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说相声也腰疼》 第1章 《站着说相声也腰疼》作者:眼圆【cp完结+番外】 简介: 给我投喂吧(ФwФ) 陆觉:遇见小陈之后我就是捧哏第一名? 陈卿言:……呸 第1章 津门趣事 陆觉陆少爷最近着实有些心烦。 他在美国念了三年的书,让老爷子火急火燎的叫回了家。虽然天津卫比不得外头自在些,但毕竟是陆觉出生长大的地方。在外头总归是漂泊无依的鸟儿,回家来才能过得安稳日子——只可惜陆觉似乎与安稳这两个字无缘,回到天津卫就先出了个名。 陆觉是个极其喜欢赖床的人。如今从美国回来,时间颠倒,更像是睡不够似的。倒不是因为惰性,全是因为他小时候出的那点岔子——他曾有过一次差点儿让人伢子拐走的经历,虽然后来好不容易找回来了,但约莫是受了惊吓,打那天起,他睡的一直就不好,半夜常常惊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小小的人儿熬得双眼通红,眼眶乌青,连身子也跟着一天天的瘦下来。陆家二老眼瞅着宝贝儿子脸都瘦成了一条,中医也问,西医也请。到处托人,最后到底是请来了一位曾在宫里伺候过人的老先生,老先生开了一味方子,说来也是神奇,这方子无需吃那些苦煞人也的药汤子,只需要焚香即可——但单单只是这一样就够人愁的了,老先生开的那几样有钱也没处买的东西,也就是陆家这样的人家有本事凑齐,老先生亲自细细研磨,才制成了这能让陆觉安眠的香。但也确实是有用,只要点上这香,陆觉便能安睡。这香也奇的很,味道不那么浓烈,而是一股妙极的果香,沁人的很,陆母这种素来不爱熏香的人也直称这香好,虽然没能根治陆觉这病,但也是独一个能让陆觉踏实安枕的,特意嘱咐陆父陆泽业多付给老先生些诊金,又是千恩万谢的将老先生送回家去。 所以陆觉母是最怕有人扰陆觉酣梦的,他睡着,下人打他卧房门口过时都要压轻了脚步才过,就怕搅了少爷休息。他出国这三年家里的下人倒是轻松了不少,可一回来,就要再将这走路无声的功夫重新捡起来了。 谁知道却来了一位扰了陆觉清梦的不速之客。 “少爷。”门外叫陆觉起床的下人声音显得有些怯怯的,在门上轻叩了两声之后将耳朵贴了上去,确认听到了陆觉翻身的声音,才敢继续说道:“家里来客人了,老爷叫您下楼。” “知道了。” 在得到陆觉答复后的下人长舒了一口气,刚想要离开,卧房的门就从里头被拉开了。一身浅色的真丝睡衣,松垮却又熨帖的挂在这人身上,脸上却有两道睡觉时压出还未消退的红痕,原本就狭长的眼睛因为并未睡醒而微眯着,整个人透着一股别样的慵懒。 “恩,谁来了?” “徐家老爷和徐三小姐。” “……知道了,告诉父亲,我这就下去。” “眠之哥哥一直在美国留学吗?” 陆觉刚走到楼梯的转角,就听见这娇滴滴令人牙酸的“眠之哥哥。” 陆觉还是对这位徐三小姐有点儿印象的。一是徐家和陆觉有些人情上的往来,两家算不上有多熟络,但点头之交还是有的。二是那日在影院,这位徐三小姐可不似现在这般大家闺秀,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像极了动物园里开屏的孔雀——恨不得抖露出自己浑身的色彩,陆觉印象颇深。现下这副端坐浅笑的样子倒是做的很好,硬是有了几分演员片场拍戏的感觉,陆觉想到这儿,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一笑,客厅里坐着的三人齐齐抬头朝楼梯上看了过来,既然是家中会客,陆觉穿的不算正式,上身那件米色暗格的毛衣还是上学时买的,下身配的是条浅色的裤子,不出挑的装扮放在陆觉身上却是极好看的,也是多亏了他这张脸的功劳。直挺的鼻骨深邃的眼窝以及薄唇确实全是继承了陆泽业年轻时的英气。但那抬眼看人时的神韵,以及哪怕是浅笑也会迫不及待的显露出来的脸颊两侧的梨涡,全都像极了陆母。 “来见过你徐伯伯。” “徐伯伯。”陆觉得体的冲徐老爷子打着招呼,一边走下楼来,假装没看到徐怀瑜那胡乱不断在自己脸上扫过的眼神。 “一表人才。”徐老爷子张口便是夸赞,“早就听你父亲说你从美国回来了,回来还呆的惯吗?” “虽然在美国呆了三年,但到底还是比不过家里好。” “爸……”徐怀瑜在一旁有些急切的催促道——再这么聊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和陆觉介绍自己? “哦,瞧瞧,我见到你高兴,都忘了。”徐老爷子介绍起自己的宝贝女儿来,语气里全是宠溺,“这是我的小女儿怀瑜,眠之你今年……” “再过三月就满二十五了。”陆觉答道,他脸上神情正经的要命,心里却正因为徐怀瑜那做作的举动想笑却不敢笑,忍得分外辛苦。 “我比眠之哥哥小三岁!”徐怀瑜将自己那艳粉色洋裙两侧抓出了不少褶皱,明明亟不可待却还要努力做出一副娇羞的样子来。 “眠之你回来的正好,你这妹妹在家闹得我心烦,眠之你就当帮徐伯伯个忙,照看她几日可好?”徐老爷子话里话外全是希望两个年轻人能多多相处的意思,陆觉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会听不出来。 “那再好不过了。”陆觉回答的滴水不漏,“这几年天津的变化大,我回来好些地方都看着眼生了。” 第2章 “我带你逛!”徐怀瑜自然是乐不得自告奋勇的担了这份工作。 其实陆觉怎么会眼生?他在美国留学三年没错,期间也是回过国的,他打小生在这儿,长在这儿,故土再变他也熟络。眼下只是敷衍徐老爷子和徐怀瑜的话罢了。 这次过后,徐怀瑜来陆家的次数就愈发勤了起来。陆觉的客气全然被她放大再放大,自作多情的当成了“眠之哥哥对我也是有意的”。可这位徐三小姐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再登门,却连陆觉的面也见不到了。“三小姐,我们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成了陆家的下人对徐怀瑜说的最多的话。一次出去,两次不在,第三次时,徐怀瑜再不灵光也知道这是借口了。可在陆家的门口她哪儿敢撒泼?陆家的下人又是出了名的谦卑有理,样样做的妥帖,让司机开车送徐怀瑜回家,临送走之前还要嘱咐一句:“三小姐常来!” 陆觉窝在房里,听着楼下汽车启动的声音,这才懒洋洋的从床上爬起来,换上出门的衣服——没有他的吩咐,下人哪敢这样搪塞徐怀瑜?陆觉一点儿都不辜负外头的人对他的评价,精明以外还是精明。 本来这位徐三小姐迷恋的也是陆觉的那副好皮囊,话也不过是说了两句,如今连面都见不到,徐怀瑜又不是个傻的,一来二去对陆觉的那点儿“爱意”全然变成了委屈,这世上求而不得的事情太多,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只是一桩小事儿,可徐怀瑜这位刁蛮的主早已经把委屈酿成了恨意,和女伴相约时,难免说起陆觉来都要咬牙切齿的骂上几句。 陆觉耳根不曾发烧,哪里知道人嘴两张皮,怎样都使得,这浪荡公子的名头在外头已经落实了。 第2章 三不管你去过没 杜晖随父来天津已经一月有余了。 杜父地产大亨的身份,自然有人上赶着要和杜晖攀交情。不消几日,天津城内哪儿热闹,哪儿好玩,杜晖已经门清。杜公子闲来无事,消遣时间最多的地方就是电影院,当下最红的那位女影星太和杜公子的口味,这不,今日又打发人去买了几张票来,坐在起士林餐厅里等人同去。 杜晖要等的人名叫纪则书,也是一位和杜晖岁数相当的年轻人。纪家一直都是津门的大户,家底一向殷实,纪家的老爷子又懂得审时度势,哪怕这样的年月里,纪家也是蒸蒸日上,让人好不羡慕。纪老爷子就纪则书这么一个儿子,旁人理所当然的想来自然是要骄纵几分的,但纪则书的身上却恰恰没有那想当然的贵公子毛病,为人随和,笑也笑得,闹也闹得,这两年纪老爷子身体大不如前,纪家的事儿也七七八八的交到了纪则书的手上,如今旁人再提起这位纪家的公子来,定是要挑起大拇指来夸一句“年轻有为”的。 “景明。” 再等下去就要烦闷,时间卡的刚好,来人唤了一声杜晖的字,倍显的亲昵。 纪则书人如其名,整个人自带一股书卷气质,一副金丝眼镜挡不住那一双炯炯有神的鹿眼,想必起士林是常来的,服务员一见纪则书进门,就热情的打了招呼:“纪少爷来了。”纪则书将头上的羊绒帽子摘下,笑着递给他。 不等服务员将人引过来,杜晖已经猴急的站起身,刚想冲纪则书招手,却发现今天纪则书还带了一位自己不认识的。 这人伸出手来,指节分明又修长,杜晖瞧着他戴得腕表,正是前几日自己想要却没狠下心来买的那块儿。杜晖知道纪则书向来交朋友不看身份地位,只讲一个投缘,但今日这位,大概是小瞧不得的。 落坐后杜晖这才仔细的打量起他来。 好皮囊。好皮囊。 这位真是生的一副好皮囊。 杜晖前几日与纪则书去小白楼闲逛时,便觉得身后总有那么两道灼灼的目光盯得自己后背极不舒服,后来才发现哪里是盯着自己的,只是身旁的纪则书,自己才被这眼光关照罢了。杜晖事后与纪则书打趣,说是“中意纪少爷的怕是要用卡车来拉”,可现在这样看来,纪则书在这位面前,倒有点儿像是在纪则书身边的杜晖了。 中意这人的,又要用什么样的车来拉呢。 单是那双眼,就如同含着一汪水似的,只是挑眉,眼睛跟着眨上一眨,便觉得水波潋滟,愈发动人。可这人周身偏偏却又自带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不多言亦不多语,偶尔说上两句,脸上也是似笑非笑极其的礼貌周正,杜晖竟不知道怎么的,无端生出了几分惧意。本来还想让纪则书互相做个介绍,现下觉得再耽搁几分也无妨。 好友相见,话自然多了起来,杜晖知道纪则书前两日去了北平,天津卫的新鲜事儿怕是不知道的,索性杜晖就一一给他讲了个清楚,其中天津卫人人口中相传的这段徐三小姐和陆觉陆少爷的趣事自然是重中之重。杜少爷说得唾沫横飞,仍不尽兴,最后还要抓着纪则书的手说道:“这陆觉是个人物——则书,你认不认识这人?你要是认识,一定得介绍给我……” “则书当然认识。”坐在一旁一直默默无语的这位忽然说话了,“不止则书认识,我也认识。” “真的么?”杜晖来了精神,瞪圆了眼珠儿,他和那位徐三小姐是打过照面的,当时吃了些苦头,刚才说起这位陆公子来,语气里就有些佩服,现下有人说认识陆觉,他自然而然的上了心,看得出是真的想结识这位治服了徐怀瑜的人物,“那就劳烦你们……” 第3章 只可惜杜晖的话还未说完,却觉得当下的气氛有些不对,再抬头时就就看见纪则书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向一旁坐着的人问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被问的那个气定神闲,不忘往杯中再放一块儿方糖,仍是似笑非笑的回答:“杜兄都说了是前几日了。”仿佛说的是一件别人的事情,与他毫无关系似的。 “陆眠之啊陆眠之,敢把徐老爷子拒之门外的,整个天津也就是你了。” 电影结束后杜晖有事儿先回了家,纪则书和陆觉则是让司机先将车开走,两个人在东兴大街踱步缓缓的往回走。 “我说,你就任由她这么胡说啊。”三句两句,话题还是重新绕回在了那位徐三小姐身上,纪则书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替陆觉委屈。人在家里好好地呆着,脏水也能无端的泼到头上来,纪则书考虑到陆觉不愿意和徐怀瑜打交道,索性说道:“你若不愿意说,我替你便是。那位徐小姐……” “你有这功夫不如陪我转转。”谁知道陆觉回答的倒是利索,可惜压根儿就没理纪则书这一茬,“我在家闲的五脊六兽。” “等过了这几天吧。”纪则书笑得为难,“工厂刚刚开业,我脚打后脑勺的忙活,要不你跟我去工厂里瞧瞧?” “不去。”陆觉拒绝的不假思索,纪家新开的这种工厂,陆觉家里不知道有多少个。陆觉本是应该在美国呆上五年的,但陆泽业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大好,陆觉这才早早被叫回国来。陆觉现在是能少看一眼就少看一眼,免得自己提前心烦。 但要说陆觉一点作为没有,不知父亲辛苦,不过是个纨绔子弟,那就是冤枉了他。陆泽业早有意让陆觉接手家里的产业,不说别的,单说前两日那一桩大买卖,陆泽业连面都未露,全然就是交给陆觉负责,事后,对方和陆泽业见面,谈起陆公子待人接物,满是称赞。陆泽业知道对方多少是给自己几分薄面,但陆觉要真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对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犯不上来巴结这么个年轻轻的孩子。自打这桩买卖过后,陆觉算是在父亲这里过了一关,陆泽业对他也更放心了。 四月的天津,渐渐褪去了早春的薄寒。纪则书仍是忙家里的事,这段时间倒是杜晖来找陆觉多一些。初次见面的尴尬早就被扔在了脑后,杜晖又是个自来熟的随和性子,自然能和陆觉谈到一块儿去。 “你家少爷呢?”知道这时候陆泽业和夫人都不在家,杜晖也不忌惮,年轻人之间随意一些,一进屋就火急火燎的问下人要人。 “……”拾掇屋子的老妈子却没敢言语,而是指了指二楼陆觉的卧房——意思很明白,陆少爷还没起。 杜晖抬腕看了看表,忍不住一边嘟囔着一边朝楼上走:“眠之,还不起吗?我还想和你一同去看《小玩意》呢。”新上映的电影杜晖总是早早的惦记着去看,他的嗓门略大,老妈子听得心惊胆战,可又不敢斥责客人,只能躲得远远的,免得一会儿卧房门一打开,伤了自己。 谁知道屋里的人却没恼,只是杜晖推门一看,陆觉俨然是一副刚起的样子,头发蓬乱睡眼惺忪,正站在窗前抽着烟,见他进来,随手扔给他一根,没忘了占一句嘴上的便宜:“大清早哪来的聒噪的雀儿。” “这还早呢?”杜晖把烟点上,却连坐都不肯坐,催促着陆觉:“你快去收拾收拾,咱们出门。” “改天再去吧。”陆觉靠在窗前,整个人显得慵懒异常,“一会儿在家里吃,晚上我带你去更有意思的地方。” “哪里?”陆觉两句话倒是把杜晖的兴趣挑起来了,他在天津无事可做,天天就琢磨些哪里能消遣,上次纪则书还说“景明现在都能算得上半个天津人了,”怎么?还有他不知道的地儿么? 看着杜晖一脸“愿闻其详”的样子,陆觉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紧接着说道:“三不管,你去过没去过?” 第3章 没赶上的相声 杜晖当然没去过。但他却是知道的。 “三不管”在南市,宫南北大街、估衣街一带,原来“东兴市场”附近的一片洼地。这地方在中国城区以南,日法租界的西北,可这地界儿上,发生什么打架斗殴的事儿都没人来管。后来“候家后”一代的大饭店、妓院和大烟馆也搬到那去了,三不管这一带就更繁荣了,别看地方不算大,却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卖大力丸卖假药的,拉洋片,开茶馆的,相面、说书、变戏法、打把式的……各种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杜晖一来天津就跟人打听过,热闹是真热闹,但当时那人怎么说的来着: “您这样的少爷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去那地儿的人啊,下流!” 杜晖想起那人那日说的“下流”二字,实在是掷地有声的紧。虽然杜晖爱玩是没错,但分辨是非的能力还是有的。二来是杜晖年幼时曾见过家中一位吸大烟的表亲,那半人半鬼的模样杜晖现在仍记忆犹新。一想到三不管多这类人物,杜晖心里就生出一股厌恶,再热闹的地儿,不去也罢。 可如今说要去的人是陆觉…… “去那儿干什么?”杜晖虽不想去,但是苦于不能把“下流”这样的词和陆觉这般的人联系在一起,心中尚且存了一丝侥幸,自欺欺人的想着“或许在天津城住了二十来年的陆觉不知道三不管是什么地方”,索性不如让自己这“半个天津人”向他解释一番:“你知不知道那里……” 第4章 “知道。”最后一口烟从嘴里喷出来,陆觉将烟头摁灭,缭绕升腾的烟雾里,杜晖瞧着这人脸上带了一股让人没法抗拒的笑意:“到底去不去啊?” 远远的,陆觉就让司机把车停了,杜晖一下车就听见隐隐约约的锣鼓声,瞧着不远处灯红酒绿,热闹非凡的模样,心里竟然隐隐的发虚,总觉得自己像是要做什么坏事儿似的,胡乱的琢磨着,竟下意识的想朝陆觉的身后躲,紧接着脑袋里就涌起了之前纪则书对他说过的话来:“眠之最爱胡闹,你可要小心啊!” “干什么?”陆觉早就注意到了杜晖这副样子,一伸手就揪住杜少爷西装的后脖领子,一把拎到了前头来,自己脚下一刻也没有耽误,朝着那片灯火边走边笑道:“景明你是怕前头有什么吃人的妖怪么?摸摸毛,吓不着。” 听着陆觉把自己当成了奶娃娃,杜晖自然是又恼又羞,自己竟也在心里揶揄起自己来:“不过是让你来瞧瞧,怎么就像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呢。”他哪里知道,本是他是个要脸的人,哪能比得过陆觉这样一贯的厚脸皮。杜晖这么一想,心中轻松了许多,刚想和陆觉攀谈,耳朵和眼睛却同时被旁的东西拉扯了过去。 这人胸前挎着个玻璃盒子,盒子分好了层,各层又分好了格,每格里头装着糖块,更妙的是盒子里头被小灯照的锃光瓦亮,糖块儿显得晶莹剔透,犹如各色的宝石。 但更妙的是这人的吆喝,说是吆喝,更像是唱曲儿一样婉转动听,杜晖这向来住在深宅大院的少爷哪儿听过这个,登时就站住不动了。 “卖药糖喽,谁还买我的药糖喽,橘子还有香蕉山药仁丹,买的买,捎的捎,卖药糖的要来了,吃了嘛地味儿,喝了嘛地味儿,橘子薄荷冒凉气儿.吐酸水儿,打饱嗝儿,吃了我的药糖都管事儿,小子儿不卖,大子儿一块!” 吆喝声一落,杜晖就想上前瞧瞧那药糖到底是什么东西,谁知道陆觉早就从兜里掏出钱来,从卖药糖的手里接过东西,包得了扔给杜晖,还是笑:“这回不怕啦?” 杜晖拿起一块儿填在嘴里,凉丝丝甜滋滋,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他哪里是因为这么一块儿药糖,完全是因为这股新鲜劲儿,这世上自有阳春白雪的好,但下里巴人也有自己的乐。杜晖一高兴,居然就没发觉陆觉这轻车熟路的样子,显然不是头一遭来这处胡混了。 陆觉确实对三不管太熟悉了。 真要说实在的,在陆觉的眼里,影院里大屏幕上穿着掐腰旗袍的女影星,还赶不上在三不管说书的有意思。他爱看这些东西,大约是受了小时候家里一位老管家的影响。那时他父母都忙,纵然是百般爱这个小儿子,也常常无暇顾及他,老管家在陆家操劳了一辈子,陆泽业也信得过他,陆觉那时约莫着也就四五岁的年纪,由老管家抱在怀里,出门常去看些热闹。 那时,最常看的也无非就是撂地卖艺的——说书唱戏打把势的多了去了,但老管家最爱听的还是相声,陆觉那时候小,看着旁人笑,他也笑,却不知人家笑得是什么,但架不住常听,听多了小小的人也听出了门头,一个人或几个人往那一站,单凭一张嘴就能把人逗乐了,要得钱来,陆觉总觉得这是天大的本事。后来老管家有日子不带他出去,陆觉还在家里吵着闹着要出去听相声。 所以,在美国那三年,着实把陆觉憋坏了。 一张口便是叽里咕噜的洋文,相声?怕是要在梦里头听一段报菜名了。 转来转去,倒是便宜了杜晖,他哪里知道陆觉的心思,只是抱了一怀的吃食,脚上走得也酸痛了,想要问问陆觉是不是该回去了。 “眠之,我说……” 陆觉却没理会他,只是耳朵一动,却听见传来的一阵笑声,他四下寻着,眼里却只入了“庆园茶馆”这四个字,他想也没想,径直就走了进去,却让杜晖在后头好追。 陆觉急往里头走,又紧着竖起耳朵来听了两句,当下就知道台上的人说的是“八不咧”。这是相声四门功课“说学逗唱”里头“逗”类的节目,捧哏逗哏一宾一主抓哏取笑,有意思的很。茶馆挺小,人却不少,陆觉远远的瞧见黄灿灿明晃晃的幕布上绣着只生动活泼的麒麟神兽,出场下场处各有一门,分别写着“出将”和“入相”。陆觉略一分神,打量起戏台前的那副抱柱联来: “假象写真情,邪正忠奸,试看循环之理; 今时传古事,衣冠粉黛,共贻色相于斯。” 周遭响起一阵想要掀翻屋顶的叫好,只听得台上捧哏说了一句“去你的吧!”陆觉心里登时有些懊悔——今日自己来迟了,这场相声说完了,没赶上最精彩的部分。想来能得到这么多叫好的演员估摸着是个好角儿,他急急的朝台上两人望去,俩人穿的都是黑色的长袍大褂,陆觉的注意力却偏偏被那位逗哏的抓去了更多。这不能怪陆觉,那位逗哏的确实要比旁边这位捧哏清瘦挺拔,相声演员忌讳打扮,因为吃的是逗人乐的这份钱,往往那落魄邋遢糟践人的样儿更能让人取笑。陆觉也曾看过一位穿西装说相声的,但那人说的是单口——就因为他这身打扮,没人愿意跟他一场买卖。台上的这位当然算不上刻意打扮过,只是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但黑大褂显然的洗的旧了,袖口领边儿都已经发白。陆觉自己也觉得好生奇怪,明明自己离得这么远,却怎么能观察得如此仔细,想必大概是这一身黑色大褂在这人身上显得格外俊俏吧。 第5章 两位相声演员鞠躬下台了,陆觉有心想走,忽的看到台上上来了一位俏佳人来,是唱大鼓的——这也是规矩,攒底的演员总是唱大鼓的。这姑娘一上来,台下就响起了怪好,总有些不是来真听玩意儿的东西。陆觉撇了撇嘴,顺带看了一眼正一脸兴趣盎然的杜晖,心里在走与不走之间坐着抉择。琴师已经款动丝弦,陆觉再瞧台上,忽然发现这位唱大鼓的姑娘穿的是一身黑底暗花金丝的旗袍,陆觉的嘴角竟不自觉的勾起一抹笑来:可巧了,刚才那说相声的,穿着大褂的样子还要比这姑娘穿着旗袍更俏上几分吧?由那肥大的长褂罩着,却还能看出细腰长腿来,简直要比旗袍更有几分味道。 要说起偏爱男色这档子事儿,并不是陆觉在美国这三年沾的什么“恶习”,他在美国时也曾交过女伴,人在异乡,难免寂寞,谈爱未免太空洞,只能互为慰藉的床伴。但这位床伴却好死不死的对陆觉这种薄情人莫名其妙的交付了真心——但可悲的是陆觉的真心好好的揣在心窝里,连面都不曾让她见。真真假假,到底作罢,这件事过后,陆觉找起伴儿来倒是“谨慎”了许多,但却多同性了。 原因有二,一是陆觉偏爱同性多些,二是男伴相较没有女伴难缠,虽是在美国,但这仍是一件拿在台面上让人不耻的事儿,陆觉这样精明的人,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说起来,令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金发碧眼的男孩。陆觉叫他卢卡斯,是陆觉的同学,明明比陆觉身量还要高上几分,平日里也是一副不可亵玩的冷淡模样,却在床帏里听见陆觉在他耳边低语“你的眼睛真美”时,会红了脸颊。陆觉和卢卡斯纠缠反复了大概半年之久,终于是在陆觉将要回国之前分道扬镳。陆觉要离开那天,卢卡斯来送他,陆觉远远的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是扭头狠心的连句再见也没有留下。陆觉回想起那天卢卡斯的模样,也曾琢磨过他到底要说些什么,但想来想去,又设身处地的换做是自己,想来必然只剩下了脏话。陆觉想到这,竟然宽慰了不少。 天底下最亏欠不得的,大概就是这个情字了。 “lt;a href=/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gt;三国纷纷起狼烟,刀兵滚滚民不安。曹操占了中原地,皇叔刘备驾坐西川……” 台上唱的这段叫《单刀会》,这姑娘嗓音极好,唱的扣人心弦,婉转动人。陆觉让那黑大褂扰的鬼迷心窍,又看见杜晖已经跟着板眼摇头晃脑起来,知道现在是走不了了,只能四下里寻着地方落坐,可无奈池座已经坐满,陆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茶馆的小二就腿脚麻利的跑过来了。 “四少爷!”这小二是个认人的。 纪则书、杜晖他们这样与陆觉常常同吃同玩的,叫他一声“眠之”显得亲昵,但在外头,旁人多是要毕恭毕敬的叫他一声“四少爷”,要么就是“陆少爷”。 三不管这地方杂人多,茶馆更是如此。小二人确实机灵,但今天还是有些胆儿突。陆觉这样身份的,来他们这种地界真是稀罕事儿,他脚下生风,又和老板打了招呼,知会一声“四少到了”,这才将两位少爷引到了二楼的包厢去。 陈卿言刚一下台就将领口的两粒扣子解开,露出了里头雪白色的内衫,又拿起扔在一旁的蒲扇,一下下的扇了起来。 他向来是这样,倒不是天气有多热,只是因为他在台上表演卖足了力气,寒冬腊月里头,一下台满头是汗的情况也是有的。 陈卿言来天津差不多有一年多了。他生在北平,住在北平,本是跟着自己的师父、师兄戴春安,也就是现在给他捧哏的这位,一同来的,谁知道到了天津不过三月有余,师父就得了一场疾病,没成想人就这么没了。陈卿言和师兄就一直在三不管画锅撂地,一天下来也能勉强赚来养活自己的钱。再后来俩人名气渐渐大些了,常有熟客来找,庆园茶馆的老板看准了这个机会,找上他们来茶馆说相声,每月给他们包银,俩人风雨飘摇的日子算是有了着落。 “师弟,我先走了。”戴春安喝了半碗茶,歇够了腿脚,跟陈卿言打了一声招呼。 “哎。”陈卿言虽然和他这师兄一同租住,但戴春安平日里结束了演出总要出去胡混,陈卿言说过他几次,但总是被戴春安打个哈哈糊弄过去。现下陈卿言累的紧,也无暇顾及他要去哪儿。 后台里独剩下了他一个,陈卿言喘匀了气,拿出帕子抹干了脸上脖子的汗。那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现下有些碎发落了下来,沾了湿气软趴趴的贴在陈卿言的脑门儿上,他这会儿倒没有台上那么讲究了,就任由碎发乱着。但现在这副随意的样子,却要比台上还好看了三分——哪里还像是个说相声逗趣的,白白净净,身量高挑又文质彬彬的样子,怕要是唬人说是念书的学生,也是有人信的。 可惜陈卿言没念过书,连学校的门都不曾踏过。 认字的事儿还是拜了师之后,师父一笔一划教的。可惜师父认得字也不多,好在陈卿言自己要强,常翻常看。戴春安那时总酸溜溜的说:“一个说相声的,看再多的书也不如说上一段贯口有用。”那时候陈卿言说的不如他好,想来戴春安目光短浅,哪知道陈卿言用功不是没有用的。 不单单说这贯口,陈卿言最擅长柳活的节目,唱戏,唱曲儿,大鼓,他全行,他天生一副好嗓子,比起那台上唱大鼓的姑娘万笙儿,不相上下。 第6章 陈卿言歇够了,听着台上万笙儿已经唱到了“鲁子敬唉呀一声气死我,叫了声东吴的众将官,你们哪一个放走蒲州将,项上人头挂高杆。”接近了尾声,他将手里的帕子塞进口袋,又在杯里添了新茶,给万笙儿晾好,这才缓缓地走出了茶馆——别看他在台上是嬉笑混不吝的,但现下这副不苟言笑比一般人还要正经三分,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待陈卿言从后门走到了茶馆正门对着的前街,屋里的人也散场了。陈卿言闷头走着,穿梭在人群中难免听见有议论自己的,听来多是夸赞,陈卿言也暗自含了笑意,却没注意就要与迎面从茶馆里走出来的两人撞了个满怀,好在其中一人还算机敏,一把拽过另一个,轻声像是责备:“眠之!”陈卿言有心想要道歉,对方却不慎在意,又像是有急事似的,匆匆的消失在夜色当中了。 第4章 打茶围 如果那日不是被杜晖急急的拽着离开,陆觉没准儿就要找到后台去寻一寻那个清瘦的身影。陆少爷这一遭听得不甚尽兴,回家的路上就惦记着明日再来,连这日梦中那黑色大褂也影影绰绰的出现了几次,他本就浅薄的睡意更是因此消了几分。可尽如人意的事儿太少,陆少爷怎么也没想到这两日又忙了个底儿掉,想要抽空已是难上加难,更不知道外头有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更是繁茂的如同雨后的破图的嫩芽,一个接一个的冒了出来。 这一切还是得拜陆少爷三不管走这一遭所赐。那日认出陆觉的可不单单是茶馆小二一人,可惜他心慌意乱的惦记着台上的人,全然没注意到角落里也有一双眼睛看着他。 看着陆觉的这位青年叫张韶文,张家和陆家倒是没什么瓜葛,只是这位张小少爷和那位钟意陆觉的徐三小姐是实打实的表姐弟关系,徐三小姐在外头的风评如何不必提,但这一层血浓于水的关系自家人的胳膊肘怎么都不会朝外拐。张邵文早就听说表姐在外头受了些委屈,上次与徐怀瑜见面还听她抱怨了几句,可巧今日就在这儿碰见了这位欺负了表姐的混蛋东西。 但说来有趣,这位张少爷虽说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琢磨起事情来却要比同年岁的人想的周到细致,茶馆人多眼杂,捋起袖子来真打一场,怕是要惹大麻烦。能解气的方法太多,张韶文却选了条最阴损的,他知道陆觉这样的人家最顾及脸面,他就偏偏要去打陆觉的脸。 果然不消几日,“陆家的四少爷在三不管打茶围”的话都已经传到了纪则书的耳朵里,纪则书这就朝陆家赶,心想着甭管真假让眠之听见这样的话准要恼火,现下去宽慰他一番也好。谁知道他刚去,就看见陆觉满面春光的从大门口走出来,他今日白色的衬衫下配的是条墨色暗纹的西装裤,再简单不过的装扮却因为到了这人的身上平白无故的添了些贵气,不由得让人多看几眼。 “你来了?” 纪则书看着陆觉并无半点愤懑,以为他大概还不知道外头的风言风语,正琢磨着要怎么开口同陆觉讲这件事,就又听陆觉说道:“别人都恨不得躲我远点儿,你就奇怪,怕不是来找我一同去打茶围?” 陆觉这话一说,二人互看一眼,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如果要是换做别人,定要觉得陆觉这话酸气冲天,自己一把好心当了驴肝肺,上赶着来找不痛快。但纪则书就是纪则书,幼年为伴的默契,陆觉皱一皱眉头他都知道到底是哪里惹的这位少爷不顺心,眼下陆觉这佯装着在意的样子,却挡不住眼神里的不屑一顾,纪则书与他笑闹了一阵,到底还是带着嘱托的说道:“陆叔叔那里……你以后可小心些罢。” “陆老爷上周就去北平了。”陆觉这回倒是认真起来,“你晚上有空没有?跟我去……” “合着是真的?”纪则书心里头那杆揣测真假的天枰,立刻一头沉的朝着他并不期待的那一边跌去。“眠之啊眠之,你真是……胡闹。” “胡闹?” 陆觉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温温吞吞的两个字眼,说出来时却像是带了无端的罪过,可他并不急于向纪则书辩解,此时脑袋里头那个身着黑大褂的身影又站在了那明晃晃的台上,自己站在台下看着这人,面目也看不清,名姓也不知晓,却无故的来了一分又一分翻涌起来的蠢蠢欲动——可不是胡闹么? 陈卿言抹了把额头上细密的汗,将锅里的饺子捞出来装好。芹菜肉的,娘爱吃。 可惜陈卿言现在连母亲的眉目都不大能想起来了。 父亲过世的早,他与母亲相依为命,住在对街口的一处东房里,北平有句老话,“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夏不凉。”陈卿言总能想起来,一到夏天的时候,太阳从西边照过来,烤的整个屋子又闷又热。 那时母亲白天去大户人家里给人家当老妈子,洗衣做饭,常常回来时陈卿言都已经睡熟了,小脸儿上却常挂着泪珠——几岁的孩子一个人呆在乌漆墨黑的屋子里,外头风吹落了谁家的瓦片,都能给他吓得滚个跟头。这毛病到底是落下了,陈卿言怕极了黑,如今二十来岁的人,睡觉时成宿的掌着灯这样的事儿也都是常有的。 可就算日子过成那样儿,陈卿言都不觉得苦。大概是年纪太小,苦也不知道,但最重要的,是因为心里踏实——他还有娘,这世上有人惦记他,他衣服破了还有人想着给他补,省了一口白面的馒头,舍不得吃也要送到陈卿言的嘴边来。 第7章 陈卿言他娘没的那天,北平城下了场大雪。 喉疾是老毛病了,天一凉就犯。没钱买药只能忍着,邻居家的婶子看不过眼,好心拿了两只梨来,嘱咐陈卿言用冰糖慢慢熬了,端给他娘喝,败败肺火。可陈卿言都已经大半年没尝过什么甜滋味儿了,也不好腆着脸再找婶子要冰糖,将梨胡乱的切了,放进大锅里煮,小人儿蹲在炉火旁,眼睛被熏的通红落泪,时不时的用破袄袖子抹上一把,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心里盼着他娘早点儿回来。 刚用纸糊过的窗户,不消一日又被吹得破烂。陈卿言裹紧了衣服,仍觉得风像是长了眼似的,专挑他袖口、脖领的地方往里头钻,陈卿言冻得受不了,想找找还有没有剩下的纸再将窗户糊上一层,刚站起来,就听见院里传来几声猛烈的咳嗽,肺叶仿佛已经成了两扇破旧的风箱,艰难的拉扯着,连喘息一下都变得艰难痛苦极了。 陈卿言先是一愣,随即就推出门朝着他娘奔去,他照例像往常一样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却发现今时不同往日,母亲的身上竟要比他还冷上几分。 “我的儿……”明明才三十多岁的女人,眼角却带了大半辈子的风霜,她想要伸手去紧一紧儿子的领口,刚一张嘴又是一串停不下来的咳嗽。 “娘,快进屋。”陈卿言懂事的很,他知道这几日母亲的身体不痛快,他虽然肚子饿得要命,却也没有心思去母亲的衣襟里寻那冻得梆硬的窝头,只是稳稳的扶着母亲一步一步的朝屋里走。 “娘,你喝。”陈卿言一回屋就献宝似的,盛了炖得软烂的梨汤递给母亲,“李婶给的。” 女人一进屋就侧卧在床上,从院里走进屋来的那短短的几步路,像是已经用尽了她浑身上下全部的力气,伴随着胸脯剧烈起伏的是她不同于平日的短促呼吸声,眼皮重的要命,好似下一秒就要沉沉睡去,她正迷糊,却听得耳边一声稚嫩的童音,可不正是陈卿言在叫娘。 “好,娘喝。”女人接过碗,抿了一口梨水,嘴里却像是失了味觉似的,尝不出什么滋味,舌根底下只剩下了不知从哪儿来的苦,梨汁顺着喉咙艰难的滚下去,却勾起了一股咸腥,女人的肩膀耸了起来,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一口殷红的血喷在了碗里,连同陈卿言那张被吓得惨白的脸上。 那一口血断了女人的气数,她再也不会听见陈卿言哭喊着要娘的声音,也感受不到陈卿言使了多大的劲儿去摇晃她那渐渐冰冷僵硬的手臂。 冰冷的身子被席子一裹,抬进了那口薄薄的棺材,她没能给陈卿言留下一句话,自然也没能告诉她的儿:“娘对不住你,棉袄破了来不及给你缝一缝。” “娘,我给您送钱来了。” 十字路口摇曳出暖黄色的火光来。陈卿言半蹲着,将手里的纸钱一叠一叠的放进火堆里,看着它们负载着活人的念想,升腾成一缕青烟,终是燃成了灰烬。 陆觉还是给纪则书老老实实的解释了一通,当然,那位搅得他心神不宁的说相声的,他也一一向纪则书交代了。纪则书这人挺怪,他自己这方面正经寡淡的很,虽然时时嘴上爱说上几句,但是却能由着陆觉的性子胡来。 “你自己看着办。”纪则书只撂下了这么一句,“别到时候在陆叔叔那里交代不了。”话虽这么说,但纪则书瞧着陆觉现下这副姿态,倒是不怎么担心了——与他哪一次兴致盎然都无异,这份欢喜来得也快,去得也快,陆觉这样多情又是薄情的人,自然是处理起来轻车熟路的。 “自然。” 如若纪则书今晚也跟来,看见陆觉坐在茶馆包厢里等得焦躁的样子,怕是不能轻易的相信陆觉痛快回答自己的这轻飘飘的两个字。 庆园茶馆的老板陈友利是个五短身材的矮胖男人,平日里总穿着个小马褂,挺着圆滚儿的肚子,逢人准要先把不大的眼睛的眯成一条缝儿再开口讲话,一脸的笑模样。三不管这地人杂,他一个开茶馆的,任是谁都能来踩上一脚,但好在陈友利深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从他爹手里接过这份产业来,倒是比老爷子在世时开得还要红火十分。 只不过今天小二在陈友利耳边不知附说了些什么,只看着陈友利的眼皮就跟着猛地跳了几下,紧跟着就说道:“沏壶好茶送上去,我马上就到。” 小二腿脚麻利蹬蹬的跑了,留下了陈友利站在原地,那习惯性的笑容僵在脸上,心里头琢磨着自己的这座小庙怎么就引来了陆觉这位大佛。上次陆觉来得急走得也匆忙,陈友利没来得及与他多言语,心里还长吁了口气,天津卫是商埠,有钱的是大爷,陈友利虽说见多识广,但心里头总是不愿意和这样难伺候的公子哥打交道,再加上之前陆觉刚回国就和徐三小姐传出的那档子事儿,自然在陈友利的眼里,估摸着陆觉也就是个活脱脱的纨绔子弟,伺候这样的人必得提着十分的小心。陈友利单单是站在这儿想,一摸脑门竟然起了一层浮汗,但脚步朝前挪着,那笑容又跟着浮起来了。 茶叶在水里打了个圈儿,悠悠的沉了底。骨结分明的手,捏起这粗陶的茶杯来竟也透着些贵气的好看。陆觉抿了口茶,尽管是独身一人坐在包厢当中,却没有生出半点儿无趣来,楼下台上一位老先生说的是一段单口相声《珍珠翡翠白玉汤》,老先生估摸着快六十了,但使起身上来一点儿都不含糊,崩住了劲儿全使在了包袱上,实打实的卖力气。 第8章 陈友利撩衣快步朝包厢走,就听见楼下池座叫好连连,老先生的包袱“响了”,来至了门前正要抬手敲门,里头也传出了一阵爽朗的笑来。陈友利的手略在空中一停,心却往肚子里沉了一寸,陆少爷心情不错。 “陈老板不进来吗?”陆觉一双耳朵机灵的很,一听外头的脚步声骤停,早就知道是茶馆老板陈友利在门口戳着了,否则这茶馆要是人人都给上这样上等的茶,怕是要早上开了晚上就要关门。 “四少爷别见怪,我忙昏了头,这才来见您。”陈友利这才赶紧进屋来,手却朝着茶壶伸去,作势要给陆觉斟茶。 陆觉这时却没空理他了,因为说单口的老先生已经鞠躬下台,他眼巴巴的盯着幕帷后出将的口,盼着陈卿言出来。可惜帘子一挑,走出来的是位变戏法的。 陆觉忽的想起那日陈卿言是在那位唱大鼓的姑娘之前上的台,那天台下的反应也火爆,想来今日可能又是倒二。这样看来时辰尙早,还得且等。虽然陆少爷有的是时间,等也等得起,但还是有些失望的嘟囔了一句:“怎么还不上来。” 声音虽小,但陈友利却一个字都没漏,他当下就明白了个大概,可这话不好明说,说的深了显得自作聪明惹人讨厌,说的浅了又讲不明白,好在陈友利胆大心细,况且他的茶馆里这哪几个是好角儿他是最清楚的。像陆觉这样的阔少爷,大约都是看上了唱大鼓的姑娘。 庆园茶馆有好几位唱大鼓的,但最漂亮唱的最好听的,得是万笙儿——就是那天陆觉看见的那位。 “陆少爷这是来找人?”陈友利满脸堆笑,小心问道,“您要找谁,我打发人给您找去!哪能劳您亲自跑一趟呢!” “不急。陈老板您去忙您的,我就是来喝茶看玩意儿的。” 陈友利这下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是自己说错话了?可瞧着陆觉脸上并无恼意,和善的很。是自己没说明白?但这位爷怎么瞧着都是一位顶聪明的人,不可能不明白。这就说不通了,可陈友利也不好在屋里呆了,毕竟人刚才说了让他“忙他的去”。陈友利也就不问了,退出屋来,又嘱咐了小二一定多留意着点儿。 陆觉当然不是不明白陈友利话里话外的意思,也自然是知道陈友利把他当成了什么秉性的人。但陆觉一是懒得解释,二是如若他真的应了,自己就是来找人的,找的还是您这一位说相声的,陈友利必然要到后台去找——可那位一会儿还要上台呢!与其这会儿又慌又忙的见了,倒不如陆觉自己坐在台下好好的听一段。 陆觉想到这儿,就又将茶杯端了起来。 更觉得再多等些时辰也不妨事了。 后台,万笙儿正背冲着门口坐在椅子上盘头,虽姑娘年纪不大,可大鼓却唱了好些年了。一头青丝在手里绕上几绕,挽出个秀气又耐人的髻。门被推开,她连头都没回,脑袋后头像长了眼睛似的,脆声声的说道:“言哥哥来了。” 后台的人一众朝着门口看去,来得可不就是陈卿言么。 陈卿言并没有着急进去,而是在门口掸着自己裤脚。他穿的还是那件黑色的大褂,但因为给母亲烧纸,怕来得晚了耽误了事儿,他脚下生风似的走得急,沾了一身的土,落在衣服上格外的明显。 万笙儿站起身来,手上拿的是自己擦汗的手帕子,朝陈卿言递了过去——谁知道从陈卿言的身后又探出一只手来,一把将帕子夺去,万笙儿吓得“啊”了一声,帕子也不要了,急忙忙往屋里闪,定了定神,这才看到戴春安正嬉皮笑脸的笑。 “言哥哥……”万笙儿没办法,只得让陈卿言帮忙,说来也怪,万笙儿和陈卿言如同亲兄妹一般,但对戴春安却横竖透着个怕字。 “师哥。”陈卿言看不下去。 “好好好。给。”戴春安虽然口中说着给,但手里拿着帕子却是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汗才递给万笙儿。昨晚戴春安的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陈卿言知道他并没回家,不知道又去哪儿胡混了,单是身上那股呛人的怪味儿就够让人烦的,怕是万笙儿那干净漂白的帕子要不得了。 陈卿言还想再对万笙儿说点儿什么,可帘子被人撩开,那变戏法的回了后台——该陈卿言和戴春安上场了。 来了。 陈卿言刚侧身一出来,陆觉的心就跟着暗暗的紧了一下。今日他在包厢里,离舞台近,看得也更清楚些,台上的人看起来要比那日还要高上几分,估摸着和自己不相上下,但却要比自己瘦上许多,生得是一双黑亮的凤眼,眼纹修长又恰到好处的向上微微翘着,跟着他那一张一合的薄唇,时而瞪圆,时而眯起,动人的紧。 庆园茶馆没有节目单,演什么节目全是演员自己定的,陈卿言爱琢磨,总是能根据来的观众选最合适这批观众的节目,这是能耐。俩人一上台,并没有着急说相声,而是先和观众闲聊两句,这叫垫话,也就是开场白,为得是让接下来要说的正活显得不那么生硬。 这一行的人讲究一个脸熟,观众熟悉了,记住了,知道你是谁了才能捧你,你说得再好,观众不知道你是谁,那也是白搭。 陆觉坐在包厢里,第一次听见台上人亮亮堂堂的报出自己的名字。 陈卿言。 第5章 黄鹤楼 陈卿言和戴春安今天使的是《黄鹤楼》,是陈卿言最擅长的戏柳活,也是腿子活,是取自同名京剧里“从刘备过江起到张飞闯帐止”的一段表演,逗哏的自称是京剧大师,可却是吹牛皮胡诌,其实一窍不通,捧哏的要向“大师”学习,俩人商量着在舞台上合作这么一段,引得漏洞百出,笑料不断。 第9章 “主公上马心不爽,山人八卦袖内藏,将身且坐中军帐,等候涿州翼德张。”虽说使这种柳活的相声艺人常有,但是像陈卿言这样,一点儿不比富连成真正做过科的唱的差的,却少。单单是这四句唱腔,就够挑大拇指的。更别说陆觉站在包厢里,从上往下瞧,更是分明的看得陈卿言那修长的指节挑起大褂下摆的做派,以及那时不时露出来黑鞋白袜。待到那位捧哏的因为剧情需要,拿起扇子冲着这位“京剧大师”脑袋“啪”的一声招呼了一下时,陆觉竟然不自觉的嘟囔出了声,像是手指尖儿被人冷不丁的戳了一下,说不上多疼,但总归是不大舒服。 “轻点儿。” 谁知陆觉说完自己也愣了,先是摇了摇头,紧接着又忍不住嘲笑起自己来。 好歹平日里还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看得曲艺够多,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就糊涂了。那捧哏的拿起扇子时手指头插在扇骨缝儿里,扇面儿是打开的,听着声音大,却是一点儿都不疼的。好在陆觉最了解自己的心意,向来不为这些事儿糟心,他自然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想到这儿,目光更是肆无忌惮的朝着台上的陈卿言掠过扫去,尤其是在陈卿言那光裸洁白的脖颈上停留的时间更长,陆觉看着他在台上忙活的大汗淋漓,能露出的地方都是汗津津的一片,喉结处跟着陈卿言讲话一上一下来回的动,陆觉的脑袋里蓦的就冒出了想要一把拽开这人领口那扣得结实的盘扣,舌尖儿贴上去品尝一通的想法来。 “啊,三将军,进得宝帐怒气不息,为着谁来?” “先生啊!” “啊,怎么着?” “老张就为着你来!” “噢,你为我来?” “正是!” “这个……我不惹你呀!” “这像话吗?!” 陈卿言的耳朵里满是台下观众的叫好声,他欠着身朝后退了两步,刚要弯下腰鞠躬,却听得身后传来了几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庆园茶馆那老旧的舞台上。 陈卿言被惊的侧头望了过去,可不是么,地上散落着银元,有几个还骨碌碌的打着转,不知道要滚到什么地方去。 “是陆家的四少爷!”池座里有人眼尖,瞧见了站在二楼包厢里的人,但却不敢伸手去指,只敢匆忙的扫上一眼之后,里头窝下头来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像是抓住了什么天大的新鲜事儿一般。 其实陆觉出门没带多少钱,那点儿银元的数量也并不可观。但他看见陈卿言朝后台走,抬手就掏出钱来扔了下去——想不出什么旁的方法来吸引眼前人的注意,索性就带了男人骨子里的那点儿孩子气。况且本来演出结束之后,茶馆小二也要各桌要钱,现下倒是省了不少事。 果然是有所回报的。 陈卿言身子微微一僵,立刻就仰起头来眯着眼睛朝着陆觉站的位置看去,待看清楚楼上的人时,脸上的神色却又成了说不出的茫然。 陆觉当然不会闲着,刚想勾一勾嘴角冲他打个招呼,可谁知道台下的人却再没什么表示,而是头也不回的归了后台,留下了陆少爷笑容渐渐凝固,自讨了个没趣儿。 “是陆少爷吧?没错吧?”池座里头闹哄哄的。 “是!是!”被问的这个压低了嗓音,却掩盖不住一张口就暴露的兴奋:“看见了吗!至少得扔下来二十块现大洋!” “何止,我瞧着得有三十块!” “这陆少爷出手真是阔绰。”两个人中间又插进来一位,“我只知道有人听戏痛快了给扔钱扔金银首饰的,那也得是麒麟童那样的好角儿,陈卿言说的再好,他不也就是个说相声的吗!” “师弟你瞧瞧!”戴春安刚才在台前早就将散落的银元拾捡起来,一回来就忙不迭全都哗啦啦的扔在了陈卿言面前的桌子上。 “师哥你都收着吧,本就是……”陈卿言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他眼前的东西不是什么真金白银似的。 “得嘞!”戴春安回答的痛快极了,没等陈卿言说完嘴里头含着的这句“本就是人家给咱们俩的,我用不上。”就又一一将银元收进了袖里。戴春安的俩眼睛也不是出气儿的,怎么会看不出那位陆少爷就是来捧陈卿言的,可惜戴春安吃准了陈卿言的脾气,这钱他师弟是万万不会要的,不然哪儿就由他能得了这个便宜。 戴春安拿了钱,立刻就转身出门去了,后台里只剩下了陈卿言一个,戴春安已经走了约莫半响,他却仍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未动的半靠着椅背呆坐。 他当然是知道陆觉的。 津门大户陆家的小儿子,前途无量的四少爷。 他自然也是知道四少爷与徐三小姐那段儿轶事的,陈卿言那时与这人素未谋面,也只是打人们口中听说陆四少爷生得眉眼风流,甚是俊俏,不然怎能将徐三小姐迷得魂不守舍。可陈卿言到底是对陆觉有些不屑的,大抵是因为他听闻这件轶事时,已经打人们口中滚了千百遭,陆觉在这面目全非的故事里俨然已经成了个始乱终弃的薄情男了。 今日倒是得见了。 可见人们说得确实没错。 眉眼风流,却甚是讨厌。 若是换做旁人,遇上这么个肯下本钱捧自己的主,感恩戴德谈不上,但说上几句客气话总是应该的。陈卿言这个说相声的倒是有点儿奇怪,倒不是他不懂“衣食父母”的道理,只是陆觉这样的人,陈卿言觉得他并不配。 第10章 陈卿言不屑与他这样的人有什么纠葛。更不要说这人站在那高处,举手投足间尽是些施舍。陈卿言想到这儿,心里多少有些懊悔起来——那钱连收都不该收,本应原路退回去,但是看着师兄戴春安那架势,哪里还能要得出来呢? 陈卿言思前想后,到底是没再琢磨出一个更为合适的办法来,谁知最后倒是将自己逗笑了,忍不住在心里头感叹:你也是糊涂了,哪里就犯得着为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犯难呢?今日自己没给他好脸色,明日这位纨绔少爷自然不会再来了罢。 只可惜陈卿言哪里知道,纨绔少爷却是个厚脸皮呢。 第6章 绮梦 “人来的不少……” 陈卿言规规矩矩的往台上一站,垫话才说了一句,随着眼神朝台下一瞥,第二句就像是卡在嗓子眼儿里头的棉花似的,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噎的他难受。 陆觉怎么又来了? 陆觉今天是带着伴儿来的—— 纪则书终于是能喘口气了,工厂慢慢步入了正轨,开始盈利,他这日从工厂回来连衣服都没换,风尘仆仆的径直就让司机把自己拉来了陆觉家。 “准备出门?”纪则书一进门就瞧见陆觉站在镜子前头,虽然已经是早春,但天气还不至于暖到如此的程度,陆少爷竟然赤裸着上身,一手拿着一件衣服站在镜子前头往身上比划,光洁的背弯出一道诱人的弧度。 纪则书忍不住笑道,“你什么时候也计较起这些东西来。”言下之意自然是夸赞陆觉长得好,什么衣服在他身上也要再平白又添三分好看。 陆觉还是把右手的那间略显腰身的放归到了衣柜里,不紧不慢的解着手中衬衫的扣子,却叹了口气:“已经够遭人嫌的了。” 纪则书没当回事儿,还以为陆觉在和自己玩笑,拍着巴掌说道:“你要是称的上遭人嫌,那我们这样的‘闲杂人等’怕是都要一头扎进海河里没脸见人了!” 陆觉这次却没有像往日一般接着话茬和纪则书说笑两句,草草将衣服套在了身上,却仍是对着镜子,端详起自己来。 “你帮我看看。”这人忽的转过身来,却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纪则书这才觉得不对劲儿,却又不知陆少爷要让自己帮他看些什么,只得耐心问道:“什么?” 陆觉一张俊脸凑到了纪则书面前,阴沉着声音说道: “帮我看看,我这张脸上,是不是写着‘讨厌’两个字?” “可不嘛,衣食父母来得不少,我师弟胆儿小,瞧瞧吓得都不会说话了。” 陈卿言打了个磕巴不要紧,台下无数双眼睛瞧着呢,甭管戴春安台下如何,但在台上却是机敏的很,知道陈卿言这儿出了岔子,赶紧现挂找补。小包袱虽不算太响,总却给陈卿言提了个醒,将眼神从陆少爷那儿收了回来。 “他说的确实不错。”纪则书推了推自己的金丝眼镜,坐在陆觉的身边,附耳过去小声的夸赞道,虽然纪则书不似陆觉三天两头的总是往三不管跑,但多少也受陆觉的一些影响,听的这些玩意儿也不少。 陆觉的眼神一晃不晃的盯着台上,脸上的梨涡却露了出来,目不斜视道:“那是自然。”语气里莫名带了几分得意,好像台上的人是他的私人物品,自己理所应当的该为此自豪似的。 “眠之,你……”纪则书刚要说话,就听得一阵掌声将自己的声音盖了下去,抬头再看台上的人就要鞠躬下台,纪则书正诧异陆觉既然这么捧这位陈卿言,怎么连一声叫好都这么吝啬,正想着,身旁的人忽的就将手里的东西掷了出去,哗啦啦的在台上砸出了一片响来。 “……” “……” “……” 纪则书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只挤出了一句: “你疯了?” 可不就是疯了么。 陆觉烦闷的将领口那粒紧绷着的扣子扯开,动作粗暴了些,那粒扣子竟脱了线,落在地上声响都甚是微小,三蹦两蹦的没了踪影。 陆觉却懒得再找,一头扎在了床上,将脸埋进了枕头里。 真是怪了。 台上的人明明对着那么多人都能笑得,可为什么偏偏对着自己却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脸?陆觉甚是不解,他趴在床上一动未动,心里却升腾起一团白日里不曾消解的愠火来。从三不管回来倒不算太晚,只是陆觉心里胡乱的琢磨着,竟到了子时还未睡,脑袋里头的那个模糊的长袍黑影,也跟着逐渐清晰起来。 陈卿言仍是站在台上,而陆觉也不知什么时候又回了庆园茶馆,可偌大的茶馆里却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连老板陈友利和跑堂的小二都不见了踪影,静悄悄的着实有些怕人。 “你过来。”陆觉只听得自己说道,说完他又觉得有些怪,好像哪里有些不对似的。是了,他哪里会与陈卿言如此的相熟,能命令人家过来。可自己却又是真的从座位处站起,一步一步的朝台前走过去,紧贴着庆园茶馆的那根抱柱站下,定定的瞧着陈卿言,等着他过来。 第7章 绮梦(二) 陆觉站在那儿看着他,心中虽然急,但又怕陈卿言扭头走了也不敢去催,本就少有的无可奈何居然就能这么心甘情愿的放在了台上人的身上。 陈卿言也好像有些不同了,三尺不过的舞台,陆觉看着他一步一步的朝自己走过来,每一步竟然都像是踏在了自己的心上。陆觉总觉得晕晕乎乎的,心上踏下去却又飞快的升起来,直到陈卿言站定在了自己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第11章 “你过来。”陈卿言开口讲话了。 “什么?”陆觉不明白什么意思,可陈卿言没有回答,却是沉默了,而是朝前走了两步,陆觉看着他的样子,像是要从台上跳下来,于是赶紧上前张开了双臂准备接住他。 “你过来。”声音很轻,又重复了一遍,却要比刚才还要坚定些。 陆觉糊里糊涂的应了声“好”,心中虽然不大明白怎么陈卿言对自己的态度怎么无故有如此大的转变,却又是十分欣喜的—— 只是真的当陆觉伸手去抱,却落了个空。他唯恐摔到了陈卿言,登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却听得耳边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不甚清晰的挂钟声响,陆觉猛地睁开了眼睛。 原来只是个梦。 哪里是在庆园茶馆呢?不知是夜里什么时候,周遭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些破碎的月光跻身窗帘未被遮挡到的地方撒进屋里来,静的屋中只剩下了陆觉梦醒之后久久不能平息的喘气声,陆觉眼神空洞的瞧着房顶,却再也没有一丝的困意,梦中人大概还是算得上“温柔”二字的,只可惜“温柔”却是自己的一场绮梦,陆觉一身湿热的潮汗,说不上是该笑还是该哭的好。 可当身上的热意渐渐褪去,陆觉的心里倒像是开了一扇窗似的分明起来。倒不是别的,只是他觉得自己这个梦做得蹊跷,梦里的陈卿言既不是平日里表演时那副卖力气逗趣儿的样子,也没有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将自己视如仇敌,明知道只是稍纵即逝,但这份梦中的柔情陆少爷却是格外的受用。 像是旧相识,无需多言,只要动一动手指,挑一挑眉角,就自然懂得他的心意似的。陆觉心里的那一汪水,任由着陈卿言搅了个天翻地覆,哪怕接二连三的在这个说相声的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陆少爷却一再暗暗的下了决心,有一日非要捉住这人的手,要他单独为自己说一段儿单口相声才好。 否则哪能罢休。 陆少爷果然就成了三不管庆园茶馆的常客。 一开始时人们还是稀奇,总是免不了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议论一番,可新鲜总是有个够的时候,偌大的天津城本就多得是奇闻怪事,陆觉俨然已经成了过去式。只是常来庆园茶馆的观众总是能看见这位陆少爷不是端坐在台下,就是独身一人只要台上的人一鞠躬,陆觉手里的钱准是不偏不倚的扔在台中,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竟是已经扔了一月有余了。 “总有焐热的时候。”陆觉暗暗的想着,他捏着手中的茶杯,尽管杯中的茶早已经凉了。 “四少爷。”陈友利一手在包厢的门口扣了两下,一手拎着壶新茶走了进来,仍是那满脸堆笑的样子,让人讨厌不起来。 “陈老板。”来庆园的次数多了,陆觉和陈友利也熟络了起来,不说别的,有一点陈友利让陆觉格外的满意——这人极知分寸,口风又严,单是陆觉就有几次亲眼得见有好事儿的向陈友利打听些有的没的,全都让这位陈老板四两拨千斤的挡了回去,陆觉知道这人是信得过的,和他说起话来,自然是随意了一些。 “我刚得的新茶,您尝尝这个。”陈友利边说着边给陆觉倒水,“不过肯定比不过陆少家里喝的。” “不妨事。”陆觉点点头,示意陈友利坐下。可陈老板屁股刚挨上陆少爷对面的椅子,却又针扎似的站了起来。 “这段日子,给陈老板添麻烦了。”陆觉这话倒是实打实的真实坦荡,可陈友利哪儿受得了这个,登时心口里就像是多了一只被猎人盯住的兔子,上蹿下跳的搅得他心慌。 “陆少爷哪儿的话。“陈友利战战兢兢的,”若不是小陈在……“陈友利刚一张口,却似触电般的猛打了个激灵,脑袋里霎时只剩下了一片白,来来回回的晃着”完了“两个字——自己怎么就这么糊涂,嘴上忽然没把门儿的了呢? “陈老板坐下说。”陆觉被人拆穿了心思,却一点儿也不恼,反而是笑得一脸肆意,陈友利本就已经摸不着头脑,现下更是让陆觉这笑得心里头没底,实在不能分明这位陆少爷到底是笑里藏刀还是真不在意,但仍是小心翼翼的坐下了,嘴上又赶紧去说找补的话来:“不光陆少您捧小陈,实在是他说的确实不错,单是昨天那段全德报,后头的返场您也听了吧?小陈二十来岁的人了,也不是小孩用嗓子没挡儿,定军山里头的那嘎调怎么就能挑的那么高?我站在前头都觉得震耳朵!陆少您觉着呢?“ 要不说三不管这么多茶馆但却应该陈友利生财,这人实在太会说话,一张巧嘴抹了蜜似的甜。他知道一开始自己口不择言戳了陆觉的心窝子,却又不猴急的先道歉,反而是夸起陈卿言来——这才是现下陆觉的命门呢,就算不说这个把月真金白银的往台上砸,单是这一个月里只要陈卿言的演出,陆觉就得要坐在那一场不落的看完。要是谁再说这位公子哥只不过是图一阵新鲜,陈友利就得第一个不同意。 可是陈友利就是有一点想不大明白。 天津卫的好角儿、好腕儿多了去了,比陈卿言说的好的也大有人在,陆觉这么捧陈卿言这个没什么名气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唱的好,嗓子也亮。”陆觉眯起了眼睛,索性真的就回味起昨日陈卿言唱定军山时的样子,可想着想着,却像是泄气似的叹道:“就是脑袋有些一根筋罢。” 第12章 “这……”陈有利哑然失笑,“陆少爷您这可是真冤枉小陈了。” 第8章 炸酱面 “您不知道,他心气儿高。”陈友利的语调像是要给陆觉讲一个颇为久远的故事,但却又怕陆觉等不及,只能长话短说。 “小陈是吃过苦的。” 自打陈卿言他娘死后,他就真成了根无依无靠的草。房东还算仁义,知道小孩儿没钱交房租,却也没有急着赶他走,但是东屋肯定是不能住了。陈卿言把床上的被褥一卷,住进了院里头的小杂货间,旁边挨着厕所——陈卿言没什么可怨的,房东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还能上哪儿找不要钱的地方去住呢?只是午夜梦回,小小的人儿常常惊心,一摸枕头又湿了一片。 “没娘的孩子苦啊。”李婶儿把陈卿言搂在怀里,说起他那死去的娘来总是泪眼婆娑,借着屋里头呛人的油灯照出来摇摇晃晃的光,陈卿言看着身上李婶儿给他打的补丁不言语——李婶儿岁数大了,眼神不大好,针脚儿比不得陈卿言他娘缝的细密。 “好孩子,往后饿了,就来婶儿这儿吃!” 陈卿言嘴上答应了,却很少踏进李婶儿家的门。 李婶家有三个孩子,大的刚满十六岁,最小的那个和陈卿言年岁相同,一家五口人,全指着李婶儿的男人的一个人在外头拉洋车养活,男人说好听了是木讷老实,不爱说话,说难听了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窝囊的紧,就连拉洋车赚的钱也较别人少些,多的时候也不过两块儿大洋——这也是少有再少有的了。往常赚的钱也只够晚上回家买一袋面两棵白菜的,一家五口可着孩子吃,也只能吃个半饱,老大都长到十六了,还落下了个舔碗的毛病,陈卿言怎么好意思去给李婶儿添麻烦。 陈卿言有辙。 干嘛去? 捡钩货去。 北平话叫“捡钩货”,天津卫叫“拾破烂”“拾茅兰”。陈卿言见过,捡钩货的人手里头拿着大竹扫帚上的竹条,把竹条弯过来,这头绑上一根针,身后再背个筐就行了。陈卿言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岁数太小了,去哪儿打杂老板都不要,只能干这个。其实也不光陈卿言一个人去捡,李婶儿家的小儿子叫小盆儿,常常挂着俩串儿鼻涕帮着家里过日子,虽然陈卿言嫌他,但小盆儿非得赖着也和陈卿言同去。只不过小盆儿是贴补家用,陈卿言可是全指着捡钩货的这点儿钱生活。但是俩孩子聪明,平时没事儿经常走街串巷的逛,谁家盖房,哪儿有渣土都门儿清,陈卿言带着小盆儿总能第一个从那些碎砖烂瓦里头捡出些铁皮钉子铜丝儿来。 但是这点玩意儿总是不大够的,破铜烂铁换不了多少钱,赶上不好的时候,时常白忙活不说,一天下来陈卿言连饭都还没有着落,小孩儿长身体的时候,挨不得饿,却只能一个人闷在屋里,肚子里头没东西,脑袋都晕沉沉的,饿得直咬牙。 “我的儿。”外头有人叩了叩门。 陈卿言打了个激灵,一个恍惚以为他娘回来了。但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之后就平静下来,心里头充斥着从未有过的失落和难捱——周遭的一切总是会冷不丁的提醒他,他娘回不来了,这世上真的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我的儿。”这回陈卿言听清楚了,是李婶儿,自打陈卿言他娘没了以后,李婶儿也常常这么叫他。 “哎,婶儿,我这就来。”陈卿言从床上下来,两条腿软绵绵的吃不上劲儿,他连鞋都不敢去提了,生怕一头扎下去就昏死过去,再也起不来,索性就这么趿拉着鞋往门口走。 “你这孩子,怎么不去婶儿家吃饭啊?” 一开门,陈卿言就闻见一股子炸酱的香味儿直往鼻子里头蹿,李婶儿一边小声的嗔责着他,一边紧忙把手里的面碗往陈卿言的手里头递。陈卿言瞧着碗里炸的喷香的面酱和各种菜码,却不自觉的往后一躲,冲着李婶儿撒了句谎话。 “婶儿,我吃过了。” 两个人拉扯着已经进了屋里,李婶儿一听陈卿言这话,到底是没忍住,抬手一个巴掌落在了孩子的脑袋上——看着起势虽狠,但真落下的时候却一点儿劲儿都没了,更像是疼惜的抚摸。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啊?”李婶儿三步并两步,走到好几天没有开火的炉灶前,抹了一手的灰,又指着空空如也的锅来质问陈卿言:“你告诉婶儿,你吃什么了你!” 陈卿言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儿,与其说是向李婶儿认错,更不如说是饿的。他不吭声儿一动也不动像是地上有什么新鲜玩意勾着他似的,李婶儿就这么瞪圆了眼睛瞧着他。可到底还是打心眼里心疼他,李婶儿哪儿能真和孩子置气,上前胡噜了一把小孩儿一头的乱毛,语气跟着就软了下来。 “我的儿,你听话,饿坏了不是闹着玩的。”最后这句李婶儿想了又想,不知到底该不该说,但总觉得不说出来今天这碗炸酱面陈卿言怕是咽不下去,到底还是张了嘴,“你爹你娘在上头看着呢,你就忍心让他们看着你就这么糟践自己?” 确实这话是好使了,陈卿言虽然还是不言语,但却听话把面碗从李婶儿手里接了过来,也没找地儿坐,就蹲在灶台旁边吃了起来。 “听话。”李婶儿看他肯吃,就放下心来,陈卿言大约是饿坏了,李婶儿瞧着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一碗肯定是不够的,说了句“儿你慢点儿吃,锅里还有,婶儿再去盛”转身回屋又去给陈卿言端面。 第13章 可李婶儿前脚刚踏出门去,陈卿言的背就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他嘴里含着一口还没咽下去的面,豆大的眼泪珠子顺着脸一个接一个的砸进了面碗里,两条腿蹲也不蹲不住了,膝盖磕在地上沾了一腿的土。 可哪怕就这样,他都没有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来。 陈卿言心里头明白,他娘走了以后,他再也不必哭给别人听了。李婶儿说的是对,他骨子里头有股儿别人没有的倔劲儿,让他低头太难,注定了他这辈子过得也要比别人艰难一些。 第9章 太平歌词 “小陈很少同我们讲他的身世,倒是从他师兄那儿听得多些,就是那位捧哏的戴春安。”陈友利看着陆觉将烟盒从口袋里掏了出来,赶紧就将火凑了过去,又继续说道:“您别看小陈在台上是这副样子,但下了台,却话少的要命。我们不同他讲,他就不多说一句,也是,可能台上将力气都用尽了,也是疲乏。” 陆觉自己先是叼了根烟在嘴里,就又抽出一根来递给了陈友利,陈友利赶紧双手接过,自己点了,知道陆觉这是再让他说下去的意思,于是继续说道:“其实陆少爷您要是有心捧小陈,大可不必这样……” “陈老板有高见?” “您这是哪儿的话!陆少爷您是做大买卖的,自然是吃过见过的。高见我是谈不上,但总归小陈在我这儿撂地,老陈我平日里与他接触的多些。您不知道,他惯是个清高的性格,不说别的,就单说您这一个月扔的现大洋,你当怎么着?小陈一个子儿都没动,全给了他那位师兄了!” 陆觉今日倒是从庆园茶馆离开的早,三不管正是热闹的时候,华灯初上,纸醉金迷,离庆园隔得不远的地方就是几个连挨着的大烟馆和妓院,陆觉不知怎的,站定了远远的瞧了半响,只觉得鱼贯而入的人们脸上都带了一股诡异的神采。陆觉站在那儿琢磨了半响,脑袋里终是嗡的一声涌出来两个与他们匹配的字眼来——堕落。 陆觉忽然一下就明白了刚刚陈友利对他说的话。 “陈卿言啊,最怕别人轻贱了他!” 在三不管这样的地界,下三滥的窝子,想学坏可不就是一出溜的事儿吗?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可陈卿言就偏偏有这么一股劲儿,要做这一淌看不见底儿的浑水里最干净的那一个。 司机老刘终于已经连打了三四个哈欠,终于等得自己的少爷上了车,平日里,少爷从庆园茶馆里走出来总是心情大为不错的,可今日不止怎么的,回程也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竟已经黑着脸,抽了两根烟了。 老刘被唬的不敢说话,一路上沉默不语的开着车,时不时的看看后视镜中陆觉那张被外头的灯光略过忽明忽暗捉摸不定的脸,他哪里知道陆觉这会儿心里头正悔的要命呢——他往台上扔钱,只不过是一时痛快想了个法子想引起陈卿言的注意来,真心实意没有让陈卿言为了这个把的钱低头谄媚自己的意思,可今儿听了陈友利的解释,怕是以陈卿言那性格已经在心里料定了自己是把他当成了与其他人一样的玩物,拿来作弄取笑罢了。 陆觉想得起劲儿,竟一时没有注意车子已经开回了陆宅。老刘如坐针毡的等了半响,到底还是提点了一声:”少爷,到家了。“ “哦。”陆觉应了一声,却迟迟未动。到底是陆家的老人了,老刘在陆家兢兢业业的呆了这些年,陆泽业待下人从不曾刻薄过,主仆之间感情自是深厚,而对这位小少爷,说是看着这位陆觉长大的多少有些夸张,但现下看着他愁眉不展失魂落魄的样子,老刘的心里多少生出些对自己孩子的疼惜来,慈声说道:“天晚了,少爷该早点儿上去歇着,不然明天早起又要头痛。” “刘伯伯。”黑暗里头陆觉的样貌看不大清楚,唯独院中那展时常为还未归家的人留的灯常常亮着,映出陆觉一侧的剪影,无端带了些落寞,“我做错了事情。” “少爷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打碎了夫人那支翡翠镯子的事儿?”陆觉这委屈的样子可真是少见,老刘笑着谈起了从前的旧时,并不介意陆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讲这些。“那镯子是老爷年轻时送给夫人的定情信物,夫人要紧的很,你那时候不过四五岁的年纪,顽皮的很,常把那镯子从夫人手腕上捋下来拿在手里玩,一不小心摔断了,夫人那时作势要打你——” 陆觉坐在后头,手托着腮,仔细的听着,脑袋里头倒是却是回忆起有这么一桩模糊的事情来,可这又与他刚才说的有什么相干? 老刘却不慌不忙,略顿一顿说道:“你那时小,大概是忘了。夫人的手还没落下来,你猜怎么着?少爷你就一把攥住夫人的裙脚边哭边说‘眠之错了,眠之再不敢了,眠之以后赚了钱,给娘买更大更好看的镯子’!“ “少爷小时候就长得好看,年画娃娃似的人儿一哭真招人心疼。夫人哪儿还能气的起来?别说夫人了,我们一屋子的人也全都跟着乐了,就没见过少爷您这么会说话的孩子!” 陆觉耳朵里听老刘说着,脑袋里就已经出现了一个哭得满脸花的小娃娃赖皮在地上不肯起不说,嘴里还净念叨些蜜似的话来哄他娘开心,对比起现在的自己来,陆觉忍不住噗嗤一乐,多少是有些汗颜。 “少爷,小时懂得的到底,如今大了竟是抹不开面子了么。”老刘语重心长道,“做错了事,有甚么大不了的?改了便是,补救了便好。” 第14章 “今儿怕是要念了杵了!” 变戏法的一掀帘子,脚下生风似的快步进了后台,”咚“的一声落了坐,却仍不闲着,两眼圆瞪,横眉立目,胸脯一起一伏的跟着动,打眼一瞧就知道带着股扑面而来的怒气。 “张大哥……”甭看万笙儿在台上也算是有人捧的角儿,但熟悉的人都知道这姑娘胆儿最小,可又长了一副软心肠,看不得变戏法的张大哥生闷气,赶紧放下了自己手里的活计去劝变戏法的宽心。 “台下又有人叫怪好的了?”万笙儿怯怯的问。 “哼!可要比叫怪好的厉害多了!那陆觉陆少爷——陈卿言你不瞧瞧去么!” 今儿戴春安有事未来,陈卿言他想好了上台自己先唱段太平歌词,再来一段单口,这时正攥着两块儿玉子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琢磨词儿,没留意变戏法的和万笙儿说了什么,直到这位嗓门拔高喊了他的名字,他这才恍然大悟似的睁开了眼睛,又想起刚才好像似有似无的听见了陆觉的名字,心里烦闷的很,嘴里头念叨着“又怎么了”,却不想与那位在气头儿上的争执,借着要上台,正好溜了。 “给您唱段太平歌词,白蛇传。” “杭州美景盖世无双 西湖岸奇花异草四个季的清香 …… 我表得是蛾嵋山白蛇下界 在这上天怒恼了张玉皇 ……” 陈卿言台上唱着,手里头的两块儿竹板打得噼啪做响,眼神却没忍住朝着前排那个熟悉的座瞟了一眼,今儿竟是空的——自打陆觉常来庆园茶馆之后,陈友利就将这位给他留着了,成了四少爷的专属。陈卿言瞧着那没人的椅子,心里头不知怎么也徒然升起了些空落落滋味来,但却只是缥缈的似一缕烟雾,很快就消散了,不来还不好么?人家堂堂的陆家四少爷,非得来这小小的茶馆贴什么冷屁股呢? “这位爷,您里头坐!”门口传来一声小二招呼客人的吆喝声。 “玉碎珠沉人何在 在这镜花水月两分张 穿大街过小巷来的多么快 ……“ 陈卿言站在台上,瞧着那小二把人往里头引,可今日真是邪门儿,那平时大爷极了的客人却畏畏缩缩的冲小二点头哈腰,陈卿言心中纳闷,更是眯起眼睛想要瞧个分明。 他口中唱着“启珠帘走进来这负心郎”,待人真的走近了,陈卿言才真是傻了。 这么竟是这位呢? 第10章 雨 陆觉在外三年,周身总是带了西洋的做派,长袍大褂穿的次数少之又少,今日这身是临时从家里下人的身上要下来的,粗蓝布淘洗的掉了一层浮色,配上靠色的长裤和白袜黑鞋,套在陆觉的身上除了不合身的肥大外,竟真有几分茶馆跑堂的意思。 “给爷来壶……”被迎进门的这个一开始还没注意到,好在身边的同伴儿眼尖,吓得连连咳嗽,被招呼的这个刚想嘟囔“你今儿吃齁着了怎么地?”,却被陆觉那一句“爷们儿要喝什么茶?”吓得腿软一哆嗦差点儿坐地上,连给陆少爷作了好几个揖,弓着身子照着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陆少爷,我们没长眼,您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直到这位坐在椅子上,仍是一脸的菜色,一摸脑门见了冷汗,小腿肚子打着哆嗦,想着太阳今儿约莫着真是打西边儿出来了,陆家少爷这是唱的哪一出?自己又是交了什么霉运,竟然能让陆少爷伺候自己一回?心里头是越想越怕,屁股底下像是冒出了无数个钉子,一壶热茶一口未动,屁滚尿流的走了。 “小陈!小陈!” 陈卿言带着一腔的疑惑好不容易挨到了下台,可还没容他喘匀了气儿,陈友利就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点着名儿的找人。 “陈老板。”陈卿言站起身来,“您这是——哎!您这是干什么?” 陈友利见了陈卿言就是像看见了普度众生的菩萨,二话不说双膝一弯竟是要作势朝他下跪。陈友利这把的年纪,陈卿言叫他一声叔也不为过,哪儿禁的起这个,怕是要折寿的,他赶紧一把攥着了陈友利的两只胳膊,把人强拽了起来,这才看见陈友利脸上哪里还有那往日常在的喜色,只剩下了一脸无望的死灰。 “卿言啊,老陈我平日里待你如何?可曾对不起你?”陈友利被一众人扶着搀着坐在了椅子上,抬头说话时细瞧一双不大的眼睛当中居然掬了一把老泪。 “您这是说哪儿的话!”陈卿言不知道陈友利何出此言,他向来知恩图报,说出的话来每一个字儿都犹如钢钉似的,在地上脆生生的砸出响来,“在庆园茶馆撂地本就承蒙您的关照……” “如今庆园茶馆要保不住了,你管不管?” 陈友利这话一出,不止是陈卿言,其他在后台休息的艺人也是一片哗然,庆园茶馆在三不管一带虽说算不上什么大热的场子,但好在陈友利善于经营,养家糊口,让这帮艺人有个赚钱容身之处还是不难的,就说昨日,茶馆里满满当当的人,打眼一瞧也就余了三五个空座儿,艺人们在台上看得也清楚,更是不明白陈友利是何出此言。 “管,我肯定要管。”陈卿言心里虽然疑惑,但回答的却坚定,“可茶馆这不好好的?陈老板您怎么说这样的丧气话?” “还不是那位陆少爷闹得么?”没等陈友利说话,那位变戏法的又站了出来,提起陆觉来气的直咬后槽牙,“他财大气粗胡闹上三天回家照样吃肉,咱们耽误三天还能喝上碗稀粥吗?” 第15章 后台刚还闹哄哄想要向陈友利问出个所以然来,这下却先是静的仿佛一根钢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分明似的,紧接着又变成了窃窃私语,听着让人心烦。那个变戏法的拿眼睨着陈卿言,没再往下说什么重话,可就刚才那一番话倒是已经把陈卿言猛地点悟了。 陆觉什么样的身份?天津卫哪有几个人敢让这位四少爷伺候?本来是要上茶馆消遣,如今却成了上刑,恨不能拔腿就走。这样一来,茶馆的客人竟要稀稀拉拉的全走了个干净,陈友利不敢惹陆觉,所以只能跑来后台求陈卿言“救命。” “小陈,大家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庆园茶馆是我从我们老爷子手里接下来的产业,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就毁在我手里,这段日子我也瞧了,陆四少爷是真下本儿的捧您,您好歹和他见上一面,也算救我们这一大帮人一命,成吗?”陈友利说的言辞恳切,说着又站起身来给陈卿言作揖。 “就是。” “我瞧着那位陆少爷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小陈你就和他见一面,碍不着你什么的!” 见陈卿言迟迟没有回答,其他人索性也来七七八八的插话劝说,话里话外总归都是让陈卿言顾全大局,否则这么拖下去都没什么好果子吃,陈卿言被吵得头痛,一时拧着眉毛心里没了主意,眼前却不知怎的忽然晃起了陆觉的身影来,一时是穿着剪裁得体又熨帖的高档西装坐在包厢里格外闲适的样子,一时又是刚刚那副身着不得体的大褂跑前跑后手脚却不大麻利的笨小二的蠢像——这人啊!这人! “陈老板不必焦心了。”陈卿言欠身抱了抱拳,“我惹的麻烦,本就该我解决,我这就去见他。”侧身从人群当中闪出来,大褂的下摆都因为步子迈得太急太大晃得比平时要猛一些,单是这么一看的话,陈卿言不大像是要去解决问题,倒颇有些等不得着急要去见人的样子。 “不劳您费事了。” 陈卿言刚要走出门口,雕花的木门却被人从外头推开,未见来人先听见带了三分笑意的声音,只是陈卿言躲闪不及,一头撞进了来人的怀里。 陆觉稳稳的将陈卿言一搂,只觉得大褂里的人果然是瘦的要命,琢磨着该给这位多弄些多可口的贴贴膘才好。陈卿言好歹是个说相声的,别看平时在台上伶牙俐齿,现在居然吃瘪,一句话也说不出了,闷闷的哼了一声,只能又羞又恼的狠狠推了陆觉一把,陆觉冷不丁的撒了手,来不及回味,只能先占了一句嘴上的便宜。 “你就这么急着想见我?” 陈友利识趣,使了个眼色已经带着后台一众的艺人退了出去,陈卿言不知什么时候后台竟只剩下了他和陆觉两个,陆觉倒是自来熟的很,仿佛不是第一次来后台,先是熟门熟路的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接着就仰着脸静静的瞧着陈卿言,好像他脸上有什么没见过的花样儿似的。 陈卿言让陆觉看得身上的毛孔都跟着别扭起来,站在那处,手也不知该往哪儿摆,脚也不知该往哪儿放。和他一比,陆觉微微的眯着眼睛,翘着的一条小腿来回的晃荡着,整个人身上从里到外的透着股懒洋洋的怡然自得,若是陈卿言的眼神与他对上了,他也不躲,反而是故意将眼睛使劲儿眨上一眨,长长的睫毛抖的俏皮,丝毫不怯。陈卿言瞥了他一眼,心里头琢磨着该同这位公子哥到底讲些什么,是直接严声厉色的告诉他“下回甭来”?还是语气和缓一些向他服个软?思来想去却总觉得都不大合适。 “是我唐突了。” 陈卿言没想到的是陆觉这时却换了副面孔,刚刚明明还一脸的不大正经,让人看着讨厌,现在这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倒也让人瞧着真诚。 “给您赔不是。那一个月朝台上扔钱实在是觉得您说的太好,陆某厚着脸皮想和陈先生交个朋友,却选了个让先生生厌的法子,今天更是怕先生厌恶不肯相见我才出此下策,今天庆园茶馆的损失我自会负责,只求先生……” 陆觉说到这儿顿了一顿,朝前迈了两步,正冲着陈卿言走了过去,他本就和陈卿言身量相当,若是再往前凑一凑,俩人非得鼻尖儿碰鼻尖儿不可,可虽然身量相当,陈卿言却没得来了股压迫感,明明无处可躲,却还是忍不住躲闪着这位厚脸皮陆公子的攻城略地般的眼神,耳边却听见这人说了一句: “别生气了。” 像是有人拿着根轻巧的鹅毛往陈卿言的心尖儿上划了一道,那似有似无的痒意更像是一种撩拨。陈卿言挑起眼睛,正对上陆觉那琥珀色的瞳孔,心里头免不得琢磨着,这样的人说起道歉的话来便是如此么?明明是他做错了事,可他却是这般的委屈,让人觉得不原谅他竟是种罪过了。 “您抬爱了。” 陈卿言分寸拿捏的很好,他没有陆觉那自来熟凑近乎的性格,总归态度还是显得淡淡的,但却并不失礼,不卑不亢的说道:“观众是衣食父母,我就是怕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让陆少爷失望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明显,知道你扔钱是捧我,我也不气了,这事儿就算告一段落了。 三言两语下来,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倒是散了不少,陆觉没有走的意思,话也是愈发多了起来,但总归是没有什么交集,可说的太少,最后还是落到舞台上的事儿来,当初本就是陈卿言在台上演,陆觉坐在台下看,说起相声来,陆觉倒是有许多话可以问。 第16章 “陈先生以前学过戏么?” “在北平的时候,学过几日,没做过科。” “难怪唱的这么好!您那段黄鹤楼什么时候再演?说好了,我一定来看!” 陈卿言哪儿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演?节目本就是根据当日观众的情况来定的,陆觉这样常在茶馆泡着的怎么能不知道?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硬要陈卿言说出个所以然来,倒像是陈卿言与他约定好似的。 陈卿言支吾了一声,两片薄唇一碰,说了个准日子:“明天吧,明天我使黄鹤楼的活。” “得嘞。”陆觉心满意足的笑了,“我还来捧您——”末了拖了长音,孩子气般的又补了一句:“这回真不扔钱了!”说罢,陆觉就准备朝外头走,陈卿言刚想要送一送他,陆觉却又猛地停下了步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字一顿的说道: “陆觉,陆眠之。” 陈卿言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名字。可陆觉就偏偏要如此正式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一字一顿的要让陈卿言听清楚,记明白,他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是陆觉陆眠之。 陈卿言一怔,这次却没再冷着一张脸,也学着陆觉的口吻,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陈卿言。” “师哥,今天使黄鹤楼吧。”陈卿言第二天特意早来了一些,明明是使了不知多少次的活,说梦话都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今天竟然有些心虚。 “好啊。”戴春安却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对,他昨晚出去胡混了一宿,熬得两个眼珠子通红,趁着没上台的功夫他也不愿意多说话,还不如多眯会儿养神。 陈卿言小心翼翼的看着戴春安并没有什么困惑的神色,在心里头默默的舒了口气,却又忍不住念起陆觉的不是来——都是让这人搅和的,这么一来倒像是特意为他演的似的,这人可真够鸡贼。 茶馆今日来的人少,陈卿言一上台不自觉的往下一撇,果然陆觉就坐在老地方,今日换了浅色的西服,更是在一众人里格外的显眼。一看见自己看他,这人还稍稍的伸出手来晃了晃。陈卿言哭笑不得,懒得理他,陆觉自己在台下倒也玩的高兴——听相声总得让人叫好鼓掌吧?今儿其他的观众可是来着了,满场数陆觉的巴掌拍的最响,叫好声儿喊得最高,有头一次来庆园茶馆的,闹了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瞪大了眼睛瞧着台上的俩人不敢错过了分毫,还不是因为心中纳闷儿:这得是什么样好角儿啊!多大的腕儿啊! 从庆园茶馆出来时,陈卿言犯了难。 难怪今日人少,原来是下了雨。 这场春雨下得还甚是急切,雨点打在一旁刚抽出的嫩芽上噼啪作响,陈卿言呆站在门口瞧着这雨没有要小下来的意思,刚想狠一狠心大不了用袖子挡一挡就这么跑回家去,布鞋刚向外塌了一步,肩膀刚落了几个雨点,后脖领子就让人从身后抓了个正着,盘扣本就是越扥越紧,陈卿言喉咙被衣领勒得生痛,他脑勺后头又没有长眼睛,不知身后是谁,嘴里头含糊的喊着“放开放开”,手上还跟着胡乱的抓着,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淋湿了怕是要感冒。” 带着体温的浅色的西装搭在了肩膀上,这回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了。 “哪儿就这么娇气了?”陈卿言不肯,撩起西服的一角,陆觉却将手摁在了他的肩膀上,“先生是怕我冷?我肯定是不冷的。” 说罢这人还凑过来故意挺了挺胸膛,虽只穿了件衬衫,但也未见他缩手缩脚,况且他说的这话,让陈卿言也没办法再拒绝他,再将衣服还与他,倒像是自己对他真的“担心”了——这人可惯会下好了套,等着陈卿言老老实实的往里跳呢。 “下这么大的雨,送你回去。”陆觉这话倒不是和陈卿言商量,也是这么做的,手中的那把伞像是从哪儿变出来的似的,还没容陈卿言拒绝,人就已经被陆觉塞进了一旁停着的车里。 车里倒是暖多了。 陈卿言这才将西服脱下来,放在怀里用手抓着——陆觉自己开车,现在自然是没办法给他的,老刘已经被陆觉早早的打发去坐洋车回家了,送人这种事儿,自然是要两个人慢慢回去才痛快。 “怎么还不开车?”陈卿言定定的瞧了会落在车窗外的雨点儿,发现半响了车子竟还未启动。 陆觉哑然失笑,“先生还没告诉我家在哪儿住。” 又是自己的不是了,陈卿言慌张的报了地址,忍不住恼恨起自己来,怎么与这位陆少爷一想处起来自己就跟失了魂似的不对劲儿?难不成这位陆少爷还会什么唬人的法术么?他不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人么?虽是比别人长得好看了些——嗨?怎么又想起这个来了? 陆觉不急着开,陈卿言也就将就着他慢,往日里陈卿言走着回去也就十五分钟的路程,今天陆觉开车也竟用了十五分钟。小胡同车是开不进去了,陈卿言从车上下来,刚想道谢,说自己走回去便好,陆觉却又撑着伞站在了他一旁,仍是笑着说:“放心,不用那么小气,不用留我在家里吃茶。” “……” 胡同里头偶尔有人走过,也只剩下了院里的狗会小吠两声,就乖乖回了窝。这条路平日里就坑坑洼洼,甚是难走,今日下雨更是格外的泥泞不堪,连水洼都要比平时深了一些。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并肩走着,陈卿言借着不知从哪家院子里头漏出来的光,依稀看见陆觉脚上的那双皮鞋已经沾的满是泥,心里总是多少有些歉意,可他又觉得两个男人之间说多了道谢和道歉又显得分外矫情,于是还是将想说的话咬烂嚼碎吞进了肚子里,没了让陆觉听一听的机会。 第17章 “到了。” 胡同不深,不多一会儿就到了陈卿言租住的院子。 “好。”陆觉也不多说,而是伸长了脖子朝着院里头望了望,估摸着那间黑着灯的应该就是陈卿言住的屋子。 “进来……喝杯茶?”陈卿言惦记着陆觉刚才说的话。 陆觉哈哈一笑,却是把伞塞到了陈卿言的手里,他想着从院门走进去这段短路陈卿言还要被浇,自己却是道了声“再见”,匆匆的消失在胡同口了。 