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老公回魂了》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1节 ?  纸人老公回魂了 作者:竹兔南山 简介: 整个蓉城都知道,方家的大女儿将要与百年望族萧家联姻,从此一飞冲天了。 可没人想到—— 最后被萧家花轿抬走的却是小女儿,方渺。 方渺此人,不学无术,好逸恶劳,成天只会抱着手机玩游戏。 方家父母自小看重更为优秀的姐姐,便把不受重视的方渺给踹了出去,为姐替嫁。 结婚当天,方渺头顶红盖,被抬进了一座荒废古宅,宅院凋零破败,满目荒芜,活脱脱的闹鬼凶宅既视感。 方渺面色发白,不可置信,悲痛欲绝。 她崩溃地大喊道:“这破地方没网啊?!那还不如直接让我下地狱!” 乍然,一阵阴风袭来,吹开了用以拜天地的堂室大门。 方渺颤颤巍巍地走进去,只见一个诡异的纸人立于堂中。 纸人,男性,民国风服饰,扁平的脸颊上有两团圆形腮红,常见于丧葬场所,看着十分诡谲悚然。 最恐怖的是,他的胸前系着一条绑着大红花的喜带。 低沉沙哑的声音无端响起:“记住……往后,我便是你的丈夫,你要留在此处陪我。” 方渺默了默,举起手机弱弱问道:“哥,可以拉个网线吗?你想做我爹都行。” 纸人:“……” 当晚,萧家家主收到了老祖宗的托梦,连夜通知施工队修缮荒宅,通网通电。 婚后,方渺简直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许久不露面的她被众多狐朋狗友一阵狂call。 闺蜜好奇地问:“渺渺,跟你结婚的是萧家哪位先生?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 这题我会。 方渺自信一笑:“平平无奇的老祖宗罢了。” 群里略静了静。 又有人问:“那……你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方渺抬眸,看了看被她挂在晾衣杆上随风而动的纸人老公,低头哒哒哒打字:“是个纸片人。” 众人:“……”这怕不是疯了吧? 豪门婚姻真是摧残人呐。 历经百余年,萧玉随终于找回了自己那具被保存得完好的尸身。 二十出头,自是品貌端方,面若冠玉。 萧玉随满意地点点头,:这定然是小妻子会喜欢的类型。 不料,方渺见到他真人肉身之后,竟然面露难色:“哥……” 萧玉随心中霎时揣揣不安。 方渺神情肃然,掏出一支高奢品牌口红,掐住萧玉随的下巴,在他脸颊两边各涂出一团浓厚腮红,左看右看,方才心满意足地长吁一声。 “这样才顺眼嘛!” 萧玉随无奈叹气:小妻子这么可爱,当然是宠着啊…… 内容标签: 时代奇缘?甜文?现代架空?救赎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渺,萧玉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霸道纸人夜夜宠 立意:愿你始终被世界温柔以待。 ? 第1章 十二岁那年,方渺第一次离家出走,在天桥上蹲了一天,遇见一个摆摊算卦的半瞎老头子。这神棍非说与她有缘,枯瘦的指头掐算了半天,送她八个字—— “高考落榜,英年早婚。” 六年后,方渺以总分128的高考成绩丢尽了父母的脸,险些被扫地出门。她也不愿留在家中讨嫌,干脆背上包出门,在网咖的包厢里泡了两天两夜,不知外头风云变化。 第三天,方渺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第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方父罕见的语气和善,全然不见平日里的冷漠疏离,话里话外让她立即回家,有重要的事情要与她商量。 真稀奇。 方渺在电话这头挑了挑眉。 她早就习惯了父母的势利,平日里对她这个不成器的小女儿一向很冷淡,这回不知道怎么了,态度居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好……”方渺蜷缩在电竞椅上,脚尖点地,连人带椅转了好几圈,语气懒懒的,“这就回。” 那头不说要派车来接,方渺也当没这回事,挂了电话,发现游戏里的角色已经躺在了地上,界面只剩下灰白二色。 方渺毫不在意地关了机,退了包厢,从网咖里走出来。 六月下旬,仍是盛夏。 哪怕到了凌晨一两点,天也是热的。 街上没有半个人,安静得只有蝉鸣与风声,以及方渺自己的脚步声。 她个子不算高,但肤白腿长,整个人像白瓷娃娃一般,走路时,脚下被沿街的路灯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延伸到旁边的墙壁上,似是一条黑色的裂缝。 方渺走到路边打车,司机还要好几分钟才能抵达,她百无聊赖地扭着脑袋,四下乱瞅。 身后是一联排的老字号商铺,方渺忽地看到贴着墙根的地上,立着一个小小的神龛。 那神龛就比鞋盒大一点,像个精致的小房子,小门敞开,里头黑黢黢的。门两旁分别竖着一支红烛,细长的火舌在夜风中颤颤巍巍,却不灭。 这东西在当地并不罕见,也算是蓉城的一个特色景象。 蓉城是个南方古镇,发展得很不错,全靠本地的一个百年望族,萧氏。 据说萧氏早在古时候就是皇商,到了民国时代遭了大祸,被歹人一夜之间灭了满门,只剩下些旁支,因此没落过一段时间。没成想,后来又翻身成了当地首富,如今已经是国内外有名的龙头企业了。 对此,坊间有很多传闻。 供奉鬼王,活人为祭—— 这是流传得最广泛的一个。 要不然……萧氏为什么要在自己名下的企业、房产、商铺都摆上这么一个小神龛呢?不是供奉鬼神,那还能是什么? 当地人早就习惯这东西了,平日里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看一眼,然后绕着走。就算没沾上什么邪物,若是因一时好奇而得罪了萧氏,同样没好果子吃。 方渺是个很知情识趣的人。 她瞥了几眼,便干脆地挪开了视线。 夜太寂静了。 她背过身,从包的侧边掏出一副蓝牙耳机,刚戴上一只,另一只却从指尖滑落,啪地一下坠到地上,在地上弹跳了几下…… 方渺眼睁睁地看着这只耳机像是长了脚一样,滚进了身后那个小神龛的门洞里,彻底不见了踪影。 方渺:“……”淦,什么情况? 这副耳机不便宜。最重要的是,这是方渺一位死党发小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才到手半个月。 方渺走近,在距离神龛一米远的地方蹲下,一手捞起长发,歪着头往神龛小门里探了一眼,一双圆眼睛睁得很大,像猫的眼睛,灵动生辉。 小门外的烛光仿佛被驱逐在外,压根看不清里面。 方渺啧了声,在想要不要伸手进去掏几下。 她不信鬼神,并不害怕,也没什么多余的好奇心,只是在蓉城长大,习惯了所有人对此避之不及的态度,也跟着随大流。 犹豫了几瞬,方渺还是伸出一只手,缓缓朝那深邃漆黑的小门探去,手指葱白纤细,指尖泛着好看的粉色,逐渐被黑暗笼罩…… 就在这时,方渺的手机铃声大作。 身后有两道强光晃过来。 方渺的动作停了下来,电话还没接起来就挂断了,她下意识地回头望过去,就见身后马路边停着一辆车,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招手喊道:“哎,小姑娘,是不是你叫的专车?” 方渺站起身,应了声:“对。” 司机催促她上车。 方渺让他稍等一会儿,刚要转身蹲下掏耳机,就听到几声清脆的啪嗒声,鞋尖似乎被一粒小石子撞到,她低下头一看…… 不是什么小石子,是一只耳机。 白色,小巧可爱,品牌的标识在夜里发出微弱的荧光。 正是那只掉进神龛里的蓝牙耳机。 它,又从神龛里滚出来了。 方渺眼眸低垂,长睫颤颤,在眼睑处落下细碎光影。她盯着地面,于夜风中凌乱,脑子里思绪万千,在‘耳机真的长脚了’和‘神龛里住了个……’之间思考了一会儿,仍旧想不出答案。 这时候,司机在背后又高声催了一句。 闻言,方渺猛地蹲下身,将耳机捡起来。她本想快步离开,人都已经走出两米远了,但不知想到什么,又退回来。 她拉开背包的拉链,手伸进去摸了几下,从里面拽出一包大白兔奶糖,还剩了大半。然后她慢慢弯下腰,将这包糖放在神龛的小门前。 方渺咳了声,声音低低的,含糊地说了句:“……谢谢啊。” 上车后,方渺安慰自己:如果神龛里面真的住了一位那啥,吃了她的糖还来计较她的冒犯,着实不太礼貌。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2节 她坐上副驾,绑好安全带后,忍不住扭头往神龛的方向看了一眼—— 夜色深沉,路灯昏暗。 神龛隐匿在朦胧的黑暗中,只有两束细小的烛光在闪动。 车子启动了,风一样的往前冲去,外头的景色顿时模糊成一片。方渺眨了眨眼,有些愣神,她似乎看到……有一道模糊的影子从神龛的小门里冒出来,将那包奶糖拿了进去。 ……那好像是一只手,人的手。 可车速太快,方渺只在一秒不到的时间里瞥了个大概,不知道是不是她胡思乱想,看错了。 方渺收回乱飞的思绪,身子往下挪了挪,陷进车座里,全然不顾自己的唯物主义观念遭受到一记重锤,已经摇摇欲坠。 她将背包放到大腿上,两臂环着,手里还捏着那只失而复得的蓝牙耳机,在指尖一下又一下地转动着。 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男人,开始自说自话,加入南极生物峮幺五二二七五二爸以,每天吃肉提到近期蓉城的种种八卦,例如某某某出轨被当街暴打啦……他很有说书人的潜质,把日常八卦说得一波三折。 方渺听得津津有味,只恨手里没有一把瓜子。 “哎……最近还有一挺大的事呢,萧氏,我们当地没有人不知道吧?” 方渺捧哏道:“知道知道。” “我听说……”司机压低声音,像是在谈什么机密一样,“那个萧氏要跟人联姻了,就这两天的事情,大街小巷都传遍了。” “不知道哪家人走这么大运,这下要一飞冲天了。”司机摸了摸半秃的脑袋,语气羡慕,“那可是数不尽的金山银山呐……” 话音刚落,车子就停在了方家别墅门前。 都这个点了,里头还灯火通明,亮堂堂一片。 下了车,方渺伸了个懒腰,迈着轻快的步子往院子里走。 刚推开家门,就有几道视线齐刷刷地射在她身上。 “爸妈,姐,都在啊。”方渺歪了歪头,看向客厅沙发里坐着的三人。 大晚上的,方父身上仍是西装革履,方母跟姐姐方子清坐在一处。方子清双眼微红,方母亲密地揽着她的肩,似在安慰。 沙发前面的桌子上,摊着许多文件。 方母一下子站起来,刚要开口说话,顿了顿,先挤出了一个生硬的笑,拍了拍身边的沙发,招呼她:“渺渺,过来这边坐。” 真是……太反常了。 她依言走过去,却坐在了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面色平静,目光悄悄落到姐姐方子清的脸上,她似是哭过一场。 方子清的视线跟她对上,下一秒就移开了,显出几分心虚。 方父跟方母眼神交互,不知道在打什么机锋。方渺这两天缺眠少觉,现在一回家就困了,主动问道:“叫我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方父清了清嗓,缓缓道来…… 原来,在她离家这两天,方家发生了一件大事:萧氏来了人,指名道姓要与方家大女儿联姻。 方家只是蓉城一个不上不下的商企,前些日子还陷入了财政危机,至今没有解决办法。萧氏的提议可以说是一场救命的及时雨。 凡事都有个‘但是’。 方父犹豫了一瞬,才继续道:“但是……据说男方已经不在世了。” “冥婚啊?”方渺诧异地反问,“那大姐一嫁进去不就守寡吗?不能推了么?” “我已经应下来了。”方父指了指桌上的文件,“股份转让协议,以及其他合同书,都已经签了字。” 虽说方渺从小备受冷遇,但方子清才貌双全,名校毕业,方家父母一向以她为傲。方渺没想到他们居然忍心将方子清推入火坑。 然而,下一刻,方父突然看向她,语气温和:“你跟你姐姐小时候不是感情很好吗?要不……你替你姐嫁过去吧?” 方渺哈欠打了一半,忽地愣住,眼中透出几分不可置信。 方母凑过来,亲热地拉住她的手,连忙解释道:“也是好事呀,听说男方辈分很高,你一嫁过去就做少奶奶,又不用伺候夫家……萧氏那边说了,单给你一个大宅子住,平时都不用出门,也不用见外人的,安安生生享福就好了。” 方母妙语连珠,把守寡和坐牢说得清新脱俗,完全没想过,方渺这个月初才刚满十八周岁。 随后,她将萧氏对女方的要求一并说了。 方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方家父母敢提出‘豪门替嫁’这么时髦的方案,也不怕萧氏知道真相后来找麻烦……原来是因为,应萧氏的规矩,新妇入门后需要用面纱遮脸,不能再叫人瞧见真容。 平日里不用与人交际,吃穿用度都有佣人准备好,婚后她只需要做好一件事—— 独居大宅,日日给亡夫奉香。 然后躺平,做米虫。 方渺默不作声地抽回手,不说话。 方家父母脸色顿时有些垮了,方子清躲闪的视线转了回来,时不时落在她的脸上。 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窒冷。 沉默蔓延开来,覆盖了每一个角落。 半晌,方渺平静的脸上忽然绽出一抹粲然的笑,眼睛眯成一轮弯月,薄樱色的唇勾起来,露出几粒洁白的贝齿。 她笑着说:“哇……竟然还有这种好事?” 第2章 ◎来都来了。◎ 替嫁一事,就这么定下了。 翌日,方父就放出消息,家里小女儿的高考成绩太差,国内待不下去了,要送她出国留学镀金,实则是要将方子清送出去避避风头。 这几天,方渺都宅在家中,吃得香,睡得熟,跟个没事人一样,看不出一丝丝的忐忑。 六月二十九日。 萧氏又来了人,特地送来一套民国风旗袍,以及一方金线镶边的红色面纱,珍珠做扣,模样很精致。 方子清挨都不想挨一下,方渺却大大方方地上身试了试。 她比方子清小六岁,不过两人身形差不多,眉眼也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方渺长相极为灵动可爱,方子清则更秀气些。 立式全身镜前,方渺一身红绸金线,旗袍的剪裁显得她愈发腰细腿长,戴上面纱,遮去脸上的稚气,看着跟方子清大差不离,很能唬人。 方母围着她转了两圈,很是满意。 “七月一日,萧氏就会派人接你去主宅那边待嫁……”方母又检查了一番珍珠扣的牢固程度,叮嘱道,“面纱千万不要掉下来,你在那边好好学人家家里的规矩,等七月十五正式成了婚,往后就轻松了。” 方渺淡定地点头。 近日来,方父忙于各种应酬,由于搭上了萧氏这条大船,主动过来奉承的人不少,公司面临的困境很快便迎刃而解了。 出门前,他对方渺耳提面命道:“对了,你跟那些狐朋狗友断了联系没有?别把这事说漏了嘴。尤其是梁家的那个混账小子,哼……没什么出息,少跟他混一块儿。” 方渺摘下面纱,凑到镜子前,将颊边掉落的碎发捋到耳后,没说自己约了方父口中的那个混账纨绔下午见面。 午后,日头西移。 阳光依旧洋洋洒洒,铺满了整个蓉城。 城西的一间奶茶店里,客人都是些年轻面孔。 方渺就是其中一个。 她身着一条吊带裙,锁骨直挺,肩头圆润,两条白嫩细长的胳膊交叉环抱着,站在吧台前,浑身透出一股懒懒的劲儿,说话声故意拖长了—— “一杯乌龙玛奇朵,去冰,半糖。” 在吧台后头忙得不可开交的小哥清脆地应了声:“好勒,稍等。”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瞧见方渺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发出一声‘卧槽’的感叹,“你丫的,来了也不说一声,找个位置坐啊!” 他叫梁许,比方渺大半岁,是她的铁瓷发小。 两人不亏是多年死党,从小都有离家出走的癖好,连高考都一同落了榜,可以说是狐朋狗友当中的搭档典范了。 方渺现在戴着的蓝牙耳机就是他送的,那时候梁许已经跟家里闹得不可开交,断了关系之后,平时就在这家奶茶店打工,存下来的钱几乎大半都砸在这份生日礼物上了。 换班时,两人挤在店里的角落里聊天。 梁许手里也捧着一杯奶茶,八卦道:“哎,听说你姐要嫁到萧氏了?” 方渺脸颊鼓鼓的,闻言,几口咽下嘴里的饮品:“对啊,我爸我妈都乐疯了,一下子翻了身,要钱有钱,要脸有脸。” 梁许摆摆手,他不是真要聊这个,又问她:“那你呢?该不会真的要出国读个野鸡大学吧?而且你从小到大都没出过蓉城,怎么突然间就要出国了?” 他的脸色很严肃:“难道……又是因为你姐?卧槽,渺,真的,你压根就不欠你姐什么,为此搭上自己一辈子,不值当……” “哎哟,没有啦……”方渺咬了咬吸管,“实现人生理想的路上总是会出现一些意外情况嘛。” 梁许用眼睛斜她,问:“哪个理想?你从小到大说过的人生理想有八百多个。” 方渺施施然道:“十二岁那年说过的——嫁给快入土的富翁,继承亿万家产,在钞票上躺平一辈子。” 说完,她默默在心里纠正了几个字。 不是快入土,是已经入了土。 梁许听得云里雾里,很快被方渺转移了话题。 临走前,她不动声色地将一张卡塞进了梁许的兜里,在他追出来的时候,扬起手臂挥了挥,慢悠悠道:“收着吧,我自己的钱。拿去复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卡里有七八万块钱。 不算多,是方渺空闲时做游戏代练赚的。 梁许跟她是难兄难弟,从小爹不疼妈不爱,他已经从梁家跑出来了,方渺也要从这个家,去到另一个地方了。 方渺想:这辈子,就这样……也挺好的。 …… 时间已至傍晚。 万晴一碧的天穹逐渐黯淡,天际边弥散着一团浓烈的红光,月亮淡淡地悬在半空,不太明显。 方渺坐在网约车里,这个时段道路很拥堵,走走停停,慢得像是裹了脚的老太太。 她靠在椅背里,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夕阳斜切进来,烫得人险些睁不开眼。 好一会儿,绿灯了,车流缓慢移动。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3节 司机打着方向盘,拐进左侧的一条路段。 眼前的街景有些熟悉。 方渺恍然瞥见路边角落那个小小的神龛,猛地想起了几天前的夜晚,她曾在神龛前放了一包奶糖。 奶糖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被野猫叼走了,还是被清洁人员处理了……亦或者,是被神龛里伸出的那只手拿走了。 方渺扪心自问,她真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此时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药了,心底好似有猫爪子在一下下地轻挠着,催促着她下车,好像在说…… 看一眼,就再看一眼。 待她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路边了,司机把门一锁,甩了她一腿的尾气。 方渺:“……”淦,这又是什么情况? 真吃错药了? 她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心里想着:来都来了……不如,就再看一眼? 傍晚,正是饭点。联排商铺里面灯光明亮,人影攒动,外面街上的行人却不多。 方渺蹬着一双绑带鞋,清凉简约,衬得她的踝骨颀长纤细,形状很好看。她慢慢朝那神龛靠近,再次于一米远的距离停下,侧着身子往里面打量几眼。 小门前的烛火已经亮起来了,今儿的风不大,火舌更茁壮一些。小门里仍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宛如一个深邃的洞穴。 出门时,方渺背了个小挎包,里面装了些琐碎东西,其中就有几条口香糖。 她掏出一条口香糖,佯装小手一抖,口香糖划过一道夸张的抛物线,轻飘飘地落到神龛小门前。接着,方渺弯下腰,看动作是想要将口香糖捡起来,结果却‘不小心’地把口香糖往里推了推,彻底滑进了小门里头。 她后退两步,扭头看了看周遭。 很好,没人注意到她。 方渺眼皮一敛,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盯着那神龛。 没有丝毫的异常。 没过多久,方渺‘不小心’掉了第二条口香糖、第三条、第四条、第五……哦,已经没有了。 她又将手伸进小挎包里,摸了半天,小零食没了,倒是摸出来一条发圈,是由玛瑙珠子串成的,冰冷光滑,在夕阳中折射出璀璨的光点。 还挺漂亮的。 反正看起来不像是垃圾。 很快,方渺又掉了一串玛瑙珠串。 神龛依旧没有任何异常。 “咕噜、咕噜……” 这时候,方渺的肚子叫唤了几声。 夏天天热,她有些苦夏,中午没吃多少,下午的那杯奶茶也不怎么填肚子,现在胃里空空落落的,饿得慌。 她遵循就近原则,直接进了萧氏旗下的商铺,挑了一家上过央视美食节目的老字号。等了三四桌,终于轮到她,方渺直接吃了个滚肚圆。 再出来的时候,霞云已被燃尽了,天上星子稀疏可数,墨蓝色爬上了夜幕,笼罩着整个城市。 方渺眼珠子往旁边飞快一扫,就见角落的神龛掩藏在黑暗中,两粒跳动的焰色像是一双眼睛,一眨一眨的。 她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别再折腾了,刚要阔步往前,却忽地停下了步子。 “不会吧……?” 方渺侧回身,不确定地往神龛那儿又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没有眼花,小门前的平地上真的多了点东西。 那东西的轮廓很像是一朵花,她凑近去看—— 真的是一朵花。 一朵用红色纸叠成的玫瑰纸花。 花瓣层层叠叠,怒放的姿态很是艳丽,精巧。 方渺很不客气地将纸花拾起来,白皙的手指捏着花杆转了几圈,她低头嗅了嗅,扑了一鼻子的香灰味道。 很像是寺庙里的那种焚香味,又像是纸燃烧后的灰烬味道。总的来说,不算难闻。 起码,方渺并不讨厌。 她没有将纸花粗鲁地塞进包里,而是从耳侧拆下来一枚糖果色的发夹,用发夹将纸花别在了裙子的左侧衣襟。 她肤白,白得像瓷;纸花赤红,红得像血,点缀在她左胸前,宛如一朵扎根在心脏的玫瑰,像极了童话里书写的那则故事。 夜莺与玫瑰。 方·夜莺·渺没急着走,而是将小挎包捞到身前,又伸手在里面翻来翻去,搅出细碎的声响。 包里也没什么了,就一包纸巾,钥匙串等杂物。 嗯? 方渺眼神一顿。 随即,她拎起钥匙串,拨弄了一下挂着圆扣中的小铃铛。 铃铛陡然发出阵阵脆响,清脆悦耳。 她刚做出要将铃铛拆解下来的动作,余光就瞥见神龛小门里倏然跳出来一个小物件,落地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方渺将之捡了起来。 这是一只纸叠的小青蛙,通体的红。 她轻轻地将纸青蛙捏在手心里,作势又要去摘铃铛。 就在这时,小门里又吐出一抹黑影。 是一只千纸鹤。 方渺算是看明白了,心里有些想笑,脸上却淡淡的。 她的声音清亮如泉,说话时却喜欢拖长音,听起来很是漫不经心。 “咦惹……你不喜欢铃铛吗?” 第3章 ◎有点调皮。◎ 萧氏主宅。 东院的卧室里一片寂静。 几个中年人互相打着眼色,却没人出声,直到屏风后头走出来一个眉眼忠厚的佣人,几个人才围上去,纷纷开头问道:“太爷身体怎么样了?” “人醒了没有?” 佣人还没说话,屏风后头就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醒着呢,也死不了,你们少来烦我,我饭都能多吃两碗。” 几个人脸上浮起几分尴尬和不忿,其中一个中年贵妇人忍不住抱怨起来:“太爷,您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好端端的……怎么操办起萧先生的婚事了?您是没瞧见,这才几天啊,那个方家扯着我们家的大旗,在外头狐假虎威那样儿……” “是啊,萧先生是咱们家的家神,能跟活人联姻吗?会不会破了风水啊?” “那方家的姑娘才几岁?到时候怎么喊人?真把她供起来呀?” “万一触怒了萧先生怎么办?” 要知道,萧氏有许多萧先生,萧太太,但能被他们齐齐尊称为‘萧先生’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萧氏供奉了百年的氏神。 其中详细内情,只有萧太爷知晓,众人只知道‘萧先生’曾是萧家的嫡系血脉,死后不肯轮回转世,吃了族人的供奉,就这么长久地留了下来。 自从有了这位氏神保佑,萧氏便迅速崛起,蒸蒸日上,如今风光无二。 众人七嘴八舌,各怀心思,吵得萧太爷脑袋疼,咳了两声,扯着嗓子叱道:“这事轮不到你们操心,家里少了你们吃还是少了你们穿?还是少了你们的分红?” “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不要耍什么小手段。萧先生庇佑家族百年,这是他的大事,若是……”萧太爷从屏风后走出来,话没说完,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头发花白,满脸的褶子,眼神却锐利精明,看不出是个百岁老人。 百年前,萧家那场灭门血案轰动一时,上下百余人,嫡系只留下一个活口,就是当时的萧家大少的独子,萧枫。 时光流转,百年光阴稍纵即逝,稚童也成了老人。 萧太爷说话很不客气,闹得外头几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是不满地离开了。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良久,萧太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哎……” 他没了休息的心思,披着一件外裳便往屋外走去,这宅子建造得跟园林一样,他穿过一条条长廊,往宅院的中央走去。 宅子的中央是一圈又一圈的回字廊道,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困在里面一样。最中心处,屹立着一个古怪的建筑,乍一看,极像是一座墓碑。 走近了,便知道那不是墓碑,但也差别不大。 这是一座高耸的门楼式神龛,建造得很气派,像一栋独立的小楼。门前,一左一右分别摆着大香炉,里面蓄满了香灰,灰白的香烛烟雾袅袅升起。 小楼没有门扉和窗玖,仅用一帘帘红色帷幕遮住了人的视线。 夜风萧瑟,将帷幕一角拂起,里面黑洞洞的,叫人看得心口发麻。 这座宅子不是曾经发生血案的凶宅,而是后来建造的,大多萧家人不住这头,只在进行祭典时才来一趟,平日里很是冷清。 萧太爷燃了一炷香,烟雾模糊了他布满沟壑的面容,也遮掩了他复杂的神色,他望向帷幕背后的黑暗,似乎在看着什么人。许久,他才自言自语道:“您已经不是这世间的人了,为什么突然……要娶方家的姑娘呢?” 对此,他也是不解的。 庭院里寂寂无声,夜空中的下弦月宛如一柄锋利的匕首,散发着寒冷的光,好似正等着要割开谁的喉咙。 萧氏主宅位于边郊,背靠阴山,夜风凉飕飕的,萧太爷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压不住嗓子里的干痒,又咳嗽了几声,才缓缓转身离去。 就在萧太爷背过身时,又起风了。帷幕被风撩起来了,月光趁机透进神龛,映出了一抹若隐若现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男人,发丝银白,与月光同色,看起来冷冷的。他整个人都是苍白的,没有一点点血色,长相极其俊雅,瞧着二十啷当岁,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透出一股浓郁的死气。 萧太爷似是察觉到什么,回身看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只好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被风送得很远。 “二叔……” 神龛孤零零地立在四面回廊之中,周围是幢幢的山影。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4节 帷幕后的男人逐渐隐没在黑暗中,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牌位,整齐排列,数量成百。 有一张牌位被单独摆放在最前头,然而木牌上的名字被划花了,看不清笔画。 恍然间,寂静的神龛里又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叮叮当当,撞碎了这一室的凝滞与压抑。 男人的视线微移,一双狐狸眼下敛,落到了地面上,就见一粒黄铜小铃铛从门楼的帷幕后头滚进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弯腰拾起这枚铃铛。 只有拇指点大,圆鼓鼓的,在他宽厚的掌心里滚了两圈。 盯着这小物,他那一成不变的脸色终究是变了,如寒潭的眸子里也荡起了浅浅的涟漪,似是有些苦恼。 神龛与外界的连接全看他心意,但方家子弟的供奉却容不得他拒绝,只因他跟方家有着极深的因果。 男人的唇轻启,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哎……旧恩难偿。 恩人的后代之一,真的有点调皮。 还好将要与他冥婚的,不是年幼的这一个。 他望了望角落的供桌上摆放的奶糖、口香糖、玛瑙珠串……将铃铛也摆了上去。 随后,他捻了张红纸,将其叠成了一个人影,在纸人上附了个‘祝愿’,紧接着手腕一翻转,纸人就轻飘飘地飞出了帷幕…… 出现在了蓉城另一头。 夜,八点多。 方渺蹲得两腿都麻了,终于满意地站起来,打道回府。 她没有唯物主义被震碎的惊恐失措,心底反而隐隐有些兴奋,仿佛发现了一款有趣的新游戏,光是看了简介,就勾起了她浓浓的探知欲。 太奇怪了。 毕竟在以往的十多年中,她只痴迷于网络游戏,始终对现实中的事物兴致缺缺。 待方渺回到家时,将近十点了。 方父方母出席宴会,还没回家,不过方渺在上楼的时候跟方子清撞了个正着,两人面对面地愣了一会儿,很快,方渺就恢复了平时的淡然模样,与她擦肩而过。 夜里,方渺沉沉入睡。 她的脸半藏着被子底下,侧躺着,四肢微微蜷缩,睡到一半,眉头忽而皱起来,呼吸也沉重起来…… 她做噩梦了。 眼珠子咕噜地转了好几圈,却怎么也无法从梦魇中挣脱。 室内昏暗,只有寥落的月色路过此间。 就在这时,她临睡前摆在床头柜上的几件纸叠小物件突兀地动了动,纸花绽放地更灿烂了,纸青蛙跳了跳,千纸鹤驮着纸做的小人颤颤巍巍地飞起来,落到了方渺的脸侧。 它们的周身弥散出微弱的红光,逐渐汇聚成一粒粒光点,从方渺的眉心处钻进去,不一会儿,她蹙起来的眉头便平缓下来,急促的呼吸声也变得绵长而轻柔。 噩梦消散了。 随即,纸做的物件凭空燃起了青色的火焰,将其灼烧成了一点暗色的灰烬,不必风吹拂,便消散在空气中了。 虽只剩下了些许香灰味道,却为方渺换来了一夜好眠。 六月三十日。 方渺没再出门,留在家中收拾东西。 方父方母也在家,心底有些忐忑与紧张,对着方渺叮嘱了一遍又一遍,而方子清则在卧室里缩了一整天,连吃饭都不肯下楼。 只有方渺一个人神色如常,该干嘛干嘛,只是在床上和床底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想找的东西。 朝阳东升,转瞬便西落。 又一次的昼夜变换之后,六月的尾巴终于过去了。 七月一日,天色晴明。 今天是个好日子。 大早,一辆豪车停在了方家别墅门前。 司机是个年轻的黑西装男人,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他脸上冷淡严肃,却多次透过墨镜的空隙瞥向车内后视镜…… 偷看着车后座的女人。 女人个子不算高挑,甚至瞧着有些娇小,但比例很优越,一身精致华贵的旗袍衬得她很贵气,长发编了起来,收束在脑后,显得她脸更小了。 不过她大半张脸都被一方面纱遮住了,只露出一双圆杏眼和光洁的额头。 从司机的视角,甚至看不到她的眼睛,因为她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打着手游,绚烂的技能音效从她的手机里传出来,灌满了安静的车厢。 忽然,女人眼皮一掀,在后视镜中与他视线相对,黑西装男人咳了声,挪开了好奇的目光。 ……这便是,萧先生要迎娶的夫人? 看着很年轻,不似二十四五岁,眉眼却淡淡的,一路上都没说话,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情,颇有种宠辱不惊的气质。 仿佛万事都不放在心上。 车子从市中心一路驶向边郊,山林绿野伫立在道路两侧,萧氏主宅便坐落在这静谧之处。 在一片堪比5a级景区的山林中,逐渐显露出古朴的红漆绿瓦,叶影下,园林一般的宅子如一卷古画,缓缓在方渺的面前展开。 不多时,飞鸟在枝桠间啼唳,车子停在了萧宅的正门前。 方渺下了车,随身只有一个小包。 她站在大门前,微微扬起长颈,一手遮在眼前,往围墙里眺了一眼。 只见一座小楼立在围墙中央,探出半截身子,模样诡美,看着有些眼熟。 她跟着黑西装男人往宅子里走,穿过道道长廊,人都快转晕了,终于到了地方。 “夫人,待嫁期间,您就住在西院。”黑西装领着她进了一个小院,语气恭敬道,“这期间有佣人专门负责照顾您,您有什么需要就招呼那人……” 他看了看腕间的手表,时间接近中午了,又道:“估计待会儿就会来给您送午饭,请稍等片刻。” 方渺点头应对。 黑西装男人走后,方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主卧的门大开着,里面已经收拾出来了。 她把自己的小行李包放在桌上,在屋里踱着步,仔细地打量着种种摆设。这儿不像现代都市的住宅,很古典,本来方渺还有点担忧,但在看到了本文由企鹅峮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隐藏式的电器与电源开关后,一颗心才放在了肚子里。 还好还好。 有电就有网。 自从进了这宅子,手机信号就时有时无的,她抄起手机,搜了搜附近的无线网,发现有一个网络信号满格,显然就是萧宅内部的网络。 方渺啧了声:有密码,刚刚忘了问那个西装男了。 她试了几次密码,都没猜中,又略等了等,没等到佣人过来。再加上方渺戴了一上午的面纱,有些发闷,便往外走去,想透透气。 西院院门的左侧载着一棵银杏树,方渺踩着落叶出了门,本不想走得太远,不曾想萧宅的路况太复杂环绕,她一眨眼的功夫就迷路了。 这宅子面积很大,四四方方,方渺拿不准往哪儿拐,偏偏一路上半个人都没遇上,连问路都找不到目标。 下一刻,方渺的眼神忽地一凝,瞥见不远处有一座假山,便朝那边走去。 她一身精致旗袍,勾勒着身体曲线,脚上的皮鞋崭新,浑身上下的装束都不适合大幅度运动,但她四肢极其灵巧,不费什么力气就攀上了这座近两人高的假山。 方渺坐在假山顶上,睁大眼,往四周的层层围墙后睨去,一眼不错地寻着西院门内的那棵银杏树。 没等她寻到树影,就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在宅院中央的那栋小楼里站着一个人。那人从红色帷幕后露出半个身子,匆匆一瞥,方渺只看到那人长了一对狭长狐狸眼,眼皮折痕很深,很好看。 她下意识地挥了挥手。 那个人似乎朝前迈了一步,微微歪着脑袋,从帷幕后面看她,表情有一点点诧异。 方渺这才看清了他的全貌,忍不住吸了口气:“哇哦……”她的语气里是深深的赞叹。 她活了整整十八年零一个月,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人,俊得不像话。 就是有一点不好,少白头,让他看起来有点显年纪。 还好脸很帅,是真的帅。 方渺咳了咳,扬声问道:“你好,西院怎么走?” 话毕,她举起手机,又问了一句,“或者……你知道这里的wifi密码吗?” 第4章 ◎一个t的网络狗血文学。◎ 许多年以来,萧玉随很少有这么惊讶的时候。 他所惊讶的事情有二。一是族人接回来的未婚妻居然是方家另一个女儿,不知其中的环节出了什么差错;二则是,明明还没有举办过冥婚仪式,这孩子竟然能看到未曾显形的自己。 难道是继承了祖辈的灵能天赋? 萧玉随知道那个攀在假山上的那个女孩叫做方渺,依如今的社会来定义,才刚刚成年。当然,跟他的岁数相比,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孩子。 所以……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萧玉随的瞳孔极深、极黑,连炽人的日光也照不进来,他困惑地歪了歪头,听到那个孩子跟自己说话,却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灰褐色的假山陡峭坑洼,方渺将两只脚抵在凹陷处,整个人半站半坐,一只手扶着山石,见他不回话,也不气恼,将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来,掌心里捏着一个小方块在半空中挥来挥去。 萧玉随知道那个东西叫做手机,但从来没用过。 紧接着,那孩子将手机凑到面前看了看,两条眉毛轻轻皱了起来,嘴里嘟囔了几句“什么破信号……”然后余光掠过小楼这边,视线又一次跟萧玉随撞上。 方渺很确定,那个人不是很想搭理自己,要不然也不会一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一言不发了。 帅哥都这么高冷的吗? 偏偏下一刻,那人又上前了一步,抬手撩起了帷幕,彻底显出身形。那只手白得触目惊心,他穿一身墨绿色的高领长衫,点缀着金丝盘扣,通身温润如玉的气质,像极了锦衣玉食养大的富家公子。 方渺猜测他可能是萧氏的某位小少爷。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5节 萧氏枝繁叶茂,方父方母只跟她草草介绍了几位重量级人物,没怎么提起年轻小辈,所以方渺也不知道这人姓甚名谁。 说白了,她连自己要嫁的是哪一块牌位都不知道。 就在这时,方渺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方母说过她要嫁的男方辈分很高,说不定……就是这位小少爷已逝的长辈。 自古豪门辛密多。 万一这位小少爷还要称呼自己一句小妈、小姑姑、小婶、小姨……方渺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t的网络狗血文学。 怪不得这人懒得搭理她呢。 我都不想搭理我自己。 方渺有着丰富的被人忽视的经验,心里一点也不生气和难受。患有重度网络依存症的她也不急着找信号了,打算赶紧找找方向,先回西院再说。 忽然,那个男人从帷幕后面伸出一只手,给方渺指了一个方向,墨绿色的袖子里头还有一层,衣料空荡荡地挂在一截腕子上,腕骨分明。 方渺下意识地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过去,四处都是一堵堵的围墙,繁重又压抑,没看到那一边的墙后有银杏树的影子。 她半信半疑,扶着假山又往上蹭了蹭,整个人几乎是站在山体上了,才发现有一小簇树荫从墙檐探出来。 嚯,没骗她。 是她的心太脏了。 方渺扭头回看,道了声:“看到了,谢谢。” 那人不知道是不是天天不出门,也不晒太阳,皮肤才那么白。方渺自诩是十年难得一遇的牛奶肌了,竟也比不过他。 萧宅近郊,山风凉爽,到了大中午也不热,温度还算宜人。方渺跳下假山之前,又看了那人几眼。 半个月后她就要成为一名新鲜出炉的小寡妇了,高门规矩多,说不定连帅哥都不能看了,趁现在多看两眼。 尽管方渺从小就痴迷电子产品,但她的两只眼视力都超群,这一点被周围所有同学朋友都吐槽过:这大概就是不读书的好处吧。 因而,方渺眼尖地发现那个男人的衣领下面缠着几圈白色的绷带,他皮肤苍白无血,使得绷带看起来很不起眼。 这是……喉咙有伤,说不出话? 日光曦曦,微风轻拂,蹭起方渺面纱的下摆,露出一段细白的颈子,她再一次扬起手臂,不是在找信号,而是朝小楼中的人影挥手告别。 收回视线后,方渺纤长的四肢舒展了几下,轻盈地跳下了假山。 可惜身上这套装束实在碍事,再加上手里抓着一个手机影响了她的发挥。下了地,方渺发现自己的手指被假山的尖刺蹭破了两三个口子。 伤口不大,有些深,不怎么疼,但血液一下子渗了出来,眨眼的功夫就凝成了浑圆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流淌。 “嘶……”方渺偏头看着自己的伤口,身边也没什么能擦拭的物品,浑不在意地甩了甩手,把血珠甩飞了,落到一旁的花丛中。 可马上又有新的血珠子冒出来。 她甩着手,淡定自若地走在返回西院的回廊上。 神龛小楼中。 萧玉随忽地嗅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磬香,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间被血色侵蚀,邪气十足。 在这股浓郁的香气中,萧玉随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一对狐狸眼猩红无比,血煞之气从他体内暴涌而出,化作肉眼可见的浓雾,在他周身焦躁地翻涌着。 ——他想食血了。 外界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 萧玉随确实是一只厉鬼,但自从吃了族人的供奉,他便再也没有吸食过血气,平日只以香火为食。 百十年来,他不是没有闻到过血腥味,可从来没有一次能让他如此失控。那股味道挥之不去,仿佛钻进了他的魂体深处,将他的思绪搅成一地碎片。 萧玉随想要忍耐,可喉咙干渴生涩,他一下下地吞咽,心底却愈发觉得空虚。 倏然间,他睁开眼睛,瞳孔已经被血色浸透!理智悄然被欲望淹没了,紧接着他的身体变得透明,几乎与空气中那片薄粉色的血煞之气融为一体。 下一刻,萧玉随出现在了一条回廊的拐角处。 那香气愈发接近。 萧玉随垂下双眸,不用想也知道,其中定是充斥着难以抑制的掠夺欲望,他落在身侧的手握起拳,盘卧在手背上的青筋微微鼓起来。 他闭了闭眼,苍白的唇弯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同时,萧玉随极力克制着食血的欲望,只想要赶快离开这座宅院,回到他的另一处住所。 这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一道拖长音的女声,语气疑惑又惊讶:“咦……?帅哥你怎么在这儿?” 是方渺。 她从拐角处冒出来,步子一顿,脑袋在萧玉随和后方的小楼之间来回转动,想不通这人是怎么比自己还早一步到了这边的。 这里的廊道绕得跟贪吃蛇一样,让她这个外人很是费解。 此时此处,天光明亮。 方渺才发觉这人不是少白头,满头发丝是柔和的银白色,在日光下反射出荧荧的光,如仙人一般。 他垂着首,眼眉掩藏在额发之下,从方渺的视角只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唇角紧紧抿着,瞧着情绪不太好,似乎在忍耐着某种剧烈的情绪…… 男人很高挑,身形颀长,如深山青竹。方渺跟他相距两三米远,目测自己的头顶只到他的锁骨,身高差有点明显。 她微微屈了屈膝盖,想问一句‘你怎么了’,那人仿佛预知一般,将脑袋扭到一边,不肯与她对视。 方渺心下陡然一惊—— 嗯?那个狗血猜测该不会八九不离十吧?! 我,方渺,豪门替嫁小寡妇,竟还是豪门十八岁小妈? 这未免也太时髦了叭。 她上前两步,男人就后退两步,似是很不想靠近她,接着就要转身走人。方渺眼力好,恍然间瞥见他微红的眼角,以及那两只握得死紧的拳头,心中又是一跳。 她不可思议地想着:他该不会……是哭了吧? “哎,等等……”短暂的十几年中,方渺要么是在网上冲浪,要么在课上睡大觉,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有些惭愧地伸出手去拉那人的袖子,“你是不是……” 不料那人的手臂恰好往后摆了一下,方渺没抓着衣袖,反倒是抓上了他的手腕,骨骼分明,肌肤冰凉。 她立即松了手,接着就发现了自己的另一个疏忽。 她刚刚伸出去拉人的手受了伤,血液还没止住,在人家白白净净的腕子上留下了几个红色的指头印子。 看起来很像血案现场。 方渺‘啊’了一声,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怎么感觉这血流得很快了?难不成划破手指的大动脉了? 那人伫立在原地,没有走。方渺看到他也举起了手,目光紧紧盯着自己那只被血染红的手腕…… 一道微风掠过,扬起他脸侧的鬓发,方渺透过银发的缝隙,瞥见他的侧影——好家伙,眼尾更红了! 方渺莫名惭愧,抿了抿唇,一句‘不好意思’还没从嗓子里跳出来,那人便极快地转向方渺,他腿长,一个大跨步就到了方渺面前,带起来一阵轻风,柔柔地扑在了方渺的脸上。 这风沾染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约莫是男人身上的气味。 挺好闻的。 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有点想买。 方渺满脑子胡思乱想,还流着血的手被男人握住的时候,压根就没反应过来。 她身形娇小,整个人一下子被他的影子笼罩住了。 方渺缩了缩脖子,一句话脱口而出:“我不是故意的啊,别打我。” 男人愣了愣,仍是垂着眼,捏着她手腕的动作却放得更轻了。他没有打方渺,反而掏出了一方浅青色的丝绸手帕,很仔细地将流淌到她指缝、指尖的血擦拭掉了。 方渺霎时间呆愣在原地,脑袋宕机。 擦了血,男人又将丝绸手帕叠成细长状,绑在了伤口处,打结时,指节弯曲,形状极好看。 他打了个精致的蝴蝶结。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方渺真的觉得血一下子止住了,她微仰着头,眼也不眨一下,注视着男人的下半张脸,只觉得这位帅哥真是人美心善。 方渺:“……” 但是,帅哥你为什么还不放开我的手?难道真的要跟我手拉手走上禁断之路吗? 我真的只想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米虫小寡妇啊! 万万没想到,他将方渺的手翻转过来,摊开她的手掌,食指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行字—— “以前有谁打你吗?” 方渺立刻抽回手,语速忽然变得很快:“没有喔。” 说完,她绕过男人,快步朝西院走去。 在转弯的前一秒,方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男人还站在原处,仍旧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那只脏污的手腕。 方渺很快穿过了这道回廊,她转回视线,也落在自己缠着丝帕的手掌上。 掌心还在阵阵发麻。 院墙隔开了两人,因此方渺没有看到男人喉头不住地滚动。 好一会儿,他似乎终于按耐不住了,偏着头,将手腕举到了唇边…… 第5章 ◎艳鬼还是水鬼。◎ 行至半路,方渺迎面遇上一个中年女人,看着四五十岁,手上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出了几滴汗,眉眼中似乎有些焦急。 见到方渺后,她长吁一口气,凑上来小心地说话:“夫人,原来您在这里……实在抱歉,厨房里有些事情,我来得有些迟了。” 回了西院,女人领着方渺到了另一个屋子,很是麻利地打开食盒,将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摆上桌,嘴里说着:“您喊我一声萧姨就好了,这些日子就由我来照顾您。” 摆完菜,她作势要离开,还要将门关上。 “啊……萧姨,”方渺坐在桌边,雕花木椅华贵沉重,她坐在里面显得人小小的,“有医药箱吗?” 闻言,萧姨一愣,像是把方渺当成了一件珍贵易碎的物品,连忙紧张地问道:“夫人,您受伤了吗?”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6节 片刻后。 方渺得到了一个小医药箱,还有她心心念念的wifi密码。有了网,她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两眼放光,兴冲冲地扒了两碗饭。 萧氏的伙食太好,她打了个饱嗝,心里很是满意。 饭后,方渺自觉戴上面纱,开始处理伤口。 她伤的是右手手指,丝帕缠着她的四指,一点也不影响她吃饭。方渺举起手端详片刻,这蝴蝶结打得很漂亮,但丝绸质地光滑,已经有些松了。 她揪着一个角,轻轻一拉扯,手帕顿时松开,落在桌案上。 方渺手上还残留着些许血渍,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变成了红褐色,伤口处结了几个浅浅的痂。 她将双手浸入水盆,打算稍作清洗再上药。 卧室内,水声轻响。 这时候,方渺的目光落在桌上躺着的那块丝帕上。 浅青色的帕子被污了小半,或深或浅的铁锈颜色很不讲道理,在上面染出极为刺眼的不规则图案。 方渺将它拈起来,一同浸入水中,两手轻柔地搓着。很快,血污变成了很淡的粉色印记,就再也洗不掉了。 揉搓中,方渺发现丝帕的一角绣了小片竹影,形态自然生动,一个名字隐藏在竹叶之间,毫不突兀。 她推开小窗,将拧干的丝帕撑开,迎着日光,轻声地读出了那个名字:“萧……玉……” “萧玉随。”她又念了一遍。 这是那个银发帅哥的名字吧? 怪好听的。 晾起手帕,涂了药,忙完这些事,方渺彻底闲了下来。 萧姨住在西院的一个侧屋里,随时听方渺差遣。方渺要什么,她就拿来什么,问什么就答,态度十分谦卑,方渺却觉得不太舒服,只觉得她看过来的眼神太过小心翼翼。 跟接她来萧宅的司机一样,眼神里满是敬畏、好奇……却不敢靠近。 那是一种藏得很沉的恐惧。 怎么了?她要嫁的死鬼老公是什么重量级人物吗?还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才嘎了? 幸好方渺也不是来交朋友的,她本就是替嫁之人,也不想跟萧家人靠得太近,跟萧姨保持距离才是明智的做法。 午睡前,方渺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倚着门扉,问出自己非常好奇的一个问题:“对了,萧姨……” “我在街上经常看到摆在外面的神龛,”她打了个哈欠,抬手掩去眼底的生理性泪水,“你们是在供奉哪一位……神仙吗?” 关于神龛,蓉城的生活论坛里众说纷纭,没个结论,最为人所接受的说法就是养小鬼,由于萧氏家大业大,传着传着,变成了供奉鬼王。 萧姨听她这么说,脸上的表情顿时充满了敬意,她犹豫了几下,轻声说:“是萧先生。” 方渺:“……?” 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方渺又问:“我在这里好像没看到神龛?” “在的,”萧姨声音更小了,怕被人听见一样,“萧先生就在这里……” 方渺有些凌乱,仿佛看电影遇到谜语人不说人话,于是她也打起谜语:“那个……你们都有叠纸吗?”她边说边比划着,“就是小小的,红色的纸?” 萧姨被问得满头雾水,方渺也不敢详细地说出自己往神龛里塞东西了,好像还拿到了回礼,这个话题便草草结束了。 想起那几个不翼而飞的小东西,方渺心里有几分失落,她还挺喜欢的呢。但很快,她就沉浸在手机游戏中,无暇去想这些了。 晚饭也是萧姨前来送餐,方渺一个人吃。 整个院子里就她们两个人,萧姨很安静,没事不会跟方渺说话。方渺也不多话,精力都放在手中那一方小小的屏幕上。 天色暗沉,山风呼啸。 她抬起头,细长的颈子扭动几圈,放松酸痛的肌肉,对着小窗外的那轮弯刀月,想着:方子清已经顺利出国了吧? 接着,方渺打开各个通讯软件,浏览了一遍,信息欻欻欻地冒出来,就是没有方父方母的来信。 看来是一切顺利咯? 梁许的顶置头像亮着红点,积攒了十几条未读信息。 方渺点进去看了一遍,看着看着,突然有些难受。 最后一句赫然写着—— [你就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吗?] 当晚。 方渺躺在古色古香的大床上,没有梦到未来,却梦到了很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方渺还是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幼童,跟大自己六岁的姐姐方子清关系很亲密。 方子清给她喂饭、带她洗澡、陪她睡觉、为她讲睡前故事。方渺几乎是被姐姐带大的,对那对不着家的父母都没这么黏糊。 后来方渺更大一些了,也这么问过方子清:“姐,爸爸妈妈在哪里?” 方子清升了初中后变得很文静,眉眼温柔,把她抱到大腿上,说:“爸爸妈妈要赚钱养我们……渺渺陪姐姐写作业好不好?我们都要认真学习,给爸爸妈妈争光,这样他们才会开心啊。” 书桌上摆着台灯,暖黄色的灯光披落在这一大一小的头顶。方渺看着姐姐提起父母的表情,第一次意识到……她跟自己一样,也还是一个小孩子。 可她落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掌,是那么的温暖。 那天,方渺记住了一句话,要好好学习,爸爸妈妈才会开心。她偷偷地在心里进行着等量代换:爸爸妈妈开心,姐姐也会开心。 她想要所有人都开心。 万万没想到,最终确是……背道而驰。 十二岁那年,方渺站在领奖台上,台下掌声雷动,她的父母坐在台下,脸上摆满了虚荣而骄傲的笑容,两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教她喘不过气来。 方渺举着奖杯,被灯光环绕,她面上有些无措,视线在人群中一存存地寻着……良久,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方渺看到了自己的姐姐,她笑了起来,兴奋地朝姐姐挥动了一下手中的奖杯。 下一刻,站在阴影中的方子清,朝她投来了一道怨毒又扭曲的目光。 …… “轰咔——!” 漆黑的夜幕被一道惊雷划破,随着一声震破天地的巨响,天穹被撕扯成无数个片状碎块。 黑夜被雷光驱逐,一瞬间宛如白昼。 萧家宅院背后是一片广袤的山林,也一同被映成了惨白的颜色。 漫天的雨雾掉下来,击打着叶片,发出躁人的声响。 又是一道雷! 比前面一道还要亮,还要响。 刺眼的白光再次将天地照亮,也将山林深处的一抹人影照亮了。 萧玉随沉默地站在一片墓地前。 放眼望去,一块块墓碑林立,雨水冲刷着灰白色的外皮,流淌过碑上的红色字体……它们如同一个个幽灵,静悄悄地站在那里与他对视。 每一双眼睛都透出浓烈的怨恨,仿佛在对他发出尖锐的质问。 为什么——! 为什么啊,二郎…… 为什么要杀了我们! 方渺猛地睁开了眼,额角的发丝微微湿了。 她坐起身,惊魂未定。估计是初来乍到,她不大适应,一晚上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噩梦,梦到最后……方渺仿佛看到有无数道人影逼近她,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屋外大雨滂沱,雷电交加,嘈杂得不像话。 方渺戴上了蓝牙耳机,点开音乐软件,随便选了一个歌单。 不知道什么时候,屋子里飘进来一股带着土腥味的水气,方渺嗅了嗅,发现是她下午晾晒丝帕的时候开了窗,睡前却没有关严实,被风吹开了一条细缝。 她下了床,蹬着拖鞋去关窗,两只手刚抚上窗沿,外头又是一道令人胆寒的闪电,冒着蓝色的火焰朝天地重重挥下一鞭! 冷光将屋外的景象映得很亮。 方渺看到了一个浑身湿透的人,他宛如一抹孤魂野鬼在廊道中游荡,漫无目的。 哪怕只是一瞥,方渺也认出了这人。 是白日里见到过的那个男人。 银色的发黏腻在他的侧脸,藏不住那精致的下颌线,身上的墨绿衣衫浸透了雨水,颜色显得更深了,像是泼满了浓稠的墨汁。 除此之外,他整个人都是白色的。 这时候,方渺的耳机里传来一声‘蓝牙已断开’的提示,卧室很大,她的手机正躺在床头,跟她距离太远,就这么断了连接。 除却雷雨声,屋中陡然响起一曲节奏感十足的夏日摇滚,与这空寂的夜格格不入。 雨中的人影突然一滞,恰好站在了西院拱门外的位置,从方渺的方向看过去,他好似被那道圆弧框起来了,单独成画。 他好像看过来了。 雨幕似是一道帘子,模糊了人与景,方渺想起自己还没戴面纱,连忙抬起一只手遮住下半张脸。 睡衣的袖子很宽,足够用了。 这雨下得这样大,他应该没看清吧?方渺想着。 没想到那人慢悠悠地踱步过来了。 方渺将窗缝掩上,只露出一只圆溜溜的眼睛。她朝外看,看到男人已经站到窗外的走廊上了,浑身湿哒哒地往下淌水。 不知道更像艳鬼,还是更像水鬼一点。 他敲了敲窗门。 方渺只把窗子推开了一点点,就见这人伸出一只手指,用雨水在窗沿上写字,湿润的字迹金钩银划,分外好看,只是水渍很快晕染开,失了意境。 他问:[又做噩梦了吗?]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7节 方渺遮着脸,没说话,只是疑惑地歪了歪头。 她发现了……这人跟司机与萧姨不一样,看向自己的眼神没有敬畏与恐惧,而是充满一种……怎么说呢,好像是在看小辈的眼神,有些慈祥。 明明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 应该还是读大学的年纪吧? 方渺不回话,他也只是静静地偏头看着她。屋子里的灯很亮,明晃晃的光被窗框裁成一小片,覆盖在他的身上。 他的睫毛也湿得彻底,有几粒极小的雨珠挂在上面,随着他眨眼的动作往外一滑,不舍地牵扯着尾部,才悄然落下来,顺着他的脸颊流淌至下颌…… 方渺余光瞥见那方晾干了还没有收起来的丝绸手帕,连忙抓起来,塞进他搭在窗沿边上的手中:“擦擦。” 这本来就是他的东西,他却朝方渺很礼貌地一笑,眉目如画。 他没有擦身上的雨水,而是伸出那只背在身后的手,手掌握拳,在方渺面前缓缓打开…… 掌心中,卧着一粒大白兔奶糖。 糖纸表面有些湿润,但看着仍旧干净完整。 方渺奇了怪了,他整个人跟在水里泡过了一样,这糖果却只是潮湿了,难不成是一直攒在手心里? 见方渺没有接,他又往前递了递。 方渺想着白天的短暂相处,觉得他这人不坏,便也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将糖果捏起来,收下了。 “好巧,”方渺感叹道,“我也爱吃这个牌子的糖。” 关上窗之前,她留下一句:“等等哈!” 没过一分钟,方渺戴好了面纱,又将窗户打开半条缝,见这人还在,朝他递出一盒感冒冲剂,是从小医药箱里掏出来的。 男人摇了摇头。 这人看起来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方渺观他脸色白得不像话,怕他真成仙了,催促道:“记得喝啊,我看你嗓子本来就不好,有什么伤心事也别淋雨啊,亲测无效。” 她有理有据地补了一句:“不如打游戏!” 男人垂下眸子,看着方渺非要递过来的药盒,似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接下了。 第6章 ◎说话声巨难听。◎ 方渺叹为观止:“哇哦……” 那人接过了药盒,又冒着雨走了,天地间灰蒙蒙一片,雨丝绵密,仿佛穿过了他的躯体,淅淅沥沥地砸在青石板上,击碎了一地的银杏扇叶。 这位哥,真的很有个性。 这么神经病的行为,放在他身上,居然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离谱可笑。 身后的音乐仍在继续,上一曲已经播放完毕,自动切换到下一首歌,风格骤变,轻悠的歌声莫名跟这个暴雨天格外契合。 方渺甩开拖鞋,像个小炮弹一样飞上了床铺,整个人深陷进柔软的鹅绒被中,舒服地打了两个滚。 这个小插曲打断了方渺从噩梦中惊醒的压抑心情,她抬手再床头侧边的墙壁上拍了一掌。‘啪’地一声,灯灭了。 方渺缩进了大床的最里面,背靠着墙,这床大约两米长宽,她只占据了一点点的位置。 此时才凌晨两三点,夜还深着。 她想继续睡,却怎么都睡不着。屋外雨声如瀑,时不时伴随着雷声,仿佛是天上住了个爱闹小性子的熊孩子,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撒泼打滚,大哭大闹。 吵得人忒烦。 黑暗中,方渺又翻了个身,脸颊忽地被一个微硬的小东西硌到了,伸手一摸…… 哦,是那粒奶糖。 糖纸还潮着,透出一股掩不住的奶香,甜丝丝的,直往方渺的鼻子里钻。 方渺格外喜欢这个牌子的奶糖,经常买,背包和口袋里常常塞上几粒,她有些低血糖,饿了累了就剥开一粒塞嘴里。 她捏着糖,凑到鼻底又嗅了几下,十分钟爱这股甜腻的味道。正是因为凑得太近,她好似闻到了一丝丝幽深的焚香味。 方渺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含在嘴里,舌尖不停地舔舐着。她侧靠着墙,吃到一半,肩膀有些酸痛发麻了,就在床上蹭了几下,变成了平躺。 她注视着头顶那一片幽幽的黑,在奶糖的香气中,泛起些许困意,沉重的眼皮眨巴几下,又睡着了…… 蓉城的另一头。 方家别墅,二楼主卧。 方建邺和邵兰夫妻俩参加了一场酒会,回来时已经很晚了,现在还没睡着。 方建邺大马金刀地坐在玻璃窗前的沙发上,身前摆了一张矮几。他俯下身,将几上的解酒汤凑到嘴边一饮而尽,满身酒气,满面红光。 “你先去洗洗吧……”邵兰一身玫红色长裙,正坐在梳妆镜前卸妆,精致的妆容逐渐抹去,露出几道细痕,她嗔怪地抱怨了两句,“喝这么多,臭死了。” 方建邺笑了两声,道:“高兴嘛,今晚长颐的老总过来找我敬酒,透露出想跟我合作的意向,那个项目我早就想参一脚了……现在终于有资格了。” 夫妻俩夜话了一阵,临睡前才想起出国的大女儿,方建邺感叹道:“也算是对她仁至义尽了……” 没了外人,邵兰没摆出慈母的做派,满脸无所谓地接话道:“是啊,往后就让别人去操心她吧……都那么大了,也该成家了。” 两人相视一笑。 光凭他们两个,当然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冒着得罪萧氏的风险,折腾出一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根本原因,其实是有大人物看上了方子清,从中协助他们将方子清送出国。方子清自己也是愿意的。 邵兰叹了口气,道:“再有个儿子就好了。” 半晌,邵兰想起了萧氏的诸多传闻,起了些好奇的心思。 “哎?”邵兰戳了戳快要睡着的方建邺,问道,“听说你家祖上出过天师?是不是真的?这世上真的有……?” 方建邺已经很困了,说话声愈发模糊起来:“唬人的吧,我以前还听老人说,我祖爷爷走了偏门,结果遭了反噬,造的孽终将祸及子孙,让我小心着点呢……从小就听这些,耳朵都长茧了,真晦气。” “都是封建迷信。”他又补充了一句。 “什么偏门?”邵兰更好奇了。 “好像、好像是……”方建邺翻了个身,脑子顿顿的,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哦,是说我祖爷爷炼出了一只厉鬼吧?听说用活人炼的。” 屋外下着暴雨,猝不及防地闪过一道雷,吓了邵兰一跳。她抖了抖,也不再问了,将被子一卷:“听着真吓人……” 方建邺声音越来越小:“哈,这世上哪来的鬼啊?” 殊不知,正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屋子一侧的落地窗映出了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 萧玉随穿墙而入,两眼一瞥,望着那两人泛黑的眉心,摇了摇头。 其实方建邺说得不错,恶果终将需要有人来偿还。萧玉随正是算到方家会在一年内举家暴毙,才想出了冥婚之法来帮助他们避祸。 他既是鬼身,又是萧氏氏神,能庇佑的人也只有本家子弟,只好将方家纳入萧氏的范围内,思来想去,唯有冥婚最为妥当。 没想到,人心欲壑难平,又牵扯出些旁支来。 这两个人,真让他不喜欢啊。 还是小朋友可爱一些。 萧玉随飘出这间屋子,他食过方渺的血,循着味儿,飘到了走廊最尽头的一件卧室里。 他闭上眼,身体化作了一阵淡粉色的薄雾,在屋中涌动了几圈…… 萧玉随尝到了另一股味道。 这是一种,经年累月的寂寞,挥之不去。 不多时,薄雾急剧收缩,重新汇聚成了一个人形。萧玉随银发如月辉,整个人悬在半空中,衣袖无风自动……宛如天人之姿。 全无厉鬼之相。 他飘回了萧宅,穿过漫长廊道,进到西院的主卧。 方渺在床上缩成一小团,只睡了一小片地方,面纱皱成一团被她压在枕头底下,她的一只手微微蜷起,摆在脸边,指缝中露出一张白色的糖纸。 萧玉随俯身靠近,闻见方渺呼出来的气息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脸颊一侧有些鼓起来了。 他莞尔一笑:真是一个小孩子啊。 他又想:照顾起来,会不会太麻烦呢? 翌日,大早。 这是方渺被送到深宅大院的第二天。 她悔恨交加,欲哭无泪。 恨不得穿越回过去,一巴掌抽死自己! “再在睡前吃糖我就是狗——!”方渺隔着面纱捂脸,仰天长叹,话毕就痛得直抽气。 一觉醒来,她牙就疼得厉害,忍着痛吃了一顿早饭,左脸就肿了起来,喷了药也不见好。 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人命,一整天下来,方渺都蔫蔫的,提不起劲来。 晚上,萧姨过来收拾碗筷的时候,看到没怎么动过的饭菜,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小声地安慰了句:“夫人别多想了。” 方渺双目含泪,说不出话来。 别误会,只是牙痛。 她从小到大很少生病,偶尔有几次感冒发烧也是自己吃吃药,睡一觉就过去了。这次牙疼来得突然,方渺实在没经验,只好按照她的旧习惯,趴在床上歇了半天,结果屁用没有。 疼得让人想飙泪。 方渺顽强地坐起来,掏出手机,来两局手游转移一下注意力。手机音效声外放,显得屋子里很热闹,也导致她漏听了几声敲门声。 直到战局结束,方渺才反应过来,有人在敲门。 那声音不重,很有节奏感,两短一长。 方渺还以为门外的人是萧姨,不知道对方有什么事,先是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穿戴,然后才招呼道:“进吧……嘶……”牙真的好痛。 “吱呀——” 雕花门扉被人轻轻推开。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8节 阳光匝地,被门上的镂空纹饰雕琢出一模一样的图案,接着就被一道颀长的人影遮蔽了。 来人不是萧姨。 萧姨没这么高,没这么好看。 来的人,是萧玉随。 他逆光而立,方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那道轮廓也好看到极致,翩然如云。 “咦……?”方渺很惊讶,“怎么,嘶……是你啊?”她说话声含含糊糊的,一句话打了三个绊子。 萧玉随踱步进来,脚步声轻到让人听不见。 方渺坐在桌前,知道他说不了话,便静默地仰头看他。 没想到,萧玉随微躬着身,也安静地与她对视,眼睛里满是疑惑。 方渺遭受了将近小半分钟的近距离美颜暴击,默默移开视线,就在这时候,她余光瞥见萧玉随淡白的嘴唇张开了,唇齿相撞,猩红的舌头一闪而过…… 他说话了。 说话声巨难听。 真要形容的话,那就是有八百个大汉拿着锉刀在他的喉咙里摩擦,声音生涩又嘶哑,还带着些气音。 他问:“怎么了?” 方渺被这比公鸭嗓还难听一百倍的声线震撼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原来不是不能说话啊…… 萧玉随蓄着一头半长发,清晨时分天就放晴了,可风还呼呼地刮着,从屋外窜进来,扬起他滑落在身前的发丝,时不时蹭到方渺的前额。 痒痒的。 他又问:“很难受吗?” 仔细一听,声音更难听了。 方渺抬起眸子,与他四目相对。 萧玉随的面孔很年轻,瞳孔深邃,跟他极白的肤色形成反差,使得眼眸愈发沉郁,但他的眼神很柔和,如山中暖流,又如雪夜篝火,细细密密地笼罩着方渺。 方渺一愣,恍然之中,误以为自己正被一位沉稳的长者注视着,仿佛只要她发出信号,他就会拍拍方渺的脑袋,并发出一声慈爱的叹息。 方渺呆呆地说:“有点牙痛。” “这样啊?”萧玉随果真叹了一口气,歪了歪头,又问道,“只有一点点吗?” 不知怎的,在萧玉随安静的注视下,方渺再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了,她还以为是牙痛导致,咽了两下,又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老实地道:“比一点点还多一点。” 第7章 ◎许愿机。◎ 方渺神经抽痛,半边脸都是麻的,她又抹了一把脸,可泪珠子跟断了线似的,擦着面颊砸在桌面上,摔出一朵朵花来。 方渺意识到自己哭了的一瞬间,尴尬得想钻到桌子底下。 在抠了,脚趾已经在抠了。 可是她没想到的是,萧玉随真的拍了拍她的脑袋,扯着他那破锣一样的嗓子,语气平和:“跟我去个地方。” 方渺抽了一下鼻子,说话时后鼻音很重:“去哪里?” 他直起身,朝方渺招了招手,又说:“来。” 方渺不知道这人有什么蛊惑人心的法术,她居然真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往外走了。 要知道,天都黑了。 萧姨的侧屋亮着灯,但一点声音都没有。 萧宅的廊道纵深交错,屋檐底下挂着一长串红色的灯笼,看着愈发诡异了,两人的身影在黑暗与红光中交错,忽明忽暗。 方渺莫名有种做贼的心虚感,脚步放轻,蹑手蹑脚的,又引来萧玉随一个疑惑的侧目。 不多时,两人驻足在一个不算陌生的地方。 银月当空,雨后的穹顶像是被擦洗过一般,蒙尘的星子都现了身,交相辉映,一个比一个亮。 宅子的中央,小楼高耸,一帘帘深红的帷幕掩盖了里面的景象。方渺第一次见到萧玉随,就是在这里。他站在楼中,揭开帷幕为她指路。 门楼前一左一右摆着两个大香炉,炉子摆在屋檐底下,没有被雨水飘湿,里头插着几柱香,香头升起一线袅袅的烟尘。 方渺下意识地压低声音,问:“这是什么地方啊?”不像是能住人的样子。 萧玉随答道:“收受供奉的地方。” “谁收?”方渺没太明白,又问,“住在神龛里的那位……?” 萧玉随堪称有问必答,态度良好:“嗯。” 方渺‘哦’了一声,不同于对萧姨的点到截止,她又说了点真心话:“你们家到底在供奉什么啊?这是能说的吗?”问完又牙疼,嘶哈了几口。 萧玉随看了她一眼,往前走了两步,很随意地从一个角落掏出一个香桶,从里面倒出来一炷香,走回来的时候,反问方渺:“很好奇吗?” 方渺老实点头:“有一点点。”说完,她想起刚才自己猛女落泪的场景,又有些尴尬了。 萧玉随想了想,又答:“算是在供奉厉鬼吧。” 方渺:“……原来传闻都是真的啊。” “总感觉……”她捂着脸,含糊道,“祂人、哦……鬼还挺好的呢。” 挺慷慨,还返赠小礼品呢。 就是有效期有点短,一晚上就消失不见了。 萧玉随默了默,抬手将香举起来,跟香炉中正燃烧着的香头接触,不一会儿,这柱香也燃起来了,冒出一丝灰白的雾,焰色明亮。 他将这柱香递到方渺手中,嗓子破碎难听加入本群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跟他的样貌十分割裂,仿佛是从另一个次元里钻出来的声线:“奉香,默念你的愿望。” 方渺接过香,规矩地竖在身前,问:“治我的牙么?” 这是什么许愿机吗? “有用?”她偏过头,凝视着萧玉随的侧脸。 萧玉随比她高很多,站在身边很挡风,他微侧过身,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还没有同方渺进行冥婚仪式,正常情况之下,当然是没有用的。但是萧玉随昨夜拿了她的感冒药,如今还赊欠一份因果,仅用在治疗牙疼上,还是可行的。 闻言,方渺连忙按照萧玉随的指挥,恭恭敬敬地朝拜敬香,心里疯狂祈愿,然后小心地将这柱香插在了香炉中。 她扭头问萧玉随:“这样就行了吗?” 不曾想,萧玉随欻地一下,就把她刚刚插上去的香拔了下来,还吹灭了。 方渺很凌乱:“……你为什么又要拔下来?” “你在这里等一下。”他朝方渺笑笑,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接着就很随性地撩开帷幕,走到小楼内部了。 很快,萧玉随单手端着一个白瓷碗从里面走出来了,他将碗朝方渺面前一送,说:“喝了就好了。” 方渺垂下眼睛,看了看这盛着半碗水的瓷碗。瓷碗扁平,个头不大,更像是一个小茶碗,小巧地卧在萧玉随手心里,与他的手指相得益彰。 他的手比瓷器还好看,每一寸线条都像是匠师精心雕琢而成的,呕心沥血。 问题是这碗里的水。 此时夜色昏暗,四处的红灯笼将水染成红色,天上的弦月好巧不巧地落到水中,晃晃荡荡的,荡起一盏清冷的月色。 方渺抽动鼻子,又闻到了这阵香味,这香不同于寺庙中普通的香烛味,似乎夹杂了一丝丝特殊的味道,她说不太上来。 “这是香灰水吗?”方渺问。 萧玉随又点点头。 方渺接过来,想了一下,扭过身去,背对着萧玉随啜了一小口,只觉得味道还可以,头一仰,全喝了,动作看着豪气,其实也就一口的功夫。 她砸吧砸吧嘴,一瞬间,牙疼真的止住了,她按了脸颊好几下,一点也不疼了。 见效这么快的吗?! 方渺惊奇地看向萧玉随,眼睛亮晶晶的:“我好了,效果这么好?”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这香灰怎么尝起来甜丝丝的,喝起来好丝滑……你嗓子这样,要不要也喝点?” 萧玉随收回小瓷碗,半个身子站在阴影里,幽幽地道:“骨灰水怎么会是甜的呢?” 这句话,搭配上他那嘶哑得不像话的嗓子,简直是清凉一夏的鬼故事。 方渺陷入沉默,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坦然道:“我……算了,骨灰就骨灰吧,了不起我晚上回去刷牙十分钟,痛饮一吨漱口水。” 她想:这才几天的功夫,唯物主义就退出了她的世界观,没想到自己对不科学的接受度这么高…… 嗯,都要嫁给一坨骨灰了,喝点骨灰算什么。 没事的,渺,你可以。 直到她扬起脸,眼力刁钻地发现了萧玉随那抹淡得看不见的笑,才忍不住鼓起脸,问:“……你是不是在逗我?” “你的胆子很大。”萧玉随哑声哑气,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肯定方渺。 像极了夸奖家里小孩‘成绩很好’的长辈。 方渺:……如此欣慰是为哪般? 稍后,萧玉随又留下一句‘你在此处等我’,转身钻进了小楼,好似要去买两个橘子给方渺尝一尝。 很快,萧玉随再一次出来了,还真的带了东西,看样子还不少,两只手都占着了。 环境昏暗,方渺只看到他一手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瓷坛,另一手拎着一个长方形的扁长物体。 他领着方渺回到了西院。 开了灯,方渺瞬间愣在原地——只见萧玉随像往桌上放了两个橘子那样,将手上的东西放了上去。 圆的是个光滑的小瓷坛子。 方的、扁长的那个,居然是个牌位! 深褐色的牌位挺直地竖在桌上,做工精致,可偏偏被人损坏了,上面布满了深深的刻痕,将牌位主人的名字划得看不出原样,只隐约能分辨一个萧字。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9节 方渺心里感慨道:这得是多大仇? 不对,关注点都歪到太平洋去了! 方渺眼一瞪,压着声音问他:“你怎么把别人牌位薅过来了?!”看到一旁的矮胖瓷坛,浅浅试探,“那个又是什么啊?骨灰坛子吗?” 萧玉随的关注点比方渺还歪,一脸平静地说:“不是外人,算是你未来的丈夫。” 方渺:“……”听起来更不妙了。 但很快,方渺还真被他带跑了,凑到他身后,探头探脑的,还问:“怎么还被划花了名字?谁干的这是……” 萧玉随很淡然:“我。” 被方渺甩到脑后的一个t网络狗血文学瞬间长脚跑回来了。 她忍了忍,没忍住:“为什么?” 萧玉随顿了顿,才说:“看了……烦。”他的语气一直是淡淡的。 方渺化身复读机:“为什么?” 萧玉随:“……” 隔了一会儿,他才浅笑着说:“那是个坏人。” 方渺的脑子里满是豪门世家的爱恨情仇,诸如渣爹不做人之类的恨海情天戏码……她甩了甩头,把这段狗血得不能再狗血的桥段甩了出去。 糟了,小妈即视感更强了。 渺,你一定要稳住。 萧玉随的脾气实在太好了,宛如点读机投胎转世,哪里不会点哪里,方渺逐渐放肆:“跟你有仇?” 他点头。 与此同时,他拎着那牌位,踱步到床边,似乎是思索了一下,将牌位放在了床头的一个柜子上。 然后,他抬眸扫向方渺,这一眼杀伤力十足:“有剪刀吗?” 