两个原来宝玉房里的人,让紫鹃和雪雁教她们怎么服侍病人。袭人心里暗暗替宝钗委屈,然而又心疼宝玉,私底下哭了两场。只求这喜事能真的让宝玉恢复清明,日后读书上进,也不枉大家辛苦这一场了。 至于黛玉所求之事,凤姐本不想告诉贾母,怕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又被宝玉这病弄得心力憔悴,再惦记起迎春的事儿,怕是要吃不消。奈何如今黛玉的俩丫头在她们家,若是哪回说漏了嘴,反而没个缓冲,再或者,让黛玉知道了荣国府里没一人想管迎春的事,对自己家的名声也不好,故而她自己斟酌了语气,同贾母道:“我想着,琏二爷就二丫头一个妹妹,就去打听了打听,说是那孙姑爷,对她不是多好。要不要什么时候,让二爷去同他说说,待迎丫头好些?” 贾母素厌孙绍祖为人,想也知道迎春在孙家不会有多好的日子过,只是如今家里事又多又杂,况人已经嫁出去了,也无可奈何,遂道:“难为你这个做嫂子的有这份心,她老子娘都不记得她呢!只是一来,这门亲事是大老爷定下的,你让琏儿去插手,叫大老爷知道了,以为琏儿对他不满,发作起来,琏儿如何招架得了?上次为了几把扇子把他打得躺在床上歇了半个月的事儿,我 还记得呢。况且他们小两口子过日子,娘家人去多嘴多舌的,孙姑爷要是以为是迎丫头回来告状的,反而不好。” 凤姐得了贾母这些话,心里有数,道:“那就听老太太的。”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她虽往常厉害,但那时王子腾正得势,宫里又有元妃娘娘在,谁见了她不要让三分?她才敢挺直了腰杆子,见谁都骂,谁都不怕。如今两座靠山都没了,她一个当家的奶奶,还看不出从前那些登门攀亲的小人都离了心了?孙绍祖想来也是因为荣国府失了势,才敢对迎春非打即骂的。她真要按黛玉说的上门去讨说法,怕是里子面子全没了,自己一张脸也要被撕下来,就是口舌上再厉害,又有什么用?真要借着黛玉的名字才能办事的话,不知那孙家暗地里要怎么嘲笑荣国府呢。索性就当迎春不存在,大家各过个的才好。 第151章 第151章 宝钗也知道如今宝玉病了, 荣国府急急忙忙地把日子定得这么紧迫,是有冲喜之意。薛姨妈就是深恐委屈了她, 才犹豫了一阵,只是薛蟠眼见着在牢里要受苦, 家里夏金桂又是个和宝钗不对付的, 她又想荣国府的人能帮着薛蟠的官司, 又怕宝钗被她嫂子欺负, 才答应了凤姐所请。宝钗自己,也难说心里不觉得委屈,毕竟终身大事, 眼见着要这么凑活过去,宝玉又不知道还要病多久。但她虽有青云之志, 却困于闺阁之中, 又恪守规矩礼教,知道“父母之命不可违”, 因而不停地安慰自己, 王夫人毕竟是自己的亲姨母,嫁过去了总比受大嫂子的闲气好, 况宝玉体贴女孩儿,模样又好,自己也不小了, 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还是抛到脑后去为好。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荣国府竟能想出“掉包”的主意,要让宝玉误以为自己娶的是林妹妹, 待掀了盖头,才知娶的是她薛宝钗! 是她配不上贾宝玉,需得用这招宝玉才肯娶不成?凤姐也是她亲表姐,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就算不提这对她多羞辱了,林黛玉如今是什么身份?此事要是传出去了,让宫里人知道宝玉肖想未来的太子妃,他们一家子还要不要命了?饶是她素来不是个会诉委屈的人,听了这事,也抱着香菱哭了一宿。 反倒是薛姨妈来劝她:“我的儿,只要你姨妈吃的穿的用的不亏你的,这又有什么?你是他明媒正娶、上了户籍文书的正房奶奶,谁还能短了你的不成?他要是心里惦记的是别人,你还需注意一二,免得他把钱用到别人身上去,是那一位惹不起的主儿,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他如今是病了,脑子不清醒,等醒过来,就知道怕了。况那些私相授受、男女情爱的,本就不是大家子少爷小姐该做的,你姨妈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能容着宝玉想这个?你再好言相劝,不就行了。况你一向能干,那林姑娘也不过是如今有个好叔叔,有两个好哥哥罢了,论模样性情,我不信你不如她。” 宝钗也是无奈,婚事已经定下,什么都准备好了,这时候她来使性子说不嫁?先不说她不是这样的人,两家又是亲戚,偏还是她家依附贾家的,此刻任性了,怕是以后亲戚都没得做。她也只得咬牙认了。况且女儿家天生弱势,事既定下,她再反悔,对名声不好。又不是人人都似林家馥环,有胆子从王府和离回家去,偏生还有两个好兄弟,让想傍上他家关系的治国公府大少爷上门提亲。 紫鹃和雪雁也是没想到,凤姐把她们借来,竟是为了做这一出戏。喜轿已经到了正门口,琥珀、秋纹几乎是想跪着求她们,等宝钗的轿子到了,在轿子旁边露个脸:“只需要露个脸就行,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比做,之后你们愿意留下吃酒就留下,要是不愿意,我们安排了车子送你们回去。二奶奶连给你们的辛苦银子都备好了。” 她二人又不是傻的,宝钗就算身边如今没了香菱,只剩个莺儿,薛家那么富贵,再买个小丫头有多难?就是不愿意带来,宝玉房里大大小小的丫头足有二三十个,哪个不能去薛家住两天,算做薛家的丫头跟过来,给她掀轿帘?要她们去凑什么热闹?可是如今别说茜雪的干妈、紫鹃的姑妈了,连平儿、琥珀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都在求她,想给林府报信也难。她们虽不愿,但还是被硬推着换好衣裳,在宝钗轿门前露了个脸。宝玉今日却比从前精神许多,不用人搀扶着,自己扶着新娘子下了轿。她二人听到宝玉轻声唤了句“林妹妹”,吓得魂飞魄散,不待凤姐把所谓的辛苦银子封好,便赶急赶忙地回了林府。 黛玉几日不见她们,倒也挺想,听说她们回来了,笑嘻嘻地亲自到院子里相迎:“今儿个不是宝玉成亲的大喜日子?你们放着好酒好菜的不吃,这么着急回来做什么?” 雪雁偷偷地看了一眼紫鹃,紫鹃素来和黛玉是 无话不谈的,此刻也只能抚着胸口道:“姑娘快别说了,我们胆儿都要吓坏了。姑娘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老太太的宝贝疙瘩孙子成亲,却不请姑娘去吃酒,姑娘不觉得奇怪?” 确实如此,甚至宋氏也来问:“上次你表姐出门,还请了你,如今他们家二爷娶亲,倒没帖子过来。若说是被上次你给你姐姐出头吓着了,前几天还借了你的丫头,不像是要同咱们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黛玉亦深感疑惑,只是笑道:“听说宝玉自丢了玉,就病了,这喜事也没大办。”宋氏着人去打听了,果然贾家并不曾大宴宾客,只是自家人热闹了一番,倒也过去了。 黛玉心里也狐疑很久,遂问:“到底怎么回事?莫非宝兄弟的病不大好?” “是不大好。”紫鹃深呼吸了一口气,附到黛玉耳边,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黛玉睁大眼睛,后退了两步:“你说真的?” 紫鹃叹息道:“我倒还希望是假的呢。” 黛玉忙道:“行了,也累了这几日,快去歇着吧,咱们反正什么都不知道。”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56节 为今之计,也只得如此了。紫鹃不懂事的时候,倒也替姑娘盘算过以后。那时候姑娘还借住在荣国府,家里早有传言,说林姑老爷和老太太约好了,将来要让姑娘嫁给宝玉的。当时她也不太懂,只觉得知根知底的,宝玉又不是那些会欺负妻小的公子哥儿,又有老太太做主,这姻缘也好。只是后来林姑老爷把姑娘托付给了六老爷,姑娘身上又有她父亲分给她的家产,自己这辈子的吃穿用度是不愁了,皇上又怜姑老爷的清正廉洁,赐下族姬封号来,便就是她是失父失母的孤女,配宝玉也绰绰有余了。当时宋氏也替姑娘相看了几家,紫鹃旁眼看着,也觉得太太替姑娘选的公子哥儿,似乎比宝玉要好的,别的不说,宝玉屋里的几个丫头,明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说什么的都有,就不是多好相与的。及至后来刘遇放了话,陛下赐了婚,她就把从前那些想法深深埋在心里,谁也不敢说了。只是没想到,她没想,竟还有人在想着。 宝玉从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会想些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事儿其实也不算稀罕。况当年贾母也有意撮合,把最疼爱的两个孙辈都养在自己屋里,两小儿女朝夕相处着,宝玉又是个多情的人,有想法也是难免的事。但是姑娘呢?她怎么想? 紫鹃想到这里,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便起身给茶壶里添了水,又去看黛玉。这一看倒是吓了一跳,只见黛玉倚在床头,眼睛扑闪扑闪的,竟是也没睡。 “姑娘怎么还没睡?也不开灯。”紫鹃说罢点了盏小灯,又倒了杯水过来。黛玉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便轻轻地推开杯子:“我也不渴,只是睡不着,起来想想事儿。” 今儿这事冲击的确是大,紫鹃也想过是不是不告诉姑娘为好。只是若是她瞒着,回头要是出了什么事,姑娘措手不及的,反而要惹祸上身。只是如今见黛玉为此伤神,她又后悔了。陛下赐婚后,姑娘就是太子的人了,宝玉也成了亲,这种小时候的爱慕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有什么好让姑娘知道的呢? 黛玉轻叹了一声:“我听说了好几年的金玉良缘,如今他们终于修成正果了。” 紫鹃忙道:“是,宝二爷和宝二奶奶,郎才女貌,般配得紧。” 黛玉笑着问她:“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其实也只是白问,她怎么会不知道紫鹃在怕什么?若是她也同宝玉一样,有那些心思,那对整个林家都是灭起来,宝玉也不过是儿时的兄长,一起玩过闹过,她十几岁 时林海没了,便来到了叔叔家,此后同宝玉相处得也少了,难得见一次,他还冒犯到了韵婉。林家是书香门第,和贾家治家之道颇有不合,两家来往少了,要说她对宝玉还有什么想法,那也只有茜雪来的时候生的气了。她如今睡不着,但要说她在想什么,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皇上已经下了旨,再过两年,她便得嫁给太子,到那深宫里去。其实仔细想来,这两年她见到刘遇的次数比宝玉要多多了,同是表兄弟,这位表兄同她远了好几层,身份地位也不同,但每次来时,却也算得上和煦温柔的。他同宝玉这样仿佛被养在深闺里的公子哥儿全然不一样,是个顶顶意气风发、张扬自在的人物,他也有资格那么站在高处看人。称雄除恶、匡正社稷,用二哥的话说,他是栋梁,是能撑起这个王朝的人。 他是龙。 黛玉悄悄地攥紧被子,到如今她也不知刘遇执着于自己的缘故,但她恍然觉得,自己似乎从前见过这位尊贵无匹的殿下。 远在他们荣国府初遇之前。 第152章 第152章 不管紫鹃和雪雁愿不愿意, 她二人总算是在下首扶了新人。宝玉见了她们,如见了黛玉一般欢喜, 同新娘子拜了天地,又拜了贾母、贾政夫妇, 行礼毕, 送入洞房。贾母等见他今日居然好好地成了大礼, 不觉欢喜, 只道冲喜果然有用。待到揭盖头时,宝玉只觉得眼花,问道:“怎么莺儿在这儿?” 贾母、王夫人等却是早有准备, 在新房内照应的,宝玉不敢造次, 遂问袭人:“我是在做梦吗?”袭人道:“你今天大好的日子, 说什么混话呢?二奶奶在那儿坐着呢,还不快去。”宝玉又问:“你说的二奶奶是谁?”袭人答道:“还能是谁?自然是宝姑娘。”宝玉登时急了, 问道:“不是林姑娘么, 为什么是宝姑娘?我今儿还见到了紫鹃、雪雁,怎么一转头, 就成了莺儿?”王夫人听见了,过来道:“又病糊涂了,快别这么说, 仔细你宝姐姐生气。” 宝玉确也怕唐突了宝钗,然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说好了娶林妹妹, 怎么一回头就成了宝姐姐,他再欲问个明白,却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昏厥了过去。王夫人等忙命把他扶到床上,点上安魂香,又一迭声地让请大夫,兵荒马乱地折腾了一整晚,宝玉却还昏迷不醒,好在大夫也经验丰富,施了针,吩咐了人彻夜看守,虽离不得人,性命是无忧的。王夫人才喘了一口气,又来安慰宝钗。 可怜宝钗新婚之夜,丈夫口口声声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还犯了病,她一身锦衣华服,却没沾到半分嫁衣的喜气,见王夫人来问她,还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佯作从容,反过来劝王夫人:“太太放心,我和袭人看着二爷,到了钟点给他喂药,定不会有事的。老太太、太太忙了一天了,早些去歇息吧。” 王夫人深感她体贴懂事,握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好在如今做我家媳妇的是你,若换了别人,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宝钗心里却明白王夫人也就是打量着她这样的性子才敢娶她过门,换了别家女儿,家里还不早闹腾开来了?只是事已至此,多言无益。王夫人同贾母自然也不会真的让宝钗新婚之夜便劳累看护宝玉,各自留了体贴的丫头婆子在屋里才走。 宝玉浑浑噩噩的,只觉自己在做梦,却至一处,雕栏画栋,仙雾缭绕,却是他从前在东府上时曾梦到过的太虚幻境,旧日看到的警幻仙姑此时仍立在此处,见了他,只疑惑不解:“未至你魂归之日,怎么就来了?”宝玉见了故人,心里亦欢喜:“我寻人至此,还望仙姑指路。”警幻仙姑因问:“你寻何人?”宝玉道:“姑苏林黛玉。” 警幻仙姑道:“原来你找她,她本确实是这个时候魂归于此,然因缘际会,神瑛侍者取灵河甘露灌溉绛珠仙草时,灵河里的龙将醒未醒,眼泪亦融入水中,浇灌了绛珠仙草。绛珠仙草本应以一世眼泪还神瑛侍者甘露之惠,然灵河之龙亦下凡历劫,庇佑苍生,生改了绛珠仙草的命格。统共说来,神瑛侍者的浇灌之恩,绛珠仙草尚未报完,若是你一意求她报恩,倒是也可。” 宝玉听得懵懵懂懂的,只是顺着她的话问道:“若是一意要绛珠仙草报恩,她当如何?” 警幻仙姑笑道:“魂归离恨天罢了!” 宝玉浑身一抖,终于明了警幻仙姑之意,原来他、林妹妹、太子殿下,竟是有这样的前因后果,若是他执意要让林妹妹同自己纠缠不清,最后竟会害了她的性命么?他一面不解,一面又思及金钏儿、晴雯,不由地伤心欲绝——这两个花一样的女孩儿,虽非自己害死,但若非同自己亲昵,又怎会落得一命呜呼的下场?他平素自诩关爱女孩儿们,但真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却全无照拂她们的本事,只敢讷讷听训,连为她们求情都不敢。倘黛玉真因自己的缘故早逝,却又是他的罪过了。 警幻仙姑问 道:“如何?你可想清楚了,可要绛珠仙草还你的恩情?” 宝玉忙道:“她陪我一场,已然够了。往后的日子,还是以她安平为好。” 警幻仙姑叹道:“到底是你。”又道,“既如此,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此间乃是太虚幻境,非凡人久留之地,你家中若还有牵挂,且速速归去,否则,为时晚矣。”说罢便挥手赶他。宝玉见仙姑着恼,赶忙跑开,只是哪里还找得到来时的路?忽的听人唤他,睁开眼时,却是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围绕着哭叫,屋里一片喜气的红色,灯火辉煌的,原来不过是大梦一场。他心里清爽,再回忆起那梦时,纵使万般无奈,也只得放下了。 宝钗等见他一连数日,汤药不进,连人也认不清了,吓得魂飞魄散,谁知他一梦醒来,大夫进来诊脉,奇道:“这回脉气沉静,神安郁散,明日再进调理的药,或可大好。”众人才放下心来,又怕宝玉神志安定,又要再提黛玉之事,谁知他竟问也不问,宝钗试探着提了一嘴,他亦道:“如今已是分了两处了,她自有她的富贵,从此远离了吧。”众人喜不自胜,只道他真的懂事了。唯有宝玉自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是真从此不再提林妹妹了。 薛姨妈在回门之日见到宝玉时,他还一副人事不知的痴傻模样,用一顶小轿抬了来薛家,连她也不认得了,当时后悔不迭,回门之礼也只得草草了事。如今进来安慰宝钗,却见宝玉恢复了清明,总算安下心来。贾母等见到她时,亦露出羞赧之色,都道:“委屈了姨太太和宝丫头,如今宝玉清醒了,等身子再养养好,让他去给姨太太磕头赔罪。”薛姨妈忙道:“都是一家子人,说这话可是生分了,我拢共就两个儿女,宝丫头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又想起薛蟠来,不免伤心。 贾母问道:“薛大爷还是没消息么?” 薛姨妈道:“正是呢,蝌儿传了信回来,说县太爷虽松了口,但上头却还有知府大人压着,说如今陛下命忠顺王严查各地冤案错案,若是被打的那户人家不服,要再往上告,连县太爷都没有活路,故而不许蝌儿进去探望,说怕我们串供。” 贾母便道:“凤丫头怎么不见?让琏儿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也奇道:“是了,前几日她还在为宝玉延医问药,忙得不可开交,怎么这两天却没了人影了?莫不是前几天累着了?她身子本来就不好,该好好调养才是。” 贾母知她有心找个借口,把家务事交给宝钗打理,心里颇不愿意,然而宝钗过门这一个多月,确实辛苦,又深受委屈,如今当着薛姨妈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命人去寻凤姐。鸳鸯道:“昨儿个平儿就来说过了,二奶奶身子抱恙,恐怕这两天不能来老太太、太太这儿服侍了。因着宝玉用药,老太太、太太要常去探望,她怕把病气过给宝玉,自己在院子里养着也就是了。” 贾母忙问:“凤丫头怎么又病了?请过大夫没有?” 鸳鸯道:“平儿没说,我估摸着,恐怕还是那两年的旧疾,不好开口的。” 众人皆知凤姐当年有“血崩”之症,这病确实不好对他人言说,只能自己养着,故而一叹,贾母打发人去了趟凤姐的院子,说是让缺什么药只管开口,莫要耽误了。几个人又说了会子话,贾母留薛姨妈用了晚膳,才各自散去。 那凤姐这几日确实关在院中,却不是因为病了,而是旺儿媳妇来说,旺儿失踪了。 一日两日的,犹可说他是去哪儿玩了,这都十天半个月了,还不回来,只能是出了 事了。若是别的下人,死了活的,凤姐也懒得管,但旺儿是她心腹中的心腹,这么多年这么多事都是他们两口子帮着做的,否则她也不必在贾琏开口阻止过的情况下,还硬把彩霞说给他们不成器的儿子了。她放出去的钱,利息收得高,风险也大,这么多年来,都是因贾府有权有势,别人不敢讹他们的才收得回来,如今王子腾、贾贵妃相继离世,下头的那些地头蛇也知道他家不行了,不像从前那么怕他们,钱收得越来越难了。此刻凤姐也不免担心,旺儿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他死不死她也不甚在意,只是还有不少钱在外头,要是收不回来,家里账上那么一大笔钱可怎么填补?她不得不早做打算,一面让贾琏派人四处去搜寻,一面自己又想方设法的,东挪西凑,想法子填上一些。事已至此,贾琏也顾不得责备她四处放利了,况他自己这两年也花了不少,只能夫妻一起想法子。他派人出去,先让旺儿媳妇带着,把放在外头的钱能收的收回来,再努力找寻旺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们夫妻这几日尽忙这事了,又要瞒着家里其他人,困难异常。但是几番搜寻下来,却是遍寻不着,有经验的小厮问,会不会是被官府的人抓着了。凤姐先是想问:“谁敢抓我们家的人?”又想起家里如今的景况不如从前,一时也有些犹豫。 若是旺儿真被官府抓了过去,他们放利的事可就瞒不过了。二人在家里忍不住互相抱怨,频繁争吵,待到气头上,贾琏连“休妻”的话都说出口了。凤姐哪里是能忍让的脾气?摔碗砸盆,闹了好几次。 第153章 第153章 贾琏夫妇虽多方运作, 但其他小厮毕竟不像旺儿一直经手,门路精通, 本钱只收回了三成不到,旺儿媳妇因担心她家爷们, 办事也不尽心。他二人无法, 又多派了些人手, 去寻旺儿, 好容易有了点眉目,说是某一日他没收到李庄的利钱,遂同李庄的村长儿子李四一起出去吃酒, 正商议着怎么叫他们还钱的时候,有两个衙役过来, 问“你们谁是来旺”, 因在李四面前,旺儿不愿堕了自家面子, 遂同他们争吵起来, 衙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他二人都拘了, 李四昨儿个才刚放出来,旺儿却还在里面。 凤姐急道:“他招出什么来没有?” 贾琏喝了口水道:“他招不招的也无济于事了,那李四贪生怕死, 把帮着旺儿跑腿放利的事儿全都说了,还画了押。我本来想把他绑了发落,但他又不是我们家的人, 且他爹大小是个村长,回头找不到儿子,再告去官府,事情更大。” 凤姐愤恨道:“绑了干嘛?直接一棍子打死得干净!” 贾琏瞪着她道:“你是听说薛大傻子打死了人,如今在牢里舒舒服服地住着,想有样学样不成?我可没有薛家那么多银子去四处打点着捞你出来。”凤姐自知失言,问道:“如今你说怎么办?”贾琏烦躁至极,甩袖道:“你问我怎么办?你自己惹出来的事,老爷太太问起来,你自己担去,横竖与我是不相关的。”说罢也不理会凤姐的哭骂,摔门走了。 凤姐别无他法,只得想法子从嫁妆里拣了一箱东西拿出去当了,好容易把这个月的月钱发下去了,听闻贾母不放心,叫王夫人来看看她。好在她这几天劳心费力,面色憔悴,脸色蜡黄,倒真像病态了。王夫人见她脸色这么差,叹道:“你也是,既然病了,何必还逞强忙碌?如今宝丫头也过了门,叮嘱她让她上心也就是了。”凤姐勉强笑道:“都有难处,宝玉还在养身子,我看宝钗也不像有心情出来理家的样子。倒是三妹妹,我寻思着,她也是做过的,来搭把手也好。” 既提到探春,王夫人也不瞒她,问道:“南安太妃今儿个又邀老太太过府玩呢,依你看,她上回见了你三妹妹,如今又请老太太过去,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呢?” 凤姐度她心意,自然是希望探春能嫁进王府的。但是南安太妃这个人的性子,连她都有所耳闻。桂花夏家的夏金桂是只配做她家的妾的,探春身为国公府的庶女,嫁妆、家资还不如夏家独女,身份是要比皇商家的夏金桂好些,但是好得也有限。况林馥环回家后,有马兖上门提亲,以南安太妃的心气,不得找个比林馥环更好的孙媳妇,才咽得下这口气?如今的贾家和林家,哪家条件更好?就是凤姐也得承认,自家虽有国公府的名号在,真论起朝廷人脉,和林家是不能比的,但这话她可不敢跟王夫人说,只笑道:“云大爷休掉了未来太子妃的姐姐,恐怕也只得贵妃的妹妹才配他了。” 王夫人苦笑道:“若是贵妃娘娘还在,我哪里用替她们姐妹的亲事这么烦呢?” 凤姐劝道:“三丫头这样的人品本事,到哪儿都能过得好的,太太不用担心。” 这话倒是真的,探春为人果敢,又有理家之能,性子也坚定要强,和迎春全然不是一个样子。王夫人点点头,道:“虽是如此,她这十几年一直养在我名下,我待她也同亲女儿一般的心情,自然是希望她好的。这南安太妃话也不说清楚,一时夸她,一时又说让云夫人收她做干女儿,我还真不懂她的心思了。” 凤姐道:“真让云夫人收作干女儿,探丫头身价也不同以往了,说亲也比现在更有底气。就是怕是云家自己没有女儿,要是认干女儿,是不是要借干女儿出去联姻?” “要是能联姻也好。他们那样的人家,需要上赶着奉承结亲 的那得是什么人家?早前想走你叔叔的门路,去南边打仗,也只是派人去说了说,没想走结亲的路子呢!”王夫人苦笑着摇摇头,“看看我们,男方家里还什么都没说呢,咱们自己做起美梦来了。” 凤姐笑道:“太太提前为三丫头做打算,正是慈母心肠,怎么就是做梦呢!要是大太太也像太太似的不在意嫡庶,把迎丫头当回事,她何至于到这个地步,让亲戚家都看起笑话了。” 提起迎春,王夫人也是一叹,但要说让亲戚家看笑话,她也有不满:“倒是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拿别人家的苦处说事。” 凤姐知道她因为宝玉的事,比起从钱来,对黛玉的观感更复杂了,故而笑道:“姑母这话也就在我这儿说说罢了。” “是啊,当初都说她可怜,打小没了娘,老太太也疼她,什么都给她最好的,说起来都是咱们自己家的三个丫头都比不上她。如今哪里还用得着我们可怜?倒回过头来可怜咱们家的孩子了,都是命啊。”王夫人忽然又道,“老太太说当年最疼林丫头的母亲,这话倒是不假,你看给她找的姑爷,祖上封过侯,自己也是前朝探花,攒了几代的家底子都在他身上,又没有婆婆,一过门自己就是太太——现如今咱们家的姑娘,哪儿还能找得到这种条件的姑爷?” 早年四大家族都是互相结亲的,贾代善和贾母为女儿择亲时却没选史家、王家的儿子,而是另辟蹊径,看上了林海,若非命中无子,又一家子都病恹恹的,贾敏这辈子倒也值了。便是王熙凤此刻往回看,亦觉得这个姑爷挑得够用心了。但贾代善当时还是国公爷,又深受先皇宠爱,贾敏作为国公府的嫡小姐,才找得到这么个金龟婿。如今家里的情况和当年差得远不说,平心而论,家里如今这三个姑娘,身份比起贾敏来,也差些。林海去世时,贾琏送黛玉回苏州奔丧,王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要把贾敏当年的嫁妆核对核对,一并带回来,知道林海已经分清楚了,还暗自生气,觉得是林滹家用花言巧语坑骗了林海。可见林姑母当年的嫁妆有多丰厚了。如今家里哪还能给姑娘们置办那种档次的嫁妆?就算迎春出嫁时,邢夫人克扣了她的嫁妆,探春的嫁妆也不会比她丰厚多少的,凤姐管家这么多年,如今贾府公账上还有多少钱,她心里明镜似的呢。 不过探春若是真嫁进南安王府,或是被南安王府收作干女儿,和对等的人家联姻,想必贾母为了面子,也会掏出一些私房来添补她的嫁妆。 王夫人和她说了两句闲话,又问道:“怎么不见平儿?你都病了,她也不在跟前服侍,跑到哪儿玩去了?” 平儿正在外头忙着清算账本呢。凤姐哪里敢让王夫人知道这个,笑道:“正是因为我病着,大大小小的事,不能亲自去看着,不让她去盯着,我哪里放心的下。” “你也就是爱操心,如今还是好好养身子要紧。”王夫人又叮嘱了她两句,又去乳母那儿看了会儿巧姐,才回自己的屋去了。 她一走,平儿才偷偷地进屋来:“我刚回来,远远的看见太太的丫头站在廊下玩,怕是太太在这儿,怕太太问我手上拿的是什么,躲到别处去,看见太太走了才敢回来。”说罢把手上的借据都拿来:“这是当年借贷收的房契地契等,只是如今风头紧,一时也找不着买家,怕是要折旧卖才能变得钱——又怕有人查出来是咱们再卖,不就等于明说了是咱们在放贷吗?” 凤姐听到平儿都在和她“咱们”,贾琏却还说这是她一个人的事,一时也诸多感慨,却也只是着急:“贱卖也没法,能平账就好,往常这些房契都 是怎么处理的?” 平儿道:“都是旺儿找人转手卖的。” 这就是了,凤姐再厉害,也毕竟是女流之辈,这些需要在外头抛头露面的事儿,她也只能让下人去做。但放利毕竟不是什么能说道的事儿,除了自己的心腹,她谁也不信。现在旺儿被拘了,她便处处受限,仿佛被捆住了手脚,不免埋怨起贾琏的不顶用和胆小怕事。再者,就是想法子把账填上了,谁知道旺儿在牢里会不会招出什么来呢?到时候还不是要泄露出去。这么多年下来,她让旺儿办的事可不止一件两件的……想到这儿,凤姐不禁面露凶光。 平儿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都说薛蟠喝两口酒就不把人命当回事,但她服侍了凤姐这么多年,心里清楚得很,要说厉害,凤姐才是真的心狠,十个男人都未尝有她的胆大。但旺儿可是她心腹里的心腹,这么多年来给她办了多少事?要是连他也想动的话,凤姐可就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平儿素来知道她心狠,但当年在水月庵里管张金哥的事儿,姑且算是没料到张家小姐和守备公子是那么的知义多情,两条人命。尤二姐也可算是危及到了凤姐的地位,也算是她自寻死路。但要是主动对旺儿下手必须是给妈的。…… 这厢平儿还在想着呢,凤姐却已经吩咐了下去:“叫王信来,给我娘家去封信。” 平儿听说是给王子腾夫人送信,倒是松了一口气,想道:“是了,王大人虽然没了,但他当年提拔了多少人?那些门生家客,有不少都还在朝为官,中间想来也是有些有情有义的人在的,若是王家太太开了口,也必定会看王大人的面子,把旺儿放出来的。”便赶紧去叫王信了。 凤姐见了王信,却是道:“你给我带个口信,给我哥哥王仁……”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王信也是浑身一抖,但是看到凤姐的表情,知道此事重大,必办不可了,便道:“奶奶放心,我一定把信带到。” “速去速回,这事要是不成,咱们都没活路了。”凤姐狠狠地道。 第154章 第154章 这边凤姐在为了填账绞尽脑汁, 那边贾母和王夫人见宝玉人也清明了,和宝钗相处也算融洽, 放下心来,终于有心思忙活起来, 去回南安太妃的请。因上回南安太妃应承了她们去打听元春的事, 最后却什么也没问, 还忘了派人来说一声的事儿, 两家如今相处起来颇有些尴尬。但后来贾家也知道元春确实出了事,不好责怪南安太妃不敢插手管的。况如今王子腾、贵妃娘娘相继没了,不管是贾母还是王夫人, 都知道自家已然在走下坡路,如今王府还愿意同他们结交, 甚至结亲, 哪里还有回避的道理呢?故而约好了日子,收拾妥当, 赶着去赴约了。临行前鸳鸯夸贾母穿的衣裳好看, 贾母还叹道:“我和老太妃都这样的年纪了,若不是请的人是她, 我可不愿意出门。老姐妹之间,能见面说说话,喝喝茶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还不一定有下次呢。” 鸳鸯吓了一跳,忙道:“老太太平白说这些话吓我做什么。您老人家是出了名的福寿星,要看着宝玉中举人、给您生重孙呢。” 贾母想到她描述的景象, 也跟着笑起来:“老了,老了,我也不强求别的,宝玉能平平安安的就行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对宝玉那么好,他要是知道感恩,是该孝顺老太太,考个功名、生个重孙给老太太呢!” 婆媳二人梳妆打扮完毕,携手往南安王府去了。那边凤姐还在头疼,倘若探春好事将近,她的嫁妆肯定要从公中出的,她挪用了那么一笔去放利,如今却是不能像她原先打算的那样把月钱凑出来就好,别的慢慢打算了。非得把帐填平了才算数,否则太太她们给探春置办嫁妆的时候查出不对劲来,她这么些年的努力可就白费了,别人才不管她这么多年为这个家怎么操心呢,恐怕一句“祸害”就给打发了。偏生她忙得焦头烂额的这会儿,邢夫人还不满南安太妃只邀请了王夫人,来她屋里抱怨出气,又把当年南安太妃来家里玩,要见见女孩儿们,贾母只叫了探春的事儿拿出来说,怪她偏心大房:“你别不当回事,现如今你是靠着二房过活,但二房真正的奶奶如今也过了门了,我看她还惯不惯着你呢。” 凤姐听得烦躁,又不能顶撞,只得忍气听着。好在没一会儿,鸳鸯来她院里问一套茶具放在哪儿,邢夫人因贾赦纳鸳鸯作小一事被闹了个没脸,如今见了她犹觉得尴尬,只略说了两句话便走了。凤姐松了口气:“你怎么今儿个没跟老太太去南安王府?” 鸳鸯见邢夫人走了,也同凤姐笑道:“说是老太太离不得我,其实是我离不得老太太。南安王府也不是别的人家,太太带了那么多丫头呢,不用我忙。我还是在家里把老太太准备用的东西先预备下。” 凤姐拿了库房钥匙给她,鸳鸯道:“让平儿跟我一起去,回头直接把钥匙带回来。”她也是做久了事,知道忌讳。虽说凤姐信她,但是钥匙在她手上久了,丢了什么东西,她有嘴也说不清。凤姐笑道:“我叫小红陪你去,平儿正忙着呢。” 鸳鸯奇道:“她也是,好几天没见人影了,就这么忙?” “过几天就好了。”凤姐含糊过去。 他们房里的事,鸳鸯也不便细问,叫上了小红,一起去取要用的茶具去了。王熙凤又等了许久,才等到王信回来,开口道:“仁大爷狮子大开口哩,说若是办成了,要奶奶把这次的生意分他一半。”凤姐皱眉问道:“一半?他怎么不去抢呢?都是荣国府的银子,挪去放的,他要是想插手,自己抠不出两个银子来?”王信知道她着了恼,讷讷地候在一旁,不敢言语。凤姐又思量许久,才咬牙道:“罢了,一半就一半,叫他务必办成了。” 原来那凤姐想,旺儿若是招了,她是断无生路的,务必得斩草除根,然而旺儿没了,她放在外头的银子 也等于是没了,还非得有王仁这样又有些门路,又蛮不讲理的无赖才有可能追回来。这次损失些,以后也有个助力。到底是自己亲哥哥,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钱给谁赚不是赚呢? 王信忙应了,就要出去,凤姐叫住了他:“站住!”他赶紧回过头来,垂着手听吩咐。 凤姐冷笑道:“你往常给我办事的时候,偷偷地拿一点,我也不是不知道,我也不跟你计较,但是你记好了,我的事成了,你才有私房攒,否则,别说钱了,命也要丢了的。”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57节 王信知道自己先前的一些小动作是瞒不过去了,赶紧跪下来,连连磕头表忠心,凤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找王仁去。到了中午,平儿总算回来了,道:“奶奶的那箱子东西也当出去了,不知道够不够?”凤姐取了银票细细看过,在心里算了算,道:“勉强够了,只等外头放的钱回来了,把那箱东西赎回来。”平儿知道那箱东西在凤姐的嫁妆里也算是难得的了,她从来不敢动用,只等着以后给巧姐儿的,一时也颇有些不舍:“外头的钱能回来么?”凤姐道:“非得回来不可。”又道,“得亏是赶上了,老太太和太太到现在还没回来,三丫头的事儿,怕是稳了,要是给她做亲的时候发现了账不对劲,可就完了。” 平儿道:“要是三姑娘真能嫁进王府,那就是大喜事了。” 凤姐叹道:“当年娘娘封了贵妃,为了盖那园子,花了多少钱出去?当时就借了薛家的钱,到如今还没还清呢,要说娘娘给家里带来多少好处,也难说得清,雷霆雨露皆是皇恩。三丫头要真是嫁王府,那嫁妆就也不能马虎,回头大太太可不管二丫头的假装她扣了多少,又要说偏心二房了。”但说真的,别管元春有没有赏下多少东西来,当时她封妃,家里确确实实是风光了一阵子的,探春便是真能嫁进南安王府,给家里的助力也绝不会有那时候大了,而且恐怕,能帮到的也就只有二房宝玉。她自己的心其实也偏着二房的,毕竟贾赦和邢夫人实在有些不着调,但要真的一点都不嫉妒二房,那也不可能。 平儿又问:“旺儿的事,王家太太有说愿不愿意帮忙么?” 凤姐道:“这个你别管了,去看看巧姐儿吃饭没。” 平儿的性子,本也不爱掺和这些事儿,乐得不问,去看巧姐了。凤姐把银票入了账,心下稍安,又舍不得自己的那箱子东西,只得盼着王仁看在钱的份上,卖些力气,处理了旺儿,把那些钱追回来才好。 正巧宝钗来找凤姐说话,她赶紧迎出去:“妹妹怎么今日有空来我这儿?宝玉身子好些了?” 宝钗笑道:“他已经没什么事了,我听说风姐姐病了,想来也有操心他的病操心的,只是当时他病着,我也离不开身,如今得了空,赶紧来看看你,你身子可好些了?” 凤姐道:“我能有什么事,休养两天就好了。”又调笑道,“到底是新媳妇进门,这就‘离不得’了。” 宝钗两腮飞红,嗔怪道:“你又取笑我。”她到底还有些介怀那出“掉包计”,想到宝玉为了林黛玉疯癫痴傻的样子,还有些膈应。但嫁都嫁了,再说这些也无益,况如今宝玉自己也闭口不提林妹妹了,她自然也不会主动拿出来说。此刻听凤姐笑话他们小夫妻离不开对方,倒也难得有些小女儿情态,羞得赶紧岔开话题:“老太太和太太一早就去了南安王府,怎的到现在还没回来?” 凤姐指着大观园的方向笑道:“我猜,是那儿好事要近了。” 宝钗也猜是如此,心里不禁一叹,想道: “当初都说贾家的三个女孩儿,都不如两个表姑娘,但林姑娘有两个好兄弟不说,三丫头也是要嫁进王府了,国公府的孙女儿同商人家的女儿,到底是有不同。”她亲嫂子夏金桂是被南安太妃说过只配为妾的,要是探春真嫁给了云渡,恐怕金桂在家里又要闹腾了。 两人正开着探春的玩笑,听说贾母和王夫人回来了,便一起结伴去正厅。本以为此刻一定是一片喜气洋洋的,却见玉钏站在外头,看见她们来,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奶奶们来了,里头老太太和太太不太高兴呢。” 妯娌二人对视一眼,皆有些不解,正听到贾母在问:“谁在外面?”凤姐便扬声道:“是我和宝妹妹来了。”拉着宝钗一道进去了。 贾母见她们二人一道过来,知道宝玉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凤姐也无大碍,勉强笑了起来:“你们俩来了,看见三丫头没有?” 宝钗道:“还在园子里呢。老太太要找她?” 贾母叹了口气道:“叫过来一道吃个晚饭,再叫上宝玉,难得身子都好了,咱们一家子热闹热闹。” 鸳鸯原就在一边候着,听了这话,忙叫了几个婆子,让他们一个去宝玉房里叫他,一个去秋爽斋叫探春,又笑道:“难得老太太有雅兴,不如把珠大奶奶和兰儿、四姑娘一起请过来?”贾母点头应允了。鸳鸯又立刻安排了下去。 宝钗还是觉得不对劲,便避开了人悄悄地问:“我看太太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王夫人也没什么必要瞒她,只道:“南安太妃想让云夫人收三丫头做干女儿。”宝钗便知南安王府并不是要娶探春过门的意思,亦觉得可惜,只是被辅国公夫人收作干女儿,以后也是王府之孙了,也算大喜事了,贾母同王夫人缘何是这个表情?王夫人叹道:“还请了西宁王妃作陪,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想让三丫头效仿昌平公主,远嫁出海呢!” 饶是宝钗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南安王府竟是这个意思,不禁咋舌:“南安王府这也太……”她到底识大体,把话咽了回去。 第155章 第155章 原来那日林征所说的, 云氏父子兵败被俘,圣上龙颜大怒的消息确是千真万确, 只是当初,朝臣们都以为陛下命南海郡守备加紧防备, 积极备战, 却不必去浪费人力物力营救他们父子的命令不过是一时气话, 但如今看来, 他竟是真这么打算的。连南安太妃进宫找太后求情,太后问起时,皇帝也说:“云嵩贪功, 追去了蛮国境内,反被扣住, 有损国威不说, 倘两国因此战火重燃,生灵涂炭, 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太后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南安太妃那日回去了就急得病了。 蛮国今年收成不好, 原指望能靠中原的郡王换些粮食布匹,倒也没想到皇帝竟真的绝情至此。西宁王为这父子二人求情, 说是云嵩纵有错处,押解回京来,皇上同他慢慢算也就是了, 毕竟是公爵之尊,又是前线名将,留在蛮国, 不免叫将士们寒心。兵部尚书陈贤亦奏道:“如今蛮国遣使臣来京,观其国主之意,是不愿再起战火的,但云嵩被俘,若不在此时讨论出个章程来,日后终是个引子。”皇帝也松了口风,准与蛮国使臣商议将云氏父子赎回,只是“要钱要人,都让南安王府自己担,他们咎由自取,原当自生自灭,国库里的银子可不是用来干这个的”。 南安王府好容易见了回转余地,哪里敢抱怨,忙筹钱筹粮,打算倾其所有,把云嵩、云渡救回来,只恨当年让林馥环把自己的嫁妆带回去了,又恨没真娶了夏金桂,如今要用钱,缺了那一份,还真不知道够不够。只是没想到蛮国人也不客气,要了粮,要了钱,还要县主才肯罢休。 云嵩倒是有个庶女,只是早已嫁人生子,便就是还待字闺中,南安太妃也是不舍得让亲孙女远嫁去蛮国的,忠勇侯夫人提议,让侯氏选个贴心、可靠的丫头,认作干女儿,出海和亲。只是南安太妃问:“丫头成了县主,她的父母兄弟该如何办,还当奴才么,还是供养起来呢?况那是要做蛮国王妃的,知道咱们找了个丫头充数,不放他们父子回来可怎么办呢?”忠勇侯夫人讨了个没趣,也不再开口。 倒是西宁王妃来劝道:“还是正正经经地认个官家小姐做干女儿,嫁出去稳当,和亲海外,以达两国友好,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儿,应当是有人家愿意的。” 昌平公主可是西宁王亲生的女儿,因着有这么个在西藏做王妃的公主女儿,西宁王袭爵的时候并未降那一等,而是袭了郡王,南安太妃心里未尝不是羡慕的。如今西宁王妃这么一说,也不觉动起了心,在亲戚朋友里挑来拣去,倒是想起探春来了。 贾母与王夫人听罢后,倒是没一口回绝,只是脸上的表情也不大好。侯氏便知她们兵不乐意,遂同婆婆商议:“若是实在没法,也只能去外头买个标致的丫头来了。选那些穷得过不下去的,便是去了蛮夷之地,也比在家里日子过得好些。”南安太妃却道:“不急,荣国府会答应的。昌平公主上次回京来给先帝拜寿的时候,是何等的体面?她们自己想想清楚也就是了。”侯氏不敢,只得一面假意听着,一面托忠勇侯夫人在外相看丫头。 忠勇侯夫人想起林家去年才买了一次下人,丫头们都又机灵又忠心的,便来找宋氏问当时的牙子是在何处寻的。宋氏推说自己不知,她又要去问黛玉,黛玉见宋氏的脸色,便知中间必定有事,遂笑道:“夫人有所不知,上回买丫头的时候,多是牙子牵线,找了些穷得过不下去的人家的女儿,也没签死契,都约好了过几年,家里攒上钱,或者她们自己攒够了,就还了卖身钱回去的,夫人要找的那种牙子,我却是不认得的。” 待忠勇侯夫人走了,宋氏松了口气:“亏得是你聪明,还真不好打发她。” 黛玉奇道:“忠勇侯夫人也不是什么苛待下人的人,婶娘怎么要拦着不 让她买人?”宋氏道:“她家家生子都够用了,哪里需要出去买人呢,是替南安王府买呢。想来你也听说了,如今南安王府出面和蛮国使臣谈赎他们家人的事,这不,蛮国开口,要给他们国主带个贵女回去做王妃,这贫苦人家的丫头,又不是从小在姑娘身边当副小姐养的,和贵女得差得多大?蛮国又不是傻的,这‘王妃’还能有活路?” 她特意瞒了黛玉南安太妃请西宁王妃作陪,想让她外祖母家的表妹去做这个“王妃”的事儿,但黛玉也不是待在家里诸事不知的,冷笑道:“南安太妃之前不是把主意都打到别人家的女儿头上去了么。怎么,如今知道行不通了?” 宋氏笑问:“我还想瞒着你,你几时知道的?” “我看馥姐茶饭不思的,就去问了二哥哥。”结果不问不知道,问了简直要被南安太妃的气到。要是觉得荣耀,她自己荣耀去,让别人家的女孩儿千里迢迢地嫁到言语都不通的地方去受苦?连林徹当时都笑道:“真是痴人说梦了,荣国府又不是傻的,自己家精心养大的姑娘嫁出去,好处还是南安王府得,那儿比流放之地还要靠南,谁家舍得女孩儿去。她家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在京里找个世交子弟嫁了,还能多走动,不比送女儿去受苦强?” 宋氏道:“你二哥哥的嘴,跟葫芦瓢似的,兜不住东西。我看馥丫头前几天还在跟几栀商议着先在春绿园正厅把药房开起来的事儿,还以为她想开了呢。” 黛玉笑道:“是我的主意,我叫钱妹妹装作什么都不懂,时时去问馥姐,馥姐又疼她,又是个有责任心的,忙活起来,也省得想那些事。” 宋氏见馥环这几日恨不得一早就去春绿园,和几栀商议事情,又着人布置正厅、调教伙计等,确实比前些时候精神些,不觉道:“还是你有主意。”几栀年纪小,又选了条艰难的路,其他人难免多关照她些,何况馥环本就有心帮她,此刻正是尽力的时候。况且南安王府如今的举动实在有些下作,也够她清醒一点了。 黛玉道:“若是馥姐对别的妹妹那么好,我还要吃醋呢。”不过几栀可亲可爱,她自己也喜欢,也就喜闻乐见了。 宋氏叹道:“咱们家的这几个女孩子,从你大嫂子到你,都不容易,能和睦相处、互相帮衬着,那是最好不过了。” 黛玉亦感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是万没想到,我在叔叔这里能遇到这些兄弟姐妹。只是哥哥们这么庇护姐妹,我想拉二表姐出苦海,却无能为力,实在是没用。” 宋氏倒是听说了一些,只是除了那孙绍祖为人粗鄙狠毒、贾家见死不救外,那迎春自己也是个被针戳了也不知道“哎哟”一声、一心忍让的木头美人儿,前不久黛玉派人去孙家,说是自己家里开茶会,请孙太太过府小住几日,但迎春却回说:“老爷不让我出门。况上次荣国府里的太太也派人来说了,家丑不可外扬,我自己命苦,林姑娘再管我,孙家、贾家的脸都不要了,却是我的过错了。”自己不肯来。黛玉也不是脾气多好的人,当时就气得哭了,差点发狠话说再不管她,还是紫鹃她们劝住了。 “你要是舍得和贾家撕破脸皮,那位孙太太自己也不想在那儿过的话,狠下心,也不是不能和孙家闹一闹。”宋氏笑道,“虽说是咱们‘多管闲事’,但是横竖在儿女亲事这儿,咱们家的名声也算不得多好。我头上的骂名也不差这一桩。” 黛玉却是舍不得的:“婶娘说什么话,馥姐当初在南安王府受那么大的委屈,又有个不明不白的夏姑娘,婶娘才把她接回来。如今先不 说别的,迎姐姐自己也不像是会跟我回来的人,她要是有那魄力,之前回门的时候,就闹开了。” “她虽自己只会忍让,不知道争取,也不是可以被人随意糟践的理由。”宋氏叹了口气。 这话倒是真的,黛玉垂下眼睫,险些又要落下泪来,却见锦书在屋外探头,对着宋氏身后的文杏默默地打了个手势。 宋氏见她眼尖,便叫锦书直接进来:“有什么事,直接进来说。” 锦书讪笑着走进来,先给黛玉行了一礼:“姑娘开恩。” 黛玉佯作生气道:“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的?倒在那儿瞎比划。莫非把我当外人了不是?” 锦书忙道:“我哪里会!只是确实不适宜姑娘知道……”她斟酌了片刻,方才在花园里看见钱姑娘和三爷遥遥地隔着水站着,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几栀掉头便跑了,林徥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才长吁短叹地回去了。若非林徥已经定了亲,这事儿在林滹、宋氏眼里应当不是什么大事,但林滹已经定下了郁家的姑娘,要是同几栀生了情愫,那可就是天大的事了。郁文善也是个疼女儿的,况当时定下这门亲事的时候,宋氏他们也不是没问过林徥的意见,当时林徥一口应承下来,还说“全凭父亲母亲做主”,如今若是把心给了别人,别说郁家了,连宋氏都不能轻饶他。她觉得不对,也顾不得告密不好了,只想着要在三爷闯出大祸前告诉太太,让太太想想法子。只是这种事怎么好告诉姑娘听呢?但是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辙来,只得一边求饶,一边向宋氏求救。 宋氏看她这模样,知道肯定是大事,正要说些什么带过去,便听见外头人来报:“二爷过来了。”黛玉道:“二哥哥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肯定有事。”果然,没一会儿林徹便踢踢踏踏地跑了进来:“母亲,妹妹不在这儿吧,我有事要告诉你。”只是话音刚落,就看见了黛玉坐在那儿,不觉一愣。 黛玉道:“今儿个奇了怪了,怎么你们有事都要瞒着我,我还偏就要听了。” 第156章 第156章 林徹苦笑道:“妹妹知道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黛玉道:“我情愿烦恼生气, 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林徹便道:“那会儿我们不是说,荣国府的人不至于狠到拿自己家的姑娘去办别人家的事儿吗?今天看来, 好像是咱们想多了。” 黛玉一惊,手上的茶杯一时没拿稳, 摔落在地:“怎么回事?他们疯了不成?”宋氏见情况不对, 瞪了一眼儿子:“才说你的嘴不长门, 你就什么都往外说。确定了么?别是又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 就拿来吓唬你妹妹。”一面亲自抚着黛玉的背叫她顺气,叫人取了安神茶,让她喝下消火。 其实现在风言风语还没来得及传出来呢, 只是南安王府上书向皇上奏明了此事。连皇帝都问了声:“贾家真的答应了?别是他自说自话吧。”忽的又想起来,“是工部郎中贾政之女?”底下人答道:“是。”皇帝遂冷笑道:“昨儿个吏部上书的任粮道赈济期间纵容手下收取贿银、以权谋私, 要革职查办的是不是他?”下人不敢瞒谎, 据实答道:“正是。”皇帝道了声:“怪不得。”遂把折子放到一边,也没说准还是不准。倒是林徹把今日奏折整理好了给他过目时, 他问了一声:“以你之见, 此事准奏还是驳回?” 这就是伴君如伴虎了,林徹当着御前应答的差事, 为皇帝出谋划策、排忧解难本就是分内之事,若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凡事只会回“一切听皇上做主”, 那他领着俸禄在这儿吃白饭不成?但要怎么回,可就值得思量了。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回道:“臣以为不可。” 皇帝果然来了兴致:“为何?” “贾家此次将女儿送给南安王府认作义女、送去蛮国和亲, 不免有要借南安王府之力脱其渎职之罪之嫌,臣以为,此风不可长。” 皇帝本就厌烦结党营私之徒,上皇旧部们私交甚密、同气连枝,原就为他不喜,木兰之变后这些人还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行事越发地不着调。王子腾奏请派云嵩父子领兵出征,姑且算他一个知人善用、举贤不避亲罢,但也犯了帝王的忌讳。更何况后来云嵩打的那叫什么仗?委实有损国威,不怪皇帝大发雷霆。都这样了,这几家还不肯消停,尽想些旁门左道,难道真以为皇帝很喜欢西宁王和昌平公主么? 果然,听完他的话后,皇帝笑了笑,挥手让他下去了。 林徹虽这么说了,但他在皇帝面前应答这么多年,还不明白皇帝的性子?多半还是会准奏的。只不过贾家若是以为有了个做蛮国王妃的女儿,就能逃脱过去,可就太天真了。上回忠顺王清查了一遍都察院,革了许多御史的职,皇帝又添补了些。如今御史们并不敢懈怠,都想着法子表现呢,贾家又惹眼,如今奏他家的折子可不少,都人证、物证俱在的,哪儿那么容易放过呢? 尤其是忠顺王,上回他要办贾琏,却因王子腾擢升一事耽搁了。如今王子腾、贾贵妃相继“病故”,他还能不解其意?再有之前宝玉流荡琪官一事,一并算了——他对琪官的宠幸是假,但宝玉明知是他的人,还敢留恋厮混,却是真的。况那两人不过认识一月有余,便闹得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们相与甚厚,忠顺王就算只是借琪官充个耽于享乐、不理政事的样子,也受不得这样折面子的事。贾家的人又委实不知道轻重,不过被他抓住了一个小厮,便审出了不少抄家灭族的大罪,一并奏上来了。 这些林徹自然是不敢跟黛玉说的,只得道:“南安王府并荣国府都已经奏请陛下了。” 黛玉瘫坐在椅子上,一时不能接受似的摇摇头:“这事总不能是越过老太太去办的?”她想起之前大家在藕舫园的画舫上喝酒摇签,探春抽出一支杏花签,签上说“必得贵 婿”,当时姐妹们都开玩笑,说兴许家里要出第二位王妃。如今再回想起来,却是十足的讽刺。探春自己要强又理智,文采精华,在贾家的几个姑娘里是头一个,便是黛玉自己,也觉得外祖母家的几个姐妹里,数探春工诗善书、最有情趣,相处起来也最自在。也因于此,她此刻便觉得格外忧伤:“我知道三妹妹的为人,是不是荣国府里出了事,她想着要给家里分担些,自己请去的?” 林徹倒是没想到她竟能猜到这一出,大吃一惊,嘴上仍道:“蛮国偏远荒芜,民风强悍,饮食、语言都与中原大相径庭。这些事情咱们都知道,你那位表妹能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傻,自己请去。” 黛玉摇了摇头:“二舅舅、二舅母的为人,却与大舅舅、大舅母不同,他们便是心里有这个念头,亦会知道这事实在不体面、委屈了三妹妹,若非她自己主动开口,此事不至于这么快定下来。” 话说到这里,林徹和宋氏皆是一叹,宋氏便问:“皇上会准奏么?” 林徹答道:“并不敢揣摩帝心。” 黛玉叹道:“既然荣国府里出了事,皇上准不准的,三妹妹都要吃苦的。”她也算是会举一反三的了,女孩子的命运往往同家里的荣辱兴衰联系在一块儿,探春再精明能干,代凤姐理家时的改革怕是男子也要自愧不如,但也改变不了家里的颓势。明明贾家的衰败是当家的爷们弄出来的,却总是要把女儿们推出去承担后果。莫非是忘不了元春封妃时的荣耀?但那蛮国的王妃,和当朝贵妃,能是一回事么?况还是因为蛮国扣住了云嵩和云渡,要粮要人地才肯换,这种“王妃”,难道不是摆明了要去受辱的?由此可见,贪狠昏暴的老爷和方正呆板的老爷,最后都是要把女儿推出去“也是没办法,都是命”的。 真的是命么?又不是什么天灾,有这一天难道不是因为她们的父兄? 宋氏见黛玉闷闷不乐,遂道:“既然你二哥今天回来得早,一会儿叫上你姐姐嫂子,咱们一起摆一桌乐乐?” 黛玉勉强笑道:“婶娘好兴致,便那样办吧。只是我如今心绪杂乱,恐扰了大家的雅兴,还是回漱楠苑去自己待着想一想吧。” 宋氏便又瞪了一眼林徹,却也明白,这事这么大,便是林徹不说,难道黛玉就不知道了?只是她也没什么好去说荣国府的,只好拍了拍黛玉的手,同她道:“你外祖母年纪大了,孙女远嫁,她只会比你更伤心。你同姐妹们关系再好,也不能为这事去怪她老人家的。”只是贾赦等屡生事端,难道没有那位老封君教子不严的错?但是她为人亲眷,不好教唆黛玉疏远长辈罢了。 黛玉苦笑道:“又是为了荣府门楣罢了。”便长长一叹,向宋氏、林徹行了礼,扶着紫鹃回去了。 林徹自觉没趣,也同母亲道别,回屋歇息补眠。他们人都走了,锦书才敢避着人,把自己在花园里看到的那幕说了。宋氏听了,也是讶异不已:“阿徥往常见了外姓姑娘们,都避之不及的,我想往他房里放人,他也说没这个必要,你真的没看错?” 锦书含着眼泪道:“我哪儿敢诬陷三爷呢!” 宋氏一想,林徥这样的年纪,正是少慕知艾的时候,倒也不定是想着那男女之事,否则也不必拒绝她给的丫头了。只是情窦初开,几栀又委实聪慧脱俗,他遇着几次,难免心动。正如锦书所说,若是早些时候,他们暗生情愫,便也罢了,林家也不是那等注重门第的人家,她也不是那些管束严厉的长辈,成全了便是了。但林徥已经定下了郁家姑娘,当时问他时,他亦觉得郁文善这样 的岳家不错,自己应下的,如今再有别的心思,可就不应当了。钱家是林滹邀来家里住的,几栀又是这样的人品相貌,万没有做小的可能。宋氏心里发虚,便问:“这事你没告诉别人吧?” 锦书忙道:“怎么敢!刚才姑娘问我,我也没敢说呢。” 宋氏道:“那就好,此事和钱姑娘也不相干,她为医者,也不避男女的。就是阿徥自己糊涂。你谁也不许说,我来处理这事。” 锦书亦知此事决不能张扬,连连点头。宋氏自己却是想得头疼,只得借口考校他的功课,把林徥叫来,准备问一问。 林徥正在林滹书房内,听到母亲来叫,还有些一怔。林滹笑道:“她教你妹妹、钱姑娘念书,难不成还上瘾了不成?你便过去,听听你母亲想问你什么,教你怎么破题。”林徥听到“钱姑娘”,还有些恍惚,亦知自己不对,闷着头便去了宋氏屋里。 宋氏在屋里踱步,似是有为难之事,见到他来,也只是指着椅子叫他坐下。林徥不敢问她,忙坐好,只等她开口。 “郁家乃是翰墨诗书之族,郁大人更是封疆大吏、国之栋梁,你父亲思虑许久,才同你说下这门亲事。不瞒你说,在我看来,还怕你委屈了郁姑娘呢。” 林徥闻言,脑袋里“轰”得一声,仿佛惊雷炸开。他自知那点心思瞒不过母亲了,忙跪下道:“孩儿糊涂。” 宋氏长叹了一口气:“郁姑娘又做错了什么呢?你若是退亲了,她的名声怎么办?少不得要有流言蜚语,她年纪还那样小,又是诗书礼教之家养出来的,能不能想得开呢?别人误解是她的缘故我们才退亲,她又该如何自处呢?还有钱姑娘,她本来就选了条难走的路,世人对她误解甚多,若是再有这种名声,钱老太爷得怎么想咱们呢?” 林徥听了这话,却是比宋氏责骂他还难过,一时忍不住,眼泪也流了下来,只道:“孩儿只是自己胡思乱想着,并不敢打扰到钱姑娘,她什么也不知道的。母亲要打要罚,皆是孩儿该受的,只是不必同钱姑娘说就是了。” 宋氏见他这样说,虽是心疼,但也松了一口气:“如今我要你去学堂住着,与师兄弟们同吃同住,你可受的了那苦?”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58节 太学里是有通铺的,常有外地学生、或是家境贫寒的学子住在学堂里,只是条件未免艰苦些,林徥本就住在京城,林滹又是国子学博士,自然不必住在那儿。只是如今宋氏打定了主意要他离开几栀住着,也无可奈何了。 林徥忙道:“孩儿受得。” “你别怨我。”宋氏哭道,“你这心思,要害了三个人的。我便是再心疼你,也不能拿别人家女孩儿的终身不当回事。” 虽然几栀早就来家里住了,但林徥也是最近才同她有接触,他到底是个少年人,见了美丽漂亮,又坚定不移的女孩儿,难免心生敬佩同向往,只是不知何时,竟也变了质。他到底是也有过“可惜我没能在定亲前同她说上话”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并不敢细想。如今母亲点破了开,他亦是后悔不迭。此事既然母亲知道了,想来也有别人看到了,那两位无辜姑娘的名声该怎么办呢?因而听到母亲的建议,他赶忙应承下来,又想道,这几日想入非非的,并不曾看书,住到学堂里,确实百利而无一害。 第157章 第157章 他们母子商议好了, 家里其他人却多有不舍,连林滹都道:“离大试还早, 他虽不是稳操胜券,也是不差的。况他在家读书时也不曾懈怠过, 何必送他去那儿?咱们家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孩子长到这么大, 也不曾吃过一天的苦, 那儿可没人服侍他,连洗衣盛饭都要自己来,他若适应不了, 比在家里更耽误念书。”又问林徥,“你母亲问你什么功课?你是怎么答的?惹得她这样生气。” 林徥道:“其实是我自己的主意, 在家里什么都有人给我准备好了, 我固然轻松,只是没有别人对比着, 我难免自以为是, 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况住在学堂里,有先生看着, 再亲眼见着别人悬梁刺股,也更好些,我在家里, 姐妹们玩乐都不尽兴,偶尔组一局,喊我又不是, 不喊我又不是,她们也为难。我出去住,大家也更自在。” 黛玉笑骂道:“哪儿就你在家里,咱们不能自在了?住得那么远,我们又不怕吵到你。” 宋氏道:“先去住一阵,回头受不了的话,回来就是了,我单独给你辟个安静的地方念书。” 她一锤定音了,其他人也不能再说什么了。雪枣哭哭啼啼地给她家三爷收拾衣裳用具,末了林徥还说太多了,没地方放,只带走了一半。 黛玉却觉得内有蹊跷,送走三哥后,便跟着宋氏到她屋里,也不说话,只抿着嘴冲她笑。宋氏道:“小机灵鬼,又在打什么主意?”黛玉便道:“想着三哥怎么突然要搬呢?”宋氏笑道:“不是说了专心备考么?他在家里,想着考试还早,也不怎么用功。你们顾忌他,也不自在。在学堂里还好些。” 又是这样的话,黛玉道:“我要是信,今儿个就不来问婶娘了。” 宋氏大笑道:“我要是有别的理由说给你听,昨儿个不就说了?你三哥哥心思重,容易多想,让他换个环境,没空去想那些事儿。” 这话也是真的,黛玉也是个容易想多的人,在家里算是最容易理解林徥的了。就算别人不说,他自己也免不了要和上头两个哥哥比较,要说不介意,还真的都是假话。黛玉自己并不是以功名利禄衡量人的,但林徥在意这个,她也就替他可惜难过了起来。 “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宋氏宽慰了一句,“咱们家人口又不多,我统共就你们这几个孩子,这都养不好,也别当家了。”都说子不教,父之过。林徥相较于其他人家的公子哥儿,已经算得十分出色了,宋氏这么多年来也没替他操过多少心,只是儿女们渐渐长大,以后烦人头疼的事儿总会来的,她也不敢逃避,从今后小心应付着就是了。 黛玉道:“三哥这么有分寸的人,婶娘怎么就有这感慨了。”话虽如此,她也承认宋氏说的对,倘若迎春当初有人好好教导,把她怯懦的性子稍加矫正,如今处境虽还是艰难,却也会比现在要好一些。况且,自馥环开了先河,据说如今又有两户人家觉得女儿在婆家受了欺辱,接了她们回家,奏请户部断了姻亲联系。礼部有人上书说此风不可开,皇帝还道:“既情意已绝,又何必强留着?”有皇帝这句话在,分明可以让自己硬气些的,迎春却还是那样,只知道哭,连她的丫头都比她有主意。 但如今荣国府这景况……她叹息了一声,问道:“这几日二哥又忙起来了?” 宋氏知她是想打听荣国府的事儿,便道:“这事儿可不比你二表姐的事儿,你二表姐,若是她狠得下心,同孙家脱离关系,你帮她一把,也使得。你三表妹……” 黛玉道:“我又何尝不知呢?别说三表妹了,二表姐的事儿略提了提,已遭了埋怨,若真的插手了,先别说孙家,外祖母家先视我为仇人了。三表妹这事儿,是他家考虑多时的‘无奈之举’,更容不得我多嘴 了。只是我到底与三妹妹相识一场,当年一起在珠大嫂子那儿学针线,姊妹之中,唯她肯静下心来和我一起读书识字——一晃也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若真的要走,又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我好歹去送送她。” 宋氏沉默了一会儿,忽地笑道:“她不走,你就不能去看她了?我陪你一块儿过去就是了。”黛玉苦笑道:“那儿那么容易,如今那边怕是听到我来了,就如临大敌,生怕我把二表姐的事儿告诉外祖母呢。” “反正我脸皮子厚,人家不欢迎我,我也去得,你去不去?”宋氏笑吟吟地道。 黛玉听她这么说,不禁也笑了,道:“好啊,咱们就去罢,要是被赶出来,以后也不必来往了,省了一家的年礼。” 宋氏虽确实不想和荣国府来往,不过那是黛玉的外祖母家,只要贾母还在一天,就不能真的断了来往,否则,对黛玉的名声不好,遂道:“那我去给史太君下帖子,看她们怎么回我。”便叫来崔云启,让他拿自己的名帖去一趟荣国府。 贾母看到林家的名帖,面上倒是笑着:“是了,他家二少爷在御前拟旨的,三丫头的事儿哪里瞒得过他们家,她和三丫头姐妹一场,来看看她也是应该的。”遂命王夫人设宴款待。探春笑道:“既然是来看我的,不如就在园子里摆一桌吧。自姐妹们各自离去,这园子里也渐渐萧条了,等我再一走,又更安静了。不如趁着来客人,大家一起在园子再热闹一回。” 她虽是笑着说的,但贾母、宝玉等人听了,都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还要探春安慰他们:“我都还没哭呢,你们怎么都眼睛红了?” 王夫人叹道:“好孩子,就依你说的办吧,这宴摆在哪儿为好?” 探春道:“潇湘馆不是一直空着?之前老太太还说,那院子有江南情调,只林妹妹住得。不如就摆在那儿吧。”想了想又笑道,“我记得宝玉当时被老爷叫去给园子题字,在潇湘馆中提匾额‘有凤来仪’,潇湘二妃又是帝舜之妻,如今竟一语成箴了。可见老太太说的‘只林妹妹住得’,实在是有先见之明。” 大家想起黛玉即将到来的泼天富贵,一时都有些沉默。唯有宝玉想起自己昏迷时梦到的幻境,感叹万千。 宝钗一听说黛玉要来,便一直提防地看着宝玉的脸色,见他没什么异样,也稍稍放下心来,笑道:“若真要说起前因来,三妹妹也合该做王妃了。” 其实蛮国的王妃,和当朝的太子妃,哪里会是一个等级的?但为了不让大家伤心,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荣国府有心热闹一回,便特特地在潇湘馆内摆了两桌,然而到了宋氏和黛玉来访的那日,便是叫上了尤氏婆媳,也没坐满两桌。贾母坐在上首,看着稀稀落落的坐席和秋天的竹林,也不免觉得悲凉。黛玉也是难得到他家园子里来,在潇湘馆逛了一圈,笑道:“确有江南园林的风采。”也不细说,只是握着探春的手,良久说不出话来。 探春看了看坐席,忽地问道:“赵姨娘呢?” 侍书忙道:“在她自己屋里吃饭呢。姑娘找她有事?” 探春眼神闪烁,竟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她自记事起,便一直是跟着王夫人过,尊王夫人为母,还因为庶出的身份难过过。赵姨娘自己也不讲究,一直在给儿女们添堵,环儿的一身毛病,几乎都是她养出来的。可如今她就要远行,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还没有机会再见到十月怀胎生她的人,如今她在荣国府里的日子也没几天了,贾母、王夫人只觉得有愧 ,她所求者,总是尽力满足的。可是此刻她想叫赵姨娘来席上一起吃顿饭,却还在顾忌王夫人的心情。 黛玉见她脸色不对,忙问:“三妹妹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探春勉强地笑了笑,“上次林妹妹来家里说的事,太太没管,你也别怪她,如今家里的情况是一天不如一天,太太就是想管,也管不了了。” 黛玉知道她说的是迎春的事,低头沉默,只看这席上,原来最是意气风发的凤姐,也有些提不起兴致来似的心不在焉。整个潇湘馆里虽然乐声不绝,觥筹交错,但人人都有心思,时时便有突如其来的沉默。宋氏也知道这样的日子,他们也高兴不起来,倒也没特意讲那些活跃气氛的话。 贾母先是贺了林家生了孙女,又问上次迎春出门,宋氏怎么不一道过来。宋氏笑道:“当时家里也是乱糟糟的,我便是有心来,也腾不出功夫。玉儿跟我说,她来自己外祖母家,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想了想也是,就让她自己过来了。” 迎春的婚事办得委实不够体面,但比起宝玉和宝钗的亲事来,也算正儿八经地出门的。贾母见她没提那事,黛玉今天也没带紫鹃、雪雁,而是带了两个生面孔的丫头,不觉脸上一红,笑道:“她们姐妹一场,如今还惦记着彼此,我心里也知足了。” 话说到这里,探春忽然举起酒杯,冲黛玉道:“我敬林姐姐一杯。”黛玉忙双手举杯,同她碰了一碰,道:“三妹妹这么客气做什么?不知是什么事?” “二姐姐生性不争不抢的,我总怕她要挨欺负,等我走了,林姐姐若有空,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探春道。 第158章 第158章 黛玉却是没料到探春会说起迎春来, 暗道不是荣国府这边不让她提么,因此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王夫人。王夫人果然略有些着急地摇了摇头, 她遂也不言语。倒是贾母,听到探春这么说, 叹了口气:“是了, 应该把迎丫头也叫回来送送她妹妹的。” 凤姐忙道:“太太都记着呢, 昨儿个就想去接, 只是那边小夫妻,新婚燕尔的,二丫头上面又没有婆婆, 她新媳妇上门,哪儿能经常回来, 底下的下人也会说闲话。久而久之, 就管不住人了。你看薛家的宝琴妹妹,嫁了梅翰林的公子, 虽说在天津, 离京里也不远,这都多久了, 也没敢回来看看,女儿家嫁了人,想再回娘家就难了。要不姑妈怎么把宝钗嫁给宝玉呢, 还不是图亲上加亲,能经常见着女儿?” 贾母道:“是这个道理。我记得我当初嫁过来的时候,从重孙媳妇做起, 连那年过年都没能见着我母亲。还是后来我自己也做了婆婆,才和娘家来往多了。也是叫小辈,云丫头她爹妈,还有云丫头,来我这儿,几时回去过呢?” 宋氏笑道:“你们大家子,规矩自然与我们不同。我却是不顾忌这些的。我做媳妇的时候,我爹爹还在京里当官,有时我还叫上我婆婆妯娌,一起去我家玩。等我做了婆婆,我也不管。我家大媳妇是命苦,没有娘家,不然我说不定还带上她小姑子,一起跟着去玩呢。” 王夫人道:“也只有你家敢这样了。”宋氏甚至敢把嫁给郡王府的侄女儿都接回家去,普天之下还有谁敢这么蔑视礼教?也就他家仗着有太子撑腰,不把王府放在眼里罢了,偏别人还奈何不得他们。待十几年后,她家孙女儿说亲时,看着人人避之不及时,不知道还敢不敢这样呢。其实为人父母的,谁愿意女儿委屈?但谁不委屈呢?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委屈过来的,怎么偏就你家孩子受不得这委屈了? 贾母心里倒是有些佩服林家这样敢说敢做的风格的,只是如今的荣国府,却是没这个魄力能力了,故而道:“像林太太这样的,也是难得,我这外孙女能有你这个婶娘,也是她的福气。”这话却是真心实意的了,黛玉能有现如今的好姻缘,确是到了林家才有可能,若是还留在荣国府,哪怕是荣公还在的鼎盛时期,要做一朝太子的正妃,也不可能。 宋氏笑了笑,推了推黛玉:“敬你外祖母一杯。”黛玉依言去敬贾母,贾母就着她的手把酒饮尽了,忽地道:“玉儿啊,幸好你去了你叔叔家啊。” 她话中颇有悲凉之意,黛玉强笑道:“外祖母何出此言?” 贾母摇了摇头,心里却似明镜似的。不只是家里如今的景况不如林家,当日宝玉成亲之际,她一心只想着宝玉能恢复,求神拜佛的,甚至不惜使出“掉包计”来,难道她不知这可能会损害到黛玉的名声?只是当时只想着宝玉能好,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此刻宝玉恢复了清明,她再见这个昔日最疼爱的外孙女时,难免有些愧疚。毕竟当时她心里真的觉得,只要宝玉能好,倾她所有也可以,哪怕别人会因此丧命,她也顾不得了。这个“别人”里,有宝钗,也有黛玉。人有亲疏,虽是无可厚非,但她如今看到黛玉,却还是想着,得亏她去了她叔叔家,否则,就冲宝玉对她的这份心思,可能这丫头就要被自己牺牲了。 如今迎春出嫁,宝玉和宝钗成亲,蘅芜苑、怡红院、紫菱洲都空了,若再等到探春也走了,便只剩李纨带着惜春在园子里住着了,最多再加个栊翠庵的妙玉,偌大一个园子,不用看也知道要变得没什么人烟了。 探春有心劝王夫人不要放着大观园空在那儿,好歹着人看护着,一来能加紧守卫,二来,那些花花草草的,她代理家时确实弄出了些银子,虽然不多,但是也是笔收入。只是转念一想,若论生意,宝钗作为薛家女儿, 自然是最懂不过的,她又在园子里住过,若是要安排园子里的事儿,王夫人少不得要派给她,但凤姐理家这么多年,舍得把这权力让出来?再者如今家里削减开支,那些没签死契的下人也辞了许多,人手确实没以前充裕了。况她也是要走的人了,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便就是交代得再细致,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个即将出闺的小女儿的戏言,不必太认真地听的。就像迎春的事儿,她何尝没劝过王夫人稍管一管,别让孙家欺人太甚了,只是哪里有用?还不如指望以后黛玉动了恻隐之心,去帮扶一把呢。 同黛玉说完迎春之事后,她一时也觉得有些痛快。笑着问宝玉:“二哥哥如今又读书了?我听说兰儿现在手不释卷呢,二哥哥做叔叔的人了,总不能输给侄子。”宝钗亦道:“这可是你妹妹劝你的话,该听的。” 李纨笑道:“兰儿也不过是瞎琢磨,哪里比得上他叔叔呢。” 宝玉如今病虽好了,对功名利禄却仍不放在心上,只是如今探春要走,他也不愿扫她的兴,遂道:“兰儿若考得了功名,不也是一样光宗耀祖?何必也要我也往那水里淌。”一面又偷偷看了一眼黛玉,只见黛玉还依着贾母,似乎是没听见这儿的话,不觉一叹,想道,林妹妹就从来不问我读书考学的事儿,可惜终究无缘。 因李纨提到贾环也在和贾兰天天上学堂念书,待席毕,探春便请示王夫人,把贾环、贾兰也叫过来,一起喝茶论诗,热闹一回。王夫人不乐意见到贾环,只是虽可用有黛玉在场、男女大防的理由拒绝,但贾母却是一早就叫了宝玉在这儿的,况探春也是要走的人了,这次和亲,说来说去,都是荣国府对不住她,她便是临走前,想和自己的亲妈、亲弟弟亲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所以便命人去叫贾环,又道:“看看赵姨娘在做什么,若得了空,一起来坐坐,席上又不满,她来也不碍什么。” 探春要强了十几年,不愿别人提到赵姨娘是她亲生的母亲,如今到了这时节,倒也放下来了。庶出的嫡出的又能如何呢?到了蛮国,谁还管她是谁养的?都不过是南安王府战败后送去换俘虏的干女儿罢了,她也不是没读过书,战败和亲的公主都没什么好下场的,何况是她?皇上甚至连给她封县主的表面功夫都懒怠得做,直接放手让南安王府处理此事。她这番牺牲,到底能不能救贾政于水火,也不好说,甚至可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又能有什么办法?都到了这时节了,还得罪南安王府不成?如今什么太太生的、姨娘生的,都没什么用,赵姨娘那天闹腾的时候,只说“都只会欺负我的女儿,若她是太太生的,你们还舍得送她去那么远不成”,其实也没几分道理。家里到了现在,除了宝玉,谁牺牲不得?只是赵姨娘这一闹,她倒是想起亲妈的那几分好来,心里道:“好歹走之前,说上两句好话,别回头再也见不着了,还惦记着‘我亲妈是个不讲道理的’,委实可悲了些。” 赵姨娘难得到席面上来,却没有别人料想得洋相百出,她往常最厌恶别人只奉承着宝玉、凤姐等人,忽略了她的,今日却是闷着头不吭声。王夫人等皆啧啧称奇,道她一把年纪了,总算懂事了些。 黛玉之前在荣国府住着的时候,也是领教过这位姨娘的胡搅蛮缠的,现在见她闷闷不乐的,眼角还微微泛了红,心里也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便是再没文化、再不堪的人,亲女儿要走,她难道能得意洋洋、不看场合不成?探春让侍书给她倒了酒,依次从贾母、两位客人、邢王夫人、李纨凤姐等敬下来,最后又到了赵姨娘和贾环处,倒也没多说什么,只叮嘱道:“环儿好好读书, 姨娘……也别净争那些没用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也抢不到,好好过日子吧。” 贾环斜眼看了一眼,见赵姨娘也没似往常那样冷嘲热讽地犯浑,便难得乖巧地同姐姐碰了一杯。赵姨娘却忽然嚎啕大哭,扯着探春的袖子道:“好姑娘,他们都不心疼你,要拿了你当筹码去换他们宝贝孙子的前程,你怎么就不懂啊!” 贾母忙喝道:“又在说什么胡话。”示意两边的丫头。凤姐道:“姨娘发昏也不看看场合,三妹妹要走,大家难得凑在一处,吃酒逗乐,想让她高兴一会儿,你做这态度又是给谁看的?三妹妹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探春见生母在地上撒泼打滚,被家人嫌弃的模样,原该觉得丢脸、丑陋,此刻却忽然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扶她起来,还是斥她出去。 最后,到底是心一横,上去拉住赵姨娘说:“你不是还有环儿么?就当没有生我,把环儿养成人,也不枉你这么多年了。” 她以前从不敢在王夫人面前说起贾环的成人成才,如今有一天没一天的,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第159章 第159章 从荣国府回去后, 黛玉心里也是沉闷不已,长吁短叹。后来又听说春绿园的药堂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 钱家老太爷说以后到他家院子里的外人会变多,遂把春绿园通往林家的那处小门锁死, 免得有心怀歹心的通过他们家药堂进林家去。以后几栀虽还是住在和林家一墙之隔的地方, 要来林家却要从别的门绕, 不比以前方便了。况她医馆开起来后, 也难有时间再来吃茶说话了。不过她一心从医,如今总算是迈出了第一步,黛玉也替她高兴, 纵使不舍,也只得埋在心里罢了。 馥环帮着钱家打点了几日, 如今算是清闲下来, 黛玉原担心她又要多想,特意去畅意居陪她说话, 谁知她见了黛玉, 倒是先苦笑了:“你外祖母家的表妹是这几日就要走了吗?” 黛玉一愣,随即想起来, 是了,蛮国使臣三日后便要动身回国,探春也由南安王府的护卫队送到南海边上, 换了云家父子,而后便前往蛮国,与国主大婚。云嵩与云渡能回来, 她倒是愿意替馥环松一口气,可一想到他们是用探春的一辈子换回来的,便什么也不愿意说了。 她虽然不说,馥环又怎么看不出来呢?她笑道:“你在我面前还怕骂南安王府行事不地道吗?或者你一向文静娴雅,不会骂人,我替你骂。” 黛玉啐道:“何止是不地道?我从未见过这么歹毒的?只他家的孩子是人,别人家的女儿就是草芥,可以随意践踏不成?”又想到荣国府最后还是答应了,更是气愤难当,一面替探春不值,一面怨那些人心狠。只是话说出口,想想馥环还对云渡有情,不免又有些后悔,怕自己咄咄逼人,伤到馥环的心。 馥环却早猜到了她的激动,反而道:“你说的是,我若是吃了败仗,知道自己堂堂八尺男儿,竟要靠家里坑蒙拐骗,用别家的弱女子来换自己的命,肯定没脸回来见人的。” 黛玉冷笑了一声:“他们就要回来了,回来了以后,还是高高在上的辅国公,多少人趋之若鹜呢。” 这话其实也是实话,京里的青年才俊总共就这几个,云渡比起别人来,算得年轻有为、风度翩翩了,虽这次同蛮国说和,赔了不少家底子进去,但还是郡王府,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原先南安太妃觉得夏金桂配不上她孙子,以后找个“配得上”的,不就人财双收了?若说原先黛玉还因为馥环的缘故,对云渡有些怒其不争的体谅同情,此刻便都成了埋怨。 馥环微微一怔,而后苦笑道:“你说的是。” 她远远地看着窗外不停地叫唤的雀儿,不知在想些什么。黛玉随她的视线一道往外看去,只见两只蓝绿色的小鸟儿亲昵地追逐嬉戏,互相梳理羽毛。当年馥环刚嫁进去时,想也与云渡有过这么亲密无间的几年?只是如今劳燕分飞,云渡还丢了最后一点体面,真正意义上的丢盔卸甲,面目全非。 姐姐当年嫁给了一个少年英杰,如今他跪着回来了,人虽然还活着,但当年那个顶天立地的少年豪杰却死了。 她们姐妹二人正相对无言,紫鹃过来叫黛玉:“姑娘果然在环姑娘这儿,太太叫我来找姑娘拿钥匙,说是钱家医馆要开张了,她想去翻找翻找,若是有什么药材还能用的,给钱姑娘送去。” 黛玉忙解下钥匙给她,又笑道:“你先过去,我上个月才清点了婶娘的库房,列了个本子的,一会儿去找了来,给你们送过去,省得你们再东翻西找的。对了,我前几天整理出来那箱子书你送给几栀没有?” 紫鹃道:“还用姑娘问?那天就送去了,就是那天钱姑娘在忙,钱老太太硬是不肯要,我好说歹说,她才收下。” “钱老太太顾忌忒多。”黛玉笑了一下,“要是真是我自己珍藏的那些书,我也不会给 原本给她。都是我用不着的、钱妹妹又喜欢的,她如今立业了,我自然也要有所表示,只几本书而已,有什么收不得的?”况也不全是她的书,那日她整理的时候,林徥也在场,晚些时候,也派人送了两本医术来,请她转交了。要真说起来,她送的那些书,市面上都还有,反而是林徥的那两本,大概率是孤本,比她的难得得多。只是林徥却不要她提自己,只说全以她的名义送过去。她本不愿抢别人的功劳,但仔细一想,三哥毕竟是定了亲的人了,同姑娘家有东西往来,要是被不怀好意的人知道了,难免要多想,索性便认了下来。 紫鹃带着钥匙去宋氏那儿了,黛玉也要回去拿账本,馥环笑道:“你们都准备了贺礼,显得我今儿个得空手去了。” 钱家医馆从布置到人员安排,都是馥环帮着打点的,这次钱家请客,主要就是请的馥环,他们都是顺带着的,黛玉笑着摇了摇手指:“我看啊,今天钱老太爷恐怕得请你上座,姐姐先想想到时候怎么要说才好呢。”她揶揄罢,怕馥环打她,笑着跑了出去,却忽然听见馥环在她身后轻叹了一句:“妹妹放心,我从此不会再想云家的事了。” 黛玉一怔,只是不知该怎么回她才好,只得佯作没听见,脚步不停地回去了。 宋氏听说黛玉那儿有记录,笑道:“也难为你,我这里杂七杂八的东西这么多,半年整理一次都嫌烦,你还记下来了。” 黛玉道:“上次给昭昭摆百日酒的时候顺手记的,婶娘那次送了不少东西出去,也比从前好整理些。今年婶娘库房里进进出出的东西太多了,要是不记下来,回头人的脑子难免记岔了,说不准会有疏漏。” 宋氏的库房和林家公中的库房不在一处,林家库房里的东西更多,不过宋氏给那处都归纳收整好了,黛玉便学着她的法子把家里剩下几个库房都归整了。 钱家的正厅已经被布置成了医馆,钱老太医到底没敢放心让孙女小小年纪就独当一面,还是打算亲自坐镇医馆搭把手,张姓夫妇是早就被馥环派来跟着几栀的,以后自是继续在医馆里头帮忙。林家众人又看了一遍医馆的布局,挂好扁鹊、华佗像,才至后头用了饭。因次日一早医馆便要开张,钱家几人必得早起,故而众人也不曾多留,早早告辞了。临走前,林滹又笑道:“可惜我家几个儿子今儿个都请不得假,只我们几个过来,不够热闹。”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59节 钱老太医忙道:“林家大爷二爷都是栋梁之才,哪儿能耽误了他们的正事呢?自住到你家来,已经麻烦了你们家多少事了。林大人再说这样的话,我们就太过意不去了。” 林滹又与他寒暄了几句,才带着妻儿回家,又与宋氏商议:“如今钱家到咱们家的门锁上了,有什么事,咱们也顾及不到,外头巡视的护卫更要加派人手了,你安排看看,若是护卫人手够,给他家药堂安排个固定的也好。”宋氏道:“老爷放心,去年才聘了人,人手是够的。馥丫头都想到了,早就安排好了。”林滹不觉一叹:“馥丫头要是一心一意地做什么事,少有做不好的,可惜如今要她提起什么兴致是真的难。” 宋氏道:“玉儿外祖家的那个表妹,这就要启程了吧?” 他们对黛玉的外祖母家其实并不喜欢,宁国府是出了名的脏乱不堪,荣国府的贾赦也不逞多让。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黛玉冰清玉洁的一个小姑娘,实不该与那家牵涉过多。不过血缘骗不得人,贾母对她也确有养育之恩,况且虽爷们各有各的缺点,他家的姑娘们倒是诗情画意、天真美丽的,便是林滹夫妇两个,也不会阻止黛玉和表姐妹们继续往来 。如今探春远嫁蛮国,黛玉为她愤恨不满,怨上了南安王府,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他们也不是不知道馥环还惦记着云渡,只是以后肯定要顾忌黛玉的心情,不会再与云家往来了——也不知道算不算这堆糟心事里唯一的好处。 夫妇二人又说了说林徥在学堂里的事,林滹算不得严父,对子女们也从来不吝赞扬,如今提起小儿子来,也欣慰道:“我原还当他吃不得苦,想不到他在学堂里还算得勤勉自立。我原还以为要天天替他把衣裳被褥带回来洗,或者没两天就要接他回来呢。如今文章写得也长进了。” 宋氏其实内心十二分的不舍,只是迫不得已,听到林滹说这话,叹气道:“到底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自生下来,何曾离过我一天,如今听见他有长进,我虽高兴,却还是说不出的难受。” “既然这么着,当初送他去做什么?”林滹笑道,“你要这么说,老二当年小小年纪就中了进士,外放的那两年才多大?不也平安回来了?也没见你那两年就活不成了。难道活该老二早熟,你就放心得下了?” 宋氏嗔怪道:“老爷这可冤枉我了,徹哥儿、征哥儿在外头的时候,我哪天不提心吊胆的,哪一夜睡踏实了?” “行了,你也别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林滹道,“况且比起咱们家两个丫头,这几个小子已经够幸运的了。” 第160章 第160章 探春走的那天, 黛玉一直心神不宁的,在宋氏那儿写功课, 连着写了几页,都出了错, 宋氏知道她心里不好受, 主动问道:“要不出去散散心?正好你大嫂子也有空了。秋临山的枫叶这几天也红了, 咱们看红叶去。”黛玉苦笑道:“婶娘和大嫂子不是要去赴陈家的宴么?秋临山一来一回, 少说两三天,时间太赶了。况我如今也没那个心情,苦着一张脸, 吓到昭昭就不好了。” 宋氏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平。世界上许多事没那么容易的。不过你放心罢,南安王府把别人家的女儿送去救自己家的人, 如意算盘打得震天响, 但要我说,他们回来后的日子不见得多好过。” 黛玉道:“那荣国府不是更难过了?他们巴巴地把探丫头送给南安王府做‘义女’远嫁和亲, 不就是指望着南安王府能念着这份情, 遇到什么事儿的时候,能帮扶一把。若是南安王府自身都难保了, 他们又要如何自处呢?这个蛮国王妃,我看比不得昌平公主的西藏王妃的。” 宋氏心里想道:“也不知道玉儿的外祖母家犯的是什么事儿,不过都到了要把女儿送出去和亲的地步了, 想来没那么容易打发。只是他家又没有人有实职,在那些清闲位子上也能犯那种大事么?”只是这话却不好跟黛玉讲的,一来怕她担心, 二来,在背后说她外祖母家的闲话,终究不好。 婶娘慈爱,却有所不知,黛玉对外祖母家可能会犯下的那些事,其实心知肚明。舅舅们虽没有实职,但毕竟有国公府和贵妃的名气在,加上王子腾这几年可是一路平步青云,风头无两,别人肯定要给荣国府面子,这其中能做的事儿可就太多了。别的不说,她交上去的那本账本子就显示了,金陵那几家或收买、或排挤了几任巡盐御史、江南织造,不在其位,胜在其位了。荣国府虽不是主谋,但甄家已被抄家查办,拔出萝卜带出泥,荣国府要有什么事,肯定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别说南安王府此役战败,惹恼了圣上,便是没什么事儿,怕是也保不住他们。更何况,南安王府自己的事儿只怕更大。探春这次牺牲,最多只能稍微拖延一些皇上的问责,而且恐怕还拖延不了——毕竟,答应送贵女去和亲的可不是皇帝。 她算得一点不差,云嵩父子两个刚到京里,就有一道圣旨下来,削官降爵,收回了当年御赐的匾额不说,还彻底废了王府的兵权,南安王府的亲兵彻底编入胶州军,以后便是再有什么战事,恐怕也不会派云嵩去领兵打仗了——此举几乎绝了云家东山再起的路。云渡本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当年与林征同年考的武举,林征在晋阳屡建战功,他难得出战,却铩羽而归,不用别人说,他自己心里就不好受,为此消沉不已。南安太妃看见了,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遂与侯氏商议:“你姐姐成天给这家说亲,给那家做媒的,自己的亲外甥,也没见她上过心。” 侯氏心道:“上次云渡成亲不是姐姐做的媒?难道你满意了?什么事不是你自己做主,别人选的你看得上么。”却并不敢真的,让她帮渡哥儿留意留意。” 谁知忠勇侯夫人帮着张罗着,云渡自己却怎么也提不起劲来,仿佛祖母、母亲、姨妈都在操心的是别人的事一样,侯氏背着婆婆偷偷劝他:“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你想也白想。别惦记着以前的人了,对谁都不好。”其实云渡又何尝不知?馥环便是真嫁给马兖,说不定都比在自己家时自在。只是他们少年夫妻,也算是情趣相投的,他当然也有过幻想,想着兴许等太妃百年后,馥环还愿意给自己一次机会。只是这次败仗一吃,就更担心林家人看不起他了。况也不用林家人,稳赢的仗打成这样,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云嵩自是也不好受,乘胜追击的命令是他下的,被蛮国俘 虏的这两个月,虽说也没短了吃喝,但败军之将,有何颜面可言?他自觉堕了祖宗名声,又阻了儿子前程。况家里也不太平,太妃一向脾气不好,云浩和季氏的小儿子也一病不起,云浩本就不满太妃偏心,如今更是摩擦不断。那毕竟也是云嵩唯一的孙子,自然也着急得不行,更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故而借酒浇愁之余,一向不管家事的他也教训起嫡子来:“忠勇侯夫人也是为你好,你这么耷拉着对她,教养哪儿去了?”又道,“难得太妃肯让别人张罗这事,你不高兴,是想让太妃一把年纪了,还要亲自操心你的事吗?也太不孝了。” “不孝”这样的指责,也没几个人能当得起。云渡忙跪下,不敢再言语。只是依旧心有不甘,还是命人偷偷地送信去了林家。只是上次那个替他传信的丫头翎儿这次却死活不肯,道:“上次帮着给姑娘传信,难道太太不知道么?只是懒得和我计较罢了,还要再犯,我真去庄子上喂猪了,到时候难道云大爷能管我的死活?你倒是告诉云大爷,死了这条心吧。” 云渡的小厮苁越是翎儿的表舅,闻言便道:“莫非是我们爷看错了你们姑娘,她竟也是个趋炎附势的人不成?听说我们爷吃了败仗,就想另攀高枝?”翎儿唾道:“你当我吃你的激将法”苁越嬉皮笑脸地道:“这可不是什么激将法,你们姑娘要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你说这种话?” 翎儿闻言,指着他的鼻子怒道:“舅舅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们爷怎么回来的?荣国府的姑娘现在已经到了蛮国吧?那可不是皇上派去的,云大爷此刻倒是可以浑不在意,就当没这回事,娶妻生子,洒乐一世。人家贾姑娘却是要背井离乡,再难团圆了。再者说了,凭什么云大爷打了败仗,别人不准生气?京里随便找个倒泔水的都能生气。你们家大业大的,蛮横惯了,竟然连别人看不起你们都不许么?” 苁越也生了气,连道几声“好”,只道:“知道你们家如今跟着的主子发达了,看不起旧东家了,改日我要问问你爹妈,怎么教你的。” 翎儿一向是个伶牙俐齿的,笑道:“你快去问,咱们做奴才的,几时拿自己的亲疏盖过主子的事了?我的主子说了,以后别说南安王府的人了,南安王府的雀儿都一只不见,你别说去找我爹妈,就是把我早没了的外祖挖出来让他骂我,我也不能答应啊。” 苁越气呼呼地回去了。云渡一看他的脸色,便知信没送到,叹道:“果然不行么?”苁越道:“爷还是别想着那边了,如今已物是人非,人心都变了。” 云渡道:“谁又没变呢?”到底是有些意难平,见到忠勇侯夫人的时候也流露出了一些。忠勇侯夫人自小看着他长大,对他的心思多少也知道一些,悄悄地道:“渡哥儿,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原来我也不是没想过,等太妃百年后,再去和他家说说,成全你们,只是如今却不用想了。”云渡问:“为何?”忠勇侯夫人悲伤地看着他,道:“你还不知道么?你母亲认的‘义女’,是她妹妹的亲戚,她妹妹哭得病了一场。”云渡忙问:“什么义女?”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家里人也没具体跟他说。他其实难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敢问,怕知道了事实,自己心里承受不住罢了。如今听到忠勇侯夫人这么说,惊得倒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只问:“不是找的丫头么?” 忠勇侯夫人道:“人家指名道姓地要县主,你以为丫头小姐,真的看不出来?要是弄个丫头去糊弄,他们为难你们可怎么办?太妃也是用心良苦,跑断了腿,还舍下脸来,为你们欠下这许多人情来,才保你们平安回 来。” 南安太妃这些日子吃的苦,云渡自然也知道,原来雍容华贵的老太妃,这几个月也病了好几次,头发花白,皱纹也加深了不少,比前几个月肉眼可见地老态了许多。听到忠勇侯夫人这么说,他自然要说:“是的,太妃和母亲为了我操劳多年,如今我既然回来了,自然是要孝顺她们的。只是姨妈说的义女,又是谁?”他略想了一想,就猜出来了,“难道是荣国府的姑娘?” 忠勇侯夫人点了点头。 云渡先是想:“素来听说林太太和荣国府关系并不融洽啊……是了,大人归大人,孩子归孩子,别说和荣国府没有彻底闹翻了,就是真的闹翻了,一起长大的姐妹,还能不在乎不成?她妹妹如今是未来的太子妃了,在家里说话自然更是顶用。她发了话,林太太和馥环也只有听的。”又叹道:“终是我在痴心妄想罢了。” 忠勇侯夫人道:“也不是你的错,只是你们到底无缘,你既然知道你母亲和太妃为了你用了这么多心思,倒是别只在嘴上说孝顺,倒是真的顺着她们才好。她们都这个年纪了,求的不就是你平平安安,成亲生子?辅国公尚可指望浩哥儿,你母亲可就你一个儿子。她生下来的时候,家里给她算命,还说她是有福的命呢,你看看她,可曾享过多少福?”她其实也知道,侯氏若是这些年受过苦,那多半是东平王府和南安太妃导致的,但有什么办法?她又不能劝那些人,只能劝劝云渡了。 云渡既内疚,又心酸,只好唉声叹气的,倒是同忠勇侯夫人道:“先前是我不懂事,浪费了姨妈的好意,外甥在这儿先赔不是了。” “谁让你是我亲外甥呢!”忠勇侯夫人笑道,“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敢放心大胆地去帮你相看人家姑娘了。否则我舔着脸跑来跑去的,你说一句不要,我不是白忙活?”又喜滋滋地去同她妹妹商议了。 云渡送走姨母,却还是坐立难安,有心问问家里人,为了换自己和父亲回来,家里付出了什么代价,又害怕知道真相,没有脸面存活于世。况且云嵩原本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回来了以后被削了职,整日饮酒,难得有清醒的时候,他自己的御前侍卫之位倒是没明说要丢,可是什么时候当值,一直也没人来通知他。他倒也想过主动去问问,可是这次败仗吃得委实难看,他也没那么脸面去问。如今事事不顺,他在南海也受了热气,本来就有旧疾,几样一起积压下来,竟也病倒了。 他这一病,一家上下也着了急,忙着延请太医,四处问过,都说除了旧疾外,要紧的是心病,开些安神降火的方子外,还需得他自己解开心结才好。云嵩含泪道:“若非我贪功冒进,吾儿何至于此!只恨病的人不是我。”南安太妃抱着儿子哭了一场,东平郡王府一直以来以云渡的舅家自居,此刻也不能什么都不表示,也想法子替他去请医问药。 云浩见状,心里更是不平,关起门来同季氏道:“只有他是家里的儿子,我们什么都不是!哥儿病了这么久了,可曾有谁来探过?他们不把咱们当人,咱们又何必自以为是,以为还和他们是一家子?”季氏虽为人怯懦,但爱子心切,亦觉得丈夫说得有理。两口子于是在家里闹起来,只说长辈不公,吵着要分家,把南安太妃气得后仰。自家正不太平呢,忽闻荣国府被抄家了,惊得问:“怎么回事?”正要站起,却是眼前一片空白,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第161章 第161章 不管怎么说, 荣国府把女儿给南安王府做“义女”,和亲蛮国, 解了云嵩、云渡之危,于南安王府是有大恩的。如今京里人人都知道他两家关系匪浅, 在这个节骨眼上, 若是荣国府下去了, 南安王府却没能捞一把的话, 会被人说薄情寡义不提,更是会被怀疑家里已经在朝中毫无影响力,办不成事了——后者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可是灭顶之灾。是以南安太妃刚一清醒, 来不及问自己的身体情况,先问荣国府怎么了。 云嵩答道:“现如今他家东西二府俱被围住, 进不得, 出不得。贾赦、贾政、贾珍等有职男丁都被拘了,女眷圈在他家省亲园子里一个守贞节妇的院子里。儿子去打听了一耳朵, 是忠顺王亲自请旨, 列了他家几宗大罪,说要彻底严查。” 南安太妃急了, 欲坐起身来,却发现浑身半点力气也没有,脖子以下像是都没了知觉, 连抬起手指头也做不到,心下大乱,道:“吾命休矣。” 云嵩早听太医说, 老太妃这次中风,怕是再也不能自如行动了,以后恐就要一直卧床休养,不觉泣道:“太妃快别说这样的话,您可是家里的,儿孙们可怎么活?”又怒道,“云浩无礼顶撞长辈,我已派人将他捆在房中,好好教训了,太妃切莫再为此等逆子伤神,安心休养身体为上,您还没看到云渡娶妻生子呢。”他说得其实都是真话。如今他身上早已不是王爵,南安王府之所以还是王府,皆因南安太妃还在的缘故。他此番贪功冒进,也是想放手一搏,重振家业,可惜事与愿违。若是南安太妃没了,王府门口的牌匾立时就该换下了。 南安太妃流泪道:“家里的事,现在也来不及关了。倒是荣国府的事,如今十分要紧。我知道宁国府向来是不干净的,也管不得那么多了,荣国府可曾被搜出什么要紧的东西来?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东平、北静这几家怎么说?” 云嵩为难道:“太妃有所不知,事发当时,北静王便向皇上上书,请求由他带人前去搜查。反被忠顺王说,谁不知道北静王和荣国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公子哥儿交好?如今瓜田李下的,北静王也是一个郡王,更该回避才是,免得回头清算起来,发现少算了贾家什么事,被说是北静王包庇的,累了北静王府的名声。他这么一说,别家更不敢开口了。” 南安太妃皱眉道:“他是亲王,又是皇上的亲弟弟,虽同样是‘王爷’,比北静郡王确是尊贵了不止一丁半点。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史太君我是熟的,她一向小心谨慎,知道长子不堪重用,便刻意打压了大房,只派次子当家,她家老二自小读书,为人方正,应当出不了什么大差错才是。便是有小辈背着他们动过什么手脚,只要当家的行得正,底下人也只敢躲躲藏藏的,在家里找不出什么大错来。” 云嵩叹道:“小心谨慎也有小心谨慎的坏处。虽然不知道他家能不能真的搜出什么要紧证据来,但是忠顺王参他家的有一条就是长幼不分,袭爵的长子住在偏院,次子占了正堂。儿子打听了一下,忠顺王这次是势在必得,说是其实早早就找到了他家公子孝期强娶□□那个官司的关键证人,顺藤摸瓜抓住了他家一个要紧的仆役,陆陆续续地审了一个多月,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才下得网。这阵势,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南安太妃也不是没听说过忠顺王因一个戏子,特特地派了人去荣国府上兴师问罪的事儿。只是却没想到他记这么久。四王八公这几家,都是跟着先帝一起征战过来的,当年几乎都是义忠老千岁的人,和忠顺王的势力确不是一脉,但理应也互不得罪才是。忠义老千岁没了以后,他们几家便大不如从前,也不是没想过投靠忠顺王,只是他一向不冷不淡的,之后木兰事变,襄阳侯等也没了,忠顺王理当埋起头来过日子才是,却一反常 态,开始对他们几家拔刀相向。