第11章 厚脸皮 莫不是真让自己说对了? 陈卿言无力的瘫躺在床上,想要叹口气,却引出了一阵急咳来。 怕是真要矫情一回。那日明明未被雨淋湿几分,当晚躺下还不觉得什么,半夜里却醒了只觉得周身发冷,又将已经收起来的冬日里盖的棉被翻找出来,本以为睡一觉发发汗也就过了,谁知道第二日起来竟然涕泗横流,头昏眼花,强打起精神来,好不容易捱到了茶馆去赶下午的场,没等他上台,万笙儿就瞧出他不对,一摸脑门果然就惊了一句:“怎么这么烫?” “是吗?”陈卿言自己伸手去摸,却没觉出什么不同来,他身上发冷,摸着却似火烧似的,他哪里知道自己已经脸上通红,人都显得恹恹的了。 “快回去吧,今天我再说个单口就行了!”戴春安瞧着陈卿言那没精打采的样子,也觉得他够呛,把人安排出去,叫了洋车将人送回了家。 陈卿言回家便蒙头睡了个昏天黑地,睡时外头还大亮,醒来时星辰都已经撒了满天。但这一觉倒真是有用,陈卿言只觉得身上轻快了不少,咳也不大厉害了,只是身上穿的这件薄衫沾了汗,黏腻的贴在身上让人不舒服。陈卿言又在床上赖了半响,胡乱琢磨着这会儿睡饱了,晚上怕是要干瞪眼,但到底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有心想拿温水?洗了毛巾擦擦身上,想想还是算了,只准备找一件干净的换上。 “明明是放在这儿了……”好歹一个人也生活了十来年,可却仍是不大仔细,衣服洗好了不知道好好的叠放起来,再找时就发了愁,陈卿言翻了一通,衣服没有找到倒是身上又出了些薄汗,人又有些犯懒,索性也就不急着找了,先将胸前的扣子解了两个,又倒了碗茶,趁着热劲儿咕咚咕咚的大口全灌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矮凳上缓缓劲儿。 矮凳旁边儿就是陈卿言从二手市场淘换来的衣架,说是个衣架,倒不如说更像是个摆设,今日这件无用的摆设倒是真派上了用处,陆觉那件浅色的西装挂在上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陈卿言那日回屋了才发现衣服还在自己手里头攥着,想追出去怕是也来不及了,本想着今天连带着那把雨伞一同还给他,自己却又突来一了场病——不过也没什么所谓,庆园茶馆陆觉总是要去的,不急,不急。 这么一来,有关于这位陆少爷的不多记忆就这么在陈卿言现在不甚明朗的脑袋里头横冲直撞起来。不单是记忆,好似这个人就是横冲直撞的兀然闯进了自己的生活里,虽是搅得一团乱,但却不算糟。 陈卿言的胳膊肘顶着膝盖,手拄起了下巴,好生盯起了那件儿西装,看着看着居然想起了之前听闻的那件陆觉与徐三小姐的趣事,这么一来,陈卿言倒是有些怀疑起其中“始乱终弃”那一段儿的真实性来,陆觉这人虽是做事不管不顾了些,但待人还算真诚,想必也是有一说一的性格,那样的腌臜事儿不像是他做的出的。但陈卿言却又转念一想,男女之情总归是比不得别的,非要单单的将它抽出来讲才好,他只不过是听说,又怎么能这样肆意揣测? “与你也并无关系啊。”陈卿言自言自语的念出了声,嗔笑着自己何须为此费神。虽然那天陆觉追到后台来,口口声声说的是“想和陈先生交个朋友”,但陈卿言心里头却明白的很——陆觉这样的朋友他是没办法交的,他们本就不该有这样的交集,是陆觉强行多走了一段寻乐的弯路罢了,陈卿言也还是自己,他就是在这段弯路上一个可有可无的相声艺人,只要陆觉转过这个弯,停滞在原处的陈卿言就会逐渐消失在他的眼前。 这分寸陈卿言拿捏的极好,这些年没爹没妈的日子过下来,挨的最多的就得说是旁人的冷眼,陈卿言也不是没傻过的,但总归是在这浮世当中摸爬,除了一身的泥泞以外,这薄凉的性格也就这么跟着来了。 可这一次陆四少爷的这团火,却要比他碰见过的都要热些。陈卿言不知道陆觉本就是如此自来熟的人,还是他只是对自己如此。但想来想去,自己也不过是一个与他人无异的俗人罢了,是不需要这位陆少爷区别对待的。 夜到底还长,总需要些旁的来打发时间,陈卿言起身从桌上随意抽出了本书,刚翻了两页,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一开始陈卿言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一是天太晚了,左邻右舍住的又都是上了岁数的,天一擦黑就早早的睡了,自然不会来敲门。二是外头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大风,春日本就多风,坐在屋里头都能听见风在外头凭空卷了个哨儿响,院里头的树被拉扯着抖落着枝杈,看上去可怜的很。 敲门声却又响了,门外的人力气比刚才使得要重了些,也似乎更急了。陈卿言这才赶忙起身,嘴上问着“谁啊?”心里头却有了答案,大概是师哥戴春安,毕竟他有过一次“前科”,惹了事半夜来找陈卿言解围,只是这次不知道又闯了什么祸了—— 第18章 “师哥你……”陈卿言将门只是拉开一条细缝儿,陆觉就带了一身的寒气挤了进来。倒是像极了他往日的做派,急急的搓着手,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冷死了冷死了”,又赶紧将门关严,将那往骨头缝儿里吹的风挡在外头,也一并将与他们无关的嘈杂挡在了外头。 大概是戴春安和陆觉的差距太大,陈卿言怔怔的愣了半响,最后才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你怎么来了?”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里带了些许苛责的意味,不大友善,又找补道:“外头风这样大。” “哪儿就这么矫情了。” 这话听着太耳熟了。连语气都学的惟妙惟肖,陈卿言知道陆觉这是在拿自己那日的话打趣儿,恼倒不大至于,但脸皮儿有些禁不住,别扭的拧过了身子,把这位不速之客晾在了一边。 “该不是生气了?” 陈卿言背冲着陆觉,并不知道这人脸上现下是什么表情,只是听他说话的声音仍是嬉笑着的,心中忍不住念着这人怎么这般的厚脸皮,却没想到更厚脸皮的还在后头。 第12章 热粥 下巴不轻不重的垫在了自己左侧的肩膀上,陈卿言的后背一僵,下意识的歪头,整张脸是瞧不全的,但最分明不过的是这人那一双狭长的眼眸,现在眯得更狠一些——陈卿言不曾看他笑成这样过。但陈卿言还是躲了,而且躲得十分刻意,三步就跨到了床边,站定后问道:“你干什么?”声音有些微微的发颤,竟像是带了怒意。 陆觉也没有想到陈卿言的反应居然会这么大,自己惹得陈卿言像是一只惴惴不安的兔子,赶紧胡诌了个理由解释道:“我在美国呆的久了,平时和同学都是这样胡闹惯了,一时忘了,我又惹先生生气了?真是该死。” 原来是这样。 陈卿言自然是没去过美国,但陆觉字字说的诚恳,居然就这样被他轻易的糊弄了过去,陈卿言脸上的愠色渐渐的褪了,耳根处蔓延起的红意却还没消,陆觉刚刚靠在他的肩膀上时,鼻息里的薄热尽数全都洒在了陈卿言的脖颈和耳后,陈卿言又向来敏感一些,痒意在他的身上又放大了数倍,他怕被陆觉发觉,重重“哦”了一声之后,就偏过头去指了指椅子冲陆觉说道:“坐吧。” 这几秒钟的时间陆觉如同等待发落的犯人,直到陈卿言肯吭声儿,陆觉这才将提在嗓子眼儿里的心好好收了起来放回了肚子里,又赶紧照着陈卿言说的坐下,老老实实的不敢再做越举的事儿——他倒不是有心想“轻薄”陈卿言,只是这人只要出现在自己面前,陆觉就总是安生不下来,仿佛陈卿言是一件难得的宝贝,而陆觉就是守着这件宝贝的守财奴,每隔一段时间总要看看这个宝贝还在不在,否则就不踏实。 “咳……咳……” 只是陈卿言被这么一折腾,身上又不大舒服了,本以为咳两声也就算了,可咳起来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陆觉又替不了他,只能站在一旁帮他拍背顺气,好歹停下来了,陈卿言的一双眼睛都通红充斥了水汽,泪汪汪的让人看着心疼。 “得去医院瞧瞧。”陆觉说道,“今晚我去庆园,陈友利告诉我你病了,我这才来的。” 陈卿言点点头,坐在床上接过陆觉递过来的茶杯,他喉咙咳的生痛,不大想说话,但却大概明白了陆觉今天怎么会找到家里来,不是来取西服,而是来探病——这样晚了,又刮着这么大的风,真是难为他了。要说陈卿言的心里没有一点儿暖意,那必定是假的。但是至于陆觉说的“去医院瞧瞧”,就大可不必了,今天已经好了八分,明日再歇息半日,估摸着也就利索了,实在不成,就去路口的药铺子抓些药,熬成苦汤灌下去准好了。陈卿言有一千个一万个的理由,但总归是不愿意欠这位陆少爷的人情。 “医院就不去了。”果然如同自己想的一样,陆觉听到陈卿言的回答也并不觉得意外。这也未有什么奇怪,他与陈卿言相识也不过数日而已,若陈卿言真对他掏心掏肺陆觉反倒要想想这人是不是有些傻的可爱。可陆觉唯一怕的就是陈卿言揣着明白装糊涂,一直就这么不咸不淡的,才让人心慌。 “今天我师哥说的是哪一段?是不是化蜡扦?单口他这段儿说的比我好。陆少爷不用急,我明儿再休息一上午,晚上准去,就是恐怕唱的活最近我是来不了了。”陈卿言声音沙哑的指了指嗓子,略有些抱歉。 既然陈卿言说不去,陆觉也就没有再坚持,他渐渐摸着了些陈卿言的脾气,这人是头顺毛驴,拧着他来怕是要一尥蹶子跑得老远,再加上陆觉本是有自己的私人医生的,就算陈卿言不肯去医院,也耽误不了什么。只是嗓子坏了是大事儿,可不能再累着了。 “他说的不错。”陆觉点点头,“但我不怎么喜欢这个故事,那三个混球儿子不养老太太不说还竟干不是人的事儿,单是编这段的人是真厉害,大儿子哄骗老太太吃贴饼子的那段是怎么想的啊?怎么就编的那么巧?贴饼子拿火烤,吃不下去拿火筷子往下捅——” 陆觉像模像样的学了两句戴春安说的词,又去看陈卿言脸上的神情,颇有点儿等着陈卿言夸奖自己的意思,“瞧瞧我学的像不像?”可陈卿言虽是在笑,但却笑得不大痛快,陆觉这才注意到这人一手捂着肚子,脸上多少有些隐忍。 “怎么了?” 第19章 “胃里不大舒服。” 舒服不了。 打早上起来就喝了一碗薄粥,往茶馆走的路上就全折腾完了,回来了之后又是一头扎下就睡,滴水未进,粒米未食,肚子里头空空如也,能不痛么?好巧不巧的是陆觉又在这儿说起什么“贴饼子”,弄得陈卿言凭空就闻见了一股喷香的干粮味儿,越想越饿,越饿越想,勾得胃里头一阵一阵的绞着痛。 “那……那你快躺下。”说话的功夫陆觉就瞧见陈卿言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来,陆觉哪里知道该怎么照顾人呢,倒是陆夫人有几次生病,小时候陆觉也就是迈着小碎步给他母亲端个水说几句好听的话罢了,家里头自然会有人来管,现下陈卿言在床上蜷成了个虾米状,眼瞧着身上的虚汗是越出越多,陆觉一时就忙了手脚,登时就想出门叫车带陈卿言去看病。 陈卿言趴在床上哼出一句:“吓着陆少爷了,我就是胃痛,歇一会儿就好。” 陆觉经他这么一提醒,想起了什么:“你一整日都没吃东西?” 陈卿言点点头,抹了一把挡在眼前的碎发,苦笑道:“让陆少爷看笑话了。” “笑话你什么……”陆觉先是扯过一旁的被轻轻盖在他的身上,又觉得自己站在这儿不是个事儿,“我去给你买些吃的?”未等陈卿言答话,陆觉自己就觉得不妥,这么晚了,上哪儿去找餐馆?小白楼附近或许没准儿有几个开着的,但又离这儿太远,眼下陈卿言这副样子,陆觉哪敢留他一个人在家。可胃里不见热乎的吃食,总是不见好转,陆觉把心一横,咬咬牙说道:“陈先生家的米放在哪儿?我给你熬粥喝。” 第13章 热粥(二) 天不亮。 陈卿言站在打粥的长队当中,眼睛巴巴的往前瞧着,那个拿了粥的小孩儿估摸着和他差不多的岁数,举着碗使劲儿的朝前递着,施粥的块起一勺倒进小孩儿的碗里,有几个米粒沾在了碗边儿,小孩儿顾不得烫,伸着舌头赶紧舔了,在众人羡慕的眼神里,这才咧着嘴朝家走了。 粥厂是北平的慈善机关办的,专门给穷人施粥,陈卿言住的那条胡同的路北便有一个,一到冬天,他就去。打粥得赶早,因为粥厂每天只给两桶,去的晚就没了捞不着。陈卿言昨晚那顿就没吃,今天早上起得又早,现在肚子里头唱着空城计,一个劲儿的往上反酸水儿。陈卿言真有心去墙角人看不见的地方一勾头吐个痛快,但是他舍不得。 马上就排到他了,重排恐怕连米粒都没了。 陈卿言裹了裹身上的衣服,但还是冷。他棉袄袖口蹭烂了,露着里头同样蹭的黑黢黢的棉花,裤子是李婶儿拿家里大孩子的给改的,裤腿要长上一截,囤在不合脚的棉鞋上头,看着窝囊。 陈卿言这时候有点儿想他娘。 他觉得,但凡他娘要是还在,绝对不会让他来这儿要这一口粥喝。 打粥的队伍里头小孩儿多,大人少——虽然都是穷,但是大人好像都因为碍着面子上的事儿,不好意思去。“卿言哥。”陈卿言的后腰被人轻轻用手指头捅了一下,他回过头去,一个头发剪得似狗啃的似的小孩儿正瞧着他,陈卿言看见了小孩儿手里捧着的粥,“小豆儿,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小豆儿笑嘻嘻的:“我起的早呗!” 什么起的早,十有八九是没回家。 小豆儿他爹给他娶了个后妈,陈卿言见过一回,女人头发梳的亮亮的挽在脑后,桂花油像是不要钱似的往头上抹,隔着十米都能闻见沁人的味儿,只不过那时女人正叉着腰的骂街,骂的就是小豆儿。 “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还有脸吃!上你那死鬼老娘那要吃的去!” 陈卿言正巧捡钩货打他家门口路过,往里扫了一眼。 北平家家院里都种了树,只不过这时节绿意早已经没了踪影,光秃秃的树杈底下落了一地的枯树叶,昨天夜里又下了场不小的雪,房上地下都是未融化的白,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 小豆儿大概是挨了打,一动不动的躺在院里头那棵大树下头。 陈卿言心里头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恐惧,死了? “滚起来!别挺尸装死!要死也给我死外头去!”女人竖着一双吊梢眼,瞥了陈卿言一眼,又伸出脚去踢了踢小豆儿的胳膊。厚棉袍底下探出了一只穿着精巧皮鞋的脚,陈卿言却觉得那更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满是令人作呕的毒液。 “呼——咳!” 躺在雪地里的小豆儿上半身先是紧紧的崩了起来,接着就像是吐出了胸口里那团郁结的气,猛烈的咳嗽了一声过后,竟是哭声。 “号丧呢你!妈呀!这谁家的野孩子!当家的你快出来看看啊!” 陈卿言再也忍不住,把身后的筐一扔冲进了院里,他心里发狠似的猛推了女人一把,跪在地上将小豆儿搀起来往外走。 “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女人好险没有摔倒,往后倒了几步站住了,可是吃了亏,自然不会轻易的让陈卿言离开,但却在扑过去的时候迟疑了,瘦高的孩子看着他,眼里透出的是与他这个年纪不相符的狠意,像是要将面前的人撕碎似的,女人被唬住了,脚步停滞了下来。 “小豆儿?”陈卿言只觉得自己手上冰凉,小豆儿在地上躺的时间久了,手脚都冻得不那么灵便,踉跄着晃了好几下才借着陈卿言的力气爬了起来。 第20章 quot;哎,卿言哥。”小豆儿费劲儿的吸了吸快要在脸上冻成两串儿冰碴的鼻涕,小声又委屈的应着。 “咱们走。跟卿言哥……回家。”陈卿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心虚的。他没有家,打他娘没的那天起,他就没家了。他住的那叫没人味儿的“房子。”可就算如此,他也要比眼前这个小可怜强点儿,有家却不能回,才是让人扎着心的疼呢! 直到他们快走出院的时候,小豆儿他爸才推开了家门。陈卿言停了停,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身上的夹袄咧歪着套着,脚上趿拉着一双棉鞋,手里头拎着半瓶儿白酒,走路直晃荡。女人一见他男人出来,顿时又有了底气,尖着嗓门儿开始骂街,多是些“有人生没人养”的杂种话。 “卿言哥。”小豆儿知道陈卿言心里头难受,怯怯的叫了他一声,他只觉得陈卿言搂着他肩膀的那只手用力越来越紧,隔着棉衣都箍得他有些疼。 “……” “走吧。”小豆儿心里头打鼓,他真怕陈卿言会扭过头去和他爹他后娘打架,他爹这会儿是醉了,但力气还在,陈卿言准打不过他,他后娘下手又狠,那又尖又长的指甲隔着棉衣都能在人身上掐出红紫的印子来,小豆儿怕陈卿言吃亏,小小的人赶紧攥住了他的衣襟,嘴里嘟囔着:“卿言哥,我怕,我怕。” 肩膀上的力气忽的懈了,陈卿言轻轻拍了两下小孩儿紧绷着的背,语气也跟着柔了下来,“小豆儿乖,别怕,卿言哥带你喝豆汁儿去。”陈卿言跨出门来,将扔在地上的筐重新捡了起来,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在雪地里留下了两串儿脚印。 陈卿言没有直接带小豆儿去吃饭,而是先把孩子带回了自己的小破屋。天气冷,总得烧煤,不然这四处漏风的屋子能冻得人上下牙打颤,呆也呆不踏实。除了李婶儿给的煤球,陈卿言自己还捡了不少煤渣子用,他舍不得使那好的,毕竟今年这冬天格外的冷,像是没有个尽头似的,但是小豆儿来了,陈卿言还是往煤炉子里添了不少,将火烧的旺旺的,身上跟着暖和了,心里没准儿就不那么凉了。 陈卿言先是烧了壶滚烫的水,倒进盆儿里又续了些凉的,端在小豆儿的面前说:“泡泡手,暖和的快。” 打进屋之后,陈卿言一直都没说话,小豆儿不知道卿言哥哥这突然的沉默是因为什么,但总觉得他心里头憋着一股劲儿,他有点儿怕,所以迟迟的没有伸出手去。 “伸手呀!”陈卿言有些没好气儿的吼道,小豆儿本来就怕,让陈卿言这么一吼,更是畏畏缩缩的把手蜷进了袄袖子里头。 陈卿言一看他的动作,当时脸色就阴沉了下来,“你怎么好赖不知啊?非得冻出疮来手烂出个坑来哗哗流血么?”陈卿言边说着,就去捋小豆儿的袖子。 “……” 小孩儿没个轻重,一闪一躲之间,只听“咣当”一声,地上的水盆被踹翻了个儿,水撒在地上登时散了热气儿,陈卿言身上的那条破棉裤也没能幸免于难,浇了个通透。 小豆儿知道自己闯了祸,哆嗦得更厉害了,下意识的居然想往外跑,还好陈卿言眼疾手快,闪身堵住了门,刚想揪住小孩儿训斥,却对上了小豆儿满是眼泪花儿的眼睛。 你干嘛跟他置气啊? 陈卿言登时就反问自己个儿了。 他确实心里头有气。但却不是冲着小豆儿,而是因为小豆儿后娘那句“有人生没人养”的话。他娘确实没了,可这就是别人能拿这个踩乎他的原因吗? 小豆儿抽泣了半响,以为准得挨揍,心惊胆战的耸着脖子等着落下来的巴掌,谁知道巴掌没落下来,却听见陈卿言蹲在地上吸鼻子抽抽搭搭的声音。 “卿言……哥哥。”小豆儿大着胆子伸手摸了一把陈卿言的脸,他本以为自己会摸到一手的湿热,但却并没有。 “哥哥错了。来,回屋吧。” 打那天起,小豆儿就常往陈卿言这儿跑了。 大概是小孩儿天生对比自己大的孩子有一种崇拜和顺从感,也或许是因为同是苦命的人,格外的惺惺相惜。 小豆儿成了陈卿言的跟屁虫儿,好几个苦哈哈的孩子凑到一块儿做伴儿,竟然也生的出许多乐趣来,虽然又穷又饿,但是一点儿都没耽误他们玩,单是打粥这一样,他们几个就编出了个俏皮话来: “火车一拉笛儿,粥厂就开门儿,小孩儿给一点儿,老太太给粥皮儿; 擦胭脂抹粉儿的,给一盆儿!” 擦胭脂抹粉儿的自然是指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粥厂这片儿养猪的多,她们打粥回去其实是为了喂猪。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跟打粥的人一使眼色,就能打一大盆回去——这可把他们这群在风里冻得流鼻涕的孩子羡慕的够呛。 “抹个红脸蛋儿就喝得多啦?”几个小孩儿凑一堆儿喝粥,有喝得快的,放下粥碗嘴上不闲着的嘟囔。 “要不你也抹个红脸蛋儿!”另一个回他,引得其他的孩子全笑了。 “我不行,我长得寒碜!抹上准跟猴屁股似的,我看着……”孩子环视了一圈儿,最后眼神落在了陈卿言的身上,“他行!他长得俊!” 陈卿言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有调皮的抹了一把红墙上的灰蹭在了他的脸上,哪儿跟好看有什么关系?倒是十足的像是个花猫,孩子们绕着陈卿言拍起了巴掌,嘴里头嚷嚷着“好看好看真好看!”陈卿言也不着急擦干净,反正自己也已经脏了,索性就全都闹了起来,你抹我一把,他抹你一下,笑声能从大栅栏传到通县——那大概是他童年记忆里最快乐却又最艰难的时光了。 第21章 “后头的别等了啊!明日请早!” 施粥的这一嗓子过后,后头排队的人里就发出了不满意的嘘声。不过那施粥的也见惯了,一手将盛粥的木桶举起来,用勺子在里头刮干净了最后一点儿粥底,给还排着队不肯走的那个好歹盛出了半碗来——也是让后头的人们看看,是真没有了。哪怕在寒风里头等了半天,粥已经没了谁也没辙。该走的走,该抱怨的抱怨,人们也就逐渐的散了。 “得,回家去吧。”陈卿言拿着空碗有些沮丧。要是能打上这碗粥,回去添点儿水,够他一个人吃两顿的,早饭和午饭就都有了着落。现在没粥喝了,那就趁早儿去捡钩货,多捡点儿话,没准儿晚上还能买个硬面饽饽吃。 “卿言哥你喝我的。”小豆儿不但没走,还举着碗往陈卿言的嘴边儿凑。 “你好不容易打的。”陈卿言摇了摇头,他哪儿能跟小豆儿分这一口吃的呢?这小孩儿今年应该有六岁了,但一年到头的难吃到一顿饱饭,落得整个人脑袋大,胳膊腿儿细,个儿还长不高,打眼儿一瞧谁都以为他四五岁,活脱脱的一个大头娃娃。 “我喝不了!真的!”陈卿言不肯喝,小豆儿就有些急了,“拿回家去她就分给她养的那条哈巴狗一半儿!卿言哥!你喝!你喝呀!” “她”自然指的就是小豆儿那烂了心肝的后娘,陈卿言看着那碗粥在小豆儿的手里摇摇晃晃,自己若是再不接过来,怕是谁都喝不了非得供给了土地老爷才行,他这才赶紧接过,说了句“我喝还不行吗”,假装着像是喝了一大口似的,却只是在嘴边儿抿了一下,才算给小豆儿糊弄过去了。 穷人之间大抵如此。 陈卿言过了很多年都能回忆起那碗粥的味道来——说起来像是在说胡话,再平淡不过的一碗粥,哪里会有什么滋味儿?可对于陈卿言来说,那是苦日子里头的人情味儿,是绝望里头的罕有的温情意,他就是忘不了。 可后来陈卿言再没去打过粥了。 小豆儿死了。 那日陈卿言照例早早的起了床,赶到粥厂的时候却出乎意料的排队要粥的人倒是不像往日那么多了。陈卿言本以为是今儿自己来的早,但他很快意识到并不是这么回事儿。粥厂一旁有几个饭摊儿,今儿挺多人都在那儿围着。人多口杂,陈卿言虽然没打听,但也知道那儿估计是又有趴排子的死了。穷人太多了,天冷没地儿住,只能搁哪儿凑合一宿,一宿下来是死是活,也全都听天由命了。他本来见惯了太多这样的事儿,从不爱去看这样的热闹,心里总归是觉得难受,见不得冻饿而死的惨状,可今天不知怎么的,陈卿言的心跳的厉害,眼神也是不由自主的往墙角那处瞟,脚下不听使唤似的朝着那处走去了。 “是老候家的小豆儿!” 还未走到那儿,陈卿言就听见人群里头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小豆儿? 哪个小豆儿? 老候家的?小豆儿是姓候吗?陈卿言的脑袋里头忽的一片空白,他不大记得了。他只知道猛地推开外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一头钻了进去。 小豆儿还穿着他那身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衣裳,平时要粥时的那支缺了口的碗在他身边儿放着,脸上却是活着时不曾有过的红扑扑的颜色——他怎么也不像是死了,反而像是在睡一场香甜的梦。 “小豆儿!” 一声中年男人悲痛的哀嚎像是要划破灰蒙蒙的北平的天空,小豆儿他爸从人群外头踉踉跄跄的挤了进来,一把抱起了小豆儿那已经冻了一宿早就僵硬冰凉的身体,像每一个经历过失子之痛的父亲一样,小豆儿的爸哭的像是要断气。人们有劝的,有去搀的,直到他把小豆儿抱走,人们也就渐渐的散了。 但陈卿言却一直站在原地瞧着男人的背影,眼神始终冰冷。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人心还能恶到这样的地步。 小豆儿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一看就不是男孩儿的物件儿。 陈卿言还记得那一天的午后,他和小豆儿就坐在胡同口,冬日里的太阳总是格外的大,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舒服。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小豆儿举起他的胳膊给陈卿言看,银镯子也细,手腕子也细,戴在小孩儿的身上显得直晃荡,上头的花纹也磨平不了不少,想来是有许多年头了。 陈卿言攥着小豆儿的胳膊看了看,那时心里头是极羡慕他的。有念想是好事儿,总不像自己,想起娘了只能找个没人的角落哭一哭。 所以陈卿言自然是知道那个银镯子对小豆儿的意义,所以他就更没有办法原谅小豆儿他爹从死去的孩子手上将银镯子撸下来偷摸揣进了怀里。 陈卿言长大后常感叹命运无常,也时常琢磨天底下到底有没有命数这回事儿,但他在心里头的那杆称总是倾向于“有”那一边的,那天夜里小豆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陈卿言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答案了。可回过头来一想到小豆儿在这世上活的受了那么多的罪,或许这才是命里头对他解脱的方式呢? 陈卿言只希望小豆儿确实是和他娘见面了,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只是那缺了口的碗里再也没有匀给陈卿言的一口热粥了。 这世上又少了一个对他掏心掏肺的人。 陈卿言没成想自己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趴在床上又睡了一觉。 第22章 但更意外的是,一醒来的时候,就闻见了从外头屋里飘进来的粥香。陈卿言也不知道是心里头还是胃里头一动,竟是蹑手蹑脚像是怕惊了外头的人似的走了出去。 第14章 热粥(三)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这八个字放在陆觉的身上倒是略显得有些重了,只不过现下面对着陈卿言家里这煮饭的炉子,陆觉有些无处下手罢了。翻找出了小米,却不知道多少是够陈卿言一人食的分量;生火也不易,眼瞅着冒起了黑烟,火苗儿却就像和陆觉开玩笑似的跳动了两下就灭了,陆觉心里头着急陈卿言还饿了,脏净自然都不在意了,跪趴在那儿鼓起了腮帮子用嘴吹,火好歹升起来了,陆觉也没了少爷的模样,满头满脸的都是灰。 他将锅小心翼翼的坐在炉子上,不敢离开,回屋里搬了一把小凳儿坐在炉前守着。 只是回屋看到陈卿言那睡得不甚痛快的睡颜时脚上的步子有些挪不动了。陆觉的目光从陈卿言额角的碎发一直扫到他的薄唇上,在陈卿言的脸上勾勒出一条分明的线,这线弯弯绕绕的,却是愈来愈长,直到穿透了陆觉的胸腔,一路不肯停歇的扎进了他胸口左侧的心房里,活生生的打了个结。 “你啊。” 陆觉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总归是陈卿言在睡,陆觉也肆意了些,索性轻手轻脚的坐在床边,听着陈卿言沉稳的呼吸声,心中软了起来,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自己想干什么呢? 陆觉扪心自问。与陈卿言在三不管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到今天也就不过一个月有余,自己怎么就心甘情愿的为这人煮起粥来?陆觉只觉得自己心里头糊涂了,与旁人做买卖时在心里打得那一手的好算盘已经早早的收起来并无了用处。到底想干什么呢?难道还是打着自己一贯的心思?陈卿言也不过就是他消磨无趣时的一个伴儿?若是放在从前,陆觉必先想到的是自己是否痛快,可如今陆少爷的脑袋里想的却全是“这人乐不乐意”,单单是现在看来,他与陈卿言的关系仍只是自己的一头热,陆觉心里头明了,陈卿言的性格,是受不住冒然和唐突的——只是陆觉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怕的东西。 他竟是这样在意这个人的。 “醒了?胃里还痛么?” 陈卿言本还存了恶作剧的心思,想瞧瞧这位少爷在炉火旁怎么搞了个天翻地覆出来,可惜陆觉眼尖,陈卿言的脚刚踏出外屋的门框就被逮了个正着。 “恩。好些了。”鼻音显得重了些,想是刚醒的缘故。 陆觉的这身衣服怕是要不得了。别的尚且还好,可惜陆觉惯穿浅色,今日可算是糟了殃,炉灰里滚过似的花哨,想必是给炉子填了煤又去擦脸,左颊上斜斜的打着一道儿横,看上去滑稽极了。 陈卿言没见过陆觉这副样子,脸上的笑是想绷也绷不住,要拿陆觉打趣儿:“陆少爷属什么的?” “属马,今年25了。”陆觉不知陈卿言为什么突然问起他的属相,想着可能只是好奇他的岁数,实诚的回答就是了。 “我看陆少爷属马有些不好。”三不管有好些算命看相的,陈卿言见得多了,又善于模仿,现下用的就是那看相的神神道道的语气,自然是有模有样儿。 “怎么不好?” “属马劳碌。但瞧着陆少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俗话又说,‘额前隆起耸而厚,法定为官爵禄升’,又必然不似劳碌命。”陈卿言这是满嘴的胡诌了,本想绷着脸唬一唬陆觉,可谁知道到底是没绷住,说到最后噗嗤乐了:“要我说啊,陆少爷该属花猫儿才对!” “……喵。” 陆觉的手上没准儿,总觉得自己淘洗的米不多,可大锅煮粥盛了满满两碗,锅里倒出来的竟还剩下一大盆儿。 家里头没什么新鲜的菜,陈卿言只能切了些水疙瘩,咸菜丝儿就着嘴里头不那么寡淡。陆觉已经端了粥在屋里头等着了,陈卿言端着那一小碟咸菜,却迟疑了起来,这位陆少爷肯定是咽不下这粗糠的,虽是不请自来,但也是陆觉第一次来家中做客,陈卿言总觉的照顾不周,有些抹不开面子。 “怎么还不进来?粥要凉了。”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陆觉却从里屋走了出来,脏了的外套已经脱了,里头还是陈卿言上次见他是穿的那件儿衬衫,陈卿言看着陆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里头的菜碟了,他下意识的一躲,可却正正好好被陆觉半路截了过去,拿在手里说道:“你病着,吃不了油腻,就吃点儿小咸菜最好!”颠颠的端着回屋去了。 陈卿言看着陆觉的背影,不曾想过这看着没心没肺的富家少爷心思竟是这么细的。 两人对坐,陈卿言端起粥碗来踩觉得陆觉拿筷子的姿势有些别扭,腹诽着莫不是在美国拿惯了刀叉,竟连本都忘了?可细细的一瞧,这才看见陆觉右手食指上好大一个泛红的水泡,一瞧就是被躺的。 陈卿言也顾不得别的,隔着桌子就去捉陆觉的手。陆觉一开始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在明白陈卿言是要看他手上的烫伤之后,也不躲了,反倒是老老实实的将手伸了出去——好不容易逮住的机会,干嘛不塌心的享受着不易的温柔? “陆少爷太不小心了。”好在只是个水泡,没有烫烂了皮肉,陈卿言仔细端详了一番,就起身去翻药箱子。 第23章 “……”陆觉盯着陈卿言清瘦的背影,若有所思,忍不住说道:“你往后能不能不叫我陆少爷?” 他其实早就想说,只要“陆少爷”这三个字从陈卿言的嘴里出来,哪怕他刚才那葱白似的指节还绕着自己的手,陆觉就总是觉得这人将自己又推出去了三分。 “四少……” “我的朋友们都叫我眠之。”陆觉断不能给陈卿言叫自己“四少爷”的机会,这又与“陆少爷”有什么分别,他一手拄着下巴,半认真半玩笑的说道:“陈先生若是不这么叫,就是不把我当朋友了。手上这个泡,也是白烫了。” 好大好难戴的帽子。 陈卿言从药箱里翻出了碘酒和纱布,并不急着回答,而是默不作声的回到了陆觉的身边坐下,抿着嘴唇认认真真的给陆觉包扎完了,抬眼对上了陆觉的目光,闷声说道:“那你以后也不要叫我陈先生,眠之。” 天气热的突然,陈卿言只觉得自己前日夜里回家还要穿着夹袄,今日从家里走到庆园来,就捂得一身的汗了。 天气暖了,来三不管的人也渐渐多了,陈友利的生意愈发的好,陈卿言他们几个撂地的艺人也高兴——客人多了收入自然也跟着多了,日子好过人也舒心。 今天说的这段是报菜名。贯口类的节目,讲究一个“口快如刀”,陈卿言说起这段来好极了,他本身嗓子就亮,腔又正,崩瓜掉字一个没有,尤其是后头从“红丸子、白丸子、南煎丸子、四喜丸子……”这开始就更精彩了,不倒气儿的一贯到底,让人怎么听怎么都觉得痛快。 下了台陈卿言出了一身的汗,今日却没像平常那样,好好仔细的擦了,而是胡乱的抹了一把,就朝外头走。 他今儿有些着急,因为陆觉等着他呢。 还是上次陆觉在家吃粥的事儿。虽然陆觉并不在意,陈卿言却总记挂着,和陆觉说明了改日要请他吃饭。陆觉自然是满口答应了,他巴不得有这样与陈卿言独处的机会,不过自然是不用陈卿言花钱的,但是眼下不能说,说了陈卿言可就不去了! “擦干净汗再出来,留神又要感冒!”陈卿言出来时,陆觉正靠在车旁抽烟,见到出来就匆匆的把烟掐了,拉开车门让陈卿言上车,一举一动之间倒是极其的绅士。陈卿言瞧着一旁有几个大姑娘朝着车子这头看过来,走过陆觉身边的时候忍不住暗笑一句说道:“挡严实了再出来,留神又要有徐三小姐,赵三小姐,李三小姐缠上你了!” 陆觉回道:“我身边已经有了陈大小姐,别人如何又有什么所谓?” 陈卿言一开始还不明什么意思,居然就真的仔细琢磨起天津卫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有名的陈大小姐,回过味儿来这才明白陆觉是把自己与女子相比,陆觉的胳膊挨了一巴掌,笑得甚是开怀。 “你怎么又生气,卿言我错了,咱们去哪儿吃?” 陈卿言自己也奇怪。他怎么自从认识了陆觉这号人物之后,气性也跟着大了?仔细的回想起来,陆觉同他说过的最多的话就是“你怎么又生气了”,要么就是“我错了”,这人认错仿佛家常便饭似的快,好像自己真的亏欠些陈卿言些什么似的,可陈卿言偏就着了道,听了他这一套,只要陆少爷半赖半笑着开了口,他那点儿本就不值一提的气也全都跟着散了。 “哪儿有问请客的吃什么的,该是客人选。” “我选……”陆觉是有心带陈卿言去小白楼附近的,那儿的馆子他熟,但是想想还是不妥,毕竟名头上说的是陈卿言请客,那吃一顿怕是要吃了陈卿言半个月的挑费,二来是西餐的那些东西,他怕陈卿言吃不惯。“我选就去宏业吧。” 宏业是家粤菜馆,饭菜做的讲究。陆觉最爱吃他家的云吞,汤头是鲜鸡和大骨头吊的,面皮儿里头加了鸡蛋,肉馅儿三分肥七分瘦,香却不腻人。云吞现包得了,用小锅煮了一份一份的卖,碗里头还得加上海贝、海米,透着一股子鲜亮。 来得正是饭店,宏业餐馆里头人满为患。小二满头大汗的各个桌子跑,顾得来这个顾不了那个。但是陆觉这样的身份,无论是去了哪儿自然都不会有人冷落了他。 “四少爷,您来啦!”小二虽是和陆觉说话,眼神却是往陈卿言身上瞟。往日与陆觉一同来的,都是像纪则书一般的人物,今天倒是稀罕,这位一身粗布的衣裳,脚底下一双旧布鞋,小二长了个心眼儿,有财不露的人多了去了,这位莫非也是这样?可脚底下穿的这双鞋怎么也不像是内联升的。但是瞧着陆四少爷跟这位的关系倒是极好,只要一同这位说话便要眯起了眼睛来笑,小二心里头有了定论,这位肯定是小瞧不得的。 “还是您以前的座。”小二将俩人引到包厢,陆觉点好了菜,小二就退了出去不再打扰,陈卿言左看看右瞧瞧,终于在小二关上门的时候舒了口气。 “你累不累?”陈卿言忽然问道。 “什么?”陆觉不解累从何来。 “他得费了一百二十分的力气来伺候你,我瞅着他累的慌,我也累的慌。你不累么?”陈卿言一字一字的说的认真,居然不是在和陆觉开玩笑,“不过你肯定也惯了,只是我大惊小怪。” 陆觉心里头忍不住大笑,倒不是他不知天高地厚,只是在天津卫,把陆觉不当回事儿的,也许也就他陈卿言了吧? 第24章 饭菜上的很快,俩人边吃边说,正聊得畅快,包厢外头忽然有人叩了叩门。 陆觉瞧着桌上的饭菜已经都上齐了,壶里的茶也满着,不需要添水,不知道小二有什么事儿,于是便问了一嗓子:”怎么了?” 外头的人未搭话,门却被猛地推开,走进一位身量不高,岁数与陆觉不相上下的青年来,进屋便说:“陆觉,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你也在这儿。”陆觉点点头,算是同他打过了招呼,脸上并无什么变化,心里头却生出了十分的厌恶。 第15章 废物点心 来人叫刘仲文,是天津卫有名的“废物点心”。天津卫有钱人多,有像陆觉家这样家底富足的,也有白手起家打下一番家业的。刘家便是后者,想来这样儿女应该比平常人家更加勤俭一些才对,可刘仲文却偏偏没有这种心眼儿。除了吃喝嫖赌,样样都不行。但最有名的,还是几年前刘仲文包了个唱戏的养在自己私宅的事儿。富家少爷一时图新鲜也是常有的事儿,但刘仲文包的是个男旦——说起来陆觉还在梨园听过几次那人唱戏,嗓子身条都不错,扮相更是不输女孩儿。陆觉自己本就偏爱同性一些,听闻了刘仲文这事儿并不觉得稀奇,只是纳闷这么个玲珑的人,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蠢货?后来也是在与纪则书的闲话间得知,那班主缺德,拿了刘仲文的钱,才让他得了手。说穿了就是“下九流”,这唱戏的得罪了刘家还能吃得上饭吗?只能从了。 只是刘老爷子知道这事儿,气的吹胡子瞪眼睛。刘仲文又是个脓包,竟撇下那人跑了,刘家无处撒气,绑了那唱戏的一顿好揍,半条命都没了。这人那一辈子的气性全用在了这一次上,当晚就用一条白绫结果了性命。那唱戏的无父无母,谁还去管他的闲事儿?倒是戏班班主得了刘家给的一笔封口费,这事就算了了。没过了一个月,刘仲文从外地回来了,仍是一样的吃喝嫖赌,那戏子的事儿连问都不问,就好似没有这么个人似的。 陆觉平生最恨这种无情无义之徒,更何况是断送了人家的性命。哪怕这会儿刘仲文都找上门来了,他也是理都不想理。可刘仲文却看不出似的,仍是和陆觉套近乎。 “我前几日听说你回来了,一直未抽空去找你,没想到今天在这儿见着了。”刘仲文这话说的让人恶心,好似陆觉是他多年的故友一般。 “刘伯伯身体还好?”陆觉心里头冷笑了一声,与他说了几句寒暄的话。 “这位是?”刘仲文这时却指了指一旁端坐的陈卿言,“陆少你的新朋友?” 糟了。 陆觉这时才明白过来刘仲文迟迟不肯走的目的,他哪里是冲着自己来的,分明是冲着陈卿言,他不怀好意的上下扫量着陈卿言,像是只贪嘴的狐狸发现了可口的猎物,一定要弄到嘴里不可。 “陈卿言。” 让陆觉更担心的事儿发生了。 陈卿言哪里知道陆觉和刘仲文的关系,只是坐在一旁听这二人“亲亲热热”的聊了半天,理所当然的想是这人自然与陆觉相熟,既然问起了自己,干脆就大大方方的说了。 “哦。陈先生在哪儿高就?” “高就?三不管说相声。”陈卿言答的倒是痛快。 “说相声?”刘仲文脸上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惊喜,“说相声好啊!我平日也爱听些曲艺,改日一定去捧陈先生的场。” 刘仲文一走,陆觉的脸登时就黑了下来。 “你离那姓刘的远点。”陆觉夹了只虾送到陈卿言的碗里。 “为什么?”陈卿言自然要问。 “因为……”陆觉被问的卡了壳,他总不能说实话实说,告诉陈卿言刘仲文对他有非分的想法,那样一来,今天这顿饭怕是没法好好吃了,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闷声正襟道:“你听我的,我总不能害你。” 陈卿言却是噗嗤一声没有绷住,歪着头用筷子去点陆觉脸颊上梨涡的位置:“陆觉你这幅‘真少爷’的模样真是要吓死人。”忽的又把头扭了回去,自顾自的说:“怎么你的朋友都爱听相声?陆觉,你该不会是怕这位刘少爷砸的钱比你多?到时候丢了面子?”说罢哈哈大笑。 自己到底该拿这个人怎么办? 怎么往日里用在自己身上的聪明现下一点儿都没了?这人惯会找软的欺负。可陆觉别无他法,却仍觉得心甘情愿,只能狠狠的在陈卿言的脑袋上揉上一把才算作罢。 “少爷,老爷有事儿找你。” 陆觉这日照往常一样正要出门去三不管,临出门前就被叫住了。 “什么事儿?” “老爷只说让您去书房找他。” 莫不是自己常去三不管的事儿让父亲知道了?现在得了功夫要问罪? 陆觉心里头打鼓,可又觉得不大至于,好多事儿陆泽业不是不知道,只是扔在心里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如今年纪大了,家里的产业有心交在陆觉的手里,只要不太出格,陆泽业就全当没发生过。但总之今晚陈卿言的演出怕是赶不上了,陆觉有些烦闷的扯了扯领带,转身回了屋。 从书房出来陆觉舒了口气。如他想的一样,并无什么要紧的事儿,陆泽业只是与他交代了生意上的事儿,又说让他多陪陪母亲,三不管的事儿只字未提,陆觉又同父亲下了一盘棋,故意输了哄得陆泽业开心,这才放他回屋休息。 第25章 陆觉看了看表,这个时辰照往常来说陈卿言应该也就将将演完,自己若是将车开快些,差不多能赶上送他回家。 陆觉心里头想着,脚下的步子挪得倒早,也未叫司机,自己开车便往南市驶去。 “陆少爷!”正巧陈友利上外头透气,一眼就瞧见了从车里匆匆出来的陆觉。“小陈演完回家啦!” “得。”陆觉冲着陈友利摆了摆手,又脚步飞快的扭头折回了车上,还是来晚了。他越想越觉得心里头不大舒服,想着陈卿言上得台来见不着他坐在台下,会不会也觉得少些什么?自己还是要见他一面与他说明了才好——不是故意不来的,你的演出舍不得错过。 轻车熟路的往陈卿言的住处开,陆觉却不知怎么,心里发慌起来。许是刚才折腾的热了,身上满满的都是燥意和焦虑,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手心里也变得湿热,像是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似的格外不安。 照例将车停在了胡同口,今日月光极暗,照的树影惨淡淡的。陆觉脚下生风似的往里走,偶然往旁的一瞥,只瞧见其中一条死胡同里影影绰绰的站着几个人,声音嘈杂。南市这片儿乱,陆觉只当是流氓混混,仍是低头闷走,不予理睬,可却又在走了两步之后,猛地回过头来,朝那条死胡同跑了进去。 第16章 九艺闹公堂 “孟夏园林草木长,楼台倒影入池塘。黛玉回到潇湘馆,一病恹恹不起床。药儿也不服,参儿也不用,饭儿也不吃,粥儿也不尝。白日里神魂颠倒情思倦,到晚来彻夜无眠恨漏长。瘦的一个柳腰儿无有一把了,病的一个杏脸儿又焦黄。咳嗽不住,莺声儿哑,娇喘难停粉鼻儿张。樱唇儿迸裂都成了白纸了,珠泪儿流干目无光。自知道弱体儿支持不住,小命儿活在了人间怕不久长,无非有限的时光。” “大清以上那是大明,大明出了十六帝,末帝崇祯哪不大太平,三年旱来三年涝,米贵如珠啊价望往上边升,有钱的人家卖骡马,没钱的人家卖儿童,黎民百姓遭了涂炭喽,呛呛次不隆冬呛,出了位英雄哎~李自成~哪~” “大年初一头一天,小妹妹跪在姐姐面前,姐姐一见忙搀起跑上前,拉衣衫,急忙掏出了压岁钱,一奶同胞拜的什么年。” 陈卿言如今总会有意无意的选些柳活的段子来,一是这段时间陆觉总是嘟囔,快要把陈卿言的耳朵磨出茧子来。二来是陈卿言确实在庆园茶馆有了些名气,也有不少客人听了他的柳活的段子回来捧场的。一来二去,要求陈卿言多演柳活段子的九不止陆觉一个了。相声艺人其实和其他开门做生意的并无什么差别,只是他们卖的是实物,相声艺人卖的是自己这门手艺。只是陈卿言心里头明白,相声可得算是“熟意”,观众瞧着你脸熟了,认识你了,才肯为你花钱,所以今天陈卿言选的这段叫《九艺闹公堂》,他从未在庆园茶馆演过,这段唱段极多,但包袱却少些,效果与以逗为主的段子相比不那么火爆,但今儿的观众还算捧场,陈卿言在台上演的精彩,大鼓,评戏,卖买吆喝各样都有,观众在底下瞧着也痛快。只是今天给陆觉留的座儿从开场到结束都一直空着,让陈卿言的心里不大痛快。 “许是今日有事儿呢。”陈卿言朝家走着,自顾自的喃喃道,走了两步这人又忍不住重重的叹了口气,“该着你今日听不着。”原来是在为陆觉未听得这段九艺闹公堂生闷气。陈卿言想的格外专注,竟未曾注意打庆园茶馆走出来时,几个鬼魅般的人影就跟在了自己的后头。 “陈卿言!” 陆觉的声音像是要将胡同里这处狭小的天地划破。 “陆觉!我在……这!”尽管声音极其的微弱,却是用力的将陆觉的耳朵抓住了。对方的声音像是在黑暗里分别给了彼此一束光,寻着光的踪影就能找到彼此似的。 “好像是陆家的四少爷?”将陈卿言团团围住的几个人中有人低声说道。 “是你爷爷我。”陆觉此时人已经到了胡同口处,说着便一脚飞踹在站在前头那人的胸口上,他在美国时学过些西洋的格斗防身,这一脚下去自然要比常人狠些,只听得那人胸口一声闷响,咣当一声倒在地上,满脸狰狞痛苦之色,不知陆觉使了多大的力气——但瞧着那人的样子,怕是陆觉这一脚踹断了他的肋骨。 这人的同伴倒也奇怪,他们人数倒也不少,吃了如此大亏,但瞧着陆觉却没有一个敢靠前的。最后还是那个为首的大喊了一声“走”,从后头蹿出两个人来,一把便搀起那个倒地不起的,顾不得这人痛的哎呦哎呦,丧家之犬似的一窝蜂夹起尾巴匆匆逃了。 月光虽是惨淡,却能照亮眼前的人。陆觉瞧着蹲在胡同深处的陈卿言,朝前猛走了两步,却又微微侧过身停下了。 他看的多是这人那副台上潇洒肆意,台下清冷坚韧的样子,现下这副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犹如一只无措小兽的模样,他今日是第一次见。 可却再也不想瞧见第二次。 陆觉抬起手来朝着自己的脸上抽了一巴掌。 他恼自己怎么刚刚就能如此毫不在意的从胡同口走了过去,怎么就没能第一眼就瞧出陈卿言来。其实是陆觉糊涂了,他本就是为了陈卿言才会如此的心急如焚的错过,也并不是有意为之,可他就是恼恨自己捧在手心儿里头心疼的宝贝受了欺辱,总归是自己没有看护好他。 第26章 “陆觉,是你吗?” 陈卿言的声音微微的颤着,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他不安的询问着,不敢确定眼前的人是真是假。 “是我,是我。”陆觉快步径直走了过去,单膝跪在了陈卿言的面前,他伸手去摸陈卿言的脸,却是有些水渍,他刚想揽过这人入怀,安慰一句“别再哭了”,抬手时借了月光,却瞧见手里头竟是分明带着甜腥味的红色。 “你流血了?”陆觉一把捧起了陈卿言的脸,仔细的查看着,果然额角处有个不大不小的三角口子,正往外流着血,将发丝都打湿贴在了一起。 “这帮狗娘养的!”陆觉心中的怒气登时蹿了三丈,骂了句脏话。他努力的压住此时心中的狠厉念头,一手从陈卿言的腋下伸了过去,一手去够陈卿言的腿弯—— “陆觉!你干什么?”陈卿言忽的悬了空,惊呼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竟是被陈卿言打横搂在了怀里。他额头受了伤,却不是重物打的,而是在与那群人的推搡中磕在墙上。眼瞅着陆觉大步流星的朝前要走到大路上去,陈卿言刚刚还委实一副惊恐的模样,这时却担心起自己如同姑娘似的被陆觉这样抱着会不会被旁人瞧见笑话,他不敢高声说话,只能小声对着陆觉的耳朵低语,身上也跟着动了起来:“我走得了路,你放我下来!” “老实点儿!”谁知陆觉不但没有放他下来,仍是走着,说话时又曲起了一侧的膝盖不轻不重的顶了一下怀中扭来扭去人的屁股。“乖乖呆着!”语气里是少有的霸道和不容分辨。 现下这副样子,家肯定是不能回了,额角上的伤口自然也不能耽搁。陆觉眉头一紧,思量了一个好去处。 第17章 陆宅 放眼观瞧现下天津卫的局势,表面上风平浪静,却藏不住下头的暗流涌动,最恰当不过“动荡”二字,这年月谁也不能保证第二天起来是不是还是原来的光景。但凡是有点儿本事的,总要为自己家里留些细软以备不时之需,陆泽业作为一家之主自然也是要提前考虑,早在陆觉出国之前,就为儿子选了一栋吉宅,一是算是做地产投资,二是为陆觉以后考虑,若是娶妻lt;a href=/tuijian/shengziwen/ target=_blank gt;生子了,总有一日要有自己的宅子的。 宅子选在了成都道,典型的欧洲庭院式风格,陆泽业为他的宝贝儿子费了颇多的心思,房子里的装修、家具都是从好的里头选的再拔尖儿的,让人挑不出毛病。只是陆觉在老宅惯了,新宅这头又未请佣人,吃饭洗衣都需自己动手,陆觉犯懒,觉得不如在家中痛快,偶尔在外头忘了钟点,归家太晚时怕扰了家人,才来这头凑合一夜。 但今日这就成了最好的去处。 下车时,陈卿言死活不肯再让陆觉打横抱着,逃似的从车上下来,站在那栋洋楼前头却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陆觉怕他摔了,还未来得及锁车门就来扶他,拽住了这人的衣袖,拉得与自己近些,却听见这人说道:“这是你家?”语气里带了不敢置信的疑虑和想掩藏却偏偏露的更盛的怯意。 “我一个人在这儿住。”陆觉自然知道陈卿言想的是什么,小声回答道,说着便揽过了陈卿言的肩膀朝里走,不给他犹豫的机会。 屋内同陆家的老宅一样,是复式的结构,只不过因为是“陆觉的房子”,家中的摆设上多有他自己的想法,透着些时下年轻人的新意。陈卿言一进屋就瞧见了那架放在最显眼处的三角钢琴,随即问道:“怎么没听你说过你会弹琴的?” 陆觉一进屋就给自己的私人医生许寒云去了电话,许大夫向来作息规律,两个时辰之前就已经早早的上床入睡,本就被这催命似的电铃吓得不轻,迷迷糊糊的又听见陆少爷在电话那头嘱咐“来新宅这头”,心里登时起了疑。虽说许寒云是陆觉的私人医生,但两人的关系却如同朋友,平时若是得闲喝酒吃茶也常有他一份。他与陆觉说话自然不会藏着掖着,想到了什么便说什么: “怕不是你病了吧?” “……快点过来。”不知陆觉是不是因为自己心虚,总觉得许寒云的话里有别的意思。 “怎么?这人病了比自己病了还要难受?”许寒云这头收拾着自己的药箱,仗着陆觉此时见不着他的功夫,图嘴上一时过瘾。 “……” “恩,这就来……”听筒忽的被拉远了些,听得不甚清晰,但许寒云却能确定不是在同自己讲话,而是在和屋里的人。 “你……”许寒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听啪的一声,那头竟是挂了电话。许寒云先是一愣,哑然失笑,穿衣服的动作倒是跟着加快了,他倒要看看是位什么样的人物,能让陆少爷挂念到这样的地步。 “你先过来。”陆觉却不急着回答陈卿言的问题,刚才在胡同巷子里在回来的车上他的心扑通乱跳,总不得宁,也无暇打量陈卿言除了额头的那处伤是否还有别的伤口,刚刚给许寒云打过电话,终于能稍踏实些了,嘴上说的是让陈卿言过来,但却是自己先挪了步子朝着他走了过去。 客厅里那展极亮的水晶灯未打,陆觉进门时只打了沙发旁的立灯,橘黄色的光透过外头的玻璃罩子又被削弱了一层,只能照亮屋里头不大的地方,却也是斑斓的,余的地方仍是暗着。而陈卿言就恰好站在了那束光中瞧着陆觉,他当然不是刻意,只是凑巧,陆觉看着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留学时去看话剧的场景。 第27章 所有的光都暗了,唯有一束撒在偌大的舞台上,周遭也不知怎么跟着静默起来,演员无声的站在当中,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时隔多年,陆觉早已经忘了那场话剧的名字,唯有这个场景顽固的在脑海中存在着,而现在这早已经干涸脱色的场景忽的又变得丰满充盈起来,像是在陆觉这里存放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刻似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属于陈卿言的,包括陆觉的这颗心,连同他的这个人。 而陈卿言是属于自己的。 陈卿言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忽的觉得脸上发烫,他想起自己进门时问的那句话来,总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陆觉又怎么会带自己回陆家的老宅?自己这副样子,难道去现眼么?真是自作多情了。只是这会儿身上的毛孔都让陆觉这么怔怔的瞧着变得不大痛快起来,伸手抹了一把脸,却又未见得手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于是问道:“你看什么?” 陆觉有心说自然是看你,但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走到他的跟前,轻声说道:“看你还有未有其他的伤口,你瞧瞧你的衣服……”说着便用手去碰陈卿言的前襟。 陈卿言这才发现一连几个盘扣居然都被扯的崩断了线,他只记得当时那几个人将他团团围住,不由分说的要将他带走不知要去何处,身体本能的抗拒让陈卿言短暂的忘记了恐慌,不住的踢打着,却无奈对方人多一切都是徒劳——好在陆觉出现了。 “我叫了医生过来。”陆觉伸手掸了掸陈卿言衣襟上的土,“你……先换了这身衣服吧。我拿我的给你。” 陈卿言这次却乖乖的点了点头,实在是他这一身着实的狼狈,自己也不大受得了,只是没成想到,陆觉说的衣服竟是自己的睡衣。 “……”陈卿言拎着那件儿睡袍,不知到底该不该往卧房走。 “我不常在这儿住,只有这个,要不然你穿我身上的这件儿?”陆觉说着作势要解领口的扣子。 “不必了!”陈卿言这次倒溜的极快,匆忙躲进了卧房。 只是这换衣服的过程未免太过漫长,陆觉有几次想从沙发上起身去敲敲房门,都一忍再忍怕扰了他。可再等下去怕是半个时辰也有了,陆觉心里头有些发慌,怕不是陈卿言在里头出了什么事,手刚碰门锁,就由人从里头吱呀一声拧开了。 陆觉看着那修长笔直的小腿,咽了咽口水。 第18章 战役 “没有什么大碍,伤口别沾水,我给你开点儿安神的药,一会儿吃了好好睡一觉就行了。”许寒云把听诊器从耳朵上摘下来,不慌不忙的说道。 “多谢您。”陈卿言脑袋上顶着一块儿纱布,样子委实有些让人心疼。 “陈先生不必多礼,我与眠之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若要谢,就谢谢他吧。”说话间许寒云起身朝着陆觉递了个眼色,卖乖自己又送了他一个人情。 “陆觉……” “咳。”眼瞅着陈卿言的面颊又红了三分,陆觉轻了轻嗓子,柔声对陈卿言说道,“你先回卧房睡觉,我去送送他。” 陈卿言恩了一声向许寒云道别回了房,留下客厅里许医生和陆眠之两人干瞪着眼睛。 “我听则书说,你前几日总去南市听相声,是哪位角儿说的这么好,你也别自己藏着,也带我一起去看看。”说到“角儿”的时候,许寒云特意朝着陈卿言进去的那个卧房重重踱了两步,多用了几分的力气。 “轻点儿。”陆觉挑了挑眉毛,怕被屋里的人听见似的,压低了嗓音,“你少装不明白。”顿了顿,声音又更轻了一些,“是他。” “我就说么。”许寒云双手和在一起,像是对这个结果分外满意,“我料你也不会闲着,这个确实要比以前的几个强些,难怪你肯带回宅子来。” “不是。”陆觉听了许寒云的话却不大乐意,尤其是在听到许寒云拿陈卿言与他之前的情人也好傍家也罢相比时,脸色更是不加掩饰的黑了三分。 “恩?”许寒云不明白陆觉什么意思。 “他应该还不知道我对他是什么心思……” “什么?!”陆觉这话捅了大篓子,许寒云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天底下顶大的趣闻,捧着肚子乐的个前仰后合,陆觉慌了手脚急忙去捂他的嘴,用得劲儿大了些,两人脚下拌蒜一齐摔倒在了门口的长绒地毯上。 “陆眠之啊陆眠之,你也有栽的时候!” “怎么就栽了,我只是未同他讲罢了。”陆觉格外的不满意这个“栽了”,可脸上的神情又分明出卖了自己,羞恼着盘腿坐在了许寒云的身边,又补了一句:“他总是有些不大一样的。” “是比别人多了一双眼睛还是多长了一张嘴?”许寒云摸着下巴,存心不给陆觉狡辩的退路,“人都是一样的人,只是在你的心里偏颇了罢。” 送走了许寒云,陆觉并不着急回去,而是默然的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点了根烟。 许寒云的话像是一根锐利的弯勾,直挺挺的捅入陆觉的心房当中,命中有关陈卿言的部分,带了肆虐意味般的连血带肉往外拼命的拉扯着——陆觉知道,怪不得许寒云,是自己对陈卿言的想法变了,注定要为此负累。 他得承认,一开始他确实只想与这人做一时的床伴,若是陈卿言不肯,陆觉不是没想过用强也要将他弄到手。可如今别说用强,就连同陈卿言挑明的勇气陆觉都还没有攒够,除了一时床伴,陆觉想从陈卿言身上索要的更多——难怪许寒云要笑话他,“陆四少爷也有没辙的时候。” 第28章 陈卿言确实是个例外。 陆觉与他的这场战役还未打响,就轻易的就被人挑下了马来,丢盔弃甲。 身下的这张大床与陈卿言租住的那间小屋中的窄床比起来,不知要舒适了多少倍,可陈卿言是有些认床的,要不是许寒云给的那两粒白色药片的功劳,怕是他今夜注定要无眠,只是现在眼皮愈发的沉了起来,思绪也如同架在了云端,与其说是做了一桩缥缈的梦,倒不如说是在梦里去寻了旧事。 陈卿言到底是孩子,母亲不在家时,自己闷着受不住,总会去外头转转,但是他娘嘱咐过不能走的太远,碰见拍花子的就要被拐走,陈卿言那时候瘦瘦小小,被唬的一愣一愣的,想着自己力气也不大,跑得也不快,被拍花子的抓走就再也见不到娘了,于是撑死了就在家附近的几个小胡同里溜达溜达。 都是街里街坊的,各家孩子都不少,除了那些大的去上学的,还有个把个同陈卿言年岁差不多在家撒尿和泥只知道玩的,孩子一多,必有一个歘尖卖快站出来要当孩子王的,这片胡同里的孩子王就是小六子。 要想当孩子王,总有要能让人听他的本事,多半是脑袋瓜激灵,能带着大家玩,又能让人信服,可小六子倒是和这点不沾边,只是他三哥在警局当差,小六子胆儿大,有一次偷了他三个的枪拿给一帮小崽子显摆,屁大的娃娃哪儿见过真家伙,自然是要排队求着小六子让自己瞧瞧,有会卖乖的,往小六子的兜里塞一把炒的黄豆——穷啊,没有别的给孩子当零嘴儿,炒黄豆就不错了,能伸手摸摸那真家伙。反正打那天起,小六子就成了孩子头儿,他三哥晚上回家拿皮带狠狠抽了他一顿的事儿,倒是谁也不知道。 陈卿言站在自家院门口,远远的瞧着那帮小孩儿聚堆,他那时总有点儿怯,想过去,又不敢过去。 只是那帮小孩里头有的眼尖,瞧见了陈卿言眼巴巴的看着,冲他喊了一嗓子:“陈卿言!你过来啊!” “哎!”有人肯带着他玩这是顶大的好事儿,陈卿言答应的痛快,三步两步要瞅着跑近了,却忽的有一个挡在了他的前头问道:“我们都有玩的,你玩什么啊?” 说话的就是小六子,他比陈卿言高出几分,低头看人时自然带了居高临下的起势,陈卿言瞧着他手里头摇摇晃晃摆着的那把小木剑,再瞧别人,泥人,风车,无一例外都拿着个小玩意儿。 “六哥,你们带着我玩就成,我不玩你们的。”陈卿言小声说道,他看着小六子手里头的木剑其实有点儿羡慕,上次逛庙会时他看见一个老大爷卖的,小木剑底下还绑了红穗子,抖起来跟水波纹似的。 “谁带你玩啊?”小六子却歪嘴冷笑了一声,“靠边儿吧你!”说着,用木剑顶着陈卿言的肩膀,直到把他逼到墙角儿,呼啦啦的带着自己的一帮小喽啰走了。 那木剑是假的,必然不会伤人。 可陈卿言却觉得自己身上被捅了个窟窿。 第19章 了无牵挂 那日被小六子用木剑顶着肩膀蹭到墙上,和今晚被人围在胡同中孤立无援的处境并无什么分别,只是陈卿言早已不会像幼时一般,受到了欺辱第一件事儿就是找娘,扑到她的怀里哭得鼻涕眼泪抹了一脸。 但到底还是被吓着了,若是醒着有那点儿固执顽强的绷着倒还好说,可惜在梦中陈卿言不过还是个娃娃,不管不顾的撇着大嘴,声嘶力竭的喊着“娘!娘!” 这一喊,倒是把自己喊醒了,又隐隐的听着像是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陌生却又熟悉,费力睁开眼便瞧见了床头有个人影来回的晃着,黑暗里虽连面庞都看得不甚清晰,可心里却在看见这人的时候安安稳稳的踏实了下来,可不就是陆觉在焦急的瞅着自己,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恩。”陈卿言一出声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真是哭了,连说话都带了哭腔。 “做梦了?”陆觉坐在床边,也未扯过毛巾,直接用自己的袖子轻轻的在陈卿言的脸上蹭着,陈卿言像是久久不能从梦中缓过来似的,直到陆觉默默的为他擦干眼泪,抽泣声才渐渐的止了,两人却都沉默起来。 “我去给你倒杯水。”到底还是陆觉开口说了话——陈卿言多半是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己的这副狼狈样子的,若是等陈卿言撵人,倒不如自己先走。 只是陆觉刚一起身,就听见床上的人蚊声说道:“陆眠之,你陪我说会儿话,好不好?” 陆觉回身看去,陈卿言明明与自己的身量相差无几,为什么埋在被子里却显得这么单薄?若是张开双臂环住,怕是连两个臂弯都不能填满。陆觉知道自己拒绝不了,陈卿言那泪痕未干的脸上不知何时又出现了虽是一闪而过却让自己为之癫狂的温柔。唇齿之间迸出一个“好”字来,却仍是站在那里迟迟未动——屋内的气氛与刚刚似乎变得不大一样。 “许大夫走了?”陈卿言仍是鼻塞,声音不似平时一般清亮。 “恩……”陆觉凭白的眼前忽的晃起了陈卿言穿着睡袍时露出的那两截细长的白腿来——现在不也就是在这床软被下藏着,只要摸索过去就能牢牢的握在手里,陆觉不大爱做善男信女,单是这一个恩字也染上了自己强吞不下的胸中那喷薄而起的欲意——自己的眼睛准是要被烧红了的,这火本就该由陈卿言来灭。可那点欲望虽是如同雨后春笋般的冒了出来,但却被陆觉齐刷刷拦腰折断,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在这样的时候。 第29章 他总不愿乘人之危。 “我刚才听你喊……”陆觉说道。 “恩,梦见我娘了。”陈卿言轻轻的阖上了眼睛,“陆觉,你念过书,你告诉我,人死了,究竟是有没有灵魂这回事儿的?” 陆觉在西方受先进教育浸淫多年,自然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瞧着陈卿言那微微打颤的睫毛,没有两个字却怎么也没办法说出口,只能违心的说些谎话。 “自然是……” 没成想开口却让陈卿言打断了,只听他叹了口气,自问自答道:“我盼着没有。若是我娘看见了我那时的样子,她总要觉着心痛。” 天津卫说一人与众不同,特立独行叫做“格色”。陆觉知晓陈卿言确实有些格色,但猛地一听这话,没想过这人竟然倔强决绝到这样的地步。可震惊之余又重新去品,这才觉得其中的悲哀一重又一重的席卷而来。 陈卿言当然是希望有灵魂这回事儿的。 可活着的人指着死了的人安慰听来未免可笑,与其这样,倒不如一并断了念想,做这世上了无牵挂的人才好。 可陆觉却再也做不得什么“了无牵挂”的人了。 虽然陈卿言并无大碍,但这件事儿并没有就此作罢。 那日尾随着陈卿言的几个流氓混混究竟想干什么,想要将陈卿言带到哪儿去都还是不得而知的事,但陆觉思来想去,到底是不明白一个说相声的身上有什么利益可图。但想不明白也并不打紧,只要将那几个人找来问过便知,想来他们也是为了别人办事,不然不会在那日见了陆觉之后就落荒而逃。要说是找人最有本事的,尤其是在流氓混混中找人最有本事的,当属陆觉的这位老熟人许寒云了—谁也不会将这么一位斯文的年轻医生,会是天津青帮帮主的二公子。 这点小事对于许寒云来说自然是举手之劳,不出一个上午就查了个水落石出,这结果让陆觉觉得意外又不意外,只是将电话挂断的时候,陆觉那双本就是扫人一眼都让人甚感不寒而栗的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层阴郁的狠厉。 “哎!别动啊!别动!我——胡——了!”烟雾缭绕的一间房里,时不时的传出一阵阵的笑声,刘仲文两眼放光,一把推倒了自己面前的牌,喜形于色,“给钱给钱给钱!” “嚯,瞧瞧这一晚上,我兜儿里头这点儿全都挪你那去了,仲文,你今儿手气真不错!”旁边一个边说着边又掏了钱来递给刘仲文。 “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另一个也说话了,嘿嘿的笑着,“刘少爷最近情场上怕是碰了一鼻子灰?” “啧。我早前倒是真瞧上一个。”刘仲文素来行为不大检点,再加上与他厮混的多是一丘之貉,不是什么正经东西,自然说话也不顾及,什么脏的荤的都说得出口,谈不上什么教养:“前两日没准儿就成了,但是……嗨!等什么时候弄上了床再同你们讲滋味如何!” “同我们讲?我们又尝不到是甜的酸的!”说话的这个自然是满脸的下流龌龊。 “少不了你们的!”刘仲文哈哈大笑,却没想到门在这时却被人从外头一把推开,屋里头的四个人吓了一跳,刚想破口大骂谁这么大的胆子,却在瞧清楚来人是谁时,纷纷噤了声。 “刘少爷,好久不见啊。” 第20章 别动我的人 “我刚巧打这儿路过,听说你在这儿,想着有些日子不见了,上来瞧瞧。”陆觉笑眯眯的,眼角都跟着弯了起来,看上去心情不错。可屋里头的这几个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陆觉这是来者不善,谁不知道他陆觉是什么人,怎么居然有心思跟他们掺和到一块儿,但听他一进屋便叫了刘仲文的名字,另外三个着实的是松了口气——不关自己的事儿,明摆着是为了废物点心来的。 “仲文,陆少,我家里头还有事儿,要不我就先……”瞧着形势不大妙,其中一个精明的就起了走的心思,万一刘仲文和陆觉真要是砸起了茶杯,他帮哪边儿?哪边儿他也惹不起!倒不如现在当了缩头乌龟的好。 “我刚来你就要走?莫不是躲我?”陆觉皮笑肉不笑道。 “哪……哪能呢,陆少您这儿说的哪儿的话……”这位磕磕巴巴,话也说不利索了,这下走也走不得了,只能站在那儿赔着笑脸。 “都别走,人多了,热闹。我也好几日未打牌了,正好在你们这儿过过手瘾。”陆觉却是一屁股坐在了这人离开的位置上,还仰起头来冲这人说道:“放心,输了算我的。” 若是其他三个人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尚且还有情可原,刘仲文的心里现在可跟明镜儿似的透彻。 陆觉这是来找他算账来了。 自打宏业饭馆见了陈卿言一面,刘仲文就琢磨着如何将这人弄上床——既知道他在三不管的庆园茶馆说相声,索性就找了几个信得过的趁着夜黑直接掳走便是。刘仲文不是没想过陆觉和陈卿言的关系,但思来想去,到底是落在了陈卿言不过是个说相声的上,陆觉还能真的为了这么个人跟自己撕破脸皮不成?色字头上一把刀,可这把刀到了刘仲文这里,倒成了给自己壮胆子的利器了。 打陆觉一进屋,刘仲文心里头就暗念了一声“坏了”,那晚几个办事不利的人回来,自然是同他一一讲了,事儿都要成了却半路杀出个陆觉的情况。刘仲文自然是高声骂了他们一顿,却并未当回事儿,只是眼下,怕是不当回事儿也难了。 第30章 可若是陆觉一来就要个说法,也算痛快。这人却真真儿的慢条斯理的打起牌来,这反倒折磨的刘仲文难受,他摸不准他究竟要作何打算,只能时刻提防着搅得自己提心吊胆。人总是不能三心二意的,刘仲文一手的好牌打了个稀烂,另外两个作陪的哪儿敢赢陆觉的钱,一圈儿打下来,陆觉竟赢了不少钱。 “是你们都让着我?”陆觉摸了张牌,脸上浮起笑意,说道,“还是我今儿的手气真的好?” 陆觉要是闷头打牌还好,他一说话,刘仲文总要心里头琢磨个几遍才敢搭言,总怕这位陆少话里有话,心里想的多了,身上就跟着乱了,刘仲文一个没留神,摸牌时竟将本该是陆觉的牌摸了过去。 刘仲文胳膊横在桌子中央,被陆觉一把攥住了手腕。 “哟,仲文怕是输不起了,倒要偷我的牌来用?”陆觉仍是笑眯眯的,却没有拿回那张牌的意思,仍是攥着刘仲文的手腕。 “陆少你说笑了,是拿……错了。”刘仲文的额头忽的冒了冷汗——他是疼的,陆觉大概是使了要将他手骨捏断的力气。 “哦。”陆觉应得轻松自在,“一张牌倒也没有什么所谓……只是仲文你不知道,我打小儿就最烦别人抢我的东西。”说话之间,手上的力气又重了三分,这下刘仲文便不只是满头冷汗了,屁股早已经离了椅子,半个身子都贴在了麻将桌上,就差同陆觉求饶了。 “谁敢和陆少您抢东西,若真是有这样的人,必定是他眉毛底下长了两个窟窿,瞎了他的狗眼了!”刘仲文一心只求着陆觉赶紧放过他,骂起自己来倒是也够狠心。 “还是仲文你会讲话。”陆觉真是将刘仲文的手腕松开了,只是力道却“无意”大了些,刘仲文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刚想起来,一桌的麻将牌却噼噼啪啪的全砸在了自己的身上脸上,直砸得他眼冒金星,却敢怒不敢言。 “仲文,你怎么这样不小心。”陆觉拧着眉毛,有模有样,眉宇之间尽然都是惋惜,“我刚还摸了一把好牌呢,这可全都完了。” “搅了陆少的兴,改日再陪陆少打上几圈儿!” 一旁的几人纵是睁眼瞎也瞧的出是陆觉存心要作弄刘仲文,瞧着刘少爷这一脸的狼狈样,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扶一把。直致陆觉走了,那几个才敢凑过去,却让刘仲文连喊了几声“滚蛋”全都骂了个干净。 刘仲文颓然的坐在地上,这才知道自己招惹了什么人物,他本以为一个没什么了不得的臭说相声的—— 陆觉说的明白。 “是我的人。” 自打出了这档子事儿,陆觉倒是多了个理由能与陈卿言多呆些时候。 “我一个大男人,干什么总要人送我回家?”陈卿言免不得嘟囔,不肯坐陆觉的车,自顾自的往前走。 他不肯坐,陆觉好脾气的自然也不会强求,又让司机老刘将车独自开了回去,自己也跟着陈卿言往回走,一路上也免不得嘴里不停的说些无用的闲话:“谁说我是送你?陈友利给的茶太好,我一不小心喝多了,消消茶罢了,恰好与你顺路,难不成这条路只有你能走得?”陆觉一步三晃,说的又是赖皮赖脸,若是换了旁人,陈卿言没准儿准要一巴掌拍过去,还要嗔句:“就知道臭贫!”可对着这人,却是不大生得起气,只是心里头觉着好笑,明明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怎么行事却与自己曾见过的如此与众不同?放着好好的汽车不坐,偏要同自己一起去踩小黑胡同里的烂泥? 只是别的都好说,这人一到了自己家的门口,便又戏法儿似的换了一副可怜面孔,捂着肚子巴巴的瞧着自己,哼出一句“陈卿言你可怜可怜我,我饿,给我口吃的罢!”样子倒有九分像街上的小要饭的。 陈卿言只能哭笑不得的让他进屋,“说学逗唱的学你倒是已经占了一样了!”只是放下手里的东西,脑袋里就只剩下了给这人煮一碗热面吃的念头。 连他自己都未发现,竟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第21章 小媳妇儿 陆觉自己先是熟门熟路的倒了水,兀的又想起了什么,起身朝着陈卿言的卧床走去,伸手一摸被褥——果然是早已料到的潮湿感。这几日总是阴雨连绵,陈卿言住的这屋地势又低,陆觉总惦念着他睡不好。 “明儿出太阳了拿出去晒晒就好。”陈卿言一手端着一碗喷香的面走进了屋,“你不是饿了?赶紧吃吧。” 本来饿是陆觉用来拖延着不愿离开的借口,可瞧着那一碗鲜亮的汤面里,撒着翠绿的葱花,还卧了两个溏心的鸡蛋,陆觉就算不饿,也被陈卿言的好手艺勾得食欲猛涨,接过碗来,顾不得烫,满满的挑起了一大口。 “慢点儿吃,不够这还有。”陈卿言瞧着陆觉的样子,把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碗朝这人推了推。 “够了够了!”陆觉嘿嘿的笑了两声,活脱脱像是个三五天未吃过饭的傻小子,“你做饭这样的好,我那日煮的粥……你怎么忍着喝下去的?” “你那日煮的粥哇,自然是糟蹋了一锅好小米!”陈卿言却是闷头瞧着汤面,但却仍能看出这人是笑着的。“可那大概是你第一次做饭?”陈卿言的话里带着些试探,他隐隐有些希望陆觉的答案是肯定的,好像这就足以证明他在陆觉的心里是个特殊的存在一般,可一开始他对陆觉,却是恨不得这人离自己远些,再远些才好。 第31章 到底是自己心窝里哪儿一块儿出了岔子,陈卿言不得而知,但却也无暇考量,他只知与陆觉相处的时刻都分外让自己惬意,像是冬日里冒着刺骨的寒风走了老远的路,终于进了间暖人的屋子,让人舍不得出去。 “可不就是我第一次做饭么!就在你面前丢了丑。”陆觉这么精明的人,却偏偏在陈卿言这儿犯了傻,未曾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知瞧着这人嬉笑道:“今儿尝了你的面,可是把我的嘴养叼了,要是往后吃不着可怎么办才好?”眼睛直勾勾的瞧着陈卿言,就差在脸上写几个大字来“我就是赖上你了”。 “想吃便来。”陈卿言白了他一眼,“你这人惯会装可怜,我那日在茶馆儿里可听有人说了,‘陆四少爷怎么竟像是怕小陈似的’,为了你我可是背了多大的冤屈,如今又要白来吃我的面,我大概是上辈子欠了你的罢!” 陈卿言将这些说完了,自己却觉得有哪里不大对来,这些话竟像是从哪里听过似的耳熟,在脑袋里大肆搜刮了一遍,这才想起来那句“我大概是上辈子欠了你的罢”是早清儿起来听见邻居二嫂子骂二哥的话,虽言语之间尽是嫌弃二哥懒蛋人又没多大出息,手里头却还洗着男人昨夜里换下来的衣裳,像是这辈子早已经过够了,又恨不得再与这人纠缠下辈子才好。 可自己怎么就将这句用在了陆觉的身上? 陈卿言只觉得脸上觉得有些臊,果真是与这位陆四少爷熟识了,说话这般的没遮没拦起来。 “没准儿真是上辈子便与你认识呢?”陆觉却忽的压低了声音,不大的屋内就他们两个,陆觉又这般故弄玄虚,陈卿言本就胆子不大,这样居然真让他唬的一怔。 “什么?” “我大概真是与你上辈子就认识罢。” “第一眼见你时便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陆觉一边说着,一边不住的观察着陈卿言的反应,只看着这白玉似的干净人儿竟真的瞪圆了眼珠,一眨也不眨的等着自己继续说下去,陆觉这笑忍得辛苦,却又起了想逗一逗这人的心思,索性信口胡编了个故事,存心引得陈卿言往他的圈套里钻。 “你又胡说。”陈卿言嘴上强硬,又哪里知道神情早就将自己出卖了。 “骗你做甚么?”陆觉一本正经,连往日同陈卿言一说话时就自然带上的笑也一并收了起来,“我出生时,父亲给我算过命的。” “这就更信不得了。”陈卿言摇了摇头,“你也是常去南市的,三不管里作金点的不有的是?我见得多了,他们这买卖不过是‘喜怒忧思悲恐惊’七个字的秘诀罢了,哪儿还蒙的住人呢?” “你这话就不对了。”陆觉仍是故作神秘,“我父亲找的自然不是江湖骗子,说是相面的,但那人是从庙里请来的得道高僧,哦,对了,那高僧还是打妙峰山请来的。” 妙峰山在北平的远郊,峰顶有一处远近闻名的娘娘庙,香火甚是兴旺。陆觉特意选了一块儿陈卿言熟悉的地界,又说的细致,陈卿言不信也难。 “请高僧做什么?”果然,陈卿言上钩儿了。 “我出生时比一般的婴儿体弱,整日的啼哭,家里头请了好些大夫,用尽了法子也灌不下一口奶去,那时还不及一只猫崽子重。后来父亲别无他法,存了最后一丝希望,去庙里为我烧香祈福,那位高僧见到父亲便问是不是新得了个儿子,又问我了我的生辰八字。” “他怎么知道?他又要你的生辰八字做什么?” “可不是么!”陆觉继续往下胡编,“你先别急,听我往下慢慢的说。” “那高僧要了我的八字,掐念了一番,便告诉我父亲说我命中应有一劫,若是将这劫解了,活到百岁无忧,若是解不得,怕是我要活活哭死饿死,一命归西去也。” 陈卿言若有所思,“想来这劫是解了。” “我父亲登时便跪下祈求高僧救我一命,事成之后愿意为佛祖重塑金身再修庙宇。那高僧给出了个法子解了我命里的劫,这才换了我的一条小命。” “什么法子?”陈卿言竖起了耳朵,等着听。“又到底是什么劫?” “你知晓这人死了总得走一遭奈何桥的,那桥上有位孟婆专卖一种的汤药,喝了便将前世忘了个一干二净才好投胎。那高僧说我大概是个有气性的,居然存了前世的记忆,总念着去找以前的故人,不肯老老实实的又在尘世活这一遭。” “故人?”陈卿言听得入了迷。 “说是故人……”陆觉嘴角勾起一抹笑来,“我长大些了,父亲告诉我说,应该就是前世的妻子吧。” “后来那位高僧为我做法念经足足满了七七四十九日,这才将我前世的记忆暂且封存了,只是到底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那高僧说我若是有一日真见了前世的妻子,必能认得出来,就算认不出,也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陈卿言张了张嘴,虽未出声,却已经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儿。 “陈卿言,难不成,你就是我前世的小媳妇儿么?” 第22章 小陈哥哥 陆觉回天津也有了个把日子,纵然是平日里多爱独来独往,但总归难免有人盛情邀约拒绝也难。孙家的小少爷孙铎虽要比陆觉他们小上几岁,虽然岁数却是小些,但言语谈吐还是同他们说得到一起去,平日也爱同他们一起厮混。这不,孙铎前几日就一直嚷嚷着陆觉和纪则书他们来自己新买的宅子坐坐,陆觉就一直拖着未给个回复,没成想孙铎倒是如此这般的锲而不舍,电话里就给陆觉扣上了“你要是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的帽子。 第32章 倒不是陆觉不想去,只是他现在一天的时间除了睡觉以外恨不得全都留在庆园茶馆与陈卿言的小屋,真是无暇分与别人。 “陆哥家里难道住了个缠人狐媚的妖精,勾的陆哥腿软不能出门么?” “嚯,仔细我把这话告诉你家老爷子,看他不打断了你的腿。”孙铎他爸戎马一生,军人的傲骨在老头儿的身上淋漓尽致,所以对家中的孩子管教的极为严厉苛刻,别看孙铎在外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回了家就如同见了猫的耗子,恨不得灰溜溜的贴着墙边儿走才行。 “别啊哥哥!”孙铎笑得谄媚,“自从你打美国咱们连面儿都没见着呢,再说我还有别的事同你商量,哥你得给我指点指点。” “成。那我晚上再多带一个人去。” 陈卿言刚一上车,就被一旁的人迎怀塞了样东西,摸着还透着些温热,低头仔细一瞧居然是个圆滚的饭盒。 “不是说要去吃饭?这是干什么……”陈卿言说着便将盖子打开,却未有什么饭菜,唯有一股香甜的梨水滋味儿。 陆觉已将车子启动,并未瞧他,目不斜视道:“昨天听你唱叫小番时嗓子是不是哑了?唱的不比平日高了,你的嗓子可得护好了,九艺闹公堂我还没落着听呢!” “我就说你怎么能这么好心的顾念我。”陈卿言哼了一声,“原来不还是为了自己?”虽是这么嫌弃的说着,却是仰头喝了一大口,这梨汁熬得火候倒是很好,冰糖的分量也放的刚好,甜的让人舌尖儿欢喜,心尖儿也欢喜。 陆觉也不和他争嘴上的痛快,只是这会儿倒斜着眼睛偷偷的打量起身边的人来,真是一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正伸着舌尖儿舔着唇边那一圈水印儿,像是只偷嘴的猫,若不是陆觉正在开车,只想狠狠的揉一把才算痛快。 “哥哥哎!您可来了!”孙铎一见陆觉便起身站了起来,虽是住在天津,但他却是地地道道的北平人,说起话来一口的京腔儿显得格外热情,说话间又看见了陆觉身边的陈卿言,于是问道:“这位就是陈先生吧?” 陈卿言还未来得及报姓名,这边没留神就被陆觉一把揽过了肩膀道:“陈先生他与我同岁,你大概得叫他一声小陈哥哥。” 孙铎听话的很,立刻乖乖的叫了一声。 “小陈哥哥!” 陈卿言慌忙的应了,又是与其他的人一一互相介绍认识了,这才终于落坐,他总是不大善于应酬这般场合,刚可以长舒口气,却忍不住狠狠的白了一旁冲自己笑的眼仁都瞧不见的陆觉一眼。 别人不知道这声“小陈哥哥”里头的弯弯绕。陈卿言可是知道的。 “一身的酒气。”陈卿言将一床薄毯盖在了外头躺在竹床的人身上,“贪会儿凉就回屋睡吧。” “瞧我这儿一脑门儿的汗。”陆觉阖着眼睛答话,脸上通红。他刚打一位朋友的生日宴上回来,连家也未回,径直就来了陈卿言这里。只是走到院里的时候,没成想喝的那几杯洋酒居然冲得头昏,直接扎在了竹床上眯了起来。陈卿言打屋里头出来,发现竹床上竟躺着个醉鬼,吓了一跳,没成想居然是这位陆四少爷,不知在这躺了多久,睡得正酣。陈卿言怕他感冒,赶紧把人叫醒了,可这人却懒懒的不大想动,就这样侧卧着身子同陈卿言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起话来。 “你晚饭吃了么?” “正要出去买菜,就瞧见你了。”陈卿言抱怀看着陆觉眼睛说话时一会儿眯起一会儿睁开的,知道这人的酒意还浓。“一会儿你也留这儿吃吧。” “恩……”这人似醒非醒的呓语般的吭了一声,又没了下文,陈卿言本以为他又睡了,刚想悄悄出去,就听见这人又说。 “过生日有些甚么好的,弄得这一帮子人乱糟糟的一团,又唱什么生日歌,又要吹蜡烛……” 陈卿言知道这是把陆觉折腾的累了惨了,又借着酒意才絮絮叨叨的嘟囔起来,这是这人眼下这副醉样和平时不大一样,话多起来倒显得格外可爱,眼神迷茫起来,那往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也不复存在了。平日一直都是陆觉爱占嘴上的便宜,今日陈卿言得了机会也不能轻饶了他。 “自然是要热热闹闹的才好。难不成你陆四少爷也要同我们寻常百姓一样,守着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吃了就算得了?” “恩……我不大过生日……”陆觉翻了个身,无奈竹床却太小,伸展不大开,略一动弹就要掉下地去,“你是什么时候的生日?以后面条我也要陪你一同吃。”说着就坐了起来,揉着眼睛嘴里头还是嘟囔,“你也喜欢吹蜡烛,唱生日歌?我总瞧着他们弄那些洋的没意思,但要是你也喜欢,那也好。你告诉我,我记着日子,提前就给你定好了好不好?”说着伸出手臂来圈了个大大的圆,“喏,就这么大的,好不好?” 真是不得了。 陈卿言哪儿知道自己一句话捅了个马蜂窝。陆觉怎么喝多了竟是个话痨?还是个缠得人苦笑不得的话痨。 耐不过这人一遍一遍的问,陈卿言只得一五一十的说了:“我的生辰好记,是中秋节的前一日。” “中秋节的前一日……”陆觉重复了一遍,又继续问道:“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了。” “嗯?”陆觉一顿。 第33章 “那我该叫你……小陈哥哥?” 第23章 冤 这还得了? 陈卿言的耳根像是被人点了一把火,灼热的烧了个痛快,蔓延着红到了脸上。 “你……你叫我什么?” “恩……小陈哥哥……”陆觉大概是想要站起来离陈卿言再近些,却身形跟着晃了晃,竹床吱呀一声,一个不稳又一屁股跌回了原处,只是陈卿言心急怕他摔着,向前要扶他,却没他跌下去的快,迎上去的时候,陆觉就倾着身子把脑门儿抵在了陈卿言的前襟,重心不稳的往下滑,直到滑到了肚皮上。 “你……哎呀。”陈卿言抓着这人的肩膀,几次想推起来让他端正的坐着,这人却似浑身没有骨头似的,软趴趴的贴得更紧,像是对陈卿言把他推出去的举动分外的不满意,像是带了气似的不断的哼着。 “你怎么这样难缠……”陈卿言累了一头的汗,也就由着陆觉在自己身上赖皮。只是被这人额头抵着的那块儿小小的地方,这人的温度隔着衣物透了过来,还要比别处更热些,总归是多年未与别人如此亲近,这让陈卿言有些别扭。 “小陈哥哥嫌我么?”见陈卿言没了动作,陆觉愈发的没完没了起来,将整个脸贴在了陈卿言的身上,在他粗布的大褂儿上蹭了又蹭,鼻腔里全是陈卿言的味道——是衣服上的皂角味儿,是他薄薄的汗意,是五月初夏的轻风。陆觉闻过了那么多高档的香水味道,仔细回忆起来,大概是没有一种能与这种再普通不过的味道相比。 “别再叫我这个就不嫌你。” “我是十一月初三的生日。小陈哥哥。” 陈卿言苦笑不得,“谁问你了。” 陆觉其实这时酒早已经被院中的凉风吹透了大半,他只是乐得装醉,这样的机会总是难得,陆觉不得不抓紧时间去把握——他也仍是在小心翼翼的试探,陈卿言未拒绝便已经足够让他满心欢喜,这一刻分外满足。 饭菜上的齐备了,人们推杯换盏之间,气氛也渐渐热络起来。陈卿言虽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但有陆觉在一旁也尚可,再加上做东的这位孙铎又是北平人,与陈卿言有诸多可谈来的话,陈卿言也并不觉得尴尬。 “陈先生在哪里高就?”席间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我哪儿谈的上什么高就,在庆园茶馆撂地说相声,诸位有空过去捧场。”陈卿言放下手里的茶杯,认真的回答着。 “说相声的?我平时也爱听这些玩意儿,正好给我们说一段听听解解闷儿吧!” 陆觉凝神看去,说话的这个青年梳着油头,穿着一身顶好料子的西装,只是他并不认识。孙铎爱热闹,这屋里有几个陆觉都瞧着面生,但也没有什么所谓,总归是对陆觉客客气气的。但这位却十分讨厌。 陆觉是知道陈卿言的脾气的,虽是卖艺,但尊重二字总得摆在这一切的前头。