方渺又掏出了那个小医药箱,从里面掏出一把裁剪纱布的小剪子,递给萧玉随:“这把,行吗?” 他没有接,只是说:“剪一缕你的头发。” 方渺依言照办,将一头长发捞到肩前,仔细地找了一撮干枯分叉的头发,咔嚓一声剪下来:“够吗?” 萧玉随也没接,他把那个小瓷坛子拿过来了,还揭开了上头那个小圆盖,往前一递,那意思明晃晃的,是要方渺把剪下来的头发塞进瓷坛里。 方渺想起了他的地狱玩笑,迟疑地问了句:“……里面该不会真的是骨灰吧?” 萧玉随:“你猜。” 方渺对他投去一个‘我对你很失望’的眼神。其实她的心里也没多担忧,不知道为什么,她怎么看萧玉随怎么亲切,好像自带柔光滤镜一样,很快就手一伸,将头发塞进去了。 瓷坛的口子很小,里面黑洞洞的,仿佛是一片迷之领域。 “咔嚓——” 萧玉随将盖子合上,也放到床头柜上了。 空气安静下来。 良久,方渺才迷茫地问了句:“所以……我们这是在干嘛?” 萧玉随沉思了一下,才开口说话,那嗓子都把方渺听得脱敏了:“算是辟邪,祈求庇护吧。” “不会生病,”他补充了一句,“也不会做噩梦。” 不行,这声音也太艰涩沙哑了。 方渺反手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润润嗓子。萧玉随却盯着这杯水,没说话。 她催促般地扬了扬手臂:“这里面又没撒骨灰。” 方渺发现了,萧玉随纠结的时候,很喜欢做歪头的动作,就好比现在,他就偏头看着她手中的水杯,目光渐渐移到她的脸上。 方渺道:“不喝吗?你这嗓子都劈叉一百八十度了,咽喉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咽喉炎,唐老鸭都要给它让路。 前一夜还淋了雨,不知道是不是更恶化了。 这人真的太复杂了,方渺很难概括。 但是……她一点也不讨厌。 萧玉随无声叹气,那神情莫名让方渺有些想笑。喝完水,他就要走,方渺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寂寂的夜色里,突然想着…… 不知道下次见是什么时候了。 她只知道自己要在这里住半个月,之后结了冥婚,似乎要搬到别处去。 该不会发配到某个犄角旮旯吃灰吧? 如果生活条件跟现在差不多,似乎也挺不错的。 方渺漫无边际地想着,临到睡前,她刚要关灯,转眼看到床头柜上存在感极强的牌位和那个塞了她头发的瓷坛。 方渺:“……” 有点渗人,但还能接受。 毕竟,这个牌位也不会跳起来扇我一巴掌,对吧? 方渺很擅长自我安慰,给自己做了一分钟自我建设,很快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都过得稀疏平常。每天就是吃饭、睡觉、躺着玩游戏、坐着玩游戏、趴着玩游戏…… 外界对萧氏联姻一事似乎很关注,实际上,方渺进了这个门就见过三个人,接她来的司机、照顾她起居的萧姨、以及那个公鸭嗓美男萧玉随。 哦,算漏一个……还有她床头柜上的死鬼丈夫。 奇妙的是,萧姨居然也从来没问过,只是撞见一次后,基本不进方渺的卧室了。 她像个物件,摆进来了,就任她在一旁呆着,落灰。 方渺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应该是好事吧? 玩累了,方渺偶尔想起萧玉随,他跟自己的年纪大抵差不太多,还呆在那小楼里吗?上哪所大学? 手机号多少? 有点想跟他一起开黑。 只是方渺万万没想到,再一次见到萧玉随—— 居然是那样怵目惊心的场景。 第8章 ◎好香啊。◎ 事情的变故是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夜晚。 算了算时间,方渺已经在萧宅住满了七天。除了闹过一次牙疼之外,再也没遇到其他烦心事了,天天吃好睡好玩好,还胖了两斤。 除此之外,方渺也已经习惯了床头柜上面摆着的牌位和小坛子了,真如萧玉随所说,她没有再做过噩梦,甚至日日熟睡到三杆。 睡到三杆的主要原因,其实是因为方渺睡得太晚。 她下午睡得长久,晚上自然就不困,作息渐渐地日夜颠倒了起来。这天夜里,她玩腻了游戏,打开了直播app,无聊地滑动着…… 偶然看到一行标题:《深夜哄睡:性感道爷的一百个睡前小故事》 方渺有点感兴趣,手指头一戳,就点进了直播间。 一进直播间,一道嗓音磁性的声音就响起来:“欢迎各位道友进入直播间,今天就来分享一个清凉的小故事吧……” 弹幕划得飞快,一串的‘哈哈哈’。 方渺打了个哈欠,没细看。 主播戴着一副黑色口罩,头发很长,在头顶扎了个髻,身上套着一件深蓝色的道袍,看着确实很有道士的味道。 最重要的是,他声音很好听。 这又让方渺想起萧玉随。 好好一个男的,长那么好看,声音那么难听。 主播放了个背景音,空洞悠扬,仿佛是一道风穿梭在丛林间,荡起一片虫鸣鸟叫,莫名有些凉飕飕的。 方渺缩在被中,闭上了双眼。 他缓缓开口道:“这是我七年前经历过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没成年,跟师傅到了一个老宅子里喝喜酒……按理说,那样的人家,都不会欢迎我们这种行当的人,但师傅跟那家主人有旧,才收了喜帖,进门前,师傅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让我少听、少看、少说话……” 一个挺老套的开场白。方渺这样想道。 “那宅子年岁很老了,挂满了红绸和红灯笼,四四方方,走廊又深又长,像是怎么都走不完一样。我跟在师傅后面走了半天。主人家办喜事,管事的人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模样。我小声地凑到师傅耳边问,这家人怎么这么奇怪啊……” “师傅只是拍了一下我的头,趁人不注意,也压低音量对我说,这是一场冥婚,男方横死,冤魂不散,只好求了一家人的女儿嫁进来,给他冲喜,散一散怨气……才好转世投胎啊。” 主播娓娓道来,声音抑扬顿挫,配合着阴戳戳的背景音,还真有点恐怖,弹幕已经被吓得呲哇乱叫。 方渺……方渺她摸着膝盖,总感觉像是中了一箭。 又被这个恐怖故事扫射到,谢谢。 正当她想关掉直播间的时候,主播已经又讲完一段了,正讲到了新婚拜堂:“堂中宾客寂静,我跟师傅在最角落一桌,看到新娘子一个人盖着盖头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小坛子,我问师傅,那坛子里是什么……他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里面是……” 气氛正紧张时,直播间里却猛地想起一道击打声,主播故意压低的嗓音被打断,猝不及防地冒出一句国骂:“哎哟卧槽——!” “整天胡咧咧什么玩意儿啊?”听筒里恍然响起另一道极为苍老的嗓音,“我什么时候带你去大宅子里喝过喜酒了?” “师傅,我直播呢!”主播解释了一句,又被扇了一下,那声音很大,传到了直播间,他又喊了句,“还没下播啊!” “直播也不能胡咧咧啊,别败坏我门风气。” “这叫艺术加工!改编,改编啊!满满的热元素,现在的小姑娘都爱听这个……”主播气急败坏道,“咱都快喝西北风了,你能不能不拆我台啊?” 老者嘟嘟囔囔,很是不满的样子。 下一秒,直播间被切断了。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10节 方渺躺在床上,只觉得整个屋子都寂静了下来。 她的视线忍不住落在了床头柜上的坛子上,脑子里自动回想起主播所讲的那个故事,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她突然也开始好奇起坛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除了她的头发以外,还有什么呢……? 蓉城,城南的一个老小区。 一间破旧出租屋中。 江也揉着脑袋,发髻偏到一边,他干脆将头绳拆了下来,顺带摘了口罩。他二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得很寡淡,披着一件道袍,很像卖假药的江湖骗子。 “师傅啊,”江也叹了一口气,“不是说了我在直播的时候,您别来打岔嘛……居然还掐我直播,过分了!” 被他喊做师傅的是一位老人,跟他一样,披了件道袍,衣摆处打了两个不起眼的补丁。老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异瞳来。他一只眼是普通的黑瞳,另一只眼睛的瞳孔却是灰白色的,瞧着很是骇人。 “你还编排到萧家去了啊,不怕被找麻烦啊?”老人哼哼道,“那家人烦死了……” 江也解释着:“我糊,找不到我头上,蹭蹭热度而已。” 说完,他殷勤地上前,接过老人手中算卦的帆布,堆放到角落,又道:“既然你回来了,帮我看看我画的五雷符呗,这也失败忒多次了,怎么画都画不对,是不是灵力岔气了啊?还是你教的方法不对啊师傅……” 老人眼睛一瞪,白花花的胡子差点炸起来,骂骂咧咧道:“放你的屁——!” 话毕,他背过身,走到堆满书的角落里,翻了半天,从一本算卦的老册子里泛出一张陈年旧符,在江也的眼前晃了一下:“睁大你的狗眼睛,看看,看看!” 黄色的符纸上,用朱砂画了一串符咒,赫然就是江也失败了无数次的五雷符。 五雷符攻击力较强,在这灵气稀薄的时代,已经是顶难的符咒了,放眼整个天师界,小辈中没多少人能画出来。 其实江也已经算是天赋中上的了,但还是有些吃力。 他凑近看了看,发现符咒字迹有些稚嫩,问:“这是谁画的啊?您还收了别的徒弟?这……能用吗?” 老人冷笑一声,打开了窗户,往这张符纸里注入一丝灵气,又将符纸往楼下广场的一个角落一丢,念了句:“去!” 大晚上的,凭空降下一道雷,轰嚓一声,炸在了楼下的一辆电动车身上。路灯下,那辆小破电动车浑身黑漆漆的,风一吹,居然化成了灰烬,轰然散开…… 江也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道:“我操!” 老人眉头一扬,得意道:“厉不厉害?六年前我在天桥上遇到一个小孩儿,她看我画了一遍,就照模照样画出来了,居然还敢说老头子我教得不对……明明就是你自己不行!别赖我!” “先不说扰民和破坏公共卫生的问题了……”江也转回头,看着老人,两眼放空道,“师傅,你炸的是我的车!” 老头没觉得不对:“那我又不能炸别人的车啊。” 江也强忍着心痛,回到问题本身,问:“真就一个路人画的?” “对。”老头点头,“一小姑娘。” 江也又问:“那你不收她?收我?” 老头转身,气呼呼道:“你当我不想啊?我说要收她做徒弟,她居然跑到附近派出所举报我宣扬封建迷信,诱骗未成年……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枉费我替她算了一卦!” 江也爆笑,追问道:“您算卦最有一手,算出什么了?” “她啊……”老头捋着胡子,摇头道,“亲缘寡淡,命犯桃花煞,身陷生死局。嘿,反正她命不该绝,有人替她挡灾,日后有缘还会遇见……” …… 命犯桃花的方渺在床上趴了半天,一只手捞着手机不停翻动,正面,反面……一下下地落到鸭绒被面上,压出一个长方形的印痕。 她的目光从小青瓷坛缓缓挪到斜后方的牌位上,整个人往床边蛄蛹了一下,凑得更近了,借着灯光打量起牌位。 将近一周的时间里,她对这两样东西已经没什么恐惧心了,早就打量了不知道多少遍,这牌位连全名都看不出来,萧玉随说是他划烂的,还真是满腔怒火与恨意。 完全想象不出来他长成那副风光霁月的模样,以损坏牌位来泄愤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一定是极致的厌恶吧?似乎恨不得牌位上的人死得不得安宁…… 方渺隐隐有一种预感。 小青瓷坛里没有装什么‘坏东西’,也没有骨灰。 说不定真就是个普普通通一坛子。 反正,萧玉随没说不能看。 方渺被直播间里的故事勾起了心思,困意被她愈发撇得远了,歪着头盯了许久,忍不住探出指尖,轻轻搭在了小坛子的身上。 瓷坛表面光滑冰冷,在这燥热的盛夏中带来一丝凉意。 方渺对着空气扬声说了句:“我就看一眼哦?” 接着,她等了等,屋子里仍是寂静一片,无人应答,也没有发生什么诡异现象。 良久,方渺又往前蛄蛹了一下,半截身子探出床边,悬在床头柜上方,她舔了舔下唇,食指指尖沿着圆盖的缝隙钻进去,挑起一道细细的缝。 “真的看了哦?” 她极轻地、极轻地揭开了盖子,然后很小心地往里面睨了一眼。随即,方渺愣了愣神,又凑近一些,发现坛子里除了她的一撮打了结的头发,还有一张白色的纸片。 那纸人就比她的小指头长一点,圆头圆脑,二头身,通体雪白,圆形的脑袋上点缀着两粒红色的墨点,应当是充作双眼。 小纸片人静静地卧在坛子底部,正面朝上。 方渺的头发正压在它的肚子上。 方渺的双眼跟那对红色豆豆眼对上,心中莫名有股怪怪的感觉,仿佛……这纸人是活的一样。 错觉吧? 就在这时,方渺的手机铃声大作,她扭头瞥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着梁许的名字。方渺保守着替嫁秘密,梁许真以为她在国外,几次来电大多是在深夜。 她顺手接起电话,另一只手还捏着坛子的圆盖,在指尖一圈一圈地翻动。 “喂?” 梁许问她在做什么。 方渺盯着坛子里的小纸人,歪头夹着电话,说:“在……看一张纸。” 梁许笑着说:“一张纸有什么好看的?” 方渺却吸了一口气,左看右看,看久了,居然还真的觉得这小纸片人有些眉清目秀。 她是不是独居太久,寂寞疯了? 以往也没这种状况啊? 梁许在那头絮絮叨叨,方渺时不时搭两句话,不知怎的,眼神死死地覆在那纸人身上,怎么都移不开了。 她心不在焉地嗯了几声,鼻尖似乎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灰味,忍不住更贴近那坛子。 好香。 好香啊…… 电话那头,梁许愣了一下,问:“什么好香?渺,你在吃东西么……” 方渺没有答话。 梁许在那头‘喂’了半天,仍旧没有回应,心上疑窦重重,又很是担心,怕方渺在异国他乡遇到什么事情。 山风呼啸,暮色深沉。 一入夜,萧宅就冷清得宛如一座荒宅。 方渺躺在床上,眼神放空,全然听不见电话中传来的人声了,整个人似乎被那道异香勾入了另一个世界,意识深深沦陷…… 随后,她缓缓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方渺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四周有壁,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只一道光,自顶上落下,撒了满身。 她动了动,察觉到不对劲。 有一双手臂揽在她腰间。 方渺伸出手,顺着这双手臂摸过去,发现一件更吓人的事情——她正躺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空间里半明半暗,方渺心下震惊,一下子从这股勾人心魄的香味之中清醒过来,扭头往身下看去…… 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萧玉随的脸。 方渺悬在他上空,遮挡了光线,将他的脸拢进暗处,一头长发垂落下来,跟萧玉随的银发交缠在一处。 萧玉随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仿佛陷入极深的睡眠之中。方渺的手掌撑在他的胸膛上,才发现他身上不着寸缕,浑身冷冰冰的,不像活人。 方渺半懵半醒之间,眼神微微往下移了移,陡然发现……萧玉随的喉间横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 这伤疤七八寸上,硬生生划开了他的喉咙,边缘崩裂开,露出内里粉白色的肉。 没有血。 方渺脑子里‘轰’地一下—— 像是炸了一道雷。 在这滚滚的雷声中,她看到萧玉随的长睫颤了两下,眼皮一掀,露出一对空洞的瞳孔。 死人的瞳孔。 萧玉随躺在她身下,歪了歪头,颈侧扬起极好看的弧度,牵连起陡峭的锁骨,露出了一个很迷惑的神情。 方渺顿时觉得有些羞愧,垂下了脑袋,却又望见一片白花花的胸膛,白得刺目,堪称玉骨冰肌。 第9章 ◎学渣愣住。◎ 萧玉随是一个死人。 这一点毋庸置疑。 方渺很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事实。 毕竟没有人可以在被割喉的情况下,仅仅靠几圈白色绷带缠着,就能顽强地活着,甚至还能雨中夜游。 方渺压在他胸膛上的掌心似乎出了汗,她抬起手,往上缩了缩,却发现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下一刻,她回想起跟萧玉随的几次相遇,原来没有多加思考的细节一幕幕翻涌上来,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脑内回放,显得格外疑点重重。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11节 现在想想,其实萧玉随从来没有掩藏过什么,他只是什么都没有说。不过,也不能怪他刻意隐瞒,就他那把嗓子……方渺听了,真想给他猛灌一吨胖大海泡水。 少说点话吧。 他也正是这样做的。 并且在那几次交集中,萧玉随从没害过方渺,甚至还帮助过她,简直可以说是新世纪的五好鬼怪。 想通这一点后,方渺立刻放下心来。 然而,另一道思绪又冷不丁地冒出来—— 萧玉随曾说过,那块被划花了名字的牌位是属于她死鬼丈夫的,那个小坛子里装的虽不是骨灰,想必也跟她的丈夫有所关联,再加上萧玉随之前帮方渺治疗牙疼的前后种种…… 方渺低下的头又抬起来了。 她将视线重新移回到萧玉随的脸。 一个真相如拨云雾般,出现在她面前。 那一个t的网络狗血文学可以卸载了,现实中压根不存在她胡思乱想的那些豪门戏码。 萧玉随就是她的冥婚对象。 同时,也是萧氏供奉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那个存在。 怪不得萧家人的联姻要求那么奇怪,尤其是日日奉香这一点,结合萧玉随的真实身份来看,便显得合理了。 方渺眨眨眼,心想:眼前这样年轻的面孔,却不知道真实年纪到底有多少岁了,总不会真的只有二十出头吧。 随后,方渺猛地一惊,摸了摸自己光洁的面庞,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将真容暴露。但是她在进入萧氏的第一天就与萧玉随有了一面之缘,非人的他,之前难得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想着想着,方渺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你不生气吗?” 萧玉随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眼神里只透露出一个意思: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方渺的声音低了低,说:“我不是你的新娘子。” 萧玉随像是叹了口气,又像是轻笑了一声。 他说:“我知道。”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将方渺垂落在自己身上的发丝拂开,冰冷的手指偶然间擦过方渺的耳尖,痒得她躲了一下,却不小心把萧玉随的手掌夹在了脸侧与肩侧。 方渺连忙摆正脑袋,努力做出一个很严肃的表情,示意自己在认真听。 萧玉随看了她好半天,平静地说:“现在,你是了。” 良久。 方渺才默默问了一句:“……这么随意的吗?” 痛失豪门替嫁剧本。 时髦值一下子下降了好几个level。 这时候,萧玉随蓦地扬起纤长劲瘦的小臂,掌心摊开,捂住了方渺的眼睛。 方渺瞬间陷入黑暗,也下意识地抬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并问了句:“干什么?” 视力被剥夺之后,听力变得愈发敏感,萧玉随嘶哑的声音近在咫尺,在狭窄的空间里仿佛带着轻微的回响,他说:“穿衣服。” 闻言,方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脑中思绪折腾得无暇顾及其他,竟然忽略了萧玉随还处在身无遮掩的状态。 她的脸烫了一下,抽抽鼻子,心虚地没再说话了。 眼睛一睁一闭。 方渺再睁开眼时,发现萧玉随的身上已经套上了那身熟悉的墨绿色的衣服。 一键穿衣? 她一下子从萧玉随的身上跨下来,坐到旁边的位置,两只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就差正襟危坐了。 “嗯……”方渺抬起脑袋,四下看看,嘴巴里掐了个长音,给萧玉随找了个称呼,“哥,我们现在在哪?”其实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但还是多问了一句。 萧玉随也坐起身来,一条腿曲着,偏头望向方渺的动作显得极具文人风骨,“在坛子里。” 果然。 方渺又低了低头,老实认错:“对不起,其实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奇心强的人,但是经过这些日子……这句话我收回。”说完,她又想起自己曾往小神龛里塞过那么多小东西,倒也不吃亏,换来几样精巧叠纸。 她这么问出了口。萧玉随却只是将食指中指并拢,在她额心处轻轻地戳了一下。 方渺‘啊’了声,迎着他平静中又透出些许无奈的眼神,吐了吐舌头,没再说话了。 萧玉随把她拉了起来,道:“你该回去了……离魂太久不好。” 嗯?什么离魂? 没等方渺反应过来,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周围的环境为之一变,两人竟然回到了方渺的卧室。 方渺两手抓紧萧玉随的衣袖,静静等待这阵眩晕过去,好一会儿才睁开眼。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她的眼神瞟过床边,居然发现床上还躺着另一个自己! 床上躺着的少女双眼紧闭,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呼吸清浅,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萧玉随任由方渺牵着他的衣袖,拉着她上前两步,扭过头看了她一眼,说:“回去吧。” “……”方渺沉默了一会儿,“回哪里去?” 萧玉随说:“你的身体里,躺回去就好了。” 可他说得简单,方秒愣是试了几种姿势,怎么都钻不进自己的身体里,她就差在床上做仰卧起坐了,仍旧灵是灵,肉是肉,合不到一起去。 萧玉随看着她的无用功,不由得皱了皱眉。 …… 月上中天,夜色如海水般淹没了整个世界。 方渺被萧玉随拉着,往宅院中央的小楼走去,她只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如一阵微风般,心下一阵稀奇,原来作为鬼魂竟是这样一种体验。 又一次回到这个地方,方渺打量了许久,忽然明白自己心里那股一闪而过的熟悉感,究竟来自于何方。 这座小楼俨然就是一座精致豪华版的神龛。 萧玉随没有停留,带着她穿过层层帷幕,进入神龛的最深处,方渺一下子看到角落供桌摆着的几样小东西,挠了挠头,没说话。 又揭开一道帷幕,密密麻麻的牌位展现在方渺眼前,给她带来一股莫大的震撼,可萧玉随仍旧没停留,直至穿过整个神龛,抵达最深处。 这是一个空旷狭窄的小隔间,像是个尘封多年的仓库,空气里弥散着一股腐朽尘封的味道。 萧玉随从最角落的地方掏出来几本开了线的书,方渺接过来,借着昏暗的红烛光线,隐约看到这本有些年头的旧书封面上印着几个大字—— 《初阶天师入门必学》 方渺默了默,仿佛看到了一本厚厚的《五年模拟,三年高考》摆在眼前。 她小心地举起书册,问:“该不会……”是要她自己学习怎么魂归□□吧? 萧玉随站在她身前,笑而不语。 第10章 ◎太长懒看。◎ 从帷幕后走出来,外面是萧瑟的夜,方渺捧着一本旧书,默默仰头望天,只觉得有一阵冷冷的冰雨胡乱地往脸上拍。 回到西院的主卧。 床上躺着方渺的肉身,电话早就挂断了,她给梁许报了个平安,这才开始准备寻找把灵魂塞回肉身的方法。 不到最后关头,方渺还想挣扎一下。 她跟萧玉随面对面席地而坐,隔了半米远,中间的位置摆着一本《初级天师入门必学》,以及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袱。 这包袱是萧玉随一同带过来的,让方渺想起了上次他随手就把自己的牌位拎了过来,看起来云淡风轻,但…… 方渺垂眼看了看破烂的包袱,只见褐色的麻布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经蹭开了线,露出里面一大摞线装书的页脚。 方渺仿佛看到一大堆补习材料摆在自己面前。她抹了一把脸,扬起下巴,盯着萧玉随的侧脸,露出一个尴尬不失礼貌的笑容,语气十分真诚:“刚刚你还承认我是你老婆,对吧?” 萧玉随淡然颔首。 方渺略略安心,语气一变,变得难以置信起来:“我都嫁到首富家了,还要学习?” 说好的做米虫呢? 紧接着,她的脑袋上仿佛探出一根天线,机灵地转了转,方渺浅浅试探道:“你不是很厉害嘛?” 萧玉随想了想,说:“虽然许多族人称我为氏神,我也通晓一些氏神的祝愿庇护之法,但本质是……我是鬼。” 换言之…… 他又道:“我只会勾人魂魄,并不通招魂之术。”说完,抿了抿唇,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你闻到的香气是氏神的香火气息,再加上我食过你的血,因此你闻起来……会觉得格外诱人,难以自控。” 所以方渺才会魂游体外。 “懂了懂了,业务冲突……”听到前半句,方渺了然地点头,等她听到萧玉随的后半段叙述之后,忍不住露出一个茫然又惊悚的神色,“哥,你什么时候吸了我的血?这些都是西洋设定,你……” 方渺打量了一下萧玉随的服饰,接着说:“你这个民国鬼……就不要学这些了叭?”她揉了揉鼻子,声音越来越小:“你是不是这几天趁我睡觉的时候……?” 萧玉随神情很无辜,摇头,耳后的银发垂落下来,如月神一般纯净,又如山鬼一般,芝兰玉树。 他解释了两句,让方渺梦回被接近萧宅的第一天,她划伤了手,又弄脏了他的手腕。 听完,方渺的脑子里莫名脑补出萧玉随在自己离开后,舔自己手腕的画面,不仅如此,她还幻视了一秒猫咪舔爪,再看向萧玉随的时候,嘴角浅弯。 话题很快就回到了正事上。 方渺睨着这一大堆‘参考书’,再一次确认道:“就学一个返魂术哦?”接着便叹了口气,“哥,我学不会咋办……要不要出门找个专业天师啊?” 萧玉随却嘴角含笑:“你很有天赋。” 方渺略带怀疑地望着他,见萧玉随的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肯定,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她垂下了脑袋,一边翻开那本入门书籍,一边小声吐槽鬼怪丈夫鼓励人类妻子学习天师术法的合理性与兼容性。 这要是学会了,闹哪啊? 万一以后吵架了,是不是要斗法啊? 方渺翻了几页,听着空气中传来的几声纸页擦响,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华点,猛地抬起头,问:“我的哥,你那儿怎么会有这种书啊?”这种反差不亚于小和尚往被窝里私藏性感周刊,邪门到家了。 萧玉随想了想,还是简单跟她交代了一下自己与方家的前后因缘,当然,仍旧是表面那一套说辞:“你祖上出过一个天师,为人正直不阿,古道侠肠。多年前对我有恩,又因我而死,这是他留下的遗物,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12节 这是他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 “……”方渺消化了一会儿:“信息量好大。” 顾不得说她有天赋,合着是遗传基因优良? 萧玉随又解释了几句联姻起因,方渺越听越不对劲,抬手摸起了下巴,喃喃道:“这不就是……熟悉的以身相许桥段吗?”我的人生剧本好像又时髦起来了? 说完这句,见萧玉随又要伸手过来戳自己额头,方渺吐了吐舌,用那本破书挡了一下,余光跳进‘天师’两个字,突然想起了儿时曾遇到过一个神棍骗子,也说她有天赋,甚至还要收她为徒。 方渺感叹:“……我跟这种封建迷信职业真的很有缘分啊。” 随后,她又翻起书,里面是竖排版,毛笔手写字体,飘逸又潇洒,一派的仙风道骨,就是有些难以看懂。 方渺翻回目录,发现这本书一共分成了四卷,分别为印契、步罡、符篆、符咒,最前头还有一篇引读,是将如何引气入体的。 方渺:太长懒看。 她食指点着目录,像翻字典一样,查找关键字眼,很快就在印契篇找到了招魂术相关的页数,她边看边读出声:“……八字极阴者、阳寿将尽者,易生魂离体,阳火未熄,便可施行招魂术。” 她八字极阴吗? 没听说过。 “切记,另有三类,决计不可招魂……” 方渺飞快扫过这几行字:太长懒看x2。 底下通篇都是讲施术者是如何进行招魂的,除了要准备香炉、符咒等物品,还要进行喊魂,这一点,方渺自动脑补成了跳大神环节。 问题来了,该怎么给自己招魂和喊魂呢?这得有另一个活人配合操作吧? 方渺憋着一口气,脸颊鼓起来,侧脸很像一只金鱼。她又跟着目录翻到离魂术这一小节,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正解答案,指尖点着‘引魂入体’这四个字,抬眸望向萧玉随:“这个!可操作性最强!” 萧玉随始终安静地看着她,见她兴奋起来,视线也顺着她的指尖扫过去。 说干就干。 两人又飘去神龛小楼那里拿了个香炉,红烛,还有一桶香束。方渺很稀奇,那里面怎么什么都有? 是夜,星火微弱。 屋中的灯熄灭了,片刻后,窗纱透出点点红光。 萧玉随站在床边,端详了片刻,一手垫到沉睡的少女的脖颈底下,另一手捞起她的腿弯,将她公主抱起来…… 方渺盘腿坐在地上,眼看着高大的男人将自己的身体一步步走来,她的脑袋无力地歪在一边,靠在萧玉随的胸膛上,表情极为宁静,唇边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等萧玉随将自己的肉身仔细小心地平放在地上,方渺这才抒发了一下自己的感谢:“哥,这画面对我来说……有点微妙。”她将点燃的红烛挪到身体的周边。 烛光跳动。 萧玉随的脸上光影变化。 他推到一旁,静默地看着方渺一手捧着书,一手生涩地做准备,目光深邃幽远,似乎很期待方渺的表现。 方渺将香炉摆到身前,从香桶里倒出三炷香,按照书页里的插图,两手捻着香,十指交叠,掐出一个难度系数很高的印契,她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火遁’两个字,闭上了双眼,一字一语背出书上的法诀。 “三魂荡荡,七魄何存;” “阳火炎炎,燃我三灯;” “莫离莫忘,返归吾身;” 念到这里,方渺的神色肃然一变,敛起的眉目竟然透出一股超脱俗世的气质,她看不到自己的神情变化,只感到周围的空气逐渐开始升温…… 这时候,她不由自主地睁开双眼,发现身体周围的烛火开始剧烈晃动,似乎被风拂动了,可室内门窗正紧闭着。 忽地,数十烛火齐齐灭掉! “砰——!” 她似乎听到了一道空气炸响的声音。 紧接着,方渺看到自己肉身地三盏魂灯,分别在脑袋与两肩上,她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怎么这么小?!” 这屁大点魂灯,有指甲盖那么大吗? 方渺满头雾水,保持着咒契的手势,探出小臂,分别用三盏黄豆大的魂灯之火艰难地点燃了三炷香。 见一切顺利,她吐出一口长气,连忙回想这书上的内容,十指变换了一个咒契,念出最后一句法诀:“焚香引路,速归速归……” 语毕,她将三炷香插|进了香炉中,不一会儿,三线白烟袅袅升空,却没有散开,反而如同活生生的蛇一般,弯曲扭动,迅速地朝方渺的手腕爬来,紧紧缠绕! 方渺只来得及瞥萧玉随一眼,就感到手腕处传来一阵不容阻挡的牵引力,整个人往前跌去—— 再睁开眼,视线里只有一片黑暗。 ……这是回来了吗? 方渺想转转脑袋,却觉得一阵脱力,脑子昏昏沉沉的,每一块骨头都像是被拆分了又重组起来,气虚气弱。 下一刻,只听见噗噗噗几声,周身的红烛纷纷亮起来,室内由黑暗转至昏沉,方渺躺在地上,看到萧玉随站在一旁的角落里,仿佛是一个发光体,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他。 她动了动胳膊,艰难地将双臂抬起十厘米的弧度,用累瘫了的语气拉长音道:“哥,地上好硬哦……” “要抱。” 累,好想躺床。 第11章 ◎诡计多端的死鬼老公。◎ 翌日,方渺自沉沉的梦乡中苏醒,昨夜那股浑身酸软的疲惫感已经褪去了,不仅如此,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变得神清气爽,仿佛体内有一个隐藏式开关被打开了,轻快又舒爽。 方渺没急着起床,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嫩白的脚跟把床单蹬得皱了,宛如荡出一圈圈水波纹。接着,她抬手拍了拍枕头边上的小坛子,道了声:“哥,早安。” 坛子里没动静。 方渺掐住鼻子,飞快打开盖子看了一眼,就见坛底躺了个小纸片人,脸上两粒红色墨点,好一会儿,它轻飘飘地翻了个面,用后脑勺背对着方渺。 这时,空气里传来一道嘶哑低沉的嗓音:“早。” “哥……”方渺搓了搓眼角,一本正经地问,“你这是在赖床吗?” 附在小纸片人身上的萧玉随也学着她懒懒的腔调,回应道:“横竖闲来无事。” 方渺也闲来无事,不忙玩手机,很不客气地将小青坛子盖上盖子,揣在臂弯里,带到盥洗室中。 她一边洗漱,一边对萧玉随问个不停。 “哥,你这几天就一直躺在里面吗?给我当二十四小时保镖?” “你怎么不现原形?是跟《聊斋》里的画皮类似的情况吗?不过我看人家都是美女皮,你这弄的……好简陋哦,像个姜饼人。” “哎,突然想到……”她仰起头,嘴巴里咕噜咕噜一阵,吐了漱口水,擦着脸问,“我画画还不错,需要重新给你做个新皮肤吗?哦对了,你玩游戏吗?里面很多皮肤,很有参考性……” 她絮絮叨叨的,萧玉随时不时回应几句,屋子里倒也不显得寂静沉默了,直到方渺开口约他一起打游戏,萧玉随才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句:“若是没事情做,桌上的书倒是可以一阅。” 闻言,方渺的眼神飘到桌子上堆起来的旧包袱上,麻布已经不堪使用,无力地滑落敞开,露出里面近十本旧书册,有些还沾着深褐色的污渍,发出难闻的气味。 除了旧书,里面还有一个木制罗盘,通体黑黢黢的。方渺没见过这种东西,走近了,抓在手里掂量了一下。 这东西很重,应该是实心的,表面有着许多细小的划痕,摸起来比萧玉随的肌肤还要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渺好像看到它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黑气…… 方渺将它放回桌上,振振有词地拒绝了萧玉随的提议:“我有事情做的,哥。” 这几天里,方渺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她作息饮食时间不是很固定,一天三餐的饭食也没让萧姨送过来了。西院有个独立小厨房,萧姨会将当日的餐食与点心放在那里,随时等着方渺去取用。 方渺换好衣物,出去了一趟,不过十分钟,就拎着一个三层食盒回来了。她将桌上的旧书和罗盘搬到墙角的柜子上,擦了擦桌面,才将早饭一样样摆出来。 萧玉随栖身的小青坛子也在其中,居然也不显得突兀。 “唔……”方渺夹起一块炸酥了的油条,在甜豆浆里蘸了蘸,才塞进嘴里,“哥,你平时就吃香火吗?有味儿吗?” 萧玉随说能吃贡品,但没有味道。 “那……怎样才能让你尝尝味道吗?我看电视剧里都是在摆个香炉,插炷香,就能上供了……”说完,方渺还不忘夸一句,“你家的饭菜真的好好吃,我都胖了。” “这样的方法,对我无用。”不知怎的,萧玉随始终呆在青玉坛里,“或许你从书中能找到答案。” 方渺动作一顿,将筷子放在了碗边,语气沉痛道:“哥,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成语,你知道是什么吗?” 萧玉随问:“什么?” “图穷匕见!” 方渺很不解:“这才认识几天啊,你就督促我看书学习,还是天师术法!你是鬼啊,我的哥!” 萧玉随叹了口气:“学些自保手段,有何不可呢?” “当然没问题啊,”方渺理所当然地说,“你都以身相许了,不是说跟你结婚就能化了我家的劫吗?这也没几天了……我又不出门,再说你不就在这里嘛……” “我防谁啊?你吗?” 她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亲,不想努力了。 话音刚落,坛口微敞,一阵薄粉色的雾从中钻出来,翻涌滚动了两秒,凝成了一道人形。 是萧玉随。 他现身了,仍旧是一身墨绿长衫,脖颈上缠绕着白色绷带,似乎就是这绷带阻绝了那股让人魂牵的异香,只泄露出些许味道。 萧玉随坐在方渺对面的椅子上,灿然的曦光穿过雕花窗玖,被雕琢成了栩栩如生的花影与振翅欲飞的鸟兽形状,隐藏在其中的一只蝴蝶落在了他的眼窝。 恰时,萧玉随正垂眼盯着满桌的饭菜,阳光织成的蝴蝶被他的睫毛挑动,他忽地抬眸看向方渺,这一眼仿若流风回雪,直望进她的心口。 方渺一秒get了他发来的讯号。 ——想吃。 方渺捶桌抗议,仿佛遭到了莫大的背叛:“你这是想吃饭吗?!”她又捶了一下,“你就是想要我学习!” 萧玉随礼貌微笑,颔首的动作那么轻,看在方渺眼里,伤害却那么大。 方渺冷冷道:“男人,你怎么可以这么诡计多端。” 萧玉随抬手,伸进小青坛子里,再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串玛瑙珠串,串珠的绳子是有弹性的,正是方渺曾经‘不小心’遗失在小神龛里的发绳。 他仰起头,长颈弓起一道漂亮得惊人的弧度,白到透明的肤色在日光下几近透明,让他看起来更像仙人,而不似厉鬼。 萧玉随十指插|进银发中,随意地捋了几下,便拢在中心,用玛瑙发绳扎了个利落的高马尾。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13节 或是眼底的暮气让他看起来很沉稳宁静,此时萧玉随扎起高马尾,歪着脑袋,眯起一双狐狸眼,掩起挥之不去的死气……恍然间,一身的儒雅文人气质被隐去了,显得极具少年英气。 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你好像很喜欢我的脸。” 方渺看得呆了,久久没回神,猛然被他那嘶哑的声音拉回现实,怒拍桌,用拍红了的掌心捂住自己滚烫的脸颊,却分不清是手更烫还是脸更烫。 她干脆放下手,在屋子里大跨步来回走动,企图用风给自己降温,未遂,便双腿一蹬地,脱了鞋子跳上床,抱起枕头啪啪啪地拍了好几巴掌。 最后,方渺扑腾完了,像是一条咸鱼似的趴在床上,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我学……我这就学习……” “求你了,哥……杀人别用脸……” 萧玉随淡定地坐在桌前,仿佛不知道自己放了个大招,只是静静地看着方渺,却被她这一连串夸张的反应逗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方渺面前笑出声,嗓音不像说话时那样难听,只是音量太轻,稍纵即逝。 方渺默默咸鱼翻身,用枕头挡着脸,露出一双大眼睛看他:“你笑了?” 萧玉随:“嗯。” 方渺抱着枕头坐起来,深吸一口气,掏出自己的手机塞进萧玉随的手里,教了他一些基本操作。稍后,她吃完早饭,将碗筷收进食盒,放到了卧室门口,又把那堆旧书和罗盘搬回了桌上。 隔着一摞书,方渺认命地道:“哥,你先玩着,我这就发愤图强,争取让你今天就吃上饭。” 见萧玉随点了点头,笨拙地戳了几下手机屏幕,方渺才收回视线,忍住叹气的欲望,手腕似有千斤重,伸向了面前的书册。 她再次打开了那本《初级天师入门必学》,这次不是草草翻阅,而是认真地从头阅读…… 作为前言的引气入体篇晦涩难懂,方渺看几行就要抬头看一眼对面的萧玉随,靠着那张脸的仙气才能勉强坚持下去。尽管如此,等她看完这篇一千多字的前言,也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方渺将重点字眼挑出来,反复思索念叨:“……自学天师术法,怎么想都觉得不太靠谱啊,什么是守身炼气?什么是内感养神?什么是快乐星球?”她说着说着,差点唱起来,连忙咳了两声,打住了自己歪倒太平洋的心思。 对面的萧玉随似乎对人类科技的最佳产物手机不太感兴趣,正托腮盯着方渺。 方渺没来得及害羞,就见萧玉随皱了皱眉,以为他是在鞭策自己好好读书,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心虚地解释了一句:“我有在好好学习。” 萧玉随似在侧耳倾听着什么,脸色顿时变得很肃穆,周身的温柔气质全然散去了,他说:“有族人前来祭拜,向我祈求庇佑……我要先离开一阵子。” 方渺摆摆手,大方道:“哦,去吧去吧。” 萧玉随离开后的前半个小时,方渺全神贯注,认真看书。 一个小时过去。 方渺瞥了眼桌上的手机,并上了一趟厕所。 一个半小时过去,方渺把手机垫在书的内页,刷了几个短视频,自言自语:“劳逸结合才是可持续的发展路线……”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从另一边的窗子跳进来。 她抬了抬许久没动过的脖子,觉得有些酸痛,便仰起脑袋转了几圈,并感叹了一句:“居然学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一下了!” 方渺正要打哈欠,余光里猝然闯进一个人影。 那人站在门窗外,双手背在身后,正透过雕花缝隙静默地注视着她。 方渺:“……” 第12章 ◎快点夸我!◎ 一辆豪车急停在萧氏大宅的门前。 两个中年夫妻互相搀扶着下了车,又让保镖从后座搬出一个昏迷的男人,满脸急切地找上了萧太爷。 “太爷,救命啊!”中年女人慌得六神无主,拉着萧枫的手,结结巴巴道,“少杰、少杰出事了……请萧先生一定救救他啊!” 萧太爷此前生了一场病,虽说病情不重,但也拖了好一阵子才好,此时正着一身练功服在东院打太极,被她拉住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他皱巴巴的眼皮一揭,看到两个保镖小心翼翼地拖着一个面色发白的青年。这青年一身酒气,眼底黑眼圈浓重,一看就知道是个乐衷于玩乐的纨绔。 他的脑袋垂到一侧,脖颈上满是一道道的指甲抓痕。萧太爷垂眼,发现他的十指里都是血丝,以及皮屑…… “少杰是您血脉最亲近的曾侄孙啊!”中年妻子不断打着感情牌,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溢出来,“不能叫他让邪祟给不明不白地害了……” 萧太爷眉头紧皱,踱步到萧少杰的身前,眼睛往保镖脸上一斜,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萧氏家族庞大,代代都有才人出,但也少不了出几个纨绔子弟,萧少杰就是其中一个。他二十七八岁,借着家族的东风开了一个娱乐公司,据说私生活有些混乱,让萧太爷看不太上。 保镖为难地看了看一旁焦急的夫妻,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萧太爷又催促一声:“我要听你们说。” 保镖才支支吾吾道:“之前萧总在酒吧喝醉了酒,遇到一个女人,跟她过了一夜……” 萧太爷哼哼两声,没说话。 事情的开始,便起源于那一场露水情缘。 “第二天,萧总就开始发烧感冒,说觉得很冷……后来萧总怀疑那个女人带了病,想找到她,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保镖说到这里,萧少杰的母亲露出了一个极其嫌恶的表情,又恨又悲,恨不得吃人一般。 “但医院检查报告说……萧总的身体一切正常,不过可能存在窗口期,过段时间还得复查。”保镖低眉顺眼,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可之后的日子里,萧总越来越不对劲,失温多眠,有时候睡醒了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还勒令我们不许跟太太多嘴……” “复查结果也正常,萧总身体健康无碍,但他好像是……中邪了一样,昨晚他突然将屋子里的东西都砸碎了,大骂什么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之类的话,还疯狂抓挠自己的皮肤,我们上去制止,还被萧总打伤了。” 按道理来说,萧少杰身材瘦削,这是不可能的事。 保镖心有余悸,继续道:“就这么缠斗了一会儿,萧总忽然大笑起来,眼睛充血,四肢抽搐了几下,又开始说胡话,说完就昏了过去……” …… 萧宅,神龛小楼外。 香炉前跪了几个人,叩首伏拜,久久没有起身。 萧太爷注视着燃烧的香头,眼里凝结着说不出的骇然与凝重,他朝着帷幕,交代了这件事的前后,愣了好一会儿,打了个寒颤,仿佛想起了某个隐藏在脑海深处的梦魇,苍老的声音微抖:“……二叔,是他吗?” 神龛内,阴风血气缭绕。 萧玉随平静温和的面容突然变得狰狞起来,瞳孔猩红,银发似乎也被阴气染黑了,整个人变得肃杀可怖起来。 透过帷幕,他的视线落在昏迷不醒的萧少杰身上。 “是你啊。”萧玉随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你居然还留在人世……” 话音刚落,忽听那个躺在地上的青年笑了两声,一截猩红的舌头从干裂的唇间探出来,舔了舔嘴角的血渍。 ‘萧少杰’睁开双眼:“旧人相见,何必如此争锋相对?你当年差点让我魂消九天,花了近百年的时间才恢复,我不也没说什么吗?” “说起来……”他慢悠悠地站起身,看得身后几个人目瞪口呆,不知作何反应,“你能不消不灭,鬼身成圣,不该感谢我吗?要不是我……你能有今天?” 萧太爷浑身抖了抖,目光如利刃射在‘萧少杰’的身上,惹得男人一侧目,又笑着对老人说:“原来是小枫啊……你都这么老了。” 不等萧玉随动手,他连忙道:“放心,放心,这具身体这么糟,送给我都不想要……”他朝神龛里的萧玉随笑笑,很有挑衅意味,“我只是来跟你打个招呼,听说当初那位天师的后代也在这里?巧了,替我跟她问声好。” “我先走了。再会。” 说完,萧少杰眼皮一翻,再次倒地,整个人在地面剧烈地挣扎扭动着,几乎目眦尽裂,额角青筋暴起…… “啊啊啊!”爱子心切的中年夫妻纷纷惊叫起来,想要扑上前看看,却被一股力量阻隔在原处,无法动弹,“少杰,这是怎么回事啊!” 两人扑通一声,一齐跪地,惊恐地哀求着:“萧先生,您救救他啊!” 空气的温度仿佛降了下来,让人觉得冷得刺骨,两夫妻一个劲儿地哀求,很快,他们就听到萧少杰的喉间发出一阵咕噜的怪声。 抬眸望去,萧少杰蜷缩着,两手死命抓挠自己的喉咙,接着就呕出一大摊黑色的血,喷溅在地上。 吐完黑血,他又昏了过去。 黑血深似墨,黏稠得像是沼水,散发出一阵阵极其腥臭的味道,侵染了土地,缓缓往下渗透…… “带他离开吧,无事了。” 帷幕里,传出来一道嘶哑的声音。 昏暗的房间里。 一个貌美的女人闭眼盘坐着,地上用黑血画满了诡异的符号,她的身前摆了一个阴木盒,盒子大敞着,露出里面一个人头般大的黑蛹。 这黑蛹是活的,正一下下地起伏呼吸,又似心脏搏动。 女人倏然睁开眼,掏出一把匕首,破开了这枚巨大的黑蛹,里面流出大量的腐败腥臭的黑血。 液体里流淌着许多比发丝还要细的小虫子,几乎看不清。 “呵……”女人笑了笑,站起身来,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面庞,仿佛正在欣赏一件令她满意的服饰,半晌,嘴角又瞥下来,“还是不够好。” ‘她’眸光幽幽,回头看着阴木盒里仿佛有生命的黑血,冷笑道:“要快点找啊……到了我手上的东西,谁也不能夺走,始终还是我的!” …… 午后四五点,这个时候的日光最是醉人。 方渺摸鱼被撞了个正着,半个哈欠堵在嗓子眼里,表情差点变成世界名画《呐喊》,她欻地一下站起来,把书合上,藏起书里夹着的手机,脱口而出:“wuli哥哥,你站那里干嘛?!” 进了门,萧玉随却没说什么,只是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看得方渺想当场滑跪,并写八百字检讨书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天下午和晚上,萧玉随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方渺跟他说话,他总是兴致缺缺的,似在神游太空。 晚饭时,方渺对着一大桌的美食,偷偷瞧着萧玉随站在窗边的侧影。 她没急着填五脏庙,而是掏出一根红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红绳的一端缠在了他的左手无名指上。 萧玉随在她靠近时就已经察觉,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指跟的几圈红线,只是挑了挑眉,用眼神无声询问方渺。 这是做什么? 方渺仰着头,笑得很神秘,她将红绳的另一头系在自己的右手无名指上,她闭上眼,一手捻着红线,一手掐了个印契,嘴里还念叨着一长串法诀…不一会儿,红绳发热,蔓延到两人的指间。 方渺睁开双眼,眸中似乎闪过一道金光,清亮的声音仿佛跟空气共振:“……互通所感,同心咒成!” 蓦然,红绳逐渐虚隐,直至消失。 萧玉随动了动指头,似乎还有所感受,方渺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眸中熠熠生辉,她拉起萧玉随的手腕,将人带到了桌边。 一筷子下去,方渺夹了块酥肉,塞进嘴里,吃得脸颊鼓鼓的,一边吃还一边盯着萧玉随,含糊地问他:“你尝到味了吗?” “好不好吃?” 萧玉随喉结滑动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品尝到了人间烟火的味道,香酥脆爽,滋味美妙。 方渺观察他的表情,见他有些小惊讶,便知道这个‘同心咒’奏效了,下巴扬得更高了。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14节 不愧是我! 替嫁老婆的尊严被找回来了! 方渺又一筷子,夹了块辣子鸡塞进嘴里,她没什么忌口,什么都爱吃,此时满心满眼都是萧玉随的反应,莫名期待他的表情变化。 下一瞬,她就看到萧玉随白如瓷玉的面颊泛上了一层极淡的粉,再加上他利落的高马尾,显得格外秀色可餐。 方渺捶了胸口一下,恶狠狠地警告胸腔里那个加速跳动的小零件,并自信满满地盯着萧玉随,有两个字几乎快从她的眼睛里掉出来了—— 夸我。 萧玉随:“……” 方渺眼睛眨啊眨:快——夸——我! 萧玉随薄唇微张,露出一点舌尖。 他面无表情,双眼微红,声音更哑了。 “好辣。” 第13章 ◎我鸡我自己!◎ 疏星孤悬,明月皎洁。 方渺翻了几次身,就是睡不着觉。 今儿晚上,萧玉随陪她吃完夜饭,坐到她身前,摆出一副和风细雨,促膝长谈的架势。 方渺也忍不住挺直腰板,正经起来。 萧玉随先是抬起左手,动了动手指,示意道:“这一日下来,除了这个,你还学了什么?” 方渺曾经是个知名学渣,拥有丰富的应对老师盘问技巧,她想要习惯性地藏拙,然而目光对上萧玉随的,竟有些支撑不住,不由得老实地交代了进度:“入门那本,都看完了。” 萧玉随又说:“不是看过,是问你学到了哪些。” 虽然这么说好像很装逼,但方渺摸了摸鼻子,仰头看着天花板,答道:“我可能真的是个朴实无华的修仙天才叭,看一遍就会了……” 这话听起来属实大言不惭,方渺莫名有些羞耻,心想这可能是梁静茹给她的勇气和自信吧? 没想到,萧玉随只是点点头,似乎也认同她的俏皮话。 “你祖上就是不世奇才,”萧玉随很欣慰,眉眼带笑,“想来你也是青出于蓝……” 方渺拥有小动物一般的警觉,耳朵一竖,似乎有所预感,连忙摆了摆手,道:“不要闭眼瞎鸡……咳,不要吹!捧杀孩子就是害了她!你的老婆只是一个十八岁高考落榜生!” 果然。 萧玉随的眼神往靠墙的长桌上一瞥,扫过那一堆绝了版的旧书与罗盘,接着道:“什么时候能全看完呢?” 既然是看了就会—— 这意思就是,方渺什么时候能全学会? 方渺还没扫过其他书籍的种类与目录,被萧玉随一句轻飘飘的询问砸在脸上,心都快凉了。 我的沉默振聋发聩。 方渺如是想道。 萧玉随见她不应声,甚至目光逐渐呆滞,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脸颊的软肉,追问道:“嗯?” 方渺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萧玉随:“……不要不理会我。” 方渺心脏怦怦跳,唧唧哼哼地抗议道:“那你也不要鸡娃我。” “什么是鸡娃?” 萧玉随是很谦虚的一鬼,不懂就问。 “……”方渺还被他轻揪着脸,也不挣脱,仿佛被命运揪住了后颈皮,“你刚刚那么问我,就叫做鸡娃。” 她又解释了一番‘鸡娃’的含义。 萧玉随想了好半天,目光坦荡自然:“我应该是,望妻成凤。” 方渺忍不住捂了捂脸,语气很郁闷:“……小山鸡不行吗?” 萧玉随歪着头,凑到方渺的面前,很是莫名其妙:“何必妄自菲薄?你很优秀,也很聪明……曾经有许多天师来找过我,我觉得他们都不如你。” 方渺被他一夸,心里酥酥的,故意转移话题道:“找你干嘛?” 萧玉随:“天师诛杀厉鬼,天理如此。” 短短一句话,似乎藏了许多旧事。方渺突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遗憾和难过涌上心头,却道不出个一二三四。 没等她再说话,萧玉随把话题拉回正规:“我这几天不能陪你,你要……” 方渺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他又要开始勉励自己好好学习天师术法了,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点委屈,她挣开萧玉随掐着她脸的手指,接着便两手抓住他的腕子,将整张脸埋进他的大掌里。 “萧玉随——” 这是方渺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声音闷闷的,“我如果不优秀,你就不喜欢我了吗?就不会这样对我好了吗?” 萧玉随的指尖蜷了蜷,触碰到方渺的额发。 发丝细软,泛着柔柔的光泽。 他倏然忆起了曾在方家别墅的小房间里嗅企恶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到的那股孤独空寂的味道,指尖挑弄了一下方渺的发,缓缓重复了一遍方渺刚才说过的话:“可是,你现在只是一个十八岁高考落榜生啊,我已经很……” 他顿了一下,才改口道:“我不会对你不好。” 方渺紧闭着双眼,鼻尖萦绕着萧玉随皮肉里透露出来的香气,睫毛颤颤巍巍,搔在这人的掌心。 视力被剥夺,听力愈发敏感。 方渺只觉得耳边那道嘶哑的声音直往她耳孔里钻,一直钻进她的心窍。 在几次深呼吸之后,方渺轻声说:“我会当真哦。” 萧玉随感到掌心有些湿润,顿时了然,掌心往脸侧移了几寸,大拇指一下下地擦过方渺的眼尾。 他的声音也放低了:“嗯。” 直到把方渺的脸颊擦得干干净净,萧玉随才将缘由托出:“我有一个仇家,他很厉害。所以,你要懂得自保。” 见方渺仍是双眼通红,他揉了揉方渺的脑袋,叮嘱了一句:“……要乖。” 是夜。 云团被风推着往前跑,遮住了半圆的月。 方渺在床上滚了半天,两只手在头顶搓了半天,把柔顺的长发搓出静电,乱糟糟的。 “啊……!”她蹬了蹬腿,把被子踢到最角落,整个人在床上呈大字型,“睡不着,完全睡不着。” 萧玉随不在屋子里,坛中的小纸人也已经不见了,方渺忽地一个挺身坐起来,盯着那块被划花了的牌位好一会儿,穿起拖鞋,坐到桌边。 室内,顶灯大亮。 方渺望着桌上的旧书堆和罗盘,她深吸一口气,认命地伸出了手…… 都怪今夜月色撩人,撩得她心动难忍。 还能怎么办? 方渺将一本本旧书铺开,含泪道:“我鸡我自己!” 下定决心后,她的执行力发挥得很透彻,将书分了几类——除却天师咒法这一类,还有风水望气,奇门卜卦。 分拣到最后,包袱的最底下居然还有一个格格不入的小册子。 它跟其他玄门书籍不同,册子很精致小巧,哪怕被岁月腐蚀了原貌,但还能依稀看出原来的印花封皮。 方渺疑惑地拾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阵子,觉得这不像是一本书,反而更像是一个笔记本,她好奇地翻开了封面,现出泛黄的第一页,一个隽正秀气的落款映入她的眼帘。 周淑云。 翻开第二页,一篇日记跃然纸上。 1917年3月12日/星期六/天气晴 玉堂要出远门做生意,小枫闹了好大一通脾气。还好他二叔今天在家休假,不用去大学,哄了他老半天才好。要我说,这臭小子揍一顿就成了。 萧玉堂说我是胭脂虎,气。 给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偷偷流了泪,他过来安慰我,让我给他写信,免得他惦念家里。 我才不。 写日记吧,有空就写一些。 等玉堂那个工作狂回来了,才给他看。 吃了午饭,门外的车已经在等了。 玉堂提着行李跟家人道别,这时候臭小子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被阿随用几张折纸就哄好了。 这小屁孩,可真是好哄啊。 下午,家里来了几个人,是阿随的大学同学。 爹娘都在忙铺子里的事情,我招待了他们。 有一个叫林巽的男同学跟阿随很要好,说阿随没几个月就要出国留学了,想要约他出门玩,兴许晚上不回来。 阿随刚要拒绝,被我给应下来了。 十九岁的男孩子,就该多出去玩玩。 别整天窝在家里。 …… 1917年3月13日/星期天/晴转大雨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15节 天真冷啊。 昨晚我抱着臭小子睡了一宿,谁知道在梦里尿了一床! 他醒了就说要去找二叔玩,我拍了几下他的屁股,说二叔跟同学聚会了,还没回家呢。 说完话,我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有些发愁。雨这么大,阿随在外面要不要紧?前阵子店里的账目出了点问题,爹娘忙得脚不沾地,我是长嫂,可千万要看顾好他呀。 上午十一点多,阿随回来了。 天呐,他没撑伞,就这么淋着雨回了家! 是不是跟同学闹了矛盾? 看他脸色不好看,我就没问,赶忙叫人给他熬了碗姜汤灌下去,驱驱寒。 当晚,阿随发烧了。 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他正穿着一件单衣站在窗边。 窗门大开,外头冷风冷雨的。 我忙冲上去关了窗,问他这是怎么了? 他不说话。 我又问,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还是不吱声。 阿随的脸都烧红了,我连忙拉着他塞进被窝。医生上门看了诊,事后给他开了点药。吃药的时候,臭小子趴在窗边,软乎乎地说二叔要快点好起来……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也希望阿随早些退烧,往后百病不沾。 许是烧得难受了,他看起来很没精神,整个人空落落的,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床顶,眼也不怎么眨,像丢了魂一样。 难道是失恋了吗? 昨天的访客里有位女同学,一看就知道喜欢阿随,眼睛就没一刻从他身上移开过。不过嫁到萧家这些年,阿随整日读书看报,很少招惹小姑娘…… 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心里觉得后悔,后悔非让他出门活动。 此时此刻,已是月落枝头了。 小枫今儿跟张嫂睡,我睡不着,在外间守着……从来没见阿随今天这种失魂落魄的模样,我有些怕。 怕他出事。 爹娘差人传话,之后几日都不回来了,他们留在了邻城的铺子里。我还没告诉他们阿随病了的事情,免得他们吃不好睡不好,坐立难安。 如果今晚烧还没退的话,我还是要命人通报一声。 …… 日记截止到这里,方渺看到纸面上有几个墨点,还画了几条无意义的乱线,似乎表露了日记主人的烦闷与忧虑。后面写了几个字,被涂黑了,看不清楚。 再翻过一页。 方渺发现这天的日记还没结束。 看完之后,她双眼瞪大,表情变得很凝重。 刚刚屏风后面传来阿随的声音,我过去看了一眼。 天啊…… 这到底是怎么了?! 阿随躺在床上,十根手指头狠狠往脖子上抓,一下下地用力挠着。 皮肤被抓破了,沁了好多血出来! 他的指甲里全是血痂,我赶紧按住他的手,不叫他再抓了! 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我同他说话,阿随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床顶……像、像个死人一样。[此处涂黑] 好久。 他忽然偏过头看我,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话。 听完,我的后背一阵阵发凉。 他说:“……里面,多了一个。” 第14章 ◎慷慨的老婆运气不会太差。◎ 这本日记字迹清晰整齐,行文简洁明了,方渺读起来却觉得心惊肉跳,比其他玄门书籍更让她思绪万千。 仿佛透过这一页页陈旧的文字,百年前的一场不幸悲剧缓缓在她眼前拉开了序幕,而男主角俨然就是萧玉随…… 方渺竟有些不敢往下翻了。 就在这时,微敞的窗玖被一阵夜风吹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方渺定定地坐在桌前出神,被这声响唤回了意识,皱了皱眉,起身去关窗。 月光如薄纱,曼妙地垂落在后山密林之间。 方渺看了一会儿,总觉得此时的山林让人瞧着不太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萧玉随不在而产生的落差感。 方渺回身坐下,没注意到窗台边缘攀着一根细长的黑线,乍一眼看过去,像是人的发丝,很不起眼。 可最为怪异的是—— 明明门窗紧闭着,那发丝却无端扭动了一下。 方渺正捧着书,犹豫着要不要继续看下去……她想起萧氏的灭门传闻,余光又瞥见床头柜上的牌位,联想到萧玉随那时自厌的言辞,便知道这日记的后续不会太好。 明亮的灯光从顶上坠落,将她的眼眉吞没于昏暗之中。方渺陷入了纠结,完全没有发现一根黑线无风自动,从窗台飘落到地面,接着便诡异地一寸寸朝她脚边逼近。 不多时,黑线蠕动着,爬上了方渺的鞋面,又渐渐贴上了她纤细白皙的脚踝。 踝骨精巧可爱,肌肤透着薄粉。 衬得那条黑线十分违和,难看。 忽地,黑线的一端动了动,如针尖一样往方渺的皮肤里扎去! “啊……”方渺顿时觉得脚踝内侧刺痛了一下,她以为是刚刚窗户开启时跑进来的山间毒蚊,迅速地弯下腰,手掌往痛痒的地方一拍! 没拍到蚊子,指尖却摸到了某个扭动的长线。 方渺不明所以,懵了一下,以为是什么小虫子,连忙用指尖掐起来,脚踝一阵疼。 她不怕虫蝇,刚想把那东西甩开然后一脚踩死,却发现那长线缠上了她的手并飞速缩紧,勒住了她的掌侧。 方渺唰地一下站起来,只觉得手掌传来一股痛感,鲜红的血液立即沿着她的手掌流下来,随着她挥手的动作飞甩出去。 恰好有几滴砸落在桌面的黑色罗盘上。 倏然间,空气里传来一阵无形的荡动,仿佛如水波纹那样剧烈摇晃。 这异动的来源便是这个老旧古朴的罗盘。 它宛如沉睡已久的古兽,一醒来便是惊天动地,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搅动着空气里的灵气,下一刻便金光大放! 方渺的脑子里忽地响起了一阵沉重的钟声,余音环绕,挥之不去。她的眼睛被那金光晃了一下,来不及闭上,就看到无数扭曲的符文从罗盘里跳出来,齐齐往她的眸子里钻…… 与此同时,钟声褪去,化作了一道若有若无的低吟。 “天地灵气,返我归真;妖邪化尘,莫染吾身……” 方渺陷入恍惚,一时间分不清是手更疼,还是脑袋更疼,她想抬手揉揉额角,猛然瞧见快要钻进肉里的黑线,一句话脱口而出:“附阴鬼蛊!” 下一瞬,方渺的身体先一步反应过来,指尖蘸着自己未干的血液,从掌心起笔,一鼓作气画到了小臂手肘处,符咒刚刚成型,她又速速掐了个咒诀,染着血的指尖死死按在那根几乎钻进肉里的黑线上! 随后,方渺面色泛白,她咬紧下唇,强忍着手腕处传来的那阵灼烧痛意。等她再松开手指,那根黑线扭动着从她的皮肉里钻出来,似乎比她更痛百倍,千倍…… 它一跑出来,方渺又用指尖掐紧它,耳边仿佛响起了嘶嘶的尖利叫喊。 不一会儿,这根黑线蓦然化为飞灰,消失不见。 完事后,方渺脸上冒出些许虚汗,她看了看桌上的罗盘,又看了看自己小臂上的符咒,迷茫自语:“……我怎么会懂这个啊?入门书里没学过这个符咒啊?” 她觉得自己不像是个刚入玄门的新人,如同早就学习掌握了一般,此时草草翻阅书籍,便轻而易举地将那些被遗忘了的知识捡了回来。 她瞥向罗盘,似乎感应到它的鸣震,中心的指针应该是感应到了什么,颤个不停…… 最后指向了方渺。 方渺正疑惑着,就感到一阵阴冷的风从身后扑来,一双手从腰的两侧边探过来,扣在她的前腹。 同时,她的后背贴上了另一个人的胸膛。 方渺一惊,下意识地挣扎起来,没过两秒,忽然瞥见了落在自己肩上的银发,这才安静下来并问了一句:“……萧玉随?” 身后之人没有回话,只有起伏的胸膛隐隐昭示着他正极力忍耐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本能…… 萧玉随比方渺高很多,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让她一动也动不了。方渺只觉得环着自己的手臂越收越紧,几乎将自己揉进他的身体里,只好伸出完好的那只手,凭空朝他的脸颊抹去。 当她的指尖触及光滑冰冷的面庞,方渺紧提着的心落了下来,她松了一口气,手掌不由得也滑动了一下。 这时,微弯的食指摸到一处极其柔软的地方,似乎是萧玉随的唇瓣。 很软,像极了她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 方渺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懊恼和歉意:“啊!我的食指刚刚沾上了血,又把你弄脏了,你快……”一句话没完,她的嗓子一下子被空气封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方渺愣住了,眼底满是惊诧和羞赧。 萧玉随将她的食指衔入了唇间。 不仅如此,舌尖也如蛇一般卷上来了。 方渺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这截舌头卸下来了,她不仅动不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好半天才哼唧出几个模糊的音节:“萧,萧玉随……哥……”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16节 身后传来细微的唇齿微响,直愣愣地往方渺耳朵里钻,听得她面色通红,两粒眼珠子无措地乱转,脖子宛如石化了一般,僵硬得可怕。 “你在干嘛啊……” 方渺问了句废话,尽管如此,声音也是低低的。 说完,她就想起来萧玉随曾提起一件事—— 他舔食过自己的血液。 这是,饿了? 方渺心中的羞意顿时去了大半,可指尖的触感太过暧昧,她的手颤了颤,指节几乎就要滑出萧玉随的舌腔。 这时候,萧玉随牙关一合,不轻不重地叼住了她的指尖,好似挽留。 方渺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爆炸了。 这也太犯规了吧! 她咬着下唇,觉得自己非要说点什么才能缓解乱跳的心脏,冥思苦想之下,只吐出一句:“咸吗?” 闻言,身后之人似乎回了神,牙齿缓缓松开,嘶哑的嗓音更显低沉:“……还好。” 腰间的手也随之松开了。 方渺有些发虚,转过了身,发现自己的指尖已经变得干干净净,而萧玉随的喉间滚动,唇角还残留着一丝血渍。 方渺发现他垂着眸子,视线似乎落在了自己刚刚被鬼蛊丝线划破的手腕处。看得越久,萧玉随似越发难耐,喉咙又吞咽了几下。接着,他猝然分开了唇齿,舌尖飞快划过嘴角,将残余的那丝血渍也卷了进去。 “……”方渺飘忽的眼神为之一变,变得怜爱又疼惜,似正看着一个饿了几百年没吃过饱饭的流浪汉,用极为慷慨的语气说道,“舔吧。” 话毕,她高举起了那条手臂,往萧玉随面前一摆。 萧玉随愣了一下,看向她的目光很复杂。 方渺又催促了一句:“快,等下就干了。” 第15章 ◎“萧玉随,你来了。”◎ 白驹过隙,浮云苍狗。 南方的夏季真是患了病,上午还是烈阳高照,下午就风云变色,雷声如鼓点般炸在天际边。 一连下了几日的大雨,方渺都孤零零地伏案看书,桌子的空余位置堆满了红朱砂,黄符纸和毛笔等等物品…… 萧玉随整日地不见鬼影,他只说是因为要解决一位仇家。 方渺再多问,他就沉默地装小哑巴了。 其实,即使他不说,方渺也明白—— 萧玉随这是把自己当做需要呵护在羽翼之下的幼鸟了,只想教她保护好自己,却不想让她分担什么。 这很好啊。 被保护很好,做无事可愁的米虫也很好。 然而,方渺却总觉得心里有股气儿怎么都顺不下去,于是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她罕见地将手机束之高阁,埋头翻遍了那些玄门书册,还很不疼惜地在上面做了笔记。 书嘛,就是拿来用的。 除此之外,她列了个清单,要了一堆画符的材料,按照书上所教的,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符咒。 方渺小心地试用过几张基础的符咒,发现是有效可用的,只是每每驱动符咒,她就觉得力竭气虚,似乎是身体中灵气稀薄的缘故。 方渺总结归纳了原因。 大概率是由于她天赋过关,但基础太差的缘故。 再说那本日记。 方渺也已经看完了。 那小册子里的字数不多,约莫三万多字,只是一篇短文的长度,但方渺细细看下来,只觉得后劲太大,导致她一整天都没能吃得下饭。临到晚上,还失眠了。 那天,方渺辗转反侧了半宿,窗外的天即将大亮。 半明半暗之中,她平躺在大床的最里侧,隐约闻见了萧玉随身上那股香气,方渺下意识地闭上眼装睡,不一会儿便感到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塞在被子里的手指悄悄打架,面上却掩饰得很好,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的,心里在想:难道这人每天晚上或者凌晨都会回来看她吗? 又想:我睡相应该还行吧? 等到方渺都快要真的睡着了。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探了过来,只是挨了一下她的头发,没有触碰到她的肌肤。 没过多久,萧玉随离开了。 方渺重新睁开眼,嗅着空气里残留的味道,只觉得里面参杂了一丝丝令人生厌的腥臭味,让她感到分外不安。 她翻了个身,按了一下手机侧边键,刺目荧光一下子扑在她的脸上,屏幕上显示着今天的日期。 农历七月初十。 临近鬼节。 原来她已经在萧宅住了这么久? 没几天就是方渺跟萧玉随的冥婚日期了。 刚来时,她对什么事都是无所谓的态度,现在却隐隐有种难言的期待。方渺想,或许是萧玉随长得太好看,性格又太温柔,才让她对未来的生活有所幻想。 这份心情让方渺很是忐忑不安,一度怀疑自己罹患了婚前恐惧症。她左思右想,按耐不住心情,百度了一下…… 直接癌症起步。 底下还有一个殡仪馆的小广告。 方渺:“……”再百度我就是狗! 她甩开手机,把脸埋进蓬松的枕头里,发出噫噫呜呜的小声悲鸣,就这么盲伸出手,摸了摸床头柜上的牌位,发现自己更想见萧玉随了。 在这个湿哒哒的雨天,方渺趴在床边,脑袋垂在外头,听到外面的雨声滴滴答答,宛如一曲唱不完的的惆怅的歌。 乌云笼罩天穹,太阳被挡在身后,只勉力将云层的边缘映出一条朦胧的金边。她举起手,在空气中描摹着那天摸到的,萧玉随的侧脸。 冰凉如瓷的肌肤,棱角分明的下颌,还有……绵软柔润的唇舌。 等方渺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将食指指尖含进了口中,满嘴的朱砂味。 她嫌弃地抽回手,忍不住‘呸呸呸’了几声。 …… 到了农历七月十三这天,天空才彻底放晴了。 萧玉随还是终日不见人影,有几次方渺睡得迷迷糊糊,似乎察觉床边坐着一个人,她半梦半醒地翻了个身,含糊问了几句话。那人不说话,只是替她拉好了被子。 方渺醒来后,觉得是梦,又觉得真实。 她隐隐回想起梦里的背影…… 是那样的冷肃与决绝。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方渺的心情愈发忐忑,食欲大减,吃什么都不香了,一开始胖的那几斤肉都瘦了回去,还倒贴几斤,连面颊上的婴儿肥都消失殆尽了。 晚饭时分。 桌上菜肴丰盛,色香味俱佳。 方渺有些蔫蔫的,但还是勉强吃了半碗饭。 吃完,她洗手净面,又戴上了面纱。 由于萧玉随不在,方渺一日三餐都是别屋吃的,正经的小餐厅。她抬步迈出厅堂,瞥见有两三日未见的萧姨站在走廊尽头,半张脸藏在黑暗中,让这个面向和善的妇人看起来有些阴森森的。 方渺按照惯例,走近时朝她点头示意,之后便要同她擦肩而过,不曾想萧姨突然往前跨了一步,堵住了方渺的路。 方渺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就发现了些许异样。 萧姨的神色木然,瞳孔有些无神。借着灯光,方渺看到她的脸颊皮肉底下忽然窜过去一条很细很细的黑线。 她心下顿觉不好。 然而,就在此时,方渺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宛如整个世界都在翻腾倒转,脚下的地面化成了一个摄人的漩涡。 “你……”她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无力地瘫倒在侧边的门框上,撞开了木门,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发出扑通一声闷响。 她被下了安眠药。 方渺在极度的困倦与乏力之间挣扎抵抗,模糊的视线中有一双鞋缓步逼近,萧姨的嗓音一向很平和,此时却充满了讥讽:“有意思,厉鬼跟天师后代结阴亲,这百年的姻缘……真让人感动啊。” ‘萧姨’蹲下身,伸手揭开了她的面纱。方渺努力地集中注意力,却看到萧姨双眼漆黑,脸上黑丝游动,嘴角挂着一抹邪异的笑。 “这么多年过去,萧玉随比以前更疯了,也更厉害了……哎,曾经风光如我,居然不是他的对手。上一次是意外,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输!”这人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颊,“小妹妹,现在萧玉随正满世界剿灭我的鬼巢,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偷溜进来的,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方渺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个名字:“林、林……巽……” “咦?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萧玉随说的?看来你是个很重要的人质啊……”那人懊恼地嘶了一声,将方渺从地上捞起来,“我动作得快点,要不然一出这道门,萧玉随很快就会发现异样啦,他真的很关心你……”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将他的纸人全部引开呢……” 山风呜呜悲泣,林叶簌簌簌交响。 方渺好久没做噩梦了。 梦中,是一片幽暗纵深的密林。 她跌跌撞撞地疾奔在林间,头发凌乱,气也喘不匀。 “刹——刹——” 一阵怪声在她身后。 不远不近,如影随形。 奔了许久,方渺跌倒在一扇门前。