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我枝上花》 楔子 风雪之夜,阴风席卷而来,配合着半夜山林间的野兽呼声,在天地间悲泣。枯枝摇摇欲坠,不曾有过片刻的喘息,只有那飘在风中的无声哀怨。 天地阴沉得像是被砚台扣住,屋子里颤巍巍的烛火都显得格外扎眼,风刃夹杂着雪雨,疯狂朝所及之地涌去,起起伏伏,隐隐约约。 透亮的烛光正要结束自己的使命,却被幼儿的啼哭声打断。 “娘,我冷——”七岁的孩童冷得无法入睡,唯有向父母哭喊。 妇人轻哄着啼哭的幼儿,趁着空隙把睡在一旁的丈夫给叫了起来,轻声又急促地催他,“去添些柴火——” 赵德明不耐烦地从火炕上起身,重重打了个哈欠,抱怨道:“火炕上睡着还不够啊——” 看了一眼哭啼样的儿子,赵德明无奈地将紧皱的眉头放下,利索地穿好衣服,再裹上了厚厚的冬衣,嘴里依旧不停地嘟囔着诸如鬼天气之类的话。 他取出火折子,点了一盏风雨灯,只轻轻将门开了个缝隙。 冷风如同得到了号令,一股脑的往屋子里狂窜,早被风撕裂的窗纸沉闷地抖着,连同屋内一阵哐当作响。 赵德明被吹得一瞬睁不开眼,不免缩了些脖子,在何玉晴的催促声中低着头出了门,用身体将门合上。 他提着灯笼往柴房走去,嘎吱一声柴门打开,又一关门,将尖锐的风声挡在了门外;三下五除二收拾起了几根还算干燥的木头,正准备转身离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提着灯眯着眼搜寻了片刻,最后停住—— 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正紧闭着眼瑟缩在角落里,脸色发白。因地上潮湿阴冷,只得使劲儿往柴房里的木头堆里靠去,企图找到一丝能用来取暖的地方。 她明明冷得睡不着,意识却飘飘然,只能是病了。 “啧。”赵德明不耐烦地朝她身上踢去,见没反应,便加重力度。 女孩总算是半睁开眼,勉强撑着身体想要躲开。她迷茫地看着面前踢他的人,待到认清了他的面庞,霎时惊醒,浑身发抖地爬起来,略带慌张地喊了他一声。 “爹……” 嘴唇干到黏糊,猝然的开口带来撕裂的痛。 “把柴捡过来生火!快点!”赵德明说得唾沫横飞。 女孩习惯性想要点头,但脑袋昏沉,意识涣散,头一低下就像被人敲断的木偶,再抬不起,只剩下冻僵的手臂机械地运作,最后踉踉跄跄地跟了出去。 风雪交加,女孩身上的单衣毫无招架之力,残缺的衣角随风而动,晃出了它那破败又不争气的样子。她光脚走在雪地里,冻得又红又紫,每一步都陷入雪泥之中,寒冷刺骨。 身体早已被冻得没有知觉,只剩抱着木柴的双臂在止不住地颤抖。 女孩跟着赵德明进了屋,把抱在怀里的木柴轻轻放好,呆滞地站在一旁,像个立在那还未放下去的木柴,已然风化。 她奢望地看了一眼烛火,只觉喉咙干涩发痒,有火烧在喉间,即使口燥难忍,也不敢多咽一下。 她试过了,像在吞刀片。 赵德明将风雨灯放在桌上的火折子旁边,哐哐一顿丢下抱来的木柴。 何玉晴嫌弃地看了一眼女孩,嘴里不忘数落她,“也算有点用——” 赵德明回头瞅了她一眼,一直规规矩矩地站在角落边,他越看她越觉得她像那白灿灿的银子,于是这才稍微将脸色放缓,忍不住得意,“毕竟谈了个好价钱,等天刚亮就悄悄地送——” “诶诶诶——”何玉晴示意他闭嘴,“你在小驰面前说这些不干净的干什么,赶紧生火——” “切——”赵德明挨了一顿骂,翻了个白眼,便把气撒在女孩身上,他抄起一旁的木柴朝她头上重重一敲,恶狠狠道:“你还不赶紧过来!” “娘,我冷——”男孩又在此刻哭诉,何玉晴只好让他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活动活动,避免脚僵。 眼瞅着火一直没能升起来,男孩走了几步,只好朝那煤油灯上靠去。 何玉晴离了几步远,一只手够不着他,正要让他小心,话还没说出口,那颤巍巍的小火苗便一命呜呼,连带着风雨灯也被男孩一巴掌给挥到了桌子下面灭掉了。 屋子里的人仿佛一下都瞎掉了。 “快点火!” “火折子去哪了!” “我知道了!他妈的——怎么还在吹风!” 两人相互辱骂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两只带着缺口的碗在蛮横地碰撞。 女孩习以为常,以往这种时候她还会悄悄往旁边躲着点,而现在却是呆呆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两人摸索半天,还是没能找到火折子,偏偏外头天气恶劣,什么也看不清,赵德明手头没有东西不敢出门,只能留在这屋里慢慢寻。 片刻过后,一道光亮从他们窗外急闪而过,紧接着大门被轰然撞开,疾风入室,比之前来得更加凶狠,生硬地打断了又要争吵起来的两人。 屋子里突然明亮起来,光束下的絮雨寒雪急促飞舞。 赵德明和何玉晴往屋子靠里站了站,正要开口骂道,哪晓得被抢先一步。 “老畜生!良心都被狗吃了!” 借着光亮,夫妇二人看清了情况,赶紧把站在对立面的男孩往自己身边拉。原以为是山里的猛兽,没想到是隔壁的邻居,一对夫妻。 他们除开身上厚厚的外衣,一眼便能看到单薄的内衬,还喘着气,看起来是匆忙跑过来的。 何玉晴瞬间变了脸色,但又确实心虚,只好瞪着他们鄙夷道:“你又晓得什么了?吃河水长大的啊管这么宽?” 哐—— 刚刚还有点随风飘摇的门一瞬安静了不少。 赵德明被吓呆在原地——这个疯子竟带了把菜刀来,就砍在那门上! “阿莲,把落落抱回家去。”开口的语气倒没有那闪着寒光的刀刃一般凶恶。 “那我带孩子回去了。”站他旁边的姜莲早已抱住了刚刚站在角落里的女孩——这个孩子眼中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欲望。 姜莲提起其中一盏风雨灯,轻声安慰着怀里的女孩,迅速转身离开。 赵德明急了,可手上没有趁手的家伙,哪比得上他的菜刀,只能冲着他撒泼干喊,“你你你——你凭什么带走我家的孩子?就算要把她带走,总得把钱——” 哐—— 门被劈得摇晃,只有呼啸的风声一刻不歇地呐喊。 游席知左手按住菜刀的把手,从后腰又取出了一把菜刀,对着夫妇俩一顿呵斥,“谁要敢来找麻烦,我就敢一刀劈一个!” 说罢,他右手举着菜刀狠狠挥舞,每一次落下,都是一道狠厉的光束在空中大发慈悲地收了尾。 菜刀没有落在他们身上,门框是最好的证明。但他们若不听话,那飘扬的碎屑就是他们的下场。 “别别别——别伤着孩子!”夫妇俩见他不是开玩笑,只好先行求饶,生怕晚一步便会刀剑无眼,伤了自己的宝贝儿子。更别说游席知还是个泼皮无赖,他现在的脸比那鬼煞还要吓人。 游席知显然是被气得不轻,男孩女孩能有什么分别?凭什么一个天上一个泥中? 若不是—— 想到这,游席知又是一阵后怕,爬上后背的那股凉意和寒风不相上下。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游席知一脚踹碎自己带过来的风雨灯,周围又陷入了黑暗。他紧跟着在门口肆意地狂砍,痛快地将门敞开,才追着姜莲的光亮而去。 一连串的举动在黑暗之中更添诡异和恐惧,也更加具有震慑力。夫妇俩吓得痛哭尖叫,抱紧儿子缩作一团,哆嗦在角落。 风雪未停,但已渐渐平息,像一头聪明的野兽,于黑夜中隐匿踪迹,伺机而动,不怀好意。 001沈女侠 初春的时候还略带点寒气,万物生长的时节,留下了破土而出的痕迹。人们搓搓手,顺带呼出一口白气来。 路边的面馆挂着两个幌子随风而动,老板揭盖而起,锅里升起腾腾热气,与外面的雾气融为一体。 “小二!三碗素面!快点!” “得嘞——” 这一声普通的招呼,倒是引得一旁的少女很是在意,她小心翼翼地瞄了几眼后,便开始清嗓子,啪的一声把手里的剑往桌上一搁,尽力大声喊道:“小二,来碗素面——” 少女一身侠士打扮,看不出是哪方作派,身上硬凹出来的江湖气也别捏得很。 “好嘞——”老板倒管不了这么细,再怎么有身份的人也要他这面管肚子。他那做面的手法也比那少女的模仿熟练得多,不一会儿,四碗面就上齐了。 沉妙瑜抽出一双筷子,突然又拿远了—— 她从未想过筷子上竟然会长出霉斑,大大小小的遍布着,像是虫子爬在上面活动,崎岖而丑陋。 沉妙瑜对着这双筷子实在下不了嘴,又觉得抹不开脸,左右迅速瞄了一眼,把取出的筷子小心放在一旁。 “嘁。” 紧接响起的嫌弃声把沉妙瑜吓了一跳,但她觉得自己理亏,委屈地一皱眉头,憋回心里。 她火速另取一双筷子,上面依旧霉斑点点,只不过不在用筷的那一头,另一头只有一点点,倒也可以接受。 沉妙瑜抱着既期待又害怕的心情,左右迟疑片刻,吃下了第一口。 没有仗剑江湖的意气,也没有风餐露宿的辛酸。 也就是既不好吃也不难吃。 沉妙瑜知道,这个叫做阅历不够。不过她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并不纠结,阅历嘛,慢慢就有了。 