这人真是活脱脱的欠打,明明都是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朋友,却好似他要比陈卿言高贵的很,一副大爷架子拿的倍儿足,连正眼都未瞧陈卿言一眼。 “……”陈卿言咬了咬嘴唇,脸色瞬间黑了。 “就说报菜名吧!”这人果真是个没眼力见的,说话愈发的蹬鼻子上脸起来,说到底是知道陈卿言的身份,压根儿就看不起他,自然就把他当成了饭桌上添趣儿的玩意儿,肆意的指使。孙铎这时正与纪则书商量着法租界内的一块儿地皮值不值得买,说得正热络,并未注意到这边。 “让你说一段呢!”可陈卿言迟迟不答,这人大约是觉得在人前失了面子,语气里带了几分怒意,“没听见?” “你这么爱听报菜名不如你说一段儿听听。” 陆觉的声音带了渗人的冷意,显得格外突兀。 “这是怎么了刚刚不还好好的?”孙少爷这才注意到这头不大对劲儿,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瞧着陆觉与陈卿言的脸色不妙,于是赶紧来劝。“都消消气,来来来,喝酒喝酒……” “罢了罢了!”这人其实一打陆觉开口时就知道惹了祸,但却仍是拿眼睨着陈卿言逞强道,“既然陆四少爷说了,今日就饶了你这个臭说相声的……” 话还未说完,一杯洋酒结结实实的迎面洒了一脸,一滴未剩。 这一杯陆觉泼的利落,这人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一身西服定是毁了,本是个体面极了的少爷,却在众人面前落得如此狼狈,气急败坏的抹了一把脸,却不敢朝陆觉发作。 “他报菜名的贯口说的太好。”陆觉淡然开口,“一段说下来就像满汉全席摆眼前了似的,今日未让你听得是陆某的过错,特意罚酒一杯敬您,这杯喝得还算痛快?” 一场饭局不欢而散。 “给孙少爷添麻烦了。”陈卿言站在陆觉的身边,语气里尽是对孙铎的歉意。 “他也是活该。”孙铎不甚在意的笑了笑,“改日三不管,我一定去。” 陆觉仍是照例开车要送陈卿言回去,早已经在车边站着,就等着他上车,可与孙铎道别之后,陈卿言居然理也未理陆觉,就这样扭头顺着原路往回走。 “你这是干什么?”陆觉追上他攥住了手臂,却被陈卿言狠狠一甩,挣开了继续朝前大步不停的走。 陆觉知道,陈卿言必然还是在为那人席间说的话生气。自己纵然是问上千句百句,他也不见得会回答自己。索性车就扔在了原处,陆觉也一并与他走回去就是了。 第34章 路上倒还好说,陈卿言总管不了陆觉走何处的路,只是一进了院,陆觉还未来得及跻身进屋,就被陈卿言结结实实的锁在了外头,任是怎么敲门也不肯开。 “陈卿言,你这么狠的心。”陆觉敲得累了,背靠着门,他知道陈卿言就站在门口,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又不是我说的,你却要找我撒气。” “我不该同你去。”门内的人终于肯吭声了,却是要比不吭声还要急人。“陆觉,你同他们是一样的。” 第24章 对不起 像今日这样遭人轻蔑的情况,陈卿言在北平时不知遇到了多少回。 那时他刚谋了相声的这条出路没多久,岁数虽然不大,但是唱的也已经不错了。北平街头说唱的场子,陈卿言几乎走了个遍——哪儿热闹赚钱就去哪儿。但最屈辱的,还得说是晚上去妓院里头说相声。 那些个胡同里头,闪着些忽明忽暗的灯,外头有几个龟奴不住的吆喝着,总有来来回回逛进逛出的人。陈卿言打心眼儿里头其实是有些怕这个地方的,但是为了混口饭吃,他还得应着头皮往里头走。 陈卿言像每一个往常的日子一样,堆起了一脸的笑来,自打他娘死后,无依无靠的生活已经将他磨练出了大人模样,客客气气的对门口的龟奴说道:“辛苦辛苦!您听段儿相声吧?” 那龟奴斜靠在门口,并未说话,其实这小孩儿总来他们也算认得了。陈卿言是个有眼力价的,瞧着人家并不忙,他赶紧唱了两句太平歌词:“汉高祖有道坐江山,君正臣良万民安……”边唱就边往里头走——人家要是忙时是万万不敢唱的,被人撵出去不说,免不了挨一顿骂,这些都是轻的,只是这一晚上就又白废了。 哪怕来了这么多次,进了屋陈卿言总还是免不得一阵晕眩作呕。他实在想不透这样烂泥一般的地方,怎么就有人流连忘返,趋之若鹜。可又想到时下自己就身处这烂泥之中却不得逃脱,这才是真的悲从中来。 站定在一间屋门口,里头传出来的是妓女和嫖客清晰的嬉笑声,陈卿言定了定神,压了压胸口的不适,带着笑大声说道:“大爷,给您说段相声!这段相声您听了准乐!才一角钱,我端起粥碗来念您的好!要不然我给您唱段儿太平歌词?”说罢,未等屋里头的人吭声,陈卿言张嘴就唱: “石崇豪富范丹穷, 甘罗运早晚太公。 彭祖寿高颜回命短, 六个人俱在五行中 ……” 刚唱了几句,屋里头的人便不耐烦了,张嘴骂道轰他走: “去去去!别他妈唱了!赶紧滚蛋!听见没有!” 打这儿来来回回的总有人过,都能瞧见这小说相声的挨骂噤了声,一脸的惨白颜色,嘴唇紧紧的抿着,喉头也跟着动了两下,像是有要哭的架势。可也就是刚滞了一下的功夫,手里的板儿仍是好好的打起来了,脸上又很快浮起笑来,同刚进门儿时一样,又接着挨着门的去唱了。 就像挨骂要受着,这屋的扔出一角钱来,打发叫花子似的撇到陈卿言的脚下,陈卿言捡起来时,也一样要受着。 这世上对陈卿言来说,早已经没有了选择。 “陈卿言……”陆觉仍是靠在门口,只是又多了些束手无策。他以往那些对待曾经的伴儿无论是巧言蜜语还是冷眼放任的手段都已经拿不出了,当然,自然也是因为过去别人上赶着求他的机会多些。陆觉委屈之下忽的生出了古怪念头,琢磨着陈卿言大约是他命里的劫数,这命数本就是个轮回,自己欠下的那些,自然兜兜转转,到头来一并都要偿还与他。 “我该拿你怎么样才好?” 陈卿言心里不是不明白自己是在胡搅蛮缠。 陆觉自然是同那位是不一样的。 可陈卿言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轻易的脱口而出那句伤人的话。他活了二十来年,总是谨小慎微,逢人大多要看眼色,可偏偏对陆觉却是个意外。 天津卫处处都有人尊他敬他,可这人却心甘情愿的站在这破落院子里头,耐心的不知道还要等上多久。 可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所剩无几藏在深处的那点儿恣意妄为全都用在了这人的身上? 为什么这人却从不计较一并收了? 几个问句下来,陈卿言总归是内心愧疚,却又打心眼儿里头觉得人性本贱。他是,陆觉亦是,贱到一堆儿了。 “陈卿言,外头起风了。”陆觉愈发的委屈了,“你到底……”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陈卿言立在门侧,低垂着眼睛,显得有些落寞。 陆觉心头像是被凭空扎下了一柄利刃,硬生生的劈开个口子,一抽一抽的痛,觉得那一杯酒真的泼的还不算够,是轻饶了那人。 只是他没成想到陈卿言居然真的给他开了门,陆觉一时语塞,忘了要说些什么,想的都是陈卿言说的都对,只要他痛快就好,张了张嘴还未出声,手倒是先抬了起来,要去抚平这人皱起来的眉。 手刚挨上这人的眉骨,只听见这人说道: “对不起。” “陆觉,对不起。” 陈卿言抬起头来,陆觉这才发觉他那本就一汪静谧的湖水般的眼睛里竟然蒙上了一层水雾,说话间水雾就愈发渐浓,直到凝成了一颗眼泪,干净利落的掉了下来。 第35章 “怎么哭了?”陆觉彻底慌了手脚,他伸手胡乱的擦着,眼泪却越擦越多,陈卿言先头还是静默无声的落泪,后头就变成了抽噎,最后被陆觉揽进怀里带进屋时,已经是大哭了。 陈卿言伏在陆觉的肩头,任由着他轻拍着自己的背,他只知道自己哭的浑身打颤,却不晓得哪儿来的这么多的眼泪,好似流不尽似的。 只是他无条件的信了,陆觉就是这一刻他最好的倾听者。他可以肆意的让陆觉看到自己的狼狈,看到他积攒了那么久的委屈,因为他知道,陆觉会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一并收了。 “好了,好了。不哭了。”陆觉轻声在陈卿言的耳边安慰着,还没忘了打趣企图逗他笑一笑,“这么大的人了为什么还哭鼻子,平时瞧着你像是比谁都心硬似的,这会儿也不怕我笑话了。” “你不敢。”陈卿言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脸,看着陆觉衣服肩膀处留下的水印儿破涕为笑,你不敢三个字说得真是理直气壮极了。 这世上还有陆四少爷不敢的事儿么? 只是陆觉看着陈卿言哭的通红的眼眶和鼻尖儿,觉得这世上确实多了件他不敢也不想的事儿。 不敢惹这位小祖宗再哭一场就是了。 再也不想从陈卿言的口中听见“对不起”这三个字。 第25章 探清水河 天气说热就热了。 天津卫的夏里总是伴着海河的湿气,再加上早晨时刚下了一阵雨,更是让人觉得身上粘腻的分外不自在,街旁树梢的知了不知累似的一个劲儿的吵个不停,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我顶烦这样的天儿。”陆觉吃了两大碗麻汁凉面,躺在小床上摸着滚圆的肚子一动也不想动,陈卿言这屋里不大透气,到了这样的日子处处透着股霉味儿,陆觉有心想帮陈卿言换处房子,但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开口,照陈卿言的脾气,断然是不肯同意的,没准儿还要惹他生气。“一动就是一身的汗。”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陈卿言坐在床的另一头,陆觉的脚边堆的都是他刚翻出来的衣服,天气热的突然,他还没来得及找出夏日的衣服,这会儿得了空,正好都找出来,该晒的晒,该晾的晾。“热的天在后头呢,腿抬一下——嚯!”正说着,就听得“刺啦”一声。原来是陈卿言想用力把陆觉腿下压着的那条裤子拽出来,也不知道这条裤子穿了有多少个年头,布料又不大好,被陈卿言这么一拽,拽出个好大的窟窿。 “……” “……” 陆觉坐起来,看着陈卿言还拽着一条裤腿,他又翻着瞧了瞧那条裤子,忍不住笑道:“想穿开裆裤便同我说就是了,哪儿不能买?干嘛好好的糟践东西呢。” “还不是……都怪你。”陈卿言两下把裤子团起来,仔细的瞧着,寻摸着是不是补一补还能再凑合些日子,只是这口子破的实在太大,就算补上了也不大像样子。 “快扔了吧!”陆觉瞧着陈卿言那认真琢磨着从哪儿缝补的样子哭笑不得,一把破裤子从陈他的手里夺出来,扔到了一旁,“正好我也该添衣服了,和你的一并买了吧。” “可补一补……”陈卿言还是有些不大舍得。 “可得了。这要是在台上说段黄鹤楼,动作稍大些,下头的人都能瞧着你大腿了。那包袱准响。”陆觉边说边将人推了出去,开车直接奔了瑞蚨祥。 “陆少爷。”未进门就有人含笑迎了过来,“您楼上请。” 陆觉点点头,先将陈卿言让了进去,这才跟在他的后头朝里走。 落座又给沏了茶,售货员这才将布匹拿过来让陆觉和陈卿言一一瞧看——自然都是些时下最好的料子和花样儿。 “这块好。”陆觉选了一块儿银灰底带亮纹的,扯了过来在陈卿言身上比划了比划,果然陆觉的眼光不错,陈卿言本就生的皮肤白皙,这块儿料子显得稳重又不老气,不知要比他身上那件儿土蓝色的好看多少倍。 “陆少爷您真有眼光。这块儿卖的最好,最打扮人。”卖货的极会说话,虽是同陆觉讲话,但是眼神却是瞅着陈卿言的,知道今儿谁才是正主。 “还有这块儿。”陆觉想着夏日里头总得选个颜色浅些,料子也清薄些的才凉快,又选了块儿月牙白的。 “陆少爷不自己选一块儿?我们这儿还有成衣,您也可以选几身。” 陆觉今儿只穿了件白衬衫,下摆扎在宽松的裤子里,显得腰窄腿长,休闲随意。他早在几年前就未在穿过大褂长袍了,这么一经提醒,倒真起了这样的心思。 “成。” 陆觉看着陈卿言眯起了眼睛,“一样两套,做好了差人送我那儿去就好。” 瑞蚨祥这头的活计做的又快又好,没隔几天就将做好的衣服送到了陆宅。陆觉这会儿倒是不勤快了,称自己是忘了拿,又急吼吼的怕陈卿言没得穿,载着人来了自己的住处。 这是陈卿言第二次来这处宅子了,与上次多有不同,这次一看就是刚收拾过不久,地板干净,屋子整洁,里头也有了人气儿。 “去试试吧,看合不合身。”陆觉指了指整齐叠放在沙发上的大褂。 “都是……我的?”陈卿言看着那一摞衣服有些迟疑,“上次去可并未买这样多啊……” “恩,我又挑了几件成衣给你,都去试一试。”陆觉不甚在意,而是催促着陈卿言赶紧去试。 第36章 “……”陈卿言倒是听话,乖乖的抱了衣服进卧房关了门,盯着这些衣物,心里头觉着怕是要穿到下一个夏天。 陆觉在外头等得有些急燥。他忘了告诉陈卿言先试那件儿月牙白的,一是他觉得那件儿陈卿言穿着准好看,二是他自己想看。陈卿言平日里穿的大褂,不是黑的便是灰蓝色,打远了看活活个老头央子,人都平白无故老了几个年岁。 “好了么?”陆觉敲了敲门,屋内的人未吭声,却能听见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好了。” 陈卿言还真就顺了陆觉的心思,换的就是他想看的这件儿。 门从里头拉开,约莫是不惯被人这么直勾勾从上到下的瞧着,又因为刚换了新衣裳,陈卿言走出来显得多少有些别扭。到底是瑞蚨祥的衣裳做的好,不知要比原先那套肥大的粗布大褂强多少,这颜色本就显得人素雅清冷,同陈卿言的气质甚是相配,更显得人格外的风仪玉立。 “好看。”陆觉点点头,丝毫不加吝啬的夸赞道,心里徒增了几丝得意,自然是自己喜欢的人,怎样都是好的。 “我先换下来……”陈卿言面上发热,伸手去解领口的扣,刚要解开,又觉得不该在陆觉面前如此失礼,这才急匆匆的又想往屋里走。 “穿着罢。”陆觉哪能让他溜了,一把抓住了他衣服的后摆,攥在了手里将人拉了回来。 “陆觉!”陈卿言往后错了几步,几乎要摔倒,惊慌之下却被人结结实实的揽在了怀里,他知道陆觉又在戏弄自己,刚要佯装恼,却觉得耳边作痒,只听得陆觉附在耳边轻声说道:“陈先生说一段儿吧,赶明儿上了台,别人都能看见,便不一样了。” “你想听那段儿?”若是陈卿言仔细回想起来,便会觉得陆觉这话说的古怪,哪里就有什么不一样的?不就是台上的人,换了件新衣裳而已?他哪里会知道陆觉早就琢磨着要他只为自己讲一段儿听呢? 只是陆觉这占有欲他自己是知晓缘由的,陈卿言这莫名其妙的便答应了,这缘由又打哪儿来呢? “想听……”陆觉摸了摸下巴,“要不唱一段儿吧。” “白蛇传?” “唱段儿没听过的吧。” “给你唱段儿北平小曲儿吧。” “探清水河。” 第26章 探清水河(二) “探清水河?”陆觉从未听陈卿言在台上唱过这个,甚是觉得新鲜。 陈卿言却未在与他搭话,而是正了正衣襟,起了要唱的架势。陆觉顶爱看他在台上的这副样子,任是别处发生了什么,都不干这人的事,他是真的一门心思扎进了说的相声里,唱的曲儿里去了。 “桃叶那尖上尖柳叶儿那遮满了天在其位的这个明啊公细听我来言呐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蓝靛厂火器营儿有一个宋老三提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有儿生了个女儿婵娟呐小妞哎年长一十六啊起了个乳名儿荷花万字叫大莲姑娘叫大莲俊俏好容颜此鲜花无人采琵琶断弦无人弹奴好比貂蝉思吕布又好比阎婆惜坐楼想张三 太阳落下山秋虫儿闹声喧日思夜想的六哥哥来在了我的门前呐 约下了今晚三更来相会呀大莲我羞答答低头无话言 一更鼓儿天姑娘我泪涟涟最可叹二爹娘爱抽鸦片烟呐耽误了小奴我的婚姻事啊青春要是过去何处你找少年 二更鼓儿发小六儿他把墙爬惊动了上房屋痴了心的女儿娇娃哟急慌忙打开了门双扇呐一把手拉住了心爱的小冤家 三更鼓儿天月亮那照中天好一对多情的人对坐话缠绵呐鸳鸯哎戏水我说说心里话呀手拉着知心的人不住地泪涟涟 五更天大明爹娘他知道细情无廉耻的这个丫头哎败坏了我的门庭啊今日里一定要将你打呀皮鞭子沾凉水定打不容情 大莲无话说被逼就跳了河惊动了六哥哥来探清水河呀亲人哎你死都是为了我呀大莲妹妹慢点走等等六哥哥 秋雨下连绵霜降那清水河好一对钟情的人双双跳下了河哟痴情的女子那多情的汉呀 编成了小曲儿来探清水河” 一曲了了,陆觉也听得呆了。 今天这段探清水河真是让陈卿言唱的如泣如诉,平日里唱不是配着快板、玉子要么就是配着弦,现在唯有他自己唱来,嗓音就更显得清亮干净,在这空荡的屋子里头更添了几分婉转动人。尤其是唱到“好一对多情的人双双跳下了河”时,只听见他声音微微的颤着,真就是为了故事里的大莲和小六动了怜悯同情的心。一段小曲儿唱下来,如同在娓娓道来的讲一段儿凄美的爱情故事,陆觉坐在沙发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他,手里时不时的跟着打着拍子,直至一曲终了,陆四少爷这才恍然大悟般的鼓起了掌——却因为只有他这一位听众,显得格外突兀。 “好了。”陈卿言有些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示意他可以停下来了。“唱的不大好,是在我北平时学的,好久不唱,如今有些忘了。” “好,怎么不好,好极了!”陆觉拍了拍旁边的沙发,示意陈卿言坐到自己的身边来,等陈卿言坐过来了,陆觉又接着问道:“怎么平时在庆园茶馆的时候,从未听你唱过?” “他们总是爱听亮的,调门儿高的。我唱这个不如唱句嘎调挣来的钱多,你说我唱哪个?”陈卿言抿了口茶——未入口先扑了一鼻的香气,倒是像这位陆四少爷的品位,上好的普洱,自己独有的香气,与众不同。 第37章 陆觉哑然,先是有些遗憾,又却多了几分窃喜。遗憾是因为这段儿陈卿言明明唱的这样好,却无人欣赏,窃喜自然是因为此时此刻唯有他一人竖耳聆听,陈卿言是“为他”而唱,意义自然不同。 “不过……”陈卿言放下茶杯,佯装着不甚在意的模样轻声说道:“你若是想听,我便唱给你就是了。” “我还有一处不明白。”陆觉又问。 “恩?” “你怎么唱了三更,就唱五更?四更大莲和小六做什么去了?” “……” 陆觉说这话着实讨打,陈卿言是故意将“四更鼓儿忙二人上牙床舌头尖抵在了六哥哥上牙堂亲人宝贝抱来睡露水夫妻不久长”这段省了未唱,就是怕陆觉听完了要犯坏,可没成想还是让陆觉抓了个着。 “该做什么做什么。”陈卿言白了旁边的人一眼,不动声色,继续品他的茶。 “那四更该做什么?”陆觉心里头憋着笑,却偏偏要缠着陈卿言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陈卿言刚想说陆四少爷怎么这般爱打听这些不入流的玩意儿,脑筋一转,嘴角却浮起一抹笑来,”打春日里时,‘陆四少爷常去三不管打茶围’的闲言满天津城的传,想必别人不清楚,陆四少爷还不清楚吗?“陈卿言说罢便眼角弯弯的得意笑了起来,觉得陆觉这下大概没了话说。 “那我到底去没去打茶围,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陆觉脸上却哪有一丝窘迫,反而将嘴凑到陈卿言的耳边,明明屋里头就他们两个,陆觉却偏要用蚊声低语道,随着似有似无的热意喷薄在脖颈耳根,陈卿言只听见陆觉说道:“可人家打茶围去都是为了姑娘,我怎么偏偏跑去茶馆打茶围?还要为了小陈哥哥打茶围?” “你……你又胡诌……”陈卿言扭过了头,亏得自己还在心里细细的琢磨了,怎么偏偏又把这人是个厚脸皮的事儿扔在脑后去了。 “既然是为了小陈哥哥打茶围,那小陈哥哥四更与我做什么了?”这人愈说愈发没遮拦起来,索性懒懒的朝后一靠,翘起二郎腿一晃一晃的好不自在,存心要看陈卿言答不出来的窘迫样子一般。陆觉倒不是想欺负陈卿言,这是这人现下这一副脸儿通红的样子实在是招人疼,让人看了恨不得伸手掐一把那玉琢似的面庞才好。 “四更就撵你出去!”陈卿言又气又羞的咬牙说了一句。 “小六好不容易才爬墙进屋,大莲妹妹怎么这么狠的心?”陆觉这戏倒是做的足,好似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眉也跟着皱了起来,十分的不满意,“夜风又冷,露水又重,撵在外头怕是要得风寒呀!” “人是敢为了心上人跳河殉情的,风寒可不是小事一桩?陆少爷这就又没胆了。”陈卿言抓了机会编排陆觉。 “怎么没有?” “若是心上人是你,莫说是清水河,就是这海河跳上十遭,百遭,千万遭,我也是乐意的。” 第27章 “倘若我是真的喜欢你 这是陆觉第二次这般同陈卿言讲话。 第一次是他唬陈卿言:”你该不会是我上辈子的小媳妇儿“的时候。 都是一样的小心翼翼,都一样的隐隐不安,像是跳西洋芭蕾舞蹈的演员一样,每踏出一步都绷紧了足尖儿——陆觉说的每一个字也亦是如此,是在亦步亦趋的试探。他与陈卿言的关系,一直像是陈卿言在不断前行,而他则在屏住呼吸的跟随,生怕自己的动作大了,惊扰了他。可这总是存在着太多的不确定性,陆觉不知道陈卿言还能允许自己再陪他走多远,更不同往日的是,陆觉已经不再满足于只与他走着短短的一段路,而是定下了心,决定要陪他走得更远了。 “你今儿这嘴倒跟吃了蜜饯似的甜,这样的会哄人开心?即是如此,不如我替我师父收徒,你做我的代拉师弟,一同说相声的了。” 陈卿言的反应也同他上次听陆觉说这样的“浑话”一样,心中并未起什么波澜,约莫着是听得多了,也就不大当回事儿了,这不就和陆觉贫上几句,一笑而过就得了。 “陈卿言。” “恩?”陈卿言仍是低头喝茶,应了一声却觉得陆觉喊他的这一声与平日不大一样。 怎么刚刚陆四少爷还是厚着一张脸皮信口胡诌逗趣,忽的就这般正经起来?陈卿言不大习惯,疑惑的瞧着陆觉,却只看得天花板吊着的那展水晶灯在这人的眼里撒下了破碎又斑驳的光,使得这人这双眼睛竟要比平日还要亮上几分,只看得人无端生了些怯意,却又是说不出的迷人。 陈卿言只听见这人一字一顿的说道: “陈卿言,若我说的是真的呢?” 陆四少爷活了二十五年,从未有一刻像这一刻这般的忐忑紧张过。他自然是尽了全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让眼前的人看不出破绽,可因为攥紧了拳头而青筋尽迸的小臂,僵直着不敢动弹的脖颈与后背,微微颤着的薄唇,都一一将他出卖了个痛快。 “什么真的?”陈卿言不大明白。 “若我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是真的肯为你去跳海河,真的想掏了心窝子与你看,真的想让你做我的……” “或换言之……” “陆觉陆眠之是真的喜欢你呢?” 陈卿言在来天津卫之前,一人常在北平的天桥撂地。 第38章 北平的天桥与天津卫的三不管都是一样的地界,鱼龙混杂,却也一样的热闹非凡。只是陈卿言那时尚未拜师,肚子里头装的嘴上能说的那点儿东西也多是打别处听来的。不过好在他生的个聪明的脑袋瓜儿,自己也爱寻思琢磨,自然能说些新鲜的玩意儿段子来,好歹能在天桥站得住脚,赚的一口饭吃。 在外头撂明地就比不得在茶馆了。阴天减半,下雨全完,碰上了好天气,自然是要抓紧的。陈卿言那时常常起个大早来了天桥,先是找个早饭摊子喝上一碗豆汁儿,接着就找块儿地画锅。先唱一段太平歌词,待人渐渐多起来了,再说相声,就这么一直说到中午,再找地儿吃碗卤煮,下午接着说。直到天色擦黑,人也散的差不多了,这一天才算完了。 陈卿言那时自然比不得有名的角儿,但勉强糊口度日总是不难的,况且他本身自知自己有诸多不足,说得就更是尽了自己所能,这样一来,总归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倒是真有几位熟客,只要他一来便驻足听的。 其中便有这么一位姑娘。 想来也是位穷苦人家的。长的真算不得有多仔密,倒捯饬的干净利索,梳着条黑亮的辫儿,总是穿着一身粗蓝布的衣裙,只是裙脚儿用绢线绣了层层的芍药花,粉的喜人,白的干净,红的打眼,走起路来跟着一晃一晃的好看。 陈卿言每每瞧见她时,她总是远远的站在人群开外,左胳膊上挎着个竹篮,估摸着是来天桥做点儿小买卖,说到包袱笑料,她就用右手捂了嘴来笑,一双杏眼却是瞧着陈卿言,黑亮亮的说不出的好看。 天桥撂地说相声的,总是爱说些荤的脏的——也甭说下流,惯是这样的活才能引得人来瞧呢。可这样的活有忌讳,哪能让女眷堂客听?一般瞧着要是有妇道人家,自然都是三言两语的劝到别处去,“您高升一步,那边儿有戏棚子,擦胭脂抹粉儿真刀真枪玩了命的,您是不知道,许是没听人说过,我们这说相声的都不说人话,别脏了您的耳朵!” 脏的荤的陈卿言会说吗?他自然是会的。 他能撵这姑娘走吗?他自然也是能的。 可是他没撵她走。 但凡这姑娘一来,荤的陈卿言不说就是了,有爱听这口的,不耐烦的走了不听了,陈卿言也就认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图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吃碗饭么?要是撵了这姑娘走,他能再多说几段儿,没准儿还能再多挣几个钱。可是这就好像是他和这姑娘之间的默契,他只是觉得在这穷困无依的日子里头,他能给别人添点儿乐他痛快,别人也痛快,这不挺好的吗? 只是有一天陈卿言忽然发现,这姑娘好长日子不曾来了。 “您知道那位……”陈卿言伸出手比划了一下那姑娘的个头儿,“绣花蓝裙的……”一时兴起问一旁拉洋片的。 “那姑娘啊?”拉洋片的笑。 “恩。她好些日子没来了。” “嫁人啦!” “啊……”陈卿言无端的有些怅然若失。 “怎么着?你瞧上人家啦?” “不是……” “瞧上人家也没有,人能瞧上你个说相声的吗!” 人能瞧上你个说相声的吗。 陈卿言对那姑娘到底是不是存了爱慕之情,早已经不得而知,也不必在意,只是他忽的被点醒了。 他自然是不配的。 不配爱人。 亦不配被人爱。 “倘若我是真的喜欢你呢?” 所以当陆觉说出这话时,陈卿言的脑袋里唯剩下的,也只有这一种想法。 他是不配的。 所以只能逃。 “陆少爷,我先告辞了。” 第28章 “我再也笑不出了” “少东家来了。” “恩。”纪则书点头示意,他向来勤勉,吃过了午饭就来工厂寻看。他待人宽厚,自从他接管工厂之后,工人们的待遇与酬劳都跟着提了不少,自然都对这位少爷印象不错,他打厂房里一过,便纷纷有人向他打招呼。 “少东家,外头有人找您。”工厂管事这时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 “慢点儿说。” “陆四少爷……” “陆四少爷?陆眠之来了?” “恩,正在外头等您呢。” 纪则书应了一声就往外走,边走边抬头往天上瞧——可太阳这不还好好的在天上挂着,未有一丝异象。 “你今日怎么这样得闲。”纪则书推门进时,陆觉正斜靠在纪则书办公室的那把黄花梨椅子上,坐也没个坐像,只是在纪则书进屋时轻轻的抬了抬眼皮,算是同他打过了招呼。 “怎么……几日没见,消瘦了这么多。”纪则书落坐,也为自己倒了杯茶,同陆觉讲话,“前日景明要回上海去,为他践行你怎么也未来?我打给你电话,家里的老妈子说你几日未回家了,你这些日子……” “我完了。” 陆觉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把纪则书吓了一跳,嗓音异常的沙哑生涩,像是没日没夜的抽了大把的烟,纪则书这么想着,鼻腔里却是真的闯进了浓烈的烟味儿,一瞧可不就是陆觉说着就从兜里掏了烟出来,啪的一声点上了。 “还抽呢!”纪则书一把将烟从这人的嘴里夺下来,狠狠一掷扔在了地上。“完了?怎么完了?你也得说出个所以然来,在这儿抽闷烟就是你的德性?陆四少爷的能耐倒是大的很!” 第39章 陆觉脸上的颓然尽露,纪则书在心底里是不住的敲着鼓的,他曾几何时哪儿见过陆觉如此,但在陆觉艰难的从唇齿间说出“陈卿言”的名字时,纪则书还是长长的舒了口气——他与陆觉打小儿相识,其实打一进屋时,他心里就多半揣测着陆觉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必然是要与陈卿言有牵扯,不然怎么有了功夫来找自己,这会儿必然是在庆园茶馆里头泡着呢。 “得。”纪则书叹了口气,心到底是软下来,“瞧瞧你这一身衣服,几日未换了?” 陆觉身上穿的还是陈卿言夺门而逃那日的衣服,只是白色的高级衬衫,如今成了花的,胸口也不知是酒渍还是茶渍,一片难堪的褐色早已干涸,真不知道他这几日是怎样过的。 “好歹别人也要叫你一声陆四少爷,好歹收拾收拾,你这样出去,丢的是陆家的脸。” 陆觉闭口不言,只是眼睛直愣愣的瞧着空气里的某处,平日里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早已全都不知所踪了——全天津卫的人都敬他畏他又如何?他最在意的那个却是对自己避之不及。还什么陆四少爷,他在意这没用的名头又有什么意思? 纪则书叹了口气,未再多说什么,只是带了陆觉打工厂离开,并不急着回家,而是先是去了澡堂泡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又去吃了饭——席间陆觉只是吃了两口便又失了魂似的发呆,纪则书无奈,只得逼着这人喝了一碗汤才算作罢,好歹脸上恢复了些红润的气色,时至傍晚,这才将人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说说吧。”纪则书回家后仍是差人煮了暖胃生津的甜粥来给陆觉填补,“怎么就‘完了’。” 陆觉一一将他是如何向陈卿言表明了心意,陈卿言又是如何毫不留情决绝的离开的情况同纪则书讲了个清楚——只是说道陈卿言离开时,又免不得沉默了半响,无言更胜有言,通红的眼珠子里尽是伤情。 “我早就料到那位合该是这样的反应。”纪则书默默听陆觉讲完,坐在了这人的对面,“只是我没料到你竟真对他动了真心。” 料到? 陆觉又何曾料到? 这世上本就多得是未可知,若是事事都能预料,那岂不无趣? 只是陆觉颤巍巍小心翼翼的将自己这一捧的真心掏出来献上去,却换来了对方的落荒而逃—— 是他愿意把陈卿言放在心尖儿上,也活该他受这份痛。 “你在外留洋那些年,过得总是恣意些,但既然回来了,就比不得在外头,凡事还得尊着天津卫的规矩来。之前你自然是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也从未说过一句,只是这次,我倒觉得陈卿言是个明白人,做的也是件明白事。” “眠之,现在你我都还年轻,你想玩自然也有的是时间,只是有朝一日,你终究是要娶妻生子,你若真是同这位……你想过怎么安置他没有?是,买处房子,养在外头也不是不可,可你瞧上的这位,是能同那些人相比的么?他的脾气秉性能是甘心做别人见不得光的情儿?这你总要比我清楚。” “再者,你现下是图了一时新鲜,若是有朝一日,你腻了,烦了,倦了,想与他散了,他若是不肯呢?倒是你拿他怎么办?男女之情尚且不能天长地久,更何况两个男人呢?” 纪则书本还想拿陆泽业出来相劝,想好了要说“陆伯伯年岁也大了,现下不就是想看着你早日接管了家业,娶妻生子?你若是真为了这位闹个天翻地覆,陆伯伯的脸面放在哪里?”但看着陆觉的脸色实在是差,刚才那些也够他受的,想了想并未再说,而是缓声轻语道:“眠之,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里头,你是最聪明的,怎么这会儿倒糊涂起来了,把粥喝了,好好睡一觉,天底下说相声的多了去了,我知道有一处茶馆来了两位打北平来的新角儿,说的也不错,我明儿带你去看?” 纪则书端起粥碗来朝陆觉递过去,却僵了半响,陆觉哪里有接过来的意思,纪则书刚要开口再劝,就听这人说道: “天底下说相声的多了,可我却只在意陈卿言他这一个。” 声音虽小,却是坚定决绝非常。 “你……你这死心眼!”纪则书气的急了。 “为了他,不娶妻生子又有何妨呢?” “只要他肯。我自然都是能的。” “则书,只是他不肯……你又何必再带我去看什么北平来的新角儿?” “我再也笑不出了。” 第29章 获罪 “陈老板吃了吗?” 陈友利站在庆园茶馆的门口抽烟,闻听身后有人叫他,回过头来,却看见一位他不大愿意看见的人。 “三爷。”陈友利说着从兜里掏出烟盒来,递了一根过去,“您尝尝我这个,洋人的玩意儿。” “我这有。”这人扬了扬自己手里头的烟,脸上笑得又狠了些。 来的这人叫孔祥恩,因为在家排行老三,故在外头就把名省了,都叫他一声孔老三,说起来这位也不是什么生人,因为孔老三也开了个茶馆,就在离陈友利庆园茶馆不远处的斜对门,既是买卖同行,所以两家多少有些较着劲儿,只是孔老三的玉壶春总是照着庆园的买卖差些,他心里是有些不服气的。 “买卖不好干啊。”孔老三倚靠在庆园的门口,打眼往自己家瞧。陈友利看着玉壶春来来往往不断的人,心里头冷笑了一声,明白了这位是存心来这落井下石的。 第40章 “是啊,瞧瞧我这儿,一个上午的,怕是还比不得三爷您这半个时辰的进账。” “不是我说。”孔老三忽的摁灭了烟,“陈老板这儿之前不是有贵人相助么?” “您抬举了,什么贵人能看上我这儿巴掌大的地方。”陈友利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是他知道这人没什么好心眼而,真不想和他多言,二是这位“贵人”哪儿是他们能在背后议论的,还是不生事的好。 “瞧瞧您这话说的。”孔老三压低了声音,朝着陈友利凑得近些,“整个天津卫但凡长了耳朵长了眼的,谁不知道陆四少爷总往您这儿跑?捧那位小角儿砸的可是真金白银,对了,我当时还瞧见过一次呢,从包厢往下扔不是?就跟那钱是大风刮来的似的!我这没说瞎话吧?只是不知道这位小角儿是怎么得罪了陆四少爷?连带着陈老板的买卖也跟着糟了殃了。” “人家的事儿……”陈友利让孔老三说的哑口无言,只能支吾道:“少问吧,少问!quot; 孔老三知道抓住了陈友利的痛处,更是得寸进尺起来:“少问?少问哪儿成啊陈老板?您做的是开门的买卖,为的是赚钱,现下天津卫的都知道您这儿有人得罪了陆四少爷,哪个还敢来自找倒霉?要我说啊,您趁早把那位陈卿言……是叫陈卿言是吧?撵了得了!瞧瞧我那儿,打北平请来的两位,说的也是不赖呢!没准儿那位陆四少爷……” “孔老板。” 孔老三正说的唾沫横飞,格外起劲儿,忽的觉得后脑勺发凉,晴天白日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回头一瞧,可不就是他背后念叨的这位陈卿言正面无表情的冷冷的瞧着他么。 “哦,是小陈啊……”背后说人坏话被正主抓了包,孔老三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来,心里想着若是陈卿言真动怒了该如何收场。 “听说孔老板那儿新来了两位团春的小角儿?同我一样也是北平来的?“陈卿言非但没恼,反而倒是像是孔老三口中说的那两位同行极感兴趣似的。 “是呀是呀,说的不错。改日得空你们几个同乡也可以一起聚聚!”孔老三见陈卿言有意将话题岔开,心下觉得正好,借坡下驴倒也痛快。 “孔老板说的是,正巧我也有问题向他们讨教。我年纪轻,拜师拜的也晚,有些什么不懂的,只能问我师哥,我师哥若是也不我听说那两位昨日故意将八扇屏的词背忘了,使了个好响的包袱,这样大的能耐,我可不得多学学么?” “……”孔老三被噎的愣是干张了张嘴,脸红一阵又白一阵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灰溜溜的走了。 陈卿言早就知道,玉壶春那儿哪是来了什么有能耐的人物,说起来也就是个票友听得不过瘾了,自己上台胡说,胡说捡着好说的也就罢了,非要捡那最看功夫的。八扇屏里那段儿“莽撞人”的贯口又是难上加难,这人又不知死活的偏要说这段儿,本就学艺不精,上台刚说到“后续四弟,姓赵名云字子龙”便卡了壳,脸羞的通红,在台上急的活死个煮熟的虾子,天津卫的老百姓爱听曲艺,也会听会捧,但也更会喝倒彩,一瞧你说的不是个玩意儿,当时两盏茶壶就飞上去了,俩人沾了一身的茶叶沫子,连滚带爬的下了台。 孔老三走了,陈卿言也就转身进了茶馆,陈卿言替自己解了气,陈友利自然是感激的,只是…… “小陈。”陈友利跟着进了屋。 “我今儿就说八扇屏!”陈卿言一屁股坐在最后一排的长凳上,脸上这才显出愠色来。 “你犯不着跟孔老三置气,他这就是来……”陈友利本想说的是“他这就是来瞧我的笑话来了”,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陈老板……”陈卿言静静坐了半响,庆园茶馆里真是今时不同往日,饶是以前这个时辰,池座里早已经是坐的是满满当当,小二哪还能闲的冲盹儿?早脚不沾地的跑起来了,谁知道现在竟有了门口罗雀的意思,零星的几个熟客远远的坐着,打眼一瞧,真是透着几丝凄凉。 “要不我今儿说完了这一场,明儿就不来了。”陈卿言回头望了望庆园茶馆的戏台,回头竟是说了这么一句,言辞间尽是歉意。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陈友利急了,本刚要一同坐下,这下变成了跳脚,“孔老三的话你只当是放屁胡诌……” “我不是为了他的话,是我觉得对不住您。”陈卿言打断了陈友利的话,“你开门做的是买卖,一家子都指着您赚钱吃饭,哪儿有硬瞧着赔钱的道理呢。” “那也没有不讲情义的道理。”陈友利叹了口气,“小陈,只是我问一句不该问的,你真是同他们说的似的,得罪了陆四少爷?” 得罪? 陈卿言在心里细细的品了一遍这个词,倒是真觉得有些合适。 他早该料到是有这么一天的,若是他与陆觉渐行渐远,那罪就必然在于自己。 他与陆觉的相识,便早已是获罪了。 第30章 不值得 夏日的潮热怎么来的这样快。 陈卿言从陆觉的住处出来,一股劲儿的闷头狂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待停下来时,便已经身在海河边,耳边尽是嘈杂的浪潮,他重重的喘了口气,只觉得贴身的小衫像是层层被溻湿了的纸,粘腻的沾在身上让人觉得不痛快。 什么真的假的。 第41章 沿着海河慢慢的往回走,陈卿言平日里少有这样的闲适时间,只是这时心里头乱得像是一团麻,不知该从哪儿寻出头绪来,可恍然之间却又想起了那日在后头与陆觉的第一次见面,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又在眼前晃着,想着他执拗却是十万分认真的对自己说着“我是真心想与陈先生做个朋友……” 自己怎么这般的傻,他那样精明的人,怎么会轻易的与人掏心掏肺。 可又扎着头往前猛走了两步,竟是停住了脚步,也顾不得脏净的一屁股坐在了路旁,将下巴抵在了膝盖处——他本以为自己早该有这样的准备,准备着一日同这位本就与自己不该是一路的陆四少爷分道扬镳,他理所当然的甚至带着些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必然是分外的坦然,只可惜现在这坐在路旁浑身战栗的样子实在狼狈的可笑。 他未想到这一日来的这样快。 也未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quot;我看你啊,就是一个莽撞人!” “莽撞人我可比不了,那是一位古人。” “哦?” “你不知道?那我说说你听听。” “您给说说。” “后汉三国,有一位莽撞人。自从桃园三结义以来,大爷姓刘名备字玄德,家住大树楼桑。二弟姓关名羽字云长,家住山西蒲州梁县。三弟姓张名飞字翼德,家住涿州范阳郡。后续四弟,姓赵名云字子龙,家住真定府常山县,百战百胜,后称为常胜将军。只皆因长坂坡前,一场鏖战。那赵云,单枪匹马,闯入曹营。砍倒大蠹两杆,夺槊三条。马落陷坑,堪堪废命。 …… 青罗伞盖撤下,只见张飞豹头环眼,面如润铁,黑中透亮,亮中透黑。颏下扎里扎沙一部黑钢髯,犹如钢针,恰似铁线。头戴镔铁盔,二龙斗宝,朱缨飘洒,上嵌八宝云罗伞盖,花冠云长。身披锁子大叶连环甲,内衬皂罗袍。足蹬虎头战靴,跨下马,万里烟云兽,手使丈八蛇矛。正在桥头之上,咬牙切齿,捶胸愤恨。大骂,曹操听真,呔!今有你家张三爷在此,尔或攻,或战或进或退或争或斗,不攻不战不进不退不争不斗,尔乃匹夫之辈。大喊一声,曹兵吓退。大喊二声,顺水横流。大喊三声,把当阳桥吓断。后人有诗赞美日,长坂桥前救赵云,吓退曹操百万军,姓张名飞字翼德,万古留芳莽撞人。莽撞人,张飞,你比的了吗? 陈卿言这段贯口说的,如同珠走玉盘,一字一句的全都清楚脆生的送到台下观众的耳朵边儿去了,只可惜的是今日来的观众太少,他虽说的精彩,也只是寥寥无几的掌声罢了。 陈卿言说着,眼神便不由自主的朝那熟悉的一处飘去。那人虽是不来了,但位仍是给他留着的。 这人也唯有坐在台下时,才瞧不出那话痨嘴贫的毛病。安安生生的捏着茶杯,若是赶上了精彩的地方,便更是眼睛眨也不眨。还记得有一次,约莫是听得太入神,手上没拿住,那一身高档的西装可是糟了殃,大老远的就能闻见茶叶的清香。 “我听说过有人看书看迷了的,有人看戏看迷了的,书痴戏痴都有,怎么现在又出了个听相声听迷了的?真是少见。”陈卿言下了台就拿话编排陆觉,手上却递了帕子要他再擦一擦。 “自然要怪你。”这人接过来胡乱抹了两把,倒是十分的不讲道理。 “怪我?”陈卿言瞧着这人一脸的理所当然,自然是不解。 “怪你说的好。”陆觉嘴角藏了笑,只有存心逗一逗陈卿言时才迫不及待的露出来,“我昨儿没有睡足,一坐下来便打瞌睡,可是你一上台就来了精神——也是困,但恨不得让别人撑了眼皮也要听完,人都说大烟馆里头那帮半死不活的瘾大,我怕是听相声得了病,一天不听你说,就不痛快罢。“ “又在胡说。” 可见这人是真在胡说的。 陈卿言瞧着那空着的座位,鞠躬下台时眼神就已发冷。 吸大烟的人若是瘾上来了,半日之内若是得不了,便抓耳挠腮的不成个人样儿,三不管的大烟馆子外头总能瞧见这样的人,抽烟抽的崩子儿全无,跪在烟馆的门口,给管事儿的磕头,爹妈奶奶的尽捡着些好话来听,盼着那人能大发慈悲给他一口烟抽抽—— 陈卿言没这么大的罪过。 亦也没这么大的本事。 不然陆四少爷怎么口口声声的说着“上了瘾”,可不来也就便不来了,透着些干脆决绝。 “师弟你今儿是怎么了?”刚一下来,戴春安便叫住了要走的陈卿言。 “什么?” “心,神,不,宁。”戴春安两手搭在后腰,盯着陈卿言绕了个圈,意味深长的吐了这四个字出来。 “哦……许是太累了。”陈卿言只得胡乱的搪塞。“以后注意。” “你还真是为了那位陆少爷?” 未等陈卿言答复,戴春安便自顾自的说起来:“卿言你也莫嫌师哥多事,我总要提醒你一句。在北平时这样的事儿咱们不见得多了吗,街上要饭的乞丐加入个什么帮什么会的,也张狂起来觉得有了势力。妓院里的窑姐儿若是巧了被有钱有权的达官贵人瞧上,飞上枝头的麻雀比凤凰还要嚣张三分。但世间万事,难就难在“长久”二字上。帮会有散了的时候,年老色衰也只能眼睁睁的瞧着达官贵人身边多了更年轻的姑娘……“ 第42章 “……”陈卿言仍是不语,可戴春安这句句都像是扎在了他心窝处的针,又密又细,寻不得踪影的疼。 “我只是想告诫你。他那样的人物自然是不在意长久为何物,你这样烦恼,到底是不值得。“ 第31章 再看你一眼 陆觉一连在纪则书这里住了三日,期间自然也未闲着,白天纪则书要么是带着这人去工厂,要么就是找消遣的地儿散心——去的最多的地便是影院,不过常常一场下来,纪则书看得兴致盎然,陆觉昏昏欲睡,纪少爷免不得叹气,真不知道是成全了自己还是成全了他。 “我明日要去北平一趟,要不你与我一同去吧,我看你闷在天津怕是要闷出病来。”纪则书一进屋就差了下人收拾行李,扭头来和陆觉说话。 “不去。”陆觉回答的痛快,整个人窝在沙发里身上盖着个薄毯,手边是刚刚翻看几页却全然未记住写了些什么的洋文小说,真让纪则书说准了,陆觉紧着就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喷嚏,脑仁生生的跟着痛。 “你别真是……”纪则书上前摸了一把这人的脑门,“这样烫!” “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陆觉不耐烦的翻了个身,人显得迷迷瞪瞪的。 陆觉这一觉睡得长,但也并不踏实。往日在家时总是备着香,这遭虽然没有了,但那几日劳碌的身体扛不住,眼皮打架也睡得了。只是多梦,且梦里全是陈卿言的身影。 这人穿着那日走时月牙白的大褂,离的自己那样近,可若是真的想伸手碰一碰他,问他这几日过的好不好,他却忽的远了。 “陈卿言,我过得不好。”陆觉委屈极了,可又怨不得别人,他恨自己怎么那样急,将这人推的这样远。 只是这人在梦里也不肯再多一丝的怜悯给他,仍是冷着一张脸,像是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分毫的关系一般,绝情道别。 “陆觉,再见。” “别走……陈卿言……别走!” 陆觉急的满头大汗,双手胡乱的抓着,却全是徒劳,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那一点月牙白从有到无,直至渐渐透明,像是空中不能捉住的云,指间握不住的流沙,就是由不得自己。 “陆少爷?陆少爷?” 门外响起了两声急促的叩门声,“您没事儿吧?” 陆觉猛地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四下哪里有陈卿言。他正躺在纪家卧房松软的大床上,却真是像梦中一般,浑身都被汗打湿了。 “没事儿……”陆觉应了一声,有些恍然的问道:“怎么了?” “您好像是做噩梦了,一直在喊……少爷一早就出去了。是把早饭给您端进屋里还是您下楼吃? “我下会儿下楼。” “知道了。” 听着脚步声渐渐的远了,陆觉又重新躺在了床上。依稀记着昨儿夜里纪则书找了医生,又是灌药又是喂水,折腾了半宿——不过现在确实头也不痛了,身上也跟着轻快了不少。 下楼吃了早饭,说是早饭,却已经过了十点钟。陆觉一放下碗筷,就有下人过来收拾,一边说道: “少爷临出门时让我转告陆少爷,说您这病来得急,多半是因为身体虚弱,医生吩咐了一定得好好的调养,让您少出门,多在家休息。” “……好,知道,多谢你家少爷。”陆觉将最后一口面包填进嘴里,忍不住腹诽,纪则书的那点儿算盘他还不知道么?什么多在家休息?不就是怕自己趁着他去北平这几日又去三不管么? 三不管…… 他有几日未去了? 不想起来倒也好了。只是这会儿想起来了,又觉得心里头刮了风,凡是被吹拂过的地方都生根发芽长起了嫩苗来,搔得他心里头痒。 “三不管挺多茶馆的……” “庆园茶馆里头也有别的节目,变戏法说书唱大鼓的,都挺好的。” “我不去看他不就是了……” “就看一眼吧。看一眼就走。不妨事的。” 陆觉在心里头与自己争辩了一番,仍是“去”占了上风。嫩芽霎时长成了参天的大树,每一株都像是要从陆觉的心房中闯出来,都如同他一样,这般的急切,这般郁郁葱葱,朝着陈卿言的方向肆意又张狂的伸展着自己的枝叶。 “二八的那位俏佳人儿,哎他懒梳妆,崔莺莺得了不大点儿的病,躺在了牙床。躺在了床上,他是半斜半卧,您说这位姑娘,苶呆呆又嘚儿闷悠悠,茶不思、饭不想,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困困劳劳凄凄凉凉,独自一个人儿闷坐香闺低头不语默默无言腰儿瘦损,乜斜着她的杏眼,手儿托着她的腮帮。您要问这位姑娘他得的本是什么样儿的病,忽然间我就想起秀士张郎……” “好!” 万笙儿这一段《大西厢》唱的正是婉转动听,扣人心弦的时候,会听的观众自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叫好,扰了台上人的板眼不说,还惹得人厌烦。可台上的人也知晓,能这样叫怪好的,底下坐的那个必然不是个善茬,这样的人最是惹不得的,他们也算是江湖上的人,凡事儿先将笑脸摆在前头。万笙儿自然也是如此,手上仍是鼓棒翻飞,唱自己的。 “唱段妓女悲秋!” 这回是真真儿的唱不下去了,台上的万笙儿涨红了一张脸,台下的观众也跟着哗然,妓女悲秋的词最是下流淫荡,看来这位是存心来搅局的。 第43章 “这是怎么了?”陈友利本在外头站着招揽客人,后知后觉知道屋里头出了岔子,赶紧回来观瞧,只是这一看屋里着这搅局的人,免不得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急忙快走了两步,站定在这人面前弓了弓腰:“曹爷来了!” 这人叫曹京生,天津卫有名的混星子。 天津卫有多少人指着海河吃饭,盛时海河上来往的船只千万,接连不断,自然催生了许些挣钱的买卖。脚力,渡口,鱼行全是日进斗金的行当,惹得人眼红,便存心夺了来自己享受,开始分帮成派,拉帮结伙,人数实在可观。但这万京生,却是格外的出名。 出名就出在一个狠字上。 曹京生扬名立万,是在南市的赌局。说来也不稀奇,天津卫的混星子太多,也有太多人打赌局里头混出来的,但像曹京生下刀割自己肉的,却是少之又少。 第32章 大祸 南市多赌局,大的小的林林总总数不胜数,但若是要挑出个拔尖儿的来,得属日租界里头的“习文宝局”——这儿的老板叫孔是森,本就是在日本人手底下做事儿的,开个这样的场子背后也有靠山,只是打出去的名头十分有趣,说是“以文会友”,确实习文宝局里头也有些棋牌对诗的娱乐项目,要是旁人不知道的,没准儿真能被唬住,以为是什么文人墨客聚集的高档地方,只是稍知道些门道的,便知道那些棋牌对诗斗蟋蟀的玩意,全是赌具罢了。 而且除了筛子宝、牌九、金钱摊、转盘球、摇缸子宝这样老旧传统的赌博方式,习文宝局较别处还多了一样新鲜的:打气枪赌博。墙上挂着十二个生肖属相画儿的大转盘,将它转起来用汽枪描准射击,下边台桌上同样画着十二个生肖属相,赌徒们各自压钱下注,若是气枪打中了哪个属相,压一元的赚十一块钱。 有这样新鲜的玩意,就不愁没人来消遣,只是人来的多了,就得提防着有人闹事儿。 “下注了下注了!”宝官儿站在一众赌徒中吆喝,只瞧着这一干人里,有人愁容满面脑门带着豆大的虚汗,却仍是咬着牙发狠,有人手里头捧着好些个儿大子儿,看来是上一局压对了,一把银元在两只手里头来回的倒腾,像是专门儿为了听这好听的响儿似的。 “麻五儿,你还压不压啊?”有人喊了一声。 麻五儿就是上一把输了的那个,只瞧这人岁数不大,生的一脸的麻子,名字就是从这儿得来的,身上穿的是破衣烂衫,补丁套着补丁,攥着手里头那仅剩的一个大子儿,站在赌案前头犹豫不决。 “压……压……”听有人催,麻五儿显得有些战战兢兢的,虽是说着,手里的钱却迟迟不肯下注。 又有人骂:“要压便压!这么不痛快倒不如回去找你娘们儿喝奶!那倒舒服自在!”言语之间尽是粗鄙下流之词,却是引得一干赌徒哈哈大笑。 麻五儿夹在人群当中被肆意嘲弄宛如一条丧家之犬,正要将手中的钱掷出去,却只听“咣当”一声闷响,有样大件儿扔在了赌案上头。赌局里头常有这样的事儿,真要是赌得失了心,手表戒指都是小的,房契地契也算常见。常有进屋时还是家有良田万亩的阔家少爷,出门时就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这是现下桌子上扔的东西,哪儿一样都不是,而是一块儿颤巍巍血淋淋的肉! 赌局里一时没了声音。 围在桌前的赌徒们自发朝两侧站开,为这块儿肉的正主,让了条路出来。 这人约摸着不到三十,晒得黝黑的脸上最惹眼的是那道打鼻梁斜下一直蜿蜒到右侧脸颊的疤,以至虽是浓眉大眼,但却因这疤多了几分狠厉,一身的青色裤褂,上衣的袖子要比平常人穿的长上一两尺来,头发亦是剃得极短,只有挨着头皮的青茬—— 只是左侧的大腿鲜血淋漓,竟是短了块儿肉。 “麻五儿你还压不压宝了?”周遭的人都怔怔的瞧着这位割肉下赌的,宝官儿却跟没瞧见似的,仍是催促着麻五儿。麻五儿让那块儿肉吓得不轻,嘴里念叨着“不赌了不赌了”,却也没人在意,只看得转盘飞速旋转,又听得一声气枪响,待那转盘缓缓停下时,打中的是十二生肖中“龙”的属相。 众人哗然。 因为那人割下的腿肉,就压在赌桌上龙的位置,竟是赢了。只是这拿人肉做赌,赌钱应该怎么算?众人齐齐拿眼瞄着宝官儿,看他准备如何收场。 “爷们儿!”这时,看场的局头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张口便笑,“您这边请。”说着便把人往一旁引,只瞧局头儿冲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又是说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拿药去?” “哎。”这人应了一声,往后头跑去,没过一会儿就又跑了出来,手里头拿着些白花花的“药”。有好事儿的凑过去一瞧,这哪里是药?分明是盐! “来。”局头儿仍是笑着与这人闲谈,“您这坐。” 只瞧得那手下人的动作倒是快,一把白花花的盐尽数全都抹在了这人大腿的伤口处,不停的揉搓着。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宛如自己大腿上的肉被人剜去了一块儿一般。可再瞧这人,虽是汗珠子顺着脑袋往下淌,却仍是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未曾皱过一下。 “得,爷们儿,您叫嘛?” 白花花的盐都已染了血色融在皮肉里,局头儿这才问道,只是语气比刚才多了一番敬意。 第44章 “曹京生。” 曹京生的狠,天津卫就没有人不知道的。 别的混星子,想要出人头地,多想的都是去赌局捣乱挨顿打的法子,只是他就偏偏用了割肉自残这一道。对自己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对旁人了。只是这是早几年的事,当时他尚只能在赌局里抽水子拿钱。现在曹京生自己在南市设了茶馆赌局,身边的一众人也愈来愈多,势力也愈发大了。 陈友利现在是一阵心惊胆寒,这可真是惹了活阎王了。 “曹爷,您瞧,这是谁惹您生气了。”陈友利点头哈腰为曹京生倒茶,“您消消火,姑娘刚打外地来的,不懂咱们这儿的规矩。” 陈友利冲着台上的万笙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下台,免得曹京生还要做些什么文章挑刺。 “等会儿!”曹京生却是眼尖,”规矩不懂可以学,我听着她唱的好,让她唱段妓女悲秋……陈老板,怎么的?唱不得吗?“ “唱得唱得!”陈友利别无他法,只觉得脖子后头蹭蹭的往外冒冷汗,“万笙儿,你就给曹爷唱一段儿吧。” “曹爷这样爱听曲儿,不如我给您唱一回。”绣着出将二字的帘子被人从后头一脚登开,陈卿言侧身快步走了出来,将万笙儿护在了身后。 “小陈!”陈友利急的跺脚,今儿本来陈卿言说是不来,戴春安自己说个单口,这位怎么又来了?瞧着眼下这架势,怕是要惹一场真真儿的大祸! 第33章 莫再提 陈老板,今儿好热闹啊!” 陈卿言站在台前,只觉得陆觉的声音像是凭空劈了出来,还以为是自己恍然,但就瞧着陆觉真真儿的打门口走了进来,朝着自己愈来愈近。 “陆少爷……”陈友利只觉得来了救星。 “要唱甚么?我也听听。”陆觉不紧不慢踱步近了,“刚才不是唱的不是大西厢么?怎么不再唱了?”陆觉歪头瞧着台上的万笙儿——实是瞧看的是陈卿言,心底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叹,原来你我二人之中也未必只是我一人不好过,不然几日未见,为何你也消瘦了这么多? “不知陆少爷在这儿。”曹京生站起了身来,冲着他欠了欠身,“刚才是我胡喊,打扰了您的雅兴。” “我一个人说来便来说走便走,您没瞧见我也是对的。”陆觉却是瞧也没瞧他一眼,只是皮笑肉不笑道,“不如曹爷好大的派头,听段大鼓也得这么多人伺候着。” 这话一说,便是不给曹京生留脸了。这话里头的意思说的明白,赶紧带了你的这帮喽啰走,别杵在这碍了大爷的眼! “……”曹京生吃了憋,却不能说出什么痛快的话来。他现在虽是在青帮里也算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也不是未曾和这样的公子哥打过交道,只是这位陆四少爷实在与旁人不一样,单是他大伯陆泽川那政要的身份,就是他们惹不得的。何况他今日来并不是为了找麻烦,而是他在三不管也找了一处地方准备着手开茶馆,听闻庆园这儿有个唱大鼓的不错,琢磨着把万笙儿弄到自己那处去,只是一来就瞧见万笙儿不但唱的好,这副皮相也生的好,当下就起了歹心,存心要调戏她一番。曹京生是聪明人,知道与这位陆少爷交恶没什么好处,只是心里头疑惑陆四少爷怎么肯为一个唱大鼓的出头,这时只能默默的忍了,赔上笑脸说道:“陆少爷说的是,我们这就走。” “您慢走……您慢走……”陈友利跟在曹京生的身后将人送出门去,刚想折回来向陆四少爷道谢,可哪儿还瞧着有什么人影? “小陈,陆少爷呢?”自然是向陈卿言问询。 “走了。”陈卿言扶着万笙儿,面无表情。 “你……你呀!”陈友利说不出别的,只是又追去门去,哪里还有什么陆觉的身影可寻呢。 自己大概是本不该来这一遭的。 陆觉一脚踏进三不管的夜色当中,三不管仍是灯火通明,如同往日一般热闹,只是陆觉却只觉得自己踏入了一汪死灰,再没有了一点儿生机。 他真是蠢透了。 他只知道自己恨不得掏心掏肺给陈卿言看,却从未问过人家嫌不嫌腥,要不要,也没问问人家是否早就心有所属,归了旁人。 只是看着台上那人站着,是自己不曾见过的无畏和柔软——只是这无畏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挺身而出为了身后的姑娘,那柔软也是在姑娘耳边细语伸手接过了她攥在手里的鼓棒,要她不必忧心害怕。 陆觉忍不住苦笑出声来,陈卿言那日的落荒而逃都有了最好的解释,可不是么,那么个如花似玉香软的人儿站在身边,又怎么能不动心?又何必理会他这样一个大男人? 那他又算得什么呢? 怕只是个一厢情愿,让人看了一场笑话的愣头青罢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陈友利有些颓然的回了茶馆,一屁股坐在条凳上,仍是觉得未追回陆觉有些遗憾。“今儿要是没有陆少爷帮忙,今儿怕是躲不过去了。” “若是没有他,我便同他们拼了就是。”陈卿言将万笙儿扶下台来,姑娘被吓得不轻,脸上还没缓过血色,说着倒了杯茶送至面前,只是推的时候用的力气大了些,滚烫的茶水溢出杯子落在手指上,留下小小的一片红痕,竟是这样锥心的疼。 “你这是说什么气话。”陈友利无奈摇了摇头,“你明知道他就是不想让你……” 第45章 “他想不想与我何干?”陈卿言冷着一张脸,“我与他又有甚么干系?” 这话一说,陈友利便愣了。常来关顾生意的陆四少爷不来了,茶馆少了最大头的进账,他自然听了不少外头胡传的闲言,只是想起之前陆四少爷肯为陈卿言一掷千金,俩人又是如此亲密无间,他总觉得是无稽之谈,可今天听了陈卿言的话,竟真像是俩人从此以后不再有任何瓜葛似的坚决。可陈友利再转念一想,若真的没了瓜葛,陆四少爷今天为什么还要来插上一脚?三不管这么大,天津卫这么大,平日里可从没听说过他爱管别人的闲事儿! “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后台一阵嘈杂,戴春安高声喊着鬼头鬼脑的探出了头来。 他刚刚确实出去了一遭,只是陈卿言前脚进门时他后脚也就一同回来了。他是认得曹京生这人的,一瞧刁难万笙儿的人是他,戴春安立刻缩了脑袋闷在后台没了声——至于陈卿言去替万笙儿出头,那就是他这不会做人的师弟自己的事儿了,他自然不会去管,相声这玩意儿,俩人说是对口相声,一人也能说单口相声,一样赚钱的买卖,情义千金又不能当饭来吃,这时候选明哲保身这条路才是真正的明白人呢。 等着曹京生走了,戴春安这才假惺惺的出来,一脸的茫然和讶异,像是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凑到了万笙儿的跟前:“这是怎么了?” 万笙儿本快让陈卿言安慰的好些了,让他这么一招,又是惹得想起了刚才在台上受辱的事儿来,眼眶泛红,捂脸要哭。 “曹京生非让她唱什么妓女悲秋,幸好陆四少爷来了帮忙解了围。”陈友利不知戴春安的心思,只当他是真的关心。 “嗨,我当什么。那你就唱一段不就是了?”戴春安不甚在意,大咧咧的竟是责问起万笙儿来,“你和师弟都是一样的死脑筋,明明能靠上有钱的主顾指着飞黄腾达,偏偏要……“ “师哥。” 陈卿言这一声就像是冰天雪地里头淬过,与其说戴春安是被打断了话,不如说是被吓得噤了声。 “以后有关那位姓陆的事儿,莫再提。” 第34章 恩情 万笙儿看着陈卿言在送自己回家之后忙前忙后的样子,欲言又止。 确实让陆觉想着了,但只是猜反了人,却是万笙儿对陈卿言有那么点儿久未能说出口的好感来。 “卿言哥哥,你别忙了。”万笙儿伸指头在桌上扣了两下,示意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坐。 “这就好。”陈卿言尽数将一碗宽汤的面条盛了出来,热热腾腾的摆在了桌上,“你吃吧,今晚的事儿不必放在心上,若是有下回……有我呢。我先走了。” “陪我把这碗面吃完好不好?”万笙儿存心想留他,却找了个糟糕的借口,陈卿言不解其意,但却认为可能是姑娘经了今天这码事儿,多半是有些吓着了,想想点头道:“也好,陪你多坐一会儿。” 只是这屋里静悄悄的,唯有姑娘小口吸面的声音格外的清晰,没多一会儿也就停了下来,多少有些尴尬。 “多谢你……”到底还是万笙儿在闷葫芦陈卿言前头开了口,但却没什么可说的,横竖跑不了一个谢字。 陈卿言轻笑道:“谢我做什么,我也未做什么,要谢便谢……”陆眠之这名字却像是卡在喉咙里的鱼骨,刺的人生疼,怎么也吐不出来。 仍是沉默。 “你不必谢我,当初要不是万伯伯给我那一口吃的,我恐怕早就饿死了,你就是我的亲妹妹。”隔了些许,陈卿言又是重新开口,只是这句“亲妹妹”说得着实扎得万笙儿心痛,她愈是怕什么,慌张什么,陈卿言就偏要在她的惶恐上再加一分,压得她想开口也难。 “若是我爹还在,看见有你护着我,自然是很高兴的。”万笙儿再无二话,却是恨起了这最亲密不过的“亲妹妹”这称呼来,只求凭空生出一把尖锐的剪子,最好是能够一一将她与陈卿言两人之间种种的线都一并剪断,哪怕再重来一次,也比这可笑的“兄妹情谊”要好上不知多少! 北平那一年的冬天冷极了。 虽然食不饱穿不暖,但一点儿都没耽误陈卿言蹿个儿,十二岁的他已经是个少年的模样,虽是瘦些,但也十分挺拔,只是人一打眼看上去有些滑稽,多半是那身不合体的衣服害的。 有心善的人家给他了一身旧衣服——真就只是穿旧了,一个补丁没有的,陈卿言就穿了这身衣服去撂地——他那件儿破棉猴穿上实在像个要饭花子,总有人嫌,只不过这衣服哪儿都好,就是大了些薄了些,中午在暖烘烘的日头下头晒着还好,打起快板儿来还落得一脑门儿的薄汗,只是这天气实在多变,就一段儿太平歌词的功夫,眼瞅着北风就呼的刮了起来。 周遭聚着瞧的人渐渐的少了,可陈卿言今天的饭辙还没着落。他裹紧了衣裳,只觉得肚子里头空的难受,刚想张嘴再唱一段儿,试着再招揽些人来,却一没留神就戗风灌了一嘴的凉气。 “阿嚏!”陈卿言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喷嚏,把玉子揣进了袖口,却冰得他打了个寒颤。这回是真不用跟这儿杵着了,只是收拾利落了东西,再低头一瞧地上,不知什么时候雪就这么飘飘洒洒的落了下来,一个愣神的功夫,地上竟全都白了。 第46章 “合该今天没饭。”陈卿言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指着老天爷吃饭的买卖,能埋怨谁呢?只是紧了紧领子往回走,却是迎着风的方向,刮了一颈窝子的雪不说,更是头重脚轻越走越冷,再加上早上并未吃饭,这时胃里也就火烧火燎的痛了起来,眼瞅着再走几条胡同就到了家,却没能挺住,扶着墙一勾头就吐了个昏天黑地——却只是干呕,胃里空空荡荡自然吐不出东西,只是鼻涕眼泪一同涌了出来,再抬头瞧眼前扶着的那堵砖墙,居然左摇右摆的悬晃起来,心中来不及纳闷儿,眼前却是一黑,人就顺着墙软趴趴的倒了下去。 “哎哟——” 一老一少二人在这雪地里匆匆赶路,却是在转角路过这胡同时吓了一跳。惊呼一声的听着是个不大的女孩儿,却不大能从穿着打扮上看得出来,浑身被一件黑大衣裹着,脑袋上戴着又厚又瓷实的狗皮帽子,只露出了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眼珠儿似紫葡萄似的好看,只是手在胸口一下一下的拍着,似是被吓得不轻,怯怯的躲到了男人的身后,小声的说道:“爹,我怕。” “笙儿别怕。”老头儿将万笙儿护到身后,瞧着躺在墙角身上落了一层薄雪的那人却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这一个冬天实在太过难捱,这已经不是他们这一路上看见的第一个冻饿而死的人了,只是这个看上去年龄尚小,也就不过比自己的女儿大上两三岁,还是个孩子——老万就多生了些怜悯的心思,嘴上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就要拽了女儿走,却忽的像是瞧见了这人嘴鼻边儿上飘出的白气儿。 “爹!您做什么?”万笙儿看着老爹不知怎么就朝着地上那死人走了过去,心里头又慌又怕,赶紧叫他。 “笙儿!快!人还活着!”老万一把捞起了浑身冰冷的陈卿言,只是在雪地里躺的久了,嘴唇发紫,手脚被冻的僵硬冰凉,但肯定是有口气儿在的。 万笙儿立刻将身上的大衣脱了下来,盖在了陈卿言的身上,“爹,他能缓过来吗?”可瞧着这人没有血色的脸,总觉得做这些都是徒劳。 老万却未再答话,而是手脚麻利的从腰间摘下了自己随身带的酒壶里,捏了陈卿言的鼻子猛灌了一口下去—— 陈卿言依稀只觉得自己在雪地里走得这一遭着实辛苦,又冷又饿,可这雪地却又是这么的大,怎么走也走不到头似的。说来也好笑,他居然还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别停下,若是停下来,怕是要在这雪地里冻死,再也走不出去了。却哪知道,这居然就是自己垂死时的梦呢? 只是猛然间鼻腔和喉咙里无端端的涌进了一股辛辣,身上也跟着灼烧起来。 “咳!咳咳!” 陈卿言醒过来时,便瞧见了一个小姑娘,正跳的老高,还冲自己喊着: “活了!” 第35章 重逢 只是那个和气成冰的冬天过去了也有十几个年头,万老爷子也被时间的洪流带走成了一抔黄土,只是陈卿言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在天津卫能再次见到自己当年的救命恩人,小女孩儿虽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卿言哥哥,你说有命这回事儿么?”既然谈及了往事,人总是难免一时间矫情了三分,再加上万笙儿打小与其他姑娘家不同的经历——她从小过得都是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卖艺的日子,年下里别的女孩儿被家里头大人牵着扯着出来逛庙会,看热闹,她却只能日日与大鼓为伴。她指着这门手艺养活自己,可心里头又恼恨不知要过这样的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这样的生活过得分外辛苦,心里头自然追寻着想要找个知冷知热的人依靠。 “命?” 陈卿言将这个字绕在唇舌之间,像是长长的品着,但却并未尝出什么滋味来。虽迎上了万笙儿等待他回答的目光,却只留下了一句: “别再胡想了。早点儿睡吧。”不等对方再说些什么,便起身出门走了出去。 天气虽是热了,但入夜的吹来的却是凉风,打在身上是说不出的舒适和惬意。月光冷清,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的走着,影子都成双作伴,独是陈卿言一个,显得形单影只,身影愈发的单薄。 命,这个东西,甚是玄妙。 三不管那些看相算命的,随便拎出一个去瞧,个个都一副高深莫测的半仙儿模样,捻着山羊胡半眯着眼,说着“算不准不要钱”诳得那些心里头有疾却无处可医的人心甘情愿的将大子儿掏出去交给人家,换得一份心安来,还真以为是消了命里的灾祸。 陈卿言凡事看得明白,总觉得沉迷此道的人多半是傻的可怜。可这样想来,又觉得自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也未必见得要比那些人聪明到哪儿去,他只知道他们图的是心安,却不曾想过人家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是不知道这钱分明就是白扔,只是为了从那算命的嘴里听几句能宽心的话来,才不必为命中那有的没的耿耿于怀。 这样想来,命这东西连玄妙都算不上,多半是这世上的人已别无可选,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罢了。 陈卿言当然也不是不明白万笙儿的意思。 他早已不是十来岁时愣头愣脑的傻小子,情爱缠绵的戏词儿唱了那么多,哪怕是熏陶着也明白了二三,万笙儿这不甘于命的感叹自然不是平白而来,可姑娘那热切的眼神,陈卿言却全当是没有看见,一来就躲,二来便藏,三四只当未曾发生一般,不管不问。 第47章 陈卿言想到这儿,走在路上一时没忍住,竟是噗嗤一声乐了,引得一旁的人纷纷侧目瞧他,不知他喜从何来。 他只是想到,这大概也能归到这个命字上头去,大抵是因为自己的命已经够不济,就别在拉扯上一位姑娘同自己受罪,况且——自己也是真的没有这个心思,说把她当成亲妹妹一同看待,并不是搪塞她的。 这确实也是一件值得让人头痛的事儿。说得浅了怕万笙儿觉得还有希望,可说的深了,狠了,又怕伤了姑娘的面子,他总有一份恩情要报,唯有如此战战兢兢的维系。 也难怪万笙儿笑他,“你这人倒是奇怪,口口声声说着不要我谢你,自己却时刻将这谢字挂在嘴边儿上,一毫的人情都欠不得别人的。若是有那么一点儿,怕是梦里都要惦记着,醒了就要去还。” 刚才的笑容随即慢慢僵在了脸上。 是要还的。 既然要与他彻底分别,那就更干净些罢。 打上次从南市回来,陆觉倒没有像头一遭一般那样的半死不活,只是人忽的忙碌了起来,像是上了发条似的连轴转,莫名的关心起家里的生意,跟着忙活起来,陆泽业夫妻俩还暗地里忍不住闲话了几句,怎么儿子忽的懂事了不少。只是陆觉这突然而来的热忱不止放在了家里,更像是无处释放的宣泄,他哪里是为了家业而忙,只是闲下来时就难免觉得时间难捱。昨晚在小白楼喝了个通宵,天蒙蒙亮时才回了宅子,早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他才在床上舒舒服服的打了个挺,刚睁开了眼睛却觉得身上不大舒服,吸了吸鼻子自己先嫌弃了起来——昨晚喝得大醉,能回来都是不易,连衣服都未换就这么睡了,一身的酒气简直是该扔出去。 但起来了又不急了,只觉得口干,带着晚起的懒意鞋也未穿,就这么光脚推门出去找茶喝,刚推开卧房的门,就听楼下有人说了一声“少爷醒了,您稍等”,陆觉心中纳闷,迎面正巧碰见了赶上来的下人。 “纪少爷来了?”陆觉未等下人说话,自顾自的以为是纪则书打北平回来了,就径直朝楼下走去,也并未听见下人在身后说的“不是……” “不是说后日才能回来,怎么提前了,你……你?!”陆觉兴冲冲的走下楼来,哪儿有什么纪则书,只看见穿着一身黑大褂的陈卿言正贴着沙发的边儿局促的坐着。 “是这位陈先生找您。”又有下人走了过来对陆觉说道,“一大早就来了,刚刚要走……” “好,知道了。”陆觉有些焦躁的摆了摆手,眼睛却是一刻都未从陈卿言的身上离开,打那日从三不管回来,他便以为那定是他与这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从此不再会有瓜葛,今日居然能再与他再见,而且还是家宅,而且还是这人找上门来,而且还是巴巴的等了他一个上午,这总归是不曾想过也不敢想的事情,不大像是真的,只是这样想着,手就先附上了眼睛,使劲儿揉了两下,又睁开。 人还在,是真的。 “陆少爷还未醒?看来我是打扰了。” 陈卿言淡淡开口。 实则心里头却憋着笑,忍得实在辛苦难耐。 这样的陆觉,他是第一次见。 第36章 酸 陆觉登时暗自在心里念了声“不妙”——怕是再没这么邋遢过了,一身酸臭酒气,衣服皱巴巴的拧着歪着,裤带未系,长长的裤腿就这样拖踩在了地板上,也后知后觉的脚底发凉直冲到了心尖儿,眼瞅着下人匆匆拿了拖鞋过来,却无端生出了些许的豪气,反而是把心一横,朝前走了两步,盘腿坐到了沙发上。 “确实睡得不足。”说着还强打出一个哈欠来,只是演的并不真着,一旁的下人看得都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自己少爷这是怎么了,从未在家中见过他如此的别扭。 “真是对不住。”陈卿言说着便推了一把放在自己桌前的东西,“我来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上次的事儿多亏了陆少爷出手相救,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拿给您,这是几样我自己做的点心,一份心意,还希望您赏脸收下。” 一番话说得极其周密客气,只是他越是客气,陆觉心里头就越发的不是滋味——他们之间竟真是要如此了么?这便更难受了,如果一开始便是远远相隔,真到了如此的局面倒也不至这般的伤怀,只是曾经也是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候,今时不同往日就显得分外残忍了。 点心用油纸一层层包的干净规整,看得出道谢人的用心。可一想到自己收了陈卿言就要走,就格外的舍不得,张了几次嘴,也未说出什么话来,也不知道之前那些无畏不在意都扔到了哪儿去,大概上辈子真的是欠了这人的,本不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东西,都让这人一一的撞破拉扯了个干净。 陆觉这头犹豫不决,只是陈卿言却不再等了,见他迟迟不语,索性站起身来,抖了抖大褂下摆的褶皱,礼貌说道:“那我就不耽误陆少爷的时间,先告辞了。”说罢,便朝门口走去。 陆觉先是呆看了分秒这人的背影,直到听见下人说了一声“您慢走”,这才回过神来,光脚跳下沙发,两步便追上了陈卿言,一把拉住了这人的衣袖,用的劲儿实在大了点,被拽的那个一个趔趄,左右晃了晃,险些摔倒,回头却对上了这位冒失少爷的眼眸。 识相的下人早就默默退了出去,房里唯独剩下他们两个,陆觉拽着衣袖的手非但没松,反而愈发的用力,仿佛只要他一松手,陈卿言便会毅然决然的离他而去似的。 第48章 “陆少爷有事?” 可惜陆觉不知道的是,陈卿言并不觉得诧异,好像他早就隐隐知道陆觉会追上来,心中甚至带着些期许,所以语气才这样的平静。 只是这份平静,现在在陆觉的耳中听来,怕更多的是无情。 “有事儿。”陆觉深吸了口气,却忽的想起了之前自己看电影时影片里的女演员讲的一句话来“你也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怎么能这么狠的心对我”,那位女明星的演技自然是挑不出毛病,只是说着这话的时候实在是怨妇的模样,陆觉倒是想心甘情愿的做这么一回怨妇,他真有心想扣着陈卿言的肩膀问上一问,可是哪怕到了这样的时候,却还是提前为这人找好了理由,这本该是情投意合的事情,他不乐意也并不是什么罪过,谁让自己一厢情愿,苦的痛的,合该一并忍着。 “什么事儿?” “陈先生……陈先生什么时候办喜事,记得叫上我去,我提早备上一份厚礼。“陆觉隐忍着,声音却还是微微的发颤,补上了一句:“好歹和先生相识一场。” “喜从何来?”陈卿言让陆觉这三言两语说的发懵,不知道这人指的是什么事。 “陈先生和万姑娘的婚事。您二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天生一对……”陆觉这边绞尽脑汁想要把自己一时间能想到的吉祥话儿通通一股脑的倒出来,却只听见一阵大笑,陈卿言正捧着肚子,笑得连腰都直不起了。 陆觉:“……” 待陈卿言笑够了,人也不管不顾的索性就蹲坐在了陆家的门口,眼角涔着笑出的泪花儿,仍是时不时的噗嗤一声。 ”你也不必笑成这样。“陆觉当他是笑自己没多大出息,抱膝一同与陈卿言坐在门口,看着这人笑得这样不管不顾的样子,心中愈发的憋闷。 “陆觉。”陈卿言叫他。 陆觉听得一清二楚,但就是不答。 “陆眠之。”不答就再叫。 “干什么?”自己怕是完了,对这人大概永远都心硬不起来了。 “你要为我准备什么大礼?” 陆觉刚说这话时,本是存了斗气与试探的心思,他哪知道陈卿言问的竟是这个!一时间浑身的血都凉了:他是真有了与万笙儿成婚的念头?才要这样问个明白? “你别太过分!”陆觉咬着舌尖儿狠心站了起来,他是愿意将一颗心好好的交出去,可也并不是就能由着别人践踏。 陈卿言耸了耸肩膀,只是笑道:“明明是陆少爷自己说的,难不成是生自己的气,想要反悔不成?” 陆觉被这人噎得说不出话,想着以前总是自己逞口舌之快,今日这般,大概是自己的报应。 “只是……是谁告诉你我要与万笙儿成亲?你是听说她要嫁我?还是听说我要娶她?陆少爷告诉我是在谁哪儿道听途出这样胡扯的事儿,我好编了包袱放在活里头,也算是个笑料好好说一番吧!”陈卿言说罢,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因为这次将这迷挑开说了个痛快,再加上瞧着陆觉那一脸无法言喻的神情,笑得更是肆意了些,那些躲出去的下人好些都让这笑声引得偷偷回来观瞧,心中多半纳闷:明明刚还瞧着少爷与这位客人还剑拔弩张的吓人,怎么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两个人就都像换了个人似的,这样欢喜起来。 “那你不喜欢她?” “她生的那样水灵漂亮……”陆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让陈卿言一句话就四两拨了千斤的重量。 “与我有什么干系?” 没关系,便是最好的关系了罢。 第37章 做不到 重新被陆觉拉回沙发上坐好,陈卿言不动声色的从桌上精巧的烟盒中取了根烟——这烟盒常年在陆觉上衣的口袋里装着,自然带了些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只是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是这样的轻车熟路,从未见过他吸烟的陆觉一时看住了神,直到烟雾在陈卿言的口唇间吐出,在两个人中起了一层薄纱,陆觉这才听见陈卿言说了一声: “看什么?” “你什么时候……”陆觉眼神不断在陈卿言的指尖与唇边扫看着,喃喃的说着,可话说了一半却卡了壳,那薄唇间喷出来的像是能迷了人的心魂,眼前的人一举一动都透着股绝望与颓然,亦有种诡异的美感。 “不常吸罢了,在台上总要唱,得仔细着嗓子。”陈卿言说着便伸手出去将烟摁灭,只是薄烟还未消尽,手腕上便是一紧,被这人牢牢的捉在了手里。 陈卿言试着挣了一挣,大概明知道是徒劳无功,叹了口气,说道:“陆觉……” “我知道。”陆眠之未再让陈卿言说下去,只是手也不肯松开,就这样攥着将这人朝着自己拉近了几分,后来干脆自己蹲在了他的身边,下巴一低头就能抵上这人的膝盖,抬头带着几分的可怜的看着陈卿言。 他不会知道的。 陆觉是这样在下定决心要与这人分别时艰难的捱过,只是一旦想起要当这人不曾在自己的身边出现过,便像是用一把钝挫的刀子一下一下的割着自己心上的血肉,可这人的人影却是一点儿不肯随着少的。这样如同凌迟的苦楚,陈卿言又知道么? 陈卿言听他说了一句便静静的等着这人还能说出些什么旁的来,更像是等着陆觉给他一份本不该有的交代,可被攥着的手腕能感受到这人手心间涔出的薄汗,也能分明觉出陆觉周身都在轻轻颤着,陈卿言忍不住轻叹出声,“陆觉,我何德何能。” 第49章 “我做不到。”陆觉再开口时竟是哽咽了,他沉沉的摇了摇头,这样居高临下的局面,陈卿言只能看见他低垂着眼帘,却并不知他眼底的神色,但知他狠咬了下唇,淤出一个暗红的印来,又说:“我不求你别的,只求你一样,你当未有过也好,一股脑忘干净了也好,只要你痛快。”说着,已经由扣着陈卿言手腕变成了全然将这人的手攥在了自己的手里,却是还要狠狠的捏着,像是可笑又痴迷的信奉着那句“十指连心”的话,哪怕下一刻仍是要与他分别,那就要他在这刻记住自己。 “求你,哪怕只做一般的朋友也好。” 陈卿言确实手指的骨缝间都隐隐的吃着痛,但却全然不敌他听见那个“求”字从陆觉的口中说出来时的诧异与冲击。 单是这个字就早已让陈卿言的心土崩瓦解了。 他看过了太多陆觉肆意任性、无畏无惧的样子,也曾暗暗想过,这世上有谁是能让他这样的人低头。 只是看了千遭,想了万遍。 都不会想到竟落到了自己身上。 这样想着,那些有的没的竟都在这一刻成了动容。陈卿言只盼着自己的心能再狠一些,却是遗憾不能做到,所以只能听天由命一般,从了心中所想,将陆觉的手反扣过来握住,轻声说道: “你别这样,我答应你就好。” 仲夏的夜比起前几日来更多了几分闷热,稍一走动便起一身的汗,衣衫沾在身上好不痛快,偏偏那树梢的蝉还不知趣儿的一个劲儿叫,吵得人生出许多烦躁,只是院中老树的枝杈最好,将那毒辣的日头一一剪成细碎的光,撒在地上与树荫一并随风抖着,给这个破败的小院儿平添了些温柔。 “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陈卿言将几件冬日里头棉衣夹袄一一叠好放进箱子里,又扭头去拿衣架上的长衫,却被陆觉抢先一步,拿在手里又不知道该如何叠,只能讪讪的交还给衣服的主人,开口的语气却不大好。 “要人搬家也总得给些日子寻别的房子,怎么要的这样急?” “听说是有急事儿要离了天津卫,房子放在这儿还有什么用处,大概是有要用钱的地方。”与陆觉相比起来,陈卿言倒显得像是个局外人,也并不恼,“房子再找就是了,我也没有什么可搬的东西。” “你找到合适的了?”陆觉看着陈卿言将那老旧笨重的箱子扣了几次都未扣上,心中有话却欲言又止,仍是说:“你倒是一贯爱为别人着想,什么时候肯多为自己上些心思才真是怪了。” 陈卿言叹了口气,却是笑着的,陆觉这副真心实意怪他又替他担心的模样是真真儿的有意思。 “先在我师哥那儿凑合几日吧。”所有的物什收拾全了也不过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箱子,陈卿言忽的想起自己与师父一同来天津卫时,也是拎了这样一只箱子,来来走走倒也痛快。只是认识了这位少爷,总觉得自己的行装简陋将就,常常念叨挂念,倒让陈卿言生出了几分确实是该买一处房子落地生根的念头,只是转念一想,以自己现在手头有的这些银钱,想这些未免尚早,于是踏实说道:“他比我能耐大,相熟的人也多,房子早早找好了,就离这儿不远,麻烦他两日总是行的。实在不成庆园的二楼夜里也是能住的,同陈老板说说应该……能成。” 能成这两个字说的实在是要比刚才那一套弱些,谁让陆四少爷眼里的不满愈来愈浓起来,再说下去恐怕这人要拎了自己的脖颈问上三遍“你就不能对自己好些?” 只是不满的神情片刻就消了,未朝着陈卿言想的那般更盛,陆觉的眼角因笑而平白添了些细小的褶来,只是眼睛四下来回的瞧着,却并未落在屋中的哪处——那是他有了新的点子惯有的神态。 “我这几日闲的紧,找房子这事儿我替你上心了,你就踏踏实实的说你的相声,好不好?” 第38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 陈卿言不大吃陆觉嬉皮笑脸的这一套,说道:“还是我自己去找。” “信不过我?”陆觉把嘴一撇,闷闷不乐这一套他倒做的极轻车熟路,“罢了罢了,只当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就是了。”说着就一屁股沉沉的坐在椅子上,摆出一副受了多大委屈的样子来。 “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陈卿言有心想去掐一把这人鼓囊囊的腮帮,但瞧着陆觉的这副样子,倒不大像是装的,缓步走将过去,想要仔细看看,这人还不大乐意,哼的一声,将头扭过去不肯看他。 “好了。我还不是怕耽误四少爷你的宝贵时间。”陈卿言轻撞了一下陆觉的肩膀,算是向他道了歉,“你要找也不是不行,只是……” “自然不找贵的。”陆觉当然知道陈卿言考虑的是什么,抢先答道,脸色倒也变得快,一听陈卿言松了口,立刻喜笑颜开了。 将陆觉送走,陈卿言转身回屋又仔细看着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未收拾起来,倒还真让他找到一样。只不过不是他的,是陆觉的。 那日大雨他送自己回家,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衣一直未取回去,陈卿言送去店里洗了,可这一桩又一桩的事儿下来,也就耽搁了,这衣服就一直叠好了压在柜子的下头没再动过。 “好险忘了。”陈卿言将衣服塞进皮箱里重新扣好,终于一切收拾妥当,能缓口气。 屋外头的阳光不似正午时那般毒了,却是斜斜的从窗户投进来,烤的屋里闷热。陈卿言呆躺在床上,懒洋洋的只想睡觉,迷迷瞪瞪的几欲睡着,却闪神似的忽悠醒了—— 第50章 日子怎么过得这样快,他与陆觉相识,已有半年了吧。 若是半年之前,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有一天会与这人有这千丝万缕的关系的。 可单单是这样想着,脑袋里就先勾勒起这人的样貌来,自然是自己第一次同他见面时的样子,若是从心而论,陈卿言那日的演出,是真的多往包厢上看了几眼的。只是这样的旧事自然不能让陆觉知道,不然又不知道该得意成什么样子了。 心里其实还是有个疙瘩。 就像现在细细想来仍是不大明白那天自己怎么就会心突然软了下来,答应陆觉那个荒唐的请求。