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17节 这门涂满了红漆,红得像是黏稠的血液。 她抬头,望见墨色穹顶悬着一轮圆月,亦是赤红如血,将整片天空都映得诡谲可怖,摄人心魄。 方渺揉了揉眼睛,想要将眼睛瞪得更大,似乎要将这诡异景象看穿,看破…… 这时,天空之上传来一道询问。 “你醒啦?” 方渺愣了愣,又紧闭起双眼,再次睁开的时候,终于摆脱了倦怠的困意,看清了眼前真实的一切! 夜间风寒。 方渺狠狠打了个寒颤。 她举目四望—— 眼前一派荒凉,杂草成堆,枯枝攀在前方凋零破败的庭院围墙之上,院墙高耸,门柱掉了漆,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被丢到了这个庭院的角落,手脚皆有冒着阴气的黑丝缠绕,动弹不得。 说话的人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长相美艳,可半边脸都是烂的,极端的美与丑同时呈现在一张脸上,产生了极为强烈的视觉效果。 女人坐在豁了口的围墙之上。她一手后撑,一手举在身前,一下一下地抛动着什么东西。 安眠药的药效绵长顽固,又让人头疼无力,方渺用力地甩了几下脑袋,又长长地吸了几口冷空气,才将那股顿顿的困倦压了下去。 方渺低声确认了一遍:“……林巽?”虽然日记本里的林巽是个男人,但她觉得自己没有想错人。 果然。 白衣女人点了点头,毫不费力地从高墙一跃而下,方渺这时候才留意到那面墙上有着许多深色的喷溅痕迹,其中似乎夹杂着人的手掌印…… 这是陈年的血印。 林巽踱步靠近,最终在方渺身前蹲下了身,她指了指自己那半边溃烂的脸,语气犹如兴师问罪:“你看看……我好不容易才穿了张美人皮,他就这么毁了。” “你说……”林巽掐起方渺的下巴,笑得扭曲,“该怎么赔给我?” 方渺无话可说。下一瞬,她瞥见林巽手中把玩的正是自己剪下来放入青玉坛中的那撮头发,顿时眉眼一跳。 林巽察觉到她的视线,捏起那搓头发,指头一捻…… 发丝陡然燃起焰火。 那火焰是青色的,妖异无比。 火势凶猛,只二三息的功夫就将发丝燃烧殆尽,一抹飞尘都没留下。 …… 忽然间,乌云密闭,阴风怒号。 方渺靠在墙上,远远地看到门外显现出一个人影。 他踩着细碎的月光进了门。 林巽回头,笑道:“萧玉随,你来了。” 第16章 ◎今天纸人老公回魂了吗?(入v三合一)◎ “看来……我的二十八处鬼巢, 都被你破坏得一干二净了呀。”林巽看着来人,语调高昂,眼底却溢满了怨毒。 萧玉随的视线从半靠在角落的方渺身上一扫而过,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和, 嗓音也是一贯的嘶哑生涩:“那些, 不都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吗?” 如今这个场面才是林巽的真正目的。 他满意地笑笑,拍了几下手掌, 发出清脆的鼓掌声:“对, 只是我没想到……我休养生息这么久,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啊, 真是让人火大。” 林巽说话的时候始终侧身对着方渺。因此,他那半张溃烂的脸正好对上了方渺的视线。 极其狰狞。 方渺趁着他说话的功夫, 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 发现林巽的肌肤下有黑气在游走。那黑气隐约化作了一张恐怖的鬼脸,仿佛挣扎着, 想要破体而出。 “所以,我只好把这一位请过来了。”林巽又道。 他说完,扭头回来盯着方渺, 阴阳鬼脸美艳又邪魅。 方渺看过那本日记,心里大概能推测出林巽是怎样睚眦必报的反社会性格,霎时摆出一个怂得要命的表情。 冷风穿过她的后颈,方渺深吸一口气, 整个人蜷缩了一下, 故意把话说得又弱气又可怜:“这位……呃,您好, 我跟他不熟啊, 抓我来当人质是没用的, 能不能……放我走啊?” “不能。” 林巽含笑地盯着方渺,反问:“你以为我会信?” “真的!”方渺极力自证,两只手如西子捧心一般合拢在胸前,求饶道,“关于我家跟萧家的联姻,整个蓉城早就传遍大街小巷了……那你也知道,联姻人选是方家的大女儿,可我不是啊!” 见林巽在听,她又剖白道:“我不是方子清,而是方家的另一个女儿,他们偏心长女,逼我替她出嫁,我其实一点都不愿意……” 林巽得知其中内情之后,似乎有些感兴趣:“哦?” “包括萧玉随……我也讨厌死他了,我最讨厌读书,他却非说我是天师后代,老是逼着我看那些让人头晕眼花的东西,我都快烦死了!” 被点到名字的人仍站在门边,垂在身侧的手指蓦地蜷了一下,脸色却半点不改。 前方不远处,白衣女人半蹲在方渺的身前,姿态悠闲放松,但萧玉随知道一旦自己轻举妄动,那个人会立即拧断方渺的脖子。 他投鼠忌器。 林巽眼也不眨,问方渺:“真的吗?” 方渺重重点头:“我不想死,求你了……我跟萧玉随真的没什么关系的,你跟他有仇报仇就好,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林巽幽幽道:“可是……我跟你有仇啊,谁让你姓方。” “……”这话,这话方渺没法接,她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这人才是正常风格的厉鬼,暴虐偏执。而萧玉随那样的,才是世间少有的异类。 方渺还想说话,拖延一点时间,就听林巽追问了一句:“况且,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姓名的呢?难道不是萧玉随告诉你的吗?” “小姑娘,撒谎不好哦。” 方渺疯狂摇头,两手捧在胸前,她犹豫了一会儿,眼神不经意地扫过萧玉随,纠结地咬了咬下唇,低声说:“我是从,一本捡到的日记里看到的,这才猜出来了。” “是一个……叫做周淑云的人写的日记。” 这个名字跳动了在场另外两人的神经,林巽的反应更大一些,他嫌恶地冷笑一声,道:“呵,原来是那个女人。” 那个坏了他好事的女人。 …… 林巽其实并不叫林巽。 这只是他使用过的诸多名字中的一个。 他是一个在人世间游荡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凶恶厉鬼。 起初,林巽只记得自己躺在一口棺材里,不知度过了多少年岁。直到某一天,棺木外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响动。 他从长眠中复苏醒来。 随着棺盖被撬开一个口子,他清晰地听到了压低的交谈声。 “赚发了,这墓穴陪葬品也太多了!” “该不会是哪个朝代的皇帝还是将军什么的吧?没听说过啊?墓室建得这么大,总归不会是小人物。” “啧,别看了……你又不是学考古的,快来帮我抬棺啊!好东西都在里面!” 不多时,墓穴的腐朽空气中飞溅出一股股血雾,腥臭刺鼻。 林巽杀了这几个擅闯的小贼。 他刚想要顺着那条小道离开,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干瘪丑陋,如同枯树皮一般。随后,他又透过一面铜镜看到了自己的脸,仿若干尸。 那天,他抛弃了自己的肉身,穿上了地上躺着的一具尚有余温的皮囊,重返了人间。尽管他忘却了生前的记忆,但不要紧……他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 可皮囊总是会老旧,损坏,或者是厌倦…… 他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名字,身份。 人间岁月轮换,日新月异。 他第一次见到萧玉随,是一个凉而不寒的秋天,也是他作为林巽的第二年。 只一眼,他便开始嫌弃此时穿着的人皮。 于是,他捧着书上前,对着那个被阳光笼罩着的,像是在发光的那个人,伸出了一只手,笑着说:“同学,你好,我叫林巽……” 这一切原本很顺利。 同样的事情,他做过千百次。 哪怕被人发现了端倪,他也无所畏惧。 然而,那个叫做周淑云的女人,她寻来的天师居然真有些本事,能把他伤到如此地步…… 思及此处,林巽望向方渺的目光更阴毒了,半边烂脸底下的鬼气几乎要扑咬上来,惹得方渺又是一缩,像只小鹌鹑一样紧贴在墙根,两只手紧紧捂着前胸,仿佛快要吓晕过去。 林巽瞧见她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笑了,伸出一只手轻抚起方渺光洁的侧脸,讳莫如深地问了一句:“这么害怕啊?” 方渺躲了一下,没躲开,只好点了点头。 “我曾是萧玉随最亲近的朋友,放心,我知道他不会不管你的。”林巽没有把手放下去,手指在方渺的脸上摩挲着,“所以你帮我问他几个问题好不好?我真的很想知道……比如,他的身体现在放在哪里?” 当年,他夺舍了萧玉随的肉身,却不想一时疏忽,在阴沟里翻了船,被萧玉随和那个死里逃生的天师联手反杀,一身阴气被萧玉随吸收殆尽,连魂魄都被扯碎…… 原本的囊中之物,竟变成了枷锁,将他近乎小半的魂体困在其中,此后百年的时间里,他都没办法恢复原来的模样,只好吸收了些其他冤魂厉鬼。 林巽伺机等待多年,就是为了再一次夺走萧玉随的肉身,只是没想到他藏得那么严实,自己的鬼蛊遍寻不到。 因此,林巽设法掳走了方渺,还故意把人带到曾经的萧宅,如今的荒宅旧院,就是为了激怒萧玉随,逼迫于他。 方渺被他的手指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就听到一道嘶哑的嗓音蓦然响起,泛着冷意:“别碰她。” 萧玉随褪去了一身文人气质,眼眸隐隐发红,指尖逐渐染上了黑色,他站在月色下,宛如堕入恶鬼道的天人。 林巽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哈哈大笑了几声,很满意地道:“你生气了?可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别忘了当初就是因为你不肯听话,才……”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18节 方渺咬紧牙关,心里默念了一句‘反派死于话多’,趁着林巽注意力分散的时刻,将手心里攥着的符咒猛地往他那半张鬼脸上一拍! “五灵并五雷,惊神借邪威!”她语速飞快,法诀一出,便感到浑身的力气和精气神被符咒抽走,整个人头疼欲裂,恨不得昏过去,“速来!” 话音刚落,符咒便开始发烫,空气微震,雷鸣声刺啦地怒响!霎时间,银色的雷光从她的指间漏出来,击中鬼脸。 “啊——!” 林巽猝不及防中了招,被雷法击飞了一米远,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女人的声线中融合了数道尖利的鬼号,听着格外骇人。 他不知道方渺刚刚是在拖延时间,背地里则是偷摸着用指头勾出隐藏在衣领子底下的红线,线上挂了一个被她无聊时折叠成三角折纸的符咒。 正是威力不可小觑的五雷符。 她拿到五雷符之后,一直死死地攥在掌心里,等待一个最佳时机。 幸好。 幸好萧玉随注意到了,跟她打起了配合。 然而方渺这一招也是拼尽全力,不计后果的,手刚一垂下来,几乎晕死过去,好在萧玉随顿时化作一阵血雾,在方渺身边凝成实体,接住了她。 捆着她手脚的阴气被萧玉随挥散,方渺再次被他公主抱起来,远离了林巽的身边。 或许是方渺驱动符咒的灵力不足,林巽很快恢复过来,但他看起来比之前狼狈了许多,脸上的溃烂进一步扩大,皮肤崩裂开来,底下泛着焦黑色。 “你……!”林巽怒气冲冲地朝她吼了一声。 方渺头疼得厉害,像是熬了几个大夜没睡觉一样,她缩在萧玉随的怀中,不忘反嘲道:“是啊,我好棒棒。” 萧玉随将她抱得很紧,猩红的眉眼却不让她感到害怕,他问:“还能走吗?” 方渺感受了一下,飞快答道:“悬。”她四肢酸软无力,瘫痪了一样,估摸着站起身都难,更别走跳奔跑了。 就在林巽要攻击过来的那一刻,萧玉随忽地弯腰俯身,冰冷的唇在方渺的唇间轻印了一下,一触即分,宛如蜻蜓点水般不动声色。 方渺只觉得有一股凉寒的香气从他的唇间渡送过来,一下子顺着她的喉咙往下蔓延,传遍四肢百骸。 “快走。” 她还没反应过来,萧玉随已经将她往门外一抛—— 下一瞬,方渺已经恢复了力气,被一股血雾包裹着,轻落在荒宅门外。透过破旧门缝,她看到里面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阴气环绕,几乎化为实质,如浓雾一般。 方渺知道自己现在留在这里,极有可能给萧玉随添麻烦,犹豫了几下,发现他似乎没有落于下风,才下定决心,往反方向疾奔。 梦境成了真。 方渺独自于山林中奔逃。 脚下传来枯枝碎叶的声响,吵得人心烦。 她跑出去很远,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渺忽然感到体内有两股力量交缠在一起,于腹中引起一阵剧烈的疼痛。 她难忍剧痛,一时不慎,踩到一块石子,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倒,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啊……”林间,灌木枯枝张牙舞爪地横着,方渺手掌擦破了皮,还扎了几根木刺进去,但她没心思搭理这阵□□上的疼痛,反而是腹中的剧痛让她狂冒冷汗,站都站不起来了。 忽然,她扶着一棵枯树撑起上半身,忍不住干呕起来,一下接着一下,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腹痛还在继续。 反复几次之后,方渺感到喉咙传来一阵异物感……不多时,她吐出了一团交缠在一起的黑色毛发。 借着月色,方渺清楚地看到这团毛发蠕动了几下。 这根本不是什么毛团发丝,而是鬼蛊。 估计是林巽趁着她被安眠药迷晕的时候动了手脚,方渺如此想着,忽又看到这密密麻麻的鬼蛊扭动着靠近她,似乎想再一次钻进她的身体里…… 方渺一阵头皮发麻。 她瞥过自己淌着血的手,又一次指尖沾血,画了一个符咒,朝那团鬼蛊击去—— 下一瞬,方渺看到这团黑线如进火堆般颤抖蠕动个不停,很快就化成了一撮黑灰,跟泥土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你我了。 奇怪的是,这次她没有竭力的虚脱感。 方渺忍不住摸了一下嘴唇,心里却没有任何旖旎之情,全是对萧玉随的担忧。她看过日记本,知道林巽到底有多恶毒阴邪,有多喜欢玩弄人心,直至将人折磨到绝望…… 这时候,方渺的心口一痛,犹如被剜心剖骨! 她咬着唇,视线落到自己的右手无名指上,那上面环着几圈看不到的红线,正是她与萧玉随之间的同心咒术。 这个咒法可以在有效时间内连通施术人与被施术人之间的感应。 距离方渺施咒那天已经过去了许久,这个咒法的效力已经减弱了许多,若是连她都能感到这般剧痛…… 方渺愣愣出神,回头望向幽暗的深林,无法想象此时萧玉随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萧玉随清楚地知道—— 这只是一场旧日幻境。 此处荒宅如同枯木回春,破败的景象逐渐复原成新造的样子,杂草成了盆景,断壁成新,廊下挂满了灯笼,灯光温暖。 他第一次失了态,一双狐狸眼瞪大,昂首怒视着天上那轮银月,颈侧青筋暴起:“……林巽!” 天穹之上,响起一道玩味的人声。 “你的父母亲族祖祖辈辈都是有名的富商善人,年年施粥济穷,累计了那么多的功德……全是因为我,你才能掠夺到这么多的功德,鬼身成圣啊!” 萧玉随怒道:“闭嘴。” “是你分出了萧氏氏族的功德信仰,渡给了那个小姑娘,才让我有了可乘之机,拉你入幻境……但你很快就知道,你谁也救不了,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下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良久,随着一声乌鸦的惨叫,世界又一次转动起来,万千声响齐齐入耳。 风过的声音,水流的声音,以及远远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红衣的六七岁稚童从转角奔过来,一下子扑在他的腰际,扬起一张可爱的圆脸,声音清脆明朗:“二叔!你已经不发烧了吗?你已经睡了好久好久!今天可以陪我玩了吧……” 他被困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两眼可以视物,却看到自己伸出手,不动声色地推开了孩童的怀抱。 萧玉随轻声喃道:“小枫,那不是我啊……” 有人鸠占鹊巢,占了他的身体,日日与他的亲人相处,他却毫无抵抗之力,无论如何喊叫,都无人能听见,只引来那人嚣张的嘲笑。 父母、兄嫂、幼侄……还有许多张熟悉的面孔在他的视线中出没,众人与他笑谈,却不知回应的已是另一个人。 直到某一天,深夜。 最偏远的内厅中,萧家人聚了一堂,脸上满是恐惧,小声地交流:“你们说,他发现了吗……?” “没有吧?”有人打了个颤,视线转向一个抱着熟睡孩子的温婉女人,问,“淑云,你之前说过的那个天师什么时候才能到?” 女人站在一对含泪的中年夫妻身后,抱着小孩轻拍了两下,说:“快了……信已经寄出去好几天了,大家再忍忍,千万别惊扰了那个邪祟!” 众人压低着声音,唯恐被人发现,殊不知,屋顶上半俯着一道人影,透过揭开的瓦盖,将室内所有人的话语收入耳中。 他仰起头,月光倾撒在他俊秀的面庞上,狐狸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冷漠如尸体。 …… 一幕幕幻影交替闪回。 一屋子的人装作没发现异样,却不知早就露出了马脚。那人静静地看着众人的表演,似乎被他们提心吊胆的神情逗得开心,极为享受地度过每一天。 再后来,女人打开了宅院后门,领进来一个衣着落魄的道士,他身后背了一个布袋,里头装着的东西露出一角,隐约可见是一个漆黑的木制罗盘。 周淑云脸色苍白,很勉强地一笑,声音微微发抖:“表哥,你终于来了……” 道士脸型方正,看起来很木讷,眼皮一抬,眸光却很清正锐利:“嗯,我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萧玉随的意识困于体内,只能眼睁睁看着旧事重演。 这是一场拙劣的电影,而他是唯一的观众。 乌云蔽日,血水飞横。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惨烈的哀嚎,哭叫。 他看到自己的手穿进了父亲的胸膛之中,手掌浸满温热且浓稠的鲜血,再收回来的时候,掌心里捏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父亲口吐鲜血,死不瞑目。 倒下时,往白色的墙面增添了一道猩红的血痕。 接着,他看到自己的腿迈过一具具凉透的尸身,鞋底沾满了黏糊的血液,衣摆也湿透了,不停地往下滴落血点。 “滴嗒——” “滴嗒——” 他又听到自己的声音,一下下地喊着:“小枫……小枫,你藏到哪儿了?” 这声音在空寂的回廊中盘旋不去,宛如勾魂的低吟。 他推开一扇扇门,最终踏进了一间屋子,站在紧闭的柜子前,视线仿佛已经穿透了柜门,看到了里面躲藏着的受了重伤的天师,以及被捂住了嘴巴的幼童。 天际边陡然划过一道闪电。 屋内的梳妆镜折射着银光,晃过男人的脸—— 电光火石之间,萧玉随看到了一张令他深恶痛绝的脸。 那是他自己的脸。 脸上挂满了亲族的鲜血与碎肉,嘴角笑得弯弯的,眸中闪过浓重的恶意。 他说:“啊,你们在这里。” …… “不……”萧玉随几乎想将自己整个人撕碎,神情扭曲起来,“我不要再看这些!” 困住他的桎梏忽然松开,他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一回身,却发现身后围满了惨死的冤魂。 脑袋支离破碎的是他的母亲,被拧断了脖子的是他的亲兄,所有冤魂皆是双目流下哀怨的血泪,异口同声地质问着:“为什么,为什么啊,二郎……” “为什么要杀了我们!” 怨恨与绝望化作一条条细丝,拴在了萧玉随的脖颈处,不断收紧,侵蚀着他的神智。脑子里有一道尖锐的声音仍在嘲笑他:“这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不肯认命,我不会被发现……”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19节 “是你害死了他们!” 就在此时,有一道震耳发聩的声音从天顶降下来,宛如不可抵抗的圣旨:“萧玉随,最该死的人是你啊——!” 他恍然明悟。 是了,最该死的是自己啊。 面前的一众冤魂也对他发出最狠厉的诅咒:“都是因为你,都是为了你!” “你为什么不死?!” 萧玉随的思绪彻底陷入黑暗,脑中只剩下了这一道道充斥着怨恨的呼叫:“死、死、死啊……!” 宅院还是这座宅院。 荒凉破败得像是一座闹鬼凶宅。 林巽站在廊下,周身阴气环绕,他不远不近地望着院中那个银发男人,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神色。 这是萧玉随绕不过去的心结,他绝不可能挣脱。 此时,他没了氏神的功德护身,深陷幻境,正神色滞滞地举起了手,指尖漆黑,化成了尖锐的利爪,往自己的心口掏去…… 当方渺返回荒宅的时候,入眼的正是这一幕。 她忍不住惊呼一声:“萧玉随!”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林巽正享受着此间趣味,却突然遭人打搅,他转移视线看向门外,不悦地拧了一下眉,然后又冷笑起来,“小妹妹,你跟百年前的那个天师一样不识趣啊,难道这便是血脉传承吗?” 他拍了拍掌,又道:“主动送上门来更好,省得我还要花心思找你。” 方渺急得快跳起来了,她脑子飞速转动,想要从近日的苦读中寻找应对的法门,但人越急,越是想不出好法子。 她强行压下焦急的心绪,深吸一口气:“你对萧玉随做了什么?”他现在的状态明显很不对劲。 林巽记恨她方才的偷袭,故意卖关子:“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方渺的余光瞥见萧玉随的手掌已经半刺进他自己的胸膛了,自己的左胸也正疼得厉害,冷汗直流。 倏然间,方渺感到一股暖流驱散了这阵痛,在她周身流转了一圈,最后在她的眼中凝聚。 是萧玉随早前渡给她的一口气。 方渺莫名镇定下来,权衡着此刻的局面,思考要如何应对。林巽却不欲给她这点空档,宛如戏耍猎物的猎人一样,慢慢踱步上前。 真是个变态! 一瞬息的功夫,方渺就想明白了—— 不能逃,必须直面这个变态。 然而,方渺明显处于劣势。 她只是看了一些玄门书籍,实操的经验也只有画符咒,几乎没有跟厉鬼邪祟打斗的经历,更何况唯一的武器,罗盘也不在手中…… 完了,得凉。 方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轻声呢喃道:“只能拼了……你会帮助我的,对吧?” 天是黑的,月很凉。 方渺盯着林巽被五雷符烧伤的侧脸,突然想起了之前看的一本叫做《伏魇泰山咒》的书,思来想去,觉得这本书里的功法最有可操作性。 一击定生死。 她对自己的能力有逼数,不可能跟林巽打得有来有回,一招不行,或许就直接奔赴阎王殿了。 只是这本书的前引看得方渺心底发凉。 《伏魇泰山咒》里面讲述的是一系列的咒杀法门,看着不像正派清流的道术,更像是邪术。施咒人必须借助外物,或者以自身为引子,从而对敌方实施咒杀。 但咒杀之术有一个弊端。 那便是容易遭到反噬。 若能得到被咒之人的姓名,生辰八字,或者贴身物件,施行咒杀的反噬会小一些。如果毫无准备,就要咒杀一个陌生人…… 风险极大。 几息之间,林巽已经快要近到她身前了。 狗命重要,至于反噬的问题…… 若是能活下来,再说吧。 方渺想清楚之后,提起一口气,将食指塞到嘴里,狠心咬了一口,指腹顿时涌出一股猩热的血,她比了个手势,将食指抵在眉心,紧盯着林巽,开始高声念咒。 “天罡伏魇,听我号言——” “速死!速死!” 这一番动作极快,林巽还没反应过来,方渺就已经念完了咒言,这是书上压轴的最快捷的咒杀术,但反噬来得也快。 八字箴言一出,方渺就觉得喉头腥甜,嘴角溢出一抹血,耳中嗡鸣不歇。等她喊完最后的杀令,眼前的万物已然蒙上了一层红色的滤镜,眼眶托不出血泪,从她的眼角掉出来。 方渺几乎七窍流血,她的身子颤了一下,灵魂似乎也快要被碾碎了,但她的指尖仍旧紧压眉心,目光如不能回头的弓,牢牢锁定在林巽的身上。 言既出,令则行。 夜色如墨,月与星子被墨色浸染,整片天空彻底暗下来了,凛冽的阴风哑然而止,似乎被虚空的神明按下了静止键。 树林静窒,虫鸣消弥。 林巽愣了一下,略感不妙,不打算慢悠悠地享受戏耍方渺的乐趣了。他刚想上前直截了当地杀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 他不可置信地道了声:“你做了什么?!” 方渺第一次体会到如此灭顶的疼痛,整个人仿若被抛到火里焚烧,又似被巨石倾轧,痛不可言。她已经分不清从自己眼框里流出来的是血还是泪了,只得将双唇抿得紧紧的,怕自己一开口,就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吟。 她屏着一口气,不敢放松,在心里大声怒嚎:还能做什么?画个圈圈诅咒你这个变态! 骂完,又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萧玉随、萧玉随、萧玉随……! 忽然,天顶的浓云聚拢在一起,凝在林巽的上空,云层中闪烁着青光,如一道道火舌,舔|弄着厚重的云盖,又像是盘旋扭动的雷蛇……随后,那雷蛇轰地一下,降了下来,狠狠劈在林巽的头上! 一下,两下,三下! 方渺不停地发出咒杀令:“速死、速死!” 林巽身上的白衣被雷蛇撕咬破碎,他伏倒在地,痛苦地嚎叫挣扎。 方渺不敢闭眼,在一片红光之下,似乎看到一道扭曲的人影从他的身上飘出来。那轮廓很是模糊,只隐约能分辨出是一个男人,一身古装长袍,长发束冠。 在雷光的灼烧下,这道轮廓更加透明起来,时隐时现。 他不甘地斥骂方渺,却一声比一声虚弱。 随着林巽的倒地,方渺也终于支撑不住了。她跪倒在一地的杂草碎砾上,膝盖扎破,却分毫不觉…… 实在是太痛了。 然而,这痛还没有抵达尽头。 虽然林巽已经没了动静,如同一具焦尸一样地躺在地上,但那雷蛇却并未消散,虎视眈眈地朝方渺袭来! 方渺这才开始后怕,猛地闭上了双眼。万万没想到,这道雷最终却没劈到她的身上。 有一双颀长的手臂从后方拢住她的肩膀,将她完完全全地藏在了身下,雷法的反噬转移了过去。 头顶的雷声嘶鸣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退却。 方渺想回头,却一动也动不了。 因为身后那人将下巴抵在了她的肩窝,与她脸贴着脸。 她只好垂眸看了一眼交横在身前的双臂,卸下了浑身的力气,彻底往后靠去。而身后的人也一言不发地承受住了她的重量。 半晌。 静谧的荒地,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抽泣声。 方渺又痛又怕,此前的情势太过危机,企恶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容不得她扭捏多想,直到现在才敢哭出来:“萧玉随……我身上哪里都很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萧玉随搂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 方渺又呕出一口血,五脏六腑都荡起灼痛。 她仰起头,后脑枕在萧玉随的颈侧,稍一侧过脸,嘴唇擦过萧玉随的唇角,在他抿紧的唇边留下一道血痕。 萧玉随的鼻腔里满是摄魂的血香,方渺流了太多血,连哭泣都是进气多,出气少,面色苍白到与他所差无几。 方才他被困于幻境之中,几乎无力抵抗,却忽然感应到左手的无名指传来一阵烫意,似乎有人在心底呼喊他的名字…… 正是这道声音唤醒了他。 萧玉随沉默了一下,抱紧怀中娇小的人,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方渺。”说话间,他的下唇跟方渺的唇又蹭了蹭。 方渺已经快要昏死过去,但疼得太过,意识还迷迷糊糊地醒着,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萧玉随怕方渺听不清,低下头,把嘴巴贴到她的耳边,一字一句地道:“你把我吃了吧。” “啊……?”方渺的思维迟缓,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又觉得头重脚轻。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濒死的感觉,嘴里含糊着,却说不出话来。 萧玉随凝视着她几乎变成灰白色的面孔,有些发怔。 浓郁的死气从方渺的眉心逐渐蔓延开来。就像是他曾经送别的每一个亲族那样……方渺正在慢慢变成一个死人。 和他一样的死人。 萧玉随扬了扬唇,轻声说:“你知不知道林巽为什么要蛊惑我亲手挖出自己的心脏?” “因为……”他不需要方渺的应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修为高深的厉鬼,最重要的就是那一缕藏在心窍里的命魂。失去了命魂,会逐渐忘了生前的记忆,直至消亡。” “如果鬼神愿意主动剖出自己的命魂,便可以续活人阳寿。”萧玉随的语气很淡,像是在诉说一间偶然听来的小事。 “方渺。”他又唤了一声。 方渺仍是没有回答,连呼吸都快要停了。 萧玉随将嘴唇靠过去,凑近到方渺的嘴角,轻轻地吮了一下她的血痕,想要将她血液的味道牢牢记于心间。 紧接着,他将自己的唇瓣严丝合缝地贴到了方渺的唇上,顿了一下,然后用冰冷的舌尖挑开她的牙关,将心窍中的一缕魂魄渡了过去。 晚风呜咽,乌云散去了。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20节 云后的皎白素月探出了半张脸,窥视着荒芜人间。 方渺半躺在萧玉随的怀中,平静的胸膛忽地一个剧烈起伏,与此同时,她发出一道很长的抽气声,眼睑颤动,死白的面庞逐渐恢复了粉嫩,只是脸上几道血痕蜿蜒而下,滴落在衣服上,看起来很吓人。 …… 方渺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她仿佛置身与大海,乘着一叶孤舟,摇晃个不停。 她迷迷糊糊地醒来,眼还没睁开,只觉得一阵头脑晕涨,难受地翻了个身,不想这孤舟晃得更厉害了,让她想吐。 身旁,一道冷冷的男音响起来:“哎,你,别吐我船上啊。” 方渺听到这话,猛不丁地打了个寒颤,整个人彻底醒了过来。 万籁寂静,暗不见影。 眼前是一条细长弯曲的河流,两岸开满了赤莲花,花茎细长,花瓣细长锐利,随风摇动的时候仿佛是一只只水鬼,朝着船上的人不停招手,挽留。 船夫是个年轻的男人,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灯罩里跳动着的是青色焰火,极为鬼魅。 方渺不明所以,有些愣神,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船夫睨了她一眼,习以为常地道:“刚刚死去之人会短暂地忘记死前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想起来的,不用太担心。” 方渺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话。 ……她死了吗? 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问:“这是忘川河?” 船夫:“是呀,送你去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转世去吧……别学那些痴怨的亡魂。”他往河里努了努嘴,示意方渺往下看。 方渺依言照做,瞬间就被吓得汗毛竖起了! 河下,有许多暗影游动,它们时不时朝上伸出手,想攀上这艘小船,被船夫一船篙打落。 “下了船,就再也回不来了。”船夫又警告了一句。 方渺抱腿而坐,点了点头。 她愣愣地乘了大半程的河道,还是没想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眼见奈何桥的立碑就在前头不远处了…… 这时候,方渺忽然感到一阵暖流从口舌之间泛起,迅速席卷了全身,只听得砰砰砰三声微响,她的两肩和头顶倏然亮起了三盏魂灯。 魂灯明亮,燃得旺盛。 明黄的焰色将阴冷的忘川河照亮。 船夫本是吊儿郎当的态度,霎时间惊叫出声:“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有亡魂能复阳?!” 河面翻涌,传来一阵贪婪又嫉恨的呼叫。 “别叫了!都别叫了!安分点!” 船夫一边忙着驱散想要爬上船的冤魂,一边追问方渺:“上头怎么可能还会有这么厉害的家伙?你、你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方渺哑然,也是满脸的惊愕:“我不知道啊!” 船只摇摇晃晃地抵达了渡口,却没人下船。 船夫跟方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忽然,渡口另一侧的大门里传来一声声低吟。 船夫脾气不太好,又勃然大怒起来,冲着黑黝黝的门内大吼一声:“又是哪个瘪犊子见天儿地招魂啊!吵不吵啊!” 那声音却不停,甚至越来越响,响彻地府,直至最后一句咒言,引得忘川河中的孤魂冤鬼齐齐恸哭! 却无人穿越那扇门。 那声音更响了,重复道:“魂归,来兮!” “魂归——来兮——” 随着那四字喊魂,方渺居然感到一阵吸力从那黑洞洞的门中传来,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她轻飘飘地浮起来,如一朵绵软的云,咻地一下飘了过去。 船夫显然对此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反应,嘴巴张得大大,平白吞了一肚子的阴气。 他回神之后,从裤兜中掏出手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国骂:“日你妈,退钱!老子不干了!天天bug,我特么又要去哪儿把人捞回来啊?!!” 在方渺完全被吸进门内之际,她忽然想起了生前死后的一切,只来得及喊出三个字,便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这三个字宛如一阵轻风,怅然地消散于天地之间。 她说的是—— “萧玉随。” 第17章 ◎古镇老街,青葱少年。◎ 七月, 流萤似火。 日已西斜,落日霞光是很鲜亮的金明色,沉甸甸地给凤城县镀上一层鎏金。 陈老板置办完殡葬用品,坐着黄包车回家, 下车时踉跄了一下, 也不要别人扶,满身颓唐地进了大宅。 家中佣人在臂间佩戴了黑纱, 快步迎上来, 道:“老爷,您回来了。” 陈老板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嗯。” 他在当地经营着几家商铺, 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惜家里的独子是个不争气的, 整日吃喝玩乐不说, 前几日协同狐朋狗友彻夜饮酒大醉,居然就这么呛死过去了。 陈老板白发人送黑发人, 如遭摧心剖肝之痛。 他抹了一把脸,扭头问:“太太呢?” 他的妻子最是溺宠儿子,整日在灵堂里落泪, 陈老板有些担心她会做傻事,才习惯性地问了句。 没想到,佣人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太太她……” 见状,陈老板眼一瞪。 佣人只好垂着脑袋, 小心翼翼地道:“太太她说少爷死得太突然, 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意外差错,想招他的魂回来问问, 再见上最后一面……现在, 现在正跟一位天师在后院里摆坛做法呢……” 陈老板听得来气, 骂了句:“荒谬!” 后院。 空地处摆了一张长桌案,桌子两旁各置了一个香炉,长烟升空,而中间的地方则是竖着一张黑白人像,人像后面有一个小坛子,里面装了几样逝者的贴身物品。 相框边挂着三张黄符,被风撩起一角,发出细微的响声。 陈太太站在一旁的树下,目露期盼地看着那个天师站在桌前,做法招魂。 天师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脸型方正,眼神清明,只是衣着十分落魄,风尘仆仆的。 他手里的桃木剑上缠着几根红线,另一端系在人像边的符咒上端,此时他的口中念念不休,正在施展招魂法术。 忽然间,三张符咒无火自燃! 红线诡异地悬在空中,似乎延伸到阴曹地府,为亡魂引路。与此同时,他挽着剑直直指向照片中的男子,又喝道:“魂归,来兮!” 陈太太捏紧手帕,殷切地问了句:“方大师,怎么样了?法事成功了吗?” 方天应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一双眼睛锐利如芒,注视着桃木剑的方向,看到了寻常人所无法目睹的景象。 只见一阵灰白烟雾从香炉中逸散出来,于半空中凝聚成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形轮廓,虚如云絮,仿佛一口气便能吹跑了。 然而,方天应眉头一皱,发现了不对劲。 等到那抹召回的魂魄彻底显形落地,方天应疑惑地扭头看向陈太太,问她:“你们家还有一个已故的女儿吗?” 陈太太一愣,摇头:“没有啊,我只有一个儿子。” “咦?这就怪了……” 陈太太看着这位天师上前两步,围绕着某个虚空的地方转了两圈,好像在打量着些什么,忙问:“大师,我儿……” 这时候,站在柱子后头偷看了有一会儿的陈老板突然站出来,大声道:“装神弄鬼的伎俩!” 他绕到妻子的身边,自以为已经将这个穷酸天师的把戏看透了,冷哼了好几声,不顾妻子的阻拦,招呼佣人将院子里神神鬼鬼的东西都撤掉,再把那人赶出门去。 方天应身无长物,浑身上下就一个破布口袋,里面装了几本书,一个木制罗盘,以及些许零散的东西,布口袋鼓鼓囊囊的,沉沉地往下坠。 他被推搡出来,往后跌了好几步,也不生气,只是用桃木剑搔了搔后背,冥思苦想着自己哪里出了差错:“不应该啊,怎么会招错魂呢……?” 他不明白,那方渺就更加不明白了。 她从迷蒙中苏醒过来,还没来得及分辨自己身处何处,就被几个抬着桌子的人穿体而过。 几人一边搬东西,一边低声议论。 “嘶,怎么突然这么冷?” “有吗?这天儿多热啊……” “难不成那位方天师还真把少爷的鬼魂招回来了?” “哎别说了,怪渗人的!” …… 方渺捕捉到关键字,将前后的事情联系了起来,恍然大悟:先前她因反噬而死,偏偏又在忘川河上还了阳,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听到有人在招魂,她的魂体不受控制地飘进了那道连通人间与冥界的大门。 这才来到了此处。 方渺濒死之际,意识已经模糊了,只隐约记得萧玉随说不会让她死。方渺笃信是萧玉随救了她,却不明白自己如今为何是魂体状态。 对了,那几人提到的方天师…… 方渺现在还没觉察出不对,她下意识地往外飘去,想要找到那个招魂的人。然而等她穿墙出来,环视了一圈这陌生且复古的街景之后,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 已是傍晚,街上的行人不多,但他们的着装打扮都极具年代感,跟她身上的服饰仿佛不是一个时代的。 “没有怨气,没有阴气……嗯?你竟然是生魂?”转角处,方天应举着罗盘从阴影里走出来,语气诧异,“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招错呢?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21节 方渺回头,望向那张莫名让她感到熟悉的脸。她沉默了许久,半晌后脸色忽地一变,刷的一下飘了过去,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又是几几年?!” 方天应如实应答。 方渺:“……” 淦!短短的时间里,她的人生剧本再次刷新,一波三折的抓马情节连国产编剧看了都要叹为观止,发出卧槽的声音。 她死了,又活了,还穿了。 以灵魂的形态,穿越到了百年前。 而将她招魂至此的落魄天师,俨然就是她的太太太爷爷,方天应。方渺又是一愣,盯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祖辈,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方天应与她相顾无言了一会儿,也问道:“你又是打哪里来的?我看不穿你的来处。” 方渺刚要开口说出自己的名字与身份,却察觉到有一个令人心生恐惧的存在对她施加了牢不可破的禁制。这道制约贯穿了她整个魂体,使她无法吐出任何一个涉及未来的字眼。 她试了几次,仍是无果,便胡诌道:“我忘了。”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方天应将罗盘反手揣进布袋里:“姑娘,你是生魂,不可在外游荡,你还是不要有所隐瞒,让我将你送回归处比较好。” 方渺:“……”她也想如实说,奈何被强制禁言。 “罢了,”方天应观她神色不像是要说的样子,也不逼问了,横竖这生魂不会害到旁人,又道,“你要是愿意,就跟在我身边吧,想回去了便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方渺点了点头。 方天应摸了摸肚子,叹气道:“哎,原想靠本事赚些钱来,没想到被主人家轰了出来……”说完,他左右看看,最后往过路行人比较多的街道走去。 方渺跟在他身后,问:“现在你要做什么?” 方天应说:“挣钱。” “你很穷吗?”方渺又问。 方天应很坦然地道:“是啊,身无分文,四海为家。” 方渺有些好奇他此时的家庭情况:“你家人呢?看你也不小了,还没结婚生子吗?” 方天应却不答话了。 他冷不丁地停下脚步,在这街道旁蹲了下来,同时将手伸进布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块白布,摊开铺在地上,人就坐在白布后头。 方渺发现这条街尽是商铺,多数是饭店餐馆,空气里弥散着各式各样的饭菜香气,交汇在一处,勾得人馋意大发。 她低头一看—— 那块白布上用毛笔写了几个显眼的墨色大字。 卜卦测算,不准不收钱。 方渺:“……”业务范围这么广的吗。 天色虽黯淡下来,但整条街灯光明朗,人声沸沸。 路过的行人好奇,多半会探头过来看两眼,可等了约莫十分钟,都没有人上来问一句。 生意如此惨淡,方天应却极为淡然,从布袋里掏出一本书来看。方渺余光一瞥,发现是她曾看过的书籍之一。 也对。 当时萧玉随跟她说过,那包袱本就是她祖辈的,也就是眼前的这个方天应。 方渺站在他身后的路灯下,脚下没有影子,她看似百无聊赖地远观着人间烟火,实则心绪万千,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此时的困境。 想的最多的,还是萧玉随。 想着想着,方渺仰起了脑袋,看到月亮悬挂在天际,未被严重污染的夜幕透蓝,如深海般清澈,星子一荡一荡地泛着涟漪,闪烁个不停。 月光如银尘,温柔地抚触着这个世界。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站到摊位前,落下一道纤长的影子。这影子被四面八方的灯火挤压着,驱逐着,穿过方渺的身体,躲在了她身后。 街上的人车越来越多,噪声四起。 一片喧嚣里,那人开口说话了,嗓音清透,犹如林簌泉韵,又似微风振箫。 他问:“若是想算一算姻缘,该当如何?” 方渺下意识地回眸望去…… 光影中,那人长身而立,墨色短发覆着柔柔的月色,长睫如羽,狭长的狐狸眼半阖着,遮住了他温润的眸光。 听到街道尽头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转头看过去,笑着招手的时候,瞳孔中似乎倒映着漫天星海,唇红齿白,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 古镇老街,青葱少年。 方渺抬起手,缓缓落在了自己的左胸前,不知道掌心里捧着的是失控的心跳,还是此间无二的月光。 第18章 ◎民国美少男为何这样?!◎ 凤城县依山傍水, 与蓉城毗邻而居。 萧玉随的大学放了暑假,假期已过半,恰逢大哥萧玉堂来隔壁县城谈几桩生意,顺手把他也带过来了。 既然来都来了, 萧玉随打算玩几天再回去。 大哥事忙, 还在酒楼里跟其他几位老板觥筹交错,方才见萧玉随吃得差不多了, 知道弟弟坐不住, 就让他先行离场了。 一出酒楼,萧玉随就见街角摆了一个简陋的算命摊子。 他自小接受的是新式教育, 虽然逢年过节也跟着家人祭拜神佛,但心里是不信这些的。只是好奇心说来就来, 萧玉随从心而动, 打算过去体验一遭。 正巧在饭桌上被众人以‘在学校有没有结交女朋友’的话头打趣了一番,这才随口说想要测算姻缘。 没想到在此遇到了一位世交家的女儿, 苏蔓。 苏蔓跟他差不多年纪,都是十七八岁,又读同一所大学, 因此交情还算不错。 见对方踩着一双黑底小皮鞋小跑过来,萧玉随问了句:“你怎么也在这里?” 苏蔓打扮得很学生气,腕上还套了两个细圈金镯子,拨弄跑乱了的头发时, 金镯撞击出‘吭啷’的声响。 “我跟家人过来玩, 过几日就是七月十五了,听说凤城县有放河灯的节日, 我要等放完了河灯再走……”她说得畅快, 忽然余光瞥见白布上的那行字, 诧异地顿了顿,话锋一转,问他,“你呢?在这儿干什么?” 当着摊主的面,她没好意思打趣什么。 萧玉随看懂她的眼神,笑说:“算卦。” 苏蔓也好奇,探了探头,就见盘坐在地上的摊主啪地一下合上书,往身后一塞,站起来道:“测算姻缘,二十银元。” 话音刚落,苏蔓惊呼一声,不知道是在惊讶萧玉随居然想算男女姻缘,还是惊讶这摊主喊价太高。 对于普通家庭来说,二十银元实在不便宜。 但萧玉随自小富养,倒是很干脆:“可以。” “你有……喜欢的人了?”苏蔓抿抿唇,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小声问了句,但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其实,不止她想问,方渺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她站在方天应的后头,恰好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久久没回神。 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还能见到这样的萧玉随。 黑发黑眸,少年英气。 喉间没有缠着白纱,声线极为好听。 最重要的是,他还活着。 方天应等了半晌,才等到这么爽快的客人,很是利落地掏出罗盘,先是问了他的姓名,生辰八字,又抓着他的手看了许久。 随后,眉头越拧越紧。 “生死局啊……” 方天应的语气有些凝重。 少顷。 望着萧玉随离去的背影,方渺飘到方天应身前,神情莫名:“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方天应不知道这缕生魂为什么会对此感兴趣,只是长叹道:“是,他命途坎坷,犯七杀之相,与妻子终究会……” 话还没说完,他眼前一空,只见那生魂头一扭,飞快地飘远了。方天应定睛一看,她竟是跟在那少年的身后,渐渐消失在人群当中。 对于方渺来说,做鬼是一件很新奇的事。 她被直来直往的路人穿过身体,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仿佛只是一团具有自主意识的空气。 方渺一路沉闷地跟在萧玉随身后,旁边还有一个苏蔓。两人都是出来玩乐的,既然认识,刚好搭个伴,这会儿正商量着去哪里看看。 到了隔壁街。 道路两旁都是小摊小贩,热闹得不行。 “那边有捏面人,”苏蔓扯了扯身旁人的袖子,“过去看看吧?” 萧玉随不置可否,两人便一同走了过去。 方渺始终与他们相隔两三米远,望着那两人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心情郁上加郁,想要跟以前一样,佯装万事不过心的无所谓态度,这回却怎么也做不到了。 捏面人师傅手脚麻利,很快捏出两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像,分别送到两人手中。 “来,收好。” 萧玉随主动付了钱。 苏蔓面上红红的,总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瞄几眼,俨然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 就在这时,街角一个举着糖葫芦的小孩嬉笑着跑过来,猛地跟转身要走的两人撞在一起,小孩儿身板轻,像个面口袋一样摔到地上,愣了一下,才哇哇大哭起来。 两人忙上前询问,发现人没摔伤才放下心来。 等小孩儿破涕为笑,举着新买的糖葫芦跑远了,萧玉随陡然发现手中的面人已经不知所踪,于是垂下眸,四处寻看……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22节 蓦地,一双匀称纤长的腿映入他的眼帘。 踝骨的曲线优美流畅,脚很小。 萧玉随直起身,视线往上—— 站在前头不远处的,是一个看起来跟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女。 对方身着一件清凉的过膝裙,露出大片奶白的肌肤,两条手臂也光裸着,这打扮放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可周围人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 少女长得很漂亮,个子不高。 一双微圆杏眼看过来,格外招人。 支撑面人的细长木棍正好被她踩到脚底下。 萧玉随迟疑了一下,刚上前两步,朝她礼貌地说了句:“麻烦让一下,我捡……”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步履匆匆的男人从她身后奔过来,毫无阻隔地穿过了少女的身体,擦着萧玉随的肩,离开了。 离开前,还甩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年轻人,跟谁说话呢? 刹那间,万般喧嚣尽数退远了,整条街似乎只剩下这两个面面相觑的少年,皆是满目惊疑,张嘴却说不出话。 良久,还是方渺忍不住先开口了:“你看得见我?!” 萧玉随移开目光:“……”不,我什么都没看见。 方渺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激动地往前飘了飘,跟萧玉随相距不过半米,一伸手就能够到他,“你刚才跟我说话了,对吧!” 萧玉随闭上了嘴:“……”不,我什么都没说。 恰时,苏蔓在背后纳闷地问了句:“还不走吗?” 萧玉随如大梦初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他长吸一口气,僵硬地转过身,语气平直:“哦,来了。”这就要转身走了,没想到腰后一紧,传来一道阻力。 是有人拉住了他的衣服,不让他离开。 同时间,适才那道清亮的女声传进他耳中:“萧玉随,不要不理会我。” 萧玉随:“……” 晚上。 八九点钟。 萧玉堂喝得半醉,回到了暂住的小院里。他人还算清明,只是脚步略略虚浮,见萧玉随的房里亮着灯,高声叮嘱道:“阿随,早点睡!” 房里传出一声:“哦,知道了。” 怎么感觉语气跟平时不太一样? 萧玉堂的年龄比弟弟大很多,几乎是把他当做半个儿子养的,自然察觉得出异样,可惜现在酒精作祟,让他忽略了过去。 萧玉随的屋内。 方渺无聊地在半空中飘着,声音拖得很长:“萧玉随……”没回应,她鼓了鼓嘴,抱怨道,“你一整晚都不理我。” 被她点名的人正坐在书桌前看书,神色淡然,如坐泰山,端得一副翩翩少年郎的风采。 “顺便一说,”方渺转了个圈,裙摆飞扬,忽然靠近他,几乎脸贴脸,“你把书拿倒了。” 萧玉随:“……” 强撑了一会儿,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自言自语道:“天都这么晚了?该睡了。” 没一会儿,屋子里暗了下来。 萧玉随面朝上,睡在床的最里侧,两手压着被子,姿势要多标准就有多标准,呼吸节奏平缓,好似已进了梦乡。 如果忽略他乱颤的睫毛的话,装睡还是很合格的。 方渺本就眼力好,现在切换成魂体状态,视力更上一层楼,甚至能夜视如白昼。她站在床边,啧了一声,要知道当初她可是淡定地跟这人的牌位睡一块儿…… 现在,牌位本人呢? 就这??? 方渺被忽视了一晚上,有些气闷,眼珠子一转,两手一叉腰,桀桀桀地笑着:“少年郎,你知道厉鬼是如何索命的吗?” 这么笑,嗓子有点劈叉。 方渺不小心呛了一口空气,咳了两声,又桀桀地笑起来,活像是动画片里热衷于吃小孩的巫婆:“等下,我就顺着你露在外面的脚钻进被子里……”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萧玉随的表情。 睫毛颤得跟成精了一样。 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衔起了自己的下唇。这种充满了少年气息的小表情,是方渺从未在厉鬼萧玉随脸上见过的。 她憋着笑,将目光移到萧玉随的脚上。 现在的他身高腿长,或许是怕热,半截小腿都摆在薄被外头,方渺的贞子语录刚出来,他的脚忽地动了一下,就再没动静了。 一会儿,好一会儿。 方渺就瞧见那两只白净的脚丫子缓慢地往被子里缩,像是怕惊扰了谁似的,动作格外慢,格外轻。 足足花了两分钟,才把脚严严实实地藏进被子里。 方渺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了这阵难以安放的爆笑,凑到他耳边,用气音说:“我是吓唬你的啦,谁叫你不理我。” “萧玉随。”她唤了一声,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酸楚。 原来他是这样一个怕鬼的人啊,可后来却…… 方渺忍不住伸出手,就像曾经萧玉随捂住她的眼睛那样,也轻轻地捂住了装睡少年的眼睛。 她感到睫毛在掌心骚动,痒意顺着手臂蔓延开来。 方渺的眼睛眯起来,嘴角弯弯。 ……真好,是热的。 第19章 ◎你看风景,我看你。◎ 翌日, 大早。 天光大亮,屋外的老树枝头停歇着几只雀鸟,啾啾地叫着,清脆且婉转, 唤醒了一座城。 饭桌上, 萧玉随悄悄打了个哈欠,困得不行。 坐在对面的萧玉堂举起筷子, 虚指了一下弟弟眼底挂着的两抹雪青色, 神色古怪地问他:“你是不是半夜偷摸跑出去做贼了?” “……”萧玉随顿了一下,摇摇头, 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萧玉堂没多问, 男孩子大了总是有自己的心事和小秘密, 他边吃边交代:“今儿中午我去望月酒楼谈事,那里的烧鹅很有名,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那里沿河,最近要办河灯节,还挺热闹的……” 不成想, 萧玉随干脆利落地再次摇头。 萧玉堂打趣道:“哟,有安排了啊?是不是约了女孩子?昨天不是还说你没……”说到一半,他就见对面的少年目光忽地往自己身后移了一下。 萧玉堂也下意识地看过去。 身后,门扉大敞。 空荡荡的, 一只飞虫都没有。 萧玉随垂下脑袋, 用筷子戳了戳碟子里的小笼包,说:“反正, 我也有正事要做。” …… 萧玉随所谓的正事, 其实就是满大街乱转。 临近正午时分, 老街巷尾。 他终于找到了昨天遇见的那个天师。 那人的算卦摊子一如既往的简陋,此时正盘膝坐在地上,这回倒是没捧着旧书看了,而是举着罗盘,满脸凝重。 凑近了,萧玉随听见他正喃喃自语:“不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没道理会招错啊。” 又见他摇着头,收拾起这零星家当,似乎打算离开,连忙上去拦住:“这位先生,我是昨天的……” “哦,昨天算姻缘的那位。”方天印对这位出手阔绰的少年有印象,况且那卦象也令他隐隐心惊。 得知方天应要去吃饭,萧玉随很主动地请他吃饭,并在饭桌上将昨天撞鬼的事情和盘托出。 “嗯?你能看到鬼?那女鬼还纠缠于你?”方天应正吃着,似想到了什么,又问,“她长什么样?” 萧玉随刚提起话头:“她……” 就被方天应打断了。 对方瞥向饭馆门口,语气很是稀松平常:“是不是那个人?” 萧玉随回头。 方渺站在门外,朝两人挥了挥手。 日头正毒着,但她感受不到炎热或寒冷,于烈日下,整个人像是发着光,挥手时,被一个个进出的行人穿过,画面极其荒诞骇人。 萧玉随:“……是。” 方天应仍在思索昨天招魂失败的前后因果,却始终找不到答案,便朝门外那抹相隔甚远的生魂招了招手。 方渺看到,随后指了指自己,发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方天应无声点头。 萧玉随看着两人一来一往:“……”原来你俩认识啊?仔细一看,眉眼似有两三分相似? 见萧玉随终于正眼看自己了,方渺扬起一抹大大的笑容,如春风过隙,拂过了整个夏天。 萧玉随却迅疾移开视线。 好看是真好看。 但他怕鬼也是真怕鬼。 不成想,下一刻就听见方天应大咧咧地招呼两声,让那女鬼过来一起坐下,转头便对萧玉随说道:“她是生魂,不是吸人阳气的厉鬼,不会害人的,也没办法驱逐。”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23节 又转头问方渺:“为什么跟着人家?你赶紧交代姓名身份,早些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方渺又笑了。 这次是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她是真没想到萧玉随这么怕鬼,昨晚吓唬他一遭,如今已经后悔了。今早到正午,她都不怎么敢现身。 此时,三人围坐于一桌。 方天应最是自如,方渺和萧玉随都有些尴尬。 尤其是萧玉随。 直到饭馆门口传来一阵噪杂的人声,打破了这莫名的气氛。几个男人结伴进来,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被服务员领着坐到了他们的隔壁桌。 说话声愈发清晰起来。 “你们都听说了么?陈绍的父母已经闹翻天了……他娘都疯了,压根不顾陈老板的反对,大张旗鼓地找天师,要招她儿子的魂。” “不是已经找过了吗?我听人说的。” “嚯,我也知道这事……不过先头那几个都是江湖骗子吧?都是些骗吃骗喝骗财的主儿,都叫陈老爷打出门了。” 方渺瞥了一眼自家祖辈。 他很淡定,仿佛那些人不是在说自己。 那些人点了菜,等待中途,聊得更起兴了。说到诡秘处,还压低了音量,然而两桌只隔着一条过道的距离,说话声还是传了过来。 “哎,我娘跟陈绍他娘交情不错,今早才去探望过……告诉你们个秘密,千万别往外说。” 众人竖起耳朵:“不说,肯定不说。” “其实陈绍他娘闹起来是有原因的。听我娘说,是因为她昨晚梦到陈绍了,梦中看到儿子泡在水里,哭着向她求救,让她救救自己……” “真的假的?这么玄乎?” “我骗你干嘛?又没有钱拿,作甚么拿死人编瞎话。” “陈绍不是在望月酒楼跟人喝酒,喝大了,呛死的吗?” “还真不是,这事怪蹊跷的……我哥们儿那天也在酒桌上,他酒量不好,早早就在一旁睡着了。后来他跟我说,半醉半醒的时候,好像看到陈绍的脸埋进了敞口酒碗里,手脚不停挣扎,后来第二天宿醉醒来,他还以为自己做梦呢。” “太瘆人了……陈绍他该不会,是淹死的吧?” “难不成,真是闹鬼了?陈绍死得冤枉,所以托梦给他娘?” …… 隔壁桌,三人不说话。 方天应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他看了看方渺,道:“原来是这样,这是两件事啊!陈绍大抵是被拘了魂,我才招不回他……但是,你又是怎么来的呢?” 方渺知道内中关节,可又说不出口,只好打哈哈道:“巧合,都是巧合。”就是不知道碰了眼前这两位,哪一位的巧。 这两人都跟她有很深的羁绊。 方渺直觉,她穿越引魂之门来到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 萧玉随听得脸色一变,问方天应:“望月酒楼,真的闹鬼?”今早他兄长才提过,中午要去那儿吃饭谈事。 方天应虽是个穷天师,但遇到这等邪祟之事从不会躲避,他放下筷子,将布袋挂在身上,说:“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萧玉随自当一同跟着去。 方渺飘在两人身后,见他眉头皱着,极为忧虑的模样,静静地看着他,道:“放心啦,你哥哥不会有事的。” 经过方天师的解释,萧玉随知道对方不是他想象中的厉鬼,撞鬼的恐怖惊悚之感退了大半,如今也能坦然地跟方渺目光相接了,以为她只是随口安慰自己,便点了点头,面上还是担忧。 方渺凑近了些:“真的,早晨你们吃饭的时候,我见过他……你哥印堂饱满,财气兴盛,估计做了不少好事。就算那个地方真闹鬼,你哥也不是第一选择。” 说着说着,她想到萧家的灭门之祸,忽地沉默下来。 方天应好奇地瞥向她:“你会看相?懂命理之术?” 方渺想了一会儿,才半遮半掩地道:“是啊,我祖上出过一位天师,留下来许多玄门旧书,我闲着没事看了看……” “你也是天师?”他又问。 方渺飘得高了些,望着前方的临湖小楼,道:“……勉强,算是吧。”顶多算个半吊子。 到地方了。 望月酒楼临湖而建,以湖中水月倒影为名,是凤城县最著名的酒楼饭馆,老板背景很硬,之前陈绍死在这里也没闹出什么水花,现在仍旧客似云来。 再说了,陈绍自己喝酒呛死的,实在怪不到酒楼头上,还有不少当地人觉得这是遭了无妄之灾。 一进门,方天应就顺手从布袋里掏出了罗盘。没成想酒楼里的小哥快步上前,朝他甩来两个锐利的眼刀子,并咄咄逼人道:“哎,哎?干什么呢?我们酒楼不兴弄这个啊?不吃饭就出去!” 转头又笑脸迎向萧玉随,客客气气地问:“您好,需要订桌儿吗?现在还有包间,再晚就没有了……”做他这行的,眼都尖,瞅着萧玉随相貌堂堂,一身衣物华贵,绝对是哪家的富贵少爷。 方天应抢白道:“来个包间,要能看到湖景的,最好就是先前死过人的那一间。” 这话一出,小哥脸都黑了。 方渺抿了抿下唇,忍不住偷笑了一瞬:不愧是她太太太爷爷,简直就是雷区蹦迪之王。 笑到一半,嘴角的弧度还没收回来,方渺就发现旁边的萧玉随正瞧着自己,可等她将目光投过去…… 少年移开了视线,躲了躲。 方渺还没来得及失落。 因为萧玉随又把脸侧了过来,面朝着她,绽开一抹与她别无二致的暗笑,狐狸眼微眯起来,瞳孔如黑曜石般纯粹干净。 又说了两三句,那位主事的小哥已经按捺不住,想要把这破落天师赶出去了,不料一旁的少爷主动开口道:“我们是一起的,就按照他说的办的。” 小哥左右看看两人,满脸诧异,语气也很犹豫:“这个……这……” 萧玉随很淡定,发动了钞能力。 二楼,最尽头的包厢内。 方天应推开紧闭的窗,外头潮湿的空气一下子涌了进来,方渺也飘了过去,秀气的鼻子皱了皱,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似乎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腥臭味。只是这味道若隐若现,极其轻微,叫人分辨不清是不是错觉。 方天应捧着罗盘,掐了个诀,罗盘中央的指针开始转动起来,不一会儿,那指针果真指向了楼外的湖。 这湖是从凤城县的一条河干分流出来的,湖面碧波荡漾,银光粼粼,周边栽了几棵垂柳,稍长的柳条已经浸入了湖面。 指针刚刚定下来,又忽然转动起来,偏向了别处。 两人一魂根据罗盘的指引出了包厢,顺着走廊往另一侧走去,最终在一间包厢门前停下来。 方天应:“就这,阴气窜过来了。” 屋子里隐约传出几个人的谈话声。 这时候,萧玉随捕捉到里头一道无比熟悉的嗓音,顿时脸色一变:“我哥在里面。” 方天应先是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又对方渺道:“小姑娘,你是魂体,别人看不到你,为免打草惊蛇,你先进去看一眼成不成?” 方渺当然应允。 她穿过门扉,进到包厢里。 大圆桌上摆满酒菜,香气诱人。四个男人各自坐在一边,谈笑风生,交杯换盏。其他三个年龄较大,已经是中年之列了,身材大多宽胖,面上已经微醺了。 剩下的那个,就是萧玉堂。 萧家两兄弟都是高个子,大哥萧玉堂长相偏严肃正气,十分硬朗,又不失商人的圆滑;而弟弟萧玉随则是宛若美玉无瑕,书卷气更重些。 萧玉堂两指拎着一个小酒杯,好笑地望着左手边的中年男子,“江老板,今天喝这么大啊?口渴了?” 那中年男人脸上有一粒黑痣,眼袋很重,闻言笑了笑:“这不是高兴么……”他面色泛着虚相,捏着领口扇了扇风,又擦了把额角的汗水,“哎,这天气是一年比一年热了,真遭不住,你们先喝,我去洗把脸。” 说完,他先是把杯中的酒水一口饮尽了,又将汤碗里的鱼汤吃得干干净净,一滴都没剩下,才站起身来。 方渺皱了皱眉,看来问题就出在这个江老板身上了。 他很明显不太对劲。 就冲着口渴的劲儿,就不正常。 怎么感觉跟感染了铁线虫似的? 方渺先他一步飘出来,跟门外佯装路过的方天应和萧玉随通了个气。 江老板说着要去洗脸,微晃着身子出了门,可是当他路过一条露天廊道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两眼呆愣愣地望着湖面,喉舌吞咽个不停,似乎嗓子都要冒烟了。 方渺不畏高,悬空地飘在他身前,紧盯着他的脸。 倏然间,她看到男人抬手抓了抓喉咙,泛红的抓痕底下似闪过一丝黑线。 方渺如遭雷击,心头剧烈一跳。 是鬼蛊。 ——是林巽的鬼蛊! 她连忙冲方天应喊道:“他被鬼蛊附身了!” 方天应也已经有所察觉,他把布袋往萧玉随怀里一塞,从怀里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符纸,撸袖子就冲了上去。 方渺眼睁睁看着方天应上演了一出强人锁男,从后面锁住了江老板的喉咙,将符纸揉成一团,直接往他的嘴里一塞。 与此同时,方天应的手掌紧紧捂住江老板的嘴,不让他吐出来,然后大拇指弯折着掐在他的人中处,念起了驱邪咒。 “唔唔唔——!” 江老板几乎目眦尽裂,浑浊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不停地挣扎着,可他体虚无力,哪里是方天应的对手,很快就昏了过去,四肢耷拉下来,像是四根软趴趴的面条。 方天应还堵着他的嘴,只是换了个姿势,将他夹在胳膊底下,对身旁的一人一魂严肃道:“这里太引人注目了,把人带回先前那个包厢!” 方渺也很严肃,嘴角抿得平直,显得很紧张。闻言,她重重地点了一下脑袋。 一旁抱着包袱的萧玉随看着眼前的景象,脸还是那张俊秀无双的脸,可眼中却泛着茫然。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高壮且衣衫褴褛的天师挟持着昏迷的富商老板,身旁跟着一个年轻少女,可这少女神情肃穆,许是怕昏迷的人突然醒来一样,那姿态……好似时刻准备着给人再来一击。 像极了绑架现场。 他这算是目击者吗……?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24节 脑子里刚闪过这丝念头,就见那一人一魂齐齐扭头过来,催促自己道:“愣着干嘛?走啊!” “萧玉随,快来!” 萧玉随默默抱紧了包袱:“……哦。” 原来他是共犯。 回了包厢。 方天应刚把江老板平放到地上,方渺在一旁飘来飘去,最后挡在了萧玉随的身前,作出一个保护的姿态,急忙道:“画镇天火符咒!” 这是她在萧宅二次诛灭鬼蛊时所用的咒法,很有效。 话音刚落,方天应极其讶异地瞟了她一眼,但没说什么,将另一手的食指往嘴里一送,一咬,鲜血流了出来…… 他以指作笔,从在江老板的下巴划到脖颈底下,嘴里念咒,越念越快,紧接着躺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就猛烈地颤了起来,喉咙鼓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腾,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拿个碗来!”方天应扬声喊道。 萧玉随已经反应过来了,将沉甸甸的布袋往桌上一推,又反手捞了个敞口瓷碗,扬臂递了过去。 方天应接过来,将碗放在男人的嘴边,猛地撒开手…… “呕——!” 江老板的脸已经憋得通红了,吐出一大滩浓黑且黏稠的臭水,装了满满当当的一碗。吐完之后,他整个人仿佛一瞬间瘪了下来,却不再发虚汗,也不口渴难耐了…… 他还昏着,但面容已经平和下来。 碗中的臭水猝然弥散出一股淡薄的黑气,似要往窗外钻,方天应冷哼一声:“想跑啊?” 他起了个势,单手接连捏了好几个印契,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两指一并,将符咒戳进沸腾的黑水里! 阴冷腥臭的黑气如同被烈火焚烧,刹那间消失殆尽了。 碗里的黑水渐化为了浑浊的酒水与汤水。 “炼出来诱惑人的鬼蛊……”方天应抽出手指头,甩了甩,“这种等级的十有八九只是子蛊,母蛊不是在那湖中,就是在河里。” 方渺知道此事于林巽有关,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她便明白,天地之间那股玄之又玄的力量不允许她擅自‘剧透’,当下急得不行,回来飘动,几乎成了一道残影。 她对林巽所知也甚少,想了半天,才问了句:“你知道……鬼巢是什么吗?” 这是她曾听林巽说过的。 方天应皱紧眉头,解释道:“鬼巢,我小时候听我师傅说起过……”提到师傅二字,他的语气略略感伤,“顾名思义,就是厉鬼的巢穴。” “只有怀着莫大怨念死去的人才有可能化为厉鬼,但是……厉鬼也没那么好当,否则早就人间大乱了。这类人死后会先成为冤魂,不愿踏上忘川摆渡船,在人世间浑浑噩噩地飘荡,要么就这样消亡,要么……命魂复清,恢复生前的神智,但怨念与恨意愈发浓重,彻底化身为厉鬼。” “只有修为极其高深的厉鬼才能养出鬼巢来,不仅如此,还需要他自己的尸身做引,不然这巢穴是筑不成的……光是养成一个鬼巢,需要百人以上的冤魂阴气。” 听到后面这句,方渺心里咯噔一下。 如果她没有听错的话,当时林巽说的是……他有二十八处鬼巢。或者,仅仅只有二十八个吗? 虽已是魂体,感受不到饥渴冷热,方渺还是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冷颤。随后,她意识到自己当时能成功咒杀林巽究竟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不,这也是因为有萧玉随在。 那阵子他整日游荡在外,只在深夜才会来看一眼方渺,想来都是忙于跟林巽厮杀决斗,接连损毁了他的鬼巢。因此,林巽才会气急地绑了方渺。 只是他根本想不到,方家早就失传的天师技艺会在她身上再现,甚至连偏门邪气的《伏魇泰山咒》都学了…… 方渺现在只觉得后怕。 她根本不是林巽的对手,那时候只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绕是如此……她还搭上了一条命。 是萧玉随把她的魂灯重新点亮了。 方渺深吸一口气,脑子里乱成一团,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她很想像以前一样—— 假装什么都不要在意,随便活,随便过。 有时候,欺骗自己是最简单的的。 然而当方渺瞥见萧玉随,这个活生生的萧玉随,她突然冷静下来了。一瞬间,她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她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唇瓣,忆起了萧玉随渡过来的那一口气,以及将她跑出荒宅,让她独自先走…… 如果你遇到这样一个人……哦不,这样一个鬼。方渺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一切忽然都有了答案。 …… 临分别前,方天应留了个地址。 “我暂住在这儿,遇到什么事情可以来这里寻我……今儿我要先去准备些驱邪杀鬼的东西,明天去找那个母蛊,绝不能放任它害人性命。” 他眸光一瞥,望向飘在萧玉随身后的那抹生魂,不解道:“你还要跟着他?为何?” 说完,他扭头看了看少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忽又问:“欠了情债?” 误打误撞的,还真被方天应给言中了。 是夜。 皓月当空。 纵然是夏天,夜风也是寒凉的,似乎不满被阻隔于窗外,将木窗子撞得哐哐哐地响。 “吱呀——” 萧玉随洗完澡回了屋,就见少女一手屈起来,另一手往前伸,半拉手掌探出桌边,正趴在桌上闭眼小憩。 见状,他攒着毛巾擦头发的手逐渐慢了下来,有两滴水沿着他的眉弓滑落,蜿蜒至下巴,流连了两三秒,最后恋恋不舍地坠到地上,炸开了一朵透明的花。 水滴穿过了她伸出来的那只手。 屋内仅亮着一盏昏暗夜灯。 光影错落,且温柔。 少女那头柔顺的长发及腰,漾出一圈软和的光泽,眉眼几乎被额发遮掩了,偏头趴着的时候将半张脸挤得微微嘟起来。 还挺,可爱的。 像还没断奶的小动物。 萧玉随想起她在包厢内挡在自己身前的小小身影,不由得轻笑了一下,偏生回到了这屋子里,思绪偏了偏,猛地忆起来昨天这人故意吓唬自己的场景…… 萧玉随顿觉脸上热了起来。 并非关于暧昧的情绪,是他后知后觉的……加入本群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觉得有些尴尬与丢脸。他咬了咬唇,觉得脸烫得不行,踱步到窗台,将窗玖推开了一道狭小的缝隙,想让夏日晚风吹散这股热意。 蝉鸣未歇,嗓音嘶哑,远远近近地传过来。 萧玉随半倚在窗边,长身玉立,头发湿润地捋在脑后,侧影被屋外圆月镀上了一层银光,与屋内暖色的灯光截然不同。 不止夜风进来了,远方的荷香也飘进来了。 装睡的方渺悄悄掀开了眼皮,睫毛在眼下投出蝴蝶般的影子,她用目光描摹着窗边那人的侧影,他凌乱的墨发,他泛红的耳尖,他滚动的喉结,他起伏的胸膛…… 他在看风景。 而方渺,在看那个看风景的人。 第20章 ◎怎么会有这么气人的小混蛋!◎ 倦鸟归林, 鱼翔浅底。 天边一声闷响,雨丝铺天盖地坠下来,迷蒙的夜色被湿气晕染开来,宛如一幅写意水墨画。 倚在窗边的画中人不经意间回了个头, 视线与身后那一对熠熠的眸子撞上, 脸上温度刚降,又有复燃的趋势。 幸好天色阴沉, 且屋中的暖光氤氲了他的颜色。 萧玉随有些懊恼, 抿了一下唇,又偏头望向窗外雨景。 黑黢黢, 灰蒙蒙。 着实是没什么好看的。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道语调懒懒的声音, 每一个字都拖长了尾音, 显得格外亲昵,又带着浅浅的打趣味道。 那人投案自首般, 态度诚恳地道:“我在偷看你。” 闻言,萧玉随搭在窗台上的手一蜷,不轻不重地握住了有些湿润的木台子, 指节分明,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湿气。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哦。” 不成想这人还要装腔作势地问一句:“可以吗?” 半晌,萧玉随提着一口气, 说:“……不可以。” 方渺心里有点乐, 绷紧了嘴角,却怎么都压不下这阵快要溢出来的笑意, 她浅哼了声:“眼睛长在我身上, 你说了不算。” 萧玉随忍无可忍, 撇下一句:“那你还问我。”不知道是羞,还是恼。亦或者,二者皆有。 说完就啪地关上了窗。 他步子踩得又重又急,先是将擦头发的棉巾挂到架子上,又从桌上随意拿了一本书,坐到了床边,低头翻书的动作很响,哗啦哗啦的,跟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极为相配。 方渺飘过去瞥了一眼:“哦,你怎么又把书拿倒了。” 萧玉随羞愤至极,下意识地将手里的书掉了个方向,垂眸一瞥,惊觉不对,怎么还是倒的? 