比如这次,她就知道下次应该自己带好筷子。 想到这里,沉妙瑜便对自己满意一笑,也不像之前刚坐下来时那么紧张,跟着大方地往刚刚“学师”的地方看过去。 刚刚的三个男人吃得很快,已经准备起身离开,沉妙瑜的视线顺了过去,只见他们出了面铺,上了一辆旧得有些廉价的马车,车帷关得死,恰一阵风过,竟吹不开一角。 沉妙瑜其实对周遭并不敏感,只是话本看得多了,便有些疑神疑鬼。她起身往前拼命望去,恰看到了一个车厢的一个小角,倒还真让她瞎猫碰上死耗子—— 这三个是人贩子。 沉妙瑜当下一惊,瞬间又兴奋起来,兴奋中夹杂着一丝慌乱,眼看着马车驶远,只得匆匆在桌子上丢下碎银,抓起佩剑就要追去,脚刚踏出一步又退了回来,“兄台,钱我放桌上了,拜托你帮我报官,前面那个马车里有人贩子!” 她知道面钱要不了那么多的。 小二不太相信,但还是连连应到,沉妙瑜这才着急忙慌地赶过去,她一定要把这辆马车跟住! 沉妙瑜死盯着马车跑,又不敢大声叫唤,只怕他们察觉端倪后驾得更快,眼瞅着马车进了小巷,转头跟到巷口,只见马车停在这里,却不见人。 她隐约觉得不对劲,正要退出巷口,后一秒便失去意识。 再后来,她是被颠醒的——沉妙瑜从没坐过这么硬的马车,也没走过这样颠簸的山路。 漆黑的车帷如同之前所看到的那般,密丝合缝,外面有阳光投进来,车厢里倒没有那么昏暗,但也无法感受到任何生气。 一切死气沉沉。 “嘶——” 她感觉后脑勺有点疼,应该是被人从后面砸的头。 沉妙瑜环顾四周,发现车内拥挤,几乎都是熟睡的孩童,只有挨在她身旁的人是醒着的,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并跟她年纪相仿。 沉妙瑜两眼放光,脑海中搜罗着所有江湖中人的行礼方式,下一秒又惯性使然,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之间,努力地朝她端正地行了揖礼。 “这位姑娘,我叫沉妙瑜,三点水的沉,妙语连珠的妙,怀瑜握瑾的瑜。如何称呼?” “姜落。”旁边的姑娘微微歪头,只不过在马车颠簸之间,沉妙瑜没有太注意到,“女旁姜,落叶的落。” 沉妙瑜点点头,“那……姜姑娘,请问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姜落语气平淡地接着话,“他们问我要盘缠,我说,‘师娘说了不能随便给陌生人’,然后就被丢进来了。” “噢——”沉妙瑜点点头,有些怀疑。细瞧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眼神并不痴呆,而是明亮清透,便道:“你这样说,他们肯定觉得你好欺负,不会有人天天把师娘师父这种话挂在嘴边的。” “是这样啊。”姜落认真思考着沉妙瑜说的话,觉得没关系,“不过师娘是我重要的人,能念着的时候我就习惯念着。” 沉妙瑜一下愣了,忽然想起自己从家中偷跑出来,未跟父亲母亲交代,出门头一遭就被人贩子绑了去,也不知会不会得救,他们现在肯定是又着急又害怕——她不由得悲从中来,开始哭泣。 “呜呜呜——爹爹,娘亲——” 沉妙瑜原先哭得小声,怕吓着了姜落,但察觉到姜落在默默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慰后,她便止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 还没哭几声,就被外头的男人大声呵斥,强行停下。 沉妙瑜小心又害怕地吸鼻子,慢慢止住了一些溢出的情绪。她见姜落好像并不害怕,潜意识里获得了安全感,于是挨得近了些。 “你想好怎么……回去吗?” “我只比你早醒一小会儿——不过师、不过,办法总会有的,我们会出去的。”姜落据实回答,眼瞅着沉妙瑜的眼泪又要流下来了,硬生生将师娘说三个字给咽回去了。 这下沉妙瑜是彻底忍不住了,抱着姜落的手臂抽抽搭搭,极力克制地哭着。她小声道:“落落姐,我相信你——” 姜落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还是头一回被人叫姐姐——不,也不能说是头一回,但她并不想将那作数。 沉妙瑜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眼中充满了期待,小姑娘的眼神总是招人心疼,姜落的心里也有点微妙。 “那……小瑜?”姜落想起,刚刚她说了自己的名字。 沉妙瑜用手背使劲擦掉眼泪,用微红的眼睛看着姜落,还有些害羞,“嗯嗯,爹爹和娘亲都是这么叫我的。” 刺啦—— 话音刚落,刺耳的摩擦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马车一个急刹,在路边停下了。 “你们两个搞快点!都要到了——啧!”一道粗狂的男声在外响起,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过后,没了人声,外头又静了下来。 天边最远处的金黄夕阳漫上了澄红,斑驳的树影重迭错乱,分不出原本的层次,看着却张牙舞爪。 在突然间,影子跑起来了。 “王八蛋!人跑了!赶紧过来追!”被推到在地的男人一骨碌爬起来,冲着从林子里刚方便出来的两人急吼道。 然而路面上留给他们的除开西斜的身影,就只剩下一路的碎石和飞扬的尘土。 姜落不会骑马,更不会驶车,只能笨拙地甩着缰绳。虽然为了摆脱人贩子让马跑了起来,但她错误地牵拉缰绳,根本控制不了马的方向。 马车歪歪晃晃地向前急速驶去,毫无头脑地冲向路边伸出的树枝丛,纤细的小木条被无情折断,剩下落叶碎叶,一地狼藉。从姜落面前扇过的叶片如利刀一般,划破她的脸,留下血口。 姜落急急拉绳向后仰去,然而她拉得越用力,缰绳就勒得越紧,马愈加失控。 前头的人似乎已经注意到了这边,尖叫着四处逃散,本来沉妙瑜也该是这个状态,但她在车厢里磕磕碰碰,忙着想吐,无暇顾及。 “小瑜,尽量把孩童往侧面带。” 沉妙瑜被晃得答不出话,但听清了,在颠簸中把孩童往边上推。 尖叫声和身后孩童的哭闹声铺天盖地地涌来,与马的嘶鸣纠缠在一起不分你我,姜落再次使劲扯住缰绳,方向对准,奋力一拉—— 砰—— 马车歪歪扭扭地改变了方向,小贩的地摊货物被冲散,零落满地,混乱不堪。 马侧对着墙撞过去的,头皮与墙面之间狠狠摩擦,墙面上有力地落下了一道血迹,血迹断掉之处,马匹昏厥倒地。 姜落提前收手,转头见那车门框扒着几根倔强的手指头,短瞬之间,她往车厢里钻,一把拥住面前的人。 无论是孩童还是沉妙瑜,姜落尽可能的将所能涉及到的范围都拥住往外推。 哐哐哐—— 紧接着又是几声大的碰撞,后面的车身撞了个七零八碎,中间连接的地方也已断掉,倾斜着倒了下去,像是墙面用它不整齐的牙齿狠狠咬了一口。 砸开的碎片四处飞溅,总有一些会刺到姜落的胳膊上或者背上,又或者是划出伤口,她所庇护了的部分已经很大程度上减小了伤亡。也可以说,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周围仍然吵吵闹闹,但马车里除了孩童的哭喊声外,已经没有理由再吵出刚刚那样的架势了。 沉妙瑜颤抖着睁开刚刚紧闭的双眼,怀里抱着的孩子还在啼哭发抖,鼻头上的灰让她连呛了几声,让她明白自己还活着。 “落落姐——?” 没有回应。 最先在车内的时候,只抱着她的手臂的时候,一切还不明显,但从姜落掀开车帘的那一刻,光线透过她的身躯照射而来时,沉妙瑜就知道—— 姜落的身形比她想象的还要纤瘦得多。 但保护了她。 鼻头一酸,晶莹剔透的泪花一朵朵地炸开,沉妙瑜的哭声很快融进了这片嘈杂之中。 002婚事 细雨过后,初春的寒风裹进热锅捞出的煎饼里,化作烟火气留在了人间。车轮滚滚,风一吹,枝丫便抖落掉花瓣,让那车轮碾着向前去了。 府门口的小厮眼尖,遥遥一望,便注意到了远处自家的马车,“二少爷回来了,快去禀报夫人——” 片刻后,马车在严府门口停下,下人迅速取来轿凳放好,恭迎马车里的贵公子。 一双干净的黑色长靴踩上了轿凳,轻缓而从容有力。下完轿凳,挽裾的手自然放回身侧。 严佑短暂的抬头一望,看到了府里正扬首绽放的白玉兰。 素白的花瓣包裹着黄色花芯,只漏出一小点,虚虚实实,瓣身底部细细抹开一道蔓延开的紫粉,无需绿叶,自有颜色。 收回视线后严佑朝前迈步,像是料到了什么,路过一旁的小厮时顺势停顿。 “少爷,夫人请您去正厅。” “知道了。”严佑微微点头,抬起步子,不紧不慢地朝正厅走去。 他知道母亲唤他是什么事,这种场景演了三年,他也有点腻了。 到了正厅,严佑先行顿首之礼,“拜见母亲。” “回来了?舟车劳顿,坐下歇会儿吧。”母亲蒋蓉瞧他来了,简单招呼一声。她低下头看手中的名册,开门见山,“有没有合你的心意的姑娘?