南安太妃毕竟是在京里悬浮了这么多年的人,其实也看得出来,忠顺王现在,多半是做给皇上看的。可是若是真有成效,岂不是说明皇上对他们几家已经忍到头了?别人愿意做砍向他们的刀,他便也不介意拿一拿刀柄? 这个念头一出,她喉口一腥,吐出一口血来。云嵩忙连声要叫人来,她却制止道:“先让我把事情交代了,你再叫外人。”云嵩见她已经说两个字就要喘几口气,含泪劝道:“什么能有太妃的身子重要呢?”南安太妃喝道:“糊涂!你还看不清么!如今哪里只是贾家的事?你以为咱们家逃得过吗?” 云嵩一凛,不敢再言语,只得听南安太妃交代道:“明面上确实不该对他家施以援手了,否则连累到自家,你祖父、父亲当年流的血都白流了。但也不好什么都不管,他家人口那么多,太太、奶奶的那么些个,都挤在一个院子里,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能帮一把是一把,等他们家的事稍告一段落,就想法子把没事的人放出来才好。至于有事的,你传书给史太君,到了关键时刻,也不必顾忌太多,该舍的要舍了才好,别费尽心思地去捞,最后谁也脱不开身。她对自己家的情况,应当也心里有数,否则,不会舍得把孙女送出去的。” 她这几句话说完,已经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云嵩见她挣得满脸通红,也顾不得许多了,赶紧唤来太医,又是灌药,又是施针,才让太妃缓过来。云渡又轻声劝了半天,把祖母哄睡下,才与父亲一道退出来。 云嵩面色沉重:“太妃身子这样,恐怕得早做准备了。” 云渡虽万分不愿,但也不得不承认,太妃年事已高,此次病下,确实只能数着日子过了,含泪道:“衣裳、木头倒是早备下了,其他还需要什么,父亲交代下,我去准备着。” 云嵩道:“你的病也没好,不必过于劳累,有时间的话,多陪陪太妃。”一边又暗自思忖,太妃交代的事十分重要。别的不说,就冲着他家远嫁的那个女儿,他也该把这事儿办妥。故安排好家里的事后,便又派人去打听荣国府的事。 这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吓了一跳,原来这贾府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儿还真犯了不少,堆在一起看,也够触目惊心的,但是贾赦手上,就有两个人命官司,贾珍也是个□□贪婪的,他叔侄二人强纳民女、谋财害命的事儿还真没少干。当然,最令人称奇的还是他家的一个二奶奶,一个女流之辈,放利发贷、包揽官司,甚至知道心腹被抓后有斩草除根的魄力,这胆量,怕是比她叔叔王子腾都不差了。官兵们从她屋里搜出一箱子的借据、房契、地契等,当下也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和她还病着了,把她从炕上直接拉起来,披头散发地就拷上了。平儿拉着巧姐跟在后头哭哭啼啼地,苦苦求他们好歹让凤姐把衣裳穿好。为首的笑道:“你们奶奶是不是同人说过,你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告你们造反也不怕的?此刻也不知道怕了没有。”凤姐原还硬撑着,听到这句话,知道张华之事瞒不住了,当下再也支持不住,昏厥了过去。 云嵩只听了这几项,便知他家大势已去,只好问道:“虽是如此,他们府上其他女眷何其无辜?别人且不说,他家的老太君乃是一品诰命夫人,年事已高,便是儿孙有错,也不应殃及到她,至少向圣上求个情,让她老人家安稳些。” 北静王叹道:“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只是这事儿,皇上让忠顺王全权接手了。那日我不过多提了一嘴,忠顺王就斜着眼睛笑我,说他家的罪名还没定下,若真是犯了灭族之罪,他家儿女们少不得也得发配流放的 ,此刻不拘起来,已经是皇恩浩荡了,若是还要对他家格外网开一面,惨死在他家手下的百姓何辜?” 云嵩道:“听忠顺王这口气,是半分情面也不留了?” 北静王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想道:“忠顺王可是在皇家的那些个血战里头熬出来的,要论朝廷里的事,他只会比我们更敏感,莫非是知道了荣国府绝无起复的可能,所以肆无忌惮?”一面又心惊,毕竟像贾赦、贾珍这样的败家子,像薛蟠这样的憨亲戚,谁家能没几个?谁家能保证没干过贾家犯下的这些事儿?本来官官相护、钱权交换都是常态,原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只要不造反,有祖辈的功勋在,怎么都不会有什么大事。贾家这次被抄家,却是在他们头顶上敲响了警钟。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已经登基多年,如今太上皇也已驾崩,他们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行事了。 二人皆为荣国府头疼了一回,云嵩把南安太妃的吩咐提了一提,北静王道:“不愧是老太妃!足不出户,也能猜出事情的轻重来。如今看来,荣国府那个二奶奶,确实留不得了。若是这几天我能见着他家人,定帮着劝劝。”若是王子腾还在,兴许还可留着她,让王子腾出面和忠顺王周旋。如今王家也说不上话了,她又犯下这些大事,桩桩件件都犯了七出之罪,及时休了,贾琏还有撇干净自己的可能。 北静王又问了问南安太妃的病情,听说不太好,替他推荐了一个太医。云嵩自是感激不尽,二人说了会儿话,叹了一阵物是人非,北静王忽然道:“咱们在这儿干着急,却是忘了那位老封君的外孙女儿了?” 他说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明珠族姬,云嵩苦笑道:“你看治国公府的态度,还不明白?如今明面上要办贾家的是忠顺王,实际上看他们不顺眼的是谁?到了这份上,林家站哪边?况且族姬到底是一个小姑娘,又不是所有的女儿家都像贾家二奶奶似的‘能干’的。” 北静王讶然道:“你的意思,是那位……”到底没敢说出口,只是心里却也悄悄地觉得有理。云嵩又道:“再者说了,虽说是亲外孙女,但自明珠族姬回了林家,同荣国府的来往也少了,交情怎么样,也难说,若是其实有什么不好,求到她头上去,不是反而坏事?听你的意思,前几天你也见过贾家的人了?若是史太君觉得明珠族姬能帮忙,会不托你传话?” 倘若想动贾家的真是那一位的话,明珠族姬确实尴尬得紧。况且若是把她牵扯进来,只怕那位殿下的火气要更旺盛了。北静王亦发现自己提了个馊主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叹道:“这么一看,治国公府倒是提前走了一步好棋,牺牲了脸面,儿子被笑了一阵子,却跳了船。如今别说荣、宁二府出事了,我看就是西宁王府出事,他们家也可以关起门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声都不必吭呢。”云嵩苦笑道:“你同西宁王关系好,也不当开这样的玩笑,有昌平公主在,西宁王是不可能出事的。”他们也是到了如今,不得不佩服西宁王的高瞻远瞩。只是荣国府也想效仿,把女儿也嫁了出去,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着实令人叹惋。 第162章 第162章 荣国府被抄家一事自然是瞒不过黛玉的, 但出乎宋氏的意料,黛玉倒不像是没有准备的样子, 只是有些意外这事来得这么快。宋氏略一想,是了, 黛玉这么敏感的人, 看到王子腾、贾贵妃相继离世, 多多少少也会有些感觉, 只是没想到探春的牺牲竟然完全没能缓解家里的颓势罢了。 “舅舅、表哥他们我是管不到的,只是他家那几个姐妹,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 如今她们有难,我想着, 要是能帮她们一把, 还是要帮的。”黛玉也不是没听说过那些犯了事的人家,女眷也被发卖的事儿, 禁不住颤抖, 只好在心里苦求荣国府不必到那地步,若真是累及姐妹们, 她少不得也得拉姐妹们一把的,又向宋氏请求,“再有就是我的外祖母, 她老人家一辈子都在为了荣国府操心,如今这样的年纪遇到了这种事,身子怕是吃不消。我听说陛下以孝治天下, 不知可有法子向圣上求情,请个大夫看看外祖母才好。” 宋氏宽慰她道:“如今他家二府都被围住,进出不得,不过我听闻北静王已经去疏通人脉了,等你叔叔回来,让他去问问荣国府具体是什么个情况,再做打算。你别急,史太君是一品诰命夫人,锦衣司也不敢为难她的。只是你记着,你外祖母、姐姐妹妹这些倒还好,他家那些爷们犯的事儿,你万不能插嘴的,连打听都不该做。否则,连你的名声也要被” 黛玉忙道:“婶子放心,我知道轻重。”其实她大舅舅、珍大表哥是什么样的人,她难道不清楚么?便是他们被判了死罪,她也只好叹一声的,别人骂“罪有应得”,她都不敢反驳。只要贾母和惜春她们平安就行。故而耐心等林滹回来。哪知叔父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小厮提前跑回来说,一会儿太子殿下要大驾光临,让太太赶紧张罗着接驾。 宋氏心里一紧,看了一眼黛玉。黛玉却只低着头,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 “你要是想给你外祖母家求情,走多少门路,都不如太子一句话顶用。”宋氏本想这么告诉她,但到底没开口。也许黛玉并不是不知道这些规则,只是在此刻,在她这个做婶娘的心里,她还是那个小小的、不染尘俗的女孩儿,这种话,她总觉得会带坏了侄女儿似的,小姑娘就该无忧无虑的、不用懂这些大人的交易法则。只是一想,又苦笑了起来,刘遇早不来,晚不来,在荣国府被抄的当口过来,难道只是来吃顿便饭?总归是有什么吩咐要下达的。他要是命令黛玉不许管她外祖母家的事,黛玉也不敢不从,只是他二人之间的嫌隙怕是就要生出来了。 但出乎意料,不管是黛玉还是刘遇,都没有提荣国府的事。只是晚膳用到一半,刘遇忽然问:“有酒吗?” 林滹劝道:“殿下一会儿还要回宫呢,此刻饮酒,一会儿路上该头晕了。” “我当时说,待到江南盐政事了,来同妹妹喝一杯。”刘遇笑道,“忙活了这两年,总算有了结果,林公泉下有知,兴许也乐意陪我来喝个痛快。” 这倒确实是黛玉从前同他的约定。江南被各大世家把持久矣,林海上任时,本想施展身手,好好庇佑一方子民的,可惜自己身子骨吃不消,硬扛了几年,到底没扛住。幸亏他林家也不是全然无人了,尚有族人帮忙,虽不曾全身而退,好歹没被人把污名推到他身上去,只是想到上任时的豪言壮志,难免心有不甘,这才求到林滹这儿,托了他的门路,见到了永宁王,震慑住了江南群绅。幸而刘遇也把这事放在了心上,亲自到扬州探访不说,还督促了盐务改革、打击私盐,连带着江南豪绅圈地、占地一事一并处理了,也是忙活了整两年,几乎给整个江南的官场换了血,才算告一段落,心安理得地来舅舅家讨当年的共饮之诺。 这是大事,林滹也惊叹不已,自然不会再劝,反而命人把 珍藏多年的佳酿取出来,亲自去温了酒,斟了两杯。黛玉恭恭敬敬地举杯过头顶,行了一大礼,道:“多谢太子殿下。” “该我谢林公才是。若非他不惧强权、仗义执言,此事还不知要拖多久才能被京里知道。”毕竟虽然官场如战场,但像江南那样从上到下盘根错节、被几家联手把持的情况还在少数,江南又自古富庶,没灾没难的,皇帝一般也很难意识到那儿也有人捅出了大篓子。他们即使身居高位,到底隔了这么远,那边的言官被扼住口舌后,他们也成了聋子瞎子,被糊弄了这么多年。而且,这么说可能也不太好,但那几家,都是太上皇的亲信,太上皇还在的时候,轻易也不能动他们,如今才算彻底斩草除根了。 刘遇接过那杯酒,痛快地饮尽了,又把酒杯递还给她,黛玉复斟一杯,与席上其他人一齐敬他。跟在他身边的太监提醒道:“殿下,已经喝了两杯了。”他便笑着点点头:“是,明儿还要上早课,不能再喝了。”便把酒杯放下。众人知道宫里的规矩,也不敢继续劝酒。 宋氏偷偷打量着刘遇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帮黛玉问问荣国府的事儿。刘遇自然是看懂了,笑道:“时候不早了,大家散了吧,我同舅舅说两句话就回去了。” 韵婉等便起身各自回房,临行前,黛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刘遇坐在灯下,眉梢眼角尽是笑意,矜贵非常,活生生一个意气风发的翩翩佳公子,仿佛万千宏图已在他面前展开,江山如画,他就是那个挥毫洒墨、大显身手的人。 荣国府也是那幅画上格格不入、让人觉得碍眼的墨点子吗?黛玉其实一直都想问,当年威胁林海、强迫他同流合污、构陷他的那些事儿,荣国府有人参与过吗?只是她并不敢真的问出来。甄应嘉把持了江南这么多年,贾家和甄家是什么关系,她难道不知道?要是真问出了什么来,她又该如何自处? 等黛玉走了,宋氏才问:“殿下不知可曾听说过荣宁二府被抄家的事儿?” 刘遇道:“忠顺王叔为这事儿,天天上书,哪儿能不知道呢。不用说我,估计有不少文书还是二表哥经手的呢。忠顺王叔嘛……”刘遇摇了摇头,“舅妈问过二表哥就知道了,他虽然看上去可能不依不饶的,但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敢这么明着跟北静王不对付的。”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的,谁不是人精?忠顺王就更是个会看眼色、揣摩圣意的了,纵然人人都知道他仗着先帝的宠爱任性妄为,可你要说他这么些年真的得罪了谁?竟也数不出来。 其实林滹也不是没听说过,说是北静王抱怨,说是法不责众,像荣宁二府这样行事的人家多了去了,也就是别人家没有得罪过忠顺王罢了。只是连这种话都传出来了,北静王不知道会不会受罚,但荣、宁二府绝对是逃不过了。 宋氏想了想,还是道:“殿下也知道,荣国府的老封君是明珠族姬的外祖母,她老人家年事已高,不知身子要不要紧?还有她家别的女眷……”刘遇道:“这个父皇早就问过了,忠顺王叔并没有动老太太的院子,只是女眷,舅母可能不知道,荣国府的女眷,还有在外包揽官司、放利子的,如今因病得快没气了,才没有拘到衙门去,还关在她自己家院子里,其他太太、奶奶的,也不能现就说没事了,得慢慢查呢。” 宋氏心里一惊,包揽诉讼这事儿,藐视国法,便是爷们做,都称得上胆大包天了。当下许多求情的话都到了嘴边了,又生生地咽了回去。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求情不求情能解决的了,倘若贾家真的犯了不重罚不足以平民愤的打错,她此刻开口,和当 年为薛蟠杀人脱罪的贾家、王家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如等案子判了,再想法子营救他家那些无辜的姑娘们罢了。 刘遇看了看时辰,不待太监开口提醒,便主动说要回宫去了:“晚了他们也难办。”林滹忙亲自送了出去,回来时便对宋氏道:“你别管了,荣国府的事儿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仔细想想,殿下这次办江南盐案,牵扯出了多少金陵的官吏?贾家又是金陵出来的,和那几家是什么关系?就是他们家没掺和进江南盐、布的那些事儿,如今四王纷纷为他家奔走,多打眼啊,要我说,反而是害了他们。” 宋氏亦知为人君者,最忌讳手下结党营私的,当年宁国府的儿媳秦氏的葬礼,大操大办,就被看做是旧义忠太子系对皇上的示威之举,如今四王联手替他家说话,更是摆明了态度。别说忠顺王了,只怕连皇上都要觉得被威胁、冒犯到了。只是这些话,却不知该怎么同黛玉说才好。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60节 第163章 第163章 宋氏还在犹豫着要怎么跟黛玉说她外祖母家的事儿, 忽然听到门房的人来说,孙家有人来了, 只是刚才太子殿下在,没敢进来。宋氏起初还在想是哪个孙家, 脑子一转, 想了起来, 猜到必定是迎春的夫家, 遂问:“是孙老爷的人,还是他家太太的人?”门房的道:“是孙太太的丫头,说是和玉姑娘身边的紫鹃姐姐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宋氏沉吟了一会儿:“如今天也不早了, 玉儿这几天劳心劳力的,也不知道休息了没有。你先把人带到我这儿来。”又叫文杏, “你去漱楠苑看看玉儿睡了没有, 要是已经歇下了,也别吵着她, 把紫鹃叫来就是了。” 文杏“喏”了一声, 去漱楠苑了。门房也把那丫头请进来,宋氏仔细看去, 只见这丫头面容清秀,虽有憔悴之色,衣裳、头发却还一丝不苟的, 确与别家的丫头不同,问她名字年龄,也对答清晰, 遂叹道:“绣橘是吧?你先别哭,到底你们太太怎么了,跟我说说?” 绣橘泣道:“自荣国府被抄以后,姑爷在家里便成天摔天骂地的,指着太太的鼻子骂,说是荣国府欠了他银子,命太太回去要。哪里可能呢?太太要是回得去,宁愿回去同里头的人一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也不愿待在孙家的。他就自己去,自然是讨了没趣,别西宁王骂回来了,自以为受辱,就对太太拳脚相加,太太被他打得昏了过去,他也不肯给太太请大夫,这次过来,也是实在没法了,想求林姑娘帮忙请个大夫。” 宋氏早就听黛玉提过,她二表姐嫁得十分不如意,只是没想到这孙绍祖竟然胆大如斯,荣国府到底是怎么回事,判决还没下呢,他就火急火燎地连面上的功夫都不做了。不过想来也是,荣国府还没倒的时候,他就不把迎春当贵小姐看了,也是知道没人会替迎春出头,一开始就有恃无恐。她怜惜地看着绣橘,道:“事到如今,便是我请了大夫过去,孙大人也必不会善待,甚至恐怕还要迁怒于你,你家太太更不要想有好日子过,还是把你们都接出来为好。” 绣橘早在迎春还没嫁人的时候,就听王夫人说过,林姑娘的婶娘是个不怕得罪人、愿意替家里孩子出头的,当下感激涕零,只是仍有顾虑:“林太太好意,我替我们太太给林太太磕头了,只是怕林太太的一片好心被曲解了……” 宋氏道:“你放心,那位孙大人把你家太太打成那个样子,难道因为他打的是自己老婆,就不犯国法了?” 绣橘还真不知道打老婆犯不犯国法,愣了一下,道:“林太太有所不知,孙老爷就是再浑,也不敢对林家怎么样的,只是我们太太,也不怕林太太笑话,打小就是那个性子,林太太问过林姑娘就知道了,我们太太是那种,被针戳了都不知道叫疼的,以前还在家的时候,三姑娘给她出头,她还怪三姑娘多事。”如今荣国府被抄——即使没被抄,也指望不上,能帮上迎春忙的就只剩下林姑娘家了,她生怕迎春那性子,木头似的,把林太太气到了,也不管她的事了,迎春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故而虽知道宋氏出的主意才是治本的,还是哭道,“怕是林太太好心帮忙,不说孙老爷,我们太太自己先拖了后腿,您心里不好受。” 宋氏倒是不曾想过这个丫头能想得这么深远,不禁对她另眼相看,正好黛玉不放心,跟着紫鹃一起过来了,她便对黛玉道:“丫头忠心得不少,像这样又忠心又勇敢,替主子出头,还想得周到的还真的不多,就冲这个丫头,你二姐姐的忙也是要帮的。”遂把自己想的,把迎春接出来的主意同她提了。 黛玉自然是知道迎春的性子的,一边气一边急,对绣橘道:“你为了她,命都不要了跑出来报信,她要是不出来,怕是连你回去了也要被一顿毒打,她就算不替自己考虑,难道不替你想想?”又知道这事断不是自己能做主 的,于是看向宋氏,问道,“上次我就想着,她虽是我表姐,这娘家人到底不够亲,想要接她出来,别人听起来,名不正言不顺的,婶娘可有什么法子?” 宋氏沉吟道:“既然打伤了人,那自然是要报官,请官府验伤打官司的,到了公堂之上,该怎么就怎么,他把你表姐打伤了,官府自有判决。” 听到要打官司,连绣橘都吓得脸色发白,口中喃喃自语:“不行的……” 黛玉问她:“为什么不行?” 绣橘先是想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是一想,不用宣扬,不管是孙家还是贾家,如今都够丑的了,面子就算比天大,也没有命大,遂道:“贾家的大老爷欠了孙老爷的钱,孙老爷总说,我们太太是大老爷赔给他还债的。” 黛玉听了勃然大怒:“当我是瞎的傻的?二姐姐不是他三媒六聘抬进家门的?又没有卖身契子,这就指妻为仆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跟不讲道理的人,能说得通么?绣橘本是想过来求林家给迎春请个大夫看看,别落下大病根,谁知这边竟想打官司,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事儿他们家管到底都不一定能落好,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如今荣国府有难,原来贾家在衙门的那些关系肯定都走不通了,孙家却还有钱,谁知道官老爷会怎么判?再者说了,林姑娘如今还管着这事,她不管了,或者嫁进宫去,迎春和林家又是什么关系呢?她就是被接出来,又要怎么过活呢? 宋氏见她为难,知道她一个丫头,也做不了主,故而问道:“你们太太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人已经清醒了么?得先让大夫看看她。” 绣橘忙磕头道:“是,请林太太帮忙,给我们太太请个大夫看看吧。” “光有大夫看也没用,你看孙家是像是会让二姐姐好好休养,抓药吃的样儿吗?”黛玉颇是恨铁不成钢地说。 绣橘哭道:“我们太太命不好,没有林姑娘这么好的娘家人,也没有林姑娘这样的胆子和本事,能活下来都不容易了,还能求其他吗?” 她这话说得心酸,黛玉听了,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落泪。宋氏叹了口气,摸着她的头道:“先请太医吧。”便命锦书去拿自己的名帖,又问崔云启在不在,“你拿我的帖子,去太医院请李太医往孙家去,你也带几个人,送这位绣橘姑娘一起回去,别让她被欺负了。到了那儿,先让太医看病、验伤,要是她情况不对,该接出来还是要接出来,李太医医术高明,为人又方正,有他的证词在,打官司也不怕的。” 绣橘原并不敢想什么官司的事儿,只求能把迎春的伤治好就行了,待回了孙家,听说迎春已经醒了,还迷迷糊糊的,赶紧请李太医去看,李太医却道不好,说迎春身上的伤不提,脑子里有淤血,若不尽早医治,恐有性命之忧。 荣国府素来优待有资历的下人,迎春又是个懦弱的,她奶娘在荣国府里这么多年,除了后来赌博被赶出了大观园里,何曾受过如今的委屈?迎春又毕竟是她的奶水喂大的,再没良心也要心疼的,听绣橘说了宋氏的话,又见迎春还讷讷地不肯动弹,当即怒道:“你就没有半点眼力见识么?人家林家就是不肯收你,你都该扒着门框不要走,何况如今人家主动开口了?留在孙家干嘛?是指望着老爷回心转意,还是就情愿活活被打死?是不是还要带着我们一起被打死?我可是宁愿去林家吃糠咽菜,做最下等的粗活,也不愿意待在这儿了!” 迎春本就是个没主意的,听到奶娘这么骂,又听李太医把自己的病说得这么重,倒也惜起命来,半推半 就的,也就打算跟着崔云启走了。 那孙绍祖闻讯却赶过来,骂道:“真当自己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了不成?还是以为我孙家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要走可以,把你老子欠我的钱还了,还有你在这儿住了这几个月,吃的穿的用的难道不是我孙家的?一并还了!” 崔云启早就知道这孙家是个不讲仁义道德的,却没想到他无赖至此,当即怒道:“你说欠钱就欠钱了?借据何在?难道荣国府不曾给姑奶奶备嫁妆?” 孙绍祖冷笑道:“你倒是问问那荣国府,给了些什么破铜烂铁的嫁妆过来?就是仍在马路上,都没人稀罕要!” 迎春被他说到痛处,默默垂泪,对崔云启道:“我知道林妹妹心好,我的命却是如此了,别连累了林家也为我奔波了,你回去同林妹妹说,等我死了,她记着我,年年给我烧点纸钱罢了!” 李太医嗤笑道:“先别提死不死的了,你放心,林家那位太太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人家连郡王府都不怕,还怕孙家吗?” 这话却是提醒了孙绍祖,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荣国府如今是不行了,但几个王府还在替他们奔走,难说还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加上如今林家也插手了进来,迎春要是真死了,他也不好交代,遂拿定主意,从林家敲诈上一笔就走。 崔云启却没那么好打发:“我还是那句话,孙老爷要是觉得自己底气十足,拿着借据往衙门告那贾家的老爷去,虽说他家被抄了,但官府也有决判,从他家被抄的家产里拿出银子来补给你也是有的,要是没有借据同卖身契子,他家的姑奶奶就还是你三媒六聘娶进门的正房太太,如今她生了病,我们家姑娘想接她去住两天。” 孙绍祖愤恨难平,骂道:“你林家仗势欺人,也要看看欺到了谁的头上!”遂拂袖而去。 第164章 第164章 迎春的伤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饶是李太医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哪家两口子吵架, 会真的动手到这种程度,还特特地从春绿园请了钱老太医来会诊, 钱老太医看了迎春的眼珠, 也是大惊失色, 赶忙施针医治, 忙活了大半夜,又嘱咐绣橘等人道:“今晚一定要不停地同她说话,至少半个时辰就要叫她一次, 不能让她睡过去,此刻她是昏是睡也不容易分辨, 要是彻底昏迷过去, 事情就难办了。她要是想吐,得把她头偏过来让她吐出来, 别让她呛在喉咙里, 太危险了。” 宋氏虽知迎春在孙家受了不少苦,但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当下对迎春的乳母道:“我可顾不上你们姑奶奶怎么想的了,这都要出人命了,不报官是不行的, 不然谁都说不清,也不能这么轻易饶过那暴徒。” 迎春的乳母也知道,要是主子出了事, 自己还能有活路?当下气得牙痒痒:“林太太说的是,我们姑娘打小小心谨慎,虽然过得也不多如意,但也是性命无虞的,这都是什么事啊!还请林太太帮我们姑娘做主啊!” 其实迎春的乳母和丫头同不同意,这官也是要报的,宋氏当下叫来家人,命他们明日一早便去府尹大人处报案,还特特地对李太医道:“到开堂时,恐怕还要拜托李太医来给这个可怜的孩子说两句公道话的。” 李太医忙应道:“义不容辞,李某自然会实话实说的。” 黛玉一开始就让人把迎春接到漱楠苑来住的,宋氏又留了两个有经验的嬷嬷在这儿,帮着照应着,嘱咐道:“你也早些睡,这都快后半夜了,你的身子熬不住。明儿个说不定还要打官司呢。”黛玉忍不住哭道:“二姐姐从小就是个忍气吞声的,当时三妹妹怒其不争,同她生气,说就她这种软弱的性子,活该要吃苦的。可这苦未免也太过了。” 宋氏沉默了一会儿,道:“跟性子关系也不大。” 的确,探春的性子够要强了,可还是逃不过和亲的命运。黛玉摇头,指着床上的迎春道:“哪里会关系不大呢?婶子能想象二姐姐这样的人去了南蛮国会是什么结果吗?”探春还有可能在异国他乡的深宫里靠自己闯出一条生路来,但迎春却是连这点可能都没有的,她甚至恐怕连学会蛮国的语言都做不到。然而即使她这么懦弱,也不该遭受这些。 宋氏叹着气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你外祖母家如今这个样子,你二姐姐就是碰到个别的人家也是要被欺负的,只是要是正常的人家,最多也就是像南安太妃当年待你馥姐那样了,冷嘲热讽和打到人命悬一线到底是不同的事儿。” 黛玉苦笑道:“二姐姐她们还不觉得馥姐在南安王府受了什么委屈呢,说谁不是这么从媳妇熬成婆婆的?像二姐姐这样的性子,被正常的婆家为难了,兴许不一定多难过呢。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孙绍祖是这样的人。连这点脸面都不想要。” 漱楠苑地方也大,迎春和她的丫头嬷嬷们都被安置在东厢房,和黛玉的屋子紧挨着,也方便照应,加上迎春的乳母虽然这次够忠心的,但黛玉也不是没在荣国府住过,知道她的乳母是什么脾性,离自己近点,也方便自己帮着看管,免得再出别的事端。迎春看病用药的钱,自然也是走她自己的账,万没有要林家公中出钱的可能。迎春带来的那几样东西她也看过,倒也不算这次来得匆忙,没收拾妥当,而是……怕是嫁妆就挺寒酸的,即使荣国府当时已经在走下坡路了,这嫁妆按贾家公中的例,怕是也被剥过几层,再想想贾赦和邢夫人的为人,不禁令人叹惋。当年黛玉在贾家借住,林海也是重金厚礼地送进贾家,依然有下人看人下菜,对她不甚尊重,更别说迎春的状况了。 紫鹃等气过了,也有了新的担忧,等回了她们自己的屋,便私下问黛玉 道:“要是二姑奶奶落下病根了怎么办?要是官府也和稀泥,装模作样惩戒孙家一两下,又命他接回去可怎么办?或者和孙家彻底闹翻了,不回去了,荣国府如今这状况,她还回得去么?姑娘如今手上有庄子有田地,要养她们也不难,但是姑娘要是出了门呢,难道让太太、大爷接着养么?倒是要好好想想二姑奶奶的以后了。” 黛玉道:“你说的我难道没想过?只是原来我们在外祖母家的时候,每个月二两银子的月银,头油脂粉等又是二两,拢共一个月就四两银子,加上丫头嬷嬷等,顶天了十两银子,如今我也出得起。便是我不在了,自然也是有人在外头料理庄子的,拨出十两来也使得。就是你说的,官府可能会和稀泥这事儿,确实需要担心。” 紫鹃摇头道:“要是三姑娘,别说十两银子,你就是只给她五两银子,她也能活得风生水起的,甚至比外头那些管事的强十倍,自己生出钱来,可是二姑奶奶……” 黛玉又何尝不知,拨十两银子给迎春,到她自己手上能拿到多少都难说,之前司棋在还好,如今司棋不在了,她乳母又是那样的人,就她自己几个陪嫁的关起门来过日子,都能把她踩到地心,别说等她出了门,迎春在林家就是个外人,宋氏御下再严,也不能保证每个下人都是好的,迎春又是个闷不吭声的,哪儿能真的就不受委屈了?黛玉叹道:“人的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在婶娘这儿,好歹比孙家好,没人打她骂她,我该做的都做了,她能把日子过得好,是应当的。要是在我这儿都被下人骑到头上……”她剩下一句话没说出口,但紫鹃却是听懂了的,叹道:“姑娘说的是,都说各人有各人的命,可是命这个东西,走不上同一条道是一回事,走上了一样的路,该怎么走,还是要看自己的。” “你如今说话怎么这么老气横秋的了?”黛玉笑话她。 紫鹃见她还有余力与自己说笑,也放下心来,服侍着她洗漱歇下,吹熄了床边的灯,又拿了针线去外屋坐下。锦荷见了便道:“今儿个是我值夜才是,紫鹃姐姐安心睡去吧,姑娘半夜叫人也有我呢。”紫鹃道:“我哪里是不放心姑娘这儿,我是怕迎姑奶奶那儿晚上要有什么事儿,要是事儿不大,我能做主的,我就先帮他们办了,也省得惊扰到姑娘歇息。” 听李太医的口气,迎春今晚不只是离不得人,恐怕还要观察一会儿才确定危险不危险,要是大半夜的要再叫大夫、或者是用到什么药,横竖紫鹃有黛玉库房的钥匙,支银子取药的,她能先处理了。锦荷什么都好,紫鹃之前还当她是宋氏安排来掌控漱楠苑局面的,后来共事久了,才发现自己多心——锦荷称得上守口如瓶,而且她就不是个爱揽事的人,她做什么都要问清楚了,得了准信才敢去做,主子的事儿,她从不自己拿主意,怪不得原来宋氏那么爱用她。只是在有些时候,这些习惯也容易耽误事儿。好在漱楠苑里如今有好几个大丫头,互相之间能帮衬着。茜雪毕竟也是荣国府出来的,和迎春也有几分情分在,闻言便道:“既然这样,锦荷要不也去歇息吧,我在这儿陪紫鹃守着。” 锦荷道:“也不知道明天是不是也要这么熬着呢,你们哪里吃得消?” 紫鹃笑道:“当年姑娘身子不好的时候,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不过锦荷说得也有道理,茜雪,你先去睡,明儿个来替我。” 茜雪叹着气道:“脑子里的事,谁说得好?要是真落下病根来……”说完又怕自己言中,连忙“呸呸呸”了几下。 锦荷安慰道:“今儿个钱老太医太医说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那 语气,像是熬过了这几夜没事就不要紧了,你们也别太担心,要我说,还是早早歇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毕竟,等打起官司来,那还有得折腾。到时候姑娘虽不用上堂,也是要跟着揪心忙碌的,咱们不也是要陪着?” 雪雁问道:“官司会怎么判呢?”她们也从林家,到荣国府,又到林家,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可是提到“官司”两个字,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她们从小服侍的是姑娘,又不是外头的爷,官司、衙门原来是她们这辈子都不用接触到的东西。之前紫鹃和平儿交好,也不是没听过一些传闻,说是像荣国府这样的人家,官司不可能输的,连薛蟠杀人这么大的事儿,都能抹平了。都说如今的林家不比公侯府差多少,迎春这事儿也板上钉钉的是孙绍祖理亏,可到底怎么判,还真说不准。林家的门风正,若是孙家私底下疏通疏通衙门的关系,会不会倒打一耙?几个人想到这块儿,都白了脸。 毕竟,连打死了人都能轻易抹去,这边迎春娘家遭此重创,谁知道会不会有落井下石的? 第165章 第165章 丫头们守了一夜, 第二天迎春还是昏昏沉沉的,钱老太医又施了一回针, 嘱咐像昨日一样仔细看护着。黛玉放心不下,便悄悄地问几栀:“你同我说实话, 我二姐姐这个情况要不要紧?我晓得你昨儿个一定问过钱老太医的。” 几栀道:“脑子里的事, 不敢跟你打包票, 不过今天已经比昨天好多了。到底怎么着, 还是得看今天的情况。你那儿,先生怎么说?” 她说的先生,自然是指有教导之恩的宋氏, 黛玉叹气道:“婶娘倒一直都很坚定,说和孙家打官司, 只是我想着, 到底是我的亲戚,和叔叔他们毫无干系的, 可惜我没什么用, 最后还是要借叔叔家的力,要是回头因为这事儿, 叔叔家被倒打一耙,污蔑说是仗势欺人,就是我的过错了。” “怎么成了你的过错了?”几栀奇道, “要是被污蔑了,自然是血口喷人的人的错。原来我就奇怪,你表姐被人欺负了, 却还要各打五十大板,说她性子软弱,所以才被欺的,哪有这样的道理,她被欺负,难道不是那个人的错?” 黛玉听她这么一说,不禁也笑了:“是这个理,可是你指望无恶不作的坏人自省,也忒难了。不过——”她笑了笑,“你说的对,的确没有我二姐姐的不是,就是那姓孙的可恶。” 几栀皱眉道:“不过还是要担心的。这事儿,就算是个青天大老爷来判,也不一定给你判得多公正,何况如今荣国府被抄家,难免有人为了讨好上头,或者瞧不起他家,就轻视你二姐姐,到时候怎么判,还真说不准。” 她说的这些事儿,昨儿个紫鹃已经说过一次了,而且不用她们说,黛玉自己也考虑过,确实是实情,所以才要宋氏出面,借林家的名义去给迎春伸冤,否则,就迎春自己,先别说没那胆子,便是鼓足勇气去了,怕是衙门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她公道。况且,清官难断家务事哪里只是说说的?人人都这么想,遇到个肯让孙绍祖给迎春赔不是,接回家去的都算是个有良心的了。这世道可真是神奇,在大街上把一个陌生人打成这样,少说要去蹲两年大狱的,怎么在自己家把老婆打得这么狠,就什么事没有?甚至可能最后秉公判了,还得有人嚼舌头根,说是林家压着这么判的,甚至把太子牵扯进来。 只是要是连她都退缩了,迎春不是只剩下一条死路了?和人命比起来,她原来瞻前顾后的那些东西就没那重要了。 林滹起初还有些顾虑,待听钱老太医说了迎春的情形后,也十分不忍,亲自写了状子交与管事,命他送去衙门。偏宋氏还嫌弃,说:“知道你文章写得好,只是要我说,太平了,写这种还是看徹儿的。” 林徹的文章其实非常讨巧,逢到什么大事,去帮皇帝拟旨的总是他,文笔是一回事,他总有法子用官话把事儿说得情绪激昂,让人忍不住附和。林滹道:“他的文章有煽动性,我也不知道是好事坏事。皇上用他,自有皇上的考量,咱们自己家的事儿,也让他用文字做枪,并不适宜。我自然知道他是个好的,但谁没有私心?如果他尝到了甜头,走了歪路该如何?或者他写得多了,别人不信他了,又该如何?既然是报官,把事情起因经过说通透了,别的自有衙门的人去评判,我又何必在状纸里写上,你一定要如何如何如何,我若是个平头百姓,倒也无妨了,偏我们家如今这样,谁不觉得在以势压人?” 宋氏点头道:“老爷说得有理。” “你也别老拉着徹儿做这些,他没两年就要外派了,如今京里这情况,他和阿征是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林滹到底更心疼自己两个儿子些,“我是老了,无所谓了,他们前途却还远着呢。既然你我能解决的事儿,就犯不着拉他们一起,你说呢?” 宋氏自然是明白他 的意思,迎春虽可怜,到底是外人。他们作为亲戚,出手拉一把是应该的。别说是黛玉的亲戚了,就是路上捡到一个孩子,被打成这样,难道不该替她讨回公道?可是既然林滹插手了,就没必要让林征、林徹也参与进来。他们二人虽不算身居高位,但那两个位子,多少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们自己小心谨慎,不敢给人留下话柄,家里人自然不该什么事儿都让他们卷进来。宋氏平时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些,自己反思了一下,怕是在她心里觉得孙家实在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没意识到可能会给林徹惹麻烦。先不提这种无赖人家最容易缠上来不放手,她有这种想法,就是在仗自家势了。思及此,不禁道:“亏得是老爷点醒了我,如今我事事皆顺,倒有些得意忘形了。” 林滹道:“也不怪你,如今这女孩儿这模样,谁见了不气得头脑发昏?你同李太医说,不拘用什么药,能把人治好就行。” 宋氏笑道:“这话玉儿已经说过了。不过我看玉儿今天,好像还在愁她表姐今后的去向呢。” 林滹问:“有什么可愁的?” 宋氏道:“这丫头心思一向重,平时就怕麻烦别人。我听她的意思,是想自己负担她表姐的衣食住行。要我说,也不过就是一个大丫头,三个小丫头,一个嬷嬷,能费什么事?她硬是说,这么多年来,我们家在京城里住着,连自己家的亲戚都没养几个,哪儿能白替她养亲戚?算得这样清楚,倒显得我们不像自己人了。再有就是,她也怕衙门和稀泥,随随便便就判了,到时候她表姐还得回孙家去,更没有好日子过了。” 林滹皱眉:“前面那事儿,若是她一定要坚持,你倒也不必硬拦着,也不算她跟咱们瞎客气,她也不缺这百十两银子。只是哪怕她进了宫,给她表姐的月银也不能扣了,你同玉儿好好说说,叫她放心。不过后面这一项,倒却是令人头疼。” 宋氏也是因为考虑到这点,才想让林徹修书一封,造造声势,不过如今再想,林徹便是再有能耐,也不能扭转人根深蒂固的观点,否则馥环回来的时候,也不至于那么多人冷嘲热讽的了。她心里一叹,又道:“如今是玉儿的表姐,好歹还有玉儿这门亲戚,愿意搭把手,外头不知道多少可怜的人,同她一样的境遇,被夫家□□死了,也没个说法呢。我原想着,要是能因为这次官司,让其他人能看着收敛些,或者是有些敢反抗的,有这么个前例在,以后怎么判,也好说些。只是连咱们这官司都这么难打,别人可怎么办?” “慢慢来吧,”林滹宽慰道,“馥丫头回来的时候,都说她不守妇道,说我们家离经叛道,不也过来了么?如今皇上又开了御口,连民间都有女子在娘家的帮助下同丈夫和离了,往后会越来越好的。” 京兆府一连接了两个案子,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更让他们头疼的是,这两张状纸,其实说的是一件事。国子学博士林滹替亲戚贾氏申冤,说她被夫君打伤,至今生死未卜。又有孙绍祖来喊冤,说是荣国府大老爷贾赦欠了他五千两银子,还不上,拿女儿来抵债,那贾氏却不是个安分守己的,逃了出去。那状纸虽是告的荣国府与贾氏,话里话外却把林家也拖下了水。 原来拿到孙家的状纸,那师爷还怪孙绍祖不懂规矩,只字不提林家,只说那贾赦和贾氏,这官司简单得很,闭着眼睛都能判。可没等他“开导提点”孙绍祖完,林家的状子就到了,他拿在手上,心里“咯噔”了一声,觉得麻烦大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荣国府如今被抄家了,但 到底怎么判,还得看那几位大人物的博弈,就是他们真不行了,明珠族姬是什么分量?她也不替外祖母家脱罪,就只是要来管管贾氏被丈夫打至重伤的事儿,你还能指着她的鼻子要她别多管闲事不成?况且贾氏迎春被孙绍祖打伤,人证物证俱在,太医院的李太医与贾氏的乳母、丫头皆可作证,师爷自知事关重大,只好如实禀报府尹,请他定夺。 京兆府尹李方也头疼得很:“怎么又是林家?”案子本来不复杂,可毕竟是小两口屋里的事,还牵扯到如今锒铛入狱的贾赦和五千两银子,按着以往的经验,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师爷道:“明珠族姬是什么身份?又拉上了林学士,要是她想简单解决了,自己去提点提点孙家不就完了,犯得着正儿八经地告到咱们这儿来?不管是孙家不听劝,还是明珠族姬不想简单了事,都不好轻易结案的。” 李方觉得有理:“那该如何是好?明珠族姬虽尊贵,我也是朝廷命官,若是因怕了她便依她的心思断案,颜面何存?” 师爷道:“依属下拙见,此事要看明珠族姬,倒不如看荣国府。倘荣国府彻底没了,就是明珠族姬想保她亲戚,也不敢在明面上对大人怎么样的,只怕到那时候,她自己也不想蹚这趟浑水了。倘若荣国府还有戏,那就不是孙家能比的。大人也不如卖个面子,几个郡王爷都看着呢。” 第166章 第166章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61节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拖”, 李方便对孙、林两家人道:“既然事因贾氏而起,她又因身体缘故, 不能上堂作证,这两案便先放下, 等贾氏身子好转, 再升堂审理。” 崔云启在心里冷笑道:“照这位府尹大人的意思, 亏得是表姑奶奶命大, 活下来了,要是被打死了,还非得她从地底下回来, 才好定她夫君的罪。”只是公堂之上,并不敢对朝廷命馆无礼, 故而作揖听令, 准备告辞。孙绍祖却不依不饶的:“大人高见,只是贾氏是我孙家的婆娘, 在林家养病, 恐怕不合适?林家高门大院的,我们也得罪不起, 也进不去,谁知道是在养病,还是在做什么勾当?” 李方闻言, 气得后仰——林家是什么人家,能由得他这么污蔑么?好不容易人家还愿意讲道理,由得他拖到荣国府的事见分晓了再开堂, 孙绍祖这通胡搅蛮缠,要是林家发了火,往别处告去,都不用那位殿下开口,哪儿没有想巴结他们的?况他们这种书香门第,最在意名声的,孙绍祖这话,明里暗里都在说林家要行不当的手段,连“勾当”都出来了,人家能善罢甘休?正要呵斥,崔云启道:“孙老爷既然说这话,那为了小的东家的名声着想,这官司却不能拖的,贾太太虽伤得口不能言,但病情做不得假,小的这就回去,哪怕请人抬,也能抬到衙门来,给青天大老爷看看,她被人打成了什么样!” 孙绍祖那日打完了老婆,便自去找乐子了,迎春到底伤得如何,他当然没那么好心去查看,如今见崔云启理直气壮,不似虚张声势,一时有些心虚,不禁在心里暗骂迎春丧门星,嘴上仍逞强道:“横竖她如今说不了话,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是吧?说是我打的,证据在哪儿?她那些丫头婆子,还不都被你们扣着,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况她爹把她卖给了我,我想怎么打发她就怎么打发她,你家大张旗鼓地进了我家的门,把我的人带走了,也不把钱还我,同强盗又有什么分别?” 饶是李方不想给荣国府出来的姑奶奶断案、惹祸上身的,听了这样的混账话,也斥道:“公堂之上,胡言乱语,谁给你的胆子!” 孙绍祖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李方又对崔云启道:“既然人伤得那样重,你说抬过来就抬过来?加重了伤势算谁的?你家主子能应?又不是说不审,不过等她病好罢了,你又在不平个什么?” 崔云启先向他告罪,又道:“大人明辨,只是若是表姑奶奶伤好了,到时候再升堂,说她被打得如何严重,纵有太医院太医为证,也不能令人信服,大人断案也有新的顾虑。不如请大人派人随小的回府,验过伤势,留下文书档案,都签好名姓,也省得到时候,有人一搅和,说不清楚的也不止是我们家,大人意下如何?” 李方见林家来的这个管事实在不好糊弄,便点头道:“自然如此。”遂点了衙役、仵作随他回去,命道,“待查看清楚了,写下来,务必如实禀报,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就是你们几个的。” 几人忙点头应“喏”。 孙绍祖见这架势,心里暗叫不好,他虽顶顶看不上迎春,却也知道,迎春到底是官家小姐,他便是再贬低她,那也是上了户部文书的、明媒正娶的太太!当今治国仁厚,寻常人家,就是打死了奴才,也得小心操办后事,否则难逃一场官司,何况迎春到底不是奴才呢。只是还是有怨气,他把自己的婆娘打了,搁谁家不是轻描淡写的过了?也就这林家,仗着太子的威势多管闲事,累得他如今还要上下打点。便暗动了心思,记下了那几个衙役、仵作的名姓,准备从他们起,一一打点。 李方却是早防备着他这一出,夜里收到孙家人的“孝敬”,也不说收下,也不说不要,只含糊不清地道:“把你们老爷叫来,这事儿我同你说不 清。” 下人不敢隐瞒,赶紧回去同孙绍祖说了。孙绍祖一听这口气,就知府尹大人顾虑甚多,但也不是没有回旋余地,当下也不顾玩乐了,偷偷趁着夜色去了李家私宅拜访。李方叹着气,把那些财物退给他,道:“官司该如何判,我心中自有分寸,这些银两你还是收回去为好。” 孙绍祖心里“咯噔”了一下,想道:“莫非他是嫌少?”于是试探着道:“大人公正廉明,自然不敢给大人添麻烦,这只是下官的小小心意,并不敢因为这点银子就让大人心有偏向。大人高风亮节,实在令下官敬佩,再不敢拿这些俗物来脏大人的眼睛,明日我派人收拾些家乡特产,还望大人笑纳,家丑外扬,劳大人跟着操心了。若是两手空空地,下官实在过意不去。” 他家乡盛产宝玉,李方也不是没听说过,倒也没一口回绝,只是道:“你想走我这儿的门路,我却只能同你说,那林家不是寻常人家,明珠族姬更不是寻常人,你把她表姐打伤了,要若无其事地把这事儿撇过去,横竖我没那胆子。” 这事儿不用他说,孙绍祖也知道,自打他回去问了家人,知道迎春伤得还挺重后,便知此事难善了,只是打自己的老婆有什么?更何况如今贾赦下了大狱,贾迎春亏得是早前就嫁出来了,否则被卖成奴才、甚至充作官妓都有可能,谁会管她的死活?他一面心里不平,一面又知道李方说得对,明珠族姬不管,他就是把迎春打死了,也照样没事,可既然人家管了,这事儿就成了个事儿,别的不说,人家二哥可是天天在皇上面前晃悠呢,在皇上面前随口说上一句,他不死也要剥层皮。此事李方纵然向着他,也得在面上端出个公正的态度来。 “两口子吵闹,也是常有的事,便是你岳家此时还有精力,想也不会多计较。不过你动手也下得忒狠。”李方道,“男子汉大丈夫,虽是失手,也该赔礼道歉才是,到时候本官出面,为你夫妇调解,你去赔个不是,把夫人接回家,好好地过太平日子才是。”他怕孙绍祖不忿,误了自己的计划,还提点道,“能屈能伸,你太太虽没了娘家,可有那么一个表妹,比娘家还顶用呢。” 孙绍祖眼珠子一转,连连作揖,笑道:“多谢大人。” 李方松了一口气。他也是年过五十的人了,深知这丈夫打妻子被判刑的口子不能开,起码不能在他这儿开,否则,那些老学究们可要好好的给他来上课了。这林家也实在是不把礼教放在眼里。林馥环与南安王府的大公子和离回家,就闹得沸沸扬扬的,多少人家的女儿跟着学坏了?这次若是再让他们办成了,传出去又要有小媳妇跟着动心思了,到时候那些光棍们闹上来,他要如何解释?林家行事如此诡谲,却也不考虑考虑太子殿下么?他们败坏的难道不是太子殿下的名声? 只是李方好不容易摆平了孙绍祖,在打如意算盘的时候,他在御史台的同窗却给他传了个噩耗来:“听说林博士要跟人打官司?忠顺王爷叫我来问问怎么回事呢。” 怎么就让忠顺王知道了?李方心里一琢磨,这事事关荣国府出来的姑奶奶,以忠顺王和荣国府的不对盘,他来过问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忠顺王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又实在叫人捉摸不透,故而也不敢多说,只把那迎春伤重、口不能言、推迟审理的事儿说了。 蒋御史讶然道:“都伤成了这样,还不够定罪么?” 李方苦笑道:“那孙绍祖坚称当时他们夫妇在吵架,自己只是气在头上,失手推了一下,这到底是无心之失还是故意打的,总不能一概判了?况他二人毕竟是夫妻,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我此刻在贾氏昏昏沉沉的时候,把她丈夫打入牢狱,谁知她醒来会不会反过来骂我?” 蒋御史摇摇头,笑道:“敢公然打林家的脸,李大人不畏权贵,实在难能可贵。” 李方连忙道:“蒋大人这话我可担不起!我既然为朝廷命官,自然要秉公执法,若是贾氏当真是被故意打伤的,我怎么也得还她一个公道。这同给她打官司的是不是林博士可没什么关系。”不管怎么说,和林家作对这顶帽子,能不戴还是尽量不要戴为好,到时候他给孙绍祖打上几大板,让他们夫妇团圆,不是皆大欢喜?荣国府的案子到时候想必也见分晓了,若是荣国府无事,料想那孙绍祖以后也不敢怠慢贾氏,若是荣国府真到了万劫不复的程度,林家也不会再由着明珠族姬和贾氏如此亲近,孙家到底如何待她,全看贾氏的造化,也省得烦到衙门里来。怎么到了这蒋御史的嘴里,活像他拖延就是为了给孙绍祖脱罪一样! 蒋御史道:“忠顺王好奇得紧,着人打听呢。后来听说你要拖着再审,当时就说,你肯定是有主意了。” 李方讷讷笑道:“王爷不愧是王爷,自然是料事如神的。”又悄悄地打听,“王爷可有指示?” “你是京兆府尹,到你手上的案子,纵然王爷身为亲王,也不能越俎代庖,否则谁知道了给皇上一报,不管是你还是王爷,都有口说不清了。”蒋御史道,“何况我看王爷的脸色,更像是在看热闹,并不稀得插手管的。” 李方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道:“王爷每日要操心的事儿那么多,确实是不该用这等小事去打扰他的。” 蒋御史笑了笑,道:“你心里有数就成。林博士虽是太子的亲舅舅,不过他爱惜羽毛,更爱惜太子的名声,你倒也不必担心他因为不高兴对你做什么。你看如今南安郡王府吃了败仗,多少人落井下石,他们家还纹丝不动的,林将军甚至还给云大公子求情呢。你这事儿秉公判了,他家定然也服气。” 李方连声道:“林博士家的门第作风自然是好的,京里还有谁不知道么?还要多谢蒋兄特意跑这一趟来提点我。”又忙备酒菜招待,二人喝了个尽兴。 第167章 第167章 忠顺王听说林家打官司, 顺嘴问了一声,底下人惯会察言观色的, 自然帮他把前因后果打听清楚了,又知道他不喜荣国府, 且最近在为西宁、北静王为荣国府求情的事儿心烦, 遂添油加醋了一通。他笑道:“你是在说林博士和明珠族姬是非不分么?”蒋御史吓了一跳, 忙称不敢。 “说话之前过过脑子。”忠顺王道, “林家经营了这么多年,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他们比你清楚。之前林滹跑去扬州,给他那个苏州的族亲引见太子殿下, 多少人偷偷议论着, 结果你说怎么着?人家钱也给他了,女儿也给他了, 名声也给他了, 他精着呢。这事儿他敢出面说姓孙的打了贾氏,那就是真打了, 孙绍祖跑断了腿也别想赖掉。至于李方怎么判,那就是他们的事儿了,咱们就看热闹。” 蒋御史倒是和李方同窗一场, 知道他的为人,心里多少有些数,只是忠顺王既也没打算掺和, 就想看看热闹,他也不必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免得万一哪儿不对了,他还落个不好。再者说了,忠顺王和荣国府不睦,那也是因贾宝玉而起,因贾琏孝妻强抢□□案更甚,那孙贾氏一介女流,忠顺王还真不至于拿她的事儿出气。遂笑了笑,又拿御史台其他的事儿来问忠顺王。 谁知忠顺王没当回事,却有人放在了心上。刘遇来问时,忠顺王简直目瞪口呆:“这怎么就惊动你了。” 刘遇笑道:“你自己都在看热闹,可见知道的人不少,我又没聋了,怎么就不能听到了?” 听到是听到了,但谁想到他会自己来问呢?要是李方知道了,怕不是立刻就要升堂结案了,忠顺王觉得好笑,只是问:“林小学士天天在御前行走,你问他不是更明白?” 刘遇道:“他要是知道个什么,那个状子就是他写了。舅舅不愿意让他掺和进来,我去问他做什么?谁还不知道王叔的脾气,你既然打听了这事儿,不问出个什么来肯罢休?我又何必舍近求远?” 忠顺王爷不瞒他,把自己知道的情况一一说了,又道:“可惜林博士告错了地方,他要是告到御史台还好说,京兆府尹李方,人倒是不贪,可惜呢,是个标标准准的儒生,最喜欢讲什么家和万事兴,估计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刘遇笑着问:“告到御史台干什么?那孙绍祖有官职在身不成,还是有爵位?” 忠顺王道:“倒确实袭了官职,还在兵部候缺提升,这些年门路走了不少,不过兵部上上下下,倒也没有给他个实缺的意思。我还在好奇呢,如今小林将军在京里也说得上是个红人了,怎么他不巴结着林家,反而还要闹成这样呢。” “他巴结着也得有用啊,我看征表兄哪怕推举云渡都决计不可能推举他的。”刘遇道,“这事儿给你才麻烦,到时候王叔怎么判都不好,又有人要说你和荣国府不好,借机打压,又有人要说你因为我的缘故偏心林家。明珠族姬的父亲就是御史台的人,林家在你们那儿有人脉,舅舅特意避开,告去京兆府,也是有他的考虑在的。不过把人打得说不出话,昏睡了几天了,证据确凿,那姓孙的也不说抓起来关几天,现在就还在大街上乱晃,瞎说别人家的坏话?这李方是没背过律法么?” 忠顺王一听,就知道孙绍祖“瞎说被人家的坏话”是什么意思了,心里暗自觉得好笑,想着刘遇虽身居高位,到底还是年轻,有在意的人都不乐意瞒着,当即道:“要是有机会遇着李大人,我替殿下问问他。” 刘遇“哼”了一声,道:“你提醒他干嘛啊,我等着看他怎么判呢。” 忠顺王应道:“不提醒不提醒,我也正好等着看看热闹。” “也是一条人命,王叔就看看热闹啊。”刘遇看了他一眼,推开了 手上的茶盏,叹着气摇了摇头,道,“少傅一会儿还要来问我的功课,先回去了。” 忠顺王一时也琢磨不透他是什么意思,把他送出门外,又拉住了马亭:“你急什么呀,当我不知道呢,你又不用跟着回宫去,一会儿就自己玩去了,干脆就在这儿陪我喝喝茶呗。” 马亭打小就做刘遇的伴读,虽然读书不如他大哥,论机灵劲儿,却是不缺的,当下笑道:“王爷这可就难为我了,您听不懂殿下的意思,难道我就能听懂?本来也不关咱们的事儿,就别瞎琢磨了。” 忠顺王道:“你这小鬼头,刚才我说的不就是你这句话的意思?怎么殿下就扯上人命了?” “他在说孙贾氏的命呢。”马亭道,“这一回是打得脑子淤血,昏睡不醒,几个太医折腾了好几天才救回来,下一回,指不定命就没了。王爷又不是不知道殿下的性子,虽然他也没见过那个小妇人,但是谁说不是一条命呢?” 忠顺王这么一听,再联系起之前刘遇说的“别提醒他,等着看他怎么判”,顿时反应过来,悄悄地问:“你说的有道理,到底是孙贾氏的一条命,依你看,既然我也听到了,逾矩去问京兆府的案子,也不合适,不过要是李大人真为了夫为妻纲,就罔顾国法,我既然被皇上派来御史台当差,论理就该管管的,到时候我去听一听,要是他判得实在不像话,便查一查李大人的心思,你看如何?” 马亭眼珠子一转:“我可什么都没听到,王爷怎么连这种公事都告诉我知道,这万一外头有人猜到王爷的打算,到时候我可就有嘴说不清了。” 忠顺王还有什么听不懂的,当下拍了拍他的脑袋:“净说些胡话,我敢做就不怕别人说。”又命人上茶,说了些得了闲要去哪儿吃酒玩乐的事儿。 谁知才说了一会儿话,管事的来报,西宁王求见。马亭忙道:“既然王爷有客来访,我就不耽误王爷办正事了,到时候王爷有空想去哪儿逛,直接叫上我,带我去开开眼就成,横竖我也没什么正经差事,闲得很。” 忠顺王却道:“走走走,我送你出去。”马亭自然是明白他什么意思,便也不推辞,跟着他一路往外走,果然在二门外见到了西宁王的车,他便道:“行了行了,王爷快请回吧,再往前送,就到您送殿下的门了,这不合规矩。再者说了,西宁王已经到了,我一个小辈,可不敢耽误你们的正事。” 西宁王笑道:“这不是治国公的孙子么,都长这么大了。” 马亭又与二王寒暄了两句,便忙不迭地跑了。 西宁王见到马亭,自然也猜到刘遇定是来过,一问果然如此,便道:“太子殿下平易近人,这出行的排场也够省的了,我来这儿的时候,一路上小摊小贩还是我们家管事的安排着撤的,殿下宫里的人竟没清路么?” 忠顺王笑道:“之前就跟我说了,说人家出摊也不容易,有的就靠这一天的买卖养家糊口呢,为着他来一趟,累得人家半天做不成生意,不值当。听了他那话,我这几天进进出出的都从后门走,就怕别人说,连太子殿下都不扰百姓,你还能比他排场大?这么小心了几天,昨儿个还被皇上夸了,说我体恤百姓,哪儿敢捞功呢,还不是不敢越过那位小祖宗。” 他这话就是故意找茬了,西宁王听得浑身不自在,偏又不知怎么反驳才好,便“哼”了一声:“虽是如此,忠顺王还是小心些,毕竟太子殿下金贵无匹,要是街上那些商贩有歹意的,殿下哪儿擦着碰着了,你可有嘴说不清了。” 都是成精的狐狸,谁还 听不懂?忠顺王冷笑了一声,也不言语,请西宁王进屋,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地问:“西宁王这次过来,大约还是为了荣国府的事儿?” 西宁王道:“忠顺王这话说的,像是我成天没事做,就盯着荣国府似的。”便把广阳府理事尹嵘峥翻案的后续事儿拿出来问,忠顺王道:“此事原是周相负责的,只是事关广阳府亏空一案,太子殿下也过问了,如今到我这儿来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定了,前因后果清晰得不得了,我直接宣了就是,白捡一名声,以后要是有人说,尹大人翻案是我主持的公道,那我可受之有愧。”西宁王笑道:“你又何必谦虚?谁不知道自忠顺王到了御史台,不过数月,已办成几起大案?尹大人之前告发甄应嘉的事儿,也有了定论了?” 忠顺王摇头笑道:“这个可不敢说。” 西宁王道:“我先前奉皇上之命巡查湖北,当时尹大人告甄应嘉,就是告到我这儿来的,如今这事儿悬而未决,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晓得你守口如瓶,只是连我都不能说么?” 忠顺王大笑道:“你还是问问我荣国府的事儿吧!起码那个我知道点细枝末叶的,尹大人的事儿,我是真的摸不着头脑。” 西宁王笑道:“荣国府的事儿有什么好问的?如今明珠族姬在帮她外祖母家的表姐打官司,京里还有人不知道么?都说李大人如今在拖着等荣国府的案子判下来,才敢去判那两个案子呢。这不就是说,荣国府的事儿差不多定下来了?况原本就是北静、南安他们在忙,我不过就是被拉着打打下手,倒没他们那么交情深厚。” 和荣国府的交情不如北静王和云嵩深倒可以说是真的,可西宁王哪里是给人打下手的角儿?忠顺王见他不动声色地提醒自己明珠族姬到底是荣国府的外孙女,心里暗自觉得好笑,道:“西宁王慎言,这话要是被人曲解了,就像是李方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判似的,要是传出去,他还是不要在官场上混了。” 西宁王苦笑道:“昨儿个我还和北静王说呢,他与那荣国府的贾宝玉年纪差得不大,说起他来,平时只有夸的,说是个又礼貌又标致的好孩子,后来听说他得罪到你头上,他也没当回事儿,想着宝玉又胆小又怕事的,哪儿能犯什么大错,现在却头疼了。” 忠顺王给他让了杯茶,撇了撇嘴角道:“北静王要真这么说过,我可就要去和他理论理论了。荣国府能有今天,难道是因为他贾宝玉得罪过我?那不是他家老的老,小的小,贪污枉法,杀人圈地导致的?不去怪他家长辈,倒怪起我来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把那堆房契、利银塞到他家屋里的?我让他们家□□掳掠的?谁不是听皇上的吩咐办差呢,就因为他以前得罪过我,就说是我要害他们了?” 西宁王忙道:“忠顺王此言差矣,北静那性子你还不知道?他哪里会是这个意思,不过长辈再混账,和小孩子关系也不大。” “祸不及家人么?”忠顺王笑道,“这可不是我说了算,他家的事儿难道不大?我前一阵听辅国公说,他家的事儿虽多,可也是常态的时候就想问了,莫非你们家也抢了民女,还是给好好的人家头上安个官司,把人弄死了,就图几把扇子?还是也在国孝里头宠妾灭妻了?这么多事,随便挑出两件来,都是蔑视国法的大罪,西宁王要说祸不及家人,我也没法反驳,可当年上皇在的时候,齐家不是诛三族了?当时他家小孙子才满月,也没见西宁王替他家孩子求求情。” 西宁王讨了个没趣,道:“齐家那是犯的谋反的大罪,能一样么?你看襄阳侯他们可有人敢求情?” 忠顺王叹息道:“你的力气用错地方啦。荣国府的事儿,我只管调查,搜集证据,把找到的东西交上去就大功告成,具体怎么判,还不是看皇上的喜好?要说我与荣国 府不和,那是不假,我也从没藏着掖着过,可要是他家什么事儿都没有,我能平白捏造个罪证给他们么?贾雨村办得,我可办不得。我要是真敢这么做,皇上第一个饶不了我。” 这话也是实情,自义忠老千岁和忠定王相继薨了,上皇最宠爱的便是忠顺王,皇帝初登基的几年没少冷落。兄弟俩真能和睦?谁都不信。也就是忠顺王虽然顽劣任性,倒也确实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儿,才活到现在,甚至还有不错的差事办。但是换句话说,谁都知道忠顺王和荣国府的宝贝疙瘩不和,皇上还特意派了他来调查荣、宁二府的事儿,是不是说明了…… 西宁王联想到王子腾、贾贵妃的相继去世,一时也心凉到了底。 也许就不该管这事儿,他暗暗地想道:“荣国府与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家的女儿是替南安王府嫁的,平时也是和北静来往得多。要不是甄家的事儿他家也参与了,我又何必趟这趟浑水。”只是江南鱼米之乡,他们几家如今入得少,出得多,确实都是靠在金陵的生意贴补,如今进退两难,实在难办。 第168章 第168章 其实荣国府刚出事的时候, 南安太妃便劝过,当断不断, 后患无穷,不如放利一事全推王熙凤身上, 再让贾琏休了她, 贾家或可脱身。只是贾母毕竟狠不下心, 还惦记着凤姐这么些年来操持家事的情分在, 又见巧姐儿哭得伤心,没忍心说,只是后来, 忠顺王查到的证据越来越多,甚至拉着来旺来指认凤姐, 若非她又羞又愤地昏死了过去, 只怕当时就要把她下了大狱——倒也差不离了,如今官差命人把她单独关起来, 别说看病, 吃穿都应付着,只等判决下来了。若说放利的事儿王夫人之前还能猜出点苗头来, 这凤姐在外包揽官司、怂恿张华状告贾琏的事儿却是连她都不曾想到的,她又气又急,生怕连累了自己, 当下那点姑侄情面也顾不上了,竟是主动向贾母提起,此事耽搁不得了。 贾母经此大祸, 身体也大不如前,好在朝中有人帮着求情,皇上也体恤她年老体弱,允她在自己屋中好生修养。虽是如此,其他屋子都被查封了,偌大一个贾府,如今只剩李纨的稻香村和贾母院子里能住人,何等的拥挤难堪。屋里那些小辈们吵的闹的哭的吼的,全没了昔日的体面,贾母又怎能安下心来养病?幸亏大夫每日上门,还能帮忙传个话,带个消息,否则真是一点指望也没有了。 黛玉替迎春打官司的事儿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的,几王也没瞒着荣国府,西宁王更是让人带话道:“此事虽与贵府上二姑奶奶的名声不好,但这时节,明珠族姬跳出来为表姐打抱不平,其实哪里是为了这种小事?多半是借此表明立场,提醒别人贵府上还有她这门亲戚在,别人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便是忠顺王,也不可能连明珠族姬的面子也不看。太子殿下如今在朝中越发受到陛下倚重,虽还不知道贵府的案子最后都交给谁,但不管是哪派,都不会明目张胆地违背太子的意思的。” 饶是王夫人等此刻也得说,到这时节,黛玉还肯替迎春出头,算是义气之举了,况孙绍祖在贾家被抄家的时候还跑来讨要所谓的欠款,如今谁也说不出他的一句好话。就是邢夫人,也只能拍腿大骂。可惜如今贾赦被捕,凤姐又生死不知的,她往日就不大招人待见,现今更是觉得人人都在看他们大房的笑话,听见骂孙绍祖的,也疑心是在指桑骂槐,责备她与贾赦不尽父母责任,满肚子的气没处撒,听闻贾母要让贾琏休妻,总算是找到了出气口,自奋告勇地要去和贾琏说这事。 几房的人现在就挤在一起,有什么好特意去说的。不过既然有人愿意当这个恶人,贾母自然也不会拒绝,道:“你是他娘,自然是该你去说的。大太太,你记着,要他别冲动,好好地把利弊跟他说清楚了。” 邢夫人忙应道:“是。”便走到贾琏的屋子,只见平儿抱着巧姐在偷偷抹泪,便问:“你们二爷在吗?”平儿忙道:“二爷在里头呢,我去帮大太太通报。”邢夫人冷笑道:“罢了吧,又不是从前,几进墙隔着,如今就一道帘子,我来了他听不到?还要人通报,摆爷的谱呢。” 贾琏在里间听到这话,十分不忿,又不好反驳,只好自己走出来,问道:“大太太来有什么事?” 邢夫人道:“进去说吧,省得巧姐儿听了难过。”她又看了一眼平儿,“还有这个丫头,也跟了你有十年了吧,还不知道她现在到底算是你的人还是王家的人呢。” 这种话足够刺耳,平儿也不是什么听不懂话的,当下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笑着道:“大太太和二爷进屋里说话吧,我去给太太上茶,然后带姐儿到外头透透气,免得她哭闹吵到你们。” 贾琏道:“原来的茶叶都还在之前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拿得出来,现在我们这儿不是只有老太太给的老君眉么,太太不喝那个的,你去找二太太问问她那儿还有没有别的茶。” 邢夫人听到这种话,只会更加生气,怒道:“如今祸端都是咱们大房的,就剩点东西,全是他们二房的,给你们点残羹冷炙,你们也就满足了,怪不得这么好拿捏。还喝什么茶呢?又不是以前做太太的时候,一起喝西北风好了。” 这话实在是没法接,贾琏使了个眼色,平儿也只能无奈地抱着巧姐儿告退了,只是她到底跟了凤姐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在家里这么多丫头里也算是佼佼者了,邢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她还听不出来?现在凤姐落了不好,原来就得罪了不少人,现在有了落井下石的机会,至少邢夫人不会错过。况且旺儿被抓住,凤姐犯的那些事儿就再也瞒不住了,这些年她一直帮着凤姐做事,虽然一直觉得凤姐不对,但是渐渐地胆子也就变大了,真说起来,至少这两年,她还真没觉得放利是多不能做的事。连她都尚且如此,何况凤姐?之前都还不敢碰的领域后来都有恃无恐了。也是如今大祸临头,她回头一想,才发现凤姐做了多少让人胆寒的事儿。只是那些事儿,难道家里其他人就真的一点儿不知情、没插手、没收到好处?只是有句话叫“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凤姐虽自作自受,但其他人如今却是摆明了要把她推出去了。若是贾琏是个有良心的,凤姐横竖都已经病成这样,倒还能指望让她就在家里头干干脆脆地走了,可贾琏却是个……平儿实在不忍,便让巧姐自己待一会子,自己则悄悄地瞒过人,往关着凤姐的屋子去了,想求门口的守卫放她进去说两句话。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62节 守卫却没那么通融,冷笑道:“屋里头虽是个女流,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把你放进去了,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担待不起。”平儿身上又没有什么银两,好说歹说,并不能进去,倒是凤姐,今天难得有了点精神,听到外头的声音,强撑着支起身子,敲了敲墙砖。这些看守哪里会给她好好的床睡?不过在地上铺了一堆干草罢了。墙砖本不结实,被她敲出点异动来,平儿正欲来查探,却被守卫大骂着赶走了。凤姐希望告尽,颓然地倒在草堆上。此时万念俱灰,再回想起尤二姐来,不由地感叹,还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的她,就是想和尤二姐那样体面地走都不可能了,别说吞块生金,她现在连块石头都找不到。况且尤二姐可没有儿女,她想起巧姐来,还是不敢轻易就走了。 平儿受尽了看守的闲气的回来,迎面却看见了彩霞,本来好好的一个水灵丫头,王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因凤姐做主,配给了旺儿家的小子,如今面黄肌瘦的,人看起来也呆木了不少。平儿是知道她和贾环的旧事的——就是没有贾环,旺儿家那个吃酒赌牌的小子也不是什么良配。原本贾琏听了林之孝的话,并不打算应承这事的,只是凤姐要面子,做了主。本来和那么个丈夫生活已经够难了,现在旺儿关在牢里,彩霞的处境就更加里外不是人了,难怪脸色这么难看。如今见彩霞这个样子,平儿也不好受,只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彩霞当初也是在王夫人身边做精细活、甚至打点过贾政外放行装的体面丫头,现在活得像个粗使媳妇一样,要说不怨凤姐,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也知道平儿不易,并不会把气往她头上出,反而停下来劝道:“怎么你一个人?巧姐儿呢?你先等一会儿回去。” 平儿忙问:“出了什么事了?” 彩霞道:“大太太和二爷在说休了二奶奶的事呢,你这时候回去,二爷正在气头上,你怎么都要被波及的,大太太只要问一声,二奶奶做的那些事你知不知道,你又要如何答呢?索性躲一躲,等大太太走了再回去。我看琏二爷和你还有几分情面在,不定会赶你走,也省 得巧姐儿没人照看。” 平儿知道她婆婆也被关起来了,凤姐的事清算到头,他们这些下人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放下吓得惊慌失措,眼泪都流下来了,喃喃问道:“这可怎么办才好?” 彩霞叹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也知道,要光是二奶奶放利的事,琏二爷也没那么气,可是如今知道了那位尤二奶奶……就算没有这些,琏二爷本来也是个冷情的。”她经了和贾环相好一场,想求他向太太要了自己,却被狠心拒绝一事,对这些爷的本性看得清清楚楚的 ,“再说,现在不是有宝二奶奶了么。”现在大家都住得近,她抱怨的话说完,怕别人听见了,赶紧跑了。 是啊,有了宝钗,连王夫人也不觉得凤姐这个侄女有多亲近了。如今的凤姐儿满身破绽,又没有从前生财理家的本事,自然成了弃子。 平儿挨着墙蹲下来,忽然有些茫然。 第169章 第169章 贾琏本来就对凤姐十分不满, 自知道了张华状告自己的案子是她一手指使的后,想起自己那阵子受的委屈, 更加怒火中烧,只是贾母还念着旧情, 加上凤姐又病恹恹的, 只好不闻不问, 权当她已经死了罢了。如今既然连贾母都下定了决心, 他自然不可能充什么好人。当下写了休书,只可惜如今身为族长的贾珍已经下了大牢,这休书还得过一趟官府才算数。 “原就是要给官府看的。”贾母道, “也不是要让凤丫头怎么样,她本来做了这么多事, 如今让她自生自灭也罢了, 可是她要是以咱们家的媳妇的身份没了,那些事还是要算在咱们头上的。这休书哪里是给她看的?是给官府的人看的, 表示要划清界限。” 这道理贾琏也懂, 再说如今王子腾已经没了,王家就算没被抄家, 也强不到哪里去,他家侄女儿把贾家坑害得这么惨,便是王子腾夫人, 也没脸来替她求情的。贾琏只恨如今家里守备森严,人进人出都由不得自己家做主,没法立刻就把凤姐扫地出门去, 哪里可能拦着。 凤姐理家这么多年,给过的好处不少,得罪的人更多。如今听说贾琏休妻,阖府上下竟无不称是,纷纷叫好,只恨不得把不是凤姐的事儿也一并推她身上去,保荣府安宁。平儿虽早知凤姐的脾气在府中没多少真正的朋友,但看到这树倒猢狲散的场面,还是要感叹一句世态炎凉。下人们嫌她管得严,暗地里怨愤她也罢了,府上这么多姑娘、少爷、奶奶的,凤姐可曾有对不住他们的地方?这么多年衣食住行打点得面面俱到的,此时别说替她说句话了,连个替她难过片刻的都没有。 更有赵姨娘这样和她有旧怨的,特特地指桑骂槐:“难怪平日里那么嚣张,谁都比不上她二奶奶厉害,吞了那么多黑心银子能不厉害么?我还真当王家多大的排场,门缝扫扫就够二奶奶锦衣玉食了。可怜我的三丫头,出去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保家里头平安无事。她自己傻乎乎地去了,如今音信全无,却不知道家里头有毒妇不把全家人拉进地狱就不甘心呢!早知如此,还远嫁作甚?不如别去,待在家里,一起倒霉!说不准还有姑表小姐替她打官司呢!” 如今住得这么近,她叫着探春的名字大哭大闹的,谁听不见?王夫人急得破口大骂:“还嫌家里头不够乱么?这种话说给谁听呢!探丫头怎么样,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可曾替探丫头着想过一回?” 宝钗劝道:“太太又何必同她置气?没得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王夫人见她沉静娴雅,到如今也毫无怨言,不觉大感宽慰,道:“还好宝玉是娶的你,否则,我如今真没个依靠了。”又问,“宝玉呢?” “在大嫂子那儿呢,我琢磨着,在这儿地方虽大些,可都是女眷,他只怕老毛病又犯了,不如白天去和兰儿一块,叔侄俩一起读书,也好过在这儿听赵姨娘这些胡言乱语了。” 其实宝玉如今也长大了,都娶了媳妇了,再去李纨那儿也不合适了,不过宝钗说得也有道理,他看到侄子用功,自己能一点都不受触动?王夫人笑道:“他肯听你的话,再好不过了。”她现在心里也发虚,不知道家里最后到底会如何,心里亦觉得对不住宝钗和薛姨妈,只能日日祈祷事情顺利。 贾琏休妻一事既是南安太妃提议,几王自然全力相助,特特找了门路替贾琏把休书递给了户部,户部也不含糊,先来问忠顺王的意思。忠顺王笑道:“此事乃是他家家事,与我何干?大人自作决断,若那王氏真符合七出条例,允了不就成了?”王熙凤所犯的,岂止是“七出”?户部因那几王的关系,办得也快,没多久文书就下来了,只是贾琏还没拿到手,就听人说,官老爷们要提凤姐下狱。 贾母本以为就凤姐如今的身子骨,就算 她不是贾家的人了,官府也会网开一面,放她在贾府没了,想不到忠顺王如此心狠,再想到他这不依不饶的劲儿,怕是不能轻易放过荣国府,忙命人去想法子给凤姐递信:“也不必说别的,你就想法子告诉她一声,要说什么之前,先想想巧姐儿。” 守卫再森严,这里毕竟是贾府,这句话到底是瞒着人递给了凤姐。凤姐昏昏沉沉的,却也把这句话记到了心里,若是她今天还有力气,简直要问一声:“这是老太太说的话?老太太教你用巧姐儿威胁我?”可她头越痛,反而越清醒,回想起昔日种种,有什么好不信的呢?老太太疼她,也不可说不真心了,可她一个王家来的孙媳妇,能越过黛玉去么?为了宝玉和荣国府,老太太可是能连黛玉都不管的,何况是她?她一边觉得绝望,一边又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衙役把她半拉半扯地抬进牢里,见她几欲痴癫,不由地在心里嘀咕:“这婆娘不会疯了吧?”不过疯了死了也不关他的事,如果说荣国府还有可能起复的可能,这个女人却已经注定了万劫不复了。哪怕现在此时死了,也没人会多看她一眼。也就是忠顺王下了令,说,给她吃喝,再找个大夫看看,单是旺儿招供还不够,得这婆娘自己认了才算数。 但狱卒却是失算了,凤姐才下狱第二天,就有人打点了,想要进来探视。 别说狱卒了,连凤姐都觉得奇怪,如今她都到了这步田地了,还有谁来看她?不觉苦笑,莫非是荣国府里头的人担心她把不该说的一并抖露出来,想干脆结果了她?只是等来人进来时,连她也愣了一下。 原来竟是之前来府里打过饥荒的刘姥姥,并贾芸、林小红三人。她一想,是了,就在荣国府被抄家前不久,宝钗悄悄地告诉她,原来小红是和贾芸有私情的。她当时又羞又恼,只恨不得把这个不守规矩、让她当着宝钗没面儿的丫头撕了,只是平儿求情,加上林之孝夫妇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管事,也有几分体面,贾芸也是个听话肯办事的,她便做了主,把小红许给了贾芸,想不到阴差阳错的,这丫头竟躲过了一劫。难为她还有心,肯来探望自己。刘姥姥就更难得了,她一个庄稼人家,字都不识几个,不过收了她几十两银子,此刻来牢里,不知是怎么打点的,她竟也舍得。 刘姥姥见了她,也落了泪:“我的姑奶奶,你神仙似的人,怎么瘦成了这样!原先听说你们府上被抄了,我心里唬得慌,整宿整宿得睡不着,就跟我女儿女婿说,不管真真假假的,好歹来城里看看,可惜你们家大门被堵得水泄不通的,我也进不去,正着急呢,遇到了这位小爷和红姐儿,带我来看奶奶了。” 凤姐哭道:“姥姥,我如今这个样子,也只有你们肯来看我了。” 刘姥姥忙道:“都是我糊涂了,没早些来给姑奶奶请安!”贾芸亦劝道:“婶子多心,婶子对我们有恩,我哪里敢忘呢。” 凤姐冷笑道:“我哪里还是你的婶子呢!”这么说来,想着自己要强了一辈子,如今也就挣了个牢狱之祸,越发觉得悲凉,只觉得不如死了干净,遂对刘姥姥道:“你见过巧姐儿没有?” 刘姥姥忙道:“没能进府上的门,还没能见着呢,巧姑娘又长大了几岁了吧,有姑奶奶这么个母亲,定是水灵灵的神仙一样的模样。” 凤姐道:“等荣国府可通行了,芸儿,你帮帮忙,让刘姥姥见一眼巧姐儿,她的名字还是姥姥取的呢,跟你干女儿似的。老太太也是见过姥姥的人,会” 刘姥姥道:“姑奶奶这话可折煞我了。” “我说认 得,就认得的。要是姥姥愿意,把她带到你们村子里,给她吃住,姥姥再给她说个亲,我也就不担心了。” 刘姥姥忙道:“姑奶奶别胡思乱想了,巧姑娘是公府的千金小姐,金枝玉叶的,大官大府的人家姑奶奶都不舍得给呢,别说我们庄上人了?就是有财主,也不过一点地,几口牲口罢了,哪里配得上姑娘呢!” 凤姐哀求道:“我的巧姐儿千灾百病的,只有交给姥姥这样上了岁数又有善心的才安心了,我如今也活不了多久了,姥姥就答应了我吧。” 刘姥姥见她形销骨立、神情恍惚的样子,也知道她要不好了,别的话也不忍心说了,只好握着凤姐的手应下了。狱卒又来催促,贾芸求了情,小红抓紧时间宽慰道:“奶奶放心,等荣国府可以通行了,我就进去看巧姐儿,有平儿姐姐在,巧姐儿不会出事的。” 凤姐倒回地上,笑道:“你们快回去吧,也别让狱卒为难,下回别来看我了,大家过得都不容易,有银钱还是自己过日子吧。” 贾芸等还想劝,只是狱卒催得急,他们也怕耽搁得久了,这些人要拿凤姐出气,只得依依不舍地去了。 第170章 第170章 凤姐把巧姐托付出去的时候自己也想笑, 从前她都不太瞧得上的贾芸,和压根不会想起的村妪, 竟成了她仅有的后路了。想起当年在家里说一不二、在外头人人巴结的日子,竟恍如隔世。如今便是娘家人, 也救不了她了, 或者说, 娘家人还愿不愿意搭理她都难说。连亲哥哥王仁, 这么久了可曾出现过哪怕一次?连贾芸都能打点好狱卒进来,难道王仁人脉、家底还不如贾芸不成?事到如今,她也不提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话了, 只剩下满腹怨愤。 但是怨愤又有什么用?她做的这些事证据确凿,岂是能分辨得了的?况贾琏绝情也就算了, 休妻这样的大事, 没有老太太和太太的默许他敢做?她也不是不承认自己好财贪权,可是理家这么多年, 她可曾有过对不住老太太、太太的时候?还不都是想法子省出她们的吃穿用度、人情往来?都说荣国府这样钟鸣鼎食之家, 入奢易,从俭难, 但是底下那些姑娘少爷们又能花多少呢?大头还不是长辈们?她病得也重,又被官差拉出去问了回话,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最后签字画押,又被抬回去的时候,她免不得要想起从前高高在上、底下人盼着她签个字发个钥匙都得求着, 什么时候这么屈辱地被人按着手草草画上?狱卒冷笑道:“还真是奶奶命,都这样了还要人抬着。这副表情给谁看呢。你们家其他人也就算了,你有今天还不是自作自受?” 她被这声“自作自受”气得咬牙切齿,躺回草垛上,浑身又冷又疼,喉咙里一片血腥气,又痒得发麻,正咳得眼冒金星的时候,恍惚间好似见到尤二姐,还是穿着那日骗她来荣国府时衣裳,看到她也不笑,反而叹着气问:“姐姐一世要强,用尽心机,咱们二爷却也不领情,反而责备姐姐做事刻薄,让他颜面尽失,前程无望,一纸休书就把姐姐舍弃了,如今便是我,也替姐姐鸣不平了。”凤姐半梦半醒的,还恍惚着道:“我如今也后悔了,为了那么个人,勾心斗角的做恶人作甚?”只是话一出口,忽然意识到,尤二姐已经死去多时了,难道是来索命的?她向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只是人之将死,不信也得信了,心里一阵发凉,又仿佛见着从前贾蓉的媳妇秦氏款款来到她面前,笑着对她道:“我走前说给婶子的话,婶子一定没放在心上罢!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婶子精明了一辈子,怎么连这道理都忘了?” 秦氏还在的时候,凤姐与她就分外交好,此刻见了她,也没有见到尤二姐时候那么怕了,只问:“你也是来接我的么?”秦氏道:“我从前,实在没想到婶子会是这样没的。” 凤姐悲从心来,哭道:“谁又能想到呢?” 她这一晚又是哭又是尖叫说话,旁边的人不堪其扰,大声骂她,倒是把狱卒引来了。狱卒也没听见凤姐有什么动静,反是教训了隔壁间的人,到第二天放饭的时候才注意到,凤姐早没了呼吸,连身子都有些硬了。 贾家休书已下,绝情到底。王子腾夫人虽恨凤姐行止败坏家风,累及自家名声,但贾琏休书易写,她的断亲书却没那么容易,接到官府通传,也只得派王仁去收回凤姐遗体,送回金陵祖坟下葬。王仁原以为能从中捞上一笔,却不料王子腾夫人也狠心,加上如今王家也大不如前,给的也只够他往来路费,他无钱可赚,更不上心,仗着如今也没人会来过问凤姐的丧事,草草埋了了事。又深恨贾琏与凤姐,想道:“当初这两口子仗着自己有人撑腰,对我呼来喝去的。王家给了那丫头那么多嫁妆,姓贾的要休妻,也不退回来,定是自己吞了。他贾家不把我当人看,倒是把我当吃素的了,早晚得找补回来。”加上王子腾夫人因丈夫、侄女相继出事,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他没了管束,越发肆无忌惮,随意挥霍。王子腾夫人病在床上,他也不闻不问,只到处骗钱出来吃酒耍乐,底下人看着生气,却也无可 奈何。 凤姐死了没多久,皇上也下了旨,贾赦、贾珍草菅人命,罪无可恕,发配岭南,遇赦不赦,念起祖辈之功,罪不及妻儿,然家产尽数充公,一众恶仆等皆下狱发配。贾政御下不严,致使下人贪污揽事,被革职查办。如贾芹等旁系子孙,亦因在铁槛寺、水月庵等处聚赌秽乱被下了大狱。贾家子孙不小肖,愧对先祖,爵位、封地等一应收回,并责令其限时缴纳户部的罚款。 贾母等心下稍慰,本想说:“人没事就好。”但贾赦、贾珍虽性命还在,可是“发配岭南、遇赦不赦”,几乎就是死路一条了,况封地、田庄被没收了,连贾政的俸禄都没了,还要缴纳罚款,又有各处追债的,只能想法子把金陵的祖宅、祭田发卖了。到了这时候,谁也不信家里还能起来,各房奶奶、太太的,有什么私房,只会藏得更深。贾政从前也没有理过家,忙得焦头烂额的,还险些被人骗去,眼见着如今门生散尽、朝不保夕,只得长吁短叹,却也不知该作何。反是贾母劝他:“事到如今,也无他法,我还有些私房,勉强度日罢了,只是家里这些人,也养不起了,也不是我心狠,如今他们在我们家,也是受苦,不如卖去别家,还有活路。再者你看,宁国府连房子都被抄了,他家的下人,除了跟着珍儿下狱的,其他人再挤在我们家也不算个事儿,不如和珍儿媳妇说一声,把他们的卖身契子拿出来,若是有功劳的,允他们自谋生路,其他的,该卖的就卖了吧。” 贾政含泪道:“都是儿子没用,累母亲伤心了。” 贾母经此一事,也立刻现了老态,原先就病着,此时连进食都难了,听说南安太妃也瘫痪在床,更是感伤不已,把宝玉、宝钗叫来:“不服老是不行了,我如今时日也不多了,昨日鸳鸯替我翻出一块汉玉珏,乃是史家的祖爷爷给了我的老太爷,我出门前,老太爷给了我的,还说,这是汉朝人佩戴的,很是贵重,你见着它就如同见着我一样。我来这家里来,也见了不少好东西了,这玉也就放在那里,一放六十几年。如今孙儿里头,也唯有宝玉孝顺,你又丢了玉,所以想着把这块玉给你,也是祖上给我的意思。”宝玉笑着接过来,又要去给王夫人看。贾母同他说笑了两句,这才歇下。 只是王夫人等见贾母精神不好,忙告诉了贾政,去请大夫看脉。如今也是请不动太医院的人了,大夫来,也不过开了些益气的方子,煎服了几日,也不见好,遂命贾琏:“咱们家如今请的大夫,我觉着不太行,老太太的身子重要,你在外头人脉广,看看有没有知道的名医?” 贾琏遂想起严老大夫来,忙命人去请,只是回来说:“严老大夫已经出城了,说是要十日后方才回来。”贾琏也别无他法,倒是另外想起一个人来,又去回贾政:“还请叔叔出面,给林表妹去封信,看看能不能请动钱老太医呢。便是不行,把钱姑娘请来也是好的。她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回去问问她祖父,不是同钱老太医来看病是一样的么?” 贾政觉得有理,虽如今也不大好意思同亲戚来往,可是毕竟贾母身体要紧,也只得放下那些,立刻去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给黛玉。黛玉拆开一看,看到说是贾母病重,也不敢含糊,便去请了几栀,同宋氏说了声,自己也陪着,一起去了荣国府。因着爵位被废,门口“敕造荣国府”的牌匾已经撤下了,门房也没剩几个人,处处空荡荡的,说不出的萧条。她情绪万千,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见林之孝家的来接几栀,看见了她,也是一惊:“不知族姬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赎罪。”又骂门房的:“连表小姐都不认识了么,也不通传一声,像什么规矩!”那门房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黛玉道:“原是我没提前递帖子来,叨扰了府上。外祖母病情如何?” 林之孝家的一面引她和几 栀去贾母房里,一边简单介绍道:“其实前几天老太太就开始胸闷气短了,鸳鸯当时就想要请大夫,只是老太太不想底下人担心,只说是自己那天嘴馋,多吃了两口,才觉得饱闷,饿一天就没事了。可是两日不进饮食,胸口仍是结闷,又添了头晕、咳嗽的毛病。太太她们拿不定主意,才去问过了老爷。老爷请大夫调理了几日,还不见好转,琏二爷想到了严大夫,也是没请到,才来麻烦钱姑娘。” 几栀道:“因是城外有一处村里,十几户人家都染了风寒,严先生恐是会传染的疫病,前去探查了。至少要过十日才回来的。” 说话间,贾母的院子也到了,黛玉同几栀进去,只见屋里挤满了人,邢、王二位夫人并尤氏、李纨、宝钗、宝玉等都坐在屋中,见到她们过来,忙起身相迎。贾母听见黛玉来了,也强打起精神,命人扶她坐起,黛玉忙上前一步,扶她坐下,又给她请了安,便把位子让给几栀,叫她来给贾母看脉。 贾母见黛玉身边带的几个丫头都眉清目秀、规规矩矩的,便问:“你这次带的丫头们可真真标致,紫鹃同雪雁呢?” 黛玉笑道:“前几天婶子想着紫鹃年纪也到了,问她的出路,她和雪雁都说不要配人,想要跟着我进宫,如今在家里跟着教养嬷嬷学规矩呢。” 贾母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只是心里依旧门儿清,先前那出“掉包计”,怕是没瞒得过她,紫鹃和雪雁这两个丫头也是又气又愧,才不愿再来这里。她怕黛玉误会,有心要解释一二,只是这事不管怎么说来,都是自己家做得不地道,怎么解释都不像。难得黛玉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带过去了,她也只好不提,只是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我听说你替你二姐姐打官司来着?” 黛玉应道:“是,府尹大人传了文书给我叔父,不日就要开堂了。” 贾母叹道:“这是特意等到咱们家的判决下来才审的。我们家情况现在这不上不下的,二丫头的官司,也不知道他们想怎么判。” 这道理黛玉又何尝不明白?她嘴唇动了动,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屋里的女眷们,见少了一个人,便问道:“惜春妹妹呢?”尤氏听见了,抹泪道:“这丫头自抄家后,行事越发地孤僻,如今躲在屋里,烧香拜佛的,成日里说要去出家,连太太和宝丫头都劝不住了。” 宝玉心道:“从前大家在大观园里一块儿笑闹时,作诗作画,二姐姐和四妹妹还是何等的快活!如今二姐姐受尽了委屈,四妹妹几乎要看破红尘,又是何等的凄凉!”他想到这里,不免长吁短叹,却见宝钗斜着脸笑着看他,悄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宝玉因前几日才与她敞开心事,把包括黛玉在内的种种心事说明了,又有了夫妻之实,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见她这副模样,自然明白她在喝黛玉的醋,忙道:“我在想二姐姐和四妹妹。” 宝钗听到迎春的名字,物是人非之感也涌上心头,便问黛玉:“二姐姐在林妹妹府上叨扰了——我听说她被二姐夫打伤了,林妹妹才要替她打官司,不知她现在身体如何了?” 贾母叹道:“到底还是你们姑嫂和睦,宝丫头还能记得她姐姐。”也问,“二丫头可还好?” 不等黛玉答话,几栀便问道:“老太太之前吃的什么药?” 王夫人忙命人把贾母之前吃的药方子拿过来,给她过目。几栀皱着眉看过,再看了看贾母的舌苔,也不言语,自去写方子。王夫人等心里没底,便把黛玉拉到外头悄悄问她,黛玉神情忧伤,只道:“舅妈放心,我来问她。” 原来几栀的性子,黛玉是最清楚不过的,往往她这个样子,就是病不大好的意思了,王夫人看黛玉的神情,也猜到了几分,问道:“莫非老太太是……” 黛玉并不敢应答。王夫人又急道:“这位钱姑娘到底年轻,兴许看不准呢,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不知能否请她祖父钱老太医出马,给老太太看看?”黛玉道:“如今迎春姐姐正在要紧的时候,钱老太医给她施针,离不得人。” 王夫人也是急得紧了,一时口不择言:“迎丫头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她还能有老太太要紧不成?” 黛玉却是没料到二舅母会冒出这句话来,也僵在那里,良久才喃喃道:“迎姐姐一直说,她这一辈子,也就跟在二舅妈身边的时候过了几天舒畅日子,想着紫菱洲才撑下来的呢。” 第171章 第171章 王夫人亦知自己失言, 忙道:“我也是关心则乱,林丫头可不要误会了, 你也知道,我向来笨嘴拙舌的, 连老太太都说了几次我木讷了。”黛玉勉强地笑了笑, 擦去眼角泪花, 又道:“钱老太爷年纪也大了, 要他出门也不方便。我回家后,去请太医院的太医来为外祖母看看吧。”王夫人松了一口气,忙连声道谢, 到底养育了迎春一场,还是有些担心她, 听黛玉刚才的话, 迎春的伤势比她预想的要严重得多,她有心问问, 可先前说错了话, 此刻再问,好像是故意的似的, 也只得闭嘴不语。 几栀开了药方出来,见到黛玉,干咳了一声:“你怎么哭了?” 黛玉也不回答她, 只问:“你开了什么药?回头我让人送些过来。” “其实和之前的大夫开的药也差不离。”几栀苦笑道,“前头那个大夫倒也没开错方子,我不过多添了点清热的药。”她想了想, 还是轻轻地说了声,“老太太年纪毕竟大了。” 她这话的意思其实再明白不过了,黛玉虽有心理准备,听到这话还是有些难过,含着眼泪问道:“只能如此了?”请太医之类的话也只能安慰安慰其他人罢了,几栀虽然年纪小,但所谓名师出高徒,她觉得无能为力的病人,怕是太医也只会束手无策了。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贾母毕竟也到了这个年纪,又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只是在她心里,贾母还是当年她进京时那个无所不能、替她遮风避雨的外祖母,原来一转眼的,竟然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王夫人毕竟也是打理了这么多年家事,几栀的言外之意哪里会听不明白?只是如今家里本来就不景气,一些老亲戚老朋友都是看在贾母的面子上还帮衬着,一旦贾母没了,要办丧事,又要分家,手头只怕更紧了,若是再有要债要的紧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不管为着什么,贾母都是越长寿越好的。她刚想问问几栀可还有别的办法,就听人来报,说是栊翠庵的妙玉师傅来给贾母请安了。 因贾母在病中,阖宅女眷无不来请安,王夫人道:“她不常出来的,难得过来,快请进来。”又让彩云去通报给老夫人。见黛玉好奇,便介绍道:“是之前娘娘要回来省亲的时候,特特请的一位带修行的师傅。说起来,还同你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也是自小体弱多病,请了替身也没用,到底是自己出家了才好些。她也是有些学问和修行的,这么些年一直住在园子里的栊翠庵内,因着出身不同,为人也有些高傲,难得出来一次的。”黛玉看过去,只见那名叫妙玉的师傅,衣着素朴,袅袅婷婷,却与常人不同,她心里叹了叹,道:“我头一次来的时候还说,到底是外祖母家,下人都与别家不同,如今下人们打扮、行事,倒和别家没两样了,也就看着这位妙玉师傅,还能看出外祖母家从前的富贵做派来。” 妙玉见到黛玉,也啧啧称奇,想道:“从前常听说老太太有个外孙女儿,也在这家住了几年,后来回自己叔叔家去了,是个模样、文采都不输宝钗的,只是从前她都来得匆忙,我也不爱和他家那些人凑在一起,到今日才得一见,果然如此。之前宝玉魂不守舍的,莫非也是因为她?”她心里百般滋味,也不知说什么好,过来与黛玉互相见了礼。 几栀恐还有别的病人要去医馆,先行告辞了。黛玉见贾母病成这样,有心多留一阵,遂道:“你回去了,差人同我婶娘说一声,晚点叫人来接我。” 王夫人留客道:“今日还着急回去么?在这儿过夜也是可以的。莫非是嫌弃如今我家屋舍挤了?” 黛玉笑道:“从前我也是住在外祖母房里的碧纱橱内,有什么挤不挤的?只是如今家中有宫里的嬷嬷在,饮食起居都得按着规矩来,实在不敢违抗。” 王夫人想起她的身份,不禁又是一叹 ,曾经为着元春能进宫去,他们也是用尽了心思、走遍了门路,元春也是自小也用功,几乎可以说是从懂事起就在学规矩,也可以说是吃了不少苦,长到十几岁时,谁不知道荣国府的大姑娘是个柔静娴雅、才思敏捷的大家闺秀?当时贾代善的面子还在,元春又资质出众,顺利选进了宫,可也是熬了十年才出头。及至被封贵妃,家里也水涨船高,都以为自此高枕无忧,谁知好日子也没能过几年呢?尤其是现在分析起来,其实贾珍、贾赦虽胆大妄为,但京里像他们这样的王公贵族何其多?皇上对他们如此针对,恐怕还是娘娘在宫里最后生了变故。那深宫大院,虽是世上最有权势的地方,却也是最险恶之地。如今黛玉竟要往那儿去了。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63节 她从前一直不大喜欢黛玉。一来是她刚嫁来贾家的时候,公公婆婆就分外疼爱贾敏,她一个年轻媳妇,为了讨长辈欢心,也只得跟着迁就小姑,受了些委屈。二来当时贾母还抱着要宝玉和黛玉将来成亲的念头,可从她这儿看,黛玉身子又不好,看起来就不好生养,脾气又不行,要宝玉捧着哄着,她如何能接受这样的儿媳妇?再者说,宝玉再受宠,也不过是二房的次子,黛玉既不像王熙凤那样擅长理家生财,也不规劝宝玉读书上进,若他们真的成亲了,莫非整日不事生产、说些风花雪月地坐山吃空不成?况且到底宝钗和她更亲,她也素来喜欢沉静的女孩儿,宝玉却对黛玉十分着迷,她怕儿子真的耽误了前程,看黛玉也就越发地不顺眼了。谁知如今金玉良缘真的成了,家里却出了这样的大事,黛玉反倒飞上枝头,要去当凤凰了。 妙玉听黛玉说到“规矩”,只觉得无趣,遂道:“我进屋看看老太太去。”说罢便自顾自地掀开帘子进去了。 王夫人笑道:“她就是这样的脾气,你别见怪。咱们也进屋去吧。” 黛玉笑了笑,折身进屋,去到贾母床前,只听贾母正在问妙玉:“你是个女菩萨,依你看,我这次病得可还能好?” 妙玉心道:“老太太既然问出这样的话来,怕是心里觉得不行了。常听人说,病人自己想活,大夫才能用药。我虽不想说那些套话,如今能宽慰她,也是不得不说了。”便道:“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有的是,老天爷看得到的。” 谁知贾母听到“慈善”,神色反而黯淡下来,想起凤姐来,问道:“我前几天恍惚听见有人说,凤丫头在牢里死了,是真的吗?她后事怎么办的?” 王夫人心道不好,差点脱口而出地问谁这么胆大,敢在家里说凤姐的事,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宝钗虽从前一向不爱对这些事开口,但此时毕竟已经嫁过来了,身份不同,加上如今几个姑娘都不在,没人好开口劝,若是由着贾母问下去,怕是又要勾起她的眼泪来,要是叫赵姨娘这种人听见了,更是要生出事端,想来想去,也只有自己同凤姐有亲,反而更好说,便道:“尤大嫂子在呢,老祖宗要问凤姐姐的事儿,也想想尤大嫂子嘛。