方渺彻底绷不住了,脸上漾出笑纹,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恶劣,她用手背掩了掩下半张脸,偏偏那双圆眼睛已经眯成了弯月,没有半点说服力。 昨日重演。 萧玉随不说话,只是把手里那本《建筑工物》往枕头底下一塞,整个人往下一躺,薄被一掀,只留给方渺一个后脑勺。 他把被子拉高了,于是那双腿露出来更长一截,方渺坏起来也不顾萧玉随的死活,故意道:“咦,脚露出来了,那你完了,我马上爬进去……” 萧玉随这回不怕她,一边思忖着不能再让她肆意打趣,一边又懊恼自己的脸皮太薄,这真是…… 很快,他翻身坐起来,靠在床头,一手提溜着被角,眉眼一横,咬牙道:“那你来,谁不进来谁就是小狗。” 方渺这个口嗨怪,见自己真把萧玉随惹急眼了,顿时收敛起表情,拿出听教导主任训斥的态度,很严肃地立在床边:“汪汪汪。”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25节 “这是金毛的叫声。”她补充了一句。 接着又汪汪几声,道:“这是吉娃娃的叫声,凶不凶?凶死了。” 方渺没皮没脸地学了好几种犬吠,头一扬,道了声:“蓉城有善口技者……”说完前半句才发现自己嘴秃噜了。 闻言,萧玉随讶异地挑起眉,问:“你也是蓉城人?” 方渺没感到那股封禁力量,才放心地点了点头,答道:“嗯。” 萧玉随想起那位天师所说的,注意力被转移:“你还没有死,为什么不回到你自己的身体里,回家去呢?为什么……要跟在我身边?” 方渺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不是不想回,而是回不去。 况且,冥冥之中,她感到萧家,方家,以及林巽之间的迷雾即将逐渐在她眼前消散,或许能窥得往日真相。 自穿越时间与时空以来,有一个问题方渺始终不敢深想。那就是她所受到的限制,似乎是在阻止她改变既定的命运走向……那么这是否表明了,此三方之间的命运纠葛,百年仇怨是不可改变的? 若是能够改变历史走向,萧玉随是否可以得其善终?那么方渺自己呢?她还能回到百年后的时代吗?还能在那个时间,再一次遇见徘徊人间百年的银发厉鬼吗? 一团团迷雾将方渺包裹起来。 她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因为你长得太好看,容易吸引不坏好心的厉鬼,所以我要跟着你,帮你留意一下。” 方渺深吸一口气,她能做的只有守在萧玉随身边,警惕林巽,再者就是她的太太太爷爷,方天应。萧玉随曾说过,他是不世奇才,她这个半吊子急需这样一个人来给自己通通窍。 萧玉随不知道她心底的风起云涌,万般不可言说,只是见她神情有些黯淡,以为自己戳中了她的伤心事,话头转了几圈,最后才犹豫道:“我以前没见过厉鬼,第一次……就撞见了你。” 犹记街头那一幕。 萧玉随好奇发问:“被人穿过身体,有感觉吗?” 他坐床头,方渺飘到床尾,也抱膝而坐。 她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感觉,就是……别人会觉得有点冷吧。”说完,手臂一扬,问,“要试一试吗?” 萧玉随又把书掏出来,放在膝上摊开一页,方渺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在看,反正装得是挺那么一回事的,“……我才不要。” 这人一拘谨起来,就要捧着书装相。方渺不揭穿他,盯着他半湿不干的墨发,问:“哎?我今年十八岁零两个月了,你多大?” 萧玉随翻了一页书,温声回答:“跟你一般大,十八岁零七个月。” 方渺忆起日记本上的那一句‘十九岁的男孩子’,心头一跳,将这股怅然焦躁的情绪压了下去,面上还是风清云淡的,甚至整了点红学活儿:“这位哥哥,可曾上过学?现读什么书?” 萧玉随瞟了她一眼。 方渺总觉得他眼神中藏着一句话:又在发什么癫? 实际上,他只是咳了声,手指将书页捏出一个折痕,道:“上大学二年级,读建筑。” 方渺张着嘴:“……哇噻。” 萧玉随被她夸张的语气逗得一笑,唇色勾人:“那你呢?” 方渺闭上了嘴,眼神飘忽:“我?我就没有你这么厉害……我成绩很差的,现在也没有在读书了。” 萧玉随猜测道:“是因为家里从事天师行当吗?导致你无心向学?人还是应当多读书,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方渺:“……”不管百年前,还是百年后,这股熟悉的劝学味道真是一点不变啊。 她沉默了很一会儿,突然很想说些什么:“不是这样的……没有人要我学习天师术法而荒废学业,是我自己……”她忽有些难以启齿,“是我自己不愿意认真对待。” 萧玉随手上动作蓦地一停,很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语气很疑惑:“为什么?” 方渺侧躺下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胳膊肘交横在一起,挡住了脸。 她缓缓解释起来…… 大人整日在生意场上忙碌,把两个女儿丢给保姆照顾,鲜少陪伴在身旁,偶尔聚在一起,也只是勉力她俩好好学习,谈起别人家孩子如何如何,让人家父母面上有光。 于是,姐妹俩认真向学。 姐姐成熟恬静,对年纪尚小的妹妹很是照顾,却也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年,想争取父母的关注和赞赏,然而当她拼尽了全力,也不过是中等偏上的成绩。 可年幼的妹妹却大放异彩,不仅考上了某著名高校的少年班,连参加竞赛都是一骑绝尘,甚至引来官方记者来采访报道,一时间,她的荣耀与风头无二。 父母看到了妹妹,但忘记了姐姐,她像个透明人一样游离在外,父母的冷言恶语如刀刺,将她扎成了另一个人。 她曾扭曲地冲妹妹喊道:“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 萧玉随皱了皱眉,抬眼望向昏暗的床角:“她说得不对,这不是你的过错。” “……”方渺默了默,才答,“对,我现在也觉得不是我的错,但是那时候的我太小了,看不明白问题的本质是那两个自私的大人,我跟她都只是受害者。” “所以,那时候的我开始离家出走,成绩一落千丈……父母恼羞成怒,我就越要顶嘴闹脾气,让他们对我失望,有了我这个差劲的小孩,他们就能看到她的好。” “事情也正朝那样的方向发展着……” 方渺的声音带着经年的疑惑:“可是她没有过得很快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好,甚至有一次……” 她顿了一下,萧玉随体贴地不说话。 方渺抽了一下鼻子,嗓音略略沙哑:“她说,她在这个家最恨的就是我。” 萧玉随问:“那你现在想明白了吗?” 方渺的手臂微微移动了一下,仍旧遮着脸,仅露出一双微红的圆眼,像是小心翼翼地从洞穴里探出头来的幼兽。 她藏了半句话,甩出了一个弥漫着浓郁中二气息的答案:“当然想明白了,我没错,错的是这个世界。” 萧玉随这个民国人哪里懂得中二王霸之气是什么东西,只是有些忍俊不禁。他的眼眉愈发温柔,嘴里却反驳道:“不对,你有一点确实做错了。” “哥……!”方渺嘤呜一声,又悲又愤,“我人生第一次跟别人真情实感地说这些!都快矫情死我自己了!我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说我?!” 屋外仍在下雨,雨声沥沥。 蝉鸣半歇,却不知从何时起,蛙鸣四和。 室内,灯光昏暗到极点。 床上一人一魂被床幔拢进阴影中,好似躲藏在一个隔绝了整个世界的静谧角落,没人能听到他们,也没人能看到他们。 只有他们自己可以听到,看到。 所以,方渺听到萧玉随用没有半分责怪的语气,温柔地说了一句:“你错在……没有好好的爱自己。” 霎时间,热泪无知无觉地滑过方渺的腮边。 她答道:“你说得对,我整个人就是摆烂……”想起上次跟厉鬼萧玉随解释‘鸡娃’的过程,这回干脆主动地解释道,“哦,摆烂就是,当事情无法变好的时候,干脆破罐破摔,任由它往坏处发展下去,躺平任嘲。” 躺平任嘲,根据字面上的意思倒是很好理解。 萧玉随懂了,无语道:“……你还真是明明白白。” 方渺不是第一天当大明白人了,她面无表情地落泪,语气平淡:“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努力地生活,因为不管我再怎么努力,永远都得不到我想要的一切……我想要快乐的童年,想要正常的家庭关系,想要我爱的人也爱我……” “除非转世投胎,否则这些愿望永远都只是水月镜花,我永远都得不到,我想要的另一段美满的人生。” 萧玉随听得很认真,他神色复杂地往床尾移了移,坐在方渺的身前,抬起手,却在半空中犹豫了许久,未落下。 方渺从臂中露出来的眸子往上瞟了一眼,看到那只要落未落的手,弱弱问了句:“哥,你是听得冒火,想抽我了吗?” “……”萧玉随哽了一下,才说:“不是,我没有要抽你,也没有要嘲笑你。” 他垂下脑袋,头发有些凌乱,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更俊朗英气了,“我是,想给你擦擦眼泪。” 方渺:“……哦。”说完,她慢慢地松开了手臂,摆在身前,两只手掌交拢在一处,几根手指头掰来掰去。 萧玉随的手掌渐落下,虚抚在方渺的脸上,大拇指在她眼尾滑动了几下。他感到手心染上一阵凉意,如冰雪消融。 方渺与他四目相交,谁也没有再说话了。 直至天边闪过一道雷电。亮光透过窗缝钻进来,像是故意晃了晃他们的眼睛。 萧玉随默默地收回了手。 方渺却顺势摸了摸自己的脸。 又是一阵沉默无言。 良久,萧玉随才开口说话:“人生的路很长,失去了一段过去,但你还有无限的未来,所以……你不要再摆烂。”他很灵活地用上了新学的两个字。 方渺道:“我现在没有了。”她想了想,很认真地道了一句,“自从……之后,我变得积极了,爱读书了,更爱笑了,人都成熟了很多。” 隐去的内容是她替嫁到萧氏,遇到了银发厉鬼萧玉随。 萧玉随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鼓励道:“你这样想就对了,那为何又不愿意回到身体里,做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方渺咸鱼躺平:“我上面不是回答过了吗?” 萧玉随一愣,道:“真会有厉鬼来纠缠于我?” 方渺不能再说了,两只手臂又挡在脸前,遮住了她复杂的神情,嘴上却俏皮起来:“我是说,你长得太好看,让我流连忘返。” 萧玉随:“……”这两天的时间里,他似乎总是处于一种无言以为的状态,什么人生大道理,什么翩翩风度,都被那人堵在心口。 他又扬起胳膊。 见此情形,方渺十分自觉地把脸露出来:“是要给我擦眼泪吗?可我现在没有哭了。” 萧玉随声音冷冷的:“我是要抽你。” 听着冷酷,实则色厉内荏。 脸红了,耳尖也烫了,连眼神都不敢往人家身上放。 方渺忽觉一阵激荡的情绪在她的身体里喧嚣着,似乎非要闹个不休,直至石破天惊,无可挽回。 她忽然坐了起来,跟萧玉随面对面,比他矮了一个头,看上去格外娇小可爱,仰起脑袋,露出一张极为灵动的面颊:“哥,我忍不住了,有一句话,我很想对你说。再不说……我真的要憋死了。” 萧玉随满心以为她还要拿自己来取乐,拒绝道:“憋着。” 方渺语出惊人:“憋不住。我要说了,你自觉做好准备。” 萧玉随不甘示弱,举起手拢住两只耳朵:“听不见。” 方渺不管不顾,把耳朵凑近萧玉随的耳边,隔着一只美若白玉的手,声量大得吓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要向你表白……”她顿了一下,一字一语道,“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她又重复了一遍。 方渺的眼角还有未散的红,在昏暗的环境中,那一对眸子盛满了静夜星海,灿然生辉。 她远了一些,扯出一个明艳的笑,紧紧地盯着萧玉随,一眼也不错,于是星海携着明亮且炽热的花火,朝他涌去。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26节 “我是真的喜欢你,萧玉随。” 三遍了。 哪怕他真是个聋子,也该听见了。 萧玉随神色微怔,两只手慢慢垂落下来,搭在床褥上,指头不由自主地扣紧了,床单被他抓住深深的折痕。 胸腔里跳动的心脏漏了节拍。 外头的雨—— 究竟是什么时候停歇的呢? 寂静到让人发慌。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方渺顺势胡诌道:“我说,外面在下雨。” 萧玉随瞪了她一眼,可惜这眼刀子是脆糖做的,没半点杀伤力,轻飘飘地砸上去,自己倒碎成十块八块了,被这一室的温风融成了蜜。 他忍耐了一下,低声道:“不是这句。” 方渺拖长音:“那是哪句?” “……”萧玉随望见她眸中的狡黠之意,咬了咬牙,“你对我说,我喜欢你。” 方渺恍然大悟,眼睛眨个不停:“哦,我也喜欢你。” 萧玉随再次落败,气急了,臊急了,将薄被一掀,整个人藏了进去,没露出脑袋,也没露出脚。 这是彻底不理人了。 什么风度,什么仪态,统统都见了鬼。 萧玉随不知道自己吃错了什么药,心中百味杂陈,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在两天的时间里就对一抹生魂……起了那样的心思,另一时,心底隐隐作痛,这痛却不知何来。 真是吃错药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气人的小混蛋! 谁知道,一股凉意扑上来,头顶上响起那道听了叫人牙痒的声音,照例拖长了尾音:“好嘛……是我喜欢你。” 第四遍了。 萧玉随隔着被子,说:“哪有你这样的喜欢?真喜欢……你还总是气我?真喜欢……连你的名字都不能跟我说?” 方渺跟萧玉随并排躺着,一个在被子里,一个在被子外。她晃了晃脚丫,盯着床顶板,说:“哥,我浪费好多时间,以前没所谓,觉得怎么过不是过。自从认识你以后,总觉得后悔虚度了时光。所以,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样……” “我不知道我们能待在一起多久……”她停顿了一会儿,听到耳边响起悉悉索索的微响,扭头看过去,见到一双半藏半露的狐狸眼。 方渺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面,那时的萧玉随也是这样,藏在神龛帷幕之中,她笑着说:“我喜欢你,这句话我一定要告诉你。往后……不管发生了什么,就算有一天你都讨厌你自己了,也要记住,我真真切切地喜欢你。” 她是一个很渺小的人,无法预料到未来,害怕的事情也很多,怕死,怕期待落空,怕来此一遭,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 方渺侧过身,萧玉随已经探出头来了,怔怔地望着她,像是在发癔症。她抬手,轻轻地撩了一下他翘起来的头发,心里想了许多,朝萧玉随露出一个坚定的、没有惧意的眼神。 萧玉随想去握她的手腕,却抓了个空。 方渺又说:“说这些,好像有点突然……没关系,你可以不用喜欢我,让我来,我现在是很积极向上的一个人。” 萧玉随似是怅然若失地收回了手,不料方渺这时候抬起手,立在半空中,掌心摊开,并朝他甩来一个示意的眼神。 他心领神会,摊着掌,与她虚虚地贴合在一起。 温热与冰冷交织,相融。 萧玉随很是无奈,很是惆怅地叹了一口长气。他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才两天,才四句喜欢,这颗跟了他十八年零七个月的心就躁动着,喊着,跳着……想去别人家了。 他有些恍惚。 直到进入沉沉的梦乡。 却不想连梦境也背叛了真正的主人。 屈曲回廊,静夜深,新月上。 他梦到自己进了一扇门,月光尾随而来,而他借着朦胧的光,深深地望着那张陷入甜梦的恬静面孔,也是那样无奈,那样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心口鼓鼓涨涨。 醒来的时候,那个梦中人正飘在他上空,吓了他好一跳。 “你是不是做梦了?我看到你在笑。”她问。 萧玉随掀开被子坐起来,头也不回地往洗漱间走:“是啊,梦到一个气死人的小混蛋!” 怎么会有她那样的人!夜里才说喜欢他,天刚亮,就故意等着他醒,扮鬼脸来吓他! ……被吓到闭眼睛,好丢脸。 上午,雨后的空气格外清醒。 方天应挑起一筷子面,一口气吸进嘴里,咕咚咽下去,左右打量的目光才收了回来。他直觉一向很准,又会看相,古怪地道:“你们两个,怪怪的。” 那抹生魂摸不清来处,可这少年是他切实算过姻缘的……明明是晚婚的卦象,怎么现在就面犯桃花,红鸾心动了? 难不成,真要退钱? 要遭,招牌砸了。 第21章 ◎老公为何夺门而出?◎ 面馆里人少, 又是一个偏僻的角落。方天应说起了正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了几折的黄纸,摊开,点着上面的路线, 说:“阴阳交界时分, 我要去这里开坛做法。” 阴阳交界,正是一天当中的子时与午时, 换算成二十四个小时, 就是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 黄纸上,画着他昨晚卜卦算出来的地图, 简陋得很,只有几条弯曲的线, 标了几个地名, 其中有一个地方用朱砂戳了个红点儿。 正是望月湖和引流河干的交界处。 他轻轻地踢了踢脚边的藤木箱子,又道:“既然是玄门同行, 闲来无事的话,不如来见识见识?” 这话是冲方渺说的。 这一人一魂也是他让人叫过来的。 事关林巽,方渺自然答应, 更别说她还想跟着方天应学两招。纸上谈兵终究是虚的,实战才见真本事。 她先是眼睛一亮,又语气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可惜我现在是魂体,没办法跟你一起……” 方渺是真想上手试试, 此时身边有个太太太爷爷, 就像是上科学实践课有老师在旁边看着一样,简直安全感暴增有木有。 反正比她之前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画符好多了。 方天应咽下最后一口面, 长吁一声:“问题不大, 这就是我大清早把你们叫来的原因了。我有个法子, 让你暂时拥有实体。” 方渺有些喜出望外,如同孜孜向学的三好学生,追问个不停。 三个人的电影,却没有萧玉随的名字。 他这纯情男大学生昨晚被撩得心动不止,发了一晚的梦,幸而年轻抗造,一两晚睡不好也神满气足。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大早就被人叫出来,放着满桌丰盛不吃,就是来这棚子里吃素面。 还得听这小混账跟那天师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半个眼神都不留给他。 直到听到‘借金身’三个字,他也凑了过去,听方天应娓娓道来。 方天应两手搭在膝上,一张板正的脸愈显肃穆:“这门术法有两个难点,其一是需要施术人法力高超,引气入体,引魂入窍;其二更是难点中的难点,我暂时还无法做到……但,我知道有一个人可以。” 方渺的心也提了起来,没想到这么复杂,她忙问:“谁?” 不料方天应眼一抬,眼珠子瞥向了一旁的萧玉随。 萧玉随满头雾水,不可置信道:“我?” “是,只有你可以,至关重要。”方天应点了点头,把空碗往前一推,背起布袋,拎起藤箱,“吃完了吗?吃完就走吧,宜早不宜迟。” 萧玉随吃得差不多了,也站起身来,方渺飘在他身边,脸虚虚地搭在他肩上耳语:“哇,哥你……” 行至门边,一只手突然从旁侧伸了出来,穿过方渺的胳膊,拦在了萧玉随的身前。同时间,老板粗重的嗓音响起来:“小伙子,那位客人说你俩是一起的,由你来结账。” 一眼望去,方天应已经站在外头七八米远的一棵老榕树底下,清晨的日光曦曦,树荫如盖,他一身洗得褪色的道袍,细碎的光影抖落下来,更衬得他正气凛然。 正气凌然什么的—— 果然是错觉。 萧玉随:“……” 他面无表情地掏出钱包:“多少钱?” 隐隐约约的,他似乎察觉到,关于方天应所说的非他不能及的难点是什么意思了。 正午已过。 破落小院里。 萧玉随成功发动钞能力与萧氏人脉,从凤城县的老庙里重金求出了一座菩萨金身,说好暂借几日,赶着趟儿送到了这里。 院子狭窄破败,因此租金便宜低廉,是方天应暂时落脚的地方。 角落里放了一个竹编笼子,里头关了一只凶悍的大公鸡,羽毛油光水滑,色彩鲜亮,见有人回来了便啼叫不停,叫声冲天。 “咯,咯咯——!” 它好奇地转动着脑袋,见到一尊一人高的菩萨像被几人推车送进来,三个大男人合抱才搬下了板车。 工人走后,家主人捋起袖子,又开始摆弄一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嘴里念叨的东西比打鸣还吵,半晌功夫,风止云停,他大喝一声:“……功德护体,引借金身!” 就见菩萨像里钻出来一道金光,往前方半空处汇聚,逐渐凝结成一道人影。那人影起初是透明的,被金光覆盖,一寸寸地化为了实质……与之相反的是,那尊菩萨像的镀金表层渐消,露出了里面的泥胎,面容始终慈悲。 少女翩然落地。日光下,长发隐隐流淌着一抹暗金。 一睁眼,方渺只觉得灵气充盈了满身,心神舒畅到了极点,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仿佛有一股劲儿在体内飞窜,张扬地,肆意地要冲出来了…… 方天应掐了个印契,将她喝醒:“不能丢神!抱神合一,天地之灵气……”后面吟起引气诀,指导她摆出五心朝天之姿,亲身传授了如何运转掌控这股力量。 再睁开眼,方渺神清目明,投了一个感谢的眼神给自己的祖辈。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玄门法术的大门终于朝自己豁然大开!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27节 随后她站起身来,摸摸脸,摸摸耳朵,摸摸胳膊……没有体温,仍是冰凉凉,让她想起了厉鬼萧玉随的触感,但又有些不同。 厉鬼萧玉随像是温润玉石,她则更像是……保鲜柜里的果冻? 借金身之法不像方天应描述的那么简单,他施展完毕之后,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万分,抹了一把脸道:“接下来的时间我要进屋里打坐冥修,今晚还有得忙,你们也回去歇一歇吧,养养精神……” 走到一半,他回头对着萧玉随说:“对了,小伙子,你也得来。这具金身是以你之名借来的,切记,你们俩不能分开太远。” “哦,差点忘了这个。”说完,他又丢给了萧玉随两个护身符,这是一早萧玉随向他求的。 萧玉随接过来,三根细红绳被编成一股,似有讲究,绳子的尾端分别挂着一个折成了三角的黄符。 回到家,他将其中一个递给了大哥萧玉堂:“哥,你把这个戴上,我特意求的,一人一个。” 萧玉堂刚从外边回来,比起弟弟忽然迷信起来,更让他震惊的是……他望着弟弟后面的少女,目瞪口呆:“阿随,这位是……?” 萧玉随也回头看了一眼,方渺已经换了一套装束,蓝白宽袖上衣,下身过膝长裙,白袜黑皮鞋,俨然一副乖乖学生装扮。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支吾了片刻,道:“同学,找我玩。” 萧玉堂仍是不可思议,他这个弟弟皮相出众,从小到大不知有多少女孩子芳心暗许,可他就是不开窍……如今却是目光闪躲,不敢睁眼看自己。 萧玉堂暗笑两声,很主动地跟人家女孩子问好:“你好你好,阿随很少跟女同学玩在一块儿,你叫什么名……” “戴好,不许摘。”萧玉随却把符咒往他脖子上一挂,拉着人就往自己屋跑了。 萧玉堂又是诧异又是惊,仰头看了看天:“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呀,这天也没下红雨……这小子能把女孩子往自己屋里带?” 指定是恋爱了。 嘿,连名字都不让人问,护这么紧? 殊不知,萧玉随也正因此而苦恼着。进了屋,扣上门,他才缓缓松开方渺的手腕,指尖还残留着微凉的触感,他抿了抿春,问:“你到底叫什么名字?真不肯说?” 方渺也为难,她不想取个假名以替真名,真名又被禁言,想了许久,才认真道:“或许……” 萧玉随:“或许什么?” 她摸了摸下巴,淡然道:“我不介意你喊我,老婆。” 这哪里是个乖乖牌,呛口辣椒还差不多。萧玉呛了口空气,咳嗽两声,坐到桌边倒了杯凉茶喝:“我要是敢喊……你真敢应?” 方渺有了实体,大咧咧地蹬掉鞋子往床上一躺,抱着萧玉随的枕头,歪头道:“你先喊。” 阴差阳错回到百年前,遇到活生生的这个人,见识过他色厉内荏的诸般态度,方渺对厉鬼萧玉随的滤镜碎了一地,总忍不住逗他。 她见过少年萧玉随应对外人的模样,彬彬有礼,周到温和,对着自己却褪了那层文人皮,露出里面的骨。 真喜欢看他面红耳赤,看他恼羞盛怒,看他装模作样拿倒了书…… 方渺从枕头后面猫猫探头,嘿嘿笑了两声:“叫我小宝贝也行,不挑。” 萧玉随咣当一下站起身来,沉重的木椅往后移了移,他抿唇踱步到方渺面前,谈事实,讲道理:“你说喜欢我,怎么不是你先喊我?” 方渺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哦,老公。” 下一刻。 萧玉随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方渺大笑着坐起来,在床上摆出一个五心朝天的打坐姿势,闭眼时,嘴角还咧着,收不回来。 嘻嘻。 不做人的滋味,谁懂? 那头,萧玉堂路过廊边,又见亲弟站在围墙边,垂着脑袋,不知瞧些什么。 他凑近了一看。 嚯,蚂蚁搬家。 他又一瞥,瞥过弟弟烫红的侧脸,眉头一拧,两手扣在他的肩膀上,将人转过来正眼细看。 脸红得不正常。 萧玉堂又抬手,在弟弟的额头脸上摸了两把,连脖子都是烫的,爱弟心切,立即焦急大喊:“阿随,是不是昨夜下雨你着了凉?!怎么这么烫?哥现在就是带你去看医生!” 萧玉随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楚,哭笑不得道:“哥,我不是……”好险没对天发誓,证明自己没着凉,也没发烧。 他不必寻医问药,只要屋子里那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家伙收敛着点,他就能安安生生地活到老了。 送别了长兄,萧玉随又晾了好一会儿的风,脸上的温度才恢复如常,他返回屋中,见床上的少女正冥想打坐,便躺到了另一侧的小榻上面。 少女掩住了那双灵动的眸子,她借了菩萨金身,静修时如神女下凡,周身暗金闪动,温和而内敛。 萧玉随瞧着瞧着,迟来的困意袭来,渐入梦乡了。 他没有看到方渺的左胸处逸散出点点白光,留恋地在她身边环绕了几圈,才不情不愿地飞过来,直至钻入他的眉心…… 而萧玉随又掉进了一段梦境。 梦中是满天的雨幕,他恍恍惚惚地于雨中飘荡,转头看到不远处的一扇窗开了个缝,温黄的光从缝隙漏出来…… 天地朦胧。 他深深地望进一双圆润的眼。 …… 当夜色爬满天,二男一女会了面。 方天应大包小包,手里还提着一个鸡笼子,不像是要去诛邪驱鬼的,反倒像是去赶集的。 大公鸡尖窄的喙部被一截红绳绑起来了,眼睛瞪得发亮,却叫不出声。 三人一鸡,披星戴月,准时准时地赶到了罗盘指引的地点。 湖河接壤处。 一侧是趋于平静的湖面,另一侧是湍急的河流,水声潺潺,碧波晃动。天上一轮月,水里也一轮月。 空气湿润,岸上草苗遍地,被夜色浓墨染成了暗影。 几人在距离湖河的十来米远处停下了步子,方天应掏出一把手电,又打开鸡笼子,拎着大公鸡的脚,将它塞到萧玉随的怀中:“拎着,它能护着你。要是有什么情况,你就把这截红绳扯下来。还有我喊你的时候,也得扯。” 萧玉随两手捧得端正,不敢太贴近,谁知那鸡抬头瞥了他一眼,一扇眼皮耷拉起来,另一只眼睁着,似独眼鸡王。 鸡王很亲昵地往他身上靠了靠。 “挺好,”方天应瞧了眼,“你跟玄门还挺有缘分。” 说完便打开了藤木箱子。 方渺看到里面有桃木剑,铜钱串,符纸,红绳等等常见物品,但角落里还有一大把豆子,她不懂就问:“这些黄豆是用来做什么的?” 方天应道:“听说过撒豆成兵吗?历史典故里中说的是,撒一把豆子就能变成军队的法术。” 方渺大惊道:“真的?!” 方天应:“假的。” 方渺:“……” 他又道:“这门法术是真有其事,但不是将豆子变成军队,而是以它为载体,召唤阴兵现身,为人所驱使。” “当然了,这年头,召唤阴兵这种事也很少有人可以做到了,传说几百年前阴天子殉道,地府青黄不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方天应把话说得一波三折,“哎,扯远了,今天这把豆子,是用来吸引鬼蛊现身的。” 他往旁边移了移,示意让方渺来操作。方渺犹豫了一下,道:“我不会这个。” 方天应倒是很放心:“我来说,你做就是。” 话到说到这份上了,方渺当然不再推辞,她根据指示,捏起了一把豆子,另一手掐诀,嘴巴凑进去,穿过指缝,往紧闭的手心里长长地吹了一口气。 方天应点点头:“将灵气都喂养进去,那些阴气重的鬼物最喜欢这些了。” “撒!往湖里撒!” 闻言,方渺提气而起,长臂一扬,大把黄豆化作飞点,飒飒地往湖面上落去! 一把,又一把。 撒完了半个口袋的黄豆粒,方渺有些累了,方天应摸着下巴,叮嘱道:“基础太差,往后记得多多灵修。” 他抬头看了看天:“凌晨一点阴气最重,再等等,等母蛊现身。” 没到一点,山边吹来一片云,湖中水月便缺了一块,像是湖中有吞月吃人的怪物,把它啃去了一角。 河段那头传来的水声更大了,哗啦一声响,岸上的三人紧盯着湖面,发现有一条水痕从河道口穿梭而来,水下的东西看不清面貌。 罗盘指针的方向随着那东西移动。 显然是鬼蛊无疑了。 方天应嗅了嗅,问方渺:“闻到了没有?” 方渺轻声应道:“嗯,好臭啊。” 方天应真如一位体贴的师傅,解释道:“尸臭与阴气融为一体,就会散发出这种臭味。这么重的阴气,不是之前那条小蛊虫能比的,来的一定是母蛊!” 湖面上,浮着百来粒黄豆,倏然间,湖中央逐渐形成一个小型漩涡,将大多数豆子都卷了进去,逐渐沉没,定是被那蛊虫吞食入腹。 方渺与方天应对视一眼,先后开始掐诀念咒,意欲驱动黄豆上附着的禳凭空火起符咒。 方天应打样,方渺迅疾跟上。 “天火地火,无煅无焚。一切邪火,消失无形!喝——!” 随着男女两道声线重合响起,最后一个‘喝’字真言驱动符咒,就见湖面咕噜噜地冒泡,像是被符火烧得沸腾了起来…… 很快,那涟漪愈发大,水声愈发响,一道漆黑的长条形影子剧烈地扭动着,时不时探出湖面,露出一截身子。 这时候,两人不停念咒,一声比一声快。霎时间,水面上剩余的黄豆也燃起火,撩动着那黑影的躯壳。 借着火光,几人终于看清了母蛊的真实样貌。 那是一头两米多长的大鱼,浑身漆黑,鳞片稀稀落落,有些地方腐烂了,露出底下的鱼骨来。 最为骇人的是它的脑袋。 母蛊的脑袋不似鱼,更似人脸,两眼突出,大嘴撕裂开来,里面长着密密麻麻的尖齿,在月光下泛着森森的寒光。 它已经暴怒了,两只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岸上的人,身上还燃着火,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 腥风扑来,方渺皱着眉,飞快地回头看了眼萧玉随,想确认他是否安好,结果瞥见那只大公鸡正蹲在他的左肩上,啄人的尖喙轻轻地搔着他的头发,喜爱之情不言而喻。 方天应振声道:“它被我们惹毛了,打!”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28节 方渺收回视线,按照预先商量好的,抄起一张引雷符,轰了上去! 方天应则是剑挑红绳,拘魂定身,身形翻飞。 就在此时,已游至湖边的鬼头鱼大嘴一张,一团浓郁的阴气喷涌而来,寒凉刺骨,迅速化为一个个鬼骷髅冲上来,想要撕碎他们。 雷光闪动,劈中鬼骷髅,将其焚灭。方渺全神贯注,根本来不及紧张,手脑配合得当,雷符频出,在水中威力更是强悍。 方天应的红绳已经缠到了鬼头鱼的鱼鳍上,他正大力地想把它往岸上拉。 鬼头鱼似乎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两个硬茬子,唳叫一声,无数如长发般的黑丝从它腐臭溃烂的躯壳里涌出来,齐齐朝岸上爬去! 方天应怒吼一声:“小萧,快把红绳解开!母蛊驱使子蛊出来咬人了!” 后方的萧玉随头一回见识这种场面,脸都白了,空气里的味道让他想吐,却只能忍住。 他闻声而动,连忙拆解红绳,刚一松开,就听得肩上的大公鸡朝天高啼:“喔——” 下一刻,它扑棱棱地飞到地上,爪似铁钩,尖嘴如利刃,将飞速爬过来的子蛊一一啄食,但数量实在太多了,方天应拉着萧玉随退远了些,朝方渺喊话:“你还行不行?” 方渺借了金身,子蛊最是避让她,她头也不回,应了声:“行!”说着就甩出一张符咒,引雷勾火之势。 这不是她本身的躯壳,相当一部分都是借来的力量,要是回到方渺自己的肉身,一定不会这么丝滑。 鬼头鱼常年游荡于湖泊江河,行踪隐匿,如今一而再地碰壁,怒极生怯,再加上快被红绳拖上岸,强烈的危机感催促着它逃离此处。 不多时,它挣扎着,眼珠子鼓到快掉出来,裂口鱼嘴也张得更大了,突然有一道虚弱的人声呼救从它的腹中传出来:“救我……救救我啊……” “我是陈绍,救我……” 居然是陈绍的亡魂! 与鬼头鱼颤抖的两人面面相觑,动作一顿。 紧接着,就见鱼身鼓起来,扭动几下,一大滩恶臭血水被挤出来,裹挟着一道亡魂,被它吐入水中。 不止一道,还有另外十几道亡魂,纷纷入水,多数已经虚弱到只剩下飘渺的淡影,还来不及清明过来,就被水中的子蛊卷入湖水当中。 一时间,湖面深沉黯黑,冒着浓浓的阴气,水底呼救声不休,只是渐渐弱了下来。 “救我……” “救我啊……!” 方渺脸色一变,惊讶地发现:“它在倒逼我们放它走?” 她跟着书学了许多攻击法门,现下还没有全部掌握,更不知道如何拯救落水的亡魂了,只能将目光投向方天应。 亡魂无辜,要是被彻底炼化了就再也没有轮回的机会。方天应皱着眉,一松开扯着红绳的手,那鬼头鱼果然迅速地游离了岸边,往河道奔去! 他连忙到岸边,驱除子蛊,救起亡魂,就这么一起一落的功夫,鬼头鱼就跑得没影了。 亡魂当中,只有陈绍还好一些,神智尚存,断断续续地道:“它,它是在收集亡魂……去喂养一个东西。” 他被鬼头鱼吞食入腹,偶尔能感应到它的思维,知道如果不是今夜这几个人恰好在湖中撒了黄豆,将鬼头鱼引诱过来,那么自己一定…… 电光火石之间,方渺两眼睁圆了,震惊道:“喂养鬼巢?” 话音刚落,陈绍露出一个极为惊惧的神色。 方渺顿感一丝隐秘的线索已经浮出水面,她又追问了几句,陈绍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此时,在一旁安静听着的萧玉随突然开口说话了:“你们说……它的欲念就是收集亡魂,如今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会不会从别处找补回来?” 方渺与方天应都看向他。 大公鸡吃完了岸上的子蛊,翅膀扑棱着,飞进他的怀里,萧玉随脸色很难看,低声道:“后天,就是凤城县的河灯节,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来放河灯……” 第22章 ◎糖渍话梅。【闲来无事,兔宝加更】◎ 这一夜兵荒马乱, 结果却叫鬼蛊脱了身,好在救下不少亡魂,也算是功德一件。 方天应和方渺合力清扫了残留的子蛊,费了不少劲, 又将虚弱的亡魂移入一把纸伞中, 做完这一切,已是深夜了。 “你们先挤挤吧, 改明儿送你们去轮回。”方天应举着伞叹了声, 又转头冲另两人道,“咱回吧, 折腾了大半宿……关于河灯节的事情,睡醒了再商议?” 凌晨三点多, 只有那只大公鸡还雄赳赳气昂昂的, 比谁都精神抖擞,一个劲儿地赖在萧玉随身边不肯走。 方天应拿红绳拴住它脖子, 可无论怎么拉拽,它都不肯配合,一双利爪紧抠地面, 脖子高扬,嘴里骂骂咧咧:“喔,喔……!” 它不累,方天应却累了, 用一种嫌弃的目光与它对视, 最后摆了摆手,冲萧玉随道:“这嫌贫爱富的鸡我养不了了, 送你要不要?不要就卖给饭馆, 让人剁吧剁吧做成宫爆鸡丁算了。” 这鸡显然不是普通的家畜, 方渺喜不胜收:“要啊要啊!” 方天应狐疑地看着她:“我没问你。” 萧玉随低头看了看这只依偎在自己脚边的大公鸡,险些以为它想下个蛋,见方渺对自己狂眨眼,应了下来:“……要。” 这算什么?妇唱夫随?萧玉随的脑子里冷不丁地闪过这一句话,被他不动声色地甩了出去。 夏季,天亮得很快。 接近四点的时候,天际边已经蒙蒙亮,黑色往西褪去,东方渲染出一抹极浅的薄藤紫与鱼肚白。 但人间还是暗的。 萧玉随是装睡后逃跑出来的,现如今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回去,去时两手空空,没成想回来时多了一只七八斤重的大公鸡。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大门,领着方渺进到里面,将大公鸡放到院子里,它却啪嗒啪嗒地跟在两人身后。 正当他俩要回屋的时候,瞥见转角尽头立着一抹高大黑影,心下皆是一惊。很快,方渺凑近他耳边道了声:“是你哥。” 这夜真是太惊险了,闻言,萧玉随呼出一口气,用气音道:“可能是他睡到半途起夜了。” 两人挨得极近,说话耳贴耳,热气喷涌,时不时交接在一起的眼神有些黏连不清。 稍等了一会儿,见披着外衣的萧玉随进了屋,两人才后脚回了房间。 幸好那只大公鸡被留在房门外也没闹开来。 屋子里寂静无声。 萧玉随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不可思议,今天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让他深受震撼,平静生活的面纱仿佛撕开了一个角,让他得以窥见更加深邃的面孔。 他靠在关紧的门上,垂眸盯着眼前矮自己一头的少女,没说话。 方渺似察觉他的不安,拍了拍自己的肩头:“四千年难得一遇的直角肩,要不要借你靠靠?” 萧玉随没听说过直角肩这说法,他怔了会儿,竟真缓缓将脑袋低了下去,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轻声问道:“你不害怕吗?” 方渺回想了一下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事情,知道他想问什么,回答道:“有时候,事情发生太快了……我都没来得及害怕。” 萧玉随发出一声很轻的闷笑声,好像在说‘我也是’。 她伸手摸了摸萧玉随的侧脸,以示安慰鼓励,却被他歪着脑袋夹住了,并低声抱怨了两句:“手凉。” 方渺一时语塞,用下巴撞了撞他:“我都没嫌过你手凉。”说着就曲起手指去掐萧玉随的脸。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肉,不像她,脸型偏圆,看起来肉嘟嘟的,显小。 萧玉随反驳道:“哪里凉?”说完也抬起手轻放到方渺脸侧,掌心滚烫。 方渺顺势在他掌心里蹭了蹭,感叹道:“是哦,好暖和呀!” 其实两人都累了,身心俱疲,却不想睡,便靠在一起久久不说话,像两只相偎相依的幼兽,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抬起头时,萧玉随又恢复成了往常的模样,眼神平和且清明,只是与方渺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的眸光又闪烁起来…… 像是怕方渺说些让他坐不住的话,又怕她不说。 他坐到桌边,随手捻了一粒糖渍话梅塞进嘴里,想解一解喉咙里的干渴。 方渺紧跟着坐过来,她现在这种状态是不用也不能食用人间烟火的,于是她便单手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萧玉随。 嘴里是酸甜滋味,连说出来的话都弥散着酸甜,他明知故问:“看什么?” 方渺却不如他的意,偏说:“在想话梅好不好吃。” 萧玉随把话梅从左侧勾连到右侧,甜味散了,梅子酸溜溜的,他说话带着刺挠:“桌上还有啊。”说完,用牙咬了一口,没成想被酸了个透,只得轻拧着眉,去舔了舔被酸到的牙。 深夜,万籁寂静。 连聒噪个不停的蝉鸣都歇了。 因而,轻微的唇齿音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十分明显。 方渺的目光落到他的唇,以及微鼓的侧脸上,瞥也不瞥桌上那一小罐完完整整的糖渍话梅。 她说:“桌上的,又不是你吃的这个,我就想知道这一个酸不酸,不行吗?” 萧玉随轻骂了句:“……你强词夺理。”他说话一贯是这种语气,骂人不像骂人,因此时是深夜,所以声量放得很低,却更显昵近了。 他的脖颈很长,喉结凸起的弧度既圆润又陡峭,没有了那条横亘的伤疤,看起来很秀气,很无瑕。 嗓音是难得的无损音质。 方渺总爱逗他也是因为这个,想听他多说话。 她咧唇笑笑,眼睛亮晶晶的:“我就是强词夺理,你要怎么办?” 半晌,低头盯着桌面的萧玉随忽然扬起颈子,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斜,朝她展颜,屋中昏暗,只有他似在发亮。 这笑像三月的微风,一下撞上方渺的心墙。 萧玉随瞥过脸去,学着她用手掌撑下巴,坐姿不规不距,跟方渺十成十的像。他说:“我能怎么办……横竖,横竖就是不听不理。” 说是这么说,眼珠子却还跟她黏在一处,分也分不开。 少年人的爱恋如烈火燎原,他不知道这尘封在心里的火种是什么时候燃起来的,可一旦开始了,便不由得他操控,拒绝……这火势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更别提那人还趴在桌上,伸手去勾他的小指,黏黏糊糊地撒娇:“哥,我的哥……真的不理我吗?我会哭哦。” 骗人都粗浅,那双眸子里分明盛满了笑,甚至溢到嘴角。 萧玉随再压不住这心头的火,他站起身,只一步就跨到了方渺的身前,慢慢弯下身,低下去,更低下去…… 他一手撑着桌沿,另一手搭在方渺坐着的椅背上,呈现一个包裹的姿态,他的唇与方渺的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问:“你真的想知道?” 空间似乎更狭窄,更燥热了。 方渺心知自己逗得太过,惹得人触底反弹,不敢吱声,又是期待又是羞赧,好一会儿,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29节 萧玉随扣在椅背的指头收紧了些,又低声问:“想不想?” 方渺的视线触及到他水润的唇,想起来曾经厉鬼萧玉随舔舐自己手指的触感,她并没有把他们分成不同的人看……萧玉随就是萧玉随,不是别的什么人。 因此,方渺更浮想翩翩了,有一种将美玉染尘,私藏入怀的隐秘滋味。 她飞快地瞥了眼悬在上方的萧玉随,抿了抿唇,才嘴硬道:“我不知道。” 她从没恋爱过,也没暗恋过什么人,如今这颗心也是头一回砰砰乱跳,半点不由己。 她在心中感叹:这就是谈恋爱吗……好,好刺激啊……跟坐过山车一样,但比过山车还要上头! 天旋地转之中,她想:所以,萧玉随到底要不要亲她? 方渺心思百转千回,捏着萧玉随轻搭在桌上的手指来回把玩,一会儿摸摸指节,一会儿摸摸指盖。 又一圈过山车做完了,她又想:要亲吗? 方渺:好紧张啊.jpg 良久,她听到萧玉随那把清朗悦耳的嗓音扫过来:“那我告诉你,是……” 说着,那人缓缓靠上来,带着糖渍话梅的清香。 就在唇与唇即将相撞的当口,天空咵喳一声巨响,一道雷直挺挺地劈下来!屋外雷光大作,仿佛就劈在两人耳边! 震天响。 吓得两人猛地分开。 方渺跟萧玉随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方渺似想到了什么,语气分外艰难,她提醒道:“借金身……” 借了菩萨的金身,还敢跟人贴贴? 天打雷劈! 旖旎的气氛一扫而空,方渺面如菜色,萧玉随也被吓了一跳,抿唇与她对视好久…… 雷声消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才在各自闷声笑开来。 情绪接连大起大落,两人都撑不住了,尤其是萧玉随这个肉体凡胎,很快便打算洗洗睡了。 他们一个睡床,一个抱了床被子去睡小榻,萧玉随侧卧着,在一片寂静中,轻轻说了句:“是甜的。” 下一秒。 方渺答道:“我知道。” 纵使是酸,也说甜。 第23章 ◎河灯水鬼。◎ 七月十五, 河灯节。 过午三四点,整个县城的小商小贩全都出来了,吃的喝的用的玩的,无一不全, 其中最多的还是各式各样的河灯。 街上人声鼎沸, 好不热闹。 晚,八点多。 人群从街头流动到街尾, 逐渐朝望月湖移去, 萧玉随也是其中一员,而令他格格不入的是——他手里捧着的并非一盏精致河灯, 而是一只油光水滑的大公鸡。 路人扫过来的眼神既惊艳,又诧异, 中途还有一个年轻女人拉着她的朋友来萧玉随, 这只鸡卖多少钱,眼神却直往他的脸上瞟。 萧玉随尴尬地摇了摇头, 说:“这是宠物,不卖的。” 到了湖岸,酒楼的位置得天独厚, 每一个包厢都坐满了人,尤其是靠湖这一侧,窗门大开,是个看景儿的好地方。底下也是人头攒动, 直至延伸到河边…… 人太多了。 萧玉随在约定好的地方等着, 没成想,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萧玉随!”苏蔓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不等他回头, 一只芊芊玉手拍上他的肩头, 金镯子叮当作响,“这么巧?” 说巧也不巧,苏蔓其实已经看到他许久了,见萧玉随左顾右盼,以为是约了人,刻意地等了等,才上前来打招呼。 “你抱着……这只鸡做什么?”苏蔓手里提着一盏绢纱制的河灯,白色与粉色渐染渐深,分外好看。 萧玉随无奈地再次解释道:“新养的宠物。” 苏蔓惊讶地张了张嘴,讪笑两声,显然是想不到他品味如此独特。但她很快转移了注意力,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我也是,要不然……” 萧玉随却格外不解风情,没注意到对方映红的面颊,温和地道:“抱歉,我今晚已经有约了,不方便同你一起……” 苏蔓眼里的光黯了黯,笑容有一点点不自在:“哦,这样……没关系,我刚刚遇到了朋友,我去那头找她就好了!”说完,她就往另一边挤去了。 四周都是猜灯谜的摊子,灯火辉映,晃乱了眼,苏蔓闷着头,一口气走出去几十米远,蓦地撞到一个人,鼻尖撞红了,激起一片生理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你没事吧?”被撞到的人不生气,反倒很关切地问了一句。 苏蔓捂着鼻子,抬眸一看,身前站着一个看着比自己大两三岁的男子,学生装,样貌不差,笑起来眼睛眯着,显得很温柔可靠。 苏蔓看到男子手上的河灯已经被自己撞得扁皱,有些不好意思,是她太过莽撞,毁了人家的灯。 “实在抱歉……”她追问了一句:“你是当地人吗?” 男子点点头:“是啊。” 苏蔓愈发尴尬了,外地人来此只是凑个热闹,可本地人对河灯节很是看重,认为这是祭奠先人的重要仪式。 她很诚恳地道:“我赔你一盏新的吧!” …… 另一头,萧玉随终于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方天应换了一套装束,不再做天师打扮,站在人群中不怎么打眼了。他凑过来,眼睛瞥了眼大公鸡,似乎与它相看两厌,皆是恶狠狠地扭过头去了。 萧玉随夹在中间:“……” 方天应很快进入正题,小声问:“她呢?准备好了?” 萧玉随应道:“嗯,已经下去了。”说完,压不住对那人的担心,又问,“方大师,真的没问题吗?” 方天应摆弄着罗盘,全是萧玉随看不懂的操作,他头也不抬,稳若泰山:“能有什么问题?别把她当一般人……” 话中似有深意,萧玉随却解读不出来,他远远眺了眼平静的湖面,没说话了,只是眉头微皱,诸般景色都不入眼。 夜色虽沉,底下却灯火连绵成一片。等到了九点,热闹的程度抵达了最高点,河湖皆是漂满了灯,样式各不相同,但都泛着暖色的光,将漆黑的水面映成了火焰一眼的颜色。 方天应扫了眼罗盘,将其收了起来,冷哼道:“它果然来了!” 闻言,萧玉随的心也吊了起来,一双狐狸眼睁得大大的,紧盯着水面,怕岸边人影熙攘,自己错过了什么。 湖边设置了几块看台。最热闹的那处,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夫人被丈夫扶着,流着泪,放下了一盏灯,好一会儿了,还愣愣地盯着。 周围人有消息灵通的,或是认识的,暗暗嘀咕:“陈太太病好了?” “前阵子听说她满城寻天师要找她儿子,病了几天,终于是看开了……” 那人语气唏嘘:“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可怜啊……” 就在这时,众人听见陈太太失声尖叫:“有鬼,水鬼——!”边喊边指着湖面的某处,吸引了周遭所有的目光。 人群骚乱了一阵,见一切风平浪静,逐渐平静下来,有人怒道:“哪来的鬼?!别吓唬人了!” 话音刚落,湖面的中央泛起涟漪,逐渐形成一个漩涡,水声哗然,并有越来越猛烈的趋势。 众人齐齐望去,骇然失色:“水里面真的有东西!”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头?!!” 果然,一颗人头缓缓从漩涡中央浮起来,黑色发丝湿哒哒地半遮着脸,只隐约露出两只漆黑的眼,长发下端漂浮在水面,随着水波荡动…… 与此同时,浓郁的尸臭从湖底弥漫开来,惊得路人纷纷后退逃跑,刚才还拥堵的沿岸顿时空泛起来。 还有几个胆子稍大的年轻男子没有退远,在湖岸踮着脚尖往下看,那人头便半露不露地游了过来,才面露惧意,连忙跑开。 这似乎只是一个开始。 很快,遮天蔽日的浓云聚集起来,其中雷电时隐时现,轰隆声不绝于耳,几个瞬息的功夫,豆大的雨滴砸下来,将湖面砸得浑浊不清。 下暴雨了。 街上不剩几个人了,萧玉随躲在棚子里,方天应手上印契还未散,这道降雨符覆盖的面积没有很大,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损耗。 方天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湖中大喊一声:“它朝你那边过去了!” 湖中扮水鬼的方渺也嗅到了那阵闻起来比上次还要重的尸臭味,她深吸一口气,一个下潜,整个人浸到了水下! 暗波涌动。 方渺睁大眼,长发飘到脑后,露出她那张用朱砂画满了符咒的脸,不仅是脸,露出来的肌肤都布满咒文。她一偏头,就看到一道黑影朝自己冲来,是鬼头鱼! 它果然没错过河灯节这个时机,可还没开始狩猎就被打断了,一腔怒气怨气直接朝湖中的人撒去。 水中是鬼头鱼的专场。它一摆尾,一下子就穿梭到那人身边! 方渺却早早做好了准备,按照既定计划那样,迅疾转身与鬼头鱼面对面,等它临到身前才猝不及防地喷出嘴里的黑狗血。 “哗啦——” 鬼头鱼躲闪不及,狗血已经飞快地散开,侵入它愈加腐坏的身体,它痛苦地扭了一下头,脑袋擦着方渺的手臂,大嘴想要将她的肢体撕碎,尖齿才挨上去,皮肤上的赤色符咒闪过一丝金芒,给它带来一阵难忍的痛楚! 这次说什么都不能让它再逃开,方渺从来没这么专注过,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超然物外的状态,她两只手忽地伸过去,死死抓住它的鳃,掌心分别勾画着一道雷符,方天应已经用朱砂描摹了百遍以上,威力不可小觑。 她抓着剧烈挣扎的鬼头鱼探出水面,对岸上的人高呼:“拉我!” 方天应早就严阵以待,与她一应一和:“好。”说话时,手腕间飞出一条用百来根红线捆在一起的粗绳索,径直往水面去,他腕子一甩,绳索似有自主意识般缠上方渺的腰,猛地将她连人带鱼扯上来,往岸边拉! 鬼头鱼被雷符击得无力施展阴招,它实力不至于此,但奈何这几人早就商量好了对策,一开始就要把它制住,免得重蹈上次的覆辙,因此它才落了下乘。 啪嗒一声。 方渺抓着鬼头鱼上了岸。 雷符恰好没了威力,她猛地将它摔到离岸边更远的地方,砸出几块碎肉! 雨已经停了,河灯烛火熄了大半。地上一条两米多长的黑鱼扭动个不停,鱼头破开,露出里面红红白白的浓液,淌得到处都是,恶臭难忍。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30节 方天应冲方渺喊了句:“你看好了。”接着便开始动真功夫,体内的灵气聚集,两手结了一个很复杂的印契,随着口中咒言的高吟,指间夹着的黄符纸蓦然自燃。 青焰消散之际,天顶的浓云一闪一闪的,似在呼吸,雷光蓄势待发,以掩耳盗铃之势劈下来,精准地劈在以鱼做宿主的母蛊身上! “轰——!” 母蛊腐烂的躯壳被雷电轰炸成一段长而扭曲的黑炭,散发了诡异的气息,而逸散开来的子蛊无一逃脱,均化作了飞灰,消散于无形。 没等两人松一口气,萧玉随怀中的大公鸡忽然仰天长啸:“喔,喔!” 它的尾羽都快炸开来,似乎察觉扫了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从萧玉随的怀里跳下来,一只眼皮耷拉,另一只眼睛更锐利了,飞快转动着…… 它动如闪电,倏然往地上啄了一下,再抬头的时候,尖喙夹着一根红色的丝线,好似一根长长的头发。 另一处。 苏蔓扫了扫肩上的雨滴,叹气道:“怎么突然下雨了呢?”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另一盏河灯,笑着递给了旁边一同躲雨的男人,又道,“还好这个没淋湿,说好了要赔给你的……” 男人也带着笑,他刚要接过,脸色却蓦然一变。 苏蔓疑惑地问:“怎么了?” 男人瞬间恢复自然,摇头说没什么。 苏蔓顿时放松下来:“对了,刚刚说到哪里了?没想到我们还是校友啊……太有缘分了。” 她轻轻喊出刚认识的男人的名字。 “林巽。” 第24章 ◎天子殉奴。◎ 尽管鬼头鱼成了一团焦炭, 可母蛊没有被彻底消灭。 实际上,母蛊本体并非这条鱼,而是被公鸡衔在嘴里的那根细如发丝的红线,此时正胡乱扭动着, 头尾两端触及活物, 死命地想要往公鸡的身体里钻。 “喔——!” 公鸡痛苦地嚎了一声,想将它吐在地上却来不及了, 红线的一端已经扎进了它的皮肤, 疼得它快要站不稳! 见状,方天应脸色巨变, 毫不犹豫地咬破食指,掏出一张空白黄符纸, 在上面画出一个咒文, 捏着符纸去扯那根红线,红线挣扎不过, 被他用符纸包裹起来,无处逃生。 一张不够,层层叠叠包了十来层才安分下来。 方渺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方天应脸上的惊疑之色未散, 眉头紧锁:“我好像……看到过这东西的记载,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现下有些不确定,要回去翻翻书才知道。” 听到‘翻书’两个字,方渺啊了声, 叹道:“你到底有多少书啊……” “好奇啊?跟我回去看看?”方天应很自然地应话, 眼神还落在手里叠成一个特殊形状的符纸上,“如果真是那样, 这纸符咒定然是封不住这东西太久, 得回去换个厉害物件……” 方天应那破烂小院有太多鸡零狗碎的东西, 属于他的却不多,其中最大件的,是一个大箱子。木箱子很沉重,摆在屋中床边的角落,紧挨着墙,格外不起眼。 进了屋,他直奔箱子,开口处坠着一个生了锈的锁,挂了跟没挂一样,其实压根没人会偷这箱不值钱的东西。 箱盖打开,里面是一整箱的旧书,泛着黄,灰尘气味重得离两米远都闻得见。 等方天应从箱底翻出一本厚如板砖的线装旧书的时候,方渺已经收拾好了自己,又是一身干爽清香,这少不了萧玉随的忙活,她凑到人家耳边,轻声说了句‘谢谢’,说完往萧玉随嘴里塞了一粒糖渍话梅。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拿的。 萧玉随的唇上还残留着她指尖冰冰凉凉的触感,隐约察觉到她的指头探了进来,但很快又抽离了,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唇,满口的蜜意。 听到方天应的呼唤后,两人一同靠了过去。 方天应将这旧书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桌上,封面上是三个龙飞凤舞的手抄大字—— 《妖鬼录》 这书比方天应的年纪还大许多,是他从师门继承下来的,当年名动一方的天师门派,如今也就剩下这一个弟子,一堆破铜烂铁,以及这一大箱子旧书了。 方天应忆起陈年往事,眼神中闪过一丝灰暗,一边翻书一边道:“这是我师门传承下来的旧籍,里面记录了一代代同门天师遇到的妖鬼资料,前半册是妖物,后半册是鬼物……” 纸页翻动的声音哗啦作响。 他一翻开就是半本书,只专心在后半部分一页页地寻着。三颗脑袋挤在一起,方天应杵在中间,闻到身旁飘来一阵淡淡的甜香,在陈旧的尘气中很是好闻,他狐疑地问了声:“什么味道?” 萧玉随道:“糖渍话梅。” 方天应左看右看,鼻子嗅嗅:“单我没有?”又问,“好吃吗?” 方渺掏出小罐,递给他。而萧玉随则是隔着方天应,与方渺对视一眼,想到昨晚的事情,含笑道:“好吃,甜的。” 方天应这才倒了两粒糖渍话梅出来,抛进嘴里,打算提提神,去去味,没想到这一入口,眉头顿时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扭头瞥了眼萧玉随,暗自想着:这人味觉失灵了?这叫甜?都快把他牙都酸倒了! 稍一分神,事情很快回到正轨。 翻了许久,方天应手指一顿,点着一行标题,说:“就是这里。” 初见此书时,方天应还是个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他家里穷,这孩子一生下来养不住,方天应还裹在襁褓里,也没来得及断奶,就被父母丢到了附近半山腰的一个道派。 他是被师傅师兄弟们手把手带大的,是门派里最小的师弟,又因他灵修天赋自小出众,极受宠爱的同时,也深受器重。 犹记那是一个深冬的夜晚,群山轰鸣,雪压遍地,天气冷得睡不着。他起夜时被冻得厉害,见师傅屋里还亮着,便去敲了敲门。 师傅的年纪给方天应做爷爷都够了,平日里对众弟子都很严厉,私下里却很随和。见小方天应瑟缩着走过来,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一同烤火。 小方天应快步上前,蹭到师傅的身边坐下,见他正伏案抄抄录着什么,好奇地探头过去瞅了几眼。年幼时的他还没长出一张严肃正经的脸,小脸粉嫩,两只眼睛也圆润非常,如幼猫一般,分外可爱。 他问:“师傅,这是什么?” “呵呵,天应对这个感兴趣?”老头抄完最后几行,放下笔,等墨迹干了,才又道,“好,那我来考考你最近识字学得好不好。” 他往前翻了几页,问道:“这叫什么?” 小方天应望了眼那白描配图,张口就来,没半点错处。答出来还不算完,老头还要教考他如何应对,又说起来历……方天应听得津津有味,半点不嫌乏味或吓人,两眼发亮,比天上的星都要亮。 前头是师傅存心考他,后面则是小方天应半倚靠着他,小手主动地翻着页,一张嘴喋喋不休,问个不停。 忽然间,他停在一页纸上,指着纸上画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着的一根宛如长发的红丝线,又瞥了眼旁边标注的名字,好奇地问:“师傅,这个是……” 灰尘气里冲进来一股酸甜的果脯清香。 方天应一字一语道:“赤鬾,形似长丝,擅寄生于活物体内,将宿主折磨致死后,控制其肉身,培育出子蛊……伤人性命,勾人魂魄,大恶。” 毛笔繁体字让人看了眼发晕,方渺不懂就问,指着那个‘鬾’字:“这个字什么意思?” “这是当年先辈们根据鬼物的特质取的名字。”方天应解释道,“鬾,读音同髻,意思就是鬼怪的头发……” 他接着往下看,将底下小字的注解部分也读了出来:“最早的相关记载出现于明朝末代了,害人无数,行迹成迷,数量诸多,被天师门派诛灭不下十数……”又默算了下,“距今差不多三百年了。” 关于赤鬾的记载不少,想来它害过的人数量颇多,且早前嚣张妄为,才惹得这么多天师注目,只是后来的案例记录越来越少……肯定不是被各地各派天师联手消灭殆尽了,而是愈发低调,隐藏起行踪。 最后一段记载更是让人细思恐极。 “清代,凤鸣山贺天师偶遇赤鬾,与其交手,不敌,反受重伤,逝世前留下一段遗言,言明赤鬾并非天然形成的鬼物,而是被制作出来的,且一直受人所控,于各地收集阴气冤魂喂养鬼巢,幕后首恶为鬼巢的主人,姓名身份不得而知……” 方渺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一定是林巽。 尽管这肯定不是他的真名。 方渺有一种预感,百年后的林巽也没彻底消亡,而自己的魂魄误返百年前,是她获得林巽信息的重要机会。于是,她连忙问:“如果要成功消灭鬼巢主人,需要怎么做?有没有相关记载呀?” 闻言,方天应把书往后一翻,看了眼:“没了。就这些。” 方渺肉眼可见地失落起来。 萧玉随恰时安慰道:“没关系,今晚不是抓到赤鬾了吗?这算是一个很直观的线索了,之前听你们说鬼巢需要厉鬼的尸身做引子,这根赤鬾……有没有可能,就是他的头发?” 过去的十几年里,萧玉随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类玄幻离奇的事情,这几天的经历简直如临梦境,惊险刺激,让他难以招架也得招架。奇怪的是,他却从来没想到要逃离。 隐隐约约的,萧玉随心里有一道声音在催促着他不断靠近这团迷雾,甚至在冥冥之中,给予他指引。 方天应点点头,道:“子蛊,母蛊,鬼巢,鬼巢主人……这都凑够一个大家族了吧?不知道几百年来害了多少人,真稀罕啊,地府就没察觉到不对劲吗?” 他从床底下扒拉出来一个漆黑的坛子,吹了吹灰,吹不掉,拿了块抹布擦洗,又道:“看来那个传说也是有所凭依……” “哪个传说?”方渺这几天恶补玄门知识,并且感觉到方天应也正对自己倾囊相授,不懂就探头问,“地府的人能上来抓鬼除恶吗?” “以前还听说过,现在么……”方天应摇摇头,“有这么一个传闻,据说几百年前,天地灵气渐消,妖鬼猖狂,于是阴天子以身殉道,化灵气归天地,自己却堕入了轮回。临行前,他身为冥府天子,下达了最后一道遗诏,命令底层那些罪大恶极的厉鬼为自己殉葬,将它们一同带到了天子墓中,用自己来镇压它们,直至怨气尽散,彻底消忘……” “除了厉鬼,同时间离奇失踪的还有数个行走于人间的恶妖,那一天,所有修道之人皆有所感应,天顶金云层叠,霞光四逸,妖鬼齐啸……” 方渺跟萧玉随听得凝神屏息了。 方天应擦完坛子,咣一声,放到桌上,书页为之一震。他道:“修士们称那些被一同带走的妖鬼为——天子殉奴。” “没人知道阴天子墓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个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毕竟传言这东西,但凡经过一个人的耳朵和嘴巴,都会大不相同,或许夸张了很多……不过也确实,自那之后,人间少了许多道行高深的妖孽厉鬼。”他说。 两人皆是听得心神一震,久久未回神。 直到方天应开始用黑坛封印厉鬼,方渺凑过去看,方天应坦荡荡地将每一个步骤都演示给她看,见她不懂,还配带了解说。 两人相识时间短暂。方渺知道他的身份,心中对他信任有加,还带着些亲人间的憧憬之情……可不知道为何,方天应对她半点不知,却也是举手投足之间,把她当做亲传的弟子了。 哪怕这两人还在以‘大师’‘姑娘’相称。 方渺学得认真,院里那只初生灵智的大公鸡趁着旧主人不注意,哒哒哒溜进了屋子,不叫不喊,只是挨到了萧玉随的身边。 萧玉随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伸手摸了把它的脑袋,顶上鸡冠红似朱砂,肥厚威武。他望着两人将符咒中的赤鬾封入黑坛,用红绳捆扎紧坛口,有些愣愣出神。 ——天子殉奴。 他的脑子里不断回荡着这四个字,愈发响亮,震得他心绪难平,被方渺叫了一声才回神。 “萧玉随……” 他垂眸,见少女抿了抿唇,道:“方大师说要带赤鬾去找一个曾经有过斩杀赤鬾经验的老天师,那人在观音山清修,明日就要动身,我……我要一起去……” 方渺早就将萧玉随的人际关系问清楚了,知道他现在还不认识林巽,且还不到日记本中描述的惨案发生时间。纵然她想留在萧玉随的身边,多看看他,但若是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这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没想到萧玉随很快就回答了,直截了当:“嗯。”他端详着身前这人的神色片刻,忽而轻笑了起来:“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方渺瞪大眼,来不及阻止,就听他说:“是我自己也想去……再说了,听说观音山是名胜景点,一路食宿不便宜,你们有钱吗?还是又要等人来算卦赚钱?” 方天应一身正气,奈何两袖清风,更别提方渺了,游魂一抹,连这具显形的身体都是借来的。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31节 说到金身。 方天应一拍脑门:“快要时间了,幸好今天一切顺利。” 望月湖那场水鬼半是方渺吓人,半是鬼蛊出没,吓得人胆颤。其实是方天应在前一天带着陈绍的鬼魂上门,让他跟父母告别。陈家夫妻大悲大喜,要重金酬谢方天应,但他没要报酬,只是让陈家夫妻协助自己在河灯节这天疏导路人离开。 其后又施行降雨术,加之困杀鬼头鱼的过程快捷了当,目击者甚少。事后也说好了,由陈家夫妻出面解释,免得坏了凤城县好好一个节日。 离开破落院子时,方渺已经还了金身,又一次成为无人可见的一缕孤魂,紧跟在萧玉随身后。 回了屋,方渺才恍然想起来,大声道:“已经没有鬼蛊了,忘了提醒你去放一盏河灯了,我看路上那些都好漂亮,反正时间也还早,来都来了……” 她有些可惜。 萧玉随却不觉,嗅了嗅身上,皱眉说:“有味。”鬼头鱼上岸时撒泼乱跳,尸水腐肉甩了满地,他也染上一丝轻微的味道,先是打理了方渺,没顾得上自己,现在才忍耐不住。 他去洗澡。 凤城县不是多么先进的大城市,洗澡还得烧水,用大浴桶,要不然只能出门去澡堂子了。 浴室里,萧玉随泡在水里,想起方天应说的关于阴天子命恶鬼殉葬的事情,总觉得这件事很吸引自己,又撒起了癔症。 水温刚好,不烫不凉,他抬手捋了一把头发,水珠滴滴答答地坠落,带起一串响。萧玉随又想起那个屋里等着自己的少女,思忖她此时此刻在做什么,不欲让人久等,想起身,找她说一箩筐的话…… 就在这时,门口就传来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声音:“哥,你好了吗?我看到屋外头有个小摊……” 萧玉随正两手把着浴桶的边,闻言,倏然脚一滑,整个人跌进偌大的浴桶里,七分满的水往外溅了一地。 他冷不丁地呛了好几口水,探出头来,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咳,咳……” 门外,正托腮坐等的方渺听到这阵突来的巨响,还以为怎么了呢,心下一紧,连忙穿透屋门,飘了进去! 第25章 ◎一见钟情。【二更】◎ 方渺急急忙忙飘进来, 撞进一双呛红了的眼中,刹车也来不及,一下子就飘到人家身前。 萧玉随不咳了,也不再试图站起来了, 整个人埋在水下, 就露出上半张脸,愣愣地望着人。 方渺嘴上花花, 现在这实打实的真场面还是有些刺激, 她顿觉不好意思,奈何魂体不显脸红, 衬得她淡定非常,反倒是萧玉随不太自在。 方渺退远了点, 再退, 退到门后,问他:“你怎么摔了?”地上好大一片水渍, 简直水漫金山。 萧玉随想说话,嘴巴一动,水面冒出几个小泡泡, 咕噜噜的,这才反应过来,讪讪地闭了嘴,直至收拾妥当出来后还时不时咳嗽两声。 见他呛得厉害, 方渺苦口婆心, 语重心长:“怎么这么大人了,洗个澡还要摔?”听这语气, 不知道有多恨铁不成钢呢。 萧玉随:“……” 清风拂来, 他身上带着沐浴后的香, 飘了好远,钻进方渺的鼻子里。 她见萧玉随表情闷着,又凑近了一些,脚虚虚地踩到地上,整张脸仰天,月光与灯光都落在她的面庞上,不带一丝阴霾。 她又道:“……这不心疼坏我了?” 萧玉随被一句话哄得心花怒放,想笑又非要硬忍着,把下嘴唇磕出两个牙印,连忙把脸瞥到一边,盯着方渺圆润白皙的肩头,问:“你刚刚喊我做甚么?” 原来是方渺等得无聊,在外头飘了一圈,遇到一个挑着担子卖灯的小摊贩,想叫萧玉随也买一盏。 这人的兴致还真大。萧玉随笑笑,踏着门槛去找方渺所说的小摊贩了。 在预备对付鬼蛊的时候,她看上去浑然不怕。面对以身作饵这种计策,尽管她并非肉体凡胎,而是金身护体,却也眼也不眨一下,欣然应下。 今天果然跟鬼蛊在湖中近距离缠斗,果断又凶悍,跟她外表格外不符,事后也没显出害怕的样子。 可这世上哪里真有没心没肺的人?她分明说过自己才接触天师行当不久。萧玉随心中思忖许多,耳边灌满了方渺叽哩哇啦的说话声,像只话痨黄鹂鸟,他也不嫌烦,见街上没人就跟她聊起天来。 寻了一会儿,没找到方渺所说的摊子,只好踩着影子回去,半途遇到忙完回来的亲哥,萧玉堂。 “你又出去了才回来?”夜色昏沉,他没发现弟弟头发湿着。 萧玉随凑近了,跟他并肩走在一处:“没有,我都洗过澡了,就是出来走走。”他提了口气,道,“对了哥,你过两天是不是要回家了?” 这是一句废话开场白。 萧玉堂大臂一展,揽住了他,应道:“嗯,怎么?” “那个,我不跟你一起回家了……”萧玉随瞥了眼飘在一旁的少女,地上两道狭长人影,没有她的,“我跟朋友约了要去观音山旅游,明天下午就出发,成吗?” “这么突然?”萧玉堂一愣,凝视着弟弟不太自然地神情,发出一阵哼笑声,搭在萧玉随肩上的手抬起来一些,去捏他的耳垂,低声问,“这几天魂不守舍啊……是不是跟上次领回来玩的小姑娘一起去啊?” 说到最后,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股暧昧的调侃意味。 萧玉随挣了一下,没挣开:“不是,男的。” 萧玉堂又捏一下,以示不满:“骗你哥?当我没谈过恋爱?没结过婚?我崽都几岁大了!” 萧玉随拍开他的手,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神色,不搭理他的打趣,只问:“成不成?” 萧玉堂才不拘着他,又不是家里养的小姑娘,怕被人拐跑了。他心里笑开花,两眼冒光:“说说,说说啊。” 萧玉随鹦鹉学舌一般,愣装不懂:“我已经说了啊。” 他哥啧了声:“真的是大了。”说完,凑到他耳边,“那哥跟你聊点大人的事情。” 萧玉随用胳膊肘轻撞了撞他的肋下,预感这人将要吐出什么不太正经的话来,余光直往身旁的生魂瞟去,见她跟看热闹似的,更不自在了。 果然,萧玉堂不正经到了极点:“你跟人家女同学出去,记得保持距离,别让哥什么都没准备好就做上伯父,成不成?” 萧玉随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在浴桶里呛的水好似还没咳干净,他又咳嗽好一阵子,眼都快红了,不怎么狠辣地瞪了眼亲哥,先骂了句蓉城的当地俚语,又道:“你瞎说什么?!” 心底还憋着一句话:你当伯父,要什么准备? 没好意思说出来。 说出来就跟落了口实似的…… 左耳是萧玉堂的打趣,右耳是方渺哼哧哼哧的偷笑声,萧玉随只得加快脚步,赶先一步躲进房间里,就这样,还躲不过去。 只听见萧玉堂路过他的屋,仰天大喊了声:“别羞了,早点睡,出门在外,要好好照顾人家!” 又见方渺若无其事地飘进来,笑着转圈打滚。 萧玉随坐在桌前,又捻了一粒糖渍话梅送进嘴里,口舌生津。 其实他平时不爱吃零食,是大哥萧玉堂喝完酒觉得嘴里不爽快才买回来的。 如今竟成了他的新喜好了。 方渺笑够了,低眉顺眼地过来顺毛,没成想萧玉随神游太空,半天不搭话,话梅吃了一粒又一粒,罐子里已经不剩几粒了。 好一会儿,他的视线才落到方渺的脸上,目光如羽毛,轻轻柔柔地擦过她的肌肤,说不出的痒和舒服,叫人不想躲。 于是方渺不躲,还往前凑。 这时候,萧玉随的目光已经落到她的唇上了,犹豫许久,还是问出口了:“你……还想知道话梅甜不甜吗?” 方渺的头上如果有呆毛,一定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支楞起来,她直起身,心里怦怦跳—— 要开始了吗?! 方渺心里也有羞意,但完全不知道遮掩,不顾自己的死活,也不顾萧玉随的,她干脆地道:“想,看到你洗澡的时候就很想了。” 萧玉随又开始咳嗽,看书这一套用旧了,只好开辟新招,半掩着嘴问她:“……你看到什么了?” 方渺当时注意力都在他的安危上,其实没太注意什么,只是后来外出散步,再加上萧玉堂那些调侃话语,她的脑中才浮现浴室中那一幕幕场景。 本以为没看清,原来早就印在了脑海里。 其实方渺只看清了上半身,可见她点头摸着下巴地赞扬‘身材不错’,萧玉随整个人都快炸开了,白瓷皮里的血肉骨头全成了烧煮沸腾的开水,咕咚咕咚冒泡,找不到开口。 他急需降温,便腾地一下站起来,立在方渺身前,身姿颀长高挑,眉目俊朗温润。 他道:“别说了……再说,我要亲你了。” 这句话字正腔圆,正经得好像通知方渺明天来拿录取通知书。 方渺两手捧着这页叫做‘萧玉随’的通知书,心头小鹿乱撞:“哦哦,我不说了。” 转念一想—— 这不对啊,还得说! 不等她重振旗鼓,再接再厉,萧玉随已经侧头靠过来了,颈侧的弧度很流畅好看,靠过来的时候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他两手虚虚地环住了方渺细窄的腰,泛着水光的唇也贴了上来,触及到的不是相同的体温,而是一股冰凉。 萧玉随挨着这凉意,轻轻摆动着脑袋,在方渺的唇上蹭了好几个来回。 方渺也抬起手,掌心贴住了萧玉随的心口,感受着其中剧烈的跳动。 她没闭眼,萧玉随也没有,两个人只是搂在一处,时不时地唇齿交接两下…… 半晌,萧玉随将一只手移到少女脸侧,眉目含笑:“我知道你有很多小秘密,没关系……等到,等到你回去了,我可以再听你说。” 这个‘回去’是指回到方渺自己的身体。 他又说:“好吗?” 两个字轻飘飘地像一句叹息。 方渺望进他深深的瞳孔当中,心绪万千,最后只是问他:“我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喜欢你,但却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你就是喜欢我,对吧?” 好多个喜欢垒到一块儿,听着都缠绵。萧玉随忍了好一会儿,实在没忍住,方才吐露了心声:“一见钟情,不可以吗?” 他字字属实。 那日,长街喧闹,他乍然回首,就望见少女身着裙衣立于街口,刹那间,整个世界的声音都静了。 灯火照不亮她的侧脸。 她于人群中兀自发着光。 …… 萧玉随轻声抱怨:“下一秒,我就看到一个路人穿过了你的身体,脑子一下就懵了,哪里还有心情想什么情啊爱啊的,逃命都来不及。”说完,他又笑出了声,“我看过一本书,里面说遇见初恋的场景是人之一生所不能忘的,我觉得说得很对……” 彼时,他有些不懂,到底是怎么样的初见才足铭刻一生? 他自小功课优异,样样过人,在情爱方面却不开窍……幸亏那天被一个冒失小孩撞翻了手上的面人,幸好那小玩意儿跌到了她的脚下…… 那一瞬,萧玉随如遭仙人抚顶。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32节 这时间,他凝视着方渺的眼睛,喟叹一声,斩钉截铁地道:“我真忘不了了,这辈子都不会忘。” 在方渺呆愣之际,他从桌底抽屉里拿出了一盏藏好的河灯,只有巴掌大,荷花模样。 “现在……”萧玉随腼腆一笑,“你还想去放河灯吗?” 第26章 ◎火车隧道。◎ 明月照亮了碧水, 清风拂软了山冈,青石板路上只落下一条细长的影子。 “时间不早了,就在这里放,”萧玉随站在县城内的小河边, 捧起莲花河灯, 扭头看向身侧的少女,“好不好?” 他的掌心里, 花芯伫着一根短粗的红烛, 已经燃起来了,焰火跳动, 粉白的绢纱半透着光,似是将指盖都染成橘粉色。 方渺自然没有任何异议, 只是飘到萧玉随身后, 几乎是将下巴搭在他的肩头:“嗯……”声音拖长,视线从河灯转到他的侧脸。 萧玉随抿着唇笑, 等了好一会儿才蹲下身,小心地托着莲花河灯放入水面,十指浸入水中, 湿润冰冷。 夜深了,路过的风也冷下来,可这股冷跟身后的凉意是全然不同的。前者使萧玉随身体凉爽,而后者则是令他心头温热, 他望着那盏微小河灯逐渐飘远, 闭上了眼,头微低, 双手合十, 指尖抵着眉心, 极其郑重地在心底默念祈愿…… 水面两侧倒映着万家灯火,浩荡的天地间环绕着聒噪的蝉鸣与蛙声。期间,那莲灯就如坠入人间的星子,裹在细长的水带中,被浅波推远,晃晃悠悠…… 不多时,莲灯拐了一个弯儿,不见了影踪。 这时候,萧玉随才睁开眼。 方渺盯着他看了半天,好奇地问:“你许了什么愿?”