但内心却是对另一样分外清楚:若是换一个人,自然不会有这样宽容的待遇。莫说什么“只当朋友”,大概是要生出许多恶心来,恨不得要与他不曾见过,一一将过去抹个干净才好。 也就是陆觉。 也只能是他了。 只是这样闲下来时就免不得总要这样无用的胡思乱想一遭,可每每想到最后都是将过去与明日全都抛在脑后,只像是劝慰又像是欺骗的对自己说上一句丧气的“得过且过”。 “符合您要求的房子应该都在这儿了。”老刘自从陆觉那日吩咐下来之后,就将天津卫空闲的房子瞧了个遍,只是疑惑自家少爷若是有心在地产上做些投资,大可不必在南市着眼,租界的房子随便挑一个就是等着赚钱的买卖,陆家自然也不会在意这点儿小钱,何苦在这上头多费心思,劳神劳力,但自己得了吩咐办事就好,少言少事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这一处怎么样。”陆觉翻看了一遍老刘递来的纸件,却又没有特别满意的,只能在矬子里头拔高,找了一间离陈卿言现在的住处不大远的问道。 老刘的脸色白了又白,讪笑道:“这一处,倒是最便宜的。房租只要这个。”说着伸出手笔画了个数,“只是这处却是最差的,空了得有几个年头了,要是下起雨来,嘿嘿,怕是屋里的比外头还大。” “……”陆觉先是瞪圆了眼睛,随即就又恢复了常态,也不必做出这么惊讶的样子来,若是想在南市去寻便宜的房子,也只有这样的可选,他若是苛刻,那就是为难老刘了。 “明日我再去找就是,少爷不必烦心,总能找到一处满意的。”老刘说道,“只是非得在南市寻么?” 这一问倒是提点了陆觉,他忽的想起什么,挺起身子问道:“我那处宅子附近有没有合适的房子?贵些也尚可,越近越好。” “这……”老刘眼睛一亮,拍了下巴掌,“倒还是真有一处,开车的话也就离那处宅子一刻钟就足够了。老爷之前的秘书您还记得吗?” “邹叔叔?”陆觉依稀对这人有个模糊的印象。 “对,邹秘书还在老爷身边做事时住在那儿,后来因为身体不好便休息了。老爷顾念俩人多年的情谊,为他买了处新房只当养老,那一处的老屋就空了下来,房子虽旧了些,但是总要比南市那些好上太多的,况且邹秘书也是知根知底的人,咱们也省了好多麻烦。” “好,租金多给。”陆觉登时就觉得涌在心头的沉沉云雾散了,可不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么?虽然最好的当然是让陈卿言搬到自己的宅子去住,但实施起来多半是不大可能,他好不容易能与这人“重归于好”,行事总要思前想后考虑再三,虽然心中不大甘心,却要时刻记着“别唐突了他”,只是偶尔会觉得自己居然也有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一天,说出去怕是会让人笑掉了大牙。但现在陆四少爷并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而是苦苦的琢磨着,要编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陈卿言踏实的在这处住下来才是正事儿。 “这儿的房东是我父亲的老熟人了,要不也不能这样便宜。”陆觉推开院门,假装无视陈卿言那满是狐疑的眼神,“前两日我已经找人打扫过了,你看看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待会儿我开车和你一道去买。” 陈卿言盯着院里花池边栽着杜鹃花的新土,朝屋里走的步子缓了下来,手中拎着箱子只觉得局促不安,迟疑着不想进屋。 “怎么?”陆觉察出了陈卿言不大对劲,心中咯噔了一声,知道瞒不住他,却还是想着再哄哄试试看。“把箱子给我?” “陆觉,你说的这个价钱,能租到这样的房子?该是你家怎样的熟人?”陈卿言说着就朝后挪步要走,“还是这位熟人我认识?是位姓陆的大善人?” “真不是我……”好在陆觉早有准备,一面从怀里扯了张纸出来,一面伸手将人揽了肩膀递给他瞧,“这是租房的契条,你瞧瞧我到底骗你没有?邹叔叔真是我家的熟人,本是这些钱也不肯收的,我想着你总要介怀,好歹让他收下算是个意思。他身体不好,常年在家养病,这才让我带你来,你若是还觉得我骗你,我带你去看望邹叔叔便是了。”陆觉这话倒不是骗人的,邹秘书一听是自家的少爷要用房,当然答应的痛快,租金什么的压根儿也不曾提过——唯有一样,这契条是他胡写造假来的。 第39章 拆西厢 陈卿言将契条捏在手里,却没有细细的看。陆觉这一番话说得真切,实在不像是骗他的,陈卿言心底生出些悔意,嘀咕着怎么人家好心帮了自己的忙,竟然还不领情,赶紧把契条放在一旁,回身来向陆觉示好。 第51章 “我信,我信就是了。改日你带我去看看这位邹先生,我再好好感谢他。”陈卿言伸手覆上陆觉的肩膀,晃了两晃,颇有点撒娇的意味。 “那我呢?”陆觉故意不看他,本就是他先骗人,自然没有什么好生气的,只是佯装着等人来哄的滋味实在有趣,索性再拖些分秒来享受。 “你?”陈卿言开头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自己这么晃来晃去并无什么用处,这才迟钝知晓这人是在卖乖讨巧,住处有了着落,他自然是要感谢这位帮了大忙的陆四少爷,于是大方说道:“今儿我请客,陆少爷想上哪儿吃?全当我赔不是了。” “算了吧。”陆觉自然舍不得花陈卿言的钱,那可是在台上站了多少个时辰,落了多少汗珠子换来的,于是说道:“我就想吃碗你煮的炸酱面。” “成,陆少爷真好糊弄。” 虽是这么说,陈卿言这面做的还真不糊弄。打菜市买了需备的东西,回屋撸起袖子便没歇脚的忙活,不大一会儿,甜面筋,豆角丝,红粉皮,虾仁儿,黄瓜丝儿萝卜丝儿,再满满的炸了一碗喷香的酱,便一一摆上了桌——陈卿言本是北平人,但是他想着陆觉的口味,是按着天津卫的做法做的。这一通折腾下来,陆觉倒是真饿了,帮不上什么忙,只是拿了两瓣儿蒜绕在陈卿言一旁默默的转圈儿剥着,那样子倒是十足像是个等食儿的猫,守着陈卿言喂他。 “哎。”绕来绕去,厨房总归就是个巴掌大的地方,陈卿言一来到底嫌他碍事,二来热腾腾的锅煮着滚开的水,小屋里头蒸的人难受,只是陈卿言刚洗了菜,手上却是湿淋淋的,只得拿手肘撞了这人一下,说道:“靠边儿。” 陆觉没有防备,挨了一下,手里不稳,剥好的那颗圆滚滚的蒜瓣儿滴溜溜的从指缝间掉到地上一闪神就没了踪影。 陆觉:“……你赔。” 陈卿言:“……” 这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陆觉说话间就蹲在了地上,这么挺拔的一个人竟也能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接着干脆就伸手抱住了陈卿言的大腿,口中哼哼唧唧的耍着赖皮——这副样子,真是和庙会上求着娘亲要糖吃的三岁小娃儿没什么差别,不买就不走。 而陆觉则是“不赔就不松手”。 陈卿言哭笑不得,只是这会让人扽着大腿也无法动弹,可却也不想理陆觉这无聊的把戏,抓过一把蒜来往锅旁一拍,说着“这不赔你了么?”手上依旧忙自己的,将面下进锅里,挑看着熟了没有。 只是陆四少爷装傻,自己心心念念着的大腿好不容易抱上了自然不肯轻易松手。哪儿就那么在意那瓣儿蒜了?他就是想寻个由子和这人玩闹,前段日子陈卿言为了房子发愁总是闷闷不乐,陆觉更是比他还愁,这下终于落了脚,又离着自己那处宅子这样的近,想着以后自己来找他的机会和理由更多了些,又想着这下陈卿言盖的被子终于没了那股儿霉味儿,心里头便舒服了不少,他想着找乐,也不许陈卿言闲着,这人便是这样的霸道无赖,真真的烦人,偏要哄陈卿言笑得开怀,至于什么“赔蒜”的说法,蠢也就蠢了,有甚么好在意的。 陈卿言忙忙活活的不理这人,但好歹人是活的,他本就比别人要敏感些,虽是佯装着不甚在意,却全然知晓。只是腿上一松,他亦要随着喘口气时,哪曾料到人却被陆觉在背后搂了个结实。 陈卿言心上猛的一跳,又似被人重重捏了一把,却是僵直了身体不敢动,只能痴痴的轻呼了一声他的名字。 “陆眠之。” “恩。”陆觉比他高上几分,这样将人揽在怀里正好将下巴抵在了这样的肩头,只是稍一歪头便能吻上这人的侧脸,可这本就已经足够唐突大胆,自然不敢再有什么越举的动作来,虽是忍得辛苦但也已经分外满足,只是小声在陈卿言的耳边说着:“别怕,我就抱一会儿。” 头一句是宽慰,后一句是恳求。 屋中本就是这样的热,后背被这人紧紧的贴着,更是热了三分。说来也是奇怪,刚煮面时惹了一头一身的汗,这时倒不大在意了,只是陆觉身上的温度格外的突出,不在意都不行似的,提醒着陈卿言。 是他。是他。 既未拒绝,便成了默许,陈卿言就这样落落的站着由陆觉抱着,虽不知这一遭,这人能生出什么样的痛快,但这好好的一锅面是糟践了,眼瞅着在锅里就成了一团浆糊,哪儿还能入口。 可时间不等,过得飞快。眼瞅着到了陈卿言下午演出的时间,陆觉这才驱车送陈卿言去三不管撂地。只是没成想,一进庆园茶馆就碰见了熟人,纪则书居然也在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陈卿言去了后台,陆觉奔着纪则书就走了过来。 “找你。”纪则书回答的痛快,“我去家里找你无人,想着既不在家,那就是在这儿了。”说罢凑得近些,压低了声音说话间却是有些无奈,“怎么着,还是回来找他了?” “就是这个命。”庆园茶馆人多眼杂,陆觉不大愿意同纪则书多说,纪少爷也明白,得了这么一句也就不再多问。 “到底来这儿干什么?” “真是找你。”纪则书饮了口茶,“有些生意上的事儿想要同你商量,求陆少爷给我出出主意指条明路才好。” 陆觉笑吟吟道:“出主意自然好说,只是……” 第52章 “知道知道。”纪则书摆摆手,脸上的无奈更盛,实是拿陆觉这人毫无办法,“自然不敢耽误陆少爷听相声,一定踏踏实实看完再走。” 今日陈卿言说的是“口吐莲花”,一口水喷完刚要下台,谁知就只听台下有人热热闹闹的喊着再来一个,也该是如此,陈卿言如今在三不管算是小有名气,这几位喊的是特意奔着他来的,总觉得这一场演下来看得不大过瘾,又知晓他柳活好,这样喊着让他反场实是想让他再唱一个。 “那我就再唱一段快板书吧,拆西厢。”陈卿言再上台时手里头多了副快板儿,说完便打板就唱。 “门径萧萧长绿苔,一回临此一徘徊,青牛休提这个函关去,白马也莫要讲是印度来,要论真假凭烈火,分一个假与真咱们筑个高台。几句闲言爱嘲后,引出来千古才子佳人来。 莺莺闷坐手儿托腮 叫声红娘你快过来 你姑娘有件这个不明的事 一一从头你要讲个明白 你姑娘我是这个闺阁的女 擦胭脂抹粉我是总嫌不白 张君瑞本是一个lt;a href=/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gt;唐朝的客 咱娘们宋世三代女裙钗 唐宋相隔倒有二百载 何人编出这部西厢来 红娘闻听 抿着嘴儿的笑 您不明白这个我明白 老爷在朝 他是把官儿坐 官居一品是位列三台 宋王爷开了那个文考场 天下举子们进了京来 河南来了一位关公子 关汉卿千山万水进哪京来 老爷贪赃图了贿 屈了人家的好文才 三场没把公子来中 回家闷坐在小书斋 今天思来他是明天想 一怒他写出这部西厢来 西厢下院留下了诗句 字字行行是看个明白 首一句待月西厢下 二一句迎风户半那开 三一句月移那就光影动 四一句疑是玉人来 我的小姐呀 真是真来那个假是假 黑是黑来这白是呀白 贞洁女总是那个贞洁女 下贱胎总是这个下贱胎 真金不怕烈火来炼 脚正哪怕那绣鞋歪 夜明珠未出土真假难辨 单巴掌拍不响你怨作谁呀来 聪明的红娘嘴尖舌快 几句话把西厢给来拆开” 纪则书对相声本就不似陆觉这般狂热,只是之前一直听陆觉在耳边念叨陈卿言唱的极好。今日得了机会,本想竖着耳朵好好听一番,眼睛却全让陆觉那痴醉的神态引了过去,想着这下真得了机会好好笑话陆觉一番,可待陈卿言一张口,纪则书倒也不觉得陆觉这副样子有什么了不得了。 确实,百闻不如一见。 第40章 疑是玉人来 只不过纪则书找上陆觉要商量的事儿着实有些麻烦,若是不急他也不必这样匆匆的四处寻人。说的是他在日租界看上块儿地,钱都交的齐全了,却哪知道地主黑心,将一处地卖了两家,除了纪则书以外还有一人拿着买地的合同,本想找这卖地的说个清楚,可这人自知惹了祸,早早的拿钱离了天津卫,哪儿还能寻得人影,这下可好,两头抓瞎,却又都是付了钱的,这事儿说是麻烦,但要是找好办的方法也不是没有,只需两家坐下来好好商量就能解决,但只是这另一位买地的混蛋,一开始便没存什么好心思,没想着与纪则书好好商量,耍了无赖,成日里头找几个流氓混混围在那处,任是谁来全都撵走。纪则书买了这处地本想是新建一处厂房,这样一来全都成了白耽误工夫,他知道陆觉有门道,于是就来找他出主意。 自家兄弟的事儿陆觉自然上心,前后忙活跑了几日,那位知道惹了不该惹的人物,自己便“知难而退”了。这晚纪则书请客吃饭,席间陆觉便多喝了几杯,出门时脚下似踩了软绵绵的云彩,却仍是执拗着不肯回家,而是让司机将他送到那处平房去。 几日不得闲,一直未去看陈卿言。本来心里头就惦念着他,也不知道这处房子他住不住得惯,再加上今天又多喝了酒,混沌的脑袋里头竟满满的都是这人的影儿,比平日还要更急切几分,只知道今夜要是见不着他,陆四少爷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了。 陆觉让司机在大路便把车停了,自己则是一步一晃的朝着那处房子走去,他这段日子都不大喝酒,今日在饭桌上难得被多灌了几杯,真是不胜酒力,这短短的一段路,竟是要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只是在路边歇脚,却忽的闻见一股幽然花香,瞧着前头门口花影绰绰,院门儿可不就在眼前了么。 陆觉刚将房子租下时,也嫌这院里单调枯败,差人打扫干净又买了杜鹃花儿栽上,只是时间略紧,这事做的不全备,仍是有一大处空闲。今日再瞧,这小院儿在陈卿言的伺弄下倒是变了一番样子。支了竹架,许是要种葡萄,月色下院中新栽的什么花儿朵儿的瞧的并不真着,只是门口的蔷薇格外显眼,好活易养,枝叶带刺儿却藏了紫红的小花,旺盛的爬上院墙的铁栅栏,惹得人喜欢。 不过陆觉还是最欢喜那葡萄架子,想着过不了几日架上便郁郁葱葱,葡萄藤下定然是纳凉消暑最好的地方,还需两把藤椅,一壶清茶,一把蒲扇——一把藤椅也好,他抱着陈卿言,他总是不嫌热的。 第53章 这样想着,人便真就美滋滋的笑了起来,门口站了片刻,也该扣门叫人了,可真是酒意误事儿,陆四少爷这样一个聪慧的人,喝酒亦是犯傻,竟生出了要翻墙进去的念头——叩门?叩门做什么,屋里的人睡得正香甜,叫醒他舍不得。 陈卿言收拾了一天的花园,早早躺下睡了,只是他觉轻认床,在梦里便听见有什么窸窣作响,本以为是风打树梢,不甚在意翻了个身,却又分明听见“咔嚓”一声。 哪儿就这么大的风,能把树杈吹断了? 睡不得了。 猛然惊醒朝着窗外望去,只是睡前拉了窗帘——还是陆觉吩咐人买来的,又厚又重的西洋帘子,挡光遮阳倒是好的很,只是陈卿言已经料定了外头有人,若是拉帘观瞧惊动了不知外头的人会不会起了歹心,再加上他前几日在报上看了,确有几户人家夜里遭了打劫,至今劫匪还未抓到,陈卿言心中一沉,估摸着外头是有歹人,屋里四下寻着,却没什么顺手可用来防身的东西,只能从厨房寻了那把做饭的菜刀来,紧紧攥在手里缩在门后,只等着那人进来便同他拼命。 这贼人倒也不同,不像报上说的一般“踹门而入,进屋便抢”,听着外头脚步声颇缓颇轻,不慌不忙——愈是如此,陈卿言便愈发的心紧,耳听着这人已来到门前,眼瞅着把手转动,身上都绷紧到了一处,却忽的闻见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是陆觉身上常带着的那股香。 “陆觉?” “你在这儿……干什么?” 门一开,俩人几乎是同时喊出声来。 只是除了陆觉身上的香,陈卿言还闻到了一股酒味儿,借着窗外月光瞧着这人脸上的傻笑,上次这位醉酒之后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样子自己也是见识过了,陈卿言苦笑一声,将手里的菜刀往旁一放,结结实实的接住了这人靠过来的身躯,半拖半扶着往屋里走。 “恩……难受……” 一进屋陆觉便整个人不客气的栽歪到了床上,两把便将衬衫的衣领扯开,酒醉后的燥热在这时倒是起来了。陈卿言眼瞅着领口的那粒扣子被生生拽的脱了线,掉在了一旁,赶紧小心收拾起来,又拿了凉被盖在这人身上。 “哪里难受?” “头痛,热,不盖。水。”醉是醉了,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倒是分明。 “好。”陈卿言刚要起身,就又听陆觉说道: “把鞋穿上,地上凉。” 这人到底醉没醉? 若不是陆觉提醒,陈卿言自己都没注意到是光着脚的。可那醉醺醺的糊涂样子实在不是像装的,这人醉成这样居然还惦念着自己,也是难得他费心。本想着等他醒了,再与他好好理论一番这一晚被他吓得肉跳这笔账该怎么算,这样想来,心便跟着柔软了几分,劝慰自己不必和醉鬼置气,更何况这醉鬼还是哪怕清醒着也从不讲理的陆四少爷。 除了倒水,又多端了一碗绿豆汤来解酒,这本是陈卿言晚饭剩下未喝的,这回倒好正巧派上用场。陈卿言端着那碗绿豆汤往屋里走,心里头又觉得巧,往日做饭总是做得正好不多不少,今天恰好就多出这么一碗来,这人就来了,倒像是自己特意为他准备的似的。 “陆觉,起来,把这个喝了。”醉酒的人宛如一滩烂泥,扶着都要比平时都费些力气,陈卿言一手端碗,一手将这人好不容易扶起,就已经吃力起喘吁吁,将绿豆汤往这人嘴里灌时,就免不得嘟囔了两句。 “怎么喝得这样多?没个轻重。”这人却不大听话,勉强喝了两口,便把碗推到一旁,口中哼哼着。 陈卿言知道他头痛的难受,也只说了这两句没再多言,将碗放在一旁盘腿坐在床上。陆四少爷刚还闭着眼睛哼哼,忽的觉得脑袋底下一空,却只是一瞬,就又落到了一处软和地方,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脑袋底下枕的是陈卿言的腿,心中刚要疑惑这是做什么,就看着这人伸出手在自己两侧的太阳穴处轻轻摁了起来。 “好些没有?quot; “……恩。”陆觉竟是觉得迷了,明明刚才还觉得眼皮困倦沉重这会儿却什么都抛却到一旁去了,一抬头就能瞧见陈卿言微颔着玉琢似的下巴咬着下唇一下一下摁得认真,屋里头黑着灯,可他却看得这样清楚,原来他们离的是这样的近。 第41章 酸梅汤 多年以后陆觉想起这一夜时,知道其实自己的醉意早就消了。 只是太过贪恋,他那时亦没有别的办法再向陈卿言索求些什么——他答应了这人,止于好友,可谁又知道老天爷注定了他是与陈卿言做不成好友的。说他贪也好,痴也罢,总归是一想到在这里止步便存了千万的不甘。求而不得尚且不够贴切,他借着月光细细的看着陈卿言,心中竟萌生了这辈子揉碎了骨肉也要终有一日同他一处的想法。 那时陆觉也没有发现,他竟爱陈卿言爱的这样深了。 “睡吧。还要不要做点儿吃的给你垫垫?”看着陆觉枕在自己的腿上长长的打了个呵欠,陈卿言知道他困了,本不该留他在这儿过夜,可他却醉成了这副样子,撵人出去怕是陆觉一头栽在路边儿的泥坑里睡上一宿也是有可能的,再者也说不过去,今日陈卿言倒也宽容,索性留人住下。 “再给我杯茶吧……你去哪儿?”陆觉当下窃喜,没成想“同床共枕”的日子来的这样快,只见陈卿言倒了杯茶过来,却拉开衣柜重新抱了一床被褥出来,朝着外头走去。 第54章 “我自己睡惯了,睡觉总爱打把势。”陈卿言笑了笑,指了指外头的沙发,“我就在那儿,有事儿叫我。”说罢,不等陆觉再说什么,转身出去就将被褥铺好,却看着陆觉仍还是刚才的姿势呆坐在床上看着自己,于是又说: “陆眠之,晚安。” 夏夜。 “这天热的邪乎。”陆觉躺在院里的藤椅上摇着蒲扇仍是觉得热,前些日子陈卿言种下的那棵葡萄藤长得快极了,早早的爬满了竹架,还不住肆意的往一旁的空处伸展着藤蔓,十分霸道。 “喏。”陈卿言说着,便从陆觉身后递来一盏大碗,里头盛的是褐色中药颜色似的汤水,可打鼻尖儿掠过,却是一股甜凉的梅子香味。 “酸梅汤?”陆觉接过碗来又觉得冰的手上凉的痛快,碗里还沉着的几块儿碎冰恰到好处。 “不是嚷嚷着热,还不快喝?”陈卿言也拉了竹凳坐下,这天气热的他也懒了,一双布鞋踩着脚跟儿趿拉着,倒也随意,“顺便尝尝里头都添了什么东西?好喝不好喝?” “好喝!”先夸了人再尝,陆觉急急的捧着碗饮了一大口,只觉得口舌生津,凉意涔人,倒也没白夸,确实比外头卖的味浓解暑,更是有股独特的香在里头。 “好喝不算,你也猜猜里头都用了哪几样东西?”陈卿言有心逗逗这人,说完还故作神秘的补了一句,“猜对了有赏。” “什么赏?” “你先猜。” 陆觉这一整日都是在陈卿言这儿过的,吃过了午饭陈卿言便一直在厨房忙活,他也粗粗的扫看了一眼这人备的东西,只是只顾着与他闲话扯皮,未仔细看,这会儿脑袋里头还能想起来的,倒还真有那么几样。 “让我想想……有乌梅、乌枣、山楂……甘草,冰糖,还有豆蔻!”陆四少爷倒是好本事,真就凭着那一眼将这做酸梅汤的东西说了个七七八八,只是自己也知道少说了一样,那入口回甘的香味儿,实在想不上来是什么东西,但又觉得格外熟悉,更是连蒲扇也忘了扇,只是攥在手里来来回回的捏着扇柄,一副实在让人苦恼的样子。 “还有呢?还差一样。”陈卿言像是早就想到了陆觉说不出似的,一手拄着下巴带着得意的瞧着他。 “香叶?陈皮?”陆觉胡说了几个,自己也知道不对,心里头却还惦记着陈卿言说的“有赏”,可就是想不出那一样到底是什么来,最后只能泄气道: “罢了罢了,你告诉我罢。” “这就认输不猜了?”陈卿言填了块儿冰在嘴里头含着笑,“是桂花儿。” 可一听是桂花儿陆觉就不大乐意了,“你又唬我,我没听说过哪家卖酸梅汤放桂花儿的。” “你自然不知道了。这是北平的做法。”陈卿言知道这人就要耍赖,早有话在这儿等着他,笑得更得意了三分。好歹得了个陆四少爷吃瘪的机会,总得好好的笑一场才好。 “不成,反正不算。”既然赖都赖了,再多赖上一次也不算事。陆觉挤了个谄媚的笑在脸上,打藤椅上爬起来挺直了上半身,两个胳膊肘儿都支在了桌子上头,捧着脸冲着陈卿言贴了过去,未开口先是嘿嘿笑了两声,这才说道:“小陈哥哥先告诉我有什么赏吧?” 陆觉本以为以陈卿言的脾气,大概丁是丁卯是卯,这赏要从他嘴里套出来还需费点力气,只是他说完了,陈卿言就立刻点了点头,说道:“想要赏啊?” 陆觉自然答应的痛快:“恩,想要。” “成,等着我,屋里这就给你取去。”陈卿言一撩大褂,仍是趿拉着他那双布鞋起身回屋去了。陆觉盯着这人的背影,心里头虽是奇怪,但总归是喜悦更盛些,想着今日陈卿言怎么这样的好说话,没准儿是被热昏了头。 “来了。”不多一会儿,便听见这人喊了一声,接着陆觉就看见陈卿言捧了平日盛菜的汤盆小心翼翼的打屋里迈着碎步走了出来——可见汤盆里盛的多满。 “不是要赏吗?”陈卿言将汤盆往陆觉面前一推,“酸梅汤做的多了,正愁无处放,既然陆四少爷这么想要,就全让肚子收留了就是了。”说罢自己就先绷不住笑了起来,让这陆四少爷平日惯会占自己便宜,这一盆喝下去,定要他三日里吃饺子都沾不得醋了。 只是说归说,哪能让陆觉真就喝完呢,剩了也就剩了,可陆觉倒生出了许多惋惜出来,自己又添了一碗喝个干净说道: “你这手艺真比外头支摊儿的小贩强多了。他们熬得酸不酸甜不甜,别提解暑了,往下咽都难。你要是开张了,怕是他们都买卖都要靠边儿了。” “你当什么?我在北平时也不是没做过。”陈卿言闹够了,也觉得累了,也拉了一把藤椅歪歪的躺在上头,透过葡萄架去看那朦胧的月亮星斗,陆觉这话倒是让他想起小时在北平的经历来了。 第42章 酸梅汤(二) 北平的夏天多是酸梅汤和冰果作陪的。 酸梅汤前门九龙斋西单牌楼邱家的味儿最好,做的讲究,是用乌梅熬的,还得放上玫瑰、木樨。 但是更常见的是下街卖的,陈卿言住的那条胡同里就常能看见这样的人,挑着担子,将酸梅汤放在瓷罐子里,周围拿冰冰着,敲着灯盏吆和,只是这样的酸梅汤次些,无非就是用糖精水兑的,陈卿言记得那时候胡同里头总有几个馋嘴的孩子跟在人家的担子后头跑,有不开眼的还张嘴管家里头的大人要钱要买——这就免不得要挨顿骂了,就这样的酸梅汤,也得卖上一个铜板,这些东西穷老百姓是想都不敢想的。 第55章 可穷人有穷人的过法,酸梅汤喝不起,还有冰核儿能吃呢。 冰核儿其实就是天然冰。 冰窖离陈卿言住的地方不算远,冬日里头将什刹海的冰打上来存在这处供老百姓用,饭馆儿里头冻点儿肉,都用这的冰。陈卿言那时捡勾货赚不了几个钱,便在卖冰核儿上动了心思。 “冰核儿哎——败火!” 陈卿言挑着“担子”——他自己看着这担子都忍不住想笑,他哪儿有什么装冰的容器,只不过是捡了人家不用的两个搪瓷盆子分别打了三个眼儿,用绳栓得了一边挂着一个放冰,只是忽忽悠悠的一走路就跟着咣当,吱呦吱呦的唱曲儿,像是随时要掉似的,倒也凭添了许多乐趣。 陈卿言这吆喝声实在好听,虽是听别人学的,不比人家常年走街串巷的气息足些,但他却是童声显得格外脆生耐人,还带着些稚气,着实的讨喜,这吆喝声帮了他的大忙,好些人家看着他是个孩子,也疼惜他些,能买他的就不买旁人的。他后来在天桥上说了相声时,也曾有个观众同他讲过,“你这嗓子就注定了得干这个”,只不过他并未觉得自喜。卖冰核儿也好,说相声也罢,只不过是条谋生的路子,注定这词用的,太邪乎。至于相声后来成了他用来谋生的手艺,那也是他未曾料到的事。 只是今天生意不大好,往日未走到这头的胡同,两个搪瓷盆里的冰便就卖个七七八八,差不多干净了,今日明明还要比平时热得多,竟然卖得不如平时。 日头却不大懂得疼惜人,顶着这毒辣巴巴的走了一个上午,陈卿言只觉得脸上被晒的生痛,今日穿的这上衫薄了些,扁担又与自己不大对付,肩膀担着的地方似乎被磨破了皮,一出汗被涔的针扎似的疼,陈卿言又强忍着穿走了两条胡同,实在受不住,只能放下担子找了胡同墙根儿下的阴凉歇脚。 “嘶——” 汗跟不要钱似的顺着脸往下掉,陈卿言刚想扯下脖子上挂着的汗巾子擦一擦,一抬手却牵连了肩膀处的伤口。刚才还没注意,这会儿歇了,歪头仔细瞧了肩膀处衣服的料子,像是隐隐的渗出血来似的泛红,这么由扁担磨蹭了一个上午,皮肉与衣服竟是粘黏在了一块儿。 “这不是倒霉催的么。”陈卿言虽疼的咬牙,但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卖冰核不比卖别的,卖布头儿卖针卖物件儿的卖不完还能回去放着撂着,明日再卖照旧,吃食卖不完赶在这样三伏的天隔夜就坏了,冰核儿更是卖不完一会儿准化,这一大块儿冰是他花了三枚铜钱打冰窖买的,又求着冰窖的人给凿碎一分为二,要是都卖完了,能挣六大枚铜板,对半儿挣钱。只是今天瞧着这架势,怕是能勉强回本来就不错,陈卿言一想到还没回本,心里就更急更燥了,歇也歇得不安生,仍是起身又走。 “冰核儿哎——败火!” 忍痛挑起担子,又是脆生生的喊了一嗓子,胡同两侧的人家里却并无有人要出来的动静,陈卿言知道指望不上,叹了口气刚要抬脚走,就只听见身后“吱呀”一声,胡同最里头的那间院儿确是有人推门出来了。 “卖冰的!” “哎!”陈卿言赶紧应了,转身朝里头疾走两步,扁担颤得肩膀生痛,似也是忘了,“您要冰核儿?” “这两块儿多少钱啊?” “十个大子儿!”陈卿言回道,他是抬着价说的,本以为这人总得往下压压钱,人又被鼻尖儿忽的飘过一股苦涩的药香引去了注意,陈卿言心里头琢磨着,这户人家准是要买了冰去给病人做些凉的吃食消暑的,这冰算是有着落了,果不其然,这人点了点头,痛快说道:“成,给我放进去吧!” 十个大子儿! 从这人手里接了钱,打胡同出来时陈卿言的步子都跟着轻了起来,那两个破嗖嗖的陶瓷盆子碰在一块儿的声音都听着悦耳,刚还愁着今日要白搭,没成想就来了一桩好买卖。 只是年岁大了之后忽的有一天想起那日的情景,竟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一个半大的穷孩子,破衣喽嗖的挑着两个瓷盆儿,脸上是涨发了似的通红,晒得难受大概龇牙咧嘴的没个好样儿,但任是路上碰见他的每一个,都能瞧出这孩子脸上是带着藏不住的笑的。 全是因为手里头攥着的那十个大子儿! “肯定特别傻。” 陈卿言同陆觉说完,自己先是忍不住掩着嘴乐了起来。 “然后呢?”陆觉问。 “什么然后?” “你拿了十个铜板就没给自己买点儿东西?不是惦记着酸梅汤么?” “……”陈卿言拧了下眉头,却不是在思索,“没有。”说完自己又是轻笑道:“对啊,我也纳闷,怎么那时候就没想着给自己买碗酸梅汤喝呢?” 陆觉瞧着陈卿言那真真儿纳闷的样子,却是丁点儿都笑不出来。 他仿佛就看见那个小小的陈卿言就在自己眼前似的,哪怕这人如今只挑了自己想说的能逗闷儿的那点儿说了,陆觉还是想戳一戳这人的脑袋,问他是不是说相声说傻了,怎么只想着抖包袱。 卖不出冰核儿为自己这一天的饭辙发愁时的无助,忍着痛咬牙硬撑时的无人可说的难言,过了今天不知明日如何的忐忑。 那个小小的人,从来都不说。 “是够傻的。” 第56章 陈卿言的脑袋忽然被人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伴着轻微的痛,不知道陆觉什么时候起身站在了自己的身旁。 “再打就更傻了。”陈卿言愤愤,却没注意倒是承认了陆觉的话。 “傻人有傻福。”陆觉补了一句,陈卿言却并未再搭言了。 陈卿言只觉得自己这辈子和福气这词大概不会沾边,却不知道身旁的人却早已在心底许下了只有他自己知晓的郑重诺言来。 终其一生,爱他护他。 只求如此,再无别愿。 第43章 愧 新月刚起了个头,陆觉却实打实的忙碌起来。陆泽业染了风寒,本就在夏日里头着实的受罪,许是年岁大了一病起来就不大爱好,竟是拖了半月也没彻底利索,仍是时不时的头痛,陆四少爷体恤父亲辛苦,自然暂时接手帮忙,他到底年轻,做事也是雷厉风行,这么一来二去就过了半月的功夫,陆四少爷经管得愈发得心应手,再加上与陆家有生意往来的也存了个心眼儿,知道这偌大的产业迟早要归这位小少爷管,正赶上这样好的机会,不免有许多要向他献殷勤的。 饭桌另一头与陆觉对坐的这位叫周梓祥,是陆家常年生意上的伙伴,这人梳了油头,身上穿的却是与油头不搭的马褂长袍,深蓝色的团龙暗纹是瑞蚨祥上好的料子,戴着金鎏子的一只手上拿着根烟,吞吐着云雾,别看他年岁实则比陆觉还要年长上一岁,却是口口声声的叫着“陆兄”。 “不敢当不敢当。”陆觉举了举酒杯,“这一回本该是我向周少您道谢……” “四少爷这话要折煞我了!”未等陆觉言尽,周梓祥便大笑着将话打断,举起酒杯同陆觉碰了一下,“陆少年轻有为,以后还得您多照顾。” “那是自然。”陆觉笑言,心里却冷,生意买卖上若是因为多听了几句好话便耳根子发软,怕是要吃大亏。况且与这位周梓祥周少爷做的又不是什么一锤子买卖,何苦再拿这些无用的话鬼扯,也知道这位是在巴结谄媚,只是陆觉本就不爱这样酒局场面,心里又对周梓祥有了成见,更是无心再坐下去,想着饮了这杯酒就走。 “陆少这几日忙坏了吧?”周梓祥放下筷子,不知怎的,陆觉总觉得这人脸上的笑同之前有些不大一样,透着股遭嫌的恶心。 “勉强还算应付的来。”陆觉仍是有礼笑笑,“今日就到这儿吧,改日……” “哎——别着急回去,找陆少出来自然是有乐子邀你要享。”周梓祥说完又高声喊了一句“进来吧”,陆觉不明所以,包厢的门却被人一把从外头推开,走进来几个花枝招展打扮妖艳的姑娘来。 周梓祥嘴大咧着,自己先是熟门熟路的笑吟吟的揽过其中的一个的细腰,朝下摸去,顺着就掐上了一把,被搂的这个也像是这位周少爷的老熟人了,手上的帕子扫上他的脸,嗔了一声“哎哟”,却是稳稳坐上了周梓祥的大腿,俩人这就要吃起酒来。 “你们俩还愣着干什么?是不认识这位怎么着的?赶紧伺候着!” 周梓祥冲着剩下的两位努了努嘴,示意坐到陆觉的身边去,说完还自作聪明的冲陆觉挤弄了一番眉眼——他料定了陆觉这样的身份必是不知早在这风月场里打了几个轮回,只是却没想到打错了算盘,他自己爱这腌臜事,便觉得别人也该同他一样,此时心中还甚是窃喜,想着由此拉近同陆觉的关系。 那两个得了许可的姑娘自然放得开了,陆觉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只看见一团艳粉与一团水蓝冲着自己就走了过来,来不及闪躲不知被谁搂住了脖子,陆觉只觉得一股呛人的脂粉味儿与劣质香水儿混杂着扑面而来,也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一把将人推开,猛地站起身来。 周梓祥此时正与怀里那位闹着嘴对嘴的喂酒,只听“咣当”一声响,正是陆觉一脚踹翻了自己面前的凳子,正怒目瞪着自己。 周梓祥这才明白事情不对,陆觉却是一点儿面子都不想给这人留了,咬牙狠狠的说了一句“周少爷且自开怀,告辞了!”,说着又是一脚踹开挡路的凳子,只吓得那两个姑娘掩嘴叫了两声,直呆呆的看着陆四少爷快步出门去了。 等周梓祥撵了身上赖着的这姑娘,再想拦已经来不及了,追出去时人早已上了车,连饭馆的老板都被这一脸黑气的陆四少爷唬的不敢言语,却是跟着大厅里的客人一齐打量着紧跟着出来的周梓祥,想着瞧些热闹。 “看什么看!都滚蛋!”周少爷袖子一挥,知道自己这回惹下了事,却也无济于事了。 “少爷,咱回哪儿——您这是怎么了?”老刘一直在外头等着陆觉,只是人一上车就瞧着不大对,胸口起伏的厉害,像是憋着一股气,可老刘心里头琢磨不过是同周少爷吃饭,周少爷总不会惹出什么事端来,可是看着自家少爷的样子,又觉得这事儿不会太小,只是陆觉一上车便眼神发狠的坐着,自己问也问了,少爷既不答言,老刘也不敢多说,只能扣着方向盘干等。 “回家吧。” 终于等到陆觉回话,老刘好歹舒了口气,将车启动开出去还未有几百米远,却就又听陆觉说道: “算了,刘叔,停车,我想自己走走。” “少爷……” “不碍事,也不必在后头跟着。”陆觉说着走出车去倒快,老刘坐在车里无奈看着陆觉缓缓走远的背影,竟是朝着他自己的那处宅子去了,心还稍稍宽了些——好在相距并不算远,走着过去一刻钟也就到了,直到陆觉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老刘这才重新启动了车子,朝老宅开去。 第57章 恶心。 陆觉的脑袋里只剩下了这两个字。想着刚才在饭馆里的场面,他仍是气得紧——当时也是糊涂了,怎么就这样走了?总该给那姓周的一顿教训才对! 说起来陆觉确是身边不曾缺过伴儿,只是那时哪怕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也不会像周梓祥这样的好色之徒一般招来妓女作乐。想到这里,陆觉又觉得脖子上那处被那人扑过来时抱住的皮肉起了好些的鸡皮疙瘩,伸手胡乱的抹了两下,还是觉得不大舒服。 他打车上下来执拗着非要自己走回去,自然是要平静一番这杂草般的情绪,朝着自己的私宅走本就是无心之举,待走在路上反应过来时,自然不会只想着回家,而是朝着陈卿言那处去了。 这时辰应该是晚场结束,该回家了。陆觉也是好几日未见陈卿言,心里头有些想这人,只是今日这念想里头,杂了些其他的情绪,竟生出了对陈卿言的几分愧疚。 第44章 红 陈卿言懒懒的躺在床上,却不大想睡,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顶棚放空,手边是翻了未有几页就扔在一旁的《玉梨魂》,这样的哀情小说陈卿言不大爱看,是随意从那一厚摞里抽出来的一本,乱糟糟的那些情事,看起来总觉得还没有戏本子有趣,他屋里的书虽多,却单是没有这一类的,这本瞧着这样的眼生定不是自己买的——许是陆觉带来的吧。 既想到陆四少爷,陈卿言就难免思绪跟着繁杂起来。 和他有四日未见了吧。 不,算上今天,五日了。 也不是特意巴巴的掐了手指头去数,只是平日里头这人和自己闹惯了,这样冷不丁的安生了几日,陈卿言竟然觉得有些伤神。想到之前未认识他时,自己的日子哪一天不是如此寡淡过下来的,他若是再,自己还常常免不了嫌他聒噪,现在居然不大习惯了。 想来曾听人说过,人性本贱的话竟不是假的。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花来,索性准备关灯睡觉,把那本《玉梨魂》扔在枕头底下垫上,想着这样放着等陆觉来了再还他也好找,只是刚关了灯,还未来得及回床,就听见外头有人叩了两下院门,乓乓作响。 “谁?”说话的同时又是将灯重新打开,只是不必等来人回话,这月下的剪影总归是太过熟悉,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来了。”陈卿言急急的跑出院去——他心里头想着不久前陆觉这个时辰来找他,是要翻墙的,这样想着,便脚下生风的快。 “怎么这会儿来了?”虽是隔着一道栅栏,却也倒是没有闻见熏人的酒气。 “同他们吃饭晚了,正好路过这边儿,好几日没去庆园了,过来瞧瞧你。”陆觉也未有像自己想的一般醉醺醺,只是黑暗里岁看不分明这人的眼睛,陈卿言却莫名觉得这人眼神躲闪恍惚,透着心虚,说得像是假话——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陈卿言自己都未发现竟是被自己心里头那因为陆觉的突然造访的欣喜遮掩了过去。 “正巧你来了,我还有东西要给你。瞧瞧这本书是不是……”陈卿言将枕头下的那本书取出来,又是兴冲冲的走出屋,只是要递与陆觉时脸色却忽的变了——陆觉今日穿的仍是最衬他的浅色衬衫,侧身坐在桌旁,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捏着茶杯,不知在想些什么,因为背微微的弓着,上身画出一条好看的线来。只可惜这些都没入了陈卿言的脸,他只是怔怔的盯着陆觉衬衫脖领子处,那一点蚊子血似的朱红格外的显眼,像是烧进他眼睛里去了——那自然是口红的颜色,透着细腻,又好似透着姑娘的香味,却更像是一层一层的朝着陈卿言打来层层的热浪,只灼得人生痛,“你的。” “嗯?”陆觉并不知自己衣领这处有异样,听见陈卿言叫他,回过头来却看见了他煞白的脸。 “是你的吧。”陈卿言定了定心神,将书扔在了桌上,“是吧?” “是……”陆觉点头,“你怎么了?” “困了。”陈卿言淡然开口,“你最近这样忙,还是拿了东西早些回去睡吧。” 这就是撵人了。 “好,那我走了。” 破天荒的,陆四少爷居然真就没赖皮多坐一会儿,甚至连句便宜话都没说,就这样伸手拿了书默默的朝门口走了,只是到底还是在开门时停了停,看着站在原处的陈卿言道了一句“晚安”,却是换来了一个不咸不淡的“恩”字来。 陆少爷走得迷糊却痛快的原因,实在是因为心里头虚的要紧。他总以为陈卿言是自己的一味良药,最善解那难解的心病,可今日看见这人时竟觉得腿软,心里头似是有只胡乱蹦跶的小兽,搅得不得安生,总觉得自己对不住他,可在心里头却也笃定了,这事儿是万万不能同他讲的,尤是陈卿言离得自己愈近,陆觉就愈觉得自己身上沾的脂粉味儿必会让这人闻见似的,再加上瞧见了那人变颜变色的脸,更是觉得再多呆上一秒便会让这人抓了破绽,索性借了机会匆匆逃了——若是陈卿言问起来,改日再同他解释就好。 只是未等到改日,陆觉回家脱了衣裳洗漱,便一眼瞧见了那惹人眼的口红印,在那素色的衬衫上格外的显眼,回想起刚才陈卿言的样子,心中登时明白了一二他为何如此。颓然坐在床上,懊恼将手中的衬衫扔得老远,只想着奔出门去找他,求他听自己解释,可心里却真真儿的知道来不及了——陈卿言那赶人送客的态度,怕是他说什么都不会听的。 第58章 瞧着那扇门合上了,陈卿言却仍是站在原处,僵直的挺着身子没有动弹。 脑袋里本是飘乎乎的空,此时却忽然涌了个念头出来,自己对于陆觉来说,到底算是什么呢? 念头一闪而过,人却是嗤笑了一声,回屋一头扎在床上,却不是要逼自己想个明白。他自然没忘了那日在陆宅陆觉几近恳求一般同自己讲“哪怕朋友也好”,他也口口声声的答应了。只是他不知道,陆觉的朋友竟是这样的难做——竟是要受罪似的看着他领口的那点红,必是有个娇俏艳丽的姑娘伏在他的肩头,才蹭了这么一笔浓烈的色彩来。 可这一切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不过朋友罢了。 自己怎么就这样多事? 他心里头有个疙瘩,自己明白。本就不该将“长久”这样的词放在陆觉的身上,亦哪怕是他也曾信誓旦旦的对自己说着“倘若我是真心”,这样想来也没什么不好,陆觉放下了,自然是他求之不得的事,陆觉若是有了心上人,也不碍他听相声的事—— 只是陈卿言这样沉沉的胡乱想着,人也像是睡着了,可似睡非睡之间却是打了个哆嗦猛然惊醒。 怎么心就这样的痛呢? 竟像是一把钢勾硬生生直挺挺的插进皮肉捅入心口,还要将里头搅个天翻地覆,血淋淋的没个安宁。陈卿言只觉得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觉得有句话一定要问一问陆觉才行。 陆觉,这钢勾的那头,怎么竟是在你手里拿着的呢? 第45章 仁义 后台格外的闷热,到了三伏这样的天简直没法儿呆人,陈友利算是有良心的老板,变着法儿的给他们几个弄了消暑的吃食来,陈卿言光是绿豆汤就喝了个饱,被刚好赶来的戴春安看见个正着,嘿了一声,“灌水耗子呢?” 陈卿言鼻子一噤,“师哥,喝酒不上台……” “我下午喝的,这会儿早醒了。”戴春安讪笑一声,拿起茶杯在嘴里含了一口,咕噜了两下吐了,“不碍事儿的。” 陈卿言闻着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只是一阵阵的犯膈应,知道他师哥明摆着说的假话,一会儿台上胡诌起来怕是拦不住,于是说道:“不然我说个单口。” “那感情好。”戴春安嘿嘿的笑着,将二郎腿翘了起来,一点儿都不觉得害臊,倒是陈卿言忍不住提点这人,“师哥明日记得千万别喝了,一是坏了规矩,二来陈老板也一定不乐意,咱们总是在人家的屋檐下,不比在外头……” “知道知道。”戴春安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人已经半眯着眼睛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就要冲盹儿,陈卿言与万笙儿对看了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任是换一个人都不会由着戴春安这样胡来,只是陈卿言别无他选。他师父临终前千叮万嘱的托付了他的,一定看好了戴春安,万事都想着他,帮衬着他些。这其中的情义陈卿言是明白的,戴春安是师父的儿徒,从小在家里跟在师父身边学艺,就跟师父的亲儿子是一样的。老人一辈子不易,弥留之际灯油耗尽之时就惦记这么一桩事,陈卿言时至今日仍能想起来那双枯槁的手攥着自己手时的感觉。 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人的身上,便格外显得尤其沉重。 既答应了师父,就不能失信于人。 也不是没有人背地里偷偷的找过陈卿言,要他和戴春安裂穴,和自己一场买卖——“保准儿比跟他一起赚钱!瞧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德性!白瞎了你……” “不必了。”陈卿言回绝的坚定,“您请回吧。”他也不管人家是不是背后里偷偷的骂娘,只管将自己能做的一一做好,只求不愧对师父当年的养育和栽培。 只是这样想来,又觉得师父真是聪慧之人。那几年戴春安也是兢兢业业的演出,并无什么不妥,师父究竟是怎么瞧出来的这人有朝一日会变了心性?这些自然无处询问,可倒也不必再问。陈卿言将大褂上的褶子一一抚平整,稳步走上台去。 能走一程,且算一程罢。 “这回啊,我说段单口相声。” “其实一个人说,不就算评书了吗?干嘛还叫单口相声呢?因为这两种有区别,说评书讲究扣子,单口相声里边得有笑话。 …… ‘老头快松手!’ ‘不松!’ ‘你不松手我可踹你啦?’ ‘小子,你敢!’ ‘我怎么不敢啊?’书迷抬腿当的就是一脚,把老头踹了个倒栽葱! …… 县官说:‘混蛋!你不让他爸爸吃饭,他还不砸了你的锅啊?!’ 哎!全乱了!” 陈卿言说的这段单口叫《书迷打砂锅》,讲的故事挺简单:一个人因为听书太入迷而打了亲爸爸这么一段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儿。这段活陈卿言不常使,但节奏却拿捏的很好,尤是中间那声山东口音的吆喝,更是因为学的惟妙惟肖,赢了个满堂彩,万笙儿此时正站在下场门的地方,手撩起了帘子正偷偷的打量着台上的人,想着等人一下来就递上杯茶要他润润嗓子,可陈卿言刚一鞠躬,却听见台下一声高尖的骂声,格外的扎人的耳朵。 “说的什么狗屁玩意儿!” 池座里头有观众不乐意的,一是观众爱听相声也会听相声,二是好些观众也都是熟客了,知道陈卿言的能耐。台上的人虽算不上大红大紫,却也不至于用“狗屁玩意儿”这样的词儿踩乎,明明说的不错,怎么就顺嘴胡说呢?有心想要站出来同那位骂人的论论理,可刚一冒头便老实的缩了回去:瞧那一身的打扮,就知道是个混混,而且还是三五成群的聚堆儿坐着,明摆着的是来找事儿挑刺儿的。看热闹的心里大概齐也明白,陈友利的茶馆买卖不错,免不了有瞧着眼红,想过来插一脚,凭白抽钱的,总得找个事端将事儿挑起来才好,只是合该陈卿言倒霉,偏偏让他摊上了这一遭。 第59章 只可惜这只是局外人的想法,陈卿言挨了骂,自然要去寻台下骂自己的人,一圈环视下来,待找到人后心里登时就明了了。 正中坐的那个还是位熟人。 可不就是曹京生么? 陆泽业这场病不算短,但好在终于好利索了。只是每每瞧见陆觉书房里夜深时还常常亮着灯,虽说迟早有一日要将家业交与儿子手里,但总是免不得心疼,索性嘱咐了厨房里煲了补汤给陆觉喝。 殊不知全让陆觉一并倒了,却是照顾了书房里的花花草草,长得格外旺盛繁密起来——他哪儿还需要什么补身的汤?这几日还不够让人上火的么? 上次打陈卿言那回来,思来想去总觉得要同他讲个清楚,可愈忙愈乱,工厂、地产各处的事儿全都一股脑的涌了过来,期间周梓祥还来找过陆觉几趟,都一一的推了——陆觉倒是十分想见这人,只是现在不是时机,只等着一并和他算了后账才好。 如今终于能松一口气,刚一得空,陆觉便驱车早早的来了三不管,本想好的词儿要说的掏心窝子的话都已经在嘴里含着了,就等着看见陈卿言说了个痛快。一溜烟似的急匆匆兴冲冲直奔着庆园去了,谁知道眼前却是紧闭着的大门。 怎么了这是? 陆觉愣神朝后退了两步,四下看着,也并未瞧见门上贴着什么“有事歇业”的字,这便更是奇了,好歹做的是开张生意,不开业总得知会顾客一声,陈友利这么精明的人,自然不会忘了这些。 蹊跷。 只是茶馆未开门,那陈卿言自然就不在这里了。陆觉虽是白跑了一趟,但也并无什么大碍,去家中找他便是。 刚想开车再走,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陆四少爷脚步一停,却又是加快步子朝着茶馆后门而去了。 第46章 追 果不其然。 陆觉打后门直奔前厅,人居然还不少。 除了一眼就看见的陈卿言,还有那位他不大愿意见着的万笙儿,再加上满脸愁容的陈友利和跑堂小二,四个人正收拾着一片狼藉的茶馆,池座被砸烂的桌椅被人拖着在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响声来,陆觉听得直嘬牙花子的难受。 “我来。”陆觉殷勤的从陈卿言的身后想要将他手里的椅子接过来,陈卿言并不知他来了,被唬的攥得更紧,待扭头看清楚了来人是谁之后,却是淡淡的说道:“不必了。”若是放在平时,陈友利自然能察觉出两人之间的嫌隙,只是今天他自己也是颓丧着一张脸,提不起精神来,怎么还有心思关注旁的,自然是草草的打了招呼,却仍是为陆觉拉过一把椅子要他坐下。 “陆少坐这儿。”陈友利倒是一点儿都没在意庆园明明是关着门,陆觉是从哪儿进来的。 “不必。”陆觉有些尴尬的松开了手,干咳了一声说道:“只是这是怎么回事儿?” 陈友利一一将事情讲给陆觉听了:那曹京生是如何指挥着手下的人将茶馆连人带桌都给砸了,又讲了曹京生这次来估莫着多半还是为了万笙儿,但这回却又多了一个针对的人,估摸着是上回吃了憋,这回来撒气。陈友利说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看了陈卿言一眼,他不知这话陈卿言乐不乐意他同陆觉讲,但陆觉却是陈友利唯一能求得上的一位贵人,他知道陆觉将陈卿言看得极重,这话未免会戳到陆觉的痛处,可陈友利并不是存了利用陈卿言的心思,实是因为这局势下他除了这位常客陆四少爷,再也没有一位能指望得上,能帮上忙的人。 他亦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祖上的家业就这么毁在了自己的手里。 “苦了小陈。那姓曹的下了多狠的手,一闷棍就——”陈友利指了指自己后背的肩胛骨处,却是让陈卿言打断了要说的话。 “无碍。”陈卿言仍是淡淡的说道,他自然是知道陆觉这会儿正紧张又关切的瞧着自己,眼神是那样赤裸的不加一丝的掩盖,那他就更不能与这人对视。 虽然脸上就差写上“不屑与你讲话”几个字,内心却总归是骗不了自己。 与其说不屑,倒不如说是不敢。 总觉得会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听了陈友利的话,陆觉心里自然如同炸了锅的一般急,尤是看见陈友利龇牙比划的那一下,好似真的砸在了自己身上一般的痛。他恨不得立即扒了陈卿言的衣服瞧瞧伤势如何,只是也自知这是痴人妄想,但哪怕说上一句关切的话来也好,可瞧着陈卿言的样子,却是半点儿想理自己的意思都没有。陆觉知道眼下也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索性暂且放归心里留为后话。 “虽是如此,也该照常开张才对。怎么就这样关门歇业?”陆觉问道。 “姓曹的说了,给老陈我两条路选。”陈友利只愁的忍不住哀声叹气,“一是每月给他二百个大洋的分成……” “什么?”这开出的条件陆觉都觉得不可思议,两百个大洋要陈友利按月给他,简直是痴人说梦,“另一个呢?” “要我关门滚蛋!” 不必陈老板说,陆四少爷自然将这事儿揽在了自己身上,要陈友利尽管开门营业,他倒要看看这位曹京生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只是帮忙收拾干净了庆园,来时天还大亮,这会儿出门就眼瞧着天边只剩下了夕阳和被染得通红的云彩,街边的矮房亦是想被刷涂上了一层浓烈的油彩——三不管这样的地方,也更是在这样的时候显得格外动人的好看。 第60章 夕阳虽美,陆四少爷却无心留恋这景。他与陈卿言一同从庆园出来,想着终于没了外人,也能同这人说几句贴心的话了,可这人却压根儿一点等他的意思都没有,从未见他走得这样快过,这就弄得陆觉格外的郁闷,总觉得这人躲着自己像是躲着什么害人的瘟疫,可又舍不得走——他一辈子也没这样巴巴的求过人几回,这倒好,全落在了陈卿言的身上,走了倒是一时痛快,但怕是以陈卿言的气性,这次尚且是瘟疫,下次就是洪水猛兽了,再要闹出什么“老死不相往来”来,这就得要了陆觉的命。一想到这儿,陆觉居然在这闷热的夏日里打了个冷战,光是自己这么一会儿胡思乱想的功夫,再瞧陈卿言就又离自己远了不少。 怎么着? 追吧。 二人就这么在南市的大街上你追我赶的走着,陈卿言自然无所谓,他一个说相声的,再有认识他的人又如何?陆觉就没这么好运了,打哪儿一过都免不了惹人侧目,让人好歹看上一通,咂嘴琢磨:这位少爷这是干嘛呢?再快些脚下就要踩了风火轮上天了! 就这么个速度,倒有一样好处,平日里要半个时辰才能走完回家的路,今日竟少了一半。陆觉眼瞧着门口那开满了蔷薇小花儿的院子就在眼前里,刚要松口气,哪知道前头的人居然连快走都不是了,竟然快跑了两步,眼瞅着就要远远的将陆觉扔在后头。 陆四少爷一口气差点儿没提上来,好在反应还是快的。卯足了劲儿一股气追了上去,却还是晚了一步,陈卿言闪身进院,“咣当”一声就将院门锁了个结实,好险将陆觉的手腕子夹住。 陈卿言就要转身进屋,刚走了两步却发现动弹不得——这才察觉自己的大褂下摆被这人隔着铁栅栏牢牢的攥在手里,露着里头黑色的水裤,直朝裤腿儿里灌风。 “松开!”陈卿言喝了一声,却没自己想象的那般恼意,反而听着似是有些底气不足的无奈,实在是这副样子太丢人现眼,怕惹的过路人来瞧。 “不松。”陆觉说着干脆蹲在了原地,颇有些赖皮赖脸要同陈卿言一起耗下去的意思——他也知道陈卿言的软肋在哪儿,本以为能逼得这人就范,刚要得意窃喜自己这主意甚妙,却只听陈卿言冷哼一声说道: “好啊,我等你就是了。” 第47章 “让我瞧瞧” 陆觉哪儿知道陈卿言居然来了这么一手,继续攥着也不是,松开也觉得没面子——陈卿言给他出了个难题,陆四少爷也没让人省心到哪儿去,既然僵持不下,索性就使起了混蛋的伎俩来。 “哎哟!” 陈卿言站在当院中好不惬意,虽是站着不能动,但眼光是一寸一寸的在这院子里挪着,这巴掌大的地方被他伺弄的愈来愈好了,生机勃勃的好看——绿意喜人,哪个不比这个院门外的赖皮强?只是就这也不得安生,陈卿言被这一声大叫吓了一抖,只当是这人等得烦了又要耍起什么花招来,干脆瞧也不瞧他。 虽不奏效,但陆觉却好似越挫越勇,刚才还只是虚张声势,现在干脆絮絮叨叨的碎碎念起来了:“我手好痛……” 手痛? 陈卿言凝神细想,刚才为了将他关在外头,确实有些急躁的不管不顾,若是要自己说是不是一没留神关得狠了伤了他的手,陈卿言自己也摸不准的心虚。他倒有心看一看,只是现下正背对着陆觉,要看就得回头细瞧,那岂不是刚刚做的这些全都白搭? 陈卿言狠了狠心索性说道:“手痛还不放开?回去赶紧去找医生瞧瞧。” 如若单听这前头半句,陆觉没准儿心都要跟冰淬了似的凉上半截,这是后头这句话竟是要陆觉强忍了才没笑出声——这人真是嘴硬,嫌弃起人来也不把戏做满,真要是厌的他恨不得从眼前消失,何苦还要嘱咐他去看医生呢? 这样相较起来,陆觉的戏可就足多了。 “我痛的回不去,是真的痛,你快帮我瞧瞧是不是断了?”说着还嘶嘶的倒吸着凉气,真就是像痛苦难忍一般的闷哼着。陈卿言也就是急的让这人唬的懵了,若是稍稍细想,便知道这人说的是四六不通的谎话:哪有人手断了还有力气攥着衣服不撒的,可这时候他哪儿还来得及细想,立刻俯下身去要去看—— “干什么?” 陆四少爷瞅准了机会,一把攥住了这人的手腕,可实在是心中急切又好不易得了这样绝佳的机会,力道着实使得猛了些,他身子一歪,连带着陈卿言俩人齐齐跌了个屁墩儿,尽管如此狼狈,却都没有撒手——栅栏外的是怕一撒手人就走了,栅栏里的是想要捉了陆觉的手细看。 “哪儿就断了!放手!”陈卿言知道自己受了骗,可语气却不大似刚才一般强硬。虽然并不像陆觉说的那样严重,可好好的一双手上划得全是血道子,院门口的蔷薇花带刺,再加上自己又是一再与他拉扯,这人的半截胳膊上瞧着竟是没一处好的地方。 “不放。”陆觉怎么会听不出陈卿言言辞之间的不同,这会儿只觉得俩人这古怪纠缠的姿势好笑,早不知让多少过路的人都瞧了去了,既已经丢了人,也就不多在乎再多丢几分,全当为了哄陈卿言自己做丑取乐又有何妨?这样一想,他倒格外看得开了,笑眯眯道将这腻歪人的话说的饶是顺口:“不放也不过手痛,放了才是心痛呢。” 第61章 “……” 作了什么孽! 陈卿言的脑袋里顿时只剩了这话,手上的劲儿松了,人也跟着泄气,面无表情的站了起来,既然院里的花儿替自己出了气,也算给了他教训,手上的伤总得收拾,全是看着他可怜才让他进屋的——陈卿言也知道这些不过是些无用的话,可又能怎么办呢?真与这人坐到月上枝头? 何苦来的。 既让进屋了,陆觉就知道和刚才想比陈卿言的怒意至少消了大半,他顾不得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在陈卿言的身后赖皮赖脸的跟了上去,恨不得贴着陈卿言一同走去卧房,却是遭了一个白眼与一声呵斥:“外头坐着。” “哦。” 只是陆觉坐着也不大老实,时不时的探头朝卧房里瞧,虽不知陈卿言在忙些什么,但他这时却才是真的将心放回了肚子里,他总以为自己要费一番苦力——并不是使刚才这样的“蛮力”,而是“伤神”的力气。他亦不怕同陈卿言解释这些有的没的,说真着了也是他行的端走的正,再大不了把那姓周的揪来当面对峙也未尝不可。只是唯怕一点,受不住陈卿言因这事儿厌恶自己,他知道陈卿言洁身自好,容不下这些滥事,只是陆觉现下才明了,陈卿言其实也是明白他到底为何而来的,自然也是没有厌恶自己的意思的。 只是这其中的不说自知,陆觉却忘了向陈卿言讨教。 你怎么知道? 该不会是一直等着我来? 陈卿言手上除了一件自己的短衫,还有一样用温水洗过的干净毛巾。他知道叶寒云是陆觉的私人医生,那药箱里头都是西洋医生的一套玩意儿,他这儿自然是弄不来的,只能用毛巾擦擦干净暂且将就收拾一下,好歹能把身上那件儿被勾的破烂的脏衣服换下来再说。 “你的?”衣服朝头扔来蒙在脸上,陆觉倒是一把抓住新奇的看了又看。 “可不就是我的。”陈卿言懒得与他废话,却是抓过了这人手来将毛巾覆了上去。“疼吗?”只是开口问了,又恨自己不大争气,为何要没出息的说这样的话来关心他,立刻又改口道:“疼也活该。” “是活该。”陆觉喜滋滋的骂着自己,眼睛则一直跟着陈卿言的手,看着他不敢吃力的为自己耗费着功夫,只觉得自己这点儿破皮儿小伤受得值。 “把衣服换了吧。也不知今天让人看了多少笑话。”陈卿言为他收拾妥帖,站起舒了口气,却又发觉陆觉正拎着那件短衫左右的瞧,好似是能从那白绸布上看出什么花来似的。 陈卿言不明所以,只当是这件衣服小了,陆觉穿不得,说着“小了我再给你换一件就是”,刚要伸手去拿,陆觉倒快闪到一边,将衣服牢牢搂在怀里说道: “是你贴身穿的?” 可不就是套在大褂里头贴身穿的,露出来的白领白袖,不都是它么。 陈卿言挑衣服时自然没有多想,只是让陆觉意味不明的这样一讲,无心也倒成了有意,想着沾了自己汗的衣裳要再套到陆觉的身上,登时就红了脸,要从陆觉的手里夺下来。 只是陆觉倒来了能耐,捧着衣裳偏不让陈卿言得着,俩人在屋里闹做一团,最后都是气喘吁吁的倒在了外头的沙发上。 “让我瞧瞧。” 陈卿言只听陆觉说道。 第48章 糖 “什么?” 陈卿言疑惑,不知陆觉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等着人来的隐匿心思让人猜着了,还不自知。 他当然知道陆觉的性子,尤是在这样的事上不肯罢休。真要好好细细的想,他也未必真的就因为这件事这样疑心陆觉的品性。当初这人对自己来说也不过就是个毫无关系的名字,可听来的那些故事却和真与他相熟之后相差甚远。若是硬要给自己那日的失魂落魄添一个无用的名头,总得是怪那口红的颜色太过扎眼,一时乱了自己的心罢。 “你这儿……”陆觉指了指陈卿言的肩胛骨,虽然担心,脸色却阴沉了下来。“让我瞧瞧。” “啊。”陈卿言这才明白陆觉的意思,只觉得被陆觉指过的那处的筋肉跟着跳了一下,自然是不会让他瞧看的,“早不碍事了。” “真的?”陆觉也知道他说的假话,“还能打玉子板儿?” “能。”陈卿言急着向陆觉证明,自然就站起来掏出了玉子板儿来要打给他看。他若是会双手打板还好,换一只手自然也能搪塞过去,一时蒙一蒙陆觉的眼睛。只是伤的那一侧就是常打板儿的那只胳膊,轻飘飘的两块板儿刚举起来,就觉得伤的那处热辣辣的生疼抽痛,脸色难忍的变了——那日曹京生手下的几个流氓都是下了狠手,棍子是冲着脑袋来的,若不是万笙儿大喊提醒了一声,怕是陆觉这会儿见着的就该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挺尸的陈卿言了罢。 “快放下吧。” 陆觉一把将人拉过坐下,却只敢用三分的薄力,生怕碰疼了这人的伤处,他刚才的话自然是为了激一激陈卿言才说的,鱼儿咬钩倒也痛快,两块儿玉子板就出卖了自己。 “再逞强试试,这条胳膊就甭要了。”不让瞧也就算了,总归不是为了别的,是想看看伤势如何,如此看来自然是还未好利索,于是说道:“改日我带叶寒云来,让他看看,伤到皮肉还好得快些,就怕伤到筋骨。” 第62章 “不麻烦叶医生了。” 陆觉想到陈卿言合该说这句话,便有准备好的下话等他。 “要麻烦也是该我麻烦他,我麻烦他他不也是常事儿。你怕什么?” “那就不麻烦你了。” 陆觉猛地吸了口气,实是未曾想到陈卿言在这儿等着他,安静了片刻也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半气半无奈的扔了一句:“陈卿言,你非要同我这样客气吗?”出来,硬邦邦的砸给了和自己对坐的人,却只觉得自己的舌尖儿都不知从哪儿生出了许多的苦味儿,说起来实在要人难受的很。 客气? 陈卿言有心想反驳陆眠之,却又觉得自己这样对他,未免太过残忍。 既然知道陆觉一定会来,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来。 解释自然是要消除自己心头的误解,可特意跑来为了消除一位朋友心头的不解,这未免说不过去——就像打一开始,陈卿言就知道,陆觉那句堂皇的“只做朋友”不过是句欺人欺己的无用话。 可偏偏两个人都却都信了,且直到今日仍一本正经的刻板遵循着——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但总要有的。 陈卿言自然不会把这些话同陆觉讲,终有一日他和陆觉之前总要坦然面对置于眼前的变数,缓兵之计也只会害了陆觉,可陈卿言没有办法。 他没有办法。 这条路看似波澜不惊,陈卿言这一步步的走下来却只觉得分外艰难:朋友若是要做下去,便要一直装傻充愣,只当这这一切安然无恙,可心里明知所站之处皆是摇摇欲坠,他又怎能昧着心的装作不知呢?他犹如站在悬崖峭壁,只见那些碎石扑簌簌的往下落着,不知哪儿一块什么时候砸在陆觉的心窝,便要这一处虚假的峭壁再没了踪迹。 自己跌下去,会不会粉身碎骨? 便没别的路可选了吗? 或是有的。 陈卿言只朝这天底下最俗的那处想去,总有一天这位陆四少爷是要娶妻生子的,那时这让他焦心的烦恼事儿就不必愁解,自然而然的便都散了,又或是自己亦该劝劝他早些“走回正路”,可脑袋里这样的念头刚刚冒了个芽出来,却先让自己觉得鄙夷。合该哪家的姑娘就该将就陆觉了过此生么? 这世上的事儿总归逃不过“乐意”两个字去。 就像陆觉的心甘情愿。 “在想什么?” 陈卿言刚要答这人的话,张嘴却被填了样东西进来,他不知是什么,急着要吐,却让陆觉捂住了嘴巴,吐也吐不得,只听这人笑着说道: “还能害你不成,是能吃的。” 陈卿言这才觉得唇齿之间漫了一丝甜意出来,刚想问“是糖?”,又觉得不大对劲儿,既是糖怎么尝着还微微泛苦——他不知是什么怪味儿的东西,只能瞪圆了眼睛等陆觉解释,就看陆觉将手心里的东西摊开了送到自己眼前,跟着还说了句洋文: “chocolate.” 一张花花绿绿的糖纸倒是好看,只是上头写的东西连同陆觉说的话,陈卿言都不懂——不懂归不懂的,这东西他倒是早就见过,而且是在天津卫的报纸上。 时下天津卫有许多家报社,天津卫就这么大的一处地方,能报的新鲜事儿也就那些个,剩下的版面也不能空着,干什么用呢?留了空余的地方做广告用——只是这广告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登的,说起这个来,陈卿言在相声里头还当包袱使过。 “能打的起广告的,您瞧准是那些大买卖——瑞蚨祥,同仁堂,卖耳挖勺的您瞧他打过广告吗?一年白干啦!” 陈卿言就是在报纸上看过这东西的广告,他只知道是种外国糖果,写的词儿倒是挺妙,看着像是哄着赶时髦的姑娘去花钱的: “捉住男孩儿心脏的礼物” “好吃吗?”陆觉问他。 陈卿言他实在尝不出什么好吃的滋味来,只觉得味道怪,却也不至到难以下咽的地步,于是说道:“糖有什么好吃不好吃的。” “但是糖特别有用。”陆觉倒是一本正经起来。 “恩?” “特别是哄闹脾气的小孩儿。” 第49章 未尝不可 陈卿言白了陆觉一眼,拿出了些年长这人的底气来:“明明比你还要大三个月的,也不知谁是孩子,最爱与栅栏作对,钻的泥猴一样,你想想这是第几回了。” 陆四少爷就如同未听见陈卿言的话一般,嘻嘻的笑着全是不理陈卿言反驳自己的话,倒是对一件事儿特别上心起来,“你生辰是不是快要到了?” “还早。” 陈卿言虽是说了还早,却挡不住陆觉真就一本认真的走至墙上挂着的日历一旁细细的算了起来,陈卿言看着这人最后用食指在那那日的数字上头圈了个圈,扭头又对自己说道:“还有三月零四天,你想怎么过?不是说要热热闹闹的过一回……” “哪有人提早三个月就惦记着的?”陈卿言打断了陆觉的话,“再说也……”他想说的是再说本就没有什么“热热闹闹”的打算,要陆觉别瞎折腾就好,只是这时只听得外头有人敲门,两人相视一眼,都愣了愣神。 陈卿言少有朋友,能来他住处的更是少之又少,有人造访对陈卿言而言确实是件顶稀罕的事儿。 “我去开门,你把衣服换了吧。”陈卿言嘱咐了陆觉一声,便起身朝外走去。 第63章 “你怎么来了?” 刚问了这句,陈卿言便觉得这话说的不妥,倒像是自己不大欢迎人来似的没有礼貌,只是他确实未想到来的人是万笙儿,一开门时便瞧见这姑娘垂手站在门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自己着实被吓了一跳,脑袋里头却飞速转着找补了一句:“这样晚了。”免得姑娘多想,以为自己是在撵人。 “吃饭了吗?”万笙儿仍是刚才的样子瞧着他,她平日在台上多穿些艳色的旗袍,今日出门倒穿的朴素,白衣蓝裙衬的人格外水灵,往日盘起来的黑发今天只是散散松松的扎了,冷不丁的瞧上去倒像是个女学生。 “还没。” “亏你也知道晚了。”万笙儿抬手在陈卿言的眼前晃了晃——他这才注意到姑娘手里头拎着的东西。“我这不就给你带来了。” 一来是感谢这人那日替自己出头,二来是想着他胳膊受了伤,刷锅做菜不大方便,但总而言之是自己有心想要来看他,什么理由都可以拿来用一用的。 照例话说到这儿,陈卿言总该让人进屋来坐,好歹要沏壶好茶请人喝,只是陈卿言这时却有些局促的站着,引得万笙儿也有些尴尬的纳闷却又不好直说。 “那你拿着趁热这会儿就吃,我该走了。”万笙儿将食盒交在陈卿言的手里,刚要转身离开,就只听院里有人高声说道: “别走,既然来了,就一起吃吧!”只瞧陆觉兴冲冲的屋里快步走了出来,这说话的语气,倒像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一般热切熟络,虽是别扭,但却让人挑不出哪里不妥。只不过陈卿言心里嘟囔,这人不知道在院里窝着听了多久,这会儿跑出来添的什么乱。 “陆四少爷也在。”万笙儿自然是知道陆觉与陈卿言要好,但她知晓的那一些只在庆园茶馆里,不知这二人私下里也是常在一处的,她冲着陆觉浅浅点头,目光却是在这人身上长长久久的定住了:这白绸的褂子甚是瞧着眼熟,可不就是陈卿言常穿的那件儿么?若是换了别人,自然是看不出的,只是万笙儿本就对陈卿言有心,自然目光时时落在他身上打量,袖口处的那个不打眼的小窟窿是在后台时戴春安没留神拿烟头烫上的,周遭一圈焦糊的黄印儿,万笙儿记得清楚极了。 陆觉怎么会穿着陈卿言的衣服。 “进来呀。”陆四少爷倒是热情,先是打陈卿言的手里接过食盒,又扭头来和万笙儿说话,“你俩还要在门口傻杵到什么时候,莫不是要我一个饱了口福,霸占万姑娘的手艺?” “贫。”陈卿言扔了一个字给他,自己也来招呼万笙儿进屋,他实是打算万笙儿刚才走也就走了,之后再给这人赔不是也就是了,他和陆觉今日总归都是不大对劲儿,也免得丢人让人瞧见了笑话。哪知道陆觉却殷勤——陈卿言不是不知道陆觉对万笙儿总是有些“看法”,心里便更是防备着陆觉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只看陆觉在前头走着,嘴里头还念叨着什么,陈卿言竖起了耳朵,听见的却是“怪沉的你怎么能拿”,于是忍不住回道: “这点儿东西姑娘能拎得,我就拎不得?” “拎得拎得。”陆觉回身笑答,“刚也不知是谁打板儿都难,还这样犟,不肯好好养着。” “就你……话多。” 万笙儿只觉得心里一震,脸上霎时就失了血色,她到底是品出了哪里不对,她守着陈卿言这些年,再没谁能比她还熟晓喜欢一个人时是什么样的滋味。而眼下陆觉的样子,可不就是自己?只是他比自己要强上太多,她并没有这样的勇气,不然怎么明明是关心这人来给他送饭,却还要找些堂而皇之的理由来作陪? 她早该想到的。 只是若是真的换了自己,陈卿言仍会这样亦笑亦嗔的回上一句吗? “陆少,卿言哥哥……你们吃,我得回去了。”万笙儿定住了脚步,忽的说道。“出来时急了,好像忘了关门,得回去瞧瞧。” “怎么这样马虎。”陈卿言回走了两步,他自然不知万笙儿说的是为了要脱身离开的假话,亦没瞧出姑娘脸上隐起的复杂神色来。“我送你。” “我坐洋车就好,还快些。”万笙儿自然不肯让他相送,她只觉得脑袋里头嗡嗡作响,一时只想远远的逃了这处去静静——那一问若是要她自己答,是给不出答案的。总归是往自己心上扎刀,未免太过残忍。往外挪着步,却又无端的回过身来向院里瞧去,陆觉已经走到了门口,抵着房门等陈卿言进屋,一见自己看他,便又笑了起来—— 万笙儿突然明白,自己与陆四少爷其实是并不一样的。 她是一味苦求却不得。 他却是,既已如此,未尝不可。 第50章 酒后吐真言 只是打开了食盒,瞧着那饭菜带的竟都是二人的分量,陆觉与陈卿言心里都各自生出了许多滋味来。 “不知道以后谁会有这样的福气能娶她这样的姑娘,这样好的手艺。”陆觉吃人家的嘴短,便要说几句夸奖万笙儿的话,只是虽是夸人,却是带着三分酸意——他自然是说给陈卿言听的,又只恨自己没有这样的手艺让人比了下去。 “反正不是我。”陈卿言倒是答得痛快,省的陆觉念叨,正好趁着这样的机会说了——他想要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答案?说罢干脆仰着脸瞧他,好似脸上写着“你满不满意”的问话似的,不过看着陆觉那喜笑颜开的样子,怎样都像是对这话满意极了。 第64章 陆觉得了便宜,却偏偏还要卖乖,夹了一只虾放在陈卿言的碗里,语气又不大正经起来:“真的呀?你真是这样想?这样好吃的虾以后吃不到了,岂不委屈。” “再多说一句就撵人了。” “……”陆四少爷闷头扒饭的速度倒也快。 “她的事儿,你记着……”陈卿言忽的想起了这一桩未了的事儿,“曹京生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主,我怕他还要找万笙儿的麻烦。” “知道。”陆觉答道,说完却是叹了口沉沉的气,将手里的筷子放下,语气倒是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下次若是再有这样的事,多多护着些自己。” “知道。”陈卿言学着他的语气一样答道——可心里也知道若是还有下次,他也总不能眼瞧着姑娘受人欺晦,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一条臂膀若是能挡得,那就还要为她挡着。 陆觉离了陈卿言这儿并不着急回家,而是奔了叶寒云的住处去了。叶寒云也是自己住在外头的一处西式公寓里,陆觉摁了几次门铃,却迟迟没有人来开门,刚要离开准备去他的私人诊所找一找,门却“咔哒”一声开了。 “我还以为你不在家。”陆觉不客气的刚要推门就进,却瞧见了叶寒云顶着一脑袋尚未洗净的泡沫,胡乱的裹着条浴巾正怒目而视,地板上的水渍直从盥洗一路延至客厅,再到这人光着的脚上。 “进来,姓陆的你要是无事找我我就杀了你。”待人进了屋,叶寒云将门关上,又气势汹汹的进去再洗。 陆觉知道自己来的不巧,叶寒云这人洁净成癖,这下心里不知该有多不痛快。只是陆四少爷搅和了人家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是干脆走到浴室门口,与里头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话来。 “曹京生这人你知不知道?” “陆眠之你知道我最不爱管家里闲的事儿。”叶寒云虽是青帮的大公子,但却分外厌恶自己这个身份,否则也不会早早跑出来学医,明明坐拥着金山银山却还要来做陆觉的私人医生。 “看来是知道。”只是叶寒云这话却将自己出卖了,陆觉扣了扣浴室的门,“寒云,我还真有事要你帮忙。” “怎么?”要陆四少爷求人,这样的机会少之有少,叶寒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心里也如同这蒙了一层水汽的镜子一般不解,道:“姓曹的还能惹到你的头上?” “不是……也算是。”陆觉靠在玻璃门上抱怀叹了口气,“你先出来——”只说着,身形一闪就落了个空,好险跌在地上,叶寒云从里头走了出来擦着未干的湿发,这回倒是利落多了,“这边坐下说。” “喝一杯?”叶少爷取了瓶洋酒拿在手里晃了晃,陆觉未出国时俩人对斟对酌直至深夜也是常有的事,虽都和陆觉是推心置腹的老友,叶寒云与纪则书却不大一样,若说纪则书是循规蹈矩,叶寒云便是与陆觉有七分的相似,好听了是肆意潇洒,难听了是任性妄为,但反倒成全了俩人,总归是脾气相投,能说到一处去。 “够了,明日还得帮老爷子的忙。”陆觉揉着太阳穴处看着大半杯酒只觉得头痛。 “着急要你接手了?”叶寒云不加掩饰的坏笑道,“也是快了,这样不出几日便快急着要你娶媳妇儿生孩子了。” “不是来与你斗嘴的。”陆眠之无奈苦笑。 “曹京生怎么了?”叶寒云见他无心说笑,便将话引回了正题上,“你尽管自己收拾了就好,还用为了这人来找我?” 叶寒云这话不假,怎样想来都觉得陆觉实是多此一举,于是又说:“该不是吃错了药,脑袋糊涂了。” “是陈卿言。” 一口烈酒入喉,叶寒云惯爱喝这些烧得人喉管儿都生痛的玩意儿,陆觉许久不喝,舌头都只觉得发麻,只是说这人的名字时却是分外的利索。 “就算是他也不必……居然还惦记着?可不是让我说准了。”许寒云与陆觉碰了碰杯发出清脆的一声,又是一口。 “你什么时候酒量这样的好。”陆觉拧眉似在灌药,将曹京生在庆园捣乱的事儿一一同许寒云讲了,临了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出面亦能平了这事儿,只是姓曹的性子实在阴狠,专是挑了我不常去庆园的那几日去的,我若是在,自然一切好说,若是没赶上,总不能找上门去追了打,我想着你们这行……叶伯伯这行总讲究个尊卑有序,你总要比我强些。” 叶寒云期间自然是在陆四少爷说“你们这行”时,狠瞪了他一眼,认认真真的听陆觉讲完,也知晓了其中的意思,点头说道:“这些好说。”陆觉刚要道谢,就听叶寒云又说了一声:“但是……” “什么?” “尊卑有序是自然,只是那姓曹的这两年有心要做天津卫青帮里的这个。”叶寒云竖起了拇指来,脸上浮起冷笑,“这四个字放在他身上,未免有些荒唐,再加上他本就张狂些,就更是目中无人了,不然怎么会同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似的。不过你放心,带话给他提点一些,总是有用的。要你的人好好安生的说他的相声就是了。” “你的人”这仨字叶寒云用得极妙,陆觉甚是受用,微醺泛红的脸上勾起一弧笑来,已是有些醉意。 叶寒云起了坏心,知道陆觉若是清醒多半不会同自己讲什么实话,索性趁着这会儿套陆四少爷的话:“同他讲了?” 第65章 “讲了。”陆觉一五一十。 “成了?” 这句陆觉倒是不答了。叶寒云急的冒火,狠狠推了一把催促道:“说啊?” 这一下倒是推出了事儿来,只瞧着醉眼迷蒙的陆四少爷脸上眼睛鼻子拧着都要挤到一处去,只是一张嘴嘴角朝下用力撇着,竟是作势要哭的样子: “寒云,我心里苦呀。” 第51章 不一样 陆四少爷的酒品其实还算不错,不然以叶寒云的脾气,怎么也不能同这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好友。只是不知这位什么时候添了这么一样醉酒话痨的毛病,让叶寒云分外费解,不过好在叶寒云知道陆觉这些日子为了那位说相声的角儿费了好些心神,自然对待他也多了三分的宽容。 “行,都知道你苦了。”叶寒云默然想将陆觉剩下的那半杯酒挪到自己这边,可刚拿起杯子,却被陆觉劈手抢了回去。 “给我!满上!”陆觉说着又是不要命一般的猛灌了一口,醉意让器官的反应都变得迟钝了起来,刚才还是难喝的苦药,这会儿却成了治人伤病的仙丹。 “你当是外头的酒馆呢?”叶寒云不会听他的,但也没再将陆觉手里的杯子要出来,而是说道:“喝了这杯就够了。” “怎么……就……这样难呢。”陆觉摇摇头,将整个脑袋贴在冰凉的桌上,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着那些与陈卿言有关的话。若是细想起来,自打上次与陈卿言“复合”之后,两人之间的相处并无什么不妥,一切都顺着该走的方向好好走着。这是这会儿喝了些酒,心里竟生出许多无端的委屈来,非要吐个干净才算痛快,只是苦了叶寒云,若是陆觉没来打扰,这会儿他已经早早的上床睡了,何苦来的要耳朵遭罪。 说到底,陆觉还是不甘心。 开始还只是一株名叫“委屈求全”的嫩芽,可每见陈卿言一次,就要格外拔高几分,陆觉眼睁睁的看着它就要冲破心房一般的肆意生长着,直到最后就变成这棵不甘的毒草,却还要人迁就它,哪怕它茂密的要将自己整个人吞噬也在所不惜。 叶寒云听陆觉说完了这些没头没尾的话,也明白了个大概。总了四字,无非就是“求而不得”的俗烂苦情戏码。这人叩了叩桌子,说的话倒叫人听不懂。 “有不难的,只是你自己不选。” “大概……是老天爷替我选的。”陆觉听懂了叶寒云话里的意思,叶寒云这是说他,喜欢上哪一个不好,偏要选了一个无意于自己的陈卿言。本该是要人心塞的一句话,陆觉听了竟是扑哧一声笑了,只是笑得不大痛快,喝了酒舌头也跟着大了,说起话来磕磕绊绊的不利索:“三,三不管这么大的地方,怎么我,我就进了庆园?怎,怎么就看见陈卿言了?怎么他就偏要生的那么好看?”一连三问,也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叶寒云。 但总归问错了人。陆觉心里如同一团泞在一处的浆糊,叶寒云也不是能掐会算近知天命的相师,怎么来给陆四少爷解一解这样的难题?只是叹了口气,说了句模棱两可的无用话来。 “倒像是你命里合该有这么一遭似的。” 再瞧陆觉,仍是握着酒杯一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模样,要人看着实在受罪。叶寒云张了张嘴,到底是改了往日他一张嘴就要说上几句刻薄话的毛病。 “与其这样,不如再放手搏一回就是了。总要比现在这样强——莫不成你还真要一辈子默默瞧着他?”叶寒云吸了口气,说了句狠的出来,“有朝一日,他成了别人的丈夫,你还要笑着去吃喜酒不成?百年好合是那么好说出口的?” 这话说的叶寒云都忍不住心里抽动着痛了痛,可如若不将这残忍剖开了给陆觉看,怕是他要迟迟的狠不下来。只是叶寒云说罢,却久久不闻陆觉回应,他心上一紧,莫非自己说的过了反倒丧了陆觉的志气,索性破罐破摔了?只是再一抬头,却看见陆眠之竟早已趴在桌上睡得酣香,刚才的话竟全都白说了。 窗外雷声大作。 陈卿言匆忙跑出去,将晾在外头的衣物都收了起来。前脚刚踏进屋里,就听得外头又是一阵闷雷,雨就如同脱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直砸在一院的绿意上头噼啪作响。 陈卿言站在窗前心中有些烦闷,刚刚陆觉走时忘了问一问他是要回老宅还是近的这处。近的还好,这会儿该到家了,若是老宅,怕这位少爷要被浇个通透。 又是一声闷雷。雨点又密了许多。 陈卿言用手绞着大褂一侧,将平整的布料捏出好些细碎的褶子来,担心陆四少爷的心思又多了一重。只是不仅担心多了一重,烦闷也跟着添了一层,却不是因为这不肯停歇的雨,实是因为他发觉自己在陆觉身上放的心思竟丧尸这样越来越多了起来,让他分外的感觉不安。 不该如此的。 陈卿言摸了摸身上的口袋,烟盒早已不知扔在哪去,回身去桌上找,却找到了半盒骆驼牌洋烟——是陆觉落在这儿的。 “也不知抽不抽的惯。”暗暗嘀咕了一声,刚想取出一根,却瞧见了桌上烟缸里剩下的那半支来。他想起了是陆觉吃饭之前只抽了两口,便摁灭了就着一桌的饭菜说起试探起自己的话来,也就把它忘了。 鬼使神差一般的,陈卿言伸手将那半支拿来,叼在了嘴里—— 第66章 是要烈些、呛人些。 一口烟吐出来,脑袋里却忽的想起了陆觉抽烟时的样子来。也不是别的时候,就是自己在台上说着相声,这人坐在包厢里看着自己的时候。 要远些,却也并不太远。 将将好能看清楚这人的样貌,细长的手指夹着刚离了薄唇的烟,轻吐一口出来,半张脸就笼上了一层薄雾般的朦胧——原来自己竟是记得这样清楚么? “咳!咳————” 到底是不常抽这样的烟,陈卿言只被呛的狠咳了一声,却是猛的惊醒了一般,脑袋里这刚刚现了个影儿的画面霎时如同被风刮过一般的散了个一干二净,那薄唇却是最后散的,像是勾了勾嘴角,冲自己笑了一场。 陈卿言,你在干什么?! 手上传来一阵灼痛,烟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燃尽了。 郁郁的将烟灭了,陈卿言几乎是贴着墙瑟瑟站着,贴身褂子的后襟竟已被汗打湿了。他看上去并无异样,只是胸腔里那颗心跳得有多要人性命,唯有他自己知道。 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第52章 :等不得 陆觉在叶寒云家的沙发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叶医生早不知道哪儿去了。都说医者父母心,只不过叶寒云的父母心是从来不会放到陆觉身上的,这一宿直睡得陆四少爷腰酸腿痛,叫苦不迭,好歹姓叶的还算有良心,陆觉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一轱辘坐了起来。宿醉的后遗症便是叫人烦恼的头痛,陆觉草草的洗了一把脸便离开了叶寒云的住处,一开门清晨迎面的凉风倒是将人吹得舒爽了不少。 自己昨晚都同叶寒云讲了些什么? 陆觉坐在洋车上仔细的回忆着,越想却越是脑仁生疼也未想起什么有用的来——罢了,也无非就是些醉酒的胡话,就算多与陈卿言相关也无妨,不就是让叶寒云又抓了些取笑自己的把柄么? 想到这儿心里就轻松了不少,昨晚那个为情困惑的陆四少爷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又被陆觉不动声色的深藏在了身体里的某处。 陆宅这日的早晨格外的忙碌。 陆泽川和夫人要去车站赶车去南京参加友人儿子的婚礼,早早的起来走了,下人们忙里忙外终于将老爷太太送出门,刚能喘口气的功夫,后脚一夜未归的少爷就进了屋,嚷嚷着饿。垂手看着少爷将杯里最后一口牛奶喝了,刚要收拾碗筷,就听陆觉说道: “今天的早饭是谁做的?” 一旁伺候的这个是新来陆家不出一月的下人名叫三儿,不过十七八岁,还是个孩子,因家里的大人在陆家做活,索性也把他安排在这儿了。统共没见过陆觉几回,摸不透少爷的脾气,自然分辨不清陆觉这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总归是心里发怵,觉着少爷约莫是不大满意这顿早餐,于是战战兢兢的答道: “是李师傅做的。” 陆家有两位厨子,一位是陆老爷子疼惜家里的几个孩子,知道年轻人总和他们上了岁数的不大一样,爱些西洋的玩意,特意请来的精于西餐的师傅。一位则是陆家的老人了,专做中菜的,也就是今早做饭的李师傅。 “李师傅还在后厨?”陆觉站起身来问道。 “是……”三儿这会儿心里头倒是笃定了必是这早饭不和少爷的口味,这副样子怕是要去后厨撒气,却又胆小不敢相劝,只得怯懦的紧跑了两步,赶在陆觉前头进了后厨。 李厨子忙活了一早,自己还未吃饭,厨房里又闷,这回正要解了上衣的扣好好凉快凉快,忽的打门外闯进来一人,吓得他又赶紧将衣服合上,待看清楚了来人是谁时,就免不得没好气的说道:“三儿!瞧你毛毛躁躁的,该不是尾巴着火了?”这小孩儿却朝着自己挤眉弄眼,李师傅心里不解,也未多想,又说:“你做这怪相干什么,说你尾巴着火难不成是真要变个毛猴来给我瞧瞧——少,少爷?!” 李厨子这才瞧见慢了两步进来的陆觉,这下可慌了神。 “少爷,别给您身上蹭了油,您有事儿吩咐叫我出去说就成!” 三儿心里头叹气,就差跺脚告诉李师傅陆少爷气儿可不大顺,就是冲着他来的。可哪料只听陆觉说道: “李师傅忙不忙?不忙耽误些功夫教教我做菜可好?” 李厨子和三儿面面相觑,一时没了声音。 怕是自己的这两只耳朵是个假的?刚是哪里来的声音? “先生来找我家少爷?” 下人拉开了门只瞧着外头这位穿长衫的年轻人有些眼熟,却记不得名字,瞧着也不像是同纪少爷那一垡子的人,大概是位不常来的。 “是,还麻烦您知会一声,我姓陈。”陈卿言礼貌答道。天还蒙蒙亮时,他就起了。昨晚那一枝烟燃尽了他的心事,虽是微弱的一点儿火光却是将心里那早该明了却始终隐匿不得见的一块儿柔软地方照亮了。 原来早就是了。 他将关于陆觉的那些心事情绪都一一小心翼翼的放在了这处。像是不懂事的孩童,却知晓守护属于自己的宝贝。他挖了一处浅浅的坑,好像将这些埋起来盖上薄土就不会有人发现。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却忍不住偷偷将它们从坑里取出来,一遍一遍的翻瞧着——原来所有的“并不在意”都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可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自己的这一颗心竟是被人塞了个满满当当,无处可躲? 第67章 陈卿言不知道。 只知道起来第一件事,便是要来见他。 等不及。不可等。等不得。 “先生喝茶。”下人将人引进屋来,倒了杯茶。“我去找我家少爷。” 上好的龙井。 陈卿言将杯放置嘴边,浅抿了一口。他并没有什么喝茶的心思,亦可说他现在什么心思都没有,只剩下了些坐立难安的在自己周身来回的绕着。 该如何同陆觉讲? 