当时琏二哥哥出那事儿的时候,尤大嫂子被您和太太说得抬不起头来,十分可怜呢。” 贾母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对尤氏道:“原来是这样,是我不好。” 尤氏忙道:“老太太快别折煞我了。” 黛玉在旁边听着,心里却是一凉。从前凤姐和尤氏婆媳关系是最要好的,贾琏的那事儿,因为牵扯到几栀进来,她也不是没听过。就算后来张华状告贾琏的事儿是凤姐安排的,难道之前贾琏在国孝、家孝两重孝中偷娶了尤氏的妹妹的事儿是假的不成?只是如今她已经死了,便连当年骂贾琏、尤氏的话都成了“错怪”了。她心里不高兴,倒也没写在脸上,锦荷却有些察觉,低声问道:“姑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黛玉笑着摇了摇头,问她:“我们来之前药还煎着么?你回去后看看,把外祖母要吃的那些药整理好 ,送过来。” 锦荷笑着应道:“屋里有紫鹃姐姐在,姑娘担心什么?史太君要吃的药我回去问过钱姑娘后,立刻就整理,今天就让人送来,姑娘放心。” 贾母听到了,问道:“我的药不用你操心,还没到这个地步呢,再说了,我也就是风寒伤食的毛病,吃的都是常见的药,怎么就需要你送来了。倒是你们屋里,怎么还在煎药,你又病了不成?” 黛玉答道:“我调理了这么多年,已经大好了,是迎春姐姐要吃的药。” 贾母听到迎春,也不禁悲戚了起来,道:“我拢共三个孙女,大的享尽了福死了,小的去了那么远,不得见面。也只盼着二丫头能熬出来,她却吃了这么多苦,如今这官司还不知道怎么打呢。” 黛玉劝道:“外祖母放心,这官司我叔父既接了,自然会负责到底的,断不会让二姐姐再回到孙家那火坑里去。” 宝钗等听着不像,刚要说什么,贾母却道:“我如今经历了这些,也看开了,往常我还在说,熬过去了就好了,谁家夫妻过日子不是这样呢?要是一言不合地就跑回娘家去,脸面都没了。现在想想,脸面值几个钱?我们家闹到这个样子,该丢的脸面都丢光了,哪里是她们这几个女孩儿丢的呢?还不是怪家里当家的爷们。什么脸面都不如一家子团聚值钱。我也没多少时日了,等二丫头的病情稳定了,把她接到我这里来,好歹有个孙女能送我走。” 黛玉含泪道:“外祖母快别说这种话,你不就是风寒伤食么?调理两天就是了。我自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都能养好,何况您老人家身子一向康健呢?” 贾母忽然道:“你说的是,我刚才在胡说呢,你别放在心上。”又道,“玉儿,你过来。” 宝玉只当在叫他,忙走上来问:“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贾母笑道:“我喊你林妹妹呢。她虽不像你三妹妹,要嫁那么远,可以后见面的机会只怕比你三妹妹还少,我趁现在还能见着,和她说说体己话。” 众人听她这么说,忙起身退到外屋去,留贾母同黛玉独处。贾母握着黛玉的手道:“我刚刚说错了话,是我想当然了,等我走了,这家里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儿,你二姐姐要是跟着你大舅妈过,也没什么好日子,还不如回孙家去,这官司打成什么样,对你的名声都不好,你以后是要进宫里去的人,那里头到处是刀剑相逼,你本来就该步步小心才是,如今替她打官司,要是里头什么人看你不顺眼,拿这事就当话柄了,你又怎么反驳?听我的,要是府尹大人判你姐姐回去,你也不必硬争那一口气,对你对她都不好。” 黛玉听了,又是生气,又觉得悲戚,哭道:“外祖母何必担心这个,我难道养不起二表姐么?这官司一打,那孙家怕是更要厌恶她,她上次就被打得这样狠,下回还来得及我去问她的事?” 贾母道:“我也这把年纪了,该看开的也都看开了,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在劝你不成?当年我拼着老命把贤德妃娘娘送进了宫里,那之后这么多年,她也就回来了那么一次。宫里是什么地方?你年纪小,还不知道深浅,你五六岁的时候的心思和现在的心思难道是一样的?为人君者更是如此,你到了那里,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本就该比别人小心才是。”她拍了拍黛玉的手掌,“你待你二表姐的这份心意,我也知道了。她毕竟是我的孙女,不能让你叔叔婶婶来出她的月钱,鸳鸯,我那里还有个梨木箱子,你去拿来给你林姑娘。” 黛玉忙打断道:“外祖母再说这些,我真的要生气了。 我自己同二姐姐的交情,我自己做的决定,我自然养得起。”她知道贾母言外之意,是说她不能觉得之后的许多年里都能依靠着刘遇此刻对自己、对林家的优待,要给自己留后路,在宫里生活时更加倍地小心。她小时候进京来投奔外祖母,还对宝玉有占有欲,想他只和自己玩呢。这几年过去,早没了那种心思了,连她尚且如此,何况是身为太子、未来会见着更多花红柳绿的刘遇呢?这种儿女情长的事,本来不该她这个待嫁的女孩儿知道的,但宋氏怕她吃亏,还是早早地教给了她,林滹身为刘遇的亲舅舅,在他面前尚且小心谨慎,生怕遭了厌弃,她也绝不能放松了警惕。可迎春的事,真的并非她恃宠而骄、任性妄为。 那是一条鲜活的、明艳的生命啊。 贾母见劝不动她,叹道:“我早该知道的,你虽看着柔弱,却一向有主意。” 黛玉见琥珀端了药过来,便接过来,不顾贾母推辞,亲自侍奉了汤药,又陪着说了会儿话,琥珀才敢道:“林太太派了车来接林姑娘了。” 贾母道:“你还要回家去立规矩的罢?快回去罢,不然嬷嬷们计较起来,你又要被说。” 黛玉依依不舍,又同她说了会儿话,才家去了。 王夫人等送走黛玉,又回来贾母这里,贾母见天色不早,便对妙玉道:“如今她们都不在园子里,腰门也关着,进出也不便。你在这里吃了素斋,先在她们外院住一晚罢。”妙玉道:“我晚上是不吃东西的,老太太不必劳心。那腰门关不关的,与我关系也不大,我在别处也睡不惯,还回栊翠庵去。” 不多时黛玉请的太医也上门来,贾政忙亲自请进屋里来,给贾母看过脉,开了方子,和几栀的也无多少出入,更是把贾政拉至无人处,悄声道:“先准备着吧。”贾政知病难医,心下大戚,痛哭了一场,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擦干了眼泪,装作没事人一样,在贾母面前日夜侍疾罢了。 第172章 第172章 自黛玉来时, 宝钗的一颗心便悬着,生怕宝玉又犯了病, 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自己面子上无光事小, 这一大家子的性命前程事大, 好在兴许是贾母病重, 宝玉也无心多想, 或是他经此变故,确实成长了些,又或者他已经看开了, 这一天下来,在黛玉面前竟无半点不合时宜之举。袭人心里暗喜, 对宝钗道:“奶奶从此便可放心了。” 宝钗嗔怪道:“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你又在说些什么。”又道,“我见了林姑娘, 心里想着, 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这一些人, 也都有了归宿。早几年我刚进京来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这一群姐妹, 最后会散得这么远。连老太太想见一见云儿,都变得这么不容易。” 袭人听她提起湘云,到底当年服侍过一场, 也不禁感叹道:“是啊,史大姑娘——现在是大姑奶奶了——刚出门的时候,太太还说,到底是定的早,史太太虽平日让她做活,在择亲的时候,也是用心替这个侄女儿挑过的,嫁得又近,卫三爷和她年纪、脾气都合得来,上头还有婆婆、嫂子顶事,万事不用她操心,满以为是再好不过的姻缘,谁知才半年,姑爷就病了呢。” 宝钗心里却想:“之前听妈妈提过,老太太因为喜欢林姑娘的缘故,还想过要把云儿说给林姑娘的三哥哥,若是当时说成了,如今又是另一种景象了。可见造化弄人,谁说得准呢?就是几年前,也想不到林家能到如今这地步,我们家这一抄家,和她家就是天上地下了。现在林妹妹说什么话,谁都不敢驳她了,连迎春的事儿,老太太都顺着她的话说了。若是从前,哪有可能?也只能怪珍大哥哥父子俩和我们这儿大伯、凤丫头惹出来的这些事儿了。”这些话她也不能和袭人说,又听王夫人派人来说,这几天看看宝玉房里有哪些丫头用得不顺手的,或可卖了,或者做别的去,也省得她们天天在屋里淘气。她们心知如今家里月钱都要发不出来了,一时也有些迷茫,不知未来如何,却也不好说丧气的话,各自忙去了。 屋里的丫头们听说了王夫人的决议,纷纷跑来找宝钗表忠心,谁都不愿被卖出去。宝钗头痛不已,她很是不愿做这种得罪人的活儿,然而家里的情况她心里有数,若是还能周转得开,王夫人定做不出这等丢面子的事来,再者说了,宝玉屋里这些浇花的、喂鸟的小丫头,平时也见不着人影,到底做了什么活儿,她也没见着,如今还真的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么?她虽大渡,却也不大喜欢那些别有用心、满脑子攀龙附凤的丫头,偏宝玉性情如此,又在园子里住了大半年,屋里头一大半的丫头过惯了没拘束的日子,都有些不该有的心思,能借此机会整肃院子里的风气也是好的。 她正在盘算着人选,忽然见彩云带着薛姨妈身边的丫头同喜过来,忙起身问道:“你怎么来了?妈妈出什么事了吗?” 同喜慌慌乱乱的,也不肯说出了什么事,只说薛姨妈没事,但要请姑奶奶回娘家一趟。宝钗正要去回王夫人,彩云便道:“太太已经知道了,让二奶奶带两个人回家去,要是有什么难办的,尽管回来开口。” 宝钗心道:“之前我们这儿抄家了,我还说哥哥的事儿再无回旋的余地,如今家里还能出什么事?莫非哥哥的事儿又有转机了?”她一面惊喜,一面又怕薛姨妈要为此破费,薛家如今也不是从前了,王家、贾家相继失事,薛家又丢了内务府的差事,如今生意越发地难做,有些不能在明面上的生意,如今更是不敢碰,薛姨妈为了救薛蟠,砸下多少钱去,现在身上也就剩些养老钱了,若是能把薛蟠救回来也罢了,遇上个骗子怎么办?她心里着急,也顾不上别的了,对彩云道:“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太太也知道的,我妈妈是个没主意的人,我得赶着回去安安她的心,不然急出病来。你同太太说一声,我去去就回。” 彩云道:“奶奶放心,太太说,家里有她呢。你只管家去,别的不用操心。” 宝钗听王夫人这么说,便知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且贾家这儿是帮不上什么忙、或是不愿意帮的,更着急了,一路追问,同喜道:“不是大爷的官司,是大奶奶没了!”宝钗一惊,又松了口气,骂道:“没了就没了,她没了,你这个样子做什么?吓得我以为是妈妈出了什么事,气都喘不过来了。” 同喜急道:“若是病死的,或者别的事儿没的,那还是喜事一桩呢,省了太太多少烦心事?偏偏她是服毒没了,现在夏家的人在家里闹呢,太太病都要被他们气出来了,又害怕他们报官,蝌二爷也不便出面,只得来请姑奶奶回去主持大局了。” 宝钗自亲哥哥出事起,便一直劝薛姨妈把薛蝌当成自己亲儿子看待,有什么好事莫要把薛蝌当外人了,目的就是想让薛蝌替自己照顾母亲同家里,如今听到说薛蝌不便出面,也有些生气:“蝌儿怎么了?为何不方便?”同喜却只觉得害臊,特意探出头去,看了看贾家的车夫听不到了,才附到她耳边,把前因后果说了。 原来薛蟠入狱后,那夏金桂自怨自艾了两天,便难耐寂寞,还把歪心思动到了薛蝌头上,说:“我当年想嫁的明明是云大爷,郡王府出尔反尔,得罪不起,妈妈才把我嫁来这倒霉地方!我好好的金玉一般的人,怎么是把我许给了大爷这个草包,不是二爷呢!”平日里也常借着送吃送喝的机会要在薛蝌面前晃悠,薛蝌不堪其扰,每日借口要忙躲到别处去,却还是一直被纠缠着。此番夏金桂误服毒药,也是因嫉妒香菱在薛蝌面前说上话,想下毒害她。 饶是宝钗经历了这么多,也不禁目瞪口呆,叹道:“这都是什么事啊?” 娘家尽出这样的事,她也觉得没脸,但谁让她就摊上这样的哥哥嫂嫂呢?也只能催着车夫加快速度,赶到了薛家一看,从大门到院儿里都挤满了夏家不知道从哪儿叫来的闹事的,夏金桂的寡母正守着女儿的尸体哭天抢地的,薛姨妈脸色惨白,明显已经六神无主,却还被人强拉着不肯让她喝口茶喘口气,薛蝌领着家人在外间拦着不让夏家请的那些凶神恶煞的男人进来,见到她回来,忙道:“大娘在里面,头疼得紧,她又说不过人,你来得正好,贾家太太怎么说?” 王夫人又能说什么?如今贾政的官儿也丢了,在衙门的面子也没了,南安王府看在探春的面上帮他们渡过难关罢了,这薛家的事,又和那几位王爷有什么干系呢?更别说夏金桂和南安王府的那位云大爷还有旧了。宝钗苦笑道:“我去看看妈妈。”说罢进了内院。 薛姨妈见到她回来,如蒙大赦,忙拉住她哭道:“宝丫头,你可算回来了!” 宝钗忙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妈妈,你别急,先别哭,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母嚎啕大哭道:“你的女儿是回来了,我的女儿却被你们害死了!我寡妇失业的,拢共就这一个女儿,养到这么大,你们家那个杀千刀的儿子来提亲的时候,口口声声说会待她好,自己倒杀了人坐了大牢去,你们就欺负我女儿没爹没夫君的,不把她当人看,现在还谋了她的性命,图我们家这点家产罢!” 薛姨妈听了这混账话,脸气得发白,道:“你们家养得好好的姑奶奶,来了我们家,成日里胡闹,可曾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若非和婆娘吵架,在家里待不下去,我们家儿子能去街上喝酒,喝出官司来?明明是她自做了毒酒,要毒香菱,喝错了汤药,怎就是我家害的了?” 夏金桂却是有个 陪嫁丫鬟,名叫宝蟾的,初时金桂为了笼络薛蟠,把宝蟾给了他,主仆俩争风吃醋,还闹了不快,后来薛蟠进了牢里,宝蟾知自己的行事,薛家人很看不上的,便又去金桂面前伏小做低,还当了她的心腹,如今金桂没了,她也知道自己若是留在薛家,定是没有好日子过,不如回夏家去,因此也跟着夏母嚷嚷,一口咬定是香菱动的手:“我们奶奶又不是什么糊涂人,怎么会自己吃毒药?你们家从太太,到小姑子,都向着香菱的,当年大爷就为了她吃人命官司,打量谁不知道呢?你们一大家子的宠妾灭妻,由着她踩在我们奶□□上,我们奶奶是如何待她的?头几天香菱病了,我们奶奶还亲手做汤给她喝,香菱故意撒了,烫了奶奶的手,她也没生气,自己拿笤帚扫了,拿水泼干净了地,有这回事没有?” 薛姨妈听她这么颠倒黑白,气得道:“且不说香菱是不是这样的人,她病得床都下不了,哪儿来的力气去给你们奶奶下毒?再者说了,那汤不是你自己做的吗?若是要下毒,那就是你下的毒。” 宝蟾冷笑道:“这家里谁不知道自大爷犯了事,你们一家子就在欺负我们主仆两个,我们奶奶没了,我吃西北风去?我要害自己奶奶做什么?把自己害成没人做主的孤零零的一个,等着被你们欺负死么?” 夏母有了宝蟾这话,更是不依不饶,骂道:“谁还不知道你们家是什么样的人?当年杀了人,报了暴病而亡,大摇大摆的来京里的是不是你们家?当年判案子的官老爷,就是你们亲戚家的人。你们家惯会操作官司的,可我也就这一个女儿,豁出这条老命来也要拉几个陪葬的!我们家倒也不是什么紫薇舍人之后,可是内务府里也有认识的人,我就是倾家荡产,也得想法子把这事儿告到御前去,让天老爷给我女儿主持公道!” 别的倒也罢了,这话却是戳在了宝钗的心坎上,薛蟠是如何来京里的,中间却有贾雨村的一番操作,而贾雨村后来颇受贾政、王子腾提携,自然有这事的缘故。夏家到底也是个皇商,在内务府肯定有些人脉的,若是他们真的不顾一切地要去告御状呢?忠顺王正愁这次没能整死贾家呢,那可就是瞌睡送枕头——正好了。怪道这一家子胡搅蛮缠的 ,薛姨妈却无可奈何呢,和地痞无赖能讲什么道理呢? 香菱听宝蟾一通胡话,犹要分辨“我哪里能来的毒药”,但夏母这话一说完,宝钗的神色,却是另一种意思了。她自小被拐卖,连原先叫什么、家在哪儿都给忘了,先是被冯少爷买了,说要娶回家做正妻,谁知日子没到,大爷打死了冯少爷,把她抢回家了,跟着太太、姑娘,倒也过了两年安生日子,只是大爷在太太面前胡闹,到底是过了明路给了大爷,然后就是大奶奶进门……她想起之前在贾家的大观园里遇到宝玉,说起大爷要娶大奶奶时宝玉叹的气,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当时从床上挣扎起来,道:“这事不是我做的,你们为难太太做什么?”说罢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冲着墙上猛得一撞,当下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第173章 第173章 香菱这一撞, 也让薛姨妈吓了一大跳,哭哭啼啼的, 更是没了主意。倒是宝钗冷静了下来,指着宝蟾道:“屋里拢共就三个人, 现在大嫂子死了, 香菱说不是她自己做的, 敢以死自证清白, 你说不是你做的,倒是拿出证据来?你说你是清白的,倒是拿出证据来?毒药也不是谁都能买到的, 香菱病成这样,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 连碗水都端不起来, 从哪儿弄到毒药?要我说,报官就报官, 仵作验了尸, 查明是哪种毒药药死了人,顺藤摸瓜, 还查不出谁买的药,谁下的毒?” 夏母正嚷嚷着“报官就报官,你们家别想逃”, 宝蟾却先慌了神,原来这毒是夏金桂想下的,但□□却是她买来的, 要是真查到她头上来,哪里还说得清?当下便把实情和盘托出,从夏金桂如何嫉恨香菱,到怎么想害她,又到如何下了毒,却自己误喝了有毒的那碗。夏家人听到说金桂爱慕薛蝌不成就扑上来要打她的嘴,却叫宝蟾更是铁下心来,把事情一股脑地说出来了。 薛姨妈虽听说儿媳这般不知检点、勾引小叔,臊得慌,但也回过神来,和仍在狡辩的夏母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起来。又有薛蝌进来说:“刑部的老爷来了。”终是夏母想到这事儿到底不讲究,自己家肯定是要吃亏的,反求着薛姨妈等息事宁人,自己去刑部具结拦验。薛姨妈因也有把柄在她家手上,倒也没继续纠缠下去,派人给金桂买棺入殓,这笔糊涂账方才算完息。 宝钗回过神来,又赶忙去看香菱,可怜香菱本就病恹恹的,方才又一心求死,直撞得是头破血流,薛姨妈又是掐人中,又是叫大夫的,自己也叹气,说道:“这丫头几岁的时候就到了我们家,我也是把她养到了这么大,你哥哥嫂子是这个人品,她也把该吃的不该吃的苦头都吃尽了,此番也是个大劫难,能不能活,全看她的造化了。”宝钗劝道:“个人有个人的命,妈妈待香菱也是尽心了,此事从一开始就是哥哥糊涂,若不是他把那姓冯的打死了,哪有后面这一出出的?” 薛姨妈道:“如今媳妇没了,说来也是好事,省了我多少心。就是你哥哥的事儿,如今你舅舅、婆婆家都这样了,更没有个说法了。他要是没了,我还有什么活路呢?” 宝钗向来听不得这种话,守着薛姨妈劝了许久,又说薛蝌、岫烟皆是靠得住的:“妈妈把他们当自己亲儿子、儿媳看,还能比哥哥差到哪里去?再者说了,不是还有我和香菱么?若是香菱这次撑下来,妈妈横竖也养了她这么多年了,就继续带在身边养着吧,也省得一天到晚胡思乱想的。” 薛姨妈想到如今贾家被抄、贾母又病重,宝钗在婆家不知道多受罪,还要回娘家来为薛蟠、金桂的事头疼操心,又是心疼又是内疚,道:“都是我不好,因你父亲去得早,我对你哥哥一味溺爱,致使他不学无术,无法无天的,还耽误了你的前程,连你的婚事也是——若非我自作主张,何至于把你拖到那步田地!” 宝玉病重那些时日,宝钗心里确有怨愤,只是扪心自问,打小和宝玉朝夕相处的,宝玉又是那个模样、才气,她小的时候当真没有别的想法?才默认了母亲和姨妈的那一番经营。如今虽贾家不如从前富贵,但薛家又有什么呢?如今又和宝玉把话说开了,有了夫妻之实,再说从前那些也是徒添烦恼,只好盼着宝玉此后好好读书上进,光耀门楣了。她毕竟是商人之女,纵然曾经有凌云之志,如今希望一个个地破灭,现在也只能盼着能像贾母、王夫人等一样封个诰命,也算对得起自己这些年了。 薛姨妈欣慰女儿懂事体贴,如今儿子是指望不上了,亦只能祈求女婿上进,她一面命人好生照料香菱,一面对宝钗道:“时候也不早了,今日就留在家里过一夜吧。”宝钗到底还年轻,经历了这一通,累得不行,也悄悄在心里嘀咕“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只是家里头贾母还病着,婆婆虽是亲姨妈,到底也隔了一层,她一个新媳妇,实在不敢懈怠,遂连夜赶了回去。薛姨妈纵使十分心疼,也无可奈何。 宝钗到了家里,听说王夫人还等着,来不及喝口水,便急匆匆地去向王夫人禀报。自是瞒去了夏金桂爱慕薛蝌的那一重,只把她嫉恨香菱、想要下毒害她,反误了自己的事儿说了。王夫人听到夏家被打发走了,没有追究,也松了一口气,道:“可见人这个‘妒’字是沾不得的,你凤姐姐原来多风光的人?因为妒忌,闹得家里不得安歇,自己也没落个好下场。”宝钗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提点自己,只好想着,王夫人的意思,莫不是要自己主动开口给袭人正经名分? 她正犹豫着呢,王夫人又道:“老太太今日还问起你,我怕她知道了你家里出事,又要跟着担心,只说你嫂子病重,你回去帮着打点。你记着不要说漏了嘴。老太太还问你妈妈呢,说好些时候没见着姨太太了,得了空来说话。你今日也累着了,快回去歇歇。” 话虽如此,宝钗哪里敢自去歇息呢?只是王夫人又说贾母已经吃了药睡了,叫她安心:“你也劝劝宝玉,老太太这一辈子,也就盼着他好,连祖传的玉佩都给了他,他要是再不好好用功,对得起谁呢?” 宝钗正有此意,忙一口应下,说会好好规劝宝玉,又试探着对王夫人提起袭人的事来:“宝玉屋里如今也该放人了,我思来想去,还是袭人最贴心,也是服侍得最久、最懂规矩的,宝玉平常呢,也听她的话,不如把她收进房里,也好收收宝玉的心,一起劝他读书。” 王夫人满意袭人,想把她留作宝玉房里人的心也没瞒过人,早两年更是从自己月钱里出钱,把袭人的月银抬成姨娘的份例,宝钗还和湘云等去贺过她,直到现在还不过明路,多半是要给儿媳妇面子,等着媳妇自己开口。宝钗也无可无不可的,既然王夫人喜欢,她便大度着也无妨,况宝玉的喜好她也知道,就是要吃醋,也醋不到袭人这种丫头头上。袭人么,也比外头那些不知来历的放心。她满以为婆婆会一口答应,却不料王夫人道:“好孩子,你这样大度,是宝玉的福气。只是我想着,一来老太太病着,宝玉不一定有那心情纳妾,二来,你和他都还小,才成亲了几天,这事也不必着急。再有就是,咱们家如今也不比从前,屋里这些丫头们啊,若是有别的出路,还是放她们出去过日子的好。袭人也不是我们家的家生子,她外头还有哥哥嫂子呢,也不是不管她的那种。早几年她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就说要赎她出去,只是这丫头自己忠心,不肯离开罢了。那时候我们家日子还好,在我们家做丫头么,也比在小门小户的粗茶淡饭的强,我也就由着她了。如今我们家也不比从前,都在变卖祖产过日子了,老爷的意思呢,宝玉、环儿他们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养着屋里人了,若是袭人她哥哥还愿意来接她,咱们也不说叫他把当年买人的钱还来了,直接让他把袭人接回家去,安生过她的日子吧。也是我不好,从前想着把她留给宝玉,生生耽搁了她这么多年,好在这丫头我看着是个安分的,行为也检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出去了,也好配人。” 宝钗心里明镜似的,一向看得分明,要说袭人和宝玉到底是不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拿谁也不敢打包票,不过这种话也不能直说,只好笑道:“太太慈悲,替她想得也周到,就怕宝玉要舍不得,她自己也不愿意出去。” 王夫人道:“真到了那种时候,也由不得她的。” 宝钗应了一声,心里想道:“是了,往常都说,宝玉屋里缺了谁都好,就是缺不得袭人,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在管,只是仔细想着,要是没了她,虽一开始会有些乱,秋纹、麝月也未必不能顶上。况她俩只拿一吊钱的月钱,袭人是二两一吊钱,单 是这一项,就是一笔不小的出入,如今家里恨不得一分钱都掰成两块花,老爷说的宝玉、环儿不能像从前那么养人,也是有道理的,怪不得太太那么喜欢袭人,也只能打发她走了。”她被王夫人这么一说,回屋看到袭人照旧忙里忙外的,也有些内疚,对她道:“你守了几天的夜了,也该歇一歇。有什么事,让小丫头们做也无妨。” 袭人笑道:“要是咱们家二爷肯让别人服侍,我们也不必这么辛苦了。” 宝钗看她手上的针线活计,叹了口气,接过来道:“都什么时候了,宝玉还是这个样子呢,这些脾气也好改改了,往后哪儿还有那么些人惯着他呢。” “再怎么说,我们几个都还在,宝玉也不像别的公子哥儿那般的花天酒地的,就吃穿上讲究讲究,又能花多少呢?大不了我们多做做,还省了针线上的人的事儿呢。”袭人也没听出宝钗的言下之意来,反而笑道,“奶奶还记不记得,早几年你们都还小的时候,就帮着我给宝玉做过针线,那时候我就想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奶奶这样贤良淑德的,果真现在就嫁给宝玉了。” 宝钗笑了笑:“陈年旧事,提起来做什么?当时你还抱怨林姑娘在家里的时候不做女红,别人也不敢使唤她做呢。如今再看看呢,别说‘使唤’了,想请她来家里都请不动了。” 袭人想起那时候,也觉得恍若隔世一般,曾几何时,也不只是她,这家里谁不是暗地里甚至当着面比较宝钗和黛玉的?都是表小姐,都在家里住过,都是一样的才貌出众,只有性子不同罢了。那时候说起来,都是宝钗性子宽厚、出手大方,不像黛玉为人计较、不好相处,若是要选宝二奶奶,那还是宝钗更为合适。谁知这才几年,怕是连贾母都不敢提曾经有过那样的心思了。 宝钗心里却清楚得很,归根结底,林家是书香门第,林海是前朝的探花,他的兄弟也是读书人,黛玉被叔叔家接去,又成了清贵文人家的千金小姐。而她是商人之女,亲戚们也都是行商的,是以薛姨妈才会想方设法地住在贾家不走,为了就是开阔她的眼界,同勋贵做官的人家交际。小的时候看不出差别来,等到了说亲的时候,可就是不同了。林家就是一时没落了,也可靠子弟们考试升上去,薛家若是没钱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既然想清楚了,就更盼着宝玉上进了,遂问:“宝玉今日念书了吗?” 袭人听她这么一问,也叹了口气,道:“今儿个宝玉在老太太那儿待了一天,才刚回来,我看他挺累的,也不敢催他。再说,老爷也在老太太那儿呢,兴许问过他的功课了?” “读书的事,哪儿能这么的呢?”宝钗说罢,起身道,“我去问问他。” 宝玉正仰面躺在床上,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到宝钗进来,便问了一声:“你回来了?姨妈家是出了什么事?我在老太太那儿听了一耳朵,说是薛大嫂子没了?” 宝钗叹了口气,道:“你别提了,自打这个嫂子进了门,我妈妈和香菱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今天差点折腾得命都没了,也是老天开眼,最后反把她收走了。虽然麻烦了些,要我说句狠心的话,没了这个媳妇,我妈妈还能多活几年。”又问,“你在老太太那儿一切都好?老太太今天吃了什么药?你用过饭了没有?今天念书念得如何?老爷骂你没有?” 宝玉听到说香菱连命都快没了,一时也有些情急,宝钗却立时把话挪开,问起旁的事来,他有心再问问香菱的情况,却也知道自己的身份,问大舅子的妾室十分不妥当,便含糊着回答了宝钗的话,心思依旧悠悠 转转的,并不在意宝钗到底在说什么。 宝钗本来忙碌了一天,身心俱疲,指望着宝玉上进,给自己一丝安慰,忙也值得的,怎料回来一看,宝玉还是那飘忽不定的性子,她说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似的。本来今天提到薛蟠、黛玉来,她就有不少委屈,一时间许多滋味涌上心头,想道:“我这一天天的,到底在忙些什么?又能指望谁呢?”纵使再沉稳的性子,到了这时节也控制不住,赌气坐在床尾抹泪。 宝玉见她哭了,也慌了手脚,忙问:“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64节 袭人在外头听见了,恐他们争吵起来,忙进来劝道:“宝玉,如今你也是成了家的人了,好懂点事了,就是不为你自己想想,也为二奶奶想想呢?二奶奶今天娘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回家去处理了,饭都来不及吃一口,就来关心你的功课,她也是知书达理的人,你读了什么书,同她说,她也是听得懂的,就和她探讨探讨,奶奶也只有高兴的。” 宝玉听到说她还没用膳,也急了,忙叫人去问厨房,宝钗道:“你不用急,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读书的事,我也不是硬要说让你一刻也不得闲,天天就除了读书什么也不做,只是你年纪也不小了,做叔叔的人了,总不能看着兰儿用功,你就闲着?将来兰儿上进了,考中了进士,大嫂子封了诰命,我们一家子就等着吃侄儿好心施舍的?” 她心里着急,这话也说得有些过了,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忙给袭人使眼色,袭人探出头去看了眼,屋里屋外的也没别人,才松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劝道:“奶奶也别太着急,气坏了自己身子,宝玉也不是不知冷不知热的人,自小就数他最会体贴人不是?你们好好说一说,话说开了,也就好了。我去厨房看看,给二奶奶弄些汤饭来吃。真的不吃饭哪里行呢?晚上胃要疼了。”说罢便轻拧了一把宝玉,叫他去给宝钗赔不是。 宝玉虽心里还有气,但毕竟从小养成的性子,惯会给姐妹们做小伏低的,加上也知道宝钗今天心情不好,便过来拉着她的手道:“好姐姐,原是我的不是,你别生气了。” 宝钗抹着眼泪道:“我也不要你赔不是,你从此好好念书才是正经事。”又直直地盯着他,要他答应。宝玉无法,只能虚应着,心里却是十二分的不愿,只是不知要怎么说,才好叫她放弃叫他考学的念头。 第174章 第174章 贾母吃了几天的药, 也不见好,横竖拖着, 这日听说宝玉和宝钗吵架了,她病得迷糊了, 顺嘴问道:“当时就是图宝丫头比他年长几岁, 能疼人, 才娶了她, 怎么也能吵起来?是为了什么吵架的?” 宝钗偏此刻正在房中和琥珀一起做活,听到这话,心里一下子凉了, 脸涨得通红,不知该做什么好, 王夫人拉了她一把, 替她解释道:“他们小孩子小打小闹的,老太太不必担心。我问过了, 只是那天为着宝玉不肯念书考学的事, 宝丫头劝他,小两口闹了点儿口角, 当时就说开了,宝玉答应了要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孝敬老太太呢!” 贾母这才放下心来, 仍是道:“也不必逼他逼得太急,像他老子似的,成天拿着棍子追在后头, 他反而不肯听话了。”宝钗见琥珀正一脸尴尬地看着自己,知道此刻自己脸色定是不好,便笑了笑,偷偷地出了屋子,到廊下平复心情,没多时,王夫人也跟出来,握着她的手道:“我的儿,老太太如今病着,不太清醒,她说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宝钗心里也明白,在贾母那儿,自然是宝玉第一位的,娶她进门,也不过是为了“冲喜”,照料宝玉,就连王夫人,也到底不是自己亲妈呢。谁家媳妇不是这么过来的?她这儿好歹还有姨妈做婆婆,贾母也是个做足面上客套的,比旁人已经好得多了,只好勉强笑道:“太太不必替我担心,我不会多心的。横竖我都是为了宝玉,只要他好,我们也不求别的了。” 王夫人才放下心来,欣慰道:“我就说你和那些小气量的孩子不一样。”正要再说两句,周瑞家的急急忙忙地赶来,见到王夫人便道:“太太,我正到处找你呢。”王夫人皱眉道:“什么事儿?慌慌张张的?” 周瑞家的喘着气道:“早晨不知是谁告诉了老太太,说是迎姑奶奶的案子今儿个开审,老太太就让人去打听那案子是如何判的,我就叫我家女婿去打听了,谁知道还没等到姑奶奶的案子开审,就先打听到了别的,原来当年那个投奔家里的贾雨村,被人参了,如今把薛大爷当年打死人的事儿也给审出来了!我女婿还在等迎姑奶奶的案子开堂,先求人回来把这事儿报给老爷知道,结果我四处转了一圈,也没见着老爷人。” 贾雨村这人,王夫人虽在后院里,却是听说了的,贾赦、贾政皆对他赞不绝口。贾赦夸他“有眼力见识、机灵、会办事”,贾政则赞他“学问出众、会做文章”,家里这么多门客,唯独他一路高升,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只是贾家被抄家的这期间,北静王却提过,这贾雨村恩将仇报,为了自己的前途,反参了贾赦一本,和贾家彻底撇清了关系。只是他想得好,事实却没那么简单,当年他被革职,是王子腾荐他起复的,中间为王子腾、贾赦等办了多少事,哪是说撇清就撇清的?在忠顺王那一派眼里,他是王子腾的亲信,在北静王这一脉看来,他却是个吃里扒外的小人,两边一得罪,如今也该他倒霉了。若是从前,王夫人也不管了,还要说一声“他这样的小人,不是罪有应得么”,可是涉及到薛蟠,便又是一回事了。 宝钗毕竟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热毒,虽有冷香丸治着,接连受打击,也不由得捂着胸口喘咳起来,王夫人见周瑞家的说话颠三倒四,也弄不明白贾雨村到底是怎么出的事,又是怎么把那么多年前薛蟠的案子挖出来的,不由得急道:“你怎么如今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一面派人去找贾政,一面又问:“琏儿在哪儿?” 这种跟外头有点关系的事儿平时都是凤姐在做,王夫人已经久不打听了,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去找谁问。事到临头,全家上下竟然也只有贾琏一个顶事的。反倒是宝钗冷静下来,安慰王夫人道:“我哥哥的事,如今连我妈妈都不抱希望了,打死了一个人是杀人,打死了两个也是杀人, 当年我哥哥打死了那姓冯的,也没在意,自己收拾着东西就上京来了,并不曾开口求那贾雨村帮忙。如今咬死了是贾雨村自作主张也就是了。” 话虽如此,若能轻易听了这话就放过他们,除非皇上还念着昔日贾、王两家的功勋罢了。贾雨村这人,惯会欺下瞒上的,为官这么多年,可得罪了不少人,又是在京兆府尹这样的位子上被参下来的,多的是人把他视为眼中钉。也是那几年四大家族实在无人可用,王子腾才会把他当成心腹,有什么机会都给他,如今却是要连累了自家了。偏真计较起来,他们还真脱不开干系。 贾政得知贾雨村被查,一时也慌了神,忙问:“如今可知道我们牵扯进去多少?”他悄悄在心底算了算,单他知道的就有好几件,既有四大家族让贾雨村出面办事的,也有贾雨村自己揽的事,让他们掺和进来“得些好处”的,贾赦又是个混不吝的,王子腾么,当年官做得那样大,胆子自然也大,中间有多少弯弯绕绕的,现在谁又说得清。因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和贾雨村曾有些交情,遂贾政也命周瑞再去打探:“也别忘了问迎丫头的事儿,老太太惦记着呢。” 周瑞不多时打探回来,道:“怪不得要说薛大爷的案子,原来这次状告他的不是别人,是他在应天府当官时的门子,当时他判的就是薛大爷和冯渊的案子,当时他本要判薛大爷杀人偿命的,是那门子拿出了所谓的‘护官符’,就是金陵那儿传的那四句话,让他把那案子轻轻结了,因那门子是他落魄时的旧相识,知晓他一些过去的把柄,他怕这人泄露了去,要放火把他一并烧干净,岂料那门子大难不死,逃到京里来告御状了!因薛大爷当日抢的香菱姑娘,说来还是那贾雨村的恩人之女,御史台禀奏圣上后,圣上龙颜大怒,说从未见如此过河拆桥、无情无义之人,命忠顺王严查。” 贾政暗道“不好”,想道:“怎么当时错识了人,以为他文章做得好,人品就不差,向上举荐了他呢。”战战兢兢地,也不敢多想,不过听天由命,随时等待传唤罢了。 因事关薛蟠,此事别人尚可瞒着,宝钗那儿,却是瞒不住的,她守在王夫人身边痛哭道:“究竟我爹妈是造了什么孽,才生了哥哥这样的儿子,这一出出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却又为何报到我们头上来了?” 王夫人心里绞痛,正在唤大夫诊治,听到贾母那儿在问迎春的官司打得如何了,也没有精神去答话,便派周瑞家的:“你去回老太太,贾雨村的事儿务必瞒着,迎丫头的事儿,论理该他们大房操心才是,也是如今大老爷被流放了,大太太一向不管事,琏儿又去忙了,才轮到你头上,你也别埋怨,好好地去打听清楚了,回老太太的话。” 周瑞家的忙应了,仔细地问过了女婿,才去回贾母的话:“我女婿去听了一天,回来说,官老爷判了重打孙姑爷三十大板,责令他给迎姑奶奶赔礼道歉,接她回去好生过日子,还要偿还林家代出的医药费、供养费若干。林家不乐意,说还要往上头告,要按孙姑爷把人打到重伤的罪判,迎姑奶奶也不乐意回孙家,后来乱糟糟的,忠顺王忽然来了,说这案子要重审。” 贾母经历了抄家一事,如今对“忠顺王”三个字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忙问:“忠顺王来做什么?” “忠顺王是有别的案子来京兆府的,因他是御史台的人,林家不满京兆府尹的判决,要往上告,也是告到御史台去,他说既然来都来了,便来听一耳朵,省得到时候林家告上去了,他还要再问一次到底是什么案子。”周瑞家的道,“我女婿说,这案子刚审的时候,孙姑 爷人都没到,派了个小厮去听审,林家反是林老爷亲自写的状纸,忠顺王和京兆府的官老爷脸色都不大好。” 这是自然的,京兆府尹已经是不小的官了,更有忠顺亲王在,孙绍祖又算什么,敢在公堂之上拿乔呢?贾母又问:“迎丫头呢?你们见着迎丫头没有?她的伤怎么样了?” 周瑞家的忙道:“我女婿说是远远地看到用小轿子抬了姑奶奶去衙门的,戴了面纱,看不清脸色,林家几个女人扶着她给官老爷行了礼,已经能走能说话了,应当不成大碍了。” 贾母欣慰道:“我知道林丫头既然管了她,就一定会保她的命的,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也安心了。”周瑞家的忙顺着她的话奉承了黛玉几句,贾母听了喜欢,却又心有感伤,想道:“亏得是玉儿还有她那门叔伯亲戚,照应着她的生活,若是林女婿当时什么亲戚都没了,只能我养着,如今就是和她这些姐姐妹妹一般流落在外,吃苦受累了。便是许给宝玉,我一走,也没人护得了她。”想到这儿,便也高兴不起来,借口累了,打发周瑞家的走了。 鸳鸯服侍了贾母这么多年,自然也是看得懂她的心思的,端着药上来,一面喂贾母喝了,一面劝道:“林姑娘如今尊崇无匹,有上好的姻缘,老太太疼女儿、外孙女的心,总算可以解了。” 贾母叹道:“是啊,当日我三个儿女,最疼的就是她母亲,可怜我和国公爷就这一个女儿,千挑万选的,嫁了个如意郎君,林姑爷人品、家世实在是挑不出错了,如今我这些孙女儿,哪个的女婿能有林姑爷一半,也就是福气了,可惜他们命中无子,就只有一个玉儿,我养了这么些年,她回她叔叔那儿去的时候我还怨呢,想着隔了那么远的亲戚,哪儿能真心照料她啊,谁成想,幸亏她去了,否则,跟着我受罪罢了。” 鸳鸯忙道:“老太太这话说的,便是林姑娘听见了,也要不高兴的。她这几年虽然不在老太太身边,但这次也是多亏了她,二姑奶奶才转危为安的,老太太快养好身子要紧,到时候林姑娘和二姑奶奶一起回来看老太太呢!” 贾母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笑,恍然间仿佛真看到黛玉和迎春、探春、惜春等姐妹手牵着手到她面前来,叽叽喳喳的“老祖宗”、“老太太”地叫唤个不停,又仿佛看到了元春,还是在家里时的姑娘打扮,十几岁娇娇俏俏地模样,含羞带怯地问:“老太太,我如今这规矩,能选的上吗?”她情不自禁地回了一句:“别进宫了,就待在祖母身边罢!” 鸳鸯听她不知在和谁说话,唬了一跳,忙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问:“老太太?!”贾母还没缓过神来,问道:“我的大姑娘呢?”鸳鸯却是知道她这是神志不清,看见幻影了,忙出去叫人。贾政、王夫人、邢夫人等忙赶过来,子孙们围了满院子,又急急忙忙地去请大夫。 第175章 第175章 贾母毕竟年事已高, 自太医冲他们摇头叹气起,贾府众人便已经明白, 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早已悄悄在预备着后事, 只是瞒着老人家罢了。此刻听鸳鸯说老太太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知道她大限将至, 赶忙围了过来, 其中尤以邢夫人最为着急,因贾赦犯事,大房上下, 包括贾琏屋内都被抄了个干净,连贾赦流放在外路上的盘缠都是贾母出的。现今家里的情况大家也都知道, 银库里早已虚空, 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 金陵老家的田地, 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了,一两年都支不起了。况爵位被削, 无可支撑,外人也不肯接济,亲戚们用过他们的, 如今都穷了,没用过他们的,也不可答应来接济。王夫人已经打发走了那么多下人, 还是发不起月钱。邢夫人心知肚明,如今家里唯一可用的,也就是老太太的私房了,原本贾母就偏心二房,大房现在又出了事儿,若是此刻不在,分家的时候更要吃亏。是以她也难得地命人把巧姐儿带来,一起来贾母这儿。 邢夫人的算盘打得一点不错。贾母自己眼见着胸口越发结闷,也知道自己活不长久。家里的境况,就是不被抄家,也支撑不了两年了,更何况现在还有革职流放这一出,全因她还活着,这一家子在硬撑罢了,遂命刑、王二位夫人并鸳鸯一起开箱倒柜,把自己做媳妇起积攒到如今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一地分派。只是叫人失望的是,贾母的私房虽然不少,但要养活这一大家子,明显是不够的。邢夫人分到了几千两银子,仍不甘心,想道:“往年的年礼都不止这些,定是见大老爷出了事,我们大房没了主心骨,糊弄人呢!她素来就疼宝玉,现在说是只剩这么点,还不是前几天就悄悄地分给了二房去?”只是因贾政等在,不敢说出口。 鸳鸯见贾母脸上发红,忙进上参汤,只是贾母牙关已经紧闭了,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着,邢夫人、尤氏等忙伺候着她换衣裳,底下婆子们将床板布置妥当,只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不知想说些什么,不多时,头往人手上一歪,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急忙停床。 于是阖府上下,一起举起哀来。贾家虽失了圣眷,但贾母毕竟年高望重,朝中有不少人来祭拜,人情往来、接待应酬俱是难事。原先家中这些红白大事,都是凤姐操办的,只是如今凤姐没了,邢夫人自是指望不上,王夫人久不经这些具体事项,虽有李纨、宝钗相帮,亦是顾头不顾尾,况如今家里不同以往,开销自是要节省,可是这么多亲友们过来,场面也不能太寒碜。贾政从来是个不理庶务的,如今也不得不与来往宾客重复着那些礼节步骤,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分辨他们话里是不是有别的话。听到王夫人抱怨时,他也只道:“都是看着老太太的面子才来的,自是不能失礼。”王夫人也怕丢了面子,只能咬牙硬撑。 原指望着黛玉能在用度上帮衬着些,毕竟她连迎春的事儿都揽下了,谁知她在贾母灵前伤心过度,哭晕了去。宋氏心疼她,忙命人把她接了回来,细心调理,直说等贾母正式下葬的时候再送她来。王夫人等见状,也不敢提请她接济一二的话来,又有贾政本就是个迂腐文人,说是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他们这样才抄过家的人家,不能太过靡费,若只是为了好看风光,大出风头,反是祸事,也不许她向黛玉借钱:“她父亲死的时候,安排后事,也不是没给我们的份,其实我们有什么立场拿那一份呢?如今用完了,又想找她要,她一个小孩子,无父无母的,往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的去了,你还惦记起她的来,我都替你没脸!” 王夫人被这么一骂,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边哭边辩驳道:“我难道是为了自己?老太太这一世,也就图个热闹、好看,临了最后一件大事,怎么能不风风光光地送她走?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连那几个丫头都知道,是为着咱们家 的声名呢!” 贾政气急,指着她道:“咱们家的声名还嫌不够?当初为着给宝玉找玉,就把告示贴的到处都是,说是找着就送万两白银,闹得满城风雨的。后来孙家出来说迎丫头是他花五千两银子买的,连我都被人问,怎么咱们家能出一万两给孙子买玉,却要为了五千两银子卖女儿?如今迎丫头还在她那儿呢,你倒是敢去借,我且问你,以后拿什么还?就是姨太太那儿,早年盖省亲别墅时借的银子,到如今还未还呢!说是为着家里的声名,还不是仗着亲戚们脸皮薄,不会向你开口要?赖账不还的声名难道好听?” 这话说得就过了,当年要张贴告示,出一万两银子给宝玉找那块通灵宝玉的也是贾母,只是贾政已经气成这样,王夫人也不敢,当年借薛家的银子尚未归还,如今薛家也不同以往,生意不好做,又为着薛蟠的官司倾尽家产,宝钗在她这儿都哭了几次,她也不好意思再向薛姨妈开口,只能在各方面节省,以免捉襟见肘,叫人看了笑话。 她这一省,却又有许多人不满意。头一个就是邢夫人,因这种大事都是王夫人出头,她自以为瘦了轻视,况家产也分得不满意,只觉得二房必定是拿了不少,如今见丧事办得扣扣索索的,未免道:“非是我说二太太不好,只是老太太一向体面的人,二老爷、二太太也是拿孝顺挂在嘴边的,怎么就这一件事,反而不用心起来了?”王夫人也懒得与她争辩,自去唤人来烧纸不提。邢夫人讨了个没趣,便自逞威风,去和那些下人说,叫他们打起精神来应对。下人们道:“大太太在上,哪里敢不尽心呢?只是这人来人往的,过于累赘,有要在家里吃的,有不在这儿吃的,请了这位太太,她家奶奶又没空的,一人一个主意,很难周到,如今我们也没拿月钱,也不知道这丧事的银子花在哪儿,和尚道士们念经超度的供饭都拿不出,我们又怎么用心呢?” 邢夫人一听,更是得意,自以为拿了王夫人的把柄,索性撺掇得那些下人更加心生怨气,不好好配合。连日里王妃诰命也来得不少,王夫人照应张罗着,总是叫了这个,走了那个,冲下人们发了回火,反叫她们更不听话,如此这般,连丫头们看着都实在不像。宝钗见了,也是心疼,同李纨说道:“老爷平素也是不理庶务,这样大的事,不撒撒钱能办得好么?虽我们自家人悲戚,便是孝道,但让外人看了笑话,又该如何呢?也是太太脾气好,才受这委屈。” 李纨心知肚明,此番王夫人受累,还是凤姐不在的缘故。但其实凤姐就是在,这么点银子,又能办成什么事?幸好她平日里一向低调不揽事,王夫人没想起要媳妇来帮忙,否则,又是一桩挣不得好的苦差事。凤姐原先一向精明,若是活到了现在,揽上这一遭事,才叫讽刺。 黛玉虽病着,但到了贾母出殡的日子,也硬撑着要过来,再有迎春还在养伤,想到祖母曾经的慈祥,也一定要过来送她一程。宋氏无法,令家人收拾妥当,把她们二人的衣裳、汤药都备齐了,再有经验丰富的嬷嬷、丫头们陪着,一起过来了。 湘云因姑爷病着,需要服侍,也只来探过贾母一回,此刻卫若兰已成痨症,终日不过捱日子罢了,她才得空来给贾母送殡,在房里见到迎春,不由得又再哭了一场。 众人素听说迎春被孙绍祖打伤了,今日一见,才知她伤得这样重,走路还要人扶着,哭了一会儿,便头晕呕吐不止,不禁十分后怕。迎春也不多说什么,只流泪道:“若非林妹妹还惦记着我,走得怕是比老太太要早——若是还要回孙家去,我倒是宁愿此刻就去陪老太太了!”众人本欲劝她 不要任性,向来女子以夫为纲的,谁能不受些委屈呢?但看她哭得这样伤心,当下也不好劝。到了正日子,听说林家的太太、奶奶们也来祭拜了,邢夫人忙道:“亲家太太是亲戚,请到房里来吧。外头没得乱糟糟的,连饭也不能放。” 王夫人面上一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好在房里的人各怀心事,也没人用心听邢夫人的挑拨,倒是赶紧把宋氏等人请进来。 宋氏这几年倒没见老,进来先看了一眼黛玉,带着儿媳、侄女儿一起同邢、王夫人说了些“节哀顺变”的话,馥环便坐到黛玉身边,细细地问她和迎春昨日睡得怎么样、有没有吃药。湘云呆呆地看着她,一时脱口而出:“林姐姐,我曾经在忠勇侯府上见过你的,你还记得吗?”馥环一愣,旋即笑道:“你是史家的大姑娘,我当然记得你。” 是啊,当时她还是史家大姑娘,在愁婶娘不疼她、针线活做不完,而这位林姐姐,还是人人艳羡的南安王府的大奶奶,在为丈夫的身体和南安太妃的不满心事重重。只是当时的她,看着这位年长几岁的姐姐,倒也不是没因此对未来的婚事有过向往,只是才几年,她们立场就变了。从前的她也是个大开大合、利落洒脱的女孩儿,不管是史家还是贾家的女眷们对馥环合离回家这事儿摇头叹息的时候,她都在心里想,这有什么,若是我也有那样的娘家,过得不顺意了,我也回娘家去。直到现在,再见着馥环,她才晓得当时那些想法有多幼稚。 她既没有宋氏这样的婶子,也没有馥环这样的魄力和勇气。她甚至趁着没人注意这边,悄悄地问了声:“你是怎么狠得下心离开自己生病的丈夫的?” 馥环听出她这话里多有不甘与指责之意,微微摇了摇头:“史妹妹当年是个爽阔的女孩子,怎么如今也问起这样的话来了。”她心里怎么想的犯不着和湘云这样的外人说,只是见湘云这一脸悲戚,心有不忍,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为什么人人都责备她心狠呢?难道不是南安太妃有错在先?只因她身为女子,有一个还算体谅她的丈夫,就非得承受着那一切?更何况如今南安王府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她的底线,她实在难以安慰自己说,云渡还是当年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君了。也非南安太妃一人,整个南安王府,为了振兴祖业,都在挑衅皇帝的耐性。她孤身一人倒也罢了,身后偏偏还有疼爱她的叔叔婶婶,难道要置娘家于不顾么? 湘云听她说起当年,也有些恍惚,在家做姑娘的时候的烦恼比起此刻经历的种种来说,仿佛都不算什么了,她当年的性子,也是贾母这样的长辈宠出来的,思及此,愈发地悲痛,直哭得眼睛都肿了。黛玉本就在默默垂泪,见湘云如此,也被勾得痛哭起来。一时间,屋里屋外的主子奴才们,想起贾母素日的慈爱的好处,都忍受不住。 更有宝玉,见着各位姐姐妹妹浑身挂孝、淡妆素饰,别有一番清新雅致的风情,可惜这次怕是这些姐妹们最后一次团聚了,此后怕是就要四散天涯,以后种种欢乐苦难,都顾及不到,心里酸涩难耐,贾母这么一去,更是再也见不到林妹妹了,不由得滚下眼泪,也只好借着今日,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 他这么一哭,屋里无不下泪,还是宋氏、李婶娘等亲戚们劝住了。王夫人也跟着哭了一场,又听外头人叫,说是下人们在偷闲歇力,乱乱闹闹的,耍赖要月钱,已闹得不成体统了。她心里着急,也只得托薛姨妈在屋里照看着,匆匆出去了。 第176章 第176章 宋氏当家多年, 只看如今葬礼上的样子就知道贾家已难以为继了。虽然从前就知道他们家有不少下人都阳奉阴违、各怀心事的,但像现在这样彻底地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必是有缘由的。王夫人虽一向吃斋念佛的,但到底不是真的菩萨, 这样大的事还由着底下人胡搞, 想是也黔驴技穷、无可奈何了。归根结底, 树倒猢狲散, 这些下人们也是认定了贾府不中了。于是她把韵婉、馥环拉到人后悄悄商议:“当年你妹妹的父亲没了的时候,把家产分了分,我们是得了大头的, 本来就受之有愧,史太君到底养育了你妹妹一场, 当年她母亲的嫁妆也不是少数, 我想着,现在他们家这个情况, 要不要……” 韵婉本是无可无不可的, 直说一切由太太做主,馥环想了一想:“此事若是让妹妹知道了, 定是不肯让家里出这个钱,要自己逞能的,还是得要瞒着她。只是若是原先老太君还在世的时候, 一切都好说,交由老太君,随她怎么支配罢了, 现在老太君没了,我看他家两个太太都不是省油的灯,这钱给谁,倒是难办。” 方才王夫人出去后,邢夫人便逮着这机会很是哭了一通,又是说自己命苦,不像二房如今人丁兴旺的,还有奔头,大房怕是连巧姐的嫁妆都凑不出。又有赵姨娘跟着胡搅蛮缠的,同她一唱一和,替贾环诉苦。闹得在亲戚面前没脸。若是探春等还在,兴许还能说两句,可惜春向来不爱说话,邢夫人又是长辈,尤氏、李纨、宝钗等媳妇自然不好多嘴,薛姨妈倒是有心替姐姐辩解几句,可她到底只是亲戚,又有岫烟和薛蝌的亲事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馥环看在眼里,倒也猜得出来这家矛盾根结何在。 这一家大房为长、二房为幼,但从贾母开始,便长幼不分,当家理事的是二房的太太,原先还有个凤姐作为制衡,如今凤姐没了,看起来仿若全是二房在管事。大房自是不服,可他们一来德行有缺,二来本事不足,也只能从中挑拨罢了,如此一来,二房也落个不好,他们才觉得解气。 这倒也是难事,宋氏正在犯难,韵婉道:“母亲替他们家着急做什么?横竖他们养了妹妹一场,我不信三伯伯是一点表示也没有的,他这人连对素未谋面的远亲都想到了,怎么会在岳家失礼?虽如此说,到底有养育之恩在,不管他们家如何,我们替妹妹把人情还了,也省得以后有别的说法。既然这样,当着这一家子的面,该给多少给多少,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了,这是谢谢老太君养育妹妹的。至于他们家怎么分,母亲又何必在意?” 馥环被她的话逗笑了:“嫂嫂说得有道理,不如就按她说的办。” 宋氏嗔怪道:“原是看他家支撑得艰难,想帮一把的,按你们说的做,那不是反成了添乱吗?” “母亲难道看不出来?”韵婉反问道,“他们家到现在这步,跟谁想害他们、谁想帮他们都没关系,就是他们自己把日子过成这样的?” 贾赦、贾珍,还有贾芹之流犯下的事儿,这家人当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当真无人可管?凤姐放了这么多年利子,真是一点风声都没流出去?公中亏空了这么些年,一家老小当真浑然不觉?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是没有这次抄家的大祸事,他家也得活得七零八落、家破人亡的。只是如今把错都推在那几个人身上,好像自己不过是被连累了罢了。宋氏道:“虽然如此,人家活得不明白,我们不能做糊涂事儿。”遂盘算了一番,差人回去问林滹的意思。林滹因打听到陛下念及贾府世代功勋,赏银一千两,于是在心里暗作比较,封下五千两银子来,亲自送来贾府,只说当年老太君对黛玉有养育之恩,这些银两权作谢礼。 贾政自是不肯收,王夫人却着了急,心里想道:“如今月钱发不出,下人们连端茶送水的都在拖沓,用钱的 地方这么多,老爷就是不心疼我,好歹看着这么些个人,都在等着发钱过日子呢。再这样下去,柴米油盐都买不起了,此刻再清高又能有什么用呢!”只是躲在后头不敢言语。 幸好林滹坚持,贾政最后也是无可奈何,收下那五千两银子,心里却亮堂堂地明白——林家这五千两银子与其说是谢礼,倒不如说是想要用这笔钱买个清净。老太太去世后,黛玉和这儿确实就没什么交情可言了,甚至连迎春和孙家的官司,林家话里话外,都是不用贾家张嘴过问的意思。虽则贾政也知道如今他们两家走的路都不同了,迎春的事,他也确实帮不上忙,但要说半点不甘都没有,还是不可能的。 贾琏支了银子,总算办起事来,这晚亲友来往不绝,至二更天,才把湘云、黛玉这样的亲戚送走,又预备着辞灵,孝幕里的女眷们又哭了一阵。贾政又与贾琏商议好送殡的事,说要着人看家:“你珍大嫂子的意思,是实在没人了,让四丫头待在家,带领几个丫头婆子,照应上房才好。”贾琏心道:“不过是珍大嫂子同她向来不和,怕是四妹妹也跟去,路上又要有不快活,才叫她留在家里。四妹妹年纪小,又是那么个性子,倘若真出了什么事,如何顶得?别是我们出去了,家里要出事。”只是他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好荐,又怕贾政把这事推给他,便道:“四妹妹还小,怕是照应不来,幸好姨太太家离得不远,到时候还请她辛苦,帮忙照应一下。” 好容易把送殡的人选安排好了,那厢邢夫人听闻林家送了银子来,心里喜欢,只是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人说起这笔银子来,疑心王夫人把这笔钱私吞了,遂去问贾琏,贾琏本就忙得脚不沾地,听见邢夫人在胡搅蛮缠,一时火气也上来了,道:“林表妹拢共在我们家住了多久?她一个女孩儿家,能花多少?大太太的兄嫂侄女儿也在家里住着呢,问问他们也就知道了,亲戚借助,花销有限的,更别说当时林姑父还在,每年都有表示了。太太以为林表妹在这儿住了几年,林家该出多少银子呢?别说迎春还要花钱了!就那些治丧的银子,替咱们一解燃眉之急的,多的他们家愿意给,老爷都不敢收呢!” 邢夫人被这一通抢白,只觉得十分没脸,回到房里也不消停,对着岫烟指桑骂槐起来:“不到今日,我还不知道原来咱们二爷对你们一家子住在这儿的事有这么多怨气呢。只是你们苦日子出身的,紧巴巴地过生活,又能花几个钱呢?还有大富大贵的人家,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的借住了多少年,咱们家一不景气就跑出去了的呢!” 她虽未明说,但谁听了不知道是在骂薛家?薛姨妈却是十分地委屈。贾家出殡,和她其实关系也不大,她不过是心疼王夫人和宝钗,赶着来搭把手罢了。况住在贾家那几年,难道少花了钱?若没有她出钱出力,他们家省亲别墅都不定盖得起来呢!当下便也不顾王夫人的苦苦挽留,收拾了衣裳自回家去了,连宝钗亦觉得母亲受了委屈,不肯帮着劝。 因贾赦院里已经被抄得什么都不剩,他又犯了罪,那些家具摆件到了也没还回来,邢夫人便一直住在贾母院里,鸳鸯和她挨着,情知荣府是欠了薛家银子的,怕把薛姨妈逼急了,为了争口气来讨要那笔银子,可就真的雪上加霜了,便趁着夜深人静的去劝邢夫人道:“大太太心里有气,又何必往姨太太那儿撒呢?到底是亲里亲戚的,邢姑娘还要嫁到他家去呢,往后少不得要打交道的。” 邢夫人其实心里也稍微有些后悔,毕竟她无儿无女的,贾赦又被流放在外,以后少不得要依附贾琏过活,只是到底要面子,现在见鸳鸯都来说她,登时又有了火气,指 着她道:“老爷说得一点也不差,你也就是仗着老太太疼你,把自己也当主子了,当年我和大老爷要给你体面,你如何回答我们的?如今看大老爷不行了,也来羞辱我了。我倒是劝你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老太太当年把你捧成了姑娘,可也就是个丫头罢了,大老爷现在是在岭南不假,可他到底是流放,还没死呢!你心里一定是盼着他回不来吧?” 鸳鸯吓了一跳,忙道:“我哪里敢!” “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邢夫人冷哼了一声,把她推出门外,任她说什么都不搭理了。 鸳鸯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里,琥珀她们还在收拾明天出去的东西,一边说一边还在议论平儿:“自二奶奶没了,平儿也像丢了魂似的,大太太、二爷又不管她,底下人现在都拿她不当回事,吃的穿的用的别说比从前了,比三等丫头都不如。她还得省吃俭用地顾着巧姐儿,这几天也没看到她,要是二奶奶还在,现在她不也在拿着好几串钥匙跟着忙前忙后的?原来多能干、多风光的人啊,现在都在头疼钱的事儿了。”鸳鸯听了,不禁想到自己。平儿还是贾琏的屋里人呢,只因是凤姐的心腹,凤姐败了,她也就跟着受牵连。而她呢?她当年可是实打实地得罪了贾赦和邢夫人,这几年因为老太太护着,也没人能把她怎么着,可如今老太太没了,大太太就算不是刻意想害她,只是拿她出气,她能承受得了?二老爷、二太太肯给她出头?再者说了,她这几年管着老太太库房的钥匙,也不是全然干干净净的,找不出把柄来。当年贾琏和凤姐说钱不够用,求着她把老太太那儿用不着的银器拿去当了一些,到现在还没还上呢,甚至还牵扯出了林姑娘家的那尊武曲鼎,也亏得是林姑娘大度,把这事儿悄无声息地抹平了,否则当时就要闹得天翻地覆的。现如今老太太没了,若是大太太闹将开来,一定要彻查老太太的库房,查出些什么名堂来,难道贾琏肯给她把事情揽过去?当年一口一个“鸳鸯姐姐”,也不过是因为老太太还在,如今老太太没了,她比伙房丫头又能强到哪里呢?谁还会把她放在眼里不成? 想到这儿,她越发觉得了无生趣,二老爷是个不管事的,以后家里便要“乱世为王”了,谁配小子,谁收在屋子里,谁发卖了去,还不都是那些主子们一句话的?她当年绞了头发,说要做姑子,一辈子不嫁人,可有人当过真?日后种种折磨,她是受不得的,不若随老太太去了,到了地底下还服侍她。 她本就是个坚定不移的性子,既然此番下定了决心,便再也不肯回头了,当下打开妆匣,取出当年绞发的剪子,关了屋门,趁着夜深人静,自己端了脚蹬,把汗巾系在房梁上,套上喉咙,蹬开脚蹬,挣扎了不多时,便没了气息。 别人还浑然不觉,到第二日时,遍寻她不着,琥珀、珍珠因说“往日她最拿老太太放在心上的,怎么如今正日子,反不见人影”,恐出了事,到里间来寻她,才见她孤零零地挂着,吓得魂飞魄散,忙大声嚷叫起来,一面赶忙把她放下,一面又去报与邢、王二夫人知道。 王夫人、宝钗等听了,慌忙哭着去瞧。邢夫人却是知道鸳鸯寻短见必定是与自己昨晚说的话有关,心里发虚,又怕别人看出来,只得道:“不料她竟这样有志气,不枉老太太疼她一场!快叫人告诉老爷!”宝玉一面觉得鸳鸯委实刚烈,他们身为子孙,都不曾有她这样的决绝,一面又暗自觉得有蹊跷,想着“昨儿个还好好的,怎么到了晚上就寻死了呢”,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疑惑。宝钗劝道:“你若是想哭,倒是哭出来,别憋着了。”他一边哭一边笑着,直摇头叹气。 贾政等进来,着实嗟叹了一番,因她是为贾母而死,赞她忠义,命人抬棺材进来厚葬,又唤小辈:“她是替老太太殉葬的,不可做丫头论,你们都给她磕个头来。”宝玉、 宝钗念着她旧日的好,听罢此言,也不用人喊,自上来给她磕头,宝钗哭道:“好姐姐,我们都有未尽的事,你到了老夫人那儿,替咱们尽孝罢。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只管托梦来,你是知道宝玉的,他素来喜欢你们,也让他有个念想。” 这句话却是结结实实地戳到了邢夫人,她生怕鸳鸯真弄出什么托梦来,自己落不着好,只好跟着在心里拜了拜,默默念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过就说了两句话,你自己想不开,可怨不到我头上来。”念完了,心里还是不安,正想着出去透透气,蓦地一回头,却见赵姨娘站在院子里,脸色惨白,也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第177章 第177章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65节 黛玉本就是容易感伤的性子, 想起贾母素日待她的好来,只道:“往常任性的时候, 还怪她偏心宝玉,现在想想, 她若待宝玉有十分, 对我也有七分了。”又痛哭了一场。偏这时候, 孙绍祖还来雪上加霜, 要接迎春回去——“李大人是那么判的,我们老爷板子都挨过了,林大人就算是皇亲国戚, 也不能不认账吧?”别说黛玉了,连宋氏都被这理直气壮的样子气得喘不来气, 直接打发人道:“谁说这案子就这么判了?现如今连李大人都不敢说这话呢!你们老爷要是觉得自己白挨了板子, 找李大人哭闹去,横竖这事儿已经到了兰台寺, 我们等官府的文书下来, 到底是谁在不讲理,到时候自有分晓!” 林滹夫妇俩原还想瞒着黛玉不给她跟着揪心, 但是孙绍祖那性子,哪里是善罢甘休的?当下闹得满城风雨,黛玉在屋里也有所耳闻。迎春本就是个懦弱怕事的性子, 听了些风言风语,便害怕起来,道:“索性我还是回去吧, 要是闹到了不能回头的地步,不是更难么?”气得绣橘骂她:“你这时候回去了,林姑娘成了什么人了?她这两个月又是出钱又是出力的,光是药钱就花了多少,好容易把你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如今林老爷还在同孙家打官司呢,你倒要拍拍屁股回去了?” 迎春被她说得一瑟缩:“可是如今这么干耗着,也不只是我担惊受怕的,孙家再闹下去,林老爷在官场怎么做人呢?” 黛玉正巧来看她,听了这话,只觉得哭笑不得:“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怪不得从前那些事儿,明明都清清楚楚地摆着,你就是想和稀泥。又不是我叔叔作奸犯科、混账无赖,怎么就他不好做人了?现如今还不知道怎么判,但孙绍祖伤人的事儿已经定性,谁是谁非一目了然,二姐姐这时候退缩,不叫替我叔叔着想,反而是帮了那些趾高气昂着胡搅蛮缠的人。” 迎春哭道:“我又不是你们这样有主意的人,原来我脑子就不大清楚,如今里头进了血块,更不明白了,但我还晓得,哪儿我都是可有可无的。以前老太太、二太太养着,好歹过了几年好日子——我难道不知道我当时在挨欺负?只是又能如何呢?你说老太太给了宝玉十分,也就给了你七分,要是同宝玉对比,我连两三分都勉强,可是这已经是对我最好的人了。一次两次的,还有人替我争,你们都走了以后,我该怎么活呢?倒不如一开始就习惯着。” 这话听起来没用过了头,但谁又忍心责备她呢?黛玉坐到她身边去,和她一起头挨着头痛哭了一场。紫鹃怕她哭出毛病来,想要劝劝,却也不知如何开口。好在黛玉哭了这一场,擦干净眼泪,倒像是又有精神了:“你放心,有我在,往后会好的。” 迎春还在发着抖,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去过真正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早前探春理家的时候,也不是没拉她一把,可是现如今,三丫头却漂泊在天涯海角,至今也没个音讯传回来。连探春那样要强能干的,都左右不了自己的身世,柔柔弱弱的、仿佛风吹着就能倒的黛玉又能坚持多久呢?现如今还有林滹夫妇两个帮着她,远着还有太子,所以她什么都不用怕,可是将来呢?等到了宫里,她和太子的关系就要变了,而一旦同太子,或者太子其他的妃子有了矛盾,那可是连神通广大的林家大爷、二爷都没法帮她的局面了。 可是至少现在,黛玉把她的手按在心口,坚定不移地说:“没事了。” 孙林两家的官司耗得太久了,久到忠顺王直接把仵作给迎春的验伤报告配合当时太医的口供一起交给了刑部:“暴力伤人,按大兴律处置。” 刑部员外郎有些为难:“毕竟是夫妻内务,是不是该变通一二?” 忠顺王笑道:“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为何丈夫犯法就要变通?该有王子叫 屈了。” 几时真有王子因为打死一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就入狱了?义忠老千岁和忠定王做了那么多事,可是要不是最后得罪了上皇,什么事儿都不会有。但这种话刑部员外郎可不敢当着忠顺王的面说——当着谁的面都不敢说,小命要紧,他也只能迂回着说:“天下百姓,皆成婚姻,如果有了前例,往后夫妻间的家务事都要打官司,官府也只能按前例判的话,天下间该有多少夫妻离散,多少子女得不到抚养呢。” 忠顺王皱眉道:“天下间那么多夫妻,倘若有了前例,一个人打死打伤了另一个,只因为是夫妻,就得轻判,不痛不痒地打几个板子,你猜会有多少胆大妄为之辈动歪心思?你好歹也是刑部的人,大兴律法摆在那儿,这要通融,那要变通,你怎么不干脆上书陛下,索性把国法改了?” 刑部员外郎忙下跪高呼不敢。 忠顺王见着刘遇的时候像是还有些愤懑:“连刑部的人都不把国法当回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刘遇“噗嗤”一声笑起来。在木兰围场之事发生前,这位忠顺王叔可从来不是会把大兴律放在眼里的人,可真是形势迫人,要是搁两年前,谁也想不到忠顺王也会成为这样装模作样、生怕别人不满意的人,他笑够了,方正色道:“王叔说的有道理。只盼日后再有类似的事,哪怕递诉状喊冤的不是林博士,而是个平头百姓,官司也能按国律判。这就是御史台要忙活的事儿了。” 忠顺王当初去御史台的时候,也没想到这差事竟然要干这么久,或者说,竟然能干这么久。皇帝对他也算是厚道了,木兰之事后,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竟然还能在朝堂上施展拳脚。但他也明白,倘若他做了什么让那位帝王不满意的事儿,这份自由也就到此为止了。 皇帝比太上皇大方得多,但他到底是太上皇的亲儿子。那么刘遇呢?有朝一日他登上那个位子,又是怎样的做派? 他们进了养心殿,皇帝还在看奏折,看到刘遇的时候,眉头明显得舒展了一些——曾有人担心过天家无情,刘遇当上太子后,父子间就要有猜忌了,但很显然,皇帝并没有担心过长子要夺他的权,依旧对太子不容置疑地信赖和偏爱着。 忠顺王一边觉得心惊,一边又有些不可思议,倒是在心里一叹,倘若上皇当年如皇帝这般信任自己的儿子,也许根本不至于有京城那么多年的风云诡谲,多少文臣武将并非死在战场,而是死在当时从龙之争的勾心斗角里?可是若是太上皇也是和皇帝一个性子,这皇位恐怕就轮不到当今圣上了。世事无常,义忠老千岁和忠定王相争的时候,想必是想不到今天的局面的。 皇帝甚至还有空笑吟吟地打趣儿子:“今日我们还在说,林徹这一外放,他妹子大婚的时候想要回来可不容易。” 林徹幼年入仕,到现在也这么多年了,在文华阁历练了不短的时日,如今太子羽翼渐丰,他作为最铁杆的太子近臣,也是该出去攒攒资历了。不过想想他妹子是谁——忠顺王嘴一咧,也跟着笑了起来。 刘遇倒是坦坦荡荡的,像是完全没听懂皇帝在揶揄些什么:“这些倒是小事,不过他定的是刘相家的孙女吧?亲事定得虽早,因给刘相父子守孝的缘故,也拖了这些年,倒是要趁着他走之前把这事儿办了。” 刘是国姓,刘相家也称得上满门忠烈,出过不少忠臣义士了,皇帝略一沉吟:“倒是忘了这事,他们家也是会选媳妇。刘相的孙女儿,亲事确实不可糊弄,他家当得体面。”遂命太监来,传令林、刘两家,择日完婚。仍没忘 了同刘遇道:“你如今也不是小时候了,婚事也没什么好拖的,太子封妃,礼部、内务府都要准备着,不许任性。” 刘遇笑道:“我又不用外放,着什么急?如今手头的事儿虽不及去年繁杂,桩桩件件却也是要紧的,才理出个头绪来,哪有空想那个。” 话虽如此,哪个父母不盼着儿女早早成家生子呢?皇帝自知身体虚弱,没什么大寿数,便更着急一些。明珠族姬是孰湖自己定下的,他舅舅家的表妹,要真说起来,也可称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民间父母是不许小孩儿们动私情的,宫里规矩虽多,刘遇却可不必守这等规矩——他原先就是那个制定规矩的人。然而他自己开口要的太子妃,这么中意了,宫里众人催他完婚,他却仿佛不疾不徐的,饶是“知子莫若父”,皇帝也有些弄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了。 连忠顺王都在四下无人时劝他:“人都定下了,还有什么好等的?东宫也该有个女主人了。” 刘遇还是那个样子:“等等呗,我又不急。” 都说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可是太子不急皇帝急了,偏这小祖宗打定主意的事儿,别人还奈何不了他。一时间连忠顺王都有些奇怪——他自己看上的姑娘,必是十分喜欢的,哪怕一出了上皇的孝就大婚,也没人敢笑话他,怎么他不但不迫不及待,反而真的像是在等什么? 有什么好等的呢?虽然明珠族姬在林家也不会丢,但是看看她这一年,也没闲着?若是早早把她娶进宫来,起码孙家和贾氏的这桩闲事她就不必管了。也不是说这官司有什么不好,但是多一事确实不如少一事。 忠顺王却是不知道,刘遇在等的,就是这样所谓的“麻烦事”。 娇弱的美人儿固然赏心悦目,但他毕竟一开始看上的,就是那个坚定不移地支持、请求他彻查江南盐案、还林海瞑目的女孩儿。 第178章 第178章 林徹和刘融山的亲事确实定了好几年了, 如今连皇上都开了尊口,两家亦觉得没有必要再拖下去, 立刻请人看好日子,定下婚期来, 连林徥也从学堂里回来帮忙。 宋氏与韵婉、馥环商议道:“玉儿的外祖母才刚过世没多久, 心里还难过着, 漱楠苑里还有她表姐在养伤, 也不宜折腾,徹儿的事,不能累着她。咱们几个把这事儿办妥就是了。”馥环笑道:“其实也不难。大哥大嫂子的前例在那儿, 就按着当年那么办也就是了。就是这么些年过去了,下人也换了一批, 得重新教好怎么行事为妥。” 她们想起贾母葬礼上贾家那些不太像话的行事, 心有戚戚,还是宋氏说:“他家二太太也尽心了, 不过有多少钱才好办多大的事, 他家本来就伤了元气,家底子不如从前, 丧事规格却还要按着从前国公府的样子摆,自然是有许多不到位的地方。也不能怪他们,那么些个老亲戚、旧同僚, 都还端着旧日的身份呢,他家老太君也是那几家的一个领头人物,他们家想把身份降下来, 那几家都不让。” 韵婉笑道:“在说二弟的婚事呢,怎么又说到人家去了。馥妹说按着我们当年的例子办,却是想得容易了,我嫁进来的时候,我家已经没人了,刘相家却是人丁兴旺的,融姑娘辈分又高,到时候接亲的规矩自有不同,再有就是他家来送亲的人肯定也多,怎么安排着吃、住,都要提前想好,还有就是明年开春就大考了,我听说融姑娘也有侄儿要来考试的,恐怕就是送完亲就留在京里备考了,省得路上来回折腾。虽说他家家大业大的,肯定也安排着在京里备考的事儿,但到时候二弟就是人家姑父了,能不帮着张罗着?” 宋氏道:“你说得有道理,这些还得老爷先去和刘家的家主去信,提前商量好,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或者咱们自己拿主意,却是自作主张,人家另有打算的。” 几人正说着话,听见锦书来报:“三爷回来了。”都笑道:“他可算舍得放下一会儿功课了。”锦荷道:“老爷在和三爷说话呢,怕太太等得着急,叫我先来跟太太说一声,一会儿三爷就来给太太请安了。” 宋氏嗔怪道:“他们在学堂里不是常能见着?这时候又有话说。”因到了饭点,忙命人摆席备菜,又问林徥的院子收拾好没有。 馥环道:“太太还不知道雪枣的脾气?打前几天你说了一声阿徹要办婚事,阿徥大约要回来,她就张罗着收拾了。”她想了想,还是多嘴问了句,“阿徥也定了人了,他屋里该添人了,太太要是觉得雪枣不合适,索性给她换个人伺候,或者配人罢。我看这丫头有些死心眼。” “阿徥屋里添人的事儿可由不得我。”宋氏含笑道,“他两个哥哥都没屋里人,他有样学样的,也说没这个必要。雪枣那丫头,回头我来劝她,你们不用担心。” 韵婉怀着昭昭的时候,也想过给林征添两个服侍的人,只是林征觉得没必要,说是倘若没来京里,还是在晋阳,就压根没有通房这回事了,只不过换了个地方,又何必多此一举。韵婉是无所谓别人说她嫉妒爱吃醋的,如今女儿出生,夫妻和睦,倒也有几分感激。至于林徹,就是单纯的文人心理,说是丫头们多半大字不识几个,虽是她们出身限制,可他确实和她们说不上多少话,她们在小门小户的更自在些,若是在他屋里,怕是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到时候就算给他生儿育女,他也难真的尊重人家,又何必害了人家女孩儿呢?也不要通房。林徥倒不一定是和他们俩一个想法,可两个兄长都没有,他自然也不肯特殊。 馥环看着自己家这几个兄弟,要说对云渡没怨,那是不可能的。她嫁进南安王府之前,云渡屋里就有了人,她也没把人赶出去或者苛待她们,到了第二年,南安太妃嫌她没生孩子 ,便想要给云渡纳两个小门小户的、可上户部文书的妾室过门——她既然看不上云浩,自然也看不上所谓的“丫头生的”曾孙子,既然孙媳妇生不了,那就再添两个孙媳妇。约莫是这个逻辑,只是谁忍受得了这个?也就背上了“妒妇”的骂名,直到回家来,还能听到有说她不容人的呢。她对云渡的情是真的,怨也是真的,如今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哪种情绪占了上风。 林徥从父亲那儿一出来,便急急忙忙来给母亲请安,宋氏笑道:“来得正巧,先吃了饭再去换衣裳,你妹妹也快来了。” 韵婉也跟着道:“出去了一趟,瘦了不少,倒还是那么精神。” 黛玉听说三哥回来了,也匆忙赶了过来,一见了他就怪他:“家里这样大,都没有哥哥读书的地方了?特特地跑出去,出去也就罢了,几个月了也没见哥哥回来,也不怕婶娘担心你。” 林徥笑道:“按着大哥、二哥忙碌的程度,妹妹这几个月见他们也有限。再说,我听说二哥没多久就要外放了,妹妹岂不是更要舍不得?” 林徹即将外放的事儿,大家心里也是有数,刘遇早一年就来提过,如今京里局势也稳定了,林征还回到京里,他也是时候出去磨炼一二了。在官场上经营的人都知道,此时的外放可是为了以后的高升,只是即便如此,家里人还是很有些不舍的。林徹自己横竖一直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黛玉叹了口气:“倘若都不用出去当值、外放,一直待在家里,自然是最好的。”她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实在幼稚,撇过脸去笑了笑。 宋氏道:“要是有金山银山,不用担心座山吃空,谁不乐意躺在家里享福呢?只是都享福去,没人种田,没人纺织,手上捏着银子也得饿死冻死。你哥哥们出去,守边关也好,做地方官也把,都是和那些做工的人一样的,虽然都说升官发财,升官发财的,可是升官也不全是为了发财,否则陛下武百官惊叹不已的程度呢?” 黛玉向来是不爱管别人的想法的,当年宝玉对仕途经济深恶痛绝,她也不像其他姐妹那样帮着劝诫,后来来了叔叔家,林徥执着此道,她也不会像宝玉那样,觉得他潜心钻营、俗不可耐。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又没有什么规定了一定某条路是对的,某条路走不通。不过此时听婶娘这么一说,为官做宰竟有了别的解释,她亦觉得有理:“听婶娘这么说,二哥要是不出去,那就是那地方的损失了。” “这话你别当着他的面说,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几人正说着话,丫头们来报:“菜都齐了。”便去席上落座。因林征、林徹不在,韵婉推林徥坐在宋氏下手第一个位子,林徥推辞不过,又有黛玉跟着劝“三哥这么久没回来了,坐得离婶娘近着。”,便也坐下了。馥环问了声昭昭,韵婉道:“在她奶娘那儿呢,应该已经睡下了。”馥环便点点头,嘱咐下人送两个菜去春绿院:“现在去春绿园要绕一下路了,你们辛苦一点。他们家医馆如今名气也有,忙起来连钱老太太和钱太太都要团团转的,哪儿顾得上吃饭。栀丫头还在长身体呢,饭不好好吃,别说给人看病了,自己先病了。” 文杏道:“我去跑这一趟,姑娘就放心吧,看着钱姑娘吃完我才回来。” 林徥听她提到几栀,略一慌神,筷子险些没拿稳,见宋氏似有深意地看着自己,忙羞愧地低下头去,不敢言语。 宋氏也是年轻过的,知道这种小儿女情窦初开的心动,哪儿是说没就没了的。不过她养了林徥一场 ,知道他的性子,多半是要发乎情,止乎礼的,并不敢委屈了郁姑娘,更何况几栀这医馆开起来,也有不少责备她抛头露面的声音,但她却充耳不闻,每日行医治病,乐在其中,宋氏看她的笑颜,也知道她绝不会轻言放弃,更不会为了所谓的儿女情长,就去做不乐意做的事——更何况这事儿说到底,也就是林徥自己在胡思乱想罢了,看几栀落落大方的样儿,还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她叹了一口气,也没责备儿子这么久了还没忘了不该惦记的人,只嘱咐儿女们好好用餐。 说到林徹的婚事,她倒想起来,叮嘱了林徥一声:“你的院子挨着你二哥哥,他院子里这些时候肯定是人来人往的,你要是嫌烦,就去你父亲书房里温书,不要再去揽月楼了,玉儿院子里现在住了个女客,在养伤呢。” 黛玉知道自己给迎春打官司的事儿闹得挺大的,想来三哥也听说了,不觉有些紧张。当初馥环在云家挨了欺负,林徹去给她出头的时候,林徥就试着劝他不要这么冲动,因为有碍家里女孩儿的名声,现如今自己这举动,可比二哥的还要更冲动了,也不知道三哥会怎么评价呢?她自然是不觉得自己做得不对的,可是倘若三哥不赞成,她多多少少会有些失落难过。 林徥却是提也没提这事,只笑了笑,应了一声:“今日父亲已经说过了,叫我这几天在他那儿念书。” “说是回来贺阿徹的好事,结果你心里还是只想着温书。”韵婉道,“也好,人有个念想是最好的,要是不知道自己最想做什么、应该做什么,那才难受呢。想着要做成一件事,然后一直奔着那个方向跑,自己心里也痛快。你看钱姑娘,小小年纪,就有了目标,多好。” 林徥笑道:“我是不如钱姑娘的——我不过是,除了念书也不会什么罢了。” 说者无心,黛玉却也不自觉地开始想,如果现在要她设一个一辈子往那里奔跑的目标,会是什么呢? 馥环像是看出她的困惑似的,一边给韵婉斟了一杯酒,一边道:“几栀虽然好,但也十分难得,多数人,比如我,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婶娘当年说要做个女教习,最后还不是相夫教子,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韵婉亦看着黛玉笑道:“说得是,我当年也就一个愿望,如今也实现了,却也没有以前想象得那么空虚,有时候看着昭昭,她笑我也笑,她哭我也笑,一天就这么笑过去了,玉儿还小呢,不必在意我说的话,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慢悠悠地走过去就是了。” 黛玉抿唇一笑,却还是在想,她这一生,最想要什么呢? 第179章 第179章 紫鹃见黛玉回来后便一直在冥思苦想, 不禁笑她:“怎么三爷回来了,姑娘反而开始苦恼了呢?”倒是想起了什么, 指着迎春的屋子方向悄悄问了声,“三爷有没有说什么?” 黛玉轻轻摇了摇头, 紫鹃松了一口气, 又有些疑惑:“那姑娘在愁什么呢?” “我和三哥, 到底不如和二哥那般无话不说。此刻连我也不知道, 三哥是真的觉得我做得对,还是因为太子殿下的缘故,虽有不满, 也不便言说。”黛玉叹了口气。 紫鹃笑道:“姑娘前几天还在劝迎姑娘,怎么现在自己倒想岔了?你也说了, 孙老爷的行为是犯了法的, 迎姑娘当时只剩一口气在,钱老爷和李太医花了多久才把她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就这, 还要三天两头地头痛脑热呢。这官司是非打不可的, 是再正确不过的事了,别人若是有看法, 那他们不是蠢,就是坏。这么简单的道理,三爷能不懂?他既然没说什么, 那就是赞成了。之前三爷拦着不让二爷给环姑娘出头,那是因为当时环姑娘人还在云家,而且自己也还拦着不让二爷和云家闹僵呢。三爷当时说起来, 怕是担心要耽误姑娘你说亲,还有就是环姑娘当时铁了心留在云家,他怕闹翻了,环姑娘在那儿更不好,又不是说他胆小怕事,或者不明事理。姑娘这么不信任他,要是叫三爷知道了,恐怕要伤心了。” 黛玉被说得一愣:“我这是被你劝好了?” 紫鹃佯装生气道:“怎么,我就不能讲两句有用的话,让姑娘服气我?” 黛玉推了推她,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了,顺嘴问道:“紫鹃,你将来想做什么?” 紫鹃没料到黛玉会问她这个,一时也犯起了疑惑。她和雪雁都是要跟着姑娘进宫的,规矩都学了小半年了,怎么姑娘忽然问这个?莫非是不想带她们进宫了?她当下就哭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说好了一辈子跟着你服侍你,如今姑娘嫌弃我们,要赶我们走了?” 黛玉也有些慌,忙摆手道:“你在想什么呢?我不过是今天被大嫂子说得有感而发。你看,三个哥哥不说了,都知道要做什么。几栀妹妹还比我小呢,却是从小就知道将来要做悬壶济世的名医。大嫂子么,就是为了替她父亲报仇雪恨。我从方才就在想,我也这么大了,却还不知道这一辈子,究竟在为了什么在活呢?田上的农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都知道自己是在为了一家老小的温饱劳作呢。我就这么着,像是什么也没做,又像是不知道要做什么。” 紫鹃也被问住了,片刻后才道:“姑娘又何必钻牛角尖呢?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就行了。”黛玉如今的生活,已经比她从前想象的最好的情形还要好了。进宫当太子妃,这得是多大的荣耀?太子殿下还是个丰神俊秀、温文尔雅的好儿郎,怎么姑娘却又开始想这些了?都说宝玉是个傻的,容易魔怔了,姑娘可千万不能学他。只是她到底也就是个小丫鬟,字还是黛玉教的,不做睁眼瞎罢了,要说道理,也实在讲不出来,只能道:“二爷去考学的时候才几岁?就算是当世有名的神童,难道那时候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还不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地就知道想要什么了。” 林徹确实慢慢地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之类的,但她还有这个机会吗?她就要进宫了,之前太上皇出殡的时候,她就时常进宫陪伴皇后,为她抄写佛经,已经经历过了宫里的生活,比起秦嬷嬷耳提面命的那些规矩,现实的后宫更是个需要步步谨慎的地方,一着不慎,怕就要经历元春的那些。到那时节,她还有自己的生活吗? 黛玉显得更加忧心忡忡了。 紫鹃看着着急,只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还好,急得团团转,好在没一会儿,锦荷就进来问:“二爷问 姑娘歇下没有呢,说是姑娘要是还醒着,他有事来和姑娘说。”紫鹃忙道:“还早呢,二爷如今这么忙,难得来一次漱楠苑,肯定是有事儿。他就是不说直接来,谁还会说他什么不成?还特意让人来问,我看秦嬷嬷也挑不出他规矩的错来。”一面说一面赶紧去备茶点了。 二哥之前来漱楠苑可没这么多忌讳,黛玉也知道他是怕遇着迎春——倒是他多心了,迎春连日来一向躲在自己屋里,连在院子里散步都极少。她也有几日没见着二哥了,况他好事在即,以后娶妻、外放,再像这样无拘无束地相处的时日也不多了,遂又命丫鬟再点两盏灯,让屋里更亮堂些。 林徹一进门就笑了:“点这么多灯,也不怕晃眼睛,一会儿不打算睡了不成?” 黛玉撒娇道:“二嫂子还没进门呢,哥哥就不想与我秉烛夜谈了。” 林徹举手投降:“你这嘴皮子这么厉害,怎么尽对着我使,对着大哥同阿徥的时候那么乖巧,我同他们说你欺负我,还要被大哥骂——不过今儿个你得谢谢我。” 黛玉知道他必然不是说空话,犹豫了一下问:“能让二哥听到的,必然是大事,提前告诉我没事么?” “确实是大事,你都为了这事儿操心了几个月了。”林徹笑着问她,“真不想知道?” 黛玉一听,便知是迎春的事,当下欣喜道:“是二表姐的官司有进展是不是?哥哥快告诉我!” 林徹逗了她一会儿,到底还是告诉了她:“我回来的时候,刑部已经去孙家拿人了。明儿个你表姐就能去户部办理同他切开户籍的事儿了——其实按道理来说,孙绍祖被不被抓,都不妨碍这个,不过,那姓孙的罪有应得,这次应该是彻底栽了。” 黛玉“噗嗤”一声笑了,又起身行礼,道:“这次还要多谢二哥呢。” “谢我做什么,我不过是消息灵通,提前告诉你一声罢了,替你打官司的是父亲,忙前忙后的是崔管事,你改天要去谢谢他们才是。” 黛玉道:“叔父自然是要谢的,我也早预备着请崔管事吃酒了。只是我也知道,二哥虽然没直接帮忙,可是这么多天下来,要是没有二哥在其中帮我周旋,我怎么也要挨点唾沫星子的。我虽自认问心无愧,可是总有些人要觉得我在多管闲事、仗势欺人,酸腐书生的嘴巴那么厉害,二哥着实辛苦了。” 林徹大笑道:“这你就太抬举我了,我可没这本事。再者说了,会非议你的人,本来就不太看得顺眼我。你真当我在那些写文章的人里头是什么领袖人物、人人都喜欢么?我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多了去了,只是他们笔杆子没我硬,所以腰杆子也挺不直罢了。不过说到底,读书人最后想要养活自己,还是要入仕的,太子殿下给你撑腰,他们也怕得罪了殿下,读上几十年的书,也没得到朝廷上展示的机会,是以不敢直截了当地说你什么的。我这时候什么也不说,就是帮你们了,不然我随口写两笔,他们可就找着敢辩论的人了,到时候又是腥风血雨的。我倒是不怕和他们辩,只是确实费神。”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66节 黛玉却是被那句“太子殿下给你撑腰”说得一愣神,是了,她又不是多天真的人,这官司从头到尾,刘遇虽没出来说过什么话,但上上下下经手的官员若是想从中作梗,或者轻视她,免不得要先想想“太子会不会生气”。她不声不响地,已经被刘遇帮过。此刻再说什么不想进宫、不愿意做太子妃之类的话,可就真是得了便宜卖乖了——况且她原本就不敢说。她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还是控制不住:“这事儿太子殿下知道么?” 林徹踌躇了片刻,似在思考怎么同她说。黛玉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刘遇怕是不只是知道了,还在其中干预了一些。 这对她以后在宫里的生活究竟是好还是坏呢?她叹了口气,忽然意识到,刘遇从头到尾,也没有对这事做过评价。他其实机会多得是,就算不差人来说,遇到林徹时略提一两句,二哥总会替他把话带到的。现如今,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不必担心。”林徹看出她发愁,出言安慰道,“那位可是太子殿下。”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黛玉也不便继续追问,正巧这时紫鹃上茶点来,她便请二哥喝茶。林徹笑道:“都什么时辰了,这时候再吃茶,晚上不要睡了。我明儿个虽然不当值,但母亲和大嫂子、馥姐恐怕不会放过我,有许多事要忙呢。妹妹也早些歇息,要是因着我来这一趟,扰乱了妹妹作息,母亲肯定要骂我。” 紫鹃笑道:“二爷如今可是要做新郎官的人了,你不忙谁忙?也是忙得都忘了时辰了,现在这时节天黑得早,还没到您往常歇息的钟点呢。姑娘正有惑,您材学院博,不如替她解了?”黛玉阻拦不及,紫鹃这丫头嘴快,已经把她去见林徥时产生的困惑给问了。 林徹定神看了她一眼,也没笑话她胡思乱想,反而道:“妹妹也到了开始想这个的年纪了。” 黛玉道:“二哥想笑就笑,不必硬憋着。” “我笑你做什么?谁没有想过这种事呢?”林徹道,“咱们家里,除了大哥大嫂子,谁是一开始就目标明确的?大嫂子也是出了事,没办法。能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才是最幸福的事呢。至于你说,好好地过日子是为了什么,你看如今你二表姐的样子,还不明白么?若是你没有好好地在咱们家过日子,也帮不了她。天底下像你二表姐这样的可怜人还多得是,比她更可怜的,更是不计其数,一定要说起来,你将来的身份、地位,能做成的事,恐怕不比我少。” 黛玉吓了一跳:“二哥可别胡说。叫人听见了,咱俩可不是挨一顿骂的事。”自古后宫不得干政,她从小被林海假充男儿教养,历朝历代,那些妄图干涉朝政的后宫女子的下场摆在眼前,就是一条烈火线,谁敢轻易地踩过去?自己焚身不说,还要连累家人。 林徹道:“你也是读过史书的,能在书上留下自己名字的女子也不少了。” 黛玉以前可从来不知道,原来二哥对她抱有这么高的期许,几乎都称得上野心勃勃了。史书上确实有不少奇女子,她从前也想过,多年后韵婉约莫也是能有自己的一页的,可她从来也没想过,其实她要是想,也是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的。 “我一直都觉得,你会做得很好的。”林徹轻声念了一句,“就像我一直相信殿下。” 这话说得轻巧,相信刘遇将来会是个好皇帝,起码他已经用整改江南盐政的事儿证明过自己了,可相信她?她直到去年才开始独自理家掌财、办一些家里的大事,宫里的事务只怕比家里的还要繁琐复杂,她还在犹豫着能不能胜任呢,却冷不丁地被二哥告知,自己需要担负着同天下苍生生计有关的重任。 紫鹃见她脸色凝重,在一旁道:“指望着二爷来劝劝姑娘,不要钻牛角尖的,怎么勾得她越发犯病了?” 林徹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不然真怕你这丫头打我。” 他向来和姐妹、丫头们没大没小的,紫鹃等也不怎么怕他,还敢与他玩笑两句,因此才假模假样地抱怨一二。倒是黛玉叹气道:“我这可不是犯病,就是被二哥给吓得。”她半柱香前,还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该干什么呢,现在忽然发现自己要做那么重要的事,竟然有些心虚了。况且她和林徹一向要好,心里清 楚得很,虽然二哥此刻嬉皮笑脸的,可他说那话的时候是认真的。 他是真的期盼自己能做一个好皇后,名垂史册。 黛玉一边颤抖着想“我能做到吗”,一边又有些不自觉的激动的颤栗。 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有些自得自己的才情、能力,有了展示的机会,也是从不会怯场的,如今,有比家宴更宏伟壮阔的舞台在她面前展开了。而二哥含笑看着她,期盼她上去大展身手。 第180章 第180章 孙绍祖被抓的时候还在大喊冤枉, 说自己不过是打了老婆,何至于就要坐牢, 定是官府与林家沆瀣一气,滥用职权, 又大骂李方拿了他的钱不办事。忠顺王听说后兴趣盎然, 只恨自己没身在抓捕现场。李方吓得头痛, 赶紧来诉苦喊冤, 忠顺王也只笑吟吟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李方可是深知这位王爷的性子的。他可不存在“忘了”或者“大人不记小人过”,只要你有把柄在他手上, 再过几年他都记得。况如今他在御史台干了这么久,眼看着还要继续干下去, 连给人使绊子都是名正言顺的, 李方只能以后避着这位爷走,万不能再得罪他了。 “真是奇了怪了, 虽说他是王爷, 尊贵得很,可行事这么随心, 如今太上皇又不在了,真不怕陛下生气么?”师爷一边擦冷汗一边情不自禁地问,李方忙瞪了他一眼:“妄议皇家, 你是不要命了吗?”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忠顺王现在还真不怕得罪人,倒不如说, 他得罪的人越多,皇帝才会对他越放心。木兰围场那事儿,袁兴舟都满门抄斩了,忠顺王能一点也不受牵连?就是为了自己过得好,也得替皇上卖命。如今的忠顺王,虽然好似行事乖张,但说到底,恐怕只是皇上指哪儿打哪儿的一把剑罢了。可这把剑这么锋利,谁敢不避其锋芒呢? 李方后悔不迭,倒是想过要去走走林家的门路。只是林滹一开始就对他的判决表示过不满,才继续往上告的,此刻他若是贴上去了,就真的是连自己都要笑话自己了。 迎春知道了孙绍祖被抓的事儿,又是欢喜又是发愁,绣橘提醒她去谢一谢黛玉:“你如今身边也没什么钱,林大人那儿,也不知道该怎么谢,可至少得去谢一谢林姑娘,免得人说咱们失了礼数。我听说林姑娘都已经做过了东,请崔管事吃过饭了。姑娘这回,可是欠了林姑娘不少人情,咱们就是还不上,也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还有别的话没说,就在前几天,迎春的奶娘赌瘾又犯了,跑去跟漱楠苑守门的婆子约着喝酒打牌。那婆子却不似荣国府的下人不懂规矩,怕担上事儿,报给了紫鹃和霜信听。紫鹃气得直骂,绣橘也劝迎春:“姑娘奶娘的事儿,到底该怎么着,姑娘该早做打算才是。现在可不是在荣国府里头,咱们住在林姑娘家,她还这样,这次是在漱楠苑里想要打牌,万一下次搞到院子外头去,叫林家太太知道了,连林姑娘都要没脸。”但迎春怯懦怕事,她这次受伤,奶娘也是帮了忙,又拿了主意,所以她也没敢处置。最后还是霜信做主,回明黛玉,拿了二十两银子给迎春的乳母,叫她去乡下农庄过日子了。奶娘在迎春这儿哭天抢地的,迎春也只道:“我如今自己都不知道该去哪儿,你好歹还有块地能种。要是哪天我活不下去了,去找你种地也好。”奶娘知道她是个没胆子的,黛玉又不像荣国府里的那些主子们一样看重年纪辈分,也只能认了。这事儿一直悬在绣橘心上,偏迎春在黛玉那儿一个字不吭,也没赔不是,她生怕着奶娘的不端会影响到迎春和自己在林家的日子,一直在想着怎么劝迎春去同黛玉说,哪怕只是说声“对不住”,也好过现在装死。 迎春经历了这一遭,奶娘也不在了,倒是回想起司棋的好来。又见绣橘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也怕连这丫头都和自己离了心,便也磨磨蹭蹭的,过来谢黛玉。她本来就没什么嫁妆,又被孙家苛待,自然没什么积蓄,虽然如今已经和孙家切开,把行李都收拾了来,可是能有什么好东西?