过了六月就要二十三,婚事不该再拖了。” 妇人坐在那金丝楠木椅上翻动手中的册子,手腕处的翡翠镯子极小幅度的晃动,衬托着她优雅的举止。她不苟言笑,眉眼间少有和蔼之色。 严佑起身回话,“下个月是小鹤的生日,路上挑选礼物的时候忘了时辰,耽搁了路程,望母亲见谅。至于婚事,全凭母亲做主。” 严佑口中的小鹤,是他哥哥的遗孤,严安鹤,过继到他名下。 蒋蓉的手微微一顿,食指和中指并着往桌上轻轻一敲,让人一下肃然起敬,尽显当家主母的风范。 显然,她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倒不是他对婚事的态度,而是事关严安鹤。 严佑很爱惜这个孩子,但蒋蓉并不喜欢。 “总得是个合你心意的。”她又翻了两页,把册子递给了严佑,端坐着看他。其实上面的姑娘谁是谁,家世人品如何,早也记得滚瓜烂熟。 毕竟翻来覆去看了三年。 婚事在三年前就开始说着了,媒人去了几次,无果而终。除了蒋蓉威名在外,更多的还是因为严安鹤——那个时候,严安鹤刚满两岁。 蒋蓉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儿媳妇,但有身份有涵养的父母又怎么愿意把儿女嫁过来受这种委屈。 让正值年华的姑娘嫁进深宅抚养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别说笑了。 严佑假装往后翻了两页,故作沉思地点出一个名字,指给蒋蓉看。 “沉家?”蒋蓉眉头一皱,又依照往常一样念了起来,“不是什么大官,平时也没什么交集,门不当户不对,娶进门来也不晓得守不守规矩,怕是要委屈了你。” 在习惯性念出门不当户不对六个字后,蒋蓉一哑——她这么提,无异于自己给自己没面子。 “那母亲可有中意的人选?”孩儿考虑了一下,也觉得十分不错。 严佑不太在意,只是简单接过话头,说了前半句话,后半句要说的已在心里打好了草稿,他从未对婚事抱过希望,左右多跑几趟,让蒋蓉心安些便是了。 “你这孩子从小就不让父母操心,懂事得很。这样吧,我看冯家姑娘和李家姑娘品行端正,家世不错,容貌姣好。你觉着呢?” “孩儿考虑了一下——”严佑心里默默数了一下两个姓氏的笔画,选了个笔画少的,故意磨蹭出那考虑的时间,“觉得冯家十分不错。” 似乎笔画少一点,便能让麻烦也少一点。 “既然这样,我便派媒人去趟冯家。”蒋蓉收起名册,抬手就要起身,严佑上前搀扶,出了正厅。 “劳烦母亲费心,稍后我会仔细安排。” 蒋蓉忽的停了下来,眼神有些微妙,瞧了一眼被风吹得微微颤动的枝头花瓣,心绪有些飘荡。 她紧紧握住严佑的手,用讲道理的口气说道:“事情交给你来办,我是放心的,今日先歇息罢,好好休息一番再做打算。就算再忙,也要先注意自己的身体——毕竟,没有为了其他人不爱惜自己的道理。我吩咐下人熬点排骨汤,待会儿端去你那儿,记得喝完。剩下几步路我自己走,你回去罢。” 严佑今日休沐,本来昨天晚上就该回了严府,却拖到了今天早上,原因还是严安鹤,免不了被蒋蓉再提出来说。 “是,母亲。”严佑又搀扶着往前了两步,交给了一旁的柳嬷嬷,直到看不见两人的身影,他才转身。 恭送走蒋蓉,严佑便朝着书房走去,面上并没有什么不悦,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烦心事,其重要程度就好比蒋蓉要求他要把排骨汤喝完一样。 只是原在府外看着长势颇好的玉兰花,明明进了府中能看得更细致真切,偏没那个心思看了。 玉兰树下,背道而驰。 蒋蓉往前走,依旧是心头烦躁,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帕。 自家孩子的人品家世都算得上数一数二,怎么就没有姑娘肯呢。她随后想到了严安鹤,本就沉重的心情更加郁结,却也万般无奈。 蒋蓉重重叹了口气,“柳嬷嬷,让刘媒婆去沉家吧。到沉府去,路程一日有余,让她不急,多等等,十日后再来给答复。” 又是轻微的一声叹息飘进了风里。 “总归,还是选个他满意的。” * 姜落眉头一皱,醒了。 她预料到醒过来之后的环境会很陌生,但仍有些意料之外。 向上看不见天花板,朦胧的床帐顶遮住了她探究的视线。 红色的被褥上绣着几朵鲜艳的花朵,栩栩如生,姜落轻轻一捏盖在身上的被子,有些茫然的收回了手,这被子的丝滑质感让她觉得自己的皮肤纹理甚至冒犯到它了。 她不认得这是什么被子,但她摸过的最好的被子都比不上。 姜落摆着脑袋朝四周望去,显然周围的摆设布置也是精心搭配过,彼此呼应,色彩鲜艳明亮,可以感觉到房间主人的活泼烂漫。 痛觉还未完全消失,姜落有些吃力地坐了起来,稍微掀开被子往自己身上瞧,一切又成了意料之中。原来的粗麻布衣被人换下了,一些可见的地方缠上了绢帛,伴有清洗的痕迹。 看来是被某个好心的富贵之家给救了。 那沉妙瑜和小孩呢? 她正想着,便听到门被轻轻推开,进屋的人为了不吵到她,特意将步子放缓。 姜落不知来人怎么称呼,她只能看到不远处的红松圆木桌,围着几张雕刻精美的空心凳,其余风景皆被屏风挡住。 “咳咳。”她只好简单清了清嗓子。 “落落姐?” 来的人竟然是沉妙瑜。 沉妙瑜有些兴奋又担心地喊了她一声,刚刚放缓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转眼之间,她便从屏风后面绕到了前头来,端起一旁的空心凳,往床前一坐。 “你们没事吧?” “没事没事,落落姐你放心,我们都是些小伤,孩子们也早都安顿好了,你才是担心死我了!昏迷了三天呢!”沉妙瑜看起来精神抖擞,讲起话来也噼里啪啦的往外蹦。 三天,这个时间段在姜落的可接受范围内,毕竟自己的身体恢复力算不上很好。 这也就是为什么姜落明明比沉妙瑜先昏迷那么长时间,却只比她早醒一小会儿。 “我追马车之前就让店小二去报官,多亏他及时,又恰好遇到我爹派人找我,所以我们就得救啦。” 闺阁少女闯荡江湖,莽撞糊涂又不全是。 “我也……不算太笨吧。”沉妙瑜低头嘿嘿一笑,带着少女的娇俏和羞涩。“落落姐你别怕,这里是我的房间,你救我一命,我爹娘都很感激你——等到落落姐身体好了,我就可以带你……只是——”沉妙瑜话一断,像是想到了什么,“罢了罢了,不提这个——” 小姑娘说什么话,脸上就是什么表情,心里想的什么一眼便知。 ——定然是和父母闹了些不愉快。 姜落抬手摸摸沉妙瑜的头,想起师娘夸赞自己时说的话,便道:“你很聪明的。谢谢你,这几天累坏了吧。” 沉妙瑜嘴皮颤动,眼睛眨一眨的就红了,连着无声抽泣几下,她心里藏不住事儿,被姜落这么一安慰,就想着将一通苦水全部倒出来。 “呜呜呜……爹、我爹——居然让我嫁人,可我不想嫁人,我想去闯荡江湖——” 沉妙瑜十六岁,正是少女少男多情时。 姜落十八岁,师父教她跳舞,师娘教她除跳舞外的一切,师父师娘和和美美,婚嫁的概念她不是没有。 姜落不清楚沉家的情况,只在一旁默默听着,不想胡乱开口。再者,她说不来客套话。 沉妙瑜还在哭诉,任性地讲着,说话一时不着边际。 “我爹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女儿!” 哐当—— 房门突然被狠狠地摔了一下,震得沉妙瑜一惊,登时闭上了嘴,转头看到了熟悉的衣角,又迅速偏过头去,眼里还有不服输的劲儿。 敢做出如此动作的,自然是沉父了。 沉千海听丫鬟说姜落醒了,特意和沉母梁芸梦赶来看看,没想到刚一到门口就听到了沉妙瑜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胸中顿时烧起怒火,哐当一声发泄在了房门上。 他本想骂她几句,但又看到姜落在一旁,‘混账’二字活活憋了回去。 梁芸梦站在沉千海身后熟门熟路地替他拍背顺气,并不多言,看来是家常便饭了。 其实沉千海没有那么想要把沉妙瑜嫁出去,只是当时十分后怕,而女儿所幸没有大碍,他就不自觉的换上了训斥人的口气,沉妙瑜自然是不让着他,父女俩大吵一架。 偏偏这个时候刘媒婆来了,巧舌如簧,勾得沉千海心头痒痒,一气之下昏了头,竟给答应了。 可等他想了半宿回过神来,又悔得要死。 刘媒婆是个会看眼色抓得住机会的人,她敢在沉千海发火的时候不怕死地去说媒,也知道人不能逼太紧,既然有了准头可瞄,那便不着急。 “你简直是要活活气死你爹。”有外人在,沉千海只得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气,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凶恶。 沉妙瑜面对沉千海时,有着一股子不怕死的横劲儿,但现在姜落在旁,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让她知道现在该收敛些。 