陈卿言咬着下唇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却兀的想起那日那人分外真诚的瞧着自己的眼睛,那不许自己闪躲的样子,一字一顿的说着窝在心里的话—— 原来是这样难的。 这样如履薄冰,这样小心翼翼,这样忐忑难安,需要这样多的勇气。 自己是怎么狠心扔下他一人的? 陈卿言长舒了一口气——只愿现在还不算晚。 可是那位去找自家少爷的,过了这样久的时间还未回来。其实也怪不得她,她怎么会往“少爷在后厨”这处想,书房卧房的挨个找遍了,仍是寻不得踪影,着急也无办法,只得去问其他人有没有见到少爷哪处去了,这才冷落了陈卿言要他好等。 只是陈卿言坐也坐不安生,干脆站了起来踱着步,却隐隐的听见一声有人喊了一声少“少爷”,他猛地回过头去,那声音似从后院里传过来的,想是以为自己多半心急,恍惚着想出的声音,却来不及失落,就又听见一句“少爷,放着我来,您别沾手!”这句倒是比刚才清楚多了! 本不该不经允许,便在主人家中乱走。只是陈卿言这心中似是揣了一窝乱蹦的白兔,哪儿还顾得了那么多,只是顺着耳音直直的朝着那处去了。 第53章 :探清水河 “少爷您快放着吧!”李厨子有心想夺过陆觉手里的炒勺,却又怕自己这常年在厨房浸淫的一双手不小心将陆觉身上的高档衬衫抹了油污,十指扭曲又慌张的胡乱挥舞着,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 陆觉却如同未听见一般,先是将油倒进锅里,“接着呢?” “多了多了多了多了——”李厨子到底还是本能的指点道, “多了?”陆觉拧了拧眉,暗自嘟囔道,“那就再倒出来些。”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若是要陆四少爷说起经济学说来必是头头是道,只可惜他在美国学的那一套在厨房里是断断用不上的,瞧着热锅凉油已经烧得冒烟,陆觉抄起一把长勺便要将油盛出来些,他哪里知道那长勺上有水,是往热油锅里放不得的。李厨子倒是瞧见了,只是再说已经来不及,只听噼啪作响,锅里没了命似的往外溅着油花儿—— 厨房倒成了战场,锅里炮火连天的燃着硝烟。陆觉吓了一跳,不知自己是哪一处做错了,朝后猛退了几步,却还是不肯走,虚晃着手里的炒勺仍是问: “怎么回事儿啊?” 李厨子这时候早已放弃了要自家少爷乖乖听话的念头,只求赶紧哄了他做完这道菜了事,索性几乎是扯着嗓子一般的喊道:“少爷放葱姜,把虾也一并放进去!” “哦!”陆觉赶紧照做,伸手一把抓起葱末来扔进锅里,又是引得一阵要人心惊肉跳的响声,手上胡乱,脚下拌蒜,但好歹是一盘虾下了锅,瞧着由青缓缓变红,竟也冒出了香气。 “放盐。”李厨子一颗噗通噗通乱跳的心终于安稳了几分,终于松了口气,再瞧三儿,刚刚恨不得躲到门后头去,这会儿也冒出头来了,居然还嬉皮笑脸的来拍陆觉的马屁:“少爷可真厉害!”气的李厨子有心抽他。 陆觉又是照着李厨子说的一一将调味料放全了,翻炒两下终于出锅——陆四少爷折腾的这一遭下来,虽是落得一身粘腻的汗,脸上却是难掩的兴奋,也不顾脏净的靠在灶台边,伸手抹了一把顺着额头滴下来的汗,眼前却是恍然一般,忽的瞧见门口站着个人正望着自己笑。 该不是看错了? 不敢置信的伸手使劲儿的揉了一把眼睛,终于确定了眼前的人是真的。 拉人回了卧房,陆四少爷第一句便是这样问道:“你怎么来了?” “这话说的倒是不希望我来了。”陈卿言细细的从头到脚打量着陆觉,脸上掩不住的笑,他统共来过陆宅两次,怎么每次瞧见的陆四少爷都是这样的狼狈?衬衫上崩了好些油点子,袖口胡乱匆忙的挽了又撸到了手肘上头,这副样子倒不大像是做菜的厨子,倒是像海河边儿上发狠卸货卖力气扛大包的多一些。 “笑什么?”陆觉被陈卿言笑得后背发毛,但多为自己心虚。他也知自己这副样子瞧不出什么好来,却因为自己心里头的小九九有些不能让陈卿言瞧的出的害羞。这菜自然是学来要给眼前这位做来吃的,虽说那日陈卿言已经挑明了自己对万笙儿的并无旁的念头,可是陆四少爷这逞强好胜的心没跑儿,总觉得输了人家一成,不肯罢休,说到底就是要陈卿言觉得他好——别人能为他做的,他陆觉也能,且要比别人还要强上三分才行。 不然心上本就那么一点儿巴掌大小的地方,若是再不比别人强些,哪儿还能容得自己落脚? “你怎么想起要学做菜?怎么像是打了一仗一样?其实我来是……”陈卿言的话却只说了一半,便被陆觉兴冲冲的打断了。 “你先尝尝。”自然是献宝似的捧了上来那一盘虾,自己又动手细细的剥干净了壳,送到陈卿言的嘴边来要他吃。陈卿言看着陆觉那一脸祈盼着看着自己唇角的样子,仿佛对他而言这是一件天大的事儿一般重要,又凭白生出了许多无用的感慨—— 第68章 莫不是老天爷同他开了个玩笑? 尝遍了这世上太多的苦楚,到了真有人将蜜送到眼前时,却是不敢收了—— 是不是真的? 陈卿言喉咙里梗着一句话,想问问陆觉。 “你上次说的,还做不做数?是不是真的?” “好吃……吗?”陆四少爷哪知道陈卿言心里的风起云涌,他只晓得小心翼翼的问上这么一句,虽自己也是瞧着那焦黑的葱不大满意,却是实打实的希望能听见打陈卿言的嘴里说出一句肯定的话来。倒不是想听无用的阿谀,只是一门心思的想得到心上人的肯定。 齁的慌。实话。 一入嘴就想问问陆四少爷家里是不是还有贩盐的生意,这么这样下血本的舍得放。 “好吃。”陈卿言违心的点了点头,模样却是十足的满意,“真是陆少爷第一次下厨?” “第二次……吧。”陆觉迟疑了一下,心上肆意的炸开了一朵又一朵小小的花来,不加掩盖的笑浮上了嘴角。 “那第一次呢?” “若是熬粥那次也作数的话。那就是了。”陆觉刚想再剥一只自己也尝尝,却是让陈卿言攥住了手腕,陆觉不明所以,理所当然的以为是陈卿言同他玩闹,于是嬉笑着说道: “怎么?难道好吃到连让我尝一只都舍不得了?那明儿我也无南市租一处房子,开个饭馆好不好?你一定得来捧场,每天都得来白吃白喝才行。” “陆觉,我有话说。”陈卿言攥着陆觉手腕的手涔出一层薄汗来,却是松了,可喉咙却吃紧连声音都微微颤着。陆觉这才察觉出陈卿言不大对劲,却只瞧出了他眼底的慌乱与紧张。 “你是不是有事要我帮忙?是不是庆园又出了事?”陆觉能想到陈卿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只有这一处。他知道陈卿言总不愿求人张口,再瞧现下这副样子倒更像是附和自己心里所想,索性他倒是又重新一把攥住陈卿言的手,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咱们这就去……” “陆觉!”陈卿言只得用力将人拽了回来,又是将人摁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则是说道: “我是有事要同你讲……陆眠之,我给你唱段儿探清水河好不好?” 第54章 :探清水河 “好。” 本就是钟情着迷于陈卿言的一副好嗓子,陆觉自然是要说好的。只是脱口而出想都没想的说出一个好字,却又觉得哪里不对,陈卿言这话实在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来了这句,要人觉得格外突兀。 可为什么偏偏是探清水河? 陆觉不是不爱听,相反而是爱极了这段小曲儿。虽只听陈卿言唱过那么一次,却不知有多少次夜深入梦时常常会想起这人温柔张口似在讲一段动人悲切的故事缓缓讲予人听时的动人样子,那日的光从未散过,可是也教人分外伤怀——对于陆觉而言,它更像是一首名为“遗憾”的背景音,总要提醒着自己,他和陈卿言总归是“你是你,我是我”,永远都不会是“我们”。 既然要听,就做足了听众该有的庄重样子来。陆觉索性搬起了椅子,在离陈卿言三尺远的地方放下,自己则是手捧着一杯茶,像模像样的咂了一口,全然是将自己的卧房当成了庆园茶馆。 “桃叶儿尖上尖,柳叶儿就遮满了天……” 陈卿言一开口,绕在陆觉心头的那些杂乱便都随着消了。他也不是未曾问过自己“为什么”,就像那日醉酒时问过叶寒云的那些话,都是陆眠之曾经真情实意的问过自己千百回的。开始是没有答案,后来是埋在心底里顾不得找答案,如今只等这人再唱起来,却又忽的明白了一样道理。 若是一门心思的硬要索求,反而是求不得的。如今放下了一身的陈杂,只当陪这人唱曲儿静心,才觉得在这间房里流走的光阴珍贵——既然此刻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不就是够了? 既想至此,陆觉就免不了用手在腿上轻轻的打起拍子合着板眼来与陈卿言同唱——其实勉强不过算得上是哼唱,他唯听陈卿言唱过那么一次,能将曲调记个七七八八已是不易,陆少爷再灵光不过的脑袋,能将词全都记住也是不能,但这样也不坏,倒像是陈卿言领着,陆觉听着偷偷的学,自己的心底生出了许多的甜蜜来。 “太阳落下山,秋虫儿闹生喧。” 这段陆觉实在是记不得了,只能安静下来听陈卿言唱。 “日思夜想的……” 陈卿言唱到这儿,却是一顿,陆觉也就跟着把手里的拍子停了,房间里少了你唱我和的动静,竟是一下就安静得有些异样,只是今日陆觉备感奇怪的事情太多,这也算不得什么值得说一说的,他刚想问问陈卿言“该不是忘了唱词?”却只瞧这人朝着自己踏了一步,沉气开口再唱: “日思夜想的……陆哥哥,来到了我的门前。” “……” “二更鼓儿发,小陆哥哥把墙爬,惊动了上房屋痴了心的女娇娃啊,急慌忙打开了门双扇呐……” 陈卿言唱着,脚下也跟着挪步,终是走到了陆觉的跟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一把手我就拉住了,心爱的小冤家啊。” 再没了别的话。 静了。 可两个人却都犹如置身于海上起伏的游船一般,心上再也没有比这还要波涛汹涌的时候。陆觉也不是没有拉过陈卿言的一双手的,指节分明,或是执扇,或是打板儿,又或是拿着玉子,可从来没有这一刻与自己十指相扣时这样的好看。 第69章 陈卿言只觉得陆觉的手微微的颤着,他看着平日里最会贫嘴的陆四少爷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陈卿言看着陆觉眼睛里的自己,忽然就觉得心里的海静了。 他人生这短短的二十余年,遇见了那样多的人,尝过了太多的辛酸苦辣滋味,他的小船在这片海里风雨飘摇的没个依靠,一个浪头过来就能将他轻易掀翻—— 可如今终于能靠岸了。 陆觉,原来我在你的眼里是这样的。安静,踏实,别无所求。 亦如你在我的眼里时一样。 只有彼此,容不下旁人。 “陆眠之,你那天与我说的话,你还记不记得?”陈卿言几乎是哽咽着问出了这句话——他走了太多的弯路,质疑了自己太多次,没有人知道他那受尽折磨的一颗心上有多少午夜梦回时质问自己留下的伤口。 “陈卿言,你是不是喜欢他的?” 他太怕了。 他本该是一处淤泥中的浮萍,像是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变数,他就应该好好的如同那些所有的浮萍一般,生老病死,最后也与这淤泥化做一滩,这世上谁记得他又有什么所谓? 可如若偏偏有人将这浮萍捧在手里,还要一字一顿的告诉他,我记得你,我永远都记得你呢? 他放不下了。 “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 “我总有一句话要同你讲。” “陆眠之,你听好了,听清楚了。” “我现在说,喜欢你,算不算晚?” “你说你那句是真心……那我这句同你一样……你……嫌不嫌弃?” 温热的泪就这样没有任何征兆的落在了手上,陈卿言分外的恨自己这样的不争气却又还是忍不住抽泣了起来,一手胡乱的抹起了眼泪,不想要陆觉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子。 “你别哭。” 一直未说话的陆四少爷终于开了口,却是比陈卿言哽咽的声音还要慌张三分,可还没忘了伸手将这人的泪擦一擦,只是手掌覆到脸上,却惹了更多的泪来,只教人心痛。 “过来。”陆觉站起身来与陈卿言对站着,这回未等这人到底乐不乐意,一把将人搂在了怀里。陈卿言窝在陆觉的肩头,任由着眼泪鼻涕蹭了这人一身,却终于安心下来,这人身上的味道就像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安神剂,他只听陆觉叹了口气,像是如释重负。 “陈卿言。你说的这是什么该打的浑话。我怎么会嫌弃你?” “你不理我的那些日子,我总是要做许多噩梦。在梦里喊你的名字,要你回来,你猜怎么?你的心倒是狠,梦里的你是一次头都没有回过的。” “我想着我合该如此,我认了。就算就这样瞧着你也是好的。”陆觉像是要确定怀里的人是真的一般,将手搂的更紧,“可又时时免不了痴心妄想。” “你还未过二十五的生辰,那我等你到三十岁呢?等你到四十岁呢?五十六十我也等得,七十八十也未尝不可。” “陈卿言,谢谢你。” “我等到了。” 第55章 :你是我的 “巧了。quot; 纪则书忙活了一上午,连早饭都没落得空吃上一口,临近中午终于喘口气,谁知道刚一踏进饭馆的门就瞧见了自己一个人却点了满桌子菜正吃的慢条斯理的叶医生。 叶寒云自然也瞧见他了,抬了抬手示意纪则书坐到自己这儿来。“是巧了,一起吃吧。” “你一人吃得下这么多?”纪则书瞅着桌上的菜,除了叶寒云面前的那盘似是吃了两口以外,别的连动都未动。 “饭总得吃好了。”叶寒云替纪则书倒了茶,说道:“你和陆眠之都忙的怕是连饭是什么滋味都忘了吧?”自从上次陆觉在他家喝醉了那一场离开之后,叶寒云再没和这人见过面,正好在这遇上了纪则书,也向他打听打听陆觉最近过得如何。 “他?”纪则书是真饿了,一门心思的往嘴里扒饭,只是一听叶寒云提起陆觉来,倒是把碗放下来,脸上浮出一丝玩味的笑来。“陆四少爷现在肯定要比我忙多了。” 陆觉本只是想躺着眯瞪一会儿,哪知道一闭上烟就这么沉沉的睡了个把小时。若不是陈卿言推了自己一把,问自己午饭要吃些什么,大概还不知道要睡到哪儿会儿。 “在家里睡好不好?大清早的折腾什么?”陈卿言坐在床边瞧着这人懒洋洋的抻了个懒腰,还是没有要起的意思,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天还未大亮的时候就听见有人敲门,胡乱披了件衣服爬起来,一开门就被陆四少爷带了一身清早的海河边的凉气扑了个满怀,俩人都睡得不足,扯着躺在床上迷迷瞪瞪说了两句话,陆觉倒是睡熟了,留了陈卿言躺在他身边看着这人忽闪忽闪抖动的睫毛,心里琢磨着不知这位少爷在做什么样的美梦。 “老爷子要去北平,把他送到车站不想回家。”陆觉揉了揉眼睛,这回可真是睡够了,不过他自己也有些奇怪,怎么平时在家里非得点了香才能勉强睡着,这一遭折腾的要命的回笼觉倒是睡得踏实,心里头想着许是知道陈卿言在身边的缘故,言语间就又多了几分温柔,“想着不如来找你。” “那也不是这么个睡法。”陈卿言指了指墙上的挂钟,“瞧瞧,再睡下去要把脑袋睡成方的了。” 凝眼一瞧,可不是,再有一刻钟就要十一点了,难怪梦里梦见了炸酱面,这会儿后知后觉的肚子咕噜噜的叫了几声,真是饿了。 第70章 “出去吃吧。”其实陆四少爷是有心想自己动手下厨,他这几日又在家里缠着李厨子学了几道易上手的菜,想着找了机会在陈卿言面前露上一手,这会儿好机会是有了,只是自己这会儿发懒,又舍不得要陈卿言忙里忙外,于是说道:“涮肉行不行?” “你先起来再说。”这就算是同意了。 “哎。”陆觉应了一声,刚想要猛地起身,却觉得脑袋里一阵迷糊,竟是沉沉的发昏,一时动弹不得,只觉得天旋地转。 “怎么了?”陈卿言一直瞧着他,自然觉出了不对,手贴上这人的脑门儿,却未觉得发热。 陆觉缓了缓觉得好些了,这才开口说道:“没事儿,昨天替老爷子忙到半夜,起来的又早,有点儿头晕罢了。“说罢朝着陈卿言挤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来,拉过了这人的手,”瞧给你吓的,手这样凉。“ 陈卿言无言,只是任由着手被陆觉攥着,来来回回的捏着手心里的那处软肉,仍是关切的看着他,眼里满是化不开的忧虑。 “真没事儿,一会儿你甭跟我抢,多让我吃两口肉准好。”陆觉在他的手上轻拍了两下,算是安慰,“你说说这也是怪了,我单是熬了这么几宿,就这样难受,我家老爷子这些年怕是在十二点前睡得都少,也不知他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昨晚上还跟我说,要我不要担心,他再忙上二十年也不算什么,你说说这老头……“陆觉忍不住叹气。 “或是难受时也自己忍着不让你知道。”陈卿言见陆觉又能笑嘻嘻的说起俏皮话来,心里跟着宽了不少,“总要为了家里人撑着。” “是……”陆觉点点头,“好在现在我能帮衬着些,也省的他这样辛苦。” “恩。”陈卿言却是淡淡答道,没了二话。他总不愿意同人谈起家人来,别人说他便静静的听,不爱插言,也不多语,只是心里却常常是不自觉的生出了许多的羡慕,尤其是谈及父亲,他话就更少了。连母亲的身影都随着岁月冲刷记忆而愈发的模糊起来,更别说本就没什么印象的父亲。幼时看见中年的男人一进胡同,就把自家的娃娃扛在脖子上头,高高兴兴的要孩子“骑大马”回家的场面,成了陈卿言最渴望又不可及的事儿——不过都已经过去了,他已经好好的长到了二十五岁,自然不会再幼稚如此纠结于这样没什么用处的小事儿,只是时下听陆觉谈起了自己的父亲,免不得一时的觉得遗憾,想要同陆觉说几句要他常常为父亲分忧的话,免得以后后悔。哪知道陆觉动作倒是利索,这会儿已经一轱辘爬起来去洗脸了,想来是前头有涮肉引着,勾的肚子里的馋虫上来了。 “你倒是……”陈卿言稍晚了两步,来到浴室的门口,就知道自己再说已经来不及了,陆觉正拿着自己的牙刷刷的起劲儿,一嘴的白沫子——这人实在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只是想到这儿自己倒先是乐了蜜似的想着:可不本来就不是什么外人么?陆觉漱了口,又是胡乱的洗了一把脸,伸手就拿陈卿言的毛巾擦水,也没问问人家用得不用得,却是看见了陈卿言脸上的笑,不解问道: “又在偷笑什么?” “笑你也太不客气了。”陈卿言靠在门口,水池上头的镜子正好将陆觉整个人都照了进去,他在旁边露了半张脸,俩人却是都瞧着镜子里的对方。“用别人的东西之前,也不知道要问问的么?” 陆四少爷眼睛滴溜溜的转着,自然是冒了坏主意的模样,转身就将门口靠着的人搂在了怀里不让动弹,咬着耳朵却只说了一句: “你的就是我的,连你都是我的,为什么要问?” 第56章 :给我一个吻 陈卿言推了陆觉一把,只是这不轻不重的力道更像是欲拒还迎,撩拨得陆四少爷心里头漾起了层层的水波纹来没完没了。 “我没闹。”咬着耳朵贴了过去,声音居然先哑了三分——陈卿言若是再听不出陆觉声音里头那满满的情欲,恐怕就是真的呆蠢了。自打那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这人吐露了心意之后,俩人的关系除了“突飞猛进”以外,就没有了再恰当的词形容。只是陈卿言还好,虽是他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但实在是性格使然,做不到像其他热恋的人一般要腻腻呼呼的恨不得每日贴在一起,相比之下陆四少爷简直是放飞了本性,比之前更缠人了不说,若是陈卿言允许,恨不得时时挂在他的身上才好。 “没闹就松手。”陈卿言涨了一张通红的脸,耳根似是要滴出血来,总觉得陆觉的体温格外的热,烧的他被这人搂着的腰侧的痒肉哪怕隔着衣服都能感受的到这灼人的热度。 “不松不行吗?”陆觉哼了一声,说着便用脑门儿在陈卿言的肩窝蹭了两下,他本就比陈卿言要高一点,这样一来就得稍稍弓了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瓜儿来回的晃着更像是在撒娇。 若刚才还是水波,这会儿心里头就要卷起浪来,再由着这位没完没了的蹭下去,这屋门恐怕今天就出不去了。陈卿言咬了咬牙,狠心说了个“不行”。 “那我也不行……”陆觉没能如意,自然不肯罢休,在陈卿言的肩头蹭的再狠也没了意思,侧脸瞧着他白玉似的一张干净的脸,心里突突的跳着,真有心上去吻一吻——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凑近,却是冷不丁的被陈卿言从怀里挣开,可还未来得及失落,唇就被人迎面贴了个结实。 第71章 蜻蜓点水般飞快的一吻。 “现在呢?行了吧?”陈卿言自顾自的往外走,看似镇静极了,却是连抬眼瞧一瞧陆觉样子的勇气都没有,倒是刚才贴近的那一刻陆觉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的样子格外清晰——他们离的这样近,陆觉的嘴唇有些软,又有些凉。 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 陆四少爷还站在原地,像是傻了一动不动的立定在那儿,待回过神来时,脸上就涌起了笑,从未这样的欢喜过,接着便伸出小小的舌尖儿轻掠过嘴唇一圈—— 是陈卿言啊。 “还不走?!”陈卿言跺了跺脚,仍是拧着头看着别处,留给了陆四少爷一个倔强的后脑勺,身上能露出来的地方却是都红了,从耳朵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他这辈子没羞没臊的次数掐着手指头能数的过来的也就是那么几次,上一次恐怕还是没长大的孩子时候,今日算是豁出去了。 只是一嗓子吼出去,半天不见身后的人有什么动静。陈卿言有心想瞧一瞧这人在搞什么鬼,可终究是羞——羞得连回头看看都成了难事儿。站在院门处心急如焚的等着,嘴里念经似的嘟囔着:“还不过来……还不过来……还要我去请你么……” 陈卿言这经念的不诚,却是能招来陆觉小和尚。只是不是个清心寡欲的和尚,这美滋滋的样子像是小孩儿吃了这天底下顶甜顶大的糖,更何况这“糖”是自己蹦到嘴边儿的! “陈卿言。” “……” “陈卿言” “……” 这人可真是怪了,明明自己就站在他身边,却要这样一遍遍的喊他的名字,而且像是怕他听不见似的,更大声了。 “陈卿言。” “哎。”到底是不耐烦了,“干什么?” “没什么。”陆觉说完自己却是先傻笑起来,这条街上人并不多,但总也有来回过往的车与行人。陆觉有心想去拉一拉身边人的手,但想想还是谨慎的算了,而是用自己的手背轻轻的蹭了蹭陈卿言的手背,向陈卿言传递着自己似有似无的体温,小声更像是私语一般的说道:“就是觉得……真好。” 正值正午。路旁的柳树叶子都被这明晃晃的大太阳烤蔫打卷儿,连平日里不知倦的蝉都收起了聒噪的嗓门,人们总不愿意忍着一头顶的炙热都行色匆匆的想要早些归家去,唯有他俩这样的与众不同,在这条路上并肩不紧不慢的走着,没关系的,走得再慢些也没关系。 走到天荒地老,也都没有关系的。 说起吃来到底还是陆觉在行一些。这家涮肉馆子虽比不得大饭店有名气,但味道确实绝佳,羊肉片的薄厚刚好,肥而不腻,入口不膻,沾上芝麻酱填在嘴里只觉得唇齿留香,要人回味。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这家人少清净,只是陈卿言耳边总是与清净无关的,陆觉一边忙着将涮好的肉送到陈卿言的嘴边,自己嘴里也没有停着: “搬到我这儿来住吧。”明明是心里巴望着恨不得人家赶紧答应,却偏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倒不是给自己找的,而是给陈卿言找的,这人总是面皮薄些,若是要实话实说,“就是想同你吃睡都在一处时时离不开你一分一秒都舍不得你”,这人准又恨不得将脸埋进碗里不做声了。“我那宅子总是空着,少了点人气儿,你来了总比我一个人要多些热闹。” “……”陈卿言含着一嘴的肉没有吭声,却是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迟迟说道:“我舍不得那一院儿的花。”嘴上这样说着,其实心里头却在笑自己命贱,他是真不喜欢那几层的洋楼,但理由却是让陆觉误打误撞的说对了:“没有人气儿”。他总觉得冷冰冰的,一进屋去要人打颤。非得像是他如今住的房子才好,像个家的样子,想到这儿心上也跟着一动,瞧着陆觉那略有些失望的样子,心里想的却是若是这家里有了陆觉,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清了清嗓子,小声说道:“不如你搬到我这儿来住,秋天到了……给你摘葡萄吃。” 第57章 :大保镖 两人吃罢了饭,陈卿言也惹了一身的汗,不知是涮肉熏的热,还是同陆觉说话讲的热,陆觉自然贴心,殷切的在一旁用衣袖为他扇着风,心里头就琢磨着等陈卿言结束了今日的演出,就搬到他那儿去住——像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别扇了。”陈卿言小声碰了碰他,示意陆觉停下手里的动作。到底这位陆四少爷是个惹眼的人物,只是打饭馆出来走到街上这么短短的一截路,就有好些人侧目看着他们了。 陆觉看着陈卿言额头的汗珠,却不大懂得收敛,仍是不停扇着,“你怎么这样爱出汗?”话说完了,却注意到一处,陈卿言身上穿的是件粗布的大褂,不大轻透,自然要比自己热些,于是问道:“上次给你做的新大褂怎么不穿?” “以后再穿吧。”陈卿言答道,“新的总是舍不得。”这自然是句谎话了,他未穿的原因自然是不想穿,做那两身衣裳的时候正是与陆觉“不清不楚”的时候,穿在身上总觉得像是披着暧昧,要人心慌,不过这时没穿却是因为却是忘了,顺手穿了这件常穿的而已,不过既然陆觉提了,明日穿上让他看看就是了。 “有什么舍不得的,穿那件月牙白的好看。”陆觉恩了一声,终于将手收了回来,陈卿言想他许是累了,这人却从口袋里取了帕子出来塞到了陈卿言的手上要他擦汗——难为他这样一个平日里要别人伺候的大少爷,这会儿伺候起陈卿言来,倒也想的十分周到。 第72章 “今儿说哪一段?”一边慢慢的朝南市走着,陆觉一边问道。 “不知道。”陈卿言知道陆觉存的什么心思,他自然是喜欢柳活多一些,只是今日恐怕不能如他的意,陈卿言总归是拿了陈友利的包银的,不能只顾着陆觉不顾着茶馆的买卖—— 果然,今日上台,打眼一瞧底下坐的观众,陈卿言就决定要说一段贯口的活,经了那日曹京生闹事儿,庆园茶馆算是“劫后余生”,这几日茶馆里来的人总是不多,今日算是强些了,最起码池座里坐得满满当当。一来是图个好彩头,二来是要观众们听着过瘾,也总得选一段要人听了能叫好的活。 所以陈卿言选了个大段儿《大保镖》。 “当时我哥哥一看院子当中摆着十八般兵刃,他伸手拿起一杆大枪,可不能全叫枪,七尺为枪,齐眉为棍,大枪一丈零八寸,一寸长一寸强,一寸小一寸巧,大枪为百兵刃之祖,大刀为百兵刃之母,花枪为百兵刃之贼,单刀为百兵刃之胆,宝剑为百兵刃之帅,护手钩占四个字:挎、架、遮、拦。我哥哥练了一趟六合枪。 …… 一点眉间二向心,三扎脐肚四撩阴,五扎磕膝六点脚,七扎肩井左右分。扎者为枪,涮者为棒,前把为枪,后把为舵,大杆子占六个字:崩,拨,压,盖,挑,扎。练完之后,大家是拍掌赞贺!他练完了,看我的,我不能再练枪啦。 …… 滑个跟头就没功夫啦,我有功夫。再说,练刀讲究风雨不透,我这趟刀练得行上就下,行左就右,光见刀不见人。我练得就跟刀山似的,顺着刀哗哗往下流水,再看我衣裳,连个雨点儿都没有! …… 刀交左手,怀中抱月。这叫前看刀刃儿,后看刀背儿,上看刀尖儿,下看绸子穗儿。单刀看手,双刀看肘,大刀看滚手,我来个‘夜战八方藏刀式’”。 这一场果然如愿,真是热热闹闹的要底下观众的将手掌拍痛,之前那些笼在庆园茶馆每个人心头上的阴霾像是都跟着散了,尤是陈友利,虽是远远的站在最靠后的位置,也能瞧见笑得露出了一排的白牙来。只是陈卿言与他们不同,他不在意别人,他最在意的唯有那个不管自己说没说到包袱儿,却始终嘴角带笑看着他的陆眠之—— 恍惚之间,这人在包厢里扔钱下来的那日仿佛就在昨天,可就在刚刚他还在外头暗地不见人的地方悄悄握着自己的手亲了一口才让自己回了后台。 原来已经同他认识了这样久。 陈卿言只觉得心里有些别样的滋味,他并未有胡思乱想,只是觉得这一切实在来之不易。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不可能,也有太多的变数,说是误打误撞也好,说是命运合该如此也好,竟是给了他一个最好的答案。 他终是在自己身边的,而且,不论自己何时望向他,他都是望着自己的。 观众实在太热情,陈卿言只得返场说了个小段儿才下了台。一进后台就瞧见了比他腿脚还快的陆眠之正捧着茶等他,接过手来不凉不烫,刚好入口。 陈卿言又喝一口,忍不住说道:“我觉得倒有一样营生你干最合适。” “哪样?你慢些喝,仔细呛着。”陆觉看这人口干舌燥的疲惫模样,实属有些心疼,可又不能替他,干着急又没有什么用处,只求着小祖宗能好好喝水,润润嗓子别累着才好。 “跟包的活计啊。”陈卿言噗嗤一声笑了,眼珠滴溜溜灵动的转着满是得意的狡黠:“我以前怎么未发觉你端茶倒水照顾人这样的熟练?这么一次两次的倒还好,若是有三次四次我是不是该给陆四少爷几个大子儿……”后头“总不能要你白忙”一句还未说出口,就见陆觉整个人欺身凑了凑前,贴紧了陈卿言小声说道: “旁人要我这样殷勤总是不能的,我也就肯伺候伺候你……还怕你不乐意。” 说着还在陈卿言的后腰上不轻不重的摸了一把,占了这丁点儿的便宜陆四少爷心里也满足异样,可是却要陈卿言汗毛倒立——这可是在后台! 偷偷的四下打量了一番,好在只有戴春安一人,而且是背冲着他们两个的,自然不会瞧见。只是总给得陆眠之点儿教训瞧瞧,陈卿言也是“不轻不重”的在这人的后腰上掐了一把,小孩儿似的报复,眼瞅着陆觉咬紧了牙不敢叫出声儿的憋闷模样,这才笑着轻语道: “看你还敢不敢……谁说我不乐意的。” 第58章 :睡还是不睡 两人热热闹闹的说上了一会儿话就离了后台,谁都没有注意到早已结束演出的万笙儿不知在帷幕后头已经看了他们多久。 不一样了。 痴恋的人哪儿就能那么心甘的作别,这人的身影在眼前时时的晃着,虽是早就明白陈卿言对自己态度,可她总是舍不得,世事亦是难料,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救了他那么一次,却要他三番五次为自己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那日看着陆觉望着他的眼神就已经明白了一二,可不知怎么,事到如今竟是连当初的那点儿错愕也没有了。 唯独心里头热切盼着一样。 只要他觉得好,就成。 陈卿言是个好人,陆少也个好人,没伤天害理,总担得上……“般配”两个字。 可念着这两个字时难免舌尖到底还是苦涩难忍,将这一段不曾说出口,却三个人都明了的感情吞下去总要喉咙发堵,可是真真儿的放下了——瞧你在他身边笑得那样欢喜的样子,我与你认识了这样多年,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一刻心里倒是格外的轻松干净了。 第73章 “笙儿。” 正直愣愣的瞧着那俩人离开的方向,也不知道怎么就看着那处空荡荡仍不愿意回神,却是听见有人叫了自己一声。 “哎。”万笙儿应道,也不是别人,正是戴春安。 “戴大哥有事儿?”万笙儿心里疑惑,虽是相熟,但戴春安常常是演出结束后比谁都要快走一步的,话都说不上几句,今日倒是这样不急不慌的喝起茶来。 “也没什么大事儿。”戴春安从口袋里摸了烟盒出来,拿了一根却是不点,来回的捏在手里搓着,眼睛四下转了一圈,确定了不会有人进来,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每个月的包银够用么?” “还算够用。”万笙儿更是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的迷糊,不知戴春安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自然实话实说道:“咱们作艺的能糊口过日子就已算不错,哪还能奢望什么大富大贵。” “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戴春安听完咧嘴便笑,“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总得要强不是?” 万笙儿急忙摆手:“钱给的多少尚且不说,陈老板有情有义,对咱们不错,咱们总不能……”她以为戴春安又找了一处能撂地的茶馆,要打陈友利这儿离开,这倒是像他能做出来的事儿。 “你想哪儿去了。”戴春安终于将烟叼在嘴里,随着从口鼻中喷出的一缕云雾故作神秘道:“我有一样赚钱的买卖你要不要听?” 俩人一同回了陆觉的私宅,陆觉进屋便风风火火的将自己的衣物都一并打包了一股脑的塞进箱里。陈卿言在一旁也帮不上忙,但却看着陆觉连冬日的棉衣都塞了进去,赶紧拦道:“那些还穿不上,你这么着急做什么,等到时候再拿就是了。” 陆觉这才将硬塞进去的棉衣取了出来,笑嘻嘻的说道:“我怕你反悔了——再说要是有一日我惹了你生气,你要撵人,收拾这些衣服也得需要个把时辰,能多拖些功夫赖着。” “胡想什么。”陈卿言懒得理他这些油嘴滑舌,更不愿意从陆觉的嘴里听见什么撵人不撵人的话,这人虽是没少惹自己生气,但若是听见这无中生有的构想,他总归还是不舒服——他自然舍不得撵人,他唯一一次与这人的那点嫌隙就是那次从这里落荒而逃,差点儿要断送了俩人了这段关系,现在想起来真是要人心颤。 任是两人中间有这千百中未可知的设想,但总不会是这一种。 走在回去的路上时天就已经黑了,墨蓝色的天空中挂着的那几颗星子都像是要比平时还亮些,陆觉终于是仗着天黑昏暗,将身旁人的手牢牢的握住了,陈卿言连挣都未挣,反而是与陆觉的十指相扣在了一处。两人都未说话,这样沉默的走着,唯一变了的,只有握的愈来愈紧的手。 回到家简单的吃了口饭,陆四少爷颇为满意的看着陈卿言将他的那几件衣服都一一的挂进了衣橱,正装衬衫倒是和这一柜的大褂有种奇妙的契合感——其实也不过是陆觉心里头美的很,看着什么都顺眼罢了。 只是欢喜的过分,单是一想到今晚要与陈卿言同眠,竟然就笑出了声来。 正巧陈卿言将手里的最后一件衣服放进了柜中,一回头刚好瞧见陆觉这笑得不能自已的傻模样,心里自然明镜似的知道这人脑袋里头存了什么样的念头,于是又将刚想关上的柜门重新打开,从最里头扯了一床被褥出来,这回再回身瞧陆觉的样子,笑自然是僵在了脸上,好似陈卿言怀里头抱着的那床被褥是什么要他命的怪物一般,急躁躁的直想往外推: “这是干什么?” “你的被褥啊。”陈卿言慢条斯理道,存了一丝戏弄陆觉的快意。 “哪儿有你这样的唬人玩的?不是你要我搬来住的?” “是我要你搬来‘住’,但没说要你同一屋‘睡’。” 陆觉登时就没了话,他哪儿想与陈卿言玩这样的文字游戏,只想着将这香香软软的人儿搂在怀里才好,眼瞅着陆四少爷就要使出赖皮的熟练手段来,陈卿言这才语气一沉,却是带了三分的羞臊。 “陆觉,我今日有些累。” 他并不是为了绕弯子骗人,确实是累了。《大保镖》加上后头那段返场,在台上几乎站了一个时辰还要多,回来又同陆觉搬家,这会儿只觉得腰酸腿痛早早的上床歇了,他亦知道迟早有一日要与陆觉坦诚相待,所以也并不矫情,只是从嘴里说出来时还是免不得不大好意思,不敢与陆觉对视。 “累……那就早些睡。”既然陆觉接过了自己手里的被褥,陈卿言刚要舒一口气,却只见这人将被褥放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单留出了一样枕头,整个人就歪身躺了上去,对陈卿言说道: “放心,我保证不扰你。” 陈卿言站在原地,不知该信他,还是不信。 第59章 :拜师 只是被这人搂在怀里时却没了那么多犹豫,一心一意的嗅着陆觉身上洗过澡后的清爽味道——西洋引来的进口货果然是要比寻常百姓用的皂角好闻些,竟是水果一般的橙味儿,陈卿言只想着拥着自己的陆觉像是一只巨大的甜橙,忍不住嘿嘿的笑了两声。 陆觉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人的发丝落在自己的脖颈,撩得人心尖儿都跟着痒痒,陆四少爷却是克制的吸了口气,压了压心底里头那点儿蓬勃的念头,怀里的人困倦的直揉眼睛,却还舍不得睡似的说上了一句:“陆觉,你同我随便说点儿什么。” 第74章 舍不得换了陆少的舍不得,倒也不亏。 “你想听什么?”陆觉轻声道,“难道是要我唱催眠曲哄你睡觉?我可没有你那样的好嗓子。” “没个正经。”陈卿言哼了一声,侧过了身,变成了陆觉从后搂着他的姿势,却是紧紧的贴着,也不嫌热。 “你贯口怎么说的那么好。”陆觉挑了个陈卿言能多讲些的话题,“我打小最不愿意背书,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在家教我背三字经,后来虽是好不容易背下来了,却是顶恨那本书,有天趁着母亲出门的功夫,我就把它填炉子了,挨了好一顿打。” 虽是看不见陈卿言的神情,却知道怀里人的肩膀跟着颤了颤,应该是笑了,于是接着说:“我还是最爱听莽撞人那段儿,改天你教教我成不成?” “爱糟践东西的毛病原来是从小就有的。”陈卿言闷声说道:“你真想学啊?” “恩,就怕我太笨陈先生不大乐意教呢。” “我那时不比你笨多了。”陈卿言叹了口气,将陆觉环在自己胸口的手同自己的手扣在了一处,“现在想想,我也奇怪,那会儿大字儿都不识几个,是怎么把贯口背下来的呢?” 那时陈卿言已经在天桥小有名气了。 他好像是天生要干这个的,一来是嗓子好,唱的妙,人来人往的全指着唱来吸引人。二来是他年纪小,人还机灵,好些砸挂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比别人说着有意思。 “那庄公闲游出趟城西 瞧见了他人骑马我骑着驴 …… 若是要饱还是您的家常饭 要暖还是这件粗布衣 那座烟花柳巷君莫去 有知疼着热是结发的妻” 唱了几句太平歌词《劝人方》,瞧着周遭的人慢慢从两个变成了四个,从四个变成了八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陈卿言喜上眉梢,今日人要比平时多了不少,赶紧趁热打铁的收了音,说道:“场里场外三老四少今儿来的人不少,我这儿给您各位说个玩意儿,您要是觉得好了赏个钱来让我回去买粥喝……” “我们街坊里啊有这么一位,自充有能耐,不管别人对他怎么个看法,反正他自己承认是个大画家。嗬,逢人就说: 您买纸我给您画,要什么都行!什么山水人物,花卉草虫都行,特别是我最擅长的画美人!” 陈卿言说的这段单口叫《画扇面儿》,他讲的津津有味,围着听的人更是津津有味,陈卿言自然没有发现人群外头的饭摊子上有两双眼睛正静瞧了他约莫半个时辰有余了。 “师父。”说话的这个少年年纪同陈卿言不相上下,一副苦哈哈的模样,脑袋上戴了个瓜皮小帽儿,只是那一脑袋的乱毛遮得不大严实,从边处冒了几缕出来活泼的翘着,同身边的老者说着话。老头看上去胡子拉碴,头发都白了大半,脸上沟沟壑壑的,其实只有五十岁上下,听见少年叫他,没有应声,而是从怀里摸了两个铜板儿出来交到少年的手里,这才开口说道: “春安,待会儿把这个给他。”下巴抬起的方向正冲着陈卿言撂地的位置。话音刚落,就听见陈卿言这一段已经是说完了,正杵门呢。 戴春安手里头攥着钱走过去瞧,正看见陈卿言托边杵。 “这位给一个吧。”陈卿言略弯着些腰,笑脸迎人的姿态,正找面前的这位要钱。 “我没带着。”这位反正是不想给,回的倒也痛快。 “没带着那大的肚子。” 嘿!戴春安忍不住心里笑出了声。老百姓常说妇人受孕了都是大大肚子,俗话说“带肚子”,这人指着肚子抓哏抓的真是妙! 周遭围着的人听陈卿言来了这么一句,全都惹的哈哈大笑,就连被抓哏的这位也不觉得恼,反而觉得这小孩儿机敏可爱,从口袋里掏了钱出来,也没数几个,一股脑的都给了陈卿言。 “您是财神爷!”陈卿言说了句吉祥话,又乐颠颠儿的继续找下个人要钱去了。 “儿子,你觉得刚才的小孩儿说的怎么样?”待戴春安回来,老头儿小声问道。 “好。”当然是好,不好师父怎么能掏了钱让自己给他呢?戴春安心里头明镜似的,虽是有这样的规矩,同行见了同行帮衬着,带头往里扔钱引着一旁看客观众也跟着扔,但是他爷俩儿可是打那小孩儿唱太平歌词的时候就是在一边坐着的,也没亮明身份说自己也是说相声的,再琢磨师父这会儿问自己的话,戴春安说道: “他唱的好说的也好,还不咧飘儿,不大像个票友。”戴春安人小鬼大,话里有话。他之所以说陈卿言不像是个票友,一是夸赞陈卿言表演的态度镇静,相声这玩意儿,说的人若是拿手就能拢住观众的心神,听的人一同跟着镇静,憋别了劲儿得才笑。单是有那票友学艺不精自己听了两段儿觉得不过如此,就下海的,在场上非得大呼小叫怪声嚷嚷才行,闹哄哄的没个章法,那模样也丑,让人看了只觉得恶心寒碜,看得懒得看上一眼,哪儿还能拢神压榻?陈卿言自然是前者,这就是件麻烦事儿了—— “师父?您是不是有心想收他为徒?”戴春安欲言又止,话说了一半,剩下的半句他其实想说的是:瞧着这小孩儿这拿手熟门熟路的样子,不像是个没师父的,您这想法是好的,只是怕人家不大能领情啊! 第75章 第60章 拜师(二) 陈卿言心满意足,今天得的这些铜板算下来,竟然能凑上一块银元!这是他这些日子在天桥卖艺得的最多的一回了,虽是越说越有劲儿,但到底是到了中午吃饭的功夫,要想还有一下午的时间,这才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准备找地儿吃饭。 就算是得了一块银元,却也舍不得吃什么。找了家常去的小摊,老板也是老熟人了,一见陈卿言过来就说道:“还是老几样儿?”“恩,谢谢您嘞。”陈卿言找地儿坐下,站了这一上午的功夫,别看他又说又笑忙活的像不知道累似的,这会儿一坐下来只觉得两个腿肚子抽筋儿似的转,口干舌燥的先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咕咚的一股气儿全喝了,这头老板也把吃的送过来了。两个烧饼一碗粥,再加一大枚的咸菜,这就是陈卿言多数时候的午饭了。 是真饿了。 拿起烧饼狠咬了一大口,囫囵嚼了几下就咽了,这才觉得胃里有了东西,心也跟着踏实了下来,疲倦似也跟着消了,只是这时才抬眼瞧见自己一旁坐了俩人,一老一少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这没来由的笑让陈卿言打了个激灵,甚至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是不是同他们认识,但结果自然是不认识这两位人物。既不认识,便没再多想,只是将脸往粥碗里埋得更深,顾好自己吃饱就行了。 “小兄弟,相声说的不错。”对面的那个小的,却是不依不饶的凑了过来,让陈卿言躲也没处躲去。 成,明白了一样。估计刚才听了自己撂地说相声,只是也不知道陈卿言这会儿是饿糊涂了,还是怎么的,一时居然估摸着这俩人没准儿是要饭的——也不怪他,谁让戴春安自己收拾的邋遢,陈卿言将自己的那两个烧饼往前推了推,同这个比自己还大上一点儿的少年说道:“小孩儿,你拿一个吃去吧!” 只瞧戴春安的眉毛抽了抽,脸上的神情先是气,鼻子两侧都拧了许多的小褶出来,后来就变成了笑,自己捂着肚子笑了两声,又扭回头去招呼那个年纪长的。 “师父,他把咱爷俩儿当要饭的了。” 陈卿言听见他叫老爷子师父,心里头就明白了个一二——多半也是江湖卖艺人,而且看这模样,没准儿也是说相声的。他急慌忙刚想要站起身来,老爷子就已经坐了过来且冲他摆了摆了手说道:“你吃你的。”再瞧饭摊儿的老板,这会儿又端了同陈卿言一样的吃食摆到了桌上,“来,老爷子,您的。” 陈卿言涨红了脸,这才知道自己错认了人,被人当成要饭的总是不会高兴,他想到这儿,到底还是把手里的筷子放下,毕恭毕敬的对老爷子说道:“刚才真对不住您。我实在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这才顺嘴胡说的,给您赔不是了。”说着指了指一旁的戴春安,又是说了几句道歉的话。 “快坐吧,你这孩子。”老爷子点点头,眉眼间尽是满意二字。 陈卿言戚戚的坐回了原处,手脚十分不大自在,一会儿放在桌上,一会儿又偷偷的垂下来捻着自己的衣角,这就又听老爷子说道:“我听了,但是劝人方你唱的不对。” “我没能耐,还请您给指点一二。”陈卿言诚惶诚恐,可不就是让自己猜准了。 “你唱完‘有知疼着热是结发的妻’,唱的是‘人要到了急处别把他来欺’,我记得没错吧?” 陈卿言两手交握着,指甲在手心里猛抠了一下,现出一个月牙般的红痕——这段儿劝人方也是他打别人那听来的,词记得模糊,但是他却用了心,说实话那日听来的就是这么唱的,陈卿言是照着样子一句一句学的,他并不知道哪里不对,只能仍是看着老爷子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我是这么唱的。” “谁教你的?落了一句知不知道?该有一句‘人要到了难中拉他一把’你没唱。”看似老爷子慢条斯理不动声色,实则是在观察陈卿言的神情。 只瞧他在嘴里又将刚才听的这句嘟囔了两遍,恍然大悟似的站起身来朝老爷子鞠了个躬,又抬手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因为是我自己学的,所以……” “你和你师父就是这么认识的?”陆觉饶有兴趣的听陈卿言说到这儿,“你和你师父认识的时候,你几岁?” “十五?十六?”陈卿言眯起了眼睛,无奈隔得太久,是真的想不真着了,“反正不过十八岁。” 陆觉默然,忽的想起陈卿言他娘没的时候,他也不过才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他就一个人这世上踉踉跄跄的又过了七八年,才遇见了他师父。这其中的辛苦滋味,陆觉无法感同身受,他此刻若是觉得锥心,那陈卿言的那颗心,早就是千锤万凿过的了。 “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高兴。”陈卿言接着说道:“这一行和别的不一样,你没有师父,就是海青,别人瞧不起你,不让你演,不让演就没饭吃——嗨,怹老人家要收我为徒,我是求之不得的。只是,我总觉得亏欠怹的。” “这行里头规矩大,我要是拜师,就得请说书的,唱莲花落了,练把势的,变戏法儿的,每门来位师傅请到饭馆吃饭,我哪儿有钱啊,就只请了两位来。也去不成饭馆,就吃了顿炸酱面——这钱还是师父给的。” 陆觉只觉得陈卿言的声音有些哽咽,怕他是想起了伤心事来难受,刚想要去他脸上摸一摸,就听这人说道: 第76章 “没事儿,我没哭。” “不过你猜怎么着,当时看着门生贴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儿怕的。” 陆觉有心打断陈卿言的话不要他再提了,再这样说下去,勾的那些陈年的苦楚又要翻腾起来,可是这人却是越说越起劲了,他不知道陈卿言心里所想:他们相识满打满算也不过半年之久,分开度过的那二十余年,他都想一一讲给陆觉来听。 你瞧,我过了那么些年的艰难日子,现在换来了你在我身边。 倒是划算。 “死路生理,天灾人祸,车轧马踏,投河觅井,悬梁自尽,各听天命,与师无涉。”隔了这么多年,陈卿言仍是清清楚楚的记得这几句,谁要它们看得当时的自己心酸了好几番呢。 第61章 拜师(三) “卿言,昨儿教你的都记住了?”吃罢了早饭,照例是检查功课的时候。所谓功课,自然是前一日教的贯口。 “记住……了。”陈卿言打了个磕巴,八扇屏他背了几天了,却还不是特别熟练,一字不错说上来的把握压根儿没有,可又不能对师父说没记住,只能硬着头皮这么说。 “浑人。”得,老爷子一开口,陈卿言就打了个哆嗦,若是要他背八扇屏里的小孩子、不是人都好说,就是浑人和莽撞人这两段儿最难,他也背的最不熟练。 硬着头皮来吧! “秦始皇命王翦兵吞六国,在夜间偶得一兆,梦见黑娃娃白娃娃双夺日月,惊醒后心中甚是忐忑不安,恐怕江山落于他人之手。遂下旨意,南修五岭,西建阿房,东开大海,北造万里长城,以防匈奴。不想江山传至二世胡亥之手,就有楚汉相争之事。鸿门宴刘邦赴会,项伯、项庄拔剑助舞。多亏大将樊哙,保走刘邦。楚、汉两路进兵,以咸阳为定,先进咸阳为君,后到咸阳称臣。此时有一人姓韩名信,投到霸王帐下,霸王只以执戟郎授之。后来张郎——” 啪! 脆生生的一个巴掌打在了陈卿言的脸上,登时就现了几道通红浮肿的檩子。陈卿言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都跟着嗡嗡的响,脑袋里头似乎有只不安分的小虫儿横冲直撞,他有心想哭,却狠咬着牙关,没脸哭。 贯口不是能背下来就完了,什么地方需要身段,什么地方需要表情,哪个字后头能换气儿,哪个字本来是什么音,在贯口里却要发另一个音,这都有讲究。胡说瞎念叫背书,不叫贯口,听着没劲——谁都能背,那人还听你说相声的干什么呢?陈卿言本来心里头就慌,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越是急,嘴上就越秃噜,他也知道他挨的这巴掌不委屈。 “张郎?浑人变了西厢记了?张良!”师父横着眉厉声说道,“接着背!” 陈卿言倒了一口气,硬生生的将涌到眼眶的泪憋了回去,又开始背:“后来张良卖剑访韩信,告诉他,你必须弃楚投汉,方能大鹏展翅。于是韩信投奔刘邦,果然登台拜帅,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智取三关,在九里山前,设下十面埋伏计,困住楚霸王……” 一通浑人算是勉勉强强的背下来了,这还不算完,背过了浑人接着莽撞人,这段背的还不如浑人,师父自然是没饶了他,几个巴掌招呼在脸上,扔下了轻飘飘的一句: “今儿把这几段背下来。”人就走了。 眼泪这才落下来,却是刚涌出眼眶,就抬起袖子来狠狠的抹了一把。只是连带着脸上肉疼,师父下手没留情,可陈卿言却没有二话: 合该的,谁让自己没背下来呢。 “给,擦擦吧。”一直在另一间屋里没动静的戴春安这会儿走了进来,手里头攥着个刚用水洗过的凉毛巾递给了陈卿言,看着陈卿言的模样还是没忍住说道:“疼吧?” 陈卿言接过毛巾,瘪了瘪嘴把毛巾敷在了脸上,凉意涔在脸上确实缓了些痛,比刚才强了许多,“谢谢师哥。” 戴春安叹了口气,坐在了陈卿言身边,“你可别恨师父,他是……” “他是为了我好,我知道。”陈卿言接过话来,重重的点了点头,一手捂着脸却是站起身来,像是对戴春安说,却更像是自顾自的说给自己听的,“教我能耐,教我本事。”说着便虚晃着身形,又闷头用功去了。 “说实话,你那时候心里头真不恨?”陆觉忍不住问道,他也不是不知道这行里头的规矩。三年学徒,两年效力。徒弟在师父家这几年吃师父的,用师父的,师父管着徒弟的衣食住行,自然愿意让徒弟学的快点儿,老是学不会,那就得赔钱,师父自己也受不了。 “不恨。”陈卿言想都没想,“要不是我师父,你现在上哪儿听我说八扇屏去啊?”他一点儿都没撒谎,他是真不恨,他也明白这其中的理,小孩儿哪有什么自制力,一不留神就惦记着玩去了,十几岁的孩子正是皮的时候,所以就只能靠打来约束。 “那倒是。”陆觉觉得陈卿言在理,点了点头,把下巴垫在了这人的脑袋顶。“老爷子谢谢您嘞!”却是提高了嗓音高喊了一句,在这安静的屋子里更显得格外突兀,好像陈卿言他师父真能听见似的。 “我师父要是知道我跟你……在一处,准得气得活过来。”陈卿言轻轻掐了一把陆觉的胳膊,示意他大晚上的别瞎喊。 “那更好了,当面谢谢他老人家,教出你这么个好徒弟。” 第77章 陆觉自然没有看见背冲着自己的陈卿言脸上浮出的笑来,却是听见他温柔的说了一声“睡吧”,真就这么沉沉的睡了。 陈卿言这些年一个人惯了,本以为今日总要睡得不大习惯,毕竟一张床上挤了两个人,但终究是累了,又同陆觉讲了这半天的话,不由得他再多想便阖上了眼睛。 哪知一闭上眼睛,居然过得这样快,怎么就到了冬日。 可低头瞧着自己还穿着夏日里头的薄衫,却是一点儿都不觉得冷的站在胡同口处——竟是回了北平的家了? 推门走进院里,处处都是老样子。可院里的人都哪儿去了?街坊呢?邻居呢?平时不都热热闹闹的么?陈卿言只觉得孤零零的,却忽的想起了什么,朝着那处冬不暖夏不凉的老房看去,果然正敞着门,似乎就是在等他似的。 心突突的跳了两下,快步朝里走去,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就这样直冲冲的闯进眼睛里来,仍是穿着那件破旧的夹袄,脸上却没有那么多的风霜了,一双手也不再是常年泡在水里的红肿样子,陈卿言直愣愣的瞧着,不敢相信似的站在那儿不再朝前走。 等着他的人却冲着他招了招手,说了句话。 “我的儿,过来啊。” 第62章 求子 陈卿言自然是想都没想,几乎是扑了过去,扎进他娘的怀里。只是这会儿却分明了,他是在做一场梦,可不就是梦么,他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他娘还是当年离开他时的年纪? 可哪怕是梦也是好的,因为不知怎的,这场梦里他只觉得母亲的面庞格外的清楚,模糊了这么多年要他惦念,这会儿真是欢喜的紧——只是欢喜归欢喜,却是伏在母亲的膝前落起泪来,开始还是默默不出声,再后来就成了抽泣,直到哽咽着叫出一个含糊的“娘”来,才变成了再无阻拦的放声大哭。他心头像是覆着一层黑压压的沉云,非得哭一场才能雨过天晴,消了阴霾。 “我的儿,你过得好不好?”女人的手在陈卿言的背上一下一下的安抚着,似曾相识——哦,可不是小时候胆小害怕,娘总要把自己搂在怀里,一手拍着背,一手摸上两把头发,又像是哼唱又像是闲语一般的说道“摸摸毛,吓不着”么。 “好。”陈卿言忽然心里头明镜一般的明白了,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会梦见他娘。她是知道的,她一定是知晓自己身边有了陆觉的存在,所以她要来问一问,她惦念着自己,怕自己受委屈。 “好!”又是重重点头,“他待我……很好。” 周遭忽然就静了。 陈卿言正在奇怪,再瞧周围哪儿还有母亲的影子?自己趴扶着的不过是老屋里的一张旧床,脸上的泪来不及擦干,心上就又塌下去一大块儿。他虽是知道这是梦境,但情急却是真的,免不得慌张的喊出声来,四下里无助的寻着: “娘!娘!娘——” 只是戛然而止了。 她无非是盼着自己过得好,她想要知道的,既得着了,便放心了,可不就走了。 周遭的一切就这样缓缓、缓缓的变得通透起来,院墙、青砖、老树……最后都没了踪影,只留陈卿言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处一动不动,这才觉出冷来,禁不住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可远处不知怎么忽的就起了浓雾,什么都看不清了,唯有从浓雾深处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来,由远及近,再熟悉不过了。 刚将眼泪擦干的陈卿言这会儿只觉得眼眶又酸涩的要命,可却哭不出来。 他见这人时,总是要笑着的。 “走啊。” 陆觉伸出手来——陈卿言瞧着他的这双手,想着他也曾无数次的这样对自己说过,温柔的,缠绵的,痴心的,无赖的,却哪一次都不如这一次一般,要自己只剩下了一腔的心甘情愿。 像是心底里头有个未知的声音笃定的一遍遍的催促着自己将手交到他的手上。 “陈卿言,跟他走吧。” 这一场梦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陈卿言摸着自己湿漉漉的枕头只觉得格外的真实,只是有一样比不得现在——自己仍是被陆眠之牢牢的搂在怀里,梦中的那个寒冬自然是抵不过身边这仍在酣睡着人的体温的。 一早陆觉还未吃完饭,就听见前厅有人说了一声“三小姐回来了”,随着一阵高跟鞋踩在地上的清脆响声,陆觉早饭也不吃了,兴冲冲的快步走了出去,正好与来的人迎面碰头,陆觉干脆一把牢牢抱住了对方,笑嘻嘻的没个样子,说道:“三姐,你回来啦!” “多大了还跟小孩儿似的撒娇呢?”陆棠伸出手指在陆觉的脑门儿点了一下,像是无奈陆觉的孩子脾气,却是宠溺的瞧着自己的弟弟笑了。 陆觉的三姐陆棠比陆觉年长三岁,是这一家四个孩子里头与陆觉最好的,因为年岁差的不多,小时候陆觉就是三姐的跟屁虫儿,道都走不利索还要在人家后头颠颠儿的随着。 陆棠是在四年前结的婚,嫁给了lt;a href=/tags_nan/qingmeizhuma.html target=_blank gt;青梅竹马的爱人,门当户对般配非常,可是总归有憾——小两口结婚这些年没有孩子,陆觉的三姐夫并不在乎,宽慰陆棠“老天爷要我就疼你一个还不好么?你不要为这事儿心烦。”话虽是这样说,可到底成了陆棠的一处心病,常常免不了为此伤怀。 “姐夫呢?没跟你一起回来?”陆觉不要下人伸手,而是自己亲自泡了陆棠爱喝的碧螺春,恭端了茶壶给他三姐倒上。 第78章 “银行里忙。”陆棠虽已嫁做人妇,但总还是像个未出嫁的少女,鹅蛋脸上一双大眼睛像极了母亲,忽闪着格外灵动,再加上今天穿的鹅黄色洋装更是显得人格外娇俏。“爸妈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我也没瞧见人。”陆觉说着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半倚在沙发上,“找他们有事儿?” “没事儿。困就再去睡会儿。”陆棠瞧了瞧手表,竟是起身要走的架势。 陆觉赶紧一把拉住他三姐,急道:“你这会儿走干什么?茶都不喝一口?反正也是一个人在家,不如吃了午饭再走。” “我……有事。”陆棠挣不开身,磕磕巴巴的说道。 “刚还说没事儿呢!”陆眠之多么聪明的一个人,自然察觉出了其中的古怪,又瞧着他三姐这闪烁其词的模样,忽的想起一事来:“你又要去看什么江湖游医?都是骗子!” 陆棠是为了这没孩子的事儿痴心了。 一年前也不知道从谁那听了浑话,说是天津卫来了一名医专门诊治这类疑难杂症,病急乱投医,她以为这回终于得治了,自己背着家人一人偷偷的去,花了大价钱买了几副药回来偷偷的煎服,可不出几日就觉得身上发虚,嘴里发苦,头昏眼花,上吐下泻,幸好是陆觉的三姐夫发现的早,及时送了医院,这才算是救了回来。 陆觉当时还在国外留学,收到信时已经是一月之后,仍是气的捶胸顿足,恨不得回国去砸了那江湖骗子的摊子,可那骗子早就赚了钱跑了,上哪儿再去寻人?更气他三姐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脑子这样糊涂,真是要人费心惦记。 这会儿想起这陈年旧事来,仍是心口里闷着一股气,自然更不会放陆棠走了。 “不是!你三姐还至于傻到这样的地步么?”陆棠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羞的,脸上通红用力将陆觉的胳膊一甩,这才说了实话: “我是要去大悲院!” 第63章 买佛龛 “大悲院……”陆觉喃喃道,自然不明白陆棠去这儿干什么。 “今儿是十五。”陆棠提点了他一句。 大悲院又叫大悲禅院,天津卫的人烧香祈福多去这处,逢年过节更是香火旺盛到人满为患。初一十五可不就是上香的日子么,怪不得陆棠这么急着要走。 “你往常不是都去娘娘庙么……那我陪你去。”陆觉说道。 “真是去烧香!”陆棠只当陆觉还是不放心自己,只得无奈的解释。 “知道知道。”陆觉说着就抓起外衫往身上套,“我就是闲着没事儿,想陪陪三姐你还不成吗?走吧走吧!”一边说着,就不由分说的推着陆棠往外头走。 打陆宅到大悲院倒还有些距离,不过驱车赶往倒也快。一下车,陆觉就觉得寺院到底是寺院,和外头那纷杂的热市真是不大一样。熙熙攘攘的满是诚心祈愿的信徒,没有一个高声喧哗的。佛门清净地所言不虚,引得陆觉虽无心向佛,但也免不得生出了格外几分尊重来。 “真这么灵验?”进了山门,人更要比外头还要多上一倍。陆觉被挤得东倒西歪还要一手护着陆棠提早备好的香,免不得小声附着他姐的耳朵窃语。 “别胡说,仔细佛祖听见!”陆棠狠狠白了他一样,小声斥责着,随着人流朝前走。 陆觉自然老实闭嘴,只是脑袋里这会儿却想了一样别的来。陈卿言那日演的《买佛龛》里怎么说的来着? “不管是金的银的铜的铁的各种神像,您记住了,在工厂里头叫活,商店里边叫货,只有到你的家,你花了钱了,才叫神呢。” “工厂里头得扣模子吧?上机床咣当咣当一个个儿的得出啊,工人们张师傅李师傅,‘那批活完了吗?’‘没有啊!这倒霉活可累死我了!’活。” “商店叫货,‘哎我要的那批货来了吗?’‘等会儿快到了!’一会儿三轮车拉来了,四十个佛爷拿绳子都捆着呢。” “只有你花了钱请到你的家中去,这才叫神。他会告诉你,做好事儿,好好上班。他可没让你不上班去啊,天天给财神爷烧香,保佑我吧保佑我出门捡一个钱包,你是痛快了,那丢钱包的怎么办呢?” 陆觉想到这儿,又看陆棠,他三姐准没少为了这香火出力,自然是心中有神佛了。只是一想到陈卿言那学的惟妙惟肖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美不滋的觉得自家的这位怎么就这么惹人疼呢? “还笑!”陆棠自然不知道陆觉的心思早已经飘到了别处,还当他是嬉皮笑脸的没够,只得伸手在陆觉的胳膊上掐了一把。 “哎——”陆觉倒吸了口气,轻呼了一声,“不笑了还不成么?三姐什么时候添了打人的毛病了?这块儿肉准要青了。”其实陆棠哪儿舍得使多大的劲儿呢?陆觉就是自己血活的热闹,竟还琢磨着晚上去找陈卿言一定要他看看——总是要他心疼心疼才能好。 拥拥簇簇的终于来了正殿。陆觉在一旁看着陆棠虔诚的三扣九拜的上了香,心里免不得生出几分对他三姐的心疼,也禁不住碎碎念叨。 “若是神佛真的听见,还请允了我三姐的这愿望。我愿重修庙宇,为您再塑金身。” 本以为同陆棠上了香,这一遭就算了了。哪知道一旁走过一位僧人,朝着他们俩人双手合十行了行礼,说道:“三小姐这边请。” 第79章 陆棠抬步就走,陆觉就又不明白了:“又要干什么?” “要你来就是添乱!”陆棠低声解释道:“闭嘴好好跟着……” 只是说话间,二人已经跟着那僧人走过了偏门,到了后头的禅房。这里和外头真是大相径庭,异常的清幽雅致,郁郁葱葱的树影间也听不出那木鱼声是从哪儿间房里传出来的,只是觉得与外头大殿的撞钟声相互呼应,虽然这处庙宇并不在深山之内,但那深山处的宁静悠远也并没有因此少上几分。 那僧人在一处站定,做了个请的姿势,又是双手合十的冲陆棠点了点头,陆棠赶紧也做双手合十状,道了声谢:“谢谢师父。”这才伸手轻叩屋门,里头的木鱼声停了,方推门走了进去。 “虚云禅师。”一听陆棠开口,陆觉就知道这已不是她头一次来了,只是陆觉一年到头出入寺庙的次数十个手指头就数得上来,更别说来和尚的禅房瞧瞧,这会儿正好奇的四下打量,不同倒是没察觉出什么来,就听见他三姐和这位虚云禅师尽说着些他听不懂的话,但大概意思无非是绕着陆棠的这处心病来讲,陆棠说的是什么陆觉倒不在意,这位禅师说得倒是句句开解她的话。陆觉心里觉得也好,总归是让陆棠有个念想,以后陆棠要是再来,也不必拦着。 “禅师,我还有一事相求……” 陆觉在这儿坐的好生无趣,心中只求着他三姐赶紧结束了事,却只听陆棠话锋一转,说道: “我这弟弟今年二十五了,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这业自然不愁,只是这家……你干什么你!”这后头这句,是被陆觉捂了嘴强说出来的。 “姐!”陆觉不想要外人看笑话,赶紧松了手,却是一脸的不乐意。“这些话回家说好不好?” “回家说?回家你肯同我讲?你还不知道爸妈心里头多急吧?你也该为自己的事儿上点心了。”陆棠训了陆觉,又扭头来同禅师说话。这虚云禅师生得心宽体胖,倒还真是一脸的佛像。见他姐弟二人这样吵吵嚷嚷,却也还是乐呵呵笑眯眯的慈悲模样。 “禅师,你看我弟弟这……” “不必忧心。” “怎么?”陆棠一听这话先是心里头欢喜的一跳,但细琢磨起来又觉得自己咂摸不出这其中的滋味。“禅师,恕我愚钝,您说不必忧心的意思是就快了还是?”歪头看向陆觉,陆四少爷脸上虽是不情不愿,但却也竖起了耳朵正听着,总归是关于他的事儿,就算他不大信,听个热闹的心也是有的。 虚云禅师摇了摇头,仍是笑吟吟的模样:“陆四少爷这会儿不就有着一桩好事么?” 嘿!真神了! 第64章 世事皆有定,奈何费思冥 quot;说吧。”待坐回了车上,陆棠便拿出了一副当堂审案的老爷做派来,“你最近有什么好事儿啊?” “姐。”陆觉自然不能告诉陆棠实言,于是说道:“他说的不灵,你怎么还真信了?我看这和尚是骗你,你可别上当了……快开车吧,姐,回家我让后厨给你熬鱼吃。“ “胡说八道。“陆棠听不得他对虚云禅师不敬,但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问道:“怎么不见你最近去找纪则书他们几个了?” “他忙。总不得空。”陆觉随口答道。 “纪则书知道这人吗?” “知道啊……姐!”陆觉顺嘴就说了,这才觉出不对来,竟是他三姐给他下了个套,自己还不知味的往里头钻呢! 陆棠自然是得意的笑起来,“瞧瞧,这可不是我逼着你说的。自己可不就说漏了?这回给我讲讲吧,姓什么叫什么?是哪家的千金?” 陆觉张了张嘴,说不出是哪一家的小姐来,但也总不能告诉陆棠是“小陈哥哥”,可看着他三姐的架势是拿出来了,只让陆四少爷觉着他今儿要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怕是甭想好过。无奈只得含糊道:”并不是哪家的千金。“ 陆棠听言眉尖微蹙,却是很快就舒展开了:“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罢。我是知道你这要命的性子,最烦他们那流人虚情假意的面貌,小家碧玉倒也很好,只要你喜欢就是了。年前爸妈还张罗着要你同高叔叔家的女儿见面,因为有事儿耽搁了,这会儿你自己有了心上人,总得挑个合适时候带回来要爸妈看看才对,也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不是?别让人家姑娘瞧了笑话,这话总得咱们说才对,要不还以为咱陆家不懂礼数——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陆觉自然是敷衍,陆棠这絮絮叨叨的一大段话,他只听了四个字进去,便是“小家碧玉”了。一没留神,陈卿言的样貌就不知又从心上的哪处缝里钻了出来,他总是常常想着这人,有时前脚刚同陈卿言道别,就恨不得扭过头去瞧一瞧他才行,舍不得走,赖着蹭上分秒也是好的,最后非要陈卿言不耐烦撵人才作罢。这会儿可不就是?想起这人来便自己都不自觉的漾起笑来,只觉得用这词衬他倒也恰当——但是这玉就得是全天下最通透的好玉才行,若是能戴在身上,自然要时时放在靠心窝的位置才好。 只是陆棠不知道的是,陆觉将她送回了家,借着给她买点心的由子,却是又折回了大悲院。 他自然无心拜佛烧香,直冲冲的就要往后头的那处禅房去。可哪知道这回却不大顺当,竟是被那引路的年轻小僧拦在了门外。 第80章 “我是刚才来过……”陆觉急忙解释,怕是这寺庙往来人太多,这僧人转眼就将他忘了。 “知道。”僧人却是一副了然的模样,“师父有句话要我告诉施主。” “恩?” “世事皆有定,奈何费思冥。施主,请回吧。“ 第65章 世事皆有定,奈何费思冥(二) 世事皆有定,奈何费思冥。 陆觉来来回回将这话念了几遍,也并未咂摸透这其中的意思,只是走出寺院时心底多了一丝怅然若失,那种寻而不得的感觉总是要人不大痛快,想到这儿又回身去看那些往庙中走着的虔诚万分的一众信徒,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与他们是并无不同的。 在未可知的以后面前,他们都一样的懵懵懂懂,但却仍旧满怀期待。 只是陆棠的那些话,着实让陆觉心塞了一阵,这顿午饭吃得都不大痛快。 “想什么呢你?”陆棠盯着对面坐着的陆觉,看着这人在数数一般的一粒一粒划拉着自己碗中的那些米饭,也不见他往嘴里送,眼睛放空在一处愣神。 “没,没想什么。”陆觉回过神来连忙答道。 “咳……”陆棠却故意压低了声音笑道:“该不会是在想那位小家碧玉?恩?这是让我说中了?” “……”陆觉不答必然是有他的苦衷。只不过在他三姐面前,他当然要收起那些要家人疑心的忧心来,不过这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缘故,在陆棠的眼里就变成了“不好意思回答”,于是陆棠也不再多问,索性说道:“行了行了知道了,快吃饭吧,瞧瞧你……啧啧,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是……得,我不问了还不成?你也难得面皮儿薄上一回。”陆棠想说的是“怎么不知道你是个多情的胚子”,可心里又为自己弟弟长大成人了高兴,冥冥觉得陆觉这次是用心了的样子,就又想得长远了些觉着没准儿不久陆觉就能成家,就免不得喜上眉梢自顾自的开心。 她哪里知道此时陆觉心里正翻涌的厉害。 若不是陆棠那一番话,陆觉或许到现在还是浑浑噩噩一般的同陈卿言过一日算一日——却是在蜜罐儿里这样糊涂着,自打和陈卿言在一处,每日想的都是在这人身边起腻,听他说相声,听他唱小曲儿,任是什么黑天白日都已无所谓了。可哪知道又突然来了个陆棠提醒了他: “你总要把人带回家里来见见。” 这样类似的话,也不是没从别人的嘴里听过,想当初自己为了陈卿言借酒消愁颓靡丧气的日子,纪则书不早就说过要他想明白以后的话?只是自己大概是听不得劝的:一来是天性如此,本就是这样倔强的人,二来是若真是听得得了劝说,这一遭打一开始便不会有,可想到若是没有陈卿言的存在,那才是真正的无趣与遗憾吧。 像是在这黑暗里执手相伴的走了这样久,忽的前头出现了一点儿劈开天地的惨白,明晃晃白的瘆人,还带了能将人烧灼掉一层皮肉的热,却或早或晚迟早要有——陆觉是心里明白,若要从这一处黑暗中冲出去,在那片白中堂堂正正的站着,必然免不得要受一番折磨。 若是单单是陆觉自己受罪,别说是一层皮肉,就是要千锤万凿他也一并全都受了。只是想到若是要陈卿言一同承受,便牵牵绕绕的从心底生出无数的铠甲来,将这人护在了身后。 纵想千遍,仍是三字不变的“舍不得”。 第66章 回杯记 想来想去总不得意,陆觉只觉得这心口处似是霎时横生了许些乱糟糟的草一样要他糟心,等他三姐走了之后他在家中呆不住了,闷在家中胡思乱想也没个头儿,再看时间离陈卿言的演出时间也没有多久了,索性出门去了三不管。 今日庆园茶馆真是火爆。 陈卿言已经说完了一场活,这会儿正是返场的时候。观众格外的热情,好些在台下喊着要听他唱一个。人多声杂,陈卿言没听见别的,唯听见一位大汉的粗嗓门高声道: “唱段儿二人转!” 嚯,还是关东口音。陈卿言心里头笑了,想着这人准是头一回听相声,哪儿有要相声演员唱二人转的?只是这要求说来也并不过分,这本算是学唱里的一样。于是陈卿言说道: “成,那就唱段回杯记。” 陆觉从门口晃了进来的时候,正巧听见的就是这句“我闷坐绣楼盼着情郎”。若是相声,陆四少爷听得多了还能说上些名头来,二人转他倒是听别人唱过几次,但是不熟,说不上名字来,这是头一次听陈卿言唱,无外乎只觉得新鲜好听,没有旁的。他哪知道陈卿言唱的并不是原词呢。 本来应是“我闷坐绣楼眼望京城”才对的。 陈卿言自然不是唱错了,而是特意改了唱给陆觉听的。陆四少爷打门口的身形一闪,陈卿言就瞧见他了。也是怪了,这人往那人堆里一扎,就自带与旁人隔开的气场来,单单的引着自己的目光往他身上瞧。 陈卿言欢喜于自己的这处小心思,他不像陆觉,陆四少爷约莫是在美国留学的那些年受西式教育影响,说起那露骨的情话来一点儿都不含糊,陈卿言是做不到的,单是这样偷偷的袒露着自己的心意也觉得危险——自然是脸红心跳的赶紧归了正题。 “……思想起二哥哥张相公。二哥他进京赶考一去六年整,人没回来信也没通。莫非说二哥你得中招为驸马,你有了新情忘了旧情。莫非说二哥你身遭不幸下世了,你也该托梦对我告诉。赵囊姐夫得官回家转,他言说二哥你命丧京城。二姐我三番两次把他问,赵囊他吞吞吐吐说不清。我的父信了赵囊的话,将我又许配苏大相公。明天已是黄道日,苏家就来娶我王兰英,。我的主意已拿定,誓死我也不应从。苏家的彩礼我不要,撇的撇来扔的扔……” 第81章 陈卿言一边唱着,陆觉就走得近了。直至走到台下最近的那处坐下来,端端的眼也不眨的瞧着台上的人,陆四少爷出门时蒙在心上的那处久久不散的雾霭这会儿自己就知趣的消了—— 也不知这一下午自己在矫情些什么。 怎么单是忘了一样。 无论那处惨白有多要人命,总是有一样陆眠之是能拍了胸脯的肯定的:他不会放手。纵是前头等着他的是刀山火海,也不会放手。 他也不必向陈卿言去询问。只要这人此时看着自己的眼神——这无声的,确是肯定的答案。 这便够了。 第67章 平凡 一场秋雨一场凉。转眼之间,这天气倒也变换的快,陆觉早清儿刚一出门就打了个寒颤,竟觉得身上的薄衫不够用了,挡不住这乍来的冷意。忙活了一圈,中午这会儿烈日当头又觉得燥热异常,烤晒的人面皮发烫,想着秋老虎果然更是厉害一些—— “热死了。”推门便喊,不管不顾的扯开领口的那两粒紧扣,身子一歪就懒洋洋的斜靠在了椅子上,别人提起陆觉来,总说这人“冷漠不苟言笑”,他们哪儿知道冷漠是对着他们的,他在陈卿言这儿笑得可是要比谁都欢着呢。 “喏。”他进屋时陈卿言在厨房不知忙些什么,这会儿才走了出来。陆觉阖着眼,手里拿着蒲扇来回的扇着,冷不丁的嘴里被塞了一样东西,若是旁人他必定要推的远远的才行,既知道是陈卿言,便没迟疑的顺手接了过来,待嘴里觉出了凉,品出了甜,这才睁眼: “冰棍儿?” “恩。再过些日子冷了就吃不着了。”陈卿言手里也拿着一支,说着话咬了一大口,激得他牙痛。 说是冰棍儿,其实就是甜糖水儿冻得的,倍儿硬,咬上去硌牙,但是是真解热。陆觉让这一个冰棍哄得满意,咂了一口甜水儿欺身过去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这时候来?你也不怕化了不就白瞎你这份儿心思了?” “猜的。”陈卿言推了陆觉一把,意思是要这人好好坐着,可惜是做无用功,陆四少爷倒是担得起越挫越勇这四个字,陈卿言越推他就越是要凑,一条长椅这么宽,非得俩人挤到一堆的头上,空出一大块儿地来才行。直到他手里的冰棍儿化了滴在干净的裤子上落下一个难堪的水印儿,陈卿言狠抹了一把他的下巴,训道:“二十来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陆四少爷这才悻悻作罢。 陈卿言当然不是猜的。他是按照往常的日子估摸着陆觉这时辰该来了,正巧听见外头有人吆喝着卖冰棍,又想着陆觉忙活了一上午,这会儿准是又累又热,这才买了又多要了两大枚的冰,仔细的放在碎冰里头冻着,就等着陆觉来了给他解暑用的——只不过这样的心思自然不能告诉陆觉,免得这人又要说什么占便宜的话来要人听了脸红。 “小陈哥哥对我真好。”哪怕是陈卿言想到了,就这样陆觉还得说上一番呢,嘴里的话自然要比那白糖的冰棍儿甜多了。“知冷知热的。” “你上午去哪儿忙了?”陈卿言不接下茬,而是问他正经话。 “就老爷子吩咐的那些事儿呗。”陆觉说着垂了垂背,这忙起来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也不知是因为陈卿言提了还是怎么,就觉得后背酸疼的要命,还真不是装的,“溜溜的跑了一上午。” “我帮你。”陈卿言瞧着他自己费劲儿不得力,于是轻拍了下陆觉的肩膀,示意他背过身去。 陆觉巴不得的呢!美滋滋的立刻回身干脆趴在椅子上等着。 陈卿言握拳轻捶了一下,“力道合适吗?” “恩……”陆觉哪管什么合适不合适呢,只顾半眯着眼睛享受着,这会儿忽的就又想起一件事儿来。 “你生辰是不是快到了?今儿是……”既想起来了,陆觉就坐不住了,满屋子墙上打量着找日历,终于找着了却惊道:“今儿都八月初三了?” “这不还早么,再说了我不是早就告诉你……”陈卿言并不在意什么生辰不生辰的,一开始也本就是陆觉吵得热闹。 “那可不行,我之前答应你着。”陆觉的脑袋摇的似是个拨浪鼓,都没容陈卿言把话说完。只是陈卿言想到,头一次与陆觉谈起生辰这事儿时,这人明明是喝醉了酒的,怎么这会儿还记得这样清楚?就听陆觉又自顾自的说着,手里头将日历本子翻得哗啦乱响:“这还早呢?马上就要到了。” “你可别瞎折腾。”一瞧陆四少爷是真要较真儿,陈卿言赶紧道:“我不爱热闹,就算要过,也找一处安安静静的地方,就咱们两个就成了。”说完一通话,又补了一句:“也不要什么西洋的玩意儿,你上次说的什么……蛋糕还是什么的,我吃不惯也吃不来。” 陈卿言说这些话的时候,陆觉自然是看着他仔细听着的,待他说完了,陆四少爷才将手里的日历册子放下,奔着他走了过来,到了跟前却先是叹了口没来由的气,伸出手刮了一下陈卿言的鼻子,半忧半喜说道:“你倒是好养活。” “那还不好。”陈卿言低头闷声答道,其实心里实在琢磨这陆觉说的这“养活”二字,确也知道自己想的是多了些:总觉着这两个字里带了平淡的烟火气——老百姓的口中不总是说着“养活着一家老小”,仿佛有了这两个字,便似有了家人一般的牵挂一般。但若要从实处来说,陈卿言每月赚得包银打赏,自然能供的住自己吃喝,要陆觉养活是谈不到的,只是陈卿言听得这两个字却只觉得欣然,好似两人的关系又暗戳戳的拉近了一段儿似的,要他生喜。 第82章 “好。都听你的。” 只是陆四少爷嘴上这样答应了,该做的一样都未落下。陈卿言生辰这日,照例他依旧去庆园撂地,陆觉也还是像往常一样台下坐着观看,只是要回家时,陆四少爷绑票似的,急吼吼的将人往车上一塞,开得飞快。陈卿言坐在车里,眼瞅着开过了自家的小院,才知道陆觉要将自己带去他的那处私宅。 “不都说了别胡折腾?”陈卿言坐在一旁忍不住说道。 “放心。”陆觉目不斜视,“我听你的,那些乱糟糟的玩意儿都没有。” 陈卿言自然不信,怎么能被陆觉两句话糊弄过去,只不过这会儿眼瞅着车已经缓缓停下到了私宅的门口,陆觉先是下了车,又来替陈卿言开车门,只是进了屋,陆觉就一言不发急急的跑进了厨房,不多一会儿就端了碗面来送到了陈卿言的面前。 煮面用的是熬了个把时辰的鸡汤,清亮又有不腻的油花儿,细面上撒了切得碎碎的葱花,一旁卧了一只打得并不好的荷包蛋。 “你……”陈卿言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得脸上被热气蒸的疼,眼眶也跟着矫情的湿润——他所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也知这世上尽是缤彩纷繁,却总比不过这一瞬的温柔与平凡。 第68章 媳妇儿 quot;你瞧你。”陆觉将碗放在陈卿言面前的桌上就一直垂手在一旁站着,这会儿分明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却是不想要自己看到的倔强样子,于是索性在他脚边蹲下,一手去握他放在膝上的手,一只手就覆上了陈卿言的脸,问道:“小陈哥哥,我是不是做的不够好?” “不是……”陈卿言只觉得鼻塞,怕是再多说一句泪就要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于是只能无言却是分外坚定的摇了摇头,反手扣得陆觉的手更紧,用力的回握着,他知道陆觉一定明白他心里的意思。 “好了。”说话间只剩下了一腔的疼惜,陆觉将头贴在陈卿言的膝盖上,用着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微小声音说道:“你若是喜欢,以后我就常常做给你吃。陈卿言,我们还有好多个你的生日要过。” 声音虽小,只是这房子空荡,竟是显得这样清晰可闻,像是这世界都静下来,就是为了要陈卿言清清楚楚的听见陆觉讲的话,一字一句的锤凿进他的心里,落下深刻印记——直至陈卿言多年后想起,仍是鲜活的不像话,陆觉的双眸那样的亮,直看的要他周身战栗着向这人坦诚着自己: “陆觉,我喜欢你。” “我大概,早就喜欢你了。” 这碗面竟是又哭又笑着吃完的,不过有一样,陈卿言倒是有些感慨,自打陆觉学着做菜以来,手艺倒是一日比一日愈发的强了,换做半年之前,他大概是怎么也不能想象出这位少爷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不过心尖儿上倒是渗出一点儿甜来,他的眠之自然什么都是好的,做什么都是像样儿的,但最重要的一样,自然是这人是他的。 “吃饱了?”陆觉看着陈卿言将最后一口汤也喝了,问道。 陈卿言点点头,这时却被陆觉摁下肩膀要他坐着别动,“干什么?” 陆觉不答,反而是快步走进了卧房里,陈卿言不知道他又要有什么猫腻,刚想起身跟上去,陆觉这就又出来了——只是这会儿手上比刚才多了一样东西,一个雕工精细的盒子。 “来。”陆觉拉着陈卿言一同坐下,将盒子稳稳平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陈卿言这才注意到这盒子是紫檀木雕的,单是看着在灯下映出的油亮颜色就知道价值不菲,只不过瞧着这盒子上柔美流畅生动的雕工配饰,倒像是姑娘家用的东西,和陆觉不大相配。 “既然你过生辰,我总得要送你些什么才好。”陆觉缓缓开口,“你先听我讲。” “我……”陈卿言刚一开口就被陆觉挡了回去,却还是不甘心道:“都叫你不要浪费。” “这可不算浪费,这东西也不是我花钱买的。”陆觉听了陈卿言的话,噗嗤一声先笑了,拍了拍膝头的盒子,“这东西,我想着总该有一天是要给你,无非是或早或晚的事情,只是一样,你千万不能说不肯收……” 陆觉这样说着,一边将那盒子上精巧的卡扣咔哒一声打开,只看着里头红绸的软底上放着一块儿未经琢磨的玉坠,像是眼泪,又像是水珠儿,晶莹剔透的不像是真的。 “这是我姥姥陪嫁时的玉坠,后来我妈出嫁时姥姥就把这个给了她。我妈又早就给了我,说是等以后我要是成亲了,就把这玉坠给将来的媳妇儿。”最后这几个字说出来时,陆觉偏着头看着陈卿言无处躲闪的眼睛,又是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留着给媳妇儿的。” “你……我……”陈卿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只是脸上一红,拧过身去,嘟囔了一句:“谁要做你媳妇儿了?” “不要做也晚了。”陆觉扳过他的肩膀来,与陈卿言坐的更近,俩人额头碰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陆觉拉过了陈卿言的一只手,抵在了自己的左胸口处。“你也知道这里头早就全都是你了,纵是有根针想插进来也难。你这会儿要是说不,我就只能把心剖开了给你看……若是没了你,我这里留着也没什么意思……”话音辗转,到了最后,再痴情的话说起来都已经是徒劳,他唯有低声浅浅的叫着这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第83章 陈卿言。 陈卿言。 陈卿言。 直到对方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扎在他的肩窝处沉沉的应了一声,恩——像是这世间最妙的一句简短答案,却是给了陆觉最直白的指引。 撬开嘴唇这样长驱直入的吻了下去,陆觉亦不是未曾经历过情事,只是这一次格外的慌张又小心翼翼,像是手里捧着一样易碎的珍宝,总要疼惜的抓住了,可总抵不住那一门想要索求的心思,一一扫过唇齿,直至攻城略地似的吮吸着陈卿言的舌尖,像是在品尝着这天底下最甘甜的一样美味。 这样侧身吻着的古怪姿势,俩人竟也不觉着别扭,也亦可能是早就扔在了脑后。只是陈卿言忽的被这直接又细密的吻砸昏了头,开始只是由陆觉一味的主动,待他真的羞怯的伸出舌尖予以了轻微的回应,就更觉得对方的更上一层的悸动,直逼的他喘不过气来却还舍不得推开这人。 疯狂成这样乱了章法。 陈卿言只觉得屋里的灯都跟着破碎的闪烁起来,连同着他这昏沉却又痴迷其中的思绪,他是料到总要有这样的时候,但却总觉得羞臊不敢设想,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时候竟是这样要命的抵死缠绵—— “唔……” 一路从下巴吻到脖颈,所经的每一寸肌肤都留下了陆觉的印记,或是吮吸,或是不轻不重的啃咬,但无论哪一样,都是一样的在告诉陈卿言: “不够,还不够。” 眼前只剩下了陆觉那沉醉般的一张好看且潮红的脸,鼻间的热气尽数喷在了自己的脖颈,惹出许多暧昧的痒意,陆觉却是一刻也不肯闲着,又是伸出舌尖,顺着那修长的脖子一路舔上去,直达耳根,舌头一卷便将耳垂那小小的一处软肉含在了嘴里,含糊着哼了一句: “进屋去?” 第69章 四更 来不及回答一声,陈卿言就觉得身子一轻,原来是被陆眠之搂腰抱起,整个人的重量都尽在他的怀里,他害怕陆觉吃力,有心去揽着陆觉的脖子,只是刚想要伸出手又觉得下坠,原来就已经被这人放在了卧房的那张宽大的软床上。 晕眩。 卧房的窗帘只拉了一半,外头的月光透过薄纱漫进来,尽数的撒在了床脚和陆觉的身上,镀上了一层不真着的银华。陈卿言从未这样的看过他,沉默的情动着看着陆觉伸手将衬衫的扣子从领口解了三个,露出锁骨时却不再继续,而是猛的俯下身来,在陈卿言的脖子上落下几个吻。 “害怕吗?”陆觉轻声问。 怕?怕什么? 陈卿言一瞬只觉得糊涂,可又像是明白——不是明白这一问到底是在问什么,而是明白自己该回答什么。 “不……”微微的摇了摇头,对上了陆觉的眼眸,剩下的话未来得及说便被陆觉尽数吞进了唇舌。 “我不怕的,有你在了,怎么会怕呢?” 下一刻便被咬住了喉结,陆觉自然不敢在这样要命的地方用力,只是轻咬舔弄着,只是却不大得意,大褂领口的盘扣儿扣得死死的像是不知趣的阻碍,却又不肯伸手去解,陆觉只觉得身下的人周身战栗着,将手与他十指扣握在一处不得闲,索性将那盘扣儿一一用嘴咬开—— 一个。 两个。 三个。 