赤手空拳地说谢也不好,她也只能找旧时的料子,给黛玉做了一双鞋子送过去。 她的针线活其实在姐妹里头算不得好的,好在黛玉在这上面没有宝玉那些臭毛病,非但没嫌弃,还怪她熬夜伤眼睛,不利于养病。绣橘又替她为奶娘那事儿赔了不是,迎春羞得面红耳 赤,越发地说不好话来。 黛玉自己也是寄人篱下过的,自然是懂这其中的心酸苦楚,捏着她的手道:“二姐姐放心罢,在我这院子里,都是一样的人,你安心养伤,什么都不用想。” 迎春还是提心吊胆的,倒是绣橘给她出主意:“别看林家如今住着这么多姑娘,她们好像都有事儿似的。馥环姑娘有自己的生意、铺子要打点,钱姑娘也有自己的医馆。要不姑娘也找点事做,省得真靠人养着,自己也过意不去。” 其实当年史家还国库银子的时候,很是削减了家里的开支,湘云那时候在家就自己做针线了,如今夫家不义,娘家没落,迎春的处境比当时的湘云可差的多。她虽是个胆小的,觉得自己什么事儿也做不成,但也敦厚容忍,并不是躲懒偷闲的人,如今到了这局面,她也怕真无路可退,遂问绣橘:“那我能做什么呢?” 当年在荣国府里头虽然不受宠,可也是正儿八经的公府小姐,在娘家的时候,她也没吃过正儿八经的苦头,就是绣橘一个丫头,认真说起来,只怕生存能力还不如岫烟,主仆两个一起犯了难,只能先找些针线上的活做着,又去问紫鹃和茜雪。 紫鹃劝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还怕我们姑娘养不了你?把身子养养好才是要紧事。” 迎春道:“你们姑娘是有情有义的,我也不能白看着。”当年岫烟来京里投靠邢夫人,邢夫人把她安排着和她一起住,中间又是扣月钱,又是把老太太赏的东西直接拿过去用的,逼得岫烟还要自己去当衣裳过活。虽然黛玉肯定不会像邢夫人那样,但她又凭什么心安理得地叫人养着呢?何况黛玉终究要嫁人的,到时候她在林家的身份就更尴尬了。人林老爷、林太太养个唱戏的还能听个乐呢,养着她做什么呢?想到这儿,她几乎有些羡慕被打发到乡下去的奶娘了。 紫鹃劝不住她,只好来跟黛玉说。黛玉也有些惊奇,去劝了一通,见迎春心意已决,加上自己也不觉得找事做是什么丢人的事,便也替她打算了起来。当年林海分家产的时候,给她留的多是田地、农庄,不过在京里也有几个铺子的,如今是家里的管事帮着打点。只是若是让二姐姐帮她打点铺子,怕是迎春自己都不敢。也不能真的拿她当底下人使唤,一时之间倒是真想不出什么来。 倒是馥环听说了,笑道:“我才听人说钱妹妹那儿缺人,正愁要找谁去呢,既然你表姐闲着,不如去帮帮她,也不用抛头露面,就在后头整理、清点药材、按方子抓药,她上过学还识字,人品也信得过,就是需要用心,你觉得如何?”抄方子、点库存、抓药这事儿,若不找个信得过的人来做,还真放心不下。方子上的一笔,可能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药房的库存,也要提防着小人中饱私囊。迎春虽不会同人打交道,可是品性纯良,她也信得过。几栀这药堂是她出资的,她更是道:“妹妹早晚要出去,我却还一直在这家里住着的,钱妹妹的药堂,有我的一半,日后哪怕她想要达成自己的梦想,去外头给人看病,这药堂也留得下来——万一她在外头倒贴钱给人看病,还得拿这药堂的收成去养她呢。你表姐跟着我,也不用顾忌什么。往后除她的月钱外,药堂的月钱我也少不了她的。” 黛玉便去问迎春的意思。 迎春听说不用和人打交道,只需要专心、仔细,也松了一口气,黛玉又道:“你和绣橘一起去,还有茜雪。” 绣橘自然是要跟过去的,只是没想到黛玉还要派茜雪,便问:“怎么茜雪也去?” 黛玉道:“茜雪也不是签了卖身契在我家的,她是她 父亲病了,要钱治病才要卖身,她娘家还有母亲呢,我想着,她攒几年钱,出去过自己的日子要紧,跟在我身后,一来到时候难免不舍,二来也没个奔头。在药堂里,看着几栀治病救人,再看看张掌柜的做生意,好歹能学着点什么。再有就是,二姐姐面薄,她看着库房,若是有耍滑的,她也不太敢说,绣橘的性子倒是肯出头,就怕你到时候不好意思,有茜雪在,也更稳妥些。她做个两年,出去嫁人也好,自己做小买卖也好,就看她自己乐意了。就是不乐意,想一直在药房做着,横竖馥姐是想把这医馆开到地老天荒的。” 迎春等也常听说馥环打理家事、生意,里里外外的一把好手,比宝钗还要强数倍,南安太妃挑了她那么多错处,只在这一点上挑不出毛病来,也觉得安心下来,忙要去谢馥环。黛玉亲领着她们去见了馥环,又一起到了春绿园,和几栀说:“前几天不是说缺人手吗?让贾家姐姐来搭把手,你也安心。” 几栀亦喜道:“只是我这儿病人也多,怕累着迎姐姐。” 迎春忙道:“我不怕累的。若是没什么可忙的,我才要怕。” 馥环带着迎春等去看了她们抄方子、抓药的屋子,笑道:“这儿不比自己屋里头,都是药材,那些花儿草儿是摆不得了,不过忙起来,也顾不得布置摆设了。” 茜雪忙夸了一通:“这屋子还是当初我们姑娘布置的罢?我只觉得处处都好,桌子也敞阔,迎姑娘往后在那儿写字,也不会累着,药柜梯子也好,哪儿都好。” 馥环“噗嗤”笑了,与迎春等商议好来药堂的时辰,便命人送她们回去:“好好歇着,往后要辛苦你们了。”又与几栀商议了些招收学徒、外聘坐堂大夫之类的事儿,同钱老太医一起拿了个章程,才回畅意居。 黛玉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松了一口气,听说刘融山的叔父刘晋亲自送侄女儿进京来了,忙叫锦荷来:“你去婶娘那里,问问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锦荷道:“姑娘放心吧,太太先前就和山东去过信,刘家在京里也有自己的宅子,刘老爷说,就带着子侄们住在那里,刘姑娘也是从自己家里过门更好。大奶奶已经派了人去帮忙打扫了那处了,他们家宅子里这些年也有些老人看家的,并不算手忙脚乱。” 黛玉笑道:“如今越发有实感了,二嫂子这就要过门了。” “二爷可还是那个样子呢。”锦荷抿唇笑道,“听说刘大人为人方正,先前也是因为生病,才辞了官,回家休养,现如今却亲自送刘姑娘进京,想来也很是重视,二爷也不怕被叔丈人骂。” 黛玉也知道,刘晋原是周康定的学生,若非二哥与他家结亲,山东刘家本该向着二皇子才是,不过既然侄女儿许给了林徹,刘晋也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如今他又告老还乡,当然比前几年自在些,不过也是要给子侄们铺一铺路的,此番进京,多半有替刘家子弟们打点人际关系的打算,曾几何时,这些朝廷里的人脉关系,她都一概不知的,现在心里却也默默有了数,全是二哥和馥环平时就爱同她说这些,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以后去了宫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也算是个防身符了。她又问了一声:“我听说刘家也有人明年要去考学,三哥见了他们,免不得要有些交流、切磋的,倒是可以提醒雪枣姐姐,先提前预备着酒席等。再有就是郁家的小少爷,听说也是明年进场,也不知道这次过不过来。” 当年郁文善进京的时候,忠勇侯夫人还来说过,他家小儿子和黛玉相配呢。只是这种事,她们主仆二人自然是无从知晓的,锦荷自去林徥那边帮忙不提。 第181章 第181章 迎春在药堂开始做事后, 虽的确有些忙碌, 但是心里轻快了许多, 在荣国府的时候,老太太也不大看重女孩儿们读书的事,除了要进宫的元春, 其他孙女们都说“略识几个字, 别做睁眼瞎子就好”, 但孙女们都养在她膝下, 要上学自然得一起去, 她虽不像探春那样聪敏好学,但能识字, 在药堂里帮上忙, 不必像从前那样提心吊胆的,饶是她一向木讷, 也觉得轻松不少。倒是又感激起探春来:“当年我和四妹妹都不想上学,觉得没用,三妹妹想念书,叫我们陪陪她, 若不是她, 我如今又是个纯然无用的人。”她想到探春一生要强, 如今在蛮国, 音讯全无,又不禁叹了口气。 茜雪见她神伤,也不知该如何劝, 好在她跟着黛玉这么多天,也知道姑娘们难过的时候该怎么做,当下泡了一盏茶来,也不和她多说什么,只是提起笔来替她抄方子。 迎春见了,也有些讶异:“你何时学会写字的?”茜雪当年也是宝玉的几个大丫头之一了,在姐妹们面前也时常能露脸的,宝玉自己就不爱读书,虽有几分歪才,却很是不爱上学,房里的丫头自然没几个认字的,想不到茜雪出来这两年,竟然都能写字了,虽然写得一板一眼的,看着不太熟练,但仔细看过去,也没有错处。 茜雪笑道:“我们姑娘教我的,说闲着没事,叫我多学几个字,将来只有好处的。我想想也是,难得有人肯教我,现在就是出去,帮乡亲们写信,也饿不死了。我也不是多聪明的人,姑娘还说教我们作诗,我想想,还是算了,那个我是真学不会的。” 迎春叹了一声:“你们姑娘是个心善的。”她其实也闲了很久,但是从没有想过教丫头们写字这些,黛玉看着面冷,实际上是真不怕烦,这些丫头们若是将来想出去,能识几个字,确实要多一门出路。她也不好意思一直让茜雪替自己做事,忙接过笔来自己细心誊抄起来。茜雪笑了笑,和绣橘继续去整理药柜了。 前头药堂里像是来了个骨头断了的伤患,惨痛的哭叫传到这儿来,她们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接着就是几栀冷静到不像她年龄的声音:“你们按着他,我来接骨。” 那个伤患是个男的,而接骨总是要碰到的。迎春晃了晃神,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笔,没一会儿,外头在喊:“茜雪!”茜雪便应了一声,掀开门帘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才捏着几栀刚写好的方子走回来,对着药方子抓好药,又来和迎春比对过,再过了一遍秤,确定没抓错,麻利地用油纸包好,迎春则把方子抄下来,又把原来的方子递给她,拿出去和药包一起给病人带走了,又把记着库存的本子翻出来,记下抓走的药的分量。绣橘提醒道:“得和张掌柜的说声,夏枯草、使君子都不多了。” 迎春点了点头:“是,晚点把这本子拿给钱姑娘,让她看看,估计要采购的不少。有些药看着量还不少,这几天用得这么快,也撑不了多久。” 绣橘见她谈吐都比从前自信了些许,不觉会心一笑,那厢茜雪已经带了新的药方子回来,一边干活一边同她们小声说:“刚刚腿断了的那个人,也是可怜,一家子老小全靠他上山砍柴卖养活,结果想着多背点柴下山,没留神摔了,亏得是正巧有猎户路过,不然怕是要折在那儿了,他家也没有看病的钱,东头那家医馆不肯收他,还是钱姑娘给他先垫的。”绣橘道:“也幸亏这药堂有一半是环姑娘的,环姑娘别处的铺子挣着钱,能贴补贴补,这儿光药钱就比别的地儿便宜,钱姑娘还常常看人家可怜,就不收诊金,就这样,还有人瞧不起咱们药堂,说钱姑娘年纪小,又是个女流,不如别的大夫稳妥呢。” 确实常有达官显贵的来药堂里,见请不动钱老太医,便无视了几栀,掉头就走的,茜雪也有些不平:“这些人,等以后钱姑娘 名声大噪的时候,他们就是想来请,咱们也劝她别去。” 绣橘被她逗笑了,把一些要晾晒的药材整理出来,用竹簸箕装好,带到后面院子里去晒,茜雪赶紧跟过去帮忙,两个人合力把簸箕抬到屋檐瓦片上头,又盘算了一下进了新药材后该在哪儿晒。绣橘也不禁感叹:“咱们再干一阵子,该会的也就都会了。”黛玉是为了茜雪的将来把她派来药堂帮忙的,她也不由地盘算起自己的将来来——但总归是比在孙家、在现在的荣国府要强百倍的,虽然忙些,她问道:“你还记得栊翠庵的妙玉师父么?” 茜雪自然是记得的:“她不是当年荣国府的贵妃娘娘要省亲,府里特意请过来的么?我记得当时说她也是苏州来的富贵人家的小姐,就是不爱搭理人,也只有宝玉能和她说上几句话,珠大奶奶想和她说句话,她也冷冷的,珠大奶奶后来直说不喜她的性子,倒是四姑娘常去找她玩。” 绣橘叹了口气:“她出事了。” 茜雪大惊:“抄家那阵都没出事,我们姑娘去荣国府探望老太太的时候还见着她了,怎么就出事了?” 绣橘摇头道:“昨儿个有个请钱姑娘去他家主子府上看病的,原是贾家的伙计,被卖出去的。他认出我来,告诉我说,说是老太太一死,府上乱糟糟的,太太也管不住,那时候不是要送老太太的灵柩出城吗?管事的老爷、太太、奶奶们都走了,就四姑娘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年级又小,管得住谁?那些奴才喝了几两酒,越发蹬鼻子上脸的,伙同外头的匪盗,闯进大观园里去,想偷抢些财物的,没找到值钱的,碰巧妙玉师父要出去找四姑娘说话,被他们撞见了,直接用麻袋套头撸走了。现在荣国府也不是从前,想找人没那么容易,况且……哎!” 妙玉的结果如何,那人也没说,只是那一伙打家劫舍、丧心病狂的匪徒,绑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去,又能有几种故事呢?茜雪心里堵堵的,又想,妙玉师父是因为去找四姑娘说话才被人撸走的,四姑娘该有多内疚。但是想起惜春冷冷的性子,又有些不确定了。绣橘还在说:“如今连国公府也不能叫了,往年我们那些姐妹,也有不少被卖出去了,到了这时节,伺候多少年的体面也没什么用了,鸳鸯是给老太太殉葬的,她要是没死,也不一定有多好过。琥珀她们的月钱都不知道多久没发了,也不敢提,怕也被卖出去。人到了牙子手上,怎么卖可就说不准了,还继续做丫头的都算命好了,哪怕碰到像孙家那样的主子——还有更糟的呢。” 茜雪刚想问问宝玉屋里那几个姐妹的情况,就听见前头小茴香在喊,便赶紧答应了一声,急忙进去了。 其实想一想,之前黛玉就提过,那府上坐山吃空了好多年了,本来就支撑不起了,又被抄走了不少家产,贾赦、贾珍流放岭南,一路没有银子打点,恐怕在路上人就要折了,老爷尚且如此,何况底下的人?只是妙玉那么个清高不凡的人,最后被踩进泥泞里,命运又何等弄人! 在药堂里做事自然是比伺候姑娘、少爷累的,可是黛玉愿意给她自由,又能学会一技之长将来傍身,总好过被像个物品一样被卖来卖去的,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当年在荣国府做丫头,确实还挺好的,主子们从老太太爱起就出了名的善待下人,有年份资历的下人甚至比年轻主子还体面,那都是因为当时国公府要面子,要显得自家是个诗书礼教之家,和那些野蛮粗鄙的暴发户不同。可真到了揭不开锅的时节,面子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把下人发卖发卖,换点钱花。 如今她跟在黛玉身边,姑娘又给了她这么一个机会,她自然是 不敢松手的。 今天的病人格外得多,到天黑得紧了才打烊,馥环早派了人送了吃的来,钱何氏亲自到灶上热了,张罗着大家一起吃了,又道:“林太太说,现在贾姑娘和绣橘、茜雪两位姑娘在药堂里,环姑娘也常来,进进出出的实在不方便,现在我们药堂人也齐全了,也上规矩了,那个小门还是打开得好,她多派两个婆子看门就是了。” 迎春她们每每来药堂里还要绕路,确实有些不便,钱老太医也没再坚持,只说:“改天栀丫头见着宋先生,得谢谢她。” 几栀忙了一天,也现了倦容,一直在沉默地吃饭,听到这话,还是笑道:“祖父说得是。” 钱太医也心疼孙女儿,也松了口,说要再收两个学徒。张掌柜家的送迎春等回去,趁着路上没人,也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劝茜雪和绣橘道:“来药堂里当学徒的,将来总是能过日子的,我也跟小茴香说过呢,他们将来出去,不说大富大贵,吃穿也是不愁的,你们要是瞧得上,也别害羞,悄悄地告诉我,我让我们家掌柜的去说。” 茜雪、绣橘脸涨得通红,躲到迎春身边去,不肯吱声,心里却也悄悄地盘算了起来。 第182章 第182章 因在筹备林徹的婚事, 漱楠苑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的, 迎春怕见人,躲回自己屋里去了, 茜雪忙去黛玉身边, 问:“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霜信笑道:“你在药堂还嫌不够累的?回来了还要自己找事做。” 黛玉把宾客的名单和座次安排好, 也得了闲儿,叫锦荷来:“你带几个人, 去把这几本册子给叔叔、婶婶过目,别急着回来, 等他们看完,问好他们这份名单还有没有疏漏的, 哪些人要尽量错开的,都记下来,还有大哥大嫂、二哥、三哥、馥姐那儿,也都要走一遍,都问清楚了, 记明白了再回来。天也不早了, 但是今天得弄好它, 明儿个才好排各出迎宾的人。” 锦荷应了一声, 带着册子忙去了。黛玉才得空笑着问茜雪:“今儿个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吃过了没有?” 茜雪忙答道:“在春绿园吃过了,环姑娘叫人送过去的。” 黛玉点了点头,道:“钱妹妹医者仁心,时常自己替人垫付药费, 亏得是这药堂是馥姐和她一起开的,有张掌柜两口子帮着张罗,否则,她不知道要吃多少亏。有些人是真的看不起病,有些可就是听人说她心善,存心过来贪便宜的。你日后和她熟了,也多少劝着些,帮她分辨分辨,她早晚要自己出去的,别到外面吃亏。” 茜雪应了一声,又笑道:“钱姑娘还小呢,等再大点,经的多了,自然就懂了,姑娘也不必太犯愁。”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67节 黛玉叹了一声,心里想道:“我又何尝不知钱妹妹还要再经几年才算是长大成人?只是那时我又看不到了。”她略坐了坐,等锦荷等人回来,都说没什么要改动的,才算放下心来:“那就这么安排吧,明儿个这份名单还要送到刘家去。菜单是馥姐拟的么?” 锦荷答道:“是。还是遵着之前大爷办喜事的时候的例,男女宾客的宴席上的菜色大体差不多,稍有些不同。环姑娘说今天实在太晚了,明天把单子拿来给太太和您过目。酒和随礼也按着当年的例准备就是了。” 有林征前例在家,确实少动不少脑筋,黛玉原还担心刘家家大业大的,要按着好几年前林征的例来,会不会觉得委屈——毕竟当年林家还不如现在,林征当时刚考过了武举,人小官轻,葛菁没了以后葛家也散了,韵婉当时正是最无助的时候,不比刘融山的娘家牢靠。不过再一想想,毕竟大哥是下一任家主,当年宋氏也是极尽所能地替他操办了,如今拿那个规矩来办林徹的事,也称不上委屈谁。再者,荣国府前例在前,如今家里虽算得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但也没有必要过于张扬,铺开排场来,弄得家里账面上都接不上。还是量力而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以后三哥的事儿也不用头疼,遵前例也就是了。 黛玉把事情都处理完了,才放心去歇息。紫鹃辗转了半夜,还是心里有些发虚,到里屋一看,黛玉已经睡下了,霜信还在就着烛光给指甲染色,见她进来,“嘘”了一声,轻声道:“你怎么还没睡?我在这儿看着姑娘呢,安心吧。” 紫鹃示意她出来说话,两个人一起坐在台阶上,看着院子里银白的月光随口拉着家常,说了些指甲颜色、首饰花样的闲话,紫鹃终于问出口了:“那天秦嬷嬷的意思,是不是咱们姑娘的事儿也快了?” 霜信一愣,道:“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觉得……但姑娘这些天的态度又不像。”黛玉不说别的,对她们这些从小跟着她的丫头很算尽心,现如今除了茜雪,别人的后路她还没开始安排呢,就算是十分信得过宋氏,放心她来安排,也不可能一句话不过问的。只能是她还是觉得时间够,不算太急。但这种事,不是宫里定日子么?她真的心里有数么? 紫鹃叹了口气道:“我是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就跟 着姑娘了,可是说到底,宫里是什么样儿,我还真不知道。” 霜信道:“当时我也犹豫了好久,只是一来姑娘能带进宫里的人有限,二来,说到底,我也是真害怕,不像你这么为了姑娘能什么都豁的出去。”她看着紫鹃,又道,“有些话我也不敢跟姑娘说——也不是我们这些人说得上话的,怎么当人家的太太,打理家事,这些太太都教过姑娘了,也教得很好,只是怕是连太太自己都没想到,姑娘要管的,不是一宅一院那么简单。环姑娘的事儿还摆在眼前呢,她在王府里尚且那么艰难,咱们姑娘在后宫……”况且馥环还有林滹做主,硬顶着郡王府的压力把她接回来了,但黛玉在宫里有什么,可就只能自己受着了。这可不是说太子殿下是她表兄,就不会让她委屈着的——云渡对馥环也称得上真心了,结果如何呢?宫里的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真的能比南安太妃和气?况太子殿下是什么身份地位,他要三宫六院,那都是写在祖宗法典里的,谁敢说一声?连史官都不能答应!到时候其他妃嫔们和黛玉象征,黛玉那性子,真能斗赢么? 紫鹃苦笑道:“别人都是羡慕咱们姑娘的好运气,要是知道咱们在这儿替姑娘担心得睡不着觉,不一定要说咱们什么呢。” “还能怎么说?”霜信也笑了起来,“肯定是要说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先头去给贾家的老太君磕头上香,你没跟去,那边的太太、奶奶们,拉着姑娘翻来覆去的,就是赞她的好福气,不过姑娘这么些年来都住在这儿,她们也多少年没和她相处了,实在是没什么话好说的。就是前前后后的,也没多少人问迎姑娘的事儿,叫人看着寒心。” 紫鹃冷笑了一声,道:“亏得是那边大老爷如今被流放了,不然迎姑娘恐怕那天都进不了那门。” 霜信毕竟没随黛玉在荣国府里住过,虽一直听说贾赦与邢夫人两口子不把迎春当人看,但到底没亲眼见识过,听到她这么说,不禁怪道:“就算不如其他人家的父母一心为儿女谋划,到底是自己亲生的,见着迎姑娘那样子,他能不心疼?” “我们当时都说,大老爷也不知道有没有心,你还想他心疼?”紫鹃想起鸳鸯来,也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来了,“当年也就是老太太压着,他不能太随心所欲,但也惹下了人命来,要不然也不能抄家了,要不是有老太太牵制着,怕是早就没了。只是老太太也不大管迎姑娘的事儿,当时定下孙家这门亲事来,我听说,只有二老爷觉得他人品不行,去劝了一下,也没什么用。其他人,连劝都没劝的,说都是迎姑娘的命——谁就活该受苦呢?” 鸳鸯为老太太殉葬,必是主仆情谊浓厚,可是她年纪轻轻一个人,突然想不开,只能是怕贾赦回来,她要遭到报复罢了。 霜信看着迎春睡的屋子,道:“我也没像你们一样,在荣国府里头正正经经地住过,他家的行事,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要是真像你说得那样,也亏得是这边的老爷和太太接了姑娘出来了——就是老太太再疼她,底下当家的都是这样冷情、不愿意为了孩子出头的,姑娘在那儿,日子也不一定多好过。何况后面还有抄家的事。”她也没敢说,她们在这儿再怎么担心,刘遇也绝对算得上最好的夫婿了,□□国府那几个姑娘,都是许的什么人家?一看就是家里没提前给她们谋划,对自己家的孙女儿尚且如此,对外孙女儿,又能用多少心呢?他家那个宝玉……当年贾敏还在的时候,倒也不是没和林海开过玩笑,说要把黛玉许给她侄儿,后来黛玉去了京里,写信回来,也赞过宝玉对她照料,林海也没见过宝玉,只听说模样、性情都好,又知根知底的,也 不是没动过心思。如今只能说,幸好后来没真提这事了。 紫鹃在荣国府里头生的,原自然是向着那边的,只是后来一心一意为她谋划,才发觉那儿有多少不合理的东西,笑道:“谁说不是呢。林老爷后来为姑娘找到这边的老爷、太太,这是真真的慈父心肠了。”这才是做老子的该做的事呢! 林海最后病重的时候,霜信一直在旁边伺候着,也是亲眼见着他百般无奈之下,不知道要不要求助族人的纠结的。还是林华知道他一向清高,轻易不求人,劝他:“老爷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扬州的百姓和姑娘考虑考虑。”他才写信给林滹。 幸亏他还有这个族弟,幸亏他舍下了面子向林滹求助,又幸亏,林滹真的是个君子,真真儿把侄女儿当成亲女儿养大了,各项谋划,也看得出真的是尽心尽力了,明珠族姬的封号虽是为了表彰林海为盐政呕心沥血,但说到底,若非林滹是刘遇的舅舅,皇上也不能这么上心。 “真的不早了,该感叹的也感叹过了,再说多少遍,这事儿也由不得你说什么。”霜信看了看月亮,推紫鹃道,“快去睡吧,昨晚是你守夜的不是?再不去睡,真成神仙了。” 紫鹃和她说了这么久的话,虽心结还没解开,但确实轻松了一些,叮嘱了两声,也就回房歇息去了。 第183章 第183章 次日一早, 黛玉梳洗打扮了, 便至宋氏房中请安,也是知道最近家里事儿多, 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谁知到了那儿, 却见宋氏已经起了, 正在和锦书嘀嘀咕咕着什么,脸色也称不上十分好看, 便知必是有什么事,忙问:“婶娘怎么了?一大早就皱着眉头。” 宋氏叹了口气, 道:“昨儿夜里,南安太妃去了。” 荣国府抄家前夕, 南安太妃就瘫了,后面贾母都一病没了,南安太妃能熬这么久,也是云嵩四处求医问药、努力续着的了。她是郡王太妃的身份没的,丧事按制办理的话, 各家都得出人去祭拜。黛玉倒也不忌讳这些, 只是他们家与云家的关系, 到底尴尬。 宋氏又问:“前头的药堂开门了吗?” 锦书道:“钱姑娘昨儿个忙了一整宿, 说是今天实在是熬不住了, 歇一天。刚好张掌柜的也要带人出去采买,今日歇业一天,贴了条子,开了个小门, 还能凭方子抓药。”黛玉忙问:“怎么,昨儿个夜里钱妹妹还有病人?” 宋氏叹着气道:“可不就是南安王府么。昨儿个大半夜的有下人过来,又是哭又是闹的,求钱老太医去给他们太妃看一眼。听说太医院的赵院判也大晚上的被请了过去。只是人已经油尽灯枯,医术再好,也回天乏力了。” 黛玉想起外祖母病去后,舅舅家一片衰败之相,倒是也理解南安王府为何会要想尽法子医治南安太妃。可是说到底,人有亲疏,她心疼几栀,道:“钱老太爷年纪也大了,这么折腾,恐怕吃不消。” 宋氏道:“可惜门房的人没把我们叫起来,不然还能帮着说两句。王府来请,太医院院判也去了,钱老太医还真不敢推辞。栀丫头怕他吃不消,也跟着去了,守到了后半夜,还把严老先生送回去了,才能回来歇歇。说是那边人都没了,也不放他们回来,说是还有救,要不是赵院判的家里人找过去,还不知道要在那儿待到几时。” 黛玉冷笑了一声,又问:“等他们家丧事办完,是不是就不是郡王府了?” 她也是经历了贾母的丧事,才知道这些有品级的老封君对于已经降爵了的人家意味着什么,有时候老人家病痛得难受,连太医都说,活着也是受苦的时候,子孙们还用各种药吊着,已经不全是为了尽孝心了。虽不知道云嵩是属于哪一种,但昨儿个那一出,恐怕把太医院上上下下得罪了。 宋氏道:“等他家办事的时候,叫林福去设个路祭吧。咱们家和他们家这样的关系,又在办喜事,不去也没人会觉得奇怪。要是去了,才叫人注意呢。” 黛玉叹道:“也不知道馥姐知道这事儿,忍不忍得下这气。”馥环和几栀一起开药堂以来,对几栀更加照顾,真真把她当自己的妹妹、甚至隐隐还有些拿她当女儿养的架势,当年南安王府欺负她,她还觉得能忍,不知道这次欺负到了几栀头上,她会怎么想。 宋氏吩咐底下人道:“叫门房的帮着春绿园盯着些,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栀丫头自己想去的,也就算了,像这种已经有好几个太医在那儿,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的事儿,以后能拦还是拦着。南安府开了这个先河,以后钱老想推脱不去看诊,也难了。别人问一声,怎么郡王府请得动你,我们请不动,钱老也只能吃哑巴亏。等环丫头来了,确实得问问她,这事怎么处理才好。既然和人家一起开医馆,这些事儿,她总得负责起来。” “虽是如此,馥姐也是为难,她总不能明着去和云家争吵这个,人家太妃病重,求医问药,于情于理都是应当的。就是拿到别处去说,说你家为了救老母亲的命,扰着我家老爷子和妹子歇息了,让我家以后要为难了,别人也不会觉得她占理。”黛玉叹了口气,问道,“赵院判家是怎么找过 去的?要不咱们学着他家的说法抱怨两句也就是了。” 宋氏道:“最好还是就此止住,钱老那个年纪了,要他出去看诊,实在是为难他的身体。栀丫头更是个小女孩儿,昨天都什么时辰了?他们一老一小的出门,钱老太太和钱太太紧张得一宿没睡好。昨儿个倒是有个婆子怕出事,跟着一起去了,但真有什么事,她一个人又能顶什么用。依我看,虽是春绿园开张行医,门外的廊门还是要修的,等打了烊,想见钱家太爷和姑娘,还是老老实实走门房的好。” 她们正说话间,馥环已经到了,显然已经知道了昨晚的事,神情也不大对,一见了宋氏便道:“回头见了栀丫头,我得好好骂骂她。” 宋氏笑道:“她多可怜啊,到大天亮了才回来了,你骂她做什么呀?” “昨儿个她就不该去。咱们和云家什么关系,我倒是不知道云家有什么脸来春绿园请人,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就去了,还由着他们把钱老也带上了。人家堂堂郡王府请不起御医么?少了她一个就不行了?”馥环憋着火气,“她就是拒绝了,我不信南安王府的人敢明着来下绊子——横竖能得罪的都得罪了。” 黛玉道:“她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叫起来,你指望她能像你现在这样分析利弊么?云家既然来请,那就是病急乱投医了,她那性子,你还不知道?怕是觉得万一有救呢,脑子一热,也就去了。你和她把话说清楚,告诉她那些富贵人家不缺她去凑这个数不就是了?骂她做什么。” 馥环苦笑道:“我的脾气你还还不知道?话说着说着,也就骂起来了,不如一开始就骂了。” “那我和她说去。”黛玉道,“你把你的火气憋着留待着骂别人。” 她说的“别人”,多半指的是云家的人,馥环也想不通,云家怎么会特特地来请住在她家里的大夫。钱老太医医术虽高,但也不是无可取代的——不是太医院的院判都到了么。自南安太妃瘫痪以来,云嵩已经做得够多了,实在不必用最后的时刻多请两个大夫来立自己孝子的名声。她心里一咯噔,到底是谁做主来请钱老太爷的?是云嵩,还是……云渡? 怪不得黛玉要叫她去骂人,她一向心思玲珑,怕是早就看穿了吧? 馥环叹了口气,黛玉这样的敏感聪慧,也不知到了宫里是福是祸? 迎春得知药堂歇业一天,忙问出了什么事,知道是几栀太累了以后,道:“既然还留了一个门给人抓药,我还是过去吧,万一有人来了,也好记录。” 因张掌柜的去采购,回来也确实需要人手整理药柜,黛玉也没拦她,只说:“小茴香估计满肚子怨气,你们要是今天听见她抱怨什么人,附和着就是了。” 大半夜的折腾个没完,换谁都有怨气,迎春小心地问:“万一传出去,叫南安王府的人听见了,以为她是在指桑骂槐,实际上骂的是他们,可怎么办?” 黛玉笑道:“哪里用得着指桑骂槐?就是明骂他们呢,怎么,不许?” 迎春吓了一跳:“真的么?” “哄你呢。”黛玉知她胆小,笑着推了推她,“不过我姐姐和云家的事儿你也知道,我们和云家的关系也就那样了,有没有这一出,都好不到哪儿去。” 这点迎春自然是心里有数的,她也知道林家向来不避事,只是郡王府可不是孙家那样根基浅薄的,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便是孙家,这两天她还担心他们老家的人上京里来找她寻仇呢。何况云家那样的勋贵人家,便是心里恨得不行,面上还是要保持正 常的客套,迎春虽然从来不管家事,但也被王夫人、探春耳提面命过,知道实在不必刻意去破坏这种虚假和平的道理。但看着林家的行事,她又有些疑惑了。 到底王夫人和林太太,谁说得对呢? 迎春心里疑惑,只是到了药堂,做起事来,也就顾不上去想那些了。到了午后,她收拾了下纸笔,正准备喊上绣橘、茜雪一起去用饭,小茴香进来问:“有个叫刘姥姥的,说是你的故人,想要见你,你认识她么?”迎春心里疑惑,道:“认识是认识的,原来我还在荣国府里头,她是二太太的亲戚,来家里打过饥荒,老太太看她年老,说话又有趣,留她住了几天,一起逛了逛园子——她怎么来了?生病了?” 小茴香道:“看那样子,比生病还着急呢。那你见她么?” 迎春一面心里犯嘀咕,一面又拿不定主意。刘姥姥当时去贾家,是凤姐接待的,后来去逛园子,她们姐妹自然也作陪,席上倒是好好地被她老人家逗乐了一回。可除此之外,也别无交集了,如今她自己也寄人篱下着,若是刘姥姥还来打秋风,她又该如何办呢?若是像小茴香说的,还有重要的事,那该怎么办? 第184章 第184章 小茴香见她犹豫, 主动道:“要不, 我去和她说,今天我们歇业, 你没来药堂, 叫她去跟门房说, 从那儿进?兴许她就知难而退了,就算还想要见你, 也让林太太知道了。” 迎春心里想道:“原先凤姐提过,这个刘姥姥, 虽然穷得来打秋风,人倒是不坏, 也是知恩善报的,第二年就把田里的瓜果拾掇拾掇,给家里送了不少来,老太太吃了也喜欢。不到万不得已,谁会求人呢?当年她一大把年纪了, 在园子里故意扮丑装傻, 逗人发笑, 也是不易。我是没有凤姐那么阔绰了, 但若是她家又过不下去了, 我现在衣食无忧,攒的那点私房接济她点也无妨。”便道:“其实也不必,我和她也算认识了,见一见也没事。要是当年林妹妹也怕出事、怕麻烦, 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小茴香笑了笑,便转身出去,没多久便带了刘姥姥进来。迎春见她还是旧日的模样、打扮,一时也感慨万千,想道:“当年老太太和她拉家常,说她们年纪差不多大,如今老太太都没了,她还是这样康健,自己进城里来,我们富贵人家,在这点上是比不上庄稼汉了。”便迎上去,叫她“姥姥”,又盘算着自己手里还有多少余裕的银子,可以接济她。 谁料刘姥姥见了她,却是老泪纵横,当场跪下,握着她的手哀求道:“二姑娘!我还当我老了听错了,原来真是二姑娘!二姑娘发发善心,求求你,救救你侄女儿吧!” 迎春只当她说的是她自己的外孙女青儿,便问:“青儿怎么了?” “不是青儿,是您亲生的侄女儿巧姐儿!”刘姥姥声泪俱下,把那王仁、贾环如何趁着贾琏不在,坑拐了巧姐去发卖的事儿说了,又道,“我一个庄稼上的人,就是知道巧姐在哪儿,也没法去救她。求到你们家珠大奶奶那儿,她说她一个寡妇失业的,又要养儿子,身上是一文多余的钱也没了,叫我找别人去,我又能找谁去?昨儿在街上听到人议论,说二姑娘你被林家接走了,我也不敢去敲他们家的门,只好来药堂这儿碰碰运气。” 李纨身上没有多余的钱?这话连迎春也不能信的,当年老太太怜惜她年轻守寡,给她的月钱是和太太们一个例的,又额外有许多赏赐,她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带着姐妹们住在园子里,开个诗社、惜春画个画儿,也都是领着大家去找凤姐要钱,被凤姐明着暗着说过许多次,她也只拿平儿说事。她确实不容易,以后贾兰长大了,用钱的地方也多,除了凤姐偶尔刺刺她,别人也不会说她什么。只是现在整个荣国府都分崩离析了,内里没有收入不谈,外头还欠了债,李纨是节妇,抄家时并没有人去查过她那儿,关系到侄女儿的生死,她还见死不救,是有些冷情了。迎春也一下子没了主意,心里知道该帮,可是她那点私房能帮得上什么忙?又要怎么去帮? 刘姥姥见她茫然的样子,也猜到了她的难处。这位迎姑娘当年就是个木讷说不上话的,老太太当年给她介绍家里的孙子孙女们,差点就漏掉了她。后来嫁了人,也是过得十分不如意,现在又寄人篱下的,她就是有心帮忙,也无能为力。当下抹着泪道:“迎姑娘心善,要是您为难,给我指条路,我去求人,您看这样行吗?” 现在贾家还有谁能求呢?荣国府当年好面子,也算接济了不少穷亲戚了,到最后凤姐这样赫赫扬扬的二奶奶,唯一的女儿竟然要靠这么个村老妪奔走援救,怕是她更想不到,发卖她女儿的会是她娘家的兄长。 迎春下定了决心,对刘姥姥道:“姥姥难道不知道树倒猢狲散?自抄了家起,我们家往日的朋友,亲戚,就都不在了。我这就给琏哥写信,让他赶紧回来。他一直在外面的,有些人脉,这是他亲女儿,他肯定得管。” 刘姥姥急道:“琏二爷在哪儿呢?” “他送老太太的灵柩回金陵。” “那肯定来不及了啊!”刘姥姥拍着大腿道,“我昨儿找到巧姐儿,就听那牙子说要把她卖到小花枝巷去,这姑娘要是去了那种地方,还能活么!” 小花枝巷?那不是当年贾琏租了房子给尤二姐住的地方吗?当年凤姐说那儿就是个烟花巷,全是不正经生意的,后来他们才知道,那谣言就是凤姐传出去的。难道现在已经不是谣言了?迎春问道:“我听说小花枝巷里住着人家,并不是那名声里说的……” 刘姥姥道:“以前确实是住着人家的,后来不知道怎么说的,都说那儿是烟花之地,多的是人去那儿寻衅滋事、寻花问柳,久了,正常人也住不下去了,都搬走了,那里现在就是那种地方,官府都不让正经人家的人往那儿去了。” 这算不算有因有果?当年贾琏和凤姐两个人,一个在那儿养二房,一个传播谣言,把好好的小花枝巷弄成了现在那地界,结果他们的女儿现在竟要被发卖去那儿了。 迎春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道:“我身上还有些钱,那牙子开多少?我们去给林太太磕头,求她借一点儿,我慢慢还她。” “也不只是钱的事儿,要单是钱,砸锅卖铁的,我也能凑出点儿来,只是牙子和小花枝巷的是长久买卖,和我们这些小平头百姓,又没什么交集,巧姐儿模样又俏,早被人看上了,牙子说,他可不敢得罪小花枝巷里的人。还是得找个有点关系门路的去和老鸨儿抢人,平姑娘已经在当首饰凑钱了。” 迎春还在踌躇,小茴香在一边听了全程,此刻插嘴道:“这事儿事不宜迟,迎姑娘还是赶紧带着这位姥姥去求林太太吧,也别不好意思,你侄女儿的性命呢!还是要给你哥哥写信,最起码卖他女儿的人,他得回来处置了吧?但他回来了,也来不及救人了,小姑娘一旦被卖到了那种地方,什么都别想了,她又是金枝玉叶的出身,万一想不开了,也是可能的。到时候什么都晚了,现在除了林太太,走别的门路也不一定来得及。” 她们正说着,忽然听得一声清脆的笑声:“要走什么门路?什么来不及了?”抬头看去,却是馥环倚在门边,笑吟吟地看着她们。 刘姥姥不觉叹道:“乖乖,你们这些姑娘,别都是神仙托生的吧?” 馥环道:“我来看看栀丫头醒没醒,昨天的事儿来和她说道说道的,怎么听见你们在说什么事儿要去求太太?太太刚刚出去了,要是事情急,你们跟我说。” 小茴香见迎春不大好意思说,忙拉了一把刘姥姥,使了个眼色。刘姥姥何等精明的人,立刻明白眼前这位姑娘虽衣着打扮不像凤姐那样富贵华丽,却也是个能自己为了救人来求迎春,只是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该去哪儿拜会,连声道“冒犯和打扰”。馥环见她年逾花甲,又会说话,看着也不像是来打秋风的,心里喜欢,便道:“老人家先不要急,坐下喝口茶,慢慢说。” 刘姥姥千恩万谢的,把从前自己家贫苦,去荣国府找凤姐打秋风,凤姐如何接济她,后来去牢里探望,凤姐又是怎么把女儿托付给自己的事儿略提了提,又道:“前几天板儿说在街上看到牙子卖人,像是巧姑娘,我还骂他,贾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就是出了事,也忙不到巧姑娘头上。他说自己绝不会看走眼,我到底没放心,去看了一眼,可真是吓得魂都没了!我去西廊下找芸爷,他去打听了,才知道竟是巧姑娘的亲舅舅和叔叔不学好,为了钱动歪脑筋,说给巧姑娘说亲,让她到藩国去做王妃,哄得大太太高兴,把她抢了去卖了的。眼下那牙子已经帮他们和小花枝巷的老鸨儿说好了,要是再不搭救,就真的没用了!” 馥环情不自禁地问了声:“怎么又是你们家大太太?” 是啊,迎春也忍不住想问,怎么又是大太太呢?她从前也是信命的人,觉得嫁给孙绍祖是自己命不好,可是如今换了种活法,她又经不住想问,她也并非全然无用、只能任人养着的人,为何林妹妹家都容得下自己,老爷太太反而容不下了?真是她的命不好么? “哪个牙子?”馥环沉吟了一声,“别是东辰巷那儿的?” 刘姥姥讶异道:“乖乖哎,您别真是神仙吧?怎么这都能知道?就是东辰巷那儿的牙子。” 馥环喃喃自语道:“那她舅舅、叔叔是真不打算给她留活路啊。”事不宜迟,当下命人备车,要带刘姥姥去东辰巷赎人,又问迎春:“你敢回去和你们大太太吵架吗?” 迎春瑟缩地后退了几步。馥环知道她的性子,叹了口气,也不勉强她,对茜雪道:“刚刚这个姥姥说的话你都记下了?去漱楠苑找你家姑娘,问问她有没有空,去她舅舅家,问问她大舅妈是怎么回事。”迎春劝道:“我给我哥哥写信,劝他回来处置就是了,何必烦玉儿出马?你们家如今办喜事,忙得不可开交的,她现在肯定还在忙。” 馥环笑道:“你哥哥回来,难道肯指责你家大太太?” “他敢不敢的,也别掉了林妹妹的身价。”迎春咬咬牙,道,“我也给二老爷写封信,告诉他这事就是了。” 馥环倒是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心里想道:“到底经了这么多事,她也变得稍有些不同了。”便笑着点头道:“好。”又听见管事的来报,车已备好,便命丫头扶刘姥姥上车。 刘姥姥忙道:“哪里用得着人扶呢,我自己腿脚还灵便。”又说,“我孙子板儿还在外面,因他也不是小孩儿了,我看这医馆里头也没别的人,就刚刚这个姑娘在,怕冲撞了她,没敢让他进来。”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68节 小茴香笑道:“姥姥计较这些做什么,医馆开张迎客,我就是在前头张罗的人,哪会管男的女的?他也跟姥姥一块儿去东辰巷么?还是我给他弄点吃的喝的,在这儿歇着等您?” 刘姥姥道:“他也放心不下,还是跟我一道去吧。”又对馥环道,“好神仙,您的大恩大德,我替凤奶奶谢过您了!今儿个恐怕要劳您破费,等平姑娘筹到钱了,立刻就来还给您!”迎春亦道:“我也攒了点钱,回头送过来。” 馥环正在安排和她一起出发的管事,闻言便道:“不着急这个,琏二爷回来了,肯定也是要把钱从那些人手里要回来的,那牙子也是要处分的,否则,他这么多年也白混了,我还真不担心没人还这笔钱。”原本依她的意思,是直接告那牙子强抢民女,把王仁等一并告上,但既然迎春说要让贾政、贾琏回来处置,她也不勉强,把人救回来就是了。 刘姥姥千恩万谢的,忙跟馥环上了车,管事的也给板儿牵了匹马来,给他骑着,一行人直接奔去了东辰巷。那牙子起初还嘴硬,不肯承认巧姐儿在这儿,板儿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里冲,巧姐儿听见外头声音,忙喊救命,林家的侍卫们人高马大的,牙子和他手底下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板儿闯了进去,只见巧姐儿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的,被关在柴房里,已经憔悴得不行了,赶紧把她拉了出来。 林福便冷笑着问:“这不是贾氏巧姐?” 牙子赔笑道:“我这儿人这么多,哪里能知道她的名字呢?”又道,“这丫头已经被人订走了,定金都收了。” 刘姥姥忙下车去,拉着巧姐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口里不住地念叨着“受苦了受苦了”。巧姐这几天受尽了委屈 ,整日里提心吊胆的,一块砖头就藏在枕头底下,想着实在不行就自尽,也算干干净净地走了。如今见着刘姥姥,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扑进她怀里大哭起来。 馥环坐在车上,掀起半张车帘来问那牙子:“我现在好好地问你买人,你就说你卖不卖。” 牙子也算见过不少人的人精了,只远远一眼,也晓得这人惹不起,只是小花枝巷的秦妈妈他也惹不起,一时之间也有些犹豫。 “看来你是不想和我好好说话了。”馥环笑了一声,对林福道,“拐卖功勋之后、贵妃侄女,逼良为娼,是何罪?我不知道该告去哪个衙门,福伯替我拿个主意。” 林福回道:“还是京兆府。” 牙子忙叫唤道:“这可不是我拐卖的,她亲舅舅卖给我的,我给了银子的!”他也不过是见这丫头十足的美人胚子,能卖个好价钱,觉得有生意上门,不干白不干罢了,也就中间经个手,大头不还是这丫头的舅舅叔叔的?哪里知道能摊上这种事!什么功勋之后、贵妃侄女?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拐啊! 林福又冷笑了一声。牙子反应过来,忙拉着他的手哀求道:“好爷爷,刚刚是我不识抬举,求求您高抬贵手,收了神通吧。” 馥环把巧姐儿接上,又有些犹豫:“这时候可不能把她送回去,那边大太太还在,她父亲回来前,她要是回去了,不是又羊入虎口?” 巧姐自己也害怕得紧,就认一个刘姥姥,求刘姥姥别撇下她,也不敢回去。正说话间,贾芸、小红带着平儿找来了,见到巧姐儿,又抱头痛哭了一场,平儿忙拉着巧姐来谢馥环,馥环道:“只有刘姥姥当得这声谢了。” 平儿抹泪道:“奶奶这辈子,该做的不该做的事儿,都做了个遍,到头来,竟也只有你们肯帮她一把了。”巧姐儿也乖巧,来给刘姥姥、贾芸、馥环都行了礼,又特特回头来谢平儿。 刘姥姥道:“还说这些干什么呀,只是这位林姑娘说得是,现在还不能回荣国府呢。” 平儿有些尴尬地道:“哪里还是国公府呢。只是也没别的去处。” 贾芸也有些犹豫,刘姥姥道:“若是你们不嫌弃,不如跟我到庄上去,我们那儿虽穷,多余的瓦舍还有一间,也能遮风挡雨了,在乡下,她舅舅、叔叔也找不来,等她爹回来了,再接她回去才好。” 巧姐连声道“不嫌弃不嫌弃”,又欢喜能和板儿、青儿玩,忙一口应下,平儿也松了口气,回去应付邢夫人不提。 第185章 第185章 馥环安排了人送刘姥姥她们回庄上去, 又去看迎春, 却见黛玉也坐在她房中,正拿着两页信纸在看, 见到她来, 也挑眉, 似嗔似怪地看着她,问:“馥姐回来啦?”馥环只看一眼, 便知她已经全知道了,笑着对在一边讷讷不语的迎春道:“我就说瞒不过她吧?” 黛玉气道:“馥姐还笑呢!巧姐儿呢?”凤姐这一辈子, 善事恶事都做了不少,所谓的“机关算尽太聪明”, 可对她却没得话说,为了讨好外祖母也罢、确实与她投缘也罢,那几年她对她是颇有照顾的。巧姐儿出生的时候她还抱过呢,小小软软的一团,和昭昭还有点像, 上次去探贾母病的时候还遇上了她, 凤姐犯了事, 其他人也不大待见她, 她只敢躲在平儿身边, 哭起老太太来的时候真情实意的,约莫也在偷偷地哭她妈妈。她父母都有那个长相,她自然长得不差,小小年纪已看得出绮丽模样。外祖母生平最喜欢漂亮的孩子, 若是能活到她长大几岁,不知道要多喜欢她。 “跟着刘姥姥回她家去了,等她父亲回来,再去接她。”馥环叹道,“你那位琏儿嫂子风光了一辈子,到临了,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随手帮的一个老人家,却有义气侠气,肯出来帮她女儿一把。迎春说给她叔叔、哥哥写信的,写完了吗?” 黛玉按着信纸问道:“她舅舅这是犯了国法的吧?” “犯了,中间还有她叔叔、族兄掺和呢,等她爹回来清算吧。”馥环看了一眼迎春,低声道,“人家的家事,要不是他家大太太点头,那些人也不能得逞,说到底他家管事的还没死绝呢,等贾老爷和琏二爷回来,看他们怎么处置就是了。” 黛玉又问:“姐姐花了多少银子?”便要还她。 馥环拦道:“行了行了,你跟我客气这个,她爹回来了,找那几个畜生把银子要回来还我不就是了?还你还我还不是一样的?我今儿个还奇怪呢,怎么平姑娘还在当东西要还我钱,平白让当铺挣这银子?” 黛玉怒道:“能做出这种事来的,那银子在他们手上还能留着?恐怕早就花干净了。” “你放心罢,那位琏二爷又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馥环笑道,“我还真不怕他要不回来钱。就是等他家二老爷知道了,不知道会说什么。” 贾政还真不是个坏人——尤其是和贾赦、贾珍比起来,他虽迂腐无能,还有些逃避和自欺欺人,但确实没有害人之心,贾母当年偏心二房,不让大房管家,虽不合规矩,也是无奈之举了,若真让贾赦当家,怕是西府也和东府一样,被抄得片瓦不留了。只是贾政却没能像贾母期待的那样振兴家业,他胆小怕事,又不喜欢亲自去管那些所谓的“俗务”,连管教儿子都是一阵一阵的,要么不闻不问,要么非打即骂。这次迎春帮着把状告到了他那儿去,不知他打算如何处理。 “迎春是替你着想,才不想你知道的。”馥环想了想,还是劝道,“你要是怪她,可就完全没道理了。” 黛玉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不知呢?”其实不用馥环说,她也知道,她该离外祖母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越远越好,否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连累了,将来进了宫,本来就该步步小心,到处陷阱,荣国府这样随时会生麻烦的亲戚,不说躲着,起码不能自己凑上去。 可是她记得自己才进京的时候,外祖母家还是一派富丽堂皇、其乐融融的样子,怎么才几年,就是大厦倾塌之相呢?那府邸里早些年还勉强维系的表面客气,现在活生生地撕开了,一个个地都活得像没有明天似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从前她还在想,伪君子和真小人哪个更可怕。如今只觉得,什么都没有撕破脸可怕。当年也自诩诗书礼教之家,最是讲规矩、要面子的,现在可倒好,横竖里子烂光了, 面子还留着干什么。 迎春也是难过,荣国府如今败落了,可那里还是她家。只是他们还没被抄家的时候,也容不下她,大太太是恨不得她赶紧走,二太太也可怜她,但也就是可怜罢了,哪怕现在大老爷都流放了,也没人觉得她可以回去。她现在也经历了这么多,越发地觉得有时候所谓的命,就是看你遇着的是什么人罢了。她因黛玉才能活下来,所以也不忍心看她再掺和进荣国府的那一堆杂七杂八的破事里。都说人言可畏,宫里是什么地方?回头别人奚落她,拿“你外祖母家如何如何”,她再伶牙俐齿也反驳不了。这么说自己的娘家不大好,可事实如此,如今她也只好和黛玉说道:“你别怕,琏二哥和大老爷,到底是不同的。用不着你出手,等他回来了,巧姐儿自然就好了。” 这话黛玉也是信的。这世上又有几个做父亲的会像贾赦那样呢? 迎春的信到底盖了戳儿,馥环叫人帮她送出去,特特地吩咐道:“十万火急,尽早送到。” 韵婉那儿派了人来问今天的晚膳,黛玉也想起来:“婶娘今天去哪儿了?这么晚还没回来。” “说是去了威定伯夫人那儿。”馥环也看了看天色,“是不早了,也没派人回来说一声。” 黛玉心里犯疑惑:“上次去威定伯夫人那儿,正好赶上大哥带人去拿人,总不能今天又有什么事儿吧?”她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对,忙摇了摇脑袋,道,“我胡说的。” 馥环回忆了一下宋氏出门时的情形,道:“还是派人去问问吧。要是在那儿用饭,回来怕是更晚了,还是叫人去接安全点儿。” 她们正在安排车子呢,前头人来报,说是大爷和太太一起回来了。 “这可稀奇了。大哥去接婶娘了吗?也不知道威定伯夫人见了大哥,有没有吓一跳。”黛玉放下心来,又有心情打趣了。 没多时,韵婉打发了人来说:“老爷、太太有事情要商量,说是晚膳不和我们一道。我这儿已经开始烧老鸭萝卜的锅底了,也打发人去问了几栀醒了没有,你们要不要一起来热闹热闹?” 黛玉笑道:“看来大哥也被叔叔和婶娘拉住了。” 如今天气转凉,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着炉子吃锅子说话,本就是林家一向喜欢的。韵婉那边的丫头婆子们伺候了一回月子,煲汤烧菜的本事又精进了些,她们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便邀迎春一道过去。迎春百般推辞,不愿过去。馥环道:“你怕什么?几栀也在呢。都是认识的人,一起吃顿饭嘛。” 迎春仍是说不必,黛玉见她十分坚持,也不好再勉强,吩咐小厨房做好她的饭,与馥环一起往韵婉那儿去了。 韵婉院子里热热闹闹的,昭昭也醒着,被奶娘抱着来凑趣,几栀逗着她笑,自己先打了个呵欠,黛玉笑问:“这么困?怎么不多睡会儿?” “不睡了,再睡下去,今晚又要睡不着。”几栀揉着眼睛道,“我听小茴香说,今天迎春姐姐家出了一件大事?” “怪不得迎春不肯来,你们逮着她就问这事,她多难过。”馥环笑了笑,先到炉前坐下,昭昭像是被几栀传染了困意,眼睛渐渐睁不开来,黛玉把她抱给奶娘,让她带下去喂奶,也挨着馥环坐下来:“栀丫头也是的,你先提我外祖母家的事,馥姐就能忘了你昨儿个傻兮兮地去云家了?” 几栀撒娇道:“爷爷已经骂过我了,好馥姐,我脑子糊涂了,以为自己真能起死回生呢,你饶我这一回,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韵婉道:“ 昨儿个你家老太爷吃的苦头可比你还多,要不是不放心你,他本也不必去这一趟的。你呀,也别怪馥环想骂你,云家明知道你们住在我们家,还特特地来请你们,中间说不准还有别的意思呢。这事儿确实是你欠考虑。你自己当时也说,达官显贵的想找什么样的大夫找不到?哪怕是再难治的病,也不会缺你一个的,所以你想要给平民老百姓看病。怎么自己倒把这话忘了。云家就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也不至于没了你就不行了。” 几栀其实昨儿个一听见钱老太医要跟她一道过去就后悔了,如今也虚心听着,不敢辩驳。馥环骂了两句,倒也不忍心了,黛玉见她消了气,便把几栀拉到自己身边来,催着她喝汤吃菜。 韵婉盛了碗汤,才喝到一半,便有林征身边的人来报,说是大爷要在老爷那儿用饭,她笑道:“还用他说?妹妹们都来了,原也没有他的位子。” 馥环忍不住问道:“莫非又是出了什么事?”他们家的事儿,其实少有林征亲自过问的,也意味着这事儿多半挺大的了。 韵婉道:“如今这京里,一天一个局势,是不是出了事,发生了什么事,又有谁说得准呢。” 第186章 第186章 林征与林徹不同, 出了什么事儿, 他也不会主动与家里的姐妹们说。况宋氏也没提起,其他人也不好去问, 只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何况黛玉还记挂着巧姐儿的事, 馥环也疑心南安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一时也分不出心情去问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况到了林征都觉得麻烦的程度,那她们就是知道了, 又能怎么提防?徒添烦恼罢了。 巧姐虽被藏在刘姥姥家,但黛玉也怕那牙子透了口风, 王仁等再下狠手,于是一面派人暗中盯着, 一面又时时去问信送到了哪里。驿站的人见她这儿催着,也不敢大意,快马加鞭地把信送到了。 贾政与贾琏一开始收到迎春的信,还有些不以为意,倒是宝玉想道:“二姐姐素来闷不吭声的, 能让她写信来, 莫不是又受了什么委屈?只是她在林妹妹那儿, 林妹妹自然会照顾她得十分妥帖的, 又是出了什么事?”十分放心不下, 便道:“兴许二姐姐来信是提醒咱们什么事呢?”贾政亦猜或许南安太妃去世后,京里的形势又变了,迎春来信提醒,遂也当了回事, 拿出来读了一遍,真真眼冒金星,险些背过气去。贾琏虽一向薄情,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血脉,唯一的女儿,听到她被骗走卖了,当下破口大骂,只恨不得去剥了王仁的皮。贾政更是没想到自己家的孩子也掺和了,又羞又愧,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直要给贾琏赔不是。 贾琏是坐不住了,当下便向贾政请示,说要回去找回女儿来,贾政自是要答应的,倒是王夫人犹豫不决,私下对贾政道:“大太太还在家里罢?王仁纵是亲舅舅,巧姐儿毕竟是咱们贾家的女孩儿,若没有大太太点头,他也带不出去。琏儿回去,真能救回那孩子来?”他们这次回金陵来,除了送贾母灵柩回乡,更重要的是整理、发卖祖产,好还家里的亏空,家里人也能有些银钱度日。邢夫人就是因此觉得二房又要捞上一笔,骂骂咧咧的,这事儿若无她背后默许,还真不容易办成。 到底是嫂子,贾政不喜王夫人的说辞,斥道:“怎么好胡乱推测呢!”其实心里也有数,王夫人虽与邢夫人一向不睦,但这话比起污蔑清白,更像是合理推测。宝钗替婆婆分辨道:“老爷,这种事,论礼不该我这样的小辈插话,只是事关侄女儿清白性命,我也只能多嘴两句了。太太说得若是真的,只琏二哥哥回去,怕是也没法和大太太硬着来的,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怎么救人呢?这事儿多拖几天,谁知道巧姐儿会被卖到哪儿去呢?” 宝玉一听,也着了急,慌忙道:“要不,我也跟琏二哥哥一起回去,帮他找人,多一个人多一条路子。”又问,“大嫂子不是还在家里吗?她怎么也没信过来。” 大观园里头,迎春、惜春是真的不懂,宝玉、湘云则是大大咧咧的,从不去算那些帐,宝钗、探春却是心里门儿清,李纨还确实是个想法子攒钱又有些冷清到了冷情的人。不过她自己也一向喜欢明哲保身,倒不觉得大嫂子这选择有什么不对,反倒是宝玉,想得太天真了,遂道:“大嫂子一心系在兰儿身上,特别是现在,她连稻香村的门都不出了,哪里还顾得上巧姐儿。” 宝玉叹了叹:“虽是这么着,连二姐姐都知道了的事,大嫂子就在家里,能不知道?”到底是有些不解,都是一家人,当年李婶儿带着李绮、李纹来京里,姐妹们高高兴兴地喝酒逗乐,何等地快活?怎么抄了家,就把那点子亲情也抄没了么? 宝钗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又钻牛角尖了,轻轻地拉了一把他的衣角,小声道:“你也别多想了,都有难处,你不去怪始作俑者,只顾着责备别人袖手旁观,就没意思了。” 宝玉叹道:“你说的对,是我想岔了。”只是心里仍觉得悲凉,好像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在活着一样。曾经坚信的、 热爱的,都成了镜花水月,老祖宗没了,姐妹们各散天涯,都成了他完全陌生的模样。他本就是个要么什么也不想,要想就容易往死胡同里去的人,宝钗又不是那种会与他交心的,他也就越来越觉得没意思。 因宝玉先前与北静王交好,或许能求得王府帮忙的缘故,贾政也同意了他跟着贾琏一起回京去找巧姐儿,又吩咐道:“到了京里,好好办事,别再胡闹了。人命关天呢,你琏二哥急红了眼,要是对家里人言语上冒犯了,你帮着劝着点。等这里的事一完,我和你太太、媳妇也就立刻回京了,还赶得上南安太妃的丧事。咱们这些人家,主心骨都一个个地去了,是要变天了。” 宝玉自然是一口应下。宝钗赶紧替他收拾好行囊送他和贾琏一起回去,仍是劝诫道:“你也瞧见了,家里败落了,就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你往常说我劝你考学什么的,是为了荣华富贵,但到现在,已经不是富贵的事儿了,是你这些姐姐妹妹、侄子侄女儿们都在挨人欺负了。你就是为了她们想,也该好好上进才是。”王夫人在一边,亦觉得欣慰,只是她二人却不知,宝玉这冥想了一夜,却渐渐有些看破了,脑子里竟有个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贾琏带着宝玉,马不停蹄地赶回京里,平儿早翘首以待,一见了他,登时涕泪俱下,把王仁如何拐骗了巧姐儿走的事儿详细地说给了他听。贾琏怒不可遏,去找邢夫人,邢夫人自知理亏,仍是嘴硬,说是送巧姐儿去给番邦王爷做伺候的人,是让她去享福的,贾琏怒道:“她该许配给谁,我这个做老子的还没死呢,倘真是送她去享福,怎么不告诉我!”又骂她无理,巧姐儿是他的嫡女,给番邦王爷做侧妃也罢了,“伺候的人”,他真的不要做人了!更何况,又哪里有什么番邦王爷,不过是王仁找的借口罢了。他动了怒火,干脆道:“既然如此,横竖老太太临走的时候也分了家了,太太也不是生我的人,日后我们各管各的,我的女儿,不用太太插手!”贾母这个当年正儿八经的当家人,都没越过父母,插手贾赦给迎春安排的婚事,他倒是不知,邢夫人有什么脸面让王仁带走了巧姐? 邢夫人见他是动了真火,也知道他是个心狠的,当下有些后悔,怕他真不供养自己,老来无依,便把责任全推给了王仁和贾环,直说自己被蒙骗了,又求宝玉帮她说话。宝玉却一反常态,只冷笑着说:“如今这世道,做舅舅的拐卖亲外甥女,做哥哥的袖手旁观,做儿子的不想养继母,又算得了什么呢?” 平儿从未见宝玉这么说话过,十分纳罕,但眼下解救巧姐的事儿明显重要的多,贾琏亲自带人去王家,把王仁捆了送交官府,王子腾夫人本就理亏,王仁又不是她亲儿子,也就随他去了,贾琏又问出牙子的去处要去捉人,那牙子却早逃到不知道何处去了,倒是他邻居道:“小花枝巷那里的龟公们到现在还来找他要人呢!”贾琏听到“小花枝巷”四字,宛若晴天霹雳,苦笑着跌坐在地,道:“天意!天意啊!” 宝玉觉得奇怪,想问:“明明是你和风姐姐做错了事,报应到了巧姐儿身上,可是巧姐儿又何其无辜,怎么能叫天意?”但看贾琏伤心,到底不忍说出口。平儿见王仁已经被扭送去了官府,又问贾环如何处置才好。贾琏因寻不到巧姐儿,已是麻木,贾环又听了风儿,早收拾了细软不知跑去了哪儿,还偷了王夫人屋里不少东西,遂道:“二老爷又不在,我又能怎么处置他呢?”宝玉道:“可是巧姐儿到底到了哪儿呢?”忽然想到,“是二姐姐给我们报的信,莫非她知道?” 平儿道:“你们要去问二姑娘,怎么不问我呢?”便把 板儿如何见到的巧姐儿,刘姥姥如何四处求人搭救,如何寻到了迎春,又是如何请动馥环赎下巧姐的事儿说了:“因是怕王仁还来,又怕大太太再随便送出去,也没敢让她回家,现在她还住在刘姥姥那儿呢。林姑娘的银子,一会儿还得从王仁那儿抠过来还她。” 贾琏大喜:“我就知道芸儿是个好的!到底是宝玉你的干儿子。” 宝玉笑了笑,想道:“什么干儿子?他还比我大,就是我干儿子了,富贵时候我竟也是这么个顶顶无聊的人。如今他也不提干儿子的事了。”嘴上只是道:“事不宜迟,还是快去接巧姐儿才好——也得好好谢谢刘姥姥。” 第187章 第187章 却说巧姐儿住在乡下, 有青儿陪着玩, 人际又简单,不必受旁人的冷嘲热讽, 王狗儿和他媳妇还惦记着之前揭不开锅时凤姐给他们的接济, 现在种起地来还感激, 说是拿当年荣国府给的银子置办的,比起在自己家里人人提起凤姐时候的刻薄来, 她只觉得农家虽累,却更自在。贾琏来接她时, 她还恋恋不舍的,不想回去。 刘姥姥道:“我的姐儿, 你是年轻,有千金小姐的日子不过,还想着留在乡下吃苦不成。”巧姐悄悄地看了一眼板儿,也不言语。 贾琏素来是风流场上经历过的人,还有什么不懂的?想到凤姐之前提过, 巧姐的名字是刘姥姥取的, 取了这个名以后, 病得确实少了, 刘姥姥也算她救命恩人了, 将来巧姐的大事要是让刘姥姥帮着张罗,她也愿意。当时他也只觉得凤姐是病糊涂了,现在想想,凤姐那么个要强不服输的婆娘, 说出这种话来,也是心知肚明,对未来不抱希望了。刘姥姥也确实当得起她这么看。再者说,如今贾家又算什么富贵人家呢?要不是平儿忠心,巧姐儿连个梳头的人都没有了。他叹了叹,又来谢刘姥姥。 刘姥姥自是客气,只说是分内之事。 贾琏心里一动,对她道:“她妈妈还在的时候,说将来这孩子的终身大事也要姥姥做主的。” 刘姥姥连连摆手,道:“我那时候说着玩玩的,我一个乡下人,认识几个人?就是我们村里的财主,也就多几亩地罢了,姐儿这么个天仙似的人,又是这个出身,配什么人配不上?哪里轮得到我说话。” 巧姐儿羞得躲去了屋里,板儿也有些急,只是不知道怎么说,贾琏一再坚持,刘姥姥心领神会,又客气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用玩笑的口吻替外孙向巧姐儿提了亲,说完了自己也紧张,怕人家看不上他们农户,以后亲戚也没得做。但贾琏本不是迂腐的人,如今家里的情况也由不得他挑三拣四的,王狗儿家有田有房,自给自足,可比在想方设法还债的他轻松自在多了,他也没多余的力气去帮女儿张罗婚事,也就不存在什么看得上看不上了。刘姥姥一提,他也就应下了。 王狗儿夫妇也没想到刘姥姥救了恩人的女儿,还能救出个儿媳妇来,当下感激不尽,连连应承会好好待巧姐。平儿倒是没想到贾琏这次会这么干脆,一面舍不得,一面又替巧姐儿高兴:“刘姥姥家是有良心的,如今也不愁吃不愁穿了,板儿和姐儿也算从小认识,算得良配了。就是嫁到大户人家,也不定比她现在快活。” 宝玉叹了叹,平儿这话倒是一点没错,别的不说,就说巧姐儿的这些长辈姑姑们,谁又真的过得好了?迎春在孙家的日子就不提了,探春一去就没了音讯,如今是什么情况,家里人一概不知,贾母、赵姨娘相继死了,她那儿也不晓得,此生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就是当初说嫁得最好的湘云,如今卫若兰年纪轻轻的,一病没了,她也走上了李纨的老路——甚至没个孩子寄托,比李纨还不如,她又不像李纨那样从小被家里教导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本来就是最喜欢热闹,最爱玩爱笑的性子,如今一人守寡,娘家无可依靠,婆婆丧子后又不大好相处,今后可怎么办呢?就是宝钗,日后也……细想起来,不说黛玉,家里这些姐姐妹妹们,还真不如巧姐儿了,倒真的是“千红一悲,万艳同哭”了。 可是黛玉,也是离了荣国府,才见了转机,说到底,是谁的错呢? 贾政和王夫人等变卖了金陵的祖产,也急忙回到京里,去户部还上了欠债,算着家里的情况,日子还是艰难。也不只是他们家,如今就连那几个王府,都不好过,他们也是来了京里才知道,原来藏王染了风寒,一病不起,现在几个大儿子正在夺权。西宁郡王担心昌平公主的情况,想联合朝中势力向西藏试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69节 压,扶持自己的外孙,却被皇帝斥责“手伸得太长了”,说他意欲破坏中原与西藏的太平,其心可诛,夺了他的职,命他在家反省。 当年昌平公主跟着藏王回来京里给上皇贺寿,是何等的风光,西宁郡王也是因为她,在几个郡王府里头也是头一份的尊贵,连探春被南安太妃认作孙女要嫁去蛮国和亲时,王夫人不舍之余,也不是没想过,以探丫头的能耐,若是能像昌平公主那样得了藏王宠爱,再生个一男半女的,家里也能跟着沾光。可现在,被几大家族交口称赞的昌平公主,先不好过了。 其实谁都知道,昌平公主的风光,皆因藏王宠爱她,甚至老藏王自己也会说汉话,带动着西藏王宫里人人跟着学。倘若藏王没了,他的大儿子继位,昌平公主又能依靠谁呢?她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又饱受宠爱,自然是得罪了其他妃子和王子的,到时候恐怕给老藏王殉葬都好过勉强活着。况外族风俗又与儒家文化不同,在他们那儿,即位的儿子继承老子的妾室,都不算什么大事。昌平公主又怎么受得了呢? 她尚且如此,探春在蛮国,又能怎么样呢? 连北静王都不解了,对宝玉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是不是咱们这些人家,失了圣心,皇上看西宁郡王做什么都不顺眼了。否则,让有汉族血统的小王子继承西藏,不是对我朝百利而无一害么!”他说完,又想起宝玉并不是什么嘴风严谨的人,忠顺王的人问了问就出卖了琪官的位子,不禁有些后悔。 宝玉心里叹道:“可见做官、封爵也就这样了,皇上一个不喜欢,什么就没了。” 北静王见他悲观,笑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又在说这样的话。如今你家的情况,可由不得你任性了,趁早考个功名,来朝中助我一臂之力才好。” 宝玉见他也这么说,顿时觉得十分没意思。可是现在谁都不好过,他也不便说那些让他人觉得丧气的话,也只好勉强笑笑。 北静王见他没兴致,也不过多留他说了会儿话,便让他回去了。如今元妃没了,贾家又这个样子,贾宝玉若非天资聪颖,大家伙儿都盼他能金榜题名,其实也不是什么多好的结交对象。他要是不愿意,别人替他可惜什么? 宝玉昏昏沉沉地回了家里,贾政和王夫人还在担心探春,又在说给南安太妃设路祭的事儿。他原想问“既然担心三妹妹,又和南安府结交什么呢”,但是想到之前遇到云渡时,他疲惫不堪的样子,又问不出口了。探春可怜,可老爷、太太又能做什么?他就算用言语刺痛了他们,也无济于事。 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口头上怜惜的话,他还不如林妹妹一个弱质女流呢。 北静王的那个问题,倒也不是没别的人问,蒋夫人怕马兖想不开,特特地请林徹帮忙劝劝。林徹也撇下了家里的一堆事,出来与马兖喝酒。席上道:“藏族与咱们不同,他们几个王都有势力,哪里会容得下异族血脉的人继承王位?何况昌平公主之子年纪也太小了,连自己的亲信的没有,勉强扶他上位,也会导致王族争权,不得安宁,反破坏了西藏和中原的太平,若是因此起了祸事,吃苦的还是百姓。” 马兖为官多年,这些道理哪里会不懂,笑道:“我知你担心我,筹备着婚事还出来找我说这些。我只是心里郁结,并非那些看不清局势的人,更不会不顾大局,你且放心。” 林徹问道:“这都多少年了,你竟还因此魂牵梦的,我实在是不懂。” “哪里就魂牵梦绕了?”马兖辩解道,“只是听闻她过得不好,难免会有些遗憾罢了。 她本可有另一种活法的。” 这话倒是真的,西宁郡王为了自己的官爵,把好好的女儿送去和亲,过了好几年高高在上、凌驾于人的日子,如今遭了反噬,也是他自食恶果。可是昌平公主当年,确有另一种可能的。她在西藏这么多年,也不是没为娘家尽力,可除了来给上皇贺寿的那次风光了一回,她便再没回过故土,背井离乡,那次风光她也引以为傲,只是回去后,当真不觉得寂寞么? 林徹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我是弄不懂你们了。” “你即将成亲,却连这些心情都不懂,真的好么?”马兖打趣道。 林徹道:“我是不懂男女心情,又如何呢?我保她安宁喜乐,护她不受欺辱不就好了?这世上这么多夫妻,又有多少成日里把恩爱挂在嘴边上呢?”他持着酒杯站在窗前,指着楼下车水马龙,道:“马兄,你看这些出摊的小贩、运货的驴车、行走的路人,太平盛世多美。我不会风花雪月,我只想好好的描绘这种平凡的诗意。我的妻子若能懂这幅热闹的美,于我而言,便是最浪漫不过的诗了。” 马兖心里一颤,瞧着好友眼里的星光,像是被震住了。 要是,他妹妹也是他这样的想法,那怪不得太子殿下会选这样一位太子妃了。 第188章 第188章 黛玉听说贾琏回来了, 把王仁送交了官府, 还把巧姐儿许给了刘姥姥的外孙,也松了一口气, 笑道:“琏二哥倒确实不是那种看家世的人。”他自己玩的时候, 那些女的什么身份他也不管, 如今到了给女儿说亲的时候,也看起来开明得很。不过比起贾赦来, 他的确称得上替女儿着想了。只要他自己不后悔,刘姥姥那一家子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会委屈了巧姐的。 馥环道:“他有什么好后悔的?乡下农户好歹能自给自足, 他们家如今却是靠借钱、变卖祖产度日的,若是女儿嫁进高门大户, 光是办婚事,又是一笔开销了,别说嫁妆之类的,要是没准备好,婆家也有意见。现在不管怎么说, 巧姐儿冻不死饿不死了。要我说, 他们也早该放下那些大家子的面子了, 譬如这回给南安太妃祭拜, 还不是咬着牙凑份?何必呢?等借无可借、卖无可卖的时候, 又怎么办呢?” 黛玉心情也复杂,道:“约莫是觉得,不离开那个圈子,就还有起来的可能吧。” “怎么起来?”馥环叹道, “还不明白么,皇上根本不愿意看到臣下们根据‘交情’来举荐贤能,更别说这些贤能并不算真正的贤能了。再执迷不悟,才是麻烦。” 到底是自己的亲舅舅,黛玉苦笑道:“我们在此间说着,哪怕是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也只会说我们在幸灾乐祸的。没办法的事,他们这样活了几十年,早已认定了这一套。如今琏二哥愿意把女儿嫁给农户,已算不易。能醒一个是一个吧。” 馥环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道:“太太叫我告诉你,等阿徹的婚事办完了,漱楠苑里的人的前程,你也好替她们盘算一二了。” 这句话的意思,黛玉不至于不懂。其实能在家里住到现在,已经令人十分意外了。皇上一向称不上龙体康健,早有小道消息,说他想看着太子尽早完婚。太子以孝闻名天下,何况太子妃是他亲自定下的,推辞个一两次也就罢了,不至于一直推脱下去。皇家成亲一直是越早越好的,太子又没有纳侧妃,于情于理都拖不得了。这事儿定下也有些时候了,连规矩都学了大半年,黛玉也不至于当真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于是听馥环提起,也只深呼吸了一口,缓缓道:“好。” 馥环道:“太子与其他人还是不同的。” 这话仿佛是句废话,王公贵胄,天家之子,哪儿能和别人一样的?但黛玉知道姐姐的意思,她看着刘遇长大,是觉得刘遇这个人,做丈夫的话,与别人是不同的。 这桩婚事连父母之命也谈不上,就是刘遇自己高兴,天下间又有几个人能这样任性地决定终身大事呢? “你可以信任他,但不要全部信任他。”馥环想了想,还是叮嘱道,“太子妃就是东宫的大管事,我知道你能做得好的。” 刘遇是个有良心的孩子,他自己要了表妹进宫做自己的妻子,不管以后心意会不会变,只要黛玉做好分内的事,他便一定会给她该给的地位和尊重。至于其他的,在寻常人家里要夫妻同心都是奢侈的事,何况在宫里?刘遇年轻俊朗,温柔小意,权倾朝野,满朝文武都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要让妻子对自己动心,实在是件简单的事。黛玉本就是个烂漫多情的女孩儿,要她在和丈夫的相处里维持着绝对的理智是一件过于苛刻的事情——馥环自己都输得丢盔卸甲了——可她必须得做到。后宫比南安王府危险得多。 林徹希望她做一个能辅佐明君的贤后,功在社稷,名垂青史,而馥环则希望她安分守己,明哲保身。黛玉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苦笑着道:“可真是为难人。” 漱楠苑里的丫头婆子们有不少是林家的家生子,倒也不必担心去处,林征院子里本来就该添人,林徹将娶新妇,又要外派,少不得 要多派几个人服侍的,宋氏自会安排她们。说的是像霜信、春纤这样从苏州跟过来的、到了年纪的女孩儿们,要配人还是继续服侍,都得和她们商议好,问问她们自己的意见。要是她们想脱了奴籍换自由身,自然也不能为难她们。 虽然都说高门大户的丫头比小门小户的小姐们还体面,但说到底,身契在别人手中,是死是活也就是主子的一句话罢了。当年荣国府中,所有的丫头都挤破了脑袋,用尽法子,就为了能进怡红院服侍宝玉,结果呢?现在贾家发不出月钱来,丫头们前头抄家已经被折磨过一轮了,如今是不论贵贱亲疏,都是要被发卖出去换些银钱度日的。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去计较主子体贴不体贴、大方不大方呢?留下的几个,也成日里昏昏沉沉,惶惶不安的,不知道哪天轮到了自己。漱楠苑里不少人都是去过荣国府的,推己及人,也都想赎回自由身。她们做丫头的月钱几年攒下来,也有不少,加上有茜雪的先例在,赎身只按着当年的价来,也不是什么付不起的数字,是以竟有大半的人想出去自谋生路。 黛玉自不会拦着她们,只是还是要提醒一声,农家辛苦,织坊操劳,摆个小摊儿都是自负盈亏的,外头的日子也没她们想象得容易,要赎身她自然会应,只是她们也要想好,自己出去了靠什么营生。 霜信到底年长几岁,想得周到些,劝道:“也不急在这一时,难道姑娘出门了,你们想赎身就没机会了不成?六太太心善,哪里会为难你们,你们倒是想清楚了出路,才好决定这事的。别说这事关终身,就是去别人家打短工,也得慎重不是?”她自己当年与绿鹦最好,又认了林华做干爹,跟着他学管家理事,倒是不打算出去。之前藕舫园的齐虹为自己的儿子小齐来求她做媳妇,宋氏也只说问问黛玉和林华的意见,就看她自己乐意不乐意了。众人想起她的好前程来,又有些犹豫。 这事儿也急不得,黛玉劝她们好好想清楚,又听说林徥病了,便与姐妹们商议着去探病。 “雪枣都要疯了,说是最开始他咳嗽的时候,她就劝着让钱姑娘来看看,他愣是不肯,硬捱着,后来烧起来了,她怕得不行,去找太太,太太做主,才请了大夫来看。”韵婉说起这事来,也觉得有些奇怪。林徥虽然讲究男女大防,但绝谈不上迂腐,先前也没听他对几栀一个女儿家行医有什么意见,怎么这次犯了病? 黛玉忙问:“现在烧退下来了?” 馥环答道:“退了,太太在他那儿呢,我们等会儿再去。他也是个大小伙子了,被我们看到他挨太太的骂,不大好。” “太太怎么也得等他病好了才舍得骂他的。”韵婉笑了笑。 黛玉皱了皱眉,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可千万别是我想得那样。她摁着心口猜道。 宋氏听见儿子并无大碍后,也松了一口气,着人去抓药,又亲自指挥着给他屋里透透气,等人散了,才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他床头来,蓦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傻。” 林徥羞愧难当,低头道:“是孩儿的错,叫母亲担心了。” 宋氏低声问:“还是忘不了吗?”林徥发乎情,止乎礼,自己都知道避嫌,做母亲的也不至于在这当口还要苛责他。只是他和几栀之间,何止是一个郁家?几栀自己意志坚定,绝不是肯甘心在后院打理家事的女人,连钱老太医都说,他孙女儿将来只能招赘个女婿回来了。况她从头至尾落落大方坦坦荡荡——一直以来都是林徥的独角戏罢了。林徥也不是不懂,才一直想方设法地躲着,只是 躲不过自己的心罢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疼,但林徥这情况,除了叫他保重好身体,以后别再生病了以外,竟也不知道该怎么疼他。宋氏摩挲着怀里的手帕,陷入了沉思。 林徥其实自己也知道,这几日刘家的人从山西赶来京里,一是为了送亲,二是预备着明年的考试。他和这些人近日也交往颇多,受益匪浅,父母亲给他和二哥挑的亲事真的是煞费苦心,有时候说岳家的助力,倒不一定是指岳父官做得多大,而是岳家的家风、门第正派,子弟们上进,他日官场若有缘相遇,互相给个面子,便是最大的助力了。刘家如此,郁家也是如此。他们兄弟二人将来是要在官场打拼的,虽是起点不同,择亲的时候,父母倒没有厚此薄彼——他如今却是在浪费父母的用心。 他有心事,姐妹们来看他的时候难免流露出些许来,又催她们到外屋去:“别把病气过给你们。” “哪儿就那么体弱了,我们又不像你似的讳疾忌医。”馥环逗他。 却不小心戳中了他的心事,他也只得沉默不语,一抬头,却见黛玉心事重重地打量着他,像是什么都知道了。 第189章 第189章 林徥心里一惊, 好在黛玉什么也没说, 只是坐到了一边去,林徥松了口气, 又晓得不该侥幸, 只能偷偷叹息罢了。 韵婉她们看过了林徥的药方子, 都是些驱寒调养的药,也笑道:“当年玉儿病起来, 也是不敢用重药,这些方子看着还挺眼熟, 不是她当初常吃的?如今玉儿调养好了,咱们三爷反成了容易生病的娇小姐了!” 黛玉道:“我当年是常生病的, 知道病着多难受,三哥哥念书虽然辛苦,平时也要注意些才是,倒是多锻炼锻炼,老闷在屋子里, 又那么累, 再好的身子骨也吃不消呢。你也别笑, 都说久病成良医, 我吃过的药比你见过的都多, 那些大夫天天念叨的话,我背也背熟了。既然那么多大夫都说了这种话,总有点用处。” 天地良心,林徥可能是全家最不愿意自己生病的人了, 他叹了口气,道:“妹妹说的是,我以后多注意着,必不再犯这么蠢的错了。” 姐妹们又说了些话,看着他吃下了药,方才告辞,等出了他的院子,道别了韵婉,馥环才问:“方才你对着阿徥欲言又止的,是想说什么?”黛玉一愣,心里想道:“姐姐看出来了?”但这事儿到底只是猜测,况且说出来不过徒添烦恼,于事无补,还对三哥和几栀的名声有碍,于是笑道:“算什么欲言又止呢?只是我想着,人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三哥勤勉是好事,可是如今人都累病了,不是更耽误事儿?我外祖母家的珠大表哥就是念书念垮了身子,虽是进了学,只是娶妻生子没多久就一病死了——这例子说出来实在不好听,我吞下去了罢了。” 这例子确实兆头不好,馥环笑道:“阿徥这样年纪轻轻就中了举的,要不是有阿徹在前头,还真不必把自己压得这么紧。阿徹的际遇,确实可遇不可求,甚至不只是运气的事儿了,一个小孩儿天赋再高,文采真能压过那些人吗?只是当时上皇觉得有意思罢了。除他之外,还有谁会遇到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帝王随口的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林徹年少成名,之后他的每一篇文章都被争相传阅,百般研究,幸而他顶住了,若是伤仲永了呢?若是上皇觉得他的本事配不上自己赐给他的名声呢?二哥又会是怎样的结局?黛玉害怕得身子微微颤抖,被馥环瞧了出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知道,世界上没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儿的。” 黛玉叹息着回了漱楠苑,霜信几个正围在迎春屋里说话,她觉得新奇,不禁笑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紫鹃忙冲其他几个人使眼色,不过黛玉已经瞧见了,反而直接问她:“倒是说说看,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紫鹃苦笑道:“这不是怕姑娘压不住自己的脾气么?”黛玉奇道:“在你眼里,我脾气这么差呀?” 其实哪里是她脾气差,只是这几次遇到的事都有些匪夷所思,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会发出“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的感慨来,恐怕也真得是圣人来,脾气才好得起来了。紫鹃知道瞒不过了,叹道:“姑娘……” 迎春道:“你也别为难她了,是你自己也猜出来的事儿。那天做主请钱姑娘去给南安太妃看病的,果然是云大爷,而不是云老爷。” 这事儿不光是黛玉,馥环自己也有所察觉。黛玉皱起眉来,觉得有些厌恶:“他图什么?” 难不成是觉得当年馥环回来完全是因为南安太妃,现在太妃没了,她就能回来?除此之外,也想不出他这样多此一举的缘由了。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倘若云渡是这么个天真又无情得自以为多情的人,连黛玉都要中的女儿都隐隐知道,馥环回来,与其说是心灰意冷,不如说是恐惧,朝堂的局势千变万化,她最后选择站在娘家这边罢了。事后 王子腾等人的结局也证明了她的选择没有错。襄阳侯夫人的例子活生生地摆在面前,林家又不是当真无坚不摧,馥环既已回来了,又怎么还会再踏入漩涡呢? 紫鹃知她生了气,忙劝道:“姑娘放心吧,环姑娘心里有数的。”况马夫人蒋氏这几天又频繁出入,想想当年虽然没有下文,但京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马兖求娶馥环一事,不由地又有些期待。兴许是她这个做丫头的不懂事,不然她真看不出来马大爷有什么不好的,环姑娘若是嫁给了马大爷,怎么看都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不过既然上回就没说成,想来太太和环姑娘心里另有打算的,她这个小丫头,自然没有多嘴的余地。 黛玉冷笑道:“我姐姐当年为了他,丢掉了理智。他大约是以为馥姐就一直是那个傻的,或者巴望着她是个傻的,他就能继续随便说点什么,姐姐就什么都答应他了。”这话其实是气话,她虽没怎么见过云渡,但也知道这位曾经的姐夫和馥环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是用了真心的——只是他没办法违抗祖母,所以没能力保护好自己的妻子罢了。 紫鹃笑道:“哪有说自己姐姐傻的呢?” “馥姐便是此刻在我眼前,我也得说,她那时候傻透了。”黛玉翻了个小白眼,回自己屋里去了。其实云渡自己多想也罢了,云嵩却也当真派人来请几栀,南安王府的意思也不难猜。无非是现在的局势对他们家越来越不好,曾经瞧不起的林家如今都成了需要想法子拉拢的对象,因此后悔为了个商贾人家的女儿逼走了馥环。 迎春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地感叹:“林妹妹如今的脾气,越来越自在了。”以前在荣国府的时候,她行事还十分小心,哪怕和宝玉玩得那么好了,也不会当着别人的面打趣宝玉,就怕要被议论说不自重。现下在林家,倒是少了许多顾忌。 紫鹃道:“王嬷嬷前几天还说呢,六太太宠着姑娘,比当年我们自己老爷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怕她到了宫里不习惯。” 迎春听到“宫里”,也叹了口气,道:“你们跟着进宫,此后我也不知能不能再见你了!”当年贾家为了迎接贵妃省亲,大兴土木,修了大观园,姐妹们亦得元妃恩赏,在里面住了几年,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可那座美轮美奂的省亲别墅,元妃也只匆匆游过,连住一晚的机会都不曾有。她在姐妹中年级排第二,元春进宫的时候,她也懂点事了,只记得那时祖父母们送大姐进宫,隐隐切切,盼她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她母亲去得早,虽也养在老太太那儿,但和大姐姐比,就是个隐形人,谁也没空多看她一眼。后来有了宝玉,就更是如此了。当时奶娘说,是因为大姐姐要进宫,会有出息,所以祖父母们才更疼她。然而进宫后,元春就一直没有音讯,直到被封了贵妃。黛玉以太子正妃的身份进宫,不必像元春那样熬十几年才有出头之日,可她还有回家来的机会吗? 紫鹃也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地笑道:“女儿家能去哪儿,总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 迎春一怔,也苦笑起来。是啊,她怎么替黛玉愁起来了呢?她自己倒是没那福气进宫,也没有像探春那样远嫁,可嫁给孙绍祖,难道就有回娘家的机会了?甚至现在,孙绍祖被关进了大牢,荣国府也不再欢迎她。女儿家真的只有待字闺中的那几年可以不用愁那么多,而后的所有一切,都不由自主。 “也不知道探丫头怎么样了。”她喃喃自语道。 连昌平公主那样饱受藏王恩宠的和亲公主,如今都进退两难,甚至可能会被新任藏王不顾人伦地占据,西宁郡王却无能为力。而探春仅仅 是南安太妃认的干孙女,蛮国还是扣押了云嵩父子两个来和汉廷谈判的,他们会给探春多少尊重呢?水路那么遥远,探春说到底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娇小姐,她从前根本没出过京城,没吃过什么苦,这一路她要经历什么?她真的受得住吗? 紫鹃担心地唤了她一声。 迎春缓过神来,忙道:“我没事,霜信她们都回去了吧,我看又有婆子来找林妹妹有事儿,你也快去看看吧。”林徹的喜事就在这几天了,在林家走着的时候,会发现连花园里的小树都挂上了红灯笼。这次主要是宋氏和馥环在操持,但黛玉毕竟打理林家内务有些时日了,哪怕宋氏有意识地减少了她的工作,还是有不少事儿要经过她的手。紫鹃是她的得力助手,论理不该在她这儿耽搁太久才是。 紫鹃知她有心事,此刻不过是在逞强,却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只能叹息着去揽月楼了。 第190章 第190章 自从宋氏把林家内务渐渐交到侄女儿手里, 漱楠苑的揽月楼里便一直有各房各院的管事婆子们出入, 黛玉坐在楼里那张大方桌前核算各项支出的样子,也确实很有些当家的风范。有时候紫鹃看着, 也难免有种“姑娘大了”的欣慰感。 “行, 就这两天了, 大家辛苦辛苦,打起精神来, 等二嫂子过了门,叫二哥请大家吃酒。”黛玉又检查了一遍, 确定没疏漏了,才放下心来, 林华听她把时辰都安排到了几炷香几炷香的,不禁有些咋舌:“我的大姑娘哎,你把时辰排得这么细,可有的费神了。” 黛玉笑道:“凡事都安排到了,也省得大家到时候慌了手脚, 临时有个什么变动, 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互相推诿, 岂不难看?家里这两年总是有大事, 现在弄好了, 以后也少折腾点。再者说,哪儿不对了,丢的还不是咱们家的人?刘家人丁兴旺,又世代为官, 见多识广,大老远送侄女儿来成亲,咱们家若是在他们面前失了礼数,我也要生气的。”她虽不像凤姐那样爱揽事逞强,但是有展示自己的机会,她也绝不会搞砸了就是了。 王嬷嬷道:“这不是担心你身子好不容易好些,又要操心这么多事,怕你吃不消?” “我要是此刻就吃不消,以后可怎么办?”太上皇驾崩后,她进宫伴皇后抄经,亲眼见识了坤宁宫里人来人往,大事小事都要皇后亲自过问的样子。在家里,婶子忙不过来的时候还会让大嫂子、馥姐和她搭把手呢,可后宫若是让他人“协理事务”,那就代表着后权旁落。东宫的事儿虽说肯定少些,但谁说得准呢?她准备带进宫里的紫鹃、雪雁,都是自小跟着的,论忠心不二,自然不会有差,但若要说协理内务,却是不及平儿的,如今不多练练,到时候慌了手脚,可就十分难熬了。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70节 王嬷嬷见劝不住她,虽是心疼,也晓得事情重要,故而道:“好在紫鹃姑娘和雪雁都还年轻,又肯学,姑娘平日里也别自己一个人忙,该吩咐她们的事还是得教教她们,改日进了宫,一开始你能依靠的也就只有这两个丫头了。要是她们都能独当一面了,你到时候也轻松点儿。”后宫有多混乱,她也只是听说过,可是其中艰难,只听说也就够吓人了。初时听说姑娘还有这造化,能当太子妃,甚至未来的皇后娘娘,她还悄悄地给林老太太、林海、贾敏上过香,告诉他们姑娘出息了,可是现在再细想想,越想越担心,若非实在年纪大了,她只恨不得自己也跟着进去帮衬着姑娘才好。从前也只需要担心林家的大奶奶、二奶奶人品如何,和姑娘相处得好不好。如今林二奶奶就要过门了,她却压根不需要担心那位刘融山刘姑娘的性格脾气了,倒是巴不得姑娘能在家里多住一阵子。 黛玉道:“紫鹃、雪雁这两天也够用功了。嬷嬷放心吧。” 虽说如此,王嬷嬷又哪里放心得下,只能给自己又找了点事做,问问院子里其他几个大小丫头的去处罢了。 正在忙活呢,有个被派去林徹院子里的婆子过来回话说:“二爷今天一大早就被叫去了衙门,到现在还没回来。环姑娘说,等他回来了,再试试改好的衣裳,幸好礼服已经改好了,这套只是送新媳妇回门的衣裳,就是有哪儿不合适也来得及改。” 黛玉奇道:“怎么这时节二哥还有事要去衙门?到这时候还不回来?”林徹是前几天就告了婚假,加上都知道他不就就要外放,皇上仁慈,允他在家多歇几日,与家人团聚,他从前天就歇在家里了,又出了什么事,非得他出去这趟? 其实不只是林家的人奇怪,连刘晋见着了林徹,也不禁意外地想道:“他怎么还在外面晃悠?” 原来周贵妃之父周康定乃是刘晋正儿八经的授业恩师,如今他虽因身体缘故告病辞官,但既然人到了京里, 怎么都要拜访恩师,已尽弟子礼仪的。周康定虽当初不满学生把侄女儿许给了太子的表兄,但陛下心意已决,太子殿下如今地位无可撼动,二皇子的这个“礼亲王”的“礼”字,已经够明确了。事成定局,周家自然不会因小失大,还在明面上得罪了太子身边的人,因而刘晋拜访周康定时,周家族长周昌敬亲自领着他到外头来设宴款待。 刘晋也是做了这么多年官的人了,哪里会不明白周家的意思,不过他已经辞了官,眼下也没有那么多顾虑,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不知谁先提起了儿女亲事,周昌敬道:“可惜我的孙女儿都已经许了人家,蔡相家倒有个孙女儿,年岁正合适罢?若是你家的好儿郎明年得中,倒可以去问问蔡相舍不舍得。” 其实谁不知道周老翰林和蔡客行前两年争相权的暗流涌动?只可惜周家和周贵妃、二皇子拴得太紧,如今斗不过罢了,即便如此,蔡客行的孙女儿的亲事,又何须周昌敬关心?不过是他心里不忿,找地方发泄罢了——蔡客行这位嫡亲的孙女儿和太子年岁相当,又是京里出了名的才女,当年时时被蔡夫人带进宫给蔡嫔请安,连太后都夸她知书达理、是个难得的美人儿,谁都以为这位蔡大姑娘是要做太子妃的,谁知后面横空冒出个明珠族姬,直接定了太子正妃,蔡姑娘就有些尴尬了。皇上和太子摆明了是要重用蔡客行的,自然不会让蔡姑娘居于明珠族姬之下,蔡客行自己一琢磨,算了算选秀的日子,猜到皇上并不愿意让蔡家朝廷、后宫两处都得势,也就断了让孙女儿进宫的念头。周昌敬此刻借着酒劲说起这话,不过是寻个开心罢了。 只是这话他说得,旁人却附和不得。刘晋赔笑道:“我家这小子愚笨得很,明年也不过下场一试,多半是没什么结果的。成家的事,一时半会儿也急不得。” 这时一行人从廊外经过,周康定笑着指着窗户问:“那是不是你家侄女婿?怎么都要做新郎官的人了,还在外头晃悠呢。”众人定睛一看,正站在对面廊下和掌柜的说笑的,可不正是林徹。 既然遇到了,总要去打声招呼的。刘晋是十分中意融山的这门亲事的,但要在周老面前和他说话,却总有许多要注意的地方。他正在斟酌的时候,周康定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低头收拾起衣着来,又回屋叫小厮取茶水来漱口散酒气。 能让他这么如临大敌的,自然不会只有一个林徹,周昌敬忙问:“小林大人和谁一块儿出来的?” “只看到了太子殿下,坐在靠窗的位子。” 林徹和太子本就是表兄弟,从前就经常一道出来玩的,倒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儿。只是这座位就值得考究了。这间酒楼说是包间各有特色,其实布局是大同小异的,怎么排,靠窗的位子都绝不会是最尊位。什么人能让太子殿下屈居次席?刘晋抖了抖,询问道:“殿下微服出行,不曾摆驾,我们贸贸然打扰,会不会坏了他的兴致?” 周昌敬亦有些犹豫,周康定却道:“殿下已经看见我了。”还冲他招了招手,装作不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刘晋也没想到自己一个已经辞了官的人,和侄女婿打个招呼竟然能打到圣上面前去,不由地跟着整了整衣冠,领着自家子侄们一道去了对面。 林徹已经和掌柜的说完了话,正垂手在廊下等着,瞧见了他们来,眉开眼笑的上来行礼:“周大人好,刘世叔好,可巧在这儿遇到你们。” 刘遇靠着窗口笑道:“你就是这样和周老打招呼的?林博士知道了,又要骂你不懂规矩。” 周昌敬等忙给他 请安行礼,他笑道:“快进来。” 刘晋还在犹豫不决,林徹已悄然站到他身边,低声道:“世叔,皇上和永城亲王在里面。” 永城亲王与上皇同辈,论起来,皇上还得叫他一声王叔,怪不得刘遇坐在了下手,只是陛下九五之尊,微服出行也就罢了,这酒楼上下竟不见多余的侍卫,若是让御史台的人知道了,少不得要说点什么。 刘晋跟着人进去,给皇上、永城亲王、太子请安。皇上倒还记得他:“先前在淮河治水的是不是你?”刘晋忙回话:“是。” 皇上遂与永城亲王道:“这是刘相的小儿子,刘相英武不屈,以身许国,他儿子也是个好的,做南阳刺史的时候逢长江水患,淮河两岸受灾严重,他七日不休,和官兵们一起守在河堤上,救灾抢险——自己也累坏了身子,年纪轻轻的,就告病辞官了。” 刘晋倒是没想到皇上还知道这事儿,心下感叹万千,只恨自己身子不争气,不然怎么也要再干几年。 永城亲王问:“这次来京里是来探亲么?” 刘遇笑道:“小林大人三日后成婚,娶的就是刘相的孙女儿。” “哦——”永城亲王恍然大悟,道,“年纪大了,刚刚才说的小林大人的岳家,这就忘了。刘相家的孙女儿好啊。这么多年来,也就出了一个刘相。倘若所有做官的都能像刘相一样,恪尽职守、鞠躬尽瘁,我老头子也就放心大胆地闭眼了。可惜啊,现在都有私心,谁的私心没压过大局,你都得夸他一声‘好官’,我老头儿也这把年纪了,经历了几朝几代,也就见到了一个刘光充。” 周昌敬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太明白永城亲王说这些话是不是在敲打自己,只能低下头去,佯装什么也没听懂。 第191章 第191章 好在永城亲王说完这句后, 也就没再提那些话, 反而问起了别的事:“小林大人的妹子,就是太子妃了?” 刘遇也不见羞赧, 落落大方地答了一声“是”。 永城亲王点点头, 道:“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其他人也不敢问。倒是皇帝道:“难得出来一趟, 可巧遇到了周爱卿,不若朕陪着永城王叔一道去刘述府上坐坐, 他也出来开府了,礼亲王府建成这么久, 朕还没去看过呢。孰湖去你弟弟家里玩过没有?” “开府的时候一起去喝过酒。”刘遇应了一声。 谁都知道太子殿下喜欢四处溜达,连周家都被突然的“太子殿下驾到”吓过两回, 却只去了礼亲王府一次?这几乎是明着说他们兄弟不和了。周昌敬额头上的冷汗直冒,皇帝脸上的笑意亦浅了不少,永城亲王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刘遇自己说:“也有些时日了,今儿个正巧去看看他府上有没有什么变化。” 周康定听了, 心里直替刘述叫屈。太子殿下本就深受皇帝偏爱, 又和四皇子等年纪小、不成威胁的弟弟们关系极好, 如今再给皇上上上眼药, 他日就是有什么兄弟不睦的传言, 旁人都只会说是二皇子不懂事,甚至图谋不轨,哪里会觉得太子殿下有什么问题?可他虽然明白,也不敢说出口, 更是不知刘述此刻在家里做什么,皇帝此刻过去,会不会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连忙给儿子使了个眼色,让他找借口出去,给礼亲王府递个信。 皇帝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当下搁下酒杯便要摆驾礼亲王府。刘遇笑道:“让林徹回去吧。他本来就在假中,再有两日就要成亲了,今天还跟着我们在外面待了一天,别耽误他成亲才好。” 林徹忙道:“是臣下的分内之事。” 皇帝点头道:“既然如此,刘爱卿也回去吧。” 刘晋正觉得自己待着哪哪儿都不自在,又怕听见什么不该听到的话,招来麻烦,闻言忙谢恩告退,和林徹一起退了出来。