刚才看他神色肃穆,十分认真的样子。 萧玉随仍望着远处,笑而不答,良久才慢吞吞地道了一声:“好晚了,回去睡觉。” 方渺哼唧两声,飘在他身侧,虚无冰冷的手指极不安分地戳在他脸颊酒窝的位置,一会儿又搔搔他的睫毛,活像患了多动症,一时半会都停不下来。 萧玉随不躲,他慢踱着步,将月亮甩在身后,于是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仿佛迈过了整个夏天,连秋冬季节也略了过去…… 此时,此夜。 春天到来,心花盛开。 他又一次默念着那半句诗—— 但愿人长久。 同一时间,县城外围的某处。 承载着祈愿的莲灯顺水而流,正要通往更辽阔的湖河,却忽被一只手截停了。 那手的主人心情正不虞着,偶然见到这小东西,便将莲灯捞起来,捏在掌心看了看。紧接着他发出一声嗤笑,将莲灯随手丢在地上,一脚踩了上去…… 烛火熄灭,瓣片零落,被毁了个彻底。 只有沉默的月亮看到了这一幕。 翌日,过了午。 凤城县城北,火车站月台,两人一魂一鸡再次聚首了。 方天应仍是一副潦倒落魄的模样,带了一大堆破烂东西,胸前背了一个小包袱,看形状,里面大抵是封印着赤鬾的黑坛子。 萧玉随跟他站在一起,尤其格格不入。 而大公鸡则是卧在笼子里,一双锐利的眼睛透过竹编的镂空往外看。站台人来人往,路过乘客形形色色,不知它在看什么。 尽管看上去只有两个人,但萧玉随还是买了四人车厢的卧铺票,从凤城县到观音山要在火车上待一天一夜,时间太久了,并且…… 萧玉随回头看了一眼,见少女正好奇地打量着整个车厢,眼里带着新奇,不由得笑道:“没坐过火车?” 方渺想了想,老实点头。其实她长到这么大,连蓉城都没出过,也没搭乘过这么有年代气息的交通工具。 新奇之余,方渺隐约感到几分惴惴不安,或许是第六感作祟。 车厢里不仅有卧铺,还有四个座位,两两相对,中间隔着一张桌子。车窗外是隔了一段距离的城镇,随着火车的一声轰鸣,窗外景色纷纷后退…… 叮叮咣啷几声,方天应已经坐下了,空荡荡的桌面顿时摆满了他的物件,最占地方的就是他的一堆破书和罗盘,方渺习惯性地飘过去,在他对面虚坐下。 不安没有什么用处,不如好好提升自己。 这两人俨然一帮一学习小组,面对面交流术法,你一句我一句,方天应举着毛笔,边说边画,教得兴致勃勃,方渺两手叠在身前,睁着一双大眼睛,也听得入神。 其中学历最高的萧玉随则像是一位陪读的家长,安静且贤惠,给两人倒了水,便坐在里侧靠窗的位置,静默地望着窗外模糊的青山绿水。 忽然间……一只冰凉的手悄然搭在他的膝头,葱白,泛着嫩粉的指头在膝上点了点,轻巧的动作却一下子窜入萧玉随的脑中,他斜眼看过去,身边的少女还是一副专注的模样,没给他半点眼神。 不多时,这人愈发得寸进尺了,敲敲点点还不够,那食指指尖居然在他腿上画起画了,对方是魂体,抓也抓不住,更何况……萧玉随扪心自问,他也不是那么想阻止。 等了好一会儿,见这只手的指头已经在自己膝上跳舞了,萧玉随才压着心中暗喜和些许不自在,咳了声,严肃叮嘱道:“认真点。” 没想到的是,话音刚落,斜对面的方天应猛地挺直腰板,一张严肃的方脸更加严肃了,一双正直迥然的眼睛也投向了萧玉随。 萧玉随:“……”劝学失败,还闹了个不大不小的乌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沉默了许久。 一旁的方渺忍着笑,收回了手,眼里全是狡黠的光。 气氛重归正经之后,萧玉随却觉得莫名寥落。看书么,可这满桌子的书都是神神鬼鬼的,他翻开看了几页,也看不懂个所以然。 火车要明天下午才能抵达目的地,萧玉随想了想,干脆也找些正事做,不浪费光阴。 他是学建筑的,有随身携带纸笔的习惯,这次也不例外。他掏出一个本子,就比巴掌大一点,已经画了大半本了,于是萧玉随翻到新的一页,开始动笔。 片刻后,他脑子里的建筑素材画面忽然被一个奇怪的图案顶替…… 正是方才旁边这人在他腿上一遍遍划拉的图画。 手随心动,萧玉随边想边画,笔下勾勒出一个圆圆的脑袋,矮胖的身体,圆润的四肢。画完一看,他有些沉重地瞥了瞥向身旁的少女,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啊…… 呆头呆脑,画技堪忧。 萧玉随端详片刻,看久了,竟觉得有几分憨态可掬,与此同时,他脑中灵光一闪,总算发现这粗糙的小人儿缺少了点什么。 他抬笔,落下,可实在不巧,钢笔恰好没了墨水。萧玉随在桌上左右看看,从一本旧书底下抽出一支秃了毛的笔,接着极为端正地握好笔,在装着朱砂的小盒子里蹭了蹭,细软的笔尖便染红了…… 下一刻,他执笔在这个雪白的圆脑袋上,一左一右戳出两个赤红色的小墨点,戳完,还很满意地点点头。 一旁的两人均未发现他的这番举动,而萧玉随的指尖在小人的轮廓上摩挲了几下,眼里盛着少女的侧颜,很不以为意地翻了页。 时间飞逝。 转眼间,天色就暗了下来。 萧玉随坐了一下午,站起来活动几下筋骨,自觉道:“我去买饭吧。” 这一截车厢前后都有帘子做阻隔,隐私性很强,但路过了几个卧铺车厢后,就是普通的车座了。座位满满当当,暗影中闪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说话声很琐碎…… 萧玉随没有留意这些,车上的食物很昂贵,因此购买的人不多,他买完饭就折返回去,没有耽搁多久。 由于卧铺车厢在火车的前段,他面朝的方向跟火车行驶的方向是一致的,透过车窗,萧玉随发现前面的铁路呈半弯状,弯道尽头是一条从山体中央穿过的隧道。 拱门形的隧道口黑漆漆的,像是一只山兽张得极大的嘴。 另一头。 车厢内,方天应发现桌上的罗盘指针颤动起来,浓眉霎时间一皱,抬眸看向对面的少女,却发现她的神色也瞬间变幻,道了声:“附近有阴气。” 方渺此时是魂体,五感极其敏锐,比方天应还更早一步分辨出阴气的方位,她望了一眼窗外—— 灼日将落,天边仅剩小半片烧透的云,灰暗的云层像是化不开的灰烬,覆盖了整个天空,背景的群山显得有些鬼魅,显得前方不远处的隧道洞口愈发幽深暗黑。 叫人透不过气来。 方渺揉了揉眼睛,她本就视力极佳,搬进萧宅后,就隐约有了阴阳眼的预兆,再加上之前厉鬼萧玉随渡给她的能量融进了她的双眼…… 没看错。 隧道口往外弥散着一股黑气,仿佛要吞噬什么…… 可已经来不及了,火车‘呜——’了一声,一头钻进了漆黑的隧道口里,刹那间,方天应跟方渺顿觉阴气环绕,车厢里的灯盏明明灭灭。 借着微弱的灯光,两人看到车窗外有数不清的枯瘦扭曲的黑影爬了上来,一双双猩红的血眼瞪大着,凝视着车厢里的人,仿佛是在看着什么香甜可口的餐点。 “好冷啊……” “怎么突然这么冷?” 不同的车厢里响起一致的声音,说话的人牙都在打哆嗦,声线颤颤巍巍的。 而方渺第一反应却是:萧玉随怎么还没回来? 第27章 ◎摸了摸自己扁平的脸。◎ 方渺一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想到去了未归的萧玉随,简直急得快要跳脚。 这里的阴气铺天盖地一般,车窗外虎视眈眈的黑影仿佛是滞留于人间的恶鬼,危险程度可见一斑。 她跟方天应对视一眼, 忙不迭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大师你怎么样?” 她是魂体, 感觉不到冷,可方天应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点了点头, 道:“我是修行人, 没大碍,车上的普通乘客就……” 说什么就来什么, 仅仅一两句话的功夫,刚才还能听到的琐碎的抱怨人声竟已悄然平息了, 仿佛这列火车上只剩下方渺跟方天应两人。 方天应的脸色很难看, 浓眉紧皱,他略一思忖, 道:“……或许是鬼域,几年前我曾遇到过一次,但那时遇到的情况远远没有这次的厉害。” 方渺了然, 这题她学过。 鬼域,就是阴煞邪气极胜的地方,经过岁月变迁,这浊气却不散, 吸引着过路的冤魂残魂,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独特的领域。而这领域以其中最厉害的鬼物意志为首。 普通人要是进了鬼域,百分百添加上鬼打墙buff, 十有八九要殒命于此, 在外界看来, 就是失踪,世间再也找不见这个人了。 方天应又道:“这火车我坐过,上一回没感到这样浓郁的阴气,更别提鬼域了……据我所知,鬼域是不会移动的,这里一定有蹊跷!” 不知道为何,车窗外的黑影只是扒在外头盯着里面,好像顾忌着什么,没有闯进来。 方渺心里虽然急,但还是强耐着性子,观察着周遭,注意到窗外那一双双血眼注视找着方天应的时候目露贪念,巴不得马上将之吞食入腹一般,可它们的目光却只从她身上飞快瞥过,隐约流露出一抹难言的惧怕? 凝神静气,她听到了轻微的嘶哑人声,这声音似乎是在她脑子里响起来的,近近远远。 “是……鬼、鬼王的气息……”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33节 “好像不是啊……” “有一件漂亮衣服,好漂亮的衣服……” “是……是……鬼王!” “新衣服新衣服新衣服新衣服!!” 这些鬼言鬼语逐渐变成复读机,大概是一群低智商鬼,一波在眼馋,另一波在害怕。方渺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所谓的‘衣服’大概就是车上的活人乘客。 方渺脑筋又是一转,怔了怔,似乎猜到这些鬼物在忌惮什么了…… 一定是,是身为厉鬼的萧玉随留在她魂体中的气息。 “去告诉域主!” “告诉域主!” 鬼物们馋得紧,又害怕,不约而同嚎了一声,然后朝一个方向爬去了。 方天应已经抄上了家伙什,如临大敌:“车上的人数以百计,此时阳气还算充足,可阴煞之气会侵蚀人的精神气,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妙。”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弯腰去掏笼子里的大公鸡,这厮正在装死。 他扯着大公鸡的脖子摇了摇,软趴趴地不动弹,怒道:“起来!跟着我就会装死!还要去找你中意的新主人!” 闻言,大公鸡才掀起单片眼皮,扑棱着站起来。 方渺已经将那些鬼物所说的话转告了方天应,几人正跟着鬼物移动的方向小跑过去,方天应很是愕然:“……鬼王?你明明就是生魂!” 这位太太太爷爷修为不浅,但他终究是活人,比不上鬼物的嗅觉敏锐,方渺确实是生魂,只是融入了萧玉随的一抹命魂,便沾染上了鬼王的气息,足以让这些低级鬼物忌惮害怕了。 “嗯……原因很复杂,”方渺飘在他身前,“但我的确不是鬼王。”她在心里默念道,但是鬼王未过门的老婆。 那人,现在还活着呢。 方渺压着躁意,心里明白此时当务之急就是破除鬼域,才能解决危险。 她跟方天应穿过一节节车厢,早就发现车上的乘客都已陷入了昏迷,脸色苍白,有些人甚至倒在地上。 不管男女老少,他们的神情都极其痛苦,似被拖入一场无法清醒的噩梦,无一例外。 方天应检查了几个人的状态,凝重道:“这个鬼域太阴险了,阴气入体,先困住人的魂,在他们毫无反抗的情况下消磨精气,最后便是轻松勾魂……要是到了这一步,人就是活死人了,没救了。”说完,他叹了口气,“这个鬼域主人很精通幻境。” 方渺抿了抿唇,飘得更快了些。 她心底有股直觉—— 这件事一定跟林巽有关系。 若真的是这样,萧玉随就更危险了。 …… 此时此刻,萧玉随有点冷,还有点困。 因此,他打了个哆嗦,默默将温热的饭盒抱在臂弯里,抬手掩面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连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 有点累,兴许是昨夜睡得少了。 火车钻进山间隧道久久不出,使得环境异常昏暗,萧玉随困得受不住,很想找个地方坐一坐,躺一躺,钝化了的脑筋转不太动。 萧玉随拍了拍脸,想让自己振作一点,下一刻就发现自己坐在了一个临过道的空座位上,浑身松软,只想紧紧阖上眼皮。 反正,整个车厢的人都睡了吧? 他打个盹,似乎也很寻常。 然而,萧玉随只觉得脑子里有个声音不叫他睡,闹人得很,吵得他脑袋疼,可等他想要仔细一听的时候,却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 这时候,他身旁晃过一道影子。 是一个男人。 男人坐到了萧玉随同一排的位置,中间只隔着一条狭窄的过道。 勉强算是邻座的男人看着很是文质彬彬,年纪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与萧玉随相仿,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两眼微眯,声音里满是好奇:“你不睡吗?” 萧玉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耷拉着一双狐狸眼微侧过脸,看着对方,神态显得很困乏。 见萧玉随不回话,他又问了一句:“不困吗?”接着很是苦恼地耸了耸肩膀,“你不睡觉的话,我怎么看你的梦呢?” 萧玉随没听清,他快要魂飞天外,跟周公下棋了。 可那人语气很真挚地说:“你……真的很漂亮,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衣服两个字还没说出来,他就见那个困得要命的人猛地忽闪了一下眼皮。 萧玉随要素察觉,清醒了些许,用尽力气才挤出一句:“哦,我……有老婆了。” 他想起今日午后在月台等待时,自己被同龄女性搭话的场景了——无人能见的少女飘在他身后,凉气源源不断地袭来,眼神锐利得快要在他背上扎出一个洞。 那人的笑脸僵了一下,冷了几分:“我说你漂亮是……” 萧玉随也很努力地想要表现出自己的真挚,但他真的太累太困,语调也拉长:“我真的有老婆了。”他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这种话,脸皮薄,面颊慢半拍地泛起红来。 男人:“……” 他的笑容完全隐去了,整个人变得极为阴沉:“你说的人,就是那个夺了我的头发的小丫头片子?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魂体……还有那个破天师。” 下一瞬,他的脸色又恢复成笑脸盈盈的样子,像极了覆上一层精致的假面:“放心,这次一定让他们有来无回。而你……” 男人想起他在凤城县第一次见到眼前之人的场景,语气笃定又高傲:“一定属于我。”他眯起来的眼睛很冰冷,流转着恶念,以及对新玩具的喜爱。 萧玉随本快要抵不住困意,闻言又是一震,坚强地抬起千斤重的眼皮,默默往另一侧挪了一下。 这举动又让男人的脸一黑,但很快,他往车厢的另一头瞥了眼,不屑地笑了笑。接着他单手一挥,火车仿佛抵达了终点,蓦地停了下来。 “吱呀——” 车门洞开,外头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无数干枯瘦长的黑影齐刷刷地涌进车厢里,急不可耐地往‘座位’里坐,生怕来晚了就没了位置。 “衣服!” “穿衣服!!” 这个鬼域是男人最深处的欲望的体现,因此所有的鬼物唯一的欲念就是夺人身。 尽管域主还没吞噬生魂,但这些生魂在域主的控制下也难以苏醒,因此鬼物们极其兴奋,几乎压不住嚎叫的欲望,但是域主还在这里,他性格阴晴不定,暴戾恣睢,众鬼不敢造次,只好压着兴奋,低调地将自己塞进了瘫坐在车座上的人身中。 最汹涌的本能欲望得到了满足,鬼物们短路的脑子开始转动起来,禀报了嗅到鬼王气息这件事。 男人却不是很在意:“现在这世间哪还有鬼王……不是都被我吃了吗?” 他冷冷地下达了命令,于是‘乘客们’纷纷起身,一同往身后的车厢涌过去……那个地方有人的气息,鬼打墙将他们困住了,无处可逃。 正是此时,昏昏沉沉的萧玉随终于听到了那道飘忽的、听不清的声音—— “名字……” “我的名字……” 这声音不是单人的,而是多人重叠的声线,有男有女,其中一道,似乎就是旁边这个男人的声音。 萧玉随难得地清明了一阵子,拧着眉,低声道:“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没看到的是,身边的男人听到这句话之后,脸色顿时一肃。这是他最深处的欲望,比披上人皮,重返人间作恶还要浓郁得多的欲望。 他的名字! 当年阴天子命妖鬼为殉,在诏书上写下了他的名字,也夺走了他的名字! 没有名字,没有生前记忆,于是他就只能不断夺取别人的身体,别人的记忆…… 林巽当真喜出望外,他站起身,摸了摸萧玉随的脸,感叹道:“你……真的很特别,我想要你,想要你的名字。” 他像是叹息了一声,随即将手贴在了萧玉随的额头,缓声道:“睡吧,睡去……” 萧玉随再也抵抗不住了,长睫飞快地颤动着,似是被蛛网捕获的蝶,最终只能归于平静。 他睡着了。 梦里,他像是盖了十层八层厚重的棉被,不仅透不过气来,也将他压得严严实实,整个人一动都不能动。 萧玉随恍惚了好一会儿,意识不清,他只觉得自己遭遇了鬼压床,挣扎了不知多久,才摆脱控制着自己身形,叫他无法动弹的桎梏。 萧玉随爬出来了。 萧玉随站起来了! 萧玉随晃了晃身子,借着昏暗的光,看到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隐隐显现出一个矮小的影子。 圆手、圆脚、圆脑袋、 他费劲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扁平的脸。 第28章 ◎狭路相逢。◎ 萧玉随甩了甩脑袋, 跟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了半晌,然后抬头幻视了一圈周遭的场景——很熟悉,这里正是他呆了大半个下午的车厢,但是所有的景物都变得极其巨大。 或许不是它们变大了, 而是自己变小了。 他沉思了一会儿, 迟钝的神智终于回笼了,想起自己方才陷入了一阵不正常的困倦, 还遇到一个古怪的男人, 说的话让他不寒而栗。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人绝不是好人, 似乎还对他们一行人抱有特殊的目的。 就在这时,萧玉随对上了车窗外面的一只眼睛。 没错, 就是一只眼睛。 这只眼睛布满血丝, 瞳孔极小,给人以一种很阴森的感觉, 几乎贴到了玻璃上,滴溜溜地转着,从高处注视着萧玉随。 虽说萧玉随已经接受了世上有鬼这件事, 终究没见过太恐怖的画面,就算在凤城县的那几天,也是远远地看着,没有面临过这么有压迫感和惊悚感的画面。 他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短手短手像是新长出来的一样, 完全不受控制,使得他一个劲儿地往后倒, 纸做的身体在桌子边缘晃了两晃, 好悬没有掉下去。 萧玉随看了眼地面, 白天里才刚到他腰线的桌子仿佛变成了一座高山悬崖,距离地面十万八千里,叫人心里发慌。 他稳住身形,又往窗外看了一眼,那个眼珠子已经不在了,还不等他长舒一口气,隔壁车厢传来一阵轻响,像是脚步声,却又很奇怪。 萧玉随仔细听了听,才发现……那声音更像是蹦跳的声音。他倍感不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短腿,不知道能跑多远,有几分后悔从笔记本里跑出来了。 可不从纸页里出来,他怎么找同伴呢? 想着想着,萧玉随又是一阵懊恼,心想自己怎么跑到这个纸片小人的身上了呢?还没手掌大,原来的那具身体佩戴着方天师给他的符咒,多多少少能防身。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34节 他不知道的是,那符咒的确威力极大,画符时,方天应在朱砂里混入了自己的血液,重复描写了千百遍,一次次地灌入灵力,竟让林巽无法立即毁掉,拖延了些许时间。 此时,他的感官与纸人同步,想直接纵身一跃跳下桌子,有点困难。可萧玉随刚艰难地跳到椅子上,转头就发现椅子的边缘躺着一粒眼珠子,瞳孔极黑,眼白血丝交错如蛛网,个头比他现在的脑袋还大。 赫然就是刚才在窗外紧盯着自己的眼珠子。 它现在离萧玉随更近了,刚刚的弹跳声大概就是它从外面蹦跶进来的时候发出来的。 萧玉随:“……”这画面实在太恐怖了,他浑身一寒,往左侧稍微移动了一下,就见那黑色瞳孔跟随着自己的脚步而动,目标极为清晰。 然而,当萧玉随在原处站着不动,那眼珠也一动不动的,当他试探着移了几步,它便也跟着动,却不主动发起攻击。 很诡异。 思考了一会儿,萧玉随跳下地面,左右看看,不确定同伴的踪迹,只好往自己去买饭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的身后就响起清脆的弹跳声。 啪嗒、啪嗒…… 仔细一听,还有些许水润的杂音。 附身于纸人的萧玉随默默回头,果然看到那粒眼珠子跟在自己的身后,它的弹性十足,每一次砸在地上,眼球里就渗出几滴血水,被它自己砸得四溅开来。 这番场景诡谲且骇人。 萧玉随本该害怕的,不知怎么的,他居然觉得从眼球里迸出来的血液似泪水一般,心中的惶恐消了一半。 他咳了声,发现自己能够正常说话,于是尝试着跟眼珠说了一句:“你……知道我的同伴在那里吗?”说完,又补了一句,“知道就跳一下。” 眼珠鬼原地跳了一下。 萧玉随长舒一口气,对方的配合度很高,且没有表露出攻击性,让他紧张的心弦松了松,又问:“能带我去找他们吗?能就跳一下。” 眼珠却不动了,传达出一种拒绝的意思,不仅如此,它突然咕噜噜朝萧玉随滚来,拦在他身前,往来时的车门方向跳了两下,就转过来看他一眼,又跳两下,又看一眼…… 意思很明显,是想让它跟上。 萧玉随沉默了一会,脑子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左右互搏,吵得不可开交,跟眼珠僵持许久,他终于迈动短粗腿,费劲地跟了上去。 眼珠把他带到车门口,一马当先地跳了下去,然后就在底下等着。 萧玉随扶着车门,往外眺望了一阵子,心里很是踌躇,原因无他,外面不是湖光山色,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透过车厢里昏暗闪烁的灯光,隐约可见扭曲的黑影或爬或走过。 他探出脑袋,看到两侧有无数道微光,正是一扇扇车门,全部大开着,黑影纷纷往上拥,这里仿佛成了一个月台,到了乘客们上车的时间。 萧玉随犹豫着,不想下车,因为他不知道同伴是否还在车上。不成想这时候有一道黑影慢慢靠近,它伸出了枯骨般的手臂,捡起了车门外的眼珠,慢慢地安在自己的左眼位置上。 萧玉随才发现,这道巨型黑影原本只有右眼,此时将另一个眼珠子嵌进去,才算完整。 这下好了,两个眼珠子都盯着他了。 想也知道,这些黑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跟周围不断响起‘衣服’‘吃’等简单的嘶哑鬼语不同,这道鬼影一直没发出声音,有些格格不入。 它弓着背,两条手臂垂落在身前,腰背越来越弯,几乎打了个对转,眼珠也离萧玉随越来越近了,好似想将它盯穿。 萧玉随的心理压力一下子达到了巅峰。 忽地,黑影的瞳孔上移,看向了萧玉随的后上方,萧玉随微微侧过身,才发现自己的后头又爬来一道黑影,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仿佛他是一盘开胃小菜。 这个鬼域里充斥着等级不同的鬼物,数量最多的就是这些神志不清的黑影,它们有一个名字,叫做‘游鬼’。 萧玉随身后的游鬼的躯体是残缺的,它晚来一步,不仅没有抢到□□,还被同类吃了一小半身体,看起来更加扭曲诡异了。正巧路过这里,被萧玉随隐约散发出的生魂气息吸引,只是它看到这小纸片,很是疑惑地扭了扭头,智力不足,搞不清情况。 食欲是忍不住的。 因此,它跃跃欲试地朝萧玉随伸出了手,可刚抬起半个手臂,那个眼珠游鬼迅疾出手,五指当即就插穿了它的脑袋! 眼珠游鬼不顾它的挣扎,手臂往回收,拽着它的脑袋就是往大嘴里一塞,霎时间,‘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绝于耳…… 刚刚萧玉随还被它当做一盘菜,现在,它就成了一盘菜,不一会儿,大半个身体都进了眼珠游鬼的嘴里。最离谱的是,对方同类相食的空档里,目光仍是盯着他的。 萧玉随:……不敢动。 等眼珠游鬼将最后一只脚塞进嘴里,高瘦的身躯再次挺直起来,萧玉随才发现它四肢枯瘦,腹部却是圆鼓鼓的,像是十月怀胎的妇人。 下一刻,那只插爆同类的利爪小心翼翼地伸到火车门口的边缘,跟地板齐平,好似正在给萧玉随铺路。 萧玉随心下有了一个猜想:它或许是将自己当做它的孩子了?根据目前的状况来看,似乎不用担心自己的嚼劲够不够酥脆了。 那只利爪宛如一张大床,萧玉随却退后两步,旧事重提:“我想去找我的同伴……” 眼珠游鬼不知道是不是有些生气了,利爪合拢,直接用两个指尖将萧玉随捏起来,放到自己的掌心之中,一掌做垫,另一掌做盖,将它拢在手中,转身走了。 从头到尾,除了一个眼珠,它没有上过火车。 萧玉随宛如被塞进一个牢笼,什么都看不到,幸而枯枝般的指头指尖留有缝隙,能让他往外窥探。 外头是一片黑。 不知道走了多久,黑暗变成了昏暗,周遭似乎有了光,萧玉随也能隐约看到些什么……外头好像是一望无际的墙体? 他努力地挥动手臂,拍了拍盖在上面的那只手的指头。 没反应。 又拍了几下。 反复拍了五六遍,迟钝的游鬼才反应过来,真如他所求的那般,将上面那只手移开了,底下那只手将小纸片人碰到前胸,极其靠近下巴的位置……换言之,很靠近它的嘴。 非常渗人。 萧玉随缓了缓,才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已经看不到火车了,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地下廊道,石壁上嵌着古铜油灯,灯芯燃着,灯火幽幽,不知燃了多少岁月。 廊道两旁摆着人形马头和人形牛头的陶俑,服饰古风,宛如站岗的士兵一样,看上去像极了传说中的牛头马面。 世上都有鬼了,有牛头马面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事情?但是……谁会在墓穴里摆放牛头马面啊。 萧玉随学建筑的时间不短了,对墓穴的了解虽然不多,但也有一些。他观察了一小会儿,几乎可以确认这里是一处底下墓穴了,可他越看越觉得离奇…… 这里不仅有牛头马面,还有石壁上刻着的可怖壁画,好像是地狱十八层的画面……拔舌,油锅,刀山等等,看了叫人通体生寒。 随着眼珠游鬼折了几道弯,萧玉随被它带进了一个殿宇,里头有一个桌案,放着许多供奉之物,也有很多金银珠宝,可等他靠近一看,才发现上面的纹路也很奇怪,不像是花鸟虫草之类的常见纹饰,更像是咒文。 他近日跟方天师走得近,受了些熏陶,才隐约能发觉这一点。 眼珠游鬼走得很慢,萧玉随的目光已经在整个殿宇里扫了一遍,此时正观察起殿宇最中央的棺材。 这具棺材是悬空的,通体漆黑,被成人手臂粗的铁链捆了几圈,吊了起来,铁链分为四股,分别悬在殿宇的四个角。 萧玉随仰起脑袋,他还不太适应纸人身体,啪叽一下,倒在眼珠游鬼的手心里,也正是因此,他看到头顶的景象——四个角分别盘着同一个兽类石雕,看起来很像大公鸡,尖喙叼起铁锁…… 这个墓穴不像是祭典着什么,更像是像是镇守着什么。 眼珠游鬼的身形顿了一下,伸出尖尖的食指轻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圆脑袋,说实话,萧玉随还是有些害怕它一下戳爆自己的脑袋。 幸好没有。 并且,它还将萧玉随贴在胸前,像哄着襁褓里的小婴儿那样轻轻地晃了晃。 确实是将他当做孩子了。 紧接着,它又往前走,从殿宇的另一道门出去,不知道想将萧玉随抱到哪里去。 萧玉随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大着胆子挥舞四肢,大声道:“我要回去。” 眼珠游鬼的视线盯着他,不为所动。 萧玉随瘫倒在它的掌心,学着自己侄子撒娇打滚的模样扑腾了好一阵子,疯狂复读:“我要去找人我要去找人……!” 半晌,眼珠游鬼再一次将萧玉随拎起来,张开了嘴巴…… 另一头,火车中。 方渺跟方天应分别陷入了天大的麻烦中。 在火车骤然停下的那一刹那,两人遭遇鬼打墙,只一晃神的功夫,身边人就不见了踪影。 方天应被鬼上身的活人乘客层层包围,他杀鬼不必留手,可面对活人躯壳,总是有所顾忌,再加上鬼乘客数量众多,他双拳难敌四手…… 而方渺则是来到了一个空荡荡的车厢。 然而,待她环视过整个车厢,就发现这个车厢并非空无一人的,有一人坐在角落最昏暗的地方,只露出些许后脑勺。 方渺飘了过去,缓缓坐在了那人对面的座位,与他四目相对。 她猜测得没错—— 此人是林巽。 尽管他现在使用的皮相是个男人,但方渺还是一眼就确认了,她恍惚了一会儿,同时也确认萧玉随已落入他手中了,脑子里有几个小人吵得不可开交,脸上却维持着一片平静。 方渺不认为现在的自己跟方天应能斗得赢林巽,这人是个作恶不知道多少年的狗东西了,她唯一的优势就是在现代获得的些许信息,而林巽则对自己一无所知。 林巽出现在这里,跟她单独见面,一定有他的理由,方渺心中飞速分析着,一遍遍告诉自己,要沉得住气。 车厢里静默了片刻。 林巽先开口了:“生魂?既能从你身上感应到残存的鬼王威压之气,又有功德护身,我居然无法直接吞噬你……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方渺开动脑筋,神棍一笑:“好奇啊?我知道你不少事情呢……林巽。”复又呵呵两声,“哦,你现在是叫林巽吧?穿上这身衣服没多久吧?这就腻了?” 林巽这具皮囊的面向很温和,笑起来很能让人卸下心防,谁能知道他内里竟是何等恶鬼模样,听到方渺这番话,他嘴角仍挂着笑,眼里却染上了阴翳,上半张脸跟下半张脸几乎判若两人。 林巽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感到这般惊诧了,他原本可有可无的好奇心变成了刺入心口的一根刺,他一字一语道:“你究竟是谁?” 遇事不决,就做个谜语人。 方渺又呵呵两声,忽悠道:“既然你不记得了,我也不想再说。” 林巽目光愈发锐利,刺在方渺的身上,他思索良久,道:“难道你也是从墓里跑出来的?”很快又自我否定了,“不可能……墓穴里的妖鬼要么消亡了,要么被我吞食了……” 他的目光忽地闪烁了一瞬,音量也抬了一个度,:“不、不不……你是在地府见过我?有功德,你是曾经的鬼差?还是判官?” 一个好的忽悠,是不会口头承认或者否认的,方渺只是露出一抹蒙娜丽莎的微笑,脑子里正暴风思量着林巽的那句‘你也是从墓里跑出来的’。 方渺已经有了一个猜测,甚至已经到了八九不离十的程度究竟是巧合还是天命?方天应前些日子提起过的关于阴天子的传说,里面就提及了阴天子以身镇墓。 如果真是这样,方渺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林巽这货,显然就是被判处无期徒刑关到死的反社会犯人越狱并报复社会啊! 林巽的神情变幻莫测,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知道我的名字?” 说的是真名。 林巽很不喜欢被人牵着走,可惜他早被天地神明销了名,从此无人知他来处。这一抹执念几百年都不曾消退,奈何黄泉碧落都不会为他而开,根本无法寻到旧踪。 这是他几百年来第一次遇到认识自己的人。 方渺捕捉到重要信息,心下一动,但按耐不发,不动声色地继续忽悠道:“天子遗诏。” 反正说话的字数越少越好,要给予充分的脑补空间。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35节 林巽像是被戳中了心思,语气变得咄咄逼人:“你知道诏书在哪里?我已经将墓穴翻遍了,连阴天子的墓室都破了,压根没有!难不成是留在了地府里……?” 说完,眼刀直指方渺。 方渺耸了耸肩:“上头的事情我要是都一清二楚,就不会混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信息又来了—— 阴天子的墓室。 方渺忽而答非所问,转移话题道:“我那两位朋友呢?凤城县那回事,是我不对,要不然鬼蛊还你,你把人还我?” 林巽冷笑道:“那些东西,我有的是……但我看中的皮,不会轻易放手。” 不会轻易放手,那就是有条件才放手了?方渺收敛起神色,继续引导道:“不如……谈谈交易?你要怎么才放过这一车的人?” 林巽的要求很明确:“行,用我的名字来换。” 尽管他一见萧玉随就莫名心痒,然而在这一困扰了他几百年的欲望面前,也只能后退一位。其他人更不值一提了。 方渺有些振奋。 二次确认了! 林巽不记得自己的真实名字了,极有可能是因为阴天子当初的诏书制约,就类似方渺在这个时代被制约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信息。 或许,林巽是不允许被记得了。 方渺想了想,提出条件:“我需要同伴跟我一起找,而且……”她打了个响指,“我要去阴天子墓室里找。” 根据她多年打游戏的经验,这种地方最有可能捡到史诗级装备,靠他们几个人想要锤爆林巽几乎不可能,要是装备到位,说不定还能试着越级打怪,打出暴击。 林巽道:“我已经找过了。” 方渺继续微笑:“你是你,我是我。” 林巽:“……” 没有考虑太久,他还是答应了。 林巽是这个鬼域的掌控者,破除鬼打墙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几乎是一呼一吸之间,方天应、萧玉随包括大公鸡都出现在了隔壁车座上。 方天应很是狼狈,头发凌乱,衣服扯破了几道口子,像是人到中年,打了一场群架。他一见到林巽就要抄起架势,被方渺拦了。 而他身旁的萧玉随还昏迷着,脑袋软软地歪向一侧,脉搏正常,却怎么也叫不醒。大公鸡坐卧在他脚边,脖子处有些秃毛。 “……”方渺问,“他为什么不醒?” 方天应答道:“失魂,他的魂不在身体里了。”没有魂魄的躯体,跟活死人没什么区别。 话音刚落,方渺就望向林巽,心中十分紧张,却不敢表露得太分明。 林巽漫不经心道:“其他人入了我的梦,三魂七魄无处可逃,只有他不一样,一闭眼,魂魄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可没吃也没留……” 方渺顿了近半分钟的功夫,见方天应扒开萧玉随的领子,确认脖颈间的护身符没有被破坏,才点了点头:“身体我也要带上。” 林巽的态度似乎很大方:“请便。” …… 林巽离开了。 下车前,他只留了一句话。 “车开了,终点站就是墓穴所在,要是找不到我想要的东西,你们仍旧走不出去。” 火车响起了隆隆声,在黑暗中穿行。 看来他们还是处于鬼域之中,只不过鬼物都离开了,又恢复成趴在车窗外注目的模样。 一众乘客跟萧玉随均是昏迷,可区别是,乘客们的魂尚在体内,萧玉随却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很快,火车再一次停下。 在这段时间里,方渺已经跟方天应简单交代了前后事项,并交代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其实从头到尾就三句话:“阴天子的传说是真的。墓也是真的。我们要去墓里找遗诏。” 两人相识的时间不长,却很默契,方天应没多问,闭了眼,休养生息。 下了火车,大公鸡很是颓靡,但方天应要背萧玉随,方渺又是魂体,它只能坚强地做一只走地鸡。 外头仍是幽暗的黑色地带,仿佛被天地隔绝了,但只有一处例外。几人的目光落在了这个例外上,那是一处地下洞穴的入口,狭窄,仅容一人弯腰进出。 方渺飘动起来很便利,在前头探路打头阵,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自己越是深入洞穴,身体就越是沉重。 要知道,她现在连重力都没有。 在即将抵达地洞尽头的时候,方渺猛不丁撞到土壁,额头霎时一痛,忍不住发出一道短促的轻嘶声。紧接着,她就意识到了……真的不是错觉! 她现在不是虚影,而是实体了! 方渺跟方天应交流几句,一致认为是阴天子墓的缘故。 从地洞跳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廊。方天应感应了一会儿,道:“这里面阴气很重,要注意着点……刚刚在车上给小萧招魂没用,本来想下车了再试试,现在却不合时宜了。” 方渺点头,她跟在方天应的身边,一手牵着萧玉随垂落在身侧的大掌,心里还在想林巽这个阴险玩意儿,不知道会不会搞什么事,一刻也不敢放下心。 想什么,似乎就来什么。 长廊转角,方渺一行人迎面撞见一道两米多高的黑影,四肢枯瘦,腹部圆鼓突出。 这黑影跟火车外的那些影子很相似,但更高大一些,两粒眼珠有些外突,充着血,紧盯着对面的活人。 方渺眼尖地看到它微微张开了嘴,露出满口野兽般地獠牙,正戒备着准备迎接战斗,没想到…… 那张大嘴里传出了萧玉随喜出望外的声音。 “你们怎么也在这里?我正要去找你们!” 方渺的脑子一瞬间短路了。 第29章 地宫昏暗幽深, 烛火微微。 对面的长影打在石墙上,更显得张牙舞爪。 方渺瞪大了眼,紧盯着身前那个形貌悚然的游鬼,只见鬼物长大嘴, 露出一口阴森森的獠牙, 里面竟立着一个寸长的小纸人。 小纸人发出声音来,是独属于萧玉随的清隽声线:“别紧张, 它没有伤害我, 还帮我找你们呢!” 闻言,方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确实没有感应到来自于对面的敌意与威胁感。 紧接着, 方渺的目光锁定在小纸人身上。怎么说呢?这道剪影……很眼熟,太眼熟了。 有一股说不出的宿命感涌上来, 在方渺的心口激荡, 沸腾。于是她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或许是因为方渺的神色过于复杂,附身于纸人的萧玉随忙不迭将自己的遭遇一一道来, 最后补了句:“……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一醒来就这样了。” 说完,小纸人毫不客气地拍了拍游鬼的尖牙, 游鬼便如听话的大型恐怖娃娃一样,举起了一只利爪,将口中之物捻到自己的掌心,以手作垫, 将其捧至前胸处。 “看, 我没事。”纸人萧玉随瞪着两粒赤色墨点中,“不知道为什么, 它还挺听我的话呢?” 他倒是接受良好, 没发现方渺与方天应两人皆是眼角抽抽, 凝噎不语。 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对面那个鬼物对待纸人的态度宛如对待掌上明珠,一腔爱护之心昭然若揭,仿佛它们才是一伙儿的。 狭路相逢的紧张气息散了大半,方渺默默上前几步,眼神在游鬼与纸人的身上来回扫着。 游鬼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方渺想了想,十分诚挚地朝它道了声谢,然后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摆在那只明显不属于人类的手掌旁。 一黑一白,两极分化。 小纸人颤颤巍巍跳到方渺手上,宛如跨越天堑,噗叽一下扑倒在她掌心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咦?我怎么碰得到你?” 方渺的心被萌化了一瞬,垂眸凝视着这道小且圆的剪影,忍不住勾起食指戳了戳小纸人的脑袋,而小纸人也配合地环抱着方渺的指头,亲昵地蹭了蹭。 她将小纸人拎到了自己的肩膀上,见它顺势抱住一缕鬓发,简单答道:“嗯,这里是阴天子墓,很特别……我竟然能以实体存在。” 不仅如此,她还感到体内灵气大涨,仿佛进入了某个灵府宝地一般。 方渺又一次揉了揉小纸人的身体,力道轻如触羽,心中庆幸非常。 幸好,幸好—— 一进阴天子墓就找到了萧玉随的魂体,打消了她的后顾之忧。 眼下一行人都到齐了,方天应背着萧玉随的肉身,脚边跟着蔫然的大公鸡,后头还跟着一只高瘦游鬼,像个小尾巴。 几人谨慎地朝前走了一段路。 没多久,方渺就发现自己在这里待的时间越是长久,自身灵气越是增长得厉害。 方天应亦是如此。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疑窦丛生。 少顷,方渺一语双关地问:“感受到了吗?” 身旁的方天应扯了扯嘴角,以作应答。 当然感受到了。 从火车到地宫,全程都有一道视线笼罩着他们,若隐若现,刺在人背后的时候,阴冷如蛇,教人极不舒服。 因此,两人这才默契地一路少言少语,也没有提及要为萧玉随引魂入体。 现在着实不是一个好时机。 不过,就这么乱转也不是办法,恰好方渺有了实体,她灵机一动,兴冲冲地将方天应的罗盘借过来一用。 “这罗盘是我师门传下来的,不说是多厉害的法器,好歹是能认主的,你……”方天应虽然由着她拿出来,却解释了起来,没想到话说到一半,两眼被一道金光晃了个正着,剩下的话只得哽在嗓子里。 缘由无他。 适才方渺两手一触罗盘,黑黝黝的阴木罗盘登时金光大作。 很快,金光消散,化作了星星点点的粒子在黑木罗盘上方悬游,如星河般辉映,罗盘中央的指针缓慢地转动,没有停下的趋势。 “嗡——嗡——” 有一瞬间,方渺似感应到这些金光星点正抚弄着自己的精神,传递着某个讯息。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36节 她隐约感应到了什么,却不大清晰,捧着罗盘喃喃道:“这是要给我什么友情提示吗……能不能清晰点?” 要知道,她摸罗盘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还没修练出心灵感应呢,更别提罗盘现在的所属人还不是她了 不曾想,那金光宛若有自主意识一样,一会儿凝聚,一会儿散开,仿佛正在商讨对策。 很快,一粒金光跳了出来! 它与方渺的视线齐平,略带踌躇地左右移动了几个来回,一下靠近方渺,一下又靠近她肩上的小纸人,为难与纠结的情绪呼之欲出。 要命。 我居然从一粒小金光的身上看出了选择困难症? 方渺的脑子里飞快闪过这样一句弹幕。 连方天应都迷惑了:“它在干什么?” “不知道……”方渺想了想,吐槽了一句:“看起来智商不高的样子。” 这句话一出,显然惹怒了被推出来的金光和在罗盘上空盘旋的金光群,它们一齐上下跳动起来,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尤其是那粒孤零零的金光,气到快要长出一双,恨不得叉起腰来。 短暂地气了几秒,小金光不再犹豫了,忽地往小纸人的方向窜过去,吓得萧玉揪着方渺的耳垂抖了两下。 下一刻,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骤然发生! 飞驶的金光擦过小纸人的脑袋,咻地一下,垂直拐弯,一下子钻进了方渺的眉心。 迷惑的队伍又加一人。 萧玉随软趴趴地贴着方渺的皮肤,十分不解:“它……好像亲了一下我的脸?” 方天应:“……?” 方渺:“???”耍流氓?是不是耍流氓? 三人压根反应,仍是一头雾水,可罗盘上空的金光骤然变换起来了。 方渺紧盯着它们,见其大多化为雾状,只有几粒较为明显的金光移动到不同的位置,接着,一条较细的金线从一个点出发,连接到另一个点,直至最后一个。 一共八个圆点,金线首尾相接,形状如八宫图,像极了天穹星象图,庄严且肃穆…… 如果那些金光圆点旁没有标注着‘没什么卵用的废弃墓室1’‘破破烂烂的废弃墓室2’和‘勉强还能用的废弃墓室3’的话。 方渺冷冷道:“看起来好像越来越不正经了……”她根本来不及高兴,反而有种‘吃枣药丸’的感觉。 方天应凑过来,半俯身,凝视着星象图的左下角,一行金色小字逐渐成型,他一字一句地念出来:“高德地图,在线为您实时导航,是否开启导航路线?”他扭脸看方渺,又问,“高德地图是何物?罗盘之中怎么会有这个?” 他这个主人都不甚明白。 方渺两眼放空:“……”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说,这金光实在是……太流氓了一点,方渺忍不住吐槽道:“喂,你侵权了吧?” 话音刚落,那行金色小字字便暗淡了两分,但很快,‘高德’二字似水溶一般,竟然形成了新的字眼——‘酆都’。 ‘酆都地图’闪了闪,直接给后面半句‘是否开启导航路线’加粗加亮,存在感十足。 方渺心情很复杂地思考了一小会儿,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小字旁的小框格‘开始导航’。 方天应的神色很平静,他垂眸看了眼地上对自己不屑一顾的大公鸡,又瞥了瞥少女手中的流氓罗盘,心中突然产生了一股极为微妙的感受。 如果方渺能够感同身受的话,她大概能将其总结成一句话:小丑竟是我自己。 星象地图再次变换。 方渺看到了一幕山寨版的现代手机导航app界面,指针也不再胡乱转动了,也附着上一层金色,缓缓指向他们的斜后方,正是通向‘没什么卵用的废弃墓室1’的方向。 这个过于智能导致槽点满满的导航罗盘无疑是他们正需要的一大助力。方渺压下自己一言难尽的心情,认真端详着星图。 就见星图上除了八个墓室的路线都是一片朦胧金雾,在靠近‘墓穴1’的边上,一条细小的分叉从雾中延伸出来,终点是四个小光电,还有一个灰色的点。 四个几乎重叠的圆点分别有小字标注,分别为‘生魂’‘活人’‘飞禽’‘未命名’,对应着方渺,方天应,大公鸡以及萧玉随。 为什么萧玉随是‘未命名’? 难道是魂肉分离的状态导致的? 方渺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视线一移,看到了那个灰暗圆点的标注。 ——产鬼。 方渺回头,身后那道高瘦鬼影呆呆地立着,愣愣地望向他们,面容狰狞,最为恐怖的,还是她那个鼓得快要炸开的肚子。 这就是产鬼么? 这时候,方天应忽然道:“视线……没有了。” 确实,那道若有似无,却极为锐利的视线已然消失了。方渺不认为是反派移开了视线,微一颔首,礼貌询问手中的星图罗盘:“是你做的吗?你还能……”她想了想,才又道,“屏蔽?还是什么手段?” 金光如邀功一般,又忽闪了起来,地宫廊道中的长明烛火与之相比,简直是高瓦电灯泡和萤火虫的差距。 就是瓦数太足。 方渺觉得自己快瞎了。 第30章 临行前, 方渺跟方天应商量了一番,最终没有选择在这个档口替萧玉随招魂——身处鬼域之中,招魂引魂等术法乃是大忌。 于是,沿着星图的导航指引, 一行人就这样出发了, 罗盘之上代表着几人的光点逐渐朝第一个墓室逼近。 让人没想到的是,随着距离愈近, 萎靡了许久的大公鸡居然精神起来, 啪嗒啪嗒地加快了脚步,脖颈挺起, 脑袋左摇右晃,要是长了尾巴的话, 一定会甩出残影。 这货不太像鸡, 反而像一只闻着了肉骨头的狗似的。 方渺将这点异常尽收眼底。 廊道中没有任何机关,一路畅通无阻, 两侧壁画延绵不断,皆是地府种种刑法的画面,阴森骇人, 仿佛在震慑着什么……或者说,这座地宫墓穴建造出来的目的绝不是为了防止活人入墓,而是镇压着里面的东西,不让它们跑出去。 ……但林巽还是跑出去了。 方渺心中暗忖, 不禁对那位传说中的阴天子升起些许埋怨之情, 既然要镇压邪魔,怎么还弄出了这么大个岔子呢? 思来想去, 还是得尽快搞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星图显示众人已抵达目的地, 最先有反应的是萧玉随。他正挂在少女前胸领口处的一条系带上, 环视了一圈这诡异的殿宇,颇有些惊奇地喊出声:“我到过这里,之前它带我来过。” 它,指的就是身后跟着的产鬼。 而这里正是地图中显示着的‘没什么卵用的废弃墓室1’,整个殿宇尤为空旷,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用铁链吊起的棺木。 方天应仔细查勘了片刻,缓缓道:“四角有金翎鸡衔绳镇棺,牛头马面,壁画……棺木里的一定传说中被阴天子下诏殉葬的妖鬼,图上显示有八个……”他沉吟着,又道,“就是不知道这里头的是哪一个?” 这时候,在系带上宛如荡秋千的纸人萧玉随说了一句:“上面,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后面的话,萧玉随用很小的声音说出来。 ——在看着我们。 墓室空旷且高耸,宛如天井一般,越是上方,越是暗,壁顶更是一片黝黑,什么也看不到,仅靠壁上那四盏昏暗烛火来照明显然是不够的。 方渺顺手摸了摸他的脸蛋,力道比摸一只刚出生的猫崽还轻,她心中划过一丝异样,问:“嗯,不要怕,你是看到了,还是感觉到了什么?” 她跟方天应都没什么感应。 想来,不一定是林巽的缘故? 萧玉随想了想,有些茫然地说:“就是……某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他说不清楚。 殿中的顶壁高得离奇,两人没有忽视他口中这股模糊的感觉,恰好方渺灵气满涨,无处可施,她歪头一思索,扭头就寻方天应要些符纸朱砂来画阳火符。 正当此时,她的食指指尖忽然满溢出了少许与星图同出同源的雾状金光来…… 方渺勾了勾手指,霎时心领神会,以指作笔,竖在身前,手起,笔落,一气呵成地在空气中画出一道金光符咒,正是阳火符。 方天应看得哑然,不单是这手灵气化形起符的本事,此前种种……他冷不丁地叹出一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姑娘是神仙转世历劫来了呢。 总归一句话,后生可畏啊。 方渺当然不知道自己的祖辈被她刷新了三观,她看着这道悬浮在半空中的符篆,又看了看自己的指头,身体似乎很习以为常地后退了一步。 轰—— 一声闷响。 金光咒文扭曲,迸裂。 一团明耀的火焰从中跳出来,明晃晃地映亮了整个殿宇。 壁顶再高,也在这道强光中现了形。 “这是……”方天应仰着头,眼皮重重地跳了几下,喉舌发紧,“我知道这间墓室里镇压的是哪一位了。” 方渺也被震撼到,忍不住屏息了一瞬。 壁顶上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仍旧雕刻着一幅壁画,只是这画比来路上所见的每一幅画都要恢宏壮观,且妖异。 这是一只盘亘在石壁上的巨蟒,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众人,静默无声,冷冰冰地叫人想打哆嗦。 灰白的石壁并没有被岁月侵蚀,壁画中央的那一双充满邪性的兽眼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几乎化为实质地朝几人扑来,给人以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幸而这阴森的感觉很快被阳火符的温度驱散了不少。方渺很快回过神来,长呼出一口气。 棺木与锁链完好无损,再结合星盘所示,看来这只莽妖早已经被封印镇压至死,没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咯、咯……!” 倏然间,一道暗影飞快地掠过阳火,悄无声息地扑到横悬的棺木上,带动链条发出沉闷的响声。 方天应的脸一下子黑了,啧了一声:“不知道当初怎么挑中了这只缺心眼的东西……” 大公鸡置若罔闻,尖尖的喙一下下地雕琢着锁链,单脚站立,另一只尖爪扒拉着棺木闭合的那条缝隙,一副急迫难耐的模样。 它刚开灵智,身体被本能所控制,动作愈发急切起来,奈何自己能力有限,只好扭着脑袋朝那两人讨好似的咯咯叫了几声。 很多时候,妖兽的直觉比人敏锐得多。方渺上前两步,单手举着罗盘,伸另一只手扯了扯那紧缠着棺木的锁链,不料看似坚韧的链条居然一下子崩断,沉沉的黑棺嘭地一声,坠在了地上! 方渺神情微妙,狐疑地看了眼那只压根没使劲的手:“……” 总觉得她又被碰瓷了!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37节 大公鸡随着下沉的力道惊慌地扑棱了两下翅膀,几片浮羽飞出来,慢悠悠地飘落在地,而它自己则是停在棺木一角,叫得更欢了,宛如讨食的小兽。 而方天应则是立在她身侧,神情戒备又莫名,但毫无疑问,他始终是方渺可靠的后盾。 方渺定了定神,白皙的小手摸上棺盖,沿着缝隙轻轻一挑,看起来千斤重的墨黑阴木居然被她纤细的指头揭开了一条缝。一条细细的缝。 方渺再次:“……” 难不成她还真是天选之女? 亦或许…… 方渺垂眸看了眼挂在自己衣襟处的小纸人,嘴里喃喃道:“宝贝,你可能就是我的无敌幸运星吧。” 见状,大公鸡又扑腾起来,咯咯叫声高亢激昂,于是方渺以掌心托着棺盖,力气不大不小,却轻易将整个棺盖揭开放倒了。 棺木之中,一览无余。 约莫两米多长的蛇骨卧在其中,骨架荧白,不沾尘埃,方渺偏过脑袋,发现光滑的头骨顶部长了一根尖刺,蛇口半张不合,含着一颗不大的珠子。那珠子是半透明的,外层的质地如玉,里头似有冷清色的浆液流动,胎心是一个浅浅的蛇形印记。 正是莽妖遗留下来的妖丹。 方渺眼一眨,隐约瞧见那蛇形印记游动了一瞬,还来不及深思,一阵风扑在她脸上,只听得‘嗖’一声,大公鸡已经如飞箭一般窜进了棺木中! 只见它的脑袋飞速地一上一下,那枚妖丹便被它衔在口中,囫囵吞下肚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方渺:“……” 方天应:“……” 方渺小声道:“应该……不会吃坏肚子吧。” 话毕,大公鸡跳出来,讨好似的在两人的脚边蹭了几个来回,而后站在一旁时不时发出嗝声。 方天应抹了一把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转念一想,上前几步,视线在棺中上下打量片刻,随即伸手将蛇的头骨取了出来,揣进斜挎的布袋里。 触及方渺的目光,他淡淡道了声:“来都来了。” 闻言,方渺默默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一趟未知的艰险境遇,竟莫名其妙地演变成了寻宝之旅,方渺叹了一口气,心底隐隐有一种预感——眼前的迷雾将要被吹散,而她…… 而她,也即将迎头撞向自己的命运。 方渺摸了摸小纸人的脸,目光划过萧玉随那具沉眠的肉身,他的面容半陷入暗影,每一道弧线都充满了诗意,让她心柔软又坚定,于是方渺手一翻,星图罗盘上的光辉亮了几分,她笑着道:“走吧,去下一个目的地!” 而第二个墓室果然如星图所描述的那般,破破烂烂,链条碎裂,棺椁敞开,里面空无一物。这里大抵发生过一场打斗,四面石墙均有破损,地面掉落着大大小小的碎石块,尘烟遍地。 不管此处曾发生过什么,都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可追。 方渺同样施展了阳火符,焰色浓烈,将壁顶照亮,上头也雕琢着一幅壁画,画中央的主角是一个魁梧的男子,面孔可怖,三眼六臂,每一只手上都紧抓着一个人头,人头有男有女,表情惊惧。 大公鸡兴致缺缺,对没有妖丹的鬼物没什么想法,顶着愈发红艳的鸡冠伫立一旁。 除了他们三人,大公鸡以及后头的游鬼小尾巴,整个墓穴中仿佛再也没有其他动静了,方渺在前面引路,顺着星图罗盘的指引,陆续抵达第三,第四……乃至第七个墓室,每一个墓皆是空寂无声。 值得一提的是,期间大公鸡又扒拉出两枚妖丹,一刻不缓地吃进了肚子,方渺与方天应没来得及阻止,也没想过阻止。 在第七个墓室,方渺燃起阳火,望见了头顶壁画的真容,鬼物瘦骨嶙峋,两乳坠坠,肚子胀得快要爆开一般,连肚皮上的青筋都栩栩如生。 它的手指枯瘦细长,正捻着数十个连着脐带的婴胎往嘴里送,画面跟前头几幅壁画一样,都是血腥又残忍的景象。 方渺瞥了瞥站在墓中的产鬼,可以想象出它曾经的凶残暴戾,但历经百年的镇压,它是唯一从林巽手中存活的八名妖鬼之一,怨气消散,几乎只剩下本能,除了杀戮之外的本能……或许是作为一位母亲的本能。 等几人要去往下一个墓室的时候,它没有再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跟上来了,在墓室中站了一会儿,便找了个角落蜷缩起来,身形隐入黑暗之中。 星图上,灰色的小点不再前进。 方渺一行人仍走在长廊上,廊道愈发狭长,呼吸声与脚步声也愈发明显,几乎荡起回声。 金色光点朝着第八个墓室挪动,方渺手捧罗盘,心中不断思忖,前头七个墓室镇压着三妖四鬼,三妖为莽妖、狐妖、吸血藤妖;而四鬼则是喜食人脑的贪鬼、浑身青紫的咒鬼、恋慕少女肌肤的无面鬼、以及吞食婴儿的产鬼…… 这七个妖鬼之中,林巽不像是其中的某一位。 方渺紧了紧心弦,目光垂落到星盘上位于第八个墓室的描述语——遭到破坏的墓室8(已黑化 方渺无语凝噎:“……” 这流氓罗盘能不能好了? 吐槽弹幕从她脑中一闪而过,更多的是对‘遭到破坏’这个描述的揣度,破坏……是从里面破坏,还是从外面破坏? 种种谜题,能在最后一个墓室找到答案吗? 临近墓室,方渺咳了两声,提醒方天应的同时,也是给自己一个警醒,她道:“大师,最后的目的地了,总感觉前面的平静都是暴风雨的前夕啊……要注意了。” …… 一脚踏进第八个墓室,方渺心头剧烈地跳了两下,仿佛命运的面纱终于朝她揭开一角,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搓了搓,还是紧张,便下意识地抬手捏了捏纸人萧玉随的脸。 萧玉随的魂体寄居在一片薄薄的纸片中,先前还活跃着,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显得疲惫,像是困蔫了一般,许久不说话了。 可方渺的指头一靠近,他还是动了动,抱着她的指尖蹭了几下,尽是依恋喜爱,他尤爱贴着方渺的心口,仿佛那里有什么他无法抗拒的东西。 方渺吐出一口气,熟练地抬起手,手腕纤细,指骨如竹节一般,覆盖着一层柔嫩白皙的皮肉。灵气在她指尖凝结成形,结成一团腾腾的焰色,如金日跃在半空,射出灼热的光芒。 一片明亮中,方渺看见墓室中央的地面上躺着几条断裂的锁链,染着陈旧的褐色血渍交缠在一处,而本该安静地躺在此处的棺椁却不见了踪影。 这里很空,空得教人发慌。 方渺的目光穿过空荡荡的墓室中央,落到了对面的石墙上,一贯的牛头马面图,可每一个地府阴差的眼珠子都被挖掉了,徒留一个个凹陷下去的黑漆漆的空洞。 她环视一圈,四面墙均是如此。 不仅如此,四角上空的金翎鸡的兽首也被折断,在地上摔成了七八瓣。 从这番景象来看,墓中镇压之物似乎逃脱地府阴差的掌控……方渺咬了咬下唇,尖牙在唇瓣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紧接着,她的视线一点一点地往上移…… 墓穴高耸似井,顶部的壁画像是扣紧了井口的石盖一般,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口,让人喘不过气来,蓬勃的阴森气息沉淀下来……方渺不知道自己的呼吸什么时候停住了,眼睛睁大,一眨也不眨。 第一眼,她看到了一张脸,男人的脸。 淡眉窄目,鼻挺唇薄,嘴角微微抿起,似笑非笑,搭着那双深邃凉薄的眼,整张脸看起来凶悍又阴险,仿佛毒蛇一般淬了寒气。 第二眼,她看到这个男人身着繁琐古袍,长发半束在龙冠之中,身下是一张奢丽庄严的王座。男人坐姿慵懒,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上,掌中握着一柄长剑,剑身淌血。 第三眼,她看到王座之下,浮尸遍野,血淌成了河,河中白骨森森,不知道掩藏了多少性命。 方渺豁然开朗,她的视线回到那张脸上,跟石壁中的男人四目相对,唇角沁出一丝铁锈味,方渺将其舔舐干净,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 ……原来是你啊。她想。 她凝视着那双渗毒的眼睛,忽而眼皮一跳,察觉到一丝微妙的异样,却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于是方渺认真的、仔细地扫过壁画中一张张痛苦而又狰狞的脸,最终在左下角的隐秘位置,看到了两个蜷缩着的背影。 方渺心下陡然划过四个字—— 格格不入。 她静默地等待了一会儿,却没有捕捉到多余的信息,这个动作持续了太久,方天应担心她陷入某种迷幻之中,凑过来问了句:“怎么了?” 他观察了一下少女的神情,杏眼明亮有神,却含着一抹超出她稚龄的沉静,“你看到了什么吗?” “你看……”方渺抬高手臂,发尾扫过她的肘窝,她指着头顶石壁的一角,强调道,“你看那里。” 壁画中,刚刚还蜷缩着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半转过身了,方渺眼一眨,再看去,这两人已经彻底转过来了,面容惊恐又殷切,其中一个人抬起双臂,十指张开,似乎按压在一块看不见的玻璃上,远远地望着远处的人。 仿佛在朝她呼救。 “动了……?”方天应有些吃惊:“而且,他们的衣服跟其他人不一样。”从款式上来看,不像一个时代背景的人。 方渺轻点了下脑袋,弧度几乎不可见,她的目光锁定在那两人身上,发现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很快,两人顿了顿,不再言语了,而是眼珠微移,四只手齐齐指向一个方向,正是墓室中的西南角,那处空空荡荡,地面与墙角的颜色更深一些,像是覆着一层褐色的灰。 方渺想了想,将身上的纸人轻握在掌心,放到方天应的肩上,而后缓步移向二鬼所指的方位。 左左右右地微挪了几次,方渺倏感一阵阴湿之气擦着她的面颊拂过,身上的汗毛当即应激地竖立起来! 就是这个方位。 方渺站定,极其冷静地半眯起眼,细细感受……第一反应就是冷,阴测测的冷意逐渐涌入她的身体,与暖融融的灵气交织在一处,使得她打了个颤。 纸人萧玉随离开她之后强打起精神,不知怎么的,似乎也察觉到这阵冷意,身子轻抖了一下,但没人发现。 他又觉得困了,比之前在火车车厢里还要困,那一次是被那个奇怪的男人蛊惑而产生的困意,而这一次,困意如附魂前行,想要将他拉入一个很深很深的黑洞里。 但他不能睡。 因此,纸人萧玉随揉了揉眼睛,一腔心神都放在了不远的前方,石室幽暗,阳火符咒仍未消散,可那个人却兀自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吸引了他全部的视线。 蓦地,半空中发出一声空气爆裂的声响,焰火熄灭,未用尽的灵气散作薄雾。 方渺的耳边响起了一阵微弱的潺潺流水声,逐渐近了,逐渐响,响声越近,那流水声越是汹涌,待奔腾到她面前的时候,水声已如滔滔江水,朝她迎面扑来,不可违抗。 她仍站在原地,半步都没退,紧紧抓着脑子里窜过的那一丝熟悉之感,下一刻,水声已至面前,方渺终于回想起这道隐秘的熟悉……那天她遭到咒法反噬,醒来便坐在忘川摆渡船上,放眼望去满目都是阴冷的黄泉水。 ——这是阴河。 念头刚落,阴河奔腾着、呼啸着,重重地撞上了她! 方渺身形一晃,顿时失重般地倒落,仿佛整个人被看不见的阴河冲飞,而在方天应与萧玉随的眼中,方渺只是晃了晃,便消失在了原地。 方天应只来得及探出一只手,然而同一时间,他肩上的纸人忽地失了力,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甚至在半空中打了几个卷,无力地躺在了地上。 谜一样的少女不见了,纸人中的魂也不见了。方天应蹲在地上,戳了戳地上的空壳,又看了看放置在一旁的俊朗肉身,最后只能跟那只狂打嗝的大公鸡四目相对。 大公鸡:“……咯、嗝!” 第31章 阴河无形, 似奔腾的水,又像缥缈的雾,更像是一片扭曲的虚无,席卷着方渺, 将她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陌生, 又熟悉。 她环顾四周,语气中透出几分难以置信的荒谬:“电影院?” 这里居然是一间宽敞的电影院影厅, 顶光灯投射在方渺的身上, 而她站在一排排红色的椅子之间,前方是一块巨大的幕布。 影厅里静悄悄的, 只她一个人。 方渺迅疾低下头看向手中的罗盘,星图已经变了一个样, 四周金雾缭绕, 中央处有一个光点,命名为‘酆都电影院’, 后头还缀着一行备注,但字迹模糊扭曲,压根认不出来是什么。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38节 方渺想了想, 干脆一屁股坐下来,将罗盘放在了腿上,正好她处于前排居中,是观影的绝佳位置。 刚一坐下, 就听咔咔几声, 头顶悬挂的顶灯全数熄灭,影厅登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几秒后, 前方的白幕散发出微光, 渐亮起来。 与此同时,一阵空灵的乐声环绕响起,琴声铮铮,鼓音四起。随着音乐的渐入,白幕显现出画面—— 开场是水墨风格的动画。 配乐忽而弱下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方渺看到一道背影推门而入,走进了这间古色古香的居室,紧接着在一张桌案前坐下。 画面只切到背影主人的肩部,因而方渺也看不出这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只能看到那人的身后是一扇大开的窗,窗外的天空是浓墨重彩的暗色,一轮猩红的圆月高悬,地下是一片开得正盛的曼珠沙华,花海漫漫,无穷无尽。 不似在人间。 而电影中的人缓缓摊开一枚卷轴,提笔,蘸墨,一笔一划地写下四个大字—— 《天子旧事》 搁笔之时,电影中人的衣袖不小心碰翻了墨汁,暗色的汁水如火焰一般席卷而来,将画面中的一切都吞噬了,只剩下那四个镀了一层金光的大字! 卷轴在她面前展开。 而那些旧日的故事也终于在她面前呈现。 方渺放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紧张得呼吸都轻了,有些微微的缺氧感。 过了一会儿,标题逐渐被墨色侵染。 大银幕的中央升起了一轮赤红的圆月,镜头逐渐下移,底下是一片漫漫的花海,曼珠沙华开得正盛,一条阴河蜿蜒而过,没有源头,亦没有尽头。 一双白皙的赤足踩过花海,美得惊人。 这时候,电影镜头之外传来一道呼声:“冥君,上三天的仙君派人送来天宫盛宴的请帖……” 一声轻叹响起来。 随即,画面切换。 赤足的主人回身而望,长发披散,素衣单薄,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她抬手将额发往脑后拨了拨,一双圆眼没什么精气神地耷拉着,瞳孔似琉璃般透明,声音拉得很长:“啊……没什么意思,不去。” 此时此刻,屏幕外的方渺忍不住用手指掐住掌心,才能压住心口翻腾的哑然。 电影中的阴界红月,彼岸花,忘川河,以及……什么人才能被称之为‘冥君’? 答案呼之欲出。 冥君,不正是冥府阴天子的尊称? 自从进入地宫,方渺的心底隐隐涌现某个猜想,可这猜想太过奇妙与难以置信,才让她久久不敢确信。然而,直至现在,直至她看到电影中人的那张脸,那张她只能照镜子就能看到的熟悉的脸…… 这猜想终究成了现实。 ——原来所谓的‘天子旧事’,就是我的前尘往事。 种种念头划过她的脑海,可方渺却没有时间去细细思量了,电影还在播放,过去的故事还在演绎,让她分不出心神多想。 …… 尽管提不起多大兴趣,但冥君最终还是盛情难却,参加了这一次五百年一回的天宫盛宴。 云层之上,仙宫巍峨瑰丽,比所有文人墨客笔下的仙境还要绝妙,引人入胜。一众仙人容貌俊美至极,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冥君姗姗来迟,她虽然长得稚嫩,但却是场上最久远的存在之一,因而众人只是举杯相迎,邀她入座同乐。 冥君没有坐在上首的位置,而是随便挑了个边角的偏远位置坐下了。 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来得比她更迟。 那人大约三十多岁,高挑清瘦,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底下布着重重的雪青色,眼白泛红,看起来不知道多久没有休息过了。 老前辈就算了,可这青年是上三天的新神,怎么也半途才来?于是在场的仙家纷纷绕着他打趣起来,却不过分。毕竟他可是凭借那一手极致的炼器功夫,成了上天三近几百年来最为炙手可热的新神。 这位叫做嵇玄的青年却只是挠头笑了几声,解释道:“……一时忘了时辰,莫怪,莫怪。”说完便一屁股坐在了冥君左侧的空位。 嵇玄果然是个缺根筋的,他不善言辞交际,又不爱喝酒,坐了好一阵子,便从袖中掏出纸笔,伏案描绘起图纸来。他极其痴迷于天工造物,制作出不少超凡的法器,这些年更是难见其踪影,不是在闭关的路上,就是在寻找天材地宝的路上。 宴会接近尾声,话题竟又拐回了他身上,有人问:“嵇玄,最近炼出了什么法器?若是有好东西,可要提前留给我,我拿材料同你换!” 不料嵇玄摇摇头,道:“我许久没炼法器了。”说完,两眼一亮,困倦的面容绽放出盛烈的兴奋来,“……我在炼人。” 这话一出,众人来了兴致,齐齐望向他,追问道:“炼制人形法器?这倒是个有趣的……” 嵇玄嘴角一抿:“不是偶人。”随即,他眼中的光更亮,更锐利了,捏着图纸的手抖了几下,语气中的野望尽显,他展臂道,“古神女娲可以捏土造人,我也想造出……真正的人!” 霎时间,宴会上的笑声四起。 有人笑道,“真是个疯子!” 还有人浮一白,眼神往嵇玄身侧一瞥,提议道:“真正的人,可不光要有血肉之躯,还需三魂七魄,你要如何造?关于这点,掌管轮回的冥君最是清楚了,不若你问问她,你的想法可不可行?” 闻言,嵇玄一愣:“冥君?” “正是,冥君鲜少出地府,也久不参加天宫盛宴了,这回你倒是来得巧,不如向冥君讨教讨教?” 在众仙人的提示之下,嵇玄终于恍然了悟,惊讶地将视线移到身旁那张离得不远的小桌。 桌后,女人一手托脸,另一手捏着玲珑剔透的小酒杯把玩,头发未束,遮住了半张脸,而曦光穿透缥缈的云海轻轻披撒在她身上,勾勒出透明的线条,出尘至极。 “咔嗒——” 她将酒杯放回白玉桌上。 “好啊,既然大家都有兴趣,那便给我瞧一瞧。” 她眼皮一掀,懒懒地道了声。 这句话泛着回响,仿佛穿透了漫长的时光岁月,终于落在了方渺的耳畔,似乎在向她昭示着命运交汇的起源。 镜头转移至那张图纸上,从纸上人形一扫而过,很快便切入一个空镜。 天上仙境如梦似幻,星移倒转,天之下,是另一片天。这片天是寂寥凄凉的,只一轮红月悬挂其上,将彼岸花映得更艳丽,河面波光粼粼,闪烁着红芒。 银幕上短短几秒,故事中已是百年。 这时候,细碎的说话声入场,由弱渐强,从模糊到清晰,大银幕的场景也转至殿中,阴差围聚在一处,小声地讨论着新鲜事,“你们猜,那位……这次什么时候来?冥君又会不会不耐烦见他?”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雷鸣般的啼声从上空传来,一个消瘦的青年人骑着一只龙头马身豹尾的异兽踏空而来,这叫声比雷声更广,惊得河底冤魂一阵嘶吼,排队投胎的亡魂也吓得慌了神,阴差连忙喊话,稳住场面,望了眼那人与兽远去的背影,摇头长叹:“哎哎哎……才隔了百年,这就又来了。” “冥君最怕麻烦,结果沾染上一个大麻烦。” 麻烦精嵇玄急不可耐地奔往花海尽头,那里有一崖边小筑,正是冥君的住所。他远远瞧见小筑的屋顶,便高喊出声:“冥君……!小仙请见!” 崖边灰雾缭绕,焦土遍地。 一棵歪脖子枯树伫立在一块人高的石台旁。 女人侧卧在石台上,脸上盖着一册旧书,长发几乎垂到了地上,听到远远传来的噪声,她揭开书簿,忍不住白了一眼,手指一掐,立了个结界。 嵇玄的论道之心可不是一个结界就能湮灭的,他一个跨步跳下坐骑,一手握拳,砰砰砰地捶打在结界上,“冥君,我的设想几近成真了,只是还缺一处关窍……” 自从上次天宫盛宴之后,这番场景几近上演。好在冥君不是真心厌恶他,盘腿坐起来,淡淡道:“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见嵇玄欲张口说话,她又道:“上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嵇玄咳了一声,难掩兴奋之色,“这次,这次绝对不一样!”说完,他在袖中一掏,手掌心就出现一个圆形的机关珠子,外表呈红色,鲜亮如玛瑙。 “这次我已经把完美的躯体炼制出来了,就在这里头。” 冥君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上头正挂着一条由储物珠子串成的珠链,不仅如此,她的小屋里还摆着不少出自于嵇玄的法器,都是经她口述,嵇玄特意‘上供’的物件。 正所谓拿人手软,女人心神一动,将结界撤下了,身如轻羽一般落到地上,抱胸打了个哈欠道:“嗯。”话里的意思就是愿意看看了。 嵇玄心满意足地上前,而他身后的异兽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兽眼一黯,这时候才能隐隐瞧出它不是真正的活物。 嵇玄步履匆匆,有些急迫的模样,眼中的热切比以往更要浓烈耀眼,“上一回天宫盛宴,冥君将我的图纸贬得一文不值,正好,正好!是冥君修正了我的思路,让我明白机关终究只是机关,再如何逼真也是假的,想要从‘无’之中造出真正的人……您说得对,这早有先例了,那就是古神女娲……” 他说了好一通话,把储物珠放在空出来的石台上,两眼亮晶晶地回头看一眼女人,才将里头储存的东西取了出来。 一具男人的躯体出现在石台上。 这躯体不着寸缕,身量颀长,肌肤如玉,在这荒凉的断崖枯树之下仿佛在发光,而最为诡异悚然的是——他没有脸,本该长着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的地方都是空白的,平坦得像是尚未雕琢过的皮肉。 除了五官之外,这具男人躯壳也没有呼吸,没有体温。冥君绕着石台踱了几步,眉梢一挑,回身问嵇玄:“这就是……你说的完美躯体?”话中的意思昭然若揭。 这时候,嵇玄却掏出另一枚赤色储物珠,双手合十,再分开时,左手掌心摆着一团褐色泥土,右手掌心则是一块拳头大的琉璃石块,两者都散发着浓郁的灵气,有荧荧的微光从中渗透出来,欢悦地跳动在空气之中。 冥君真有些惊讶了,“女娲土,补天石……这两样近乎绝迹的神物你怎么拿到的?”说完又很快反应过来,“你用女娃土造的躯体?” 嵇玄点点头,将左手中剩下的泥土举高了一些,笑着说:“剩了一些,我想留予冥君……”他看向躯体空白的面孔,真心实意道,“这张脸,小仙想留给冥君来补全。” 意思就是—— 她喜欢什么样的脸? 女人眉心的红印如头顶圆月一般明亮鲜亮,她将单薄的书册卷了起来,在下颌处蹭了两下,点明他的真意:“哦……又有事求我?” 嵇玄十分上道,接过话头:“这块补天石……我会将它熔炼成琉璃心脏,琉璃心能够吸收世间逸散的魂气,放眼上三天,下三天,只有冥君这里最合适了……” “你想让他在我这儿养出魂灵?”女人了悟地问。 嵇玄咳了一声,又道:“不仅如此,琉璃心嵌进躯体之后,还需用神力温养……放眼上三天,下三天,只有冥君才有这样深厚的神力了。” 女人笑了声。 这人是真不会拍马屁。 “我可不白白帮你。”她道。 嵇玄像是早有准备似的,眼神珍爱又不舍地扫过石台上的人,才艰难地开口:“……就用他来抵,如何?” “嗯?你舍得?”她有些惊讶。 “……”嵇玄摸着脑袋,老实地道,“为了从帝君手中换出女娲土与补天石,我已经卖身给帝君炼器还债,估计往后几百年都没什么空闲了。” 嵇玄一通软磨硬泡,冥君到底没有拒绝,于是他便兴致冲冲地预备起下一个步骤,那就是在石台外圈设下养魂阵法。来的次数多了,他也清楚一旁的断崖之下就是轮回池,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好吗? 而冥君…… 她进了屋,站在书桌前,对着一张白纸冥思苦想,笔尖湿了又干,蘸了几次墨,才终于落下笔来。 湿墨晕染开来,又细细勾勒出轮廓。 一个披着单衣的无面男人跃然纸上,他身上只有黑白二色,可身后的彼岸花绽得妖艳,却丝毫不能强走他的风采。 冥君又停下了动作,闭上眼细细思索了片刻。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39节 好一会儿,她才腰背微弯,一笔笔描绘出他稍显锐利英气的眉,底下是一双形状优美的狐狸眼,眼皮一掀,折出极其惑人的扇形,画到瞳孔,她复蘸了蘸墨,用最浓重的墨色去点缀…… 画中的男人终于有了五官。 少年嗅着花香,含着笑,注视着画外的人。 搁下笔,冥府阴天子点了点头,对这副自己空想出来的模样很满意。 镜头在女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继而转向桌上的水墨画,这组画面似乎与电影开场首尾呼应—— 天子旧事。 而你,就是我念念不忘的旧事。 银幕外。 方渺凝视着画中之人,仿佛真与他的视线对上,一梦回到千万年前。 第32章 有句话说的不错, 仙人无岁月。 百年光阴,如弹指一般飞逝。 冥君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或许对她来说,唯一的小困扰就是,她再也不能躺在石台上观月了。 霸占崖边石台的家伙跟他身下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从来不动。