亦是只解了三个就停了,抬头却看见了里头贴身雪花白色的内衫。陆眠之一个恍惚,忽的想起与他初见时,他穿着黑大褂落落的站在台上,抬手见便能看见这雪白色的底,透亮的刺得人只能记住他。那时的自已也无外乎总是琢磨着什么时候才能将这软玉一般温润的人揽在怀里好好亲上一番,到了现在这人就在自己身下躺着,曾经做过的美梦亦都成了真的,只是陆四少爷的心上又多了一层别的心意。 陆觉,你看好了,看仔细了。 这个人,你是要爱他护他一辈子的。 大褂的长摆自然是好撩的。陆觉忽的有些庆幸这中式衣服的好处,忍不住暗笑若是陈卿言也像他一样西式的穿着,怕是今天要手忙脚乱的脱上一遭,探手一路从小腿摸上去,虽是隔着那肥大的水裤,却仍是能细细的觉出这人身上那不动声色却已足够勾人的线条——陈卿言却因这要命的姿势恨不得将脑袋扎进枕头里做鸵鸟状一般的不敢去瞧,可又被陆觉扣着脚裸,不得动弹,只觉得陆眠之的一双手,一寸一寸的隔着衣物滑过自己的肌肤,每被碰触的地方都激起了一阵小小的颤抖,陆觉却好像作弄他一般似的,流连忘返个没完没了。 “你别……”陈卿言实在遭受不住这磨人的痒意,小腿自是在陆觉的手里轻扭着,陆觉见他动弹,也不强拧着,将手上的力道轻了轻,陈卿言没有料到,又挣得大了些,没留神一脚踹在了陆眠之的大腿内侧。 俩人皆是一愣。 第70章 四更(二) 陆四少爷抿嘴勾了条好看的弧线,却强忍住歪头故意作出难过的样子来:“这是……要谋杀亲夫麽?” 这话说的委屈,只是身上的动作却一点儿都不含糊,陈卿言刚才这脚本就下的不重,他也知自己踹的这处着实有些尴尬不大对劲,赶紧要往回抽,却已是来不及了,被陆觉牢牢的拽了回来,这回倒落实成了真的。 陆觉穿的是条熨帖平整的西裤,上好的面料,就是在床上打滚也难见一个褶子,只不过这会儿倒是格外的不抗事儿,两腿中间早已被顶出一个明显的鼓包来,陈卿言不用眼打量也知道怎麽回事儿——可不是陆四少爷拉着他的脚碰上的便是这处,隔着衣物只觉得那处灼的吓人,逼得陈卿言脸上红的要滴出血来。 第84章 可陆四少爷还觉得不够,不肯善罢甘休,沙哑着嗓子低声说道:“瞧你招的我。” 明明是他扯着陈卿言的腿贴到自己身上,这会儿倒成了陈卿言的不是。 陈卿言不答,这会儿脑袋里头只剩下了一片混沌,任由着陆觉摆弄——冷不丁的就这样被这人猛地拽起,变成了互相跪在着面对着彼此的姿势。 陆觉亦不说话,只是拉着他的手,引着陈卿言摸上自己的腰带——陈卿言就算再是一脑袋的浆糊也该明白陆觉的意思,只是去解陆觉的皮带时竟然手抖,不大利索,陆眠之也不急,就这样瞧着他笨拙的好不容易将皮带解开,又是伸手去抻他的衬衫下摆。 这就等不得了。 重重的将人重新压在床上,从下颌啃咬至锁骨,陈卿言这才脑袋里激灵了一下,下身的水裤早不知什麽时候糊里糊涂的被这人手脚麻利的拽了,这会儿陆觉那两条修长光洁的腿与自己的腿缠在一处,只隔着贴身的n.k,这还不算老实,下一秒陆觉便将膝盖抵在陈卿言右腿的腿弯处,强着让陈卿言曲起小腿来要他看—— 陈卿言自然知道他想要干什麽,於是便在这人重新起身时,将胳膊叠在了眼前,却是停留的没有几秒锺的功夫,便只听陆眠之说道: “看着我。” 这句的语气是与平常不大相同的,陈卿言很少听陆觉用这样强硬的语气与自己说话,更何况是在这样的时候,他心里疑惑是不是自己这无意的动作惹的陆觉不大高兴,怯怯的听话将手臂放了下来,却是迎来了一个比刚才还要极尽温柔的吻。 只是这回是从脚踝吻起,一路不停的顺着小腿吻上去,直到贴近大腿上的软肉时才停滞不前,舌尖儿不住的打着绵软的圈儿,即是引诱亦像是逼迫——陈卿言早已经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了。 却是在陆觉真正隔着n.k含住那处时,才闷哼出声,他这样一个克制的人,在床事上亦是如此,只是这感觉太过刺激与真实,陈卿言只觉得顺着脊骨传来一阵酥麻,绷紧了後背,双手不自觉的插进了陆觉的发间,这人却仍是用舌尖勾勒着自己两腿之间的轮廓不停,真真切切的要了陈卿言的命。 …… 这一夜只剩下了抵死缠绵,陈卿言在陆觉的怀里战栗着释放出自己,又任凭着陆觉释放在自己的身体深处,在自己的耳边轻说了句话。 他本已累的连同说话的力气都未有,却是在听见的时候一愣,接着就涌出了泪来。 “陈卿言…… 我喜欢你。” 第71章 团圆 且这一切平息下来,只剩下相拥的踏实。俩人均是大汗淋漓,却是心甘情愿的泞在一处。 “去洗洗?”陆觉摸了一把陈卿言的头发,只觉得这人浑身都湿漉漉的像是被水洗过一样,眼前又迷离的想着这人刚才任由着自己欺负的样子,就又是忍不住俯下身去吻了吻陈卿言的额头。 “太累了。”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连陈卿言自己都吓了一跳,清了清嗓子再出声儿,却还是同刚才一样,只能无奈又有些尴尬道:“给我倒杯水吧陆觉。” 陆觉赶紧下地,给陈卿言倒了杯解渴解热的凉茶,看着他一口一口的喝了大半,接过来放下就起身进了浴室,不多一会儿出来了,手里头多了条温水浣洗过的毛巾。 “干什么……”指是陆觉离开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陈卿言就已经迷迷瞪瞪的阖上了眼要睡过去,这会儿忽然觉得身上惹了凉意,倒是把他吓了一跳,强忍着困意睁开眼睛,就看见陆觉轻柔的拿着毛巾在他身上刚刚弄得污浊的地方擦着。 “你睡你的。”夜深了,窗外的月光却是更盛了。陆觉赤裸着上身,坐在陈卿言的身边,脸上的神情倒是格外的虔诚,“明儿就别去园子里了。” “不成。”陈卿言累是累了,但头脑总归是清醒的,这还是能拎得清的,耽误人家买卖的事儿他不能干,只不过由陆觉这样擦着,倒是没有那样困了,反而是懒懒的瘫在床上,忽的瞧起了外头的月亮,心里觉得好生奇怪,今晚的月亮怎么这样大,这样圆—— 可不就是中秋了。 他已经不过生辰太多年,连同生辰一并忘了便是这举家团圆的日子中秋节。也对,总归是那时并没什么好过的,孤零零的一个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天天为了饭辙发愁,走在街上瞧着有女人牵着小孩儿的手走,都凭白来了好多羡慕,巴巴的瞅上一段儿路,再往回走时就免不了拿袖子抹眼泪——不是他不想过,实在是没有这样的胆量,去对着那一轮圆月承受这戳心扎肺的疼。 娘在时还好,虽比不得富足的人家中秋节时准备各样瓜果点心,但月饼总是有的。一分为二,娘俩坐在屋门口的空地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对着咬一口,每到这时候娘就总要说上一句: “咱娘俩儿对着月亮吃了一块儿月饼,就团团圆圆再也不分开啦。” 可见这是骗人的,无非就是用来哄小孩儿的假话。 可这假话听多了,便也就诚心的信了,若是有一根针将它生生刺破,才要人痛——哪怕时至今日,直到现在陈卿言仍是像当初一样,不大乐意过这样的日子,越是热闹便越觉得孤寂,倒不如自己骗自己一句,并未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消沉沉睡过这一场,明早起来便什么都恢复了原样。 第85章 他也本以为,这未来的无数日子,合该也是要这样一成不变的过下去的。 “在想什么?”陆觉看着这人眼神直直的发呆,一边擦拭着一边问道。 “没想什么。”陈卿言淡淡答道,却是在心里给了另外一个答案。 团圆了。 第72章 但莫负,团圆愿 第二日早晨起来,陆觉左侧的胳膊都是麻的,但睁眼却先笑了。陈卿言正枕着他的胳膊睡得香沉,也不知梦见了什么,脸上似乎不悦似的嘟着嘴,一副等人来哄的乖样子——陆觉一瞬觉得有些恍惚,眼下这情景竟像是似曾相识似的,不过仔细想想就知道自然是未曾有过,但自己确实不止一次的做过这样妄想的美梦。 想到这儿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这人的鼻尖,看着这人微微拧了拧眉,睫毛抖了两下,没有要醒的意思,心中觉得格外满足—— 总要有个念想在心里记着,你怎会料到哪天就会成真呢? 陆四少爷这日少有的没有赖床,又抱着这人香甜的睡上了半个时辰的回笼觉,才小心翼翼的将胳膊从陈卿言的颈下抽了出来,起身去了厨房。 陈卿言睡意惺忪的睁开了眼睛,入眼的却是这屋内西洋的华丽装修,这才回想起并不是在自己的住处,愣愣的望着顶棚,一同跟着想起来的是昨晚里同陆觉耳鬓厮磨的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不由得重新扯过那一床软被,蒙在了脸上——不透气的羞。 只是陆觉哪去了?走了? 陈卿言也不知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但瞧着天已经大亮,不过若是陆觉走了他也不怪,他总要有他的事情要忙,刚这样想着,就听见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却是极轻的,是特意放缓了步子,怕将屋里的人吵醒。 “醒了?”陆觉推门进来就瞧着陈卿言蒙的严实,只不过那一双脚出卖了自己,来回不安分的摆着,仿佛那薄被下头养了两只活泼的小兔儿。 “恩。”陈卿言闷闷的应了一声,却没有要将被子放下来的意思,昨夜从始至终尽是借着月色,现下这样的天光大亮,陆觉是起了,可自己还仍是一丝不挂的样子,总归是有些说不过去。 陆觉看着他迟迟不肯露出头来心里就已经明白了一二,于是将手里的粥碗放下,走过去边笑着边扯了扯被角: “这是唱的哪一出?新娘子等着掀盖头么?可这盖头是不是太大了些?” 陈卿言听他将自己比作“新娘子”,要是还不做声,不就是认了?便有些沉不住气,要与他斗嘴,一掀被子却被迎面递来了碗粥,陆觉拿着小勺轻轻的吹着,用嘴抿了觉得不烫才送到陈卿言的嘴边:“饿了吧?你这几日该吃的清淡些。” 陈卿言被喂了一嘴甜粥,吃人嘴短自然无话,只是今日这一碗粥又让他想起刚与陆觉相识时,这人手忙脚乱蹭了一脸灰还要给自己熬粥的狼狈样子——日子过得居然这样的快,却与他相处的每一日都是这样的鲜活。 陈卿言喝了半碗便饱了,整个人还是懒懒的不大爱动,干脆仍躺在床上,静静的看着陆觉不嫌弃的将自己剩的那小半碗粥喝了,一一将碗筷收拾干净,又回来替自己掖了掖被子——他忽的觉得,好像做这人的”新娘子“也没什么不好。这想法刚冒了个头,就忍不住先在心底啐了自己一口,好歹自己也是个堂堂的七尺男儿,怎么就甘心……甘心……好吧,骗得了别人也骗不过自己。 是甘心情愿的。 “听我的,你今日别去庆园了。一会儿我去同陈老板讲,把这日的损失赔给他就是。”陆觉坐在床边,一字一顿,话里没有回旋商量的余地。 陈卿言默然的点了点头,他昨晚还倔强着不肯答应,今日便妥协了。一来实在是昨晚折腾的狠了,现在腰痛的要命,真要让他在台上站个个把时辰怕是真的遭受不住,二来是这嗓子听起来要比昨夜里头还要沙哑三分,也没法儿说相声,唱也唱不得,去了不是砸人家的买卖么,就倒不如让戴春安自己说个单的就是了。 陆觉见他听话答应了,便伸手摸了摸这人一头的软毛,哄孩子似的夸道:“乖。”顿了顿又说,“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回来。” “晚上你还过来?”陈卿言却在意着别的,今儿才是中秋的正日子,照例来说总要是一家团团圆圆的吃顿饭,更不要说陆家这样的大户,必然是要热热闹闹的凑到一处的,昨夜里在这人的怀里看了月亮他已是满足,怎么也不奢求今日他舍了与家人团聚的功夫来找自己。 “来。”陆觉不由分说的肯定道,“我这人是最烦热闹的,人一多就头痛,非得找处清净的地儿缓缓才好,所以就请小陈哥哥发发善心,今晚全当是可怜可怜我,收留我罢。” 陈卿言哭笑不得的听着陆觉顺嘴说瞎话,这会儿要是自己再不答应他便成了自己的不是了。陈卿言不爱做这狠心的人,于是只得点头道:“我等你回来吃就是了。” 陆觉自然满意极了,只不过眼神在陈卿言身上一扫,又说:“你……今日就还在这儿住,别回你那处了。” “怎么?”陈卿言不解,心里以为是陆觉担心自己“行动不便”,于是涨红了脸瘪嘴怯怯道:“路我自己还是走的了的。” “不是……”陆觉知道陈卿言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于是拉开衣柜的门,挑挑拣拣的从里头扯了一身衣服出来,放到陈卿言的枕边。虽是现在天气冷了,但这样高领的羊绒大衣还是穿不着的,不大合时宜。“你要是非要回去,便把这个套在外头,总得挡住……”陆觉话说了一半没再继续,陈卿言却在他落在自己脖颈处的目光里将后头的尽数读懂了。 第86章 卧床一旁的墙上便竖着穿衣镜,得需陈卿言坐起身来才能瞧个清楚,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是一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从脖颈到锁骨,再到胸口,各处满是陆觉留下的红痕,有几处竟已微微的泛着青紫,他只记得昨晚陆觉在自己身上不住的亲吻,也合该是自己情动,任是这人没轻没重的吮吸啃咬也并不觉得痛。 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愣了半响的神,这才脸颊通红的支吾道:“知……知道了。” 陆觉亦是盯着这人重新将自己埋在被窝里,羞臊的不敢抬头与自己对视的样子,觉得他这会儿才真真的配的上这新娘子三个字。 早点娶回家,才好。 第73章 小报要命 “”怎么才回来?” 陆觉刚进屋迎面就接了一句诘问。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大姐陆栀,和三姐陆棠不一样,陆栀和陆觉差的年岁颇多,且本来性格就沉静刻板,再加上早几年陆夫人身体有疾,陆栀可就真担得起这“长姐如母”四个字来,家中上下的内事无不忙里忙外,管理的井井有条。大姐夫又是在政府内担任要职,一年之内连升三级,陆棠身上这几年“官太太”的劲头儿自然是愈发的明显,只不过那是在外头,回家了的身份,仍是陆家的女儿,陆觉的大姐罢了。 陆觉还未开口,自然就有人要替他求情。 “还傻站在那儿干什么?赶紧换鞋进来。让二姐瞧瞧是不是又瘦了?”罗兰浅紫色的掐腰长裙,带了碎碎的蕾丝边儿,流云纹的工艺又细又密,黑亮的长发烫的款式是时下最流行的那一种,二姐陆堇是三个姐妹当中最爱赶时髦最喜打扮的,二姐夫便是她当初参加舞会时认识的——两口子一样的活泼讨喜,玩得到一处去。 “街上人多,你不该开车回来。”二姐夫和三姐夫这时也一同给陆觉找了个恰当理由,冲他挤了挤眼睛。“耽误工夫。” 陆觉自然会意,嘴里头立马说着:“可不么!”便走到陆栀的身边,嬉皮笑脸道:“大姐平时总不回来,怎么一回来就生我的气?你生气甭说骂我两句,打我两下也都行,就怕——有人要心疼!”话语间停顿的这处自然是眼神向一处瞟去,大姐夫正和陆老爷子下着棋,一听这话,俩人便将手上的棋子都停了,分别说道: “眠之的这张嘴啊。” “不许跟你大姐胡闹!” 陆觉嘿嘿一笑,再瞧陆棠也正抿嘴忍着笑意——他惯是知道他大姐的软肋,结婚这些年了,丈夫仍是宠她宠的没边儿呢! 陆觉说了些闲话,便想上楼去将衣服换了,再去找母亲和三姐说话,这时却忽的大腿被人抱住动弹不得,低头一瞧,正是两个小外甥一人扥了一条,正巴巴的仰头看着他流着口水说着: “舅舅抱抱。” ”不许缠着舅舅。”陆堇抱怀走了过来,年岁小的那个自然是她的儿子,乳名唤作小久儿,当妈的有些无奈将双手插在小久儿的腋下,一把将孩子拎到了自己的怀里:“你说你这舅舅有什么好的,怎么这俩小孩儿一见了你就争风吃醋的都抢着跟你贴乎?” 陆觉见她抱起了小久儿,自然就把大姐的儿子抱在了怀里,摇头叹了口气,语气却是喜的:“这我上哪儿说理去?”说着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嚯,你怎么又沉了你,臭小子。” 被亲的那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咯咯的笑着,再瞧小久儿,被亲妈抱在怀里竟是百般的不乐意,白藕似的小腿儿用力的蹬着,使劲儿朝陆觉身上挣,陆堇拿不住他,只得冲陆觉喊道:“当舅舅的别偏心!赶紧再亲这个一口!” 可不就真管用?刚贴上小久儿的圆脸,便在陆堇的怀里老实了。 陆堇抹了一把脑门儿的浮汗,啧了一声,“你倒是真和孩子有缘。”说着便拿眼睨着陆觉,“什么时候自己生个让我们做姑姑的带着玩玩。” “我生不出。”陆觉扔了句话,便赶紧跑了,留下陆堇半响才寻味过来,刚才她弟弟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换好了衣服,这才来到母亲的卧房,陆夫人正与陆棠说着娘俩儿的体己话,一见陆觉进来,便又变成了对他的关切——只不过陆觉听得太多,难免耳朵生茧觉得絮叨,索性借着”我下楼去找姐夫们说话“的由子要溜,只是刚出房门,身后陆棠也就一同跟着走了出来。 “你好不容易回来不陪着妈多呆一会儿,跟着我做什么?”陆觉问道。 “你过来,我有事儿问你。”陆觉这才察出他三姐的神情语气皆不大对,再加上她这故作神秘的样子,陆觉真是心头一紧,想着该不是真让陆棠瞧出了什么破绽?知晓了自己上次讲的话是骗她的?心中虽是这样想着,但面儿上却仍是要做气定神闲的冷静样子——若跟自己想的一样倒还罢了,若不是,岂不是就成了自己上赶着交代了? 跟在陆棠的身后走进屋里,直到他三姐将门关上,陆觉这才堆出一脸的不解来问道:“三姐,有什么事儿啊?” “什么事儿?”陆棠将眉毛横了起来,却先反问陆觉一句。”这话不该我问你么?” “我?我不知道啊?“陆觉决心死撑到底,倒要看看他三姐能说出什么名堂。 “好!好!”陆棠也不多与陆觉多费唇舌,而是低头一劲儿猛翻她那随身的皮包——陆觉这会儿倒是真来了兴趣,只觉得他三姐像是要掏出什么要命罪证的样子,只是想着若是自己要有什么把柄,怎么也不会有实物落在陆棠的手里,所以这会儿多半是存了看玩闹的心,想要看看陆棠到底能拿出什么东西来。 第87章 “你上次同我讲的是有了相好的姑娘,我问你是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你说是,怎么这会儿就闹得这么一出出来?”陆棠说着便将从包里的东西一把扔在了桌上,发出一声啪的脆响,只是她说话的声音却是不敢抬高了,也怕楼下的人听见上来要问。 “……”陆觉顺手将桌上的东西拿起来,原来是一张报纸,正面朝上的那一页赫然印着个巨大的标题,“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再仔细一看又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其中的这个露字,改成了姓氏的陆字,其中的含义自然不言而喻,一篇通读下来,无非讲的就是他陆四少爷本人的“风流韵事”,说是他在三不管与一唱二黄的娇俏女子相好,其中有几处的用词更是大胆露骨,要人瞠目结舌。 “你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陆棠看着陆觉读起来竟然没有要放下的意思,便更是气了,一把从陆眠之的手里将报纸夺下来,扔到一旁,掐腰要陆觉给她个解释。 “怎么回事儿?”陆觉哭笑不得,“没这回儿事儿!” 第74章 下九流 “没这回事儿会登了报?”陆棠杏眼圆瞪,就差眼中生出两把锐利的钢刀来,架在陆觉的脖子上要他说个清楚,“你三姐确实脑袋不如你灵光,但还不至于傻到这样的份儿上由着你说谎话骗我,你怎么能和……” “别别别,三姐你先听我说。”陆觉看着陆棠是真急了,这才改了那玩笑的态度,扶着陆棠坐下,又拿起了报纸递给她看,“你再好好瞧瞧这报纸。” “报纸怎么了?白纸黑字的写的清楚着呢!”陆棠接过来,来回翻看了两遍,没瞧出其中的毛病来,“你赶紧交代,别拿这没用的话来搪塞我!” “我没有……”陆觉委委屈屈的瘪了瘪嘴,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来,将报纸翻过,用手指在最上头点了点,“三姐你看。” “瞎三话四?”陆棠跟着念出这几个字,“这报取的名字也够怪的。” “你就不觉着眼熟?”陆觉提点她。 “你这么一说……”陆棠黑亮的眼珠儿滴溜溜的转着,真是费心在想,只不过却是苦苦皱眉,不大想得起来。 “上个月,有个从良的妓女又出山为娼了,不就是这个报纸大写特写来着?” “可不!”陆棠一拍巴掌,算是想起来了。当时这事儿闹得整个天津卫沸沸扬扬,还有不少人争抢着去看,可是在人们口中热热闹闹的传了一阵。 “这报惯爱写些花边新闻,没的说成有的,有的说成没的,三姐你怎么能信它这上头乱写胡诌的话?”陆觉这回算是得了理,反倒变成了他来质问陆棠。 “我……我……”陆棠被问的哑口无言,她也在自家下人那儿得了这报纸,凑巧正看到了这标题,当时就觉得胸口起了一团急火,烧得她恨不得立刻揪了陆觉来问个究竟,哪儿还有别的心思翻看这报纸是哪家报社出的?若是当时细细的问了下人,也不至于现在对着陆觉兴师问罪,这下倒闹得自己冤枉了人,弄巧成拙好不尴尬。“我……真是假的?” “自然。”陆觉重重点头,揽着他三姐的肩膀轻柔拍了两下,“我又不爱听京戏,干嘛要找个唱二黄的姑娘。”心里却偷笑着,陈卿言甭说是京戏,就是别的曲儿啊调儿的也全都在行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陆棠长舒了口气,神色终于跟着轻松下来,却还是免不得要再试探的问一问:“同你一起的那个姑娘,真不是唱戏的?” “不是。”——连姑娘都不是。 “你别怪三姐多嘴。”陆棠拍了拍陆觉放在自己肩膀的手,开口变得语重心长起来,“你找什么样的家中自然都不会多管,但只有一样不行,别打那下九流里找。” “什么?”陆觉只觉得那三个字直扎耳朵,听着难受。 “尤其是那作艺的。”陆棠叹了口气,“三姐没有看不起他们的意思,我也知道他们是凭本事吃饭,但是婚姻大事总要讲究个门当户对,你得为陆家的脸面着想……” 陆家什么脸面?! 第75章 牵肠挂肚 陆家什么身份?! 带着喷薄的怒意,这句话就要脱口而出。陆棠虽是口口声声的说着“并不是看不起他们”,但却又要拿“门不当户不对”这样的话来区分出高低贵贱,实在是要陆觉没办法冷静——若是说陆觉只是因为陈卿言相声艺人的身份而觉得格外恼怒,那就是看不起陆四少爷了,一方面确有此意,他总不愿意听见别人污化他心上人的话,哪怕是他三姐也不行;二来则正是由于常在三不管浸着,陆觉才更知道作艺人生活的艰难与不易,单是听了陈卿言打小学艺的经历就觉得这其中的罪不是谁都能受的,只是这些话对陆棠讲了又有什么意思? 她自然体会不到其中的难处。 陆觉只觉得陆棠这一棒子将他和陈卿言打的太远——他亦不在乎什么陆四少爷的虚名,抛出那些杂的,在这之前也不过就是个七情六欲的俗人,什么三教九流也不过是虚伪的人拿出来彰显自己尊贵的屁话,陆觉越想越觉得恶心,却也不愿意开口伤了陆棠,索性闷闷的不再出声,只是手上默默的吃了劲儿,却忘了还摁在陆棠的肩膀上。 陆棠只觉得吃痛,回头便看见了陆觉阴沉的脸色,不知怎么回事儿,却只当弟弟孩子脾气,还在为自己刚才冤枉了他而生气,于是换了副笑颜语气轻松劝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不爱听,这事儿我以后就不再提了,今儿也是大过节的,三姐考虑的不周全,你别生三姐的气。” 第88章 话既然说到此处,这事儿就算翻篇儿了。可陆觉心里头始终有个疙瘩,不大痛快,连吃饭时都心不在焉,倒是吃罢了饭,先急急的跑去了后厨,可巧,今日又是李厨子当班。 “少爷过节还不歇歇?”陆觉来得其实不巧,中秋佳节,陆泽业也给家里的下人们放了风,要他们吃了饭便出去转转,家里留下一两个使唤就行,李厨子以为少爷又来找他学习做菜,所以才这么问了一句。 “不是……“陆觉自己动手掀翻橱柜,四下里寻摸着。 “您要找什么,我帮您。” “晚饭蒸的蟹子,还有没有?”原来是这个——陆觉是因为饭桌上自己尝着好吃,想一会儿给陈卿言带去,这才摸来了厨房。 “蒸好的没了。”李厨子答道,“但是……”说着便一手拎起了墙角竖着的一篓湿漉漉的竹筐来,“您瞧,这还有好些活的呢!” 拎着这一篓螃蟹出门,既入了秋,夜亦开始变得长了起来,夏日里这个时辰也不过是太阳落山,这会儿自是漫天的星斗与那皎洁的月亮都一并瞧着他,替陆觉照亮了通往爱人的路。若是换做从前,他也总要笑一笑,那痴情的男女总是腻人,可如今再瞧自己,不也一样如此么,吃了什么好吃的,脑袋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也要带些给陈卿言尝尝,见了好看的衣服,也总要先想陈卿言穿上好不好看—— 这回总该休嫌他人,自己不也是牵肠挂肚? 第76章 影 推门进屋,黑漆漆的并未开灯。陆觉暗想着,许是自己昨晚确实不够克制,实在是将陈卿言折腾惨了,这会儿竟还是睡着没醒,也不知午饭吃了没有,自己留下他一个孤零零的在这处大房子里呆了一天,心中生出了许多不该的懊悔。 蹑手蹑脚的将手里的东西带进厨房,这才又一步步的朝着卧室走了过去,轻上加轻的拧开房门,本以为入眼的应先是陈卿言的睡颜,可惜床上却是空空的,只留着一床未叠胡乱卷着的被子。倒是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水声——原来醒了,是在洗澡。 陈卿言将水管大开着,他一直睡到太阳落山才懒懒起床,刚刚又在浴缸里约莫泡了半个时辰,身上落下的那点儿疲乏才算是消了大半。这会儿正站在浴室花洒底下,冲洗着身上残余的泡沫——他自然听不到陆觉进屋的脚步声,只是这会儿浴室的门咔哒一响,他不由得浑身一紧猛地回头,刚想大喊一声,却是在一屋的湿雾中看见了熟悉人的身影,张了张嘴未再说出什么话来。 “瞧把你吓的。”陆觉喉头滚动吞咽着,实在是瞧着这人赤裸的脊背因为惊吓从蝴蝶骨到腰侧,直至大腿,臀瓣皆绷得僵硬,却是在身上画出了一道格外勾人心魂的弧线来,再加上陈卿言还站在花洒下,浑身上下尽是水珠—— “外头等你。”陆觉说话间便急着退了出来,没法儿继续呆下去了,他这会儿只觉得两腿之间涨得发痛,再多瞧几眼,恐怕这副肉体就要实实在在的要了他的命,出来猛灌了几口凉茶,身上的燥热消了不少,他也不是故意克制自己,只是心疼陈卿言,舍不得再折腾他一回就是了——再说了,他们俩的日子还长,何必急着一时呢。 陆四少爷这头还在给自己宽心,陈卿言就已经从浴室走出来了,一手拿着毛巾,带了一身湿淋淋的水汽,身上裹得却是陆觉的浴袍,许是头一次穿这样的衣服,多少有些别扭,再加上浴袍宽大一些,于是便露出了胸口的一大片白肉来,恍得人眼疼。 陆觉暗暗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忍得格外辛苦,咬牙暗想:“陈卿言你定是故意的!” 却只听陈卿言无辜道:“我还以为你会很晚回来……” 这话实在是狠狠杵了陆觉心窝子一遭。 再晚些回来怎么行?还要他眼巴巴的等自己多久?这人却是一点儿都不怪自己的,反而是温柔包容的将一切全盘接受,像是从来都不会说个“不”字。 “来。”陆觉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陈卿言坐过来。 在浴室的时间实在是有些长了,陈卿言整个人都泡的有些发红,他本又是皮肤极白皙的那类人,这会儿便更在陆觉的眼里显得有些“秀色可餐”的味道,这样的美味倒是听话的走过去,但却没有听话的坐过来,而是拉过了一旁的椅子,与陆觉正对着坐下,脸上红扑扑的道:“身上湿,该把你的衣裳也沾湿了。” “不妨事。”陆觉没再多说,也没再强求,而是默默从陈卿言手里将毛巾拿了过来,陈卿言明白他的意思,便主动背过身去,由着陆觉替自己擦干头发。 只是陆四少爷不大老实,陈卿言总觉得那一双手隔着那层薄薄的毛巾,更像是在自己的发间穿插抚摸,果然,不多一会儿,就听陆觉咬着耳朵说道: “你头发可真密。” “恩。”陈卿言也不知该说什么,总之心里头突突的跳着,陆觉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这回干脆是不肯好好再擦了,手顺着脖颈后头一寸一寸的捋上去,这处的头发理的最短,尽是碎碎的青茬,却是摸着最让人觉得舒服,带着轻微扎手的触感,生出许多别样的喜欢。 “陆觉……”陈卿言直让这人摸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喃喃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不逗你了。”再摸下去怕是收不住就要惹火,陆觉赶紧停下,却是嬉笑道:“你这头发,若是都剃了,留个青皮的脑袋倒也合适。” 第89章 “要我出家当和尚?”陈卿言拿话噎他。 “这是什么话……”陆觉眉尖蹙到一处,从背后捏住了这人的耳朵,惩罚似的抻了两下,却一点儿力气都没用上,“你出家了还要不要我活?” “你猜怎么着?”陈卿言任由陆觉捏着,嘴里的语气变得讲故事似的活灵活现,没亏了他这一身说书的好本事,但却是少有的说了句蜜似的话来,“这小和尚过了二十五岁的生辰啊,便一心要为你还俗去了!” “这才好。”陆觉满意点头,捧过这人的脸来狠狠亲上一口,“饿不饿,我带了蟹子来给你蒸了吃?” “起来的时候刚填了一口。”陈卿言摇头摸了摸肚子,“不如你陪我出去走走。”他在家闷了一天,又是刚醒未多一会儿,没有宽衣再睡的意思,还不如出去吹吹风。 说走便走。 大约是过节的缘故,今日外头要比平时人更多些,但两人都不大愿意去凑这个热闹,一出门便沿着这条路走着,直到到了海河的边上,便朝着三不管的方向去。 “冷不冷?”陆觉搓了搓手问道,现在比不得前几日,冷风嗖得还怪叫人打哆嗦。 “不冷。”虽是这么说着,陈卿言却是紧了紧自己的衣裳,但这时心情甚佳,头顶上皓洁的一轮圆月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错,分开,又再交错。陈卿言起了玩心,于是站到陆觉的前头去,踩着他的影子走,又看着自己的影子被他的影子笼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就更是玩的起劲儿。 “可算是中秋了,哪来的一只小兔子。”陈卿言连蹦带跳的样子实在可爱,直瞧的陆觉满心欢喜,俩人皆未注意到,周围的人已渐渐比刚才多了,已经就快要到三不管了。 直到听到一声响亮吆喝,陈卿言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正了身形,乖乖的贴到陆觉身边,但眼神却是追随着那卖货的小贩儿去了: “买月亮马儿哎,月亮马儿哎上供的……” 第77章 疤 小贩儿口里吆喝的“月光马儿”其实是一种神祃,是一种特殊的“月光纸”做的,上头画着月光菩萨像,一旁还有玉兔持杵捣药,格外的精致漂亮,八月十五这日家家都要摆月光菩萨的神位供奉,陈卿言之所以让这吆喝引了过去,实在是因为想起在北平时,八月十五一到,也总是有小贩儿各个胡同的串着吆喝,自然觉得亲切无比。只是再有几个时辰十五可不就过去了,家里该供着神位的也都供了,怎么这小贩儿还在叫卖?怕是今日的生意难做,所以这样晚了还要出来碰碰运气。 陆觉单是看着陈卿言的目光挪不开窝,就明白了二三,于是顺水推舟道:“家家都供月光菩萨,咱们也该请个回去。”也不问陈卿言同不同意,便摆手叫那小贩儿过来,“来!” “哎!月光马儿!”小贩儿耳朵尖,顺声过来嘴里还吆喝个不停,只是待近了,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立刻又补了一句:”陆爷!“ 可惜陆觉这会儿顾不得理他,却是被他手里挎篮中的东西吸引了目光。原来除了月光马儿,这人还卖点儿其他的小玩意,但都是给小孩儿玩的:“兔儿爷车”,涂得五颜六色的一个兔爷儿,站在木头板车上,手里头拿着药杵,脚底下踩着药臼。陆觉看着这小东西做的实在精巧,忍不住取出来捧在手里把玩着,没想到一推这小车,兔儿爷的药杵居然还能砸在药臼里一下一下的动!真是有意思极了! 这小贩儿会做买卖,看着陆觉爱不释手,又拿了两样出来:纸糊的兔爷鬼脸和碎布头做的兔娃娃,无一不是哄孩子的东西——陈卿言是见怪不怪了,不过离他稀罕这几样东西的岁数也是久了,看着新鲜是真的。 “陆爷,您来一个?” 在多年后的某一日里,陈卿言收拾屋子,偶然之间居然在柜子的后头找到了这辆落了厚灰的兔儿爷车,献宝似的擦干净了赶紧举了给陆觉看,只事那药杵早就不能动了,多少有些可惜。 “瞧你当年一块银元买的东西。” 陆觉眯着眼睛,恍然想起来似的,嘴里嘟囔了一句:“打哪儿翻出来的。”心中的话却是和当年那时一模一样。 “还不是买来为了哄你高兴?” 时间虽流逝了,但或人或物,总会有一样替你记得。 回去时已是夜深,虽是走得累了,回来便宽衣上床,在路上说着要回来供上月光菩萨的事儿也早就扔到了脑后,但两个人却都没有要睡的意思,唯开了床头一盏昏黄的小灯,陈卿言枕在陆觉的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还真是怪了。我平日自己在家总是睡不好,这会儿跟你一处,倒是真睡得踏实多了。”陆觉揽着陈卿言肩膀,指肚在上头细细的蹭着——这大概是从昨夜里养下的毛病,只要能和这人贴在一起,便不肯轻易的放了这个机会。 “大约是累了吧。”陈卿言并不在意,淡淡答道。 “不是。”陆觉较真儿起来,一字一句的解释道,“真不是。我平时在家睡总是要点着香的……因为是小时候落得毛病,不点那一样香睡不着,你不信?抽屉里头就有。”说着便伸手去开床头的小柜。 “别瞎闹了。”陈卿言抬手拦了他一下,说道:“我信就是了,我说怎么常闻着你身上有股奇特的香味,原来是为了助眠用的。“ 第90章 “这也是我昨天……”只是陈卿言这样一拦,正好露了半截的胳膊在陆觉面前,尤是内侧的软肉上有一处牙印格外的显眼,陆觉当下有些心慌,不记得昨夜自己这样没轻没重。“疼不疼?” “这儿吗?”陈卿言将胳膊举近了些,“当然不疼,这是我小时候落下的疤。” 陆觉这才拉过胳膊一看,借着暗黄的光,原来是自己眼花了。只是这牙印到现在还这样清楚可见,当时必是个极深的伤口,忍不住说道:“谁这么狠的?” 陈卿言将手臂从陆觉的手里抽回来,叹了口气:“我这个人啊,总是该着要比别人倒霉三分。” 纵是陈卿言天生对相声这一门格外的有些旁人不及的天赋,但全指着自己的这点天赋怕是不够用的,单是听着别人的说的来学,只能学些浅显的皮毛。所以一开始在天桥撂地时,他总是说不了几段儿肚子里头那点能用的东西就都掏空了——不过若要多说,也不是没有办法。北平城这样的大,能撂地的地方可不止天桥一个,哪怕就会一段儿,今日在天桥演,明天去鼓楼,后天再去什刹海,总有能去的地方——离陈卿言不远处就有一位说评书的,说的好吗?好极了!但他就会三国里头的三段儿书,再要他说别的就全完了,露怯!所以这人就总是常常换地演出,却亦总能赚的到钱,但也要被同行人耻笑,谁让他没本事呢!但这也未必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都是穷苦出身,无非就是为了混口饭吃,肚子里头饱了,再说其他的才有底气。 只是陈卿言不大乐意这么做。 他向来心思细腻,早就悟出了其中的门道,若是指着眼下会的这几段儿这样混下去并无不可,但总要为长远打算——说到底了,实在是陈卿言这人要强,做事儿讲究个“有样儿”,既然决定要学了这样东西,就总得说出名堂来。他也不求发家致富,最起码得养活起自己,若是不求上进,那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于是狠了很心,白天撂地时使出了浑身的能耐,就为了凑足一天的饭钱,这样到了下午这才能有空余的时间。可不是为了歇着偷懒,而是仍在天桥这块儿地泡着不走,就为了各处听听其他人是怎么说的,又说又听,一天下来陈卿言累得连话都少了,可心里头却是高兴的,技多不压身!顶着一头的夜色匆匆赶回家里,却还是舍不得睡,自己站在屋内又规规矩矩的将今日听来的说一遍,捋顺了,这才觉得心满意足—— 明日的他要比今日的自己说得还好才行! 第78章 十二月探妹 “眠之,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八岁的陆觉坐在颠簸的车里,依偎在母亲的身旁,两眼却是好奇的打量着车窗外的新鲜世界。“去姑姑家。” “对。”陆夫人满意的摸了摸陆觉的脑袋,又问:“姑姑家在哪儿啊?” “在……在……”陆觉在了两声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巴巴的看向前排坐着的陆泽业求救,“爹,姑姑家在哪儿?” “姑姑家在北平。” “弟弟真笨。”一旁的陆棠嫌弃的捂嘴笑话陆觉,又重复父亲的话,“北平,北平,记住了吗?” 陆觉虽是长在津门,但却是生于北平,是籍贯故乡。陆泽业这一遭有事儿回京,正好将两个小的一同带上,陆栀和陆堇皆在学校读书,不到周末是不回家的。 陆觉上一次回北京,还是他在襁褓里被母亲抱着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什么印象,这也算是他头一次出了远门,半大的小孩儿兴奋异常,直吵得陆棠吓唬他:“你再闹,再闹就把你卖给拍花子的!” 所幸路途不算遥远,陆棠虽比陆觉大上几岁,但也不过是个孩子,待真到了北平时,两个孩子俱疲累睡得香甜无比——不过可稀罕坏了陆觉的姑姑,饭也吃得不大安生,时不时的要放下碗来瞧一瞧这许久没有看到的侄女侄子。 不过她哪儿知道陆觉是个难哄的?这不,小小的人一醒了便颠颠的跑到姑姑面前,一点儿也不怯,背着手歪着头的冲姑姑笑,问的却是:“姑姑,北平有什么好玩的?” 姑姑疼惜孩子,早早就打发了下人出去买小孩儿喜欢的吃食玩意,于是逗他:“你给姑姑乐一个,姑姑给你变糖葫芦吃。” 若是换了别的孩子,十个有九个必然是要禁不住诱惑,只是陆眠之偏偏就是那最各色的一个,撇了撇嘴,摇头道:“糖堆儿我在天津吃过的。”然后就摆出了一副“没意思”的神情,逗得满屋的大人皆拍着巴掌笑道“瞧瞧眠之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他却自顾自的跑到院外头玩去了。 第二日陆泽业与陆夫人早早出门去忙正事儿,两个孩子自然就交给了姑姑带着。陆棠格外安静,只是陆觉太难伺候——不想和小女孩儿一堆儿玩那些花儿朵儿的,连姑姑家那些的小人书都是自己在家看过的! 北平太没意思了。 “姑姑,我能出去玩吗?”陆觉盯了约莫有一刻钟紧锁的院门,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屋向姑姑问询。 “能倒是能……但你自己不成,我让人带你出去。”姑姑也是实在瞧着孩子憋得难受,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儿,哪个不是腿儿快着让人撵不上的跑呢?但没人陪他玩儿也够闷的。“来!”喊了一声,就听见门外有人快步走来,一掀门帘,不是别人,正是老张,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留着两撇八字胡,穿的是对襟长衫,额头上的沟壑是他在这家辛苦这些年的印记,略微的弓着腰——他是这家的老人了,一向兢兢业业,任劳任怨,里外的事儿都帮着打理,陆觉的姑姑信得过他。 第91章 “夫人。” “宅子里没事儿,你带着小少爷出去转转吧。”陆觉的姑姑嘱咐道:“就在近处走走就行,可别走远了。” “是。” 陆觉一听要带他出去玩,不等老张招呼,自己便先乖乖的将手放进了他的手里,难掩的高兴,这会儿倒真像个孩子:“咱们走吧?” 天气甚好。 时下正是刚刚入秋,北平的秋天最是舒适,云淡风轻,天高气爽,这会儿太阳又将清早的薄寒驱了个干净,走在街上还有些隐隐的热——陆觉他好不容易出来了,就撒欢放了风了,东跑西颠的这瞧瞧那看看,但这也只持续了不过一会儿功夫,这会儿就又无精打采起来。 “少爷怎么了?”老张眼尖,察出了陆觉又丧着一张脸,趁着掏出了帕子给陆觉擦汗的功夫关切的问着。 “没什么意思。”陆觉耸眉耷拉眼,小孩儿么,什么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这会儿这副像,倒有点儿让人心疼。 老张回头望了望,通往陆家宅子的胡同就在不远的地方,说是带少爷出来玩,但统共也没走出这条大街去——这条街上无非就是些饭馆药铺卖成衣的,要不是买东西吃饭谁来这儿转?也不怪小孩儿觉得无趣。老张心里有一样好去处,又惦记着临出门时太太吩咐的“别往远处去”,那儿倒是不远,就是人多些,于是老张便蹲下身来,说道:“要不我带你去别处逛逛?” “好啊!”陆觉欣然答应。 “但你得答应我一样。千万不能乱跑。”老张看着陆觉的眼睛,一字一顿的叮嘱道,“少爷吃过灌肠么?” “没有。”这回陆觉真碰上一样不知道的,听着新鲜。 “得,那你跟我我,我给你买灌肠,还有爆肚。”他是用这个拴着陆觉听话。 “行!”小孩儿就差一蹦三尺高,又重新将手送进大人的手里,“走!”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哪儿还瞧的出刚才的丧气样? 人是真多。 陆觉被老张拉着,穿梭在人群当中,这会儿眼睛更是看不过来了——老张带这位小少爷来的是哪儿?可不就是天桥这块地方! 小少爷在家养尊处优惯了,哪儿见过这样的场面?各样做小买卖的人物,随处可听的吆喝,充斥着市井与人情味儿。陆觉迎面就看见了正前头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这会儿心里头什么也不想了,就想知道里头到底是干什么的,可无奈人长得矮,只得张开了双臂要老张抱着探脑袋往里瞧: 只见正当中空地上站着一位秃头的男人,一身破衣烂衫,一手拿着筷子,另一手拿着瓦盆,敲得叮当作响,有板有眼: “正月里探妹啊正月在 我带着小妹妹去逛花灯 逛灯是假的呀 妹呀试试你的心呐 咿呼呀呼嘿 二月里来龙抬头 我带我的小妹妹去逛高楼 高楼实在高啊 妹呀你扶着我的腰 咿呼呀呼嘿 三月里来三月三 我带我的小妹妹去下江南 江南有灯船呐 妹呀我把心来担呐 咿呼呀呼嘿 四月探妹四月八 我带我的小妹妹去买绫罗纱 裁缝都到齐呀 妹呀做好新裤褂呀 咿呼呀呼嘿” 第79章 我饿 别看这人其貌不扬,但是唱的真是好听——可惜陆觉并不能听明白其中的意思,却懵懵懂懂的听见里头唱的什么“哥哥妹妹”,在老张的怀里一时听得入了神。 “好玩儿吗少爷?”老张看着陆觉这回连眨眼都舍不得了,知道肯定是合了这位小祖宗的意,笑眯眯的问他——老张自己本就常来天桥这处看些玩意儿,自然哪一样都熟悉。这位唱小曲儿的常年在此处卖艺,也算是天桥小有名气的人物,因为是个秃头,所以别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常秃子,常约摸着就是他的姓了。 “他们在干什么?他怎么不唱了?”陆觉伸手指了指里头,老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原来是常秃子唱罢了一段儿,正在杵门子——这么一要钱,自然围着的人便少了,陆觉不知所以,只知道“这时好时候正好离近了瞧”,所以别人都朝一旁走,只有老张抱着他反倒凑了上去。 里头自然也有围着不愿意走的,陆觉看人家给钱,自己也掏出了小小的荷包来,把母亲平时留给他买糖的一个银元扔了过去——他是有样学样,这么点儿的钱对陆家这样的大户自然不算什么,只是放在旁人的眼里就觉得新奇,再加上又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自然就引得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常秃子从陆觉手里接过钱来,把嘴一咧,又看见抱着他的人是老张——这位倒是瞧着面熟,记得是哪一大门大户里的下人,心里就明白了个一二,估摸着是为了哄这位小少爷玩的,常秃子自然笑得格外欢喜:“各位瞧见没有,小财神爷下凡了!” 这句陆觉自然是听懂了,知道是夸自己的好话,于是也喜滋滋的乐着:“那你再唱一段儿!” “得嘞!” 说唱便唱,常秃子又拿起了他的那只破盆儿来: “正月儿里啊来正月儿正 姐妹十个人儿去踏青 捎带着放风筝 哎嗨哎嗨哟 多带些风筝绳 ……” 第92章 只是陆觉这会儿听得有点儿不大安生了,出来约莫也有一个多时辰,小孩儿赖床不肯起,出门时是未吃早饭的。这会儿踏踏实实的听起来只觉得肚子里头空荡,于是拽了拽老张的衣襟,叫道:“张伯伯。” “少爷。” “你不是说给我买灌肠么?” 原来是饿了。 “那咱走吧。” “不行,我还得看会儿。”陆觉却是耍起了赖皮。“你买回来找我成不成?” 陈卿言这日收的早。许是天气乍冷,穿的衣服薄了,又巴巴的从早上站到了这会儿,明明都说秋老虎更是晒人,可走在这太阳底下,竟然一阵阵的犯冷,实在是头昏脑涨,嗓子里头冒烟的难受,只想赶紧回家蒙上大被睡上一场。 闷头朝家捱着,眼瞅着拐个弯就到了自家的胡同,就听见一阵隐隐的哭声——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有哪家的小孩儿不听话挨了大人的揍,左邻右舍的总能听见。陈卿言并没在意,可一进了胡同,这才发现哭的这个孩子他不认识。 不但不认识,这么大略的扫看上一眼,瞧着也不像该在这样的院儿里住着的人——陈卿言在外头撂地见识的人多了,多少练了些这样的能耐出来:打眼一扫,这人身份如何,有钱没钱就能了解个七七八八。不过这小孩儿看着也就同自己年岁不相上下,个头儿比自己略矮一些,不顾脏净的坐在地上,白瞎了那身好料子的衣裳,瞧他生的白白嫩嫩的活似个成了精的小白萝卜,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莫管闲事。 陈卿言在心里叨念了一句,熟视无睹抬脚绕过去便走,二来实在是他头痛的要命,听见这哭声更是扰的他心烦。 这哭声在陈卿言路过这小孩儿的身边时略小了点儿,可当陈卿言看也没看他就走了过去,哭声便大了三番——嚯,真是好大的嗓门,几乎是扯着嗓子哭的,陈卿言被吓了个哆嗦,想着好在是白天,若是夜里怕不是要把狼招来? 哭得太惨。 陈卿言这回实在没办法当做没瞧见,折返回去刚一扭头,便瞧见小白萝卜也在巴巴的瞧着自己,像是就等着他过来似的。 “你……” “我找我娘。”小白萝卜带着哭腔,眼泪跟不要钱似的落着。 这话实在是扎了陈卿言的心一下,忍着头痛蹲下身来,轻声问道: “你家在哪儿?” “我……我也不知道。”得,小白萝卜是个傻的。 “唉……成吧。”陈卿言伸出手去,他是想把小白萝卜拽起来再说,在这凉地上坐上一会儿怕是要冰出病来,哪知道手刚伸出去,小白萝卜倒是腾的一下站起来了,不过并未借他的力,而是狠狠推了陈卿言一把——“你别过来!” 陈卿言本就浑身发热,没有力气,被他这样狠狠一推,只觉得腿上发软,跌在了地上,再抬眼看这小白萝卜,正整个人紧贴在墙角,两只哭红的眼睛的全是戒备的看着自己。 什么咬吕洞宾来着。 陈卿言懒得与他计较,也实在没什么力气计较,爬起来仍是伸过手去,“我是让你——啊!!!” 可不就是让自己说对了。 小白萝卜张嘴冲着陈卿言的胳膊就咬了上去。 陈卿言几乎是连打带踢的才让他松了口,可是再瞧自己的胳膊,被他咬过的那处衣服上居然渗出了血来—— “你……”陈卿言一手捂了胳膊,脑袋里只剩下了“倒霉”两个字,也懒得再和这小白萝卜纠缠,全当自己多管闲事的报应,扭头便走。 可走了两步,就觉得不大对劲儿。 “你跟着我干什么?”陈卿言又气又恼的看着这个跟上来的哭包,明明是他先咬了人,却还要自己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倒像是陈卿言欺负了他似的。 “不干什么。” “那甭跟着我。”陈卿言冷冷甩了一句,可却是不当用的。“还跟着我?” “……”小白萝卜站定了,又是两颗大滴的泪珠滚出了眼眶。 “我饿。” 第80章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哪就来了这么一位跟在后头要吃的的主儿?还上来就咬人? 陈卿言觉得自己定是脑袋疼的糊涂了,竟然冲小白萝卜招了招手,示意他跟自己回家:“那你先跟我回家吧,等你想起来了你家在哪儿,我再送你回去。”——他哪儿想过自己也不过是个年岁同这人差不多的孩子,北平城这么大,他上哪儿找去? 可人总归是跟着进屋了。 这会儿倒是不哭了,一进屋便坐在墙角放着的那把矮凳上,人也缩成了一个球,许是知道自己刚刚咬了陈卿言惹下了祸,这会儿显得有些胆怯,陈卿言只是一个眼神扫过来,便暗自瑟瑟发抖。 疼。 真疼。 陈卿言捋起袖子,既已渗出血来,就知这小白萝卜下了多狠的嘴,只是却没想到伤的这样严重,一个完整的血牙印落在自己的胳膊上,周遭的肉都跟着肿胀起来,看着格外吓人。 “你可……”陈卿言憋着口气,他连想抽这人的心都有了,却还是使劲儿将要脱口的骂人话咽了回去——也不为什么,亦或许是小白萝卜哭着要娘的样子让陈卿言只觉得“同病相怜”,虽是他咬了自己一口,也并未对他生出什么厌恶来。 “你叫什么?”陈卿言一手洗了毛巾,将伤口上头凝的血擦了,一边问着他。 第93章 “……”小白萝卜闷头不语,目光却是瞧着陈卿言的胳膊。 “没事儿了。”陈卿言让他瞧的发毛,只得说道,“你不愿意同我讲也就算了,你总得告诉我你父母叫什么?我也好去给你找了,你好回家。” “……”小白萝卜憋了半响, “我饿。” 老张去买灌肠了,陆觉实在不乐意跟着他走,老张没办法,只得把他留在了常秃子撂地的地方,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诉小少爷: “你哪儿都别去,千万别走!等着我回来!” 陆觉自然是点头答应的好好的,老张这才走了,快去快回。只是今日太不凑巧。他常去的那家摊子离着常秃子撂地的地方隔着不过百米,买了就回来一点儿都不耽误工夫,哪知道今天居然没有开张。老张别无他法,只得在去稍远的那一家买—— 哪儿知道陆觉在常秃子这听腻了。 撂地的艺人卖艺就是为了赚钱,唱了一段就要杵门子。陆觉的那一块银元早就交代了出去,这会儿没钱给他,况且总归是个孩子,又瞧见不远处也有一堆人围着,而且时不时的总传出好些叫好声来,比这儿还要热闹。陆觉心痒痒的全被勾了去,哪儿还惦记着什么张伯伯临走时候嘱咐的话? 所以老张回来的时候,哪儿还有陆觉的影子?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霎时就都凉了——弄丢了家里的少爷,没法儿向太太交代啊! 陆觉却是后知后觉。 他在天桥绕了一大圈,忽的想起张伯伯给自己买灌肠去还没回来,但再细细打量自己站的这处地方,竟是哪儿也不认识,登时急的就哭了。 又累又饿,也不知是朝着什么方向,也不知是怎么走的,就在一处小胡同里猫了下来。 “这牙印就是在那时候留下的。”陈卿言将这久远的一样往事讲完了,手指覆在那处牙印上专注摸着,并不知道陆觉现在脸上的神情有多么精彩。 “那咬你的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陈卿言轻描淡写,“我第二日出门再回来时,他就不见了,许是让家人接回去了吧。”说罢打了个哈欠,朝着陆觉的怀里又蹭了蹭,“睡吧,陆觉。” “陈卿言,我若是说,我知道呢?” 陆家上下几乎要翻天了。 陆觉的姑姑拦住了说着“我弄丢了小少爷我该死”就要往墙上撞的老张,说道:“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别添乱了!赶紧找人要紧!”便将家里所有的人都差遣了出去跟着找人。 陆泽业与夫人一回来便得了这样的消息,陆夫人当时就昏了过去。陆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大人口中都说着什么“少爷丢了”,忽的想起了来北平时坐在车上同陆觉讲的话,竟是自己把自己吓得哇哇大哭,边哭边喊: “弟弟被拍花子的抓走了!” 本是小孩儿的一句口没遮拦的话,倒是真将这屋里所有大人的人都揪成了一团。怕的就是这个!这年月里活不下去卖儿卖女的不知有多少个,若是现捡了个小孩儿,还不知道要弄到哪儿去!陆夫人刚被掐着人中缓过劲儿来,便听见这么一句,嚎啕一声:“眠之若是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便又昏死了过去。 小白萝卜陆觉陆小少爷哪儿知道家里已经急的如同一锅热粥,他这会儿正手里捧着一碗热汤的面条呼噜得正香,早把什么灌肠爆肚扔在脑袋后头去了。 陈卿言亦是“因祸得福”。捡回来个麻烦,还见血受了伤,只是忙里忙外的居然惹了好多汗,头痛发热居然就这么渐渐消了,真是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这位麻烦才好。 两人吃罢了饭,闷在屋里也没什么事儿,就这样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的看着对方。坐了一会儿,陈卿言绷不住了。 “我给你说段玩意儿,你听听好不好怎么样?” 陆觉也不知道他口中的“玩意儿”是什么东西,但反正想着吃饱喝足又无事可做,便点头答应了,“那你说吧。” “我说的这段啊,叫张飞爬树。哎,这就有人要说了,《三国演义》我看过八遍了,我怎么没瞧见这段儿啊?您要是没瞧见啊,那就对了,怎么呢?当初罗贯中写这本书的时候哇,把这段儿给落下啦 ……” 陈卿言说的这一小段,自然是他打别人那处听了,偷偷学来的活,但是他学的灵,不是拿来就用,而是自己先捋顺了,又加了包袱笑料进去,这就是能耐了。但总归是第一次说,也不知自己说的好坏,但陆觉却看出了些门道。 他在天桥胡逛的时候,也碰见了一位说相声的艺人,瞧了会热闹,这回和陈卿言一比起来,就知道俩人做的是一样的买卖。 “…… 关羽一听,一挑卧蚕眉,一瞪丹凤眼,把嘴一撇:“哼,别看你身大力不亏,爬树算什么呀,行!实话告诉你吧,我小时候净上树捅老鸹窝......哎,我怎么把这说出来啦!” 陆觉被逗得哈哈直乐,哪儿还瞧的出刚才哭过的模样。一个小段儿说完,便诚心诚意的挑了拇指: “说的真好!” 第81章 冥冥注定 “又一想:可也是呀,刘备一下儿树没爬,倒当上大哥啦。咱们俩哪,卖了半天傻力气,白爬啦,又后悔,又渐愧...... 张飞呀,越想越窝火,一憋气,呼!脸黑啦! 第94章 关羽哪,越琢磨越不如人家刘备,空长八尺之躯呀,一害臊,刷!脸红啦!关羽为什么是红脸儿呢?哎,就是那回臊的!” “陈卿言,我说的对吗?” 十多年前的北平,那个秋日里的午后,小小的陆觉捧着一只见了底的面碗,乖乖坐在矮凳上,神情专注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瞧着自己面前站着的人说着相声,再想起来时,陈卿言说过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带着当时脆生生的童音一般在陆觉的脑袋里响起——他们都没有料到,命运这条奔腾不停的河流,竟然真的就将他们一齐卷走,却又重新汇到了一处。 原来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这样的重逢。 “你后来去了哪儿?”陈卿言紧紧的攥着陆觉的手,仍是不敢相信似的,可声音却先跟着颤抖起来,带着要哭的难受。 “你一早出去,我就听见外头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爹找了我一夜。”陆觉亦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嘴唇在陈卿言的额头吻了又吻:“原来我早就认得你的……” 纵有千言也抵不过这无声且绵长的一个吻,这一夜两人尽在欢愉之中沉沦往返,陈卿言尤是——在陆眠之的汗顺着鼻尖滴落在他的脖颈,嘴唇又是一次掠过那一处牙印,却变成了亲吻,十多年前那个小白萝卜与如今的爱人终于重叠在了一起。 陆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的? 早就知道,冥冥注定,我终要再遇见你? 那这一回就别再不告而别,离开我了。 “你说什么?!”叶寒云将手中的麻将牌在桌上狠狠一拍,整个人几乎要打椅子上跳起来。“合着你小时候在北平丢了的那次,遇见的那小孩儿就是他?”眼睛朝着屋里瞧去,陈卿言这会儿正去厨房端点心,估摸着听不真着他们的对话。 “神吗?”陆觉嘴角上翘,“这就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说话间带了一股不知打哪儿来的洋洋得意——恨不得将“我的,你们没有吧?”一行字写在脸上,瞧的桌旁坐着的另外三个人都没眼看。 杜晖打上海回来了。 几月未见,再见面自然是倍感亲切。几个人好不容易这日能聚齐了,于是早早的吃了饭就约至了陆觉家中,闲来无事推起了牌来。 杜晖一进门见到陈卿言便愣了,横竖瞧着这人眼熟,但又想不起这人在哪儿见过。歪着头还等着陆觉同自己介绍,就见陆觉从自己身后挤了过来,一把将只穿了一件薄衫的陈卿言往屋里推: “你就穿这个出来?冷不冷?吃过了饭没?” 陈卿言知道杜晖他们几个在一旁瞧着,频频回头看了看,这才悄声答道:“我不冷,也吃过饭了。你别……”说着便在陆觉放在他腰侧的手上轻拍了一下,不好意思道:“他们瞧着呢。” 第82章 橘 陆四少爷一个眼刀自然是横扫过去。门口站着的那三位里,两位是识相的:纪则书和叶寒云全当没看见,皆撇眼看向别处。只留了一个不明状况的杜晖,实在是难掩脸上的吃惊模样,这还是他几个月前在天津卫认识的那个陆眠之?他一眼便瞧出这位被陆眠之攥着手臂的年轻男人定是和陆觉得关系不大一般,实在是有些“暧昧”,可又不好张口询问,只能眼巴巴的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了纪则书,希望纪少爷能给他解一解惑。 “陈卿言。” 好不容易从陆觉的怀里挣开身,这才同杜晖打了招呼,有刚才陆觉那一眼刀,杜晖总是悬着些心,虽还没弄明白这其中的门道,但心中自有自己的看法,于是也一样笑了,报上自己的名号。 点心来了。 陈卿言一手端着托盘,从厨房走了出来。托盘上头放了两个小碟,俱是陆觉平时钟意的小吃,放在一旁的矮桌上,陈卿言也搬过了一把椅子挨着陆觉坐下,边看手里头便剥着橘子。 “卿言不来两把?”叶寒云打出一张牌去,问道。 “我不会。”陈卿言摇了摇头,他是真不会,牌九麻将扑克,没有一样能玩的上手的,但多半是因为常年在三不管撂地,那处虽多玩这些东西的,只可惜不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赌博,所以陈卿言打心眼里头就是抗拒的。但看着他们几个玩的开心,自己凑热闹看看倒是也好,刚想往自己嘴里填了橘子,却没成想来了个霸道无理拦路的——陆四少爷没修没撒的把嘴凑了过去,意思很明白了。陈卿言这手放也不是,收也不是,最后只能红着一张脸将一瓣橘子塞进陆觉嘴里,垂着脑袋抬也不敢抬起来看其他三位的眼神。 “咳……”纪则书清了清嗓子,“眠之你今日手气不错。” “还真是。”叶寒云摸了一张牌,又是就着就打了出去,看来牌运不佳。“人都说情场失意,赌场才得意,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约莫……”陆觉说着,眼睛便跟着眯了起来,眼神却是朝着陈卿言的身上飘去:“有人舍不得要我情场失意罢——等会儿!我胡了!给钱给钱给钱!” 杜晖:“???” 叶寒云:“……” 纪则书:“咳。” 几个人并未留下吃晚饭便各忙各的都回家去了,宅子里头就剩下他们两个,那只酸涩的橘子只吃了一半,陈卿言一手捏着剩下的半个,一手攥着橘子皮,看着陆觉将几个人送出门去,这会儿冲着自己走了过来,脑袋一热,就把橘子皮冲着这人扔了过去。 第95章 陆觉也不躲,就由着橘子皮扔在自己的身上,脚步不停的走到陈卿言的身边,使劲儿摸了一把这人的脑袋,要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真生气了?” “烦人。”陈卿言掐着那半块橘子的皮肉,“你……看你把杜少爷吓得,以后不许这样。” “他?”陆觉哼了一声,却是笑出声来,“他那是怕吗?这会儿准和纪则书他们谈咱俩的事儿呢!你信不信?” “我说那位……”叶寒云同他们不顺路,自己先坐车走了。留下杜晖和纪则书两个人,既然无事可做,便慢慢的往回走,说一说话也算叙旧。 “恩,陈卿言。”纪则书自然知道杜晖要问什么。 “眠之这是……把这人养在外头?”杜晖梗着脖子想了半天,也未寻着什么合适的词来,倒是想起了自己在上海时,身边的几个朋友常有类似的情况。包了戏子小演员的不敢带回家去,便或租或买一处外宅,将人安置在外头,到了该结婚成家时,外头这个或是仍旧养着也好,或是就此断了也好,总归不过就是一段见不得台面的关系,在他们这群人里,这样的事儿都见怪不怪,不算新鲜。陆觉眼下这情况,瞧着像是像,但杜晖却觉得哪儿说不出有些不对劲儿来。 “嚯——”哪里知道纪则书的反应这样大,拖了长音的喊了一嗓子。 “干什么你。”杜晖吓了一跳。 “你这话也就当着我的面说说算了。”纪则书摇了摇头,“要是让陆眠之听见你说这话啊……仔细他跟你拼命。” “怎么?”杜晖一愣,自然不大明白,“陈卿言不是个说相声的?说到底不过也就是包……” “你还说!”这回纪则书直接将杜晖的话打断,“就是因为不是当情儿似的养在外头,所以才要告诉你千万别说这样的话。” “陆眠之他当真的?!”杜晖瞪大了眼睛,一时只觉得不可思议,站定在了原处。“你也不知道劝劝他?” “劝?”纪则书也一并停了下来,哼了一声,“你当我没劝过的?好的坏的都一并同他讲了。你那时候不在天津你也不知道,我一想起他那会儿的样子……嗨,你就说还瞧着他对谁这样过?他铁了心了。你也别说什么陈卿言不过是个说相声的,他这人倒还真和那些什么图钱图利图权势的不一样。陆觉待他十分好,他便还陆觉十二分。所以,这话今儿可就到这儿了,你要是再在陆眠之面前提了,惹他生气,我可帮不了你。陈卿言现在就是他的心肝儿,宝贝着呢。” “宝贝儿就别生气了吧。”这边陆觉哄媳妇儿哄得正是来劲儿。 陈卿言却并不再想多说话,而是闷闷的宽衣去了浴室。他一会儿还要去庆园撂地,不想和陆觉在唇舌上多浪费功夫。可是陆觉哪儿能要陈卿言安生,抵在浴室的门口,不要陈卿言关门洗澡。 “也不许这么叫我。”陈卿言倒不在意他赖皮赖脸的跟过来,只是这一声宝贝儿要陆觉叫的脖颈后头过电一般的发麻——陆觉准是故意的,他也不是没有这样叫过,但能想起来的几次却都是在床上和这人瘫在一处的时候。 “这也不行……”陆觉逗趣陈卿言,是永远都不会觉得疲的,“小陈哥哥宝贝儿,总行了吧?” 第83章 推开这块儿布去,是死是活是你们自己的 “也不许这么叫。你也不嫌别扭。”陈卿言本等着盥洗完了好出门,这会儿陆觉赖在浴室耽误了他好大一会儿的功夫。“赶紧出去。” “这也不行?”陆眠之做委屈状,眼睛朝下,双手扣在一处交握着十指,别别扭扭的。可再抬起头来时却是笑道:“宝贝儿小陈哥哥,这回行了?” 陈卿言:“……” 还不到吃完饭的时候,俩人在家垫了些点心,陆觉便送陈卿言出门去三不管——之前好几日他都未有空闲在庆园好好的坐一坐,今天便想着要过足了瘾。 哪知道陈卿言先长叹了口气。 “怎么还犯愁了?该不会是这会儿想起来我在台下看着你,紧张起来了?”陆觉看着他,出门时还好好的,这会儿眉心拧了个结,显得有些忧虑。 “……”陈卿言仍是叹气,却没再将这糟心的事儿同陆觉讲个明白,而是岔开了话顺着陆觉说道:“就你这样捧我,把我捧得几斤几两重都不知道了!” 陈卿言这副样子,还不是让戴春安闹的。 戴春安这几日在台上总是无精打采,前天晚场时,俩人使了一段儿《汾河湾》的活,戴春安昏头昏脑的竟忘了接陈卿言的话,好几个本该响的包袱都没响——但好歹陈卿言现挂的好,都一一找补了回来。强捱着下了台,陈卿言刚想同他师哥好好说说刚才台上的毛病,后台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刚才说的不对呀!”来人是个老人家,虽是身着长袍马褂留着山羊胡,手中却还拄着一根文明棍,一瞧便是一位体面讲究的主。 这位陈卿言是认识的,老先生是位常来庆园的熟客,总坐在池座的第二张桌,庆园也没什么好茶,要上一壶花茶便能坐上一个上午或是一个晚上。陈卿言同老先生寒暄过几句,知道老先生最爱听《卖布头》,他说话俱是慢条斯理不急不慌的,只是这回却格外的性急,张口便开门见山,冲着戴春安就去了,“你这孩子怎么忘了交代场面了呢?” 第96章 “哪儿是上场门哪儿是下场门哪儿是台口,你得告诉下头的观众啊!人家有头一次来听的啊!你不说这不是让人家糊涂么?”老先生手里的文明棍在地上咯噔了两声,显得颇为激动。戴春安还没怎么样,陈卿言的脸上倒是先变颜变色了——两个人的活,他在台上没听出来当然也有他的责任。 “老先生,这回是我们疏忽了,下回我们一定注意。”陈卿言欠了欠身,他并未觉得老先生多管闲事儿,反而觉得这是疼惜他们——或是演的多了,难免在台上有个秃噜嘴的时候,或是学艺不精,本就有破绽,若是有那直性子的观众,便登时就站起来给指出了毛病。那场景,可想而知,艺人在台上不做脸,羞臊的恨不得找个地缝攥紧去躲一躲,底下自然也是嘘声一片。老先生追到后台来说,不是疼惜他们是什么呢? 将老先生稳稳送出门去,陈卿言再回身瞧戴春安,正斜着眼睛翘着二郎腿,不屑哼道:“这老头儿算干嘛的啊!” 陈卿言只觉得心寒了一半。 他师兄将当年师父告诫他们俩的话全忘了。 陈卿言第一次在茶馆里说相声便是在庆园。那时庆园还未翻新过,台上的帷幕是早就用旧了失了本色的红,或许多年前该是鲜亮的,如同新婚之夜新娘的红盖头一样的颜色。可这经了岁月沉淀的红也足够让陈卿言欢喜异常—— 这是在茶馆! 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说相声! 自己在外头撂地的时候,这样的场面哪敢想过? 尽管在以后的日子,陈卿言曾经不止一次的对自己、对陆觉说过“下辈子再也不说相声”这样的话,但是骗不了自己的是,除了要指着这门手艺有饭吃有衣穿,他确实爱相声——因为在那样困苦的日子里,唯有说起相声来的自己是真的不掺一丝假意的快乐,让他觉得日子还有盼头,还有过下去的希望。 “记住了。”师父将陈卿言与戴春安的手握到一处: “推开这块儿布去,是死是活是你们自己的。” 可眼前瞧着戴春安并不在意的样子,可不就是往死路上奔么?陈卿言这会儿又想起来了这让人格外苦恼的事情,可又不想与陆觉分担这份苦楚,所以只能默默自己藏在心窝子里,虽是堵得难受,但也只能暂且如此,又暗自希望戴春安别再闹出什么乱子来,以后再等一个其他的机会在与师哥好好说一番就是了。 俩人信步来到庆园,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在门口碰上了打另一头过来的万笙儿。陆觉自然是表面淡定自若的同姑娘打了招呼,只是陈卿言却瞧出了万笙儿的不同来。 “你这是打哪儿来?”陈卿言问道。 “家啊。”若是万笙儿眼光不躲闪,陈卿言没准儿还真就信了她这利落的回答,只是她这谎话说的连带着身体的动作都跟着不大自然,走路居然都同手同脚起来,看得出心里有多慌了。陈卿言有心再追问下去,却忘了身边还有一位可都一直瞧着呢,眼看着陈卿言多说了两句,居然这就吃起了飞醋。 “人家打哪儿来你就别再问了,姑娘家总爱出去逛个街扯个布做衣裳什么的,还都得一一告诉你么?我说的对吧万姑娘?”陆觉冲着万笙儿飞挑了一下眉毛,陆觉这人精!这话要他说的表面上听着像是帮万笙儿解围,实则是说给陈卿言听的:人家爱去哪儿便去哪儿,你可别操这份儿闲心了! “陆少爷说笑了。”自打万笙儿知晓了陈卿言同陆觉的关系后,便十分知趣的同陈卿言疏远了些许,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总不愿意陆眠之心里头犯膈应,这会儿也是微微的颔首说了这么一句,便快步朝着里头走了。 “不许看了。”陆觉说着便一把捂住了陈卿言的眼睛,余醋未消,格外的不讲道理。 “别闹。”短暂的黑暗过后,陈卿言好不容易将陆觉的手从脸上挪开,万笙儿的背影自然早就无处可寻了。 第84章 等 许是陈卿言刚才话说的急了,听进陆觉的耳朵里竟带了气。陆四少爷一怔,一双手也不知道该摆在哪儿,停留在半空中,格外的尴尬。 陈卿言这才回看了陆觉一眼,瞧他这副是真委屈的模样,自己也愣了,赶紧换了和缓的语气解释道:“你真没瞧出万笙儿哪儿不对么?” “哪儿?”陆觉无精打采,他实在不大再想打陈卿言的口中听见万笙儿的名字。 “衣服。” “……”陆觉一口气闷在胸口,只差心里恨恨道“你怎么还有心思去看人家姑娘的衣服好看不好看,再看怕是我就要哭给你看了!” “她穿的可是平日里演出的衣服。”陈卿言见陆觉不答,便自顾自的说了。“她一直在庆园撂地,那刚才是去哪儿了?” “你就是多想了。”陆觉这才恍然大悟,但又觉得这不过是一桩小事,“是在这儿撂地,又不是卖在了庆园不要她出门,她就算再去别处唱大鼓不也是行的吗?” “没这样的规矩。我们是拿了陈老板的包银的。”陈卿言摇了摇头,他心里隐隐不安,倒不是觉得万笙儿违背了他们与陈友利签下的合同契约,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对自己撒谎——想到这儿,可不就真的觉得自己事儿多:自己虽是对她抱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心,更何况是救命的恩情,但说到底人姑娘和自己也是非亲非故,再加上之前万笙儿对自己的那些心思,陈卿言真是进退两难。可万笙儿有自己的日子要过,陈卿言也不过是过客一名罢了。再想下去也琢磨不出什么门道,索性也就抛开一边,专心去哄身边这个。 第97章 陈卿言扯了扯陆觉的袖口,庆园的客好的时候总是不断的,虽不算多,但三三两两各处总有一些坐着的,若是在旁人的眼里,只会觉得陈卿言与陆觉的动作不过稀疏平常,充其也是略显亲密一些——这便是大褂的好处了,袖口自是将两人的手笼在一处,虽是别人察觉不了,但陈卿言仍是小心,指尖在陆觉的手心轻轻刮扫了一下,便松开了,脸上却是染了外头晚霞的颜色,明明刚刚勾人的是他,一瞬时这会儿说话却是一本正经起来:“你快去坐吧,我要去后台了。” 陆觉本来就不是真的要和陈卿言置气的,好歹也是“堂堂陆家四少爷”,怎么就这么心眼小了,只是陈卿言主动示好让陆四少爷喜上眉梢,装也懒得装了,先是眼睛骗不过的弯成了月牙儿,接着嘴角也跟着翘得恨不得要人亲上一口的好看,乐颠颠的干脆“哎”了一声,便好好的去池座守着了。 陈卿言抬脚往后台走,却在半路与陈友利撞了个对面。陈老板昨日刚得了一件儿鼻烟壶,喜欢的不得了,一直攥在手里头把玩宝贝着不肯放下,这会儿闷头走着,差点儿就撞在陈卿言的身上,好在陈卿言闪身将人牢牢扶住,陈友利被这虚晃了一下可是吓得不轻,手里头自是紧了又紧,忍不住“哎呦”一声倒吸一口气,确认了手鼻烟壶还好好的在手心里躺着,在这才想起来自己撞了人,刚想点头道歉,却发现原来是陈卿言。 “小陈啊——瞧瞧我这个!”陈友利美不滋儿的递给陈卿言端详。 “确实好东西。”陈卿言看不出什么门道,但顺着说好听的话总是会的,“您先别走。” “怎么了?”陈友利回头问道。 “向您打听件事儿。” “她出去唱我是知道的。”茶馆里也没个安静的地方,俩人就在过路这处压低了嗓音说起来。只是陈卿言没想到,他刚开口说了个万笙儿,陈友利就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来了这样一句:“怎么着?还是让你撞见了?” “还是?”陈卿言眼色紧跟着便沉了沉。 “……”陈友利知道自己说秃噜了嘴,干笑了两声,不大好意思道:“其实是她不让我们告诉你的,怕你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头跑。” “她是在外头唱?”陈卿言眉头紧锁。 “不是,是出去唱堂会。其实一个月也出去不了几回,哪儿有人天天做寿的。”陈友利察着陈卿言的神色,虽是担忧,但并无愠意,于是这才缓缓说道:“你也体谅体谅她。” “恩?”陈卿言却并不明白陈友利的话是什么意思。 “嗨。”陈友利长叹口气,“她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想在天津卫落下脚来,她总得为了以后考虑。唱一场堂会虽是辛苦些,却要比茶馆里头赚的钱多,也好歹攒下些嫁妆——就算不是为了嫁人,总归让日子好过些不是?” “……”陈卿言听陈友利把话说完,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却是先去摸向自己的口袋,他统共未带了多少钱,零的整的一并都掏了出来,塞在陈友利的手里:“陈老板,劳烦你这个月的包银多给她一些,下个月,不,以后每个月也都从我的包银里拿出五块银元给她。” “这可不行。”陈友利片刻都未迟疑,便将钱又重新塞给陈卿言,语气坚决:“这钱我万万不能要,她要是问起来我怎么交代?你也知道她是不能收的对不对?小陈啊,你别让我为难,也别让她为难,茶馆这里我自会关照她,你放心就是了。”陈友利将该说的话说完,自然是攥着他那宝贝儿鼻烟壶踱步走了,只是留下陈卿言一个人,仍是傻愣愣站在过路这处,心里实在是有些难受。 原来有些苦,是你看见了也解不了的。 今天戴春安精神倒是不错,许是昨晚没出去胡混,那陈卿言就更不能自己这儿再出什么毛病,只是进了后台瞧见万笙儿口干舌燥的急着喝茶润喉的样子,心里那还不容易散了的疙瘩又揉到了一块儿,可心里再是郁结,也不能带到台上来—— 挑帘上台,这会儿倒是真将之前的一切烦恼都忘了。 一个人到底该怎样才能证明自己是在这世上真的走过一遭的? “有人等。” 陆觉等着他呢。 第85章 他是谁。 既入了秋,这两日接连着下了几场缠绵的寒雨,便愈发冷了起来。趁着陈卿言上午演出的空闲功夫,陆觉回家准备拿些厚衣裳来。刚一进门便听见前厅里热闹的很,人声嘈杂。这会儿自有递来拖鞋的下人过来,于是陆觉借着问道:“是谁来了?”“章老爷一家。”“哦。”陆觉点点头了然,将外套脱下来递给下人,“告诉父亲我换身衣裳就去。” 这位章老爷全名叫章海生,土生土长天津人——天津卫靠着海河吃饭的多了去了,但没有哪一个的码头生意比得过章海生的。而且据说章老爷子年轻时也是同叶寒云父亲一道的,只是陆觉听说这一说法时,章海生已经是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儿,左右看着慈祥的紧,哪儿能跟旁人口中那“刀口舔血”的样子联系起来。章老爷子有过一个儿子,只可惜养到七岁的时候下海河游泳,不知怎么就淹死了,章老爷子和章夫人悲痛欲绝,但约莫是老天爷也怜悯,后来居然得了一对龙凤胎,男孩取名叫章照白,女孩儿取名叫章拂秋。陆觉未出国时与章照白是同学,只是脾气不大对路少有交集,与章拂秋就更不熟了,不过仅打过的几回照面,约莫记得这姑娘人极活泼爱笑,不拘小节,脾气讨喜,再就没什么别的印象了。这次回家倒也听纪则书谈起过一回,说是“章拂秋如今帮着章老爷子将码头上的生意打理得极好,没想到一个姑娘家居然这么能耐”,陆觉还耻笑了纪则书一回:“大惊小怪,人家姑娘比咱们强的多了去了。”——这点说起来陆觉倒是格外佩服章拂秋的,章家的生意手下少说也得管着三五百人,按理来说,章老爷子怎么也应该把章家的家业托付在章照白的手里,其实也不是章海生不想,实在是他还没糊涂到那个份儿上,章照白实在是个不学无术的货色,陆觉上学时就没少听说这人的花边烂事,这几年更是愈发的不长进,吃喝嫖赌各样都占了个全,这样大的家业若是交在他的手里,怕是不出个一两年就得败害个干净,章老爷子最初几年还为了章照白这败家子的德性犯难,这几年全然没有了,实在是章拂秋太争气,章老爷子开始时也是将信将疑,抱着试试的心态托付给了章大小姐,没成想章拂秋好似天生就是要做这一门生意似的,在她掌手的那几个月,盈利居然要比平日还翻了一翻——章大小姐在外头树立了威信,只可惜在家里的日子不大好过。章照白怨念颇多,总觉得是“该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被章拂秋抢了”,平时在家里怪声怪语的“你这样争强好胜有什么用,总归还不是有一日要嫁人”的话没少说,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为了给章拂秋添堵。至于章大小姐心里头怎样想,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第98章 “章伯父,章伯母。”陆觉回屋换了一件米白色羊绒毛衣,下身一条深灰色长裤,他又是在回来的路上刚剪的发,显得人格外干净利落。无外乎就是老一套的寒暄,虽然三个年轻人皆是倍感无趣,但都出于礼貌都好好的坐着,只是心思神游到了哪去,别人可就管不着了,陆觉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早上陈卿言出门时同自己讲晚饭给他做炸酱面吃,这会儿还没见着面的影儿,就已经美的像吃到面一样了,连陆夫人连叫了他两声都没有听见,直到略提高了嗓门喊了他一句,这才回过神来,却先看见了章拂秋捂着嘴冲他嗤嗤的笑。让人看了笑话。“咳,怎么了?”陆觉尴尬道。“你们年轻人多往一处走动走动。我看你这性格最好,爱说爱笑的,有股喜人的劲儿,我还真就不喜欢那平日里闷头闷脑的,看得人心烦。”陆夫人的眼界极高,很少夸人,看来是真喜欢这位章大小姐,偏头看着自家儿子,又继续说道:“你们不都爱看什么西洋电影?下次再去约上拂秋一起。”再瞧章夫人在一旁也是笑吟吟的应和,只是陆觉和章拂秋的脸色都不大好看起来。 不对。 将章家人送出门去,陆觉自然要向母亲问个究竟。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先被陆夫人抢先一步,“你觉得拂秋怎么样?”“拂秋?”陆觉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打哪儿就叫的这么热络亲密起来了?“什么怎么样?”“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陆夫人又是坐下,抬眼看了陆觉一眼示意他也坐下,竟是看起来要同陆觉长谈的模样。“我是挺糊涂的,让您弄糊涂了。”陆觉却没有坐,而是绕到陆夫人身后给母亲捏着肩膀,言语间堆砌着谄媚的讨好,他怎么会不知道母亲的意思,三句不离要他和章拂秋俩人多联络,再加上之前陆棠同他讲过话,这不如同在明面上摆着是一样的么,陆觉只得哎呦一声,插科打诨道:“我现在不急……”“你现在怎么着?不急?”陆夫人却话都不让说完,并不吃陆眠之这一套,“你不急我们还急呢!爸妈这些年逼过你没,只是现在觉得到时候了你也该为这大事儿考虑考虑,你爹的身体你也瞧见了,况且你瞧瞧拂秋这孩子多好,人长得漂亮,又懂事……”“得!得!您别说这个。”陆夫人拿陆泽业的身体当威胁陆觉的资本,陆觉总不能拧着硬来,以陆夫人的性格脾气,必是要掏出手绢来抹泪哭诉“你这是要气死我就好了,想要娘的命”,与其如此还不如就此打住,于是先这样虚晃的应下了,说是过两日有机会便约了章拂秋一同出来就是,可心里却不是这样的的打算。 自己担心的那一样,到底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冒出来了,还将自己撞了个手足无措——只是以陆觉的性格,这份手足无措也只是勉强维系了片刻便散了。 他是谁。 陆觉陆眠之。 他既不想做,纵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仍是不想做的。 这回,也照旧如此。 第86章 “我想同你谈谈。” 杜晖在家闲的无事,连个吃饭作伴的都没有,便邀了陆觉一同去起士林,顺便叙叙旧。陆觉本要带上陈卿言一起,可却被陈卿言两句打发了:“我吃不惯那些东西,去了不是干受罪?”陆觉想想也是,与其让他受罪,还不如自己早点回来陪他,于是便自己出了门赴约,只是刚刚下车还没进起士林的门,没成想就遇到了熟人。 还是他不大想遇到的那一个。 自打陆夫人那日挑明说了,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等不得了,只要在家中能逮住陆觉的机会,便总要嘟囔几句:“有空约章小姐出去啊?”说得多了陆觉也烦闷的要命,本就与陈卿言住在一处更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这样一来就更不愿意回家了。 章小姐这三个字实在听得他耳朵生茧,不过这也倒成了成全,可不就是在这会儿遇到章拂秋的时候顺口而出一点儿生涩都无。 “章小姐。” “陆少爷。”章拂秋是约了女伴儿来的,也是刚刚下了车,显然一样是没成想到会在这儿碰见陆觉,不过到底是只有年轻人的场合,和那日在陆家还是有分别的,两个人虽都显得轻松不少,但却各自心里又有些别扭,这样一问一答的说了好些无用的话。 “来吃饭?” “恩。你也是?” “恩,同朋友一起。” “哦,我也是。” “……” “……” “那就别在门口傻站着了?咱们进去吧?”沉默了两秒过后,到底是杜晖识相的插了句话,这才算是破了这尴尬的气氛。虽觉出了两人之间不大对劲儿,迫不及待也总得等落了坐之后再问。 这一问不要紧,倒是把杜晖搅弄的感慨万千——陆觉现在的处境,可不就是他前几日与纪则书说起的那些么。只不过这回杜晖想起了纪则书嘱咐过自己的话,没敢多嘴说些别的,但又看着陆觉一把西餐刀恨不得要用出菜刀的架势,也知道陆四少爷心里头憋闷,于是只能说了些“有空把纪则书他们也叫出来一同喝酒”的话,也算是尽了一份陪陆觉借酒消愁的心。 虽是尴尬万分,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陆觉吃罢了饭,自然还是走到章拂秋那桌去告了别,信步刚出了门,便听见身后有人高声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杜晖与他一同转身朝后看去,可不就是章小姐踩着一双高跟鞋却还跑得飞快么。 第99章 “陆觉!” 瞧着章拂秋气喘吁吁的样子,直呼了名字也就不觉得诧异了,于是认真问道:“章小姐有事儿?” 若不是有事儿怎么着急成这样,像是差上一秒来不及追上,陆觉便要飞了似的。 章拂秋拍了拍胸脯,气喘的匀了些,这才说道: “我想同你谈谈。” 谈谈? 是该谈谈。既然话都说到了这里,还是人家姑娘主动追来提的,就更不必躲躲闪闪,章拂秋这爽快的脾气倒是比当年更盛了些,陆觉想到这儿,便抬手指了指起士林屋内,“那就还是……” “不必了。在这儿说就好。”章拂秋说着便瞟了杜晖一眼,“就几句话。” “我回车上等你。”杜晖识趣儿,冲陆觉点点头,自顾自的走了。 第87章 爱人 谈谈? 是该谈谈。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里,还是人家姑娘主动追来提的,就更不必躲躲闪闪,章拂秋这爽快的脾气倒是比当年更盛了些,陆觉想到这儿,便抬手指了指起士林屋内,“那就还是……” “不必了。在这儿说就好。”章拂秋说着便瞟了杜晖一眼,“就几句话。” “我回车上等你。”杜晖识趣儿,冲陆觉点点头,自顾自的朝前走远站定等他。 不挡在人家店面的门口,两人皆是往一旁的墙侧站了站,倒显得有些默契,这就比刚才清净了不少,说起话来也方便。 “你……” “你……” 俩人一同开口。 “还是你先说。”陆觉笑笑,言辞间却多了几分惆怅,“其实咱们两个之间也不必这样拘束的。” 章拂秋一愣,随即便咯咯笑了两声,是真的不假掩饰,连同那宝石的耳坠都跟着晃了晃显得欢快,“我以为陆少爷早把我忘了。实在是那日在……”章拂秋顿了顿,许是想说那日在陆宅的尴尬处境,但却把话一转,而是说了一句不搭边的来:“耀华再也未下过那样大的雪了。” 陆觉捧腹:“这话后头我是不是该要接一句‘我和章小姐都老了’?” 说罢二人便齐齐笑了起来,隔得老远的杜晖听不见声音,但也能模糊的瞧看出俩人的动作神情,皆是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也不知是因为些什么笑得这样开心。 章拂秋只不过是提了一样旧事。 她与陆觉同在耀华念书时,有一年的冬天下了好大的雪,不消一节课的功夫,外头已经尽是白茫茫的一片。那时他们皆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孩子,哪儿还在教室里坐得住?虽是都想着去雪地里打打滚,但只有男孩儿里的陆觉,女孩儿里的章拂秋,两个人挑尖儿这么做了。偷偷溜到了外头打起了雪仗——虽然那时也并不熟识,但却是在被老师捉到罚站时有了同病相怜的依靠感,一样的狼狈,却也都一样的无所畏惧。 几句话便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之前的尴尬也都一一随着年少的回忆消散而去,两人皆是轻松不少,再开口时,章拂秋的语气明显不再像刚才那样拘着了: “我要说什么,你总该也能猜的到。” “那倒也是……”陆觉点点头,章拂秋却未再接话说下去,而是伸手去翻自己的提包,胡乱的翻上一阵,陆觉也不知她要干什么,便不动声色的等着。 而下一秒章拂秋就已经拿出了要找的东西,兴冲冲的举到了陆觉的跟前。 