林徹笑道:“方才周大人的眼色,是希望世叔派个人去礼亲王府上先通个气,让礼亲王预备着迎驾吧?”刘晋叹道:“什么都瞒不过世侄的眼睛。”只是林徹都看到了,皇帝、太子能毫无察觉?他们之前已经酒过三巡,周康定也喝了不少,如今脑子也算不得多清醒,自以为做得隐蔽罢了。 若他还醒着,方才刘遇说那话的时候,他怎么着也能给刘述分辨一二的。 “那世叔去忙罢,晚辈也确实该回家了。还有些事要处理,不能真只让母亲和姐姐妹妹替我操心,我自己当甩手掌柜的。” 刘晋自然不会亲自去礼亲王府报信,给周家候在外头的下人说了一声,便上马车回了自己家。他的侄子刘融星原就住在京里,这几天也时常来拜访,他便问他:“当初我在南阳,融山的亲事也没过问,你大伯是怎么想得起来把她许给小林学士的?” 刘融星笑问:“怎么,那小子哪里惹小叔父生气了?” 刘晋知道他一向和林徹交好,道:“哪里有这种事。只是我想着,大哥当年最怕掺和进那些事里了,缘何在侄女儿的亲事上破例?”那些事,自然是指的帝王家的夺嫡之争,已故的皇贵妃乃是林徹的亲姑母,融山嫁给他,他们家少不得也得被视作刘遇一派,若非刘遇最后真成了太子,今儿个周昌敬、周康定要遇到的难堪事少不得是他要遭的。 刘融星道:“当时二伯跟着祖父一起去了,大伯心里愧疚,发誓会好好待融山。那时候来家里求亲的 人里头,数林徹模样、家世、前程最好,为人又有趣,不是那等刻板迂腐的,大伯也顾不上别的那些了,只求融山妹子嫁得好。年岁相当的青年才俊里头,谁能比得上他呢?也就这么定了。” 若是这么说的话,林徹确实是个不得多得的良婿。刘晋皱眉道:“他家文武都出了能人,又有太子这一层关系在,平步青云是少不了的了,太子妃又是从他家出来的……”眼下林征、林徹还年轻,看不太出来,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怕是林家之势,要比如今蔡家、周家都大,到那时候,还不知道局势要如何变呢。端看太子妃的选择就知道,刘遇可不是会愿意被臣子制擎住的那种君王。眼下表兄弟们相处和睦,互相支撑,但真尝到了权力的甜头的时候,谁能保证一定会摆正自己的位子? 刘融星笑道:“小叔父这话就有些没道理了,林征、林徹有这个本事,就因为怕他们以后势大,就不用他们?那要用谁呢?太子殿下的性子,就是不怕这些的。” 刘遇确实是不怕的,他最初开始办差的时候,文武百官都还当他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然而盐改、税改后,已经没人敢触其锋芒了。他自己就是个精力旺盛、敢作敢当的人,连周昌敬、忠顺王这样摆明了不是他的心腹的成了精的老狐狸都敢用,甚至敢重用,何况自己家的两个表兄?再者说了,不用林征、林徹,那要用谁?谁还能比他们更好用?这年头,敢打仗的都不多,能打仗、会打仗的就更少了,连云嵩都吃了败仗,林征这样的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别说现在是刘遇当太子了,就是刘述得势,也只能用他。 刘晋叹了口气:“今天遇着了永城亲王,他说了几句话,听得我怪不自在的。当年咱们家老太爷也是随太宗皇帝打天下的,拿命换来了咱们今天,我们是一代不如一代,丢了老祖宗的脸了。” 刘融星苦笑道:“小叔父这话,是在说我不争气了。”他倒也看得开,自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能力有限,考了个不上不下的功名,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吃喝不愁,办差的时候也算尽心尽责,对得起良心,闲时还能养养花钓钓鱼,算不上国之栋梁,也没对不起谁过。倒不是说不羡慕林徹那样的,只是确实不是那块料。 刘晋倒没责备侄子的意思,闻言道:“也别这么说,朝廷上得有拿主意的人,也得有在底下办具体事的。比起那些个在家吃闲饭等着分祖产的公子哥儿,咱们家的孩子已经算争气了。”他的兄弟们都去的早,如今这一大摊子家事,落在他的头上,每每他也感慨,这么多张嘴吃饭,若是家里的子弟们像这些天见到的那些人家一样不思进取,哪里支撑得住。因而到了京里,听别人感叹哪家哪家当年多么风光,如今靠借债度日,他就忍不住想,座山吃空,可不就是这个结局吗?要是祖宗的功绩能管用两代、三代的,那朝廷也吃不消啊。 “你和融山日后同在京城,要多走动,你们虽不是亲兄妹,但她在京里,也就你一个兄长了,你们彼此照应着,我们在老家也放心些。”二哥去得早,正如大哥所言,刘家上下对融山母女是有亏的,他也怕侄女儿在婆家受委屈,少不得要多叮嘱两句。 刘融星一口应下,又道:“怕是妹妹也在京里住不长久,都说林徹过不久就要外放了。就是不知要去哪儿。” 刘晋点头道:“总要出去历练历练的。他才多大岁数,这速度,已经够惹眼的了。” “他一开始就够惹眼了。旁人羡慕不来。”刘融星叹道,“不过,看他不顺眼的估计也不少,就是不知道外放后有没有人给他下绊子了。”京官和地方官多有不同,俗话说得好,强龙难压地头蛇,古往今来,有多少试图建功立业的折在地方?县官不如现管,有些地方,乡绅说的话比圣旨还有效,令不出京师可不是说着玩玩的。林徹在 文华阁干得风生水起,如今外放,也确实是正统升迁的路子,可是在地方到底干得如何,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刘晋笑道:“你见朝堂上如今主持大局的那几位,谁不是一级一级升上来的?只呆在京里,没到下面去过,便和武将只会纸上谈兵一样不可取。皇上这是器重他呢。”倒也好,融山跟着到外头去,也不必担心她和婆婆、妯娌小姑们的相处了。虽然都说宋氏是个好婆婆,但一大家子住一块儿,难免有摩擦,哪里会有自己住着自在呢?融山算是远嫁,家里人少不得要多操些心的。 第192章 第192章 林徹回了家, 少不得要被追问去了哪里, 他也不瞒着,说是永城亲王来了, 他奉命去做了回陪客, 还遇上了周家的人, 喝了一回酒,原还要陪着去礼亲王府的, 陛下开恩,准他先回来了。 林滹讶然道:“永城亲王身子还康健么?这大老远地来京里……”他老人家都多大年纪了, 还吃得消? 林徹道:“亲王老当益壮,今儿个酒喝得比孩儿还多呢。” 到底出了什么事, 需要这位老亲王出山?永城亲王当年掌过宗人府,只是太惹眼了,怕上皇不快,自己找了个由头出京当富贵闲人罢了,便是如今, 在宗室之中, 他老人家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只是很少出头罢了。这样一位人物不远千里回到京师, 怎么看都像是皇上请回来的。可现在京里局势都稳定了, 能有什么事,需要这位老亲王主持大局? 林滹胡乱猜测着,又不敢问,只好道:“你母亲找了你一天, 像是要你去试什么衣服,快醒醒酒,过去她那儿吧。” 林徹应了一声,又道:“今儿个圣上微服出宫,大哥应当是没法早回来了。” “皇上微服出宫,是需要保密的大事儿,你再到处嚷嚷着试试呢。”林滹骂了他一声。 林徹吐了吐舌头,跑去了宋氏那儿,正巧宋氏和黛玉在商议漱楠苑里头的丫头们今后的去处,他便多嘴道:“虽说日子礼部敲定了就是定了,但母亲和妹妹又何须这么着急?就怕这些丫头们心里有了别的去处,最后的日子便得过且过,应付差事,那妹妹不就不方便么。” 宋氏笑道:“就你想的多,往常去漱楠苑,姐姐、姐姐地叫她们,现在担心她们要应付差事了。” 黛玉问他:“这一身的酒气,二哥去哪儿了?都知道你要做新郎官了,谁还敢灌你酒喝?” 林徹拿手指了指天上,黛玉便吐了吐舌头:“好嘛!”宋氏道:“既然喝了酒,也别试衣裳了,天也凉了,穿穿脱脱的容易着凉,你三弟就是那天不当心,咳嗽了这么多日,才好些,你这大日子快到了,可千万不能在这时节受凉。” 黛玉亦道:“是,二哥别在外头晃悠了,赶紧回去睡个好觉才是。”她听说《玉山亭》最后一话去送印了,有心问问结局,不过当着婶娘的面也不好开口,便悄悄地躲在宋氏背后比划了一下,林徹心领神会,道:“妹妹一会儿叫人到我那儿拿去。” 宋氏笑着问:“拿什么?” 兄妹俩都直说没什么,她也知道孩子们背着她淘气,倒也没打算管,只道:“漱楠苑里如今玉儿的表姐在,你要是贸贸然过去,撞见了到底不好,也怕她不自在。有什么事儿,叫下人带个话就是了。” 林徹忙道:“母亲放心,莫说现在贾姑娘在了,便是先前她不在的时候,我想着妹妹也不小了,虽是自家兄妹,也该避讳些,那时候就不会不打一声招呼就过去了。” 黛玉亦有所察觉,半真半假地抱怨:“原来二哥是避嫌,忽然地就不来我那儿玩,我还当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二哥,心里难过了许久呢。” “你听他说大话呢,他哪儿可能想得这么周到?就是自己忙,没时间去找你罢了。”宋氏感叹了一声,对林徹道,“明儿个你要是有空,倒是请你的姐姐妹妹们吃顿饭。往后你又要出去,和姐妹们玩闹的机会也不多了。” 听了这话,林徹犹好,黛玉倒是先鼻子发酸,悄悄地抹了把眼泪。家中几个兄长,她确实最尊敬大哥,但往日里二哥却是和她们玩得最多的。林徹脾气又好,又有情趣,最会逗人开心的,和他相处也不必顾忌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他也总有好玩新鲜的东西。只是往后一起玩的机会却几乎没有了。不说她要进宫,二哥要外 放,但是二嫂子进了门,她们也不好再像从前那样打趣二哥了,不然的话,二嫂子若是不计较,那是她大度,若是计较起来,也是她们做小姑的没有拿捏好分寸。 只是这分寸二字,打从一开始,刘遇说要她进宫起,就难把握了。 林徹见她眼眶发红,笑道:“往常说是最喜欢大哥,到底还是舍不得我嘛!” 黛玉被他逗乐了,嗔怪道:“二哥喝了多少?这是一点都不清醒了,快回去歇着吧。” 林徹其实也没喝多少,不过今日永城亲王几句话也确实让他心绪不平,想了好些有的没的,有些从一开始就忽略的细节渐渐地扣了起来,连成了一条可怕的线,让他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是得回去好好想清楚。 他略微洗漱了一下,躺回床上,闭着眼睛,慢慢思索起来。 从一开始他就觉得,皇上培养太子,培养得有些着急了。虽然兴许是受过上皇晚年时的教训,早早定下太子来,断了其他皇子的念想,以免出现兄弟相残的局面,可当时太子才多大?几乎是毫无经验,就开始独挑大梁,谁看都有些操之过急了。也就是刘遇咬牙撑下来了,他要是当时有哪里做的错上一步,后果不堪设想。包括让林征回京,给的职位也太要紧了,京里头的人嘴上不说,心里谁不嘀咕?当时也不是没觉得奇怪,只是皇帝还年轻,谁敢往那上面去想?直到现在,永城亲王也被请到了京里,他才不由自主地猜测—— 莫非圣上的龙体,出了什么问题?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再看皇上这一二年的举动,当真是处处充满了托孤的味道。刘遇的种种反常,也像是能被解释了似的。他在心里默念了几声“必不至于如此”,却还是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正巧听见送话本去印社的小厮回来了,想起答应黛玉的话,便扬声唤他过来吩咐道:“元宝,你送一份抄本去漱楠苑,交到玉姑娘手上去。” 元宝答应了,又道:“书社的老板问,玄机客什么时候写新的本子?都在等着呢。” 林徹苦笑道:“玄机客从此封笔了!” 元宝猜到他会这么说,觉得可惜:“就这么回那老板么?” “不然呢?”林徹想想,还是说了句,“书稿给玉儿了你就赶紧回来,别等她看完。”他最后一章没按着之前和黛玉商量好的方向写,虽觉得最后成稿更流畅些,但难免黛玉要不喜欢。只是从他心里想,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总是不能尽如人意的,他写个话本,哪怕落了俗套,还是给个团圆才好。 不过黛玉的脾气,她想要留元宝在那儿等她看完这一稿再走,元宝哪儿溜的掉?到了傍晚才灰溜溜地回来,悄声地在院子里问二爷醒了没有。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71节 林徹正巧换好衣裳出来,倚着门问:“玉儿怎么骂我的?学着我听听。” 元宝嬉笑道:“二爷好日子都快到了,玉姑娘哪儿会骂你?只是说,二爷也到了年纪了。” 林徹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黛玉是笑他丢了少年狂气,他笑道:“玉儿这张嘴呀。不过,我是到了怕分别的年纪了,她说得也没错。”他又不免想到,即便是他,一猜到圣上龙体抱恙,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刘遇能不能扛起整个江山,天下会不会出乱子,边境那几个小国会不会趁虚而入——倒没有想到,刘遇也才这个年纪,失去了父亲,会不会伤心难过。 虽说天家无情,可刘遇连对子义君都念念不忘的,何况是他最尊敬的父皇? 他想到这儿,心里发紧,又不敢跟别人说,只得叹 了一声,拉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盯着天边的红霞发愣。 黛玉进来时,正见他轻袍缓带,斜坐在院中,本是再闲适不过的姿态,却是浓眉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见他这情状,她也收了所有玩笑的心思,担心地问道:“二哥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在她眼里,林徹一向是轻松自在、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这副模样实在是难得,也叫她不由自主地跟着担心了起来。 “没事。”林徹轻声道。 这可怎么都不像没事的样子,黛玉摇了摇头,到他面前坐下,笑道:“二哥该知道,你什么时候都可以相信我的。我连你那么大,那么美的梦都听了,还差这一宗么?” 那么大、那么美的梦,林徹苦笑道:“我的梦要你担着那么大的风险呢,你不怪我?” “我在那个位子,原该做的。”黛玉承诺道。 第193章 第193章 叫京里头的人意外的是, 林家如今这样显赫了, 林徹的婚事还是按着之前林征的旧例办的。京里原就有嘴碎的,见此光景, 难免要嘀咕, 说林大奶奶果然是个不肯吃亏的, 当年怎么嫁给名不见经传的林大爷,如今也要弟媳妇怎么进来, 不肯让人压过自己去,哪怕家里当年的光景和现在完全没得比了。这种话要是叫刘家人听见了, 万一融山听到心里去了,岂不是要弄得家宅不宁?黛玉气得嘴唇都在抖, 连声问知不知道是谁先开始传的。 韵婉大笑道:“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呀?” 黛玉气道:“大嫂子都被编排成什么样了,一点都不气?你原先可不是这么气性小的,如今真当菩萨了?” 韵婉道:“明儿个新媳妇不就要来给父母亲敬茶,和姐妹们相见吗?你看看她,不就知道你二嫂子当没当真?” 这人家当了真的也不会在敬茶的时候表现出来啊。黛玉一边在心里嘀咕, 一边发现自己这心态就是把二嫂子当成了外人, 自觉不好, 吐了吐舌头, 什么都不敢说了。 次日一早, 便有人守在林徹屋外等着讨赏,黛玉出发去宋氏院子里时候,见漱楠苑的几个才留头的小丫头也在说讨赏钱的事儿,便笑着问:“见到二奶奶了吗?”一个小丫头笑嘻嘻地回话:“见到了, 长得可真俊呐,和二爷郎才女貌的,般配得很。” 黛玉又问:“二爷高兴吗?赏钱给了多少?” 小丫头道:“当然高兴啦,这日子他还能不高兴?眼睛都笑得看不见了。”又喜滋滋地给黛玉看她得的赏。其他人一边起哄着说“你怎么比我多”一边开玩笑似的要她分点出来。黛玉看着她们闹了会儿,想到二哥二嫂子既然起身了,想来不久就要去敬茶,赶紧往宋氏屋里去了。 到了那儿一看,馥环已经在了,正在和林滹说话,不多时,林征夫妇两个同林徥也到了,丫头们摆好茶点,锦书来提醒道:“老爷,太太,二爷和二奶奶到院儿门口了。” 众人忙起身相迎,黛玉初见融山,不禁偷偷打量,只见这位二嫂子身量瘦长,却长了张圆脸蛋,脸颊微红,唇红齿白,眼睛也是圆溜溜的,是长辈们常说的福相。她在家里先后给祖父、父母亲守孝,出嫁时年纪也不算多小了,脸上却还带着娇憨天真的神色,把茶献给二老后,还未说话,双颊便又带了几许红色,低下头去。 馥环与黛玉对视了一眼,都憋不住笑了。林徹平日里是个嘻嘻哈哈,什么玩笑都敢开,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这么多年来还没见他不好意思过呢,娶了个媳妇却是这么容易害羞的,姐妹们一面新奇,一面又忍不住想看他们日后如何相处。 林滹和宋氏喝了茶,又引新媳妇见过了大哥大嫂、小叔小姑们,道:“咱们家人口简单,亲戚们都在老家,也隔了几辈了,平素就家里这些人一起住着,你们年纪近,平时在一起玩,有什么话就直说,大家都好相处的。”融山忙点头应是。宋氏便又问了些她平时在家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书的话,融山一一答了,她笑道:“那很好,叫厨房记下来,以后也做给你吃。” 正说着话,丫头们来说早膳摆好了,他们便移步去了桌上,融山还想着立规矩,宋氏笑道:“快坐下一起吃吧,我们家没有这样的规矩。”韵婉亦道:“是啊,妹妹不必拘束,我比你早几年过来,确实不用如此。” 融山原来在家里,也听自己的嫂子们议论过,说是林家不用立规矩,婆婆也是出了名的和气,惯着孩子们:“虽然她家嫂子和小姑子都是特立独行有性子的,不知道好不好相处,但她婆婆要是拿对她大媳妇和侄女儿的态度对咱们家小妹,她就算是有福的了。”刘家向来重规矩,一起吃饭的时候,嫂子们都要先照顾她和 婶娘们吃好,才下去吃饭,她当时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只是想到自己嫁了人,也得这么伺候婆婆和大姑子小姑子们直到自己也熬成了婆婆,未免有些担心。如今听到婆婆和嫂子这么说,不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脸落了座。林徹还大大方方的,屋里头从他兄弟姐妹到大小丫头,都在开他新郎官的玩笑,融山脸都要埋到胳膊里了,他也没见害羞,反而转过来打趣了回去。馥环笑道:“行了,小林学士,你当差的时候说的话还不多呢?在自己家饭桌上也得来个舌战群儒,你可真不嫌累。这几个丫头哪里说得过你,等你陪着媳妇回门,看看对你大舅子小舅子们,敢不敢这么滔滔不绝的。” 林徹大笑道:“融星和我认识多少年了?我可不怕他。”他其实还算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被外放过,当时皇帝顾及他年纪小,让他在山西当个副职,他当时就和刘家比他稍大的几个学子玩得极好,要不是这样,宋氏也想不到去替他去山西求亲。 “哥哥不怕,弟弟你怕不怕?” “都快考试了,他们可不一定有空像你们一样开我的玩笑。”林徹心里一动,对林徥道,“你们学堂里有没有猜这次的主考官是谁?” 林滹敲了敲桌子:“一家人一起吃个饭,你怎么又在说这些?叫你弟弟提心吊胆的,扫兴得很。你怎么都成了家的人了,还这么喜欢说话呢?就不能沉稳点儿?” 林徹大叫冤枉:“我不提,难道三弟就真不猜了?” 林徥倒确实是在意的,因此也顾不上场合了,和二哥说了起来:“先生说,沈老先生如今为太子太师,多半是不会出来做考官了,否则,天下考生岂不是都成了太子殿下的师弟?” “太子不是介意这个的人。”林徹笑了笑,“那你们先生猜的是谁?” 林徥道:“他说,郭翰林家的侄子这届没考……” “他猜郭大人吗?”林徹笑道,“那我猜周老。” 他这么一说,连林征都问:“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周老是什么身份、什么年纪的人了,他来做考生座师,考生心里得都悬着。”就像刘家,刘晋考学的时候,周康定是他的座师,如今他侄子甚至孙辈来考学,若是周昌敬成了他们的座师,那不是乱了辈分?不过林徹可是他们家离天子最近的人了,又素有些小聪明,心思活络,他说出来的话,不管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其他人总得也要琢磨一二。像林徥,表情就有些凝重了。周家和他们家也说不上不对盘,但是倘若是他和另一个人的文章不相上下,想来周老定是会录取那个人的。 融山眨巴着眼睛,心里也有疑惑,只是也不好意思问,遂低下头吃饭,她也不好意思吃多,就着自己面前的小菜小口抿着粥,林徹看了她一眼,扭头叫丫头去夹些别的菜来,把碟子推到了她面前,轻声道:“我记得融星喜欢吃这个,你吃得惯吗?” 小丫头在背后窃笑,融山一下子从耳朵根红到了脖子,额头上几乎要冒烟,宋氏笑着问丫头们:“你们笑什么呢?还要二爷帮着给二奶奶布菜,你们也好意思。” 黛玉道:“可不是,我就不懂你们,对着二哥有什么好笑的呢?好像他会不好意思,好像你们说得过他似的,回回不长记性。” 林徹问她:“我怎么觉得你是在笑我脸皮厚?” “我帮你训人呢,别不识好人心。”黛玉笑道,“你也别在这儿猜主考官了,就是猜中了又能怎么样?三哥温书温了好多年了,到时候写自己的文章就是了,难道换个主考,还能换种写法?” 林徥心里一动,每年学堂里的人凑在一块儿到处打听主考官,可不就是要想法子知道考官的喜好?想着写文章的时候能投其所好,也算是走点捷径。提前打听,也不过是想着能多些时间准备,如今黛玉这话,却是不小心说中了他的心思,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勉强地笑了笑,也不搭话。 林徹转过头来对他道:“妹妹说得也有理,考试的时候,还是要写自己擅长的,不必刻意为了迎合谁去改变自己,除非你本来就会写那种,不然,恐怕效果还不如从前。” 林滹道:“你们也别给阿徥出主意了,一人一句话,别搞得他又乱了,考试的事,让他自己琢磨就是了,这是他的人生大事,他自己拿主意才好,你们虽是他的兄妹至亲,但如今大考是什么样,你们难道还能比他清楚?特别是你,”他指着林徹道,“人人都以为你多厉害,连国子学都想着要不要请你去给学生们指点指点,我就说,他考试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真的还会写考试的文章吗?你扪心自问,你现在还会写吗?” 林徹笑道:“父亲教训得是,我多嘴了。” 林徥却放在了心底,回去后,不自觉地琢磨了起来。 第194章 第194章 融山嫁进来的时候, 家里的太太教导她要孝顺婆婆、和妯娌小姑处好关系:“明珠族姬将来最是富贵不过,就是他家姐姐恐怕要一直住在家里了,你也不用太担心, 林二爷是个有前途的, 总是要出去的。”刘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 几个太太、奶奶都算是心善的,但偶也有摩擦,老祖宗留下的家底子虽厚,但这么多人分, 多了少了, 总有抱怨的。她要出门的时候, 太太一面说林家人口少, 关系也简单,一面又担心韵婉、馥环等不好相处。她也是忐忑不安地过来了,幸而林徹还是和幼时一般温和有趣,冲淡了她的紧张之情。至于韵婉、馥环等, 便是果真如传言中那般主意大,也不至于来给她拿主意, 故而深感幸运。 只是林徹却仿佛心事重重的,明明新婚燕尔,他却像是有忙不完的事儿一样,便是在家里,也时常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虽然看到她时还是会笑着说没事,但免不得让她怀疑丈夫对自己不满,只是也不知道跟谁说才好,只得盼着回门的时候,能跟娘家的太太讨教一二了。虽然和婶娘、嫂子们也算不得多亲近,然而除了她们之外,她也想不到能求助的人。 到了她回门那日,林徹同她一道回去,刘晋携子侄们亲自相迎,接了他们到内室去吃酒,林徹温文尔雅,出口成章,前途大好,刘晋同他说了一会儿话,也算是明白了当年二哥为什么要把融山许给他——见过了这样的好儿郎,再要把女孩儿许给别人,总是觉得不甘心。哪怕有风险,也得认了。林徹席上不免又说起了当年在山西时候的事,和刘融星等笑了一回,又似无意地问:“最近你忙什么呢?昨儿个我去西河都没遇着你。朱芸说你忙着办差,好久没出来了。” 刘融星笑着问:“你这个新郎官,还有空去看古玩?我还能忙什么?礼部的差事呗。” “怎么忽然忙起来了?前一阵你闲得天天在西河晃悠,你家人都说,别去你家找你,不如去西河找的准。”林徹微微垂下眼角。礼部怎么突然忙起来了?莫非…… 刘融星道:“我在忙些什么?你这可就是明知故问了,太子大婚,可不得提前准备着?礼部上上下下,连尚书大人都忙得恨不得一天多出两个时辰来,咱们这种小喽啰当然也不敢闲着啊。钦天监都几天没睡了,看天象算日子呢。” 林徹倒是忘了这一茬,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我还真不知道,也没人通知我们啊。我妹妹还在家里玩呢。”他心里不免嘀咕,太子大婚自然是要重视不假,可是他自己才刚成了亲,流程再清楚不过,红事的日子总共就那么几个,历表上写得清清楚楚的,需得钦天监算日子算得这么郑重其事、昼夜不眠吗? 刘晋毕竟是做了这么多年官的人,不用侄女儿说他也感觉到了林徹的异样,倒不是像侄女儿误会的那样对她不满,而是想道:“莫非是朝中局势又要有变,他察觉出什么了?”虽然刘家如今也有做官的,也不乏官做到四品三品的,但真要说起来,他们都不算天子近臣。而林徹,就是标标准准的近臣了。做近臣也不只是关系硬、会说话,察言观色、揣摩帝心的能力才是最要紧的。林徹被太上皇钦点了进士,又一路走到现在,已经不只是运气和太子表兄这层关系能做到的,想来他的行事是对当今的胃口的。他是觉得要出事吗? 刘晋的夫人还在劝融山:“门当户对的,侄女婿又一表人才,照你说的,婆婆也大度,嫂子、大姑子小姑子也不为难你,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不管侄女婿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你叔叔、兄弟们都在呢,横竖他也不是那种会欺负媳妇的人,你要是受了委屈,我们也不会白看着。现在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就在这儿想东想西的,这才耽误正常过日子呢!要我说,你也大方一点,小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侄女婿屋里还没人吧?你的几 个陪嫁丫头,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心眼也都不差,你就是给了侄女婿,也不会出什么错,还能博个好名声。” 融山毕竟年轻,听了这话,百般不愿。只是太太毕竟不是自己亲娘,有些话也不能直接的也有几分道理,若是反驳了,倒像是她自己贪心不足蛇吞象了。但是林家家风如此,林征成亲这么多年了,只得一个女儿,屋里都没别人,她这儿公婆丈夫还没开口,自己主动提了,是能换个贤惠的名声儿,可是实打实地亏着了自己,因而她也只道:“我回去和二爷商量商量。” 妻子劝融山的那些话,刘晋听着没意思得很,也懒得管,倒是送侄女儿走的时候吩咐了一声:“别多想,好好过你们的日子,要是有什么要娘家帮忙的,回来说一声就是了。” 他早年在外做官,名声显赫,融山和他也说不上多熟稔,点头应了声“是”,便上了马车。林徹因喝了酒,便也没骑马,两个人在马车里挨着坐着,暖烘烘的,她顺势便问:“方才我娘家太太教我,我带来的两个丫头,年纪也大了,二爷要是看得上她们,就收在房里,她们终身也有个靠。” 林徹原在闭目养神,把妻子的手捏在手心里暖着,闻言也没睁开眼睛,只是继续捏着她的手指:“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院子里的几个丫头,太太也说,到了年纪了,只是咱们成亲需要人手,累得她们多忙碌了这么些时日,也不好再耽搁了,最近妹妹不是在安排漱楠苑那些丫头们的出路么,你辛苦辛苦,也问问我们院子里那些丫头的想法,该婚配地婚配,想赎了自己出去的,也别拦着,要是还想留在咱们院子里,你也叫她们考虑好了。婚配的呢,你也问问她们爹妈,配给哪家的小子,要是般配的,自然再好不过,不般配的,劝上一劝,也是一辈子的事呢。你的丫头们既然年纪也到了,不若这次一起办了,不然她们跟着姑娘出门,反而耽误了,说起来就是咱们的罪过了。” 融山听他这么说,心里暗喜,当即笑道:“好,到时候我先去求教太太,哪些是她房里的人,派来伺候二爷的,得先问清楚了,不然我安排下去了,太太还要用,就是我的不孝了。” 林徹道:“你要这么说,所有的丫头都是母亲买来教好了送我这儿来的,你还要个个问她?” “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也是应该问一声的。比如有些人模样一般,但其实踏实肯干,或是有些人家里有些什么遗传的大病,我什么都不知道,凭自己的印象乱点鸳鸯谱,受了委屈的人也不见得敢来我这儿说清楚,咬着牙成了亲,那就不好了。”融山笑了笑,“只盼太太不要嫌我烦才好。”她心里也发虚,黛玉入宫肯定是家里的头等大事,若是宋氏忙不过来,嫌她这儿问东问西的碍手碍脚,可怎么办?便问,“或者二爷给我指条路,家里哪个管事的年纪、辈分大,谁都认识,什么都清楚的,我问他去也是一样。” 林徹笑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 融山心头一暖,道:“二爷看着挺忙的……” “也没忙到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的地步。”林徹叹道,“再说,有些事,也不是我忙忙就能解决的。” 什么事?融山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她虽刚嫁过来,但这几年也没少听说关于自己丈夫的事迹,一向觉得他厉害得很,什么事儿都难不倒他。能有什么事,让他都觉得无能为力呢? 林徹见她一脸的娇憨天真,笑了笑:“你祖父贵为宰相,世人都赞他神仙转世,可也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不是?我就更不如他了。烦恼了这么多日 ,还是没个头绪,倒是认清了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办多大的事,我也只好把安排到我手头上的差事办好,不负皇恩浩荡就是了。” 融山道:“二爷这么想,原也没差。融星兄长便是这么想的,也做得不错。只是我一向觉得,二爷也不是寻常人,要是只图个轻松、不出错,那也没有今天的名声了。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二爷这么个出身,又有这么个际遇,要是真只做手头上的事,才要挨骂的。人往高处走,这话总没说错。” 林徹摇了摇头,他愁的哪里是仕途呢?只是生老病死,再尊贵的人也没法改变,他又能做什么?倘若陛下龙体当真抱恙,宫里应当也早做了打算,此事必得瞒住了,否则别说民心,朝堂上那些人的心思都不一定能把持得住。刘遇说到底也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众人服气他是一回事,相信他能在没有皇帝帮助的情况下主持大局又是另一回事了。 更何况,几个边境国连当今圣上都不怎么恐惧,更别说他了。 他咬了咬牙,把这事埋在心底,冲妻子点头笑道:“娘子说得有理,为夫受教了。” 第195章 第195章 融星职位虽不高, 但也是正儿八经的礼部员外郎,他说礼部开始筹办太子的婚事,那黛玉在家里的时间就真的不多了。这种事儿, 礼部说不定比太子本人知道得都早。宋氏原先还顾虑着黛玉紧张, 不常在她面前提这件事,如今也不得不和她直接说说嫁妆的安排了。 林家也不是没出过王妃, 该准备什么、布置什么,心里也有底,提前预备下了。过了几日,果然内务府和礼部就有人上门来宣旨, 宫里派来的嬷嬷直接在漱楠苑住下了, 要指点黛玉大礼时的一言一行。宋氏为这事准备了许久, 林海夫妇只这一个女儿, 贾敏故去前就盘点过她的嫁妆,说全部留给黛玉,林海病重时,又把家产仔细分了, 分给女儿的那份,请族长见证,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林滹亦不是那等欺负孤女的人,便是姑苏林氏宗族里有不成器的小辈,惦记着她一个独女,家资丰厚, 想着要吃绝户,也被他狠狠发落了。如今黛玉进宫,身份自然不同,只是以后也难再回来,家里照应不到,宋氏担心她有多余要用钱的地方,林海夫妇准备的嫁妆虽足够了,可总要再多些防身的钱物才好,遂与林滹商议:“三老爷给玉儿准备的嫁妆,多以田庄为主,虽然稳妥,只是我想着,若是玉儿在宫里一时着急要用现钱,田庄虽多,也不能多快就变了现。咱们还是给她多备些贴身的首饰、金银才好。” 林滹粗粗算了算家里的账,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咱们得了她父亲那么多的家产,原就受之有愧,如今她要进宫,咱们虽然也在京师,可是宫里宫外两片天,她要用钱,咱们也不一定能及时送去,是该给她准备些贴身的现银,以备不时之需。”遂命人去钱庄,取了散金与银元宝,并两张万两银票一起交给了黛玉。 黛玉连连推辞,宋氏道:“收好了,以后不比在家里,需要你打点的人、事多了去了,到要用钱的时候,我们不一定能给你送进去呢。”黛玉笑道:“婶子,人家说,财不露富,你这一给我,不是明摆着同人说,我这儿有钱,想要的来我打秋风?我又年轻,到时候招架不住可怎么办?再者说,回头我屋里的东西,也不是紫鹃、雪雁两个能看得住的,总要请别人帮忙清点,那些人我现也不认识,到时候婶子又要不放心。” 这倒是真的,宋氏叹道:“那可怎么办才好。”遂舍了金银,又去兑了一沓大额小额的银票来,叫黛玉收着。 黛玉百般推辞:“当年我父亲走的时候,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我的嫁妆从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就在准备着了,叔叔婶婶给我添妆,我自然感激,只是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票来,家里若是有什么事要周转,你们难免手忙脚乱的。再者说,二哥都已经定下了要外放,都是离家,他又是会交朋友的人,应酬交际,用钱的地方肯定比我多。” 宋氏笑道:“你放心罢,家里还没到给你添点嫁妆就周转不开的地步了?我们给你的,你三个哥哥和你姐姐肯定也都有。你叔叔做了这么多年官,给几个孩子安排点放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钱还是存得下来的。” 黛玉推辞不过,到底还是接了过来,日子一天天临近,她本来十分紧张,如今见宋氏比她还急还忙,一面宽慰,一面又忍不住想:“我父母亲若还活着,此刻也应当是这般忙碌焦虑吧。”尤其是见紫鹃她们把文曲鼎、武曲鼎搬出来,问她要不要带进宫里,她想起当年为了武曲鼎去找贾母的事儿,找出贾母还给她的箱子,忍不住又落了回泪。又想到武曲鼎还是刘遇寻来给她的,不禁咬着下唇想,兴许这就是缘分了。 这文曲鼎与武曲鼎,原是林家祖上封侯时得的赏,作为林家家传之物,到了林海手上。林滹的祖父是庶子,当年分家分的早,林滹的父亲都没能见过这两尊玉鼎,因是传家之物,故黛玉与叔父商议道:“这两尊玉鼎乃 是太宗皇帝赐给先祖的,不若放到祠堂里去,以后继续传下去。” 林滹心里清楚,这两尊玉鼎在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救命的,道:“如海兄当年在扬州,若是早早请出这两尊鼎来,兴许情况还会有所改善呢。” 黛玉叹了口气:“当时武曲鼎也不在父亲身边——况甄家与我外祖家有些渊源,父亲也没有想到他们会狠心至此吧。”林海亦有几分书生狂气,不愿搬出祖上的荣光来压人,可惜那些人可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他在盐官的位子上同各方势力拉锯了数十年,要不是最后托林滹向刘遇求助,险些没保住自己的清白名声。如此说来,他们家从一开始就在受刘遇的保护,若不是有他,自己如今恐怕真成了一个无可依靠的孤女,说不定还生活在外祖母家,那外祖母家抄家的时候,外祖母去世的时候,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林海夫妇的牌位设在家祠中,林滹夫妇等携黛玉沐浴焚香后,将文、武曲鼎供奉在他们牌位下,又给他们上了香,磕了头。宋氏道:“玉儿多留一阵,和你父母亲说说话。” 黛玉正有此意,便屏退随从,独自在蒲团前坐了下来。她本以为自己有千言万语要对父母说,但是真只剩了她时,对着牌位上父母的名字,却忽然不知要从何说起。母亲故去得早,当时她才六岁,父母便是思考过她的终身,也不会告知与她。只是从荣国府的人口中得知,约莫当时母亲与外祖母商议过亲上加亲的事。只是在当时母亲的脑海里,不管她与宝玉能不能成,恐怕都想不到,自己的女儿会有入东宫为妃的这一天吧。她自己虽忐忑,可谁跟父母不是报喜不报忧呢?她总不能同父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在宫里过得好罢,叫父母在泉下还替她操心的话,可就太不孝了。但她也不是那种会说我会出人头地,给家里争光的话的人,故而沉默地陪着父母坐了一下午,竟是真的只说了些闲话,到天色渐晚,才切入正题:“父亲、母亲大人在上,女儿不日便要入宫,往后来看二老的机会不多了,叔父、婶娘待女儿极好,兄嫂、姐姐们也甚为和气,日后他们定会代女儿好好供奉二老的。”便磕了三个头,含着泪出去了。 她出去的时候给了门口的婆子赏钱,婆子千恩万谢的,道:“祠堂里清净,姑娘这几天要是想事情,不妨来这儿坐坐。”黛玉笑了笑,忽然想起先前宫里的小公主夭折的时候,刘遇也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因为这里清净吗?还是因为若是在这里,即使是再坚韧,再高高在上的皇子,也可以偶尔露出些许脆弱和伤心,而不必担心被人看到? 其实不用婶娘她们明说,黛玉自己心里也清楚,嫁给刘遇后,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这个身份要高过一个妻子的身份的,她不必爱慕太子殿下,只需尊敬他,辅佐他,像做一份必须得做好的工作一样。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二嫂子与二哥先前根本没有怎么接触过,不过几日相处,便为二哥心神不宁起来,视线简直是围着二哥打转的。她又极为害羞,不等别人笑话她,就自己红了脸。黛玉每每看时,一面羡慕,一面又不禁好奇起来。虽二哥与二嫂的确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这爱意,当真能短短数日便培养起来?她若是也对太子殿下……那日后患得患失、吃醋争风恐怕是躲不了的了。想想凤姐为荣国府操劳了一辈子,便是因嫉妒,被多少人诟病,贾母那么喜欢她,在这事儿上也直说她做的不对。黛玉自诩比凤姐稍大度些,没那么不容人,只是她的丈夫若与她交了心,又与其他女子谈情说爱,她扪心自问,亦没那么大方。宋氏她们也知道她的脾气,话里话外便暗示着,太子殿下可不是一般的丈夫,她大可不必与他推心置腹,像寻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72节 常夫妻那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便行了。 明哲保身一向不是她的处事风格,可皇宫是什么地方?刘遇那样的出身都得小心翼翼地打点各方关系,尽量做到滴水不漏,何况是她?她在宫里也只认识一个皇后而已,皇后娘娘待她宽厚,可她心里也清楚那是为了什么。若她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可能会保护她的也只有一个刘遇。所以她无论如何,都得与刘遇好好相处才是。 第196章 第196章 黛玉出了祠堂, 去宋氏屋里吃了饭,又问融山:“二哥明天在家罢?我想明天找他,求他帮我办件事儿。”融山忙道:“明天二爷不当差, 有什么事儿?要我帮妹妹转告吗?”黛玉笑着摇了摇头:“嫂子替我跟二哥说声, 明儿个上午腾出时间来,先别出去了。” 她这么一说, 连宋氏也好奇了:“你和阿徹能有什么事,要这么郑重其事地?”只是既然黛玉没有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说,想来也是他们兄妹的私事,宋氏自然不会刨根问底, 只笑道, “明儿个我吃药粥, 你们想吃什么, 自己跟厨房说,也不必来我这儿了,自己在自己院子里吃饭吧,药味闻着怪难受的。我看着你们吃好的, 也不痛快。” 融山笑道:“既然妹妹明早要来我们那儿,索性用好了饭回去。” 黛玉道:“多谢二嫂子好意, 只是明儿个我二表姐也不用去医馆,我想着难得有机会,和她单独吃顿饭,说说话。我们平日虽都住在漱楠苑里,碰到的机会还真不多。” 漱楠苑里的迎春, 融山嫁过来也只见过两次,据说是黛玉舅舅家的女儿,被许给了一个狼心狗肺的丈夫,成婚不到半年便被打了个半死,黛玉把她接回来,又替她打官司,把她丈夫送进了大牢,她听说原本就不是个活络的人,后来又伤到了头,寄人篱下的,更不愿多说话了。好在如今在春绿园钱家和馥环一起合开的医馆里帮忙,有点事做,也不必胡思乱想。融山觉得她可怜,又想道:“这位贾姑娘住在林家,就纯是因为她和妹妹的亲戚关系了,日后妹妹嫁了人,就算老爷、太太继续收留她,她恐怕也不自在,到底要怎么着,她们是该好好商议下。”便道:“你们姐妹俩难得有机会凑到一起,我也不打扰了。” 馥环倒是想起了什么,对黛玉道:“漱楠苑里这么多人要走,以后人手恐怕不足,要是迎春不嫌麻烦,今后可搬到畅意居来,横竖我也是一个人,她从我那儿去春绿园还方便些呢。她来和我做个伴儿,两个人吃饭也比一个人热闹点儿。” 黛玉心里也知道,自己走后,迎春要独留在漱楠苑里,不止吃住有些不便,她自己心里恐怕也不好受,跟着馥环是最好的方法了,便是以后几栀自觉医术成了,想要云游天下,这医馆不开了,馥环也还有别的铺子,便道:“我明儿个与迎姐姐商量商量。” 融山待林徹回来,便把黛玉明早要来找他的事说了,林徹也奇怪:“她能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总不能是怕宫里无聊要他想法子弄点闲书带进去吧。融山道:“我也不知道呢,太太也没问。”又把馥环想邀迎春一起住的话说了:“只是馥姐的意思,以后便不嫁人了?” 林徹笑道:“她在家里过得好好的,还要嫁人做甚?” 融山叹道:“虽是在南安府伤透了心,又何必下这样的决心?世上又不是每个人家都像南安府似的。况馥姐看昭姐儿的眼神,明显是喜欢孩子的。” “庶子和侄子有多大差别呢?”林徹道。 “怎么就庶子了,她在南安府没孩子,谁也不知道该怪谁。”融山嗔怪道,“况且马大爷不是二爷的朋友么?我还当二爷高兴他做姐夫呢。” “马兖,他呀……”林徹刚说到一半,忽的一拍大腿,“哎呀!” 融山急忙问:“怎么了。” “嘶——”林徹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好像知道玉儿要来找我说什么事儿了。”说罢苦笑了一声,“明儿个你听着点,要是妹妹骂我,你就进来送杯茶什么的,帮我挡一阵。” 融山见他还有心情开玩笑,知道不是什么要紧事,便笑道:“我才不呢。二爷敢作敢当,有得罪了妹妹的地方好好给人家陪个不是,人都要进宫去了,有什么心结还是解开才 好。” 林徹笑道:“我给别人担不是呢。” 次日一早,黛玉用了早膳,吩咐了小厨房去问问迎春中午要吃什么,又重新挽了头发,换了身轻便衣裳,才去林徹院子里。融山正在院中看着丫头们浇花,见到她来,笑着道:“二爷在书房等妹妹呢。妹妹先进去坐,我一会儿给你们送些茶点进去。” 黛玉忙道:“不敢烦忙嫂子。” 融山笑着推她进了书房,却见林徹已经备好了小火炉,正在煮茶,她和黛玉都不是嗜茶如命的人,一时竟也不知是什么茶,只觉得满屋都是清甜的香气,沁人心脾,便笑着对黛玉道:“看来,二爷是把他压箱底的好茶拿出来了。若他哪儿得罪了妹妹,妹妹且看在他还算用心的份上,多担待他。” 黛玉笑着把融山送出门,才到林徹面前坐下,嗔怪道:“二哥怎么跟嫂嫂说的?嫂嫂以为我欺负你呢?” “你不是为着马兖求娶馥姐的事儿来找我兴师问罪的?”林徹问她。 黛玉先是讶异,不得不佩服道:“怎么什么事都能被你猜中?”又道,“确实是为了这事,只是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来求二哥哥的。” 林徹见她说得严肃,也坐直了身子,替她斟了一盏茶:“妹妹请讲。” “马大爷是二哥的朋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家里向馥姐提亲的,二哥比我清楚得多。我虽不知道马大爷是为了谁耽误了这多年,硬撑着不肯成亲,但横竖不是为了馥姐就是了。他有心上人,拿馥姐当挡箭牌,这事做得就不地道。当时家里上上下下的,因为他来求亲长了面子,还觉得高兴,只是事情总有个缘由,他撑了这么多年,要来娶我和离回家的姐姐?”黛玉深呼吸了几口,语气越发地凝重,“恐怕是他那位心上人彻底没了戏,甚至有别的风险,叫他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拿馥姐来挡别的风吧?到底是为了什么,二哥从没说过,我也只当二哥是不知道,或者是知道了,不敢同别人说。这是你的义气,我也不追问了。只是朋友是朋友,姐姐也是姐姐,无论马大爷遇到的是什么事儿,请二哥哥去找他说明白了,他自己解决,别拉着馥姐了。馥姐虽眼下没有再成家的念头,可谁知道过几年会不会改变想法?他这样不是耽误别人的姻缘和名声么?便是他真的想娶我姐姐,家里已经明言拒绝过了,他家再提这话,可就不厚道了。” 林徹一向能言善辩的,竟是被妹妹说得面红耳赤的,连声道:“你说的是,他这事办得实在是不地道。我这个做弟弟的人,也没有想到这一层,是我的不是。” 黛玉叹气道:“他是二哥的朋友,倘真有什么关乎性命的事儿,想借这种事儿挡一挡,二哥怕他真的出事,一时顾虑不到,也是有的。只是我到底不认识他,就只在意馥姐了。这事儿一次两次的,也说不了什么。现在都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拿一个弱质女流挡箭,我听人家说,马大爷也是个才华秀拔之人,真不要这样丢份了。” 林徹本来也骂过马兖一回,只是当时马兖的状态实在不对,加上昌平公主确实野心勃勃的,要拉整个治国公府下手,他怕真出什么乱子,也没敢真的拦。甚至后来,因为打了南安王府的脸,他还有些窃喜的。现在被黛玉这么一说,方觉其实对馥环的名声也是一种消耗,更是给她日后再嫁他人的路设了个不小的路障。虽然如今林家上下,包括馥环自己,都完全没有要再择一门亲事的意思,可是就像黛玉和融山说的那样,万一呢。馥环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如今她嫁妆里那些铺子都是她自己在打点,谁知 道什么时候就遇上了合适的人?到时候和离过一次本就是个坎,再有马兖杵在那儿,别人更不敢了。 “我心里还有个担心,死者为大,对南安太妃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馥姐在南安王府过得不好,也不是南安太妃一个人的错。破镜重圆是个好故事,可是徐德言和乐昌公主做夫妻的时候可没那么多不睦。”黛玉摇头叹息道,“我第一次见到馥姐的时候,她就在为了云大爷牵肠挂肚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十几年的夫妻情分,怕不容易忘掉。要是馥姐被说动了,还想回去,你们千万拦着,也别怕得罪她,哪怕关着她呢。可是,要是……”她狠了狠心,还是说出了口,“要是云大爷愿意舍了那边来投奔她,馥姐自己也愿意的话,你们也别觉得丢脸,这毕竟是她一辈子的事。” 林徹奇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他知道妹妹并不是那些把《女训》、《女则》奉作准则的闺中小姐,那些讲风花雪月的杂书,她恐怕也看过,但实在没想到她会想得这么多。事实上,如今他都成了亲了,和妻子也甚是和睦,打算相守到老。可是书上说的倾心情爱,他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黛玉对刘遇的态度,也不像是动了情的,怎么分析起馥环的心事来,竟有这么胆大的想法? 黛玉脸涨得通红,道:“也就是跟二哥我才敢这么说的。但是二哥,我说的也是心底的话,我是盼着馥姐不要那么傻的,云大爷也不见得有那个勇气。他要是有,当年馥姐也不至于被欺负成那样——往事也不提了。只是我说的话,二哥放在心上吧。” 林徹忙道:“你放心,我一定记在心底,回头寻个机会,说给母亲听,肯定不卖妹妹,就说是我自己的主意。” 黛玉如释重负,喝了一杯茶压惊,又站起来,在书房里转了一圈。为了写《玉山亭》,加上林徹这儿的藏书确实有趣,她也曾在这儿一边喝茶一边研墨,度过不少悠闲的时光。回想起来,每个下午都安静又闲适,什么心思都不用想,沉浸在书里的喜怒哀乐。眼下她就要进宫了,不由自主地想多看看,把这里的景象、把那些时光记得更牢一些。 林徹自然是猜到了她心里所想,也不出声打扰她,只是给她的杯子又添了新茶,香气四溢,水汽袅袅,隔着这一层水雾去看黛玉,倒真不像凡间的人了。 第197章 第197章 黛玉待了半个晌午, 又想起二哥也是难得地歇在家里,二嫂子与他新婚燕尔的,想是有说不完的话, 自己不该多打扰他们小两口, 便也起身告辞,走前笑道:“二哥那会儿说给我听的话, 我记在心里了。虽不知我究竟能不能做到,但我会尽力的。” 林徹轻叹了一声:“你也别想太多,世上的事,本就有许多无奈, 做好自己就是了。”他也是忽然才想到, 不管是刘遇还是黛玉, 论年龄都只是他的弟弟妹妹, 还是这么小的年纪,却因为身份,不得不背起重担。别人还只会担忧,怕他们做不好。这种担忧对他们而言, 何尝不是新的负担? 黛玉讶然一笑:“二哥说这话,可就不像你了, 我还以为你一向是觉得人定胜天的呢。” “我也不是前几年了,狂不起来了,到了认命的年纪了。”林徹开了个玩笑,送她出去。 黛玉早说了要和迎春一起吃饭,回漱楠苑的时候, 正巧见到绣橘从小厨房出来,便笑着问她:“你们姑娘在屋里吗?厨房饭烧得怎么样了?一会儿该吃饭了。” 绣橘道:“姑娘在厨房帮忙呢,林姑娘稍等一会儿,菜一会儿就好。” 黛玉大为惊奇,忙道:“她怎么忽然想起来去厨房?她会做饭吗?可别烫着哪儿了。” 绣橘笑道:“林姑娘还常常自己煲汤呢,我们姑娘虽然在家里的时候也没吃过苦,可是到了孙家,没几个服侍的人,烧饭、缝纫还不是得我们自己动手?林姑娘放心罢,我们姑娘的手艺还不错的,今儿个你们姐妹俩好好喝一盅?” “你别瞎出主意,你们姑娘今年都不许喝酒。”迎春毕竟伤在头上,虽然年轻,又有人悉心照顾着,眼下看来恢复得不错,可也要时时注意着,怕留后遗症。黛玉自小体弱多病,调养了这么多年才算正常,可是太了解生病的苦楚了,故而几栀当时吩咐迎春的注意事项的时候,她也留神听着,此刻便道,“我从二哥那儿带了好茶回来,一会儿咱们以茶代酒,吃得清淡些。”想想又不放心,“我去厨房看看二姐姐。” 绣橘忙道:“有烟呢,林姑娘进屋等等,我们姑娘也只炒两个菜就出来了。”黛玉的咳症据说是打娘胎里带来的,早年在荣国府的时候,她也不是没听紫鹃说过黛玉整日整夜地咳得睡不着觉的情况,虽然这几年回林家后,悉心调养,身子比从前好多了,可是这种天生的病,总是稍不注意就要复发的,她如今可金贵得很,要是有什么闪失,其他人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好在她们还在说话间,迎春已经端了一盘菜出来,绣橘忙过去替她端过来,道:“姑娘和林姑娘快进屋坐着吧,我来上菜。” 黛玉想起之前茜雪说过的话,便把迎春拉到一边,小声问她:“我听茜雪说,有个医馆的学徒想娶绣橘,找你求亲,你已经应下了?” 迎春忙问:“我看绣橘自己也是愿意的,就应下了,怎么,不合规矩么?还是应该告诉林太太、钱姑娘知道?” 黛玉道:“这倒是不用,她是你带来的人,你全权做主就是了,只是她是外祖母家的家生子,一向也没出过门,也没经过外头的事,兴许还不知道外头成亲要注意什么,有没有问过张掌柜家的,打听打听那个学徒家什么情况,父母兄弟如何?外头不比家里,什么事儿都是看主子的意思,到时候刮风下雨的,都得自己担着的,她是个忠心的丫头,跟着二姐姐这么多年,司棋是没了,她的事儿,二姐姐也慎重些。” 提到司棋,迎春神色也有些黯然,当年她屋里几个丫头,司棋是她最亲密、最得力的,甚至到了孙家受欺负了,连绣橘都说,倘若是司棋姐姐在,定闹他个天翻地覆的,哪儿就这么忍了呢。可是那年邢夫人在大观园里捡到个绣春囊, 王夫人发落下来,凤姐便找了个丢东西的由头抄检大观园,发现司棋和她表弟潘又安有私情,撵了出去。后来因她父母反对,竟是自绝了。迎春当时胆小懦弱,司棋那事儿又着实丢人,别说说情了,她连叫人给司棋父母带句话的勇气都没有,最后司棋竟那么干脆地自尽了。原先迎春也不敢去想这事儿,只是到了林家后,隐隐约约听到黛玉怎么办桑鹂的事儿的时候,又有些后悔了。因为她的性子,小时候下人们没少拿捏她,都是司棋冲在前面,喊打喊杀的,才没让她挨欺负,可是到头来,什么好也没落着。故而如今黛玉提起绣橘来,她也道:“正是张妈妈帮着做媒,我才敢应的。” 黛玉松了一口气,道:“那正好,我跟你说个事儿。”便拉着迎春进了屋,绣橘和霜信已经摆好了桌子,黛玉吩咐道:“你们也去吃饭去,我和二姐姐说会儿话。” 霜信知道她和迎春有悄悄话要说,便笑道:“那我们去外间,姑娘有事儿叫我们。” 黛玉把馥环说要迎春搬去畅意居的事儿说了,又问:“二姐姐的意思呢?” 迎春知道黛玉的性子,她要是觉得这事儿不可行,根本问都不会问她,自己认真思考了一下,也觉得可行。本来绣橘要嫁人,她除了为她高兴外,便是替自己担忧了,漱楠苑里这些大大小小的丫头们,黛玉也都在安排出路,虽有不少还会留在林家做事,可是黛玉成了王妃乃至未来的皇妃,她的院子本身也不会让闲杂人等住着——当年贾母院中大姐姐住的那间屋子后来也好好地锁起来了,老太太再疼宝玉、黛玉,宁愿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在一间房里住着,都没让他们住过那件屋子。林家似乎没这样的规矩,宅子也没有荣国府那么大,漱楠苑据说原先是文慧皇贵妃在闺中时住过的院子,也让黛玉住了,可黛玉是人家的亲侄女,当时还是带着林海的家产来的,自己又如何比得上呢?再有,这院子出了两位娘娘,她可不敢单独住着。正在犯愁呢,馥环提的这事儿,倒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了。 黛玉见她同意了,也放下了心底的一块大石头,对迎春道:“让二姐姐去医馆做事,其实也是馥姐建议的,论知人识人,我比她还差得远。” 迎春心想,连她都这样说,自己便更不用想着赶上馥环的一根指头了,都是从夫家决裂一个人过日子的,馥环有娘家、有嫁妆,连性子、本事都比她强这么多,她幼时便知自己比不上姐姐妹妹们,已经麻木了,只是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不让自己去想这些罢了,只是没想到到了这个年纪,竟也情不自禁地去和别人比较了。 “馥姐打点生意的本事,可不比商贾人家的男子差,我晓得二表姐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可是你跟着馥姐住在一块儿,平日里看看她怎么做事的,总有益处。我从前也什么都不会,也是跟着她慢慢练,慢慢学的,如今管家里的账,也不会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了。” 迎春听黛玉这话,竟是要自己跟着馥环学做生意,忙摆手道:“我不行的,我要怎么比得上你、比得上你姐姐呢?连探丫头当年都嫌我笨呢。” “馥姐又不是三表妹。”黛玉温声劝道,“三妹妹在荣国府的处境没多糟糕,但也没多好,她代理家事的时候,不能出一点差错,否则就是要落人话柄,自然不敢假手旁人,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教你、让你帮忙做。馥姐清闲得多,且她都是自己的铺子,连我婶娘都不会对她的生意说一句话,她有余裕教你的。再者说了,术业有专攻,也许你不善于统筹全局,但一个生意里那么多环节呢,慢慢找,多试试,肯定有擅长的。” 她当真算得上苦口婆心了。其实到了如今,迎春再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也知道该思索以后了,林家是养得起她,可人家又有什么义务养她呢?要论有用,她还比不上绣橘呢。馥环、黛玉都是好 心好意替她着想的,要是她还什么都不管,就真的狼心狗肺了,故而应了下来:“我试试就是了,只是要是做不好……” “放心罢,慢慢来,馥姐又不会跑。” 迎春想想马大爷,替馥环可惜,又情知馥环在家里才是对她自己最好的,故而什么也没说,只与黛玉碰了碰杯。黛玉也喊了外头的几个丫头:“你们吃饭没有?”因她们还没吃,便命她们进来一道吃一些。席间又问迎春:“我听说前几天舅舅家有人来春绿园找你了,是为了什么?”迎春叹了口气:“没什么,其实也不算那边的人了。就是原来在那儿做事的人,如今不是养不起了,卖了许多出去么?如今连那些大丫头们也开始打发出去了,就是袭人,你还记得么?二太太让她哥哥领她回去嫁人,她不愿意,托人来求我说情。我哪里能说情啦。那边都不高兴我回去哪怕一次呢。生怕我被你们家赶出去了,要回去吃他们用他们,还要害他们被孙家缠上。” 这可是连黛玉都想不到的事了:“袭人?怎么也轮不到她啊,她不是外祖母给宝玉的么?二舅母也喜欢她器重她,我还住在那儿的时候,就常听说,宝玉屋里是一刻都离不得袭人的。再者说,宝玉能舍得?” 绣橘叹道:“如今饭都要吃不起了,哪儿还管什么老太太房里的不房里的。再者说,老太太人已经没了,那些规矩做给谁看?袭人家里还有人在,她哥哥愿意出钱赎她,既做了人情,又能得一笔钱,还省了袭人的月钱,何乐而不为呢。袭人之前的月钱可是按着赵姨娘的例给的,一个人顶好几个麝月、秋纹呢,二太太再喜欢她,也得算算这笔账。” 黛玉是理过家的人,一听这月钱就知道袭人在宝玉房里的身份已经不是丫头了,既然都已经是房里人了,还能送出去?她又是个跟了谁就一心想着谁的人,都给了宝玉了,出去了恐怕也放不下心里的结,就算哥哥不愿意放弃她,她又可怎么过活?她哥哥待她再好,到底小门小户的,不可能像林家养着馥环一样养一辈子——况她又没过明路给宝玉,守也没那名分守。她不禁问:“那宝玉呢?宝玉那性子,可一向不依不饶的,肯放她走?” 绣橘和迎春对视了一眼,也不敢说那些爷们房里的事,迎春道:“太太做主的事,谁敢违逆呢?先头宝玉和晴雯那么好,太太把晴雯赶出园子,他也什么都不敢说的,那晴雯还是个没父没母,出去了就没活路的,他也没法,何况袭人到底有哥哥在,还愿意花钱赎他,不比跟着他,前途未卜的好。而且现在宝玉也娶了宝钗,成了家的人了,自然要懂事些。我听说,他都开始念书,恐怕还要和你们家三爷一起去下场考试呢。而且,说不准是宝钗做主,要给袭人谋别的路呢。” 黛玉不由地笑道:“他读哪门子书呢?”又一想,宝玉毕竟是迎春的堂弟,指望着他读书考学、光宗耀祖的人里未必没有迎春,便赶紧住了口,只道:“我看宝姐姐不像是主动给屋里头人做主的,况袭人又不想走,要不也不会求到你这儿来了。我虽没和宝姐姐长期相处过,但我看她的样子,和凤姐可不是一路人,既然宝玉肯读书,她也不会把心思放到别的地方去,会是个顶顶‘限量’的奶奶的。” 她一向是个会识人的,一眼就看得出来,宝钗面热心冷,又极有抱负,可不会把眼光局限在一个屋子里头,和那些字都不怎么识的丫头们争风吃醋,即便是现在嫁给了宝玉,她约莫也只惦记着催促宝玉好好用功,考取功名给她封诰命,才不会计较他和哪个丫头亲近呢。甚至要是当初没有薛蟠那事儿,她能选秀进宫,恐怕也不会嫁给宝玉的。 迎春想了想,也点头道:“你说的是,宝丫头确实不是嫉妒的人。” “倒也未必不嫉妒,只是不会嫉妒丫头罢了。”黛玉一针见血,又对迎春道,“你也不要回去了,那里事多,你又听不得争吵。再者说,孙家不敢来我们这儿闹,却不一定把如今的贾家放在眼里,你回去了,他们恐怕还真敢上门去闹你。” 迎春忙道:“我晓得,我不回去。”便是到了今天,她听到“孙家”,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别说如今的贾家了,就是先前还没有抄家、还有爵位的贾家,孙绍祖都没有放在眼里,否则,总也要有些顾忌,也不会欺辱她到那个地步了。如今孙绍祖入了大牢,孙家本就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行事很有些匪气的,哪里会轻易放过她。她要是离了林家,就真的没有活路了。况且事到如今,她也看得出来,林家很是忌讳黛玉再和贾家扯上关系的——连惜春都嫌弃她亲哥哥的行径连累她了,何况是本来就和那边没什么亲缘的林家?人家收留了自己,她总不能因为姓贾,就一个劲地回去,给林家添麻烦。 绣橘松了口气,对黛玉道:“还是林姑娘有办法,我这几天啊,就一直担心着,我们姑娘在春绿园帮忙,医馆嘛,迎来送往的,也不能关着门不让贾家的人进,可是一回两回的还好,要是人多了,耽误钱姑娘的生意不说,我还真怕我们姑娘稀里糊涂的,就又搅和进去了。我说这话,姑娘也别怪我,您啊,当初那边两房牵扯的时候就常推你出来做借口,大太太又不是什么心善的嫡母,二太太么,到底也没拿你当亲女儿,那时候就夹在中间为难,如今要有人找你,准没好事,可千万别回去了。哪怕是日后他们骂你,也好过回去掺和。” 迎春低头道:“他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我连嫁妆都没拿他们的,骂我作什么呢?”只是自己也知道,别人罢了,邢夫人提到她的时候,肯定没什么好话。 一向如此罢了。 霜信笑道:“绣橘也是的,你们姑娘都这么大的人了,也算什么事都经历过了,你也好放心她了。”又对黛玉道,“紫鹃和雪雁还在学规矩呢,也不知道吃饭了没有,我去看看她们。” 黛玉点了点头:“你先去厨房吩咐做两个新菜,请嬷嬷一起吃,给嬷嬷准备些酒。” 霜信吐了吐舌头:“宫里的嬷嬷和咱们外头的嬷嬷可不一样,王嬷嬷已经那么懂规矩了,还是和她们没法比——别说大白天的了,她们晚上也是滴酒不沾的,怕吃酒耽误事,说错话。之前姑娘给她们配的酒菜,她们也只吃菜,酒是不动的。” 黛玉道:“我知道,只是无酒不成席,人家到了我们家来,在我这儿吃饭,我连酒都不给人家准备,看着不像规矩。” 横竖她们不吃的酒也会给别人,算不上多浪费,霜信笑了笑,便下去准备了。迎春数了数日子,对黛玉道:“没几天了。” 确实没几天了。黛玉看了看她住了这两年的屋子,走到外间去,倚着门框,指着树上的秋千道:“这个秋千还是二哥替我打的,那时候大哥还在晋阳,送大嫂子回来,教我骑马,都好像才是昨天发生的事,一眨眼,昭昭都这么大了。” 迎春笑道:“你是去享富贵呢。” 确实是滔天的富贵,只是也夹杂着不亚于洪水地震的危险罢了。黛玉轻轻一笑,问道:“探春妹妹有过信回来吗?” 迎春一愣,摇了摇头。 “是没有信回来,还是你不知道?” 迎春讷讷道:“我希望是我不知道。”她如今这身份着实尴尬,哪怕从前和探春玩得再好,贾家的人也不会跑来告诉她探春来信了。只是蛮国那么远,贾家又出了事,连南安太妃都没了,以南安太妃的干孙女的身份嫁 去蛮国的探春,又能否有那个权利写信寄回来呢?她也不敢去想。只好从不去打听,甚至在心底偷偷地骗自己,兴许探春过得还不错,日后甚至像昌平公主那样,还有机会回来,按她当年说的,拉扯娘家一把。 想到这儿,她情不自禁地问:“林妹妹知道昌平公主如今怎么样了吗?” 黛玉苦笑道:“我哪儿能知道呢。”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73节 也是,别说蛮国、西藏那么远了,女儿家只要离了娘家人的视线,发生了什么事,就多半没有音信了。 第198章 第198章 刘遇低着头, 安安静静地站在殿里,太医给皇帝请完脉,弓着身子倒退着出来, 见着他, 又行了一礼。他微微点了点头,让太医出去, 没多久便听到内殿里皇帝叫他的声音。 皇后也在内殿之中,见着他,微微叹了口气,刘遇便知情况未有好转, 低着头走上去, 行了个大礼, 轻声唤了声:“父皇。” 皇帝缓缓睁开眼睛, 半坐起来,旁边的皇后连忙亲自扶他起身,又给他垫了个靠枕。皇帝自嘲道:“都说全天下的人都要看朕的脸色行事,如今朕的脸色可难看得紧呐。林妃年纪轻轻地就没了, 倒是漂漂亮亮地去的,不知到了下面, 她还认不认得朕。” 皇后脸色一黯,她自以为已经见识多了,只要保住皇后的地位和尊重,不会再在意其他,也还是听不惯这样的话, 轻声说道:“皇上,太子殿下听了这话要伤心的,他已经没了母亲了,陛下得长命百岁才好。” 谁不想长命百岁呢?皇帝苦笑了一声。可是生老病死,哪里是自己掌握得了的。先帝三四十岁的时候,对当年的义忠太子也不可谓不满意了,可是十几年后,却是父子成仇。孰湖比义忠太子有人情味的多,可是谁知道以后呢?如今被他厌弃的那些妃子,哪个十几年前不是温柔小意、貌美如花?就是林妃,也是因在最美好的年华去世,才叫他思念到了如今,若真的病恹恹地拖到现在,恐怕也逃不过“人老珠黄”四个字,怕是那份喜爱也要淡了,甚至连刘遇都要受影响,在当年就分别了,虽是十分心痛,时时回忆,可是好歹想起来,都是高高兴兴的,林妃若是见着现在这样的他,也不见得还那么崇拜了——他胡思乱想了一通,拉着刘遇道:“眼下边境防线的安排,你可有别的想法?” 皇后忙起身道:“那陛下与太子商议国事,臣妾先行告退。” 皇帝点了点头,看着她的背影道:“皇后这么些年来也不容易,是朕对不住她。你以后要孝顺你母后才好。” 刘遇忙道:“儿臣省得。” “你过一阵子也要成婚,明珠族姬么,是你自己选的,朕也不知这女孩儿究竟如何,能不能母仪天下。只是朕为君这么些年,成败是非,自己也说了不算,更别提教你了。你母后年幼时,家里也没有想到她能做皇后,上头又有太后,真要说起来,恐怕她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做皇后的。”皇帝咳嗽了一阵,叹道,“都得你们自己慢慢摸索了。” 刘遇低头哽咽,一时失言。 皇帝笑道:“朕这还能走能说的,怎么如今说起话来,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了。”只是看着还年幼的儿子,心里却是无限不舍。他怎么也要再撑一阵子,朝廷前两年盐改、税改,拉下马了一大批贪官污吏,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开春就要大考,新提拔的官员也得再有个一两年才能看出斤两来,他从太上皇手里接过了一个看着花团锦簇,实则处处亏空的江山,兢兢业业了十年,才让它像个样子,可是就这么交到儿子手上,有点太不负责任了。只是要细细想起来的话,他和皇后自己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的,又有什么能教的呢?倒是把刘遇的妻子非名门之后的遗憾按下去了不少。说到底,君权凌驾于一切之上,只要刘遇做个好皇帝,他的皇后在史书上的评价都差不到哪儿去。皇后的出身也十分普通,他们不也这么过来了吗? “行了,别哭着个脸,朕还等着抱孙子么。边境最近还太平么?西宁王消停了没有?” 提到国事,刘遇也收拾了情绪:“哪儿那么容易消停呢?毕竟西宁王这么多年来也是靠着昌平公主在京里立足的,就算不顾着父女情分,为着西宁王府的地位,也不能善罢甘休,肯定想着要放手一搏的。” 皇帝冷笑道:“为着他们家的地位,要拿朕的江山 来搏吗?可真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也是这么多年对他们太客气了,越发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 这话十分地重了,刘遇问道:“要不,让忠顺王叔去敲打敲打他们?” 虽都有先帝的偏爱,但忠顺王和那四王八公府上委实不对付,几年来一直暗暗较劲。尤其是木兰之变后,忠顺王为了自己活命,把不少人推了出来,以荣、宁二府为首。既然提到了国公府,皇帝不免想起一个人来:“治国公马魁的孙子还在京里吧,让他去跟西宁王说声。” 刘遇笑问:“是让他传父皇口谕还是?” “他儿子能言善辩的,他就不能自己说点什么吗?”皇帝也笑了起来,“昌平公主出去的时候,也不是没人劝过西宁王,那时候不顾及父女情深,如今这幅样子,真当朕不知道他的心思?” 刘遇道:“蜀川如今的守将叶容也是个老将了,经验丰富,依儿臣拙见,蜀地当布重兵。 ” 皇帝自然听得懂他什么意思——老土司病重,他几个儿子在夺权,到底最后谁得王位眼下还不好说,新王对朝廷的态度也说不准。朝廷不帮着昌平公主的儿子,只是不干预罢了,可不能让那几个王子以为是怕了。在蜀道布下重兵,一是威慑,二是防止宵小作祟:“蜀兵一向勇猛,朕信得过叶容,你与兵部商议一二,再给叶容去个信,他要多少人,尽量满足。” “儿臣遵旨。” “南边现在怎么样?”皇帝想到蛮国的嚣张气焰,还是气得慌,恨不得此刻就把云家父子打入天牢。刘遇答道:“蛮国今年收成不好,常有军人冒充海盗,妄图打劫沿海的渔船,苍梧郡守备已驱逐出了两支,如今上书朝廷,询问再有这情况,该如何处置。” “他们不是喜欢当海盗吗?那就按对待海盗的法子处理。”皇帝冷笑了一声,“南安太妃当年不是认了个干孙女送去和亲的么?竟是一点用都没有?” 刘遇叹道:“生死都不知了,哪儿还知道有没有用呢?况且蛮国已经连着两年水患,难道娶了个他们郡王府的干孙女回去,就能有好收成了?既然穷得饭都吃不上了,肯定要想歪点子的。要是真起了祸乱,她怕是要被祭旗的,云嵩自己冒进,倒是拍拍屁股回来了,让一个弱女子替他遭殃,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怕是他成天在家里唉声叹气的,是叹家里赎他们父子用的银子粮食,恐怕都不记得这个所谓的干女儿了。” 皇帝当了这么多年帝王,对一两个人的生死早已没那么看重,如今见刘遇唉声叹气的,一时也有些回味:“朕似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悲天悯人的,如今竟也麻木了,死伤在百人以下,我竟不觉得是事儿了。” 刘遇低下头去。 皇帝道:“别怕,这不是什么妇人之仁,你有这份心思,对江山社稷是好事,只是要是实在到了那种关头,你也要晓得取舍。” 刘遇知道父皇的意思,只是心里实在是不好受,一个人的命和一百个人的命,怎么取舍都是要选择多的那一边,可是一个人的命就不是命么?他对荣国府是顶顶看不上的,可是探春这个荣国府的姑娘,比黛玉还小上一点,背井离乡的去和亲,多半是不得善终的,还是叫他叹了口气,心里想道:“王子腾举荐云嵩去南边平乱的时候,有想过最后会害到自己的外甥女么?”又想起王夫人也只有一个亲生的女儿,王子腾多半不会在意这个便宜外甥女,复又叹了口气。 皇帝忽然问道:“对了,那个去和亲的,是不是贤德妃的胞妹?” 刘遇先 是一愣,而后道:“正是呢。” 皇帝当年封赏元春,乃是为了拉拢四王八公,兼之让他们放松警惕,还真算不上多喜欢她——否则,也不至于之前放她在宫里放了十年。元春封妃后,一举一动都刻意模仿同样有才名的林妃,可惜不知是皇帝对她娘家的偏见先入为主,还是她确实学得不像,总有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尴尬。加上后来皇帝发现因后宫之人为求生子,对他乱用药物,致使他龙体亏损,故而周贵妃带着元春的宫女来告状的时候简直怒不可遏,甚至想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赏下毒药。如今伊人已逝,再回头看她一生,也不过可悲可叹四个字罢了。他垂坐在病榻之上,看着自己还年轻的儿子,心里是万分放心不下,只是无可奈何,后宫妃嫔们为求宠求子,把主意打到了他头上来,胆大包天,固然该死,可他明知自己生来就带着病,子嗣艰难,却在后宫里一个个的皇子公主出生的时候毫无察觉,甚至得意洋洋,自以为龙马精神,难道就不是一种纵容?怕是也有人在心底指着他骂“糊涂”了。这样想来,他和先帝,倒真是一对亲父子了。 第199章 第199章 马尚德得了令, 说皇上派他去和西宁王“谈谈”,传令的太监语焉不详的,也没说皇上想让他和西宁王谈什么, 甚至还让他见机行事, 自己斟酌着用词。这可叫他犯了难,与蒋夫人商议道:“莫不是兖哥儿的事儿叫宫里知道了?” 蒋夫人先是吓了一跳, 而后反应过来,道:“宫里怎么能知道这个!再说,兖哥儿行的正,和昌平公主清清白白的, 咱们家更是什么事儿都没掺和, 能有什么事儿?便是宫里介意这个, 那来的可就是抓咱们一家的钦差, 而不是传令的天使了!老爷又何必自己吓唬自己。要我说,当年四王八公的,一起起家,老太爷在的时候和西宁王府关系好谁都知道的, 如今为着昌平公主的小王子的事儿,西宁王可是上蹿下跳, 四处拉拢,皇上是派你去敲打敲打他,叫他不要这样了呢。恐怕也是敲打你的,叫你别跟着瞎掺和。如今咱们这几家,散得散, 亡得亡,七零八落的,也就勉强喘着气,像荣、宁二府,连喘气都喘不上了,西宁王跳得再高,也没什么用,老爷去劝劝他也好。” 马魁素来服气夫人的胆识,可是此事毕竟事关重大,他虽觉得夫人说得有理,可也不敢就这么下定论,倒是想叫马亭过来探探太子殿下的口风,蒋夫人冷笑道:“先不说咱们亭哥儿也不过是太子殿下的伴读,如今殿下帮助陛下打理国事,亭哥儿已经多久没进宫了,就说你担心的那事儿,连亭哥儿都没听闻过,他又怎么去打探风声?你敢把这事儿告诉亭哥儿么?” 这话倒是半点不假。马亭自小顽皮,也不爱读书,撞了大运,给皇孙伴读,那位皇孙竟成了太子殿下,他也跟着水涨船高,京里头的人看到他,总是要给太子面子地叫他一声马二爷,可是在马尚德眼里,马亭还是个小孩子,当不得重任,这种家里的秘辛,自然也不敢告诉他的。倒是松了一口气:“你说得对,这事儿,旁人应当不知道才对。”故而挑了个品相极好、又极善战的雀儿,拎着鸟笼子去了西宁王府。 西宁王也是好逗鸟的人,可是如今实在没那个心思。但马尚德也不是寻常人,他登门拜访,定是有要紧事,便赶紧命人把他请进来,好茶伺候着。 两个人互相兜了两大弯圈子,试探了几回。马尚德还是先开口问道:“皇上听说郡王病了,放心不下,派我来看看郡王,如今见郡王气色尚好,我也就放心了。” 西宁王正愁不知该怎么向皇帝求助,闻言忙道:“如今土司病重,几位王子都对昌平公主出言不逊,公主每日以泪洗面,我又如何安心的下呢,这病说到底,还是心病罢了。” 马尚德道:“昌平公主乃是和亲公主,她有信件来朝,应当是由都指挥使转呈宫内,君臣有别,郡王可别再揣度公主之意了,当心被人参上一本,惹祸上身。” 谁不知道昌平公主乃是西宁王所生?之前先帝过寿,昌平公主随藏王来拜寿的时候甚至就住在了西宁王府,谁会因她与西宁王联系就参西宁王?但马尚德说得也不无道理,君臣之间礼不可废,要是谁揪着这点不放,拿这事儿来说,西宁王还真不占理。况且也不? 是没有这样不依不饶、半点面子都不给的人,荣、宁二府抄家的时候的忠顺王不就是这样的么?就恨没有落井下石的机会呢。也就是如今没想起来这一茬,要真什么时候得罪了那位亲王,西宁王府肯定也会被他撕掉一层皮下来的。想到这儿,西宁王不觉心有戚戚,对马尚德作揖道:“本王是真没有想到这一层,还要多谢贤弟提醒。” 马尚德叹了口气,指着天上道:“郡王爷该知道,我今儿个登门,并不只是来送只雀儿的。” 西宁王自然是清楚的,沉默半晌,忽然咬牙问道:“如今咱们这些老亲戚混成了什么样儿,贤弟难道看不见?除了北静 王还在办差,南安、东平王府现在连门都出不了了!荣、宁二府是犯了事,可是那种事谁家没犯过?偏他家被抄家流放,我倒是想着什么都不做,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呢,我待得住么!” 马尚德赶紧道:“隔墙有耳,郡王爷可小心些!” 西宁王也是憋得狠了,抱怨了两声,如今冷静了下来,又一阵后怕,治国公府虽说从祖上就和他们交好,但到了马尚德这一代,不自觉地就往当今那儿偏了,尤其是马兖进了文华阁,马亭更是太子殿下的伴读,如今的马家可是彻头彻尾的□□了。前一阵张罗着为马兖求娶林馥环的事儿,可是狠狠地打了南安王府的面子,西宁王因有昌平公主在,地位超然,和其他几家也没有那么必须同进同退的紧密联系,故而对他家也没那么敏感,只是这时细想来,却又十分后悔在他面前抱怨了。 马尚德看着西宁王的表情就猜出了他的心思,叹着气道:“郡王也不必猜疑我,实不相瞒,我正是奉皇上之命来开解郡王的。皇上说,郡王心思太重,对身体不好。倒是想开一些,有些事勉强不得。” 太监来传话的时候,只说“皇上让马将军劝劝西宁王”,可没说怎么劝、劝什么,马尚德自己斟酌着语气,点到即止,可西宁王还是一下子变了脸色。 有些事儿是真不用说得太明白,西宁王府已经多少年没带过兵了,甚至比南安王府的实权都少,要不西宁王也不把心思动到女儿头上去,把亲生的嫡女送去和亲。昌平公主也争气,深得老藏王的宠爱,还生下一位小王子,于是连皇帝都对西宁王府客客气气的,京里头人的奉承也让西宁王得意洋洋,却忘了,除了昌平公主,他们王府也什么都不是,比东平王府好不了多少!如今老藏王病危,昌平公主的儿子却还小,甚至不是正统意义上的“嫡子”,想要继位几乎是不可能的,西宁王也犯了急,四处奔忙,希望能借朝廷的势力对藏王施压,传位自己的外孙。然而当年齐头并进的几家,如今都自身难保。这些年新结交的朋友、亲戚,却都反应平平。如今皇帝的态度摆出来,他却是无济于事了。 若是现在手上还有兵权……西宁王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摇了摇头,脸上冷汗直冒,对马尚德道:“我难道还不明白?公主自封了公主后,便是朝廷的公主,再跟我们西宁王府没什么关系了,然而……哪里真的放得下呢?”又愤恨不平地想,倘若皇帝真的把昌平公主当成朝廷的公主,哪里能容忍她受这委屈呢——皇帝怎么对自己亲生的子女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然而这话说来也没什么意思,昌平公主非但不是皇帝亲生的,且皇帝当年也没那么迫切的需要派一个公主出去和亲。 他自己把女儿送出去了,如今的焦虑心急,除了关心女儿,更多的是关心自己家的前程、地位。严格说来,真要以情服人,他还不如昌平公主的手段。 说到底,昌平公主之子能不能继位,影响到的也就只有西宁王府而已,其他人家又有什么必要为了他家的地位得罪皇上?朝廷要是觉得应该有个有汉人血统的藏王的话,早就动手布局了,上次藏王来朝,就该有所表示了,可是皇上当时什么都没说,现在自然也不会突然改变主意。 他懵了半天,才咬牙道:“多谢皇上关心,也辛苦贤弟跑这一趟了。” 马尚德看得心惊胆战的,回到家里,也犯了愁。皇上让他传话,他也去了,按理说该写个折子递上去,说说这事儿办得怎么样了。可是西宁王那个样子,他这事儿办得可不怎么样。若是如实禀报,仿佛在背后硕人坏话似的,可若是他有所隐 瞒,回头西宁王折腾出什么大动静来,他也没什么好果子吃。故而背着手在书房里踱来踱去,还是拿不定主意,叫来小厮:“把大爷叫来。” 马兖正好在家里,闻说父亲叫他,当下换了身衣裳就过来了。马尚德把事情说了,又问他的意思。马兖斟酌片刻,道:“此事老爷还需如实回报陛下,只是西宁王的脸色,到底是老爷的猜测,算不得准。倘若是猜错了,西宁王不是无妄之灾?老爷的折子,只管把今日对话一一写下,其余的,还是不写为好。” 马尚德苦笑道:“也只得如此了。我从入仕起,你祖父就教我,奏折要是什么都不写,那跟传话的小厮又有什么分别,皇上哪儿用得上这么没主意、没判断的手下呢。只是到了这时候,也不得不如此了。”又看着儿子的脸色问,“如今这京里的情况一天比一天明朗了,咱们就是想撇清,这治国公府的牌匾在外头挂着,别人说起来,我们还是四王八公之一,你怎么看?” 马兖皱眉道:“祖父已经去世了,如今父亲身上的爵位是一等将军,再说,不只是我们家,如今真正的国公府还有几家?更别说像荣、宁二府这样,如今已经被剥了爵的人家了,四王八公这个说法,本来就不合适。”也就是在父亲书房里,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他才敢说,“像是在挑衅似的。” 挑衅谁?挑衅不重用他们的新帝。 然而皇帝已经算不上是新帝了,他已经登基十几年了,朝里的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连襄阳侯、袁兴舟这样真正有兵、有权的人都被一网打尽了,所谓的“四王八公”又能掀起什么波澜来?他们这些老亲戚,一面认命,想方设法地奉承皇帝,想讨他欢心,一面呢,又情不自禁地想动点心思,让皇帝知道自己不好惹。马兖置身其中的时候不觉得,如今放开来去看,只觉得这些世叔们委实矛盾得紧。可是现在,挑衅已经不管用了,皇上现在甚至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有什么好放在眼里的呢?真正让他忌惮的襄阳侯、袁兴舟是什么结局?他是怎么处理他们的?端的是雷厉风行,斩草除根,连忠顺王妃的死都显得那么不明不白的,但忠顺王不得不在家里闷头装了那么久的孙子,如今出来了,也是鞍前马后地给皇上卖命,只怕落个不好,旧事重提。对比起来,荣、宁二府只是流放,已经算得十分宽容。可那也不是看在他们祖上的功勋或者贤德妃的面子,而是皇帝也知道,王子腾没了以后,他们这几家,早就没机会动摇皇权了。 至于王子腾怎么没的,也没人敢猜了。 马尚德叹了口气:“你说得是。”倒是理解了蒋夫人执着地为儿子求娶馥环的选择了。虽说也没什么用处,可至少摆明了态度。不知道宁国府的贾珍如今想起当年给媳妇大办的丧事,会不会后悔。但马尚德以己度人,觉得当年的那些挑衅愚蠢透顶。哪怕之后不久皇帝就封了贾氏贵妃,那也绝不是他人所想的对上皇,以及上皇近臣的妥协。 那更像是麻痹他们的手段。 可惜贾家,和他们那些所谓的“金陵四大家族”的亲戚并没有意识到,反而变本加厉,因为家里出了个贵妃而得意得忘了形,什么好事坏事都做尽了,把家底子败干净了不说,还惹上了人命官司。贾家哪里是因为惹上了忠顺王才败的,从贾珍、贾赦手上沾了血开始,他们就断了自己的活路了。西宁王今日甚至说“那种事谁家没犯过”,这是何等的傲慢,又是何等的愚蠢。 马兖抖了一抖,对马尚德道:“老爷既然早就想好了站位,此时也不必再想所谓的祖辈情分了,有些事儿,实在是沾不得的。” 马尚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 第200章 马兖也是有苦说不出。 他哪里会不知道父亲想说什么呢?对昌平公主的愧疚之心早被恐惧压了过去,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但他还是去找了蒋氏, 请她以后不要再提求娶馥环之事了。他虽素有主见,对这事也不过是勉强同意,但语气这么郑重还是首次, 想来蒋夫人十分伤心,恐怕还误会了什么。 但他却也无可奈何,林徹话说得那么明确了。其实折腾了这么久,他也厌烦了这种时不时紧张一下的日子,也没那么抵触娶一门妻子了。倘若馥环愿意嫁给他,他自然会如之前所说的那样,客客气气地把她娶进来, 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但馥环并不乐意, 她想要的也不是什么诰命, 荣华富贵不用丈夫替她挣, 她已经有了, 这种情况下, 他们家为了自保的求亲, 真像是死缠烂打的纠缠了。林徹不高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或者说, 得亏是林徹来提醒他了, 否则真到了林家忍无可忍的地步,怕是要结仇了。 “若是老爷、太太觉得有必要,替我娶一房妻子过门也是好的,只是如今咱们求娶林姑娘, 闹得沸沸扬扬的,怕是没有人敢嫁我了。”他想了想,还是说道。 马尚德先是一喜,而后道:“你若果真想通了,我就让你母亲相看人家姑娘去。只是你要想好了,若是什么都安排好了,你又反悔了,到时候可不是我饶不饶你的问题,人家姑娘的一辈子可能就毁了。”虽然马兖是京里头人人交口称赞的青年才俊,但拖了这么多年,做父母的早对他的婚事没有指望了,倒也不像别人猜的那样对媳妇有多挑剔,只要家世清白,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女孩儿温柔体贴,愿意给马兖生儿育女的,门第差点他们倒是不计较的。马兖这样的出身、模样、官职,要找个小门小户的媳妇,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也许这种媳妇对马兖将来在官场上交际没有帮助,甚至被妯娌压上一头,但谁让马兖蹉跎了这么多年呢?有一个总比没有好。 马兖自然是听说过父母对他未来妻子的讨论的,也不觉得有什么,馥环一个弱女子都知道求人不如求己,他一个七尺男儿,还指望岳家替自己谋职位么?所以点了点头,道:“要是人家也愿意,我又有什么不满的呢?” “你要是早想开了,什么样的姑娘娶不到。”马尚德心里高兴,却也忍不住抱怨了两声。 马兖知道自己任性了这几年,让父母替自己操心了,心下十分愧疚,但也只剩愧疚了。若是他早几年就成了婚,现在父母兴许已经抱上了孙子,但他们家也许也会有别的矛盾,蒋夫人在前几年可不是那种好相处的婆婆。若他娶个门当户对的大户小姐回来,人家也不一定忍得了。这几年蒋夫人性子磨平了,心态也较从前有了极大的改变,兴许这时候娶亲才有助于他的家里和睦。 你不能保证每个婆婆都像宋氏那样不爱管事,也不是每个丈夫都像林徹似的,愿意在公事已经忙得脚不沾地的前提下,还花大把大把的时间来处理家人之间的关系。倘若马兖不是和林家兄弟们那么熟,他简直要以为不苟言笑的林征才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的那个,林徹对他妻子的用心程度绝对更像是向往已久的模样。平心而论,马兖还真没法做到他那个面面俱到的地步,因而只能希冀母亲和妻子原本就能好好相处了。其实认真说起来,有几个人家婆媳关系能多好的呢?不过是把孝字压到媳妇头上去,不许她反抗罢了。 马尚德写了折子呈上去,胆战心惊地等回复,然而一直没等到,他也只得战战兢兢地回去了,想着这么担心也不是办法啊,遂索性不去想,与蒋夫人讨论马兖的婚事。 蒋夫人也得了马兖的准话,一时欣喜若狂,又道:“咱们这就开始操心他的婚事,别人岂不是知道之前向林家求亲只是权宜之计,会不 会嘲笑咱们趋炎附势,又去嘲笑林姑娘?” “林家这情形,只会越来越往上走的,你再拖下去,不管是林姑娘还是兖哥儿,都别想再和别人结亲了。”马尚德头疼地说道,“你以为之前咱们家求亲的举动不是趋炎附势么?要不是她是太子殿下的表姐,你会为儿子求娶一个成过亲的女子?做都做了,还怕人说。” 蒋夫人本能地想反驳,但是也反驳不了。馥环不只是成过亲,还被南安王府扣上了无子又善妒的帽子,几乎犯了七出了。若非她的出身,以蒋夫人的心气,怎么会特特地去求她做自己的儿媳?但她家出了两个娘娘了,且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娘娘,便是如今蒋夫人想起来,还是觉得她与马兖十分相配:“可惜林姑娘实在是不愿意,不然她与兖哥儿年纪也相配。” 马尚德道:“你还想这些做什么?倒是快替儿子张罗才好,把老大的事定下来,底下亭哥儿也好说人家。”他到底是想早点看见孙子的,当年马兖咬死了牙不肯松口,他也随便妻子折腾了,如今既然儿子改了口风,他怕夜长梦多,想着赶紧把事情定下来。林馥环若是过门,对马兖仕途的助益自不必说,可平心而论,他还挺在意媳妇之前嫁过人的。马兖又不是那些对男女之事热衷的,屋里也不是没给他放人,都是蒋夫人精挑细选的丫头,又漂亮又会照顾人,也没见他给生个一男半女的下来,要是再娶一个馥环这样子嗣困难的,将来可怎么办。蒋夫人总觉得不要紧,大不了从马亭那儿过继一个过去,正好马亭也不能袭爵,算是曲线让兄弟俩都受祖宗荫庇了。但马尚德晓得那只是蒋夫人偏心小儿子才冒出来的念头。别的不说,就马亭这不爱念书、只知道仗着小聪明到处惹是生非的性子,他生出来的孩子能继承家业么?子孙后继无人的害处,看他们那些老亲戚们还看不出来?他家要不是出了个马兖一路顺风顺水地进了文华阁,再有马亭误打误撞地当了太子殿下的伴读,也早就没落了。此时指不定什么样呢!故而他心里还是盼着马兖能有自己的孩子,从小就好好教育,继承家业的。 蒋夫人笑:“老爷教训得是,正巧忠勇侯夫人得空,我这就去找她问问,还有哪家姑娘合适。” 马尚德头疼道:“可别再去问忠勇侯夫人了,她外甥是谁你忘了?还真是不嫌乱的。人家虽然不介意,你也别硬凑上去啊。这京里又不是只剩下她在帮孩子们张罗亲事了。实在不行,你找个媒婆去问问。” 蒋夫人皱眉道:“就怕媒婆找到的都是小门小户的姑娘……” “那就小门小户的姑娘,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还省得找个大户人家,一堆亲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哪个亲戚不好了呢。”马尚德一锤定音。 蒋夫人嗔怪道:“你说得轻巧,看看人家林二爷,和兖哥儿关系多好,人家娶的是什么人家的姑娘,他弟弟林三爷说的也是郁大人家的姑娘。你给兖哥儿找个小家小户的出来的媳妇儿,他将来也要带出去交际的。”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74节 “林二爷、林三爷都是什么年纪定下的亲事?你儿子多大了?”马尚德道,“兖哥儿这么多年没带人出去交际过,也没见谁瞧不起他过。面子要靠他自己挣,其他的都是虚的。” 蒋夫人虽心有不甘,但马尚德毕竟是一家之主,虽然平时不常管事,可是他开了口的事,家里其他人可不能反驳。加上她自己琢磨着,要是娶个大家闺秀回来,她也难免拿人家和林馥环比较,反倒落个不痛快,倒不如一开始就换个标准。 马兖早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他的条件摆在这儿,闻得说他终于放弃了林馥环,许多媒婆上门来说亲。尤其是蒋夫人也一改往日的挑剔,说女孩儿家家境她也不看,就只看女孩儿自己的品性,一时也有许多人家图治国公府的富贵,动了心思。马兖虽推说一 切由父母做主,但媒人上门来,少不得要去应酬接待,本来就忙得头昏脑涨的,这下更是不知东南西北了。偏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可以娶妻了,如今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同僚们少不得要拿他打趣,又有与林徹交好的,连着他们一起玩笑:“怎么这林二还没走,你就不想他当你小舅子了?” 林徹人前还同他们开玩笑,人后倒是一本正经地恭喜他想开了,倒不是说馥环,而是恭喜他放下了昌平公主:“要成婚还是趁早一些,听说宫里有一位太妃凤体抱恙,若是有什么不好,又要守国孝的。” 这事儿马兖也听过,而且听说病的并不是什么太妃,而是皇太后娘娘。宫里已经连着好几次大宴是皇后娘娘主持的,没见太后出场了。只是太后虽然地位尊崇,但毕竟不是太上皇,她若病了,有什么好隐瞒的呢,要说是太妃?马兖也是满腹疑虑,只是不敢揣度皇家的心思,因此把嘴闭得牢牢的。 第201章 黛玉如今是数着日子过, 只觉得事情太多, 时间太少,就怕进宫前还有什么事儿没完成,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因此知道了马家在择媳, 她也松了一口气,对林徹道:“二哥好速度。” 林徹原本就和马兖交好,也知马兖有苦衷,如今见他听了自己的劝,也放心下来,道:“本该我自己察觉的,却一直没觉得不对, 还得妹妹提醒我, 是我的疏忽。” 黛玉笑道:“二哥那么忙, 不像我成日里在家里坐着, 喜欢东想西想的。”所谓的旁观者清罢了, 马兖既是林徹的至交好友, 林徹心里恐怕之前还存着让姐姐嫁给他也不错的念头, 所以才带着点乐见其成的私心, 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一被点醒, 就立刻知道了不对, 赶紧把事情解决了,也算是雷厉风行了。 内务府已经把大婚的朝服送过来了。林家人曾以为黛玉能在家里过完这个年,但显然钦天监看的日子是在年前,繁琐的礼服一层一层地穿上身后, 黛玉才发觉,先前宋氏对她会冷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这些衣服层层叠叠地覆在她的身上,甚至闷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凤冠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沉重,但她依旧站得笔直,比礼仪嬷嬷要求得还要昂首挺胸。 宋氏亲自唱着十梳歌给她梳了头,眼睛里还是忍不住地酸涩。她当年也是这么送走馥环的,现在又要送走另一个侄女儿了。她养了这个小姑娘几年,亲眼看着这个敏感又爱哭的小女孩儿一点点地长成现在这个令人骄傲的模样。也不是没想过她做王妃会是什么样子,但现在亲眼见了,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从此君臣有别,他们再见到这个侄女儿,也只能叫她一声“娘娘”了。 她们明明这几天唠唠叨叨地叮嘱了黛玉许多话,把所有的事情都翻来覆去地交代了几遍,可是临到了这时候,又仿佛还有千言万语没有说,怕她到时候会手忙脚乱的。紫鹃和雪雁也已经换了宫里的打扮,一举一动已经完全像宫里的女官了。宋氏想起她们刚来时因为不熟悉林家的规矩而冒冒失失、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由地笑了起来。以后,这三个女孩儿就要在宫里相依为命了。 门外礼官大声报了时辰,林滹领着儿子们跪听天使传制,黛玉又受册、宝,而后升舆入宫。 东宫比她想象得还要大,大礼的流程嬷嬷们耳提面命了多日,她早已倒背如流,然而一步步地走下来,从清早忙到了天黑。还是被冷汗打湿了脊背。二哥娶二嫂的那天,她还看到融山的小丫头偷偷给她塞了些点心让她吃着垫肚子,可是宫里的规矩却容不得这点小机灵了。但是黛玉紧张地攥着手心,一时竟忘了饿。 外头乐声沸天,屋里却静悄悄的,明明站了一地的宫女、嬷嬷,却连一声咳嗽也不曾听闻。每个人都屏息凝神,虽不时有人走动,可还是静得呼吸声大点都格外瞩目。黛玉虽已经和宫里派来的嬷嬷们住过一阵,可到了现在才切身体会到了宫里的规矩有多大。她仿佛又回到了初进荣国府的那一日,看什么都紧张,步步小心,生怕自己哪里出了差错。 也不知等了多久,屋外传来了拖长了音调的“太子殿下到——”,然后紫宸宫的大门终于敞开来,刘遇带着冬日的寒气和沸腾的热闹来到了她的身边。 盖头被掀起的时候,黛玉也不禁叹了叹,她一向知道刘遇生得好,然而此刻灯火辉煌下再一看时,丰神潇洒,器宇轩昂,端的是眉若远山,目似点漆,还是有种见了仙人似的恍惚。刘遇想来在外间宴席上饮过不少酒,脸上已经有了些许酒气,然而端起合卺酒的手还是稳得不见一丝醉意,他引着黛玉一起完成了合卺的仪式,然后干咳了一声,略有些尴尬地道:“行了,你们先下去吧。” 宫女们应了声“喏”,便低着头依次退下, 无一人敢如林徹成婚那天那般玩笑讨赏。黛玉便更加紧张,坐在床上,左右手的手指互相捏着,几乎要捏得发白。 刘遇轻声道:“一天没吃东西,饿坏了吧,我叫人准备了杏仁酪,吃一些再睡,不然明早起来胃疼。”说罢便来牵她去桌前。 他的手暖和得不像话,手心里却也有些汗意,黛玉一下子红了脸,半是紧张半是害怕,只觉得手脚都僵硬了。麻木地吃了几口杏仁茶,才觉得整个胃都已经紧张得绞在了一起。 “往后,咱们就在一起了。”刘遇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忽然放下了所有规矩似的瘫着,对她展颜笑道,“我从很久前就在想这一天,真到了今天,却除了累和紧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外头别人问我在想什么,我还想说,想着能不能不喝酒了,吃点什么好。” 他这个姿态,倒又回到黛玉在林家见到的那个清贵皇子的样子了。 “明日一早要先去给皇祖母请安,再去拜见父皇与母后。”刘遇想了想,还是提醒道,“皇祖母最近生了病,可能有些认不得人,要是她明天说了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也不要害怕。” 黛玉愣了一下,也不敢问太后究竟是什么病,只好应了一声:“是。” “从前在舅舅家,你可以没有这般拘谨。”刘遇苦笑了一声,“是,以前是在你自己家,现在是在宫里了。”他站起来,伸出手去,“别怕,你好好的,没人会无缘无故地给你下绊子的。要是有人看你不顺眼,你也别怕,你是我明媒正娶抬进宫里来的,就是为了我自己的面子,我也不能任由你被欺了去。” 幸好他没说那些海誓山盟的话,不然黛玉还真要被他绕进去。她进宫前,也是难得的,大哥二哥分别来与她谈心,说得竟是同一个意思——她可以相信她的丈夫,刘遇会保护她,她可以像敬慕兄长一样依靠她的丈夫,但最好不要以为丈夫是她一个人的。 这种道理谁会不懂呢?甚至在她还没进宫的时候,在很小的时候,贾敏、贾母就潜移默化地和她说过不少所谓的为妻之道,要贤良淑德、大度忍让,但她到底也只是个这个年纪的女子,倘若是刘遇一直把情爱挂在嘴边,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才好。幸好,刘遇话里话外,更多的是说责任,她也轻松了不少,点头称是,怯生生地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刘遇伸在她面前的掌心。 “去歇息吧。”刘遇不禁笑道。 他第一次见这个表妹的时候就觉得她的神韵有点像自己的母亲,还感叹过不愧是姑侄,隔了这么几辈还有些像。然而多见了几次,又觉得一点都不像了。林黛玉就是林黛玉,姑苏水土养了这么多年,也只养出了一个林黛玉,他见过她哭,见过她笑,见过她无可奈何,也见过她意气风发,他们相遇得不算早,但也不算晚了,他一直都知道,她该是做他妻子的。 