但他会喘气, 有心跳,甚至面色红润, 头发顺滑光泽…… 一具死物, 在嵌入了琉璃心脏之后,果真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可惜有躯体, 无魂灵,睡了百年, 至今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在这漫长且无趣的时间里, 冥君会在法阵的提醒之下,按时往他的左胸处输送神力, 会时不时看他一眼,偶尔太过无聊,也会同他说上几句话。 更多时候, 她会坐在枯枝上,看远方的景,读手里的书,书里记录着人间万象, 种种因缘际会, 一场场的生死缘孽。 断崖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冷雾,阴风呼啸, 凄寒冷冽。只有她能看到一缕缕淡白的荧光往崖上飞来, 明明灭灭, 钻入石台上的那具躯体中。 这些都是从轮回中逸散出的魂息,少得可怜。 又是百年。 石台上的人仍旧未醒。 变故发生在第三个百年。 这一天,冥君察觉到一点异常。 冥府是亡魂汇聚之地,阴气与死气充斥着这界天地,除了连接生与死的曼珠沙华,任何植物都无法在这片土地上成活。 没有太阳,连月亮都是死的。 可是,这一天—— 她惊诧地发现枯枝末端的小杈上,冒出了一点嫩绿。 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点,但毫无疑问,生机在这棵枯死的树上复苏了。 她当然也能使用自己的力量做到这一点,事实上这棵树就是非常久远之前,她从别处移植过来的。 然而,当她撤除神力之后,树一夜便干枯死去,仿佛排斥着在这片土地扎根,而强行挽留的生命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此时此刻,冥君凝视着这一点生机,眼中闪过一丝惊奇。她弯下腰,凑近去看,同时伸出指头,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点嫩绿。 这是两三片极小的青芽,一碰就颤颤巍巍的,像是在萧瑟的阴风中发抖,却又坚毅。 有点可爱。 冥君会心一笑。 下一瞬,她又发现在叶片之间掩藏着一粒更小的粉白,这居然是一朵稚嫩的花苞。 倏然间,一股浓烈的生机迸发!暖流驱散了阴寒,草木之香从身下逸散开来,冥君眼看着枯树复生,千千万万的绿芽与花苞迫不及待地从枝桠间冒头…… 一呼一吸。 她只眨了一下眼睛。 眼前的景象却变得烂漫起来。 一树花开,繁如群星。 仿佛一场盛大的春天忽然降临,绚丽且明媚。 桃花缤纷,相继绽放,就连阴风也不敢来打扰,只能轻轻地擦过,可只是这点惊扰,淡粉色的花瓣便簌簌飘落,落到焦黑的土地上,落到冰冷的石台上,也落到树下少年的眉睫之上。 透过花簇枝杈,冥君垂着眼,视线落到那个沉睡着的男性躯壳上。 那一瓣粉色更衬得他唇红齿白,容貌俊逸。 倏然间,他睫毛颤动起来,上眼皮慢慢揭开,桃花花瓣从他眉间滑落,而眼皮之下掩盖着的那双瞳孔幽黑深邃,却无神,没有一丝丝光,似人而又非人。 他睁眼许久,一眨不眨,也一动不动。 冥君居高临下地看了许久,摸了摸下巴,一个有点坏的念头跃上她的心头,但似乎……挺有趣的。 于是,她按照心意,猛地摇晃了一下身下的桃枝。 枝叶摇摆,发出飒飒的声响。 桃花稍稍留恋了一下枝头,下一刻便投入风的怀抱,扑棱棱地往下坠,粉白的、浅红的花瓣劈头盖脸地落到少年的身上脸上。 他仍旧不躲不动,浑身上下只有瞳孔轻微往上移动了些许,无神的眼终于有了焦点。 他在看树上的人。 树上的人也在看他,甚至尤嫌不够,又晃了一下树枝。 更多的桃花又一次洋洋洒洒地飘落,有几片如小舟般在半空中飘摇,慢悠悠地落在他的唇间,被他的呼吸拂起一丝弧度,又落回来。 接下来少年的举动有些出乎冥君的意料。 就见他突然张开了嘴,红润的舌尖从唇角一划,那调皮的桃花瓣就被他卷进了嘴里。冥君看到他的脸颊鼓了两下,约莫是在咀嚼口腔中的桃花瓣。 紧接着,冥君听到‘噗’的一小声。 ——啊,他把花瓣吐掉了。 冥君再也忍不住了,一抹笑慢慢爬上她的嘴角。 随后她从枝头跃下来,背着手踱步到石台边,俯身看着少年继续两眼放空的模样,先一瓣瓣地将他脸上的花瓣摘下来,接着是头发上的,脖颈肩窝……再一次次的重复动作之中,冥君忽然有了一种自己确实在照顾着什么的感觉,不由得将手指放到他的下巴轻挠了两下。 少年大概有些怕痒,微微闪避了一下,眼睛眨了眨,目光再次聚焦,落到冥君脸上。 许久。 无神的瞳孔渐渐注入了光亮。 冥君的笑已经从嘴角扩散到了眼底,她捻起一瓣藏在他耳后的桃花花瓣,在这人眼前晃了晃,说了句:“……笨。” 她注意到少年嘴角一抿,那双眼清澈如冰雪化成的泉水,不含一丝一毫的杂质,任何情绪都没有遮掩,坦坦荡荡,像是会说话—— 它们在说,一点也不好吃。 少刻,冥君真的听到了男人说话的声音,声线清冷,说不出的好听,传到她耳畔的时候,像是有一根羽毛在她耳边扫了一下。他说:“……饿。” 食欲,果真是人之欲望中最原始的一种。 冥君歪头看他,笑着朝他伸出手,“是啊,你已经饿了很久了,我带你去吃东西。” 等了一会儿,男人学着她的样子,也朝她伸出手。 “笨。”冥君又道了声,晃了晃摊开的手掌,“我的意思,把你的手,放到我的手心里。” 他本能地学习眼前之人的言行举止,也歪了歪脑袋,将自己的手塞进了对方的手掌中,做完这个动作,眼皮一掀,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冥君不吝于夸奖:“嗯,好棒。” 指尖触及指尖,掌心相贴。 少年的体温,脉搏一一传了过来。 少年顺着她的力道坐了起来,两只脚悬在石台边,一只脚先下了地,而后是第二只脚,落地后,他站直身子比冥君高一头不止。 冥君松开手,少年兀自站了一会儿,突然被一股吸引力短暂地转移了注意力,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前面就是断崖边了,灰雾迷蒙,上不见顶,下不见底,广阔又虚无。 崖下就是轮回池,逸散的魂息在几百年间源源不绝地往他的心口流动,让他倍感熟悉。 而让他感到更加熟悉与亲切的是…… 少年只往崖下眺了一眼,很快又回过头来看向身后的冥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态像极了一只刚刚破壳的雏鸟,前不久还漆黑无神的眼瞳中已有了神采。 冥君觉得很有趣。 而距离她上一次发自内心觉得有趣,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了。 所以,她心情很愉悦地上前去,悠悠然地抬起一只手,手指微动,指尖溢出浅金的光…… 不远处的一团灰雾翻滚扭动起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揉捏着它,不一会儿,这团云雾变得莹白,逐渐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形轮廓。 慢慢地,这轮廓清晰明了起来…… 最终,它竟然成了少年的模样,宛如照镜子一般站在他的对面。 冥君笑了笑,扭头对身旁的人说:“这就是你。” 说完,她在那团云的旁边又捏了一个自己,“这是我。” 两个云雾捏成的人飘了过来,绕着少年转了半圈,又倏然远去,隐入雾海。 少年目不转睛,嘴角抿了抿,仿佛还没看够。 ……真是很容易被转移注意力啊。冥君在心底笑笑。 “好了,回神,不是饿了吗?”她再一次伸出手。 这一回,少年没再闹笑话,准确无误地将自己的手放入冥君的掌心。 她的手指弯起来,牵着人往身后的木屋走去。 木屋看似简陋,进了门却别有天地。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40节 少年紧跟在她身后,两眼不断往四处望,冥君适时开口道:“喜欢吗?以后……你会跟我一起住在这里。” 身后传来一道低低的说话声:“你和我……” …… 白玉桌上摆满了盛有美食的杯盘碗碟,色香俱全,诱人食指大动。 少年显然饿极了,刚一坐下,肚子里便响起一串响亮的咕噜声。 冥君难得地举起了筷子,陪他慢悠悠地用了一顿饭。少年起初动作生涩,中途已经熟练起来,后来的一举一动看上去跟她没什么两样了,姿态随性又好看。 他显然将冥君当成了学习模仿的范本,又怀有雏鸟之情,时时将目光投向她,乖巧得不像话,更别提——他长着一张冥君亲自描绘出的脸。 冥君心中的满意又添几分。 “嗯……”她低声自语,“终于明白那些同僚们不是收徒就是养仙兽的乐趣了。” 看着对面那人鼓起来的脸颊,冥君摸着下巴,一个念头倏然从她脑中闪过。 直到少年打了个饱嗝,她才将这个念头说了出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 窗外的曼珠沙华探出身来,一晃一晃的,仿佛在悄悄听着里头的说话声。 她说:“我想给你取个名字。” …… 第33章 养孩子—— 真是个技术活儿。 冥君站在殿中, 眉头紧锁,眼中闪过纠结思索之色,神情比万年前的神界之战还要凝重。 她身后的宫门大开,却连接着另一个空间。这时, 有湿润的水雾从那个空间漫过来, 模糊了彼此的界限。 “哗啦、哗啦……” 一阵轻微的水声也悄悄溜进了这间安静的宫室。 少顷,一道人影穿过宫门来到此间。 来人披散着一头湿发, 发梢垂到了脚踝处, 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他身上裹着一件玄色里衫,微微透着潮气。 看到这殿中的景象, 他脚下蓦地一顿,刚想往回退, 就听背对着他的女人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正好, 你也来看看,我拿不定主意。” 闻言, 来人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嗯。” 说话之人的年龄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但仍有一丝稚气未脱,他刚刚从浴池里出来, 脸上还涨着淡淡的血色,长睫也结成一簇簇的,表情有些恍惚与震惊。 这阵仗……好似是越来越夸张了。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还是扬起一抹淡笑, 轻唤道:“冥君。” 女人仍旧背对着他, 抱胸沉思。 她的身前摆着白玉架,架上挂着一身又一身男人衣裳, 在宫灯的照耀下显得流光溢彩, 格外精致华贵, 一旁的托盘里还装着各式各样的饰品,无一不是世间难得的珍品。 下一刻,冥君扬起小臂,纤细手腕间挂着的赤色珠链一闪,眼前的服饰配件数量就翻了一倍,更是奢丽贵气。 见状,湿发少年脸上的微笑一僵,默默退后一步,语气莫名严肃:“冥君,我不想试衣服了。” “嗯?为什么?”女人这时候才回头,脸上浮现几分疑惑,见他身上还泛着潮气,几步走了前,将手掌抬高抚上他的头顶,长发转眼便干了,她接着道,“难道这批衣服你都不喜欢吗?鲛纱……好像是太晃眼睛了,那换成云锦如何?西山织呢?” 少年退后一步,无声地表示抗议。 冥君咳了声,开始碎碎念道:“哎……你以前刚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有多乖巧,我为你取名,教你读书识字,书画琴筝,又费尽心思引你修道,这一操心就是千百年,如今你倒是叛逆不听我的话了……” 少年听着,不为所动。 不单如此,又连着退后两步。 ——哦豁,道德绑架失败。 孩子大了,不好骗了。 冥君遗憾地摇了摇头,举起两只手,十指分开,“那好吧,穿十套就好了。” 少年目露警惕,无言拒绝。 冥君收起一只手,“五套,真的不能再少了。” 少年谨慎地打量了一会儿她的神色,淡淡道:“不会五套之后又五套吧?” 冥君被揭穿了心思,却坦然摸着下巴道:“怎么会。” 少年这时候已经坐到一旁,一手提起圆肚瓷壶,一手捻杯,倒了一杯泛着淡香的果茶,平铺直叙问道:“真的不会吗?” 冥君想了想上次的情景,上上次的情景,上上上次……她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水,一口饮尽,茶香清甜可口,“好吧,我会。” 迎着少年控诉的眼神,她摊着手笑说:“没办法,为人父母,总是想着你的衣食住行么。住好,吃好,穿好。” 忽然间,少年像是收到惊吓的猫,狭长的眼睁大,饮了半口的茶噎在嗓子里,“咳咳……!” 他的表情一变,英气的眉蹙起来,十分不赞同道:“……你又不是我的父母。”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我是泥胎肉身,压根没有生身父母,也不在五行轮回之中。” 冥君当即捧心痛道:“都是嵇玄把你教歪了!回头我就把他塞给你的通讯符撕了!” 听到这个名字,少年顺着往下说:“要说生身父母,不如说嵇玄仙人才是我的父母。”他说完还觉得态度不够坚定,又强调一句,“反正……不是你。” 听完这一遭,冥君忽觉一道雷从天而降,劈在她心上,方才是装模作样逗小孩儿玩,现在倒是真有些难以言说的滋味了,“难不成你还真想跟嵇玄走?崽,你要知道,他早早就把你抵给我了……” 正要对嵇玄一通诋毁,她就瞧见少年咬着杯沿,两眼直直地盯着自己,露出的嘴角勾着,眼睛微弯。片刻后,他忍不住笑出了声,道:“我知道的,是冥君唤醒了我,后又照顾我,对我宠爱有加,整个冥府更是尊我为少君。” “我不会离开,也不想离开。” 却没说是不想离开这里,还是不想离开……这个人。 “啧,学坏了。”冥君望着他偷笑的模样,心情却转好,大概养孩子的乐趣就是这样简单,虽时常烦恼,可这小小的烦恼却总是稍纵即逝。 就像这悠长的时光,眨眼便从指尖溜走了。 窗外满天暗色。 只有一轮圆月久远地散下红光。 崖边的桃树盛着满枝春意,常开不败,在这略显荒凉萧瑟的场景中独树一帜,不讲道理地伸展着窈窕的身姿,花香清浅却醉人。 而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扎了一圈篱笆,里面装着几只云雾捏成的小动物,身形小巧可爱,体态与神情皆是栩栩如生。 少年一身盛装,坐在枝头。他的头发束起了一半,发间隐约露出几丝红线,红线上缀着两粒银色的拇指大的铃铛,在风中晃一晃,便响起叮铃叮铃的微响,恍如奏乐一般悦耳动听。 没有太阳,没有阳光—— 可他是活生生的,半倚在枝干上,嘴里哼着听不出词的调子,手里掐着一截极短的桃枝,指着上面一朵快要凋零的花,遥遥地问树下的人:“冥君,你说……这树还要多少年才会结果?” 树下的人微微眯起眼,仰着头望过去,嘴角含笑问道:“你想吃桃子了?这棵树结的果子大概会酸倒牙吧,我这儿有上三天桃林里摘的仙桃,鲜嫩多汁,美容养颜,你现在要吃吗?” 少年愣了一小会儿,倏然在花枝间大笑起来,肆意悠扬,那模样比满树繁花还要热烈夺目。 这里没有太阳。 冥君安静地站在树下,默默地想着:可是…… 可是你却照亮了这片虚无之地。 光一样的少年藏在一片灼灼的花影之间,隐隐约约露出来的轮廓,好似一只狡黠可爱的小狐狸。 看着便教人心底发软。 于是冥君掐了个诀,金光化雾,游动着钻进了地底,融入桃树藏在土下的根中,桃花凋零,却另显生机。 枝头之间挂上了一个个半个拳头大的果子,这些桃毛茸茸的,粉白的皮,顶端逐渐透出好看的红来。 她道:“好了,结果了,想吃就吃吧。” 少年停了笑,那双眼却亮得惊人,他摘了一个桃,双手合十捧在掌心,想了许久,才问道:“冥君……” “嗯?” “唔……”他咬了一口,果然半边牙都酸倒了,只好皱着眉含糊道:“冥君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闻言,身着红衣的女人偏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才道:“嗯……大概看到你高兴的样子,我也同样能感到愉悦吧。” 她嘴角的笑更深了,侧耳倾听着回荡在空气中的轻微铃响,像一只小爪子在她心口挠了一下又一下,“我很高兴你能醒来……” “——玉随。” …… 银幕之外,方渺怔住了,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她与银幕中的人联系起来,她眯起眼,仿佛真的嗅到一阵醉人的花香从鼻间撩过,微风徐徐,铃声似有似无…… 她浑然未觉,自己的脸已经挂上了和银幕中女子极其相似的微笑。 复杂的感情在她心底流淌。 惬意、悠然、以及深切的偏爱…… 但,没有男女之间的悸动。 方渺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之后,默了默,继而将目光落回在少年的背影上。 这一刻,她很难描述清楚自己的感受,好似属于方渺的情感被属于冥君的情感覆盖了一瞬间。她的心中、眼中仍旧被那个少年占据,可……这里面没有情爱私欲,只有漫长无尽的怀念与珍爱。 方渺晃了晃脑袋,对自己道了一句:我是我,冥君是冥君。前生与今世虽然息息相关,却又截然不同,或许冥君对萧玉随没有男女之情,但她却不同。 不过…… 方渺仔细地回想了一番银幕中少年的言行举止,从旁观者的视角来看,不难察觉他那丝隐秘又朦胧的情丝,更何况观影的是正惦记着这人的方渺。 一时间,方渺的心情更复杂了。 前世的她是无所事事的冥界君主,而萧玉随则是她精心养‘大’的孩子,两者之间的身份与相处模式,是关系亲厚的师徒。而身为被教导者的萧玉随却暗恋着那个懒散的冥君啊…… 嗯?这属性还挺好磕的? 方渺有点醋:暗恋不是好文明,我跟我的萧玉随可是已经心意相通,就差一本结婚证了。 「但我能养崽,你不能。」 冷不丁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方渺的脑海中响起,与她清亮的声线几乎一模一样,但略微沙哑成熟一些。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41节 方渺:“???” 方渺只震惊了一秒,下一刻,她就想通了自己进入地宫后的种种异常:化身实体,不断涌入体内的灵气,被金光所控制的罗盘,以及现在她身处的观影厅…… 所以说,不是黑木罗盘有问题,这么流氓还这么皮的,果然还是另有其人吧? 方渺摸了摸眉心,忽而想起那粒钻进自己体内的金光,不由得一阵无语,“……这是什么情况?我也被流氓插件入侵了吗?” 她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另一道说话声,忍不住在心中唤道:「冥君?」 这么称呼那人,方渺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沉迷养崽,勿念。」 方渺:“……” 银幕之中。 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少年规矩地坐在桌后,正捧着一卷书读着,神情沉静自得,哪怕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能读出他眸中溢出的满足。 而身着红衣的女人则歪斜在另一侧的桌椅上,批着从阎罗殿递上来的重要公务。 她时而低头写画两笔,更多的时候是趴在桌上发呆,偶尔转两下笔,偏偏忘了毛笔刚蘸满了墨汁,漆黑粘稠的黑水飞溅出来,不单单污了她的衣裳,也脏了少年的脸。 又一次感觉自己在照镜子的方渺:“……”不愧是你啊! 方渺忍不住拉踩道:“你养个溜溜球啊,人家美少年温柔善良自律,看个书都那么认真,你看看你,简直是……” 「我有崽养,你没有。」 这说话声十分平直,方渺却觉得脑神经被挑动起来,如果情绪能够具现化,她的额头一定贴着两个代表怒气的十字! “可恶,你不就是年纪大吗!”方渺咬牙吐槽着,“别来cpu我们美少男美少女!” 话音刚落,她的脑海中登时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等了片刻,那声音又道:「现在,你的心情好些了吗?」 方渺脸上的表情收敛了下来,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将身体的重量全压在柔软的椅背中,“不对劲。” 抛却那些让她会心而笑的情景,看似温馨的故事背后,仿佛笼罩着一层暗影,更引她深思。 那声音平静道:「哦?」 方渺道出自己的疑惑:“从他醒来,到现在的剧情,电影里才过了几分钟……但是从你们的对话中可以分析出,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千年,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冥府?甚至他主动提出来,你却插科打诨岔开话题……更何况,连那个嵇玄也没想过带他离开,这不对劲。” “别跟我说你在玩什么丧病的囚|禁play……”方渺不忘初心,随口拉踩一句。 ——他是你亲口承认的冥府少君,连十二阎罗都对他毕恭毕敬。 ——而你,你对他的偏爱,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见,可你却不肯让他迈出冥府半步,难道你没有看到他那显而易见的失落吗? ——你当然看到了,但你不能同意。 方渺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对意识中的那个人说:“因为……因为你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你不能让他离开冥府。”方渺十分肯定地道,“是因为他的身体有问题?况且,他的容貌不变,不老也不死,这压根不是普通人吧,都比得上所谓的神仙了……” 声音终于不是一成不变的平静语调了,「是啊,比起造人,我跟嵇玄更像是造了个半神出来,所以……我一直很后悔。 」 方渺问:“后悔什么?” 声音长叹道:「那一次天宫盛宴,我不该去的。」 是了—— 电影的开端正是那场天宫盛宴。 她又道:「嵇玄的设想很妙,只不过,明明他曾经也是人族,却狂妄到想到以天工造物之术来造人,这是不可能成真的。」 确实,方渺在观影的时候就发现了,起初冥君对前来请教的嵇玄态度不佳,更是将他的图纸从头批到尾。 方渺古怪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流露出可以指导他的意思?” 声音淡淡道:「圣人无忧无虑,也很无聊。」 「嵇玄那人还是挺有意思的。」 方渺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所以你告诉他效仿女娲造人?” 而嵇玄还真就拿到了泥石胚料,熔炼了一具躯壳,还有一个闲出屁的冥府君主在背后打辅助—— 塑造躯体,聚魂养灵,灌输神力……嵇玄中途的灵光一闪,让冥君画下了少年的面容。 此后,百年寂静相伴。 于一树繁花盛开之际,少年缓缓睁开了眼,开启了一场漫长的羁绊。 …… 银幕之中。 故事仍在继续,情节却急转直下,也揭开了少年不能出冥府的缘由。 寂寂的永夜中,冥君推开一扇宫门,居室奢华精致,琉璃玉砌,温明的灵火罩在薄如蝉翼的盏中,映出一室的暖意。 床边铺着一块巨大的白色绒毯,原材料是冥君跑到上三天从神兽身上薅下来的,差点将它薅秃才织成了这么一块。 她踩在绒毯上,微弯腰,长长地望了眼床上沉睡着的人的侧脸,心下一软。 少年不曾醒来的时候,她看他,就像看着一块石头,一块有趣又好看的石头。可现在,她只要稍稍想起少年的模样,就觉得快乐。 倏然间,冥君的脸色一变,她猛地直起腰来,还来不及掐起隔音与隔绝气息的结界,这满室的宁静就已被打破! “轰隆隆——!” 一道惊震天地的雷声炸响,上至天宫,下至冥府,无一幸免! 在这雷声当中,冥君毫不意外地听到了沉重的愤怒。 “唔、唔……” 蜷缩在床被中的少年似乎被惊到了,半梦半醒之间,他的额角渗出薄汗,眉心皱起来,口中发出模糊的低吟,仿佛梦到了极为恐怖的事物。 不单是他,冥君还听到了阴差与亡魂怨鬼的惊恐呼叫,灭顶的愤怒一阵阵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又是一道惊破天地的雷鸣! 哪怕结界已经升起来了,但少年仍是颤了一下,紧闭的双眼忽然挣开,瞳孔微缩,他一下子坐起来,撞到冥君伸过来的手掌。 掌心温暖且柔嫩,抚去了他滴落的汗珠。 少年呼出一口气,视线散开,无神地落在冥君的身上,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如刀割,连声音也沙哑了几分,“……外面又打雷了?” 冥君‘唔’了一声,又安慰道:“不用管它,吵死了。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我瞧你睡得不好。” 少年嘴角先是提了一下,很快又落下来,轻轻抱怨一声:“……我不是小孩子了。” 说完,他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十个指头,盯着好一会儿,抬头问站在床边的人:“冥君,为什么这些年天雷下降得愈发频繁了?这声势也越来越浩荡,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天雷一响,天地皆惊。 不是神仙渡劫,就是妖孽未消。 少年语气讷讷:“我偷看了你桌上藏起来的文书,天帝又要唤你上天界了,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 “……”冥君咬咬牙,一下没忍住,拍了一下眼下这颗睡得乱糟糟的脑袋,没好气道,“藏起来就是不想让你看,你还偷看?!” 被不咸不淡地斥责了两句,少年却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文书上有禁制,我只看了一点点。”这话听起来没有半点歉意与反省,简直没个分寸。 冥君吸了一口气,可盯着他那双悄悄上瞥的眸子,升起来的脾气哧溜一声又消了。她坐到床边,单手握拳,手腕一翻,掌心向上摊开时,里头正卧着一条腕链。 “戴上,睡觉时也别摘。” 少年听话地接过来,戴好。这链子很长很细,黑漆漆的,在他的左脚上缠了三两圈才正正好。 他坐在床边,一只脚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另一只脚蹬在床边,冲着左脚脚腕看了老半天,才评价道:“有点丑。” 冥君的审美向来奢华贵气,流光四射,闪得人眼花。他时常暗自腹诽:难不成冥君是要将自己打扮成花孔雀? 直到近几十年来,倒是朴实无华起来了。 少年伸出指头,戳了戳渐渐染上他体温的腕链,将一侧脸颊抵在屈起来的膝头,偏过头来看她,浅笑不语。 身旁的女人身着红衣,眉间红印灼灼生辉。 他打量着女人的神色,脸上的笑意不变,眸光却闪烁,他冷静地想着:冥君有事瞒我。 她总是瞒着我。 可我……早已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 于是他垂下眼眸,慢悠悠地侧躺下来,将脑袋搁在冥君的腿上,用一种释然的语气,一字一句道:“冥君,你把结界撤下来吧。”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那只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动了一下,接着他又说,“我不是已经把法器戴上了吗?天雷的轰鸣吓不到我了。” 片刻寂静。 他闭上眼,好似又回到那场噩梦当中……四下漆黑幽深,漫无边际,他倒悬在虚空中,只听得一声如龙吟的雷吼,刺目的白光撕破黑暗,猛烈地朝他扑来,仿佛要将他撕咬成一片又一片! 可这终究不是梦。 少年低声道:“冥君,天雷降世的时间间隔是不是越来越短了?它……是不是在找我?” “睡你的。” 冥君不以为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手上多了一个巴掌大的金色器具,这器具呈沙漏状,却两头空空,古怪到了极点。 她一手捧着沙漏,另一手在不设防的少年后颈处掐了一下,他的呼吸霎时间慢下来,变得悠长有节奏。 他睡了过去。 或者说,昏了过去。 冥君将他挪回了床上,少年只着一件素白里衣,领口有些松开了,但还不够。于是她将领口扯得更开了,露出一片瓷白的胸膛。 她的目光透过肌肤与血骨,看向盘卧在少年左胸处那颗跳动的琉璃心脏。 琉璃心宝光熠熠,光彩夺目。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手上动作毫不迟疑,将那具空如一物的沙漏塞进了少年的胸膛,下一瞬,沙漏便与琉璃心融为一体了。 与此同时,冥君切切实实地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体内流失…… 最后看了一眼少年,她大步迈出结界,一个闪身,便出了冥府! 黑云倾轧,雷声不断。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42节 整个世界明灭交替,暗暗亮亮。 …… 闪烁的白光刺破银幕,一同落到方渺的眼中,她望着画面中与天雷对持的那道背影,听到意识中的声音缓缓道:「人人都说羽化方能登仙,挨过天雷劫才算是迈过登仙路,可他生而为半神,却又沾染了太多轮回因果。偏偏他肉身魂灵皆不在轮回之中,真要一道雷下来,天上地下,再不能挽回了……」 「说来说去,都是我的过错。」 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方渺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说—— 「他的劫,我来扛。」 第34章 不知多久, 雷声才消。 曦光穿破黑云,普照在人间,荡起一层层浮光流影。 女人狼狈地坐在云间,她摸了摸变得毛躁的长发, 眉间红印也黯淡了许多, 身上的法衣更是破烂不堪。 她拍了拍焦黑的灰烬,长叹一声:“啊……挨了这么多下, 真是不留情面。”又感叹道, “还好没让玉随来,不然真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嵇玄制作的法器‘偷天仪’, 还挺有用的。” …… 方渺被雷光刺得眼疼,半晌才睁开眼, 眼眶还泛着微红, “简单来说,就是他欠老天爷一通雷劈, 但完全扛不住,所以你想方设法拖延……终于在完全拖不下去了的时候,嵇玄炼制出一个可以移换天道规则的道具, 所以你成功上线代打,挨了一顿劈,是吧?” 意识中的声音:「是的。」 方渺问:“那问题解决了吗?” 那声音答道:「显然没有,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给你播放vcr。」 方渺被她微妙地哽了一下, 又听她道:「小随不能出冥府的原因就是满世界找他的天雷劫, 他身上流转的神力属于我,因此雷劫异常凶猛, 这是我带累了他, 不过好在及时拿到‘偷天仪’, 顺利解决了,只是留下了一个弊端……」 “什么弊端?” 声音道:「偷天仪将他和我的因果孽力移换,在短期内,我跟他不能再在一起了,况且……他不需要再留在冥府吸收逸散的魂息了,有弊无益。简而言之,他可以自由地去往任何一个没有我的地方。」 方渺思考了一下,反问:“你说的短期,是多短?” 「嗯……」意识中的声音想了想,答道,「一两千年?」 方渺又哽了一下,顺着冥君的思路想了想,猜测道:“所以,你把他送离了冥府,送到了上三天?还是哪里?” 声音肯定地笑了一声:「上三天。」 方渺又顺着那人的思路想了想,道:“他或许不太愿意。” 声音也道:「非常不愿意。」 方渺:“所以……?” 声音:「所以我决定先哄他开心,再跟他说这件事情。」 方渺:“……” 这时候,银幕中的人已经慢悠悠地回到了冥府。 她换了一身衣裳,头发变得毛毛躁躁的,眉间的红印也黯淡了几分,但她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眸光熠熠,嘴角弯起来的时候,笑意无处躲藏。 路过崖边桃树,她更是饶有兴致地抓了一大捧花瓣,结界已经撤下了,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往殿中走,宫门随她的心意连接着任意一个空间,因而只穿过一道门,她就到了这间熟悉的居室。 薄纱轻摇,宫灯也摇曳。 角落里的檀香升起袅袅的烟,气味沉静舒缓。 少年躺在床上,衣服领口仍旧敞开着,但身上盖了一层毯,正沉沉地睡着。她走近时随手从桌案上取了一柄不足掌心大的远镜,时不时地晃几下,镜面明亮光滑,折射出的光更是熠目,一下下地跳在少年的眉睫之间。 半晌,少年似乎从沉眠中醒来,可意识还模糊着,脑袋侧了侧,头发顺着方向滑落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可恼人的光斑却不肯离开,仍旧一下又一下地咬着他的眼皮。 他支吾一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刚要开口说话,“冥……” 就见余光中有一只手扬起来,紧接着白的、粉的桃瓣便扑簌簌地飞过来,大半都撒在了他的脸上头上,也落到他张开的嘴巴里。 少年一愣:“……” 旁边传来两声笑:“嗯?” 少年的唇色很淡,舌头一顶,吐出两瓣花,侧着偏过身,又要说话时,又被一捧花瓣袭击,一时间便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与此同时,他也清醒过来。 女人退到了殿宇的中央,两臂一展,身后唰的显现出几十套华服来,她扬声道:“来,小随,以后不用穿戴那些丑东西了,来试试新衣服——” 少年看着她惬意的模样,顶着满头的缤纷不说话,视线微微一移,接着就拉起身上的遮盖物,盖住了自己的脑袋,他闷闷的声音从里面穿出来,“饶了我吧。” 他真的不想打扮得金闪闪的。 “来嘛,出门游历怎么能不打扮得好看一点。”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兴致勃勃的。 话音刚落,少年就揭开被子坐起身来,神情微动,“出门?离开冥府?” 冥君:“嗯。” 少年却不见喜悦,先是迟疑道:“……为什么?” 冥君歪着头,拉长声音笑道:“因为事情已经解决了,再也不会有阻碍了……”她说着,走上前来,手掌抚过少年的头顶,温声道,“以后,你都是自由的了,无拘无束。” 闻言,少年的心却提了起来,昂首问道:“冥君想要跟我一同游行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眨眨眼,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粲然的笑,“真好……” 女人忙着从各色华服中挑选出最精美的一件,絮絮叨叨地列举几个仙境,却没瞧见少年注视着她的侧影时,眼中那道快要藏不住了的光。 …… 银幕之外。 方渺挠了挠扶手,感觉心口也被猫猫爪抓了好几下,啧声道:“我感觉你要翻车。” 意识中的声音:「虽然你我有别,但本质上,我们还算是同一个人的……」 方渺想起早前她的养崽炫耀行径,重复道:“翻——车——” 不料声音话锋一转,道:「是的,我翻车了,我没有想到小随会同我告白。」 方渺:“……” 声音:「但我拒绝了他。」 方渺:“…………” 声音又道:「毕竟我当时还对他没有那个心思,你懂的。」 方渺:“我醋了。”说完,她猛地一愣,差点惊叫出声,“什么叫当时还没有?!” 声音:「啊,有这么惊讶吗?」 方渺:“………………” 当时的冥君确实没这个心思,于她来说,跟自己养大的孩子分开‘一段时间’,并不算很大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 小随还活着,并且会越来越好。 相比起心中的不舍,她更多的是快乐。但是小随很粘人,大概会低落很长一段时间。 于是在分开之前,她带着少年离开冥府,游历世间,春夏秋冬,高山雪原……直至再也压制不住偷天仪的连接。 只是万万没想到,原以为的暂别,却成了最后一面。 方渺意识中的声音,亦或者说,冥君的一缕残魂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下一刻,一粒金光从方渺的眉心飞出来,落到她身前。 金光一闪,化作了一道人影。 与此同时,银幕忽而暗下来,影厅的空间逐渐模糊扭曲,重归于一片黑暗。 冥君站在方渺身前,笑道:“时间好像差不多了,电影就看到这里吧?” 方渺的震惊更上一层楼,慌忙道:“等等,你还没有告诉我最重要的信息吧?天子殉道的传闻是怎么回事?他又为什么会堕为厉鬼?外面还有个渣渣等着我解决啊!” 冥君想了想,歪头道:“其实,你直接去问他就好了……” 方渺继续震惊:“嗯?问谁?那你为什么还要特意把我拉到这个地方看电影?!” “大概是因为……”身前的女人扬起一抹笑,“我看到了你跟他的记忆,也想让你看看我的吧。” 说完,她手一挥,方渺便感觉一阵恍惚,宛如阴河再次奔来,席卷着她的意识远去! 方渺正想骂一声,视线却彻底暗了下去,而她身前的金光也消融不见了。 再睁开眼—— 方渺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陌生的墓室,罗盘正在她掌中嗡嗡作响。 她愣了愣,还没从这神转折中回神,余光便瞥见罗盘上的星图正显示着此处的描述语‘偷偷藏起来的墓室9’。 这里居然是隐藏的第九间墓室? 方渺视线一移,惊讶地看到旁边还有两个小光点,一个是她,另一个则是属于萧玉随的‘未命名’。 两个小光点挨得极近。 她心头一跳,迅疾抬手掐了一道阳火符,焰火砰地一声燃起来。 冷冰冰的石室被照亮了。 没有锁链,没有棺木。 放眼看去,满目的空空荡荡。 她只看到了一道背影。 背影很熟悉。 长发素袍,高挑瘦削,他的脸色苍白,眸色漆黑深邃,回头望向方渺时,淡漠的表情出现了一点变化。 良久,男人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冥君的转世?你好像不属于这个时间。” ——这不是属于她的萧玉随。 方渺抬步往前走的动作忽然停滞了,愣在原地,想了好久,才讷讷道:“ 原来她说的人,就是你啊。”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43节 男人微颔首,听到涉及那人的语句,眼尾的冰冷顿时消散融化,他朝方渺伸手,示意她靠上前来。 方渺上前几步,悄悄打量他。 比起银幕中的少年,他似乎身量更高了,也更成熟了,面颊上的柔软弧度消退,下颌线更加锋利,气质冷冽,眉眼之中隐约有凶意浮现。 他将方渺带到一面墙前。 这间墓室四面浮雕,但不再是牛头马面与十八层炼狱的情景了,而是连贯成一片的,更加繁琐复杂的画面。乍一眼看过去,极其震撼。 而这一面墙中的画面更是气势磅礴,墙面分为上下两部分,底下是扭曲肆意的黑雾,邪祟煞气化成的各种怪物朝天咆哮,往上蔓延着,厮杀着。而上半部分则是被白云环绕的仙宫圣殿,一众天兵神将手着武器,朝下对持着…… 方渺眨了眨眼,似乎看到一张与萧玉随极为相似的脸,那人立于云端左上角,冲在了最前方,脸上写满了战意。 这时候,身侧的男人开口了:“昔日,冥君替我抵挡天雷劫,我这才算是真正登仙,后来她让我离开冥府,留在上三天历练……” ——他对那人说,我爱你,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可是她只是轻轻地推开了他。 ——她让他留在上三天了。 ——她说只是暂时分开,却在往后的岁月中再不肯见他一面。 ——她说,再等一等。 偏偏等了千年,只等来一场浩劫。世间清浊倒转,灵气迅速消亡,浊气充斥人间,妖鬼横行作乱,而诸多神仙却步入了天人衰亡期…… 妖魔肆虐,人鬼残暴。 战争就在这时拉开了序幕。 “那时人间惨祸日日发生,亡魂无数,冥君坐镇酆都,我与众仙一同参战……”男人凝视着石壁,缓缓道来,“战前,我说我想见她一面,她还是不肯,只说等世间灾祸平息,便是再见之时了。” 浊气肆虐,且吞噬着世间灵气,生机倒退,逐渐湮灭。而他身披战甲,与之相战,每一回都冲杀在最前面,战意越来越浓,杀意越来越浓,血煞之气直冲云霄。 他恍然不觉自己已经杀红了眼,更不知道每撕碎一只阴邪之物,就有一分逸散在世间的浊气钻进他的身体中。 宝光熠熠的琉璃心变得浑浊,然而只是一瞬间,就又变得剔透光洁了。 他更不知道——最开始两端空空的偷天仪已经变了个样子。其中一端盛满了金光,另一头则装满了从琉璃心中抽取的阴晦浊气。 金光包裹着他的心脏,而浊气…… 这场战争持续了许久,牺牲惨重,浊气虽然渐退,而灵气也慢慢枯竭了,好在最后仍旧是胜利了。 他终于卸下了战甲,放下了武器。此时上三天的仙人已经少了近半数,天宫破败,而天帝坐在上首,脸色蓦然一变,难以置信地道:“冥君怎么会步入天人衰亡的境地?!” 霎时间,众仙家哗然失色。 而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处,只有这句话不断在他耳边回荡。 “其实,本该衰亡神陨的是我……”男人侧对着方渺,嘴角抿出一丝自嘲的笑,“我竟然毫无察觉。” 这时,男人带着方渺来到第二面石壁前。这面墙的底纹是满天的曼珠沙华,浮雕只刻冥君的背影,她一手持笔,上空处是一卷长轴,咒文化作锁链从空白卷轴中蔓延出来…… “冥君替我偷天换命,自身却即将陨落,而她一旦衰亡,偷天仪就再不能连接她与我……”男人顿了顿,道,“她担心我的琉璃心再次遭受污浊侵染,堕为邪秽,所以她才设下了这个阵法,用自己的肉身与八只罪孽深重的妖鬼,捏成替身,替我吸纳阴邪煞气……” “是我害她至此。” 这时,两人又来到第三面墙。 方渺看清之后,猛地吓了一跳。画面中是一处陡崖,桃树凋零,男人坐在崖边,上身赤着,胸膛破开一个大洞,他双臂展开,一手沾满了血…… 灰雾底下是轮回池。 一个人沉陷在雾中。 方渺倒吸了一口气,问道:“难道你把她的肉身从墓中带了出来?” “是的,放入了轮回池。”男人笑笑,接着道,“这时候她刚刚下诏,神魂还没彻底消散,好在偷天仪也没没有失去联系。我便剖出了那颗承载着魂灵的琉璃心,一同丢入轮回,并且将自己的肉身放入了阴天子墓中,代为镇墓。” 简而言之,他用自己的神陨,偷来两人的一线轮回生机。 “只是这期间,浊气再次侵入人间,企图反扑,两方交战之时造成了一次大地动,进而使得地宫法阵出现了一丝纰漏,误入了两个盗墓小贼……” 方渺站在石壁前,沉思道:“也正是因为这次意外,有一只厉鬼趁机跑了出去。” 男人道:“正是,他重回人间,再造杀孽,因果报应也联系在我身上。” 方渺的声音低了下来:“所以……所以萧玉随的命数才会这般?”她捧起罗盘,抬头望向男人的侧脸,忙问,“那我该怎么做才能救他?” 男人叹了一口气,反问:“你救不了现在的他,他终究要死的,你明白吗?” 方渺咬了咬唇,“所以我感受到的制约不仅仅是隐藏我的来历,更是制约着我不能改变他的命定结局?” 片刻后,她想到另一点,又道:“那只逃离地宫的厉鬼呢?在我原来的时间中,我曾见过他,他打不过萧玉随,却偏偏死不干净,始终觊觎着萧玉随的肉身……难道是因为他曾夺舍过萧玉随的肉身,将残魂融入其中,更因为二者之间的因果纠缠?” “是的。” 方渺皱着眉,心情压抑:“我真的不能在这时解决掉他?” 男人却摇摇头,朝她伸出一只手,道:“现在,你可以杀死他,断开这场孽力的轮回,但是相对应的,百世后的萧玉随仍旧因为其他灾祸惨死,堕为厉鬼。”他的手掌摊开,里头正是一具黯然失色的沙漏器具。 ——偷天仪。 在见到这个器具的一瞬间,方渺感到压在头顶的那道禁制忽而消散了一半,连魂灵也为之一轻。 方渺接过沙漏,就听男人道:“只要砸碎它就好了。” 话音落下,方渺另一只手中的罗盘微热,金光从中游动而出,接着一股脑窜进了黯淡的沙漏之中。 阴木罗盘终于变成了老老实实的罗盘。 不知怎的,方渺居然有些失落。 她盯着手中亮了一瞬的沙漏。其中一端流动着方才涌入的少许金光,另一端则是空空荡荡的。 这时,方渺想起了观影尾声冥君在她意识中的话语,连忙道:“对了,她说过……”可当她再抬头时,却发现眼前的人陡然变了个模样。 同时间,沙漏的另一端里头多了一些灰雾,与金光两相平衡。 方渺再次愣在原地。 身前的人跟方才似乎没有变过,脸还是那张脸,只是更为年少英气些许,眉眼中隐隐流露的凶气与冷意也不见了,长发也成了短发,服饰也全然不同了。 他的表情不复适才的平淡寂然,而是有些茫然,错愕。同时,还有几分悲切……? 嗯? 这是属于她的萧玉随,没错。 但是…… 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过? 方渺连忙凑近看看,发现他的眼角微红,心中顿时惊疑不定,连忙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哥,你哭了?” 萧玉随还愣着,方渺又伸手去碰他的手背,冷冰冰的,她凝神打量了一下萧玉随此时的状态,发现他还是生魂状态,并没有回到肉身之中。 两手相触。 萧玉随这才回过神来,他垂下眼眸,看向眼前的少女模样的人,从恍惚与困倦中挣脱,恢复了清明。 他愣了一下,抬眼望了望四周,茫然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说来也奇怪。 在火车车厢里,他第一次抵不住困意睡去,醒来时,变成了纸人;这是第二次了,醒来时居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只是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好在身边还有这个人。 他松了一口气,轻轻地勾起少女指头,霎时间,萦绕在他心间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悲伤与绝望好似如一阵幻梦,转眼便远去了。 方渺一手罗盘一手沙漏,实在腾不出第三只手与他相牵,只好双臂一展,整个人扑到萧玉随的怀里,脑袋在他的颈窝里来回蹭,“来抱一个!” 萧玉随下意识地抬起手,双手环绕在怀中少女的后腰处,将下巴支在了对方的头顶。 “怎么感觉……”他长叹一声,不解道,“已经跟你分开了很久很久呢?” 闻言,方渺抬眼,与他对视,也回想起了那些前尘往事的片段,又忆起方才那缕残魂眸中的空寂……她的目光一下子柔和下来,猛地踮起脚,在萧玉随的下巴用力啃了一口! “也许我们还会分开一段时间,”她不停地摩挲着掌中的沙漏,“但是我跟你保证,我们一定会再见……” 她再次踮起脚来,唇瓣贴上萧玉随的唇角,说话声轻飘飘的,呼出的气像是一阵风,往他的身体里钻。 “这一次,我不会再失约。” 方渺经历过此番种种,又看到前世身为冥君的她,压根不在意身边人是人是鬼了。何况萧玉随虽是厉鬼,却不作恶滥杀。 她的心里有一半是痛苦,呼吸也停滞了几息,最后缓声道:“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等我。” 萧玉随的双臂环得越来越紧,似有所觉地应了一声,与她唇齿相合,久久不分离。 半晌,方渺才与他分开。 一团阳火在头顶燃着。 四面石壁环刻着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方渺抬起头,火焰也向上燃着,映亮了头顶石壁的真容。 石壁雕琢成立体的彼岸花,朝下盛开着,中央最绚烂的一朵,花蕊半开半合…… 蕊心处,两个小小的泥石人影相拥而眠。 方渺笑了笑,继而举起手中的沙漏。自从拿到沙漏之后,她感到体内的灵气与其中一端相连接,缓慢地流出她的身体,而笼罩着地宫,遮蔽视线的结界也逐渐消隐。 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晃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牵引力附着在方渺的身上,似乎想要将她带离这片空间。 “时间好像不太多了。” 话毕,方渺紧紧抱住萧玉随的腰,将他带到一个特地的方位站定,下一瞬,刺骨阴河再次奔腾而来,冲刷着两人的意识! 萧玉随的身体在阴河中变得透明起来,方渺见状,在他耳边轻声道:哥,回去吧,现在回到你自己的身体里……”说完,臂间一空。 萧玉随的魂体不见了。 下一刻,方渺从微微的晕眩中回神,她朝前迈了一步,见到墓室地上躺着一个纯白的纸人,下意识地弯腰拾起。 地上有一道奇怪的影子蔓延过来。 她收好纸人,抬眸看去,就见影子的末端连接着方天应,他正惊讶地看着自己,手里拎着一只不安分的大公鸡,红艳艳的鸡冠好似蒙上了一层浅金色,翅膀扑腾个不停。 她的视线往后一移,看到萧玉随靠坐在石壁边,闭了许久的狐狸眼终于睁开来。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44节 他的目光也落在了方渺身上,视线有些模糊,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方渺笑了一下。 这时,又一道视线落下来。 可这一次,方渺的笑意收了起来,她望向墓室门外的暗影中,率先打了个招呼:“你来了。 ” 第35章 阴影中的人双手背在身后, 迈出一个步子,身形半显。 他的眉眼舒展,但这温和的笑更像是一张人工雕琢的面具,牢牢粘在他的脸上, 眼窝的阴影极深, 贪婪的视线从中探出来,落在方渺手上的器具。 仿佛那个东西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方渺举起掌心里微微发烫的沙漏, 沉着气, 问道:“你也想要这个?” 闻言,林巽朝她伸出一只手, 其意义不言而喻。 方渺不动弹,眼睛微微眯起来, 她的瞳孔闪过一丝金芒, 眼前的人似乎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尸气、浊气、血煞之气纠缠成一团,紧紧包裹着死去的身体, 将他化成了一只妖异的人鬼。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紧张。 墓室外,林巽只身而立。 墓室内,三人一兽齐齐与他对峙着。 林巽淡淡道:“但是你好像不打算给我?”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方渺对自己的警惕态度, 毕竟……能在此鬼域中逃离他的视线的人,能给他以威胁感的人,他本就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空气越来越冷。 两方之间的敌意一触即发。 方渺并没有在见到林巽的第一时间摔碎偷天仪,因为心底有一道声音在提示着她, 现在时机还未到。 她默默念着这两个字:时机。 紧接着, 方渺扬手一抛,将阴木罗盘交还给身旁两三米远的方天应, 灵力在她的体内流转, 涌向了这只空出来的手, 一支若隐若现的毛笔从虚空中显性,在她抓过去的那一秒,化为了实体! 几人同时出手! 就见林巽站在原地,无数的鬼影从他的影子里钻出来,迅疾地涌过来,腥臭之气充斥着这方墓室,残存的阳火即将熄灭。方渺与方天应默契地左右站立,手持法器,掐诀应对。大公鸡被他甩到身后的萧玉随身上,护在他身前。 方渺握紧毛笔,一道诛邪符咒于半空中成型,这道符文比她之前画的更加凝实,笔尖刚落,就朝前飞击而去,扭曲着扑来的鬼影便宛如被烈火灼烧,发出凄厉的叫声,散成一片黑雾,被符咒金光驱散了。 方渺挥动毛笔,一道道最基础的诛邪符浮在空中,往一众鬼影中扑去,这些都是鬼域之中最弱的游鬼,但数量繁多,数不胜数,堆叠而来呈排山倒海之势。 一时间,金光灵气与污浊阴气交融撞击在一处,墓室间变得极其昏暗,肉眼再难看清。想来林巽就是打着迷惑视线与消耗他们法力的主意。 方渺甚至愈发警觉起来…… 果然,铺天盖地的黑影之后,是更加厉害的角色! 三个焦黑的骷髅头从黑雾后探出头来,两个硕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大的空洞里挑动着青灰色的阴火,它们皆是身披战甲,盔甲破败不堪,其一拎着一柄战斧,斧刃沾染着褐色的血痕;其二手握一把长枪……这三个骷髅鬼将身上的杀意如利刃般袭来,分别往墓室中的三人冲过来。 方渺且战且退,跟身后的方天应汇合,默契地往萧玉随的方向靠过去,他不通术法,但怀里的大公鸡目光锐利,时不时吐出一团火,灼烧着侵袭到身前的鬼物。 鬼影重重,骷髅鬼将穿梭在其间,兵刃不停地刺下来。方渺画符抵御,又飞快地掐出几团阳火,照亮墓室。 火光被抑制得微弱。 四下仍旧是昏昏暗暗的,更显诡谲危险。 林巽冷着脸,从容地站在墓室门外,脚下的影子愈发张牙舞爪,他寄居的这具身体面相很温和,看起来就是一个翩然青年,可他却比周身的鬼物更加阴邪凶恶。 此时的场景仿佛与头顶石壁相呼应。 首恶端坐上首,底下是无尽的亡魂怨鬼。 方渺手上画符的速度越来越快,体内灵力消耗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她冷静地思考了一下,长臂一展,笔下形成的一道长刃如弯月一般,朝周身的鬼物斩去! 游鬼登时消散,而骷髅鬼将则是被拦腰斩断,坠落于地,方天应紧跟着施法,将它们打散。 果然,远处林巽的表情更加悠然起来。 这里是他的鬼域,本就是他的主场。奈何那个少女手中的毛笔隐隐带来一股被束缚的压迫感,让林巽有些警觉。 如今这世上哪还有这种厉害的法器? 不过林巽也看出来了,这法器消耗极大,只要不断消耗驱动毛笔之人体内的灵气,便不足为惧。因而他召出鬼域中的诸多鬼物,不间歇地攻击着那三人。 他更知道,三人中的那个少年不通法术,被另外两人紧紧护在身后,虽然有一只妖兽护身,但……林巽笑了笑,眼睁睁看着那三个鬼将化为飞烟,同一时间,一条只剩下枯骨的巨蟒从隐蔽的角落阴影中探出来,张大巨口,袭向少年! 萧玉随的精神高度紧张,他的眼皮挑挑,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向那处,大公鸡咯地一声,扭头朝巨蟒喷出一团烈焰。巨蟒比骷髅鬼将更要厉害,头骨被妖火烧得一痛,却毫不偏移地继续咬向他。 萧玉随还没回过神来,身体自动地一避,漆黑的尖牙便擦着他的手背而过,他皱皱眉,好似感到一丝凉飕飕的黑气钻进了他的体内,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幕画面—— 万顷晴空被染得昏黄,透出不详的气息。 他悬在高空,与下界的一众阴邪妖鬼交战,破碎的肢体掉落在地上,未散的血煞直上云天…… 方渺手中的沙漏再次亮起。 同时,她体内的灵气忽然莫名消失了近半。 方渺蓦地一惊,目光却穿透了此处翻涌的黑雾翻涌,清晰地看到一根黑线缠绕在沙漏的中腰部,一头延向林巽,另一头则缠绕在身后的萧玉随身上。 这黑线附着着污浊的气息,以及因果孽力,联系着两人。方渺恍然明悟,想要伸手去抓这根线,却摸了个空,恍然间,脑中一道声音响彻回荡…… 方渺跟着默念:“时机到了。” 她飞快地朝方天应说了一句话,继而退移到萧玉随身侧,将掌心中的沙漏递到他手中,两人一同抓紧了这个器具,沙漏越来越烫,她握着它,也握着萧玉随的手,高高举起,将沙漏狠狠摔在了地上! 沙漏落地,一声脆响。 方渺的余光中瞥过林巽陡然变色的神情,她朝方天应打了个手势,方天应猛然吐出一口献血,喷洒在手中的桃木剑身上,挡在二人身前。而方渺则是侧过身,手一松,毛笔重新化为虚无,她两手抓向因果交缠之线,剧烈的刺痛从掌心传来,只击魂魄,可这一次,她切切实实地握住了这根线。 方渺体内充盈的灵气已经消耗殆尽了,仿佛正是为了这一刻而积攒的。她脸色煞白,强忍着疼痛,身侧的萧玉随也难耐地低吟了一声,神魂激荡,险些昏倒。 这时候,林巽的脚下有更多鬼物纷纷爬出来,冲向了无力回击的方渺!方天应手起剑落,有些应接不暇。 方渺的手被孽力灼烧,伤痕从她的手心飞速地侵蚀到手腕。 萧玉随一阵恍惚,耳畔仿佛仍旧回荡着那声碎响,他望向皱眉咬牙的方渺,以及狼狈还击的方天应,最后,视线移向了那个半藏在黑暗中的男人。 他也忽然看到了这根线。 线连接着他们两人。 萧玉随又恍惚了一下,意识被拉到深处,虚无之中,他看到了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长发男人,他与自己面对面,他说—— “你还在等什么?” 萧玉随只觉得震耳欲聋。 是啊,我还在等什么? 这是本属于我的因果,我的孽债…… 他的身体已经不自觉地动起来了,朝前两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脸色越来越差的男人,低声道:“而你,早就应该消失了……” 他张开了双臂,做出一个敞开怀抱的姿态,闭眼道:“来,速速来——” 言出即行。 话音刚落,墓室中的种种鬼物倏然化成了一片阴冷的浊雾,一股脑地往他体内涌来,不仅如此,那人脚下的影子也蔓延过来,融入了他的影子,逐渐被吞噬…… 众人神色皆惊。 萧玉随则是朝同伴露出一抹安抚的浅笑。 方天应受了伤,喘着粗气道:“鬼域不稳,似乎快要破除了……!” 林巽从容的表情已经消失了,而那张扣在他脸上的面具也碎成了齑粉,他目露错愕,张了张口,怎么也没想到事情是怎么演变成这个样子的,“怎么会这样?!” 方渺紧紧抓住牵连着两人的线,忽觉松动了几分,连忙再一使劲,林巽的身体站在原处未动,一抹陌生的凶魂却从那具身体中飘了出来! ——正是此间墓室镇压禁锢着的厉鬼。 他刚一脱身而出,那具青年人的肉身顿时腐烂,血肉化为血水流淌在地上,肢骨坠地,几息的功夫后,就只剩一捧残秽了。 厉鬼仍在叫嚣着,抵抗着,可他的下身已经被卷入浊雾之中,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方渺见状,连忙调动体内剩余的全部气力,用力撕扯着手中的黑线! 时机仍在。 就是现在这个时刻! 瞬息间,一阵不甘的嘶吼响彻于在场的每个人的意识中,黑线无声地断裂开来! 方渺终于松开了手,然而凝为实体的魂身已经重新变得飘渺起来,被侵蚀的黑疤也扩散到了小臂处。 她抬眼看去,就见对面的厉鬼已经失去了早前的自得,脸上摆满了愤怒与怨怼,又极快地按耐下来,好似另有主意了一般。 方渺想起他手下不仅有无数鬼仆,还有四散在各地的鬼蛊,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转头对方天应道:“他想走,必须拦住他!” 再看萧玉随,他整个人已经脚尖离地,半悬在空中,墓室中阴风肆虐,卷动着他的衣摆,将他柔顺的发丝撩得凌乱。他微微昂起脑袋,整张脸毫无遮掩,眼睛紧闭着,看上去很是痛苦。 闻声,方天应甩出数条特制的红绳,绳上每隔一指的距离便缠有一张叠起来的黄符,他口中念着咒令,念完又朝方渺喊了声:“这道困阵只能困住他一小会儿的功夫!” 方渺头痛地想着:时间不够,他们的力量也不足。 虽然厉鬼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的后手还有许多,可方渺已经没什么灵气来施展法术了,方天应也已经负伤脱力,如今尚在咬牙坚持,大公鸡喷多了火,正气蔫蔫地在阴风中扑腾…… 而萧玉随,他的脸涨得越来越红,双手紧紧握拳,细长的脖颈绷起青筋,仿佛呼吸都刺痛。 忽然,方渺的眼神瞥过地上那捧尸体残秽,道:“我好像有一点头绪了。”关于如何困住厉鬼…… 她迅疾冲到方天应身后,从他的布袋中掏出被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小黑坛子,飞快地将坛子外的符纸撕下来,里面的头发形状的鬼蛊以在符咒的封印中变得虚弱无比。 她一手捏着这根红色的发丝,另一手伸进了裙子的暗袋中,掏出一张微微皱起的白色剪纸人,纸人身形轮廓圆润,脑袋的中间用朱砂戳了两粒赤色墨点,萧玉随的生魂曾经寄居在其中。 她先是将鬼蛊发丝缠绕在纸人身上,然后将纸人轻轻放在身前的地上,这个想法的灵感还是来自于方才连接厉鬼与萧玉随的黑线。 紧接着,方渺调动着体内剩余的那一点点灵力,这一点灵力几乎施展不出什么有攻击力的法术,她笑了笑,想起自己学过的第一个入门法术——正好,它也只耗费一点点的灵力。 随后,方渺念起了招魂的咒诀。 此间鬼哭之声不绝于耳,方渺的声音清透明亮,却带着一股超凡的气势,四字咒诀回荡在墓室中,引来厉鬼的一阵讥讽。 他恶狠狠地盯着少女,杀意毕现:“你以为这招能对付我?” “原本是不行的,”方渺念完半截咒诀,冷声道,“其实之前在车上的那些话都是匡你的,不过好像都成了真,我确实跟地府有关系,也确实知道了你最想知道的事情……”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45节 说这话时,她回想起隐藏墓室中的其中一幅壁画,阴天子持笔下诏,束缚妖鬼进入地宫法阵之中,而她身前显现的那卷长长的卷轴中罗列着八段批命…… 于是方渺又笑了一下,手上的法印倒转,扬声继续道道:“……尊吾敕命,魂归此身。” 她顿了一下,在厉鬼骇然的目光中,念出最后一句咒诀:“尊吾敕命!魂归来兮!” “秦慑——!” “速来——!” 真名显现,束缚成型。 厉鬼的执念似乎就这样达成了,然而下一刻,他便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引力,将他拉进了地上的纸人躯壳中! 方渺眼疾手快,抄起装着厉鬼的小纸人躯壳折了好几折,毫不心疼地将各种攻击型与禁锢型符纸裹在外面,见状,方天应紧跟其上,两人配合得默契极了。 符咒接连触发,声声怒号从里面传出来。 方天应专心补刀,方渺这才稍稍卸了口气,但神经仍旧紧绷,她忙起身去看萧玉随的情况,见他面色涨红,紧闭的眼尾也渗出血丝,隐约显现出恶鬼之相,看得她心惊肉跳。 幸好在真名为‘秦慑’的厉鬼被收入符咒后,墓室中的浊雾渐歇,鬼域结界越来越稀薄。 就在这时,整个地宫忽然剧烈摇晃起来,石壁碎裂,四处都是崩溅之声,碎石与灰土像是纸皮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石墙逐渐剥落,露出底下的漆黑空间。 方天应张望一圈,道:“鬼域正在塌陷。” “唔……” 这时候,萧玉随落地,恢复了清明。他的眼底猩红出血,导致所见之处都蒙上了一层淡红的薄纱,方才那阵撕裂般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只是有些手足无力。 方渺搀扶着他的手臂,担忧询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萧玉随怔了怔,下意识回答道。 不过,刚才他好像做了一点奇怪的事情? 接着,他的视线先是落在前方的猛男天师方天应身上,又低头看了看紧挨在自己脚边的喷火战斗鸡,最后抬眸盯了盯身旁的少女,忽而松懈下来—— 嗯,在这个小集体里面,他应该算是普通了。 丝毫不知自己此时的人身恶鬼相有多吓人。 …… 三人一兽疾步奔向进入地宫的入口,那处已经变成了一道人高的裂缝,有些许生机从裂缝中渗进来。 方天应道:“这个移动的鬼域是重叠笼罩在火车上的,如今鬼域崩塌,这个裂缝就是连接火车车厢的结界口,穿过这里,我们就能返回车上了。” 说话时,裂缝越来越大,几人连忙迈进去。 一阵短暂的晃神。 三人一兽坐在包厢内,面面相觑,仿佛此前种种都是幻梦一场。四下仍是一片幽暗,只有火车行驶的轰隆声打破了无言的静默。 随着一声呜鸣,火车头终于驶出了山间隧道。 窗外的景色终于变了。 天穹黯蓝,越往下,透出一点紫橘,那是残阳的余晖。 星子亮起来了。 一轮新月藏在婆娑的树影中,半露不露。 前后车厢一瞬间热闹起来,杂七杂八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 “嘶……刚刚怎么忽然打了个盹儿,身上真冷啊。” “我也睡着了。” “怎么你们也都睡了一觉?” “睡就睡了吧,路途还长着呢……” “哎哟,顾不得我总觉得腰酸背痛的。” …… 人间俗世的味道扑面而来。 几人同时松了一口气,腰背一下子软下来,靠在椅子上。 方天应掏出黑坛,将手中那个大如拳头的符纸团子塞进坛中,“缓口气,我再多画点符纸贴上去……等伤势恢复了再将办法将他彻底解决?” “还有外面的鬼蛊,得想个办法……”方渺累极了,点点头,她拍了拍脸,继续打起精神,扭头看向萧玉随,“还有你,哥……你刚刚吸纳了那么多污浊阴气,也必须想办法剥离出来,这得尽快。” 随着她的动作,萧玉随也发现了她手臂的异样,丑陋的乌青疤痕从她的指尖蔓延到小臂中后段,尤其是掌心,掺杂着好几道割痕,深可见骨。 萧玉随盯着她的手臂,神情骤然一变,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方渺的伤,伤在魂身。 好在没有损伤根本,还能养回来。 她转移话题道:“对了,按照现在的情形,我们是不是要改一改行程,还要按照原计划去……?” 话说到一半,方渺忽然愣住了。 很奇怪。 对面的方天应保持着正擦拭着身上的血迹,一动不动,而她身旁的萧玉随微微蹙着眉,薄唇轻启,像是要说些什么…… 然而,他们的神情动作就凝滞在这一刻,像极了两尊栩栩如生的蜡像人。 亦或者说, 时间仿佛被人按下了静止键。 方渺顿感不对,猛地站起身来,目光重新变得锐利! 万籁寂静。 就在这时,一道手机铃声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击碎了这密不透风的沉寂。 方渺的表情变得茫然起来。 这是一首手机系统默认的钢琴铃声,轻快悦耳,如溪流潺潺,叮咚作响,充满了春夏季节的活泼。 方渺曾在街上就听到过数次,对此分外熟悉。 那么,问题来了。 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为什么会出现现代手机的铃声? 越紧张,方渺的听力似乎就越敏锐,她听到有一串脚步声夹杂在钢琴声中,恰好踩在了节拍上。 这声音越来越近,近到与她只隔了一扇门。 门外,手机铃声陡然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男人的说话声,他嗯嗯啊啊了好几声,听起来情绪有些低沉,“知道了,马上,马上,别催了。” “嗯嗯嗯,好好好。” “哐当——!” 车厢门被大力推开。 一个黑西装男人举着手机站在门边,正好挂断电话,将手机往衣兜里塞去,他的眼神准确地落在方渺的身上,瞳孔逐渐失去了高光。 方渺已经从脑海中翻出了这张脸。 三途川上,摆渡船中。 只见男人晃悠着走上前,两眼无神,用一种极其幽怨的语气说道:“加班了这么久,呵,呵呵……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36章 一股浓浓的社畜气息扑面而来。 首当其冲的方渺:“……” “方渺, 十八岁,生魂,就是你没有错……”黑西装男人朝她招了招手,催促道, “走吧, 我得把你送回去。” 没想到对面的少女听到这话居然露出一抹极为明显的抗拒神色,甚至身体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一下, 连连摆手道:“等等!我现在还不想离开这里!” “哈?” 黑西装男人很是诧异, 发出一道急促的气音。 他的目光扫过方渺的手臂,皱着眉, 语气严肃:“又不是要送你去投胎,是要送你还阳。” 男人停顿了一下, 又补充道:“虽然不知道哪一位有这个本事能使你死而复生, 但必定付出了莫大的代价……既然有人如此牵挂你,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闻言, 少女闭着嘴,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掏出手机,微低着头, 指头在屏幕上噼里啪啦地跳动,边说着:“地府人手紧张,因为你的事情,我已经加班很久了, 请你配合我的工作。”说完边举起手机, 后置摄像头对准方渺。 “哦对了!来,看镜头, 拍个照, 我要上传档案……”他自顾自说着, “你的案例很特殊,上面还特别关注了,说是要查看一下你的档案……等回去了我还得写报告呢。”说到后半截,浑身的社畜怨气又压不住了。 其间,一声咔嚓快门声响起,记录下了方渺睁大眼的模样。她唇红齿白,巴掌脸大眼睛,标准的小美人长相,随手一拍也很上镜。 方渺敏捷地捕捉到男人话语中的某个字眼,眸光忽闪,暗自思忖:这个‘上面’,是指阎罗王? ……好像是冥君昔日处理公务的工具人。 不对,是工具神。 果然,工具人也是会传承的。她暗道。 接着,方渺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今三界清浊倒转的局面已经得到了控制,但已是神道式微,灵气稀薄,好在清浊两两平衡,因此也再并不能孕育处足以祸乱人世的妖鬼秽物了。 想来后世的萧玉随也是世间仅有的存在。 重要的是,后世的地府仍有阎王坐镇。 也就是说,在如今的地府中,阎王仍在。 方渺忽觉豁然开朗。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46节 方才正困扰着她的两件事情似乎有了解决方案。 第一,离开前必须彻底处理感觉林巽,哦不……是秦慑的本体,还有他流窜在外的鬼蛊。 他能在世间作乱是因为与萧玉随之间的联系,又因‘存在’被抹除,不在地府的名册之中……但如今方渺已经利用真名将他困在纸人躯壳中,只要将他的名字重新记录在名册上,地府就能介入。 第二,萧玉随体内的浊气需要尽快净化。 方渺忍不住笑了笑,想起了曾寄居在她意识中的那缕冥君残魂……那人表现得十分不着调,只是在观影时对方渺的种种调侃是真,给她留下了不少好东西更是真。 不止萧玉随,她魂身受损的问题也能一并解决了。 因而,她现在不能回到后世,而是需要去往此世的地府。方渺想清楚后,定了定神,对上传完照片的黑西装男人道:“那我们该怎么回去呢?” 男人正在上传刚才拍的照片,速度有点慢,便随口回答道:“先去往这个时间点的地府,不要惊动其他人,然后给我的同事打个电话,让他接应,将我们引返后世……” 这话正中方渺下怀。 啪地一声! 方渺双手合十,贴放在身前,“太好了!” 见对方看了过来,她满怀期待地看向黑西装男人,只是话锋陡然一转:“但是……” 黑西装男人:“但是……?” 方渺:“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她迎着黑西装男人问询的眼神,搓了搓手,“我能多带一个人吗?”她指了指身旁的萧玉随。 至于秦慑么? 早就被她开除人籍了。 从黑西装男人的角度只能看到萧玉随的背影,他的表情呆滞了一秒:“……哈?”这种事情,也能买一赠一的吗?! 他想也不想地拒绝道:“当然不可以!”又颇为残念地冷哼一身,“小姑娘,你以为这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方渺诚挚道:“这是我一生一次的请求。” 黑西装男人严词拒绝:“不行。” 方渺当然知道他不会轻易答应,但她并没有感到沮丧与失望,因为她已经看清了眼前人的本质。 这个男人…… 他是个社畜打工人啊! 于是,方渺幽幽道:“实不相瞒,我认识你的顶头上司。” 黑西装男人:“……” 方渺顶住质疑,接着道:“不信的话,你给他打个电话。” 她指了指黑西装男人手中的手机。 话音刚落,就见手机屏幕唰的一下亮起来。 机身无声震动。 来电铃声的钢琴曲轻快动听。 两个人都清楚地看到来电提示的那两个大字—— 阎王。 黑西装男人不以为意的神情凝固了,他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巴,瞳孔微微放大,愣了好一会儿,眼神不住地在手机屏幕上和方渺身上来回穿梭,最后长吸了一口气,连忙接通电话,恭敬道:“……阎、阎罗殿下?!” 声音险些劈成两半。 殊不知,电话那头的人比他还要激动,急吼吼道:“你、你你你……”声音漏了出来,被方渺收入耳中。 方渺走上前来,礼貌地示意自己想同电话那头的人通话,黑西装男人顺从地将手机递了过去,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 “喂?” 在她出声的那一刻,电话那头寂静无比,只听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声,方渺想了想,沿用了记忆中冥君对他一贯的称呼,道:“小阎,是我。” 电话那头忽然间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方渺举着手机贴在耳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就听电话那头的人颤颤巍巍道:“冥君?是您……您回来了?!” 听起来居然夹杂着几分哽咽之音。 方渺的脑子里冒出一张留有络腮胡的粗犷脸,忍不住咳了两声,道:“我现在是一个普通人啦,对了小阎,我这边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帮忙……” …… 挂断电话,方渺彻底放松下来。 她忍不住仰头喟叹一声:“有靠山的感觉真好哇……”说完抬起手,拍了拍黑西装男人的肩膀,“还好有你,小黑。” 阴差乃是与地府签订协议的亡魂打工人,按照俗世的叫法,黑西装男人其实就是‘黑无常’。方渺看出他的紧张,故意这般调侃一句。 这位小黑接回手机,擦了擦额角的汗,道:“大人,我们现在就动身吗?”他瞟了几眼萧玉随,“此人并非亡魂,要想将他带往地府,要另外开道了。” “嗯……”方渺摸了摸下巴,“既然带一个也是带,不如我多带两个吧?” 小黑低眉顺眼:“您高兴就好。”又尽职地提醒道,“大人,不可让他人知道您来自于后世,也不能告知他人名册上的批命文,否则会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方渺点了点头。 “那我这就将结界撤去了。”小黑掏出手机,戳了一下。 静止的时空恢复了正常。 实际上时间并没有停滞,只是结界的作用。因此在萧玉随与方天应的眼中——坐在椅子上的少女一下子瞬移到过道上,车厢里更是多了一个陌生的黑西装男人。 方天应:“?” 萧玉随:“?” 方渺及时解释道:“他是来找我的鬼差,要把我带去地府。” 方天应:“!” 萧玉随:“!” 方渺拍了拍手,兴奋道:“我准备把你们一起带下去!” 话毕,她成功收获了两脸震惊。 方渺这才憋不住了,噗嗤一声,大笑起来。 …… 灰雾迷蒙,寒风四起。 看不清来路,找不见尽头。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幽暗之香,吸引着许多面色惨白,双目无神的虚影往既定的方向飘去,虚影几乎与浓雾融为一体,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彼岸花香,雾气的深远处似乎传来细微的水声,那处是接壤地府与人世的阴河口岸,不对活人开放。 因此在进入这片浓雾之前,走在最前面的黑衣男人抬手拦了拦,示意众人停下步子,他从怀里掏出一盏灯,灯罩里是暗着的,他持着灯,二指并拢,对着方天应与萧玉随的脑袋上空画了个咒,就听噗噗噗几声,二人的两肩与头上冒出三团魂火。 他展臂朝两人的魂火挥动了一下灯,就听轰地一下,灯罩中便出现了一团明亮的橘金色火焰。 小黑摆出招待领导的模样,提着灯,站在侧前方给身后几人引路,自发地解释道:“阳火开道,不会跟投胎的亡魂冲撞了。” 小小一盏灯,所过之处浓雾退散。露出了一条窄长的小道。方天应本就是修炼之人,紧跟在小黑身后,与他攀谈起来。而小黑则是态度良好地有问有答,遇到不能透露的,奉上一个微笑,方天应便懂了,不再追问。 这两人居然相处得还挺融洽的。 方渺与萧玉随并排走在后头。 由于地界特殊,魂身能与人身相触碰,因此两人挨得极近,萧玉随轻轻地捏起方渺的手,时不时拎起来看一会,又轻轻叹一口气,看上去很心疼的样子。 方渺已经跟两人解释清楚了此行的目的,她唇角扬起来,伸头过去用面颊使劲蹭了蹭他的肩,笑道:“不痛的,而且很快就痊愈了。” 萧玉随的回答很静默。 他只是微微垂下了脑袋,额发在他的脸上投下一道阴影,掩盖了他那双仍旧猩红的眼眸,只露出挺翘的鼻梁,淡色的唇。他的唇瓣很干燥,却很柔软,轻轻地吻在方渺的手背、指节、最后才是掌心…… 霎时间,方渺的心里跳进了一只小鹿。 两人就这样亲亲密密地走了一路。 不多时,小道逐渐变得开阔,浓雾稀薄起来,露出排布在道路两侧的石像。石像为兽形,半人高,正是在地宫中随处可见的灵兽金翎鸡。 “咯、咯咯……” 倏然,大公鸡扑腾着飞起来,雄赳赳气昂昂的,落到一侧的石像顶部,抖着胸脯看向众人,仿佛在同脚下的石像做比较,看看谁更威风。 自从来到阴阳交界处,气蔫蔫的大公鸡似乎一下子恢复了活力,一路上都在跑跑跳跳。 小黑盯了它老半天了,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些什么。 少刻后,前方的浓雾尽消了。 方渺抬头看了看这片熟悉的天穹 幽暗深邃,没有星,只有一轮赤色的月。 圆月之下,浮空的殿宇高耸巍峨,高不可攀,好在有一道道石阶从大殿口延伸下来,宛如登天云梯。 “这里便是阎罗殿了。” 