梁芸梦说:“克制点,不要影响姜姑娘。” 被点名的姜落诚心道谢,“谢谢沉老爷,沉夫人搭救。” 沉千海稍微整理情绪,对着姜落一展笑颜,“让姜姑娘见笑了,这声谢谢实不敢当,应该是我多谢姜姑娘你救了我女儿。姜姑娘若是不嫌弃,便在我府上住下几日,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不用,谢谢。”语调平稳,言简意赅。 如此干脆的拒绝,让三人都很吃惊。 “不对,落落姐,你这伤还没有好呢,怎么急着要走?这不行的——”还没等姜落说出原因,沉妙瑜已经急了起来,她所想的补偿计划竟然没有实施的机会,心里自然懊恼。 梁芸梦也一道劝她,“姜姑娘的伤还没好,不要急着走啊。” “说的没错,姜姑娘这么着急,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说便是。”沉千海良心上更过意不去,虽是帮劝,但说起话来就考虑细致得多。 三个人眨巴着眼睛等待姜落的回答,空气中细细流动着一丝尴尬。 姜落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些过于着急。 但她确实很着急。 姜落此番出门,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师父和哥哥姐姐。 本来只有师父游席知失踪了,但哥哥姐姐一道出发前往寻找,却时隔半月音讯全无,家书也不曾捎来一封。 消息就像是被人锁进了黑箱子沉入海底,与世隔绝。 姜落想出去,却遭到师娘姜莲的多次反对,最后姜莲实在拗不过她,说要同她一起,也同样被姜落拒绝了——姜莲摔了一跤,腿脚不便。 事实证明,姜莲的担心不无道理,姜落不过走了三里地,就被人贩子拐了,盘缠尽数丢光。 “谢谢。”姜落再次表达感谢,想来也只是找几个普通人,便将事情原委道出,一番讲述,师父哥哥姐姐一个不落。既然要找,那就一并找。 沉千海知道了姓氏名谁,笔画作何,又了解了人貌特征,略带可惜地摇头,“我实在是不知道这几个人,不过我可以派人去寻。姜姑娘不要过于担心,吉人自有天相,这几天就安心在府上养伤,等有消息了再走也不迟,也好有个方向。” “好。” 003替嫁 五日又过,寻人一事毫无进展,不过从人贩子的嘴里倒得出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人贩子着急忙慌地来寻马车,官府守株待兔,一网打尽。审问后得知,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孩童,是受人指示才把姜落绑上车,而沉妙瑜是非要自投罗网。 可惜没能找到指使者,毕竟比起认人,人贩子更认钱,交易对象是谁,他们不曾在意。 这让沉千海起了疑心,姜落的师父,以及她哥哥姐姐的失踪可能没那么简单——会不会是遇上了仇家? 于是沉千海办事的时候格外注意,他同时也将自己的顾虑告诉给了姜落,让她万事小心。 姜落点头应道,心头有些不安,又写了一封家书让人带给姜莲,想来自己已经能走路了,不管是否痊愈,只觉得这事儿不能耽搁。 “沉老——,沉伯父,我——” 沉千海觉得姜落称呼他为沉老爷有些过于生分,沉妙瑜也不喜欢,硬是让姜落改了过来,但她还是很别扭。她可以自然地叫沉妙瑜小瑜,却不能容易地改掉对沉千海的称呼——她总是不习惯和年长者亲近。 这样的一点停顿和犹豫,让人有了打断她的机会。 “老爷,刘——”一旁过来的下人想要对沉千海禀报些什么,但又注意到了一旁站着的沉妙瑜,随后声音压低了些,弓着腰措辞含糊,“那个、她说,一直在等您的回复。” 姜落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但一旁的沉妙瑜瞧他这个样子觉得奇怪,已然发问:“你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一束畏畏缩缩准备看向沉千海的目光被沉妙瑜拦截,她不用细想,便猜了个准。 沉妙瑜即刻变了脸,音量跟着拔高,“你心虚什么,我就知道,是那个可恶的媒婆来了是不是?没必要藏着掖着,我现在就去告诉她我不嫁!死也不嫁!” 几句话就让姜落清楚发生了什么,沉妙瑜偶尔跟她抱怨过这桩婚事,但也只是简单一句带过,表明自己不想嫁。至于要嫁何家,夫婿是何人,她也根本不会去关心。 现在火烧眉毛了,沉千海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表态,沉妙瑜便想着自己去快刀斩乱麻。 沉千海眉头一皱,朝那小厮摆摆手,“让她先等一会儿。” “爹,我说了不嫁就是不嫁,你就算把我绑了去,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逃出去,要实在不行,我就当着你的面咬舌自尽!” “哼,就你那胆子还咬舌自尽?”沉千海轻哼一声,显然对她的脾性了如指掌。 沉妙瑜觉得被瞧不起,气得脸也涨红了,“你既然晓得我的脾气,也该知道把我逼急了会怎样!” 沉千海有些犯难地看向姜落,目光之下饱含强烈的期盼。他想多留姜落几日,除开姜落身上带伤的原因,也有一点自己的私心。 沉妙瑜这几天都在家陪着姜落,让沉千海有了希望,只要沉妙瑜保证自己以后不乱跑出去,他就去拒了严家的提亲。可偏偏他一提这事,沉妙瑜就头一偏,故意拉着姜落往别处走,不愿搭理他。 姜落抬眼看他,清澈的双眼中仿佛荡漾着无形的水波,一举将人的心思映入心中。她缓缓说道:“沉伯父既然不是真的想要让小瑜嫁人,两人便把话说开罢。” 姜落的语调向来温吞,天然顿感,没有强烈的情绪转换,从她口里说出来的话莫名有了客观的色彩。 沉妙瑜半信半疑地看过去,等着沉千海的下文。 被点明了心思的沉千海有些尴尬,姜落说起话来总是将意思挑得明白,偏偏语调平平淡淡,神色自若,让人摸不清她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沉千海官场多年,下意识有些代入。 但尴尬之外还是感谢,他这拉不下来的脸总算是找到了由头。毕竟沉千海没有答应刘媒婆把庚帖拿出,留下了后悔的余地。 姜落看向沉妙瑜,道:“小瑜,若是沉伯父许你游历四海闯荡江湖,你会怎么做?” 沉妙瑜不掩兴奋,脑中闪过许多看话本时幻想的美景,眼里闪着亮光,期待无比。 这副样子自然落在了沉千海眼里,让他心头一动。 姜落不等她回话,继续问道,“你会平安回家吗?” 沉妙瑜刚从人贩子手中脱逃,自然晓得姜落说的是什么意思,脑袋一低,有些垂头丧气。 良好的家庭氛围让沉妙瑜清楚,无论如何,家都是她温暖的避风港,她不该忽略家人的担忧关心。 “我没有办法保证,但是我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失去了我想体验的人生。” “那么沉伯父该如何界定‘乱跑’,小瑜该怎么做,您才会放心呢?” 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让沉千海一愣,他想了想,旋即点点头。 ——保镖,侍从,又或者是让沉妙瑜练些防身术…… 总之这些,是他察觉到沉妙瑜的心思时,就该安排的事儿。 沉妙瑜有些懵,还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种万事皆顺的预感。她仔细在心里嚼了嚼这两句话,觉得有些奇怪,“落落姐,你说话——原来是这个样子吗?” 一击即中的问句,包含了无数窥人心思的琢磨,又带着滑稽的违和感,和她那硬凹的江湖风范不相上下。 “不是。是我哥哥教的。” 姜落说话平铺直叙,几乎很少问话他人。她的哥哥迟央淮不同,每每与人对峙时游刃有余,放在末尾的反问句更是威慑力十足。 迟央淮为她量身定制了两个方案: 不会答的,就抛给问问题的人。 会答的,就放在最后用问句说出来。 ——总之,一定要让人感觉到深不可测,若是知道那就最好,一头雾水就打哑谜,是一个显得自己有底气的忽悠大法。 虽和迟央淮句句噎人的样子不太一样,不过有语调加持,总能误打误撞地进行伪装。 好比沉千海这样敏感言语又一点即通的人,相处时间过短,平时说不上几句,便有些拿不准了。 “小瑜,今晚来我书房一趟。”沉千海此话一出,沉妙瑜自然是知道做了如何决定,但她还想要最后吃一颗定心丸,于是撒了个乖,“那爹爹,这个婚事——” 沉千海也把态度摆明,“与严家的那桩婚事,我会去退的。” “等等——严家,是京师那个严家吗?”听到“严家”两个字,姜落一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京师只有一个严家。”沉千海见她神情不对,凝眉一想,“莫不是和姜姑娘要找的家人有关?” 