而今得偿所愿,此后相携一生,只盼一声“不辜负”罢了。 不辜负怦然心动的那一刻,也不辜负此刻由心而生的欢喜。 黛玉被他抱进怀里,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有些是由不得她,然而既然进了宫来,她也还记得组训家训,还记得答应林徹的那个宏伟的梦。 此生相伴罢了。 第202章 次日一早, 天才蒙蒙亮, 宫女们便鱼贯而入,先唤醒黛玉,为她梳洗打扮。黛玉原就有些认生, 又甚为紧张,一夜没有睡好,坐在镜前,有些担心自己的脸色。紫鹃毕竟和她相处了这么久,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只是周围的女官们都不说话,她也不敢直接开口安慰。还是刘遇起来, 一面唤人伺候着更衣, 一面笑着问:“玉儿是在等着我给你描眉么?先等一等, 我去洗把脸就来。” 他的乳母罗嬷嬷忙道:“娘娘今日还要去给皇上和几宫娘娘请安呢, 殿下可别开玩笑了。” “无妨, 她眉眼生得好, 我也不是没学过绘画, 就着这么好的底子, 怎么就画不好一个眉毛了?”刘遇竟真的拨开宫女们走过来, 拿起桌上的眉笔, 偏过头来细细打量着黛玉。 黛玉怕他真要上手,耽误了时辰,忙轻声央求道:“殿下……” 她眉眼是真的生得好,眉心似蹙非蹙, 眸光带水,天生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刘遇笑了笑,将眉笔放了回去:“这样就很好,我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 他都开了口,紫鹃也不敢再动黛玉的眉毛了,给她敷了粉遮掉眼下的青色,又仔细地梳了头,擦了胭脂口脂,看着气色好了很多,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嬷嬷们又来催,说是辇乘已经备好,该起驾去德寿宫了。黛玉忙起身,看了一眼刘遇,刘遇也笑着站起来,又低声叮嘱了一句“别怕”。 直到亲眼见到了皇太后,黛玉才知道这声“别怕”是为了什么。 自从上皇去世,德寿宫便只有太后带着几个太妃住着,当今以孝治天下,德寿宫的炭、冰每年都供得比养心殿还早,老太后年纪大了惧寒,宫里的火盆烧得极旺,饶是黛玉自小体虚,一向怕冷的人,踏进内室的一瞬间也感到了扑面而来的暖气。太后虽然在上皇面前说不上什么话,但在上皇的后宫里可是实打实的实权人物,这几年对皇后也颇有不满,只是自上皇驾崩后,她也逐渐感到了力不从心,如今反应力大不如前,说到什么事儿,转头也就忘了,还要颠来倒去地说,别人稍微提醒一下便勃然大怒,喊打喊杀。皇上虽然孝顺,但后宫中太后若是传出了暴戾、苛待宫人的名声,对谁都不好。太医说老人家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这样,往后会越来越不记事,帝后无法,便命人牢牢看着,借口有太妃得了重病,宫外的命妇们进宫请安时,不让她们去德寿宫,免得传出风言风语罢了。然而太子娶太子妃,却怎么也得来给皇祖母请安敬茶的。偏太后知道了帝后不让命妇来给她请安后,便一心觉得自己是被软禁了,甚至疑心皇后早就看自己不顺眼,想趁机弄死自己,每日便在德寿宫里叫着皇后的名字骂她,太妃们敢怒不敢言,又不敢去找皇后告状,又怕皇后听见了,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却不料皇后早就知道了,只说了句“太后年事已高,我做小辈的,不听就是了”。连服侍了太后几十年的蔡嬷嬷都被狠狠发落了,再没人敢去劝她一句。刘遇一向得太后宠爱,却也连连吃闭门羹,如今不得不劝妻子一句,怕她被吓着。 太后果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也不接刘遇与黛玉的茶,反而笑着问:“咱们太子殿下终于记得来看哀家这个老糊涂了。哀家还当你一心伺候皇后,忘了德寿宫的路往哪儿走了呢。” 这话说得可就不讲道理了,刘遇别的不说,孝道是真的做得好,太上皇还在的时候他就雷打不动地来请安,太上皇驾崩后,他也从没漏过,太后当年爱看《玉山亭》,也是他从宫里带进来,印社还没开印呢,他就能弄到手稿,给太后送过来让她先睹为快。甚至太后病了,他也是天天来的,只是太后自己不肯见他,把他拦外头罢了。如今说他不孝,却是倒打一耙了。 蔡嬷嬷虽然前几天刚被发落过,一把年纪了还被当着人 的面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顿骂,但眼看着太子和太子妃的手颤颤巍巍的都要端不住茶盏了,也不得不劝了声:“娘娘要骂孙子,也看在孙媳妇的面上,先喝了茶罢。” 太后冷哼一声,接过茶来,又看了一眼黛玉,道:“愁眉苦脸的,看着就叫人不高兴,怎么选了这么个太子妃,是嫌后宫里苦脸不够多,再找了一个吗?以后大家索性对着哭得了。” 黛玉倒吸了一口凉气,被皇太后厌弃,她本该心凉上半截的,可不知是刘遇先给她提过醒,还是太后说的这话实在有点好笑,她竟是心平气和的,低着头不说话。 刘遇倒是笑着开口:“闲着没事做哭什么呀,宫里又没沙子,又没风眯着眼睛,我又不欺负她。”还问,“皇祖母看《玉山亭》的续作没有?” 林徹都忙得看闲书的功夫都没有了,还有空写什么续作?黛玉微微睁大了眼睛,就听见太后道:“虎头蛇尾的,出了续作哀家也不看。也就是不知道玄机客是谁了,要是知道了,哀家肯定不饶他。” 黛玉吓了一跳,却又听太后问道:“续作是写什么的?”她先是一愣,而后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怪不得都说太子殿下最讨老圣人和太后的欢心,确实会投其所好。 那厢刘遇胡诌了一段,还说得头头是道的,好像真有那本书似的。皇太后虽是嘴上说着不感兴趣,却也还是听到了最后,点点头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要是能弄来,哀家也就随便看看。” 刘遇一口答应,又有太监来报,该去坤宁宫了。 太后不悦地挥了挥手道:“去吧。” 刘遇笑道:“那明儿个孙子带那本书来给皇祖母读。”便领着黛玉出了德寿宫。 别人不知,黛玉却是知道玄机客根本没写什么续作的,不觉好奇,只是拜见帝后要紧,周围又有那么些宫人围着,她也不敢去问。 先帝丧事期间,她就来坤宁宫抄过经书,皇后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但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对她也不可谓不客气了,叫她起来一起用早膳。皇上却比她想象得还要再和气许多,甚至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对皇后道:“我倒是不觉得像林妃。” 皇后笑道:“也不是说像,只是乍一看,神态有点像。毕竟是姑侄呢。”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刘遇:“太后身体如何?” 刘遇叹道:“还是老样子,不过总算答应了我明儿个去给她请安了。” 皇帝笑道:“你就会哄她。” “我那几册书准备了好久了,皇祖母总是不肯见我。”刘遇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声,“明儿个要是她还不肯见我,我就要扒着德寿宫的门哭给皇祖父听了。” 原来皇家也是可以这么撒娇的,黛玉默默看在眼里,忽然有些动摇了。 第203章 林家人一向因谨慎、守本分而深简帝心, 即使林黛玉做了太子妃, 也没有改变一丝一毫。许是长辈教得好,许是这家人就是这个性子,黛玉在宫里也是谨言慎行, 连秦嬷嬷都觉得她小心得过了头。刘遇毕竟是实权太子,对她也是毫不掩饰地宠爱,可她一举一动还是挑不出半点错来,谨小慎微得让人觉得有点奇怪了。 刘遇自己在宫里看似撒娇卖痴,闯了祸就求饶,高兴了就讨赏,如鱼得水, 自在得不行, 但实际上却是整个宫里最聪明最小心的人, 他知道每个人的度, 把握得好好的, 从不越线, 所谓的调皮捣蛋, 也不过是彩衣娱亲的方式, 他能有今天的地位, 除了皇帝确实偏爱外, 自己也是下了功夫的。至于黛玉,听说在娘家时也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但宫里嫔妃们看着,却想不出她在宫外给表姐打官司时是什么景象。周贵妃先前不满儿子地位不如刘遇, 背地里说了不少话,很是得罪了陛下,如今大局已定,二皇子再无上位的可能,又有周昌敬托周康定的夫人给她传话:“娘娘先前虽多有得罪太子之处,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抱怨两句,并无实际举措。陛下盛赞太子孝义仁厚,太子殿下若是对庶母、兄弟做出不义之举,对他自己的名声可不好,故而娘娘倒也不必担心礼亲王。只是这官场种种,可不是一句不会下手就能概括的,娘娘若是为礼亲王前程着想,倒还是想法子缓和与太子的关系为上。”她确实也不担心刘遇继位后会真的杀害刘述,只要刘述自己不造反,他要是弑弟,天下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但正如周昌敬所说,打压人的方法可多了去了,何止是杀害一种?是以听闻太子妃颇得太子欢喜后,倒是有想过从黛玉入手,也不必多亲密,横竖她也知道刘遇和她不可能交心,但处个面子上过得去,让陛下看着后宫其乐融融的也就行了。可是这位太子妃娘娘却也不是个容易讨好的,每回见面,都是乖顺地坐在一旁,问什么就答什么,但对别人的示好、奉承、拉拢却是什么都不吭声,滴水不漏的。周贵妃本以为她心里已经是向着皇后的,但仔细观察,却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只是皇后这个人本来也跟谁都淡淡的,看不出来罢了。 周贵妃原是以为黛玉和贾家还有些情面在,贤德妃最后怎么死的谁也说不清,但其实是因宫里彻查伤身体的“补药”那事儿,贤德妃犯了皇上的忌讳,可说到底,是她逮住了抱琴,黛玉忌讳这事儿,才不与她交好,但这事儿毕竟是皇家秘辛,传出去丢脸,故而从帝后起,要所有人咬紧牙关,要是传出去风声,知道内情的几个都脱不了干系。连周贵妃自己干成了这事儿,都没敢跟任何人炫耀过,黛玉更不可能知道了。 她却是不知,不要和皇帝的任何一个妃子——包括皇后娘娘交好,是刘遇对黛玉的要求:“你也去过德寿宫,恐怕不知道,如今太上皇都驾崩了,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们都这个岁数了,还是有数不清的麻烦事儿。人际关系本就复杂,要是能拿来做学问,怕是能出一本比枕头还厚的书来,何况是这宫里呢?她们倒是不敢对我说什么实话,拉我进那些漩涡里去,可是要怎么对你,就不好说了。你年纪小,容易相信人,在这宫里不算好事。初来乍到的时候,最好谁都不要信,人要相处久了才知道好坏的。” 黛玉冰雪聪明,自然明白太子的意思。况且东宫上下人也不少,事也挺多,刘遇当年封永宁王的时候又得了不少封赏,他又忙于公务,没空去打点那些事务与产业,如今自然落到了黛玉头上,处理这些已经要花去不少力气,她也懒怠得去处理皇上后宫的那些人际关系。等来年选秀,要是东宫进了人,或者是现在刘遇就想抬举哪个宫女,她忙东宫的女子们都忙不过来呢,自然不愿意去掺和皇上的后宫的暗流涌动。况她心里有数,如今这后宫里,刘遇和她,和她当初进荣国府的处境还挺像,林妃就 像贾敏一样,是皇帝这个当家的心里念念不忘的人,连带着整个东宫都颇受宠幸。像皇后、贵妃们,对已故的皇贵妃都是交口称赞,可心里会是一点嫉妒都没有吗?看着东宫受尽好处,她们会是乐见其成吗?虽然刘遇更像是那个最受人瞩目的“宝玉”,可黛玉心里知道,没有母亲的爱护,他实际上比别人想象得更孤独,也更小心。 林妃薨逝的时候,他多半真正见识过了这个表面一派祥和的后宫里真正的风起云涌吧。 至于为何连皇后都不让黛玉亲近,这就是刘遇自己的猜测了。许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有些事儿,他真的做出过可怕的联想。多年来,后宫各位妃嫔们都给皇帝进过汤药,有的是纯粹补身体的,有的就有虎狼之效了,法不责众,况一时也难以细辨,故而当年的事,皇帝也没追究,只从那以后小心谨慎,并命皇后彻查宫中违禁药物,倒是揪出了以贤德妃为首的许多人来。不管是谁都觉得,皇后当年嫁给皇帝数十年都无子嗣,时任忠平王的皇帝才丧气地放弃了嫡子的念想,允许庶子出生,皇后已经板上钉钉地不能生育龙嗣了,这进药得子的事儿,她自然犯不着做。可是,谁说的准呢? 他其实一种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念头,林妃当年最为受宠,又有他这个长子傍身,宫里的娘娘们都恨她恨得牙痒痒,可是她一病去了,谁是最得益的呢?他也知道这种猜想毫无依据,甚至杀人诛心,有时候想想,自己这多疑的性子,还真是太上皇的亲孙子,上皇晚年因为多疑,弄出了多少事端,史书上可好好地记了一笔呢,他一直把这教训刻在心里,故而谁都没有告诉,只默默叮嘱妻子留个心眼罢了。 好在黛玉是真的对后宫那些争宠和暗斗没有兴趣,如今得了太子的嘱咐,就更乐得远离了。况她蕙质兰心,也看得出来皇后也是个不交心的人,对她虽好,却是客气为主,她便也礼貌和气地应对着,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倒是刘遇,明明忙得脚不沾地,还要按时去德寿宫晨昏定省,太后喜怒不定,他常常要吃闭门羹,也不在意,进去了给太后读书说笑,逗一会儿乐才走。自上皇去世后,德寿宫的太妃娘娘们也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尤其是之前给过皇后难堪的,如今都自觉地缩起脑袋来过日子,连当年最受宠爱的忠顺王都不常进宫请安了。皇上毕竟政务繁忙,也难顾及这边,皇子们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出宫分府了,刘遇每每过来,也算是替皇帝尽孝。只是宫里上上下下,连太妃们都要嘀咕,太子殿下究竟图什么?倒不是不信他孝顺,只是说到底,帝王家的情分,也就那样了。太妃们宁愿信他与他舅舅——如今也是岳家——的情谊,也不觉得自己同他能有多少情面可讲。太后虽有痴病,待清醒的时候,又不免要琢磨琢磨这个孙儿的用意。等自以为琢磨透了,便越发地抗拒他来了。但是深宫大院又有什么意思呢?有资格住在德寿宫的太妃们都是老面孔了,几十年勾心斗角下来,谁都清楚谁。太上皇驾崩后,皇后是越发懒得装样子了,但说白了,太后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虽是上皇驾崩后,她们没有了争斗的理由,可对那些人的厌恶并不会因此减少半分,反而是连宽容大气的样子也懒得做了,横竖人人都以为她疯了,借此出了不少气。只是等出完了气,又索然无味,也只有刘遇来的时候,给她讲讲宫外的事,读读闲书,勉强有几分乐趣。故而她是又怕又盼,自己也矛盾得很。 幸好刘遇新娶的太子妃十分怕她,却要时常跟着刘遇一起来给她请安,她看着这个小小年纪就得到了全天下女人求之不得的东西的女孩儿在她面前瑟瑟发抖的样子,一面有些得意,一面又不免要感叹岁月不饶人。 太子妃虽胆小,却不是那些人家培养出来专门往宫里送的无趣的性子。有时书社里话本实在太粗糙,或是故事她不喜欢,黛玉还能现场 照着她的意思改一改,行文还有点玄机客的意思,据她自己说,是玄机客教过她写文章的缘故。 玄机客本就是林家的门生,太后也不疑有他,只道:“孰湖一向爱玩爱闹的,怪不得娶了这么个媳妇儿,但他是一国储君,关系重大,你可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更不能陪着他贪玩躲闲,若是耽误了国事,哀家可饶不了你。” 这种话谁听了都不好受,只是刘遇早提醒过:“皇祖母年纪大了,她说什么话,你听着就是了,倒也不必辩解,横竖解释了她也不信,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黛玉也只得左耳进,右耳出,继续替她念书罢了。不过太后听书时却是极投入的,时不时还有自己的见解,她年轻时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黛玉有时听她说话,不免想起外祖母来,加上太后又不反对她自己改改话本,时间久了,她也乐在其中,太后不肯见他们的时日,不觉得如释重负,反倒有些可惜了,甚至留了个心眼,每回读书的时候算着时辰,卡在精彩的地方回去,第二日总能见着太后的。 刘遇自然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每每只看着她笑,倒也不揭穿她。 第204章 因临近过年, 皇后忙于宫务, 每月命妇进宫请安的活动便停了。嫁进皇家,君臣有别,自然没有什么回门的规矩, 黛玉也没见过宋氏与嫂嫂、姐姐们,情知她们惦记得很,自己也担心家里的事,但也无能为力,只能想法子把自己日子过好,待下回婶娘进宫请安时见到能宽慰些。 这日因是三皇子刘巡的生日,因不是什么大生日, 又临近年关, 也没有大操办, 不过刘巡也年纪渐长, 太子又成了家, 他多半开了春也要出去开府的, 算是在宫里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皇帝便给几个儿女们放了假, 命他们晚上去给三皇子庆生。 黛玉睁开眼, 迷茫地先过了一遍脑子, 想到今日不用去德寿宫和坤宁宫请安,微微松了口气,紫鹃在帘外极小心地问她要不要起身,她刚准备说是, 刘遇在她旁边翻了个身,嘟哝了一声:“还早呢,再睡会儿。” 紫鹃吓了一跳,忙应道:“是。”便躬身退了出去,问守夜的几个宫女:“太子殿下怎么在娘娘这儿?”昨儿个可是她亲自服侍黛玉歇下的,竟然不知道刘遇来了?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75节 其中一个宫女道:“殿下昨儿个一直在陛下那里,到快子时的时候才来的,娘娘亲自照顾他宽衣歇息的,现下还早,今儿个殿下不必上朝,娘娘也不用去请安,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 紫鹃点头道:“姐姐该早点提醒我才是,险些闯了祸。” “你也太冒失了点。”那宫女笑着说了声,又回身去忙自己的事了。 紫鹃情知这种事,别人该知会她的,否则一大清早的,小夫妻两个兴许还在补眠,她贸然进去了,惊扰到了太子歇息,那可不好收场,她在黛玉那儿是有面子的,黛玉的作息她也清楚得很,但太子殿下昨晚又熬了夜,被她搅了睡意,若是发起火来,黛玉也没理由劝。可是这几个宫女与她们不同,她们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送进来参加小选留在宫里的,也不过是在宫里熬几年资历就可被放出去婚配,还有女官的身份,比平常姑娘更尊贵些。宫里娘娘们也常给这些人指婚,或者直接让小皇子、亲王世子们收了。虽同是女官,品级却在她和雪雁之上,只是她和雪雁毕竟是黛玉的心腹,在这东宫中地位不一般罢了。若说其他人有多服气她们,也不尽然。 这种事其实在荣国府里头也有,只是当时,她才是那个“副小姐”,底下的小丫头只有奉承听话的份儿,如今倒转了个个儿,她可算是明白那些小丫头们的心情了,只是心里嘀咕:“当年小丫头们想要争先去姑娘面前露脸的时候,我可没为难过她们,怎么好人没好报的。”只是又想起,那时候即使是黛玉的丫头,也只是想着去宝玉跟前露脸,便不由地笑了。再者说,太子殿下与黛玉感情和睦,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件喜事,她便也把那些不快抛到脑后,去准备黛玉的首饰了。 雪雁同她还住在一块儿,见她笑眯眯的,忙问:“一大清早的,谁哄得你这么高兴?” “我哪儿高兴了?”紫鹃也知道到了宫里,自己可以相信的也就这丫头和黛玉了,笑着摆摆手,“今儿个你不轮休罢,快起来罢,我刚刚看见红筱姐姐已经起了。”说罢把雪雁的棉袄从炉子旁取过来,抱到她被窝外。 雪雁应了一声,她怕冷,躲在被子里穿好了夹衣才出来,一边穿棉鞋一边问:“今晚殿下和娘娘得去蔡嫔娘娘那儿给三皇子过生日吧?” 紫鹃点着她的鼻子埋怨道:“你又忘了,三皇子和四皇子住在西三所。”宫里规矩森严,三皇子和四皇子虽然母妃都在,却是早早就离了母亲,住在西三所里,每日晨昏定省,也只去给皇后请安,等开了春,三皇子又要去宫外开府,蔡嫔要见他一面,也不容易了。今儿个是他生日,皇帝特准了他去蔡嫔宫里待上一天,只是到了晚 上酒宴,还是要回西三所和兄弟们一起的。 雪雁叹了口气,只是把那些感慨咽回了肚子里去,不敢多说一句。 她们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进宫的,进宫后的日子比她们以为的要好得多,所有的刀光剑影都隐藏在和颜悦色下面,看不出半点影子。皇后娘娘并不管东宫的事,太子殿下又是出了名的宽厚可亲,几宫娘娘们都给足了黛玉面子,她们几乎要被这种和睦温馨的气氛欺骗了,但是时不时的,就有这样那样的规矩提醒着她们,这里可是个一不小心就要陷入深渊的地方。 刘遇和黛玉比平时足足晚起了大半个时辰,甚至坐到案几前用早膳的时候,刘遇还在打着呵欠揉自己的眼睛。 他昨儿个是真的缺了觉了,黛玉问道:“殿下若是还困,早上没什么事,不如用了早膳后,再睡个回笼觉?” “睡得多了,晚上又该睡不着了。我一会儿就清醒了。”刘遇揉了揉鼻子,简单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三弟过生日,贺礼你备下了吧?” “已经备下了,”黛玉也匆匆忙忙地放下碗筷要去给他拿。刘遇倒是按住了她的手:“早上又没事做,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你好好吃饭,仔细胃疼。”紫鹃本在一旁布菜,听到他们说话,忙去找了礼单来,奉给刘遇看。 刘遇粗粗扫过,笑道:“我也在想,如今我成了家,要给三弟送礼,便是以咱们二人的名义,若是比以前少了,或是和以前一样,也不像话。只是几个月前二弟也过了生日,礼单有据可寻,可他毕竟是亲王,现在身份上是要比三弟高一些的,咱们给三弟的礼超过了他太多,也不大妙,算是棘手了。” 这难处黛玉自然是懂得,轻叹道:“亦不知陛下、皇后娘娘给三皇子多少赏赐,我自己斗胆列的单子,还是要殿下定夺的。” 刘遇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偏头想了想:“礼单上的金锞子和玉如意划了,不过备礼照备,早点给他送过去。” 黛玉应了一声,立刻有宫人接过礼单,下去重写。刘遇瘫坐在炕上,忽然笑道:“往常若是像今日一样得了空,我说不准就去舅舅家玩了。”黛玉心里一动,偏着头看他。刘遇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摇了摇头:“现在不行,太招摇了,舅舅舅母也会吓一跳的,等出了正月,我向父皇、母后请示,咱们一起去。” 如今全京城的眼睛都盯着林家看,黛玉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倒也没急着这么快就回去探亲,不过得了刘遇的话,还是欣喜的。元春十几岁就进宫了,到“病故”之前,也只回去了一次,荣、宁二府还为了迎接她省亲大兴土木,修建了后来名为大观园的省亲别墅,极尽奢华富贵之能,令人咋舌,只是实在劳民伤财了些,很难说最后贾家落入那般田地,有没有那次省亲的原因。前车之鉴在前,黛玉自然也不敢那么回去“省亲”的,但是好在林家还是刘遇的舅舅家,他当年也时不时地轻车便服,就带着几个随从去找林徹玩,虽说带上她极不合规矩,但也不是不可能。如今听到他这般承诺,不由地大喜过望。 “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刘遇道,“我若还只是永宁王,住在外头,你还更自由些。如今虽不比那时候,毕竟还有父皇在,你我要守的规矩,也没有那么多。” 这话倒是真的,他在外开府的时候,虽然众人都知道皇上是拿他当储君培养的,可是到底名分还没定下来,一举一动尚算得自在,倘若那时候便有了王妃,也没有住在宫里,只需要守永宁王府的规矩,许多事情便也可不必那么小心了。林妃还是忠平王府的侧妃时,因生了刘遇,颇得宠幸,还随陛下回娘家小坐了两回,待陛下登基,她成了贵妃后,便再也没回去过了。但储君和寻常皇子,虽是同胞兄弟,却是天差地别的,黛玉自然不会天真地说 出什么“不若为寻常人家”的话来,只笑道:“如今皇恩浩荡,允许宫妃亲眷每月进宫请安,已是陛下仁慈了,可不敢要求太多。” 刘遇轻笑道:“父皇给什么,受着就是了,要求不要求的,你同我提也就是了。我嘛,横竖现在还有些闲暇,去求求父皇母后,带你出去玩玩的机会还是有的。” 黛玉笑了起来,冲他行了一礼:“谢殿下。”她心里有数,等过了年,又是一轮小选,到时候刘遇屋里定是要添人的,兴许还会直接指一两个侧妃、庶妃进来,到时候她要求什么赏赐容易,求一个出宫可就难了,少不得这时候得定下来。 第205章 刘遇身边添人的事儿, 倒的确过了御前, 又兼有礼亲王刘述年纪也到了,府上也该有女主人了,皇后怕人说她厚此薄彼, 故而特意请示了皇帝:“大选是来不及了,趁着明年小选,先给礼亲王府上放两个庶妃吧,还是这些年命妇们进宫请安,周贵妃有看上她们哪家的姑娘,直接指给他做侧妃?”亲王尊贵,府上正妃、侧妃皆有品级, 不可儿戏, 忠顺王那么个放浪不羁、游戏人间的人, 也没敢真的给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相好们真正的“名分”, 不过收进府中养着罢了。刘述的正妃自然只能帝后指定, 周贵妃虽是他生母, 也最多在他侧妃的人选上说两句话罢了。不过皇后自站定了刘遇, 便对刘述母子的事不大放在心上——刘遇的事儿, 她也懒得管多少, 全凭皇帝做主罢了。 皇帝略一思索:“回头问问那小子。”孰湖的太子妃人选是他自己开口定下的, 要是不去问问刘述的意思,就直接给他府里塞人,回头又要在心底说他们偏心了。皇帝倒也不否认自己确实更偏爱长子些,但次子若真有了心仪的人, 他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拦着。 只要刘述不是真离经叛道到像忠顺王那样硬逮着戏子、歌姬这样的人宠幸,他也没什么好管的。换句话说,太子都已经定下了,哪怕刘述真那么不像话,周昌敬恐怕都比他着急。 皇后笑道:“礼亲王一定会说‘全凭父皇做主’的。”其实不管是哪个孩子,最后都要这么说,真像刘遇那样大大咧咧地提出想娶谁的还是少见。不过既然有刘遇的例子在前,若真的直接给其他几个孩子指婚,是要被嘀咕的。皇后倒也不是想看热闹,不过周家既然有机会在礼亲王的婚事上说句话,肯定不会马虎的,若真说成了一个家世比太子妃好太多的,也不知皇上会不会后悔。 正好趁着给刘巡过生日,皇后便对周贵妃、蔡嫔提起这事来:“孩子们虽小,分府住在外头,若没个人照顾着,你们做娘的心里肯定是放心不下的。原意是等到大选的,但一来未免太晚,二来么,看着太子夫妻和睦,陛下也心疼其他儿子,叫我来问问你们。”又道,“也不拘是侧妃还是庶妃,若真有合适的姑娘,年纪也合适的话,请陛下赐婚做王妃也使得。” 蔡嫔一向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便道三皇子年纪还小,到了那时候,势必要请皇上和皇后娘娘做主的,周贵妃心里却是早有主意,也跟着蔡嫔推让了两句,面上却是若有所思,一看就是有什么打算。 皇后坐在上首,底下人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的,她轻叹了一口气:“也问问孩子自己的意思。”虽然蔡嫔罢了,周贵妃肯定不会听的,但这是皇上交代的事儿,她得说清楚了,至于回头人听不听,反正不关她的事了。要是谁有意见,告到皇帝那儿去,反正也没有她的责任。再者说,除了刘遇,她也不觉得其他皇子也会有自己的主意——喜欢谁是正常的事,但像忠顺王那样随便养养也就够了,对这些王爷们来说,要真冒着风险把人迎娶进门来,实在没有必要。 刘巡和其他皇子们一向不太亲密。虽然说皇家确实少有真正感情好的兄弟,但他的年纪确实有些不上不下的。他既不像夭折的皇妹与四弟刘迁一样依赖着大哥,也没有底气像二哥一样觉得大哥因为年长几岁就高他们一等而不忿。他一直和他的母亲蔡嫔一样,在宫里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或许内心并没有那么平静,但横竖就算他有什么邪念,也没有人会真的去关心罢了。 他就这么一直安分守己地在宫里生活着,哪怕今天是他的生日,皇后却更多地在和周贵妃说二哥的婚事,蔡嫔没有插嘴,他自然也只是漠然地扫视着席下吹笙的乐姬,随着乐声微微地摇晃着脑袋。 他看得有点久了,连坐他上头的刘遇都转过身来问他:“巡儿在看什么?” 刘巡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指着那个乐姬问:“殿下觉得那名乐姬生得如何?” “哪一个?”在皇后提起婚事后,弟弟主动指着一名乐人问模样,这可不是什么好信号,刘遇悄悄看了一眼蔡嫔的脸色,还是顺着小寿星的手看下去,仔细分辨了一下她的衣服,小声提醒道,“那是母后宫里的人。” 倒不是说皇后会不舍得赏一个乐姬给庶子,只是这种事说出来不大好听,对刘巡的名声可没有好处,甚至会成为别人拿捏他的把柄,蔡嫔一向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知道了多半能吓晕过去。 刘巡“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殿下想到哪儿去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刘遇微微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倒也不是说不行……不过这样省去你许多麻烦。” 这就是太子殿下了。父皇总说,大哥做皇帝,对他们兄弟几个来说是好事,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他也不一定对兄弟们有多真心,但总是愿意做出一副友爱的姿态来的,而且,恐怕是因为自信其他兄弟们不会对他造成威胁,大哥并不以看到兄弟们倒霉为乐,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算得上是个称职和蔼的兄长。 他甚至对刘巡悄声说道:“你要是真喜欢,也别声张,我去帮你想办法。到时候说是皇后娘娘赏你的,她也更体面些。” 其实更体面的哪里是一个乐姬?是要保证皇子的脸面才是。他当然有办法,别说皇后宫里的乐姬了,就是上皇在的时候最喜欢的戏子他都能有办法要到手,何况皇后本就对丝竹器乐毫无兴趣,现在又愿意卖太子面子,自然没有不舍得一说。刘巡笑着摇了摇头:“多谢殿下好意,只是确无必要。我只是觉得这乐姬演奏得不错,并无别的心思。” 今日他虽是寿星,却没有受人瞩目的资本,但当太子殿下凑过来与他窃窃私语的时候便不一样了,皇后甚至主动开口问道:“你们兄弟俩在说什么呢?” 刘遇笑道:“三弟说承蒙母后款待,酒乐甚好,打算叫上儿臣陪他一起来敬母后与各位娘娘的酒。” 刘巡忙跟着站起来,侍从极有眼力见识地给两位皇子斟了酒,刘遇又偏过头看了一眼刘述,见他不知是没听见这儿的动静,还是故意的,还在与别的堂兄弟说话,便笑着对刘巡道:“那就咱们俩去罢。” 怪道别人说,太子殿下最为仁厚,连刘巡下定了决心要远离权力漩涡,只是在心里暗暗嫉妒自己命不如人的,都险些要被他的周到体贴拉拢过去了。至于蔡嫔,她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甚至都有了些感动和受宠若惊了。 皇后一向不爱热闹,为庶子生日操办的酒宴到了时候便自然散去了,之后便是刘巡自己做东,在西三所宴请自己的兄弟们。 离开了皇后等人,兄弟们气氛原该热闹自在些的,不过如今兄长成了太子,和他们便有了君臣之分,自然也不好失了礼节。刘迁自小便亲近大哥,如今倒还仗着自己年纪小,依旧紧贴着刘遇坐着,还偷偷地打量着太子妃。 黛玉提醒自己要遵守规矩,保持端庄的姿态,然而四皇子看起来确实乖巧可爱,肉乎乎的小脸蛋让她不由地想起了家里的侄女儿昭昭。刘遇一手揽着幼弟,一手握着酒盏,在与其他兄弟们闲聊,低头的间隙里,发现刘迁正在眼巴巴地盯着他们的酒杯,跃跃欲试的模样。 “你想尝尝吗?”刘遇拿筷子沾了点酒,想让他试试味道,黛玉在旁边轻咳了一声:“殿下,三皇子还小呢。要是实在想尝尝鲜,还是取果酒来。” 刘遇把酒杯凑到她鼻下让她嗅了嗅:“今年新酿的米酒,不比果酒醉人,我不喝烈酒的。不过迁儿是太小了些。”他搂着刘迁道,“等你再长大两岁,大哥带你喝酒。其他人要是哄你, 叫你喝酒,你别信他们的。” 刘迁重重地点了点头。 黛玉也不禁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刘述和兄弟们素来玩不到一块儿,如今刘遇做了太子,他之前的那些小心思便如同放在煎锅上蒸煮,浑身不自在。如今他也被周昌敬说动,知道要敬畏太子,但也晓得太子将来继位了,也并不能无缘无故地杀他,遂也自暴自弃了起来,闷着头喝酒,也不来巴结,也不像从前那样做刺头儿,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 好在皇帝虽然命令他的儿子们和睦相处,兄友弟恭,但有最得他宠爱的长子做足面子上的功夫,其他的孩子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也没那么在意。 黛玉看着貌合神离的一桌子人,刚被刘迁逗出的笑意又暗暗压了回去。 也许到了这位小皇子能随着他大哥吃酒的年纪,他已经和桌上其他的人没有两样,开始知道自己和太子的差距,开始不满这种差距,开始装作谦恭有礼了。 虽说君臣有别,长幼有序,但眼看着一位天真纯良的皇子变成那样,还是件令人伤感的事,尤其是,刘遇看起来还真的挺疼爱这位幼弟的。 他虽未明说,但黛玉从前就听他提过“我家天下”,知道他满意于自己的身份地位能带来的对朝廷事务的控制。但除了那些权力以外,他偶尔会觉得高处不胜寒吗?会在意周围的人都与他有隔阂,不敢同他亲近吗? 第206章 黛玉自以为心事藏得很好, 结果从西三所回去的时候, 刘遇便状似无意地同她说:“四弟如今年纪小,乖顺可人,不过小孩子总要长大的, 再几年就要闹性子了。”他也没说这闹性子是小孩子叛逆还是另有所指,不过意思还是够明确了,“你如今喜欢他,过几年可能要伤心的。”黛玉愣了一会儿,还是笑道:“那我先要替殿下担心了。” “我不一样。”刘遇大笑道,“我习惯了。” 哪有人会习惯这些呢?黛玉心里百转千回,也没再吭声。感情的事可没那么容易说得好, 就像她下定了决心做好自己应该做的, 不要在这个宫里有多余的期许和心思, 可连日相处下来, 还是对刘遇有了关心之意。刘遇生在皇家, 兄弟阋墙的事儿见多了, 对所谓的兄弟情深也不抱多大希望, 可像四皇子这样确实敬重过他、他也确实疼惜过的兄弟, 倘若日后反目, 便又是另一种心境了。她知晓刘遇心胸比她强大, 但难免有些心疼。 辇乘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宫人们早备好了醒酒的茶汤,他们二人本来也喝得不算多醉,便坐在炉前闲话。皇太后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 清醒的时候已经不多了,黛玉准备的好些本子约莫是用不上了。她想起自己的外祖母当年也是最爱热闹的一个老太太,临了家道中落,丧事亦办得七拼八凑的,不觉叹息了一声。刘遇说起当年来,也叹了一声,道:“若非有皇祖父与皇祖母偏疼我,也没有我的今日。” 他是当今陛下的长子,皇上过了而立之年才得了他,自是宠爱有加,但当年的皇上还是忠平王,夺嫡之争里顶顶不起眼的一个,若非刘遇聪明跳脱,投了太后的眼缘,继而在上皇面前得了宠,那个故事本该有另一个结局。皇帝当年栽培长子,就是往上皇喜好那里培养的,但皇太后注意到这个孙儿,就纯粹是眼缘了。太后嘴上没什么好话,实际上颇是喜欢林妃的模样,说她袅娜俊俏,灵秀逼人,才生得出刘遇这么个机灵的孩子。自皇上登基后,夸赞林妃的人是越来越多,说什么的都有,但刘遇记得最深的还是当年太后夸的那一句。他知道太后肯定会喜欢黛玉的。只是可惜,人老了以后,竟然会连性情都变了。当年的好,也时常记不清了。 天色渐晚,明日还要上朝,他们也没耽搁多久,说了会儿话,便洗漱睡下了。黛玉临睡前,昏昏沉沉的,还听见刘遇说了声:“二表哥外放已经定了平州了,这几天就要启程了。”她听了,尚迷糊着,想着平州在哪儿,然而刘遇已经睡着了,呼吸声轻稳有序,勾得她睡意也上来了,只隐约记着明儿个要问一问。 幸好刘遇自己也还记得,次日一早便嘱咐了一声:“平州不算偏远,不过乡绅势大,前几任刺史刚上任的时候,也都豪情壮志的,只是真动起来,又举步维艰。这次叫二表哥去,也是对他的考验,若他能把平州那帮老骨头治服了,往后就再无人敢不服他。只是若是他也无功而返,前几年积攒下的名声、资历便算白熬了,从头来起吧。他自己也知道轻重,不日就要走马上任了。你若有什么东西要给他,派人这几天就送去。晚了,他大约就出发了。” 黛玉低头应了一声,蓦地又笑道:“二哥从来就不是走寻常路的人,他要是去太平地儿,还要嫌没事做呢。如此也好,别人都赞他有才干,他受了那么多赞誉,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干,是会纸上谈兵,还是真能成事,就看这一遭了。” 刘遇笑着问她:“我倒没料到你会说出这番话来。当真舍得?” “自然是舍不得的,只是也轮不到我舍不得,便就是婶娘、二嫂子舍不得,其实也没什么用。外放之事,自然是朝廷安排的,陛下打发他去平州,是器重他的道理。况二哥素来是有主意的人。他要是心里认定了什么,便一定会坚持下去的。平州纵 难,他肯定是要去的。说不定眼下,婶娘、嫂子们想着给他送行,他心里已经在想着到了平州该怎么办事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刘遇笑起来:“你果然是他妹子,连他所想的都说的一点不差。平州也说不上乱,但是多年来,墨守成规,如一潭死水般,收成不好时,地方官开仓赈灾,都得先让富裕的乡绅们捞一笔。是得有人去打破那摊子规矩了。他本来就是个自恃才干的人,当然要卯足了劲大干一场的。” 黛玉笑道:“做成做不成的,看二哥哥的造化了。旁人能说什么呢?” 身在高位,还能说出“旁人能说什么呢”这种话,也算是懂事知礼了。多少娘家人没本事的,还得想法子给他们捞点好处,林徹那么个才名在外的,到了平州,做得好了别人只当他应当的,做得不好了,更别说要被怎么挤兑,这其中的道理黛玉不会不知,甚至刘遇自己也是心里咯噔了下,想了半天才没给表兄说情。谁知妻子竟真的理解了这当中的弯弯绕绕的,还把林徹的心思也猜到了,可算的上是通透明净了。 “今儿个你先吃点垫肚子,晚上等我回来,咱们烧锅子吃。”他琢磨着今儿个的公事,还留的出空儿,便笑着嘱咐了声,“若我忽然又多了别的事回不来,再打发人来跟你说。” 黛玉应了声:“是。” 她在叔叔婶婶家住着的时候,便常常和姐姐、嫂嫂们一起烧锅子吃,一家人凑在一桌上,锅里热气腾腾,屋里热热闹闹的,说不出的暖和安逸。到了宫里,规矩多,一桌上吃饭也得分伺候的和坐着的,远没有那么简单。如今听说刘遇要回来吃饭,也没多想,吩咐人备好菜蔬和牛羊肉,又从上午起便熬着汤,等着晚上烧锅子罢了。 其实林徹的事儿,做妹妹的怎么可能不担心?但是说白了,林徹是个有主意的人,这事儿也轮不到她开口,若是开口了,一是无用,二是轻视了林徹,他反而要生气。 有些人生来就是想在最湍急的河流里逆行的,你想让他搭顺风的帆,他还要觉得无趣呢。 刘遇名下的地产、庄铺比他几个皇叔们都多,他又不管这些,整个上午黛玉都在安排下人们年终的赏钱,又对过了帐,好容易才歇口气,吃上两口饭,下午又得去坤宁宫皇后跟前应答。紫鹃给她捶着背,劝她中午小憩一会儿,她摇头道:“不了,睡不够被叫醒来,反而更难受。你说当年,凤丫头一个人管那么多事,怎么还精神奕奕的?” 紫鹃笑道:“一是她天生就爱弄权,管家掌事的觉得高兴,二来么,她也是个好强的人,兴许心里头也觉得苦呢,只是不肯表露出来罢了。”凤姐的结局可不好,紫鹃想起她当年在荣国府说一不二的样子,也难免觉得心酸。但是荣国府抄家是皇上下的旨,她当然不会蠢到在宫里说那家的人可惜,只是笑道,“只是这时节忙些罢了。” 何况,打点夫君的家产,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也是刘遇放心、敬重妻子,才全权交给黛玉,别人知道了,也只有羡慕的份儿,若是抱怨这个,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黛玉倒也没抱怨,只笑道:“我以前可没想到,我会整日整日地算这些账。” 紫鹃注视着她,轻声道:“谁能想过呢?”便是她最初的梦里,也从没想过姑娘会有这一日。她最开始觉得,趁着贾母还在,把姑娘和宝玉的亲事定下来,两小无猜知根知底的,宝玉又会疼人,也就是黛玉最好的归宿了。那时候元春都还没封妃,只是在宫里做个默默无闻的女官,都已经是贾家姑娘里顶顶出息的那个了。这座皇宫,一向是里头的人想出去,外头的人又巴巴地想进来。做王妃、做娘娘,这该是薛宝钗那样的姑娘才想要的,可谁知最后,却是只想着要看书写字、吟诗作对的黛玉进了宫。 宋氏把这个侄女儿教导得很好,黛玉理家管事如今也是一把好手,人情交际,因刘遇身份问题,她不用刻意去巴结、讨好谁,或者站队等,就不过是婆媳、妯娌间的过场,倒也应付得来,如今在这宫里,不说如鱼得水,倒也没有旁人想得那般艰难。 太子殿下是另一种角度的会疼人。 若是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那也不用费多少心了。但这可是皇宫,亲父子、亲兄弟都可能反目成仇的地方,刘遇这么个从小生长在这儿、最玲珑剔透的人都悬着一颗心揣摩每个人的心意,不愿得罪了谁、不愿为谁献上又被舍弃一颗真心,何况是原本其实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黛玉? 紫鹃只能默默地叹了口气。 坤宁宫里还是那般暗流涌动。妃嫔间互相客套地说着话,只是言语间仿佛有些看不见的交锋。皇后是向来不管这些的,把除夕、正月的宫宴安排布置了下去,又问妃嫔们:“今年事儿也多,皇上也没有去狩猎,底下人也没去,供上来的皮子也不如前几年。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怨气,也不只是你们,我自己穿的你们也看见了,并没有藏私。你们谁要是想什么,正大光明到我面前说,别成天嚼舌头根,觉得我偏心了谁。先别说我犯不着,就是我真的偏心了谁,只要没克扣你们的份例,你们也管不着。” 黛玉立在皇后身后,听她说完这番话,再看看下面娘娘们噤若寒蝉的样子,忍不住跟着抖了抖。 她听说过从前的皇后娘娘,很是受了一番委屈的。皇上并不是上皇最开始指定的继承人,上皇禅位后,也并不肯放弃对权力的掌控,皇太后又素来不喜欢皇后,皇后娘家也算不得显贵,底下周贵妃、吴贵妃等都有子有宠有娘家,她也是小心忍让了这些年,如今上皇驾崩,太后病重,刘遇又压了其他皇子们一头,才有她如今说话的底气。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76节 等刘遇宫里添了人,她需要像皇后现在这样说话吗?她能做到吗? 第207章 分完了皮子, 又说了些闲话, 皇后便打发人各自回宫去,又留黛玉道:“用了晚膳再回去。” 刘遇的乳母罗嬷嬷这次跟着黛玉一起来的,知道娘娘不好意思开口, 便笑道:“皇后娘娘赐我们娘娘饭,原不该辞,只是殿下早晨特特嘱咐了太子妃娘娘烧好锅子,等他回来烫菜烫肉吃呢。” 皇后闻言道:“果真是小夫妻两个。”也没说什么,便叫她们回去了。 黛玉心里忐忑,回去时悄悄地问罗嬷嬷:“嬷嬷,咱们这么直接回了皇后娘娘好么?” 罗嬷嬷道:“娘娘放心吧, 皇后娘娘为人最是宽厚和蔼, 最疼小辈的, 必不会计较这种小事。” 明明是一顿饭的事儿, 却要瞻前顾后的, 黛玉心里觉得宫里实在是太容易得罪人了, 微微叹了口气, 又问道:“我听吴贵妃娘娘提到殿下原先身边的书良, 那是谁?听她们说是顶顶能干的, 怎么没见她?” “是内务府张总管的女儿, 她祖母还是忠顺王的奶娘呢,要说顶顶能干,也确实是的,不过金丝她们也不比她差到哪儿去。当年在永宁王府的时候, 她确实是宫女里头的第一人了,不过殿下开府的时候她就十八了,等殿下被立为太子,要进东宫来的时候,说是要是跟他进宫来,宫女们得到快三十岁才能放出去嫁人的,未免耽搁了,求了皇后娘娘,给他王府里到了年龄的宫女们都求了恩典,让她们父母领着出去婚配了。书良当时还想着进宫来继续伺候殿下呢,张总管吓得不行,赶紧领她回去了,如今嫁了李守备家的小公子,都快要做娘了。”罗嬷嬷对这些宫女的心思也是心知肚明的,不过自然不会说给太子妃娘娘听,张总管有母亲给忠顺王做乳母的恩典在,本可免了女儿进宫的,但还是把女儿送进来了,多半也是动了心思的,只是既然伺候了这么多年了,刘遇也没那意思,再等几年也没用,趁着恩典把书良带回去嫁了。 前几年宫里是放了一批宫人出来,正逢那年在轰轰烈烈地给上皇贺寿做准备,满天下都在赞上皇的恩义。明明是刘遇提出来的,皇后忙前忙后的,最后名声都落在了上皇身上。黛玉只在这儿听着,都有点觉得难受,不知道皇后当年得多憋气。不过当年贾母说过一句话,这种事儿,也只能熬着,等自己从重孙媳妇熬到有了重孙媳妇儿,就什么委屈都不必受了。 可惜老太太活到了那个年纪,确实没有儿孙们敢给她气受,然而子孙不肖,抄家流放,那些所谓的闲气她还是受了不少。 黛玉想起罗嬷嬷只有一个女儿,还早就没了,罗嬷嬷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免多问了一声:“怎么没听嬷嬷说说你外孙儿?” 罗嬷嬷叹了口气:“劳娘娘惦记。我女儿当年嫁得远,又去得早,女婿早续了弦,外孙也不是我女儿生的,况他们人在老家,我们说是亲戚,也就那样了,他们孝敬自己祖母都来不及呢,哪儿还顾及得到我。”其实女婿还记得她这个岳母的,多年来也来过不少信,还说要把长子记在她女儿名下——话里话外都是想求她在太子面前说说好话,给他和孩子们谋份差事。罗嬷嬷在宫里这么多年,什么人精没见识过?女婿的这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她的眼睛,瞧出那个“外孙”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索性不要了。横竖刘遇是个有心的,总不会亏待了她。 黛玉心里一动,道:“殿下自然是要给嬷嬷养老的,不过嬷嬷倒也可以认个干儿子或者干女儿,将来也有香火供奉。” 这话倒是说到罗嬷嬷心坎上了,她想了想,笑道:“宫里也不止我一个没儿没女的老人,若只我一个人认干儿子干女儿,就太惹眼了,别人也当是个跳板,想着借此来奉承太子殿下,到时候我也怕识人不清,这忙活了一辈子攒下来的的点儿脸面就没了。”她 虽心动,但心里门儿清,身后的供奉哪里比得上生前的体面?她奶了太子一场,只要太子顺顺当当地继位,她这辈子就可高枕无忧。至于干亲,便是要收,也不该是她自己去收,得主子当个恩典赏下来才好,这样一来荣耀,二来,便是回头有了什么不好,也算不到她头上来。她其实也算好了,太子妃娘娘带进宫里的两个女官,紫鹃在宫外是有父母兄弟的,雪雁却从小无父无母,一团孩气的时候便跟着太子妃进京了,是她心腹中的心腹。倘太子妃是个精于人情练达的,此刻就该趁着东宫还无新人,把这事儿定下才是。否则,等太子有了良娣,良娣安排个人说要给她养老,她还真没那么铁石心肠的,会毫不偏心。 谁知黛玉当真只是笑笑,道了句:“嬷嬷考虑得也是。”便不再提。 罗嬷嬷心道:“莫不是太子妃当真不懂这些?但林家是什么人家,他家养大的孩子,一个个都人精一样,哪里会不通人情世故的?还是看不上我们这种人,觉得犯不着巴结?眼下东宫只得她一个娘娘,又是殿下亲自求皇上指婚的,她傲一傲也是应当,只是若宫里来了新人,她还能这么沉得住气?”不过皇家并没有宠妾灭妻的传统,上皇都那般行事了,也没想过废后,皇后无子无宠,依旧母仪天下,林黛玉又有那么个得力的娘家在,只要不犯什么大错,肯定能稳稳当当地压良娣一头。良娣就算会巴结太子宫中的老人又如何? 黛玉倒也没想这么多,回了宫里,命人给铜锅加炭火,把汤热上,刚准备好,便听得宫人来报:“殿下回来了。” 刘遇个高腿长,也一向风风火火的,宫人们声音还未落,他已经进了屋里来,看着满桌子的菜先笑了笑:“你不是有许多忌口,这些菜当真吃得?” 黛玉替他斟酒:“我要真坐着吃完这顿饭,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得觉得自己胆大包天。”宋氏极疼孩子们,从不让媳妇儿端茶布菜、伺候用饭的人,到了侄女儿进宫前,还是唉声叹气地教了她怎么服侍人。婶娘慈母心肠,语重情长地教她:“帝王家的事儿,你是不能犯一点儿错的,他喜欢你时,你尚不能失了分寸,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长到这么大,虽然一直有人在背后说她小性儿,但大体算得上懂事体贴的,婶娘耳提面命的话,她总不至于忘了。况她也是过过寄人篱下的日子的,风刀霜剑步步紧逼,也足够把一个欺风傲雪的贵女逼成一个处处小心的人了。如今这宫里可比荣国府还要吃人,刘遇虽和外祖母一样护着她,但她毕竟是外祖母的亲外孙女,又是刘遇的什么人呢? 刘遇愣了一愣,而后大笑道:“我从前在舅舅家见到你时,可不知道表妹是这么个胆小的人。” 说归说,他也没硬逼着黛玉与他平起平坐,只是指着身边的椅子道:“你站着我得仰着脖子同你说话,酸得紧,赶紧坐下。”又吩咐宫人,“给娘娘先盛碗粥来。” 紫鹃应了一声,就要去忙,底下小宫女机灵,早就盛了下火的白粥,给她端上来。刘遇又问:“你们娘娘能吃哪些菜?” 黛玉打娘胎里带了病出来,这些年宋氏四处访医问药,又有钱家祖孙帮她精心调养了,好容易好转了些,不再时时犯病,饮食上虽比从前宽泛些,也不能任性了。例如羊肉这样燥的,从前她是半点也不能沾的,如今也是得十分克制,幸而她自己也不痴迷于此,略尝了尝,知道是什么味道,了却之前的遗憾也就罢了,并不算多喜欢,她如今有了家人朋友,为了他们安心,也为了自己健康长寿,吃食上一直谨遵医嘱。刘遇身为皇公贵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他也是个会吃、爱吃的人,倒也不是要跟着王妃清汤寡水地吃完这一顿,只是涮锅子的好处就体现在了这点,不管口味多么天差地别,总能找到可以一起吃的菜就是了。 紫鹃不敢说话,倒是 雪雁因为年轻,犹犹豫豫的,真的烫了些菜。刘遇问黛玉:“这个就是你从苏州带到京里来的那个吧。” “是,她当时其实还小,我们俩一起到京里来,人生地不熟的,都怕得很,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黛玉说起当年的事来,不由地微微摇了摇头,“不过我父亲说,她和我年纪最近,能伴着我长长久久的,如今倒是一语成箴了。”她想起幼时最亲密的丫头,也是林华的女儿绿鹦来,绿鹦比她年长好几岁,幼时便在她身边,她每每无助时,便是绿鹦安慰她,令人安心得很,她进京时,为着绿鹦不能陪她来,还偷偷哭过,好在后来贾母派了紫鹃给她。但如今细想来,林海的选择也有他的道理,雪雁当年虽什么都不懂,在荣国府的时候被紫鹃比下去了,可是这么多年,她确实是陪伴自己最长时间的人了。 刘遇也不是平白无故地提起雪雁来,指着她问黛玉:“我听说她从小没了父母,大约林公怕你走后,他疏于管理后院,她一个小丫头会受欺负,才叫她跟你一起过来的罢。” 这点黛玉倒是没想过,只是回头一想,却也是这个道理。她当年屋里那些个丫头,都有父母兄弟的,只有雪雁,年纪又小,又没有父母,母亲去世后,林海怕照顾不好她,才把她送到京里来给外祖母教养,他当时又一心扑在盐政上,连亲女儿都没有精力养育了,何况是打理后院?如若她来了京里,雪雁一个无父无母、在她房里也只能做些简单的活计、并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孤女,又要在林家大院里怎么生活呢? 雪雁听了这话,亦是反应了过来,悄悄拧过脸去,暗自庆幸罢了。 不过刘遇说到这里,还是切入了正题:“我的乳母罗嬷嬷原也有个女儿,可惜死在了异乡,既然她与雪雁都不容易,不若拜个干亲,在宫里也好互相照应。” 黛玉笑道:“也得看罗嬷嬷愿意不愿意。” 刘遇道:“明儿个让雪雁带着礼直接去给罗嬷嬷磕头,叫她干妈,她定然是愿意的。我吃她的奶长大的,还能不知道嬷嬷心里想什么吗!” 紫鹃悄悄拉了雪雁一下,雪雁回过神来,赶紧给刘遇磕头谢恩。 第208章 罗嬷嬷本以为是黛玉清高, 不屑拉拢她们这些下人, 等刘遇一锤定音了,她才反应过来,太子妃娘娘自己小心谨慎着处事, 那是他们林家的教养,可旁人实在不该因此就轻视了她在太子心中的地位。想想刘遇是什么性子的人?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哪儿能委屈着了。不管太子妃是没那心思,还是真不知道,横竖太子能把她周围的人和事都安排周全了。 雪雁来给她磕了头,叫她干妈,罗嬷嬷也欢欢喜喜地应了, 捏着她的手笑道:“也是咱们的缘分。”又一起去给刘遇同黛玉谢恩。 刘遇去忙公务了, 她们便先来拜谢黛玉。黛玉轻笑道:“我却是受之有愧。” 此事确非她促成, 不过宫里人少洗一个碗碟都要谢皇恩浩荡的, 这么大的事儿, 自然要来谢她, 黛玉想了想, 对雪雁道:“罗嬷嬷是殿下的乳母, 一向公正严谨, 如今虽是你的干妈, 你若犯了错,她该罚还是要罚的,你可别松懈了。” 说实话,别说雪雁和紫鹃一向互相提醒着, 并不可能犯错,便她真的什么时候疏忽大意了,罗嬷嬷也不会越俎代庖地去管太子妃的女官。她当年也只不过是因为爷府上没有女主人,因着年纪、身份帮着管管人,又不是真的婆婆,哪儿就敢去寻太子妃的人的不是了。就是皇后娘娘这位正经婆婆这般尊贵了,也没怎么过问东宫的事呢。故而罗嬷嬷只连声赞雪雁温顺懂事,必不会出差池。 黛玉便笑着看向雪雁:“听见嬷嬷说的话了?” 雪雁和她素来玩闹惯了,知道她在玩笑,也跟着笑道:“好娘娘,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是不敢说一个不字的。” 也有心怀不满的,同紫鹃道:“雪雁多了这个干妈,以后可高枕无忧,前途无量了!”她们也打听过了,雪雁是从小跟着黛玉的,紫鹃却是黛玉到了外祖母家后贾母给的,只是一来当时在荣国府里头,二来雪雁确实小,紫鹃更周到些,于是一来二去的,雪雁竟处处落了一头,如今到了宫里,两个人级别、月钱是一样的,不过明眼人也看得出来,雪雁平时有什么事儿,还是问过紫鹃才做。如今她得了这个干妈,以后还听不听紫鹃的话,可就难说了。 紫鹃听了心底直冷笑,等四下无人的时候学给黛玉听:“这还只是太子宫里的人呢,都盼着娘娘身边的人离心,其他宫的人不知道要想多少呢。” 黛玉听得直笑,想道:“就是这宫里的人才要想心思,别的宫里的人就是有什么打算,也是冲着殿下去,跟我又没什么冲突。”故而笑道:“行了,你心里有数就是,哪儿的人不得为着银两、前途争得头破血流的?这宫里只会比别的地儿更严重。横竖你们小心着,别惹上什么事儿,其他人来挑衅找事儿,也不必怕,我也不是二表姐那样的人。” 至于紫鹃有没有要她去提点雪雁继续听她话的意思,黛玉也懒得去琢磨了,这世上也没有要主子去讨好下人的道理。紫鹃跟了她这么些年,即使回去了也特特地去求了老太太,带着一家子到林家来投奔她,更是说要终身不嫁地伺候她,这份情谊错不了,她待紫鹃也如同自己的姐妹一样,从不曾亏待。这就足够了,她也从未开口问过当初紫鹃回去是不是因为担忧锦荷会抢走她屋里第一人的位子。 有些事本不必问出口。 刘遇处理好了公事,打发人去办,又来她房里:“换身衣裳,我们一会儿去看看皇祖母。” 黛玉一惊:“太后娘娘怎么了吗?” “她还是老样子,我接下来要忙了,以后恐怕没工夫像从前那样隔两天就去给她请安了,怕她多心,今天趁着我有空,去同她解释解释。” 黛玉道:“殿下没有空的话,我一个人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也是好的 。”毕竟她还有满肚子的本子、故事要说给皇太后听呢,只是又不禁有些后怕,毕竟太后在病中,清醒的时候还好,脑子糊涂了就逮谁骂谁,若只有她一个,确实不知道能不能遭得住。 刘遇叹气道:“虽是如此,只是如今除了我们,其他各宫也是每半月一次,由皇后娘娘领着,去给皇祖母请安的,你若隔三差五地过去,实在惹眼。原先是陪着我去,倒不要紧,要是一个人去,该有人嚼舌头根了,或者是觉得你孝顺,她们也想着去效仿的话,皇祖母倒也不一定高兴。” 黛玉一面觉得可惜,一面微微地松了口气,赶紧去换了衣裳,宫人们也给刘遇换好了衣裳,二人一起去了德寿宫。 太后这病,年纪大了的人常会得,也算不得稀奇,只是太医也给皇上说过,是治不好的,渐渐地身体也会垮掉,只是一时半会儿的,倒也不必担心她有性命危险,好好养着就是了,她也不缺伺候的人,甚至隐约提到,先帝晚年那脾性,多半也是有了这病,只是还没太明显的时候就被袁兴舟之乱打击到了,不然也会拖成这样。皇帝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多给德寿宫的宫人们赏赐,命令宫女太监们尽心服侍罢了。 刘遇同黛玉一道去了德寿宫,太后的贴身大宫女容袖忙迎出来,轻声提醒道:“太后娘娘正在发脾气呢。”刘遇笑道:“辛苦姐姐了。” 容袖忙道:“服侍太后娘娘,是奴才的本分,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太子殿下这话可折煞奴才了。” 黛玉从前在家里时,也会叫丫头们姐姐,都说这才是大家子的体统,只是进了宫才知道,在宫里,宫女们并不敢应这声“姐姐”。不过刘遇从小在德寿宫厮混,先帝、太后的这些得力的太监、宫女他再相熟不过,叫起来也随意。若是从前,容袖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如今德寿宫这个光景,她可再当不起这声“姐姐”了。 刘遇携黛玉进了内殿,只见太后躺在床上,正指着连太嫔的鼻子骂她“贱蹄子”,连太嫔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只低头抹泪。 宫女们早传话说太子与太子妃娘娘到了,太后充耳不闻,继续骂连太嫔,还命人打她耳光,刘遇只能上前陪笑:“皇祖母这是怎么了?太嫔怎么惹皇祖母生气了?” 其实他心里也有数,早不是头一回了。先帝那人就是这样,对自己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态度,连太嫔年轻又会唱歌,是他晚年最喜欢的妃子,他又禅位给了皇上,不用上朝,在连太嫔那儿的时间也最多,赏赐是流水般地往连太嫔那儿送。连太嫔嘛,也未免轻狂,颇有逾越之举,只是那里面先帝宠着,也没人敢去计较。如今先帝驾崩,她便是夹着尾巴做人,也难保他人放过她。太后早前还顾及自己的名声,不愿脏了自己的手,由着几个太妃明里暗里地争斗。如今既然病了,哪儿还在意面子?一有什么就要闹得天翻地覆的,她又是这个地位,谁也不敢拦,谁也不敢劝。 果然,太后瞪着眼睛道:“你倒是问问她方才是怎么怠慢哀家的?” 连太嫔连声叫冤枉,苦叫不敢。 太后听见她的声音就烦,命人拿炭给她吞下去,要弄哑她,黛玉吓了一跳,攥紧了手绢。连太嫔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磕着头求太后放过,又求刘遇为她说情。 刘遇清了清嗓子,道:“把连太嫔带下去,让她在自己屋里好好反省,未经允许不得出门。”若说连太嫔当年得宠的时候,有怠慢太后之举,那他是信的,可如今先帝驾崩,连太嫔就是个傻的,也不会往刀口上撞,真让太后弄哑了,传出去连皇上都要被史官诟病了。 这是要关她禁闭的意思了,但跟太后说的比起来已经好多了,太监们本来听了太后的话正在犹豫不决,一听刘遇开了口,赶紧照办, 连太嫔也被吓破了胆子,不敢再喊冤,被带了出去。 太后勃然大怒:“太子,你这是要违逆哀家的旨意?” 刘遇目光如炬,沉默地看着太后。 黛玉是头一遭遇到这种情况。往常刘遇在太后面前,只有插科打诨的,哪儿会同太后争吵起来?况且太后刚刚那句把炭给连太嫔吞下去,弄哑她实在是太吓人了,便是她已经知道了太后生病了,脑子不一定清醒,还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不舒服。本应劝两句的,在这股不舒服的劲儿下,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遇本是皇上一手培养起来的,自幼学习帝王之术,他又位高权重,自有一番上位者的威仪在,虽平时一向笑嘻嘻的,然太后被他这么看着,竟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 “皇祖母病重,理当静养,若还要处理德寿宫内务,未免太过吃力。”刘遇放慢语速,一字一句地说,“孙儿这就回禀父皇母后,请他们派人来。往后德寿宫里惩治宫人的决议,都由他们交由慎刑司处判。后宫严禁私刑,德寿宫也不例外。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皇祖母该给孙儿们做个好榜样才是。葵久——” 他的贴身太监葵久忙上来:“殿下有何吩咐?” “把我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学给母后听去,再请年公公转达给父皇听。” 葵久应“喏”,弓着身子退出了内殿,赶忙去坤宁宫、养心殿传话了。太后也不是头一次要动用私刑了,先前皇上便下令不许随意进出德寿宫,怕太后暴戾的名声传出去。皇后一向不管闲事的,德寿宫的事儿她也管不了,毕竟太后可高她一等呢。然而真出了什么大事,谁担当得起? 德寿宫上下,听闻太子这话,俱是喜上眉梢。唯有太后,气得喘个不停,容袖想去帮她捶背顺气,都被推搡到地上。 黛玉回过神来,悄悄拉了一把刘遇的袖子,用眼神暗示他软一点说话,又对太后道:“太后娘娘,您消消气,殿下也是为了您的名声着想。”她本想再说些“您一辈子仁慈,别为了个连太嫔把名声累没了”之类的话,到底没说得出口。 太后也是一阵后怕,其实这宫里,要处罚打压谁,真的再简单不过,她若降了连太嫔的品级,扣了她的用度,撤了服侍她的人,难道这宫里还有谁敢拦着不成?真动用了私刑,恐怕她的名声就真的完了,甚至皇后若是想动真格的,借此发难,她这个太后都不一定坐得稳当!只是仍是嘴硬:“这是他一个做孙子的人能说得出来的话?真真不像话,忘了本了!” 帝后听闻葵久学的话,问清楚德寿宫发生了什么,也吓了一跳。皇后忙找皇上商议,要给德寿宫放一个刘遇说的人:“只是太后毕竟是长辈,要是普通的奴才,怕是也不敢事事都报的。也怕他们出去了乱说话。”况谁都知道她和太后关系不算多好,倘若派个她的心腹去德寿宫,不说太后定是要闹得天翻地覆的,别人也未免议论她是不是要借机有什么小动作。不如直接就派皇上亲近的公公去,也没有后顾之忧。 皇帝觉得有理,喊了一声:“张福生!” 张福生心里“咯噔”了一下,暗叫不好,自戴权被处理了以后,他就是皇帝身边头一号的大太监了,如今被安排上这差事,没有好处不说,恐怕还要被太后不知道怎么对待呢。 皇后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皇上竟是要派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太监去德寿宫当差,一时也有些担心张福生会不会因此怨上自己。转念一想:“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这提议最早也是太子说的,他还是永宁王的时候就敢抄戴权的家,张福生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怨他。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难不成做到皇后了,还要怕一个奴才吗?”便笑道:“皇上果然仁孝,张公公是您手边用的最顺手的公公了吧?也 舍得送去给太后娘娘。” 皇帝叹了口气,又嘱咐张福生:“有点眼力见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自己心里有点熟。德寿宫里平常有什么口角争执也罢了,不要回头说朕手长,但是任何有碍太后名声的事,不论大小,俱要报给朕与皇后知道,听到了没有?” 张福生忙应道:“陛下放心,奴才省得。” 皇后其实还真不用张福生事无巨细地来报给她听,德寿宫的事儿,她是半点都不想管,要不也不特特地跑过来与皇帝商量人选了,不过她毕竟是后宫之主,倘若真的什么都不让她知道,又是对她的不敬同架空了。刘遇这次命人传话,也是两处都带到了。她叹了口气:“陛下,妾身也去德寿宫看看太后娘娘。” 皇帝问:“孰湖还在德寿宫吗?朕与你同去。”也去看看太后到底疯成了什么样。 到了德寿宫,果然是他们想象的剑拔弩张的样子,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太后正骂天喝地的,刘遇充耳不闻,还在对着一本书高声念着,他年轻,中气又足,太后还真盖不过他的声儿去,黛玉在一边,想笑又不敢笑,想劝又不敢劝的,光皇后都看见她犹犹豫豫地伸出去几次手。 小太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刘遇忙领着黛玉和一众人一起迎过来行礼。 皇上笑着骂了一句:“听说你又惹太后生气了?就不该心疼放你的假,就知道惹是生非。” 太后一听他这口气,便知不是来给自己出气的,气得直翻白眼,刘遇还在好声好气地同容袖说:“这几日我得忙起来了,恐怕不常有空来这里给皇祖母请安……”太后插嘴骂道:“别来最好,哀家也怕被你给气死!”刘遇继续道:“我把我那儿的藏书都带来了,等皇祖母有了兴致,你记得念给她听。皇祖母最喜欢听的那些故事,我都在书皮上标注了。” 皇帝哑然失笑:“你的藏书?你藏的书吧?”又给皇后使了个眼色,皇后心领神会,把黛玉叫道外头来,细细问了今天的经过。黛玉不敢隐瞒,如实说了,皇后叹了口气:“太后年纪大了,这病伤了元气啊。”又安慰道,“好孩子,吓到你了吧?” 黛玉轻轻摇了摇头,又问道:“太后娘娘这样……怎么办呢?”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77节 皇后又叹了一声:“她病着,又能怎么样呢。” 本就是大权在握的人,如今又失了理智,可不是就要有人倒霉了。 第209章 皇家本极要面子, 否则皇帝也不会因为太后这病, 就特特地不许德寿宫的宫人们像从前那样进出宫闱了。如今太后这事一出,他更是庆幸当年刘遇审戴权的时候,把宫里大大小小的太监们在宫外置办的产业一溜烟儿查了, 如今太监们就是再得宠,没有旨意也不得擅自出宫,甚至宫里的娘娘们逢年过节的给娘家赏赐,太监们出宫、回宫都需得按规报备。虽则繁琐了些,但免去了许多后顾之忧,像戴权那样卖官卖爵的猖狂之象,再也没有过了。现在太后的病虽然骇人, 宫外却是半点风声不闻的。 刘遇当年处置的可不止一个戴权, 皇上面前有头有脸的太监们都被他送去了大牢, 挨个儿查了个底朝天, 如今皇上身边得力的太监们全是后来调上来的, 刘遇断了他们往宫外去谋财的路, 倒是给铺了条宫里升迁的路, 因此对刘遇是又敬又怕。如今张福生得了德寿宫的这个差事, 虽是月钱又加了一等, 但等太后薨了, 养心殿里哪儿还有他当值的地儿?更何况,太后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病,回头皇上会不会嫌丢人,怕他嘴不牢实, 找个借口把他也打发了都难说。正长吁短叹着,刘遇却冲他勾了勾手。他情知太子是有事要吩咐,虽心底暗暗怪太子多事害自己到了德寿宫来当差,但哪里敢表现出分毫来,赶紧跟着他过去了。 “德寿宫不比其他地方,该说的话,父皇、母后都说完了,我叫张公公来,也只为一件事。” 张福生忙洗耳恭听。 “你把德寿宫的差事做好了,等送走太后娘娘以后,就来我这儿当差,到时候我去向父皇要人。”刘遇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张福生这两年服侍皇上服侍得很是尽心,皇上用他也颇是顺手,他也因此水涨船高,一路做到了今天的大太监的位子,连太监总管都不定有他的面子,哪宫娘娘见了他,不客客气气地唤他声张公公?不过他心里也知道,有面子的哪里是他,不过是他离皇上近罢了,如今他不在皇上面前当差,就是级别比从前高又算得了什么?谁还会把他当回事?刘遇倒是犯不着为了怕他怨恨说客套话,这就是正大光明地挖墙脚。当下喜不自胜,也顾不得客套一二,连声道:“殿下当下,奴才一定把差事办好!” 刘遇“嗯”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皇帝说起来,文华阁里用得最顺手的林徹要外放,太监里用得最顺手的张福生也要到德寿宫去,正觉得浑身不自在,刘遇笑着同他说:“昨日吏部有奏,考校了今年各州各郡的长官,儿臣不该妄下结论,恳请父皇定夺。” 那折子皇帝今儿个也看见了,几乎算得上是一派胡言,他正准备把礼部尚书叫过来骂呢,听见刘遇这么说,气得瞪他:“你以为你躲得掉这差事?” 刘遇可不是个躲差事的人,他只是轻笑道:“父皇,儿臣今天休沐呢。” 今儿个的确是他休沐日,过了这几日,朝廷又要有大刀阔斧的变动了。皇帝也是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吏部对官吏调动的审核,竟然还敢搞这么明显的小动作。不管是吏部尚书徇私枉法,还是被底下人蒙蔽,这尚书的位子,他也是不能胜任了。皇帝想到这里,也不免动了肝火,吩咐刘遇道:“你今日好好休息,明儿个有你忙的。” 朝廷上的事,后宫素来不得干涉过问。黛玉也没那兴趣,站在一边等刘遇那儿说完了话,一起目送帝后上銮驾离开了,才笑着问他:“二哥哥是年还没过,就已经出发了?” “可不是嘛,父皇倒是有心留他在京里过了年再走,他说,他自己是从小就入仕了,深谙偷懒躲闲之道,这个年,若是平州没个主事的长官,底下人不知道要自在成什么样,年后想再把人心收拢回差事上来,可就难办了。”刘遇摸着下巴,也得承认林徹 的担心有道理,毕竟平州那地方,民风尚不知如何,但小官小吏的作风们可是叫人头疼的,整个年间都没有人管束着,还不知要作出多少事来,搜刮多少民脂民膏呢。 黛玉倒也不是不懂这其中的道理,不过想到宋氏这个年,过得得多牵挂,不免叹了口气:“好在今年大哥大嫂子在,又有昭昭,能热闹点,要不婶娘得多寂寞。” “征哥哪儿能热闹点儿?”刘遇哑然失笑,“他一个闷葫芦,长得又凶,小时候坐他边上我都不敢说话。小年的时候宫里摆酒,到时候你问问舅母,家里过年热闹不热闹。” 宫宴对命妇的品级可有要求,黛玉虽一直期待着,但若是宋氏不能进宫来,她也心里有准备,如今听见刘遇这么说,不禁喜上眉梢,又反应过来,来谢他。 “小年宴后,你记得去谢皇后娘娘,顺便向皇后娘娘要个人。”刘遇嘱咐道,“皇后娘娘身边有个歌姬,叫……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三弟生日那天吹笙的那个,你去问问皇后娘娘愿不愿意割爱。” 黛玉愣了一下,虽然知道太子爷身边早晚要添人,但这么快还是没想到,也只能庆幸自己没有动情了,点头道:“是。” “算了,我自己去说吧。”刘遇敲了敲脑袋,“要来给三弟的,万一你去问,皇后娘娘误会了,大张旗鼓地给个名分送我宫里来了,那就麻烦了。” 黛玉想起三皇子生日那天,他们兄弟确实在一块儿嘀咕了一阵子,原来说的是这事?三皇子为何不自己与皇后说?还是刘遇要做这个人情?只是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必然许多,她也不便开口问,点头应了声“好”。 “他比二弟小几岁,亲事却要一起谋算,有周大人和周贵妃在,二弟的亲事不会多马虎的,不过蔡嫔向来是个闷葫芦,三弟的事,她多半也插不上什么话。难得三弟多看了两眼那个乐姬,我们长这么大,他从没开口要过什么,就让他知道,好歹想要什么的时候,能来同我说吧。”刘遇作为最得宠的皇子,其实已经没有拉拢弟弟的必要,只是他心想着,世事难料,义忠老千岁年轻的时候能想到老圣人后来会偏爱其他儿子吗?有些事儿真的说不准,他们毕竟是老圣人的亲儿子、亲孙子,他不能因现在看着地位稳固就什么都不管不顾。那个乐姬,三弟不一定喜欢,但肯定不讨厌,收回去是继续做乐姬也好,收了做侍妾甚至抬为庶妃也好,都是一片心意。上次他都已经开过口了,自然是要办到的。只是这其中的意思,还是不要让黛玉知道为好。 这些官场上的人心纠葛,说到底上不得台面,无情最是帝王家,这话说到底也就是个借口罢了。他喜欢权力,喜欢所有事情都在自己掌控,为此把兄弟情谊也看作可以算计的事情,虽不害人,到底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炫耀的事,林家兄弟姐妹间极其和睦,互相扶持,黛玉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实在不必叫她知晓他的心思。 他们回了东宫,刘遇闲来无事,命人把书匣里的书都拿出来,趁着日头好晒一晒。他从小到大,念书也说不上不用功,但谁也没指望他能把四书五经读到能去考科举的地步,他的书也杂得很,土木、水利、农作物、风土人情……讲什么的都有,黛玉看到其中有基本外头难寻的算术书,不禁拿起来翻了翻。 “你手上那本书里,有道题挺有意思的。”刘遇出声提醒她,“我夹了一页算纸的那张,当时我没算出来,有个先生帮我算出来了,但我总觉得不对。” 黛玉好奇地翻到那页,一眼便看到了他用朱笔圈出来的题,可惜道:“我不会这种算法。” “没事儿,前头有教,我这里书还算详细的。”刘遇笑道,“你拿去慢慢看。小时候没人喜欢学这个,又不是圣人学说,官家也不推崇,只说商贾人家才用学这些,所以 我要这些书时,也没多少人和我抢,只是我时间有限,况且虽知它有用,然而学得深了,觉得吃力,也就不觉得有趣了,渐渐也就放弃了。如今倒有些后悔。” 黛玉不禁问道:“为何会后悔?” “说出来你别笑。”刘遇道,“我从小就觉得,教我算学的那位先生,非常地聪明。即使如今我见着这么多人了,还是觉得他聪明。他如今年纪也大了,思路却还清晰得很,说话也快,和从前一样——我甚至觉得他脑子转的比我这个年轻人还快,若是我当初一直学下去,是不是也能这么聪明?” 黛玉笑道:“都是用脑子的,那位先生哪儿就比殿下用的脑子多了?”不过刘遇说的那句“学得深了,觉得吃力,也就不觉得有趣了”倒是戳中了她的心思,她如今还觉得算学非常地有意思,横竖如今也算不得多忙,打算继续学一学,也算是打发时间了,便对刘遇道:“这几本书,我能拿去看一看么?” “你都拿去罢,不止这几本,我还有不少哩。”刘遇如今便是还有兴趣,也没时间去看了,便招过内侍来,同他道,“那个黄铜锁上我用笔写了陆的小箱子,你都拿出来给娘娘。”他说着不免有些得意,“前面那几套,我学得很不错。还自己写了解题的感悟,可惜后来越学越吃劲儿,又没时间了,那些题解也不好意思拿出来看了。你要是看见了,只作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就行了。” “殿下都说了,我又怎么装作不知?”黛玉轻笑道,“我才入门而已,也不知道能学到哪里去,殿下的藏书借给我,恐怕也是要浪费的。”不过她也心知肚明,难道刘遇还指望后宫里出一个算学大家不成?不过是闲着也是闲着,平日里找点事做,动动脑子,也省得她呆坐着胡思乱想罢了。 “真的很有意思。”刘遇忽然道,“若你也这么觉得,我还能再去帮你弄些更深的书册来,不过,也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第210章 黛玉后知后觉地想起, 最开始, 刘遇来林府,便是以名士之琴春雷相赠。他不论出于什么心态,确实也从没拿她只当个深闺中什么都不懂的女儿家应付了事。宋氏说刘遇当年也是个顶顶好玩、会玩、好学又会学的人, 他若只是个闲散王爷,全天下的公子哥儿加起来都不如他一半的有趣,这话实在不假。他和林徹,心性上倒像是亲兄弟似的了,原有机会当全京城最风流雅致的纨绔子弟,只是在他们眼里,江山社稷、国泰民安比斗鸡走马有趣也重要得多罢了。 她忽然觉得宫里的生活, 好像没有那么难熬了。 小年时宫宴名单上果然有宋氏, 黛玉记着刘遇的话, 私底下去谢皇后。皇后道:“小林将军给宋夫人请封了诰命, 她的品级原也应当请来宫里的, 哪里用得上这声谢字?”又道, “孰湖从我这儿要了个人走, 你可知道?” 黛玉心知便是那个乐姬了, 笑道:“可是母后身边的那个善吹笙的女孩儿?我听殿下提过。料想着这几日就该向母后开口了。” 皇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才道:“我还当时太子脸皮薄, 拿他弟弟做借口呢。既然你也知道,我也就放心了。” 黛玉一听,这是疑心她吃醋了,脸上一红, 忙道:“母后一向疼殿下,殿下哪里会跟母后客气呢?他说是帮三皇子要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还要请母后割爱了。” 皇后倒是无所谓一个乐姬的,刘遇也成了家,他开口要,她自然乐得做人情,不过他却是要给三皇子讨的,刘巡尚未娶王妃、侧妃,做嫡母的赏两个服侍的女官恐怕都要被嘀咕,何况是乐姬?蔡嫔虽是个老实本分的,但爱子心切,也难免有想法。不过皇后心知肚明,倘若刘巡没有一点点表示,刘遇也犯不着来替他要人。故而直接让他把那乐姬领回去了,回头用什么明目安排,那就是他们兄弟间的事了。 皇家安排宫宴,排场比寻常人家自然大得多,但皇后安排起来,所花精力甚至没有黛玉从前为叔父贺寿设宴时多,宫里什么人、什么菜、什么地方都有固定的规矩,原先还有太上皇是个喜欢热闹、爱一拍脑袋自己定主意的,会有些变动,如今更是直接按旧例来就行。从御膳房到宫女太监们都熟悉得紧,半丝差错也不会错。菜色都是固定的,可不用像外头人设宴要顾忌客人的口味同忌口,甚至比起宫里人要准备什么,恐怕还是来赴宴的大臣、诰命们要准备着的东西、礼节更多。 黛玉扶着皇后站在高处,看着下面乌压压行礼的命妇们,不禁叹了口气,她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的婶娘,不由地频频往那儿打量,宋氏穿着和周围人没有多大分别的朝服,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还是从前端庄和气的模样。 皇后等她们说完了吉祥话儿,下令赐座,再赐饭。她本来也不是什么爱好热闹的人,别人的奉承话对她来说也只是听着可笑,所以这宫宴再没法像从前那样,成为各位命妇大显神通的场合。连能出席的几个贵妃、王妃都小心翼翼的。太后没有露面,只在席间派容袖来赏了忠敬王妃,但皇后并没有要开口解释她缺席的缘故的意思,其他人自然也不敢问。忠敬王妃早就听说了太后病重的传闻,倒是有些担心——他们家明年嫁女儿娶媳妇凑到一块儿去了,要是太后有个什么好歹,又要耽搁几年,但眼下没一个人开口,皇后又与太后实在说不上关系好,怕得罪皇后,到底忍下了。 皇上与臣子们歌酒正酣,后宫这席却鸦雀无声的,往常长袖善舞、能说会道的几位王妃、夫人们略说了些助兴的话儿,便也不再言语,好在皇后想起了什么,提醒了一句:“明年开了春,又是科考,又是选秀,少不得你们忙的,如今过年在家里,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又叹道,“你们家的女孩儿们,我是不担 心的,但是男孩儿们,可要争点气,都是簪缨之族,躺在老祖宗的功劳簿上吃老本可不行。先头昌平公主随老藏王来京里给先帝贺寿时设宴,最后拔得头筹的竟是个女儿家,太子回来的时候,脸都气白了。本宫劝他说,这武功不成,念书总要有点样子,到时候就看你们家的儿郎们大展身手了。” 昌平公主设的那个宴席很是轰动,最后那匹宝马的归属也是让人目瞪口呆——哪怕是林馥环的大哥得了那马,都不至于那么打席上子弟们的脸。东平、南安王府如今是没法来了,西宁王又称病,北静王妃到底年轻,只觉得皇后这话夹枪带棒的,似乎在讽刺他们这些人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眼珠子转了转,觉得没必要为了这事儿出头,便安安分分地坐着。 皇后见北静王妃安分,也叹了口气,想道:“我为难她做什么呢?说到底,北静王做了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难道能插手?他们朝廷上的事,又与我有什么关系。”便也不再说下去了。 黛玉平日里并不大研究这些人情世故,但她天生敏感,方才皇后话里有话,一瞬间宴席上的剑拔弩张她都察觉得到,一时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劝一劝,幸好北静王妃并无出格之举,皇后也不曾继续说下去。她微微悬着心,又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宋氏,只是这宫中规矩严明,宋氏与她隔着许多坐席,况婶娘从不是个喜欢在这种场合出风头的人,她与她也说不上话,只能远远地看着罢了。 皇后倒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似的,招她过去。 黛玉忙走过去,问道:“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道:“今日散席散得晚,恐怕你并不能留林夫人在宫中说话了,不过也没几天了,正月初五她们又要进宫来请安,到时候你们说说话儿。她想来也想念你得紧。” 黛玉听了,不禁心里一暖,忙谢道:“多谢皇后娘娘提点。” 皇后却只看着她笑,林二郎已经出发去了平州,太子与这位表兄素来交好,临行前却未单独去送别,连皇后都觉得奇怪,随口一问,刘遇却道:“我倒是能去,太子妃怎么办呢?她与林二本是更亲近的兄妹,思念之情,应当比我更重,便是我替她带话,又能带什么?她也不敢说什么,索性我也不去了,他们自家家宴,反而更自在些。林家已经有女儿嫁给了我,并不缺我添席的面子。”她才知道,太子对太子妃的喜爱,可比她原料想的还要重一些,怕是民间夫妻也少有这般设身处地地去替她着想的了。眼下刘遇风头无两,她心里却还有一根刺,怕什么时候戳破,也只能在他妻子这儿着补着补,以此缓和与太子的关系了。 宋氏去了宫里一趟,回来也是松了口气,同家里人说:“太子妃娘娘看来气色尚好,宫里毕竟有那些御医在,她的身子是不用操心的。”当初她们一同搭船去苏州,刘遇便是请随行的太医院院判来给黛玉把脉,查出了她的病症所在。钱老太医都说,无论什么时候,太医院给皇上、娘娘请脉的那一批都不会是庸医,若是精心给黛玉调养,对她的身子是有好处的,就是怕她心思太重,郁结于心,汤药的作用就小了。 韵婉一向心直口快,道:“说到底,太子妃娘娘在宫里的日子,还是要看父亲和大爷、二爷是怎么当差的。我们不出差错,明年选秀,太子四个侧妃全纳了,娘娘的日子也不会差。就是她心里求的,也不一定是日子好过。” 黛玉心思敏感是出了名的,以前在家时,和姐妹们关系那样好,诗词歌赋上都要争个高下,在宫里用心思和其他女子们争夺宠爱,以她的心性恐怕是受不了的。林家上下也是怕她因此思虑过度,坏了身子。只是韵婉说完,才想到馥环当年也素有“嫉妒”之名,怕她生气,忙看了她一眼。 馥环却笑道:“太子殿下如今身份尊崇无比,我 却还记得小时候与殿下一起玩闹的日子。”她从小与刘遇一起玩到大,这几年君臣有别,林家的孩子们恪守规矩,不敢像从前一样与他玩笑嬉闹,但心里还是觉得,刘遇并没有变,还是从前那个讲义气又开的起玩笑的表弟。他把黛玉娶回去,一定会好好待她的。 既然黛玉的身子无恙,这屋里的人也放了心,馥环起身道:“时候不早,明儿个我还得去医馆,得先告退了。” 宋氏随口问道:“都小年了,医馆还要开张么?” “几栀说,开到大年三十。”馥环叹了口气,“婶娘是不知道,迎春娘家人又来找她了,她烦得很,同我说想躲一躲。我就打算明儿个去会会那贾家的人,怎么就不肯放过她了。她在孙家受苦的时候他们去哪儿了?如今迎春靠自己干活攒点儿月钱,重新过日子,他们倒还惦记起来了。” 临过年,要用钱的地方是多,贾家在外头又欠了钱,如今人家也是要拿钱回家过年的。他家那一大家子老的小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钱,只是迎春到底是一个弱女子,寄人篱下的,便是在医馆帮忙,赚点辛苦钱,和贾家欠的钱比起来都是杯水车薪。贾家当年办老夫人丧事的时候,还硬撑着大家族的面子,虽然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办得不大体面,但也看得出一开始,还是不想丢了份的。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就这样了? 韵婉的院子离春绿院近,无事时也会去坐坐,倒是听说了些外头的事,道:“他家大太太当了一阵子家,把那家败得是越发不像话,甚至家里旁族子弟做了内应,领着山贼到家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要不巧姐儿也不至于轻易叫她舅舅卖出去了,贾家日子越发艰难,又有人状告他家奴仆赖大之子赖尚荣为官不正,贪赃枉法,贾二老爷怕连累自家,加上先头赖尚荣也得罪了他,赖大靠他家发家,甚至还修了园子,他便把赖大这些年的账查了查,果然查出许多亏空来,因此把赖大捆了见官,拿赖大家的家产抵了一部分的债。原也是应当的事,却不料他家已经多时没发出月钱来了,下人们早就生了怨,又有人挑拨,说是瞧见赖大的下场没有,谁都逃不掉。他们一不做二不休的,如今也逃了,有的时候还不忘偷点主子的东西。现在的贾家,别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样的话了,恐怕那些太太、奶奶的,连刘姥姥的日子都不如了。可不是连迎春的这点体己都要惦记么?说他家二爷明年也要考学,求迎春行行好,好歹让他把书读下去。” 第211章 迎春在孙家受苦时, 也曾抱怨过娘家见死不救。只是她到底是个信命的, 况送她去孙家吃苦的是贾赦与邢夫人,二老爷还帮着劝过,她又怀念当年在大观园里的日子, 记着宝玉待她的好,于是头一回说是宝玉要考学,向她借点钱过年的时候,她还是把这几个月攒的月钱借出去了,谁知贾家的窟窿实在太大,她那点钱算是杯水车薪,王夫人没法, 只得托她向宋氏借钱。迎春再糊涂, 如今跟着馥环住, 耳濡目染的, 也知道轻重。她自己把钱借出去的时候, 就没指望过贾家还, 还要向林家开口?怎么开得了口呢, 当下便哭道:“我难道没见过邢姑父和邢妹妹住在贾家的时候是怎么过的?要是他们当时开口借钱, 大太太要拿他们当什么人呢?我又比他们高贵到哪里去?那还是亲兄嫂、亲侄女, 我是林家什么人呢?”连她的绣橘嫁人的时候, 林家太太要给她办嫁妆,绣橘也是坚定地不要,拿着自己这几个月攒的月钱嫁了,嫁了人还在医馆帮忙, 攒着钱补贴家用。绣橘难道不知道拿着宋氏赏的银子能过好日子?还不是为着她自己和迎春的脸面着想。丫头尚且如此考虑,自己娘家人又怎么狠得下心? 气得邢夫人大骂:“合着这是怪上我了?她自己嫌贫爱富的,不愿意离了林家去,还要怪我们对她不好不成?”她心里怨得很,林家的女儿又不是没在贾家白吃白用过,如今贾家日子过不下去,林家却成了人上人,谁能服气? 王夫人见她越说越不像话,还要扯上太子妃,怕她祸从口出,惹祸上身连累自己,冷笑道:“大太太也不必说这些话,咱们已经分了家,如今各过个的,迎丫头不肯借钱的是我们,怪我这个做婶婶的当年怠慢了她。兴许大太太开口,她是愿意借的呢。” 邢夫人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好容易老太太没了,她当了一会儿家,结果就闹出了土匪劫人的事儿来,灰溜溜地下来了。可是她觉得委屈——家里现在这乱相,难道不是二老爷一定要处罚赖大,惹了奴仆们离心导致的?怎么就赖上她了?也不过就是仗着大老爷被流放,她一个妇道人家无可奈何罢了。她其实分家的时候分到了一些,若是过日子,定是够的,只是她一来锦衣玉食惯了,二来也不会经营,这次贾家奴仆之乱,大房的丫头们竟是最先乱起来的,几个小丫头片子偷了她的钱跑了,还说什么“大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咱们就是小心伺候着,也难逃一死,鸳鸯你们还记得吗?不如拼一拼,拼他个鱼死网破”之类的话,他们家乱是出了名的的,官府虽然帮着抓了两个,但和跑掉的人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弄得如今她日子也不好过,贾琏又气她在巧姐那事儿上面的作为,加上本来就不是亲生的,并不肯管她,邢岫烟那儿,薛蝌也不好惹,她也只能依附着二房过日子。现在眼见着二房借钱没借到,帮着说两句话,竟落了个不好,也是恨得牙痒痒,倒是想:“是啊,她是我们大房的姑娘,如今攀上了高枝儿就不管我们,哪儿有这个道理呢。”便动了心思。 倒不是邢夫人不知道人家如今避自己不及,只是迎春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向来忍气吞声,耳根子又软,威逼利诱一番,总是听的。况如今钱家开医馆做生意,一向和气生财,最怕铺面起事端的,她又不是王夫人那样的出身,到了这关头还要讲面子,怕弄得太难看,到时候她去迎春面前撒泼打滚的,大过年的,也让医馆里的街坊邻居们看看笑话,她不信林家坐得住。倒不是不怕丢脸,但是如今饭都吃不着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但邢夫人怎么也想不到,医馆里坐着的竟然不是迎春,而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林大姑娘。 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世上的人本就是趋炎附势的多,林馥环当年和离回家时,一片骂声,哪怕是朝廷以她为例,允妇女们与夫家和离,也只惹来冷嘲热讽。谁知现在南 安王府吃了败仗,林家又节节高升,林馥环的和离并没有影响她妹妹的婚配,甚至人家直接嫁进宫里当太子妃去了,于是话锋一转,现在哪儿还有嘲笑她回家的?只恨不得说成是她休了丈夫。 邢夫人不是没听说过这位林姑娘的厉害,见她似笑非笑的,丫头婆子们一气儿排开,摆明了就是在等她似的,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林馥环这架势还真有些凤姐当年的意思,可对凤姐,她还能用婆媳间的孝顺来压,对这么个厉害的主儿,怕是就算她撒泼打滚,也落不到什么好。邢夫人向来是欺软怕硬的,如今见了这架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说:“想着快过年了,迎丫头毕竟还是我们贾家的人,接她回去过两天。” “她不回去。”馥环直截了当地道。 邢夫人也是没料到她竟是连个弯儿都不转,直接拒绝,是半点不拿她当亲戚处了,气得头疼,直问:“迎丫头是卖给林家了不成?我是她太太,我来叫她回去都不好了,迎丫头借住在她家,她拿着当亲姐妹对待,怎么娘娘一进了宫,这话就不作数了吗?” 馥环冷笑了一声:“她是没有卖给我们家,不过贾大太太,你以为你做得了她的主?这林家这么多人,我的弟弟妹妹,我确实做得了主,不用问迎丫头,就是我三弟弟,说是要去哪儿玩,我说了不许,你问问他还去不去?反正现在,我说了不准去,你猜迎丫头会不会听我的话?” 邢夫人被她抢白,气不打一处来:“她既然没有卖给你家,那就还是我家的女儿,我叫她回去,她敢不听?” “你当迎姐姐是傻么?今儿个是馥姐坐在这儿,你还不懂什么意思吗?”眼下也没有病人,几栀搬着板凳坐在门口看热闹,帮腔道,“馥姐脾气再怎么样,眼下迎姐姐的月钱是她在给,贾太太最好别惹她太生气,要不然,你还得给迎姐姐再找一门差事——瞪我干嘛呀,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迎姐姐出门去孙家的时候带了多少嫁妆,你心里最有数,别拿太子妃娘娘说事啦,太子妃娘娘那天回来,可是气得差点病了,还是你以为迎姐姐在孙家的时候攒下钱来了?你是觉得她不用吃、不用穿,还是平日里一点钱都不能用,就攒着等着接济你们?”她年纪虽小,但是伶牙俐齿的,又开门做生意,见着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脸皮薄了这生意可做不下去,当年巧姐出事的时候,她就生气得紧,只是没能见着那位传说中的大太太,不能替巧姐说几句话,心里憋着,到今儿个可算是全倒出来了:“要我说,贾太太,这么多年了,您也没想起自己有这么个闺女,这时候,就索性别想起来了吧?真计较起来,损失的会是谁?太子妃又会向着谁?其实也不必拿太子妃出来说,有借有还,再见不难,你们要再借钱,要不先把迎姐姐前儿个借的那十两银子还回来吧,也够小门小户的过一阵子了,是迎姐姐攒了这好久呢,我亲眼见着,她都多久没添新衣裳新首饰了。你要是真拿她当闺女,你就养着她,要不,就别摆太太的谱啦。” 邢夫人不敢和馥环来硬的,但见几栀一个小丫头片子,穿着打扮也就那样,竟然也敢瞧不起她,是真的动了肝火,赖在地上哭骂道:“好你们林家,说起来也是书香世家呢,就是这么对待长辈的么?是什么样的教养?我还非得跟林太太理论理论不可了!” 几栀问她:“这可真是稀奇了,教养教养,怎么叫教养?我五岁开始看医术,长到十几岁开了这医馆,这一年下来,救活的人也不多,但也有小十个了,如今过年,还有人来我家送农货,谢我当年救他性命呢,我治病救人,你家老爷杀人,如今你反而来说我没有教养了?那可真是,就是你说得出口,阎王爷也不肯答应的。” 馥环站起来,对邢夫人道:“贾太太也不必在我们这儿耍赖,就像 栀丫头说的,她治病救人,街坊邻居的都长着眼睛,不是你说我们坏话就有人信的。这事儿就是说出去,你又能伤到我?也就伤着迎丫头罢了。你硬把她接回去,我是不能应的。要是她自己愿意跟你回去,那我能有什么损失——只是,她又不傻。何必要闹得这么难看呢?闹得再难看点,你不如回去想想,怎么跟你家里其他的人解释罢。我林馥环名声在外,多少人背地里说我心狠手辣,不讲情面呢,你真要替你家树我这么个心狠手辣、不讲情面的敌人?” 她这话可算是说中了王夫人的心思。王夫人一来毕竟是大家出身,不敢太过拉下面子来胡搅蛮缠,二来她的宝玉还要考学,也不算全无希望,实在没必要得罪林家。但邢夫人小门小户的出身,而且爱财如命,现在丢了钱,正是觉得什么都不好的时候,脑子一热,也就什么都不顾了。可是林馥环这话,还是让她抖了一抖。 是啊,大闹一场,然后呢?林家就是不愿意借钱,大不了就把迎春一起赶出去,谁还会怪他们不成?他们又会有什么损失?迎春既不是他家什么女儿,又不是他家媳妇,撑死了算在她家医馆做工的一个人,他们不养她,别说告到官府,就是让最没有见识的村妇们听着,也会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林黛玉和迎春的交情,说到底也就那样,她难道真的会为了迎春去和自己的婶娘、姐姐闹不快?只会埋怨上贾家。到时候和林家连这点表面客套都做不到了,二老爷、王夫人又会说什么?邢夫人要是身上还有钱,也就不怕了,但她现在是什么底气都没有,被林馥环一问,还是忍不住抖了一抖。 第212章 馥环打发走了邢夫人, 还是觉得头疼, 对几栀道:“我就盼着这一遭后,他家心里有点数,别再来了。我是想不到还有人在做出卖孙女儿的事儿后, 还有脸面出来的。”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78节 几栀笑道:“她要是个知廉耻的,也做不出卖孙女儿那事了。要我说,还是得迎姐姐自己下定了决心才好,否则,你能拦一次两次的,能天天盯着这儿吗?” 馥环冲她挑眉道:“你且放心吧,自然会有人替我管着她的。” 谁会管着邢夫人?自然是如今家道中落, 但宝玉好容易开始念书、心里有些盼头的王夫人。她素来就看不惯邢夫人的做派, 如今贾母也没了, 家里整个都一团糟, 什么丫头、小厮的都跑了, 一家子在典当祖产度日, 还摆着那份和气给谁看?王夫人从前是最不喜欢黛玉的人, 如今也不得不低头。林家不肯借钱, 难道她不怨?可是倘若林家彻底地和他们撕破脸面, 吃亏的是谁?邢夫人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了, 她的宝玉可还是要光宗耀祖的,现在和林家闹翻,立这么个敌人,多不划算?官场上人情练达皆文章, 不求别人拉一把,只求到时候好容易能出头的时候,没人踩一脚。王子腾当年就是,上得太快,得罪的人太多,最后的结果可说不上好。王夫人是没胆量猜测王子腾那场风寒背后的故事的。但眼下他们的亲朋谁不是在走下坡路?多少人家求着要和林家攀亲呢,他们反而在这节骨眼上把这大好的亲戚放走? 但王夫人想着和邢夫人划清界限,贾政却不是那种会放下面子和责任的人,王夫人与宝钗商议:“大太太委实不是个聪明的人,我也是才知道,她竟然去林家闹了一场,没见着迎丫头,是和林家那位厉害的大姑娘闹的,这可太不像话了。我们就不说别的,她对迎丫头做出来的那些事,是如何好意思自称迎丫头的母亲的?要是琏儿的母亲还在,大老爷何至于此呢!” 其实别说迎春的生母不过是个不知名的姨娘,连王夫人如今都不记得她的模样了,而贾琏的母亲张夫人虽然也是名门闺秀,知书达理的,但可劝不住贾赦,甚至她最后病逝都有人说是被贾赦气的,只是王夫人此刻为了抱怨邢夫人,拉这位宝钗压根没见过的大太太出来说话罢了:“我也不说别的,单说你蝌兄弟的媳妇儿,还是大太太的亲侄女呢,住在大观园里的时候,大太太是怎么对她的?如今她都不管大太太,大太太竟然还指望着迎丫头管她?那可真是说笑了,最后还不是咱们在过日子?当初分家的时候,老爷想着大老爷回来的话,得有钱过日子,可没和他们大房争过什么,咱们这拖家带口的,都不如大太太拿得多,她守不住,又能怪谁呢?