举得实在是太近了些,逼在陆眠之的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陆觉被唬的退了一步只得无奈眯眼问道:“什么?” 章拂秋也察觉了自己做的不妥,不大好意思的腼腆笑笑,将手放下,又冲陆觉抬抬下巴,示意他走得近些。 陆觉将头凑过去仔细的瞧看着章拂秋手里的东西,原来是她的钱夹。 “是这儿。”章拂秋将手指在钱夹的左侧点着,陆觉恍然大悟,原来重要的不是钱夹,而是这钱夹当中的照片—— “蒋庭衍?!” 陆觉怎么也不会忘了当年的同窗。怎么说蒋庭衍也是当年在学校的红人,虽家世贫寒但品学兼优,当时的任课的国文老师夸他的话,陆觉至今仍记得十分清楚:在涅贵不淄,暖暖内含光,说的就是蒋庭衍了。 应该是春日里的某处公园,河边的柳树刚抽出嫩枝,草地也是毛茸茸的绿,章拂秋跳跃着被风撩起的裙角,一排贝齿肆意着笑得不管不顾,自然不会注意到几米外她的蒋先生正满眼尽是宠溺的看着她:春日再美,也不如你。 想着这照片也该是不经意时拍下来的,如今又被章拂秋这样小心又欢喜的收在钱夹里,陆觉自然就明白了这方片儿大的一张小纸对于章拂秋的意义。 “我和他……”章拂秋抬起眼来,任平日再是一个多活泼大胆的人,谈及爱人时再开口就沾了三分的羞涩。 “般配。”陆觉挑起了拇指。“庭衍好福气。” “谢谢,所以咱们俩的事儿……” “我知道。而且……”陆觉朝着章拂秋身后望去,压在天空中的阴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尽了,远处伴着一阵鸽哨声,一群白鸽掠过被午后的暖阳晒得金黄斑驳的屋顶,更衬的湛蓝的天空唯盛下了辽阔。 正如同陆觉此时的心境,一样跟着开阔起来。 “我家的那位,这会儿也在等我回去呢。” 第100章 小陈哥哥,宝贝儿,卿言。 陆觉将平日里对陈卿言的称呼在脑袋里头数了一遍,却还是觉得空落落的。和章拂秋将话谈开两人便做了别,可章姑娘那举着钱夹给他看的样子却始终在陆觉的眼前晃着,那副“这人是我的”的神情真要陆觉忘也忘不了—— 本该是这样的。 陆觉这样想着,心底竟然不知不觉的生出了许多羡慕。他也应该向章拂秋一样,或是向着世上任何一个有着伴侣的人一样,在陈卿言不在身边的时候,可以从钱夹里拿出与陈卿言的合照来,在陈卿言在身边的时候,又可以大方落落的牵起他的手告诉向他们询问的每一个人。 “这是我爱人。” 对,是爱人。 是小陈哥哥,宝贝儿,卿言。 这些都代替不了的。 唯有爱人这词,才是一根无法撼动被人撼动的纽带,将陈卿言和陆觉连接在一起,并赋予了新的意义。 我们亦只是这平凡世界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对爱人—— 这本不该是奢望。 陈卿言自然不会知道陆觉心里乱糟糟想的这一通,只知道陆眠之回来时脸色不大好,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正躺在床上懒洋洋的翻书,但余光也扫看出了陆觉的不对,刚想起身下床去问问怎么了,推门而进的陆觉却早已将脸上那些不该有的神色摘了,也是一样懒洋洋的躺在陈卿言的身边,将头埋在了床上人的胸口,闷声说道: “你说的对,还是你煮的面最好吃。” 第88章 不梦 既然陆觉乐意摆出这副哄自己开心的样子并将进门时的心事收起来,那陈卿言也就不再问了:这其中若是细琢磨起来,便有些逆来顺受的意思。但其实不过是陈卿言百分之百的相信贴在自己胸口的这人,他若是有什么是不想让自己知道的,自然是有陆觉的道理——他有他的分寸。 “你吃了没?”陆觉听见陈卿言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的跳着,兀然之间,自己的心脏却是在突然停顿了一拍后,又剧烈的跳动了两下,搅得人也跟着毛躁躁的乱起来,不知怎么就这样说了一句:“真想就这样抱着你不分开。” “我也是。” 陈卿言将手里的书放下——他自然已经是早就看不下去,探过身来说罢吻了吻陆觉的发尖儿,他并不知道陆觉是因为经历了什么才将这句话说的这样辗转缠绵,但却又实实在在的知道这是一句要人心颤的情话。 既是情话,就不怪陈卿言未再往远处去想,实在是陆觉在他身边的时时刻刻,这样的话总是不曾断过,所以陈卿言的这句“我也是”便如同往常一样,是哄着孩子一般的温软可偏偏少了些真挚。 陈卿言在后来的某一天想起这个秋日的下午时,必然是十分懊悔的——他这样仔细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偏偏在那一刻那样的不仔细。可又觉得合该是老天爷要让他们挨过这样一遭,就像当年陆觉将那一切压在心底沉甸甸的不吭一声走了一路,而如今换来两人这样仍是十指交握着坐在葡萄藤下。 倒也不算不值得。 陆觉和章拂秋的事儿算是这样撂下了。到底是俩人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劲儿都往一处使着。章家虽说心里着急,但到底自家的这边是个姑娘,有的东西总得绷着,不能显得太过主动,否则就跟上赶着似的跌了面子——当然,这只是章老爷和章太太的想法,章拂秋仍是不焦不燥的照样和蒋庭衍该如何就如何。 只是陆觉这头不是那么好打发。 “你这些日子约章小姐出去了么?”陆夫人看似在低头瞧着自己杯中在热水里起起伏伏舒展开来的茶叶,实则余光一直瞟着一旁歪躺在沙发上看报纸的陆眠之。 “没有。”报纸背后的人回答倒是痛快,但也是一如既往的招的陆夫人的气登时就上来了。 “怎么?”陆夫人压着火,倒是有先见之明一般的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了,省的一会儿溅得一墙一地的茶叶沫子,可说话又是劝,“你还等着人家姑娘来找你不成?” 陆觉这才从报纸后头露出眼睛来,瞧着陆夫人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有些心虚。 陆夫人的长相其实是极温婉的那一类。当然是个美人,但美也是有许多种的:有的艳丽,举手投足所到之处都像是能长出盛放的大红大紫的花来;有的清雅,似是云来,不动声色却要人说不出的舒适。陆夫人自然是后者,但却要比后者还无争一些,年轻时伴夫左右,上了年纪也只剩下了盼着儿女成家立业,这世上有像她这样无数的妻子与母亲,所以,在这样一个女人生起气来的时候,陆觉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的—— “也不是没找过……”这样想着,心里便将那日在起士林碰见章拂秋的事儿编好了,准备说给陆夫人听。 “哦?”陆夫人自然做出了愿闻其详的样子。 “我那日在起士林遇见她了……”有的没的,陆觉自然不会原原本本的将那天的事儿告诉母亲,添油加醋的胡乱说了不少,但实在是为了最后落在这句上头: “我觉得我和章小姐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陆夫人这回倒是不急了,她不是不允陆觉忤逆她,只是希望陆觉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些心,至于见得人是章小姐也好,刘小姐也罢,只要他肯去见,这便都是好的。 第101章 “吃不到一块儿去。”陆觉顺嘴说道。 “这算哪门子理由?”陆夫人一拍桌子,“你……” “瞧瞧,您又生气。”陆觉噔的一下坐了起来,“狠劲儿拍桌子也不怕手痛么?我也没胡说,吃不到一块儿去就过不到一块儿去,这您还不明白么?再说了,我瞧着人家章小姐对我也没什么心思,何必硬往一块儿凑呢,难不成——”陆觉嘿嘿笑了两声,凑到陆夫人身边,“难不成您还真怕我娶不着媳妇儿么?” “我是怕你一天到晚尽是胡闹!”陆夫人叹了口气,但父母疼孩子的那份心却是起了,任是嘴上数落着这不好那不对的,但在心里却是另外一番想法了:陆觉自然是值得他们骄傲的孩子,这是毋庸置疑的一点。“别把话说的那么满……章家……” “不听了不听了。”陆觉捂住耳朵脑袋拨浪鼓似的晃着,“您总为我这点小事儿生气,气坏了身子,岂不成了我的罪过了。” “唉,也不知道你这油嘴滑舌的毛病随了谁!你爹年轻时也不像你这样!这倒霉孩子!”到底是被陆觉这样糊弄了过去,陆夫人暂且放过了他。 将母亲哄得高兴了,陆觉便回了自己的卧房,可躺在床上,并未觉得哪里轻松,只觉得压在心口的石头又重了几分:这总不算完,这又哪到哪儿呢?这样胡诌的话大概也只能用上这么一次,可下一次呢?还是这样搪塞过去吗?陆觉自己也给不出个答案。 他沉沉的闭上眼睛,周遭倒是安静下来,可心里却是乱成了一锅热粥。 一会儿想着拉着陈卿言的手离开天津卫,找一处无人认识他们的山谷,盖上两间草屋,门前种花院后种菜,这样隐居起来过日子。 一会儿又想着怎么就要陈卿言受委屈,索性不如向父母摊了牌,打也好,骂也好,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再又忽的觉得自己怎么总要往那最糟的那处琢磨,莫不是父母真要逼着他去跳海河?可他又舍不得死——舍不得他的小陈哥哥。 身上打了个冷颤。 猛地睁开了眼。 到底是个梦。别再做第二次了。 第89章 烟火气 雪花梨切块。银耳泡发。 大火烧开放材料,梨皮不能扔了,加冰糖,加几粒话梅。 转小火放一把枸杞。 陈卿言掐着钟点,又炖上了半个小时,直到砂锅里尽是粘稠清香扑鼻的汤汁,这才算是煮好了。 这小吊梨汤的手艺,还是在北平时跟戏院门口卖梨汤的小贩学的。陈卿言一手关了火,一手拿了勺子盛了点汤往嘴里送,咂摸咂摸滋味——没成想这些年都不煮了,再拾起来还算说得过去。 陆觉前两日夜里睡觉不怎么老实,早起人缩成了一团被子全都蹬到了脚下,这就又是打喷嚏又是流鼻涕的病了好几日,今早起来看样子是轻了,只是咳嗽的厉害,听得陈卿言都恨不得能替他难受。 “先别起呢。”清早醒了,陈卿言先是扯过厚厚的羊绒毯子盖在陆觉的身上,“我先把火再烧旺些,屋里暖和了你再起。” “恩。”陆觉带着重重的鼻音应了一声,没做抵抗的重新侧身躺下,专注的看着陈卿言披上夹袄搓手呵气的样子,忍不住轻笑道:“还没入冬呢就这么冷,你怎么也不知道长些肉,好歹还能扛些事儿呢!”透过夹袄下的薄衫,能清楚的看见陈卿言肩胛后头突起的骨头,这人好像比初见时还要瘦了一些,衣衫下的细腰,好像一只胳膊就能搂的过来似的。 陈卿言并不怎么在意陆觉的话,反正他从小到大就一直是这副身量,个头儿蹿了又蹿,胖瘦却没变过。只是陆四少爷不大满足于想想,而是卷着被子蹭到陈卿言的身边,伸手便将他环了个结实。 “真是瘦了。”陆觉拧眉吸了吸鼻子,接着又问道:“你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歇了吧你。”被陆觉这样搂着不得动弹,夹袄也不好穿,就这样半披着在身上,陈卿言又往上扥了扥盖住肩膀,腰侧的线条便露得更多了,“快松开……陆觉,痒。” 手指摁在腰侧的软肉上变成了不轻不重的揉捏,也不知道陆觉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只不过都一样是带了撩拨的意思,陈卿言的喉咙难耐的滚动了两下,刚想伸手去拦一拦陆觉的动作,这人倒是自觉的松开了。 “我知道了。”还莫名其妙的来了这样一句。 “什么?”陈卿言不解。 “你这身肉啊……”陆觉低低的笑着,明明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却还是固执的起身爬起来,将嘴唇贴到陈卿言的耳边压着嗓音说道: “你这一身好肉,该不是都让我吃了?” 纵是病着,在床上这些耳鬓厮磨的事儿陆觉也不能省了。反而是恃“病”行凶,赖赖唧唧的倒更要陈卿言心疼多了,惯得没样儿。 就是事后两人汗津津的躺在一处,谁也不嫌谁的匀着气儿。陈卿言免不得嘟囔一句半句的: “陆眠之你属狗的?” “我明明和你一个属相么。” “……”说相声的怎么还能让别人占便宜。陈卿言指着自己的脖子、胳膊、肩膀上的红痕给陆觉看:“你不是属狗的,就甭在我身上乱啃。”他顶怕这些紫红的印子,身上倒还好了,衣服遮着,尤是脖子上露出的地方,想藏起来都难,总不能在台上说相声的时候也围着个厚围巾,太不像话。 第102章 半响,陆觉没有答话。陈卿言想着许是他累了,大概已经睡了,便一样闭上了眼睛,这会儿却听这人说了一句: “属狗就能啃了?” 陈卿言心里头自然是噗嗤乐出了声,又不是说相声找包袱,怎么同这人的一句玩笑话倒要他较起真来,越想越乐,便忍不住逗他,故意说道:“是。” “你呀——”陆觉却忽然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你倒是会占便宜。”狠狠在陈卿言的脸上亲上一口,“就啃了,就吃了,你想把我怎么样啊?” 还能把你怎么样。 明摆着陆觉这是又翻出了昨晚的私密话来逗弄自己。陈卿言知道和这人再说下去,吃亏的准是自己,再怎么样,昨晚被折腾的腰酸背痛死去活来的记性还是有的,所以也不和他争竞这些有的没的,而是茬开了话去问道:“你还去庆园么?” “去……”一个去字没说完,又是引了一阵不止的咳嗽出来。 “赶紧躺好了。”陈卿言心疼的又扯了一床被子盖在陆觉身上,“在家睡吧,若是呆的闷了想去就去,我就先去庆园,好不好?” 若不是在路上频频有行人侧目看向自己,陈卿言恐怕是要这样一直难掩笑意乐着一路走到三不管。 笑什么呢? 他出门时陆觉又颠颠的从床上爬起来,带着暖人的体温抱了抱他,嘱咐了一声“慢点走”——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吧。 那种许多年了,求而不得的感觉,居然就在这一霎时间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这不再是一处空荡荡的屋子了,因为陆觉的存在,它变得有血有肉有人味儿——把它称作“家”,也并不过分。 陆家的小儿子,天津卫的陆四少爷,原来在爱人面前,也是一样的浸在这尘世的烟火当中,不过是为了说上一句: “你慢些走”和“你回来了”。 来至了庆园,刚打门一进来,陈卿言就被人从一侧拽了个正着,吓得他一个激灵,定了定神这才看见拉着自己的是老板陈友利,长吁一口气后忍不住玩笑道: “又是得了宝贝鼻烟壶?放心,陈老板,没人跟你抢!” 陈友利“嗨呀”了一声,食指比划在嘴唇上示意陈卿言小些声音说话,又拉着他一路往自己的二楼的那处房间走去,陈卿言有心要问问他,却看着陈友利那神秘的样子估摸着要说在这儿也就说了,索性也不再问,而是老老实实的跟着一起上了楼。 “这是……什么意思?”陈卿言看着陈友利将房门关紧,还探头往外瞧了瞧,像是怕外头有人蹲墙角似的,警惕极了。 “我觉得你师兄这阵儿可不对劲。”陈友利小声但却急切。 “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陈卿言叹了口气,戴春安近几年恨不得整日泡在那烟花巷子里,陈卿言心里头清楚的很,只是羞于启齿罢了。 “可不止你想的这个!这里头还有万姑娘的事儿呢!” 第90章 难 “小陈你别怪我多事。”陈友利一张脸上满是忧虑,“我想了两日也不知这话当讲不当讲,但笙儿是个好姑娘,我怕她吃亏。你同她好我是知道的,还得你照应着她。” “您但说无妨。”陈卿言点点头,他明白的很陈友利的意思,多半是陈老板也摸不准万笙儿的想法,但是好心好意的来提个醒,可同姑娘直说又不好开口,这才找到了陈卿言。 这事儿还得从几日前说起。 除去在茶馆撂地的功夫,陈卿言往常也是自己来去匆匆,如今同陆觉在一起,又是将闲暇的功夫与他腻在了一处,庆园的闲事儿并不怎么上心,演完了便走。所以上次知道了万笙儿出去唱堂会,除了关切,也就只剩下了“知道了”,这其中的细致的事儿,他并不甚了解。 “唱堂会的事儿,都是你师哥给联络的。”陈友利拈了支烟在手里,但并不着急抽,而是来回反复的搓着,“他自己有时也去。” “不错。”陈卿言点点头,“师哥能赚钱是他的能耐。” “恩,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个。”陈友利手里的那根烟到底没逃了被揉个稀碎的命,虽是白瞎了一根烟,但终于是将话落到了正题上,“一开始万姑娘去唱堂会的地方,无非就是官老爷家里头,再唱能唱多久?一两个时辰也就回来了。” “就是……前天。”陈友利叹了口气,“前天她在庆园唱了一段《祭晴雯》,有观众留人,就又耽误了些功夫,我当时心里头就觉得不舒服,出门的时候还特意嘱咐她早点回来,我给她留着门,哪知道去的那家那么霸道啊!” “怎么?”陈卿言心里一紧。 “嫌万姑娘去的晚了!他们那有钱有势的,哪还把咱们当人?说是撂了一句‘你真以为你在三不管有点儿名气就把自己当个腕儿当个角儿了?你不是会的多么?那就把你会的都唱一遍吧’,万姑娘没办法,惹不起呀!”陈友利又恨又怒的狠狠在自个儿腿上拍了一巴掌,“你说他们干的这是人事儿吗?” “……”陈卿言沉默着听陈友利说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实在的,他其实是早就料到的迟早会有这么一遭受罪的时候,这也是他打一开始就不愿意让万笙儿去唱堂会的原因,这样的世道,人命还没有几头牲口值钱,谁又会他们这些卖艺的留脸呢。 “万姑娘前夜里回来嗓子都说不了话了,那家还不饶呢,让过几日再去,说是前天是家里太太做寿,过几日是家里老爷做寿,我总觉着不对劲,这是做寿吗?这不明白着刁难人么?这些事儿都是你师哥联络的,他怎么就能眼瞧着万姑娘受欺负?小陈你……” 第103章 “是哪一家?”陈卿言打断了陈友利的话。“您知道吗?” “是白武玺,白老爷家里。” 惹不得。 陈卿言的脑袋里一霎时唯剩下了这个念头。 白武玺,在督察处当差,按说在督查处当差的自然是有的是,但这位却是格外有名,一是这人有位军阀出身的干老,二是这人本就在早年间参加了青帮,这两年尤是势力逐渐大了,更是门庭若市,就连政商两界的人也要给他几分面子,更有找靠山找背景的,还要拜在这人的门下呢。 这“惹不得”是一点儿错都没有的。 “小陈,你要想帮万姑娘也容易。”陈友利抠着手心,“陆四少爷那你若是言语一声……” “我知道。”陈卿言闭上了眼睛,狠狠吸了口气,又是狠狠将这口气吐了出来,可淤着的那点儿东西始终泞在那儿不肯出来,将心脏牢牢的包裹着,闷得透不出气。他想要对陈友利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于是只能又是喃喃了一句:“我知道了。”便起身往外走。 他不想给陆觉添麻烦,可好像越是这样,就越是给了添了许多麻烦。 走至到了门口,却是身形一晃直直的停了下来,像是回过神一般的对陈友利说道: “万笙儿若是有什么麻烦,还请您一定知会一声,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了,改日一并谢您!”欠身作揖,这才推门走了出去。 刻在做艺人头上的,何止是一个难字呢? 你摸着良心,告诉自己“我是凭本事吃饭赚钱没偷没抢钱来得干净”,可就要有人时不时的抡起一棒子来打得你措手不及连同招架的能力都没有,还要将你狠狠的踩在脚下,对着你脸上的污泥和血污狠狠啐上一口: “你不就是个臭说相声的吗?” 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可冷夜里缩着肩膀站着的万笙儿,是怎样将血泪一并打碎了牙吞进肚里,一段一段的唱着大鼓,陈卿言却是都知道的。 三不管不是没出过艺人惹了不该惹的人被活活打死的事儿。别人若是想碾死他们,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至于陈友利给的那样建议——那就是另当别论了。他愿意与陆觉坦诚相待,可无奈的是谁让他天生就是个把事儿窝在心里只愿意自己扛的人,陆眠之就是再有什么神通,也不能每一样都全全的都想到了,百密也总有一疏的时候。 陈卿言托付了陈友利帮瞧着,万笙儿最近倒是没出什么事儿,约莫是有了这么一遭,自己也吓得不轻,出去唱堂会自然而然的就少了。陈卿言悬着的心也算是落了地。 春困秋乏这话真是不掺假。尤是因为天气也冷了,人更是只想暖暖活活的盖了被子在床上瘫着不动,但总躺着也无趣,陈卿言和陆觉俩人便拉了手在对方的手心里头写字儿,要对方闭上眼睛来猜。 “别动。”陆觉攥着陈卿言的手将手心露出来,一手伸出食指在上头比划着,可是戳着了陈卿言的痒痒肉,一指头落下去,先是引得这人笑两声才行,跟着身上也乱动。 “那你快写。”手心里似是有只小虫在爬,陈卿言忍得辛苦,他又是凡事都较真儿的人,又在脑袋里细细的想着陆觉写的到底是什么字—— “写的是个‘爹’!” “哎!”陆觉应得乐呵。 第91章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占便宜的代价自然是被陈卿言不轻不重的照着手心打了两巴掌,只是被惩戒的陆四公子厚脸皮惯了,不痛不痒的欣然全收,更是一本正经的捉了陈卿言的手不放,叫陈卿言拿他没有办法。 “看什么。”陈卿言将手往回抽着,却没什么用。 “别动。”陆觉将他的手拉近了仔细端详着,另一手的指尖在上头轻轻划过去,陈卿言开始还只当他是胡画,在陆觉反复了两次之后,才知道原来指尖顺延着的都是手心里的掌纹,由左至右,再原路回去,不知陆觉在搞什么名堂。 “我同你讲,”陆觉抬头看了陈卿言一眼,故作神秘道:“这手相啊,我是会看的。” “可算了。”陈卿言又想起那日这人骗自己什么“得道的高僧为他解命里的劫数”到头来还不是落在占自己的便宜上头,想着这人闷坏的心思,再上一次当自己可不就是真的傻了?可这样的念头一闪,那似是孩童玩闹时“你打了我一下,我也要还回来”引人哭笑不得的幼稚想法便冒了个硬生生的尖儿,干脆将计就计道: “在北平的时候我还真看过一回,那时候我娘还在,我也还小,不过那看相的都快到了乞讨的地步,说几句不要钱就为了讨口饭吃,准是信口胡诌,不说也罢。” “哦?”陈卿言本就是个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儿的人,这样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倒也新鲜。陆觉眨眨眼睛,便催着陈卿言继续说下去,“你不也常说金典尽是骗人钱财的?可他又不图你钱,胡诌听个乐也好,你说来让我听听。” “这一条。”陈卿言指了手心靠上的一道掌纹,“那看手相的说,这是姻缘线这一生何时娶妻生子全在这上头呢。”他哪就知道哪是姻缘线了,只不过是为了哄陆觉相信,装作自己略懂一二的样子,继续编着:“你觉得我这条姻缘线怎么样?” “我……瞧不出来。”陆觉答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全把刚刚自己信口说的什么“会看手相”都扔到一边儿去了,只是心急火燎的等着听陈卿言说。“你快讲讲。” 第104章 “若按当年那人说的。”陈卿言憋笑,“照我这姻缘线,早就该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娶妻了,三年抱俩,也是有的。” “真这么说的?” “可不。”陈卿言这头还在为自己唬骗了陆觉一遭得意,再瞧陆四少爷,竟然双眼直愣愣的盯着自己手心里的那条线,脸上到底是落了个戚戚然的失落神色。 “怎么了你?”陈卿言去碰陆觉的手,就这么片刻的功夫,这人的手就像失了血似的冰凉。“别痴心,我哄着你玩的。” “陈卿言。”陆觉用力咬着嘴唇,下唇这就赫然显了一排绯红的印来,“娶妻生子,你……想过么?” 陈卿言一愣。 他总不愿意对陆觉说谎话,若是没想过,糊弄人且都说不过去。 当然是想过的。 可并不是如同古时书生惦念着娶个美娇娘一般的没羞没臊,整日燥得脑袋里不想别的,只知道写些艳情的酸诗来抒怀。只是与他人闲谈时,难免会有人说上一嘴:“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陈卿言不过是左耳听右耳出,全当一般的闲话一样。 若说是真真的打算,是没有的。 更别说什么“三年抱俩”,实在是当个包袱笑料听也就罢了。还不如他一个人落得轻松自在。 但说到了这儿,陈卿言便明白了陆觉因何失落起来—— 小声的嘟哝了一句“你倒偏爱给自己找不痛快”,便贴上去拥住了他,结结实实。 这一抱多少显得有些莫名其妙,陆眠之也是在双手贴上陈卿言的后背时才疑惑吭声,只不过并没说话,而是长叹了一口气。 “娶妻生子,三年抱俩。”陈卿言将这扎陆觉心窝子的话又拿出来念了一遍,“哪一样都比不了能和你在一起。” 这是实话。 不是说出来要陆觉心宽的。 他没问过陆觉,有朝一日若真觉得淡了,相声听腻了,包袱也都不可乐了,他们尚不能像普通男女一般用一纸婚书作为约束,那他们两个该怎么办呢? 不是因为担心反而缄口沉默,实在是想了一次便觉得可笑,并不值当自己在这上头费工夫——原因不过还是在这“喜欢”两个字上。 他是喜欢陆觉的。 这是他给自己的砝码。 天枰的另一头放的自然就是世俗的滚烫熔浆,可陈卿言在这一头抱着自己的这些砝码倒是不急不慌的心安。 他也不是不知道,稍不留神熔浆便能将他轻而易举的吞没焚尽,可一想到陆觉准会温温柔柔的说上一声“我在”便就觉得纵是下一秒被吞没了,也无妨。 常听人在年迈垂垂老矣时,要么就念叨着“我这辈子活的不值”要么就是“活的冤枉”。当时陈卿言尚是个不懂事儿的孩童,总不能明白满脸沟壑的老人这循环反复的话到底有什么意思,只是心心念念着庙会上的灌肠好吃,大挂山里红好玩,虽然也没尝过玩过几次,却总觉得看不够似的。 可待真到了明白生死并不只是一场痛哭的时候,却又忽然替孩提时的自己明白了。原来老人们口中的不值与冤枉,也不过就是同小孩子因为馋嘴没吃够引来的哭闹。 一样的。 是在本该往前迈一步时却选了退缩,再想起来时,却早已来不及了。 不值与冤枉的背后,都是遗憾。 陈卿言早在再一次给陆觉唱着探清水河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一生,也不必浪费在旁人身上,我终还是要给我爱的人。 “难得你嘴甜。” 陆四少爷噗嗤一声乐了,偏过头就要去吻他,“我尝尝是吃了什么蜜。” 浅啄了一口,还想深尝,却是被陈卿言暂拦了下来,正了正神色: “陆觉,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吧。” 第92章 痛快 陆四少爷本以为与章小姐的这一码事儿也算稍稍落下了脚,上次同母亲谈到那样的地步,再逼迫他也总归要等些时日,可惜他千算万算,也不曾算到这一遭坏事儿在了他三姐陆棠的身上。 难得陆栀和陆棠都在家。 陆觉一回家便瞧见了窝在沙发上亲热闲谈的娘仨儿,只是在他进门的一瞬刚还说个不停的三人短暂沉默了几秒——陆觉登时就觉得氛围不对,头皮发紧恨不得转身开溜,却是被陆夫人叫住:“回来了?” “回来了。”陆觉样子做的倒是若无其事,只是眼光朝着他三姐那处瞟去——小时候也是这样,若是陆觉犯了什么错,总是陆棠先给他通风报信,要他有个防备最好。可这回陆棠不但半点表示没有,还心虚的将头扭了过去。 “坐吧。” 表面愈是风平浪静就愈叫人不安的煎熬,三姐指望不上,便退而指望陆栀,陆觉开口先笑:“大姐怎么今天有空……”哪知道话没说完,陆栀手里的茶杯便先在桌子上落了个响:“你可真不让爸妈省心。” 陆觉有一瞬真觉得自己仿佛置身阎罗殿上,他大姐就好似那威严的阎罗王,母亲虽是不语,但做个判官也是能的,拿着那本写着陆觉名字的生死簿,勾勾画画,而自己就是那等着到底是要上刀山还是下油锅的小鬼儿,哦,还是一个作陪的陆棠,那副亏心的模样也比自己强不了几分。 打了一个机灵,阴森可怖的阎罗殿自然是没有,家依是那个家,也没人真要拿他怎么着。只是陆夫人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第105章 “这样大的事儿你也该告诉我们,莫不是你三姐知道,我还一门心思的想撮合你和章家的小姐,这要是让人家知道了,咱们成了什么人了?说出去让人笑话。” “三姐?”陆觉眼光横扫过去,只见陆棠手脚不知如何是好的无措放着,脸上堆笑实则十分无奈小声嘟囔道:“一不小心……” 陆觉这便全都明了——陆棠知道的也无非就是自己诓骗她“已有了喜欢的姑娘”这件事儿,定是娘仨闲来说话给秃噜出去的。 “我说拂秋那样好的女孩儿你怎么也不上心,原来是自己早有想法了。”陆夫人掩着嘴和大女儿笑到一处,“什么人家的?你若是早说哪儿还有这样的麻烦事儿,早点儿带回家来看看。” 再后来无非就是打听的絮叨闲话,陆觉实在招架不了,只得草草用了一句“改日带回来就是了”这才算打发了。只是看着母亲和大姐那欣喜在一处私语的样子脑袋里却是空的:这句话真是自己说的活该了。 带陈卿言回去? 想起昨日陈卿言说的“哪一样也比不了你”就愈发的心虚——念头自然是没动摇过,只是觉得这样隐瞒他实在是不够公平,这样想着,就更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窝囊过。 去他妈的。 终是痛快的骂出声来,像是要将这一片晦涩阴沉硬生生的劈出一条见光的缝来才肯罢休,起身朝着三不管去了。 “杀人了!” 一声尖叫打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冒出来,待在人们看清楚叫喊的人是谁之后,便都一样轻蔑的嘶了一声后变为了无动于衷。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没了命的拨开人群拼命跑着,被撞得趔趄了一下的路人脸上登时露出了厌恶,身边的人则是伸出手去揽住他的肩膀劝道:“算了算了,一个疯子,跟他较什么真儿呢?” 这半疯半傻的老乞丐无头苍蝇一般的横冲直撞,正正好好将刚从车上下来的陆眠之撞了个跟头。 “哎——”陆觉站稳,倒要看看是谁,“你呀!” 撞人的这位许是撞得晕头转向了,站在原地看着陆眠之傻笑了两声。 “陆……陆……”,老乞丐是认得他的,陆觉常逛三不管瞧着他可怜便每次都施舍给他一些零钱,一大枚铜子儿扔进老乞丐的破碗里,伴着一声脆响,老乞丐便将满口的黄牙咧开,结结巴巴含糊极了拉了长音的喊上一声“陆——少!”然后嘿嘿的笑个没完。只是这回“陆少”没有喊完,脸上便全抹上了惊恐的神色,一只手胡乱的在脖颈处比划着,又是尖声喊着:“园……杀人了!” “……”陆觉回望着老乞丐的背影,摇了摇头,这疯疯癫癫的人嘴里说的什么都不大可信,什么杀人不杀人的,准是在墙根儿底下做了一场噩梦。陆觉一心只想快些找到陈卿言,便未再多想闷头朝前走—— “咣!” 凭空而来的一声响将陆觉吓得心肝一颤,原来是旁边撂地唱二黄的敲锣演《洪洋洞》,陆觉捂着心口只觉得里头扑腾的厉害,出了一口气却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这一声铜锣像是就为了将他敲醒了似的: 刚那老乞丐说什么? “园……杀人了……” 园? 庆园? 一旦有了这个可怖的念头,一股凉意便从脊骨一路直冲到了脑瓜顶,连陆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在庆园门口的。 “快让让!”一伙人抬着一个满脸是血的人正从里头冲了出来——杀人了,陆觉脑袋里又响起了那老乞丐尖声的嗓音,眼里瞧见的却是中间那人穿的粗蓝布长袍,两脚因为被人架着悬空无意识的软绵绵的晃着,陆觉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瞬间被抽尽了似的,他踉跄了两步,几乎是跪着扑了过去,高声喊着: “陈卿言!” “陆觉!眠之!”满脸是血的人自然是不会应他的,一旁的人一把攥住了陆觉的胳膊,逼迫着他看向自己:“我在这儿呢,陆觉,我没事儿。” 陆觉这才恍然抬起头来,陈卿言正与自己眼神对望,他白净的一张脸上却也染了血污,但绝对不是他自己的伤口。在确定了眼前人是陈卿言后,陆觉想也未想便将人抱进怀里——却很快松开,再后知后觉的定神瞧那被架着的人,可不就是陈友利么。 散场之后的庆园格外安静,台下的观众走干净了,这偌大的屋子摆放着这些老旧的桌椅,除了空荡以外还多了些清冷的凄凉。 万笙儿向来都是最后一个走的,她本就攒底,若是有观众点活,返场再唱一段,夜深了她就留在庆园住下——陈友利是个顶好的老板,大概穷人怜悯穷人,特意为她留了间房也不额外收费,就是为了姑娘出入安全些。 万笙儿帮着收拾干净了胡乱扔着的茶具这才回后台卸妆,挑起门帘来却被吓了一跳:后台阴惨惨的点着盏灯,戴春安的影子撒在墙上忽闪闪的动着,像是说不上名字的吃人怪兽。 “你在这干什么?!”万笙儿登时没了进去的念头,手上攥着门口的帘子,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变得发白,若不是因为庆园已经暗了下来,她眼里的喷薄着的愤怒应比现在还要狠厉些。 “啧。” 戴春安坐在椅子上翘着腿,对面墙上的镜子里正将他那一脸令人生厌的无赖模样照了个一清二楚。 “师妹这话问的奇怪,后台我都不能进了么?”冷哼了一声,脸上又多了三分似有似无与的嬉笑神态,“倒是师妹你,这么晚了,早点歇着吧,可别忘了明儿还得去白老爷的堂会呢!” 第106章 “我不去!”万笙儿几乎是从牙缝中狠狠挤出了这句话来,攥着帘布的手也跟着剧烈的颤着,“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话说到这儿却像是用尽了力气,泄了劲儿一般的哽咽起来,“你还算是个人吗?” 吱—— 戴春安起身,连带着椅子被推向后头,在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他朝着万笙儿缓步走了过来,脸上仍是那似笑非笑的模样。 “师妹这是怎么了?”愈来愈近,每走一步都像是对万笙儿的逼迫,“今日总爱讲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当初带你去唱堂会,你不也是乐意的吗?”说着便伸手抄向口袋,看着万笙儿怕的向后退了一步,将嘴角一扯冷笑出声来,却是掏出了一块儿银元,放在嘴边狠狠的吹了一口,递到万笙儿的耳边要她听响—— “还有人不爱这个的?” “滚!”万笙儿抬手便将戴春安手里的东西打落,银元在黑暗里砸出个清脆的响,便骨碌碌的不知滚向何处去了。 短暂的沉默。 万笙儿周身不受控制的抖着,愤怒甚至让她连站稳都成了难事,却还要咬牙一字一顿的说着:“你早就知道姓白的是曹京生的干爹!你是故意的,我好歹叫你一声师哥……你怎么能……” 却再是说不下去,眼泪早就湿了满脸。 打戴春安找她来唱堂会她就该觉得不对劲,可自己却傻的等到那日在白武玺的家宴上看见了落座的曹京生,这才恍然大悟,这不过是那姓曹的下的一个圈套。 戴春安倒是平静的很,并不急着说些什么,而是蹲下身跪趴在地上,借着那点微弱的光将地上那滚落到角落的一块银元重新捡起,站起来抖搂着长袍上的薄灰—— “你他妈的别给脸不要脸!”下一秒手便狠狠扣上了万笙儿的脖子,在上头捏出要姑娘拼命喘息挣扎的红印来,却是一丁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 “你真当自己会唱个曲儿就是什么名角儿了?姥姥!做你的白日梦去!” “我还就告诉你,明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第93章 闹一场 “有这么一出戏是说相声的都会。” “什么?” “桑园会。” “哎对,秋胡戏妻。” “一唱起来好听,唱出来是这样的:秋胡打马奔家乡,行人路上马蹄忙……” 陈卿言今天使得这段活叫杂学唱,这会儿观众听得上瘾他正返场又唱了这么一段。 “山东二黄指的是山东朋友用山东方言演唱的,很幽默。” “怎么唱的呢?您给学学。” “秋胡打马是奔家里, 行人那个路上是马不停蹄, 只因咱家啦贫难度日, 我因此上撇家、撇业、撇父、撇母、撇子又撇妻, 在前堂辞了别呀高堂的母啊, 在后堂辞了别呀咱的妻, 夫妻们分别大门里, 她看我这个我看她, 滴滴点点,点点滴滴,这么那个泪悲啼, 大丈夫岂能无志气, 战死在两军阵是又能怎么的。 都只为番邦造了反, 我耳听得那战鼓儿不住的——” 这段唱因带着山东方言,唱腔自然变得幽默诙谐引人发笑,尤是后头“嘟儿咚儿啊嘟儿咚儿啊,哒哒嘀,嘀哒哒嘀哒哒,哒哒啦嘀哒,嘟啦哒嘀哒哒,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威风,这咿哒咿啊哒起呔啊,咿哒咿啊哒起呔啊,呔呔咿呔咿呔呔,呔呔咿呔咿铿镪,咚哏儿隆咚一战叫贼命归西,”学这战鼓的声音,更是要看表演的人嘴里利索不利索,真要是张嘴便咬了自己的舌头,那就闹个大笑话。陈卿言自然是能耐够的,只是他这台上的“战鼓”响了,没成想到台下的战鼓也响了! 只听“咣当”一声大响,庆园外头倚门的长凳就被人一脚踹进屋里,正砸在最后一桌的客人身上,这人正端着茶碗,冷不丁挨了一下沾了一脸的茶叶沫子,暴怒着回身骂了一句:“谁他妈这么没长眼!”可还没看清楚进门的是谁,就迎面接了一个脆响的大耳瓜子,鼻血横流! 真横!没见过这么横的! 茶馆这就沸了锅了。 从大门走进了十几个横眉立目身着短褂的人来,黑压压的站了一片。有怕事儿的客人瞧着情况不对赶紧趁机溜了,这可把陈友利急坏了:他的茶钱可还没付呢!这可怎么是好? “大爷!大爷!有话好商量!我这客人……”陈友利找准了一位领头的说着好话。 “不耽误陈老板您做生意,我们是来找人的!”这人生的虎背熊腰,一脸的麻子,要人十分生厌,本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这会拿眼往台上一扫,却是咧嘴问道:“人呢!” “后台!我这就给您叫去!” “师哥?!” 陈卿言大惊失色,他怎么也没有料到戴春安竟然同这伙人认识,他顾不得别的也并来不及再想些别的,只知道伸手一把攥住了戴春安的后襟,大声质问道: “师哥,你要干什么?” “白老爷的生辰,点名要万笙儿去唱大鼓!”那麻子拔亮了嗓门,尤是“白老爷”这三个字说的格外响亮,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替白武玺办事儿的一样,“这会儿还磨磨蹭蹭的!” 可陈卿言就算抓着戴春安亦是无济于事的。 第107章 既是这样大张旗鼓的架势,便早就做了另一手的准备,只听见后台乒乓的砸上了一通,推推搡搡之间,万笙儿便被扭着胳膊着带了出来——本该是一张粉白的脸上现在尽是浮肿的通红,不知是在后台挣扎反抗时挨了多少个巴掌,泪眼望向陈卿言时,鼻息间只剩下了“师哥救我”几个字。 “走!”那麻子一见人出来了,也不多做逗留,立刻干脆转身要走。 “大爷!这可不行!”陈友利几乎要给这麻子下跪,“您这是要把万姑娘带到哪儿去啊?她在庆园撂地,出了个好歹我怎么向人家家里交代啊!” “陈老板。”这麻子说话还算客气,“你别不明白事儿,我只是来带人,你要是想找交代,白老爷府上你自己要去!走!” “不行!” “不行!” 陈卿言与陈友利几乎同时开口,一个劈手朝着扭着万笙儿身后的那两个去了,一个则抱住了那麻子的大腿—— “老不死的你别不识好歹!” 陈友利到底岁数在这儿,那麻子抬起一脚直冲着他的心窝踹去,他来不及躲闪,直被踹出几米直撞在庆园的抱柱上,口鼻里尽剩下了些血沫子,但却还想爬起来拦人——无济于事,早有人将他团团围住了。 带着万笙儿走的那两个不想与陈卿言多做纠缠,只是将他打到在地,等陈卿言再爬起来的时候,别说万笙儿,就连戴春安得人影也找不到了。 陈卿言的胳膊、大腿各挨了一下,不至伤筋动骨,但大褂下的皮肉却是火辣辣的痛,从台上爬起来环视——庆园早已被砸的面目全非,碎瓷茬子摔的满地,就连台上那绣着麒麟的明黄帷幕也被人扯了一半,撕得不成样子。 “卿言!卿言!” 凝目看过去,一撮人聚在门口的抱柱前头,叫他的正是茶馆里的小二,“快来!陈老板他……” “放心。” 汽车的后排座位上,陆觉揽过陈卿言的肩膀,用自己的西服袖子一点点抹干净他脸上的血污,可狭小而封闭的lt;a href=/tuijian/kongjianwen/ target=_blank gt;空间并没有给两个人带来安全感,陆觉反而觉得自己的手抖得愈来愈厉害了。 是的。 刚才那么一瞬。 沾满了血腥味儿的一瞬,要他瞬间想到了死亡。他没办法冷静,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缥缈而不真实,他看不到别的,只想一遍一遍的确认,陈卿言是不是还好好的在自己的身边,直到身边人温热的体温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陈老板没事儿。”陆觉长出了口气,他不能比陈卿言还乱,否则两个人就都没了主心骨。陈友利身上最重的伤是鼻骨被踢折了,流了一脸的血——至于“杀人了”,确实是那老乞丐被吓得胡言乱语。 “陆觉,咱们得去救人。” 白家的大院内。 打早晨起,院里就热热闹闹,各处都有人张罗着做事不得停。白武玺这几年在天津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上个月除了在门下收了几个徒弟,还收了曹京生这个干儿子——这又赶上了自己生日,自然要趁着这样的机会大办一场,为的就是让天津卫的人瞧瞧自己的威风。 曹京生自打跟了这位干爹便得了重用,巴结阿谀的这套他再不过熟门熟路,他可不是偶然之下拜了白武玺当干爹,实在是他盘算了好一阵的对策:他自己在外头没少吃了没人庇护的亏,这回背靠着大树自然好乘凉了。 至于万笙儿—— 不过是一件他过手的牺牲品罢了。 曹京生对万笙儿贼心不死,心心念念着要把她弄到手不可,可却苦于无从下手——直到他有一次去三不管的赌场抽“水子”头钱,却无意间撞见了抽了一宿清早懒洋洋从大烟馆拖着步子走出来的戴春安。 在戴春安被人领着,瞧见自己的时候弓着腰垂手叫了一声“曹爷”的时候,曹京生心里就已经有了七分的把握。 这事儿有门了。 “往后我照看的烟馆,兹要是你来,想抽便抽”“只要你帮我办成了这件事儿,好处还少得了你的吗?”就是这两句话,将戴春安迷住了——抽大烟要钱! 他在庆园挣得那点包银,若是好好生活,吃穿是不必愁的,怎么着也要比外头那出苦力的富足一些。可是他不是陈卿言,他染上这样的毛病,在师父未过世时便已有了,师父一没,无人管他,戴春安更是肆无忌惮。可肆无忌惮也要有这样的资本,他常常入不敷出,没大烟抽的时候,去药房买“米壳”熬汤喝的事儿都干过! 曹京生这话就如同大烟一样,晕晕乎乎的就将戴春安迷了个底掉,还没等曹京生说出“我容你两天考虑”的话来,他便捶胸顿足,卯足了力气起了誓:“能给曹爷办事,是我的福分!您放心!” 戴春安攥着姓曹的给他的那十几个大子儿,美滋滋的打曹京生的住处离开了,什么师兄师妹,什么道德情义,早已经被他抛在了脑后—— 这年月,农村来的丫头卖出去也就能换五个大子儿,万笙儿若是真跟了曹京生,以后吃穿不愁,那不是她的福分吗? 他这是在帮她! 有钱,在哪儿都是大太太! 什么“唱堂会,赚钱攒些嫁妆”,自然都是戴春安哄骗万笙儿的话——可他就是知道万笙儿准会听的。她对陈卿言那来不及言说就早已草草死在腹中的心思,叫她垂丧了好久,再鼓起精神来,无非就剩下了“将大鼓唱好对自己好些”的念头——这教她错信了戴春安的话。 第108章 至于曹京生那头,却出了些变动。 几场堂会唱下来,终于唱到了白武玺这儿。曹京生坐在台下洋洋自得的看着万笙儿那错愕的样子,觉得她已是到嘴的鸭子,跑不了了—— 可当他看着干爹白武玺那如痴如醉,跟着大鼓摇头晃脑的模样,心里却生了别样的心思。 与其他得了万笙儿,哪如将万笙儿送给白武玺,要他高看重用自己来得痛快?到时候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苦在万笙儿身上耗时费神? 就这么干! 第94章 爱人啊 “曹爷。”来的人附在曹京生的耳朵边私语了两句,曹京生的脸上便浮出了玩味的笑来,点点头道:“知道了,收拾干净了让她好好唱,告诉她……别不识抬举。” “得嘞。”这人得了口风立刻就去传话,刚走了两步便又转身回来,“曹爷,那姓戴的那小子也来了。” “他来干什么?”曹京生着急要去院前看看,不耐烦道。 “还能干什么,自然是事儿成了,找您要赏呗!” “呵呵。”曹京生冷笑一声,“找几个人,拉到没人的胡同,好好给他顿赏吧!办事儿利索点!” “瑶池领了圣母训, 回身取过酒一樽。 进前忙把仙姑敬, 金壶玉液仔细斟。 饮一杯能增福命, 饮一杯能延寿龄。 愿祝仙师万年庆, 愿祝仙师寿比那南极天星。 霎时琼浆都饮尽, 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热闹! 虽宾客还未来齐,但戏台早已搭上,这会儿唱的正是合情合景的《麻姑献寿》,台上的也是天津卫的好角儿。白武玺坐在主位,梳着油头,穿着明黄色的马褂肚子微挺着,再加上他那留的两撇八字胡,活脱脱像个地主,正摇头晃脑怡然自得的等着宾朋献礼,模样十分的大爷。 “干爹。”曹京生一溜快步走到白武玺身边,作了个揖,“愿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儿子。”白武玺满意的点点头,早之前曹京生就把贺礼钱送进了家里,白武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算是疼惜,“这一头午可给你忙坏了。” “应该的。”曹京生猫腰笑了两声,声音低了下来,“我这还给您准备了一份大礼呢。” “哦?”白武玺拿起一根烟来。 “您还记得那位唱大鼓的万姑娘吗?”曹京生赶紧摸了火柴给白武玺点上,“我这也给您找来了,而且啊,她今儿就不走了,让她今晚好好唱给您听听!”言语之间说不尽的猥琐与龌龊。 “好!”白武玺立刻会意,开怀大笑,“儿子有心了!” 车在离白家不远的大道一侧停下。 “你在车上等我。”陆觉将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了陈卿言的身上,攥着他的一双手,这人不知是被吓得还是冷的,手凉的要命。 “可……”陈卿言摇摇头,“陆觉,让我和你一起。” “我保证。”陆觉吻了吻他的手指,言语之间却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信誓旦旦道:“我保证把万姑娘带回来。”说话间就要去开车门——多耽误一秒都不知道万笙儿的处境会不会更坏一分。 “不!不!陆觉,让我跟你一起。”陈卿言狠狠攥住陆觉衬衫的袖子——他少有这样任性的时候,可他就是不想放手,说他胆小也好,说他怯懦也罢,他就是不想和陆觉分开。陈友利满脸是血的模样像是总在他眼前晃着一般,成了一枚带着血腥味儿的标记——他不想这标记又重新打在陆觉的身上,他认了,他没有这样顶天立地的气概,他受不住。 “你……”陆觉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只知道陈卿言这样看着自己——分外要他动容的是这人此时的眼神,带着恳求,带着一点点的哀怨,要陆觉感到自己是有罪的——这样丢在一个人在原地等待,一定是有罪的。 “你跟紧了我!”陆觉咬了咬牙,在陈卿言的脸上狠狠摸了一把,最后只能妥协,他已顾不得那么多,远远的望着白家的大门,耳边若隐若现的已经听见了打院里传出的丝弦声。 “等等。” 两人一前一后的朝着白家走去,刚行至门口,便被人拦下了——拦人的是白家的管家,无非就是站在门口接待宾朋代白武玺收礼的小喽啰,仗着在白家做事,也狗仗人势的嚣张几分,瞧着院里宾客来得大概齐了,大略扫了一眼这两位又是“灰头土脸”的倒霉模样,便鼻孔朝天,正眼朝人看都不看,生疑这两位的身份。“干什么的?” “给白老爷贺寿。”陈卿言答道,眼神向院中探着,只觉得人这样多,也瞧不出万笙儿到底在哪儿。 “贺寿?寿礼呢?”这人自然不信,满腹狐疑的上下打量着陈卿言,再瞧就更觉得陈卿言穷酸相,于是便不客气起来:“没有就滚蛋!别在这儿捣乱。” “白家好能耐。”一声冷哼,陆觉阴着一张脸伸手便揪住这人的衣领,拽至在自己面前,要他看清楚,“我来给你们白老爷贺寿看来也不行了?” “陆……陆四少爷!”这人这才将来人仔细看了清楚,只恨自己刚才眼睛成了出气的窟窿,招惹了这尊天神,连话都说不利索,只知道哆嗦着点头:“行……行行……” “滚。”陆觉将他一把推开,快走两步在陈卿言的肩上拍了拍,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有我呢。”便大步朝院中走去。 第109章 白武玺自然不知道有人已找上了门来,仍是跟着板眼摇头晃脑,咂酒吃肉的正是开心。到底是曹京生眼尖,只觉得身后生风,再瞧时陆觉陈卿言两人正气势汹汹的直奔过来,拦也拦不住了。 他暗自在心底叫了一声“不好”,陆眠之早已行至白武玺面前—— 白武玺正看在兴头上,只觉得眼前好死不死挡了一片阴影,心中甚恼,刚要破口大骂,抬头就看见了陆觉——他心里头是知道陆家这位四少爷并未受邀的,突然造访……况且还是这样一幅凶狠的面容。 “陆四少爷来了。”白武玺笑着指了指身边的空位,“今日家中人多,实在是还请宽谅照顾不周啊。”他这一招用得倒是巧,示意陆觉坐下慢谈,别驳了对方的面子。 “坐就不必坐了。”陆觉冷冷开口,“白老爷……”忽然间袖子被人抻了一把,他自然知道是陈卿言没错,扭头向后看去,只瞧见陈卿言紧敏着嘴唇,脸色已是惨淡的发灰,陆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曹京生!” 白家的院中人声嘈杂,再加上台上这会儿唱的又是一出热闹的《法门寺》,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几个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万笙儿!”陈卿言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向曹京生扑过去,却是被陆觉挡在身后,只能目光死死的盯着这人,恨不得生生的在这人身上钻出两个血洞来。 “这位又是?”白武玺还是那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却已经明白了陆觉来这儿的目的,他略带厌恶的撇了曹京生一眼:实在是埋怨因为他这事儿办的不大利索,怎么不及早告知这唱大鼓的还与陆觉有些关系,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就这样乖乖的将人交出去:那他在天津卫岂不是丢了大人,于是便装傻道:“万笙儿是谁?” “您好大的忘性。”陆觉冷哼一声,言语之间已露刀锋,“堂会办的这样热闹,请了天津卫的哪位角儿都不知道了么?” “戏班是我邀的。”曹京生接过话来,他自然瞧出了白武玺眼里的不悦,但这哪比得过挫了陆觉的威风要他来得痛快,此时小人得志的模样尽显,“上次确实邀万姑娘来唱过一回,之后就再未见过,陆少您找人也该好好打听打听去处,莫不是万姑娘在哪家唱大鼓,被本家的老爷看上了留下收了做个姨太太,也是能的。”曹京生这样的流氓,自然没有什么廉耻可言,说罢哈哈大笑,好不得意。 白武玺也欣然点头,捻着两撇胡子笑道:“说的有理。” “白武玺。” 陆觉直呼大名——这断然是曹京生和白武玺都未想到的。若论资排辈,白武玺与陆老爷子同辈虽算不上,但也总比陆觉要高些,就算陆觉叫他一声“白叔叔”也不委屈。大门大户讲究一个教养,天津卫统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他们更是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算是碰了白武玺的大忌。 陈卿言也听得一清二楚,可对他而言,陆觉此时攥紧的拳头才更要他在心口提了一口气。 “我是来要人的,万姑娘在哪儿?”陆觉往日如水的一双眼里,尽然已是煞气。他打来的便已经做好了打算,除了要人更要为陈卿言出口气——所以在陈卿言要来时才百般的拦着,可既然人已经跟来,陆觉就只想暂且忍了等日后再与白武玺算账,可想的归想的,一见曹京生,又听他说了这些侮辱万笙儿的话,之前再如何劝自己“等上一等”的话,也全然没用了。 “陆少爷这是不给白某面子了。”白武玺一张脸铁青着颜色,周遭已经有人注意过来了,他就更不能在陆觉这个小辈面前跌了脸面。 “不敢。”陆觉反倒做出了谦卑的样子,曹京生与白武玺皆摸不着头脑,只当陆觉吃软有了缓和的余地,就这刹那的功夫,只听陆觉怒喝了一声: “这脸面不是我不想给,怕是你自己不想要了!” 饭桌被陆觉一把掀翻,腾空而起,汤汤水水的尽然撒了白武玺与曹京生一脸一身。戏台上的弦乐戛然而止,却到处有人因不知发生了什么而尖声的叫着。 “陆……陆眠之!你敢!你敢!”白武玺怎么也没有想到陆家的少爷竟然这样不管不顾的与自己撕破脸皮。 陆觉此时早已揪住了曹京生的衣领,一拳招呼上去,登时就见了血。 到底是四下大乱。 陈卿言一开始还站在陆觉的身后,可立马就有人冲上来与他撕扯着,不多一会他与陆觉被人群冲散了——尖叫声,盘碗摔在地上的碎裂声,纷乱的脚步声,以及后来将一切定格的枪声。 和在枪声过后片刻的死一般的寂静。 白武玺在警局当差,自然是有枪的。 陈卿言只觉得心在那一瞬骤然停止,他四下里寻找着陆觉的身影,慌乱中发现他仍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同白武玺纠缠在一起,手枪被扔在不远的地上—— “陆觉!” “陆觉!” 几乎是同时。 陈卿言一愣,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叫着陆觉名字的是一个打扮讲究的少妇——俩人都注意到了对方,只不过陈卿言看到的是这人与陆觉六分相似的面容。 陆栀看到的,是陈卿言撕扯之间脖子上戴着的水滴玉坠。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 一个报童手里摇晃着今日最新的报纸举的老高,嘴里也吆喝的热闹,“陆家四少爷冲冠一怒为红颜!大闹白老爷的生辰宴!瞧一瞧看一看啊!哎!给您来一份!” 第110章 “冷风嗖的,还开着窗户?”万笙儿进门就先将窗户都挨个关了,这才坐过来同陈卿言说话,“晚上去茶馆吧,全当散散心。” 陈卿言自打万笙儿进屋就坐在沙发的一头一直没动,这儿挨着壁炉近些,离得远了,只觉得身上凉,难受。 “先不去了。”陈卿言摇摇头,就再没了二话,眼神也不知盯在房里的哪一处,却是空落落没个焦点。 “你这样……总不行。”万笙儿挨着他坐下,“陆少家里……他回家去了?” 那玉坠是前一晚两人在床上私语时,陆眠之坚持要给自己戴上的。 “这么宝贝的东西,我还是不带了。”陈卿言拧着眉摇了摇头,“弄坏了……” “放在柜里也不会生出小的来。”陆觉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尖儿,“还是说你不想当我媳妇儿,要真是这样……”说着便做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来,“大概就是我合该这么倒霉,一辈子娶不了妻。”——这话真是一语双关,一头是强要陈卿言带上,一头又是在暗示自己除了他以外,也不会再娶别人,陆四少爷这样的小伎俩总是用不够的,可偏偏每次就能在陈卿言身上奏效。 “戴就是了。”陈卿言顺从的让陆觉为自己系好——那时他只觉得格外满足,这样的日子是过不够的,他别无所求,现在已经是最好。至于陆觉说的什么,他只当是笑闹着的浑话。 却不知道陆眠之心里真就是这样的心思。 除了他,可就真没别人了。 就像他已深信了注定,在白家救人那一场,也像是冥冥注定一般:他与陆觉都没有料到,大姐陆栀的出现,更没有料到,陆栀看见陈卿言脖子上的吊坠时,会冲过去,狠狠的给了陆觉一巴掌。 “回去了。”陈卿言点了点头,把盖在身上的毯子又朝上拽了拽,抬起脸来冲着万笙儿笑道:“今年的冬天,怎么来得这样早?” 万笙儿呆了不多一会儿便回庆园演出去了——茶馆自然是重新开张,曹京生也再不会去找麻烦。只是戴春安经过这一遭,再也没露过面。陈卿言也找过他,也不是想要拿他怎样,说是还念着打小一同学艺的师兄弟情,未免也太过虚伪,只是一个大活人,总该知道去了哪里,时时要人打听着,最终却等来了“在一处巷子里找到了,被人打得半死不活,送医的路上就断了气”这么一句话。 也罢。 也罢。 也就这样真的没再想起这人来,只是有一天夜里做梦,梦见了小时候的戴春安——那是陈卿言刚拜师的时候,情景也无非就是报菜名的贯口背不下来,师父罚他不许吃饭。不吃便不吃,陈卿言打小久绷着一股倔强的劲儿,只是梦里这次格外清晰。 戴春安省了一口的馒头偷偷塞给自己,小声说着:“热乎的,快吃。” 再也没有了。 没了捧哏的,陈卿言一样可以再找人搭档,可他连同庆园都懒得再去,常常陆觉早上出门时,他就这样坐着,等陆觉傍晚回来了,他还是这样一动不动的坐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却还是这样固执的坐着。 只有盯着墙上的钟表,掐算着陆觉回来的时间,一定要站在门口等着,门一开便急冲冲的将他搂个结实。 “我倒觉得你现在这样很好。”陆觉将他一把抱起,却是在陈卿言看不见的地方倒吸了口凉气——被陈卿言搂着的后腰,刚刚在家里挨了陆泽川一拐杖,这会儿正火辣辣一抽一抽的痛。“比以前粘人了些。” “胡说吧。”陈卿言挣了两下,要陆觉放他下来,“这回……怎么说。” 怎么说。 还是老样子。 “成何体统”和“伤风败俗”已经成了陆觉这段日子里听得最多的两个词。 从不忿变成了无谓,从辩解变成了沉默。 却都是指向了自己那一腔的固执:我不能和他分开。不行。 “陆家的脸都要让你丢光了!你知道吗你!”陆泽业杵着手杖,咄咄的敲着发出逼人的声响。“你让你妈怎么活!你要她怎么活!” 陆觉一进了父亲的书房便跪在了冰凉的木地板上,他不是妥协,而是实在想求一个成全。母亲一见他,如今只剩下了哭,不多便上气不接下气的喘,这会儿由大姐搀着扶到卧房去劝了。只留下他和陆泽业两个—— “那您让我怎么活呢。” 他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向他年迈的父亲解释,他亦是真真正正的在爱这个人,就像陆泽业年轻时遇到了陆夫人——一见钟情,大抵都是相似的。 “爸,我这一颗心全都给他,要不回来了。” 在将这句终于说出口的一刻,陆觉之前曾经担心忐忑过的,竟忽的在一瞬消得都没了踪影——他那样惴惴不安,做了那样多无用的假想,但却都没有这一刻这样的要人痛快。 大抵不过是自己渴求的那一样。 他总不愿陈卿言受一辈子的委屈,大概要堂堂正正的对家人讲上那句话。 “这是我爱人。” 只不过现在,在这句之前仍要垫句话。 “你们认不认,他都是我爱人。” 第95章 不悔 “迟早的。” 纪则书在听说了这件事儿后只说了这么一句,倒是淡然,惹得杜晖好不尴尬,想再多说些什么,多问一句当日的情形都觉得格外多余。 第111章 “我只是担心他。”趁着支使陆觉去外头小院儿里浇水的功夫,陈卿言同纪则书和杜晖开了口。“每次回来的时候,身上都带着伤。”——陆觉挨了打,陈卿言自然是知道的,再躲着俩人也是在一个床上睡觉,往日里撒着欢儿的连洗澡都要凑到一堆,这回换件睡袍都要躲到别的屋子里去才行,那点儿心思全用到了这上头。 “真的?”这倒是让纪则书吃了一惊。 “恩。”陈卿言切着菜,想到这儿便分了神,菜刀好险没招呼到手上,于是干脆停下来叹气道:“要不,你们先替我劝劝他,不成就先放一放。” 杜晖看向纪则书,纪则书却是忍不住乐了,一口白牙晃眼,说着坚定的摇了摇头:“放一放是什么意思?” 杜晖接话,眼神瞟向陈卿言,尝试着解释道:“缓兵之计?” “算是吧。”陈卿言答的含糊。 “这话你也就跟我俩说说算了。”纪则书探身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小院儿刚浇了一半,陆觉回屋还早,“可别让他听见。” 陈卿言:“……” “你许是不知道陆叔叔是有多宠他。”纪则书倒像是要说起故事来,“最小的儿子,又这么优秀。” 杜晖择菜插了句嘴,“你这是要夸他顺带着绕弯子啊?” “夸他还用我?自有人夸着呢。”纪则书瞧了陈卿言一眼,意思再明显不过,“有人”当然说的就是他了。“陆眠之小时候皮的很,别瞧他现在这副样子,小时候我们几个当中他是最闹腾的那个。” “那闹腾的样式你都猜不着。” “陆叔叔当年爱玩些文玩字画什么的,有一阵极爱玩核桃。他那时得了一对,说是前清哪位王爷的心爱之物,而且还是宫里头的东西,后来因落魄了才把东西当了,这才叫陆叔叔得了——后来啊,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陈卿言与杜晖齐声问道。 “叫陆觉生生给砸了,还问陆伯伯,里头怎么仁儿这么小呢!”纪则书憋不住,噗嗤一声先笑了出来,又是伸手比划了个数,“那对核桃,这个价钱买回来的!” “嘶——啧啧,败家的玩意儿。”杜晖只觉得肉疼。 “后来呢?”陈卿言又问。 “陆叔叔自然恼的厉害。”纪则书继续说道,“可就那样,也没伸手打陆眠之一个手指头,拎着后脖颈子骂了一通,也就算了。” 是啊。 如今既都舍得打了,心里该是有多恨呢。 陈卿言只觉得心里头像是坠了千金的秤砣,硬生生的要将心口的皮肉扯烂了才算痛快。 “你可别往别处瞎想。”纪则书似乎看出了陈卿言的心思,于是赶紧说道:“我说这个,不是要告诉你陆叔叔这回生了多大的气,是想告诉你……” “陆觉受了这样的罪,他都不肯开口服个软,还不全都是为了你。你这一头要是先泄了气,要他再怎么撑下去?” “你俩啊,好好的吧。” “纪则书都同你讲什么了?” 躺在床上陆觉便开口发问——原来他也并不全是不知道。 “讲你小时候的混账事儿。”陈卿言当然不会实话全说,只不过这也不算撒谎。 “这人。”陆觉哼了一声不再追问,侧身面朝着陈卿言,等他合衣躺下——他哪里知道自己那小心翼翼的吃痛样子,可真是扎得陈卿言实实在在的吃痛。 “痛不痛?”陈卿言问道。 “什么?” “痛不痛?” “什么……怎么尽说些没头没尾的话。”第一遍答的那句,是陆觉真被问的懵住,一时不解,这会儿可就是装的不明白的样子了,“哪儿痛,我这不都好好的。”说着还假模假式的就在被窝里打起了把子。“瞧瞧,这不都好好的。” “你自己瞧瞧吧。”陈卿言伸出手指了指陆觉的腰侧,可不就是他这样折腾,衣服也盖不住,正露出了下头的一片重重的青紫来。 “……”陆觉知道瞒也瞒不住,却仍是嘴硬,“你可别乱想,这可不是我爸打的,是回家撞在了衣柜上。” 说完自己都觉得实属鬼扯,陈卿言也未问是谁打的,自己这不全是慌慌张张的招了? “不是……是……”还想着再编两句便解,却就听见了陈卿言的抽泣声。 这样轻的,再细微不过的。 像是再大声些就会惊了谁一般。 这样头也不肯抬的流着泪,顺着通红鼻尖落在两人盖的那张鹅绒被上,晕出一个大大的湿漉漉的圆来。 一个,两个,三个,更多。 叠在一起。 “你别哭,我不骗你了。”陆觉这才慌了,伸手去抹陈卿言的眼泪,他是最怕这人哭的——他一哭,陆觉的这一颗心便成了在暴风雨中漂泊的船,一不留神便要翻了。 这样啜泣了半响,陈卿言才在陆觉的怀里停了下来,却仍是时不时的吸吸鼻子,说不出的难过模样。 “你倒是越来越爱哭了。”陆觉捏了他脸上的一处软肉,不使劲儿的掐了一把,“我是真不疼的……好了好了不说就是了。”说话间,陈卿言的眼里便又浸了泪,唬的陆觉不敢再言语一声,只得将人狠狠搂在怀里,心里琢磨的却是,他这样清冷的一个人,却偏偏为自己落了这样多的眼泪。 自己何德何能。 第112章 “陆眠之。” “你后不后悔?” 陆觉一怔,陈卿言良久无言,一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要命的话。 “怎么这样问?” 陆眠之自然做过许多后悔的事。 由小至大实在太多,数也数不过来的。只不过既是沾了这个悔字,便都一并有了共性。那就是叫人想起来时,难免会在心里嘟囔一句: “若是那时不该如此就好了。” 或者。 是那些有关于你的。 “若是自己早些打美国回来就好了。” “若是自己早些去三不管就好了。” “若是自己早听一场相声就好了。” 若是能再早些遇见你,就好了。 哪怕倒退至与你初见的那天,哪知道黑大褂也能成了心尖的一颗朱砂。 哪怕早已预料到如今的情形。 可这个悔字,却总不会与你相关。 绝不。 第96章 地理图 正如纪则书所言,陆觉的这些执拗,到底都有了去处——他这段日子回家回的倒是勤了,无非就是扎进书房和陆泽业长谈,可往往最后的结果便是挨一顿臭骂被赶出来。再到后来陆泽业干脆连话都不讲,父子二人就这样面对面的坐着,两人皆是一身要命的硬骨头,谁也不肯让上一步。 “少爷,吃了饭再走吧。” 陆觉这日照例从书房出来,只是被连骂了几个“滚”,又被泼了一脸的茶水,陆觉抖搂着衣裳,老刘这就走过来迎面递上了毛巾。 “还得惹母亲生气,就不吃了。”陆觉接过毛巾胡乱在身上擦了两下又还给老刘,眼神却是始终朝着陆夫人紧闭的房门——自打陆夫人知道了他与陈卿言的事儿,除了那日大哭一场却知无济于事后,便一直躺在卧房里,连面都不与陆觉相见。“夫人身体……怎么样?” “夫人没什么大碍,就是……只是哭的厉害。”老刘的一双手握在一起有些不安的来回蹭着,“不过您放心,几位小姐常回家来陪着劝着,好歹能让她宽宽心。” “嗯。”陆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这样站着与老刘对视了足有半分钟的功夫,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辛苦了。” “您这是哪儿的话。”这句辛苦实在是要老刘诚惶诚恐,赶忙鞠了鞠身子,说道:“照顾老爷太太本就是我们的本分。” “就怕以后也常常要你们照顾。”陆觉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又指了指自己前襟的茶渍:“瞧现在这架势,再不出几日,我怕是连家门都进不得了。” “您千万别说这样的话!” 老刘急的整个人都焦躁起来,他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大半辈子都是在陆家这样过下来的,陆家有什么样的事儿他都一一看在眼里,这次也不例外,虽不知这其中的细节,但总归清楚是自家少爷闯了祸。但在陆家这十几年,若只说是主仆的情分未免太单薄,所以就更听不得陆觉说这样丧气的话。 “您就是性子拧,这点儿就随老爷,爷俩儿但凡有一个不这样的,说句软话,就什么心结都解开啦!” “少爷,好歹我也算是瞧着您长大的,您是好孩子,老刘心里头清楚着呢。” “好孩子就不会干坏事儿!我知道。” “老爷太太舍不得您,就是一时气急了,哪有父母和儿女真记仇的呢?您可千万别这么想。” “是。” 陆觉重重的点头算是应承,也再没什么好说的,这样糊涂的宽慰他都听了不知有多少,但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他与家里头这道坎儿是自己亲手堆起来的,可真想翻过去时,哪儿还由得了他呢。 与老刘说完了话,陆觉便要出门,这会儿就已经够晚的了,再迟了陈卿言又不知多么焦心——越急就越多事儿,刚要出去,便与进来的人撞了个对脸。 “三姐。” “我正要找你呢。” “我得回家。”陆觉咬着嘴唇。 “这儿不就是你家?” “我……回去找他。” “正好,我与你同去。” “甭这么瞧着我。”陆棠拉开车门利落的坐在副驾位置,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的同陆觉讲着话。 “三姐眼神不济了,我可没瞧你。”陆觉打了个哈哈,现如今在家里他也就只能和陆棠这样轻松的讲话了,尽着使劲儿贫上两句。 “你倒还乐的出来,家里为了你都开了锅了!”陆棠没有她弟弟这样的好本事,这会儿便装不下去难绷住气了,一双杏眼瞪着,要不是瞧着陆觉正开车,手指头准要点在这人的脑袋上,“也不知道好好想想。” “三姐这是打着去我那撒泼?那可不成。家里头那位胆子小,受不了吓。”陆觉说话倒没个遮拦起来,说着便将车缓缓在路边停下。 “家里那位?”陆棠只觉着牙酸,可却未有陆觉想的那般下车就走,坐的十分稳当,“陈什么?” “陈卿言。” 陈卿言今日终于去了一趟庆园。 明黄的麒麟帷布换成了绣着祥云飞鹤的红绸,倒和现在的庆园相称——陈友利花了大价钱,将之前的破凳老桌都换成了新的,就连抱柱上的红漆,对联上的金粉,都重新刷了一遍。 “放心吧,您鼻子没歪。”陈卿言还是端着一杯自己常喝的花茶,同陈友利闲聊。 第113章 “心病,心病。”陈友利嘿嘿的乐了两声,将捏着鼻梁的手放下,顺着就朝台上一指:“来都来了,不上去说一段?” 台上这会儿演着的,是陈友利新请的两位小角儿——瞧着年岁比陈卿言刚来庆园时还要小上一些,像是使不尽用不完的力气一般。 …… “那这么着,我带你去了,咱们就打这走。” “打这走。” “出了门,咱们奔东南角。” “东南角。” “东门官银号,北海楼,龟甲胡同,万寿宫,北大关,河北大街,大红桥儿,西于庄子,丁字沽,南仓,北仓,走蒲口、汉沟,桃花口,杨村,蔡村,河西务,安平,码头,张家湾,走通县,过八里桥,进北京齐化门,东四牌楼,北新桥,交道口,出德胜门,走清河,沙河,昌平县,南口,青龙桥,康庄子,怀来县,沙城,保安,下花园……” …… “才十七。”陈友利与陈卿言并肩站着一同瞧着台上,“你刚跟你师父来的时候,也就比他们大一丁点儿吧。”陈友利说着,眼睛便眯了起来,像是在回忆陈卿言当年时的情形,忽的像是想起了什么,便忍不住拿肩膀碰了碰他,惊道:“我要是没记错,你在这儿说的第一场活也是这个吧。” “难为你记性这样好,是地理图没错。”陈卿言点点头,“这也算巧了,不过他说的可比我当时强多了吧。” “你这人惯能褒贬自己。”陈友利撇嘴不大同意,“我这儿来来回回也经了这样多的人,但有人给说相声的扔钱的,你可是头一个。” “那也是碰见了独一份的傻子。”陈卿言到底是给逗乐了,他倒不是为这一样得意,只是那时的情形如今想起来竟还是这般的鲜活,可自己那时对陆觉的厌恶与嫌弃,今日倒都成了难舍的爱意。 世事难料这几个字,说的还真是有理。 “你要是想说了,尽管还回来。”将陈卿言送出门去,陈友利到底还是开了口,这些话不说心里始终不大痛快,“戴春安他……不提也罢,但你总得继续生活不是?甭管怎么着,我这儿给你留着地儿呢。” “哎,知道了。”陈卿言答应得痛快,可心里却知道这其中的不易。 他爱相声自然是从未变过,错不了的。 只是以他现在这样的心境,哪儿还有心思逗别人乐呢? 第97章 三岁看到老(陆棠视角) 人们常说,三岁看到老,这话在别人身上是否恰当,陆棠并不知晓,但是放在她亲弟弟陆眠之身上,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 这种骨子里的倔强和拧劲儿,像是天生打娘胎里混着一身的血肉带出来的一样——以至于母亲闲话时谈起这一样,总免不得问上一句:“这孩子的脾气秉性,到底像谁呢?真是要命。”说话时准要拿眼睛睨着一旁坐着看着报纸的丈夫,意味再明显不过。陆泽川这时便摘下自己的眼镜,佯装着不知夫人是说自己的样子,笑道:“是啊,你说这孩子到底像谁呢?” 陆棠承认,自己在心里是曾有过一丝对陆眠之的嫉妒的。 说来不过是自己年幼时对“小女儿”和“小儿子”争宠的一点儿执拗,待年岁长了再回头看也不过是一笑置之——但父母对陆觉的格外包容,却是一点儿不差的。 所幸的是陆觉未被骄纵成不可一世的纨绔子弟,那个撒泼打滚儿的顽皮小孩儿已渐渐定格于过去,陆夫人在旁人面前谈起来时总要加上一句“别瞧他现在这副样子,您可不知道他小时候有多顽劣”的时候,陆觉便给了他们这样大的一个“惊喜。” 喜欢男人? 三不管说相声的? 陆棠打大姐嘴里听到这句话时只觉得耳间嗡嗡直响,像是在一间密不见光的冷房中傻呆呆的坐了一夜,天光大亮时只觉得眼前晕眩,她打了个哆嗦,已经知道了再无有宁静可言。 恍然间又忽的想起那日自己带他去庙里烧香,心中这才明了了——原来那时的难以开口竟都是为了今日的种种,他早在那时就瞒着家里,只不过那时还彷徨着不知做什么打算,而到了现如今,打算是定了,却是这样的要人伤心—— 伤心到了极致便成了愤怒。 陆棠不过凡人,不过为人姊妹,不过为人儿女。 怒火烧上了头,心也跟着偏了糊涂起来,念着的无非是“自己家这样好的弟弟,怎么就无端端的走了歪路,定是有人挑唆的”这样的歪理一旦起了,就无法收势,恨不得一并朝着那“教唆陆觉学坏的人”狂风似的狠命掠去——陆棠下定了心思,倒要好好瞧瞧是什么样的人能把自己一同长大的弟弟带坏了,准要他好看。 于是终于等了一日,陆觉从家中离开的时候,偷偷坐车跟了上去。 她原本以为人定是被安排住在了陆觉的私宅,哪知道陆觉的车七拐八拐的,却是在一处闭塞的窄巷口停了下来。陆棠不便再追上去,只能焦急的远远的在车里等着。果然没有猜错,不多一会儿便就出来了,只是这会儿手上拎着多了一样东西——冒着热气的馄饨。 “跟着。”陆棠吩咐司机继续跟上去,这才到了那处小院的门口,此时天色已经微微擦黑,只瞧见小院儿外头影影绰绰的,门口种的是蔷薇花么?却是都已经落了,但叶子修剪的还算整齐——看来住在这儿的人过日子还算讲究仔细。 第114章 陆棠探头往车窗外瞧,却看见陆觉站在小院的门口,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该不是发现了?”陆棠心里一慌,只想着猫腰躲了,可又转念一想自己弟弟的脾气,若真是发现了,便也就直冲冲的过来了,怎么也不该是站在门口杵着,再说自己来是为了干什么的?何苦怕他?于是这才放心大胆起来。 陆觉倒也没什么再多做什么,原来只是站在门口用手轻轻掸着衣服上的浮灰,陆棠忍不住在心里轻哼了一声:可见屋里头那位是个穷讲究的主,可再看下去,就瞧出了哪里不大对劲儿了。 陆眠之着重的掸着双膝处,可还是像怕不够干净一样,又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手帕来再掸一次——陆棠这才想起来他这样做是为什么。他在书房里时,恐怕是一直跪着不肯起来的。可回了这头,却先想着的是如果屋里的人看见了,要觉得难受。 陆棠只觉得心口像是有什么梗着,眼前也跟着模糊起来。这时候,就瞧见一个清瘦的身影从屋里快步出来,拉开了院门。 陆棠离的远些,并不能听见这人说的是什么,但想也能琢磨出一二,无非就是一些“等他回来”的寒暄话。她眯起了眼睛想瞧瞧这人的样貌,可无奈天色暗了,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体量身高都与陆觉相当,一举一动也是斯文样子。陆觉将手里的馄饨递过去,这人先是攥着陆觉的手,接着就左右各瞧了瞧,看着并无来往的行人,便将陆觉往院里拉了拉,尽管如此,陆棠还是能够清楚的看见他飞快的在陆觉的侧脸上留下一吻,陆觉笑着将他揽在怀里,俩人就这样亲亲热热的进了屋。 陆棠坐在车里,只觉得没了力气,临来时那些在自己心里发了狠的“给他些颜色瞧瞧”这样的话此时更无处可寻。就这样过了良久,直到司机在黑暗里问了一声:“夫人,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去了?”——这司机极会瞧人眼色,嘴也是严的,不该看见的只当自己从未见过。 “回去?”陆棠有些茫然的看向窗外,却正瞧见了小院儿屋里那透过柔纱的帘布映出的暖阳一般的灯光来,她点点头,终是说道:“好啊,回去吧。” 是做不到的。 因为亲眼瞧见了陆觉是如何小心翼翼的爱着他,所以去伤害他心尖儿上的人,陆棠是做不到的。 真叫人奇怪。 她本以为自己会生出许多憎恶、怨恨、令人生厌的心思,可却在见到那人时一样都未出现。陆棠惶恐于自己的反常,可却在心里已经隐隐的将这一切照单全收。 她可能见过陆觉这样? 这世上总不会常有要你心甘情愿为了他扫去自己膝间尘土的人。 太不易了。 陆觉自然不会知道,某一天的夜里他三姐这样来了又走。可是在陆棠提出要与他一并回家去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的念头。 既已堂堂正正的认了,便不会将头再低下去罢——三岁看到老这话,陆觉奉行的极好。 极好。 第98章 陈卿言,我娶你好不好? 陆棠来回念了两遍,算是将这个名字记下了,小声嘟囔道:“还怪好听的。” “什么?”陆觉听得不大清楚。 “我说,这人的名字还怪好听的。”陆棠这才提高了嗓门又说一遍。 陆觉这才觉得不大对,陆棠瞧着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同瞧着陌生人并无什么两样,便哭笑不得的抬手在他胳膊上招呼了一下,嗔道:“还不开车快走,刚不还要急着回去。” “我现在倒有点儿不敢回去了。”陆觉摇摇头,定定的看着她三姐,像是就想这样将她的心思看透一般,“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陆棠深吸了口气,将拎包上的扣环来来回回的开合了三四次,这才下定决心决心一般的望着陆觉开了口: “甭管以后家里头怎么说,你只知道,我是站在你这头的,就行了。” 这晚陆觉将陈卿言搂在怀里无比欢愉的同他讲了陆棠的态度。陈卿言听后猛地坐了起来,不敢置信的眼睛瞪得老大瞧着陆觉:“真的?” “真的。她就是这样说的,一字不差。”陆觉拽过他来,吻了吻陈卿言因为欣喜而略显湿润的眼睛,柔声道:“你瞧你。” “总觉得不像真的。”陈卿言满足的闭上了眼睛——相较陆觉而言,除了激动以外,陆棠给他的,更多的是一种莫大的安慰。自从陆家知晓了他与陆觉的关系后,两人虽都未提过,但总觉着一团阴云绕在两个人的头顶,更要人难受的,是他们不知道这阴云什么时候便会劈下炸雷来。可如今有了陆棠既然肯这样讲,便是在这不着边际的阴云下,给了他们一丝晴朗的希望。 “她本说要来这儿看看你,让我打发回去了。” “别……总该谢谢她。”陈卿言微蹙着眉,“你不用觉得唐突。” 陆觉听他这样讲便放心了不少,于是便又吻了吻他,顺手将床头的灯关了,在黑暗中向陈卿言道了一声晚安。 十月底的时候,杜晖准备返回上海,陆觉他们几个一齐去车站送他。这会儿走在路上才真的品出什么叫秋风萧瑟来。纵是树间掠过一阵微风,也能将那枯黄的叶子哗啦啦的吹落一地,看得要人生出许多怜惜与稍纵即逝的联想——在这样的日子道别,便更要人觉得分外不舍。 第115章 “怎么不等过了年再回去?”纪则书说着拎了一把杜晖的行李箱,“真够沉的,这是不打算回来了?” “哪儿的话。”杜晖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实在是上海有事儿等着回去,不然真该同你们一起过节。” “早些回来就是了。”陆觉插话道,他倒是一向将分别看得极淡,但也并不怪他,谁让求学这些年常在外头漂泊,这也是极自然的事儿。 “那是自然。”杜晖嘿嘿笑了两声,朝着陈卿言伸出了手,陈卿言笑着与他握了握,就听这人说道:“怎么也该回来听你说一场相声才行。” 说着便又拉过了陆觉的手,杜晖将他们两个人的手叠在一处,这才低声却又是格外坚定的开口: “总会有那一天的。” 下午回了家,陈卿言坐在沙发上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得回庆园去”。 “怎么又想回去了?若觉得累在家多歇些日子怕什么的。”陆觉其实并不觉得诧异,他亦觉得陈卿言这些日子在家闲的五脊六兽,但他怕的总归是那不言而喻的那几样——无非不过是念着这人心窄,站上了台又想起那些与戴春安的伤心事。人都已经没了也不必再说些什么有的没的,但陈卿言这会儿没了捧哏的搭档,陆觉难免怕他心里不大舒服。 “闲的人都瘦了一圈儿。”陈卿言摇头站起身来走到卧房衣柜的试衣镜前,“杜晖说的对,再说——”忽的扭过身来,瞧着倚在门口看着自己的陆觉,“别人也就算了,你还不想听么?” “我自然……”陆觉说着便欺身走了过去,将双手放在了陈卿言的肩上,俩人皆朝着镜中的自己,陆觉将自己的下巴垫在陈卿言的肩膀上,轻轻的冲着他的耳边呵出一口气,“我想不想听你还不知道么。” 这样亲密。 “是瘦了。” 陈卿言看着镜子里的陆觉,双手已经从自己的肩膀滑上腰际,从后至前,宽松的大褂被这人拉扯着硬生生勾勒出陈卿言腰间的窄瘦线条来。 “咳——再拉可就成旗袍了。”陈卿言伸手覆上陆觉的手,却不是拦着他,而是顺从的跟随着他的动作,打腰间再回返上来,一路寻着身侧的盘扣,由下朝上,一一解开。 …… 这一晚陈卿言还是没顺了陆眠之的意,实在是要他睁眼看一看镜中与陆觉赤裸相拥的自己太难,于是仍是被陆觉打横抱在怀里,回了床上——可也并不妨碍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陈卿言倒是极其听话且顺从任由着陆觉翻来覆去的折腾,由他吻遍了自己的全身,最后汗流浃背的一下一下不够一般亲着自己湿漉漉的发际。 许是自己困乏了,怎么觉得陆眠之的眼睛也是这样湿漉漉的沾了水色。 “陈卿言。”陆觉叫着他的名字,孩子一般拨弄着陈卿言额头的碎发。 “恩。”性事的余味便是要陈卿言起伏着胸膛,仍是久久不能够平息。陆觉便这样将头埋在了他的颈窝里,陈卿言也就自然而然的用手顺着这人细软的头发,从脖颈一路摸到他后背的肌肤,本以为陆觉仍是要像往常一样,说上几句撒娇的情话—— 但却没想到。 “陈卿言,你在哭吗?” 后知后觉的才感到这人颤抖的厉害,陆觉想起身拧开灯来瞧一瞧,却是被这人狠狠用力搂着动弹不得,只能在黑暗里胡乱的伸手去摸他的脸。 “好好的……怎么又……” “陆觉,我愿意。” 带着颤音与哭腔,却又是这样坚定无比的回答。像是他已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只等着陆眠之在自己的耳边,用沙哑的声音问着: “陈卿言,我娶你好不好?” 第99章 谁? 说来也巧,陈友利新请的那两位说相声的,其中那个逗哏的正赶上北平的家中有事儿,需等他回家几日忙活,陈卿言正好补了这个空档。 这样一来,陆觉便又同他以前一样,白天往家中跑,晚上照旧来庆园听陈卿言说相声——有趣的是,当初在白武玺的宅子里出的那码事儿,由小报胡编乱写,至今还未消停。陆觉一站在庆园门口,便能听见有俩人在身后小声嘟囔: “又来看那位唱大鼓的姑娘了!” “可不嘛!走,咱们也瞧瞧去!” 陆觉自然是不做理会一笑置之,只不过等散场的时候,便拉过陈友利笑道:“陈老板可得饶我一杯茶喝,不然可对不起我给您带来的这些客人。” “陆少来庆园就和回家是一样的。”陈友利摸着鼻子,“说起来陆少当初不还做过我这芝麻地方的跑堂小二?想喝什么茶,我这做老板的自然是都该管的!” 陈友利几句话便将众人逗得哈哈大笑,除了那个新来的捧哏小孩儿,虽是一脸困惑的瞧着大伙,却也跟着一并乐了起来,小小的茶馆显得极为热闹红火——还是以前的庆园。 陈卿言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庆园里的人或多或少的大概都能猜出他与陆眠之的关系——这便叫他格外的感慨万千,但更多的,还是生出许多感激来。 上次说的“我娶你嫁”的那一番话,自然是将陈卿言感动得要命,哽咽着说出“愿意”来,便搂着陆觉哭得更凶。连陈卿言自己也奇怪,怎么自打遇到陆觉之后,连同眼泪也一并跟着多了,倒显得以前的他像是生了一副铁石心肠一般没个人情的滋味儿。 第116章 这话他也对陆觉讲过,这人听了,脸上先显出得意的神情,将陈卿言一双冰凉的手攥住了呵气暖着:“这话不是在绕着弯的夸我厉害?能将你这铁石心肠也暖化了?” 陈卿言没有答话,而是与这人十指相扣的更紧,嘴上说的却是:“就知道瞎贫。”他倒不是真为了这么两句话就如此不能自已,实在是想到陆觉是下定了心要和自己在一起,才会这样痛快的答应——若不是经了这一遭,换做以前的自己,总该是在听见的时候,拧巴一句:“谁要嫁你,要嫁也是你嫁过来才对。” 这才像他。 陈卿言是将这些耳鬓厮磨的甜言都一一刻在了心底。陆眠之与他不同,这话可不是他一时兴起的说说而已,可不是就真琢磨起该如何将陈卿言娶进门——说穿了实在是他想在这样的时候要陈卿言安心,于是等陈卿言去了三不管时,他也就跟着出了门,想着去外头逛逛,没准儿回来时候就能买副喜字贴在墙上,等陈卿言回来时讨他的笑脸。 只是陆觉刚出了门,就瞧见院子外头有两道黑影鬼魅般的一闪。他心里一动,急忙快走两步追了上去,可哪儿还有什么人影,只远远的瞧见路口一辆黑色的汽车飞快的开走了。 陆觉直奔了他三姐的住处。 “稀客啊。”陆觉来的时候陆棠正在屋里抄写心经,一听外头下人说小少爷来了,真是没有想到,手里还握着笔就这样迎了出来,但却瞧着陆觉这样阴沉着脸色,急忙问道:“出什么事儿了吗?” “三姐,家里最近……说什么没有?”陆觉的眉间已经拧成了一处疙瘩,说罢还补了一句:“你可千万别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先坐下缓口气。”陆棠打发人给陆觉倒茶,姐弟俩一齐坐到了沙发上,“我昨儿才回过家,你不回家爸也不愿意在书房呆着——好像就为了等着你似的。哦,对,妈也好些了,昨儿上午大姐还打她出门转了转……” 陆棠絮絮叨叨的将琐事儿都说了个仔细,但陆觉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陆棠这才想起他还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急脾气便又上来了: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别让你三姐跟着干着急!”