姜落老实点头,“是的。但,没事。”这门婚事是要退的,不能随便拉人下水,她刚刚应该忍住的。 关于‘严家’这件事,是姜落偷听到的。 姜落刚被收养的时候晚上是睡不着的,会悄悄蹲在院子里的角落处,呆呆的抱住自己,一动不动。游席知和姜莲发现后,就要哄着她去床上睡,越到后来,她便会假装自己睡着了,其实直到现在她的睡眠障碍也没什么好转。 姜莲晚上悄悄交代他们——万不得已之时,才能去找严家帮忙。 这种事一旦让姜落知道,那就是铁了心直奔而去。送姜落出门的那天,姜莲欲言又止还是止住了,只是告诫她,路上要是遇到了姓严的人,一定要离他们远点。 姜落眨巴眨巴眼,懂了——严家没好人。 可惜,她偷偷听到了前面的话,最是不忌讳这些。只要能找到师父和哥哥姐姐,其他条件都可以忽略,可以说她一出门就是奔着严家去的。 京师严家,虽不是皇亲国戚,却也是叫得上名头的。要不是婚事讲了三年都没有着落,要不是严佑所指,这也不会落到沉家头上。 蒋蓉每每打着‘合人心意’的旗号,而最终人选仍是她定,可结果一直未能如愿。 于是她动摇了,也该动摇了。 “真的没事吗?”沉妙瑜担心地看着姜落,关切询问。 “没——” “哟——沉老爷这不是在吗,怎么能存心把客人晾外头呢?”吵吵嚷嚷的刘媒婆进来了,是被下人一边拦着一边硬闯进来的。 严佑的婚事由蒋蓉一手操办,在这方面上,就算是交给严佑安排的琐事她也会过目,媒婆更是由她亲自挑选,断不会泼辣野蛮毫无礼数——要知书达理,谈吐文雅,一个媒婆虽代表不了严府,但细究起来也有些说头。 然而三年的时间磨掉了她的锐气,她开始怀疑这儿的风水不好,那儿的寺庙不灵,最后妥协下来,狠心换了个媒婆——俗话说高手在民间,经由各方举荐,也就换成了现在的刘媒婆。 刘媒婆等了半天不见人来,心觉不对,便知沉千海定然是有了动摇。她找准了空隙就往府里钻,扯着嗓子叫喊,什么言而无信背信弃义一通胡叫,一副誓要让外边人都知道的样子。 沉家能养出沉妙瑜这样的孩子,府中的氛围自然要偏亲和些,偏厅的下人不会随意动粗赶人。毕竟前些日子自家老爷又确实答应过她,只怕她添油加醋的坏了自家老爷的名声。 沉老爷眉头微蹙,朝下人摆摆手,“不要什么人都随便放进来。” 刘媒婆听见这话顿时就不乐意了,颇为神气地整理了自己刚刚被抓得凌乱的外褂,装模作样地打理发髻,还认真别了别头上戴的那朵假的牡丹花。 她阴阳怪气道:“沉老爷,您说这话可是生分了——谁不知道那日是您亲口答应小人的,这可不是小人一张嘴说出去就有人信的——小人是怎么进的府,又是怎么出来的,街坊邻居可都瞧着呢。沉老爷,小人知道您舍不得女儿,令爱又遭此一劫,所以一直不拿庚帖来小人也没说什么,小人不是那不懂人情的。可蒋夫人急着等小人回话呢,小人这才慌慌张张上门来了。怎么看如今的架势,沉老爷您是想靠这未交付的庚帖提裤子走人不认账呐,真当是嫁女儿随随便便!以后哪家还敢上门提亲呐——” 沉千海低估了刘媒婆添油加醋的本领,一时间哑口无言——为人父母哪愿意让外人随便说子女的闲话。 更何况,这闲话还是自己惹出来的。 沉妙瑜坐不住,“胡说八道!你这妇人好生无赖,怎么能张口就来!” 刘媒婆上次说媒是单独和沉千海聊的,自然不认得她,何况要是沉妙瑜在场,肯定要当场生吞活剥了她,那不可能不会印象深刻。 现在这里站了两位,皆是华服在身,沉家又只有一个女儿,刘媒婆分不清谁是谁。大户人家的千金哪是说见就见的,就算见过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她就是谁谁谁家的女儿,只能靠着画像咂摸。 “这位小姐,您说话可要仔细了。”她不清楚这人的身份,不敢轻易冒犯。这桩婚事若是谈拢了,那她极有可能是未来的严家二少奶奶。 “你——”沉妙瑜刚要上前就被人拦住了。 “什么婚事,竟然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知道。”听到小厮的话,梁芸梦着急赶来了现场。她现在只有一个办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了任何一个都不行。 只要一口咬定这件事她不知情,那便不作数。 花花肠子绕了几绕,刘媒婆看出了梁芸梦的意图,开始装模作样,“什么?夫人您竟然不知道?!天呐,沉老爷要是把女儿的事情放在心上,怎么会这么些天了都不和您商量?难道要盲婚哑嫁不成?这不能吧——还是说,您二位这是打算合伙起来诓一个老婆子?哎哟喂!沉家不会这么仗势欺人吧——” 这古怪的语调让人恨不得抓起来打。 姜落见惯了乡野里的泼皮无赖,并不感到惊讶,对于此类话通常是左耳进右耳出,对于此类人通常是不作理睬。 但沉家不行。别人是无赖,他沉家不是。 如果沉千海没有答应的话,一切都好说,可惜事情已经发生,刘媒婆又是如此强势。 刘媒婆见两人面色难堪,心头得意,她知道这些大户人家最是要皮要脸,但不能逼得太狠,他今天会给她一个媒婆面子,完全是因为严家压他一头。 “看来您二位还需商议啊——那小人明日再来要一个答复,这样也好给蒋夫人一个交代。小人退下了,不劳相送。”刘媒婆说完,溜得比那耗子还要快,她可不指望他们会客客气气地送她出去。 沉妙瑜看着远去的背影又急又气,“严家严家,他严家是镶金了么!” 经过这个场面,姜落对严家没有好人这个定论又多了几分肯定。她一向思路简单,不沾人情世故,不会考虑一切对自己有利的因素。 “如果你们愿意冒风险的话,我可以代替小瑜嫁过去。” 这办法甚至不需要她动脑筋思考。 004三书六礼 早春里的迎春花已经开了,嫩黄的花瓣飘出玉米粒的香气,枝叶柔顺地舒展,用它自身的嫩绿遮挡了一部分屋中之景。 “啊?什么?我没有听错吧落落姐——”沉妙瑜不可置信地看向姜落,沉千海和梁芸梦也是一脸诧异。 “婚姻大事,怎可儿戏?”梁芸梦道,“姜姑娘,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这是他当爹的一时糊涂,怎能让你来承担这个错误?况且这婚事,我们是定会退掉的。” 这场婚事不是什么圣旨,现下退不成,不代表以后,无非是过程繁琐些。沉千海完全可以在庚帖上作假,写个不好的八字,不用他们说,严家那位蒋夫人定然是要退的。 三书六礼,她可不会容忍任何一步出差错。 姜落解释道:“刚刚正要说的,我已经可以走动,希望马上就能启程去京师寻访严家。如果退婚不容易,我可以嫁去严家,事情能一并解决。” 她有求于此,顺水推舟。但若他们有顾虑,她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既然……” “等等。”沉千海想到刚刚姜落听到‘严家’的反应,本来就怕这场失踪是仇人追杀,这么看来更是耽误不起。 但现在婚事没能退成,却也不是不可以退成。 所以这个忙,完全在于他沉家愿不愿意帮。 “我们与严家并无交情,那你呢?” 姜落摇头。 沉千海思索片刻,接着道:“如果你嫁去了严家,该当如何?” 沉妙瑜迅速出声,“爹!你怎么——” “在严家找到我需要的线索,然后和离。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 平缓的语调一直是姜落说话的特色,她身上的顿感太强,添加的程度修饰词几乎没有,仿若一朵假花洒上了清澈透亮的水珠,模样逼真。 沉妙瑜只觉得这事不成,心急道:“爹!不能答应!你没看见刚刚那媒婆嚣张跋扈的样子么?严家人这么黑心,肯定会欺负落落姐的——婚事就算退不成又如何,他要真敢娶,我第二天就能让他乖乖签下和离书——” “稍安勿躁。”沉千海皱起眉头,这种事沉妙瑜绝对干得出来,他甚至可以预见那样鸡飞狗跳的场景,比起姜落,只会更糟。 “严家可不会随随便便见客,何况你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有这桩婚事搭桥,才会容易些。” 梁芸梦担忧道:“可若是嫁过去被严家人苛待该怎么办?再要被发现,岂不是都要受难?” “对啊对啊。”沉妙瑜一旁附和。 沉千海没有答话,问向姜落,“姜姑娘,那严家,是非去不可?” “是。”姜落再一次点头,笃定而坦诚,眼底不见波澜。 她显然是不怕的,也不在乎——没有任何经历会比她十岁之前的生活更糟,也没有任何可以动摇她的决心,即使她自己。 沉千海一摸下巴,从头到尾地捋了一遍,“马车被撞时,现场一片混乱,是官府和沉家的人前去收拾残局,就算有人看到了,但都灰头土脸的,被认出的可能性非常小;姜姑娘身上有伤,没有和小瑜一起出过沉府,更不会有人认得;那媒婆今日来,看样子是不认得的;听说以前蒋夫人在提亲前都会亲自去见上一面,但这次并没有到沉府……” 几乎没有人会识破沉妙瑜和姜落的身份。 “小瑜,如果你同意,那我就答应了。你要是答应了,你娘也不会多说什么。” 梁芸梦点头。 “什么?爹!