老爷还怪琏儿呢,说到底是她母亲,要我说,还真不能怪琏儿,就巧姐儿那事儿,就不是祖母做得出来的事儿。” 宝钗心领神会,叹道:“老爷就是那个性子,咱们如今这么多人一起过日子,倒不如珠大嫂子过得爽利了。” 李纨在巧姐儿被卖的时候袖手旁观确实引来了许多不满,她也懒得辩解,只道:“真正发卖她的人当土匪去了,我竟不知我们孤儿寡母的是犯了什么罪。”直说的人哑口无言。她和贾兰孤儿寡母的过日子确实不易,当年贾母在的时候,也是怜惜她,给她的月钱、赏钱都是媳妇儿里头最高的,和太太们一样了,但真要说全家人的眼珠子,那还是盯着贾宝玉的。就是王夫人这个亲祖母,也时常不记着贾兰。再者说了,不说那如今恐怕已经落草为寇、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的贾环、王仁,连邢夫人都还在舔着脸在家里过活呢,哪里就轮得到她来忏悔了。她既然当初没管,眼下就不会后悔,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贾兰身上。如今宝玉也开始看书了,一大家子都指着他考学升官。只有李纨充耳不闻,心里冷笑着想:“便是宝二爷当真是文曲星下 凡,又与我有何相干?兰儿用功了这么些年,还能比他临时抱佛脚的差?罢了,他们便靠着宝玉发达吧,我也不和他们争,要是兰儿争气,他们也别来抢就是了。”结果反而因祸得福,贾环等人勾结土匪回家扫荡、奴仆们偷抢变卖的那些事儿,她这儿反而是损失最小的。宝钗等看着,说不羡慕,其实也是假的。 王夫人道:“可不就是你说的这个道理?大太太这回确实做的过分了些。我也不说那些虚的,就说林家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往常咱们朝中有人可以不在乎,如今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了。他家大爷、二爷,哪个不是实权在手的?别说出了个娘娘了。”心里又恨,林黛玉他们家也养了那几年,早知道她能有这样的福分,说什么也不会让林家带走的。但是扫一眼家里这光景,黛玉留在荣国府,还真不一定能进宫。况且当年就是刘遇亲自来接她走的,这么说起来,莫非当年在船上就……王夫人那会儿总是操心,万一宝玉和黛玉私定终身,宝玉的前程就毁了,但现在想到黛玉也许的确是个多情坯子,可是人家嫁的是太子殿下,成了宝玉高攀不起的人物,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宝钗知道王夫人这番抱怨,实际上是希望要个说法去说服贾政,甚至是希望她这个做媳妇的去劝劝公公,心里暗暗叫苦。只是现在她已经成了贾家的媳妇儿,宝玉的事儿还真就成了她的事儿,再不好像从前做客那样置身事外,一问摇头三不知了。倘若让邢夫人真把林家得罪狠了,耽误了宝玉的仕途,她这几年吃的苦可就白捱了。薛宝钗有那样一个哥哥,薛姨妈又不大会做生意,还为了捞薛蟠出狱散尽家财,哪里还有“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气来,眼下薛蟠问斩,薛蝌虽然可靠,到底不是亲兄弟,她能依靠的,也只得一个宝玉。先前宝玉痴傻,那样的日子都挺过来了,好容易宝玉上进,她也容不得别人去拖后腿。故而狠狠心,问道:“不要让二老爷知道不就行了?” 王夫人立刻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你是说……” 宝钗轻声道:“鸳鸯是怎么死的?她人缘那么好,姐妹们一点意见都没有?鸳鸯虽然只是个丫头,但她服侍了老太太一场,最后我和二爷也是愿意叫她一声姐姐,给她摔灵,可她要是不是自己想死的呢?老爷、太太一心向善,不想查查那天大太太对鸳鸯说了什么?” 王夫人一向吃斋念佛,如今听了这话,不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宝钗的主意其实很简单,简单得甚至不像个主意了——邢夫人年纪也大了,又众叛亲离,本就疑神疑鬼的,宝钗放出风去,说鸳鸯来托梦,哭诉自己不甘心,求太太给她做主,还她一个公道。她也没指名道姓的,只跟琥珀道:“我也奇了怪了,鸳鸯姐姐不是自己上吊,跟着老太太去的吗?可是她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找我,她在下面,必然是连老太太都惊动了的。想来也是得了老太太的准儿,才来找我诉苦。当时她陪着老太太去,我和二爷是给她磕了头的,就当她是我们的亲姐姐了。如今少不得是要查查的。” 琥珀恨恨地道:“还能有谁,不就是……” 宝钗道:“鸳鸯姐姐也说是,然后我跟她说,如果真是那一位,那别说我了,就是老爷、太太,恐怕也不便替她主持公道的。她说,你不用慌,这世上是有阴司报应的,赵姨娘当年和马道婆勾结着害人,如今可不就在十八层地狱受罚?她自去禀报了阎王爷,拉仇人下地受罚去。只叫我们躲着远些,免得到时候被鬼差误以为是同伙,一并抓下去了。这听起来有些太邪乎了,太太问我是不是冲撞了什么,才做这种梦,叫我去抄佛经。” 贾家就从来没有过秘密,宝钗和琥珀也没刻意避着人,没多久全家都在传,鸳鸯其实是被人害死的,想要回来索命了。邢夫人自然也听见了,发了一通脾气 ,回自己屋里,又忍不住心里发毛,想道:“与我有什么关系?鸳鸯不是自己吊死的吗?我便是说了她几句,也没拿绳子拴在她脖子上啊。她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还敢造反不成?”只是这几天她亲眼见着造反的下人可是太多了,鸳鸯当年就不听话,不肯从了贾赦,如今死了,只怕心思更多。上一个不信阴司报应的王熙凤最后是什么结局?更别说赵姨娘的惨状就在眼前了。邢夫人一时也着了急,病急乱投医,请了两个佛像在屋里拜。这可更坐实了心虚,连尤氏都听说了,佩凤、偕鸾这两个年轻姨娘如今也跟着尤氏住在西府,悄声地议论,尤氏忙道:“咱们眼下依靠着二太太过活,可不敢议论他们家的人。” 佩凤笑道:“奶奶也太小心了。倘若二太太不想让人知道这事儿,也传不到我们这儿来。” 邢夫人同王夫人的不对付,那可是不需要旁人挑拨就明了的事。但她们说是依附着荣府二房,其实依附的是唯一没犯事儿的贾政,贾政这个人,说他迂腐也好,说他纯良也罢,倒确实不会因为妻子的倾向就对大嫂子怎么样的。所以尤氏也看得出来,这风言风语的,必然不是平白无故传出来的,所谓的鸳鸯托梦,想来也是无稽之谈,当年鸳鸯和宝钗的关系也就那样,怎么托梦就托到宝钗那儿去了?和她关系更好的平儿如今可被扶正了,她找平儿诉苦,不是更方便些?只是尤氏心里虽明镜似的,却是一个字也不敢说的。邢、王二夫人斗法,本就没有她插嘴的余地,当年贾珍还在家的时候,她都不敢和两位太太说什么,凤姐都能找上他们家直接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老娘和妹妹,如今贾珍被流放,就更没有她说话的份儿了。 宝钗这主意虽然简单,却是立竿见影。不多时,阖府上下都听闻了鸳鸯还魂的事儿,都等着看这一出好戏,更没人敢去伺候邢夫人了。王夫人也体恤下人,道:“之前那一通乱,现在还留在家里的,都是老实忠心的,何苦为难人家。难道要把他们也逼走为寇不成?”邢夫人虽然恨她,但连自己的陪房王善保家的都躲得远远的了,她还能说什么?天气又冷,她又这个年纪,又有心事,吃不好睡不好的,没几天就病倒了。 第213章 邢夫人这一病, 底下人也不肯用心服侍, 加上现在贾家也请不得太医,库房里的药材更是被恶仆、贼寇打劫一通,贾政虽命尽力医治, 可奴仆们谁肯去服侍?互相推脱罢了。邢夫人又夜夜噩梦,没几天便药石无医,不省人事。 宝钗也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虽然没有亲自动手,可是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的,想道:“平儿说得一点不错,凤丫头那会儿看着风光, 背地里动了多少心思、背着多大的担子, 也没人看得到。这么多张嘴吃饭,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要是没点算计, 早就撑不下去了。”又苦笑着想, “甭管凤姐最后结果如何, 起码她当家的时候, 确实是风风光光的二奶奶。那时候家里的光景多好, 哪像现在, 过得连普通人家都不如了,就剩这三俩忠仆,也叫我一声二奶奶呢,我自己都羞得应。”她一向温婉端庄, 长辈们都以为她无欲无求,实则心里还是有些念想的,可惜摊上那么个兄长,什么都毁了。甚至嫁给宝玉,都是母亲和姨妈筹划许久、费尽心思的结果。只是如今见宝玉走了正途,她也松了口气,发现贾母当初偏疼宝玉也是不无道理的,除了他长得像已过世的老国公外,资质确实非同常人,才看了几天的书,问答起来已经十分像样,连贾政这样严厉的,也时常欣慰不已。宝钗也指着他一举高中,封妻荫子了。 正巧莺儿来说茶汤煮好了,宝钗便端了一碗,先送去给宝玉。如今家里是烧不起官煤了,好在还有不少老旧家具,那些贼子们搬不走,值钱的好木头卖了些换银两度日,还有些卖不掉的,也只能劈了做柴烧炭了。那炉子放在屋里委实呛人,宝玉从来娇生惯养的,身子一向不好,宝钗怕影响他温书,特特的把炉子放到了廊下,寒冬腊月的,莺儿和麝月顶着风烧东西,也实在辛苦。若是搁从前,宝玉少不得要心疼,嘘寒问暖的,如今待丫头们却比从前更客气温文了些,但显见地疏离了。莺儿大约是有些失望的,宝钗却只觉得宽慰,把茶汤端到他桌上,轻声道:“二爷,屋里冷,吃点热的暖暖身子吧。” 宝玉道了一声“辛苦了”便放下纸笔,收到一边,端过碗来喝了一口。 宝钗估摸着他的心情,道:“袭人的哥哥今儿下午来了,送了些年礼,二爷听说了吗?” 宝玉“嗯”了一声,也没说话。 宝钗叹了口气。袭人虽然没有妈了,但她哥哥是个有良心的,打听到贾家不行了在发卖下人,赶紧来把妹妹赎回去了,打点干净了,嫁了个戏班子的老板,名叫蒋玉菡的——那又是宝玉的老熟人了,袭人本是十分不愿,整日里以泪洗面,后来见了蒋玉菡身上竟有自己的汗巾子,方知是故人。他们夫妇如今操持戏班,倒是有田地有屋舍的,甚至袭人还有个丫头跟着伺候着,也算是翻身了。蒋玉菡也还惦记着和宝玉的旧交情,并不计较她的从前,也像是不知道宝玉先前出卖他藏身之所的事似的,听闻贾家遇难,还想着尽己所能地帮他一把,只是怕宝玉难堪,没有亲自来送,请了花自芳出面罢了。袭人走的时候,宝玉还发了一回烧,宝钗难免要担心,如今见他一派平静,也不知他是真不在意还是装的,也不敢问,兀自烦恼了一会儿,想道:“罢了罢了,我管那么多做什么呢?袭人已经嫁了人,二爷在意不在意的,也没什么用。”况她心里也清楚,宝玉这么个人,能愿意去考功名,都算是十二万分的妥协了,还想着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可不是要这种东西的不切实际的少女,便是曾经有过一些遐想——她可是用“掉包计”才嫁进来的人,就是有什么火苗,也在宝玉疯疯傻傻的那几天被扑灭了。 幸好……她看着宝玉的身影,不无欣慰地想,家里的巨变总算让他清醒过来了,开始往“正道”上奔,便是如今过得艰难些,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她并不是那种容易 知足的人,但在连续的挫败和无可奈何里也学会了自我安慰。说到底,她们身为女儿身,能改变的本来就不多。探春不比贾环强百倍千倍?可是贾环如今坏事做尽,和土匪勾结,坑害了家里一堆人反而跑了,如今是死是活不知道,但这世道,兴许真让他这种没有心又不要命的人闯出什么名堂来呢。而探春呢?只能远嫁海外,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她自己若是个男子,薛蟠再怎么混账,影响她也有限,就算家业败光了,带着妈妈也能过活,可她偏偏是个女儿家,除了指望丈夫外,也没有别的路好走。便是如今一步登天的林黛玉,她纵使再漂亮、再有才情,倘若没去她叔叔家,而是继续留在贾家,恐怕抄家的时候就坚持不住了。好在宝玉虽然原先没有林家的哥哥们争气,现在也上进了,他们都还这样年轻,未来如何尚未可知。 宝钗来京里的时候,其实黛玉已经去了苏州,后来再回来,就去了自己叔叔家,真要说起来,宝钗并没有和她真正地一起长大,但是架不住贾母喜欢她,宝玉也成天把她挂在嘴边上,连荣国府的下人们都喜欢把两位“表小姐”放在一起比较,虽然都是说她和善,比林姑娘大方之类的好话,但她也知道,这些人当着林姑娘的面,又是另一种说法了。况便是最嘴碎的人,都会说一句“林姑娘的模样和才气是没得挑的”,宝钗再老成稳重,也难免起了比较的心思。只是后来,越来越没得比,也就罢了。 现在想起来,甚至觉得当年小心翼翼地在心里吃醋、计较的时光甜丝丝的,至少那时候,她发愁的只是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而不是现在的柴米油盐、生计未来。 她当年做过的最坏的坏事也就是在背后说说别人的闲话了,现在呢?已经可以不动声色地把邢夫人吓病在床上,随时一命呜呼了。也许有一天,她也会像凤姐那样面不改色地做出那些大胆得吓人的选择?想到这里,宝钗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宝玉看了她一眼:“冷么?要不把火盆端进来吧,让她们在外面烧火,实在太为难人了。” 宝钗估量着呛到和冻到的危险,看着宝玉冻得通红的手,还是叫麝月把火盆端了进来。几个人一起围着火盆烤手,想到从前锦衣玉食的日子,都恍若隔世。麝月想着想着,甚至落下泪来,心里想道:“从前二爷走到哪儿不是十几个人跟着?林之孝家的女儿原来在怡红院院子里喂鸟的,进屋里来给二爷倒杯茶,都能被晴雯说呢,现如今就剩了我们几个,宝二爷这位爷,日子过得也是越发地难了。等家里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二爷又怎么办呢?” 宝钗虽不知麝月在哭什么,但看她的表情,多少也能猜出一二来,忙拍了拍她,道:“你别急,科考在即,等二爷中了举,自然就好起来了。” 宝玉听了,神色却莫名起来,也没有顺着宝钗的话继续说下去安慰麝月,众人只当他担忧自己考不上,反而说了些“二爷放宽了心去下场一试,祖宗会保佑的”之类的话来宽慰他。宝玉也没说什么,只是当晚就在书桌旁的贵妃榻上睡了。宝钗只当他要用功,也不敢来打扰,只帮他把被褥铺好,灌好汤婆子,才自去睡了。其实看着宝玉看书的样子,她心里清楚得很,宝玉还是不爱这些八股文章,眼下用功,大约也只是想叫她和王夫人放心罢了,有时候甚至想冲口而出“二爷歇一歇吧,若是不喜欢考学,也不必这么勉强”这样的话,但想到家里的样子,又狠狠地憋了回去。在宝玉的妻子这个身份前,她还是贾家的媳妇儿、薛家的大姑奶奶,宝玉考学可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这一大家子,这世上谁能一切从心,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连丫头们都牺牲了这么多,眼下家里的光景可由不得宝玉任性了。 考学的也不只是宝玉一人。林徥头悬梁,锥刺股了这么些年,恩科取消了,又多捱了这么久,才逢上这次 考试,自是勤奋得紧。连对钱几栀的那份情愫都放下了,这次考试有不少熟人,如二嫂家的族弟、族侄,郁家的次子郁启等,便是宋氏等从没提过,他也在心里暗暗比较,怕自己不如人。况他心里也清楚得很,考过同年的考生不算,若是能中进士,等到了殿试的时候,皇上是要拿他和二哥比的。因而这个年,他也是过得匆匆忙忙的,把一概应酬酒席都推了,安心看书。 好在父母也体谅他,并不叫他出来应酬。加上二哥外放,二嫂也随他去了平州,家里并不如想象中的热闹。幸而韵婉这时查出又有了身孕,阖家上下无不欢喜。宋氏正月里去宫里请安的时候,自然也告诉了黛玉这一喜事。 黛玉听了,果然欢喜,又担忧韵婉安胎,昭昭无人照料。宋氏道:“你放心吧,馥丫头如今成天往征儿婉娘那儿跑,有她看着,婉娘也放心。再者说,我不在家吗?到了这个年纪,我也没力气忙别的了,有的是时间含饴弄孙。”她怕黛玉误以为自己在催她赶紧诞下皇嗣,忙转移着话题,问道:“娘娘在宫里一切可好?” “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对我颇为关照。”黛玉斟酌着用词,而后又觉得好笑,冲宋氏笑道,“好不好的,婶娘现在也看到了。昨儿个量尺寸做衣裳,紫鹃说我比之前胖了点儿呢。” “冬天是要长点肉,不然太冷了。”宋氏习惯性地说了句,又反应过来如今身份不同了,好在宫里的人也只是笑着,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她又说了些闲话,眼看着到了时辰,也不待女官来催,便自觉地要告辞。 黛玉虽想留她,但宫规如此,她也不能做这个特例,让皇后难做,只能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拉着宋氏的手要送她出去,宋氏忙请她留步。二人正在道别之时,太监来报,太子回来了。 宋氏忙给刘遇行礼,刘遇一路赶过来,脸上还有些热气腾腾的汗意,他摘下狐狸毛围脖,递到黛玉手里,笑吟吟地道:“我去给母后请安的时候,母后说舅母来宫里了,叫我早些回来,留舅母吃顿饭。我怕赶不上,还催了一下他们,幸好赶上了。”又叫身边的太监,“去摆桌子罢。” 黛玉欣喜若狂,直道:“一会儿用完了饭,我陪婶娘一起去谢皇后娘娘的恩。” 第214章 “你怎么不谢我?”刘遇与她玩笑。 宋氏看着他们小夫妻说笑, 心里百感交集。平心而论, 皇后对太子算得上优待,话里话外到处都是偏袒之意。不论她是出于本心还是利益,在这个后宫里, 她是摆出了“太子与其他皇子不同”的态度来的。刘遇对皇后也称得上尊敬,但这对整个王朝最尊敬的嫡母庶子,却还是各有各的心思的。当年林妃去得早,刘遇小小年纪,体会到了人情冷暖,心里本就隔着一层,他也从不对人说自己对各宫娘娘真实的看法, 别人更不敢猜了。幸好皇后这个人, 也不是什么热络的要与庶子交付真心、情同亲生母子的人, 兴许刘遇这种和她带点疏离、互相利用的态度反而让她更自在。 席上自然比在林家的酒席更拘谨些, 刘遇提起林徹到了平州后, 凳子还没坐热就开始改革的事儿, 宋氏忧心道:“只知宗族长老而不知太守这种事, 也确实不好管, 有的地方, 就是老祖宗的规矩比律法大, 你想破陈规陋习,那连受害者都要骂你。阿徹年轻,还有股拼劲,只盼着别在平州被磨平了就好。” 刘遇笑道:“我确实想见识见识二表哥的手段。”其实这种情况也不只是平州才有, 只是平州格外严重些,倘若林徹真有本事改善平州的风气,那造福的也不只是平州一方百姓。只是平州民风强悍,那么多人都折在了这儿,最后要么老老实实地充作地方豪绅的傀儡,要么闷头装傻,干到任期满就一走了之,这次派林徹去,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想着这个人一向乖张,素来行事不怎么走寻常路数,又有太子撑腰,兴许他放手一搏,还真能见到些成效,也好威慑其他地方。 其实有些话,并不好跟女眷们讲,林徹出发前,上书皇帝,称是前几年没有起色,除了当地民风外,还有一点便是平州当地的兵改实行得不够彻底,如今的守备与当地豪绅们皆是姻亲,刺史不能干涉军事,军官们却能施压刺史,实在是不合理。因而他人还没到平州,兵部特使已然到了,持虎符而来,从涿州调了名将谷子柏来任平州守备,幸好当年为了从太上皇手里夺回皇权,皇帝实行了兵改,平州驻军本就是外地调派的,换帅并未受阻。等林徹带着御赐金锏走马上任时,平州几大家族的族长便相约去驿站迎他,整个年节,家家都请他吃过席,各怀心事,小心试探。在刘遇看来,林徹已经比旁人起点高了,要是做不出什么成绩来,可真是有些丢人了。 “对了,马兖定了蔡相的孙女,你们听说了吗?”他想起今天在坤宁宫听到的消息,不由地感叹了一句,“蔡姑娘比他小了十岁有吧?他要是成亲成得早,生个女儿都不会比蔡姑娘小多少的。蔡相怎么舍得?” 宋氏可不敢说自己当初给黛玉择亲的时候也考虑过马兖,是林徹告诉她长平公主的事儿她才丢掉那心思的,笑道:“马大公子年轻有为,家世也好,为人也正派,又没成过亲,蔡家的长辈中意他,再正常不过了。”要不是馥环不愿意,哪怕知道马家是想用求亲来断了昌平公主的念想,她也是想答应的。可惜馥环不高兴,此事只能作罢。蔡相家的孙女本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只是刘遇另有打算,在大选前就定下了黛玉,但以那位蔡姑娘的品貌出身,大选时被指给哪个皇子做王妃都当得的。谁料蔡相竟在大选前给孙女定了下来。 只是想到那天周昌敬对蔡相的态度,实在不难猜出蔡相的心思了。倘若是寻常人家,孙女儿哪怕做不成太子妃,给别的皇子做王妃,也是莫大的荣耀。但是蔡相已然位极人臣,并不缺这份体面,反而要担心被牵扯进皇子的争斗里去。倘若皇上乱点鸳鸯谱,把他孙女儿许给二皇子,好停一停朝中所谓的“周蔡之争”,那他可就真的有苦说不出了。蔡嫔明明是他的族人,他尚从不提这曾亲戚关系,何况是要利用亲孙女的婚事? 周昌敬还真别不服气,就冲这份爱惜羽毛的架势,所谓的周蔡之争,一定会是蔡客行大获全胜。 黛玉进宫前才拜托了林徹去与马兖说清楚,请他不要再拿馥环做挡箭牌了。治国公府的蒋夫人实在是动作迅速。她笑着问道:“已经定下来了么?年前都没听说呢。” 刘遇道:“就算才只是说说,今儿个皇后问了,当时又没人否认,那就肯定定下来了。”哪怕皇后只是闲着无事,好奇随便问问,这事儿也非得办成了。好在正如宋氏所说,马兖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模样、性子都不差,和蔡姑娘也称得上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想来蔡相也是满意的,否则,以他的行事老辣的作风,这事儿压根不会传出半点风声来,更别说传进宫里来让皇后知道了。 馥环如今名声在外,都晓得她厉害、有钱,但是也都知道她打算孤独终老了。不少替她可惜的,也有暗自在背地里说她傻,不知道在傲个什么劲儿的,等马兖当真和蔡姑娘定下来,怕是她又要成为一部分人的谈资了。刘遇小时候常去舅舅家玩,也是和这位表姐一起捣过蛋打过架的,如今提起来尚有些难以自制的不平:“馥姐自己打点铺子,难免与些闲人接触,倘被冒犯了,以她的脾气,我也不担心她会被欺负,只是她若是还嘴了,舅母该体谅一二,莫要责备她才是。” 宋氏忙道:“哪里有人敢欺负她呢?她不欺负别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黛玉却知婶娘这个人其实最是护短的,并不担心,反而问了些几栀医馆的事儿。以前其实后宫里还是有女医官为娘娘们调理身体的,只是她们看得病多极为私密,涉及了不少后宫秘辛,前朝的女医官们无一例外,都涉足了娘娘们的明争暗斗里去了,太上皇动了火,说女医官们宫人不算宫人,太医不算太医的,不好管束,索性废了这个职位,皇上也没改过来,几栀断了女医官的路后,何氏一直劝她别再学医了,安安心心地找个人嫁了,过太平日子,她却咬牙坚持了下来。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医馆也有些名气了,此刻怕是宫里重新招募女医官,她也不见得会来了。黛玉虽知有馥环在,医馆定不会出差池,还是不放心,趁着宋氏还在多问了一问。 宋氏道:“说是小年歇一歇的,其实正月初二还是出了一回诊,也是实在没法了,当时钱姑娘还在我那儿吃饭呢,人家求到门口,跪着给她磕头,她放下筷子就去了,入了夜才回来,好在那家孩子最后救回来了。不枉她一整天只吃了那两口饭。” 黛玉也跟着松了口气,叹道:“也太辛苦了些。”她和几栀姐妹一场,也不知还能再见几回。刘遇虽允诺了要带她回林家看看,可她也并不敢催促,更不敢同宋氏提,怕空欢喜一场,故而事无巨细,恨不得连林徥最近看什么书都问一问。宋氏也体会到了她的急切,一问一答的,处处是劝她安心之意。 待宋氏走时,黛玉果真陪着她去向皇后道谢。皇后笑道:“特特地叫太子留一留林太太,怎么这么早就要走。罢了,以后每月都有机会,常来宫里才是,太子妃也不必惦记着。” 黛玉应了声:“是。” “正巧你来了,略坐一坐,一会儿我有话同你说。” 皇后特意要嘱咐的,自然不是寻常小事,黛玉便坐在一边,等着各宫去探望自家娘娘的命妇们都回来给皇后磕过头、出宫了,方听皇后提到:“等科考结束了便要选秀了,秀女名单方才递了上来,你看一看。”说罢便命嬷嬷取过一本名册来递给她。 黛玉接过来,翻开一看,只见这厚厚的一本册子,用蝇头小楷写着秀女的名字、籍贯,父亲的姓名与官位,粗略一数,竟有几百人之多。 “皇上有好些年没选秀了,加上前几年有国丧,也耽搁了这些女孩儿说亲 ,今年秀女数量多了些。皇上的意思呢,是有些秀女并不是京里的,要是不远千里赶过来,舟车劳顿,也不好,她们的小像已经送过来了,今天晚了些,等明日你到我这儿来,我们一起看看,先看着画像剃掉一些,也省得她们过来辛苦。” 黛玉知道选秀是后宫头一等的大事,今日命妇们来得齐齐整整,多半也是有所相求的,要么是想给自己家的女儿、侄女们求个前途,或者是想求个指婚,各宫娘娘们这几日,大约就要带着娘家人的请求来皇后这儿吹风了,她一个晚辈,还真不大好掺和进这些娘娘们成群结队、话里有话的大型活动里。但皇后开了口,她自然只能答“是”的,又想到之前宫宴上提到的封太子良娣的事儿,约莫也猜得出皇后的意思。只是上次回来后,刘遇便提过:“庶妃也罢了,真纳了侧妃,她们的娘家也会被叫一声我的岳家,到时候牵扯得可就多了。”她也说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只得先答应着,回去与刘遇商量。 刘遇果然皱眉道:“我还当这次没我的事呢。” 黛玉道:“与其到时候皇上、皇后娘娘指婚了,殿下不满意,不如现在殿下先想想,哪家的女孩儿好,我去同皇后娘娘说去。”心里也知道,此刻刘遇哪里是要挑太子良娣呢,更像在挑女孩儿背后的家族了。她也算过目不忘,问道:“我今日在皇后娘娘那里看了名册了,要不默下来,殿下先看看?” “不必。”刘遇弯起指节来敲敲自己的眉心,“明日我同父皇说去。” 第215章 黛玉次日一早还是去了坤宁宫, 今儿个本该是皇后带着众妃嫔去给太后请安的日子, 不过容袖说,太后这几日肠胃不好,不便起身, 便索性招了妃嫔们来说选秀的事儿。虽说这次主要是为了给礼亲王和三皇子娶亲,但皇帝的后宫相较于先帝来说,也确实简单了些,他的皇嗣也就这几个,礼部提了好几次,皇后一向可有可无的,这次也说:“咱们是老了, 这次宫里来几个年轻的女孩子照顾陛下, 也热闹些。宫里添点人, 也省得老是我们几个坐在这儿, 几十年了, 有多少话都说光了。别说皇上觉得无趣, 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大有精神。” 周贵妃等跟着笑了起来。其实这几年宫里确实没怎么进新人, 嫔妃们熬着资历按部就班地升迁, 比朝廷官员的升降还没有波澜。上次大规模封妃已经有些时候了, 那时候贾元春无子而封妃, 很是震惊了后宫,周贵妃、吴贵妃等也如临大敌,只是到头来,元春香消玉殒, 而她俩,也是到现在都没见过贵妃册宝。如今听皇后说起新秀女,面上陪着笑,心里也就不知道怎么想的了。 远的不说,就说如今坐在那儿的太子妃,和秀女们一个年纪,一同进宫的秀女,兴许也姐妹一场,有的赏给皇子,有的皇上收了,那可就差了辈分了。皇上一直以来对后宫都不冷不热的,当年那么宠爱林妃,也不曾为她破了规矩,还等皇后生嫡子等了那么些年,照理说,按皇上的性子,她们只要不犯什么大差错,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谁知道皇上会不会转性呢?看他如今宠爱太子的样子,若新人得了他的眼,再来个一飞冲天,直接封妃也未尝不可。反正都有先例了嘛!除了皇后正儿八经的一国之母,不用担心宠妾灭妻外,其他人实在算不上高枕无忧。 吴贵妃攥了攥帕子,微微抿着下唇,她娘家有几个小妹妹也在这次的秀女名单里,论姿容才学,都不比她当年差。在皇上的后宫里,她一直觉得自己还算年轻的,直到自己进宫时还是小孩子的妹妹、侄女都要进宫了,她才察觉,原来时间过去得这么快。谁愿意容颜老去?谁愿意荣宠不在?便是正宫皇后,如今一副悠闲自在看好戏的样子,也不过是因为真正能威胁她地位的人已经不在了,倘若林妃还活着,皇后怕是比谁都要紧张。可惜太子识人不清,还和皇后打得火热,一口一个“母后”,保她皇后的位子越发牢固。 周贵妃倒是比吴贵妃看得开些,她是忠平王府时就跟着皇上的老人了,早就过了靠自己来争这后宫地位的年纪了——即便是年轻时,她也不是最讨皇上喜欢的那种型,之前几次出手,也没捞着多少好处,还惹了一身的腥,如今倒是安分了些,知道自己能依靠的也只有礼亲王和娘家了,故而这次一心操持刘述的婚事,周家的秀女她非但不妒,反而多次关照,一定要选才情出众的进来,若是笨手笨脚的,不若直接她求情撂牌子自行婚配,或是指婚去,也省得进了宫来吃亏,还连累她,但若真有才貌双全、性子伶俐的,能助她一臂之力的,倒也不用担心她会吃醋,还是送进宫来为好,一来为皇上开枝散叶,二来周家儿孙们入仕的虽多,出挑的也没有几个,再不想些办法,周昌敬告老还乡后,周家的地位也要不保。娘家自是感激她的体量、大度,十分尽心。 唯一叫她不悦的也就是蔡客行匆匆忙忙地赶在大选前把孙女儿许配了人,她心里不免觉得这是不想把蔡氏嫁给礼亲王,不悦道:“那会儿想嫁给太子的时候多积极啊,合着除了太子,别的皇子就不是皇上的骨肉,他那想着攀龙附凤的孙女儿就看不上了?怕不是担心一个都选不上,直接被撂牌子呢,也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只是心里也知道,像蔡客行这样地位的重臣,皇上肯定会给他面子,绝没有撂牌子一说,不过是自己心里想想出气罢了。因此更加不满,只恨不得礼亲王能挑个家世、模样都胜于蔡氏 、太子妃的王妃来,好好打一打旁人的脸。 其实按她的心思,从周家挑一个儿媳,亲上加亲,是再好不过的。太子不也是这个心态,才挑了太子妃?可惜周家家大业大,不比林家人口简单,刘述每次过去,周家老小们按礼相迎,彼此都拘束着,他虽仰仗着外祖家,但要说和他们多亲近,还真没有,甚至还有些隐隐责备周昌敬、周康定待他严厉,不够敬重的意思。周家也没有哪个表姐表妹让他一眼荡魂,甚至在周贵妃提出这个建议时,刘述还表现出了些许不耐,说皇上自有看法。 皇上当然有看法,只是他的看法竟是先说给皇后的。皇后对太子尚不算尽心,何况对刘述?周贵妃也是没办法,才一大早地就过来,对着秀女名册仔细琢磨。 蔡嫔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只是同皇后商议,给刘巡指一名温柔小意的淑女先服侍着:“他比礼亲王到底年纪小了些,倒也不急着现在就娶妻,先给他几个服侍的人,照顾他生活也就好了。” 皇子们身边的嬷嬷、宫女、太监都是有规定的,刘巡再怎么样,也断不会缺少了服侍他生活起居的人,蔡嫔说的服侍的人,也就是那个意思了。皇后倒是想说太子要了个乐姬过去打算送给他弟弟,又怕蔡嫔细问起来,她还得解释,说不准周贵妃还得疑心为什么刘述没有,反倒惹了麻烦事儿,便笑道:“这个不用你说,我也会记得。你们自己放心的女官,倒也可以给他们,知根知底的,也不用担心带坏了孩子们。” 蔡嫔道:“全凭皇上、皇后娘娘做主。” 她这样说了,周贵妃也不便自作主张,只能跟着应下来。 皇后倒像是看出来周贵妃的心思似的,道:“虽是这么说,到底他们是你们亲生的,不事事给他们安排好,你们也放心不下。”说到底,就像周贵妃担心的那样,不是自己亲生的,她也没必要多上心,大差不差也就是了。再者说了,有些事,她管的多了,反而不讨好。刘巡她指个人也就算了,刘述倘若她真指了谁去,还不定周贵妃要想什么呢。 黛玉在一边闷不做声地听着,好容易娘娘们说得差不多了,皇后问道:“太子妃看这名册,可有什么看得上的人,放到太子身边的?”她愣了一下,忙道:“昨日我回去后同殿下说过了,殿下说,自然是要先紧着礼亲王和三皇子的。” 皇后知道刘遇主意大,别人给他什么,乱了他自己的安排,他反而不高兴,况且太子妃吃醋不吃醋,贤良不贤良的,其实也不干她的事,遂道:“到底是做大哥的,他这么大方,回头自己宫里冷情,可别来怪我。” 黛玉颇是尴尬地笑了一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回去了以后问罗嬷嬷:“殿下是什么意思呢?总要回皇后娘娘的。”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79节 罗嬷嬷道:“殿下的心思,老奴哪儿敢妄自揣测呢?娘娘倒不如直接问他。” 这个黛玉倒也听林徹说过。刘遇这个人,不想说的一个字都不会说,但是好处是,他也多半不会骗你,同他说话虽然你得小心一点,但也不用担心他会因为你的口误就对你有意见。总的来说,只要不触他的逆鳞,还算是个好相处的人。但知道是这么回事,也不代表她真的敢直截了当地去问——她当年借住在外祖母家的时候,还知道贾政绝不会像对宝玉一样地冲她发火呢,可还是一看到二舅舅就束手束脚的。有些害怕,哪里是一句“不要紧的”就能抵挡过去的? 好在刘遇想要什么的时候,一向手脚麻利,他昨日嘱咐了黛玉不用在皇后那儿多说什么,他自己会去对皇上说好,今日回来时便道:“侧妃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了,这两年东宫不进新人了。” 黛玉皱眉问:“这样不要紧么?”她倒是不怕别人说她嫉妒爱吃醋什么的,有馥环这个姐姐在,林家女儿总 免不了要被议论这点。但是没人敢说刘遇是个任由妻子拿捏的男人,所以对她的议论也不会多严重。她其实一向在意别人说她什么,但如今竟然已经到了别人不敢说她的地步了,也算是叫她自己都觉得意外的结果了。 刘遇咧开笑意:“有什么要紧?我能有今天,难道和哪个秀女的父亲、祖父有关系么?既然从前没有给过我好处,如今想来采撷现成的果实,也未免有些贪心。” 这话可说得有些直白了。黛玉倒吸了一口凉气,轻轻摇了摇头:“殿下……” “我今天有些生气。”刘遇深呼吸了几口,像是在平复心情,“朝廷上的事,就不说出来叫你也跟着头疼了。只是有些事,我退让了以后,总有人不知足,以为自己哭一哭,跪一跪,想想之前的功劳,就觉得自己能有几分体面,体面到可以威胁我——我哪里能让他如愿了呢?” 黛玉听完这话便知果然有人拿他的侧妃位子做文章了,其实有些事儿真的不好说。他一个年轻气盛的王公贵胄,从小就被皇上当继承人栽培的,从十二岁入朝以来,也算轰轰烈烈干了几场大事,就算他不是皇子,靠这些功劳也够位极人臣了,只是当年那些差事,若无朝堂上众多大臣的协助,也确实不好办,并不能算是他一个人的功劳。那些臣子们怎么看待他,怎么看待自己的功劳,如今也有了新的说法。况她进宫后才知道,皇上的龙体并不如看上去那般康健,竟是和她一样,一年三百六十日离不得药的,要是哪天发作了,刘遇还得挑起大梁来。现在皇上还在,便有人不服他,待到了那日,事情只会更棘手。 所以其实已经不是东宫要不要添新人的问题了,刘遇如今在把这事儿当一场仗打,他要给那些倚老卖老的臣子们好好算一下账的。 故而黛玉眼珠子一转,只递上茶水,笑道:“既然殿下这么说,那我也心里有数了。” 刘遇轻笑了一声:“皇后那儿今日又是闲话了一天,最后什么都没敲定吧?” 黛玉默默点了点头。 “你且看着吧,以后不管去多少次,都是这样。”皇后不爱管事,但并不愿意放权,其他人又迫不及待地想管事,也亏得是父皇的后宫人不多,不然,早晚会出大乱子。 第216章 皇后那儿的“议事”, 确实就是浪费时间。每个人都怀着各自的心思,虚与委蛇,又想谋点好处,又不想别人看出来。皇后么,因为跟她的利益并不相关, 也懒得在这些事上做决定、得罪人。甚至一开始, 皇上、太后也没有给她在后宫足够的说话的分量。几次下来,连黛玉都想问,大家凑在坤宁宫干什么呢?反正说个一上午的话,也和什么都没说一样,最后留牌子撂牌子都得皇上决议,给皇子们选妃也得皇上做主——那她们坐在这儿,只是为了把秀女名单翻翻熟、背下来吗? 可惜她人小言微,并不好去劝, 只是自己在东宫时吸取教训,倘若底下人为着自己的小心思在她面前故意客套谦虚, 她也不戳破,只是自己敲定主意后,不再更改罢了。久而久之, 下面的人也摸清了她的态度,有什么说什么了。东宫的事务虽多,这番精简下来, 倒是轻松了不少。刘遇索性命原先开府时的管事、长随皆听命于她, 自己全副身心地投入到了朝廷里去, 管户部的账比管他自己的账尽心尽力得多。就连皇帝看到他,也觉得他锐气比从前更重,仿若刀又打磨,锋芒出鞘。 其实刘遇前两年还不是这种过刚易折的性子,那会儿他还算得隐忍圆滑,连办戴权都是等证据确凿之后才捅到了皇帝面前,他从来不是缺乏耐心的人,只是现在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得让所有事情都步入正轨。 “殿下这次敲打,可是让我得罪狠了人啊!”忠顺王不免抱怨了几句。说实话,到了这位子,谁能真正干干净净、一枚钱好处没收过?便是自己洁身自好,家里人一点好处都没收过?忠顺王甚至不用费多少力气就找出来不少,刘遇把这些人的把柄直接摊开,叫他们仔细看过了,才把参他们的折子扔进了火盆。 忠顺王心里也明白,他早就上了刘遇这条船,当时不上是死路一条,如今想下当然也没那么容易。每个王朝都要出两个骂名冲天、朝廷里怨声载道的酷吏的,只是他以前从没想过,竟是自己来担这个名。但也没办法,他天生爱弄权,又不幸输了,想要回到权力中心,也只能依附着刘遇,给他鞍前马后地操持着,谁让他当年没当上皇帝,后来又输得一败涂地呢?他如今越是心狠手辣,怕是刘遇才能越放心。至于以后能不能善终,也只能看各自造化了。毕竟就连太子殿下自己,还有场硬仗要打呢。 果然,人到了一定的地位,就会越发地不服气,想要更多所谓的“尊重”,刘遇的敲打没让有些人偃旗息鼓,反而让他们更疯狂起来。蔡客行拜相后,新上任的吏部尚书殷又恺可谓是春风得意,只是今年年关他的日子可不好过,因年底考核官员出了差错,被皇帝责骂革职后,他不免以为是太子的“功劳”,门生们倒也不敢直接挑太子的刺,只是一纸状书告了林徹在平州罔顾礼教、欺辱师长,且上任来对平州官吏的任免过于频繁,数次先斩后奏,有任人唯亲之嫌。连皇帝看到这纸参状,都笑出了声。 殷又恺被革职后,吏部还是蔡客行兼管,皇帝遂把参状扔给他,笑道:“你派个人去平州看看,林徹到底干得怎么样。” 平州地界偏远,民风彪悍,宗族势力十分深厚,林徹上任来,发现这几家族长间相互通婚,亲密无间,族人们却时常有争吵隔阂,只是隐忍不发,以赵家女嫁入钱家后偷拿婆家粮食补贴娘家兄弟、活活饿死公婆的案子为引子,挑起钱家族人对族长不愿得罪赵家、不肯替族人出头、包庇犯人的不满,之后又陆续翻出几起旧案来,该平反的平反,该判刑的判刑,证据确凿,公正周到。几大家族自然是不愿自己的宗族权威受损,然而苦主与苦主的亲戚们好容易见了公道,哪里肯依,闹了几次,如今几大家族的宗家们威信大减,他趁机申请了款项,雇佣民工兴修水利、道路,又放话出去,开山修出的梯田按劳所得,出多少工得多少地,立时有人不满族长分配工事的做法,自己跑去衙门报名。数令并行,已然可见成效。于是他趁热打铁,开始清算那几大家族多年来搜刮民脂民膏、枉顾律法的事儿。巧了不能再巧,孙家的族长偏是他当年的启蒙老师,于是一顶欺辱师长的帽子便扣了下来。 蔡客行在吏部任职多年,对林徹的人品、行事还是知道一二的,看皇帝这态度,也多少猜得出来。平州之疾,深在骨髓,别说林徹一向做事端正,不大可能会犯大错,便是他犯了,只要他这次能把平州的事儿办成了,皇帝也多半不会计较。故而道:“是与不是,派御史去平州一探便知,小林大人年纪尚轻,办事急躁,不修边幅,也有可能,只是以微臣对他的了解,他却不像是这样的人,如今平州刚有了新景象,便有这折子奏上来,倘若若言非实,那约莫是吏部之失,是微臣无能。” 皇帝道:“行了,蔡卿也不必给自己身上揽事。这折子怎么回事,朕心里有数,这样,你吏部派个人,朕让御史台也派两个人,工部再派几个人,一起去一次平州,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林徹找朕要了这么多银子去开山修路挖河,朕总得看看办得怎么样了。” 其实平州要了这么多款项去修水道,却无人敢奏林徹贪污腐败,就挺能说明问题了,吏部、御史台的人去是再正常不过,工部也派人去,皇上哪里是担心林徹的人品呢,只是去看看他活儿看得怎么样,山上是不是真能采出矿石、辟出梯田来,修的水利是不是真方便播种、有利收成,倘若有用,在别地能否也跟着推广,蔡客行心知肚明,便荐道:“吏部员外郎祝知叶本是农户出身,自己寒窗苦读才考取了功名,他老家离平州也不远,地貌接近,言语也通,臣以为,派他去更为便利些。” “好。”皇帝点头应允,又问,“吏部左右两位侍郎,你以为如何?” 殷又恺原先还是个踏实肯干的人,皇帝甚至特特地派他给刘遇办差,也算完成得不错,才提拔了上来,谁知这吏部尚书的位子冲昏了他的脑子,后来办事越来越不像,去年年底的官吏考核充斥着私心,看得皇帝想问他是不是把自己当傻子。原本爱惜人才,想看他悔改,没狠狠发落,谁知他倒先反了天了,这人既然留不得,吏部又不能老让蔡客行管着,他事也多,忙起来,实在难以兼顾。 蔡客行琢磨道:“张大人沉稳踏实,柳大人更有冲劲,微臣不敢妄言。” 这就是他的老道之处了。 皇帝道:“行了,你下去吧。”又召了工部尚书与户部尚书过来,说了要派人去平州看工程进展的事儿:“平州兴修水利,田道,又开山开矿的,用了不少银钱,你们这次派人过去,好好地核算一下,若只是在做无用功,及早叫停,若是当真有利民生,其他地方少不得也要施展开来,提前做准备。” 户部尚书徐驰道:“自看到林大人奏折起,微臣便做了预算,只是梯田、河道等,需得因地制宜,有的地方其实并不适宜,都需得工部派专人实地考量下后,才好做决议,这预算日后变数颇多,只目前来看,户部粮饷是够的。”也是多亏了太子前几年狠抓了一批贪官污吏,抄出来的家产充了国库,又逼着欠了户部银两的功勋们还钱,收拢回了不少现银。 定好了去平州巡视的人选,皇帝吩咐道:“此番去平州,所见所得,如实禀报,若有隐瞒,朕绝不轻饶!” 钦差们不敢怠慢,即刻出发,快马加鞭赶往平州罢了。 黛玉在宫里,自然是不知有人参了二哥一本,还闹得满城风雨的,宋氏进宫请安时对这事儿亦什么都没说,只道:“迎春来找我,说往后栀丫头把医馆开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我寻思着,栀丫头将来不定去多偏多穷多远的地儿呢,迎春身子又不好,何苦跟着去,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也不能向你交代。只是她去意已决,说是我们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她在我们家住着,别人总有由头找上门来。栀丫头要是不嫌弃,她也会做些针线活计,没有什么受不了的。我也没办法,只能进宫来讨娘娘的示下,好回去劝她。” 迎春说的“别人”,其实也就是荣国府的人了。她又不是惜春那样冷情冷性,可以嫌那边丢脸就完全不来往的人,王夫人又确实待她有恩,一来二去的,少不得要心软,再接济接济。可是只她自己的月钱自然是不够的,且她把月钱给了出去,自己自然就要吃、用林家的,她心里有愧,方才想躲出去。 黛玉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可惜馥姐别的生意,多半也是在京里的。”她问道,“我在苏州倒是还有两个庄子,若是迎姐姐实在不想待在京里,也只得往苏州去了。馥姐最近在忙什么?” “昭昭如今话已经说得很多了,天天说个不停,馥丫头成天带着她疯呢,这几天在藕舫园。”宋氏提起孙女儿来,脸上明显带了笑意。 馥环喜欢小孩儿,自己却一直没能生,她离开云家回来,一直伤心,迟迟不肯振作,也有这个缘故。如今有昭昭这个侄女儿在,总算高兴了起来。她对迎春想要出去的决定,倒是举双手赞成的:“怎么女儿家就不能出去走走了呢?连我都想出去呢。”气得宋氏道:“你以为栀丫头去游学行医,是去游山玩水么?倘若是这么想的,那你可没有她的境界,不配同她做姐妹了。” 黛玉听说了,却只是笑道:“确实是馥姐说得出来的话,如今她这样看开了,我也就放心了。婶娘其实也不用说馥姐,她做事一向周到,几栀出去的时候,跟着的人、一路的食宿,她定是都打点好了的。到时候若是有什么难处,婶娘千万同我说,我多少也能帮上些忙。” 宋氏忙道:“哪儿用得着娘娘呢?若是这事儿都安排不好,我也不配被几栀叫这声先生了。” 第217章 科考如约而至, 学子们苦等数年,终于到了下场一试的日子。黛玉正在宫里和紫鹃她们说着林徥考试的事, 忽的听见刘遇回来了, 还叫她去换衣裳:“现在回去也不怕打扰到三表哥温书了, 咱们过去舅舅家看看。” 黛玉一愣,然后想起之前他就说过,等过了年带她回去一次, 她也没敢问过,加上最近刘遇也忙忙碌碌的,她也没指望过他会想到这事儿。一时也慌了神, 倒是见刘遇自己一身便服,忙叫紫鹃把自己的常服找出来,赶紧换好了, 跟着刘遇一起出了门。 刘遇也没打算偷偷摸摸地出宫,同罗嬷嬷道:“要是有人找太子妃,就说我心情不好,她陪我出去散散心。”罗嬷嬷也习惯了他时常出去,笑道:“殿下放心,这几日皇后娘娘在斋戒,各宫往来也少些,要是有人来找娘娘, 老身按殿下吩咐的回话就是了。” 黛玉跟着他大大方方地坐轿子出了宫门, 只见林征亲自带着人候在一辆马车边, 见了她, 也半是欣慰半是嗔怪地行了个礼,刘遇笑道:“行了,天还怪冷的,快让我们上车罢。”说罢也不要人肉马墩,自己纵身一跃上了车,又回过身来要抱黛玉。黛玉一下子脸红到耳根,却也不忍叫刘遇一直弯着腰等她,便张开手臂,借他的力上了车,刘遇直接揽着她坐到车内,这马车是他在宫外出行常用的车辆,哪哪儿都熟得很,直接翻开暗格里的手炉等递给她:“舅舅家不远,我也没叫人温酒,你稍坐一坐,咱们就到了。” 大婚那日,黛玉盛装坐在轿中,沿着京城的主要道路游了一圈,用了整整一个时辰,她其实也不知道从林家去宫里到底要多久,只是再远又怎么样呢?哪怕要再坐一个时辰的车回去,她也甘之如饴。车里温暖舒适,车外稳健的马蹄声也叫人分外安心,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了。刘遇嘱托她:“我去要和舅舅还有些朋友谈点事儿,恐怕无暇关照你。只是回到宫里去,别人要是问到咱们回去了干什么……” 黛玉心领神会,忙道:“我省得。”皇帝并不忌讳刘遇养自己的门客亲信,但刘遇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培养过自己人。一来皇家的父子亲情本就不该过于肆意,他也不会有恃无恐,二来,他也是个喜欢留上一手的人,并不喜欢别人知道他的全部底细。林家是他毋庸置疑的亲信,然而林家之外,他到底培养、拉拢了多少人,就是个迷了。黛玉虽然从不过问朝廷的事,也不代表她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嫁进宫里的时候,二哥希望她好好地辅佐太子——虽然当时她还不明白打点好内务如何算辅佐了,但现在好像有点理解了。 “不只是你,也许会有个看着天真无害的小宫女随口与你身边的人拉拉家常,”刘遇点到即止,“如果有,你帮忙查清楚后头的人。” 黛玉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是。” 林徹拜托的、她所能做到的辅佐,其实就是让刘遇在后宫里没有后顾之忧罢了。 马车慢悠悠地停了下来,林征在车外唤了一声,黛玉眸光一闪,坐直了身体,掀开车帘一看,果真已经到了家里,林滹、宋氏等正领着儿女们候在院中,待见了她钻出车来,也不由地眉开眼笑。 “你同舅母说话去,我们赶在晚膳前回去就是了,到时候我去叫你。”刘遇这次来当真是有事要办的,看林滹的眼神也知道人都到齐了,便省下了寒暄的功夫,直奔他的书房而去,林滹、林征父子俩忙跟上了他。黛玉握住韵婉、馥环的手,笑道:“婶娘还能在宫里见到,大嫂子和馥姐我可是真好久没见了!”笑着笑着,又不由地抹了一回眼泪。 韵婉已经显了怀,倒还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笑道:“娘娘快进屋吧,大家伙儿凑在外头吹风做什么呢?有什么话去屋里说,不是更熨帖些。” 黛玉亦喜道:“大嫂子说的是,咱们进去说话。” 刘遇这次来,并不想惊动他人,林家自然也没法早做准备,钱家的医馆今日还是照常开着,只是把来林家的那个小门锁上了罢了。黛玉估摸着今日是难见到几栀和迎春了,虽有些遗憾,但见她们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也算是有些熨帖了。待进了屋里,瞧见昭昭,果然又大了些,竟还记得她,躲在馥环身后偷偷冲她笑,不禁更是惊喜,忙抱到膝上,逗弄一番。 宋氏说道:“早上我们都懒懒散散的,征儿忽然说太子殿下和娘娘要来,我们都吓了一跳,什么都没准备。” 黛玉道:“要是大张旗鼓地说要回来,兴许就回不来了。”她其实还记着元春当年得罪周贵妃、吴贵妃的契机——娘娘们省亲,她是头一个回家去的,贾家的排场也做得最大最漂亮,大观园修得比周家、吴家的省亲别墅更胜一筹,周贵妃、吴贵妃自以为丢了面子,又被个新人越了次序去,因此分外地恼怒。虽然如今太子宫里没有旁人,不必和谁比这个次序,但难免皇上的娘娘们实在闲的没事做,也想和儿媳辈的比一比。她心思一向敏锐,谁真心对她好、谁是不想得罪她也不想拉拢她的客气、谁心里其实在忌惮她……都感觉得到,皇宫没有她一开始料想得那么举步维艰,但说到底,人心如此,她早有准备,也说不上失望难过。 她能信任、依靠的,其实也就只有刘遇,其他人本就没可能会是她的盟友。 家中一草一木,都还是旧时景象,漱楠苑里仍有专人打扫,还留在家里的丫头们听说她回来了,也纷纷赶来请安。她听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姐妹们出去后的生活,自己都觉得惊奇:“原来我都进宫这么久了。” 宋氏也不由地感叹:“中间过了个年,才觉得时间久。仔细想想,其实也才几个月,冬衣还没完全脱下呢。”她早上听林征说后,便安排厨房里的人赶紧把黛玉在家时爱吃的点心、菜品都备好了,此时一一端上来,都热气腾腾的,她道,“可惜原来你漱楠苑小厨房的秦伍家的年纪大了,被她儿子接回家去了,不然你还能尝尝那时候的菜。” 黛玉道:“只要一起吃饭的人还在,菜有什么要紧?”她环顾四周,又觉得遗憾,问道:“二哥二嫂在平州,可有信回来?” 自然是有信的,林徹也是个报喜不报忧的,这些信不外乎写了吃了什么穿了什么,衙门一切安好,官邸是什么模样,融山在院子里种了什么花,他养了什么鸟儿,最近新得了什么书之类的琐事。黛玉也知道他有许多辛苦与难处,只是信里只字不提罢了,把信都看完,笑道:“二哥这字可没落下,越发地洒逸了。”又问,“三哥下场前心情如何?这几天身子怎么样?我听说考场里头冷得很,棉衣带了吗?” 宋氏道:“自然是备齐了的。大考之前,总要紧张的,他也念了这么多年书了,成败在此一举。他自己得失心也重,这个也不是我们能劝得好的,横竖现在考试去了,成与不成都看天意。他还那么年轻呢,不管考的如何,我是不怕的。” 其实也是这个理,如今林徹不在京里,林徥少了这座大山在眼前盯着,不知道压力会不会小点。黛玉还记挂着宋氏之前进宫时说的话,问馥环:“怎么迎春姐姐忽然提起了要跟着几栀出去的事?难道栀丫头开了这一年的医馆,就不满足于在京里了,这就想出去了?”她自然是觉得几栀的医术已经不错了,但别人看来,和她祖父恐怕还有些差距,现在就出去,怕是要遇槛儿。 馥环笑道:“还早呢,她不学到出神入化的程度,钱老太医也不敢放她出门啊。再者说,‘父母在,不远游’,栀丫头再特立独行,她祖父母也这个年纪了,她如今这些病人,都是街坊邻居的,风湿骨痛的哪个不是长期要她看着的?她也不放心就这么走了。所以我才说,不必担心,婶娘没听我说明白,就听了一半儿的话,骂我不懂事,还进宫找你告状呢。” 黛玉松了一口气,道:“亏我还酝酿了半天,想着要怎么请动你去劝劝栀丫头。欲速则不达,多练习几年,有钱老先生看着,也是好的。要是迎春姐姐不想待在京里……” “我正想同你说这事呢。我打算过两天去桐城看看叔外祖父,婶娘已经同意了,想请迎春陪我同去,一来一回的,也要几个月。”馥环道,“叔外祖父年纪大了,他从前在京里时,对我格外照顾,虽不是我的亲外祖父,也差不离了,我去看看他。” 宋氏也沉默了起来。她虽与继母不和,但宋子宜这么些年来对她的宠爱,却是实实在在的,她早已与继母和解,但除了书信往来,竟也多年未曾与父亲相见了。宋子宜年纪是很大了,桐城路途遥远,指望老人家进京是不可能的,她身为林家主母,琐事缠身,要回去一趟,也是十分不易。馥环愿意替她走这一趟,是她的孝心,可做女儿的,谁不愿亲眼去探望自己的父亲呢?有一次少一次了。怪不得全天下的父母都情愿把女儿嫁在身边。她养育了黛玉几年,如今还能时时进宫请安见到,今日都觉得十分心酸,何况是远在桐城的父亲?只是她又想到,如今这屋里一堆侄女儿、媳妇儿,竟只有她这个做长辈的还有父亲,怕她们伤心,赶紧掩盖了心情。 黛玉把婶娘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微微叹了口气,想起林海来,亦是十分的心酸。林海为官、为人、为夫为父,俱是没得挑,可天妒英才,他去世的时候,她甚至还是个小孩儿,什么都不懂,懵懵懂懂地跟着族长、林滹,除了哭什么也不会做,到京里头回过神来,才知道林海最后的安排是替她挡住了多少险恶风雨。 人言、人心,怎么能做到仿若刀尖锋利的?当年的种种,若再细想,怕只会遍体生寒罢了。 她微微蹙眉,转移了话题:“馥姐怎么忽然要去桐城?”上次宋子宜过寿的时候,馥环就提出过要去给他祝寿,当时是她刚回来,和云家的事儿弄得满城风雨,她自己也心烦意乱,想要躲出去。如今风平浪静的,她怎么又提这件事?莫不是最近又有了什么闲言碎语? 馥环看出她的疑问,宽慰道:“娘娘放心吧,并没有出什么事,只是叔外祖父年纪大了,住在老家,婶娘放心不下,又走不开,我过去看看,若是老宅需要修缮,或者是什么用得着我帮忙的地方,去一下总是让人放心的。再者桐城山清水秀,我长这么大,还没怎么出过京城呢,效仿婶娘年轻时,游山玩水,也是自己的见识。” 黛玉这才松了口气,又羡道:“早知道那时候就该帮姐姐劝婶子,然后我也跟你同去。”她知自己说了也是白说,两次从苏州坐船来回京里,都让她的身子不大受得住,桐城山高路远,走的还是陆路,马车颠簸,她更要吃不消了。 馥环劝道:“我从桐城,带叔外祖父的山水墨宝回来,请婶娘带进宫里给娘娘。”她心里清楚的很,太上皇几次南巡,把国库消耗了个干净,如今皇上、刘遇,都不可能再南下了。黛玉这一世,除了木兰行宫,可能就只能待在宫里了。 宋子宜的画的确非常写实,使人如临其境,黛玉也是见过的,她笑着点了点头,嘱咐道:“馥姐到时候路上一定要十分小心才是。” 第218章 但直到刘遇来找她,告诉她该回去了的时候, 她还是有些不解——倒不是说馥环不能去桐城, 只是以她的性子, 不大可能忽然放下京里那些铺子的生意去游山玩水。宋氏放不下家事,难道馥环就放得下那些生意了?刘遇今天和他的幕僚们谈得应该不大顺利,回去的路上还蹙着眉在想什么事,她也不愿打扰他, 自己歪着头琢磨着。 他们进宫换轿子的时候, 刘遇还皱着眉,但黛玉已经想出了个大概,她冲着林征的背影喊了一声:“几栀是要去桐城了吗?” 林征的身子可疑地停顿了一下。 看来是真的了,她叹了口气, 微微摇了摇头。 就像其他人不敢想象她在宫里的生活一样,她也不敢想象几栀那么小年纪,在外头会是什么样子。但不管家人们怎么担心, 她已经开始在宫里的生活。而几栀, 也得去过她一直想要尝试的人生了。 其实以她现在的身份, 一句话就能命令几栀改变她的计划了。可她也知道, 改变得了计划, 改变不了主意,钱几栀就不是一个会在舒适的地方平静生活的人。 所以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叹息着上了轿子, 刘遇好奇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但也什么都没问, 他今天在林家待了整整半天,按他的效率,该归出不少事情的章程来了才是,但他的表情看起来不算轻松。也幸好如此,他没有来过问黛玉的心事——尽管他帮她解决难题的时候总是那么地快速有效,但几栀不是什么难题,她的梦想不需要被解决。 只是等到他们回到宫里,她又被拉进了现实。今天她回了一趟娘家,和婶娘姐妹们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了顿饭、说了好些时候的话,这显然是不合规矩的。但是说实话,她情愿一直这么给刘遇打掩护,如果能多回家几次的话。当然,作为回应,她得帮刘遇把所有事情掩盖过去,应付掉那些试探和妒忌。 皇后照例是不过问这些事的,只是吴贵妃就没那么好脾气了,她甚至不遮掩,正大光明地打量着黛玉,笑着道:“我昨儿个听到了一个笑话,说是咱们太子殿下带着太子妃娘娘回了趟娘家。” 黛玉深呼吸了一口,尽量让自己笑得清浅礼貌、挑不出差错来:“是,回去了一趟。” “到底是年轻人,可真有闲情逸致。”吴贵妃看了一眼皇后娘娘,似乎在等她说句话。太子老爱往宫外跑是出了名的,还曾经带着皇帝也出去过,美名其曰“微服私访”,但是宫有宫规,太子妃可不当这么明目张胆地触犯。 皇后低下头,轻轻抚摸着左手的护甲指套:“太子早两个月就求了陛下了,只是一直没得空,昨儿个也派了人来跟本宫说过了。他们还小呢,束着不放,和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一起玩也没什么意思。本宫像太子妃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忠平王府呢,也时常回家去,后来我母亲没了,才不回去的。吴贵妃是也想家了吧?”她道,“若是想家了,就也回去省亲罢,皇上会准的。” 吴贵妃脸涨得通红,她倒是也想回去,可回去省亲一趟,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娘家积攒了多少年的家底子都花在上次的省亲别墅上了?这次虽然不用另外盖园子,但花钱是免不了的,又有那么多宫娥、彩嫔跟着,想说两句体己话都不行,哪有太子妃这样由太子亲自领着,轻车软轿,悄无声息地回去一次便宜呢! 皇后不知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有,还是正巧说到这里,道:“只是有句话本宫要说在前头,要是还省亲,可不好像当年那样大张旗鼓的了,当年贤德妃第一个回去,没开个好头,太过铺张浪费了,你们的娘家呢,看到人家这个样子接待,也怕落了你们的面子,少不得有打肿脸充胖子的。皇上主张勤俭,咱们在宫里,平日里衣裳上绣朵花都要提防着被说奢靡,何况省亲时的排场?可再不许了!” 她这打一棍子给个枣儿的,吴贵妃一时也琢磨不透她的态度了。贤德妃的娘家不就是太子妃的外祖家?当年那省亲该怎么省,都是上皇时留下的规矩,也不是贤德妃娘家能定的。皇后这先是替黛玉出宫开脱,又找贤德妃的不是的举动,真真令人纳罕。 黛玉垂下眼睫,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80节 但不管怎么说,皇后这儿开了口,且定了基调,对这些娘娘都是喜事。只是就像皇后说的,这么些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娘家最疼自己的人有几个还活在世上?便是回去了,也不过是客套地奉承,小心翼翼地接待,自以为不大明显的暗示之类的,她们羡慕太子妃,不只是因为她特殊,还因为她年轻,爱她的人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看看,唠唠家常。甚至在宫里,她也能和太子说说话。 在这座皇宫里,能不用瞻前顾后地说两句闲话都是奢求了。 黛玉回到东宫,亦觉得乏得很,摘下首饰,换下衣裳,便半躺在床上,阖上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说。屋里一开始还有下人走动,渐渐地就没了声响,紫鹃见她累了,上来帮她盖了一床被子,便悄无声息地带着人出去了,还拉好了帘子,掩上了门。 本以为只是小憩一会儿,然等黛玉醒来时,几乎吓了一跳,屋里已经是通黑的,唯有床边的烛火放出一点光来,刘遇和衣躺在她身边,手还揽在她肩上,也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这样其实于礼不合,但黛玉也不敢直接起身惊扰他,又怕他着凉,便小心翼翼地卷起被子要替他盖上。刘遇却忽的睁了下眼睛,又被烛光刺得赶紧眯了起来,自己钻到被窝里,把头埋在她颈窝,嘟哝了一声:“还不饿呢,再睡会儿。” 他眼睛下一片乌青,最近是真的累了。是了,倘若她不愿意去皇后那儿听那些话里有话的娘娘们勾心斗角,她还能称病,可刘遇却逃不过任何朝堂上的事儿。 她微微侧过身,让刘遇躺得更舒服些,然后像当年宋氏安慰她一样,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安抚他再度入眠。 刘遇这一觉又睡了半个时辰,才慢悠悠地坐起来,仍捏着黛玉的手,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黛玉轻声答了他,又道:“起来用饭吧,再睡今晚该睡不着了。” 刘遇“嗯”了一声,揉了揉眼睛,黛玉便唤人进来服侍。他们都还穿着下午的衣裳,睡得皱巴巴的,也懒得换了,命人摆好晚膳,夫妻俩一起坐在桌边吃了两口。 “今儿个考完了,考生们应当都各自回家去了。”刘遇道。 黛玉想起林徥来,道:“下回婶娘进宫来请安的时候,想是已经放榜了。”考官们阅卷是要时间,不过接下来就是选秀,是后宫今年头一等的大事,命妇们进宫也该搁置了。等宋氏有时间进宫,科考的事也该尘埃落定了。照这么想来,吴贵妃今天冲她阴阳怪气的那一通,可就白得罪人了——等后宫里进了新秀女,她还有功夫回娘家省亲?吴贵妃可不是皇后和周贵妃这样年纪的人了,她在后宫里头,就是靠皇上的宠爱和四皇子立足的,所以当年元春封妃,她才那么害怕,实在是怕宫里又有一个复制她路线成功的新人,直接把她挤下去。 刘遇道:“这么说起来的话,过两天选秀女,皇后娘娘那儿定是忙得抽不开身来,咱们这里也不用进新人,给弟弟们择亲,用不着你开口,父皇身边添人更没有你说话的份了,最近你去坤宁宫想也是帮倒忙,一会儿我去与皇后娘娘说声,这几天你就别去耽误她干正事了,请了安就回来吧,咱们宫里下人们近来学规矩,也需要你督促着。” 黛玉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多谢。” “也没什么,咱们跟父皇的人,本来就该有些避讳才好。”刘遇轻描淡写地说了声,“现在你不觉得,等新秀女进来了,人又更多了。” 他想说的,约莫是“更乱、更烦了”,黛玉其实也挺有感触,只是不敢像他这么说罢了,便道:“既然这样,那我明儿个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吧。” 刘遇显然一怔,问道:“你不怕?” 上回太后发疯时的样子确实吓人,况且其实她不发疯时,因为那个病,脾气也好不起来。只是黛玉想着,比起坤宁宫里的气氛,德寿宫也算不得什么,太后便是真发了病,宫里也不是没其他人,伤不到她。况且那么个老人,从前多高傲,如今这病下来,人人都拿她当疯子看,一生的尊严哪儿那么容易放得下,便道:“有什么好怕的,殿下不是说,皇祖母往年是最疼爱你的么?爱屋及乌,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刘遇虽上回气太后滥用私刑、心狠手辣,但说到底,心里还是记着皇祖母当年对自己的好的,因而对黛玉感激地一笑:“可惜我这几日实在抽不出空与你同去。” 他这几日确实辛苦,要不也不会和衣同她睡在一块儿了。黛玉知道他其实并不算是个脾气多好的人——一个天之骄子,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王公贵胄很难脾气好的,但出于各方面的原因,他不得不温和有礼,甚至遇到了蠢材都不能直接骂出口。哪有人能一直不掉链子呢?他这几日,必定有许多不快。比较起来,她在坤宁宫听的那些都不算什么了。 太后今日倒是没有发病,只是仍在生气,冷嘲热讽的,不肯见黛玉。黛玉也不急,先跟太医与容袖、张福生等聊了一聊太后的身体,又问容袖:“殿下给太后留的书,你们念完了吗?要是念完了,我下午再让人送些来。” 容袖道:“多些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前几日才送了书来,奴婢还没给太后娘娘念完呢。”太后年轻的时候,也是把规矩挂在嘴边,狠狠约束宫人的,谁知年纪大了,竟也开始喜欢看那些小年轻们私相授受的书了,这爱好要是传出去,对她老人家的名声有碍,是以刘遇都是偷偷地搜寻来,她也不敢叫黛玉知道,不过既然黛玉来了,自然有别的话要说的,“幸好太子妃娘娘来了,实在是有些话,奴婢也不知道该对谁说去,像是在抱怨谁似的。” 原来太后和皇后不和,乃是宫里人尽皆知的秘密,如今太上皇驾崩,太后又病重,皇后大权在握,内务府也不免踩高捧低,近日给德寿宫送的东西越发地不像,还是张福生亲自去说了一回,扬言要报给皇上知道,才有所改善。德寿宫其他的太妃娘娘们也越发地没了规矩,仗着这里没人进出,张福生又不会管束太妃娘娘们,便越发地肆意了。容袖道:“内务府张总管的女儿书良姐姐之前不是太子身边的人么?奴婢斗胆,请太子妃娘娘替太后娘娘说句话吧。” 这话确实是“斗胆”了,黛玉心里一紧,道:“竟然这样么?改日我见到皇后娘娘,一定请她做主。” 这就是太后如今的尴尬处了。现如今皇后就是这后宫之主,要请人来给太后做主,怎么都越不过皇后去,否则,便是皇后和太子妃将来的婆媳问题了。只是皇后虽也不会刻意命人冷着德寿宫,但德寿宫的人倘若是过得不好,她也不会过意不去就是了。毕竟,比起当年太后对皇后的那些行为,如今皇后甚至可算得上仁厚。 说到底,都是当年的因果罢了。 黛玉在心里悄悄地叹了声。 第219章 黛玉最终还是把容袖所请转达给了皇后。皇后沉默了一会儿,召内务府的人来问话。其实这事儿还真没法下个定论, 太后疯疯癫癫的, 说什么话也不值当信,德寿宫里穿的暖, 吃的饱, 也没冻着饿着谁,要说怠慢了, 张总管也有的辩解。但要什么东西都慢一拍,先紧着其他宫的要求, 再来应付太后这儿, 也是有的,张福生去找内务府, 说的也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事有轻重缓急, 内务府也看人下碟,要不怎么后宫里的女人都在想方设法地争宠呢?黛玉也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不过既然容袖开了口,她什么都不说的话, 实在令人寒心。 皇后也有些为难。她其实知道, 皇帝对太后的恶感远低于对上皇。容袖敢向太子妃求助,就敢向皇帝告状。或者哪天皇上心血来潮自己去趟德寿宫, 看到、听到什么, 说起来, 就是她这个当皇后的罪过。但张总管又确实没犯什么大错, 更何况……她心底也知道内务府是为了什么怠慢德寿宫, 倘若她反把张总管处置了,以后要培养亲信,可就没什么说服力了。若不是怕再过几年要重复现在太后的命运,她简直要因此恼一恼黛玉让她遇到这么头疼的选择了。 不过既然话都说开了,她也不好真的什么都不做,便把张总管叫来,敲打了一番。张总管果然大叫冤枉,称绝不敢怠慢太后,皇后便皱眉问:“你的意思,是太子妃构陷于你不成?” 张总管连道不敢,跪伏在地上,心里在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这可真是当着人的面上眼药了。黛玉站着,莫名地想要笑。 书良当年服侍太子殿下,体贴周到,忠心耿耿,她的家世、模样,也足够伺候太子殿下了,但是殿下大婚前,还是把她许了人。这中间本来就有许多可以嚼舌头根的弯弯绕绕,如今再有了皇后这一句,她和张总管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然而结了梁子又如何了呢?她安安静静地站着,面无惧色。 皇后看着她,倒是有些意外。怪道人说夫妻相夫妻相,她这些时日来,倒不像她姑姑林贵妃那般胆怯含蓄了,一举一动,更像是带着刘遇的影子似的。 倒的确如此,当年林妃再受宠,也到底占了个妾字,如今林黛玉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只要太子地位稳固,她就有底气。不主动惹是生非也罢了,要她忍气吞声、任人拿捏,却是看不起她背后的那位殿下了。 刘遇动不得,林黛玉就动不得了。他们本为一体,自然会越来越像。 “张总管,皇上以孝治天下,历来德寿宫就比养心殿、比本宫这坤宁宫还要受重视,从不敢短太后娘娘一分一毫,皇上如今公务繁忙,本宫管着选秀的事,一时应接不暇,你就怠慢了德寿宫,是想反了天吗?”皇后轻飘飘地道,“本宫也不想听你辩解什么,你本就该做到让人挑不出半点刺来,现在让太后不舒服了,就是你的不是。” 张总管忙连声应是,磕头谢罪:“奴才该死,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本宫责罚有什么意思呢?”皇后叹道,“就好像你记得住似的。” 这话可就诛心了,张总管也没想到自己讨皇后高兴,最后讨得这么一句话来,心里更是怨恨,可是又不敢显露,只好磕头求饶。 “太子妃,依你之见,张总管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黛玉叹了口气:“媳妇不敢妄言。” “你直说便是。” “按照宫规,当罚俸三月。” 就这样?皇后先是吃了一惊,恍然一想,倒是笑了。之前宫里总有传言,说是书良喜欢刘遇,可惜服侍了一场,最后也没被看上,所以嫁人的时候哭了一路,颇是不愿。她也是被这种说法影响了,竟也觉得黛玉该看张总管不顺眼了。但是细一想,这又是哪儿跟哪儿呢?别说书良最后也没能爬上刘遇的床,便是她跟了刘遇,做个侍妾或者庶妃,黛玉这个正儿八经的太子妃也不至于就把她当对手看了。张总管对德寿宫毕竟只是怠慢,也没有什么实打实的举动,罚俸几月,敲打敲打也就是了,真赶尽杀绝了,别说黛玉的名声不好,内务府总管官虽小,涉及得却广,一时半会儿的要找人取代张总管,也不容易。 张总管本以为自己要被这祖孙婆媳三代的暗涌给卷进去,谁料太子妃轻飘飘的罚俸三月就说了出口,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待听得皇后问:“太子妃说要罚你薪俸,张总管,你可服气?”忙叩头道:“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多些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娘娘法外开恩。” 皇后笑道:“先前太子说,本宫这几日忙着选秀的事儿,东宫又不必进人,你在这儿耽误事儿,本宫就想着,这是嫌坤宁宫束缚着,心疼你了。想不到才稍稍松一松,德寿宫里就出了事儿,还得你跑来这一趟。” 黛玉忙称不敢。 “行啦,你们孝顺,本宫是知道的。孰湖这孩子,虽外表看来玩世不恭,实际上是最疼人的,你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皇上与本宫看在眼里,也是欢喜得紧。如今确实也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趁着东宫没人,你好好调养身体,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要紧事。” 黛玉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实不止是皇家,在任何一个人家,新媳妇上门,总要被念叨这几句的。就是婆家不提,娘家也会吩咐着。只是宋氏一向开明,韵婉和林征成亲后,也是先在晋阳征战,无心养育子女,这几年才想着生儿育女,更别说还有馥环这一茬了。他们林家向来子嗣不丰,林海年过半百也才有一子一女,儿子还早早夭折了,黛玉自己也是打娘胎里出来就在吃药,这些年虽然好好调养了一番,不再离不得药,但要说为刘遇开枝散叶,她还真没有想到那么远。想想馥环在云家受的那些事儿,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勉强笑道:“皇后娘娘说笑了。” “倒也不是说笑。你年轻,脸皮薄,听了耳朵红,但是你是太子妃,有些话便是我不说,也会有人说的,到时候直接说给皇上、说给太子听,还不如我来同你说。”皇后笑道,“眼看着礼亲王、三皇子也要娶妻纳妾的了,他们也会给皇上添皇孙。但是谁都知道,同是皇孙,太子生的和他们生的,到底有不同。皇上和文武百官都等着东宫的动静呢。我是不争气,当年进了忠平王府,十年也没给皇上生个一男半女的,但你不同了。孰湖如今是太子,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呢。本来也有人提议着东宫多进几个人,他自己不要,这是喜欢你,给你体面呢。” 其实类似的话,黛玉也不是没听过,宫里的娘娘们说来说去的也就是那几个话题,打趣她和刘遇的倒是不少,也有人拿刘遇不愿纳侧妃的事儿说,这是给她腾位子,想等着嫡子出世再做打算。她一向也只是听听,并不搭话。 子嗣的事,刘遇从没开口提过,她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想的,横竖她不是馥环那样的性子,因为爱慕云渡,容不得别人来分享丈夫。她想着同刘遇互助互利,刘遇若想坐稳太子的位子,除了朝堂上的事不落下外,确实需要为皇上添几个皇孙,免去后顾之忧,将来他登基为帝,亦需要为这个王朝培养下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总归是越早越好的。若是她身子不行,倒并不会拦着东宫添人。 皇后见她蹙眉沉思,眸中水光涟涟,当真我见犹怜,倒是理解了太子对她爱护有加的心意了,叹了口气道:“本宫自己没有儿女,说这种话,叫人听着好像笑话似的了。只是正因为我没有亲生的儿女,才更要劝你。如今太子和当年的皇上还不同。当年义忠和忠定王在,皇上被打压得厉害,韬光养晦了数十年,膝下无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这,本宫还被太上皇、太后说过几回呢,多亏你姑姑替陛下生下太子,皇上才松了口气——如今太子可不比当年的情形,你要放在心上。这不只是为了太子,也是为了你自己。” 黛玉喃喃道:“多些娘娘提点。” 虽说如此,到了东宫,她还是一阵恍惚。怎么就到了这阶段了?这世上不是每个婆婆都像宋氏那般通情达理,可她本以为,皇后非刘遇的生母,又不爱管事,不会这么直接地开口才是。只是不管皇后是不是因为她替容袖告状的事儿生气了,她今儿个说的话也句句戳心,叫人不好受就是了。 刘遇回来时,正巧见她坐在桌前,举着一只绣到一半的香囊若有所思,针快掉地上了也不察觉,笑着问了一声:“在想什么心思呢?” 黛玉回过神来,忙起身道:“怎么殿下回来了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刘遇耸肩笑道:“我踩我自己媳妇的门,要人通传干什么。”又问,“我听说你今天为了太后娘娘的事儿去了一次坤宁宫,怎么了,和母后不开心了?” “没有。”黛玉倒没有再告一次状的打算,只是道,“殿下这次不纳侧妃,那宫里服侍的人里头有没有看上眼的。你从坤宁宫皇后娘娘那里要了成姬回来,却是要送给三皇子的,知道给弟弟送人,自己倒是留意一下。” “你住在画里比较好。”刘遇歪着头看她,哑然失笑,“住在天上,仙雾缭绕的,每天弹弹琴,喝喝茶,作作诗,别想这些凡人间的事儿。旁人娶得起仙女,供不起,我难道还供不起吗?” 第220章 黛玉也没成想能引出刘遇这番话来。这可比皇后催她早日生子的话更叫人害臊了, 她脸涨得通红, 一直也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劝诫。但刘遇大方且坦然, 甚至没觉得青天白日的说这种话有什么不对。黛玉也不是时时刻刻要把规矩挂在嘴边的人,嗔怪地摇了摇头, 便不与他说其他的,只问:“画里的仙女需要天天看着账本,算进项支出吗?” “要的吧, 王母娘娘不是还要摆蟠桃宴?起码仙女是需要算自己有多少宝贝的。”刘遇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 又道,“子嗣的事,我一向以为离着急还早呢, 也就是皇家成亲早,外头如我一般年纪的, 才开始说亲呢。我们也不说马兖这种极端例子了,他弟弟马亭、你三哥林徥, 哪个不比我大, 都还没成亲呢,也没见人替他们着急,我才几岁, 哪儿就要急到迫不及待地添人的地步了,你也不嫌人多吵着头疼。”他指着坤宁宫的方向, 道, “那还是三品以上的嫔妃才有资格进去请安呢, 一人一句, 也够让人害怕的了。父皇每月初一、十五歇在坤宁宫,每次都要赶在娘娘们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前就走,你以为他不怕?” 皇上对自己的妻妾,自然不能用“怕”,顶多一个“烦”字罢了。黛玉看了眼关好的门扉,确定安全后,抚着胸口跺了跺脚:“殿下也不怕祸从口出。” 刘遇大笑道:“有你替我操心这些,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他轻轻拍了拍黛玉的手,低声道:“无论发生什么,你不必怕,旁人说什么,亦无需放在心上,只要我在,你必平安无虞。” 他确实有这样的担当,黛玉心头一暖,嘴里仍道:“殿下既然这么说,那么为了这东宫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吃饭穿衣,也该谨慎着些,好好保重你自己才是。” “你说的是。”刘遇笑了笑,又低头看了眼她手上做到一半的香囊,很遗憾,是给女孩儿用的款式,看来不是做给他的,“这是打算给馥姐的么?我听说她要去桐城了。” “给住在林家的那位钱妹妹和我二表姐的,馥姐只是送她们去桐城顺带着去探望叔外祖父罢了,钱妹妹却要开始在外游历了。”她解释道,“钱妹妹是之前太医院的钱老太医的孙女儿,从小学医,一直想着在外行医,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刘遇点头道:“很了不起。”宫里不招女医官是上皇决定的,如今老圣人已经驾崩了,但皇帝仍旧没有改变这个决定。其实只需要他一句话,再开这个口子也不难,但他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承诺什么。当年女医官们涉及了太多宫廷秘辛,通常最后都不得善终,黛玉肉眼可见地对那位钱姑娘非常关心,他又何必以善名给她弄个不清不楚的前程呢。况且在京里,在林家的庇护下开医馆,本是轻松得多的捷径,那位钱姑娘却还想着要出去,在广袤大地上走一走,有这样心性的女子,想来也不屑这宫廷女御医的名头。因而他只道:“这一去也不知多久,行囊衣裳等物,想来舅妈也会帮那位钱姑娘和你表姐准备着,只是有些药材,寻常不一定找得到,你派个人回去问问,需要些什么,我库房的钥匙在你那儿,直接去拿,赏下去就是了。” 黛玉与娘家人之间从来也没用到过“赏”字,不过刘遇的库房里确实有许多珍稀药材,非是民间药房能比的。皇上登基后他就是各方眼睛盯着的,就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的,皇上没个靠谱的继承人,他出天花的那一年,更是两宫贵妃都跟着遭了殃,有点眼力见时的,自然会把各种奇珍异宝送进他府上,就怕他临时有个头疼脑热的没药吃,林家平日也算是个清贵人家,和他的库房也是不能比的。黛玉遂笑道:“如此,我就替钱妹妹谢过殿下了。” 刘遇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表姐也要跟着去么?是怕那孙家的人报复么?” “倒也不是。”黛玉低下头去,孙家的人虽无赖,毕竟根基不深,如今孙绍祖锒铛入狱,他们也树倒猢狲散,哪儿敢去林家叫嚣,找迎春的麻烦呢?迎春打定主意跟着几栀出门,多半还是想躲着点贾家的人。只是贾家毕竟养育了她一场,又是她亲外祖家,她也不愿说他们的坏话,刘遇本来就对贾家颇是不满,万一再误会了什么,对他们家可不是什么好事。说到底,贾家真正坏事做尽的人流放的流放,死掉的死掉,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平日里就是有些私心,也不过都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没真正害过什么人,她喜欢他们也好,厌恶他们也罢,都犯不着毁了他们的前程。如今听说宝玉和贾兰也去考科举了,总得给他们一个东山再起、振兴门楣的机会。刘遇身为一朝太子,他的喜怒关系重大,实在不必叫他说出什么评价来。真因为他的一句话断送了贾宝玉或者贾兰的前程,回头让史官知道了,对刘遇自己的名声也没有好处。 只是有些话,无需说出口,别人也是心知肚明的。刘遇叹气道:“莫非是因为贾家那宝贝疙瘩丢了,又开始骚扰她,要她帮着出钱找了?” 黛玉一惊,问道:“谁丢了?” “衔玉而生,名满京师的那一个,说是和他侄儿一起赴考,家里人送进考场,三天考完,来接的时候,却只接到了小公子,没接到那位宝二爷,急得跟什么一样,还疑心是他家小公子不满二爷受重视,使了什么阴谋诡计把他弄走的,害他考不成试,当着众多考生的面一阵喧闹,让考官都看了笑话,还大闹考场,后来一番考卷,贾宝玉根本一字未动,交了白卷,巡考的也作证,他根本就没有进场,早就不见了。他们家人又急哄哄地报官寻人。如今许多人家都在说这事呢,偏心也未免偏得太过,我看那位贾家小公子那天颇是惹人同情,若是成绩不差的话,殿试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可惜他便是考取了功名,看那天的情形,也不会回报除他母亲外的家人了。”刘遇用手支着下巴,看着黛玉愣神的表情,笑道,“你在想什么?” 黛玉勉强地笑了笑,又问道:“他已经成年成家了,要是是自己走失的,官府会管么?” “自然是不管的。”刘遇道,“当年他丢玉那次,悬赏万两找玉,就弄得满城风雨,如今人又丢了,还是当着他们家人的面丢的,他们家成天丢东西,还要官府专门替他们找个搜寻队不成?” 黛玉小心翼翼地叹了口气。 她进宫后,越发地懂那些宫里的忌讳。玉在有心人心里、嘴里,意义可是不同寻常。宝玉衔玉而生,家里头人视若珍宝,传得沸沸扬扬,但在皇家眼里,就是一种挑衅了,甚至在元春封妃之际,还有人去太后那里告状:“她自己生在大年初一,她弟弟又是衔玉而生,说是什么文曲星下凡的通灵宝玉,说的玄乎,这不知道的,还当他拿着什么玉呢。” 什么玉?传国玉玺。 上皇偏袒自己的旧部,惦记着贾代善当年的劳苦功高,并没有听信这些人说的话去命令皇上不许加封元春。但这也说明了,宫里大部分的人是看不惯贾家把这玉的事如此招摇地说出来的,更是一杆随时能刺向贾家,说他家图谋不轨、心有异向的枪。宝玉的玉丢了的时候,荣国府还未抄家,贾母等以万两白银悬赏此玉,连她在闺中都听见了,当时只恨贾母等把一块玉看的比迎春的命重,替迎春不值,如今想来,确实招摇过度了。她也是嫁进来,才知道刘遇也有颗从小戴着的珠子,罗嬷嬷和宫女们都看得极紧,待她嫁进来后,便把那颗珠子交由她保管。再联想到他出天花的那年的真龙现世的异象,不难猜出,这位太子爷也是有些来历的。但说真的,这么些年来,可有人听过太子的宝珠传说? 真正的皇子尚且不显山不露水,臣子的孩子却如此招摇,怎能不惹祸?他家又不是干干净净,挑不出毛病的,贾赦、贾珍、凤姐那些事儿一揭开,哪里还有活路。 刘遇漫不经心地问:“要我说,你表姐也忒胆小,便是直接去户部和他们一刀两断了,能有什么?” 黛玉道:“这可不是馥姐和云家那么好解决的,那里毕竟是生她养她的家,她父亲虽恶贯满盈,毕竟还没死,律法容许父亲把儿女逐出家门,却不允许儿女们不管父亲的。馥姐不过是与夫家和离,都惹来了那么一身的口水,何况是与父母娘家切断关系这事儿?她心性可不如馥姐坚定,从来就是个胆怯的人,哪里承受得住。” 刘遇摇头叹息道:“那也算了,躲出去也是个法子,宁愿身体吃苦受累,也怕烦人的亲戚啊。” 黛玉心里却还在想着宝玉的事,过了半晌,也摇头道:“我外祖母去世前,一心指望着宝玉表兄。到头来,都是一场空罢了。”她幼时与宝玉相见,就被这位表兄众星捧月般的架势和任性妄为的态度吓到了,又十分地羡慕,也是在家里十分受宠、吃准了老太太会护着他、没人敢对他如何,才敢那么游戏人间、视规矩于无物,做些旁人看来荒诞不经的事。不必像她那样,寄人篱下,处处小心。只是十几年过去,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老太太已不在人世,当年赫赫扬扬的荣国府也成了一盘散沙,没人再护着宝玉,他却还是那样的性子,如今抛下老母娇妻一走了之,倒也算是有始有终。 刘遇也是听她说到迎春要走,才想起这一出来,如今倒是想起贾宝玉也算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兄,不由地暗暗喝了一壶醋,挤眉弄眼地问:“你与他相识一场,可知道他去哪儿了?要是知道,不妨去给他家里人报个信,说到底,也是人家的希望呢。” “我哪儿会知道呢。”黛玉叹气道,“去做和尚道士了也说不准呢。他们家的人喜欢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也不看那人愿不愿意、担不担得起。人没了也好,也好清醒一点,脚踏实地的,该怎么样怎么样。说不定也是件好事。” 刘遇讶然:“你这么想?” “我不算信命的那种人,但是世间万事,大约也都有自己的缘法的。”黛玉道,“倘若我没有林滹叔叔,倘若我父亲没有拜托叔叔照顾我,如今我是什么样呢?”她想了想贾家如今还留着的那些姐妹的现状,不由地摇了摇头,“只要想想这些,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如今她活着,且活得很有用,便足够了。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81节 第221章 贾宝玉走丢的事, 比上回丢玉还要严重得多, 可惜如今他们家再不能像上次那样财大气粗地贴出万两白银的悬赏, 弄得满城风雨了,只除了在考场外让人看了场笑话外, 也没弄出多大动静来。李纨、贾兰却是彻底地伤了心,连稻香村也不住了,带着这些年攒的家当和两个忠心的下人租了房子搬了出去。 贾政也是自幼读书, 可惜贾代善临死上书,给他谋了个恩职, 他几十年也没有进位, 心里颇为遗憾, 更是把儿孙科考当成举家头一等的大事对待。听闻得家人在考场喧哗闹事, 气走儿媳长孙, 当下气得两眼发黑,只是见王夫人与宝钗哭作一团,委实可怜, 实在不忍心责怪她们不会约束家人。他平日里虽对宝玉严厉, 似是嫌弃, 其实也是望子成龙, 如今好容易娶了媳妇, 宝玉也开始念书了,他虽不像王夫人那般殷切, 其实心里也是期盼着他能考出个一官半职来的, 谁知……如今家人们四下寻找, 到处托人,可到处都不见宝玉的踪迹。连交好的世家好友也说:“问了官府的人,贵公子这种自己离开的,又不是小孩儿,官府是不会帮着找的。”他也是这个年纪的人了,不免老泪纵横,关起门来对王夫人道:“当日你们说他变好了,知道上进了,开始读书了,我说他就不是喜欢读书的人,你还怪我。如今可好了?他确是不喜欢读书,不喜欢入仕的,不然他逃什么呢?” 王夫人听了更是伤心,只哭着道:“这话你同我说也罢了,可千万别叫宝丫头听见,她年纪轻轻的,自嫁过来,何曾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尽心尽力地照顾宝玉,你说宝玉要逃,这个家他就这么待不得吗?要是叫宝丫头听到了,更要多心。” 其实有些事,贾政想不到,她一个做母亲的怎么会想不到呢?宝钗这样贤惠体贴的妻子,谁不夸赞?可其实宝玉心里头住着别人,并不高兴她一手促成的这“金玉良缘”,若非当时他丢了通灵宝玉,整个人病得痴了,凤姐再提出了那个“掉包计”,这桩婚事也不见得能成。宝钗过门也一年了,迟迟未听闻好消息,她心里着急,贾政也赏了自己早就看好的玉钏儿给宝玉,宝钗呢,也不是像凤姐那样善妒的人,还把自己的陪嫁莺儿也给了宝玉,结果三个如花似玉的妻妾,宝玉行房的次数都有限,王夫人心里是不可谓不失望的。但想到宝玉自己住是为了念书,也就罢了。可现在,宝玉在下场考试前不知所踪,她这个做母亲的,哪里会想不到呢。 原以为那些小儿女的情思,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只要宝玉成了婚,妻子温柔娇媚,自然也就不记得了。哪里料得到她这些年来的苦心经营,竟只经营出这么个结果,如何能不心痛欲绝呢? 贾政见她哭得越发伤心,也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说得对,宝丫头是个好的,她这些年为了宝玉,受了不少委屈,宝玉能找回来最好,要是他不愿意回来,咱们也不必勉强宝丫头。到底是你亲外甥女,别害了人家。” 王夫人听他这口气,竟是宝玉再不会回来的意思,忙道:“怎么可能呢?他不过是怨我逼他读书考功名,同我怄气,又缺考,怕老爷责罚他,不敢回来罢了!再过几天,他想明白了,可不就回来了?”心里到底是存了希望的,更别提让宝钗改嫁之类的话了。 贾政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问:“那宝玉回来了,还是不读书,不考功名,坐山吃空的,太太还爱他如宝似玉么?” 王夫人被这么一问,立刻怔住了。她这些年来疼爱宝玉,把人生全部的希望都压在了宝玉身上,一来是因为贾珠早逝,宝玉来之不易,自然更疼爱些,二来就是相信宝玉会有大造化。老天爷给了他那块玉,怎么会就只是让他在女儿间打转,游戏人生?一直靠着这个信念,她才挺过了抄家的大变故,强撑着没有倒下去。可是现如今,宝玉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是真的对功名利禄抵触得很,这辈子不可能踏足的。若是家里还是旧时的光景,倒也罢了,现在家里这情形,他就是回来了,坐山吃空,又哪里有老本给他吃?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做何营生?还有宝钗,她虽一向乖巧懂事,可也是个心气高的,能忍受一个碌碌无为的丈夫吗? 贾政见她无话可说,叹了口气,道:“你一个做母亲的,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都不能接受,就不必勉强别人了。宝玉自然是要找的,但家里如今也撑不起多少人力物力去找了。当初竭尽全力找那块玉,不也无功而返么?我琢磨着,兴许宝玉真的有些缘法,借咱们家来世间走一遭罢了。” 一直到放榜,宝玉还是没有消息。王夫人一直怀抱的“他只是跟家里人怄气,不想考试做官,等气消了就会回来”的希望也破灭了,守城的卫兵、京里的客栈、能住人的破庙田舍,甚至蒋玉菡袭人两口子家,他们能问的都问过,可是天下这么大,要找一个一心离开的人,哪儿那么容易呢?宝钗也不知是死心还是豁达了,如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还让屋里的人要是不想守的,尽可早日离去,别耽误了前程。玉钏儿原就因她姐姐的事,对宝玉心里有怨,只是天性纯良,知道感恩,不是那种会卷着主人家财产跑路的下人,贾政点名道姓要她给宝玉做小,她妈妈又劝,说宝二爷将来会有大出息,她不忍叫妈妈失望,才跟了宝玉。宝玉因金钏儿的事,对她一向歉疚,并不曾做什么,她还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宝钗又开了口,她也心知自己在宝钗房里并不得人心,便含泪辞别了。王夫人还记挂着她姐姐的事,也没有拦她,叫她拿上这些年攒下的体己,出去配人了。 只剩下宝钗带着莺儿,听闻贾兰中了进士第一百三十名,也不知是喜是悲,良久才道:“大嫂子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家里后继有人,老爷、太太也可安心了。”她没有提到自己,贾兰也只是考中了进士,将来做官做得大了,诰命封自己的妻子、母亲、祖母,可没有恩泽婶子的道理,况这么些年来,家里人的目光都在宝玉身上,李纨上次不肯出钱营救巧姐儿、这次因家人迁怒贾兰而爆发,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别说她这个婶子了,只怕王夫人这个亲祖母,都不一定能收到贾兰多少好处。想不到她到头来,还是要依附着之前都没有另眼看过的一个小孩子过活。妈妈与姨妈这几年来苦心经营这一场,到底是为了什么? 莺儿倒是还安慰她:“二奶奶,到了这田地,咱们也不希求别的了。兰哥儿考中了,自然是有好处的,便是为了一个‘孝’字,他也不会放着咱们这儿不管。往后吃穿用度上,尽可宽裕些。况且二爷说不准还回来呢。他从小娇生惯养的,何曾吃过一天苦,在外头哪里过得下去,没几天就要回来的。” 这话她自己都不信。宝玉是去考试的,身上除了那三天的换洗衣裳和吃食外,什么都没带,他要是在外头过不下去,早就回来了,还能拖到现在?不过宝钗知道莺儿也是为了自己高兴才这么说,勉强笑道:“你说得是。”又问,“给兰哥儿的贺礼准备好了吗?” 自那一回后,李纨母子同这边越发生分了,但就像莺儿说得那样,当今以孝治天下,贾兰若真的能不管祖父祖母,他这官也别想做了。是以两边还有往来,宝钗如今手上也没有闲钱,不能像从前那样大方地出手送礼了,不过自己亲手做了些女红送去,聊表心意。原还想采购些笔墨纸砚,一来囊中羞涩,买不到好的,二来往后他们若真要依仗贾兰过活,李纨也不见得高兴她们多用钱。出生这么久,虽一向喜欢素净、不爱花草首饰,但她还是头一回感受到寄人篱下的苦楚,心里倒是百感交集,又想起湘云、黛玉来,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倒是问了一声:“林三爷不是也是这一届考的?他考的如何?” “哪个林三爷?”莺儿想了一想,“二奶奶是说迎春姑娘借住的林家的三爷么?没听说啊,不会是落第了吧?”科考毕竟是万里挑一的事儿,便是贾家如今这样了,贾兰考中了,还要摆酒请客,许多老亲戚们来道贺呢,却没听见林家有什么事儿,迎春也没回来,她道,“毕竟六千多个人去考试,只取三百名,多的是落第的。” “虽然多的是落第的,但是他们家的人,考不中,才会传得沸沸扬扬的。考中了,倒也就是一句‘果然如此’罢了。”宝钗道,“可惜如今迎春也不回来了,不然还能问问。” 莺儿低头,轻声道:“她还回来干嘛呢?” 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可这个家,对迎春而言,也没什么意义。即便是当年,在大观园里头,姐妹们一块儿热闹的时候,她也时常是被忽略的那个,连李纨、探春掌家的那次,她们给宝玉过生日热闹,她没有过来,亦没人想到去找。诗社之类的活动,她也就一开始凑个趣,后来便常称病不来。如今在林家,虽然说起来是要在医馆里抛头露面地帮着干活,但也多了分底气,吃饭穿衣用自己挣的月钱,也不用服侍人,真要宝钗说起来,薛家的铺子要是还开着,她也情愿去帮忙,好过以后看李纨脸色过日子。这么说来,她不免又恼起薛蟠来。他杀人偿命,薛姨妈却为了他的案子奔走,砸进去大量的钱财不说,最赚钱的当铺没了荣宁二府这样做官的靠山,底气不足,又没有原先厚重的资金支撑,也不得不关门大吉了。如今薛姨妈虽还有些养老的钱,但和从前比起来,实在不够看。要是还有店面在,家里怎么都还有希望的……可惜那也是薛家的希望罢了。 不过,林家到底是如今京里头数得着的人家,便是迎春不回来,那红榜就贴在那儿,去看贾兰成绩的下人就说:“林三爷中了啊,二甲的第七十四名,和兰大爷在同一张纸上贴着呢。” 这名次可以了,比贾兰还高呢。不过可不可以,也得看看对比。林家没有大摆酒席,看来对末子的成绩并不算满意就是了。宝钗心里叹息,她也是从小读过书的人,宝玉最后读书写文章,兴许只是为了迷惑她们,可那些文章确实是好的,倘若他去考了,名次说不准比贾兰、比林徥都要高呢。 可惜没有如果了,她的丈夫明明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却当真一点兴趣都没有。倘若贾家还在,他做过富贵闲人也罢了,贾家没了,他便情愿去外头做一个闲云野鹤,也不按着母亲、妻子殷殷期盼的路子走。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是后悔还是失望好,只能道:“岫烟嫂子来过了吗?” “没呢,奶奶找蝌二奶奶有事吗?”莺儿问道。 “还能有什么事?”宝钗叹了口气,“我现在还能指望谁?真跟着兰哥儿讨生活吗?还嫌自己不够嫌的呢。倒不如去问问,如今还有什么生意好做,帮着妈妈盘个铺子,继续做生意罢了。虽说老掌柜们都不在了,自己干活养自己,也好过拿人家的手短。” 第222章 邢岫烟本是邢夫人的侄女, 实在过不下去了, 随父母上京来投奔姑姑, 也过了几年寄人篱下的生活,邢夫人又是个极抠门吝啬的, 把她的月钱都扣下,她和迎春两个人用一份月钱过活,困难的时候只能去当自己的冬衣。只是幸好来了京里, 叫薛姨妈看上了,说给了薛蝌。如今夫妻二人守着大不如从前的生意, 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比起当年荣国府里其他风风光光的姑娘奶奶们,竟是她过得更自在些。只是一来她姑姑邢夫人实在招人厌弃,她虽知贾府众人并不会因此轻视她,也不敢常过来, 怕自己不招人待见, 二来当年大观园的姐妹们如今四散在他处,来了也只见物是人非,触景生情, 不如不来。不过贾兰高中,到底是件大喜事, 不来道贺,于礼不合。故而她也跟着薛蝌来贺, 不过凑个数儿, 再一抬头, 便见宝钗进来了。 之前宝玉不见的时候,薛姨妈便伤心欲绝,几欲昏厥,多是为女儿担心担的。薛家当年也是顶顶大富大贵的人家,薛姨妈这一支又是宗家,更是分得了大半家财,可惜为了给薛蟠翻案,变卖商铺散尽千金也无济于事,薛姨妈亦觉得愧对女儿,只留了自己养老的钱,剩下的体己都在宝钗出嫁的时候塞给她了,谁知后来荣国府遭遇抄家之祸,宝钗虽能干,在这样的大局下还能守住多少?原本也就指望着宝玉考个功名,封妻荫子,好让宝钗过上好日子了,谁知道他竟是一去不回。宝钗小小年纪就像守了寡一样,薛姨妈怎么能不伤心?