小黑转过身来,看向身后仿佛连体婴的一男一女,眼尾忍不住抽了两下。他已经知晓方渺的前世身份了,见她与人类少年如此亲近,在心中揣测了半天。 他压下心绪,说起正事:“大人,阎罗殿下就在主殿之中,只不过……”他看向另外两人,未尽之语极为明显。 商量了一番,几人一同登上石阶,方渺独自前往主殿,方天应与萧玉随则是由黑衣男人代为照看,留在偏殿中等待片刻。 整座阎罗殿分外宏伟,黑柱红瓦,殿宇廊庑显得庄严肃穆。方渺一路上没有撞见任何人,她脚步轻又快地往主殿去。 很快,她站到一扇高大的门前。 方渺抬起手,指尖刚一触碰到冰冷的木,一道威严浑厚的声音便带着无尽的气势砸到她的头上,“没有本王的通传,何人来此?” 方渺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将紧闭的门扉推开一条仅可通人的小缝,两只手搭在门框边,将脑袋探了进去,扬声道:“嘿,小阎!” 下一瞬,殿内传来一道重物砸在地上的沉闷声响 方渺笑而不语。 二次刷脸成功√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47节 面黑须密的中年男人弯着腰,跟在身量娇小的少女身后亦步亦趋,仔细看便能发现男人的眼眶微红,他说话的嗓音仍旧威严浑厚,但气势全无,委委屈屈地絮叨个不停。 “天人神陨,神魂俱消!小仙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还能再见冥君一面!”忽而想到什么,他唏嘘一声,长叹道,“可惜冥君昔日陨落后,少君也……” 闻言,方渺脚下一顿。 阴天子殉道的故事已经传到了人世间,却无人知晓其中的种种私情。阎王作为冥君最为得力的下属倒是知晓内情,但他却不知前世少年在冥君下诏之后的所作所为,只以为他在战后也步入了天人衰亡。 阎王注意到方渺的停顿,连忙转移话题道:“可惜如今灵气稀薄,再也没有修炼成仙的机会了……” “做人挺好的,修炼成仙……我没有这个想法。”方渺挥了挥手,表示自己不在意,又偏过脸对阎王道,“而且,我已经重新遇到他了。” 她又道:“他现在就在地府。” 阎王又是一惊,胡须颤颤,继而眼中现出喜悦之色:“少君竟也入了轮回,与您再续了前缘?!” 说完,他又皱起眉,“不过,冥君您是后世之人,少君他……” 方渺接过话头:“我就是在后世与他再遇,又因缘际会地来到了这里,见到了还活着的他……” 还活着的他? 不是‘前世的他’? 方渺读懂他眼中的疑问,解释道:“后世的他成了百年厉鬼,而我是他的替嫁小娇妻,现在我正走在打倒搞事反派的路上,打算回去后继续跟他人鬼情未了。” 方渺以精炼的描述,成功收获了今天的第四张震惊脸。 “到了。” 两人在主殿最深处的一扇门前站定。 推开门,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竖立着的古朴圆镜。 此镜高约两米,贴墙而立,镜框呈古铜色,上端雕刻着飘渺祥云,下端却是烈烈焰火。 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站在镜前,却映不出倒影。 这面水镜原名为业镜,记录着凡世众人的命数,而鬼差们的勾魂名册皆是它分炼而成的子器。 方渺掏出了一团由几十张符咒交叠而成的东西,放在了左侧的小桌上。她回到镜前,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镜面,垂落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 方渺微微意动,便尝试性地扬手朝虚空一抓! 批命笔再次出现,被她攥在掌心。 阎王砸吧砸吧嘴,无声暗忖:不愧是冥君! 方渺凑近业镜,手腕悬直,在镜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秦——慑—— 笔停,字已成。 业镜微微抖动,镜面发烫,耀目的金光与晦暗的红光齐齐亮起来! 方渺猝不及防地被晃得眯起了双眼。 好在只是一瞬间,大盛的红光压倒了金光,‘秦慑’二字变成了血红色,深重到几近发黑。与此同时,一段红色的批文逐字出现在了这姓名的旁边。 上面写的是秦慑其人生前死后的恩德冤孽。 ——可谓是罪孽深重。 方渺细细感受了一下,觉得使用这只批命笔没有给她带来太大的负面影响,便又提笔在批文底下写道:“恶孽难偿,不可救,无可赦,判此鬼及附生之恶即刻湮消,以慰旧业……” 直至撤下笔,方渺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气力也耗尽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过来之后,迫不及待地偏过脑袋望向一旁桌面上的符纸团子。 “不啊啊啊——!!” 就听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一阵黑烟从层层包裹着的黄符中冒出来,在空气中沸腾了几秒,彻底消失在这世间了! 方渺双唇抿紧,一眼不错地盯着此情此景,亲眼见证了厉鬼的消亡之后才彻底放下心了,宛如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轰然坠地。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呼……终于……” 紧接着,方渺想起了另一件事,秦慑在其后百年间造下许多杀孽,根据命理之数,哪怕秦慑已经不存在,但死去的人仍旧会死去,只是过程中会产生偏差…… 她转头看向阎王,道:“我想提前一窥几人的未来命数,小阎,你如今的神力能施展吗?” 死后之人的姓名、生平与批文会自动记录在业镜之中,但想要预先窥得他人未来则需要耗费大量的神力。要是换做曾经的冥君,这事丝毫不成问题,奈何现在的方渺已经是转世之人,方才在业镜写下厉鬼的判文已经费劲了心力。 阎王挺起胸膛,身躯厚实,压下来的影子将方渺完完全全的笼罩住了,他哈哈笑了一声,道:“虽然小仙的神力削减不少,但这点事情还是不成问题的!” 闻言,方渺舔了舔唇,手指头绞在一起,心脏跳动的节奏乱了几拍…… 这时,另一头。 阎罗殿,偏殿之中。 方天应身上的外伤已经处理过了,但内伤尚愈,正好此处灵气比人间充沛许多,他干脆闭着眼,在殿中一角打坐调息了。 而领他们来此的黑衣男人也不在殿中了,方才室中响起一阵叮咚月声,他便叹了口气,急匆匆地去了外头,说是稍后回来。 萧玉随没什么可做的,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奈何那只性情愈发古怪的大公鸡上蹿下跳地闹个不停,他望了眼方天师,将它抱起来,往更远处移了移。 只是它静下来没一会儿,又扑闪着翅膀往前方的窗台飞去了。如今的大公鸡吞了几粒妖兽内丹,早就不是之前初通灵智的大公鸡了,力气大到几个男人都按不住不说,外形也产生了不少变化,翎羽愈加鲜艳,似乎镀是了一层鎏金,鸡冠与瞳孔也是如此。 “咯、咯!” 它的尖爪抠在窗框边,歪着脑袋叫了几声,忽然朝紧闭的窗缝扑去! 咚地一声—— 窗子被它撞开了。 它回头望了望萧玉随,高兴地啼了啼,转过头就往外扑腾而去,萧玉随一个看不及,视线中就失去了它的身影。 萧玉随忙往窗边去,将半开的窗彻底推开,想要往外寻找那只不省心的灵兽的踪迹。 殿宇高悬,能轻易地将外头的景色尽收眼底。 底下是一片无边际的曼珠沙华,飒然地挺立着,像是穿着红色纱裙的女子,妖异惑人,一条河盘卧花海,渡魂的舟穿梭其间…… 更远的地方,是一片灰白的浓雾。 萧玉随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往雾中探去,他搭在窗台边的手紧了紧,喉咙忽而干痒起来,眼眶不住地发热。 他久久地望着那片雾,好似望见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站在满枝春光下,远远朝他伸出了一只温暖的手,而他…… 这时候,一道声音从萧玉随的身后传来。 “事情办完了,我回来啦!” 萧玉随怔了一下,慢慢回头。 他看到少女从门外走进来,殿中昏暗,她的眸中光辉流转,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而他…… 而他只是义无反顾地奉出了一抹依恋的笑。 第37章 东方渐白, 蛋青色的曦光罩在远山之巅,暖了潮冷的晨雾,将沉郁的景色映得鲜亮了几分。 一座高耸入云的登天之山坐落在无垠深海上。 山脚花木盎然,点缀着剔透的露珠, 艳光四射;往上, 缤纷的色彩渐渐融成浓淡的青绿,密林郁郁葱葱, 遮蔽天日;再往上, 草木凋败,染满了黄碧之色;而山巅已经没了颜色, 唯有一片纯洁的白…… 春夏秋冬四时,由下到上逐一展现在方渺与萧玉随的眼前。 如此奇观盛景, 令人目不暇接。 阎王驾着飞兽将方渺与萧玉随二人送到地方就走了。 在他的助力之下, 两人很顺利地来到了昔日冥君埋宝的地方,方渺对此十分感激, 不由得再三感叹——感谢小阎!果然是全世界最好的(前)下属! 还没落地,方渺就让萧玉随两手伸直,举过头顶, 对他上下其手。当然,这不是在做什么奇怪的事情,而是往他的躯体与四肢上贴了几张驱寒的符咒,充当暖宝宝。 她是魂身倒是不怕天寒地冻, 可萧玉随还是活生生的人。 萧玉随踩在白绒般的厚雪上, 稍稍一动,脚下就发出细微的咯吱咯吱声, 他抬手摸了摸方渺的脸, 掌心温热, 不由得眼眸微弯,喟叹一声:“真的不会冷啊……” 方渺借了阎王些许神力,虽然魂魄的灼伤仍未复原,但身体重新凝成实体了,她也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萧玉随的手背上,搓好几下,嘿嘿笑着:“当然,我可是很贴心的。” 雪在落,簌簌地从云间飘下来。周围的花草树木都已被霜雪冻成了冰晶,美轮美奂。萧玉随四下望望,轻声道:“没想到还有这种人间仙境。” 方渺却对这里稀薄的灵气感受些许失望。 毕竟这座山不是一般的山,乃是接壤人间与上三天的天山,少有凡人能够来此,从古到今也只能几位修士大能踏足过。那时候,这里的灵气充盈,孕育出各类奇珍异草,精怪灵兽;现今么,就剩下这些好风景了。 方渺深吸一口气:算了算了,俗话说得好,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不管怎么说,这里比世间已经好太多了。 况且…… 她的目光从萧玉随的眉眼一寸寸擦过去,在心中默默道:况且这里还留存着我们前世的故事。 当初冥君替少年顶替了天雷劫,回到冥府之后便火急火燎地拉着少年四处游历。两人乐不思蜀,好不快活,数年光阴弹指而过……而在离开冥府的第十年,冥君带着他来到了此处。 也正是在此处,少年身着氅服,高马尾甩在身后,半张脸陷进柔软的白绒,漆黑的眼眸中掬着一捧深不见底的情意,用一种忐忑的、期待的、再也压抑不住的语气对面前的人说—— 天上地下,何年何月。 唯愿与冥君不离不散。 然后…… 他被拒绝了。 方渺咳了两声,微妙地想着:这里……不仅是前世的我埋下遗产的地方,也是前世的萧玉随失恋的地方啊! 萧玉随听到她无端地咳嗽起来,关切地凑近问道:“怎么了?” 温热的、潮湿的呼吸抚过方渺的耳廓。 萧玉随的长颈与下颌就在她的眼前,方渺抿了抿唇,扬起脸,张口咬住了他的喉结,叼着啃了两口,漫不经心道:“没什么,我们出发吧……” 遗产是我的了√ 崽崽也是我的了√ 这么一想,莫名有种ntr了自己的感觉?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48节 萧玉随一动不动,眼珠瞥向雪地:“……不是说要出发吗?” 话虽如此,他整个人却安静地杵在原地,宛如猫爬架附身,任由这只身量娇小的长毛猫猫挂在自己身上又啃又挠。 等方渺成功从意识深处翻出通往藏物地点的路线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她才发现萧玉随的脖子上已经布满了颜色浓重不一的星星点点痕迹,牙齿的咬印交叠在一处,看上去凄惨不已。 方渺:咦?是我干的吗? 那就—— 再来一口! 天已经大亮了。 耀日一夜好眠,懒懒地从云层中起身,望见身下的冰原一如既往地洁净,两串脚印深深浅浅地朝山巅环湖的方向蔓延…… 一道虹光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上空。 方渺与萧玉随览过一路的冰树银花,笔直地朝那道粲然的彩虹的走去,越是靠近,冰晶渐融,露出底下的事物本色,浅绿、淡粉、烟紫…… 地上的雪也消了,脆生生的青色从寒冷中探出头来。 原来有一个小小的春天藏在了这里。 天山之巅是一块凹陷地。 一潭温泉安然地躺在最中央,温热的雾气源源不断地从湖面升起,袅袅腾空。 方渺‘哇’了一声,亲眼所见的景色比记忆中的震撼许多,她勾着萧玉随的手指晃了晃,絮絮叨叨:“到了到了,哥,马上就给你来一套净化套餐,虽然你现在还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但还是让人怪担心的……” 说话间,她一步步朝目标走去。 不料萧玉随的动作比她还快,几乎是拽着方渺往前小跑,没一会儿就到了温泉边。 越靠近温泉,草地的长势就越茂盛,鲜绿中点缀着各色拇指大的小花。两个矮墩墩的雪人不可思议地杵在草地上,不见被热雾融化,仍旧依靠在一处。 萧玉随垂眸凝视着它们,有些发怔。 方渺心中突突,毕竟当时少年高高兴兴地堆完雪人,朝恋慕之人袒露心声,结果被无情婉拒了,还直接被打包送往上三天…… 她看了看萧玉随的侧脸,又看了看雪人,见其中一个雪人的胸口处插着一朵粉色的小花,便上前一步,将小花拔了出来,又在小花标记的地方摸寻了一下,在里面摸到一个环状的物品。 光滑、冰冷、色白如雪。 这是一枚白玉扳指,更是一个储物戒。 方渺将其举高,对着头顶的灿阳与虹光认真地观察着这枚扳指。 她眯了眯眼,想:这是……一份没能送出去的礼物。 那日如今日一般。 日光和煦,和风徐徐。 嵇玄牵着异兽,静默地在不远处等待。少年的眼中流露出悲切的、不可置信的神色,“你要送我走?为什么……?就因为我说了我爱你吗?” 红衣女人一改平时慵懒不像样的姿态,直直地站在他面前,平静地道:“小随,我们只是分开一段时间。”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在掌心掐出几道深深的印子,渗出血来,他却恍若未觉,极其艰难地吞咽了两下,撇开脸去。“好,我收回……冥君,你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只要,只要我们还跟从前一样就好了……” 红衣女人面色不改,眼神淡然却坚定不移。 少年好似被她的目光烫了一下,声音喑哑:“……好。”继而又抬眸望过去,视线虚虚地落到女人的下颌处,呼吸微颤,“一段时间,是多久?” “我也不知道。” 方渺好像听到了女人藏在心中的叹息,她思量了一会儿,又道:“若是时间到了,我会来这里接你。” 尽管都是真话,少年却迅疾扬声道:“你骗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竟连眼眶都红了,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却宛如缺氧一般喘不过气来,声音都是挤出来的,“你只是……不爱我。” 最后,两顾无言,不欢而散。 望着少年渐渐远去,消失在云间的背影,女人有些心疼地揉了揉眉心,长叹几声:“真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啊,我真的会来接你的,怎么这性子越来越急了,说也说不听……” 方渺总结了一下当时冥君的心态,大概就是一手养大的崽崽突然叛逆了,让她有些头疼,也有些心疼。 恰好因为偷天仪的制约,两人必须分隔开来,好巧不巧,自家崽子这时候跟她诉了情衷。原本打算将人送入上三天,利用法器时不时远距离联系的冥君转念一想—— 爱什么爱,先冷静一下。 于是,她独自回了冥府,断绝了联系,奈何思崽心切,无聊到主动去处理公务。 往日她将冥府事务全然推给底下阎王处理,自己一打盹就是百年,无聊是无聊,却不寂寞……只是在少年离开之后,她便觉得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流窜在心间,时间仿佛被拉长,百年也变得漫长难捱。 好在还有嵇玄送来的传讯玉简。 冥君走到哪儿就将玉简带到哪儿,时不时收到嵇玄发来的讯息。 嵇玄:「魂不守舍,心伤未愈。」 嵇玄:「被xx仙君的独子挑衅,遂殴之,赢了。」 嵇玄:「奋起修炼。」 嵇玄:「被肚量屁点大的xx仙君刁难了。」 嵇玄:「修炼效果显著,把xx仙君也打了。」 冥君:「非常好。」 嵇玄:「xx天将前来挑战,赢。」 嵇玄:「……赢。」 …… 就像冥君借公务转移注意力一样,少年似乎沉迷修炼,借此消愁。冥君时常收到嵇玄传来的‘今天又跟谁谁谁比武切磋了’的讯息,好在赢多输少,让她忍不住会心一笑,倍感骄傲。 养大的孩子战力直线上升,是件好事。 时间流转。 又到了五百年一回的天宫盛宴。 冥君本就鲜少出席这种宴会,更别提如今多了个正儿八经的理由:她绝不能跟暂时留在上三天的少年出现在同一个场合。 开宴之时,嵇玄却传来一道影像。 正是少年盛装华服,立于天门之下。 冥君凝视着这道影像,心中思绪纷杂:长高了、好像瘦了、咦,头发怎么短了一大截?哦,想起来了……是五十年前同某位仙将切磋时被长剑削断了。 最后,冥君的心间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伸出手,摩挲着影像中的少年,轻声问道:“为什么你一直站在那里呢?” 下一刻,意识中的声音回答了她。 ——因为小随在等我。 冥君眼皮微敛,“可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去……” 此后,又是两回天宫盛宴。 崖边的桃树也长高了不少,繁花绽然。 冥君盘坐在石台中,不知怎的,忽而想起了某一日少年坐靠在枝杈间回首一笑,问她这树结不结果。而她施法催生出果实,却故意使了坏,结出来的果实又酸又涩,酸倒了少年的牙。 后来…… 后来他将酸桃子都摘了下来,兴致勃勃地问她要了个坛子,说是要酿几坛果酒,埋在树下,日后再与她共赏。 思及此处,冥君的视线落到桃树旁的土堆上。 土堆微隆,上头摆了个形状怪异的石块,顶面还刻了一道粗糙的标记。可惜石块被岁月侵蚀,歪歪扭扭的标记已经模糊不清了。 “这时候……”冥君挖出了一坛子酒,倒在敞口的琉璃碗中,“天宫盛宴又到了啊。”说完,她仰头一饮,澄澈清甜的酒水便滚滚入喉。 明明这酒不醉人,人却好似已经醉了。 冥君支着下巴,目光虚虚地落在某处,忍不住想要叹息的欲望,“哎,今天的小随穿的什么呢?我又给他做了许多衣裳呢……” 她无奈地将脸埋进掌心中。 ——真要命,想孩子了。 这时候,悬挂在她腰间的传讯玉简一亮,嵇玄传来讯息,她双眼一亮,立即将琉璃酒碗往旁边一放,忙不迭地查看内容。 一句话映入她眼中。 下一刻,在冥君胸腔中的思念凝滞了,眼中的期待与喜悦统统都凝滞了,而错愕翻涌上来,堵住了她的嗓子。 嵇玄:「白嫦仙子邀玉随仙君一同舞剑相贺,而后玉随仙君不敌酒意,醉倒宴中,两人相携而去。」 冥君握着玉简,面上平静无波,指尖却渐渐冰冷。 半晌,传讯玉简又亮了亮。 嵇玄:「恭喜?」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是该对我道声恭喜……小随对她产生异样的情愫本就不该,如今有了新的情缘,也算好事一件? 而等偷天仪对两人的制约消解之后,她就能把小随接回冥府了,他们便能同过去一般亲近,再无忌讳。 冥君捏着玉简,想着想着,脸色居然越来越冷漠。 因为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若是小随身边似乎已经有了别人,那……他还会愿意回到自己的身边吗? 冥君忍不住又饮一杯桃酿,清甜的滋味过去之后,舌尖泛上丝丝苦涩。她晃晃悠悠地回了寝殿,横卧在床榻之上,手臂从床沿伸出来,悬在半空。 她闭上眼,脑中闪过好几幕画面。 少年酒量一向很浅,还长了一条猫舌头,怕烫又怕辣,所以很少饮酒。曾有几次他兴致上来喝了三两杯,脸一下就涨红了,挺直的腰背变得疏软,黑曜石一样的眸子又湿又亮。 他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那位仙子吗?也会扯住那位仙子的衣袖不让她离开半步吗?也会将侧脸靠在那位仙子的膝头,让她用手给自己梳理头发吗? 若是小随对她说‘爱’,那位仙子也会拒绝吗? 不会的吧。 嵇玄提起过,他在上三天仙缘极佳。 仙人之间并不忌情,看对眼了结为仙侣的比比皆是。 冷不丁地,冥君皱起眉。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49节 原因无他。 只因在她脑中不断徘徊的画面逐渐变得…… 轻纱幔帐,飘摇欲坠。 酒气在帐中弥散,长发交缠,不分你我。 少年的面颊微红,目光专注又痴缠,与另一人紧紧相拥,宛如鸳鸯交颈,他醉酒时说话半是气音,像是在说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唔,你知不知道……” 另一人歪斜在他身上,双手贴上他的脸,为他滚烫的脸降温,听到含含糊糊地说话,便低笑着迎上去,唇瓣紧挨着他的唇,也小声道:“嗯?知道什么?” 少年迷糊了一下,启唇道:“我……”刚说一个字,他就被另一双唇啃咬了一下,剩下的字眼只能被堵在了嘴里。 那人退了退,又问:“嗯?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少年的脸越来越红,眼神越来越亮,他抿了抿湿润的唇,鼓起勇气,接着道:“我心悦……” 没说完,又被那人堵住了。 偏偏那人还要追问:“嗯,你说吧,我在听。” 少年:“……” 来回几次,他终于学乖了,闭口不言,在对方贴上来的时候冷不丁地张开嘴,一口叼住了那人的下唇! 那人:“唔唔,唔唔唔。” 一滴血从柔软的唇瓣渗出。 少刻后,少年慢吞吞地咽下这丝腥甜的滋味,忽而翻身坐了起来,倚靠在他身上的女子便仰面倒下了,露出了那张被长发遮住的脸。 细长眉,圆眼,额间的红印娇艳似火。 女人的嘴角衔着一抹笑,唇角红肿。 这个跟小随亲密的人,不是什么仙子,而是…… 她自己?! 躺在床上的冥君倏然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来,手臂不小心砸到床沿,发出一声轻嘶,但□□的疼痛不值一提,内心的震撼才是毁天灭地的! 方才还让她晕头转向的酒意一下子飞到了九天之外。 她居然在幻想同自己一手养大的少年亲吻拥抱? 不止是手臂,冥君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开始剧痛起来,她坐在床边,扶着额思考起来:嗯……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奇怪呢? 她企图从一团乱麻中翻找出线头。 冷静了一会儿,冥君终于找到了不对劲的源头。 ……好像是从她看到嵇玄的讯息开始的。 他说,小随同一位仙子舞剑,酒后双双离席。 而自己的第一反应是错愕,惊讶,好像……还有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夺走的不悦?难道我是控制欲很强的人吗? 她又问了自己几个问题,很快就做出了判定:我是,我对小随一直怀有控制欲,但这跟男女亲爱没关系吧?我只是单纯的性格差而已。 然后呢? 冥君继续分析着自己的心情:然后我不高兴地喝了一坛子果酒,借着那点微不足道的酒意,忍不住去猜测小随与那位仙子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 再然后,在她的幻想中,那位仙子的脸变成了她自己的脸。 冥君心情复杂:“……” 糟糕,有点罪恶。 从头到尾捋了好几遍,她终于能确凿地得出结论——原来她在嫉妒,在吃醋。 冥君的表情微变,视线失去了焦点。 ……等等! 这不意味着我也对小随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之前怎么一直不知道?! 这时候,她的余光中闪过一丝白芒。 是掉落到床褥中的传讯玉简又亮了亮。 冥君:“……”有点想看,又有点犹豫,大概是怕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内容。 稍等了等,她还是查看了这条讯息。 嵇玄:「白嫦仙子气呼呼地回到宴上,说是玉随仙君酒后神志不清,非要去天门吹冷风,她想带人回道府,结果裙子被剑光斩出一道大口子,如今玉随仙君正孤零零地躺在天门口睡觉。」 看完,冥君只觉得刚刚还堵在心中的那口闷气顿时全消,通体的舒畅。 玉简又是一闪。 嵇玄:「冥君,据小仙观察,事态似乎不太妙。」 他的意思是,少年仍在单方面恋慕着注定不属于他的人。 冥君眼皮微敛,低头时,额发轻轻扫过眉尾,她捏着玉简把玩了一会儿,才回了一句:「你说错了,是妙极了。」 小随还心悦于我。 而就在刚刚,我也发现自己对小随起了男女之情。 这岂非就是两情相悦? 偷天仪的制约逐渐衰退,想来不用再让他等待太久了……此时此刻,她已经确认了自己的感情,更不用佯装对小随冷淡了。虽然还不能面对面,但起码能够远距离联系,以解相思之情了。 忽然间,一个念头涌了上来。 心动意动,那便这么做吧。 她将这千百年之间收纳起来的、想要送给小随而没有送出手的衣服饰品美食法器等等的物品摆了出来,偌大的宫殿被塞得满满当当,眼神在其中扫了半天,挑出一枚白玉扳指。 这是一枚储物戒,质地温润,少年手指纤长骨感,肤白如玉,戴起来定然好看。而后,她将其他东西分门别类地塞进了白玉扳指中,离开前,又摘了一朵开得正好的桃花放进去。 她转身离开冥府,往天山雪原飞去。 山巅环湖旁的小雪人还没融化。 当然没有融化。 冥君后知后觉地点点头,摸着下巴笑了笑——那日离开前,她施了个法,将它们留了下来,这毕竟是小随亲手捏的嘛,如今也算是定情信物之一了。 她弯下腰,将那枚白玉扳指塞入象征着自己的雪人体内,提前将那朵现摘的桃花取了出来,然后插在白玉扳指所在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又满意地笑了起来,忍不住仰起脑袋朝上空望去。 头顶白雾缭绕,少年就在天门之上了。 她调头离开,打算先回到冥府,稍后再让小随下到天山,亲自发现这个小惊喜…… 就在这时,大地一阵剧烈的晃动,天穹裂开一角,无穷无尽的浊气呼啸而来,以迅雷之势侵蚀着整个世界! 阴界更是首当其冲! 世间清浊倒转之乱浩浩荡荡地拉开了序幕,诸多仙家纷纷因灵气而陨落,其余的仙家则顾不得许多,连忙与作乱的秽物妖鬼开战。从此便是乱象丛生,正邪对持,容不得贪恋私情。 那枚白玉扳指也就孤零零地遗落在了山巅环湖。 后来战事渐歇,冥界君主却在这时候离奇地步入了天人衰亡的境地,只有一个嵇玄知道其中内情。 相守已成了奢望。 冥君又一次站在那棵桃树下,眉间红印黯淡无光,面容憔悴,鬓角的发夹杂着点点雪白,她不由得苦笑一声:“终究是,有缘无分……” 那便不要再给他添一件遗事了罢。 没过多久,阴天子以身殉道,震惊三界。 可那人怎么都想不到,少年紧跟其后,活生生剖出一颗琉璃心,以换来世之缘。兜兜转转,尽管过程中发生了许多曲折的故事,却终于是后世再遇,续了前缘。 …… 萧玉随怔了许久,忽而一滴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从他的眼中掉出来,擦过他的面颊,啪地一下砸在地上。 前世种种,如走马灯一样浮现在他眼前。 他望着眼前的人,喃喃道:“冥君……我终于等到你来接我了。” 闻言,方渺愣了愣,手忽然握紧,白玉扳指被她紧紧攥在掌心,硌得生疼。 这疼是多么微不足道,这喜悦又是多么盛大。 她笑了一下,牵起萧玉随的手,为他戴上了白玉扳指,缓缓应了一声:“啊,我来了。” 萧玉随又道:“我心悦你。” 方渺脸上的笑容更绚烂了,眸光熠熠,灼灼生辉。 她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回应道:“我也心悦你。” 回音一声声地荡在山巅云间。 没有人再说话了。 两人的唇紧紧贴在了一起。 第38章 日影微移, 虹光辉映。 方渺围绕环湖温泉一圈,设下了一道阵法。 这阵法名为‘天息汇灵阵’,顾名思义,能够汇聚灵气, 是远久之前嵇玄研制出来的, 如今正好排上用场。 哪怕是最接近上三天的天山之巅,这里也没有多少灵气流转的痕迹, 方渺不慌不忙, 转头看向脚边快要堆成小山一样的灵宝法器,没有灵气与神力的供应, 它们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凡俗之物。 方渺随手捞起一件,毫不心疼地往法阵之中, 也就是环湖温泉之中丢去!只见温泉的边沿亮起一圈稀薄的幻壁, 灵宝还未坠入温泉中,在半空就陡然炸开, 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地无影无踪。 但它并非消失了,而是被毁去了外躯, 转化成了灵气,纷纷喂养给了这潭环湖温泉。 方渺一件一件地往里丢,萧玉随与她肩并着肩站在一处,一件一件地递给她, 配合得默契十足。 方渺手上动作不停, 语气有些郁闷:“哎,实在没办法, 只能将它们都祭天了, 不然无法催生净心明晦莲的种子……本来这些都是送给你的小礼物, 都没了。”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50节 萧玉随抿了抿下唇,此时他的唇瓣还红肿着,有一道小小的牙印隐藏在唇内侧的部位,带来不可忽视的刺痛感,但他却心情很好地道:“现在也是用在我身上啊,有什么区别呢?” 如今两人一齐苏醒了前世记忆,相处起来更为熟稔亲近了。 如今的萧玉随身上的少年气褪去了大半,眉眼隐约透出几分冷郁孤寂,再加上纳入体内的污浊之气,看上去像极了前世将要堕入邪道的仙人。 ……也像极了后世的恶鬼氏神。 半晌。 灵宝法器几乎付之一炬。 天息汇灵阵将灵气牢牢封锁在其中,方才若隐若现的界壁变得清晰坚硬,宛如一个倒扣的剔透琉璃碗,将乳白色的雾气一同封存起来。 接下来,方渺花了几分钟时间稍稍改变法阵布局,将其改为了单纯能隔绝灵气泄露的结界,做完这些,她才拿出一样灵物。 这是一粒名为‘净心明晦莲’的莲子,指甲盖那么大,外表椭圆嫩白,顶端稍尖,藏着一丝翠绿莲心。 淡淡的佛光围绕在它周身。 “成了,这就开始吧?”方渺笑了笑,偏过脸对萧玉随道,“刚好折腾了这么久,身上都脏了,泡个温泉应该挺舒服的。” 闻言,萧玉随颔了颔首,当即抬手解开衣扣,几声细碎的布料摩擦的声响之后,他的上衣就轻飘飘地落到草地上,露出白皙劲瘦的上身来。 他的锁骨修长直挺,腰腹的线条流畅至极,整个人沐浴在灿然的日光下,白瓷般的肌肤浅浅覆盖上了一层金色,风姿绰约。 只是他的颈侧布满青紫的痕迹,喉结上更是缀着一圈牙印,平添了几分撩人之色。 前几天还显得羞涩腼腆的少年变得大方自然,仿佛在自己面前褪尽衣衫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神态自若到跟吃饭睡觉没什么两样,但方渺的眼神一向敏锐,眼皮一掀,就瞥见了对方泛红的耳尖从黑发中探出来。 老实说,方渺的心底也生出些许微妙的羞赧来,可她想了想,还是顺从本心地吹了声口哨,同时抬手在萧玉随的后腰处拍了拍,手下的触感柔韧滑顺,令人爱不释手。 萧玉随咳了一声。 他身无长物,只携着那枚莲子缓步进入环湖温泉之中。 浓雾隔绝了视线,方渺只听到了一阵哗啦啦的入水声,她恍惚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面颊微微发烫。 催生净心明秽莲不是一时半刻能完成的事情,方渺干脆坐了下来,阖眸打坐,静待灵雾被莲子吸收。 打坐时,她的两手合在一处,交叠着掐出一道诀,掌心相贴,一枚养魂玉夹在其间。 一呼一吸,丝丝玉息融入她的魂身,使得魂身散出荧光。 …… 曦光渐渐黯淡下来。 暮色与星月一同攀上了天穹。 经过一整个白日,扣在环湖温泉之上的浓雾变得稀薄起来,方渺听到‘咔嚓’一声,结界破碎,这时候她才缓缓睁开眼。 不知从何时起,一根挺直的花茎伸出了温泉湖面,顶部支起一个合拢着的巨型花苞,赫然就是灵植‘净心明秽莲’。 月华倾洒而下,似流光一般。 倏然间,一阵幽香弥散在空气中。方渺目不转睛地盯着湖面,就见莲花的外瓣舒展着身体,一层层地绽开来,露出了里头包裹着的赤金莲台。 一个人端坐在莲台上。 莲花彻底绽放了,佛光荧荧,方渺细细看去,能瞧见有一道黑气从那人的印堂处漫出来,继而被佛光吞消。 污浊之气缓慢地从萧玉随的体内分离出来,被蕴含着佛性的灵植净化吸收,也正是因此,净心明秽莲的素色花瓣逐渐染上了黑色…… 结束的时候,素莲已成墨莲,挺拔的花茎扭曲着弯下了腰肢,花瓣由内而外地依次合拢,恢复成了花苞的形状。最后关头,只听轰的一声,整朵莲苞燃起无色的火焰,带着萧玉随沉入水下。 方渺站起身来,远远望向湖心处。 湖面波光粼粼,一圈圈的波纹往外扩散。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 几息后,水声微响,萧玉随浮出了水面,他扬起脖子,朝天呼出一口气,两手在脸上摸了一下,无数水珠甩落,砸在湖面,将月光剪碎得更加彻底,宛如星河倾倒。 夜色沉沉,水光在他身上勾出动人的轮廓。 萦绕在萧玉随面相中的煞气与阴冷再无影踪,反而多了几分出尘与洁净,宛如方才一朵庄严肃穆的佛莲。 方渺笑了一下,朝湖中之人招了招手。 那人瞥见,忽而沉入水。 不一会儿,方渺身前的湖面冒出几个泡泡。 “哗啦——” 萧玉随猛地探出脑袋来,溅出的水花打湿了方渺的裙摆,他的一只手垫在边缘的圆润石块上,另一只手则是抓住了她纤瘦的脚腕。 方渺感觉到那只手在自己的腕骨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萧玉随仰着面,目光直愣愣地投向方渺的双臂,只见两条浑圆的玉臂光洁无瑕,他这才笑了起来,轻声道:“……好了。” 方渺拍了拍手掌,一小团灰从她的指尖飞落,她朝手心吹了一口气,感慨一句:“现在这世道啊,灵宝法器居然都变成一次性的了。” 说完,她蹲下身,凑到萧玉随面前,在他额间烙下一吻,乐滋滋地又感慨一句:“但我有崽万事足!” “……”萧玉随想到了当初冥君把自己当孩子养的岁月,那真的、真的是一段很长的岁月,所以他的心中忽然升起些许忐忑,嘴巴微张,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道,“我不是你老公吗……?” 方渺沉思了一秒,想起自己早前隐瞒姓名的时候,直接建议对方叫自己老婆的事情,直接点头应下,又又又感概一句:“啊,万万没想到‘养成’这种设定也照进了现实,我的人生真是越来越洋气了。” “我们……”她的目光在萧玉随的脸上逡巡半晌,唇边的笑意收敛了起来,“我们该回地府了。” 方天应还在地府等他们回去汇合。 汇合之后,就是…… 闻言,萧玉随怔了怔。他眼皮微阖,掩住了眸中的神色,一个预感骤然降在心间,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是不是又到了‘分开一段时间’的时候了?” 方渺低着头没说话。 萧玉随又道:“上次分开,也是在这里。” 方渺还是没说话。 见状,萧玉随微微探身凑近,浸在水中的胸膛和腰腹显露出来,他的手掌湿润且温暖,扶着方渺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 她的眸中盛满了愧疚。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不想要你对我愧疚,我已经受够了……”萧玉随却快活地笑了两声,昂首吻住她的唇,说话的声音变得黏腻。 他说—— “我只要,只要你爱我。” 唇齿微分,舌尖相触,呼吸变得急促滚烫。 两人交换了一个绵长的深吻。 方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舍不得你……”对她来说,回到百年后只需要一瞬间,但对于萧玉随来说,确实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了。 在她无法涉足的时间里,他会再一次…… 这时候,萧玉随突然抬手按住她的后脑,不让她继续说,两道呼吸紧密交缠,融成一体,“我知道……可是你不是说了吗,让我一定要等你,我不是已经等到了吗?” 他松开方渺,脸上浮现出一道释然又松弛的笑,“我愿意继续等。” …… 再次回到冥府,又至阎罗殿。 方天应诧异地瞪大眼,从方渺手中接过一物,叹道:“这人参居然已经长出了脸?!这种品相都称得上是灵植了……” 方渺心中暗道:这就是灵植,本来是冥君打算拿来给少年炖鸡汤的,虽然对仙人没什么大功效,但是放到放在,放到凡俗间是真有奇效。可以说只要人没彻底断气,就能从阎王爷手中抢回一条命的存在。 “哎哟,大师你就收下啦,你教导我这么久……”方渺挠了挠脸,声音越来越低,不凑近听压根听不见,“就当我孝敬你吧。” 方天应低头看参的动作微微一顿,几不可察。 第39章 此殿中, 只有方渺与方天应两人。 由于鬼域中的打斗,三十出头的道士身上的衣着比初见时还要狼狈,面色有些苍白,好在参须的功效斐然, 不多时就恢复了精气神。 进门时, 方天应仍旧盘坐在地上,只是睁着眼, 慢吞吞地拾着地上的铜板, 不知道在测算什么。 见他的伤势已经疗愈了,方渺这才问起来, 就听方天应答道:“——你。” “咦?”方渺反手指了指自己,“那你算出什么了吗?” 方天应摇摇头, 淡淡道:“与初见时一样, 什么都算不出来。”他顿了顿,又不明所以地道了一句, “有道是,医者不自医,算命不算几……” 方渺的脑中掠过一句在旧书册上看到过的一句话, 便在心中默默往下接道:卦者亲缘,亦不可算。 思及此处,她心下一动,抬眼与方天应四目相对, 交换了一个眼神, 未尽之语皆藏在了此中。 方渺笑了笑,替方天应捡起一枚遗落的铜板, 塞进他手中, 换了一个话题:“大师, 你之前催促我生魂返体,现在坏蛋被拍死了,伤也治好了,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她耸了耸肩,“我要走了,回家去。” 尽管她之前透露过自己的家就在蓉城,方天应却只是点点头,洒脱一笑:“好事,只是以后见不到了,有点可惜。” 闻言,方渺也附和着道:“是啊,太可惜了。” 两人已是心照不宣,看破不说破了。 这时候,方天应抖落了两下大掌之中的铜钱,铜板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忽而提起了一件旧事,“你还记得我之前替萧小哥算过姻缘吗?” 见方渺看过来,他接着道:“萧小哥命途忐忑,与情缘深陷生死命局,一生一死,已成定数。” 却不知前世双死,才换来今生一生一死。 “生死局,我只在古籍中读过,现世百年难得一见,因此我十分好奇,私下多次卜算,却仍旧看不出端倪。” “就在你进门前,我突然想明白了某件事……姻缘生死局牵涉了两个人,如果我不算姻缘,只测萧小哥的命格呢?” “这一次,竟叫我算出了点东西。” 方渺已经提前找阎王看过改变过的命局,心中早已有数,忍不住咬了咬下唇,眸光晦暗。 室中寂静片刻。 这时候,方天应深吸一口气,突然没前没后地道:“先前我说过,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被师门领养教导成人……”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51节 方渺点点头,示意自己还记得。 “我虽然是师门中辈分最低,年纪最小的人,但修行天赋与速度却无人能比拟……”方天应一笑,又道:“后来师门因祸事倾覆,只剩下我一个。师傅临行前对我说,我天资过人,却注定因此犯下祸事,殃及后代,让我要多行好事……” 说着,他扭过脸去,从自己那个仿佛能承载万物的破布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这东西呈扁圆形状,被一块厚厚的黑布包裹着,表面落满灰。 黑布被他揭开,里头的物品露出真容。 这是一个古铜色的香炉,只比巴掌大一点,明明看起来破旧无比,却给人以一股摄人的威压。同时,一股幽幽的檀香从里头飘出来。 方渺只瞧了一眼,就惊讶地睁大眼:“这东西……附着着愿力?” 方天应点点头:“约莫四五年前,我游历途径一个小村庄,那里极其封闭,家家户户都供奉某个我听都没听过的神明,不过各地风俗差异,这倒是能理解。” “不过,真神仙没有,倒是因愿力催生出一只邪物,那是一只会吸人生气的精怪,好在实力并不强悍……”方天应道,“虽然精怪被我降服,但那些人长年累月的愿力却凝聚在这个香炉中,我怕因此再生事端,便将香炉带走了。” 方渺听得仔细。 而方天应说完,长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祸事,但……”他将香炉往方渺的方向递了递,让她看清楚,“或许这东西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方渺的脑子冷不丁地窜过四个大字。 ——香炉养鬼。 她很快想明白其中关窍,直愣愣地凝视着方天应,想开口说话,嗓子却变得艰涩无比,“大师,你是想……” 此时,方天应已经收回手,捏着黑布重新将香炉包裹起来了。见身前的少女眼眶微红的模样,忍不住探出大掌,在她脑袋上拍了拍。 这是一个很亲近的动作。 方天应在少女的头顶揉了几下,笑道:“所以你别担心了,还有我在呢。” 诉完离别之情,时间到了。 方渺跟方天应并着肩从殿中走出来,门外只有一个黑西装男人在等着,萧玉随不在此处。 在方渺与萧玉随去往天山之巅的时间中,发生了一件好事——大公鸡初通灵智,本来不足以迈入妖兽的门槛,顶多智商与寿命比同类拉高一大截。但它遇到方渺,多了一番奇遇,在鬼域中吞下三枚妖丹,如今已经跨入另一个境界。 它被阎王看中,往后便留在地府了。 换句话来说,它现在是一只编制鸡了,合同待遇让一旁围观的小黑眼含热泪,哽咽不语。 方天应站定,不再往前走了,眼看着少女跟黑西装男人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扬声问了一句,“不跟他告别吗?” 方渺回头,粲然一笑:“很快就能再见到了!” 还是那轮红月,还是那片花海。 方渺再一次登上了那艘小舟。 小舟顺着三途川的阴河水飞速而下。 方渺站在船中,忍不住朝花海尽头的那片灰雾处张望。雾色迷蒙,如烟似幻,看不到其中的人事物。 再扭过脸来,视线里却闯进来一道人影。 彼岸花海,三生石前。 萧玉随回首与她相视,又迅疾擦身而过…… 匆匆一瞥,如大梦一场。 …… 在方渺不曾参与的时光里,时代的脚步坚定不移往前迈去,然而时局自某年某月起变得动荡不安起来,战争的硝烟骤然在这片土地弥散。 枪火的爆鸣与国人的痛呼一同响彻天际,染红大地,此世间多的是懦弱屈膝之辈,但更多的是抱薪救焚的义士。 一年之秋,洋枪炮火砸开了一个名为‘蓉城’的城门,一场血战就此展开,城内势力以蓉城萧家为核心,反抗着敌人的入侵。 战事以蓉城惨胜告终。 残阳将逝,红霞如血一般,刺得人不住落泪。 这时候,一个衣着褴褛的道士披星戴月而来,踏遍半城,为蓉城萧氏族收敛了尸身,建坟场于荒山之中。 夜色深深,树影幢幢。 石碑林立,粗略一望,足有百来座。 道士的身后跟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男孩神色悲戚又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嗫嚅着问:“为什么……为什么不把我二叔也埋进去?” 前方的空地上,躺着一具尸体。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脸煞白,唇亦无色,一双狭长狐狸眼闭着,胸前几个弹孔,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了,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腥气。 闻言,道士捧出一个香炉,轻轻放在地上,轻声道:“因为他在等一个人,也有一个人在等他。” 他先是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心保存着的香,插|进香炉中,接着施行法术,将亡魂引入香中,以炉养鬼。 事罢,道士猛地喷出一口血,他却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在荒山隐秘处设下一处神龛,将香炉藏入其中,又让男孩叩拜燃起香柱,奉上供品。 此时天边已经微亮,林中一片灰蒙蒙。 道士褪下外袍裹住男孩,道:“你没有亲人了我会送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多跟你二叔一样勇敢的人,他们会照顾你。” 男孩悄悄牵住了他的指头,“那你呢?”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道士清正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他道,“生死局,生死局……还是叫我寻到一线生机。” 那日,道士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他留下了一个香炉,带走了一具尸体。 道士曾为一位少年卜卦,算出他的死期,死后又因体质特殊,吸收了大量亡魂怨气,无端端堕为厉鬼,最终下场凄惨。 道士无力改命,只好用愿力与血亲的供奉,助其死后化身成鬼神。 时光流转,战火渐渐消止。 人们的生活重新恢复平静,城市开始重建。 那个名为萧枫的男孩长大后回到了故乡,在往后的几十年中发展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却偏居一隅,长久地留在了这个小小的故里。 蓉城是个古镇。 它还有一个别名—— 鬼城。 传说,萧家有一鬼王被困于此…… 传说,只有鬼王娶亲才能将其释放…… 传说,鬼新娘正是方家的大女儿…… 于是整个蓉城都知道,濒临破产的方家若是同百年望族萧氏联姻,此后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方渺从一阵眩晕中醒来,耳边有人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她晃了晃脑袋,睁开双眼—— 客厅中,灯光明亮。 方父方母以及姐姐方子清正围坐在她的身前,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身上。 方母顿了顿,再次提出了那个‘豪门替嫁’的主意,怂恿着她点头。 方渺:“……” 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唰的一下站起身来,瞳孔被辉映的灯光染成了琉璃蜜色,唇角绽出一个极大的笑容。 她几乎跳了起来,双手握着拳,仰天长啸: “耶——!” “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好事!!” 第40章 回到卧室, 夜已过半了。 方渺还沉浸在兴奋当中,恨不得立即冲出门去找萧玉随,但这一欲望很快被压下去。 理智艰难地从角落钻出来,揪着方渺的神经, 提示着她先弄清楚现在的状况。 她拍了拍脸, 转身进了浴室。 不多时,浴室里便响起了淅淅沥沥的声音。 方渺站在淋浴头下, 冷水流兜头而下, 打湿了她的长发与身躯。此时正值夏季,六月末, 洗个冷水澡倒也不会感冒,反倒让她极度活跃的大脑冷静了下来。 她阖上双眼, 表情逐渐沉静下来, 回顾起自己作为方渺的过往十八年人生——幼时聪慧,紧接着就是一路长歪, 成了个不学无术,颓靡度日的学渣一枚。 哦,今年高考的成绩还是128分。 这点倒是没变。 方渺心里犯着嘀咕, 这时候脑中闪过一道讯息,揉搓着头发的手不知不觉地停下了动作…… “砰砰砰——!” 方渺湿着头发,身上仅裹着一件纯白浴袍,啪嗒啪嗒踩着拖鞋, 冲到了走廊另一头的一间房门前, 大力拍打着门扉。 这夜,方家人大概都睡不着觉。方渺低下头, 看到有明黄的灯光从底下门缝泄出来, 拍门声刚落, 就见这线光影晃了晃…… 吱呀一声,门开了。 方子清握着门把手站在屋中,见到来人是方渺,神态不大自然。 方渺的视线穿过她的肩膀,望见室内的地板上摆放着一个敞开的大箱子,里面已经装了半箱的衣物。看样子,方子清已经开始准备出国了。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们在家里玩捉迷藏……”方渺直奔主题,“ 我藏到了后头仓库房里,你怎么都找不到我这件事?” 原本是没有这件事的。 姊妹俩已经很久没有单独说过话了,尤其是今晚还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迎着方渺炽热的目光,方子清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低声应了一声,“嗯。” 方渺眼睛一亮,一边抬手在身前比划,一边连声描述起来,“那个仓库里放了很多杂物,不少是以前祖上传下来的,明明不值钱,老一辈偏偏又不让丢。那时候,我从那里面翻出来一包东西……”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52节 “旧书,符纸,罗盘,还有一枚白玉扳指……”方渺细细数着,停顿了一下,继而盯着方子清一字一句道,“我把白玉扳指送给你了,对不对?” 方子清仍旧偏着脸:“嗯。”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方渺忍不住呼出一口气,以此平复自己的心绪——想来这枚扳指就是萧氏忽然找上方家,提出与方子清联姻的起因。正是因为小时候的自己将扳指送给了方子清,才缔造了这场错位的姻缘。 没成想兜兜转转,竟然拨乱反正了。 方渺笑了笑,朝方子清缓缓伸出手,道:“还给我吧。” 闻言,方子清的目光极快地从她摆在自己身前的手上擦过,怔了怔,忽然露出一抹嘲讽的笑,“那种破烂玩意儿,早就丢了,难不成你以为我还会留着?” 方渺静静地看着她。 眼前的女人二十出头,五官与自己有五六分相似,脸更瘦长一些,气质也更加温婉,只是眉间萦绕着郁气,板着脸的时候更显淡漠。 方渺在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留学避风头只是你寻的借口,是你用来骗爸妈的话吧?你是不打算回来了?” 见方子清目露诧异,方渺淡淡道:“我跟你一样,嫁出去就不打算回来了,以后大概率就见不到了。”她把手掌往前递了递,直直地伸到女人的眼底下,“所以……还给我吧。” “这件东西,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方子清脸上的讥笑渐渐隐去了。 她沉默半晌,才将房门轻轻掩上,“等我一下,我去拿。” 门缝狭窄,一道亮光横穿过方渺的掌心,她无聊地抓了抓,本以为要等好一会儿,没想到方子清很快就拿着一个小盒子出来了。 这是一个椭圆的红色首饰盒。 方子清的表情很冷漠,没说话,随手将其丢给方渺后,就把门合上了。 方渺利落地接了过来,眼尖地看到她身后的箱子里,衣服的摆放位置似乎变动过了。 一扇房门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两个人。 方渺将首饰盒拢在掌心,翻开了上盖—— 白玉扳指静悄悄地躺在绒布中,表面覆上一层红色绒布的反光,看上去有些粉。方渺将它捏起来一看,才发现脱离了环境,戒身仍旧沁出了一丝血色。 一个猜想浮上心头。 ……这或许是萧玉随的血。 方渺将白玉扳指贴上心口,闭眼无声道:“我好想你啊。” 她捋了一把湿法,在原地又站了半分钟,才转身走了。 在这个畸形扭曲的家庭里,无论是曾经的她,还是方子清,都渴望着完整的亲情。后来方渺看清了,为了唯一还在乎的亲姐姐让步,自毁人生,但这样幼稚的做法并没有让事情变得更好。 裂缝在两人之间横生。 曾经相偎相依,亲如一体的姊妹俩变得连陌生人都不如,但到底是谁的错呢? 现如今,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不在意,便不重要。 方渺路过方家父母的房门,不甚在意地往那处瞥了一眼。 早前在客厅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夫妻俩的身上财气与晦气交缠在一处,若是多行善举,则能安稳富贵一生,若是做下阴损之事,结果则反之。 换句话说—— 做个好人,屁事没有。 方渺摇摇头,心想:这是多了多少亏心事啊?虽然不至于丧命,但破产都是最轻的了,跟几个萧氏联姻也救不了…… 有道是因果循环,恶人自有恶报。 回了屋,方渺东翻西翻,找出了一根红绳,将白玉扳指挂在了脖子上。绳线稍长,扳指贴在了最靠近心跳的地方。 等吹干了头发,方渺瞥了一眼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可她现在没有半点睡意,整个人亢奋又精神。 实在按耐不住心神,方渺从衣柜里翻出衣服换上。 几分钟后,靠墙的落地等身镜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短袖上衣,下身仔裤的少女。 方渺左看右看,将头发扎成高马尾,随后才满意地点点头,提起一个粉色双肩包就出了门,马尾在背后一甩一甩的,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青春洋溢的少年气。 凌晨,时间还很早。 户外的空气清新微凉,沁人心脾。 方渺猛吸了一口气,沿着路慢慢走。 熟悉的街景在她的视线里一一掠过。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方渺真正发现大街小巷都寻不到一个小神龛的时候…… 她的心态还是受到了影响。 方渺面无表情地站在天桥上,两手杵在护栏上,不停地翻动着手机,大拇指在侧边的按键上一下下地按着。 屏幕明明灭灭。 她在想:要不要打个车,直接去萧氏找人呢? 萧氏这一回并没有提出将人提前接入老宅的要求,现下才六月底,距离中元节还有半个月。 可别说是半个月,方渺连一天半天都等不住了。 她就像是每一个因丢了猫而魂不守舍的主人,恨不得揪着头发蹲在地上痛呼:我的崽呢?我那么大一个萧玉随呢?! 方渺转了个身,变成背靠着栏杆的姿势,两眼放空地仰面吐魂。 这时候,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缓步登上天桥,朝马路对面走去。 一道苍老的声音顺着风窜进方渺的耳中,“……萧氏鬼王将要娶亲之事,已经轰动了整个玄术界,各方势力都派了人过来,最近蓉城怕是不太平了。” “师傅,动静居然这么大啊?”另一道更年轻的青年嗓音接话道,“不是说那个鬼王沉睡百年,从来没有现世过么?” “就是因为太神秘了,所以谁也不知道他醒来之后事态会演变成哪一种局面,毕竟那可是鬼王啊!”苍老的声音叹气道,“不知道萧氏当年从哪来找来的高人,居然将厉鬼供奉为家族氏神……” “嗨,睡了一百多年就为了娶个老婆啊?” “别贫了,今天是以天师门为首的各门派聚首一同商讨这件事的日子,虽然我们是小门小派,但祖上也是名声显扬过的,你可别丢了祖师爷的脸!” “知道了,唠叨得我耳朵都要长茧子了。”青年抱怨两声,“不是说如今末法时代,玄术界没几个能打的吗?都是矮子,谁笑话谁啊?” “行了行了,据说有个大消息,今天去了就知道……” 方渺的耳朵动了动,视线重新聚焦,朝正好从她身前路过的两人望过去。 那是两个道士打扮的男人。 一老,一青年。 老的那个,干瘦精练,瞎了一只眼,乍一眼看上去有些骇人。跟在他身后一步的青年很潮,道士髻扎得松松垮垮的,两耳戴有耳钉,俨然是个潮男道爷。 他们似乎知道许多方渺没有掌握的讯息…… 刚刚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方渺噌地一下站直了,冷不丁地朝前面两人的背影伸出尔康手,大喊一声:“两位道长请留步!” 两人齐齐转过头来。 方渺像个小炮弹一样哒哒哒地疾步上前,拉住了那个半瞎老道长的手,情真意切道:“道长,我们真是太有缘分了!” 事发突然,老道士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表情疑惑了一瞬,脸上沟壑更深,头顶仿佛挂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方渺又上前一步,热情道:“是我啊,你忘了吗?那年杏花微雨,我十二岁,风华正茂,在这架天桥上遇到你,你慧眼识才,非要给我算一卦……” “高考落榜,英年早婚。”她握着老道长的手上下摇晃几下,“真是都被你说中了!” 老道士被她说的话勾起了几年前的某段回忆,皱巴巴的脸突然黑了下来。 而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年轻道士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刀道:“师傅,难不成这一位就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个……” “去警察局举报你宣扬封建迷信的小姑娘啊?” 第41章 天色愈亮, 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 蓉城北街,早点摊。 “哎,小姑娘,可得让着点啊!”老板娘两手没个空闲, 热情地唤了一声, “刚出笼,都烫着呢!” 霎时间, 刷洗得泛白的空桌子被堆得满满当当的。 方渺举起筷子, 首先夹起一个小笼包,送到对面的老道士碟子里, 眼睛眨巴着笑道:“哎呀,那时候的我不是年纪太小, 还不懂事嘛……我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了, 您是有真本事的人!” 说完,她朝人竖了个大拇指。 老道士哼了一声, 将小笼包塞进嘴里,见自家徒弟笑得合不拢嘴,扬手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 “再笑就把你嘴缝上!” 听着响,实则不痛不痒。 但那个叫做江也的潮男道爷还是表情夸张地喊痛,趁势歪着身子,凑到方渺身前, 小声问道:“哎, 你真的十二岁就能照着模样画出货真价实的五雷符了啊?” 方渺顶着四只眼睛的注视,嘬一口豆浆, 咽下:“昂。” “那现在呢?”江也又问:“比起你小时候的实力怎么样?” 方渺比了个手势, 眯眼笑道:“进步了亿点点啦。” 都是年轻人, 更何况江也还是冲浪王者。他秒懂了‘亿点点’这个梗,眸光当即一闪,继续道:“小冥,你拜师学艺了?师从哪一家呀?没道理啊……我从来没在玄门界听过你的名号。” 由于方渺听到了两人在天桥上的交谈,得知玄门天师都在关注萧氏与方家的联姻,她暂时不想暴露自己就是方家次女,便给自己随口取了个别名。 ——君小冥。 方渺眨眨眼,道:“那倒没有,就是家里有个长辈懂这些,教导了我一段时间……嗯,可能我的慧根比较粗壮叭。”说完,还凡尔赛地耸了耸肩。 这时候,江也反扣在桌面的手机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他捞过手机,一边看消息,一边道:“听你口音也是蓉城本地口音啊,还是你也听说了鬼王娶亲这件事,感兴趣?” 方渺坦言道:“非常感兴趣。”要不然她也不会上前搭讪了。 看完手机里的讯息,江也啧了一声,抬头朝方渺晃了晃手机,“那你要不要加个群,这是玄术界临时组建的,用来线上联系的群,你也来凑个热闹?” “今天上午,玄门中人相约在萧氏旗下的云霄大厦会面,不止是各门各派,也来了不少无门无派的独立天师修士。”见方渺微微抻着脖子,很感兴趣的模样,他接着道,“你这么厉害,肯定能亮瞎他们的眼。” “鬼王即将现世是一件大事,”老道士读懂了他的真意,一眼刀横过来,“这次大会不是能让你来戏耍的场合。”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53节 江也啧声连连:“师傅你也说了这是严肃的场合,但是你看看群里那个天师门的张思仪,狂得没边了,一副正道魁首的模样,这些日子里在群里吆五喝六的……” 他下了个结论:“烦人,欠收拾。” 江也翻了个白眼,声音转低:“我没本事,还不允许有本事的人来给他涨涨姿势吗?” 老道士不说话了。 江也亮出二维码,招呼道:“来来来——” “我在群里说一声,你的申请马上就能通过了。” 方渺动作利索地掏出手机,扫码加群,顺手将自己的昵称改成了新取的名字‘君小冥’。 滴声过后,手机界面跳转到群名片。 方渺险些被这一长串群名闪断了腰:【浅谈各方道友团结一致阻止‘鬼王娶亲’的正确性与重要性】 这群的人数还不少,有三十多个人。 方渺:……what??? 她将手机攥得死紧,忽然面无表情起来,脑子里克制不住地冒出一连串画面。 自己凤冠霞帔,与萧玉随面对面正要夫妻对拜,永结同心,这时候一大群人呼啦啦推门而入,把他们两人围得水泄不通,且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我不同意这桩婚事——!!” 方渺:“……” 很好,有被伤害到。 她是被一阵鞭炮似的手机铃声唤回神的。 方渺苦大仇深地点开这个被她手动备注成‘婚闹者联盟’的群,就见里面信息一条条地冒出来,飞快地往上移动。 她拇指一拉,从头开始看起来。 【江也】:@君小冥,拉了个野生大佬进群,是这个[/大拇指] 【上清派的颜杨】:哦豁,大佬? 【太一门的陈芳】:小江也,你从哪儿勾搭来的人啊? 【楼观派的迟归一】:欢迎大佬,[/图片]楼观特产的补气丹要不要来一套? …… 有撒花相迎的,有邀请爆照的,有扩列卖丹药的,林林总总水了十来条,才有一个叫‘张思仪’的人出来打断读条。 看他前缀,还是这个群的管理员。 方渺眼神一凛,这人就是企图婚闹的小头目。 【天师门的张思仪】:??? 【天师门的张思仪】:怎么整天水群?都到位了吗?如今厉鬼将要出世,你们怎么还只顾得上各扫门前雪?吾辈青年要积极地承担起正道职责! 【天师门的张思仪】:@江也,这人什么底细? 【天师门的张思仪】:@君小冥,出来说话。 【江也】:没什么底细,就是比你厉害亿点点。 方渺看着屏幕里不停上窜的信息,仿佛看到了一只炸毛的猫在朝人哈气,实在感受不到什么威胁。 而且她算是看出来了,群里大多都是年轻小辈,大概各门长者都另有联系方式。 方渺想了想,决定浅浅装一个。 她的手指只在屏幕上戳了一下。 【君小冥】:[狗叼玫瑰/jpg] …… 上午,十点十五分。 云霄大厦的露天停车场豪车云集,一辆新能源网约车突兀地停靠进来,车门打开,走下来三个人—— 两个道士,以及一个背着粉色双肩包,上衣胸口印着迪士尼卡通人物图案的少女。 画风之格格不入。引得其他人纷纷侧目。 一进大堂,就有工作人员走过来,将三人往电梯处引,还贴心地按下了十六楼的楼层按键。 电梯门缓缓合上,没遇上其他人。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了进来。 即将关闭的电梯门灵敏地再次分开来。 方渺抬眼看向门外,就见一个看起来二十六七岁的高瘦青年抬腿走进电梯。他身着一身昂贵的银灰色西装,梳了个背头,眉眼间的傲气毕露。 来人只朝老道士点了点头,简单打了个招呼。 随后,他也不转身过去,上下打量方渺好几眼,扭脸问江也:“哈?这就是你说的大佬?这小不点高中毕业了吗?” 江也耸耸肩,视线转向身旁的少女。 方渺笑了笑:“在考虑高三复读呢。” 青年跟江也一向不太对付,只以为他先前说的话只是在开玩笑,但也没有针对方渺,只是跟江也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嘲讽起来。 老道士在一旁作壁上观。 十六楼。 会议室极其宽敞,一张长桌将空间分为了两半。 方渺等人进门的时候,长桌一侧已经坐了几位上了年级的长者了,看样子是门派中的话事人,身后各自站了几位小辈,林林总总,已有二十多人了。 低低的说话声不断,方渺站在江也与老道士的身后半步,借着他们的身躯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正打着精神,耳听八方。 过了约莫十分钟。 期间,又有几行人陆陆续续进了会议室。 长桌这一侧的空间越来越狭窄。 方渺站在角落靠后的位置,活像个隐形人。 就在这时,前面传来几声咳嗽,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咱们的人都到齐了吧?”一位坐着的老者问。 后面有几位小辈当即答道:“林掌门,都到了。” 方渺听到有人悄声抱怨着,“萧家老太爷的架子可有些大啊……” “还真是,跟上面有关系,有恃无恐吧?” 听到这里,方渺眨眨眼。 忽然,几位身穿黑色商务西装的男男女女涌进会议室,在玄术界众人的对面依次落座,但唯独留出了正中央的位置。 “哆、哆、哆——” 最后入场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眼皮耷拉着的唐装老人。尽管持着手杖,他的腰背却挺直,腿脚利索,眼睛散发着锐利的精光,如老鹰一般。 一点也不像是个过了百岁的老人。 老人慢悠悠地坐在中央的位置,沉着声道:“让诸位久等了,是我萧某人来得迟了。” 方渺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以及两侧的诸位黑西装精英,不由得冒出一个问号。 ……咦? 在她的预想中,是玄术界众人气势汹汹地打上门来,向萧家讨要一个说法,阻止冥婚是基础诉求,更厉害一点,或许还要对萧玉随喊打喊杀,说些什么‘妖邪厉鬼,人人得而诛之’之类的话。 在等待的这十来分钟里,她听着周围人的讨论,想法变了变,但也还是处于‘两方势均力敌’的范围。 但按照现在的场面来看,玄术界众人没有她如想象的那般,而萧家的态度……好像是一点都不怵啊? 不仅不怵,还更为硬气的样子? 空气微微凝滞了。 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清楚地听见。 萧老太爷眼皮一掀,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各位远道而来,都是为了阻止我萧家的大喜事?” “你们,这是想要婚闹?” 角落中的方渺:“……” 每一个字,都说到了我的心坎坎上啊!! 第42章 萧老太爷不愧是萧氏的掌权人, 简单两句话,既表现出了萧氏的强硬态度,又将这件轰动玄术界的大事划成了家族内部事务,里里外外都在说—— 这是我们自家的事, 不欢迎各位插手。 室中静了一分多钟。 玄术界这头的发言人皱眉反驳道:“萧老先生, 你这话未免有失偏颇了吧?供养厉鬼本就有违天合,何况你们还要替鬼王娶亲, 冥婚这一举措更是伤天害理, 岂非是葬送了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 虽然开场就给了玄术界众人一个下马威,但萧老太爷显然不想把人得罪死。他浑身的锋芒褪了下来, 如利刃入鞘般,终于显露出一个百岁老人的无害来。 他的语气和缓, 循循道:“诸位的忧虑, 萧某不是不明白,但我萧氏鬼神从未作恶, 萧氏能有今天也全靠我这一双手,从未使用过阴损害人的手段。况且萧氏多年如一日地致力于慈善,帮助过的人无数, 是善非恶啊……” “至于你们极力反对的冥婚,只是一场命定的姻缘罢了。”萧老太爷沉吟了声,斩钉截铁道,“我萧家从未想过与玄术界, 与普天大众为敌。” “萧老先生, 话可不是这么说……” 玄术界这边见他退了半步,道出了最根本的缘由, “说到底, 你萧氏鬼神也是厉鬼所化。如今末法时代, 我们玄术界各门各派的道法近乎失传。这种等级的鬼物现世,若是事有万一,连我们都控制不住局面,那其他的普通人呢?” “要是真到了那一步,你萧氏又当如何?!” 是了,这就是玄术界如临大敌的根源。 尤其是他们老一辈的人,更是忧虑,毕竟他们活的年月长久,所见所闻比其他人更加深远,更知道厉害……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54节 哪像身后那些小辈,不知道其中的凶险与差距。 那可是鬼王啊! 现世间哪还听说过鬼王? 换句话说,以冥婚唤醒鬼王这件事就像是装着‘薛定谔的猫’的盒子,在盒子打开之前,没有人知道猫是活的死的…… 也承受不起‘猫死了’的代价。 听着这声声质问,萧老太爷捋了捋白须,气定神闲道:“我萧自然有应对之法。” 玄术界众人却质疑不信。 一时间,两方对峙,各执一词,谁也不肯退让。 靠着墙根的方渺也好奇起来,萧氏的底气是从哪里来的? 她很快就知道了缘由。 “太爷,我倒是有个主意……” 就见萧老太爷左侧边的一位青年站起身,他瞧着三十出头,戴了一副金丝眼镜,举手投足之间,显露出身居高位的商业精英风范。 他确实是个霸道总裁,隶属于萧氏名下子集团。 萧氏是个百年家族企业,却与其他家有着极大的不同。在上个世纪的动荡年代,蓉城萧氏主家因战火而覆灭,只剩下了一个嫡系的萧枫,以及散落各地的旁支。 后来萧枫长大成人,回到了蓉城,并且把旁支亲戚都带回了蓉城,这些人也因他而成了富贵闲散人,不过在商业上,跟在萧枫身边的,大多是他收养的流离失所的孤儿。 他们虽没有血缘,却更似亲人,是切切实实的萧家一份子。 见萧老太爷偏过脸,萧致言抚平了西装下摆的褶皱,淡然道:“太爷,既然这些不辞辛苦远道而来的客人都不信我们,不如双方比试比试,切磋一下……” 说到这里,他推了一下眼镜,镜片白光微闪。 尔后,萧致言笑道:“用实力来证明我萧氏所言非虚,不是更能让人信服吗?” 话音刚落,端坐着的萧家人同时间站起来,齐声道:“致言哥说得对!” 面对此情景,不止玄术界众人目瞪口呆,连方渺也忍不住惊讶地摸了摸耳朵,证明自己没有幻听—— 不是,你们这些霸道总裁也沉迷修仙啊??? …… 云霄大厦,顶楼天台。 此时接近正午时分,赤日煌煌,风声鼓鼓。 一大群人聚集在这个能当做停机坪的宽阔天台上,中央空出一块地,人群被这区域分为了两波,一方是萧家的西装暴徒,另一方是玄术界的中坚力量。 站在玄术界众人后头的方渺:“……”我是谁?我在哪?为什么我会站在这里? 江也站在她身边,垂着眼问:“咦?你怎么戴上口罩了?” 就一晃眼的功夫,少女的脸上就多了一个黑色口罩,口罩上还有一个小爱心,看起来简约又不失设计感。 日光之下,阴影被赶离,只蜷缩着躺在人的脚边。少女肤白透光,瞳孔澄澈如蜜,马尾被高空的凌风吹动,在她颈侧一甩一甩的。 方渺已经将双肩包重新背上了,摸了摸脸上的口罩,语重心长道:“我只是想低调一点。”毕竟来之前她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种诡异的样子。 萧家头一个站出来的,正是提议双方比试一番的萧致言。他脱了西装外套,里头的白衬衫袖子折了几折,露出劲瘦的小臂。 方渺:“哇哦……” 这个萧致言居然还是个花臂大佬,小臂布满纹身。 玄术界这头,迎战的是年轻一辈中最有实力的张思仪。 他朝前跨了一步,自报了一声名号。 下一瞬,两人不约而同地疾步上前缠斗起来,动作迅疾到发出破空之声,但这仅是初步试探。 风声更盛,方渺趴在天台护栏边远远地观战,见张思仪退后两步,运起气,周身便覆盖上一层浅金色的罩层,隐约可见一道细长的雷光游动在他的双腕间,朝萧致言袭去! 金光咒,雷法,这都是天师门的传承道法,看来这个张思仪果真是有些本事的。方渺心中暗道。 不过萧致言也不差,他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显肉的类型,拳脚功夫比张思仪更好一些,见对方施出道法,两手握成拳,直接以肉身抵挡或进攻,臂上符文隐隐发亮。 方渺只看了一会儿,就不太注意两人的战局了。 不管是张思仪,还是萧致言—— 她一口气能打十个不止。 这场切磋持续了约莫十来分钟就出了结果。 胜者是萧致言,只是他身上一并挂了彩,白衬衫被雷法划出了许多道破口,梳得整齐的发丝也凌乱了。 见此状,玄术界的长者们脸色微变,低声商讨着什么。 方渺幽幽地叹了口气,她看出来了,玄术界是真心忌惮鬼王现世,而萧家也不会退步,两方之间的矛盾不是这一场比试就能消解的,只不过缓兵之计,互相试探罢了。 天知道,她真的只是安静地想结个婚啊! 方渺不可能站在玄术界这一边,但若是现在现在大咧咧地站出去,说自己就是方家次女,即将过门的替嫁新娘,萧氏鬼王真正的命定姻缘,然后把玄术界众人一顿暴打…… 感觉这群人更要炸。 方渺将‘替嫁剧本的时髦值真的好高’这一想法往心底藏了藏,吹着风,眯着眼,手指卷着马尾的发梢,沉思了片刻:既然如此,那不如…… 把两边人都暴打一顿吧! 不过不能用‘君小冥’的马甲,毕竟之前露过脸了。 方渺打了个响指:首先,出场的逼格要高。 她拍了拍江也的肩膀,在他偏着身子凑过来的时候,轻声道:“待会儿你带着道长站远点啊。” “对了,帮我拿一下包。” 江也顺手接过粉色双肩包,甩到背上,同时朝方渺丢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方渺笑了笑,薄樱色的唇掩盖在黑色口罩底下,只有一双圆眼弯成了月牙形状,将狡黠之意尽数隐去。 她一个翻身,无声无息地跳出天台护栏,一下子消失在了江也的视线里,只留他一人瞳孔紧缩,几乎要喊叫出声! 这可是二十八楼啊! 下一刻,所有人的眼前一暗,日光无影无踪,仰头就见万顷晴空已被黑云隐匿,浓云翻涌,雷光偶现,有一股山崩地裂,风雨欲来的威压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 “天怎么阴了?” “不……这绝不是自然的天气变化!” “有人施法?当世怎么可能有人能做到呼风唤雨!” 无论是玄术界众人,还是萧家人,都已经顾不得比试切磋了,几十双眼睛齐齐望向被乌云遮蔽的天际。 倏然间,一道五色霞光穿透了黑云,划开了这暗空。 天台上众人的视线不自觉地汇聚在霞光所现之处。 只见一道逆光人影浮空而立,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看不清面容,仅有一抹潋滟霞光勾勒着此人的轮廓,如梦似仙。 所有人的呼吸都凝滞了。 那人踩着看不见的天梯,踏空而来。每走一步,身后的乌云便褪色几分,直至走到天台正中央的空位处…… “咔哒——” 来人落了地,众人的心也落了地。 此时乌云尽散,曜日高悬,天与地之间再无遮拦。 众人终于看清了自虚空而降的神秘来者。 这是一个身量娇小,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她披着一件从脖子遮到脚的拖地白袍,祥云纹堆叠在她的脚边,如神明降世。 有一片白云虚虚地遮住了她的脸,众人只能隐约瞧见她微勾的唇角。 江也手一松,双肩包掉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卧槽! 你什么时候换的衣服?! 第43章 天台之上, 鸦雀无声。 方渺沐浴着所有人的目光,歪了歪脑袋,转头看向一侧的萧枫。 萧老太爷单手拄杖,站得笔直。他习惯了喜形不露于色, 面上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只是眉眼极其隐秘地抽动了两下。 感受到一道视线穿透云雾落到自己身上,萧老太爷微微颔首, 恭声问道:“敢问尊者何来?” 方渺负手而立, 只觉得自己此时气场两米八。 她低低地笑了两声,道:“我方才在云间打瞌睡, 远远瞥见你们在这里斗法,觉得有趣……便想着来参一脚, 解解闷。”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你们不介意吧?” 闻言,所有人又是蓦然一窒! 得知真相的江也同样一窒:“……”卧槽! 忽然之间, 他不知道该感叹这小丫头片子真的有通天本领,还是该感叹她的操作之骚——好家伙,装起神仙来了。 不等其他人反应, 方渺又抬头朝天扬声道:“诸位又觉得如何呢?” 话音刚落,众人心中悚然:她在同谁说话?! 在众人再次抬头望天的时候,方渺在等身白袍的遮盖下悄悄掐起咒诀,就见天上飘渺无形的白云凝聚成了一道道仙气飘飘的人形, 或坐或躺。 他们无一例外, 都低着头,望向下面的天台…… 恍然间, 一声庄严的钟声在天地间回荡, 玄音朗朗, 涤净了众人的心头杂念。