你在说什么胡话?” “要是换作你,你肯定会更加拼命吧?那为什么你能去江湖闯荡,可以不顾家人的担忧而冒险,却要限制别人呢?” 这话说得沉妙瑜沉默不语,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她才有了切实的感受。 沉千海继续道:“现下这个法子可以帮到姜姑娘。如果你愿意,那么你将牺牲掉你的身份。外出游历时须得事事小心,不能随意让人知晓了你的身份,若是想嫁人了,也要等姜姑娘安排好她的事情才有你的份。” 姜落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觉得不妥,“沉老爷,不必……” “我怎么会介意这个。” 一锤定音。 沉妙瑜目光坚定,又在看向姜落的时候犹豫了下来,“我只是担心落落姐……” “我做事自然不会像你这般莽撞。”沉千海颇为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免不得又数落她几句,“你还说出门能保证平安回家,你看你这个样子,出去定是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算了,今晚早点来我书房罢。” 沉妙瑜委屈巴巴地看了沉千海一眼,自知理亏,也不跟他犟嘴。 沉千海转头向姜落道:“姜姑娘这下便不要急着走了,婚期未定,好好休养。” 姜落点头,朝他们鞠了一躬,客气有礼,“谢谢。” 她看向有些怏怏不乐的沉妙瑜,又想起她先前的模样,好似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在太阳下晃出了一片柔光,与这份春光一同留下了浅浅的印记。 这院子里开出的迎春花是何景象,她这辈子都不会忘。 心灵深处的种子悄然抖了抖身形,似要长大,姜落不禁浅笑道,“谢谢……沉女侠。” * 早春时节总会来几场雨,淅淅沥沥,下得不大,没有要将天地万物重新洗刷一遍的架势,只是嫌那青石板的颜色过淡,加上一笔,最多在晚间陡然升出寒意,将人迅速裹住。 衙署内宅本已黑下的卧室里又重新亮了起来。 向来是今日事今日毕的严佑躺在床榻上翻了两个身,便知自己睡不着,于是起身摆好烛台,取来纸笔,端正坐在桌前。 他身着白色绸制的中衣,随意搭了一件披风在身上,样子像是入定一般。 严佑鲜少有烦心的时刻,直到今日见了蒋蓉派人递给他的庚帖,心头隐隐发闷——这桩婚事居然真的要成了,整个过程只用了十天。 刘媒婆自然是功不可没。 蒋蓉让她十日之后来回复,结果第七日就收到了庚帖,拿到了庚帖,蒋蓉便立刻找人对了八字,问了凶吉,一切妥当之后派人送到了严佑这儿来。 接到庚帖的那一瞬间,严佑竟是一眼都不想细看,潜意识在逃避,只叫人放到一旁。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不到原先想的那样淡然处之。 严佑知道自己的身上一直压着一堆无形的石头,大大小小,重量不一。有的是别人给他的,更多的是他自己给自己的。 是这三年未说成的婚事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推开了一些石子,而这份意料之外的庚帖却压倒了他从石缝里生出的一丝侥幸。 烛火微微晃动,照亮了宣纸上一团浸透的黑色,那是上面仅有的笔墨。 婚事讲了三年,大多无功而返,这聘书还是头一回写。 严佑提笔却犹豫,回神过来时,那宣纸已经是要不得了。他将笔搁置在一旁,单手撑着太阳穴,微微蹙眉,脑袋里想的是那份他还未打开看过的庚帖。 右手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桌面后,他忽然生疑,写聘书这件事让人来通报一声即可,没必要把庚帖送来。 陈放在一旁的红色柬帖静静地躺在烛光下,封套上的纹理折射出澄澈而不刺眼的金灿光芒。 严佑拿起这份庚帖,用指腹细细摩挲着上面两个字,这份庚帖破灭了他的侥幸,还害得他生出幻想—— 手上的动作一停,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庚帖经由蒋蓉再送到他面前,这婚事基本算是定下了,他竟然对这个无异于判处他死刑的东西宽容起来。 严佑隐约有了一个猜想,手腕一翻,打开了它。 他一列一列地耐心看完,很容易地捕捉到一个重点。 ……女名沉妙瑜。 严佑一愣,失笑一声,终又释然——蒋蓉当然是爱他的。 她会为他考虑,站在她自己的角度上为他考虑。 但他不会埋怨蒋蓉。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就算蒋蓉问他愿不愿意,他也只会下意识地琢磨什么样的答案是蒋蓉希望听到的—— 他对自己的束缚不见得有多么少。 所幸还有严安鹤,这是他唯一的慰藉,他发誓一定不会让这个孩子像他这样。 严佑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本以为睡不着可以起来把聘书写了,没想到反而扰得心神不宁。他将桌子上的宣纸和庚帖收拾好,起身脱下披风,拿起外套重新规整地穿好,另点了一盏油灯,吹灭了桌上的蜡烛。 严佑举着灯,寻到一侧的书柜旁,单手用力一推,出现了一道暗门,暗门连通另一间屋子。 屋子不大,只放得下最简单的一桌一椅一榻。 这屋子是严佑为自己准备的,最喜心烦的时候进去躲着。虽大半个月前没能想到会派上这样的用场,但解闷效果更佳。 榻上懒散地躺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人,一身淡淡的酒气。被子只有一个小角堪堪扒住他的脚后跟,剩下的全掉在了地上。他将那空酒坛抱在怀里,偶尔咂咂嘴,裹着纱布的脚踝一动,便是清脆的铁链碰撞声。 严佑站定细听,是均匀的呼吸声,他想,应该是睡熟了。 煤油灯能照亮堂的地方不多,但足够让他看清这几乎没有盖在身上的被子。犹豫了几秒,他还是决定将这人身上的被子盖好再走。 他走路声音并不算大,依旧放轻脚步,随后将煤油灯搁置在桌上,几步绕到榻前蹲下捡起被褥,轻轻拍掉上面的灰,想要再盖上去。 严佑手上的动作还没来得及,榻上的人先一步翻身,手搭在脑门上揉了几下,闷声道:“来都来了,不如再陪我喝几杯。” 他右手一放,酒坛子骨碌碌从榻上滚开,连着晃出几滴新鲜的酒液。 严佑稳当地接住从床榻边沿滚下来的酒坛,将它扶在一旁立正,“醉了便早些休息吧。”他只当这些是迷糊话,终将被子盖在了他身上,准备回去。 早睡早起一直是严佑的好习惯,他以为这会儿时辰不算晚,游席知是不会睡的。 游席知是他半个月前从太子那里领的。 皇上现今病危,临终前念叨上了已逝贵妃贺兰音的孩子,想要寻得女儿的下落。女孩于十一年前走失,年纪算来应有二十。 太子依言照办,秘密进行。他找到了以往和女孩有过交集的游席知,但这家伙软硬不吃,拿他没辙。太子又发现游席知和当年离家出走的严家长子严继山有关联,他觉得严佑品性纯良,信得过,便将这差事交给了严佑。 严佑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也没能从游席知这里得到答案。毕竟这么大的事,太子却是秘密进行,再者,他跟太子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交情。 虽然有许多想不通的地方,但事关严继山,他没有不重视的道理。 当年严继山离家出走,回来的只有放在府门口的婴儿和一封带着死讯的书信,许多都成了谜。 游席知窸窸窣窣一阵,抵着床榻撑起身,歪倒着靠着墙壁,“你小子,几时见我喝醉过?这个时辰了还没睡,心里有事啊?不妨说出来,给我解解闷。有桌有椅的,别客气。” 严佑虽早已领教他的说话风格,仍接不上话。他坐回了凳上,煤油灯将他的身影投映在墙上,如同被风吹散的野草,飘忽不定。 游席知眯眼看着他,脑中闪过一个词。 形影相吊。 “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游席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侧躺着,半开玩笑道:“说吧,本道长心善,替你画画符也成,就当酒钱了。” “我的婚事,要定下了。” “啧啧,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哪家的姑娘哟,真是造孽。你这一把年纪了还带个不是自己的娃,不是祸害人家是什么?” 严佑点头,“说得也是。” 游席知笑他不懂,“这不明摆着严家仗势欺人么,人家拒绝不了而已——要真是看上你才有鬼了。” 