陆棠自己心里头其实早就有了定论,能让她这弟弟这副样子的,该不是——于是便脱口而出:“该不是陈卿言那出了什么事儿?” “出门的时候,看见外头有人盯着。”陆觉原原本本的将刚才的事儿与陆棠讲了,说完之后,两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半响,陆棠猛地站起身来,也一并将陆觉拽了起来往门口推:“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先暂时搬到我这儿来,也让他过来!甭管是外头还是……家里的人派去的,你那现在都住不得了!听话,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啊!” 陆觉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三姐推出了门来,站在门口又听见陆棠在里头吩咐下人打扫出来剩余的房间——他这才恍然回过神来似的拉开了车门,直到坐在车里时脑袋才算比刚刚清楚了些:十有八九是家里的意思。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既然已经安排人在附近盯着,这便成了“监视”,家里有心想要知道他们的去处,平时都做些什么,这才是更要陆觉心慌的原因——自然是不必盯着自己的,那为着谁来便不言而喻了。他只当现在是到了与家里强硬着对峙的时候,殊不知自己已经失策,输了一步,怕是以后想要与家里平心精气的再谈一谈,都是不能了。 陆觉只觉得攥着方向盘的手心里起了薄薄的一层浮汗,身上却是打了个冷战。这才明白他三姐刚刚讲的话有理,不管怎样,既然已在暗处使了伎俩,他们两个在明处的人总是不好招架,那儿已经是呆不得的地方了,于是一脚下去,油门便踩得更狠了些。 第一个想法便是还是先去接陈卿言。 可又一想,这会儿他也就刚刚上台,恐怕连垫话还没说完,自己去了庆园也要等着,还得多耽误些功夫,于是打了个方向,转过弯朝家开去。 开至离家不远处,陆觉便隐隐的瞧着小院儿的铁栅栏外站着个人,却因为尚有些距离,瞧的不太真着。待车开得越来越近,这人许是听到了声响,这才转过身来—— 陆觉攥着方向盘的手一下便握紧了。 第100章 北平 陆觉郁着脸色从车上下来,朝着那人走了过去,站定低声唤了一句:“大姐。” 忽然又好似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原来那日在白家的情形又这样清晰的出现在了眼前,陆栀几乎是歇斯底里一般的喊着“我没有你这个弟弟!”除了陆觉,没有人知道她一个好好的官太太,怎么就像疯了一般这样的要人无法理喻。 “恩。”陆栀仍是以抱怀的姿势站着,一动未动,而眼睛则是由上至下打量了陆觉一通,然后将自己的小羊皮手套摘了下来,伸手去正了正陆觉大衣的领子,“天气冷了,不该再穿的这样单薄。” 别扭。 陆觉下意识的将脖颈往后缩着,陆栀的突然造访让他备感惶恐,但如果仅是惶恐也就罢了,实是陆栀来的太巧——在陆觉发现了自己被人监视之后,久久不肯同自己说话的大姐便出现在了门口,这无一不指向着陆觉心底的某一方向:这件事情陆栀是知情的,而且很有可能是她的授意。 第117章 “别这么看着我。”陆栀裹紧了自己的大衣,“就让你大姐在外头这样冻着?”说话间眼神就变得凛冽起来,朝着院中不经意的一瞥,“还是屋里头有人在家,不方便要我进去?” “大姐,你到底要干什么?”陆觉不想与她拐弯抹角,索性将话直说了,可又免不得生出太多的悲哀来——亲姐弟竟有一日也需要如此么? “行,我知道你也瞧见了,人确实是我安排在这儿的。”既将话都一并挑明了,陆棠也就不再绕什么弯子,“但你也不用这样——只不过爸妈想知道你在外头过得如何,问你你又不肯说,我只能这么做。”这样说着,语气却变得不再那么强硬,转过身来与陆眠之贴近了,语气里带了好些无奈的为难: “我找你来,实是为了别的事情,眠之,你总归是姓陆,是我的弟弟,这是改不了的,大姐总不会害你。”再抬起头来时,陆棠的眼睛里便沾了好些迷蒙的水汽。 陆觉瞧着陆栀眼角那新增的几条细纹,到底是于心不忍,“进屋来说吧,大姐。” “收拾的还怪像样的。”陆栀进了屋,环视一圈便将大衣脱下来递给了陆觉,陆觉品不出她这话里的滋味,于是便沉默的接过衣服挂好,扭头去给她倒水。 “我喝咖啡。”陆栀吩咐着。 “好像没有了……”陆觉胡乱的翻着客厅的抽屉,却寻不着咖啡的踪影,张口便问了一句:“陈卿言,咖啡盒子放在哪儿了?”平时里收拾屋子的琐碎活,都是陈卿言做的多些,陆觉情急之下当然是要找他帮忙。 自然不会有人回应。 陆觉手上一停,也觉出不大对来,略有些尴尬的回身望向陆栀,果然他大姐一脸意味深长的神情也在瞧着自己。 “我喝茶就是了。”陆栀淡淡开口,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 “爸妈……”陆觉将茶杯放在陆栀面前的桌上,人坐在了她的对面——说来也怪,这儿明明是自己的住处,反而现在自己却这样局促不安起来,“怎么样?” “老样子。”陆栀艳红色的指甲与这素色的茶杯看起来极不相配,她嘴角翘了翘,说道:“还算你有孝心,知道惦记他们,没白疼你一场。” “姐,你……”陆觉有心反驳,但仍是将话咽了回去。他实在不解,自己不过是爱了一个不被他们所理解包容的人,只因为这一点,他便犯了这样的滔天大罪,连同为人儿女的孝道,都成了他们眼里稀奇的存在——这样陆觉格外愤怒,却又全然无可奈何。 “我找你就是为了爸的事情。”陆栀将茶杯放下,言语间充满了责备,“你也知道他现在的身体大不如前,这半年更是时时都要用药盯着。” “爸又病了?”陆觉心里一沉。 “工厂,房产,商户,哪一样不需要他忙?人跟陀螺一样的转!”陆棠叹了口气,“那几个月有你帮忙,他倒是终于得出空来歇一歇,这会儿你不管不顾的走了,他犟着一口气都不许我们同你讲,北平那头又出了事儿……” “北平那边怎么了?” …… 听罢了陆栀的一番话,陆觉这才知道,原来是陆家在北平的工厂出了纠纷——眼下时局混乱,有钱人多把前投资在地产房产工厂上头,陆家自然也不能例外。这处工厂所占的地产是租下来了,当时陆觉虽未经手,但也是知道的。本该到了今年年底便该续约,哪知道当年签合同的老人在年初因病过世了,家里的事儿便交给儿子经手。这年轻人不比他爹老实本分,仗着陆觉长居天津,北平的工厂不过雇人看管,于是这头还未与陆家解约,便偷偷将这处地产租给了别人,想贪心挣两份钱——可陆家这样大的工厂,总不能说散就散了,还得续租,于是便抓了瞎。新的租户整日在工厂大闹,工人没办法继续干活,没有工钱,更是心急,两边有几次险些大打出手,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怎么样了?那头由谁看着?”陆觉问道。 “还能怎么样?工厂一日不开工,工人就只能闲着,整日的闹。”陆栀满脸的愁容,“可说到底亏得是咱们自家,工厂若是照常开着,这里头一日有多少的流水,你是要比我清楚的。” “那……”陆觉低头沉吟了片刻,说道:“大姐,你是要我去北平瞧一瞧?” “我正是这个意思。”陆栀一拍巴掌,“我本有心想自己去,可一来母亲要人照看,不能全指望你二姐三姐,二来家里生意上的事儿除了父亲没有人比你还熟络了,你又是陆家的少爷,同样的话,打你嘴里说出来总要比别人有用!” 陆觉点点头,他得承认,陆栀的话句句在理,他出面比任何人都再合适不过的了,“可是……”却欲言又止。 “你尽管放心。”陆栀一眼便看透了他的心思,“你这儿不会再有人来盯着就是了。”又是重重叹了口气,“我心里现下只有爸妈的身体,你的事儿,就暂且放一放罢。” 第101章 王二姐思夫 一杯茶未喝完陆栀便走了,陆觉一个人坐在刚才的位置始终未动,心里始终有些闷闷的,觉得有些后悔——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陈卿言、于家里,他都是最难做的那一个,让他对不起谁都不成。 就如同老刘那日对他讲的那番话一样,爸妈自然不会真的就因此与他划清了关系,不认他这个儿子,陆觉更不是白养的狼崽子,看着父亲为难却无动于衷。 第118章 只是赶得这个时间太巧。 接陈卿言回来的路上,陆觉几次想要开口,却都咽了回去,最后还是陈卿言瞧出了端倪,问道:“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我看你在庆园的时候便是想要同我讲些什么的样子,这都要到家门口了,你还未说出个所以然来。”说话的时候,陈卿言怀里捧着纸包的半斤刚买的热乎乎的糖炒栗子,手上忙忙活活的剥着,送至在陆觉的唇边要他吃,自己又笑着道:“这样难说的话,该不是要我和分开?心里头正在打架?” “不许胡说。”陆觉瞪圆了眼睛唬他,却是将软糯香甜的栗子囫囵几口下了肚,这才略显艰难的开口,““我可能得去北平几日,你一个人在家……” “成。”陈卿言仍是低头剥着栗子,“你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陆觉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道:“你也不问问我去北平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你既然要去自然是有你的事,而且准是要紧的事儿。”陈卿言这才将目光从栗子上收了回来,只不过瞧着像是对自己剥栗子染了一手的黑不大满意,撅了撅嘴说道:“你总不会骗我,该去便去就是了。” 良久无言。 两个人就这样坐在车里,陈卿言就看着陆觉将自己的手拽过去,用帕子一点点的耐心擦干净。他瞧着陆眠之这样认真的样子,心里念得无不是“这人怎么这样的好。”他哪里知道陆觉此时心里更是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自己哪儿来的这样大的福气。” 许多人终其一生,尚且不能遇到能让自己交付真心的人。 自己却是何其的幸运,能得以他在身边陪伴。如是命运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枝杈若是生得弯了一寸,自己便要错过他—— 这该是怎样大的遗憾。 本着尽早回来的想法,陆觉便吩咐人买了明天一大早去北平的车票,这会儿回了家,便忙着整理些换洗的衣物,免得明早手忙脚乱来不及收拾。 “我又不大想要你走了。”陈卿言坐在床边,看着陆觉从柜子里扯出两件衬衫扔在皮箱里,皱得堆成了一团,他估摸着自己心里跟这衬衫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可说完了又觉得自己任性的厉害,揉揉了眼睛反悔道:“我胡说的。” “不然你干脆和我一同去得了。”陆觉暂且先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挨着坐在他身边,“瞧你这幅委屈像儿,真要我走还怪舍不得的。” “哪儿有你说的这么血活。”陈卿言两手捂住了脸,不大想让陆觉瞧见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我不同你走,刚在庆园说了两日,我这会儿走了,又要耽误陈老板的买卖。” “那你想要点儿什么?我给你买回来。” 这倒真提点了陈卿言,稍稍沉思了片刻,忽的想起了一样,笑道:“我自打离了北平就没再没喝过豆汁儿,这会儿真有点想了,你要是不嫌麻烦,等回来的时候帮我带上一瓶好不好?” “就这个?再没了?”陆觉怎么也没有想到陈卿言只有这样简单的要求,看着这人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说了声“没了”,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于是拽过来在脸上亲了一口,念了一句: “你倒是好养活。” 只是第二日一早起来要走时,俩人皆不再像昨晚这般笑闹着说话——到底是没有分开过,别离总归实在要人难受,他俩不远处又站着一对分别的男女,瞧着模样打扮像是学生,女孩儿送男孩儿走,哭得像是泪人一样抽抽搭搭个不停,人都送上车了,又下来难舍难离的拥抱在一处。陈卿言巴巴的瞧着她,忍不住瘪了瘪嘴。 “干什么,你可不许哭给我瞧,那我可就真走不成了。”陆觉也不再像那日送别杜晖时一样潇洒,攥紧了陈卿言的手,迟迟舍不得撒开。 “才没有。”陈卿言吸了吸通红的鼻子,他虽然难受些,但确是没有要哭的意思。只是未想到今早这样的冷,实在是冻得人难受。 “快回去吧。”陆觉心疼的瞧着他,“再站一会儿,回去准要头痛发热了。” 陈卿言点头恩了一声,却是伸手摘下了自己戴的围脖来,又替陆觉系好——他实在是瞧着陆觉这大衣不够挡风,脖子露在外头叫人看了打哆嗦,这才开口嘱咐道:“可别解!我这就回去了,不碍事儿的,你也想着早些回来。” 陈卿言是该走了,却是因为他已瞧着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朝着陆觉走了过来——陆栀也来送他了。 他眼下暂且还是不与陆家人碰面为好——说到底,不在意也全是自己哄骗自己,仍是觉得有些心酸,背过身去快步走出了车站,到底还是听见身后火车起驶的轰鸣声,红了眼眶。 嗨,准是冷风吹的。 陆觉既不在家,陈卿言一个人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送离了他便径直去了庆园,陈友利还打着哈欠,便看见陈卿言这样一大早就来了,迎面走过去问道:“今儿怎么这么得闲了?” “嗓子痒痒呗。”陈卿言说了句俏皮话,两人正说笑着,便有客人陆陆续续打门口进来了,陈卿言问道:“今儿谁第一个上场?” 陈友利摇头:“我哪儿还成天记着这个!甭管谁了,你既然来了,要不就先说一单的?” “也成。不过甭说了,我唱段莲花落吧。” “王二姐泪滴嗒,思想起庭秀老没有回家。二哥临走留下了一句话,他叫奴家我们给他把那汗头褡裢扎。十指连心赶样的场,我把这个绒线指裢上扎。拿过来钢针我纫上了一条线,这一头挽了一个死疙瘩。小小的钢针儿不受奴家我们使,搁在了这个鬓角上他是磨了又是划。奴做活正嫌灯他不亮,十指连心他夹蜡花。夹蜡花烫了奴家我的那个手,那拍嘟拍嘟拍,哎啪嘟啪嘟啪。啐了一个唾沫小鞋底上擦。 第119章 哎,一呀一针扎,上方玉皇张大帝;哎,二呀二针扎,二郎爷系狗把孙大圣来拿;哎,三呀三针扎,金吒木吒哪吒三位太子;哎,四针扎,四大金刚就抱着琵琶;哎,五呀五针扎,五条孽龙儿来戏水;哎,六针扎,六个仙女就捧袈裟;哎,七呀七针扎,七个小星儿参北斗;哎,八呀八针扎,八仙过海把宝贝拿;我的九针扎,九顶山前有座娘娘的庙,杜康造酒醉倒仙家。” …… “王二姐泪交流,思想起庭秀老没有回头。今天没有什么事,要给我二哥哥绣个兜兜。箱子里头找,柜子里头搜,搜出一块老太太叫猫花、花、花洋绉,搜出来几米鹅缎绸,要给我二哥哥绣个兜兜。四角绣上四出大戏,四出大戏绣在上头。头一出我绣的本是《牧羊圈》,二一出我绣的本是《撇彩球》,三一出绣的《四郎探母》,四一出我绣的本是《黄鹤楼》。当间儿没有什么绣,绣了一个狮子滚绣球。” “虽然我的兜兜小啊它的地方大,兜兜上还能绣上九大州。苏杭州、德贵州,要吃蜜桃到深州。沧州的狮子,景州塔,离京四十到通州。赵州桥鲁班修,玉石栏杆圣人留。张果老骑驴头里走,柴王爷推车轧了一道沟。有的官儿没的官儿的回来再走,撇下了二妹妹泪交流。” “王二姐泪如梭,思想起庭秀张二哥。今天没有别的事,要到绣楼看明白。叽蹬蹬,咯蹬蹬,那把楼上,忙上楼板一十三坡。拿过来菱花照一照,照照我的模样却是为何。镜子里边照着一个王二姐,镜子外边照着一个王翠娥。奴家我们笑,她也笑,奴家我们生气就把嘴噘着。镜子里边照不见这张庭秀,我要你无用的东西做什么!” “当啷啷摔坏菱花镜,回手拉倒梳妆桌。肥皂胰子扔满了地,针线笸箩往楼下泼。叫丫鬟,撕被窝;慢着撕,二哥回来盖什么?二哥回来都冻着。急忙撕坏了鸳鸯枕;慢着撕,二哥回来枕什么?二哥回来枕毛窝;毛窝矮;枕铁锅。正是二姐疯魔闹,巧嘴的丫环把话说。不要吵来不要闹,这个花园来了庭秀张二哥。二姐闻听这么几句话,十三磴的楼梯她不下,毛儿跟斗咕咚咕咚往下折。这么会子行行正走来的快,花园不远头里搁。二姐就奔头里看,抬头见了我的张二哥。我这一把手啊拉住了张老二,十八年的委屈我们上楼儿再说。我一言那唱不尽那个摔镜架,好与要是不好您呀担待着听着!” 茶馆本就人少,陈卿言这一段唱罢了,连个鼓掌、叫好的也未有,倒像是给自己唱的似的。 不过他这心里却是真真儿的舒坦了些。 《王二姐思夫》,可不就是唱给自己个儿听得么? 第102章 最后一回 北平这头的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所幸陆觉赶来时,已有人暂且安置了工人,免得闹起事儿来,真要是见了血,那就轮不到他们掌握了。陆觉下了车便脚不沾地的直奔了工厂,片刻不歇东奔西走,一刻也没有耽误,就这样还足足用了三天的功夫——但好歹算是得了一个还算完美的结果,坐在酒桌上的陆眠之却只觉得疲惫,疲惫到酒杯都懒得端一端。 席间听了一脑袋的溢美之词,酒又多喝了两杯,迷迷瞪瞪的唯剩下了一样想回去好好睡一觉的念头,明儿还要起个大早——不然豆汁儿摊该去哪儿找呢。 实在是想他。 陆觉也不知自己这是什么时候新添的毛病,想着上一次喝酒还是与叶寒云一处,醒来时未少遭这人的白眼与嫌弃。这会儿一个人在这处陌生的大床上躺着,撒酒疯自然也不会有人理,于是便只能空洞洞的瞧着天花板上的留白,胡思乱想。 陈卿言这会儿准该睡了吧。 北平干冷的厉害,出门时只想缩着脖子。若还是在天津卫,暖暖和和的与他盖同意床被子窝在一处该有多好——这几夜都睡不好觉。就像当初陆觉刚与陈卿言搬往一处住时,起先那几宿俩人都睡得不踏实,上半夜还搂在一处,后半夜便抢着被子,清早起来俩人皆是横着睡了——到底是那些年一个人惯了,身边凭白多了个人出来多少有些别扭。可现在,一张双人床上余出一人的地方,空落落的,反倒叫陆觉翻来覆去的难受。 “陈卿言,你想我不想?” 将头扎进枕头里,陆四少爷小声哼出这样一句,像是在天津卫的那人能听见似的那样认真。 不过第二天到底还是起的略有些晚了——实在是该怪罪昨晚多喝的那两杯酒,急慌忙的穿戴好了,刚想出门,就想起自己落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回屋从桌上取了两个空玻璃瓶,这才算是齐备了。 “听您这口音,是天津人吧?” 陆觉早在来的那日便寻摸到了一处卖早点的摊子,摊主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动作麻利,又极热情,待人的样子总要陆觉或多或少的与陈友利联想在一处。。 “是。”陆觉点点头,将两个玻璃瓶子递了过去,顺带着还有一块儿银元,“您也甭找了,两个瓶子帮我装满了就成。” “得嘞。”男人爽快接过来,“这是要带回家去喝?” “捎给别人的。”虽然往根上刨,陆觉也是北平人,但这豆汁儿的滋味他是喝不惯的。“他爱喝这个。” “可不么。”男人点点头笑道:“北平人就爱喝这一口!两天喝不着啊,还真想!来,这个灌得了,您先拿着。”摊主可真是一位实在人,一大玻璃瓶装的满满当当,陆觉小心去接,可摊主常年的忙活着炸油条焦圈儿,手上自然是沾满了油渍,一个不稳当,就听“咣当!”一声脆响,玻璃瓶子摔了个细碎,豆汁儿洒得满地都是,在这样的寒冷的清晨里瞬间失了那点儿热腾腾的气。 第120章 “没烫着您吧?!”男人慌忙从里头跑了出来,口中满意歉意,“真对不住!” “不碍事的。”陆觉一向的好脾气,更何况只是无心之失,好而且只是崩溅在皮鞋上一些,拿帕子擦干净了就是。 “就是糟践了东西。” 只不过瞧着那满地的豆汁,一会儿便干涸得只剩下了些印子来,陆觉心上便像是梗了不知什么东西,堵的人难受——许是小时家里的管教作祟,摔破了东西总是要挨骂的缘故罢。 他也只是这样开解了自己一句,便也容不得再胡想些什么别的,拿了那剩下的一瓶豆汁,折返回去再拿行李准备出门,走至门口却瞧见了工厂那位管事儿的,正一脸焦急的敲着院门,约莫是听见了脚步声,扭头正瞧见陆觉朝他走过来,开口便急问道:“您这是上哪儿去了啊少爷!” “我出去买……”陆觉还想拎起手里的玻璃瓶子来给这人瞧看,可话还未讲完,便被这人推搡着朝着刚来的方向走。 “您快回北平吧!三小姐找不到您电话打到了工厂来!要您赶紧回去!” “可我……”陆觉还想再问一句什么事儿这样的急,自己可不就是要回北平?这人却已是不由分说的将他推上了早在一旁等着的汽车,直奔着车站去了。 “阿嚏!” 陈卿言一大早便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喷嚏。天愈发的冷了还不够,昨天还连绵着下了一整夜的雨。他本来不是个爱在床上打把势的人,昨晚也不知道是哪处不对,起来时一床的杯子竟是大半都被他蹬掉了地下,只留下一个角来搭在肚皮上,整个人佝偻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阿嚏——”陈卿言吸了吸鼻子,连忙从柜里扯出了一件冬日的厚夹袄来穿上,只是一开柜门,便瞧见了陆觉那几件挂在柜里的衬衫。虽然已经洗的干净,但却忘了熨烫平整,还都是些轻薄的夏日料子,这会儿已经穿不上了,挂在那里瞧着又占地方又不好看。 “自己也不知道好好放着。”虽是嘴上埋怨,手上的动作倒是勤快。将几件衬衫都一一取下来抚平叠好,起身去拿熨斗时,心里忽的又觉得自己这样埋怨许是不大对的:实在不该怨他不够勤快,他在家时总归是样样有人为他准备齐整的,哪一样也不用他操心。再者,柜子里陈卿言的大褂却都是洗干净了便熨的平整极了—— 陆觉不是不够勤快,而是如今将那些心思全放在了陈卿言的身上才对。 估摸着日子,也该回来了。 陈卿言这样想着,便又替这位小少爷不值,实在是跟家养尊处优惯了,如今和自己一处,这样细细想来,倒是受了不少委屈,实在是难为他了。明明有那铺了软毯的路,陆眠之却是瞧都不肯瞧一眼,只是一门心思的握紧了自己的手,任凭脚下的荆棘横生,仍是要这样轰轰烈烈的碾压过去才好。 “陆眠之……” 空荡荡的房子是不肯守口如瓶的无信人,纵是这样的悄声细语也是藏不住的。 “我想你了。” 随便将就一口吃罢了午饭,瞧着窗外的天又是吝啬的将早起施舍的那点儿暖阳都一并收了回去,阴沉的要人心烦——得去庆园了,若是再耽误上一会儿功夫下了雨,那就更不必去了。陈卿言心里头这样盘算着,便起身出了门。 “小陈来了!” 刚刚行至庆园的门口,茶馆跑堂的小二便迎面招呼了一声——委实要陈卿言觉得奇怪,他往日里来来回回这样多的次数,也没见这人拔高嗓门的喊上一回,况且他又不是茶馆的客人,也不必多费这些事来麻烦。 “嗓门又亮了。”只不过陈卿言并未当回事,与他玩笑了一句便朝着后台去了——他与那位捧哏的搭档时日不多,总有些词是该对对的,免得台上出了岔错丢人。 一进后台,那位捧哏的却并不在,但万笙儿与陈友利俩人皆是难掩脸上慌乱的神色,却又这样怔怔的看着自己。 陈卿言一愣:“怎么了?”又站在挂着的镜子前仔细瞅瞅了脸上,并未瞧出哪里不妥,于是又问,“怎么都这样瞧着我?” “没……没什么。”万笙儿勉强拉扯了嘴角笑得实在难看,“你怎么又来得这样早?” “你手里拿的什么?” 陈卿言却并不答她,而是注意到了万笙儿与陈友利在背后偷偷摸摸的小动作,二人似在往袖口里藏什么东西,却难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叫陈卿言不注意也难。 “没什么。”万笙儿慌忙摇头,“不过是今日的报纸……” “给我瞧瞧。”陈卿言伸手去要。 “报纸你瞧什么!”陈友利急了。 “……”若是陈友利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便更是要陈卿言糊涂又生疑,更觉得这俩人行为实在古怪,于是问道:“报纸我怎么就不能瞧了?” 是啊,报纸他怎么就不能看了? 陈友利也知道自己说的没有道理,万笙儿亦是不该如何是好的一副样子看着他,俩人只是这样一个面面相觑分神的功夫,万笙儿手里的报纸便被陈卿言一把抽了过去—— “师哥!”万笙儿再想拦却已是晚了,只能这样撕心裂肺般的喊了一声,一切皆是来不及。 只是一瞬,陈卿言的脸上便失了血色,那张薄薄的纸竟像是有了千钧的重量,重到他再也拿不住,就这样落到桌上。 第121章 报纸的首页总是要用最惹眼的大字将近几日的热闹事写下来让人瞧看,只是这几年天津卫的小报社太多,报纸亦是多的瞧不过来,这其中就难免有好些胡写瞎诌的。陆觉与万笙儿的事儿不就是个例子?不值得一提—— 只不过这次,陆四少爷与章家大小姐的订婚启事,却是这样横冲直撞肆意的足足占了将近一半的页码,两人的照片还被排在一处,还真像是一对好事将近的璧人,皆是笑得欢愉的美好模样, “师哥,假的!一定是假的!”万笙儿一把将报纸攥在手里,说话便撕了个粉碎,她与陈友利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陈卿言,像是已经预料到要发生什么一般的等待着。 陈卿言却仍是刚才的那副模样,一动未动的站在那里,半响,惨白的嘴唇才猛烈的颤抖起来,干涩的从喉间挤出一句话:“我去找他。”说罢,便头也不回的朝门外跑去。 可是,该去哪儿找他? 陈卿言傻愣愣的站在庆园门口,三不管仍是这样的热闹——它仿佛是一间密不透风的牢笼,没有人能打搅到它,它是这样的从容却又是这样不平凡的存在着,将其中无数的欢笑与悲戚都包容吞并,连同现在心如死灰的陈卿言,也一样不着痕迹的啃食干净。 他不信。 是不能信的。 明明陆觉在走时还那样不舍的温柔摸着自己的头发,说着要自己等他回来的——他说了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陈卿言都记得。 陆觉不会骗他。 “陈卿言。”正茫然的时候,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叫他。抬起头来倒还真是一张与陆觉有七分相似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陆……陆小姐。”陆栀在这儿站了有多久?自己竟是一点儿都没有察觉。 “看来你应该是知道了吧?”单是从声音里便能听出陆栀难掩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陈卿言心里清楚,她是不屑于同自己讲话的,那日在白家,她恨不得在自己身上凿出血洞来的目光仍是要陈卿言历历在目。或是在她的眼里,自己不过同勾栏中那出卖皮肉色相的人物一般,并无什么两样。只是陆栀问的这一句,陈卿言来不及反应,只是短促的“啊”了一声,加上他此时这灰白的脸色,更是给人一种似懂非懂的感觉来。 “别在我面前装傻充愣!” 陈卿言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却引得陆栀怒火中烧,她本在台阶下站着,这会儿三步并两步一举站在了陈卿言的跟前,手也摸向了皮包内—— “我可不是陆眠之,没那么好糊弄。既然没瞧见,那就趁现在仔仔细细的看看!” 那份被万笙儿撕的粉碎的报纸,便又一次这样残忍且赤裸的扔在了陈卿言的面前。 “不……”陈卿言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说着,“不是陆眠之说的,我不信。” “好啊。”陆栀挑了挑眉毛,“你这人倒还真有些意思。你当陆觉去北平干什么?还不是为了躲着你?与章小姐的婚约也是早就定下的,难道陆觉未同你讲过?” “哦——我忘了。他自然不会同你讲这些,一个男人,说相声的,陆觉胡闹几日自己也就明白过来了,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下三滥,怎么和章家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作比?” 什么是撕心裂肺的滋味,这便是了。 陈卿言这样的人。 和在陆栀口中这样的人。 男人。说相声的。下三滥。 每一样都像是被炙烤过后带着烈焰的铁鞭,狠狠的抽打在陈卿言的身上,恨不得将皮肉都一并烧焦。他不是不能反驳,只是他有这样多的选择,却在这一刻毫不犹豫的甘心承受了那其中最隐忍的一样——不为别的,只不过因为面前站的人是陆眠之的大姐。 “我不信。” 仍是这三个字。像是陈卿言手中紧握的救命稻草。他毫无办法,却唯独剩下了这一丁点的信念——他得凭这个活着。 陆栀冷冷瞧着他,又是从皮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递在陈卿言的跟前,“那这个呢?” “你信了吗?” 那日在车站分别时,他亲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来,又亲手替陆觉戴上的那条粗毛线的围巾,现在就在陆栀的手里。 他对陆觉说,“别摘下来。” “是你的吧?”陆栀冷笑一声,将围巾朝着陈卿言的怀里扔去,他却像是被冻僵了一般,接也接不住,围巾在怀里滚了一轮,就这样掉在了地上。 “陆觉让我给你的。” “该说的我也都说完了,你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得识好歹。对了,你现在住的那处房子,也是陆觉买下来的吧?那处房子你且住着吧,全当是给你的一点儿……” 补偿。 直到陆栀走了,陈卿言仍是在那儿失了魂的一般站着。万笙儿、陈友利已从后台追赶了出来,却只见他这样站着,不哭也不笑,不动也不闹—— 活死人一般的站着。 半响,陈卿言才弯下腰去,将地上的围巾捡了起来。 “师哥……”万笙儿双眼通红的叫着他的名字,可陈卿言却置若罔闻一般,他只轻轻的掸着围巾上沾了的土,是一丝不苟的认真。 “小陈啊,你好歹吭一声!哪怕你哭一声!你别这样!要我们——要我们可怎么办啊!”陈友利摇晃着陈卿言的肩膀,却是无济于事。 第122章 陈卿言是这样的固执。 就像在遇见陆觉这人之前,他曾固执的认为,自己这一生不会爱什么人,亦不会恨什么人。 但是陆觉出现了。 陈卿言这才发现,自己爱极了他。 却在这一刻,也恨极了他。 “陈卿言他……” “出事了。” 陆眠之再见他时,陈卿言躺在医院的那张白床上,像是睡熟了——他睡得这样沉,沉到陆觉连同他的呼吸都感受不到。 陆觉就这样直挺挺的在床边跪了下来,他手里还拎着那瓶打北平给这人带回来的豆汁儿,这人怎么这样狠的心,自己这样叫他,都不肯醒来尝一尝? “陈卿言……我回来了……你看我一眼,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算我求求你。” 尽管陈友利百般的阻挠,陈卿言却在这晚还是执意上了台。所有人都不知他到底为了什么,却瞧着这人这次在台上格外的不同—— 这段《九艺闹公堂》陈卿言从未说的这样卖力气过。 可不是要卖力气些么。 陈卿言鞠躬起身,由左至右环视了一圈庆园的样子。今日来的人不多,但却有不少熟识的面孔,他想起那日陈友利同自己讲:“听说你又回来说了,以前的熟客好些都来捧你。” 是了。 他爱相声,但更多的是因为这是他养活自己能吃上一口饭的手艺。 他爱陆觉,是因为…… “我再给你唱段探清水河吧。” 没有人竖起耳朵来辨别他这句话里的措辞,自然也不会有人察觉到,这个“你”字,陈卿言在舌尖上滚了一番,最后狠狠的吞咽下去,是有多么艰难。 “桃叶儿尖上尖 柳叶儿就遮满了天 在其位这个明啊公 细听我来言 ……” 陈卿言 倘若我是真的喜欢你呢? 若是心上人是你,莫说是清水河,就是这海河跳上十遭,百遭,千万遭,我也是乐意的。 不都是你说的吗? 当初的话这样鲜活的打脑海中不安分的跳了出来,却都成了可悲的飞蛾,连最后那点儿取暖的火光也都熄了——那个端坐在台下,眼里唯有自己一个的陆眠之。 再不会有了。 他爱陆眠之,只是因为爱他。 “秋雨下连绵 霜降那清水河 好一对钟情的人 双双跳下了河 …… 编成了小曲儿来探清水河” 陆眠之。 这样的一个我,亦也不会再有了。 一曲唱罢,陈卿言却并未回后台,而是转身快步朝着一侧的楼梯走去,庆园一共有三层,一层池座,二层包厢,三层则是陈友利为了方便给他们留出的客房。陈卿言不做停留,一股劲儿只奔到三楼。 “小陈!你干什么?”陈友利已觉得不对,再顾不得别的,冲着楼上大喊一句,“你别做傻事!” 众人皆朝着楼上看去,只瞧见那身黑色的大褂毅然翻过栏杆,就这样落了下来—— 陆觉。 这大概,是为你唱的最后一回了罢。 我们两不相欠。 第103章 豆汁儿 今年天津卫的雪来得有些迟。 临近年关才下了这么几场,却都不过是沾地就化的小雪,只在地上剩下了一片湿漉漉来,不够痛快。 “我今儿去庆园了。” 陆觉拧了开了床边的落灯,同陈卿言讲话——哪怕不能得到这人的回应。 家还是原来那个样子,陆觉不愿请人来整理收拾,自己倒是将家务都一一包揽了,只是院里的花草不会伺弄,天气冷了也不知哪几样花该挪到屋里来,冻死了两盆儿兰花,里头还偏偏是陈卿言最爱的那一盆,着实让陆觉心疼,这才请了一位花匠,时时帮忙来照看些,这才放心了。 那日在医院,还是叶寒云与纪则书赶来将跪地不起的自己拽起,到底还是叶少爷果断些,狠狠给了陆眠之一巴掌,才让这人回过神来。 十余米高跳下来,没死。 只能说是老天爷怜悯。 “他什么时候醒过来,得看他自己的造化。若不能……”叶寒云没将话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摁了摁陆眠之的肩膀,“你那日总不该扔下他一个人。” 温水洗了毛巾,陆觉拉过了陈卿言的手,仔细的为他擦着。“说实在的,还是你唱黄鹤楼好听,他们唱的我总觉得不是那个滋味儿。还是我听你唱的惯了,耳朵也养的刁钻了?” 陆觉说着,便将陈卿言的手抵在了自己的唇上,轻轻的吻着。 “你听话,总得再唱给我听一回。” 陈卿言就这样昏沉的睡着,足有一个星期了。叶寒云也帮忙邀了自己熟识且信得过的西洋医生来看过,但也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纪则书那日说了一句话,算是提点了陆觉一句。 “他跳下来时自然就是不想活着,现在恐怕也是,他自己不愿意醒过来,总得要你告诉他,那些都不是真的才对。” 于是这屋子里便总能听见陆觉自顾自的言语。 “陈卿言,我今日吃的馄饨,你最爱吃的那家摊上的,你馋不馋?” “三姐今天来看过你,说你瘦了不少,还夸我将屋子收拾的干净。” 第123章 “陈卿言,我想吃你做的炸酱面了。” 无非说的都是生活琐事,再平常不过,陆觉也仍是惯用自己那赖皮的口吻,每一句说得都像是向主人讨要抚摸的猫。可猫总不会像陆觉这样,常常说着说着便垂起泪来—— 等上这人再无可奈何的说上一句, “陆眠之,我可真拿你没有办法。” 竟是这样的难。太难了。 陆栀是在陆觉将陈卿言接回家之后才露面的。 她自然不会想到,她口中这个“说相声的下三滥”竟有这样的气性,但她更未想到的,则是她的亲弟弟陆觉,会对她说出“若他死了,我也不会独活”这样的话来。 该不是自己,错了? 那日章家的少爷章照白突然造访,一番交谈下来,陆栀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章家如今章拂秋小姐说的算,可却谈了一位穷酸的教书先生。章家是万万不允的,若是章拂秋真嫁过去,总不能将这一番家业交到外人的手上。况且儿女的婚事,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章老爷子的身体不济,自然是由他这个儿子全权掌握。 陆栀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听不出章家这位没出息的少爷话里话外无非不过惦念着章家的那点财产的意思,这才想将妹妹早早嫁出去——他的算盘打的妙,却不知晓陆栀在这里头的活跃心思。 若是与章小姐这一桩婚事登了报,那不成,也就自然成了。如若之后再有什么变故,且说以后的,先将陆觉身边的男人弄走才是正事儿! 她这才趁着陆眠之去了北平的机会要陈卿言“知难而退”,报纸的订婚启事自然是之前便叫人安排好的——只是那条围巾,却实在是个意外。 她只是瞧着那起球的老旧样式实在与陆眠之那一身高档的衣裳不大相配,要人看见寒碜,这才硬要了下来。当时火车就要开走,陆觉也未再同她争夺,便由了她。 哪知道竟成了陆栀开向陈卿言心窝的一枪。 累。 陈卿言睁开眼,只觉得这一觉睡得这样长。 外头明晃晃的挂着大太阳,懒洋洋的落在眼皮上,让人起了奇怪的痒意,又起身朝着窗外望去,瞧见院中的那棵树,生得郁郁葱葱的绿,在风中沙沙的响。 夏日了么?过得这样的快。 陈卿言嘟囔了一句。 可环视了一圈,这才恍然。 自己哪里是在天津,这明明是在北平的家里。 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的? 呆坐在床上好一会儿,却忽的明白了,原来这不过是一场梦——自己不是打庆园的楼上跳下来了么。 这样想着,便免不得悲从中来,却只听“吱呀”一声,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走进了一个小小的人来。 “小陈哥哥,你怎么啦?” 也就七八岁的模样,浑圆的一张小脸,童声里还带着奶气,探头探脑的瞧着自己。 “你是谁?” 问完之后自己却是不敢置信似的瞪大了眼睛,“陆眠之?” “对呀。是我呀。”小小的人挪着步子走到他的身边,实在是长得矮些,这样仰头瞧着陈卿言有些吃力。“小陈哥哥……你哭了?” 这样荒诞的一个梦。 他哪里知道小时候的陆眠之该是什么样子的?多年前的那次相遇,早就模糊得不像话。可这么个香软的小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甭管他的年岁,他都是陆眠之啊。 “自然是为你哭的。” 陈卿言抽噎着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实在是没出息的很,在这梦里,他仍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却要陆眠之这小人儿看了笑话。 “小陈哥哥你别哭,别哭。”小小的人急的直跳脚,抻着袖子去擦着陈卿言的脸,原来打小就是这样会哄人的,“眠之再不惹你生气了。你别走好不好?” 走? 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要走? 陈卿言揉着通红的兔子眼睛瞧着他,并不知他这话是从哪儿说起的,可看着他这样可怜巴巴的仰头望着自己的样子,却实在不好说个“不”字。于是只得点头说道: “我不走就是了。” “真的?” 刚还一脸严肃的小孩儿瞬时就笑得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白牙,两手一同握住陈卿言的一只手,要拉他下床的架势。 “去哪儿?”陈卿言连忙问道。 “我带你去喝豆汁儿啊。” 厨房里陆觉正忙着熬粥。 这副熟练的样子,倒是很难叫人将一年之前,在陈卿言租住的那间屋子里煮起粥来手忙脚乱的陆四少爷联系在一起。 “你也不知夸夸我。” 陆觉端着粥碗挨着床边坐下,自顾自的用小勺盛了,贴近了嘴边儿仔细吹着,“总是喝粥也不知你腻不腻?” “腻了。” “腻了啊?腻了等你醒了就带你……” 粥碗一个不稳便落了地,白花花的撒了一地的软糯,陆觉却连烫都忘了,只顾着这样瞧着他。 “带我什么?”陈卿言勾了勾嘴角,像是做了一场大梦,睡眼惺忪。 “陆眠之,你答应我的豆汁儿呢?” 第104章 让我为你说一辈子相声吧 “这样呢?” 陆觉举着一盏通红的灯笼,正往院子里的葡萄架子上挂,却左右没选到合适的位置,正要陈卿言参谋。 第124章 “不好。”陈卿言坐在椅子上,抬手示意他再往右靠些,“有点儿歪了,这边儿还得摆一个呢。” “成。”陆觉将灯笼朝右挪了一寸,“那这样呢?” “过了。”陈卿言还是摇头,“再往左边点儿。” “成。” 两盏灯笼挂下来,陆觉惹了一头的汗。但瞧着红通通的两盏灯,亮晶晶的在葡萄架下晃了三晃,确实有了些要过年的意思,也并不觉得累。 “回去吧?”陆觉伸手要抱陈卿言进屋。 “再呆会儿吧。”陈卿言不大乐意的将眉毛蹙了起来,“总在屋里窝着,身上都要发霉了。” “那我回去拿条毯子给你。”陆觉仍是要回屋去。 “你就陪我走走。”陈卿言一把拽住这人的袖子,小声的恳求:“整日在家人都懒洋洋的。” “不是我不陪你走,是你这腿能成么?”陆觉站着不动,没有应允他的意思。 “成,太成了。”陈卿言使劲儿点了点头。其实昨天趁着陆觉出去的一小会儿功夫,他已经自己试着扶着墙在屋里走了一圈儿,虽然仍是不大能吃上劲儿,也龇牙咧嘴的吃痛,但好歹能重新走了。可陆觉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陈卿言这一遭罪下来别的都还好说,只是右腿伤的实在严重。不过合该是“傻人有傻福”,叶寒云前几日来瞧时,说:“只要好好养着便没有什么大碍了。”这才叫陆觉长舒了一口气——他没告诉陈卿言,躺在床上昏迷时,叶寒云同自己讲的可是另一番话。 “他这腿怕是以后都不能走了。” 陆觉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滋味,自然不必再提,且瞧眼下—— 可不就是确幸么? 所以陆觉才这样加倍的谨慎小心。 “求你。” 见陆觉犹豫,陈卿言只得再接再厉,手上晃得更厉害了些,声音也跟着软了三分。“咱们就从这儿走到院门口,好不好?” 陆觉抬眼瞧了瞧这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倒也不算过分,再加上陈卿言求他的次数,可真是一手便能数的过来,终于勉强让步,嗯了一声。 “那你扶我。”陈卿言立即将手搭在了陆觉递来的胳膊上,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心急什么。”陆觉甘心当这一样人肉的拐杖,半个身子都用来架着陈卿言,再谨慎不过的将人搀了起来,嘴里还免不得时时嘟囔嘱咐着:“小心……小心……慢点……”倒好像他才是腿脚不利落的那一个。 只是陈卿言却噗嗤一乐,也不知是哪句话逗的,这样没有来由。 “笑什么?”陆觉时时察看着这人脸上的神情,生怕他腿上不舒服却还要逞强。 “我现在这样子,倒像是个七八十岁的人吧?”陈卿言歪头看他。 “不像,总得要头发白了,再沾上些胡子才像。” 两句话说完,俩人皆是微微一愣。 是啊。他们仍是这样的年轻。 却是在这一刻,无比渴望老去。 直到陆眠之偏过脸去,闷声说了一句:“真到了那一天我也搀着你。”陈卿言才知道这人原来是哭了,陈卿言只觉得自己也鼻酸的厉害,可又觉得两个大男人在院里这样抱头痛哭实在是不大像话,于是便强忍着玩笑了一句: “陆眠之,你该不会是想到还得与我再过五六十年,才难受成这样罢?” “少小瞧人了。”陆觉转过头来,眼睛已经是通红,却是伸手在陈卿言的脸上掐了一把,“五六十年哪够,这辈子我都赖着你了。” “那你也甭小瞧我。”陈卿言说着便往这人的怀里一窝,倒不是他累了,只是就想这样抱抱他,“谁赖着谁还说不定呢。” 俩人到底没能跑得了这一关,真紧紧的搂在一处了,眼泪便这样的不受控制。 他们终于能在一起了—— 相较于陆觉,陈卿言更能体会这其中的来之不易。 他有家了。 他终于又有家了。 年关将至正是喜庆的时候,陈卿言与陆觉却是因为在哪儿过年绊了几句嘴。 “你还是得回家去瞧瞧,年三十晚上我同陈老板万笙儿他们在庆园一块儿过就是了。” 起因倒也简单,陆四少爷说什么也不肯回家同爹妈一起过年,陈卿言总觉得这样不大好——虽说自打他从庆园跳下来后,陆泽川与陆夫人的态度缓和了不少,也未再逼迫过陆觉做什么其他的事,但松口的意思是没有的。 “我不回去。我回去干什么。”陆觉哼了一声,样子十分的不满,“我也同你一起去庆园热闹,总比在家里受气强。” “……”陈卿言还想再说些劝的话,却看着陆觉的样子是真的不乐意,再说下去也无非是给他心里添堵,亦不能改变他的想法,于是便换了个口吻,伸出手指来戳了一下这人气鼓鼓的脸,“谁给你气受了?哪一个敢给我们陆四少爷气受?” “你。就是你。”陆觉一副受了天大委屈样子,“非让我回去……我回去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啊?再说我想同你一起过年,这可是头一次,你倒舍得撵我走。” “好好好。我错了还不行?”陈卿言倒是油然而生出了一丝养孩子的心——这位陆四少爷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样的拘泥于这些事儿上? “就是。”陆觉这才满意了,哼哼两声又是说道:“过年你又要长一岁,也该懂点儿事了!”说罢伸出食指来刮了陈卿言的鼻尖儿一下,乐颠颠的跑去厨房给他准备水果。 第125章 只留下陈卿言哭笑不得,到底是谁不懂事儿啊? 因为年三十的缘故,庆园早早就关门了。 门外皆是欢天喜地的爆竹声响——昨日下了场雪还未化,爆竹红色的碎屑撒在这雪地上年味儿便更浓了。屋里头暖暖和和的早已升起了火,几个人围坐在桌前热热闹闹的包着饺子。 “芹菜馅儿的。”陈友利包饺子是把好手,包的又利落又好,还没瞧清楚手上的动作,一个圆滚滚的饺子就元宝似的撂在了桌上,“明年都勤快点儿。” “啧。陈老板,你倒是包慢点儿,也让我学学。”再瞧陆觉就差的远了,包的那些不是露馅儿便是瘪着肚子,倒像是战场上的伤兵残将,叫人看了可怜。 “别浪费东西,一边儿坐着去吧。”陈卿言抬起胳膊,将这人往一旁挤了挤。 “小陈今天这衣服好看。”陈友利瞧了他一眼,忍不住夸道。 陈卿言今日穿的确实好看。 一身大红。没比这再喜庆的大褂了。 他素来爱穿那些蓝啊黑的,衬的人都老了三分。冷不丁的换了一样艳丽的颜色,自然便叫人眼前一亮,更何况这红是衬人的,但是瞧着这上好的料子便不俗,把陈卿言那巴掌大的一张脸托得更白更秀气了三分。 “这话说的,哪日不好看。”陆觉笑嘻嘻的找补了一句,这颜色的大褂是他挑的,听见有人夸了,自然美滋滋得很——谁让出门时候陈卿言还不大想穿呢,还是陆觉坚持着说今日过年才勉强套上的,这会儿说着便冲着他挑了挑眉毛,无非就是一副得意的样子,等着陈卿言来夸奖自己很有眼光。 “那是那是。” 说话间哈哈一乐,饺子噗通噗通下了锅。 陈卿言的身体恢复的还不透彻,只稍稍意思,喝了一浅杯。倒是陈友利今天格外高兴,早就醉醺醺的不能自已,被陆觉架着扔到房里睡觉,剩下万笙儿他们三个吃罢了饺子,便收拾了碗筷,各自回屋去睡了——夜深了又喝了酒,不便回去,陈友利考虑的周全,早就给他们留出了一间房来住。 “睡不着?”陆觉多喝了几杯,但并没有醉的意思,只是脸上红扑扑的,倒有些像窗上贴的年画娃娃。 “恩。”陈卿言在床上来回翻面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了?”陆觉把被子朝上扥了扥,盖住他的肩膀。 陈卿言却一把将被子掀开,坐了起来,“陆觉,你扶我去楼下戏台坐坐好不好?” 陆眠之一愣。 可不,这样算来,他足有三四个月未说相声了。 怪不得刚在饭桌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陆觉当时只以为是饺子不大合他的胃口,这会儿想来,原来是只顾着偷偷瞧看楼下的戏台。 这会儿外头格外的静。 熬不住不等着守岁的已经早早睡了,想要守岁的就等着到了时辰出去放鞭炮,这会儿也都猫在家里。两个人轻手轻脚的下了楼,又没掌灯,只能借着窗外的月色暂且这样不真切的瞧一瞧。 陆觉一直攥着陈卿言的手,这会儿不由他说,自己便先开口道:“扶你上去?” “好。” 桌子上的东西都在。 陆觉看着陈卿言伸手一一拂过那三样儿东西,扇子,醒木,手帕,那流连忘返舍不得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想说相声了?” 想了。 太想了。 于是便在这黑暗里委委屈屈的问了一句:“陆觉,我还穿得了大褂,上得了台吗?” “上得了,怎么上不了?” 陆觉的心都像是被这一句话碾碎了——原来陈卿言不是不知道的,他只是怕,怕自己再没了说相声的机会,连问上一句时,都是如此的小心翼翼。 “我陪你说一段儿好不好?” 黑暗里自是看不清陈卿言到底是哪样的神情,可陆觉就是知道这人在重重的点着头,他朝桌里走了两步,站定了,却先是朝着二楼一侧的包厢望去—— 就在在那儿。 他在台上,自己看着他。 不可及。 如今他就在自己身边,自己仍是看着他。 这样近。 “我老早就说过想票一段儿的,你还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陈卿言那时还玩笑着说要替师父收了他这个代拉师弟,“咱们说一段儿学哑语吧。” “学哑语?”陆觉本以为陈卿言会选一段儿柳活,没成想选了这个。 “没听过?” “听过……成,来吧。” 虽是没有观众,但陆觉说了个“来吧”两人便像商量好了一般,齐齐的向台下鞠了一躬,倒也十分默契——只是陈卿言腿脚不大便利,一手拄着桌子,显得吃力。 陆觉确实听这段听的少些,但他不愿意扫了陈卿言的兴。更何况本就是想哄陈卿言开心,好坏暂且放在一边儿,两人的这副架势,多有些像过家家的孩子。 只不过这回是过到了台上来。 …… “装个聋做个哑的,我全行。” “哦?” “不信咱们来一回试试?” “行啊,我来小哑巴,你来我的老街坊,咱俩多年不见在天津卫的大街上相遇了,给大家演上一回怎么样?” 陆眠之这回真是过了说相声的瘾了,只不过除了过瘾以外,更多的是体会到了其中的难,他一个外行,全指着陈卿言拿话带他,哪怕就是这样,俩人还常常说一会儿便实在忍不住弯腰笑起来——全是为了痛快。 第126章 学哑语这段活主要便在这个学字上,讲的是逗哏学一个小哑巴,与捧哏的健全人老朋友交谈,询问对方家中的情况,却因为驴唇不对马嘴,惹了好多笑话的这么一件事儿。陈卿言虽然这段活不常用,但学起小哑巴来却是惟妙惟肖,陆觉有好几次都想凑过去在这小哑巴的脸上亲上一口,想想还是忍了,可真叫人辛苦。 陈卿言因为演的是个哑巴,多的都是用手比划,这会儿正做的是梳头的娇俏模样。 “哦,你说这人啊?这是我妹妹。” 陈卿言又伸出手来,比划了个十八的数字样式。 “你说我妹妹十八岁了?不对,今年十九了。”陆觉记得自己上次看时那捧哏就是这么说的,现在自己拿来照搬全抄。 陈卿言拍拍自己,比划了一个二十五的样式。 “你二十五啦?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这段演的是这逗哏小哑巴知道了捧哏的妹妹十九岁了,便想娶她,于是便演出抬花轿吹喇叭盖盖头这各类结婚的样式来,最后捧哏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一句“我妹妹就是结婚也找一会说话的”,逗哏的再说“我会说话”这段活就算完了。 帕子这时就派上了用场。 陆觉记得这一段儿,照例来说,陈卿言这会儿应该扯了帕子,盖在捧哏的头上,做待嫁的新娘样子才对。 只是陆觉这样等着,陈卿言却卡了壳,一动未动的站在那儿,不知在干什么。 陆觉心里一慌,连忙问道:“是不是腿疼了?” 可陈卿言并未答他,这会倒是伸手将帕子扯开,可是却盖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是哪一出? 陆觉不知该怎样接下去,却只听帕子后的人带着颤音,轻声问道: “陆眠之,你上次说娶我,还做不做数?” “我现在嫁给你,好不好?” 陈卿言这一身红色的大褂,在这温柔的月光下,竟真有了嫁衣的模样。他走了这样远的路,吃了这样多的苦,终于遇见了他最爱的,也是最爱他的人。 陆觉, 让我为你说一辈子相声吧。 外头突然而起的爆竹声也未能将陆觉口中的那个好字掩盖,一切皆是最好的安排。 又是新的一年了。 ——全文完—— 第105章 番外:沉吟为尔感,情深意弥重 “仔细手。”自己一个未看住等老板找钱的功夫,陈卿言就拎了刚买的菜朝前大步走了。陆觉接了钱,急匆匆的赶了两步,几乎是从这人手里夺过了菜篮。 “我拎得动。”陈卿言不愿意在外头与陆觉争抢,乖乖把菜篮交到这人的手里,嘴上却免不了小声说上两句,自己怎么就娇气到连菜篮都拎不得了?这样被陆觉娇惯下去,倒要真成了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了。“若是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我岂不成了废人一个?以前没你的时候,我一人不也过得……好了好了,你不要生气,我不说就是了。” “你就爱挑着这样的丧气话讲。”陆觉的脸色稍缓,却是长叹了口气,“叶医生不是说了让你好好护着身上,走这么久累不累?”说着就伸出手去搀上了陈卿言的胳膊。 “叶医生还说让我多出来走走,别总在家里憋着,你怎么不提?”陈卿言这回没躲,这动作算不上亲密,倒像是常在海河边遛弯的老夫老妻的样子,总要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得踏实些是最好。 “你说的都对。”陆觉这两年脾气好了许多,许是年岁长了,心性也跟着平了,以前总爱和人争个一二,现在是愈发的懒了——但只有爱占嘴上便宜的毛病这一样不改,这其中的乐趣,大概就是这么多年陈卿言被占了便宜,还像是初识他时一样,仍会脸红扑扑的拧过头去佯装生气,年少模样尤为珍贵,总要让它远远的存下去才妙。 又在肉铺买了两斤上好的里脊,菜都齐备了,俩人这才回了家。 “纪则书这样的日子不在自家呆着,偏要来咱家凑什么热闹。”陆觉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离与纪则书约的时辰还差两个钟点,自己还有一桌的菜要做,恐怕是要实打实的忙活一阵,可明知道要忙却并没有起身去厨房,而是搬了小竹凳坐在了陈卿言的脚边。 “真不累。”陈卿言看着陆觉把自己的腿搭在他的膝盖处,陆四少爷为了学这按摩的手艺,还特意去跟叶寒云学了一遭,他做事儿向来有模有样,难怪叶寒云只教了他半日就有话要说。 “你未学医真是白瞎了这一身的本事。” “我现在学也来得及。” “干什么?陆少爷要抢我的买卖?”叶寒云睨着眼笑。 “有家里那一个还不够么?” 叶寒云白了他一眼:“你好歹也想着点儿我这孤身一人这么多年的感受,别动不动的拿刀子戳我的心成不成?” “你自己愿意。”陆觉投白眼回去,“纪则书孩子都两岁了,我要是没记错,你上次是不是过得三十岁的生辰?也该好好的……” “送客送客。”叶寒云两把就将人推了出去,转身啪的关上了门,眼神却是落在了常年放在自己桌上的那张合影上头。 俩男人反正也生不出孩子,再等上十年又如何呢。 “你还在意这样的日子?”这样两个字是特意着重念出来的,这话有因,上次赶上什么“情人节”,陈卿言素来不懂这些,只知道是什么西洋的节日,陆觉忙忙活活的买了大束的玫瑰捧回家来,又拉人去起士林吃西餐,折腾至半夜才回家——陈卿言却整个人显得兴趣不大,只觉得困倦到眼皮发沉,惹得陆觉也甚是无趣,连说了几句“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就不过了,反正我也不在意”,让陈卿言一顿好哄才算作罢。 第127章 陈卿言也不是不喜欢,实在是性格使然。掐指算来他与陆觉在一起也有四年有余,换做别的新婚夫妇四年的日子过得平淡也是应该,只是陆觉素来喜欢“郑重其事”,他想平淡都难。 “在意。”陆四少爷撇撇嘴,当初说的话全都扔在了脑后,“洋的你不爱过,七巧节总要强些,你先睡一会儿,等纪则书来了我叫你。”其实陆觉心里有话并未向陈卿言提过,他俩本就是在世人眼中这样有悖的关系,他总是怕陈卿言有一日倦了厌了,所以才变着法儿的弄出点新鲜的玩意儿来才好。 只是这样的心思不敢让这人知道,免得他又跟着忧心。 “嗯。”陈卿言说着便阖上了眼,许是真的累了,片刻的功夫便睡得沉了,只是膝盖处温热,大概是陆觉用手心又替自己暖了一会儿才离开。 “干爹……抱” 陈卿言是被这声奶声奶气的“干爹”叫醒的,一只小肉手没轻没重的捏上自己的脸,却不吃痛,随即就听一个温柔的女声抱歉又说:“别吵干爹……把你吵醒了?音音又淘气了。“ 一睁眼就被这带着奶香的娃娃扑了个满怀,脸上却堆起笑来,本能似的说了句:“不碍事”,又从纪则书的妻子赵瑾手里把孩子接过来,一把搂住,一手抱着娃娃,一手揉了揉眼睛,任由着音音在脸上留下了一个口水印儿。 陆觉本和纪则书在厨房忙活,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眼就先瞧见这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玩的正欢,你在我脸上啄一口,我在你脸上亲一下的,孩子的亲妈倒落了个清闲,却是一脸无奈的看着自己家的宝贝女儿,笑着对陆觉说道:“他俩是真的投缘,则书上次去了北平几日,回来时音音都不让他抱了,音音和卿言也得有五六日不见了吗?却一点儿都不生分。” “干爹没白疼她。”陆觉说着把手在围裙上蹭了干净,也伸出手去想要抱一抱孩子,谁知道音音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头扎在陈卿言的颈窝,又是亲了一大口,痒得陈卿言笑得不停。 陆觉倒吸了一口气。 “同样是干爹,你就不行喽。”纪则书也从厨房走了出来,“等螃蟹蒸好就能开饭。”说着又仔细端详着陆觉的脸,笑着说道:“明明瞧着你这张脸比卿言更招孩子喜欢些,可见我家音音与别的孩子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陆觉将下巴一扬,伸手捏了捏音音胖乎乎的圆脸,言语间竟有些得意,“音音和我一样。” 开始纪家夫妇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反应了一会儿这才知道陆觉话里的意思。 音音同他一样,都是喜欢陈卿言的。 牙酸,牙酸。 夏末确是凉了。 单穿着衬衫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未多一会儿,陈卿言便连打了两个喷嚏——葡萄还是他搬进来时种的那棵,如今已经郁郁葱葱的日益繁茂,葡萄都不知道已经结了几茬,后来陆觉把这处房子买下,他便更对这小院儿下了心思,总要它一年四季总有花儿开着。 他有家了。 “让人操心。”陆觉回屋拿了自己的羊绒大衣披在陈卿言的身上,又把多余的一件递给赵瑾。赵瑾接过来伸手便在纪则书的胳膊上打了一下。 “瞧瞧人家陆觉。你们不是一同长大的,怎么陆少爷这么会体贴人?你就似个榆木疙瘩似的?” 纪则书乐呵呵的,“还是榆木疙瘩老实点儿,陆四少爷当年的轶事你又不是没听过,天津卫哪个姑娘不曾在背后偷偷的议论过他?你是不是也说过?” “我?我要是先见了陆觉,便不会嫁给你了!大概那时在女校读书读傻了!”嘴里虽是嫌弃自己的丈夫,手中却是为这人剥了蟹肉塞进嘴里,纪夫人口是心非的倒也爽快。 “怎么没人问问我啊?我可不敢娶!”陆觉连连摆手,又是胳膊一伸一把将在一旁笑着不语的陈卿言狠狠揽在怀里,倒是在纪家夫妇面前也不避讳,借着酒意,猝不及防的总要对陈卿言说些蜜糖似的腻话来,“都不许打我的主意,家里的这位爱吃酸的,我有他便够了。” 天阶夜色凉如水,却无心卧看牵牛织女星。 有身边的人便够了,哪里还需别景作陪。 音音舍不得干爹,好歹又搂着陈卿言亲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将纪家夫妇送走,已是深夜,陆觉舍不得让自己媳妇儿伸手收拾,早早催人上床休息,自己一人忙活完了再进卧房,只看这人静静躺着,似是睡着了。 蹑手蹑脚的爬上床来,连呼吸都不敢重了,怕扰了这人睡觉——这几年他睡得倒是比以往踏实了,陈卿言却常常一宿噩梦做个没完,只是刚要扯过被子躺下,就听这人轻咳了一声,“收拾好了?” 原来未睡。 “恩。”既然未睡,陆觉的动作便大了起来,鱼似的钻进了被窝,手也不老实的覆上了这人的腰侧,顺着腰窝一路摸上去,将人往自己怀里搂了搂,整个人贴上去的速度倒是极快,没由得陈卿言说个不字,唇便从后头吻上了这人的肩头。 只是边吻还边说着话,陈卿言竖起耳朵听了两遍,突然愣了,一把扣住这人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着的手,忍不住笑道: “音音的醋你也吃?” 这人居然是在碎碎念着“我的”,一一将白天里音音在自己身上留下口水的地方都亲了一遍,小气到这样的程度,陆四少爷还念念有词,颇是有理。 第128章 “我没吃醋,我为什么要吃醋,本来就是我的。纪则书就爱带着音音来捣乱,霸着我的媳妇儿不撒手,烦人烦人烦人……” “行了。”陈卿言平躺过身来,伸手拍了拍这人赶紧贴到自己胸口的脑袋,“不就是个七巧节没让你过得痛快,我赔你便是了。” “怎么赔。” “枕头下头自己找找。” 陆觉听言登时就伸手摸去,竟在枕头底下摸到了两块儿竹板。 “玉子?”陆觉惊奇,拿在手里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前段日子总缠着陈卿言教自己几段太平歌词,自己没有玉子便拿陈卿言的来用。 只是这副玉子似乎与陈卿言的不大相同,也不是因为新做的缘故,上头有些凹下去的纹路,摸着像是人特意刻的。 “上头刻的什么?” 陈卿言不答,而是伸手覆上了陆觉的手,牵引着他的手指在黑暗里一寸一寸的摸索着。 是陆觉的名字。 一笔一划,分外真着。 他大概早早便准备了,想着给自己这样一个礼物,挑选了合适的竹子,亲手打磨,又一笔一划的耐心刻了字,只为了在七巧节这日能送给自己。 陆觉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顺着这人的额头,吻过眉心,吻过鼻尖,最后落在唇上,辗转反侧,极尽缠绵。 最后仍是气喘吁吁的问他:“你不是最不在意这些节日?” 陈卿言被他吻得动情,喉间似有似无的恩了一声,说的话却是分外清晰,一字一句的全都送到了陆四少爷的耳朵里。 “我是不在意这些,但却最在意你。” 吃饱饱 ,长高高(章拂秋番外) “小姐。” 门被人在外头轻叩了两下。 “进来。”章拂秋头也未抬,仍是伏在书案前一动不动,只是手中的一只派克钢笔叫她转的飞快,透着不教人察觉的烦躁。 “也该吃点儿东西了。”来人是位中年妇人,别人都叫她祥嫂,只有章拂秋亲热的叫她一句祥妈——除了章家的下人,她更是章拂秋的保姆,打小便看着章小姐长大,如同母亲没什麽分别。 “您这样可不行。” 祥嫂将手里的碗置於桌上,是用熬得了的鸡汤煮的面, “再大的事儿也没有吃饭这一样事儿大。饿坏了身体不是闹着玩的。” 说罢又端起茶壶来倒水,只是看着茶壶里倒出来的却是“苦药汤子”一般的咖啡,便禁不住锁紧了眉头。 “啊……”章拂秋脸上堆起了笑来,她本来样貌便是偏秀美冷淡一类的,这会儿笑得这样甜滋滋的,倒自有别样的一股风情——像是早春的夜里,微风袭来吹得满园的水仙花乱颤,留下这样让人不动声色的美来。 “祥妈不要生气,我吃就是了。” 说罢便将面碗挪到自己跟前,偌大的海碗似能将章拂秋的整张脸装下,她倒是一点儿都没什麽扭捏样子,捧起来先是喝了一大口汤,咂了一声,说道:“要是我有一天嫁人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到这样好吃的面。” “你呀……”祥嫂却是没有答她,而是默默走来将章拂秋的两只袖口一一挽了上去,洋裙的样式袖子有些微喇,这样捧着面碗也不知道仔细着别叫衣服浸上了油,章拂秋这大大咧咧的性子倒是从小到大都没改过。 将章大小姐散下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後,祥嫂却是疼惜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章拂秋这话说的,也不知她是真不在意,还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头咽。 “几点了?”面吃了一半,章拂秋不知想起了什麽要紧的事,忽然问道。 “还差一刻锺。”祥嫂是知道她要干什麽的,於是说道:“不急的!你把面吃完……” “不吃了不吃了!”章拂秋说着便是囫囵一口将嘴里的咽了下去,剩下的半碗是任由祥嫂怎样再说也不肯吃了。 打开衣柜顺手抻了一件浅粉色的外衣出来,刚套了一个袖子,低声嘟囔了一句,却又赶紧脱下来,重新挑了一件杏色的,这才满意的笑笑。急匆匆的刚要出门,赶紧又回过身来对祥嫂说道:“爸妈要问起来就说……” “知道,与周四小姐一起去跑马场了。”章拂秋自是欢天喜地的走了,祥嫂一人留在屋内将那翻得底朝天的一柜衣服一件件的收整叠好,冷不丁的耳边却响起刚刚章拂秋嘟囔的话来。 “庭衍不大喜欢这个颜色吧。”原来这世上竟真有能降得住他家小姐的,这又该是怎样的一位人物呢? 章拂秋年後刚换了辆福特轿车,索性连司机也不要了,出门都是自己开车,这会儿便更是比平时还要急些,油门踩得也要比往常狠了——还有一刻锺耀华中学就要放学了。 “先生再见。”刚一响了放学的铃,便有学生陆陆续续的从教室里走了出来,学校到底是学校,各处都不失蓬勃的朝气,连道别的话也要比别人说的更脆生生的稚嫩好听,像是初夏的甜桃儿,咬一口满是涔人的饱满汁液。 “今天可别再忘了做功课。”说话的先生倒是年轻的很,戴着一副金丝的眼睛,头发一丝不苟梳的利落,只是背着手站在三尺的讲台上,低头看着桌上学生交上来的昨日的课业,看不出眼底的神色,却只见长且翘起的睫毛在眼镜下时不时的抖着,只是估摸着是哪个学生昨日的功课做得不好,薄唇抿得倒格外的紧,像是生气的样子。 第129章 被说的这个是个短发的姑娘,吐了吐舌头赶紧说了声“是”,庆幸先生饶过了自己这麽一回,忙不迭的赶紧就走,可刚一出教室便与一团杏色慌乱撞了个满怀,待看清楚了是谁,刚要说一声“姐姐来了”,却被来人一把捂住了嘴巴。 章拂秋今天穿了一双皮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格外的响,这会儿却轻上又轻的放慢了脚步,眼看着最後一个学生也出来了,这才悄悄的走到教室前门去,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嗓门“呀”了一声,诚心要吓里头的人一跳。 得意於自己小小的伎俩得逞,便先肆意的笑起来,笑着笑着却觉得不大对,讲台上的人哪有半分被吓的慌乱神色? 反是比她还要镇定自若,扶了扶自己脸上的金边眼镜,双手抱怀的看着她,一脸“我就看你笑到什麽时候”的自在神情。 “蒋庭衍!”章拂秋也不知是在跺什麽脚,脸上刚还笑着,这会儿便气气的鼓了起来。 “干什麽?”被叫的这个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只是金边眼睛底下的一双眼睛却是越来越亮了,染得许多笑意颜色,自然是不能再一动不动的站着,打讲台下来走到章拂秋跟前,伸出手去先是摸了摸她的头发:“早就知道你来了。” “你这人最没趣儿了!”章拂秋哼了一声,虽说话的语气仍是气鼓鼓的,脸上却漾开笑了:“一会儿咱们去哪儿?” “你不是说要去看电影?”蒋庭衍说着便从衣兜里掏出了票来,“早就买好了。” “看完了我还要去吃路口那家小馄饨。”章拂秋接过了影票欢喜道,“你知道是哪家吧?” “知道知道。”蒋庭衍仍是笑,里头的宠溺却是越来越浓,“对了,上次我自己去那家……你猜老板同我说什麽?” “什麽?”“你前几日带的那姑娘怎麽那麽能吃啊!我这一碗里头可是三十个馄饨!” “不去了!”章拂秋又羞又恼,却又不是真的羞真的恼,虽然嘴上这麽说着,心里头却惦记的是那小馄饨那麽好吃,真不去吃了还有点儿舍不得。 “你又拿话编排我!”“那不行。”蒋庭衍这回才是真的笑得开怀,“哪儿就编排你了?你吃得再多点也没关系的。” “不嫌?” “不嫌。” “吃穷了也不嫌?” 横竖不过这一日三餐。 “我养你就是了。” 番外 :一辈子不够,下辈子再来。 “睡觉觉?你干嘛呢?” 陆觉没有吭声,在自己的床上翻了个身。 没过一会儿,他就感觉有人瞧了瞧自己的床板,又听见张邮这个碎嘴子问了一句,“睡觉觉,你干嘛呢?” “张邮你再叫我这个我就弄死你,干什麽,说。” 陆觉实在想不明白,张邮这人哪儿来的这麽大精力,明明昨天晚上还出去网吧刷夜来着,作为一个当代懒惰大学生的代表,没课的早上居然能醒这麽早,简直是对生活的一种侮辱。 “睡觉觉你真没白叫这个名字。”张邮没皮没脸的凑过来,“怎麽那麽爱睡啊?” “是jue好不好!觉醒的觉!”陆觉横了他一眼,虽然也知道张邮并没有看见。 “不睡觉哪儿能觉醒。” “我说你……”陆觉抬手抄起枕边儿的书就要冲他砸过去。 “别别别,我说,你晚上有事儿没有?”张邮这才把话转到正题上,一副可怜样子看着陆觉。 “没事儿……你先说要干嘛。”陆觉让他搅得脑仁疼,躺也躺的不安生,索性坐了起来。 “我还能干嘛,本来定了两张票要去听相声,结果那个……有别的事儿,就多出一张,你去不去?” 张邮靠在桌边,抬头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许照呢?”陆觉呼噜了两把自己一头的乱毛问道。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估计是回家了,没戏。” “奥。”陆觉奥了一声,也没什麽其他的反应,抓过背心来往头上套,套了一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张邮?你该不会要约周萌萌去听相声吧?” “……你怎麽知道?”张邮一脸的诧异,但很快就变成了失落,“约她也没戏啊,她又不去。” “大哥我拜托你追女孩儿也用点儿心吧!”陆觉从上铺爬了下来,“哪儿有追女孩儿带人家去听相声的啊?”张邮,相声十级爱好者。除了上课,张邮基本上都把自己的业余时间全都奉献给了相声。 要麽就是在宿舍守在电脑前头看视频,没在宿舍那就是买票去小园子看现场版了。 “嗨,其实我觉得就算我约她去看电影她也不一定去。”张邮提起周萌萌来多少有点儿伤心,“她就是不喜欢我吧。听说体育系的有个男的也在追她。” 陆觉拧开水龙头朝自己脸上泼了两把水,没说话。他实在不想告诉张邮,昨天晚上他回宿舍的时候就已经看见周萌萌和那个体育系的男生搂在一块儿亲嘴了。 “你说,我要是再长得好看点儿,个头再高点儿,是不是就能有戏了。” 张邮站在镜子前头摸着下巴。“比如像你这样。” “我这是爹妈给的。”陆觉拿毛巾擦了擦脸,哭笑不得,张邮其实长得不算难看,挺斯文的一个男孩儿。 “也是。”张邮耸了耸肩,“开学就有校花追的帅哥我羡慕也没用。” 第130章 “滚蛋,再提这个晚上不跟你去了。” 陆觉用毛巾抽了张邮後背一下,自己确实长得还行陆觉也有自知之明,但至於那个什麽校花,在食堂看了自己一眼,就在楼下摆了一圈蜡烛给自己表白的事儿陆觉至今还觉得挺恶心。 “那说好了啊。”张邮见他答应了立马喜笑颜开,“那我先听相声去了啊,封箱演出我还没看呢。” 陆觉一把揪住他的帽衫,“别看了。不是晚上去吗?现在出门吧,吃点饭跟我买身衣服去,这天儿怎麽冷的这麽快啊。” 俩人几乎是挺着肚子从火锅店里头出来的。“吃火锅就这点儿不好,弄一身味儿。” 张邮嫌弃的闻了闻自己衣服,“撑死我了。”“我下半年都不想吃火锅了。” 陆觉左右看了看,“我得去趟厕所,果汁儿喝多了。” “成,你去吧,我等你。” 张邮笑道,“肠子够直的啊。” “滚。”商场里的厕所都挺难找,陆觉来回绕了两个弯,终於找对了地方,刚想要进去,就觉得不怎麽对劲儿。 没走错啊?陆觉抬头看了看墙上头贴的确实是男厕所的标志,那门口站着这三个姑娘是怎麽回事儿啊? “那个……麻烦让一下。”陆觉说道。“是他吧是他吧?我应该没看错吧?” “就是他!他下午好像在园子有演出!哈哈哈哈哈哈幸好咱们仨来逛街了!” “啊啊啊一会儿等他出来要签名呗!”三个姑娘叽叽喳喳的聊着,说的挺热闹,压根没人理陆觉这茬。 听着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三位好像是追星的,又是演出又是签名的,看来是瞧见那位追的明星进厕所了,这才在这儿等着。 “我说,让一下吧。要不然我进去给您几位要签名?”陆觉稍稍提高了嗓门,这才有一位注意到了他,让出了一条道来。 其实追星这回事儿吧,陆觉没什麽看法。 谁还不能有个精神寄托麽?就是追星追到堵在厕所门口,就有些过分了——不过这也没碍了陆觉什麽事儿,就是不知道里头是哪位明星,陆觉多少对这人有点儿同情。 闷头走进来,陆觉就和这人撞了个对脸——很明显,厕所里头除了陆觉就是他,外头的几个姑娘肯定就是在等这人了。 既然是明星,陆觉也就免不了多看两眼,是好看。 个儿挺高挺瘦,虽然戴着一顶棒球帽,但还是能看出来长得是挺秀气的,比较符合眼下小女孩儿们喜欢的那种标准——不过陆觉不认识,叫不上名来,谁让现在这明星这麽多,三天两头的就火一个呢。 “哎。”陆觉喊了一声。 这人回过头来,指了指自己,疑惑道:“叫我?” “恩,还有别人麽。我是想告诉你,外头还没走呢。” 陆觉站到小便池旁,解开裤子拉链,“你最好先别出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莫名其妙的来了这麽一句,不过他觉得多半是对这人的同情,连上厕所都不安生,可不值得同情麽。 “啊。”这人笑了笑,“谢谢你。” 声音好听,没准儿是个歌手? 陆觉第一个感觉。“没事儿。” 陆觉放完了水,走到厕所门口探头往外瞧着,“真没走呢。” “其实……” “要不你翻窗户走得了。”陆觉指了指厕所後头那个狭小的窗户,给这人出谋划策,“反正这是一楼。” “我……”“算了,要不我出去告诉她们一声,就说你已经跳窗户走了,怎麽样? 你还是应该戴个口罩什麽的,要不然总有认出你来的,怪麻烦的。” 陆觉自顾自的说完了,也没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反正他觉得这个办法挺好的,“就这样,你五分锺後出来就得了。”说完陆觉便朝着外头走去。 棒球帽:“……”张邮等得都不耐烦了,这才看到陆觉一路小跑着回来。 “这麽半天?哥们儿肾不好得提前看啊?” “屁,遇上点儿事儿。有个明星被人堵厕所里头了。哥们儿帮他解了个围。” 陆觉抻了抻衣服下摆,指了指自己过来的方向,和张邮并肩朝前走着。 “谁啊?” 张邮立马来了一张八卦脸。“不认识。” 陆觉白了他一眼,“估计是十八线小明星。” “那你怎麽也该要张签名啊?”张邮表示可惜。 “我上厕所呢我!”陆觉推了张邮一把,“走走走,那个店看看,我买条牛仔裤。” 一个下午逛下来,俩人手里多了好几个袋子。陆觉买衣服是挺痛快的那种,就这样还是累的俩人动都不想动,恨不得瘫在水吧的座椅上。 “半条命没了。”张邮懒洋洋的,“我真想不通女孩儿是怎麽把逛街当成乐趣的。 就周萌萌,每次周六我给她打电话她都在逛街……” 得,又来了。张邮絮絮叨叨的又说了一堆关於周萌萌的事儿,陆觉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而是一门心思的把自己的那杯可乐里冰挑出来都吃了,嚼得嘎嘣嘎嘣的。 “……你说呢陆觉?” “啊?”陆觉回过神来,敷衍道:“行啊。” “……”张邮把嘴一撇,“行什麽行。我问你下个月周萌萌过生日送她点儿什麽?” 第131章 “我也不知道。我又没有女朋友。”陆觉抓着後脑勺,心里头突然多了点烦闷,“有那钱你留着听相声不好麽?对了,几点开演啊?咱们该走了吧?” 他是真不想再和张邮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七点半。”张邮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六点五十了,“差不多了,那咱们走吧?你还吃点儿什麽吗?” “肯德基凑合得了。”陆觉站起身来,指了指前头巨大的kfc招牌,“一人一套餐,行吗?”陆觉咬了最後一口汉堡,把包装纸扔进了一边儿的垃圾箱,“演出多长时间啊?” “仨点吧。”张邮回答道。“那麽长呢?”说实话,陆觉有点儿吃惊。 因为他对相声那点儿仅有的印象,无非就是春晚节目,但是这两年居然连春晚的语言类节目都少了,仅有的那麽几个还全都是网上的段子,挺没劲的。要麽就是俩人上去说反正话,要麽就是一帮人在台上吵吵着拜年,陆觉也看不出什麽意思来,所以他特别不能理解张邮对相声痴迷的这种程度。 而且一听张邮说演出要三个小时,就更觉得不可思议了,电视上一般撑死了也就十来分锺,三个小时说什麽啊? “神奇吧?”张邮倒是对陆觉这副样子表示喜闻乐见,“你看的那些都没啥意思,小园子的相声和电视上的,不是一回事儿!” “神神叨叨的。”陆觉嘟囔了一句,但是心里头居然有点儿羡慕张邮,好歹他还有个爱好什麽的,自己天天除了上课就剩下睡觉和游戏了。 “你还别不信,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张邮说道,“走吧。” 演出的小园子在离这儿不远的一条商业街上,人甭管什麽时候都特别的多。 “就这儿。”张邮在门口站住,陆觉抬头看了看牌匾,“庆园?” “恩。这园子lt;a href=/tuijian/minguo/ target=_blank gt;民国的时候就有了,以前好像是茶馆儿,後来成了戏园。”张邮带着陆觉往里走,陆觉看他的熟络程度,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 园子一共两层,不大,一楼池座,二楼包厢,满打满算起来,撑死了能坐上二百来人,但是氛围很好,极有旧时民国的意思。 陆觉朝着舞台望去,明黄色帷幕被灯光打的更亮,上头绣的麒麟神兽栩栩如生,台前立着两个极粗的雕龙画凤的抱柱,左右写的对联是:“假象写真情,邪正忠奸,试看循环之理;今时传古事,衣冠粉黛,共贻色相於斯。” “啊……”陆觉情不自禁的感叹了一声。 “怎麽了?”张邮已经找到了座位,示意陆觉坐下。 “没怎麽。”陆觉拉开椅子,仍是怔怔的看着台上的明黄,一一扫看着舞台左右那出将入相的两扇门,以及摆着手绢、扇子、醒木的桌子,他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儿。 离开演的时间越来越近,陆觉打量了一圈,忽然对张邮说道:“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 “哪句?”张邮给陆觉倒了杯茶。 “就那句带周萌萌来听相声的话。”陆觉压低了声音,“怎麽这麽多女孩儿啊?” “ 这你就不懂了吧。”张邮的脸上露出一副“你还嫩点儿”的神情,“女孩儿听相声的多着呢,还挺疯狂的。” 说着,张邮便悄悄指了指後边的一桌,“就那几个姑娘,几乎每周都得来几次。” “真的啊?”陆觉说着便朝後歪头看去,不看还好,一看——谑?这不是下午在商场厕所门口堵着的那三位麽?怎麽在这儿又碰上了? 陆觉正目瞪口呆的时候,就听台上主持人说道:“下面,请您欣赏第一个节目,表演者……”陆觉的思绪就被掌声打断了,之後也就由不得他再想别的,因为——这一次他算是见识到了什麽叫相声。 他以前看的都是啥? 小剧场里这种氛围电视上怎麽可能有嘛! 演员的现挂,观众的叫好,双方的互动。都显得是那麽真实,有趣儿,要人不喜欢都不行——陆觉算是知道张邮为什麽迷成这样了。 “怎麽样?是不是没白来。”连看了几个节目,张邮趁着空档的功夫,小声问着陆觉。 “是。”陆觉重重点头表示赞同,接着又说:“就是耳朵疼。”“啊?奥——” 张邮看见陆觉瞟了後头的桌一眼,立刻就明白了为什麽,那几个姑娘一会儿都没歇着,叫好,起哄,一会儿“噫——”一会儿“吁——”,哪样儿都占全了。 “呆会儿估计比这喊得厉害。”张邮笑笑表示自己习惯了。 “为什麽?” “今天晚上攒底的是陈卿言啊。” “陈卿言?谁?”攒底就是最後一个演出的意思呗,这个陆觉倒是能猜的到。 “说相声的。说的特别好。柳活一绝。” “……你能不能说点儿我能听懂的?” “就是唱的好。”张邮赶紧解释。 “唱歌,唱戏,唱太平歌词,唱小曲儿都好。” “会的挺全。”陆觉并未当回事儿,相声四门功课,说学逗唱嘛,相声演员会唱也是应该的,只不过这会儿他的注意力全让後头那三个姑娘吸引了过去,隐隐觉着在这儿碰见她们好像不止是巧合这麽简单——果然。 “下面,请您欣赏最後一个节目,《论捧逗》,表演者陈卿言……”後头捧哏的名字,陆觉实在没有听清,便被叫好声儿掩盖了,好些姑娘拎着礼物,抱着鲜花往台前走去——这架势,实在是要陆觉瞪大了眼睛,怎麽觉着这麽熟悉?明星见面会?当然包括後桌的那三个姑娘。 第132章 陆觉眯起眼睛,他有些近视,这样一来,本就细长的眼睛就更显得人温柔了三分。台上的人穿着黑色银丝的大褂,身量挺拔——等等。这不是……这不是……下午被堵厕所那个小明星吗? 陆觉忍不住叫出声来:“怎麽是他啊?” 旁边的人纷纷朝他侧目,张邮赶紧碰了碰他,示意他小声点儿:“你认识啊?” “下午,我碰见的那个小明星……不是,就是那个被堵厕所里的,就是他。” 陆觉更仔细的看着台上的人,相比下午的打扮,这一身大褂在他的身上,反而衬的人格外的好看,再没比这更适合的——相比他旁边站的那位,大褂就愣是穿出了地主老财的风格。 陈卿言?庆园?陆觉忽的一瞬只觉得这里这样的熟悉,连同台上那身黑色的大褂,影影绰绰,像是早就打过照面——只是刹那。周遭的一切竟都是变了。老旧,古朴。 周围皆是长袍马褂的看客,却是这样热闹,小二腿脚麻利的跑来跑去,老板在门口邀着人,而自己手里的一杯茶正慢慢的散着余温。 没变的,唯独台上的那个人。一身黑色大褂,正瞧着自己笑得眉眼弯弯的自在模样。 “陆眠之,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番外:如愿 陆棠终於如愿以偿,得了一位千金。 小姑娘长得如同母亲一样的漂亮,真真儿的是个可人疼的宝贝,仿佛真就是老天爷疼惜陆棠这些年来的辛苦,奶娃娃乖得不像话,哭都很少,倒是一逗便笑甜的像是吃了蜜糖。 陆棠眼下除了整日将孩子搂在怀里哄着,什麽事儿都不必做了。 这样说来,小娃娃的百日自然是要大办特办的。 “你是没瞧见我三姐乐的那样儿。”陆觉站在镜前,由着陈卿言摆弄着自己,“美的怕是北都找不着了,啧啧啧。”陈卿言仔细的为陆觉整理好领带,又将前襟的褶皱一一抚平了,笑道:“能不高兴麽,她这样盼了多少年的。” “我也替她高兴。”陆觉揽过陈卿言的肩膀,把人推至镜前,催促道:“你也快去换衣裳。” “我?”陈卿言愣在原地,面露难色,“我就不去了,你替我祝三姐……” “不行。”陆觉没容他把话说完,“你这人变卦倒是变得快,前几日不才说自己在家闷的慌,吵着要出门的不是你来着?” 陈卿言仍是摇头:“那怎麽一样?”陆觉却是笑了,一把将这人揽在怀里揉脸,“最瞧不得你这为难的样子,我大姐和爸妈早早的就去了,这会儿该去赴宴了,咱们不同他们一处,只去宅子里看看孩子,好不好?”原来他早就替陈卿言想的周全,哪还用陈卿言费心呢。 两人收拾停当後便出了门,陈卿言的身体经过小一年的修养大好了,腿如今也渐渐恢复了,不必用人扶着,也能自己走得稳当。 果然,驱车赶到了陆棠的家中,正如陆觉说的一样,往来的宾朋皆是去了宴请的餐厅,一进门便只瞧见陆棠抱着孩子在正厅坐着,一旁的保姆倒是悠闲,只拿了一个拨浪鼓哄着。 “三姐。”陆觉叫了她一声。“可来了!就等着你俩了!” 陆棠这才回身站起来,陈卿言赶紧将早就备好的礼物递给保姆,喜形於色:“恭喜三姐。” “快坐快坐。”陆棠招呼着俩人坐下。 实在的,陈卿言真有些日子未见过陆棠了,一是他在家养伤,二来是陆棠大着肚子不好走动,细想想,这竟是这一年来第一次见面——陆棠自然是更漂亮了,约莫是做了母亲的缘故。 “快看看谁来了。”陆棠轻声细语的冲着怀里的宝宝念着,说着便将孩子朝着陆眠之送了过去,“是舅舅。”“别别别——我不敢抱。” 哪知道陆觉竟然往沙发的一角缩着,双手抖摆到了胸前,他是真的不敢,躺着或是由别人抱在怀里,他虽爱逗上一阵儿,但真要他自己抱上一抱,却是不知道哪个手该捧着头,哪个手该搂着腿,“碰坏了可怎麽好!” “出息!”陆棠笑着白了陆眠之一眼,又冲着陈卿言点了点头,“你来瞧瞧。” 孩子被包裹在绒被里怕着了凉,在陈卿言的位置自然是瞧不真着眉眼的,现在凑近了看,才知道这娃娃生得这样好。 粉琢玉器的一张团脸,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说不出的灵动喜人,陈卿言瞧着她,她亦是如此的瞧着陈卿言,只不过没想到的是,奶娃娃本还是皱眉新鲜的瞧,忽的便咯咯的笑出声来,不安分的在裹被里头扭来扭去。 “孩子要您抱呢!”一旁的保姆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瞧这笑的这样好看,这孩子跟您有缘。” “是吗?”陆棠瞅着女儿,奶娃娃当然不答,但仍是来回的扭着咿呀,倒还真就像是保姆说的那麽回事,於是陆棠再仰起来看向陈卿言的时候便笑了:“你可不许像眠之一样,他这个舅舅不肯抱,你这个舅舅总得替他抱一抱。” 舅舅?陆棠这两个字说得实在太过情真意切,如果不是这屋子还有别人,陈卿言的眼睛怕是就要红了。 “我可以吗?”陈卿言小心的伸出手去, 尽管已经在之前做了无数的准备,但真的将这个又软又香的娃娃抱在怀里的时候,这奇妙的感觉,总要比之前强烈千倍万倍——她是这样的小,却是这样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