同时,一阵空灵的笑声响起来,若有若无,不知是真还是幻。 再然后,天台中央的白袍女子又笑着推辞了一句:“那我就不客气啦。” 众人愣愣出神,慢了半拍地想着:她在同谁说话……?是天上那些神仙吗?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55节 这念头刚一闯入脑中,众人就觉身上一重,仿佛千斤压顶,每一块肌肉骨骼都咯吱咯吱作响,坚持不住一息就跪倒在地,耳面赤红,汗水直流,砸湿了地面! 霎时间,还站着的只剩下了在场的老年人。 方·尊老爱幼·渺满意地点点头。 这波秒杀我给满分。 尽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玄术界的老者们都激动起来,手指忍不住哆嗦起来,说话声都颤颤巍巍:“敢问您是哪一位仙人?难道这世间即将灵气复苏,诸般道法又能重现了?!” 还有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红眼哽咽道:“好,好啊……咱们道统又能传承下去了?” 借着云雾遮面,方渺悄咪咪地瞥了一眼萧家人。 跟激动到热泪含框的玄术界众人不同,萧家人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种种猜测翻上心头。 说白了,自家的氏神仍属于厉鬼之神,眼前这一位十有八九跟传说中真正的神仙有着莫大关系……难道鬼王娶亲这件事真的惹怒了上天,因此特地下界来阻止? 萧致言喘了两口气,转头低声道了句:“太爷……?” 却见萧老太爷仍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萧枫凝视着人群中心的那道白袍身影,锐利的目光在云纹上逡巡少刻,又移开了。 迎着玄术界众人期待的目光,方渺摇了摇头,道:“灵气并没有复苏,末法时代已经无法逆转。” “昔日清浊倒转,众仙家陷入苦战,竟半数神陨……剩余的仙家为了不消耗天地灵气,选择长久地陷入沉眠。” “好在灵气与浊气终是恢复了平衡。尽管灵气凋敝,道法难以传承,但相对的,阴晦秽物也难以成型。” 方渺说的可都是真话。 接着,她话锋一转,又道:“这次我携诸位仙家的一丝神念来到此处,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 玄术界众人失望了一瞬间,立马被方渺透露出的来意吸引了注意力,连忙发问:“难道是萧氏鬼王娶亲一事?这居然惊动了仙人?!” 方渺缓慢地点点头。 萧家人的脸色晦暗起来,彼此交换了几道视线。 而方渺嘴角的笑却更深了,心想:嗯,既然气氛已经烘托到这里了,那下一步…… 她转过身,一步步朝萧老太爷走去,直至在对方身前一米远的地方站定。 见此情景,每个人的心弦都揪紧了。 云雾笼罩住了白袍仙人的面容,引人侧目。她的长袍垂地,每走一步,就有袅娜的雾气从袍下弥散而出,仿佛下一刻就要登云腾空。 她的声音和平而温柔。 她说:“我为贺喜而来。” 这六个字坠地,天台上响起数道倒抽气的声音。 连见多识广的萧老太爷都愣了愣:“这……这是为何?” “因为萧氏鬼王前世乃是怀有大功德之人,拯救苍生无数,今世亦然……”方渺字字为真,这番话掀起了她对萧玉随的思念,不由得停顿了一霎。 萧老太爷闭了闭眼,连连点头,苍老的嗓音多了一丝喑哑:“正是,正是……!那个时候我二叔救了许多人的性命,更是为了保护他人,献出了自己的一条命!他生前死后都没有害过人,哪怕成了鬼,也绝不会祸乱世间!” “他还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啊……”萧老太爷陷入了回忆,眼尾渗出点点湿意,提着手帐在地面上重重点了两下,“他只有这么一个念想啊!” 闻言,方渺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她强压下自身的情绪,继续用空灵若仙的嗓音道:“正是,他有一前世姻缘,今生仍因他而来。” “为此——” “天地同贺。” …… 一场交锋就此偃旗息鼓。 白袍仙人挥一挥衣袖,腾空而去。 天台上。 玄术界众人恍恍惚惚:卧槽,我见到神仙了?! 萧家人也恍恍惚惚:卧槽,神仙专门来给我家鬼王贺喜,这也太有排面了吧?! 由于刚才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魔幻,再加上原本的对立立场已经不存在了——毕竟神仙都亲自下凡道贺的婚事,谁tm敢反对啊?! 两方人忍不住互相搭起话来。 天师门的张思仪别别扭扭地凑到萧致言的旁边,举着手机道:“啧,你还挺厉害的……要不加个好友,下次再切磋一下?” 萧致云已经套上了西装外套,整理着袖口,“交个朋友可以,但我估计没什么空……” 他叹了一口气,道:“当总裁是很忙的。” 场面一片和谐。 两拨人甚至相约着去吃萧氏的大食堂了。 江也站在风中凌乱,与他们格格不入。 江也:“……”这是什么春晚小品吗?扯完头花还能欢聚一堂包饺子? 一声卧槽道不尽他心中的千思万绪。 他盯着自己脚边的粉色双肩包,忍不住怀疑起了人生。 江也揉了揉眼睛,压低音量自言自语:“……是不是最近深夜直播次数太多,熬夜过了头,所以现在出现幻觉了?” 这时候,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也回身看过去,就见戴着口罩的少女站在自己身后,只露出一双光辉流转的眸子,声音清脆如风铃,“哟!” 江也:“……刚刚那个,真是你吧?” 方渺重新背起粉色双肩包,无辜地眨了眨眼,“对啊,你不是看到我纵身一跃的英姿了吗?” “卧槽,你整这么大一活儿……”江也发出灵魂中的一声呐喊,“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方渺摸了摸下巴,深沉地道:“有没有可能,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婚姻保卫者。” 想婚闹?门都没有。 没有人可以阻止我结婚!没有人! 方渺:计划通√ …… 二十七楼,董事长办公室。 窗户半开,风钻了进来。 萧致言将萧老太爷扶到沙发坐下,随手关了窗。 中央空调稳定运转,室内空气清新又舒适。 “太爷,你说那位仙……”到了私下场合,萧致言才摘下了沉稳可靠的精英形象,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语气激动得不行。 话还没说完,就被萧老太爷打断了,他笑呵呵地挥挥手,指挥道:“致言,先去烧一壶水,再帮我把柜子里那套新拍下来的紫砂壶拿出来,我要泡茶。” 萧致言止住了话头,先将萧老太爷吩咐的事情办好。 水很快烧好,萧致言坐到萧老太爷左手边的单人沙发上。 见老者拢共洗了三个茶杯,在自己身前放了一个,在左侧边的萧致言身前放了一个,最后一个放在了对面的空位前。 萧致言问:“太爷,等会儿还有一个人要来?” “嗯。”萧老太爷点点头,见萧致言脸上仍旧带着激动,脸上的沟壑深了两分,笑问,“你刚才看那位白袍仙人,有没有觉得眼熟?” 萧致言疑惑了,摇摇头。 萧老太爷又问:“你真觉得那人是神仙?” 闻言,萧致言察觉到萧老太爷的态度,皱着眉道:“但是……太爷,如果那人不是神仙,或者跟神仙有某种关联,又怎么能做到那种程度呢?” 他犹感余威,讪讪道:“我是咱们这辈修为最好的了,但在那人面前,不要说毫无还手之力了,连一点反抗的心思都升不起来。” 热水冒着滚滚白烟,冲泡出澄澈的茶汤,清香四溢。 萧老太爷摇摇头:“你呀,还是不够敏锐,眼力不足。”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接着道:“反正吧,我活了这么多年,就从来没见过把我办公室里的窗帘布往身上披的……” “——神仙。”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一道小缝。 一个脑袋从这道缝中探了出来。 方渺摘下口罩,将其挂在手腕间,淡定地走了进来,不用人招呼就在萧老太爷的对面落了座。 她端起热腾腾的茶,嗅了一下,叹道:“好香啊。” 第44章 偌大的办公室中, 只剩下了方渺与萧老太爷两个人。 在看清方渺真容之后,老者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沉思半晌,饮了两杯茶, 才赞叹道:“……万万没想到, 帮萧氏解决了一个大麻烦的人居然会是你。” 听到这话,方渺倒是不太意外。 自己毕竟是方家的二女儿, 早在萧氏派人上门来商谈联姻的时候, 她的个人信息和档案大概第一时间就被送上了萧老太爷的案头。 只不过,是作为一个配角。 两人友好和谐地交谈了几句, 方渺这才明白萧老太爷误以为她过去隐藏了自己的修士身份,这次也是暗地里来为家姐出头的…… 嗯, 这误会可就大了。 不过, 方渺没有立即表明真实来意与身份,而是问出了自己最为关注的问题:“萧老, 能不能跟我讲述一遍关于萧玉随的事情?就从他死后开始……” 她相信,方天应一定做了不少事。 方渺隔着衣服,摸了摸紧贴肌肤而染上体温的扳指。 这枚白玉扳指曾经被她送给萧玉随, 现在又以传家之物的存在出现在了方家……而萧玉随化身鬼神之后陷入百年沉睡,听起来像是被人为封印了。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56节 鬼王娶亲这一仪式,更像是开启封印的钥匙。 这十有八|九也是方天应的手笔,可惜自己记忆中没有相关讯息, 只能来萧氏探一探。 萧老太爷听到她冷不丁地吐出二叔的名字, 愣了一下,盯着从紫砂壶中袅袅升腾的水汽, 叹道:“既然你也是方家的女儿, 且同样知悉玄术界之事, 那我也没什么好隐藏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只是我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在目。”萧老太爷露出一抹追忆的神色,“第一次见到那位仙长,正是二叔死去的那一天,他……” 老者的嗓音沧桑极了,仿佛将方渺拉回了过去,身入其境地见证了这段往事。 半晌。 “……什么?”方渺突然瞪大了双眼,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那天他带走了萧玉随的尸体,还给你留了一句话?!你确定这是原话吗?” “姻缘生死局尚有一丝生机,百年后可逆转。” “这句话我是绝不可能记错的。”萧老太爷捋了捋白须,“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仙长,便是十几年后了……他仍是风尘仆仆来去匆匆的模样,让我带着一张姻缘符咒回了蓉城,将其供奉在二叔的养魂神炉前。” 方渺恍然明悟。 因为方天应只知道自己是他的后代,却不知是哪一位,于是以白玉扳指为描点,制作了一道感应符咒。直至半个月前,在方渺渡过十八周岁生日的时候,符咒自燃,显现出她所在的方位。 却又因为年幼时的方渺将扳指送给了方子清,闹了个误会,凭空在两人的姻缘之间增添了一道波折。 萧氏找到方子清之后,查到方家濒临破产,就立即提出了联姻之事,条件极其优渥,甚至将冥婚一事都如实告知了,态度不可谓不诚挚。 方渺闭了闭眼,忍不住心中翻涌着的滚烫——她没有想过生死局还能开解,早早就做好了准备,等自己老去之后,她再度化萧玉随,与他一同轮回转世。 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再世为人,早不是高高在上的冥君了,而稀薄的灵气与天道规则也做不到让人死而复生…… 可方天应却违背天理,为她埋下了一丝希望。 方渺有些出神地喃喃:“姻缘生死局尚有一丝生机,百年后可逆转……这句话……”她的脸上浮现一抹复杂的神色,眼尾微红,“是他借萧老的口,留给我的线索。” 闻言,萧老太爷也愣了,哑然地望着少女,“你……” 刚吐出一个字,就见眼前的少女抬手在嫩白的颈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间摸了一下,食指勾出一截红绳,随着她的动作,挂在红绳上的白玉扳指从领口冒出来,在半空中微微晃动。 日光微移,穿透高空的玻璃,斜斜地折射在室中,为白玉扳指覆盖上一层暖意。 萧老太爷清楚地瞧见戒身沁着一丝血色。 ……那是萧玉随的血。 这是二叔的扳指。 萧老太爷的眼皮跳了跳,乍然反应过来,猛地抬眼,与少女四目双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方渺的眼眸映出雨后初晴般的流光,她将白玉扳指凑到唇边吻了一下,轻声道:“我想去看看他。” …… 蓉城,阴山。 这是一座无人荒山,是萧氏名下的私产,更是百年前萧家的坟场所在。 方渺背着双肩包,宛如一个寻常登山客般行走在这片山林。 此时已是午后四五点。 日头西移,阳光变成了浓郁的金橘色。 当暮色渐深,星影稍现的时候,方渺终于找到了山林深处的一处荒宅。 屋檐高高吊起,圆柱的色泽暗淡,外皮剥落,看起来很是寥落。而头顶硕大的牌匾上提着两个游龙走蛇的大字—— 萧宅。 方渺上下左右扫视几遍,看到外墙亦有几处塌陷,不像是人为损毁的,大概是宅子独处于深山,荒废了百年,便自然而然地破败了。 方天应最后一次现身的时候嘱咐过萧老太爷,不许任何人这座宅邸,免得惊扰了养魂中的萧玉随,直至时机来到…… 因此,方渺只是久久地站在门外,没有迈入荒宅半步。 想了半晌,她抬腿往荒宅院墙外的一棵枯树走去,三两步就蹬上了树身,稳稳坐落在最高的枝杈上。 树荫浓密,沙沙作响。 方渺摩挲着颈间的白玉扳指,望向宅内同样寂寥荒废的景象,心中却流淌着期待与柔情。 白玉扳指只记录过她与萧玉随的魂息,但萧玉随轮回转世,生前没有修为,无法调动灵力打开储物空间,死后又沉眠不醒,因此里头空空如也,只有一片虚空。 静默地在林间坐了好一会儿,迟来的疲倦与困意才重回方渺的身体,让她有些昏昏欲睡。又或是现下正处于萧玉随的养魂香炉附近,让她免不得卸下了思绪…… 方渺的眼皮渐而沉重。 这时候,插在双肩包侧兜的手机响起来电铃声,猛然在寂静山林间盘旋,惊起了数只栖息的飞鸟。 方渺连忙掏出手机一看,屏幕显示了致电人的姓名。 是她的发小死党,梁许。 在接起电话的一瞬间,方渺的脑中已经闪过了数道思绪,有种恍如隔世,许久未见的感觉…… 方渺:“喂?” “喂个溜溜球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喂?”梁许的声音从手机那头连珠炮一样地炸过来,“渺,我今天回了趟家,偷听到了一件特别恐怖的事。” 方渺摸不着头脑:“你不是早就不住家里了吗……” 梁许扬声道:“这不是重点!” 方渺蹭蹭蹭两下就下了树,不舍地回头望了几眼荒宅,往下山的方向走去,“那重点是……?” 梁许语速极快:“重点是,这事跟你家有关!” 他接着道:“我听到我爸跟我那小妈说,今天一伙人找上了萧氏,还惊动了萧老爷子,大家都悄摸关注着呢……发现那些人都是各地的道门天师,哎,修仙的!” “要跟你大姐联姻的,居然是个死人!这是冥婚啊卧槽!” 由于命格的偏移,萧氏并没有在蓉城遍地设立神龛,供养鬼王这件事也只在玄术界与各家族中内部流传,外界大众是不太清楚的。 蓉城中人津津乐道的只是萧氏与方家联姻之事。 要知道,一个是百年望族,另一个却是外强中干的破落户,还是女方高嫁,当然惹人热议了。 方渺本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就是这个。 她回复的口吻十分淡定:“哦,我知道啊,我家人也都知道,萧氏已经跟我家说清楚了。” 梁许更震惊了,“卧槽,你爸妈不是挺看重你大姐的吗?居然能狠心把她推火坑?” “嗯,大概是还有那么一点点不忍心吧……”方渺想了想,并没有跟上次一样隐瞒他,而是吐露了实情,“所以他们让我替嫁过去。” 霎时间,电话那头安静下来。 方渺有所预感地将电话从耳边移开,心中默念三二一。 果不其然,梁许的声音大到险些刺破天际,“我勒个操——!他们还是不是人啊?!” 方渺将电话贴回耳边:“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 “……”梁许无力槽,“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玩梗?你在哪儿啊?要不你赶紧收拾包袱跑路吧?” 身后的荒宅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方渺又回头看了一眼,干脆道:“这样吧,我现在过去找你,我们见了面再说……” …… 两人约在了某家常去的饭店。 正值晚饭点。 厅堂不大,坐满了食客。 方渺与梁许坐在靠墙的位置。 两人面对面,桌上已经上满了菜。 方渺饿坏了,大口吃饭,看梁许实在担心自己导致食不下咽的样子,咽下了嘴里的饭菜,“你不要用看‘被恶霸强娶的可怜女儿’的眼神看我好不好?” 梁许满脸沧桑:“我的乖女儿,真的好惨……” 方渺深吸一口气,放下筷子,对自家发小讲起了自己与萧玉随缠绵悱恻的前生今世的故事。 良久。 对方脸上的沧桑替换成了震惊。 梁许总结道:“所以说……你是神仙转世,那个人也是神仙转世,但你们前世be了?然后你穿越时空干掉反派,回到现在,再续前缘,谱写一曲人鬼情未了的佳话?” 方渺吃了口菜:“嗯哼,概括得很精准。” 梁许开始怀疑人生,疑惑地看着她:“就在这时候,你又发现死了一百多年的前男友还有机会诈尸活过来,打算上演续集《复活吧我的爱人》?” 方渺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梁许刚要松口气,就听她修正道:“准确的说,我们压根没有分手,所以他不是我前男友,是我即将结婚的未婚夫。” 梁许:“……” 方渺:“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我结婚那天就不邀请你来喝喜酒了。” 梁许:“……” 方渺:“顺便一说,我打算复读了,你要不要一起?开奶茶店也要学学工商管理吧?我看你面相,这几年的财运都不是很好啊,还不如念书。” 梁许的表情彻底裂开:“……真的假的?” 第45章 跟梁许分开以后, 方渺没有回到方家别墅,而是到了另一处住所——萧老太爷知道她与方家关系不洽,因而主动安排的。 方渺想了想,没有跟他客气, 欣然接受了。 尽管两人的年龄差距极大, 但按照亲族辈分来算,萧老太爷还得喊方渺一声‘二婶’呢。 关于复读的手续, 萧老太爷也一并安排下去了, 只让方渺安心待嫁,万事不必操心。 这些时日里, 方渺对萧玉随的思念日益剧增,整天盼星星盼月亮, 就盼着时间快点过去。实在无聊了, 她便翻出从方家库房里搜刮来的家传旧物,这些可都是她的老朋友了。 旧书堆, 阴木罗盘……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57节 往事历历在目。 不得不提一句—— 方渺还是痛失了替嫁剧本。 前几日,方子清没有按照方家父母的计划行事,不仅大大方方地提前出国, 还单方面切断了与方家父母的联系。 萧氏在方子清出境的第二天就上了方家的门,吓得两夫妻够呛。 好在萧氏适时提出由方渺顶上婚事,那两人心中一喜,忙不迭连连点头, 签下了与方渺断绝关系的文件, 从此一别两宽。 拿到文件的方渺不甚在意。 她已经让人给那两人带了话:多行好事,可保安闲。 至于听不听…… 也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情了。 很快, 日历翻过一页又一页, 终于翻到了农历七月十四。 中元节前夕。 方渺起了个大早, 来到萧家坐落于市中心的主宅。 一大群人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却又静无声息。 方渺闭着眼,任由化妆师为自己梳妆。 萧氏请来的团队专业到了极点,等她再睁开眼,就见落地长镜中的人身上一挂的红,长裙拖地,头发被挽起来,梳成一个髻,赤金步摇的流苏相撞着,发出细微的擦响…… 凤冠霞帔,红绸金线。 方渺对着镜子里的人笑了笑。镜中人脸上的稚气被妆容遮掩,稍显成熟,眉心的红印灼灼生辉。 门外人影晃动。 整个宅子都覆盖上了一层红色,喜气逼人。 然而,这场特殊的婚礼没有邀请任何客人,低调而诡异,甚至等到月上梢头了才缓缓开场。 可要说它不隆重,实则非然。 因着这场婚事,萧氏各国各地的族人尽数回了蓉城小镇的主宅中。 吉时已到,随着一声鸡鸣,以萧老太爷为首,几百人齐齐跪地,面容肃穆,一同朝某个方向叩拜念咒…… 凡人肉眼所看不见的愿力源源不绝地从众人头顶钻出,化作一条条浅白的丝线,往天上飘去,往荒山飘去。 深山荒宅的某个祠堂之中。 桌案上的古朴香炉贪婪地吸收着愿力,炉口微微泛出莹莹的白光。 萧家主宅。 众人的前方摆了一个火盆,燃得正旺。 橘黄色的焰色在人的脸上闪动,映出满室的庄严。 直到萧老太爷站起身,其他人才稀稀拉拉地站了起来。 这时候,萧致言上前,沉声道:“太爷,东西都准备好了。” 萧老太爷点点头,目光移向火盆一侧,摆了几样色彩鲜艳的纸制品——纸扎的元宝,纸扎的花轿,纸扎的迎亲队伍,还有……纸扎的新郎官。 除了一纸姻缘符咒,仙师还留下了相应的冥婚物件,这么多年以,它们被萧老太爷稳妥地保存着,没有半点损伤。 “开始吧。” 话音刚落,两个萧氏族人上前来,将纸元宝丢入火盆中。 火舌飞速舔咬着金灿灿的纸元宝,将其化为了点点灰烬。 下一瞬,一堆带有特殊标记的纸元宝出现在了地府之中,发现的鬼差目瞪口呆,这是多少钱啊! 他连忙掏出手机,通报了小队长。 一个黑西装男人疾步而来。 …… 方渺头顶红盖,按耐着心中的期待,端坐在无人的室中。 青烟漫漫,一顶花轿骤然出现在她身前。透过盖头下的缝隙,她看到好几只人的脚,却没有听到一丝丝脚步声…… 鬼气充斥着整间屋子,森然可怖。 只不过这番景象落在冥界旧主方渺的眼中,却尽显亲切。 一道熟悉的嗓音在她身边念起祝词。 同时,那人弯腰背起鬼新娘,将方渺背上了花轿。 方渺忍不住眯了眯眼,调笑道:“小黑,带亡魂们上来做兼职,赚外快啊?” “……没办法。”背着方渺的人默了默,“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此夜深深,风也比寻常更寒。 临近午夜,翻过零点就是中元节了,蓉城的街道空空落落的,不见几个人。 偶有行人路过,也是缩着脖子加快脚步:“哇,有没有觉得忽然好冷啊,感觉有一道阴风穿过……” “少说废话了,你别故意吓唬人啊!” 一顶红轿悄无声息地从行人身侧飘过,往郊外荒山而去。 圆月悬挂在穹顶,黑云遮蔽星河。 天底下是一派荒凉山景,不见人烟。 花轿落地,停在了深山中的荒宅大门前。 当方渺穿着绣鞋的脚踩到地面的那一刻,花轿与送亲队伍顷刻消失,只剩下了飘渺的青烟,风一吹,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今夜温度骤降,尤其是深山之中,更是寒冷难耐。 真到了结婚这一天,方渺紧张得不行,心脏跳动的节奏时快时慢,掌心不停渗出薄汗,黏腻得不行,她的体温更高,像是发了热,面上热气腾腾的…… 因此,当方渺下了花轿,由于身体与环境的温差太大,导致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压抑着小跑的欲望,走到荒宅大门前,将门扉缓缓推开…… “吱呀——” 一阵阴风吹开了宅内正中的厅堂门扉,也将方渺头上的红盖吹落了地,轻柔的绸缎面料擦过她的眉眼,使得她闭起了眼。 也就此错过了厅堂中的异相。 堂中,一张人高的供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神龛,龛如小楼,有门有窗,里头摆放着一个古铜色的香炉。 青烟骤起,一个色彩鲜艳的纸扎人蓦然出现在供桌前,与此同时,一道残魂从香炉中飘出来,钻入了纸扎人的体内。 这纸人的胸前绑了一条大红喜带,一副新郎打扮。他身上是民国时期的服饰,五官扁平粗糙,脸颊两边各自用鲜艳的颜色涂画了两抹圆形腮红,看上去喜庆又滑稽。 此时,方渺感受到萧玉随的魂息,心脏剧烈跳动一下,迫不及待地睁开眼,满怀期待地望过去—— 她只看到了一个颜色鲜亮的纸扎人,身高约莫一米五。 方渺:“……” 她重新闭上眼,再睁开。 不是错觉。 萧玉随的魂身真真切切地寄居在那个纸扎的鬼新郎体内,阴郁的鬼气从它的身躯中弥散出来,因而本就骤降的气温更低了。 方渺心中的喜悦与眼前的震撼交织在一处。 在待嫁的日子里,她夜夜梦见萧玉随,梦见他身着华美喜服,长身玉立,眉眼温柔如画,一笑就惊艳了岁月,教她永世不忘。 正因幻想太过美妙,此时眼前的景象才更教人无语凝噎。 方渺面颊上的红霞褪去了,渐因阴风而泛白,她强压着即将脱口而出的‘这个萧玉随一米五的新婚之夜是虚假的!我不认可!’,临时改成了另一句:“这破地方没网啊?!那还不如直接让我下地狱!” 一定是她开门的方式不对! 她满脸悲痛地走进了厅室,距离越近,越显得纸扎人身材矮小,五官粗糙滑稽。她左看右看,觉得还不如原来那个圆头圆脑的小纸人可爱呢,起码还能趴在自己手上贴贴! 方渺的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掰成两半,一半在哀嚎纸扎人的颜值,另一半则是关注着萧玉随此时的状态。 待她走到纸扎人身前一米远的地方,才发现萧玉随的魂身残缺,三魂七魄,唯独缺失了一道命魂。 而命魂正是亡魂最重要的一窍。 缺了它,亡魂会神智渐消,到最后连自己的性命都记不得…… 方渺只愣了一秒,就恢复了心神。 想来这一窍命魂,以及萧玉随的肉身,都是被方天应藏起来了。这一系列的变动,约莫都跟他所说的逆转生死局相关。 就在这时,室中阴风倒灌。 方渺眼看着纸扎人的漆黑瞳孔亮了一瞬,紧接着,纸扎人缓慢腾空,升高到能与方渺平视的高度。 方渺的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在了那两团存在感极强的腮红上。 方渺:“……”心情真的好复杂。 鬼气与愿力一同涌入体内,沉睡了百年的鬼神感受到族人的呼唤,幽幽转醒,只是尚在恍惚中,魂身便自动进入了某个宿体中。 下一瞬,鬼神感受到了一个比族人还要亲近的存在。 这个存在近在身前,浑身萦绕着一道摄入的香。 一条线将他与这个存在紧密相连—— 那是姻缘之线,跨越了时空,也跨越了生死。 鬼神的心底忽而涌现一股说不出的期待:这个存在,是我的爱人,是我的妻子,是……永远陪在我身边的人。 而我,似乎已经为此等待了太久太久。 于是,在这道期待的催促下,鬼神睁开了眼。 他看到了一张惨白的、充斥着难以置信的女人的脸。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58节 满溢的期待一下子凝固了,瞬间转化为难以言喻的委屈。 难道…… 你不想留在我身边吗? 鬼神控制着身体浮空升高,强忍着委屈,声音也变得低沉沙哑起来,他居高临下地道:“记住……往后,我便是你的丈夫,你要留在此处陪我。” 而他面容娇俏的小妻子只是摸了摸颈间佩戴的一枚玉扳指,下一刻,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件蓦然出现在妻子的手中。 妻子抓着那东西,朝向鬼神。 “咔嚓——” 白光闪过,那东西发出一声怪叫。 第46章 午夜, 零点。 已至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银月挥洒下来的光辉与冲天的鬼气融为一体,仿佛在天地之间罩上了一层红纱。 然而,只有少数人能感知到这一瞬息的异样。 蓉城, 萧氏旗下的大酒店。 大多数还未离去的玄术界众人齐聚在一间套房之中, 神色忐忑地望向同一个方向。 正是临郊荒山。 “……鬼王已醒!” “我自有生之年,从来没感受到这么磅礴的鬼气……” “谁说不是呢?以往每年鬼门打开, 也只不过引迷了路的亡魂前去轮回, 那么多亡魂,都没有今天这阵仗的百分之一!” “安心吧……不是说鬼王出世不会危害人间吗?” 有人长叹一口气, “罢了罢了,横竖我们也没有招架之力……这百年厉鬼, 还真不是现在的魑魅魍魉能比的。” …… 萧氏主宅。 纸扎的新郎官已经被火舌燃烧殆尽, 冥婚步骤终于进行到了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只见萧老太爷侧过身, 脸上明明暗暗。他深吸一口气,从一方木盒中捧出了一纸婚书。 这婚书红底描金,只用赤色朱砂写上了新郎官一人的姓名与生辰八字, 另一侧却是空白的。 “太爷,笔墨。” 一旁的萧家人托着木盘上前。 萧老太爷点了点头,庄而重之地提起笔,笔尖蘸满了朱砂, 落到婚书的空白处。他的手背干瘦有劲, 笔尖极稳地在纸上勾勒出今夜另一位主角的姓名与八字…… 不一会儿。 轰地一声! 火盆窜得老高,在未干的字迹上烫出洞, 很快就将其吞没了。 正所谓: 一纸婚书通阴阳, 两堂缔约天地知。 从兹缔结良缘, 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谨订此约。* 婚成,礼毕。 这时候,这道契约真正被天道规则所认可,而虚虚地联系着方渺与萧玉随两人的姻缘线终于落到了实处。 …… 山影幢幢。 荒山古宅坐落其间。 方渺的视线忽而扭曲,周遭万物都模糊远去,只剩下了自己与眼前的纸扎人萧玉随,一条姻缘线从两人的心口处延伸出来,相连在了一起。 此后,二者命运也紧密相连,不可分割。 方渺恍惚了一下,心中暖意融融。她施施然地收回了手,耳边仍回响着萧玉随方才说的话…… 他说了那两个字:丈夫。 方渺跟着默念了一句,舌尖微甜,蜜意丛生。 紧接着,她忽然面色一凛,圆溜溜的眸子转了转,将屋里屋外的景象尽数收入眼底——凋零破败,荒芜寥落,活脱脱的闹鬼凶宅。 难道萧玉随之后还想住在这里吗? 这个婚房大是大,就是老了点,破了点,地理位置偏远了一点。 方渺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暗暗思忖:萧玉随一睡百年,且缺了一窍命魂,根据他刚才的反应,显然是记不得生前之事了。 思及此处,方渺打算试探一下他对自己的态度,便压着满腔的情意,举起手机,佯装弱气地道:“哥,可以拉个网线吗?你想做我爹都行。” 话音刚落,纸人脱口而出:“我拒绝。” 空气安静了一秒。 纸人意识到自己拒绝得干脆利落,难免伤了妻子的心,便将声音放缓了几分,又道:“你若是有什么欲求,尽管告诉我,我都会为你办到,但……我们二人是夫妻关系,伦理不能乱。” 方渺:“……” 看来问题不大,还是熟悉的味道。 于是方渺眉梢一挑,也不装模作样了。 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之后,她上身往前一靠,将额头抵在纸人的前胸处,蹭了几下,撒娇道:“呜哇……真的假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纸人的躯体冷冰冰的,却能承受住方渺的重量。 他一动不动,静悄悄地垂着眸。 身前,少女一身红装喜服,长发梳成髻,金饰微晃,尤其夺目。 几缕碎发散落在她的脸侧,眉间红印更衬得她面容娇俏灵动,尤其那双大而圆的眸子,闪烁着耀目的流光。 而这道光,毫无保留地照在了他的身上。 纸人仿佛快要被这道光晒化了。 他微微一怔,嗅着妻子身上的磬香,声音愈发温柔了,“当然是真的……你是我的妻子,我当然要对你好。” “所以……”他扬起双臂,小心翼翼地环抱着妻子的肩背,安抚道,“你不要害怕。” “我会照顾好你的。” 闻言,方渺猛地闭上双眼,重重地把脸埋进纸人的颈间,贝齿衔住下唇,嘴角高高挂起,用尽全身力气才忍耐住了那股从脚底蹿上头顶的酥麻感,以及想要笑出来的欲望。 好苏——! 我的纸人老公气场五米!! 待恢复了平静之后,她抬手摸了摸纸人的面庞,掌心的触感凉丝丝的。方渺心中暗道:算了,一旦接受这个设定,这两团小腮红看起来还挺丑萌的…… 这时候,几粒白光突兀地从方渺的手掌钻出来,顺着两人的姻缘线,融入了纸人的体内。 “咦?这是愿力?”方渺倏然睁圆了眼,不可置信道,“我身上怎么会有愿力?” 刚说完,她就想起了前阵子自己在天台上的所作所为,心想:难不成那些人相信我是神仙,为我提供了些许愿力? 而萧玉随本是厉鬼,按道理来说,他只能收取族人的供奉与愿力才对……难道是如今跟方渺缔结冥婚,因此多了一处愿力来源? 方渺眨眨眼,觉得这猜测不够完善——不知道萧玉随是只能收取自己身上的愿力,还是……从此百无禁忌,广而纳之? 她两手一齐贴上纸人的面颊,凑近道:“我想,做个实验。” 纸人的面孔一成不变,只有瞳孔透出摄入的红光,可他的回应却堪称温顺,“只要你不离开……做什么都好。”似乎这已成了刻在他魂灵深处的执念,偏执到连视线都不想移开一秒。 方渺脑子转得飞快,很快就有了个主意。 她将纸人拉到庭院中沐浴月光,自己则在一旁掏出了手机,给萧老太爷打了个电话,仔细地阐述了自己的计划。 方渺刚开了个话头,萧老太爷就了然了。 老者本身就是个商场传奇,且萧氏的能量极其庞大,转个头的功夫,这事就已经吩咐底下人着手准备起来了。 挂了电话,方渺盯着黑屏的手机,不由感叹一句:“感谢万能的钞能力。” 一道视线久久地停留到她身上。 方渺偏头望了一眼,见纸人飘在自己身后,俨然是她走到哪儿对方就跟到哪儿的样子。 她微微一笑,一点也不觉得惊悚吓人,反而打开照相机给纸人拍了几张照片,特写,中景,全景,正侧背三面齐全,像是在拍证件照一般。 拍了大几十张,方渺才满足地放下手,她新建了个相册‘我的纸人老公’,将照片分类到这个组别里。 接着,方渺拉着纸人往他现身的厅室走去,“还得拍另一样东西。” 这屋是个祠堂,空荡荡的,只摆放着一张供桌。 桌上只有一物—— 一顶眼熟的古铜色扁圆香炉。 方渺走近了,刚要拍照,就发现香炉底下压着一张纸,被堆积的灰尘掩盖住,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 纸上只有一段话。 “分则生,合则死,不若合而为一;以冥婚为契,命魂为引,愿力成神,返魂往生……神信合一,两者共生,亦同死。”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如劈山巨斧降下来,劈得方渺耳目清明,恍然明悟! 她喃喃道:“祖爷爷这想法,还真是神了……不愧是杂七杂八的道法学了一堆,连诅咒之术都有涉及的天才!” 这短短一段话,正道与邪道的术法共施,彼此分不清界限。 首先,方天应将萧玉随的残魂束缚在香炉中,以萧氏血脉与香炉中残存的愿力供养,以保证他维持着生前的品性与神智,不会狂性大发。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59节 其次,他将萧玉随的命魂留在了肉身中,用以建立某种联系,满足后世的施法条件。 再然后,他提示方渺为萧玉随收集愿力,助他以鬼身成圣。 最后一步,至关重要的一步——他竟然示意方渺使用歪门邪道,利用招魂之术将神明困入肉身中,达到复生的目的。 只是,萧玉随从此以后便只能承受她的愿力补给。后果就是,一旦方渺死去,被囚的萧玉随也会因愿力消散而神。 身为不完整的神明,他的神陨并非是神魂消散,肉身化尘……而是保有‘人’的身份,跟随方渺轮回转世。 可以说,方天应的设想堪比神器‘偷天仪’,他以凡人之躯,居然做到了瞒天改命,撬天道规则墙角这种不可能的事情! 方渺心头微动,已经猜到萧玉随的肉身寄存在何处了。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上绽出一抹极其明媚的笑,将刚刚拍的照片挑拣了一部分出来,当做参考资料打包发给了萧老太爷。 深山荒地,这里的信号不太好,文件包的传输进度条像是一只蜗牛正费劲往前爬,看得人心酸。 等待期间,方渺坐在门槛上,把纸扎人老公当做等身抱枕抱在了怀里,下巴支在他的肩上,抱怨道:“网速真的好慢啊……” 寄居纸人中的鬼神离世得早,又在这山中蜗居了百来年,连记忆也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纱,现在看到方渺摆弄手机,好奇得不行,已经在方渺的教导下开始玩俄罗斯方块了。 方渺想了想,这是个深闺厉鬼啊,便问道:“话说,我们真要住这里吗?感觉好荒凉啊……反正都结完婚了,不如我带你下山吧?” 见纸人的动作一顿,她补充了一句,“去接受一下现代化的洗礼,争做新时代老公。” 见他仍旧不言不语不动弹,方渺抱着他晃了晃,软言软语道:“好不好啊?哥,老公……玉随,宝贝小随?” 一连串的称呼纷纷往纸人的脑袋上砸。 萧玉随微微意动,犹豫了半晌,最后不情不愿地道了声:“这里安静。”说完,他将手机塞回方渺手中,飘了起来,周身浮现微弱的白光。 片刻后,他又飘回来了,轻声道:“行了,现在没问题了。” 方渺满头雾水:“嗯?什么玩意儿?” 正当时,手机一震,响起一声提示音。 文件包已经传输成功了。 …… 山下,萧氏主宅。 当家人萧老太爷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陷入昏迷,好在身边人眼疾手快,将人扶到屋中躺下。 正当众人慌张地联系医生的时候,萧老太爷幽幽转醒,脸上写满了‘无语凝噎’四个大字。 见众人急得掉汗,他连忙挥挥手,碎碎念道:“我没事,二叔给我托了个梦,说了两句话就走了,真是的……”说着话,他眼中的光亮不容忽视,“致意,你去联系一下施工队,加急加快,今晚就上山修缮老宅……” 这时,他的手机一响,提示有新信息。 萧老太爷眼中的光更盛,抬眼看向身前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问:“致敏,你弄的那个游戏公司的项目组就位了吗?这个企划需要尽快落地。” 萧致敏点点头:“太爷,你要做的小程序特别简单,压根用不上几个人,不过为了追求速度,我已经让二十几个人同时就位了,保证一个小时之内就做好。” 于是,远在京都的某个大型游戏公司项目组收到了顶头上司传过来的资料包跟企划案,要求简洁且明了。 严阵以待的项目组众人打开一看,下一秒异口同声:“卧槽!!” 这不是抢着给全国人民送钱吗?! 另一头,美术组全员坐在会议室。 组长打开那个名为‘我的纸人老公’的资料包,里面二三十张照片顿时登上了投影屏。 就见照片中,夜幕低垂,圆月隐入雾中。 底下的背景是深山荒宅,满目凄冷。 一个颜色鲜亮的丧葬纸扎人诡异地飘在空中。 照片有远有近,三视图安排得明明白白。 美术组众人的眼睛一个比一个厉害,张着口,讷讷道:“好像不是ps的啊……所以,这是真实的灵异图片吗?” 组长的手抖了抖,提醒道:“十倍奖金。” 底下组员霎时间恢复了淡定,埋头记笔记,整理思路。 文件夹中的照片很快翻到最后一张。 整个美术组再次陷入震惊:“……” 这看起来是一张偷拍照——图中是飘浮于空的纸扎人背影,镜头由低往高,前景是一个喜服盛装少女,正是偷拍的始作俑者。 只见她凑近镜头,眼眸微微左移,看向身后纸人的方向。 而她的左手凭空扬起,掌心朝上摊开,由于近大远小的空间原则,视线产生错觉,看起来……那个能吓哭小孩的纸扎人像是被她托在了掌中。 老实说,这算是比较常见的情侣合影姿势。 见多识广的美术组:“……”虽然不懂,但大为震撼。 一个小时后。 在钞能力的鼓舞下,某个简易小程序顺利问世。 此时才凌晨一点多,夜还长。现在的年轻人普遍睡得晚,互联网更是没有夜晚,永远保持着热闹。 就在这时候,萧氏旗下的娱乐公司开始不留余力地宣传起了某个小程序,将在圈内堪称顶流的明星影帝推出来直播。 而这一消息如病毒一样快速扩散开来,瞬间吸引了百万人数级别的关注。 “不是虚假宣传啊!居然真的是谢范!” “哇啊啊啊!!有生之年系列,下了班就跟人口失踪一样的老干部谢影帝居然开直播了?!!” “猝不及防,始料未及,意外之喜!” “卧槽哈哈哈,标题上的链接是什么东西啊,谢天仙也下凡直播卖货了?吃香好难看……” “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 涌入直播间的人潮有粉丝,有黑,有对家,飞出来的弹幕层层叠叠,众说纷纭。 直播间的镜头中。 穿着睡衣的谢影帝一脸懵逼,举着手机解释道:“没有被绑架,只是突然接到老板的通知……”他看了一眼弹幕,“不是直播卖货,嗯,姑且可以算是买安利吧?” “直播玩手游,老板新开发的,让我内测一下。” 直播间的网友们纷纷表示: “嗯???这不就是被绑架的意思吗?” “好生离谱,怎么这么突然?” “说到底,明星也是资本手中的工具人啦,哪有得选……” “心疼,这是睡着了被强行叫起来直播的吗?” 少刻后。 直播间镜头一分而二。 左侧是谢影帝的迷茫困脸,右侧是他手机屏幕的画面。 网友们实时看着谢范点开了与经纪人的聊天对话框。 前十分钟,经纪人发来一个小程序游戏,让他直播测评。 谢影帝手指一戳,点开了这个程序。 界面不需要缓存,瞬间跳转到了游戏中。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幕惊悚骇人的三次元现实场景。 没有一点点防备的网友们瞬间破防,不约而同地呐喊道:“卧槽槽——!!这是什么阴间场景啊?!画风还这么写实,大晚上的,吓得我一激灵!” “诸君!我柜子动了!” “讲个鬼故事,今天中元节……” “啊哇哇哇!!等下不会跳出来一个穿红衣服的鬼新娘吧?话说谢影帝是萧氏旗下的一哥吧,萧氏娱乐,你在干什么啊萧氏娱乐!” 一分钟后。 满屏的‘预言家,把你刀了’刷了过去。 就见游戏中出现了一个身穿婚服的女人,看不清脸,入镜的只有脖子以下和腰部以上,她双手合十,手心里捧着一个…… q版人偶? 二头身,民国服饰。 面色青紫,面颊两侧各涂有一团圆形腮红。 网友冷静了一会儿,纷纷吐槽起来。 “这是什么丑东西啊???” “辣眼睛……” “这诡异的配色,美术是认真的吗?” “那两坨大腮红……欲言又止,强行忍住……给我向皮卡丘道歉啊混蛋!!” 游戏界面十分简洁,在底端有一个香炉,微微泛着白光,是可点击的。 谢影帝戳了一下,冒出来一个鬼新娘,吓得网友心发慌,自身的困意也飞出了脑海,“哇,是恐怖游戏吗……?” 他想起经纪人电话里语重心长的叮嘱,收回心神,又戳了一下香炉,就见香炉剧烈地抖了两下,吐出了一张词条卡。 词条卡上有一段文字介绍。 【……请点击香炉,助力神明‘萧玉随’的幸福婚后生活!如果在心中诚恳地默念神明‘萧玉随’的名字,说不定正值新婚之夜的他会听到你的愿望,给你送上一份小礼物哦!当然,仅限今晚![飞吻]】 “哇,那个丑东西是神明?大爆笑,这个游戏可玩性到底在哪里?” “姓萧啊??萧氏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真不摸不清有钱人在想什么……” 谢影帝也不懂,他只想完成直播工作,继续回被子里睡觉。 在看完词条卡前面简单的剧情简介,以及后面的玩法介绍之后,他毫不犹豫地闭眼无声默念了好几遍‘萧玉随’的名字,拿出抽卡的虔诚,用力戳了一下香炉!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60节 游戏中,一粒极其微弱的白光凝聚成型,咻的一下,飞入香炉中。而在香炉吞噬白光之后,仿佛是以此交换,它又吐出了一张…… 银行卡??? 卡面有两块空白区,上面一块是没有输入银行卡号的空格,底下那块是覆盖着银膜的刮奖区,需要用手指触屏刮开。 谢影帝指腹在刮奖区抹动几下,底下隐藏的数字暴露在人前。 “一百万?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吧,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刮出一百万,真当钱不是钱啊?” “但是这是萧氏耶……” “哈哈哈,看谢谢的表情,瞳孔震惊了!!” 谢影帝是真的惊了,眼神不由得飘向镜头外的经纪人,见他提示自己,连忙转回脸,对着直播间的网友安利道:“‘神仙的婚礼’这个小游戏的下载链接就在公屏上哦,欢迎大家来参拜……” 话音未落,直播间空降十几位实名认证的账号,一溜水的萧姓。 【萧致言】:运气不错嘛。 【萧尔雅】:仅限今晚,欢迎大家来参拜哦! …… “卧槽,去百度了一下这些人名,全tm是企业家啊!我单知道萧氏牛逼,但是居然这么牛逼?!!” “草,生了出来。” “咳咳,你们先震惊着,神明送了我一张面额十万的银行卡,我输入自己的银行卡账号……十万块钱,它真的秒到账了啊!!!感谢‘萧玉随’的馈赠,祝你跟你的新娘百年好合!我唯一的神!” “我也抽出来了……震撼,萧氏真的在中元节的夜晚狂撒币啊??” “呃啊啊啊啊——我速速把我家人全都拉起来!!!” …… 游戏中,一粒粒白光涌入香炉。 游戏外,四面八方而来的愿力涌入萧玉随的体内,只是这愿力杂驳不纯,但却是切实存在的,让方渺心中一喜。 她偏过脑袋,看向一旁的萧玉随,却发现他已经安静了许久,看上去情绪十分低落。 方渺:“怎么了?” 纸扎人摸了摸脸,默默背过身去,面向墙壁不想说话。 第47章 第二天, 临近中午。 方渺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在柔软舒适的床上醒来。 她下意识地摸向双人床的另一侧—— 果不其然地摸了个空。 方渺叹了口气。 卧室里寂静无声,没一丝丝回应。 于是方渺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七拐八转地叹出来, 听这架势, 恨不得把这口气叹到太平洋去。 但这口气摔到地上,半点动静都没溅起来。 方渺只好掀开被子一个翻身坐起来, 赤脚踩在床前凳上, 眼皮一抬,往紧闭的窗帘布那处看过去。 帘子遮光性极佳, 室内昏暗静谧,尤其适合睡觉。 但屋子里却出现了一个整夜未睡的人。 当然, 那人需不需要睡觉是另一回事。重要的是, 昨夜是新婚之夜,作为新娘的方渺竟然独守空床了一宿! 她抬手扒拉了两下凌乱的额发, 朝窗帘背后的人影扬声道:“老公,我拖鞋呢?”说完,她眼眸往下一瞥, 一脚将床前凳底下的拖鞋踢飞。 啪嗒一声,拖鞋飞出两米远。 话音刚落,窗帘便无风晃动了两下。 烟紫色的布料上卧着浅金色的珍珠鸟,一针一线, 栩栩如生。飞鸟情态可掬, 翅翼微摆的模样仿佛正要从缎面飞出来,扑进自由的山林。 炽热的光也趁机蹿了进来, 欢快地在洁净的地板上打了个滚。 一道人影从窗帘夹层中飘了出来。 很快, 窗帘沉坠下来, 室内重归昏暗。 萧玉随默不作声地将分散两地的粉蓝色居家拖鞋拾了起来,整齐地排放在床前凳上,最后轻轻捏着方渺纤细的脚腕往拖鞋里塞。 方渺:“……”这波贴心服务,我给满分! 眼见萧玉随做完这一连串动作,又想要转身飘走,方渺连忙开口要这要那,将纸人指挥得团团转,一时间顾不上面壁忧伤了。 洗漱完,方渺换上了一袭修身长裙,她两手撩着头发,让萧玉随帮自己拉上背后的拉链,趁机开口劝道:“宝贝,你要看开一点。” 她站在等身长镜前,悄悄瞥了一眼镜中的忧伤纸人。 纸人也抬眼,看了看镜中自己的倒影。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半晌,萧玉随才叹了口气,这声响比刚刚方渺揉捏造作的叹声要真心十倍不止,接着他道:“……嗯,我没事。” 再然后,他飘向了身后的双人床。 床上铺设着喜庆的床上四件套,他落在床前凳上,先是捋了捋床单上的褶皱,又拎着被子逗落几下,待恢复平整后,两臂一晃,薄被叠成一条规矩的形状。 见此情景,方渺稍稍放下心。 还有心情铺床叠被做家务,这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吧? 她转念一想,不免有好笑,心道:没想到轮回转世了,生闷气的脾性还是不改啊…… 方渺刚要开口说话,调笑两句,就见纸人愣愣地站在床边,久久不回身。下一刻,他忽然掀开被子一角,整个人钻了进去,从头到脚裹成了鼓鼓的一长条。 方渺:“……”说好的没事呢?! 怎么看起来更伤心了?外貌的打击真就这么大吗?况且她看久了……还觉得挺可爱的呢! 方渺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凑上去,弯着腰,揪了揪被角。 纹丝不动。 她想了想,蹬掉鞋坐上了床,顺手戳了戳被子,道:“真这么接受不了现在这具身体吗?”她收到的冲击好像都没有萧玉随本人这么大。 被子纹丝不动。 被子里的人也纹丝不动。 “老公,有件事好像忘了告诉你……”方渺又道,“你原来的肉身还在人世哦。” 话音刚落,被子掀开一个小口子。 洞口幽暗深邃,仿佛里头藏着什么未知的生物。 方渺接着说:“其实解决方法很简单……”见洞口扩大了几分,方渺呲溜一下也钻了进去,抱着冰凉的人形抱枕,满意地蹭了蹭。 “首先,我们得收集到足够的愿力;其次,把你塞进原来的身体里;最后……我们就可以快乐贴贴了。” 话罢,方渺兴冲冲地拽着纸人起身,唰地一下拉开了窗帘,只见白日晃眼,万丈金光一涌而下! 方渺打了个响指,冲他一笑,粲然道:“就是这么简单。” …… 近日来,网络上横空出现一个新晋红‘人’。 起源正是中元节当夜昙花一现的抽奖小游戏。 它以真金白银吸引了无数人的瞩目,又背靠萧氏,让诸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错过一个亿的人忍不住扼腕叹息。 这事还登上了热搜。 #论那一夜我错过的金山银山# 这件事被猜测定义为萧氏某二代的心血来潮,造福大众。 就在讨论度最盛的时候,萧氏集团连同旗下各子集团共同推出了一个吉祥物——正是那个小游戏中的神明‘萧玉随’,丑萌的q版公仔全线发售,甚至还有专属的个人账号。 这个账号的首条博文是一张诡异的实景照片。 雨后初晴,天空残留着几分阴翳之色,远处的荒山绵延在白蒙蒙的雾中。天之下,雾之上,夹着一道绚烂的彩虹。 一串铃兰花苞形状的琉璃风铃挂在红瓦屋檐下,折射着虹光,剔透生辉。 屋檐外的平地上设置了一架晾衣杆。 双目呆愣,腮红夺目的纸扎人双臂张开,被横杆穿袖而过,整个人都挂在了杆子上。由于横杆太高,他两脚悬空,脚尖垂下地面,被雨后的山风吹得微斜。 这张照片还配有一句话:【转发这只神明,会有好运掉落哟!】 这种俗套的骗转话术看得一众网友嗔目结舌,而更让人合不拢下巴的是——萧氏集团的诸位总裁再次下场,表示已转发,蹭蹭神明的新婚喜气。 “卧槽,萧氏的萧老爷子也转发了,这一位……是屡次上电视的时代性人物啊!这个叫‘萧玉随’的到底是哪一位备受宠爱的孙子辈啊?玩这么大的吗?!” “不一定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吧?说不定是紧跟潮流,捏了个虚拟人物,配合网上宣传。” “无力槽,哪家好人捏虚拟人物会捏得这么丑啊?”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看得久了,我觉得也不是那么丑……老实说,看着他的眼睛,我莫名感受到了一股温文尔雅的气质??好微妙,总觉得有灵性。” “确定不是‘魔性’吗?” “朋友,你年纪轻轻怎么瞎了???” “嗯……其实我也……咳咳,转发看看好了。” “破案了,萧氏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就为了宣传一只吉祥物?”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61节 “咦?不是锦鲤吗?” 评论形形色色,转发量一路飙升,但真正将热度推向高|潮的,是两天后的一则还愿。 还愿的博主是某大学研究民俗文化的大学生,由于临近毕业,论文被卡,半个月内转发了数十条‘锦鲤’,最后一条就是空降热搜的吉祥物,神明萧玉随。 他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片长文,起承转合皆具,堪比玄幻灵异小说:「……我不是在研究丧葬民俗嘛,课题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就收拾包袱跑去乡下了一趟,当晚回来后就觉得不太舒服了,不过那时候我还以为是作息颠倒,压力太大导致的。」 「第二天,我又在宿舍肝论文肝到深夜,正好肚子饿得打鸣,就点了个外卖,下楼拿外卖的时候才发现整栋楼都没人声,到这里还好,我还没慌成狗!」 「接下来重点来了!!拿完外卖我就回宿舍嘛,结果走到三楼走廊,我就看到地上撒了好多冥纸,空气里还弥散着一股混合着腐烂的泥土味……啊啊啊啊啊!我抱着我的酸辣粉埋头冲刺,但是这条走廊怎么都走不到尽头!然后我就发现自己遇到鬼打墙了!!」 「说真的,我算是胆子特别大的人了,要不然也不会选这个课题……但不开玩笑,我差点当场吓尿!」 「就在这时候,我恍恍惚惚看到一只红色的千纸鹤飞过来,钻进了我的眉心,然后……然后那股特别难闻的气味就消失了,同样熬夜没睡的舍友站在我面前,问我站在门口干嘛,为什么不进来……」 「回屋坐下后,我第一眼就看到那个放在桌角的公仔。这是我之前抽奖的……因为觉得配色实在太辣眼睛,我开箱之后就放角落吃灰了。但是!在看到它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好安心,感觉被它保护了!特别想把它供起来!」 「……当晚睡觉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慌,就把神明公仔放在床头辟邪,迷迷糊糊做了个梦,隐约看到三次元写实的神明公仔站在我面前,他说我八字浅,让我少去墓园之类的地方。」 文章的最后附上了一张图片。 成人巴掌大的q版公仔坐在与它尺寸相配的豪华龙椅上,两侧各自摆放着一个电子蜡烛,正前方放了一个小碟子,里面装了一堆小零食。 底下评论纷纷裂开, “……居然还真的供起来了啊!” “不得不说,剧情挺生动的。” “好绿啊,博主老实交代,是不是写手贴骗流量?是不是收钱了?” 这条评论被名为‘作死小能手’的博主回复了:“是不是绿帖见仁见智。我只想说,这还不算完,我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他默默扔下一个重磅炸弹:“历史上还真有‘萧玉随’这个人,还是个烈士英雄,死了一百多年……不过这事好像很少人知道,我是蓉城本地人,打电话跟我家长辈说了鬼打墙的事情,老人家才告诉我的。” “卧槽,真的假的?!” “我开始头皮发麻了……” “萧氏在干什么啊?!赛博养鬼??” “本来还没什么感觉的,直到我去搜了一下萧氏的历史……劝某些喷喷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家满门烈士啊!就算真的是鬼,也是英灵!” “那个……博主,我也是蓉城人,在市图书馆工作。啊啊啊啊啊!我一时好奇去翻了翻旧报纸,居然发现了这个!仔细看红圈圈标注的地方!![照片截图]” 照片是一张人为拍摄的老旧黑白报纸。 一个醒目的红圈落在占据了报纸最大版面的多人合照上,歪歪扭扭地框出了一个站在最前排的长衫青年。 人群中,青年身形颀长,仪表堂堂,五官微微有些模糊,但隐约能瞧见他唇边弯起的弧度,以及那双仿佛会说话的墨色眼眸……无端端让人想起了那句‘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这是一张拍摄于百年前的蓉城大学杰出校友的合影。 发出截图的网友震撼三连:“卧槽啊!!我居然跟他是一个学校的校友!” 人们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网络上的讨论沸反盈天,宛如星星之火,瞬息燎原。 不久后,在一场规格很高的活动上,萧老爷子受邀出席,被记者问起了近日声势浩大的各种猜想。 这时候,众人才从他的口中得知,萧玉随其人,居然就是萧老太爷的亲二叔。 “家里的年轻人见我年事太高,心中总是挂念着旧事,所以才想出了这个主意……”老者脸上满是怀念的神色,尔后他笑了笑,“在我心中,二叔就像真正的神仙一样,始终保护着我,保护着其他人……” 此后,沸沸扬扬的讨论渐渐恢复了相对平静。 但是网络上又出现了另一种奇景—— 因愿力回馈而收到庇佑的网友在‘神明萧玉随’的个人账号底下留言感谢的时候,账号回复道:“亲,我只是一个吉祥物哦,不建议宣扬封建迷信呢!” 网友:“但是你不是神明吗?” 账号回复道:“这只是时髦值比较高的设定啦,设定。” 网友:“……哦。” 当这类相似回复出现的次数多了之后。 网友:“我懂我懂!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神明的!拒绝封建迷信,相信现代科学!”说这话的同时,白光自五湖四海而来,纷纷涌入纸扎人的身体中,或斑驳,或纯粹,一点一滴汇聚成了江河…… 账号皮下的方渺满意地点了点头,将软件关闭,反手一点,打开了另一个通讯软件,给一个备注为‘老公’的顶置头像发了一条信息。 【方渺】:今天晚自习提早下课。 那头像是守在手机面前一样,秒回复。 【老公】:我在学校门口等你,带了吃的。[q版神明摸摸头.gif] 铃声响起,方渺揣着手机回了教室。 座位几乎坐满了人,书桌整齐横列,桌面上堆满了习题册,每个人都在伏案刷题。 方渺坐下后,也成了其中一员。 霎时间,空气里只剩下了笔尖摩擦过纸面的沙沙声。 而时间就在这延绵不绝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了。 今天的晚自习难得地比平时早四十五分钟下课。 当舒缓的钢琴曲如流水般淙淙流过时,每个高考生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脸上不由得浮起些许放松,但更多的是疲惫。 细碎的说话声在明亮的教室里响起来。 班级里,只有方渺一个人是走读生,她轻手轻脚地收拾起书包,拉链上挂着一个巴掌大的毛毡公仔。 正是现下人气很高的吉祥物,人称赛博神明的‘萧玉随’的形象——色彩鲜艳,豆豆眼,两团腮红圆润可爱。 方渺背起书包,后桌的女孩子正巧跟她搭话道:“渺渺,你这个毛毡公仔周边好可爱啊,我在萧氏旗舰店里都没看到这个新款耶……” 方渺扭过脸看了眼挂在书包侧边摇晃的毛毡公仔,笑了笑,道:“这个不是官方周边啦,是我家先生最近学做毛毡,亲手给我戳的。” 班里人都知道方渺有个感情很好的恋人,并没有太意外。 方渺走出教室,路过隔壁教室的时候稍稍停步驻足,朝里面望了望,一眼就瞥见了自家发小好友的侧脸。 经过小半年的艰苦奋斗,梁许的脸上居然架上了一副眼镜,正埋头苦读。 原本这家伙不情不愿地跟着方渺一起报名了复读学校,成绩也不是太理想,结果读了没两个月就跟班里一位女同学有了些苗头,约好了要上同一所大学,从此开始发愤图强,两眼都熬近视了。 见方渺站在教室后门,梁许甩了甩手,两三步跑出来,一开口就是叫苦叫累不想读了。 他扒拉着头发,疲惫地看向方渺:“我的渺,让你老公施展一下神通,祝我高考必胜成吗?” “什么神通啊?这世上哪来的神仙……不传谣不信谣从我做起。”方渺淡淡道,“小学生都知道做事要脚踏实地。” 梁许白眼一翻:“你这话要是提早一年说,我说不定就信了。” “哎……还是老实刷题吧,我都约好了要跟小林一起去蓉大了,到时候才能谈恋爱。”他认命地揉了揉腰,“真羡慕你,我这对象还没影子,你都快结婚一周年了。” “觉悟到位。”方渺拍了拍他的肩膀,挥手道,“我先走啦,他还在外面等我。” …… 夏天快到了,天黑得越来越晚。 哪怕到了晚上九点多,天幕依旧残留着一丝澄澈的蔚蓝色。 路灯白晃晃的,将地上的影子拉伸得极长。方渺的脚步越来越快,踩着自己影子往那辆停在马路边的黑色豪车奔去。 她刚在车身旁刹住脚步,后车门恰好从里面打开。 方渺先将书包甩上车,然后动作极快地朝坐在后车厢的人身上扑去,“老公,好饿好饿好饿!” 纸人被方渺猛地一撞,身体却纹丝不动。与此同时,他伸出一只手接住了人,另一只手将温热着的糖炒栗子递上去。 等方渺接过纸袋之后,他低着头,帮她扣上了安全带。 方渺揭开封口,哇了一声,凑过去亲了亲纸人的腮红,“你都帮我剥好了啊,等了很久吗?” 纸人摇摇头:“没有很久。” 他心神一动,坐在驾驶座、形似真人的纸人皮囊便启动了车辆,开车驶往学校附近的家中。 方渺啃着栗子,偏头盯着萧玉随,咽了咽,才道:“宝贝,你现在看起来好圣洁啊。”身上几乎感受不到阴森鬼气了,取而代之的是纯白愿力。 近一年的时间,萧玉随身上积累的愿力愈发浓厚纯粹了。 在萧氏与方渺丁盛共同的监管引导下,外界对‘神明萧玉随’的态度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没有朝负面方向演变。 在大众的眼中,‘神明萧玉随’更贴近一开始设定的吉祥物,锦鲤形象,因灵验有效而广受好评,风评极佳。 这些‘信徒’提供了愿力,从而收到萧玉随回馈的庇佑——例如,驱散噩梦,安抚心神,冥冥中指引‘信徒’规避危险,起到预警作用。 这些庇护润物无声,却又真实存在。 而受到庇护的‘信徒’则会发自内心地喜爱神明,但不至于狂热失智。 现在的‘神明萧玉随’,俨然是一个大热ip了。 前些日子,萧老太爷还传信来说,萧氏旗下娱乐公司全权负责拍摄的萧玉随大电影已经杀青了,大约两三个月后就能上映。 方渺算了算时间,那个时候恰好是在高考后的暑期档。 等到那个时候,萧玉随收集的愿力也足够了…… 想到这里,方渺只觉得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旁边的纸人正拎着她的书包,一遍遍地整理着刚才被方渺甩乱的试卷。 待他从里头翻出一张二模成绩单,整个人莫名显现出一股庄重来,看得方渺忍不住仰面笑了出来,“噗……你看起来怎么比我还紧张啊?是患上考前焦虑症了吗?” 确认完方渺在二模稳居市排名第一名的好成绩之后,萧玉随才抚平了成绩单上的褶皱,夹进了练习册。 他想了想,才认真道:“可能是的,我最近有点失眠。” 方渺默了默,提醒了一句:“我的乖乖老公,你是不是忘了……你压根不睡觉啊。” 咦? 这么一说,好像更符合焦虑症的侧写了? 于是,下车后,方渺猛地抱住萧玉随,原地转了好几圈,边转边说:“转发这只神明,保佑我高考顺顺利利!” “mua!!”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62节 第48章 ◎【正文完结】◎ 六月, 夏初。 今天是高考的最后一天。 整个蓉城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孜孜不倦的蝉鸣。 午后的艳阳依旧,晴云似火。燥热的风摇动着伫立在校门外的香樟树,浓荫青翠, 金橘色的日光穿过细小的空隙, 落在树下焦急等待的家长们身上。 最后一科考完,方渺步履轻快地走出校门, 与一张张写满期待的面孔擦身而过, 径直朝着树后的马路边小跑过去。 树下,一辆黑色轿车静默地等待了许久。 车窗降下一道缝隙。 萧玉随坐在车后座, 通过这道缝隙凝视着外面。 近一年过去,少女长了一岁, 脸上的稚气稍褪, 可满身的少年气却更蓬勃了,如晨光初现, 如雨露骤霁,如……这个绚烂灼目的夏天。 此时此刻,明艳的晨光照在他的身上, 雨后的虹霞撑起这片湛蓝天空,萧玉随看到……整个夏天奔他而来。 方渺熟练地扑进了他的怀中。 萧玉随也熟练地接过她的书包,抚了抚妻子被细汗打湿的额角,拥着她低声说了一句:“辛苦了。” 方渺仰着面, 下巴支在他的胸前, 眨了眨眼:“对啊,终于解放了。”不等眼前的纸人接话, 她又补了一句, “我是说你。” 被方渺实名鉴定罹患了考前焦虑症且症状不轻的萧玉随:“……”真是无可辩驳。 两人驱车回家。 这是一个平层公寓, 面积不是很大,三室一厅。刚搬过来的时候还很冷清,现在住了一年,已经大变样了。 正是萧玉随亲自操的刀。 这一年间,他身兼数职,将方渺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空闲时间还博览群书,自学了室内设计,将这个小家收拾得温馨舒适,每一处细节都让方渺赞不绝口。 方渺一进门,就埋头往卧室里冲刺。 萧玉随在飘在客厅,张望了一眼,唤道:“我炖了汤,你喝……”话才说了半截,就见方渺将夏季薄被披在身后,像蝙蝠一样飞了过来。 被子怪兽倏然张开大嘴,嗷呜一口就将猝不及防的纸人吞了进去! 方渺顾不上吃饭,不由分说地挟持了纸人丈夫,随后直奔卧室,倒头睡了个天昏地暗,直到月上梢头才醒来。 方渺将动漫同款眼罩摘下来放床头柜上,打了个精神抖擞的哈欠,揉了揉眼,才纳闷问:“屋子里这么黑,你怎么不开灯啊?” 睁眼时,一只手正好从她脑袋上缩回去,模模糊糊地只看了个大概。方渺不以为意。 她的睡眠质量很好,以前没有戴眼罩睡觉的习惯,是跟萧玉随同居一室才养成的习惯——纸人不需要睡眠,偏偏方渺又粘人得很,非要半抱着他睡。因此,卧室的床头摆了一盏落地夜灯,方便萧玉随在夜中看书。 值得一提的是,习惯了现代生活之后,他更喜欢使用电子设备了,觉得功能齐全且便携,后来常常拿来追剧用。 方渺坐起身来,见萧玉随干躺着,手边没有书也没有平板,随口问了句:“你那个剧追完了?” “没有。”纸人摇摇头,“正好空下来了,这几天可以看了。” 方渺哼哼笑了两声,知道他是因为操心自己高考而导致的心绪不宁,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动。 她很喜欢萧玉随的注意力全被自己占据的感觉。仔细想想……这种偏好似乎从冥君还没开窍的时候就有了苗头。 打开床头灯,方渺正要去卫生间洗把脸,就被身后的萧玉随抱住了纤细的腰肢,“对了,前几天小枫来过了,拿来两张电影票,说是电影首映礼的门票,特地给我们留的后排情侣座。” 方渺身形一顿,感受到一股微妙的异样,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又被萧玉随打乱了思路,“电影票我放在玄关的柜子上了,下周日晚八点一起去看?” “嗯,好啊。”方渺应了声,拍了拍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我先去洗个脸,冲个澡。” 这人不动弹,顺势摸了摸她的肚子问:“你饿了吗?” 几句话的功夫下来,方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梢一挑,答道:“还真有点饿,家里还有饭吗?” 说完,她踮了踮脚尖,状似随意地道了句:“话说……这一年每天早上吃鸡蛋牛奶,晚上你又给我炖汤,我好像又又又长高了。” 轻飘飘的陈述句刚一落地,就化作了一支利箭,嗖的一声,扎进了萧玉随的膝盖上! 身高一米五的纸人丈夫:“……” 方渺趁他微愣的时机,细腰一扭,从他的臂膀间脱身,转过身叉腰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干什么亏心事了?” 萧玉随偏着头道:“我没有。” “你以前干坏事了就这副模样!”见他犹在嘴硬,方渺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比如把我给你定制的衣服藏起来,还假装找不到的时候;还有……” 方渺数着数着,脑袋一晃,一只拇指大点的折纸蝴蝶结从她的头上掉了下来。 她抬手一摸,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了。 “啪嗒——” 卫生间的白炽灯被方渺一巴掌拍亮。 她站在镜子前,看到镜中人身着一件公主袖蕾丝裙,散落着的长发被编成了繁琐而又精致的造型,小巧的蝴蝶结缀了满头,看上去如梦如幻,能马上去应聘扮演迪士尼公主的程度。 ……还、还挺好看的? 方渺摸了摸下巴,不知道萧玉随在心虚些什么,不就是趁自己睡觉的时候玩了玩她的头发吗? 她走出卫生间,捡起了掉落在地的蝴蝶结,施施然地别回了原处,纳闷道:“就这?就这??” 值得你着急忙慌地打岔? 萧玉随跟在方渺的身后,悄悄地瞥了一眼她的后颈。 颈子细长嫩白,光洁如玉,烙印着三个不大不小的朱砂字迹。 ——萧玉随。 见妻子没有发现真正的端倪,纸人默默挺直了胸膛。 …… 六月中下旬,改编自萧玉随生平真实事迹的电影上映,票房一骑绝尘,热度再奔新高,数不尽的愿力流向了纸人的体内。 初见时,纸扎人看上去极其诡谲惊悚。 现如今,尽管形貌没有一丝变化,但他身上的鬼气几乎寻不到了,满身至纯至洁的愿力气息,翩若出尘。 六月底,到了高考出成绩的日子。 这时候两人已经搬回了荒山别墅中,躲避日益燥热的天气。 方渺不慌不慌,整日在家中把弄阴木罗盘,转头却见萧玉随坐立难安,伏案在电脑桌前等待。 好久,他飘到方渺身前,声音难得欢快起来:“查到了,总分745分!” 然而不等方渺回话,他转头就飘走了,抄起手机给至亲之人萧枫打了个电话。 电话被一秒接起来。 电话那头的老者笑呵呵的,已经打算给自家刚刚高考完的二婶举办一个热闹的庆功宴了,萧玉随正欣然应答,就被方渺极力阻拦下来了。 事后,萧玉随显得有些失落。 当晚睡觉时,他更是板板正正地躺在床上,默然地凝望着天花板,看得方渺一愣一愣的,嘴角的弧度久久未平。 她面朝着萧玉随侧躺,一手撑着脸,另一手一下下地戳着他的腮红,只觉得这副皮囊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可爱。 不过…… 不管怎么看,还是原装的好。方渺心中暗道。 萧玉随起先还不理她,方渺黏黏糊糊地凑上去耳语几句,两人没一会儿就贴成一个人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 夏季的天不跟人讲道理,说燥就燥,说潮便潮。临近夜半,淅淅沥沥的声音从半开的窗缝传进来。 下雨了。 乌云盖顶而下,隐隐的雷声在云间滚涌。 雨声逐渐掩盖住了萧玉随越来越轻的说话声,“好,到时候我陪你去看学校,然后……” 方渺还打着精神,等着他的‘然后’,没想到等来了一声困倦的哈欠。 砰、砰砰—— 方渺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的呼吸滞了滞,轻声唤了声:“……然后呢?” 黑暗中,萧玉随的声音低沉了两分,咬字开始模糊,缓慢道:“嗯……我有点困……” 闻言,方渺嘴角勾了勾,声音却比他还轻:“好,你辛苦了,乖乖睡觉吧,等一觉醒来……一切都是新的了。” 屋外雷声渐响,锐利的白光刺破黑云,仿佛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下降到这天地间,光影明明灭灭,将长夜与白昼颠倒了过来。 这雷光透过窗缝,将室内也照亮,只见方渺半合着眼,眸中一片清醒之色。 半晌。 她坐了起来,偏过头看向身侧萧玉随躺着的位置。 纸人浑身散发着白光,无数凝聚成实体的愿力丝线从他的体内冒出来,将他的身躯层层包裹,逐渐裹成一个白色的茧。 方渺只是静静地看着萧玉随‘化茧’的过程。 “轰隆隆——!” 随着白茧的成形,雷声急吼吼地炸响在天际! 方渺一边坐起身,一边低声自语,“还好是末法时代,这化神天雷劫的威力不足上一次的百分之一,不然以我现在的实力还真放不下心离开这里……” 她打开柜子,拎出一个半新不旧的粉色双肩包,反手背上,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白茧便迅疾地淋着雨往外冲了。 雨声捶打着林间枝叶,沙沙声与雷声相应和着。 方渺来到一处山间坟场,百来座墓碑林立,她掏出阴木罗盘,单手掐了个咒诀,口中念念有词,“……出幽入冥,阴人避让!” 话罢,一阵铺天盖地的白雾涌入山林,模糊了墓碑的身形,气温骤降,冷得让人直打颤。 好在方渺不是普通人。 她立于雾中,手中的罗盘指针转动,很快就摆正了方向,指出了阴路所在的方位,与此同时,周遭的墓碑仿佛变成了模糊的人影,不约而同地为她指明方向。 纸人老公回魂了 第63节 方渺笑了笑,轻声叹道:“谢谢……” 紧接着,她一脚踏上了阴路! 身后的天雷劫正蓄势待发。 …… 方渺抬头望了望天。 乌云不见了,劈头盖脸的雨丝也不见了,雷声更是无影无踪,只有一轮红月寂静亘古地悬挂在漆黑天幕的中央。 她低下头,就见遍地的曼珠沙华妖艳惑人,幽香浮动。 多么熟悉的景象。 方渺握着罗盘的手紧了紧,迫不及待地往花海边界奔去。 有一个存在,一个让她日夜牵挂的存在……就在花海尽头,悬崖壁边,桃花树下,等待着她来唤醒。 风在后面追赶她。 可方渺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奔,朝她的归处奔。 那个人躺在树下石台,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紧闭着,面容沉静,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安宁的睡梦。 方渺气息微乱,大喘了几口才平复了心跳,紧接着她就将双肩包里的物品一一掏出来。 古铜色的养魂香炉,细红烛,金香束,黄纸符咒…… 回首前事,皆是因招魂而起,此时也将以招魂而终。 方渺将养魂香炉摆在了石台上,就在萧玉随的头顶上方,接着用红烛围绕石台一周。 摆设完毕,方渺又掏出一叠以自身魂火绘制而成的符纸,手一挥,符纸便腾空飞起,分别竖在红烛上空。 然后方渺掐了一道咒诀,符纸砰地燃起,化作了一团炙热的火焰,将红烛点亮了。 她顿了顿,尔后两手交叠,捻起了一支粗矮的金色香束,这香名为功德香,来之不易,再无第二支了。 方渺捻香在萧玉随的头顶晃动一周。 毫无反应。 她没有失望,继续捻香引魂,直到转了第一百零八圈,才见萧玉随的头顶显出一团小如黄豆的魂火。 这缕命魂之火黯淡无力,隐隐将熄,却还是顽强地点燃了功德香的香头。 一线白烟袅袅腾升,跨越了阴阳两界,寻找着离散在天地间的魂火主人。 见此状,方渺微微一笑,将香插|进了养魂香炉之中。 直至此刻,终于到了最后一步。 喊魂。 方渺深呼吸几次,抬手在颈前一勾,勾出一条红绳与坠在红绳底下的白玉扳指。 她解开绳结,缓缓替男人戴上了白玉扳指,继而用红绳连接着两人的手腕。 最后,她沉声呼道。 “一唤,唤你名……” “二唤,唤你魂……” “三唤,唤你魂归其身……” “萧玉随,速来,速来……” 足足喊了七十二遍,功德香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即将燃尽,眼前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反而是雷劫威压穿到了地府。 方渺抬眸望天,又念了一遍喊魂诀,她停顿了一下,喃喃道:“天快亮了,你也该醒了。” 就在这时,一抹残魂循着这线香烟翩跹而来,刚一靠近肉身,就被一阵莫名的引力吸进肉身! 正是萧玉随。 方渺心中一喜,再掐咒诀,就听噗噗两声,石台上沉睡着的男人左右肩各亮起一盏魂灯。 三盏魂灯皆亮起,相呼相应,越燃越旺。 可他还是没有醒。 方渺收回恋恋不舍的视线,将紧随而来的愿力引入香炉之中。 此时间,一道惊雷也追赶过来,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萧玉随劈下来! 方渺眼疾手快,将香炉往上空一抛,与天雷劫相撞在一处,迸裂出的刺目白光将永夜的地府映成了晴昼! 一声嗡鸣贯彻两界。 恢复平静后,方渺睁开了双眼。 地上躺着几片不规则的金属碎块,焦黑无光,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雷劫已渡,降下一阵灵雨。 红烛熄灭,魂火也熄灭。 方渺站在灵雨中,表情平淡。 她伸手摸了摸萧玉随的脸,分不出是温热还是冰凉。 崖边的枯树吸收了雨中灵气,骤然复生,抽出繁密的枝叶。 花苞藏在枝叶间,静悄悄地绽放,又被雨丝打落,无力地坠下了地。 方渺弯下腰,半悬在男人的上空,慢悠悠地将落在他唇边的花瓣摘起,声音也被雨打湿,“桃花开了,你怎么还不醒?” “你欠我的交杯酒,欠我的花烛夜,欠我的一生一世……”她咽了咽,继续道,“统统得还给我的。” 一滴雨,两滴雨,砸在男人的面颊上,顺着他的眉眼滑落,引得他长睫颤颤,眼皮一掀,折出极好看的褶痕。 萧玉随恍惚地睁开眼,下一瞬便深深地望进了另一双蜜色眼眸。 前尘,今世。 辗转了千万年的记忆一股脑地涌入了他的脑海。 他张了张嘴,偏偏喉咙干涩嘶哑,发不出声音,只好舔了舔唇,将唇边的雨丝吞入喉中,润了润嗓子。 萧玉随抬起手,抚上方渺的潮湿的眼尾,白玉扳指温润无瑕。 他说:“……好。” “交杯酒,还给你。” “花烛夜,也还给你。” “我什么都给你,所以……”萧玉随笑了笑,凑到方渺的耳边,“你能不能,也把我的太阳还给我?” 这里没有太阳,连月亮都是死的。 那日如今日。他躺在冰冷的石台上,打一抬眼,便是灼灼桃华,枝颤花落。鲜衣女子斜斜地倚靠在枝头,从花簇中投下一抹灿若曜阳的笑,眉间红印熠熠烁烁。 这一眼,仿佛穿梭了千年、万年。 萧玉随抚摸着方渺的脸,神情酣畅满足,仿佛终于将不属于自己的太阳攥进了掌中。 从此天光大亮,梦醒人间。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说: 还有点婚后日常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