严佑一直没觉得自家会仗势欺人,便也没往这方面想,但这次不同以往,去的是沉家,按照蒋蓉那‘门不当户不对’的说法——你这么做是一回事,别人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一个无心之举,倒叫别人有苦说不出。 “你说得对。”他再次表示同意,“等到……下聘时,我去说明白了,以免生了误会。” “你还要等到下聘的时候?反正没有了娶亲的意思,早做了断不是更好。” “不在规定的礼数中前去拜访,容易惹人猜疑,沉家小姐也会落人口实。聘书要写,聘礼要好生准备……错了,是赔礼。到时便是我做得不够好,沉家不满意这个女婿。” 游席知咂舌道:“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你除了年纪大,拖家带口的,人还呆板无趣些,倒是没什么其他缺点了。” “承蒙夸奖。”严佑的眼底浮出几缕狡黠的笑意,“年纪大的和年纪大的更能聊到一起,对吧?” 他这样说着,晃悠悠的残烛也同时变了模样,成了生命力的绽放。 “不能。”游席知撇嘴白了他一眼,“别想套近乎,更别想从我嘴里知道什么。那狗东西装情深一套一套的,叫人反胃,赶紧两腿一蹬去见那阎王爷,死得利索些才好,方便我早点回家。” 他骂得有分寸,让别人觉得套出了话来,却猜不出实际。 “知道的,我不会逼问你。”严佑像哄小孩一样点头应到,他待游席知不错,确实也从未逼问过,是游席知自己偶尔忍不住要骂得多些,那嘴巴闲不下来,就喜欢跟严佑炫耀自己的神仙日子美好生活。 又是家庭美满咯,又是徒弟孝敬咯。 气氛稍微有所缓和,严佑因公事繁忙平时也不常来,游席知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着实闷得慌,忍不住要多说几句。 “你的婚事要真定下了,可得送我一坛女儿红尝尝,虽然没这个可能,而且你的酒也比不上我家阿莲的桂花酿。”游席知一舔嘴唇,似乎是有些馋了,“像你这种睡眠不好的人啊,就该喝点这种助眠。我有三个徒弟,你晓得吧?最小的那个啊,她就睡眠不好,要不是阿莲拦着,从小就该给她灌上了。” “现在就不行了,啧啧,多喝几口就醉。”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笑了起来,“你不知道,那娃娃醉后就成了哭包,一般人吧喜欢嚎啕大哭,发疯撒泼,她不,她要抱着人小声哭,哎哟,喝醉了都还要面子——” “你家那小孩肯定被你教得古板至极,没我家的有意思,你也别笑话她,那孩子小时受苦遭难的……不说小孩了,你还未娶妻,那我再跟你讲讲我的阿莲……” 严佑一笑置之,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每一句都认真记在心里,听到有趣之处,跟着微笑点头,偶尔书接上回,问他几句。 这场思念与慰藉的交汇,和谐得像太阳从东边升起,理所应当。 005大婚 游席知畅快地聊了一夜,累了便呼呼大睡。严佑听了一夜后倒是神清气爽,聘书和拜帖也迅速写好,吩咐人照办。 心里出现了期待,便不觉得这是一种折磨。 按日子算来,拜访沉府也就是后天的事,事情很快就会有结果。 在还没拜访之前,严佑心里以为,这婚事定然是不成的。 三月的桃花开得正浓,饶是粉色浅淡,也避不开这春日生机。枝头的鸟儿向来随性自在,它心里高兴了,就要在某家的枝头上唱上一曲。 今日沉家外头的喜鹊正叫得凶猛。 “小女体弱,这桃花天里最容易伤风冒寒,可得做好准备啊。” 严佑觉得不对劲,起身朝沉千海作揖礼,诚然道:“抱歉沉老爷,在下没能听明白您的意思。” 沉千海神色和蔼,“哦,就是——尽快完婚的意思。” 聘礼最终还是聘礼,成不了赔礼。 严佑离开沉府的时候,还有些恍惚,台阶已经踏下走完仍觉得步子没踩实,一路上心不在焉,直到人站在严府门口,他才回神。 正值傍晚,天色渐暗,天边削出一层一层的云逗留于远方。 严佑那颗起伏晃荡的心在看见蒋蓉之后回到了一潭死水中,空荡乏味,奇怪得像没有回声的山谷。 他按住了挣扎的自己,这就是他本来的生活,已经比绝大多数人幸运,没什么好唏嘘的。 蒋蓉端坐在椅子上,双手交迭,静等严佑行礼之后开口,“谈得如何?” “回母亲,一切顺利。”再抬头时,严佑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异样的情绪,取而代之的是同以往无异的从容和冷静,一眼看去便觉心安。 蒋蓉点头,并未露出满意或者失望,“婚期可定下了?” “定在五天后。” 室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蒋蓉忽然低声笑了,笑出了眼角的鱼尾线,笑容真诚不失优雅。 严佑当然明白蒋蓉是在为他开心,甚至还有揶揄的含义,是在笑他心急。 “那便好生准备着吧。” 严佑没想解释过多,只是点头应道,“是,母亲。” 他退下后,蒋蓉叫来了柳嬷嬷,想要再多叮嘱些。 柳嬷嬷见蒋蓉面色喜悦,猜也是婚事成了,“恭喜夫人。” 蒋蓉换了媒人,心里忐忑。本来第一次对刘媒婆的印象不好,心里也有些瞧不上,觉得这桩婚事更是不成,便没有像以前一样先去拜访,现在看来甚是失礼。 严佑把婚期定得这般早,显然也是心里高兴的吧——这次她一定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恭喜的话留到五日后说也不迟。去沉府的拜帖可写好了?”蒋蓉收拾好情绪,又恢复了以往的典雅庄重,“仔细打点着,可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 “夫人说的是。”柳嬷嬷朝门口望去,那正是严佑刚刚离开的方向,看样子是去书房,“可五天……会不会紧张了些?” 蒋蓉脸色放缓,语气多了自豪,“就算婚期提前到明日,他也能给办妥。” “我说,婚期又不是明天,你赶这一趟干什么?” 秦开舟正翘着腿舒坦地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视线随着右手转起的书上上下下。 严佑提笔蘸墨,继续专心写自己的,“下次从正门进来。” “别呀——”秦开舟一把收住正往高处旋转的书,抚平刚刚的卷痕,憨笑道:“要让你娘知道,我这不白来了。” 秦开舟是个纨绔子弟,小时和严佑在一个学堂,赖着他当保护伞。夫子也不惯着,因此严佑总因秦开舟而受牵累,蒋蓉也自然不喜欢这个让自家孩子无缘无故跟着受罚的秦开舟。 她但凡在严家看到秦开舟,不说赶他出门,断不会给他好脸色,秦开舟也不自讨没趣,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偷偷爬墙的毛病。 秦开舟从太师椅上下来,凑到严佑旁边,对他挤眉弄眼,“你这婚期都定下了,我这做兄弟的当然得送你点好东西。诶,这本书你先拿着。” 严佑搁笔接过,书封上没有书名,加之秦开舟那洋洋得意的表情,他接过书后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疑。 秦开舟抢先一步按住他的手,示意不要打开,只是神秘兮兮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呢脸皮薄,你娘更不会让你看这些,但夫子说了,学无止境,必不能孤陋寡闻吧?新娘子要是不满意,一脚把你踹下床,可别怪我这个当兄弟的没提醒你。” 话说得没头没脑的,但严佑隐约知道是什么了。 “你该不会……” “诶!不用感谢我!”秦开舟啪的一下往他肩上一拍,跳到一旁,脸上一副‘我真仗义’的表情,“找个时间好好学习一下,我相信你的学习能力!” 话毕,他朝外一望开始黯淡的天色,嘴里嘀咕一声,“我得走了,可不能回去晚了。” “……恕不远送。” 秦开舟一个箭步冲到门外,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带着几分警告的眼神看着严佑,“你要是不看,咱们俩就绝交。”没等严佑回复,他又急匆匆跑开了。 严佑捏着书脊,犹豫了一下,拿远了些,随意选了中间一页打开,静静凝视着上面的内容…… 他缓缓别过头,合上了书本,样子颇为镇定地将书放到了一边,其实指尖发烫,还是有些慌乱。 书上的绘图让他翻了个正着,本想闭眼摒弃杂念,却没想到那画面上一男一女赤裸相对紧密贴合的样子更加清晰。 严佑默默将那本书再推远了些,起身快步到了门口。 春日夜晚的风足够凉爽,脑袋里舒服的只剩下飒飒风声。 心绪渐缓,严佑转头将视线落回那本书上,有些于心不忍。 他知道秦开舟为什么会送这个。 秦开舟在三年前便已娶妻,妻子名为厉寒玉,是厉家千金,学识渊博,远近闻名的冰山美人。 两人洞房花烛夜时,厉寒玉吃痛,一脚将秦开舟踹下床,说他不行。 