倘若宝玉真的是人死了,倒还有另一种说法,他这不明不白的,又是亲姐姐的儿子,薛姨妈也不知女儿该何去何从了。故而这次贾兰高中,贾家摆酒,她也称病未能前来。王夫人等知她心意,也不敢说什么。岫烟此刻见宝钗还面色如常,虽有些憔悴,但也还撑得住,不觉在心里叹息道:“宝姐姐也是不容易,现在还得强颜欢笑着来贺兰哥儿的喜事。” 不过贾兰这样的好日子,李纨却没出现,说是病了,众人知道她有心结,也不强迫她,贺过贾兰便是。宝钗便请薛蝌与岫烟略留一留,问他们如今外面生意好不好做。 薛蝌知道她从小有主意,比起哥哥薛蟠来更强百倍,便也放心地同她说:“如今形势好,你若是手上的钱够,盘个布庄或者胭脂水粉铺是稳赚不赔的。” 宝钗正是不知道自己手里的钱够不够盘个像样的铺子,正在脑子里算着呢,岫烟道:“只是不知道二太太高不高兴你抛头露面地出来做生意呢?”也不只是王夫人,就是薛姨妈,也是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虽然在薛家享尽富贵,背地里也偷偷埋怨过王家老爷子把她嫁进了商贾人家,给薛蟠的官司跑动的时候,更是说出了“有钱又有什么用呢,若是咱们家不是商贾,而是念书做官的人家,你哥哥便是杀了人也没人敢抓他,哪里用这般劳神劳力”之类的话,所以也才一心一意地把宝钗嫁进公府来。如今宝钗要回去做生意,还和之前不同,要从小本买卖做起,薛姨妈想是又要伤心难过了。 薛蝌道:“林家够清贵了,他家回去的那个大姑娘不是还亲自料理名下铺子的生意么?宝钗姐姐也不比人家差,不妨试试。” 因这次梅翰林之子这次并未考中,家公子心里烦郁,近日同宝琴还有些口角。宝琴年纪毕竟小,觉得委屈,还曾回家来哭过,还是岫烟劝她:“倘若你都要哭了,你姐姐该如何呢?眼下在我们这里哭哭便罢了,可莫要叫太太听见,她更要替宝姐姐哭了。”到晚间,梅公子又来接她,她便又觉得自己恃宠而骄了些,破涕为笑,跟着丈夫回去了。宝琴本是旁支的女儿,其实论出身是比不得族长之女的宝钗的,只是嫁的人不同,便天上地下了。薛蝌心里自然是胞妹宝琴更为重要的,但毕竟也和宝钗姐弟一场,不忍看她太过艰难。如今见她虽处绝境,尚未放弃,岂有不支持之理? 宝钗笑道:“我也只在顺境里帮着搭把手张罗过,如今人脉全无,本钱微薄,不管是做什么生意,多半开头也难做,到时候有不懂的,还望你指点。” “万事开头难,不过姐姐一向聪慧,定是难不倒的。我做弟弟的自然会竭尽全力帮忙。”薛蝌忙道。 只是他其实心里也知道,宝钗要做生意,比起外头的麻烦,最困难确实是她公公婆婆的阻挠了。尤其是如今贾兰考了进士,贾家的声势又要上去了,更是不可能让儿媳妇出去打点生意的。远的不说,近的就说王熙凤,那是她亲表姐,可是个一等一的能干媳妇,后来能干到抄家灭族了。有这等例子在前面,王夫人怕是宁愿媳妇吃糠咽菜的,也不愿她出去“能干”、“做生意”了。 宝钗回了房间,只对莺儿道:“咱们过两天就回去,先跟妈妈说好,盘一个铺子下来,其他的再做打算。” 莺儿为难道:“先不说咱们这里的太太,只怕奶奶娘家的太太都不肯答应呢。” “由不得她答应不答应了。”宝钗苦笑道,“你看看如今家里是什么光景?指望着兰哥儿一个人做官就能飞黄腾达么?就是状元郎也得从六品翰林一步步地做起呢。别说他只能先从七品官做起了。他的俸禄肯定是要先紧着珠大嫂子的,余下还有多少?当年家里头有大老爷、老爷一起拿俸禄,都入不敷出的,如今田庄农舍都变卖了,说是家里要起复,也不是这一年两年的事。我总不能真过得连袭人都不如,要靠她接济吧。”况且宝玉走了,袭人伤心欲绝,也跟着哭了好几场,日后只怕记挂着湘云都比她这个二奶奶多。 她想起当年在大观园里,自己为了“金玉良缘”和袭人称姐道妹,亲亲热热地一起给宝玉做贴身衣裳时的样子,不免又觉得面红耳赤。她和袭人当初也算是互相“帮忙”,只是最后她成功当上了宝二奶奶,却恍若梦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袭人没能当上宝玉的姨奶奶,出去配了蒋玉菡,反倒过上了吃穿不愁的小地主婆日子了,她们两个,倒也不知道谁才是得偿所愿的那个。只是袭人的一颗心,也确实是挂在宝玉身上的,宝玉没了,她未尝不恼这里的王夫人、宝钗宁愿选了玉钏儿也不要她给宝玉做房里人,难免也有些怨气,自是不会再接济这里了——说真的,宝钗自己也不愿受她的接济,实在是没脸。只是听说湘云被卫家打发去了乡下给她丈夫守贞,婆家因她丈夫早逝的缘故,很不待见她,史家又自顾不暇,不替她出头,她在乡下缺衣短食的,还是袭人住得近,常去看她。 “袭人当年在老太太那儿,服侍了湘云一场,后来又服侍宝玉,到头来竟是她自己拿体己来补贴这两位旧主子,也确实重情重义了。”宝钗在心里道,“只是我们怎么就到了这田地,要靠人接济才能过活了。”心里憋了许久的气,一时没忍住,豆大的泪一颗颗地往下落。 莺儿知她已经忍了太久了,好容易哭出来,倒也是一种发泄。遂也没拦她,反倒是陪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完了,擦干净眼泪,宝钗也停了泪,去与薛姨妈同王夫人说自己要盘个铺子:“薛家的老祖宗也是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卖糕点发迹的,后来生意做大了,给□□皇帝送粮送马,才被封了紫薇舍人。如今是不该提当年的荣耀了,但是老祖宗做得,我也做得。” 薛姨妈自是不许,王夫人亦不高兴。只是宝钗向来“知书达理、懂规矩识进退”的外表下,也是颗不算多安分的心。尤其是最近还是秀女们等着进宫遴选的日子,她也不免想起自己来,倘若薛蟠没有为了香菱打死那位冯公子,倘若她进了宫,选上了公主伴读,做了女官,事情会不会有另一种转机?她是不是就不用在这儿悄悄地羡慕林黛玉的好运气?可惜没有如果,她偏偏就是薛蟠的妹子,一个家,要起来难,要败起来,可太简单了。她实在是没有自欺欺人的必要,想着宝玉还会回来——他就是回来了,一个不考学、不经营,成天只想着风花雪月、姐姐妹妹的丈夫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呢?她也就是从小被薛姨妈教得要三从四德,否则,还真恨不得学着林家馥环,直接回家去。 故而王夫人不在的时候,宝钗同薛姨妈说:“妈妈还看不清么?姨妈现在对找宝玉也不抱希望了,现在一心操持着兰哥儿的事呢。宝玉在的时候,她自然会惦记着我们这儿,宝玉现在不在,她还能为我想什么呢?” 薛姨妈道:“你年纪轻轻的懂什么?竟非议起婆婆来了,我是怎么教你的?”又想起女儿可怜,忍不住放软了声音,哭道,“她到底是你亲姨妈,我知道我害了你,可你父亲在时,常同我说,士农工商,商人居末尾,你哥哥是指望不上了,只有你,从小聪明懂事,若是能嫁入为官的人家,就是你的造化了。如今虽不尽人意,好歹兰哥儿争气,贾家眼见着要起来了,你又想折腾什么?” “兰哥儿是我什么人?”宝钗苦笑道,“他出息了,我能得什么好处?” 薛姨妈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一时也失了声。况她从来也不是那种有主意的母亲,宝钗平素温柔敦厚,事事听她的也罢了,如今有了自己的主意,以薛姨妈的性子,还真拦不住,想来想去,也只得叹息道:“交给蝌儿做罢,你可不能自己跑出去。” 宝钗到底不是那些无所顾忌的女子,闻言点头道:“这是自然的,我也要脸面的嘛。” 薛姨妈想来想去,还是劝了声:“你也别怪你姨妈,她也不容易。” 她自然是不容易的,可她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宝玉,为了她自己,凤姐是怎么被放弃的?虽然宝钗自认为做不出凤姐的那些大胆的事儿来,但是要是有冲突,她这个亲外甥女,也未必能有亲侄女亲厚。说到底,亲戚情谊在真正的利益面前算什么?人还不都是先为自己考虑的。王夫人之前那么重视宝玉,甚至为此忽略了长孙贾兰,难道不是因为觉得贾兰年纪小,指望不上?一帆风顺的时候,自然是哪哪儿都好,人和人之间都和和气气的,高不成低不就的时候,也能勉强凑活凑活,到了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什么嘴脸都显出来了。那些引着山贼进家里来搜刮财物的下人,你之前能想象到他们是这样穷凶极恶的嘴脸吗?王夫人便是真菩萨心肠,到了要选择的时候,也会选个对自己最有利的。 薛姨妈见她不声不语,也明白了大半,叹了口气,还是哭道:“到底是我考虑不周到,才害苦了你。” 宝钗心软,道:“与妈妈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命不好。” 薛姨妈虽说给她选了个苦亲事,可一开始,国公府的嫡公子,配她这个商贾之女,也算得绰绰有余,宝玉又是那样的模样性子,她自己也是乐意的,甚至妈妈和姨妈给“金玉良缘”造势的时候,她非但没拦着,也跟着动了些心思,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也晓得不该怪谁。要是真意志坚定,当年金玉良缘传得到处都是的时候,她就该害臊自己搬出大观园才是。真要说怪谁,最多也就是怪薛蟠罢了。若没有这个哥哥,她心气说不定能更高点,也就不用觉得宝玉是难得的好郎君人选,心心念念地跟着妈妈的计划走了。 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手心就是比手背的肉厚,妈妈对她算是做到了一个母亲的极致了,可其实心里还是更疼哥哥一番的。如今薛蟠杀人偿命,薛姨妈没跟着他去都算是还惦记着这个女儿了,她自然也不会特意去提起哥哥来,还要说他的不是,惹妈妈伤心难过,自怨自艾。 既然说服了薛姨妈,她便也安心下来,当日便找到薛蝌,请他在京里相看了半日,盘下一个布庄来,其实本钱还是不大够,薛蝌手上也没有余钱,还是宝琴从自己的嫁妆里拿了点儿出来,帮着她好歹把铺子开起来了。 第223章 林徥这回不论怎么说, 确实考上了, 发榜那日,也有不少亲朋来家里道贺, 只是他一来对成绩不大满意,二来几栀要离开去桐城了,他心里惦记着, 但甚至不能像宫里的黛玉一样直接表达自己的担心, 自然是高兴不起来, 迷迷糊糊地跟着父母见过几个长辈亲友,脑子里全是空白的, 别人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罢了。宋氏知他难过,也不勉强他出来交际应酬, 遂家里原定的酒席也都在问过他的意思后从简操办, 对外只称待他殿试领了职后再和冠礼一块儿庆祝。只是别人看来, 多半是林家对林徥的名次不满意了。 林滹亦想到了这点,劝林徥道:“你便是再不喜欢,该要应酬的还是要应酬的,殿试未过, 你职位还没定,若是让人觉得可以轻视你, 该当如何是好?”林家如今也是有几分面子的,林徥又是家里的嫡子, 凭着这身份, 仕途本可顺坦些, 但若是让人误以为林家不重视这个儿子,那就不好说了。 只是林徥偏还有一股轴劲儿,觉得今日家里的地位都是大哥、二哥挣来的,他实在没脸用,若和旁人一样的起点,反而更自在些。气得林征骂他:“哪儿找你这么迂的人?照你这么说,我和阿徹当初不也是沾皇贵妃的光?我们也该羞愧才是?事关你自己的前程,别这么天真。”只是也劝不动他,只得罢休。 只可惜林徥为几栀牵肠挂肚的,几栀自己却毫无察觉,或许以她的冰雪聪明,也看出了一点端倪,但她的心性,未来几十年的目标都定好了,父母、生死尚不能阻止她的脚步,何况是区区儿女情长?更何况林徥又订了亲,她便是情窦初开,也决计想不到他身上去。林徥又何尝不懂这样的道理?只是人要是完全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那与草木有何分别呢?好在他还算理智,知道这感情露出来也只是害人害己,便把自己锁在屋中,谁也不见。旁人只当他是不满意成绩,也怕他生气,并不敢多与他说什么。倒是宋氏知他心思,馥环、几栀、迎春同去桐城这样大的事,家里也准备了许久,又是安排下人,又是安排车马的,愣是没人到他院子里去多话。只是没人来说,他自己却又禁不住担心,自己也觉得实在没意思。 倒是迎春,这次跟着几栀一起出去,众人都当她是为了躲避娘家人,她自己其实也说不清为什么。从来都是她被人推着走,老太太、二太太、大老爷怎么安排的,她就得怎么去做,不管对自己好不好。都说她离开孙家是破釜沉舟之举,其实她自己清楚,即使这么大的事,她也是被黛玉、被奶娘丫头们推着做的,并不算她自己的决定。其实便就是不跟着几栀走,京里的医馆还照旧开着,甚至馥环别的生意也能带着她,但她有生以来,头一回这么强烈地想要去做一件事。 这是她自己的决定。 这种冲动甚至感染了馥环,帮着她说服了宋氏,还打算亲自送她们出去,打点一切。有时候看着馥环井井有条的动作,她也实在是觉得羞愧。都是从夫家出来的女人,馥环虽有娘家助力,然把生意做到这么大,到底还是她自己的本事。有时候又叹世间不公,她自己过得不如意,那算是自己的性子所致,如今却否极泰来了,比她强的探春如今却不知在蛮国如何。倘若探春有馥环这样的娘家,恐怕要过得比贾家的爷儿们强得多。 临出发前,她也想过要不要去与王夫人说清楚,但到底怯懦,怕说了以后,王夫人等强留几句,她就走不得了,便只说要跟着几栀出趟远门。王夫人到底养育了她一场,如今被宝玉出走的事急得团团转,又听说她也要走,哭道:“可惜咱们这一大家子,如今散成了什么模样。你四妹妹年纪轻轻的,就看破红尘,还在庙里不肯出来,听说过得也不好。三丫头么,更是连个音讯也没有。珠儿媳妇好不容易熬到了儿子出息,现在自己却病下了,也不大好。还不知道她和大太太哪个先走,宝丫头也成天瞎忙活,如今我是真真谁也说不上话了。” 巧姐儿出事的时候,迎春心里还悄悄地埋怨过李纨见死不救,宝玉失踪时王夫人急坏了,口不择言,李纨挂在了心上,和王夫人这边彻底淡了,贾兰高中,李纨却几次都缺席,众人只当她找借口,等贾兰急急忙忙请大夫,才意识到,李纨竟是真的病重。迎春心里也记挂着大嫂子当年带姐妹们做女红的情谊,便说要去看看。 李纨这病也着实蹊跷,最开始其实确是不想和公婆应酬,借口称病,只是装着装着,竟是真的茶饭不思、每况愈下起来。贾兰是个孝顺孩子,赶紧替她去寻大夫,来的虽然不是御医,也是京里数得上名号的名医了,可愣是瞧不出她是什么毛病,只能一天天地看着她越发不济,这几天是连床也下不得了。她心里本来就有根刺,只是不满王夫人等的偏心,不愿在她们面前漏了怯,如今见到迎春,眼泪扑簌簌地便落了下来。 迎春也被她的病容吓了一跳:“大嫂子,你这是怎么了?在吃什么药?可有好好用茶饭?”她自己也是在鬼门关徘徊了几个月的人,又在医馆干了这么久,每日耳濡目染,也算是有些眼力了,自然看得出李纨这是药石罔医了。李纨却也不答她,只示意她走近些,拉着她的手道:“我如今是不中了!”迎春忙道:“大嫂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兰哥儿才刚中了进士,就是为了他,嫂子也该振作才是。” 李纨自丈夫去世后,确实就是在为了儿子而活,如今听见这话,更是难过不已,心道:“我苦了这么多年,可不就是盼着兰儿出息?如今他刚考上,我若是此刻没了,他不是还要丁忧三年?三年过去以后,还不知道能轮得上什么差事。是我连累了他。”她父亲是国子监祭酒,虽一向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该知道的,她大体也知道,也没指望过儿子能一中了进士就一步登天,但踏踏实实地往上晋升总是可以的。然而自己这一去,贾兰的仕途怕是还没开始就要先耽搁了。她也说不上是更遗憾自己这辈子没能当成诰命夫人,还是更忧心贾兰的前程,只泣道:“都是我不好。有些话,我也只跟你们说了,巧姐儿被贾环和她舅舅联手骗出去的时候,平儿求到了我这里来,我原想拿钱去赎巧姐儿,只是担心王仁躲到不知道哪儿去,这笔买卖又是大太太点了头的,我的钱也一去不回,兰儿以后过生活都艰难,没肯答应。现在想想,也是报应不爽,折了阴功了!” 巧姐儿的事,迎春也难说到底有没有怨过李纨的见死不救。但是馥环说过,做下这事的是贾环、王仁,昧着良心点头答应的是邢夫人,若是怪到别人头上来,未免太过自我。她也想开了,亲戚一场,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譬如后来贾家越发地落魄了,她自己接济了几回,实在难以维持后,也就没给过钱了,又有什么资格去责备大嫂子的袖手旁观呢? 贾兰与迎春当年都是大观园里的隐形人,什么样的场合,也多半轮不到他俩出头,甚至有时候连老太太都会忘了他们。如今宝玉失踪,贾兰高中,反而在家里翻了身来。迎春这次出远门,在贾家亦没有道别的人,见李纨这样,也只能道了声“珍重”。 李纨像是知道了她并非去个数月就回来的样子,点了点头,问她道:“你还没见过你四妹妹罢。” 迎春道:“我正打算去水月庵同她道别。” 李纨冷笑道:“你是见不着她的。” 迎春奇道:“大嫂子此话怎讲?我知四妹妹看破红尘,出家修行去了,她一向冷情冷性的,倒也不奇怪。只是我一向与她交好,便是出了家,又不是不认识了,我去拜访她,她便只拿我当一般施主看,也是无妨的。” 李纨叹道:“你当水月庵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吗?栊翠庵尚在大观园内,妙玉是什么结局?琏二奶奶当年收人家银子坏人家两条性命是谁撺掇的?你当四妹妹在那里,能安心修行吗?她是去避祸,却不知祸在人心呢。园子里当年那么多小戏子,都打发去了那儿,如今有几个还活着?四妹妹虽然比那些戏子们尊贵些,不至于有她们的下场,但那儿也委实不是修行的地方。二太太一定告诉你,四妹妹不耐烦见家里人罢。” 迎春一怔。王夫人的确这么说过,她也只当惜春又闹脾气了,毕竟这次离开京城,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想着到底要见一面。如今听李纨的意思,却又没那么简单。只是王夫人是被那静虚师太蒙骗了,还是自己心里就是这么想告诉她的呢? 第224章 都说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李纨本就是个信女, 到了这时节,悔愧交加, 更是把平日里埋在心里的话一气儿都说了。迎春本是个麻木的人,听到后来,心里发凉,亦觉得后怕。但不管怎么说, 她和惜春姐妹一场, 出去之前肯定是要见惜春一面的, 如今听闻惜春过得不好, 更是放心不下,要去亲眼看看,这个一起长大的妹妹和家里其他人不同,该帮的还是要帮一把的。她攒下的银子要填贾府一大家子的开销是不够, 但让惜春过得好一点,还是能做到的。 谁知水月庵里如今却还是人来人往的,仿佛静虚师太往常奉承的那些达官贵人们的相继倒台对她毫无影响似的。迎春当年就不起眼,如今又换了打扮,静虚一时竟没认出来,把她当寻常施主一般接待,待听了她的来意,细细打量了她, 冷笑道:“原来是二姑娘。”又道, “咱们这小庙自然是容不下四姑娘这种大佛的, 她早就云游别处,不知所踪了。” 迎春也着急了,难得迸发出些许勇气来,不顾静虚的反对,四处打探,总算智能儿还有些良心,偷偷告诉她:“四姑娘约摸是去了从前妙玉师父修行的庙里去了。” 妙玉当年也是富家小姐出身,跟随的师傅亦在京里有些名气,只是后来师傅圆寂,她被王夫人等请去大观园拢翠庵中,她们师徒原先修行的庙宇自然年久失修,成了破庙,除了赶路的穷苦人没有地方住,借那儿遮风避雨外,只怕再无人丁。惜春也是自小锦衣玉食长大的,怎么会去那儿呢?迎春先是不信,只是实在没有头绪,也只能去碰碰运气。 智能儿竟真没骗她,惜春居然就是在那座破庙里,已然削去了头发,绍衣乞食,哪里还有昔日千金大小姐的模样。迎春抱着她大哭了一场,她倒是说:“佛门清修,本来就该吃苦,我现在吃糠咽菜,可我心里头干净,比从前强得多。” 迎春心疼,但也无可奈何。惜春毕竟是宁国府出来的姑娘,贾珍是什么样的人,其实姐妹们心里头都有数,那宁国府,当真除了门口的一对石狮子便没有干净的了,惜春其实最是痛恨那些事的,可惜一直摆脱不了,终于下定决心出家了,水月庵却也是个腌臜混乱的地儿,她心灰意冷之下,宁愿衣不蔽体、托钵行乞,也不愿再与从前有纠葛了。迎春也无法,只得又求到馥环那里。 馥环对贾家已经是十二分的不耐,但也不至于把气撒到一个小姑娘头上去。况惜春所说的佛门淫窟若是真的,也确是违反了本朝律令。馥环也不客气,直接向官府举报了去,然后又亲自去求见了藕舫园不远山上的庙宇,请求庙里的师太收惜春做徒弟。 师傅们本不信这些富家千金真的静得下心修行,又因惜春俗家亲戚们就在京里,怕惹麻烦,待真的见了她,发现她真的狠得下心与前尘往事斩断了所有机缘,才松了口,只是仍得从最小辈分的弟子做起,打杂抄书,没有优待。惜春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宁愿上街化缘也不愿回家里或者水月庵,自是吃得起这个苦,这庙是百年名庵,连皇太后都来上过香,不管内里有没有掺和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争斗,起码水月庵那些龌龊事儿她们是不屑干的。惜春也没想到峰回路转,当年木讷得一声不吭、任人欺负的迎春反而替她寻了这么一门出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谢她,只好听她的话给师父磕了头,又去谢馥环。 “你好好修行吧。”馥环沉默了一会儿。她其实想提醒一句,佛门也并不清静,这样名声大的寺庙也不见得里里外外都见得光,但她又不忍心给刚从绝望泥泞里爬出来的人致命一击,也只得道,“不必担心其他,我自然帮你打点好。”少不得对庵里的主事吩咐一二。林家毕竟地位摆在那儿,其他人自然也得卖她这个面子。 迎春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安安心心地上路了。 “你这次回贾府,倒是不曾逗留。”馥环也听说了贾家出了不少事,心里还在担心迎春回去后要被扒一层皮下来,想不到她竟然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迎春叹道:“二太太对我还是不错的。” 馥环一想,也就是了,如今贾兰中了进士,贾家有了中兴的希望,自然不好同之前落魄时一般的行事,逮着谁就像抢似的“借钱”,丢了自家的面子身价。所谓的礼义廉耻,总是建立在加官进爵的基础上的,饭都吃不起的时候,自己亲手推入火坑的姑娘也好意思去借钱,也不怕因此得罪了谁,待事情有了转机,才开始顾忌自家人的声望,想着目光要放长远些。她点点头,道:“已经算好日子了,你那儿要是没什么事,咱们就那天出发。” 迎春自然是没什么事,安安分分地等馥环与几栀处理好了手里的事,拜别宋氏等,也就不声不响地离了京师。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82节 她不是没听说过就在出发前几日,南安府的云大爷还来求见林滹,只是被林征不算客气地送出了门去,到底没能见着馥环一面。 馥环离开云家,和她离开孙家,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儿。当年南安太妃不满她无子又善妒,百般刁难,林滹夫妇自然是偏向自己的侄女儿的,几番交涉下,馥环还是回了娘家,和云家算是一刀两断了,只是她与云渡少年夫妻,感情还是有的,迎春也百思不得其解,她连马兖那么好的情缘都斩断了,怎么就不肯原谅云渡呢? “你三妹妹还在蛮国生死不知呢。”几栀听她疑惑,赶紧道,“可不敢让馥姐听到,她曾经嫁过的少年郎,如今已经成了需要靠跪地求饶换回命来的人了,到底还算不算当年那个人,我们外人都说不清楚的,只能等她自己想出个答案。你也别替她操心了,她这人一向有主意,倘若打定主意一个人过日子,自然过得好。若是想到最后,觉得还是和云大爷过日子好,那就得看云大爷愿不愿意舍弃云家所有来入赘了。” 迎春情不自禁地道:“怎么可能。”连贾家那么艰难了,现在出了个进士,都把从前的派头捡回来了,何况是云家这个郡王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南安太妃当年送自己家的女儿去和亲都舍不得,云渡身为嫡长子,怎么可能入赘?他若有这份魄力,当年就带馥环出来了,何至于劳燕分飞。 她们毕竟要走远路,又带了不少人手,行程自然是快不起来,行至驿站,迎春只觉得一直有人在看自己,但是好不容易提起胆子去看时,却又什么都寻不到。 “你在看什么?”驿站里条件自然不比家里,几栀与她同住一间,见她一直在看窗外,不由地好奇。 迎春皱眉道:“许是我的错觉吧。” 明儿个还要赶路,见天色渐渐暗下来,几栀便催她用饭:“今天我们早点睡。不然明天起来,又要手忙脚乱的。” 迎春应了一声,离开了窗边,只是不经意地一瞥,却呆愣在原地,而后匆匆忙忙地推开房门出去。 林福正在饭堂里和驿站的管事儿说话,见她这样子,忙问:“贾姑娘这是怎么了?” “宝玉!我看到宝玉了!”迎春方才那一瞥,分明远远地看见了宝玉。 林福也不是没听过贾家那位宝贝疙瘩走丢的事儿,便叫人陪着迎春出去看,只是宽阔的一条大道,毫无遮蔽之处,如今已是夜幕,赶路的行人也不见了,空荡荡的一片,哪里又有宝玉的影子呢?迎春遍寻不见,不禁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那毕竟是你弟弟,他走丢了,你嘴上不说,心里毕竟惦记着。”馥环忍不住问,“要不,趁着还没离京多远,你回去帮着找一找?” 迎春忙道:“不,我想去桐城。”她浑浑噩噩了一世,也唯有这个决定,当真由她自己做出,发自本心,若是这次再动摇了,那她这一辈子,约莫也就是这样了。 馥环叹了口气,托驿馆的管事这几日帮着在附近打探打探,叫迎春把宝玉的身量和她方才瞧见的打扮仔细说了:“若真有人见过那位公子,烦请送个信去京里,那是原来荣国府的贾家的二公子,不见了有一阵子了,家里人着急得紧。” 管事的自是应下,心里也嘀咕,一个大老爷们自然是用不上“丢”这个字的,还不是自己跑了,左右有顾虑呗,这种哪里找得回来?有良心的,过个三年五载的自己想通了,还会回去,但外头的事儿谁说得准,也许一个寒潮,一个热症,人就没了。或者那小子一辈子也不想回去了,这天底下这么大,要是愿意回家,谁高兴风餐露宿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管事在驿馆干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分别、什么样的行人都见过,早已是见怪不怪。 只是迎春这毅然决然地要去桐城的态度,还是让馥环意外之余,多了几分欣慰。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第225章 迎春她们歇脚的位置离京城其实也算不得多远, 既然她看到了像宝玉的人,总要请人带个信去贾府的。王夫人等本已绝望, 闻得这个信,一颗心又热络了起来,忙派人去那驿站打探。驿站的人倒还记得迎春匆匆忙忙出去找人的事, 馥环又留了银子,他们也应付差事地找过两回,但是迎春那天找疯了都没找到,这几日又怎么可能看见人影?故而贾家人来的时候, 他们也算热心地把那日的情况说了一遍,又邀功说自己也帮着找了几回, 可实在是没人见过那位爷, 他们自己心里也觉得是迎春的臆想:“您放心, 横竖我们驿站就开在这儿,若是那位爷还来这儿,我们必是会拦住他,往京里送信的。” 王夫人等听了回信, 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贾政叹道:“想来是二丫头看花了眼罢。”王夫人心里有怨, 想道:“迎丫头若真惦记着这事, 哪里还能一走了之呢?如今倒害得我白高兴一场。兴许她第二天继续找, 就找到了呢?”更叫她难过的是, 宝钗听说这次又是无功而返后, 连哭都不曾哭一声, 沉默了半晌,就继续去忙她外头的生意了。 如今生意不好做,她开布庄的本钱不算多,从前那些人脉又都躲得远远的,老伙计们散得影儿都找不着,一切都得从头来起。薛蝌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宝钗先头还强守着规矩,不敢去铺子里“抛头露面”,后来也顾不上这些了。王夫人虽有诸多不满,但正如宝钗先头所说的,贾兰就算入仕,刚开始也没多少薪俸可领,于家里这么大的开销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二来,她看宝钗的心也不如从前那般,也怕把她逼得急了,她也不替宝玉守着了。 其实有些事早有征兆,宝钗并不是她面上表现得那样热心的人。薛蟠是她亲哥哥,吃了官司,多方奔走后还是没逃过一死,薛姨妈难过地厥了过去,她作为妹妹,叹了两天气,也就不提这事了,甚至还同莺儿说,早知道最后还是这么个结果,当初说什么也要拦着薛姨妈这么不计成本地上下打点,好歹留点养老的钱,气得薛姨妈好几天不理她,还是王夫人劝和的。当时王夫人还觉得宝钗说的有些道理,如今细想起来,只觉得她冷静得不近人情。只是说一千道一万,如今宝玉不在,宝钗就算不想守着,去弄个和离书来,那也是合律法的,偏如今比起要贾府庇护她来,倒更像是他们在吃用她的生意似的了。故而王夫人嘴里也只得抱怨迎春,折腾一番,累得他们空欢喜一场。 不过袭人找上门来的说辞,却像是告诉他们,迎春没有看花眼,并不是空欢喜。 “我肯定见着二爷了,可是那天来看戏的人太多了,我就叫小丫头追出去看,自己招呼了一下客人老爷们,回头就不见了二爷的影子。”袭人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戏班子要招待的“客人老爷们”是什么些人,众人不至于不知道,蒋玉菡夫妇两个得怎么招呼伺候那些人,他们也不敢猜测,自然不忍心责怪袭人为了招呼那些人耽误了找宝玉——何况,如今袭人又算他们家什么人呢,便是全然袖手旁观,也没人能说她什么。只是袭人自己舍不得昔日的情分罢了。她如今全然仰仗着蒋玉菡过活,蒋玉菡的出身,王夫人是顶顶瞧不起的,便是如今,他的营生也不足为官家挂齿,然而虎落平阳,去年年底的时候贾家也受过蒋氏夫妇的接济,如今也只得好言劝袭人道:“你是顶好的,是我们对不住你,如今虽然我焦虑宝玉,却也实在不忍心见你也跟着伤心忙碌,若是因此让你们夫妻生了嫌隙,就更过意不去了。” 袭人低下头,眼眶微红,半晌才道:“我们家老爷也是受过宝二爷恩惠的人,他一直是支持我寻宝二爷的。” 这话倒是说得王夫人老脸一红。蒋玉菡就是昔日忠顺王府的琪官之事,怕折了袭人的面子,谁也没放到明面上说过,但谁不心知肚明呢?他从前委身于人的过去,对一个如今自立门户、娶妻立业的男儿来说,还有些不堪,和宝玉的“旧相识”,也不是多好听的事。而且真的说起来,当年忠顺王府的长使来荣国府寻人,也不过略威胁了一句,宝玉便把蒋玉菡藏身的地儿交代了,实在算不上有情有义。 忠顺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有所耳闻,蒋玉菡逃出去的行为已经彻底惹恼了他,被抓回去后会经历什么,也没人敢猜。袭人是个丫头,不大懂这些事也罢了,王夫人等却是不好说别的。 宝钗轻声道:“二爷这样,倒像是在道别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这个不大的屋子里,却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还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说话的人都停了下来,讶异地看着她。 她和宝玉是夫妻,论理这屋子里,她该是最了解宝玉的人,更何况她说的,还确实有几分道理。若是迎春、袭人都没有看走眼,宝玉在她们身边远远地看一眼就走的样子,还真像是告别。否则,为什么不留下来,与她们说几句话呢? 袭人颤抖着问:“告别?那二爷打算干什么去?” 宝钗勉强笑道:“我也只是猜猜罢了。” 宝玉已经离开家里数月了,若只是不想读书,和家里怄气,这几个月也足够了。现如今,就是王夫人也不得不承认,他这次是真的想离开了。他从小脾气就古怪,又有些痴的,轴劲儿不比惜春差,家里这么大变故,他便是要看破红尘,似乎也情有可原。只是他可没有惜春那样的耐力,只要有人好言拦着劝着,以他对尘世的眷恋,多半还是拦得住的。 王夫人咬着牙,道:“他惦记着迎丫头、惦记着袭人,难道最该惦记的不是咱们吗?” 这话听在袭人耳朵里,就是另一番滋味了,不过她也已经嫁做人妇,也确实不好争这份惦记,因此低着头默默噙泪,并不言语。 王夫人还不甘心,哭道:“四丫头那性子,就是见着了宝玉也不会回来给我们提醒的,他要是不回来我们这儿,我们该去哪儿寻他?除了咱们,他又还惦记着谁?”又暗恼宝玉屋里这娇妻美妾的,没能给他留下个一男半女的,若是有孩子,宝玉还舍得跑么? 宝钗听到她这话,猛地睁大眼睛,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忽然意识到,还有一个人,宝玉自始至终惦记着、从来没有忘却过的。 可惜,那人如今高高在上,像一朵漂亮华美的花儿,被养在了深宫里,全天下最尊贵的公子哥儿奉她为明珠,不让人动她分毫。也许皇宫里的生活并不如她们想象得那么美好,可林黛玉现在确确实实地拥有着她薛宝钗曾经最想要的东西。 还拥有着宝玉的痴心妄想。 薛宝钗自认除了兄长,便再没有比不过林黛玉的地方。可恰恰就是这个兄长,叫她和林黛玉之间拉开了一道沟壑。可是在宝玉这边,明明这道沟壑是不存在的,宝玉可不会计较女孩儿的出身和家人,他只要女儿家好看,聪明,就爱惜得紧,甜言蜜语,做小伏低,生怕哄得你不高兴。宝钗是知道自己彻底没了进宫选秀的机会后,才由着母亲把目标定在这位姨妈家的表弟身上的,若要问她自己有没有动过心,祖宗规矩在上,她也不敢说。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不说婚后的这客客气气、相敬如宾的日子,就是之前在大观园里地相处,她也看待宝玉同别人是不同的。 姐弟之乐也好,亲戚之谊也好,男女之情也好,横竖最后是她嫁了贾宝玉,是她陪着宝玉经历了家里的这大大小小的磨难,陪着他送走了老太太,孝顺父母,和善姑嫂,若说之前薛家为了把女儿嫁进荣国府花了些手段罢,真嫁进来以后,她还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住宝玉的事。 若说她来晚了几年,让黛玉先和宝玉有了青梅竹马的情谊,可之后大观园里相处的日子,早超过了那对表兄妹在老太太房里一起长大的年份了。 她是真不知道,才情,相貌,脾气,她比林黛玉差在了哪里? 为什么宝玉心心念念的人不是她? 从前她不敢、不能回答别人,她心里有没有宝玉,如今做了被宝玉抛弃的妻子,她总算敢回答自己,她心里是喜欢宝玉的。 可惜了,人家不稀罕。 要是宝玉真敢硬闯皇宫去看一眼黛玉,只怕这一家老小,好容易扛过抄家灭族之灾,又要遭遇滔天之祸了。然而便就是没有那场祸又如何?以家里如今的开销,还能再坚持几年?贾兰中举,不是中兴家族,反倒是让家里这些人好容易忍下的骄奢淫逸的毛病又复发了。连她在布庄做生意,都时时要被叫回家里主持大局,为着些宴请亲友的事儿。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冲王夫人行礼道:“太太,我先回了。” 第226章 宝钗在布庄里忙活,她不想承认, 但还是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 生怕什么时候宝玉来了, 被她错过了。可惜直到关店,也没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叹了口气,一边叹自己又自作多情了, 一边心里暗恨宝玉心狠。 她关了店门,上了小车, 如今今非昔比, 自然坐不得从前的大车子,现在的小车子又小又挤又闷,只坐她一个都勉强, 别说把莺儿塞进来了。但有总比没有好,只是苦了莺儿, 打小跟着她, 过的是副小姐的日子, 薛姨妈当初谋划着金玉良缘的时候, 莺儿没少帮着跑前跑后的,宝钗害臊不敢说的话, 多是她帮着传的,也就是图宝玉心肠好,以后给他当姨娘, 比伺候薛蟠那样的姑爷好太多了, 谁知道荣国府最后把日子过成了那样, 宝玉倒是不像薛蟠那样成天喊打喊杀呢,可是也是真的心狠,这一去就没个人影了,也不知道如今她们主仆两个守活寡的,和香菱这个真真切切守着寡的谁更惨些了。今天是因着薛姨妈受了寒,身上不大爽利,宝钗心里一直放心不下,才早早关了店,想着去探探她,看看她要不要紧,若是要吃药,她得想法子去抓来。 莺儿坐在车夫旁边,晃得整个骨架都重组了似的,终于见到了熟悉的院落,欣喜地唤了声:“奶奶,到啦。” 这辆马车是宝钗开店后,要四处走动,才托薛蝌帮忙置办的,马车夫自然也不是贾家的人,倒是更近着薛家这边,此刻想着躲懒,便笑嘻嘻地搓着手问道:“奶奶今晚上还回去那边吗?” 宝钗笑道:“怎么?你在那边有急事?” “小的能有什么事,只是提醒奶奶一声,回头天黑了,路不大好走。” 宝钗自是知道他是不想再多跑一趟回贾家去,也不点破,只是道:“好,我进去瞧瞧妈妈,要是她一切都好,我也不耽搁,咱们趁着天色还早回去,要是妈妈身子抱恙,或者是留我吃饭,咱们今晚就住这儿了。” 车夫喜不自胜,忙道:“那我这就停车去。” 莺儿不喜他偷懒,皱眉问道:“你这是确定了奶奶今晚要留在这儿了?” 车夫道:“奶奶是薛太太的亲闺女,如今不比从前住得近的时候了,现在住得这么远,奶奶好不容易来一趟,薛太太哪有不留她的道理。” 莺儿还要再说他两句,却见宝钗已经往屋里去了,忙小跑着跟上,悄声说道:“奶奶怎么不管管他,这车夫如今是越来越滑头了,天天巴不得少跑两趟呢。” “我要是今晚回去,你不还是得坐在外头?现在春寒还在,能少冻还是别吃这苦了。”宝钗无奈地笑了笑,“只是他这话说得其实不对,妈妈如今可不会‘必定留我’了。” 莺儿听了心里一暖,倒把这些日子堆在心里的郁结散去了少许,又听宝钗这么说,忙劝道:“奶奶说什么呢,亲母女哪有隔夜仇,太太那天也就是气急了随便说说,奶奶给她服个软,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她说的是上回宝钗和薛姨妈闹口角的事,本来薛姨妈就不喜宝钗抛头露面地做生意,道:“你爹走的时候,一个劲地嘱咐我,咱们家纵是有些银子,和真正做官的人家比起来,还是什么都不算,我费尽心思把你嫁进你姨妈家,你怎么又重回老路了?”宝钗那天回去是因为帮着薛姨妈搬家——她也是才知道薛姨妈不只是把养老钱都送去衙门给薛蟠打点关系,还因为受骗借了些,不得不卖了原来的院子搬到城外去,本来就心情不顺,闻言也略有不满,道:“回老路又有什么不好?要还走在老路上,咱们家还是开典当行的,哪里用得着被典当行把房子收走呢?”薛姨妈当时本就又难过又后悔,原本最疼爱女儿的人,也难得地冲她发脾气:“我知道你就是在怪我给你哥哥花了太多的钱,没给你留点,现在恨我恨你哥哥是不是?”把宝钗气得没法,二人不欢而散。 如今再提起这事来,宝钗也只能叹气,道:“妈妈老了,不过她年轻的时候,也不算多精明。她要是能像林太太那么做决断,当年也就不把哥哥养成这脾气了。算了,不提这些,她平平安安的,身子不出什么岔子,我心里也就知足了。我也就只想还有个妈妈能叫叫,知道自己还有人疼,要不,还能图什么呢?”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肉也分个厚薄,薛姨妈比起其他太太来,对女儿已经算得上疼爱有加了,可是比起儿子来,到底还差一截。虽然她那会儿常常抱怨薛蟠不懂事,说宝钗比薛蟠强百倍,可说到底,还是更想将来仰仗儿子些。宝钗倒也不是不懂。初时也不服气过,但薛蟠有千般错处,对她却不差,她也只得罢了。至于到了如今,哥哥已经和她们天人两隔了,再多的不满也没处说去了,她心里明白婆家靠不住,又有什么必要和薛姨妈为了这点事怄气呢? 薛姨妈其实那日发过火后便有些后悔。宝钗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当初新婚燕尔,宝玉疯疯傻傻的,都没听她埋怨出口,如今也确是家破人亡,事事不顺,她想留点傍身的钱也无可厚非。便是薛姨妈自己,当初为了救儿子倾尽所有,如今捉襟见肘,也有点后悔当时没留点心眼,看出那几个“帮忙”的并不是诚心的。现在宝钗给了台阶,她焉有不下之理,母女俩闭口不提那日的争执,只说了些家常话,薛姨妈便留她吃饭。 宝钗便问:“香菱呢?” 薛姨妈叹了口气:“她年纪轻轻的,身子骨比我还不如。年轻病的那场,到现在还没调养好呢。” 宝钗心知当年香菱是被夏金桂折磨惨了,便又说起李纨来:“如今就是想方设法地吊着,大嫂子自己也知道是什么情况,如今撑得也苦。没办法,总得撑到兰儿殿试出了成绩,领个一官半职的再走,兰儿丁忧完了还能官复原职,不然,谁知道两年孝满是什么景况呢。我听人说,这两年还能再有一次大考,要真这样,兰儿起复的时候,谁还记得他呢。” 薛姨妈本想劝“到底是娘娘的亲侄儿,皇上该记着的”,想想倘若元春有用,荣、宁二府也不用遭那抄家灭门之祸了,也只得道:“也不至于,你婆婆家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人脉还是有些的,兰哥儿是自己考的举,本事自然不同凡响,到时候找人举荐,也是能飞黄腾达的。不过你大嫂子说得是,还是领了职稳妥些。就是苦了她。” 宝钗苦笑道:“人情有什么用呢?我算是看明白了,咱们这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他们做官做侯的几家,这些年来也经营了不少,但说到底,肯帮忙、能帮忙的,也就舅舅一个。舅舅没了,咱们这四家,也就这样了。” 薛姨妈听了她这话,不免感怀,抹泪道:“可不是么?倘若你舅舅还在,咱们又何至于此!”她想到薛蟠当年打死冯渊,是如何不疼不痒地化解了,后来打死了人,官府是如何不依不饶地处斩的,不免又要哭,只是怕宝钗不高兴,好歹忍住了,只道,“我听说有宝玉的消息了?” 宝钗轻轻摇了摇头,也不说话。 薛姨妈心道:“也是,若真是有了宝玉的消息,宝丫头哪里还有心思来看我呢。”却不知宝钗眼下万念皆空,只恨不得彻底断了对宝玉的念想,还自己一个清净。 母女二人说了会儿话,薛姨妈终是道:“我同你婆婆虽亲,到底还是咱们亲母女更贴心些。宝玉现在一走了之,你在那儿也是捱日子。要是不想守着,我去同那边说,就说是我的主意,他们要骂,也只会骂我。” 宝钗听了这话,知道薛姨妈是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不由得鼻子一酸,强笑道:“当年笑林家的馥环姐姐和离的,如今自己也跑了,像什么话。” 薛姨妈到底是心疼女儿,道:“像话不像话的,日子不是还得过?你还年轻呢。”也知道宝钗一向注重名声,必不会一口答应,只是道,“我就是告诉你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是要替你拿主意。你怎么高兴怎么做就是了。就是怕你若是有这想法,要担心我不同意,所以叫你放宽心,别顾虑我。” 宝钗心里一颤,再也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哭了起来。 第227章 刘遇从养心殿回来,立刻就感到了气氛不同往常, 不由地问守在门外的紫鹃:“你们娘娘知道了?” 紫鹃可不敢应答, 只装傻充楞:“殿下说的是……?” 刘遇笑了笑, 也不为难她,拔腿便进了内室,黛玉正在做针线,见他进来,忙放下手里绣到一半的香囊, 起身相迎。刘遇见她眼眶红肿, 便知她必定是哭了一场, 不觉奇道:“林徹自去了平州,三天两头地就要被弹劾一场, 怎地前头你都气定神闲的,这次却大惊失色?” 黛玉一听,眼睛都瞪圆了:“二哥常常被弹劾么?” “你不知道?”刘遇道, “舅妈来宫里来了几次了,没跟你说过么?” 实际上,宋氏确实来宫里请安了几次,只是对林家兄弟们在官场上的事儿只字不提,林徥不日要殿试、授官,她也不曾说过什么。若非今日在皇后那儿请安的时候,殷嫔多嘴, 黛玉还真不知道自己的二哥已经被那么多人视为眼中钉了。 她看着刘遇的脸色, 忽然定下心来。其实宫里、甚至官场上的弯弯绕绕, 她只是不想去管,真的用起心来,倒也不是看不懂。林徹在平州必然是得罪了不少人的,只是得罪的是不是他得罪不起的人,倒还有待商榷。起码,刘遇不认为他得罪不起。 “怎么不把眼泪留到我回来再哭呢?那样我还正好有理由去问问殷嫔是如何能知道前头的事儿的。” 黛玉摇头叹道:“还好殿下没有过问这事儿,不然二哥知道了,只怕要更惶恐了。” 刘遇知道她没事了,也松了一口气,他倒是不怕林徹在平州能惹出什么大乱子来,只是也想过,倘若黛玉真为娘家人求情,他该如何处理才好——自然是舍不得置之不理的,但若他的妻子真要他去替娘家兄长出头,又未免不像当初他喜欢上的那个要同他共饮的小姑娘了——还好,还好,他松了一口气,又有心思开玩笑了:“惶恐?你把他当成什么人了,林家排起清高来,你排第一,你三哥排第二,之后都算一遍,把门房都算上,恐怕才到他呢。” 黛玉“噗嗤”一声笑了,又轻轻摇了摇头。林徹到底是凡夫俗子,又如何会不惶恐呢?只是知道没什么用,索性顺其自然罢了。皇上还没有登基的时候,他被太上皇点为进士,就背上了“外戚”的名号,如今皇上登基、刘遇为储,林家就更别想摘下那顶帽子了,况且也没什么好摘的。林徥在意大哥、二哥的光辉过于耀眼,林徹又何尝没在意过这些话?只是在意了也不能抹去刘遇给他们家带来的便利,索性便放开了心扉,坦然接受罢了。只是他自己不在意,倒是替别人在意着,若黛玉真为了他去向刘遇求情,他必是不会高兴——因知道黛玉自己在意这些罢了。古往今来,能在史书上留个“贤”字的后妃,谁会为了娘家的事同君王哭哭啼啼呢?你说你只是感伤,并不需要王上为你出头,怕是王上信,史官也不会信。 她进宫前,家里的人有担心的,有难过的,有相信刘遇的人品觉得她终身有靠的,唯有林徹,是对她抱有厚望的。并不是寻常后妃娘家那种盼着她攀龙附凤、自己跟着飞黄腾达的“厚望”,而是盼着她能辅佐刘遇,成一番帝王大业,创真正的太平盛世。黛玉从前是个只知风花雪月的闺中少女,便是因父亲的缘故窥见官场的乱象,也只是更起了避而远之的心思。直到林徹同她分享了他的梦想。他描述的那个世界虽然离黛玉很远,却也美好得令人心生向往。何况荣国府的大起大落足以说明了,她想要的避世,离了“平安顺遂”四字,便什么也不是。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83节 她也不是宝玉,这些道理她原先就懂,只是一直不敢、不愿去想,现在摆到面前来,倒也算不上措手不及。刘遇现在眸中带笑,看起来不慌不忙的,她自然也知道,林徹这次被参,而已没什么大事。毕竟不管在谁看来,林徹都是板上钉钉的□□,若这对表兄弟有什么冲突,那也只能是刘遇登基以后的事了,至少现在,参林徹一本,就是直接打刘遇的脸。那些人倒也不是不懂,只是林徹搅浑的,何止是平州一处的官场?他要颠覆既有规则,其他人当然也不会束手就擒。至于刘遇会不会生气,他们也顾不上了。何况这次参林徹,他们也算有理有据,并不怕刘遇发作。 林徹这次干的事,可大可小,端看人从什么角度看就是了。这个月连日暴雨,眼见着要有洪涝,平州境内几座高山情况都不大好,别说好容易开垦出的田地收成不保,若是山体塌陷,百姓们可要遭殃,林徹自然是要组织抗险的,只是人手着实不够,所以他向平州守备谷子柏借了人。谷子柏调来平州,本就是因原平州守备与乡绅豪强勾结,致使政令难下之故,自然要配合林徹,再加上涉及百姓安危,林徹所求合情合理,万万没有拒绝的道理。抢险救灾刻不容缓,有些程序就只能从简,说实话,确实不大合规章。参他的奏折也是逮着这点无限放大,恨不得把他和谷子柏说成官兵勾结,若不严惩,别地争相效仿,好容易推行的兵府分离又要泡汤,必惹大乱,只差说他们“意图谋反”了。只是这次天灾,还真就平州反应迅速,处理得当,损失最小,别地报灾的奏书一上,养心殿的话题立刻转到了如何赈灾上,要再有人还要揪着那点说平州,可就不长眼了,只是他们心里也期盼着,这事能让皇上记住,留根刺在那儿,等赈灾结束了,自有定夺。说到底,那已经不是他们和林徹的事了,是皇上和太子权威的角逐了。 刘遇正是因此,才不动声色,一心扑在赈灾上的。如果只是林徹的事,他还真担心皇帝会计较,毕竟兵府分离是当年为了打击先帝势力的一枚好棋,为了顺利实施,流过不少血,如今也不容人轻易打破。但如今这矛盾转嫁到他身上来了,皇帝却多半会就让它过去了——林徹确实功大于过,况且,这对皇家父子之间的信任,却是旁人所不知的。 不过,倒是忘了殷嫔是殷又恺的堂妹了。他冷笑了一声。勾股书库 殷又恺之前帮他办差的时候,虽有些刚愎自用,但还称得上果决能干,后来也是受了他的举荐才升任礼部尚书,只是心眼委实小了点,不知道多少年前和林徹的那点私人恩怨被他摆到了朝堂上,手段就委实不能看了。皇上当时只是免了他的职,没有问罪,他倒因此彻底地恨上了,本来这种权力倾轧的事儿就上不了台面,他倒好,连后宫都插手了。当年也是朝廷的一员重臣,这气量,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黛玉这次竟然真的沉得下气,倒算是意外之喜了。 他一直都知道妻子的脾性,倒不是有人恶意中伤的小家子气,但和传统的端庄大度也不是一回事。如今殷嫔当面挑衅,还是戳的她最在意的家人的伤口,她竟能咽下这口气,甚至自我调解开来,到现在也没发作,真真难得了。他心里一动,嘴里泛酸,倒是想去问问殷嫔是什么毛病,只是毕竟殷嫔是父皇的嫔妃,皇后还在那儿坐着呢,不至于让他这个小辈越俎代庖。当下也只好笑道:“正好,看看皇后娘娘打算如何办。” 黛玉道:“殿下别这么说,叫人听见了,该误会殿下了。”其实也算不得误会,刘遇方才那话的意思,若是传出去,不就是给皇后施压,想看她惩戒殷嫔?但说到底,他也只是小辈,庶母做得怎么样,轮不着他来插手。后宫不得插手朝政,只是殷嫔这“随口提了一嘴”,严重不严重的,还是要看皇后怎么看。 刘遇的眼力见识,自然也不会局限在后宫里头,他要是真的去管后宫里的事,甚至都有些对不住皇帝对他的栽培了。说实话,他在意的其实并不是殷嫔,而是皇后。毕竟,皇帝的身子每况愈下,但皇后和他虽然冲着同一个方向,但毕竟不在一条船上。倒也不需旁人挑拨,只要利益不一致了,亲母子都不乏反目的,何况他们呢?况且—— “都说隔墙有耳,我也正想试试呢,我在这里说的话,能不能传得出去。”刘遇的声音不大,又是凑到她耳边说的,几乎称得上是窃窃私语了,然而这么低的一句话,却仿佛一声惊雷,震得她从脑壳到心口,都有些慌乱。 这座后宫里确实暗流涌动,而她就身在风暴中心,没有避而不谈的道理。 “东宫上下,我会替殿下留意着的。”她终是作出了自己的应诺。 从她进宫起,刘遇便不动声色地站在她前头,替她挡了不少烦心事。但她进宫来不是换个地方当被保护的小姑娘的。 她该站到他身边去。 第228章 东宫上下, 有从小看着刘遇长大、从永宁王府带来的人, 有太后、皇帝、皇后赏的人, 有小选进宫、内务府分派过来的人,因着都知道太子虽然一向笑嘻嘻的, 却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 真惹恼了他, 连个求情的去处都没有, 一向也安分。黛玉带着紫鹃、雪雁两个人进宫, 心里也清楚得很,除了这俩丫头, 这偌大的皇宫谁都不能与她交心, 即便是后来雪雁拜了罗嬷嬷做干妈, 她也没自信到觉得罗嬷嬷会向着她。只是有刘遇在, 东宫里谁也不敢下她的面子,她便顺理成章地和人井水不犯河水地处着,吃穿用度自然不用操心, 她也不摆主子的谱, 几个月下来太平无事, 不管是她, 还是原先的宫人, 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现在,她决定替刘遇管着东宫了。 日后, 这曾经压得她不敢喘气的后宫, 她也会接手。 刘遇在前廷忙着呢, 没必要还要分心来管这后宫的杂事。她当年答应了二哥的,自然会做到。 既然打定了主意,黛玉微微地直起了腰,竟也生起了一股狂气来—— 她一定能做得很好。 刘遇颇是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心里熨帖,亦有几分心疼,他一心娶这个表妹,是怜她敬她,想一世护她的,如今倒要她来帮衬自己,替自己烦心了。好在他一向稳重,这点心思,倒是没表现出来,只是含笑点点头,道:“日后,要辛苦你了。” 黛玉听他这话,是十分放心把那些事交给自己处理的。她其实也有几分傲气,当年刘遇以士礼待她,赠她春雷琴,其实比后来那些珠宝首饰更合她的心意。现在刘遇放心把后方交给她,也叫她生出一丝喜气来,把心里的那点不安压了下去。 她本来也不是什么万事忍让的性子。现在真要在这东宫当家做主起来,心里也门儿清,自有一番章程。刘遇正要同她说几句不用担心之类的话,就听到太监在屋外小心翼翼地叫他,说是陛下有要紧事宣他。 天色已晚,皇上这一年里调养身子,现在这个时辰,本该是吃了药已经歇下的。这次的赈灾款已经拨下去了,还能有什么要紧事,让他大晚上的不休息,召集群臣议事?刘遇这么一想,也有些心焦,好在回来以后就在和黛玉说话,衣裳还没换,倒也省了些事儿,稍微正了正发冠,吩咐黛玉早些睡,别等他了,便匆匆出去了。 御书房中灯火通明,大家面上都不太好看,之前议事的还有没来得及出宫就被喊回来的,刘遇到得竟然不算早了。他一进去,皇帝便看着他,轻笑了一声:“西宁王反了。” 西宁王调兵的举动自然是大逆不道,但到底算不算“反”,有些老臣心里嘀咕着还有些商量的余地。毕竟兵改这么久了,西宁王当年就算统领过整个西北军,重权在握,也卸甲归京这么些年了,多年不带兵,他的旧将们还愿不愿意听他的话都难说,如今天南地北的,新兵都征了几轮了,他能调多少?以卵击石,他自己也没那么蠢,不过是藏王没了,他想扶持外孙上位,见朝廷没有帮他的意思,想着放手一搏罢了。这兵调动起来,也不是往京城来的,多半是要往西藏去。但皇帝可没给他辩驳的机会,直接定为谋反,只怕他人还没能去西藏给昌平公主撑腰,就要先折在中原。 他打的一手好算盘,先斩后奏,替外孙把位子夺了,占据西藏优势,皇帝也不会明着同他撕破脸,只是实在是踢到了铁板。一直以来,西宁王就在自作聪明地挑衅皇权,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成了工具,借着她两面拿乔,还真当人家怕了。若说老藏王对昌平公主还有一两分真心,皇帝却是厌烦了他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了。没等北静王开口说情,就先替他把事情定性了。 北静王张了张口,想了想自己的处境,没敢出声。 西宁王现在跑他旧部那儿去了,可自己的一家老小还在京城里呢,他要敢说声,帝王震怒之下,知他的逆党同谋的罪,他今儿个都出不了这座皇宫。仔细算起来,西宁王和他又有多少交情呢?就是当年舔血过命的情谊,那也是和他那早早去了的老父王的,现在先帝都没了,他还记挂着那些所谓的四王八公的旧交情给谁看?现在八公府还剩几家呢?当今登基的时候,众人还都盘算着,这位忠平王是出了名的好脾性——换个说法,好拿捏,先帝想来也是这么想的,民怨沸腾,熬不住,退位也得退给个软柿子,好接着做自己的实权皇帝。谁成想这几年下来,要是还看不通透,他们也真别在这京城里混了。 北静王府当年没多少兵权,他父王又去得早,他仗着读书不错、模样出挑,在皇上面前落了个好,袭爵的时候没往下降一等,说到底和那位贾贵妃一样,既安抚上皇旧臣,又暗搓搓地挑拨几家的关系,可惜大家伙儿蠢,连挑拨都不用挑拨,直接就散得干净了。水溶闷在原处,想着自己的前程,一时有些无言。 兵贵神速,西宁王要是已经到了西藏,恐怕还有条活路。然而他前脚刚离了京,联络了谁、落脚在哪儿的情报就搁在御书房案上了,还成什么事?秋天的蚂蚱,最后一次蹦跶了,就是西宁王能跑出去,估计都不是他自己成的,是皇上惦记着要用谁,给人挣资历呢。 水溶能平安无事地好好地在这朝廷上站稳脚跟,还真不是只靠一张脸,他沉默了半晌,才听见刘遇笑着骂了声:“可惜林徹不在,不然,让他写檄文,骂得人舒坦。”电子书吧 林徹外放了,他的好兄弟好同僚可还在文华阁当值呢,蔡客行想起自己的孙女婿,想起治国公府和西宁王府一桩不真不假的传闻来,心里一动,也没说话。 不过皇帝同太子的话肯定不是要放在檄文上的,只听得九五至尊语气平平,似是无意地问道:“别提林徹了,如今做事越发地乖张,不像个样子。太子,你同朕说实话,你这个好表哥在平州胡作非为的,是不是你惯的?” 若是别人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这么一说,准得吓破胆子,但刘遇是什么人呢,被偏爱了十几年,他还真气定神闲的,别人看他那样子,也拿不准皇上是真生了气,还是在同他玩笑,一时之间冷汗流了满背,比太子爷还慌乱,活像正在被质问的是他们似的。 刘遇嘻嘻一笑,非但不当回事,反而道:“说到平州,一会儿人散了,父皇要是不着急睡,儿臣跟您告个状,给个人上上眼药。” 年公公也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自张福生被太子一句话送去了德寿宫管事以后,他也称得上皇上身边的最贴心的太监,这么个经历过大风大雨的人,听到太子这句话的时候,都险些手抖得把茶水倒出茶盏外头。实在是伺候了这么多年人,没见过谁告状、上眼药是正大光明说出来的,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皇帝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只道:“天色已晚。” 众臣一凛,正欲告退,却听得皇上接着道:“众爱卿坐车的坐车,乘轿的乘轿,少不得也要颠簸小半个时辰才能到家,洗漱歇下了,睡不到两个时辰又得起身上朝,索性别折腾了,朕让人准备了床榻,随便打发了今夜吧。” 这是,要把他们扣在宫中? 往常皇上召人议事,说到尽兴,或是事态紧急时,也有留宿的,也表示他的看重之意,大臣们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暗自比较过的,然而从没有哪次,是要把这么多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们都留下的!西宁王的实力,大家心里都有数,若真的同朝廷的大军交起手来,不用十日就会溃不成军,可皇上这兴师动众的样子……他们也不敢揣度圣意,只悄悄地打量刘遇。 倒不是怕在宫里睡得不舒服,或者是担心皇上效仿史书上那些灭国的昏君一把火烧了皇宫——真没到那地步,但就一个西宁王,实在配不上皇上今日的应对,他们总得有个方向,猜猜皇上算盘里拨的是什么主意。太子身份不同,方才又亲口说了“等他们散了”,由他开口,最是合适。 谁知道刘遇轻笑了一声,一副毫不意外的样子,反而道:“既然诸位大人都留宿宫中,儿臣也不回东宫去了,和各位大人歇在一块儿,有事也好商量。” 皇帝笑骂了一声:“合着你开始还准备回后头去?” 他们父子俩一唱一和的,众人还能看不出来这事早有安排?登时也不敢疑惑了,按着太监们的引路各自歇下,忽的反应过来,心里暗暗想道:“皇上别是以为咱们里头有西宁王的同党吧?” 第229章 西宁王人缘不错。他是正儿八经上过战场、赢过仗、受过伤的, 要不单凭一个王爵和昌平公主, 还真调动不了他那些旧部。他又会为人处世, 还是西藏土司的老丈人,别人自然不会怠慢他。今儿个留在宫里的这些大臣们,谁没跟他一块儿吃过饭喝过酒?往儿女们里头算算,指不定还有什么十万八千里的亲家关系呢。任何一个皇帝对谋反这事儿都不能容忍,木兰回来以后襄阳侯那些人是什么下场,朝廷上下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他们当初想着劝一劝,把西宁王说成爱女心切、一时糊涂, 也是有这个忌惮。如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怕明儿个一早, 来服侍他们起床的就不是太监, 而是大理寺的廷尉了, 想着虽然有人往等在外头的车夫递了信,但等在家里的老娘老婆不定担心成什么样,又一阵唏嘘。 他们也没几个人真的睡得着,大多裹着被子勉强闭着眼睛, 数着西洋钟的钟摆声熬到了天亮,满脸疲惫地被叫醒去洗漱,战战兢兢地到了养心殿。却见刘遇已经在里头了, 神采奕奕地在同皇帝说话。 眼下天才蒙蒙亮, 赶着来上早朝的官员们恐怕才上了车, 太子却活像已经处理完不少事的样子,他究竟是什么时辰起床的?还是压根没睡? 蔡客行嘀咕着到底年轻人体力好,听太监通报完了,便踏进殿内叩安,他是丞相,留宿宫中的大臣们赶紧跟着进去,按品级站好。 刘遇笑嘻嘻地转过身来:“各位大人们来了,看来我时辰算得刚好。” 皇帝却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殿下的这些个人,唤了一声:“太子。” 他语气颇是严肃,刘遇立刻收起玩世不恭的态度来,俯身行礼:“儿臣在。” 还没到上朝的时候,殿下这些人,还不到平日里的三分之一,皇帝的目光一个个地扫过他们,最后回到刘遇脸上:“你来给这些爱卿们作个揖,这些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才,也是朕留给你的股肱之臣。” 饶是蔡客行久经风雨,出了名的喜怒不形于色,也被皇帝这恍若托孤一般的口气吓了一跳。 皇帝正值壮年,要是能活到太上皇的寿数,等刘遇登基的时候,他们这里头有几个还在朝上都难说呢。好在这话比起他们这些做臣下的,该是太子更惶恐才是。谁知刘遇却大大方方地回过身,听话地冲他们行了个大礼:“日后要劳烦诸位大人了。” 众人连忙回礼,偷偷地互相打量,指望着有谁能说出个什么来。不就是个西宁王吗?那点兵力,一府一州都能灭得了,皇上和太子这如临大敌的态度是什么?难道蛮国卷土重来了?还是西藏有和西宁王一气的?还是西宁王有别的同伙?他们盘算了半天,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又听见皇帝问刘遇:“林征呢?打量着晋阳都是他老熟人才叫他去的,多少人等着领这份头功呢,他要是在京里待久了,忘了怎么领兵打仗,回来别人可不管他是你表哥还是大舅子,一准儿要骂他的。” 刘遇淡淡地道:“他要是忘了,也就不用回来了。”又不都是云嵩父子,稳赢的、纯揽功的仗都能输,林家可没那脸面和资本去谈和亲赎人。况且林征能力先不必说,性子就稳重,不是那等贪功冒进之人,这种稳扎稳打的仗,用他最是合适,还真不只是为了给他挣军功才那么考量的。只是黛玉昨儿个为了她二哥躲起来掉眼泪的时候,恐怕没想到,她大哥早领了虎符回晋阳去准备迎战了。这要是让她知道了——刘遇不动声色地倒吸了一口气,要不,在父皇这儿再躲几天吧。 蔡客行到底老辣,听皇帝这口气就知道林征只怕前几天就出发了,说不准都已经快到地方了。西宁王府的家眷是什么时候自以为“瞒天过海”地出京的?这几天是没见林征,不过他本来就不是喜欢走亲访友的人,便是该当差的时候没在御前见着他人,也多半以为是林徹被参了,他这个当大哥的避嫌,或者是家里妻子有孕,孩子又小,告了假在家里照顾……谁能想到人说不准比西宁王妃还早出发呢?皇上对京城的把握,恐怕比他们想象得更要深。西宁王这铤而走险的冲动举动,还真是活生生给太子妃娘家人做了嫁衣。 只是想到林徹,又不免想起平州的事。蔡客行皱起眉来,冷笑了一声。趁着山洪暴发、地方忙于赈灾的时候集结人手?这趁火打劫的勾当,还真亏得西宁王做得出来!他要真有本事,一呼百应,割据一方称王称帝甚至打到京里来,那也算得上是个枭雄,这当了跳梁小丑了,还偏偏选在这时候当,嫌老百姓遇到天灾不够惨,还要再加一重人祸?他想到这里,又忽然一凛,皇上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的盘算了?难道这场仗,皇上也是愿意打起来的?可是不管怎么打,总有百姓要跟着吃苦的,帝王心术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以他对太子的了解,他不像是这样的人啊,没劝着点么? 蔡客行心里还在嘀咕呢,太监扯着嗓子报了时辰。候在殿外等着上早朝的官员们鱼贯而入,个个脸色凝重,一看就是知道了西宁王的事儿。只是再怎么不安,都比不上他们这些在宫里头睡了一晚上,一大早就被皇上宛若托孤一样的口吻震撼到现在的人了。 能来上早朝的都是人精,这位子一排好,立刻就看得出来少了几个人,又多了几个人。大理寺卿袁居还是那副不爱搭理人也不爱被人搭理的表情,却难得地头一个上奏。 “如何了?” “凡与反贼勾结者,均已捉拿归案,家眷从属均已制服,收押在各自府内,严加看管,绝不错漏一人。”袁居语气平整,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忠顺王不由地想起木兰之乱后,自己在家中惶惶不安的模样,不禁有些物伤其类,正兀自感怀呢,就听到皇帝吩咐道:“好,不管张涧绪初衷是什么,他挑在这时候造反,才被山洪冲了田地、屋舍的百姓要怎么想?若是一个不好,他们今年又要怎么生活?战乱离苦,百姓比咱们这些高居庙堂的人受罪得多,张涧绪为了一己私利,视天下苍生为不顾,朕也懒得管他有什么苦衷了,胆敢求情者,以同谋论!” 众人忙高呼万岁。 大家都叫了这么多年的西宁王,乍一听袁居用“反贼”称呼他,还有些恍惚,再听皇帝那声“张涧绪”,才反应过来,这是西宁王的大名。 可惜过了今日,再叫他,也都是要用“反贼”了。 皇帝又嘱咐刘遇道:“人都给你配好了,京里的、京外的,一切调度你都得安排好了,赈灾的粮饷、真要交战时百姓撤离,都归你管,千万别出什么纰漏。天灾连着人祸,一个不小心就要有人遭殃的,你做事仔细些。” 昨儿个被留在宫里的大臣们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就是被“配好了”给太子调度的人。 可是,纵使西宁王再不成气候,也有上万兵马,他兴许一开始确实是冲着给昌平公主撑腰去的,但现在,不想反也得反了,不管是为了杀鸡儆猴,还是为了什么,都得是举朝严阵以待的局势,更别说连日大雨,那山洪最后会造成多大的影响还难说。平州倒确实伤亡甚少——但也只是一个平州而已,其他受难的两州情形可不算好。这么大的事,皇上就交给太子全权负责吗? 倒不是疑心太子的能力,可是这,这也太…… 蔡客行脑门冒汗,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西宁王这次真的是撞到时候了。也许他当初并不是真的想反,只是皇上逼着他反——需要挣资历、挣军功、挣位子的不是林征,而是他们的太子爷。 他要挣的,是养心殿中间的那个龙椅! 不,甚至不是刘遇在挣,是皇帝在想方设法地给他的宝贝儿子铺好路,让他名正言顺地坐稳这把皇子们趋之若鹜、为之搏命的龙椅。 为什么? 自古以来,为了皇权,兄弟相争、父子阋墙的例子不在少数,就是当今皇帝自己即位,也谈不上顺理成章。只是太上皇是因为义忠老千岁和废太子相争,失了民心,朝廷动荡不安,为了摆平泱泱众口,不得不禅位,皇帝呢?他正值壮年,虽然如今子嗣不丰,虽然确已培养了太子十几年,虽然的确出了名的宠信长子,但这可是皇位啊,谁会舍得大权旁落呢?蔡客行扪心自问,他对他的几个儿子也算是宠爱了,可实在比不上皇帝这全权的信任。 他看着镇定自若地部署决策的刘遇,深吸了一口气。 也许再过不久,这个年轻人身上的四爪蟒袍,就要换下了。 第230章 皇后在宫里等着刘遇的发难。 她是皇帝的发妻,又看不上娘家人, 从不想着替他们讨好处, 也没有儿女需要她帮着操心夺权, 亦不肖想皇帝的真心或是宠爱,在宫里真的算得上地位超然。上皇驾崩、太后糊涂以后,她连最后一点妨碍都没有了,整个人无欲无求的。这么个状态,实在不该掺和进嫔妃的小动作里去的。 但凡事都有例外。她虽无意在后宫里拉帮结派, 但殷嫔确实算的上是她的人——在这座宫里, 除了利益,多少还是有几分真心的。殷嫔人是冲动了点, 可也没什么坏心肠,皇后从她刚进宫的时候就看着, 和她一起进宫,一起封才人的吴贵妃是什么身份,殷嫔又是什么身份……看得久了,多半起了恻隐之心。这次殷嫔坏了事, 她肯定是要罚的,但若是刘遇要替黛玉出头,她少不得也是要护一护的。 但她没等到刘遇, 只等到了黛玉。 后宫不得干政, 殷嫔犯了大忌讳, 昨儿个皇后不留情面的训诫已经让她反应过来, 她哪儿是替大哥出气, 她这是在送大哥和自己上断头台啊!更何况,皇后明着告诉她,不会为了她和太子撕破脸的:“我到现在还没正儿八经地罚你,其实已经算是得罪了太子了。他和太子妃少年夫妻,正是恩爱的时候,就是太子妃不追着你,你以为林徹和太子的交情是说着玩的?”见殷嫔吓得脸上毫无血色,哆哆嗦嗦的,又有些于心不忍,宽慰道,“横竖我保着你的命就是了。我不会同太子撕破脸,他自然也不会同我撕破脸。” 殷嫔虽然在家、进宫后都不受宠,但也是大户人家锦衣玉食养大的,如今皇后只应承她一个“保命”,自然吓得魂飞魄散的,见刘遇没来,只觉得事情有转机,见皇后使眼色命她给黛玉赔礼道歉,也不敢托大摆庶母的谱,赶紧恭恭敬敬地给她赔礼。 黛玉笑着接过了她的茶,也不说自己还介不介意这事,只对皇后道:“听闻母后要放年纪到了的宫女出宫,想着东宫里也有几个姐姐思念家人,想着趁这次机会求母后的恩典,放她们出去与父母团聚——谁料到昨儿个太子遣人传了话回来,说是起了战事。既然外头乱了,毕竟还是宫里头安全些,所以来讨母后的示下。” 放年纪大了的宫女出宫婚配是个人人称道的恩典,只是在后宫里头又有一层别的意思。谁不想把别的宫的耳目处理掉?实在动不得的,有这么个路子光明正大地送走,还能博个好名声。故而回回放宫女,那名单都需细细斟酌。刘遇成亲前才放了一批人走,如今黛玉又要来做好人——虽然她只字不提殷嫔的事,但却摆明了是打算拿这事同皇后做笔交易的。 皇后颇是意外地看了一眼长媳的脸色,看不出什么起伏来,再瞥一眼什么都没听懂的殷嫔,微微地叹了口气。她对黛玉道:“我从上个月起就一直觉得头昏沉沉的,一直提不起劲来,太医来看过,也说要静养。这宫里上上下下的事耽搁不得,我也正在愁,既然你问起来了,不若多操份心,替我把这事揽过去?” 这话可能是拉拢,可能是妥协,可能是试探,只是不可能是真话。黛玉略一沉吟,还是点了点头:“是。” 这中间分明有许多的问题,但她像一个急于夺权的女人一样迫不及待地应承了下来——再蠢笨的人在这会儿都会稍微客气一二的,但她却省略了那些多余的步骤。 (红楼同人)芝兰逢珠玉 第84节 她从小口齿伶俐,虽然没有凤姐那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左右逢源的意思,却也不是个会让场面太冷淡的人。只是她从来不爱那些虚情假意的应酬,到了如今这步,也知道人高兴不高兴、喜欢不喜欢,跟怎么说话没关系了。她今天就是来要协管后宫的权力的,皇后和殷嫔的交情比她想象得还深,又或者,皇后淡泊权力的模样并不是假装的,总之,一切比她想象得顺利的多。 刘遇昨天告诉她,林徹的操作确实违规,但是,结果最重要。 殷嫔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逼得皇后把协管后宫的大权交了出去,一时也有些愣愣的,等黛玉走了,刚要谢罪,就听见皇后笑了一声:“我还当孰湖娶了尊白玉美人像回来看着高兴,还是小瞧了他,他们两个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听了这话,殷嫔立刻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说黛玉不是的话咽了回去。太子和太子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她要是说太子妃没礼貌,岂不就是在说太子没教养? 皇后想想木兰前夕,自己懒得再应酬太上皇与太后时的心情,不由地笑道:“风水轮流转,这话真的不假。” 她的表情不太像刚被威胁过,殷嫔不敢多想,只道:“只怕吴贵妃娘娘知道了要不高兴。” 协管后宫、甚至在皇后不便时代理后宫事务,一向是贵妃娘娘们明着暗着争抢的权力。可惜皇后身体一向不差,后来一切看开后更是身心舒展,看着比前两年还年纪一点儿。周贵妃也没什么信心能熬过她,一向是把希望都寄托在二皇子身上的,倒是吴贵妃,前几年得宠的时候没少在皇上面前明着暗着说后宫管理的不足。殷嫔虽然蠢笨,说出来的话好像收了谁的好处在给吴贵妃上眼药似的,却也是打心眼里的大实话。 皇后笑道:“那不是正好?太子妃忙起来,说不定就能忘了你说过的混账话了。”她虽宠爱殷嫔,但也赏罚分明,该给的教训还是得给,让她长长记性。遂扣了她一年的宫例,命她禁足三个月。 她身后的嬷嬷问:“要不要把殷嫔娘娘的处罚告诉太子妃娘娘一声?” “不必,弄得像我是特意为了讨她喜欢才罚的殷嫔似的。”皇后道,“再说,她肯定能知道的。她以后得母仪天下呢。” 当皇后难吗?兴许不容易,但真要说起来,可能比坐到那个位子上的步骤容易。皇后未出阁的时候,谁都没指望过她做皇后,承恩侯家里对她的培养可从来不包括怎么当一国之母。但随着忠平王的一步登天,她竟也一步一步地走到现在,虽然中间因她懒得管事出过大差错——后妃们为了生育给皇上进上的那些“补汤”到底伤及了龙体——但大体上来看,竟也过得去。有太上皇那些不着调的例子在前头,皇上在史官那儿的名声还不错,将来史书上记一笔“仁君”,她这个皇后说不定也能落得一两页的“贤后”评价。说起来,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她幼时甚至没有独立主持过中馈,不比吴贵妃这样豪门大户精心培养出的才女理家的能力,若真的让吴贵妃代理宫务,恐怕是要比她强。但是后人评价女子,多半还是先看她的丈夫。 以后,可就要看太子为自己精挑细选的妻子打算如何做皇后了。 战事濒临,后宫的这点变动甚至没人去给刘遇说一声。他有条不紊地先把救灾的具体事项布置下去,又吩咐道:“这三州的折子,不管多晚到了京城,都立刻送过来,哪怕我已经睡得人事不知了,也得把我叫起来批。” 年公公低声应道:“喏。” 之后就是西宁王的事儿了。 大理寺卿袁居一晚上的没睡,四处抓人,呜呜泱泱地住满了大牢。西宁王的同党都还记得木兰之后襄阳王等的下场,吓得魂飞魄散的,大声喊冤,直说是被西宁王骗了:“他只说他要助昌平公主一臂之力,微臣也不知他起的是谋反的心呐!” “无圣旨调兵,他不打算谋反,难道是打算去晋阳帮着修河堤吗?这次晋阳也没被水患波及到啊。”刘遇冷笑了一声,对袁居道,“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儿,打量谁不知道呢,你辛苦些,把西宁王的部署、兵力、手下参将什么的都问出来。” 袁居脸色并无异样,只悄悄道:“殿下方才主动提起修河堤,微臣正要说这事,西宁王胆大妄为,意图谋反,其罪当诛,但这些人恐怕还真只是蠢笨,想着借西宁王的东风喝汤,没那个谋反的胆子的。若是没有林太守平州调兵的事儿,杀一儆百,震慑朝野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林太守……”他平日里说话就直接,如今还特意换了个稍微隐晦点的说法,“怕是有人要不服。” “自然有人是要不服的。”刘遇看了他一眼,“所以你小心些,别弄死了。” 这话在刑部和大理寺大牢里,约莫就是留一条命,其他什么都可以了。袁居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倒是高兴地应了下来。可以用刑,审问起来也便利些,对他来说是好事。 刘遇忽然一笑:“南安府这次倒没跟着掺和。” 自云嵩父子被俘后,朝中上下再无人以王府称他们。袁居道:“他们手上也没兵了。”西宁王当年可是为了南安府的事儿出过力的,这次却是叫都没叫他们。袁居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你猜,若我去同云家说,林征还缺个副手,他们是觉得机会难得呢,还是不忍心去打西宁王?” 袁居一向被人骂“缺德”的,也被太子这个大胆的挑拨点子给吓到了。他想了想,还是道:“殿下三思。” 刘遇惊奇:“难得,你也有不忍心的时候?” “并非如此。”袁居老实答道,“我虽不懂带兵打仗的事,不过云家父子连平水匪都能把自己平到蛮国军俘营去,殿下就算为了看戏,也不必把他们派上场。臣怕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劲儿还会再发作。” 第231章 打了败仗虽然可怕, 但是怎么输的, 得有个说法, 兵力不足、粮饷不够、地形不熟之类的原因败了, 后人也不大会苛责当时的将领。但云嵩是犯了大忌讳,三岁小孩都知道他输得多丢人。得亏他不用上朝,不然像袁居这样说话不留情面的恐怕能当着他的面讽刺一二。除了和南安府一气连枝的那几家,当时还真没人愿意替他们求情。 西宁王和他的同党大约太瞧得起昌平公主了,竟然会以为皇帝虽然不喜他们,却还没到提防的程度。哪里猜得到,皇帝一早就看他们不顺眼,早就布置了人手等着揪他们小辫子呢?南安府是压根没有收到邀请, 北静王则是没答应:这位年轻的郡王一向小心谨慎,又有些自私, 结交朋友只会做表面功夫,从不给实际好处,这点私心倒是救了他一命。可惜他特权惯了, 多半也没把西宁王这事儿看得多严重, 还心不在焉地替他保守秘密,昨儿个在宫里留宿的权臣里, 他是唯一一个没经历大清早的“托孤”的——袁居抓完人后连夜进宫亲自审的, 给足这位郡王爷面子了, 只是刚刚, 太子吩咐“别出人命”的时候, 也没记着多说一句要不要给北静王什么特殊待遇。 云嵩被俘后, 皇帝做了一晚兵败如山倒、城门被破的噩梦,待醒来后,同刘遇道:“有些事不能只按常理来看的,王子腾管了这么多年的军官调任,恐怕早就把这些将领们管得生锈了。真打起仗来,可不是我们算算两边兵力悬殊,算出来的结果就一定会实现的。千军易得,良将难求,不管他们之前是向着谁的,都得是能打胜仗的才行。得找个法子,让他们练练兵才是。” 本来还在愁怎么练兵才好,西宁王送上门来了。他在政治上蠢笨得一眼就看得穿,但当年还颇有几分打仗的才干。 林征、还有另外几位提前出发的年轻的将领,他们不是去挣功劳的,是去锻炼自己的。这批武将是皇帝亲自主持的武举比试里精挑细选出的,武艺、兵法、心志都经过了重重筛选,都说那年武举比科举考试都要万里挑一,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还是那句话,千军易得,良将难求,那是第一次武举,全国习武之人蜂拥而至,也才考出了这么几个人,再后来的几次,连武状元都不敌那一年的第十名的素养了。别人只看到林征、云渡这种家世显赫的平步青云,却不知道那一届的几个“武进士”,其实都在各地历练过,按表现稳步擢升了。 也就云渡,不进反退,当年放不下京城的安逸和“人脉”,表面上看起来背靠南安王府,升得最快,实际上和他同年的几个都独自领兵剿匪、平乱、戍边过了,他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军功。云嵩可能也感觉到不对,祖荫已经不足以庇护儿子了,才想着求关系到王子腾那儿,带着儿子匆匆去剿匪挣功——这些他的同年们十年前就在干的事儿——还折在了那儿。 这其实是一件让人觉得挺惋惜的事儿。皇帝记得,云渡当年来考武举的时候,虽然有些贵公子的娇生惯养,但其实各方面都不比林征差。他家有那个底子,他爷爷上过战场带过兵,他读过的兵书比那几个空有一腔热血的寒门子弟丰富多了。皇帝当年知道林贵妃做主把侄女儿嫁给他的时候,还暗自欣慰地希望他能和林征这两个以后就沾亲带故的天之骄子成一对青史留名的战神名将,就像汉朝那对舅甥一样,后人提起来,也是佳话。这批武将出身各异,但都算年轻的,跟刘遇算同辈的,是他要留给儿子的最宝贵的财富。 幸好,那些当年因出身而显得缺少见识的年轻人,经过几年的历练,迅速地弥补了不足,都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利刃,只等着去面对这次更为严格的考核。更幸好的是,唯一缺席的只有云渡。 皇帝看着刘遇的背影,欣慰之余,又有些难以言说的快意。 他的人曾经听到过一些上皇旧部对刘遇的评价,那些人说,刘遇也只是运气好,只是仗着他这个皇帝爹没有别的儿子好培养了,才坐稳了太子的位子。实际上争宠夺位的手段跟小孩子打闹似的,要是他是太上皇的儿子,恐怕活不到十五就要被兄弟们弄死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刘遇没花多余的心思研究那些构陷兄弟、谋权篡位的手段,他不用学怎么当上皇帝,只需要学习怎么做个好皇帝就是了。 皇帝摩挲着刚刚盖好玉玺的诏书,忽然有些意志不坚定了。另一封诏书方才已经当着那些重臣的面交给了刘遇,只是现在却忽然有些犹豫了,他倒不是突然舍不下皇位权势,只是没由来地想,孰湖才多大呢?他还比前几天殿试的那些新科进士们年轻呢,就要承担这么大的责任了。要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做父亲的是不是应该替他多扛几年? 但是来不及了。 他们都很清楚,皇帝的身体如今也是强撑着的,若是哪天忽然一病不起,撒手人寰,措手不及下,朝野必定生乱,刘遇是真的不如他父皇、皇叔那般地擅长和自家人打机锋,语气到时候手忙脚乱,不如趁着皇帝还有余力的时候先行禅位,像先帝那样以太上皇的身份辅佐朝政,震慑群臣,这样,便是他走了,刘遇已经登基了,就是有人心怀不轨,能翻起的风浪也有限。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第232章 袁居亲自领着人来撤掉了看守在北静王府的人手, 这两个月来, 大理寺这些人在北静王府吃吃喝喝, 走的都是北静王府的帐,水溶家底子厚, 倒也不至于肉疼, 况且他也知道, 那些被关在大理寺里头的, 不定有多羡慕他的这种关法呢——要大理寺的人真吃喝走公账, 和他们家的人半句话不多说, 那才叫人吓破胆呢, 现在这种小打小闹的关法, 恰恰说明了他没什么大事, 这点小钱连“破财消灾”都算不上。果然,水溶送袁居出大门的时候, 发现门口的“北静王府”的牌匾都没摘。 “放心吧。”袁居注意到他的视线, 笑道, “虽然最近正忙着新帝登基的事儿, 朝廷上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郡王爷,但下官既然撤了人, 就说明郡王爷这事儿已经算过去了, 至于后头的处置, 兴许皇上就这么忘了呢。再说, 陛下仁慈, 又是新登基, 不说大赦天下,总不至于揪着过去的事儿不放。” 水溶呆愣愣地看着他,疑心这是他新发明出的问话技巧,他也才被关了两个月吧?怎么就新帝登基了?发生了什么事?西宁王满打满算能集结的兵力不到五万吧?五万还是最好的打算,更可能不足五万……这么点人能动摇皇帝的统治?不可能吧,要不还用得着等西宁王起兵?水溶自己就先冒险一试了。但是转念又觉得不对,当初谁都认为以这兵力差距,这事最多十日便能圆满解决了,可他还是被关了足足两个月,可是要是西宁王真赢了,袁居还怎么在京城里大摇大摆地当他的大理寺卿?水溶百思不得其解,一边想一边冷汗涔涔,一时犯了傻,不由地问:“新帝登基?新帝……” 袁居笑眯眯地看着他:“自然是咱们的太子殿下,五日后便是登基大典了。” 水溶情不自禁地扫了一眼远处,大街上车水马龙的,人来人往,笑闹吆喝声不绝,目之所及,未见缟素。他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惊疑。没人敢小觑太子殿下,可说真的,也许他们对他还是不够了解?当今皇上能从诸王夺嫡里获收渔翁之利,靠的可不是运气好,仔细回想起来,甚至觉得废太子和忠义王是在一步一步地给他做嫁衣。而刘遇竟能从这位陛下手里兵不血刃地拿下皇位?他打了个哆嗦,然后看着袁居要笑不笑的表情,忽然意识到自己有点想多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家的恩怨情仇,“父慈子孝”,同寻常人家自是有所不同。可普天之下,大多数的父亲是不介意把自己攒下的家业传给儿子的。 早给是给,晚给也是给。恐怕是这次西宁王之乱里,太子的表现着实亮眼,让皇上心生退意。更何况,上皇晚年时喜欢连坐,他的儿子们兄弟倾轧,朝政大乱,历历在目。皇上既知其他儿子不是刘遇的对手,又何必再给他们微弱希望,索性彻底把这事盖棺定论。 水溶自己在这朝廷中随波逐流,几次换边站队,被不少人在暗地里骂“墙头草”,还不都是为了不让手中的权势流失半分,他实在想不到,九五之尊会像一个寻常父亲一样怀着骄傲与忐忑痛快地放手。 袁居等了一会儿,想看看水溶的反应。不过年轻的北静王到底是在官场上浸淫已久,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到了也没对西宁王的下场多问一个字——横竖他家里已经解禁了,想知道什么,召自己信得过的人去打听就是了。袁居虽然爱揪人的小辫子,倒也不至于逮着个人就咬,见水溶不上钩,他也不继续当姜太公了,客客气气地告辞。水溶知道他是刘遇心腹中的心腹,此时最是忙碌,也最是光鲜,因此虚留了一下,便亲自送他上了马,站在大门前,目送他走了。 郡王府的老管事一向可靠,王府解封还不到半个时辰,派出去长年累月地在外头打探消息的探子们已经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带着这两个月来京里京外大大小小、或真或假的消息,等着水溶的发问。水溶却茫然地站在门口,想要捋一捋思路,关于王府将来何去何从的。 他就这么站着,也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偷偷打量的目光,忽然觉得街角有人也在看自己,和那些路人新奇、好奇的视线完全不同,他警觉地往那边一转,忽的愣了一下:“那是宝玉吗?” 老管家正小心翼翼地等着他发号施令,猛地听他这么一问,也有些愣怔,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吗?荣国府的宝二爷么?” “快叫人追!”水溶当年得了风声,知道荣国府的大姑娘要当贵妃了,便想着和他们家好好结交一番,可惜那家人老老小小的都没什么意思,也就剩个宝玉,模样好,性情也妙,说话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又好套话,又对官场没兴趣,水溶几次邀他一道玩乐,都是真心实意的——便冲着那张脸也值得。后来发现贾贵妃在宫里不过是昙花一现,荣国府式微,他也见风使舵,不动声色地和他家划清界限,但和宝玉的联系一直没断。听说宝玉跑了以后,他还让人帮着找过,直到后来自顾不暇才停了。如今乍一见人,忙叫人去追。 北静王府豢养的人,便是蛰伏了两个月,也不是一般家丁能比的,闻言立刻箭般冲了出去,然而这样反应迅猛,也没找到宝玉的踪影。他们自然不敢说是不是王爷认错了人,只得回来请罪。水溶已经问过了这几个月京城发生的事,对皇上要禅位太子的事儿有了自己的猜测。又听到没找到宝玉,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你们去贾家报个信吧,他家里人肯定比我要急的。” 这两个月里,王夫人已经被各种各样的人告知,在哪里远远地看见了宝玉一眼,只是没找着人。她也被一次次的空欢喜一场磨得从最初的欣喜若狂、焦急煎熬转成了些微的麻木。她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北静王府的人,又看着庭中觅食的鸟儿,一时有些恍惚。早些时候,家里还是国公府,廊下养着的都是精贵的雀儿,小姐、公子屋里还要专门安排个人喂鸟儿。这才几年,已经只剩下灰扑扑的野雀儿在草丛里寻觅些虫儿吃了。 贾兰到底没能进翰林院,倒不全是因为李纨的离世——西宁王谋反,他们家这个之前犯事时被西宁王力挺才得以脱困的人家,自然没能落着好,贾兰再用功,也算是被他的这个姓给拖累了,白让李纨硬挨了那么多日子。据说李纨临走前,还哭道:“东府、大房犯事,连累了我儿……也好,也好,那会儿巧姐出事,我袖手旁观,一直觉得因为这事犯了阴司报应,现在这么算下来,两不相欠了,到了地底下,见到凤姐,我也能和她说道说道。”贾兰本来在家里就是个边缘人,这下更是少来少往了,甚至打算等给李纨守完孝,就弃笔从戎,去边关用命给自己挣前程。 王夫人苦拦不得,孙子和自己离了心,儿子又遍寻不着,只觉得一片黯淡,对宝钗哭道:“若按你说的,他是为了道别,怎么什么人都去看过了,单单剩了咱们?” 宝钗如今布庄的生意渐渐上手,也比先前稍微轻松了些许,她没跟着王夫人一起长吁短叹,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兴许是在怨我吧。” 王夫人之前半真半假的问话,还真有点埋怨宝钗的意思——她年纪大了,在家里的话语权大不如前,忍不住想找点由头打击打击小辈,好叫她们内疚听话。然而宝钗真这么说了,她又慌乱起来。如今贾兰是指望不上了,她早前看不上宝钗的布庄,嫌她抛头露面不够体面,如今却眼看着要靠她养老送终的,要是宝钗真的心灰意冷,不再等宝玉,那她又能指望谁?因而忙道:“说什么胡话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如此。他就是有怨气,也是冲我,与你何干?” 宝钗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平复好呼吸,好半天才淡淡地道:“快了。” 王夫人不解:“什么快了?” 宝钗没有答话。 再有五天,新帝登基,将携皇后于天坛祭祀黄田、祈祷五谷丰登。宫闱深远,一别经年,恍如隔世。那可能是宝玉这辈子最后能见黛玉一次的日子了。 她到现在依然觉得宝玉对黛玉的这段情愫来得莫名且不忠不孝,哪怕黛玉不是皇妃,这感情都不当容于世。然而这世上的事,并不都按着“她觉得”来发展。宝玉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打算,别人逼迫他了,他也会反抗的。到最后,他自己跑了,没有连累父母、妻子,已经算是不易了,要他回来,接受父母给他安排好的、他并不喜欢的一切,确实不可能了。 她问王夫人:“太太去看新皇上、皇后祭天么?” “我去看那个干什么?”王夫人道,心里偷偷嘀咕着,“那林丫头是个半点情面也不讲的,就是再风光,也不让我们沾她一分一毫的光,我还去讨没趣,嫌她不够风光,去舔着脸看她怎么母仪天下么?” 第233章 黛玉深呼吸了一口气, 努力挺直了腰。 她大婚那日已经足够盛装了, 然而册封皇后的规格却远胜于此。天已经很热了, 紫鹃、雪雁和数十个宫人、女官一起,小心翼翼地给她穿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朝服, 细细地给她戴上朝珠, 梳好发髻, 又戴上华贵而厚重的凤冠。 她们都有些难以置信的恍惚。 就在两个月前, 黛玉还在捏着殷嫔的小辫子同皇后要了协管宫务的权限, 可转眼间, 连皇后的凤印都到了她的手里。她不知道到底前面朝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无处去问——刘遇比她忙多了, 前几天难得按时回来, 用膳的时候竟端着碗睡着了。内阁、六部、各地太守、守备,都为这事儿忙得团团转,相比较起来,后宫的这一系列份位、权力的更迭都算得上是有条不紊了。皇后得到消息的时间怕是比礼部还要早,内务府的人还没来得及把黛玉的尺寸丈量好去赶制朝服, 皇后已经把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整理成册,给她交代清楚了。 “这后宫里一切的‘乱’, 都来自于权力, 其实绕来绕去,也就是那么回事。”皇后道, “你这两年不用愁, 孰湖心里有数, 他的后宫乱不到哪儿去的。” 黛玉本想问“这两年”,但聪明地一个字也没提。人是会变的,太上皇年轻时开疆扩土,也是一个风流儿郎,谁能想到晚年会因失德而被迫退位?相比较起来,当今的退位可就好看得多,群臣不解,泣血上书挽留,刘遇自己三辞四推,“固不肯从”。皇帝却是铁了心,于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事儿就在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定下了。 刘遇年轻,关系也简单,不管是追封生母,还是册封妻子,获益的都只有一个林家而已。群臣都早有准备,在心里偷偷嘀咕着只怕十几年后林家就能权倾朝野,到时候又是一场干戈,但此刻暂且看不出来,且林家表现得相当谦恭——林滹称病辞官,含饴弄孙,把来贺喜的同僚们都拒之门外。林征平了西宁王之乱后,立刻交还兵权,回京述职。林徥没进翰林院,去了个不偏也不近、不穷也不富的小地方当县令。林徹还在平州和当地的乡绅宗族斗智斗勇,山高皇帝远,会怕中央皇权的早在他是太子妃的哥哥的时候就怕了,不怕他的,哪怕他成了皇后的哥哥也虱子多了不怕痒,眼下再服软也来不及了,而且这些人还知道他上次挨了批,不能再假驻军之威了,更是难缠,林徹全副身心都用在了和他们斗心眼上,甚至没空理会雪花一般飞来巴结的信件。林家态度摆得这么端正,便是御史也找不出什么由头来。总不能为了十几二十年后的“可能”就不让小皇帝用自己的大舅子们,尤其这几个大舅子还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国之栋梁。一时之间,除了周家和吴家百味杂陈外,连皇后的娘家都没什么二话,横竖皇后也没给娘家捞过什么好处,当国丈和国舅也没什么区别。但周昌敬已今非昔比,甚至怕落人口舌,他哪怕心里再不舒服,也得装出一副鼎力支持的态度来。 于是,刘遇竟然就这么顺顺当当地登基了。 也许暗地里不服气的人比服气得多,那又能怎么样呢。他父皇继位那会儿不服气的人更多呢,那时候可都是真刀真枪的党羽之争,一个不小心就要诛九族的,这么多年来还不是整顿得服服帖帖,连个泡儿都没听见响?刘遇的兄弟们可没他的皇伯父、皇叔父们争气,最成气候的二皇子也不如忠顺王十分之一的心眼儿多,皇上栽培的心意摆在明面上,就连周家自己都想好了不少退路,几番权衡下,还是咬牙认了。林家这次势必要起来了,超越周家那是迟早的事,可是没办法。刘遇脾气已经算好的了,但凡周家小辈里出个能和林征、林徹有一比之力的,如今周昌敬也不用眼睁睁看着别人家喝汤了。甚至他们家的女孩儿们……罢了,刘遇连蔡客行的孙女儿都不要,怎么会娶周家女?他娶自己舅舅家的养女,便已经代表了足够多的态度了。 黛玉却没管朝中重臣们对自己的猜测,她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今日祭天的流程,然后提起气来,看着女官们把自己从头到指甲地都检查了一遍,她今天脸上的妆有些浓,要不然,以她的年纪和身量,其实不大合适这件过于庄重的朝服。她还太年轻了,年轻到几乎所有人都在怀疑,她能不能做好一国之后。 女官正犹豫不决地看着黛玉的唇色,想着要不要再让她抿深一些,就见刘遇身边的太监葵久抱着一小盆冰过来:“陛下试好衣裳,觉得有些闷热,今儿个太阳大,陛下说,娘娘的朝服怕是更热些,命奴才去冰库取了些冰来,一会儿放在娘娘凤舆上。” 现在还不到用冰的时候,开冰库还是有些折腾的。黛玉也不是什么怕热的人,要是搁前几年她身子还没养好的年月,现在怕是还穿夹的呢。刘遇不是不知道这点,但还巴巴地送了盆冰过来。她看着替她收拾衣裳的女官不动声色地敛下的眉眼,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要在宫里立威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黛玉本来可以慢慢地来,但是现在这个进程被无端加快了。刘遇怕她应付不来,特意找了由头来帮她撑场子。 其实她自己也应付得来,不过——挺好的。 黛玉微微笑了一下。 时辰到了,她镇定地踏出门槛,登上凤辇,缓缓地驶出了宫门。她的丈夫的龙辇就在她的前方,她甚至能看到那个明黄色的背影。街边看热闹的百姓被羽林军拦在了他们画好的石灰线外,路边的酒楼、店铺里倒是挤满了人,他们在喧哗些什么、议论些什么,黛玉也听不清楚,只坐直了腰板,让自己看起来更端庄些。她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不是沿街这些陌生的百姓,那视线有些熟悉,带着些凄楚和欣慰。 是谁?她心里一颤,忍不住想转身看一眼是谁。但她还记得这是在哪里、她在做什么,于是强忍下那点不安,继续安安稳稳地坐着。 宝玉压低了帽檐,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身边的癞头和尚念了一声佛号,笑道:“如今可算是如愿了,如何?今后有何打算?” 宝玉怔怔地说:“没想到她真能做皇后。” 这话是大不敬了,不过他身边的一僧一道都平静得很,那跛足道士解释道:“原这绛珠仙草居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得你甘露灌溉,方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此次你下凡头胎,她本应以一世泪水还你昔日露水,然灵河里有睡龙潜渊,你取去灌溉她的仙露里便有那条龙的气息,她幻形后,又在河边修行,日复一日,同龙君虽未得相见,亦结了缘。”天下大势,兴落不定,真龙下凡,是要送天下一个太平安定的,万民盼盛世久矣,隐隐切切,直达天听,那灵河睡龙的历练,便更重要得些——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那条龙更重要些,便抢了他的情缘去,神瑛侍者若是因此愤恨,也是理所应当,如今宝玉还是□□凡胎,六根尚未清静,这“斩断尘缘”都断了好几个月,便是此刻咬牙切齿地忘了同他们的约定,这佛道二士也不会觉得奇怪。也是当年警幻仙姑引导宝玉“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时出了差池,他既未能振兴荣国公的家业,这番历练,到底作何评说,也难讲了。 谁知宝玉说的,却不是黛玉真有那个做皇后的际遇,而是说她那样一个纤弱瘦小、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娇表妹,竟真的做的有模有样的,他叹了一声,想道:“到底是我小瞧了她,还有这些姐姐妹妹们。” 迎春跟着几栀远赴桐城行医,惜春遁入空门,探春为了家人和亲海外,宝钗重拾了商贾女子的精打细算……她们这些女儿家,身世浮萍,各奔东西,可都在万般无奈的境地里,拼命挣扎出了自己的一番念想。兴许确实踩在泥泞沼泽里,但还是一定要想尽办法地找块干净的地方站着,把手伸出去。如此说来,不止是他小瞧了这些姐妹,竟是他不如她们了。思及此,他不禁叹了一声:“有劳二位陪我耽搁至此,咱们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