秦开舟将这件事瞒得很死,事后又觉得委屈,便忍不住和严佑说上几句,讲他如何体恤自己的夫人,舍不得让她痛。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痕迹太明显,严佑本来只觉得奇怪,直到他今天这番话和这本书送到了他跟前,才算是确认。 说实话,严佑并不想要孩子。 他对严安鹤的私心太重,但因为自己这份私心而让未来的妻子蒙受不白之冤也是不应该的。 严佑自认为弊端讲得清楚,直言拒婚也没关系,想不通说了那么多还是得到‘尽快完婚’的答复。 脑子里想起游席知对他说的话,首先排除看上他这个可能——难道真是为了攀上严家这一层关系? 严佑越想越多,思绪弯弯绕绕的没完,刚吹空的脑子迅速被填满,却理不出一个所以然。 他愁着叹了一声,重新坐回桌前,打量起刚刚放在远处的那本书。 几经思考,终将手搁了回去。指尖温度回升,烛光下的身影黑作一团,影子的主人面红耳赤地翻了一页又一页。 * 云蒸霞蔚,日丽风和。柳吐黄金,梅含碧玉。 明媚的春光映照在人们的面庞上,柔和万分,尤其那办喜事的人。当太阳的温度传达上来,所有的愉悦和期盼都归结为一句。 天气真好。 锣鼓阵阵,鞭炮齐鸣,迎亲的队伍声势浩大,场面壮观,欢闹声不绝于耳。路过的人忍不住停下脚步,视线追着看去凑个热闹,沾点喜气。 都说严府的蒋夫人勤俭持家,但该花钱的地方绝不小气,即使是沉府里的人听到这种仗势也忍不住惊讶于这大手笔。 坐在铜镜前的姑娘已经准备妥当,只差盖上盖头。 女孩的长相算不上惊为天人,气质偏淡雅清冷,杏眼里是不入尘世的疏离,又带着几分成熟。 像是一朵清雅的白荷,静静开放,花瓣上还挂着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摇摇欲坠。 即使婚服在身,添了妆容,也不会被称为娇艳。若细究起来,还有几分呆气。 “哇——落落姐,你这也太漂亮了!”沉妙瑜使劲儿夸夸。 姜落细瞧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道:“是梁夫人手巧。” 梁芸梦听了这话,不由得笑道:“姜姑娘也会说些讨人欢心的话啦。” 不解的视线对了上去,姜落不明白梁芸梦的意思,这是实话,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好看的。 “这孩子。”梁芸梦跳过了这个话题,瞧了一眼窗外,随后从匣子里拿出一支木簪递交到姜落手上,再次叮嘱道:“到了严家万事小心,万一遇到了危险,只管把这根簪子交给云枝,她知道该怎么做。” 云枝是沉千海安排的,能文能武,作为姜落的贴身丫鬟。 严佑德才兼备,声名在外,但沉千海也要以防万一,有备无患。 毕竟人是会伪装的。 尤其带有阅历的上位者。 姜落起身再次道谢,她原先以为是帮沉家解决麻烦的,结果倒是截然相反。 他们连嫁妆都是认真准备的。 沉千海是这样安慰她的,“沉家虽比不上严家,但也不是小门小户,小钱而已,姜姑娘不必介怀。再者,不能叫他们看出端倪吧。” 姜落没有多说,但心里已经默默掰着指头算上了。 梁芸梦慈爱地替她整理着额前的几缕青丝,拿起崭新的红盖头盖了上去,盖头的流苏从她眼前坠落,视线再无其他。 梁芸梦对沉妙瑜交代道:“小瑜,你就别瞎晃悠了,叫人看到了不好。” 沉妙瑜送姜落走的时候还有些哭鼻子,就算知道姜落现在看不见,也依旧用力挥手,一开口便是浓重的鼻音,“落落姐,一路平安!万事小心!不要忘了我!” 金黄色的流苏上下晃动,最终转身而去,留下一道赤色身影。 红盖头挡住了姜落的视线,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半封闭的状态,失掉了安全感,饶是过了这么久,她还是害怕这种空间。 姜落先开始还能清楚地辨认出沉千海的声音,再后来鞭炮齐放,周围人声鼎沸,她便是什么情况也不认识了,只觉得身处一片混乱之中,忽高忽低的声音在耳边炸成一团。 “小心。” 一片庞杂之中出现一道特别的声音,犹如清泉与溪间的石头短暂碰撞出火花,又匆匆流走,经过的痕迹快速蒸发。 姜落更多时候是坐在轿子里,有需要时则让云枝代为传达。 严佑提前两天去接亲,路上将车速放缓,原本一日有余的路程,刚好在婚期之时到了严府。 一路顺利。 那鼓吹喧阗的场面重现,坐在轿子里的姜落被炸得恍惚,忍不住按了几下耳朵,慢慢忍受着适应。 剩下的一切按部就班,她按照所学习过的礼仪,努力将每个流程所需要的事做到最好。她现在代表的是沉妙瑜,是沉家,不能让任何一处受人诟病。 送入洞房后,一切才算是告一段落。 这两天一直神经紧绷的姜落坐到那柔软的床榻上时,只想把身心都交出去,一路上没怎么走动,仍觉精疲力竭。 她不知道外面具体是什么时辰,但离晚上一定还有些时候,现在只需要坐在床上安静等待。 姜落想着想着,眼皮就开始变得沉重,只好不断捏着自己的手,提醒自己不能睡。无奈眼皮下沉,又遇到了舒适的环境,整个人松懈下来,抵抗的意识更轻了些。 眼睛终究还是闭上了。 姜落没有睡多久,脑袋往地上啄了几下就清醒了,她睡眠状况不好,难以入睡也容易醒,所以眼下有轻微的黑眼圈,她照镜子的时候就知道梁芸梦特意用脂粉给她盖住了。 又这样静静地等待了很久,除了中间有丫鬟进来点上喜烛,再无他人造访。 新郎还没来,肚子倒先抗议了。 姜落忍了忍,后面实在饿得有些胃痛,担心失态。她仔细听了听外面,没有走动的声音,于是悄悄撩开了一角的流苏,往外面一瞧。 桌上摆放着霁红玉盘,里面盛满了红枣莲子核桃等,样子很是精致,喜秤旁边立着贴有囍字的酒壶,在烛光的照耀下散发着银色光芒。 姜落一手撩着盖头举在额前,另一只手在果盘上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轻轻一捏红枣—— 无核。 她这才拿了两个垫肚子,快速退坐到了床榻上细嚼慢咽。 咽下最后一口,姜落麻利地整理了一下盖头,一搓手指,将腰杆挺直,调整视线。 一切刚收拾好,下一瞬敲门声响起,房门被推开。 脚步声接着响起,姜落心里咚咚直跳,不免紧张。 “小姐,严少爷让奴婢端了些吃食来。”原来是云枝。 云枝放下手中的托盘,扶着她到桌前坐下。 桌上摆好了小米粥,枣糕,清蒸鸡,白煮肉,酸甜汤……富贵人家的吃食在菜品和样式上,都极具讲究。 “我一个人吃的?”这晚餐都快赶上她家的年夜饭了。 “严少爷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让我端了些来,分量不多的。” 样样都有,都是小份,不过已经够了。 “那你——” “小姐放心,奴婢吃过了。” 姜落这才开始动筷,毕竟两个枣子确实不大够。 饱腹过后,姜落反复漱口几遍,整理好后坐回了床榻,云枝将盖头重新盖回,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出去了。 时间慢慢消逝,喜烛滴下蜡油,此时,房门再次被推开。 微风使得烛火轻晃,隔着布料带来的不安全感再度升起。有了刚刚的打断,这次倒没有那么紧张。 渐近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房间里一步又一步地扩大,黑色长靴在她面前站定,飘来轻淡的松木香,清晰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抱歉,久等了。” 销声匿迹的清泉越过了顽石,在溪间潺潺而下。 006新婚夜 严家办喜事,隆重万分。 严佑被抓着灌了许多酒,招待完宾客后先去了偏院简单换洗,重新熏过一遍穿在外面的喜服,有了刚刚的松木香。 可不能让酒气熏到新娘。 他进了房间,拿起桌子上挂着同心结的喜秤走到她面前,先予歉意。 姜落轻轻点头,往缝隙处看去。 严佑开口迟疑,一时间想不到如何称呼,叫沉小姐太过生疏,显得不欢迎她,直接叫夫人又过于冒昧,索性去掉。 “盖头厚重,久遮不利于视线,我替你遮一遮,不要害怕。” 厚重二字来形容这绸缎制的盖头,倒有些夸张,姜落也没明白过来这个‘遮一遮’具体是什么。 喜秤上的同心结来到了她跟前,伴着流苏一起缓缓上升,当与她视线持平时,一只白净的手出现在眼前,隔着一小段距离挡住了光线。 姜落顺势闭上眼睛,有些勉强,这种对她可有可无也根本不会在意的细节竟被严佑诠释出了理所应当。 盖头已经挑了上去,严佑看到姜落再次睁开眼,确认她适应后缓缓移开了自己的手,随后将红盖头取下迭好,连同喜秤放回了一旁。 姜落正想站起来,却听到严佑让她别动。 “头冠很重。”他的视线停在姜落头上的凤冠和珠钗上,“这几天辛苦你了。你不方便,我帮你取下来吧。” “好。” 严佑离得近了些,动作小心仔细,直至最后一支金钗放好。 若即若离的动作,称不上远的距离,在一片朦胧的火光之中让人迷离。 头上端着的重量被去掉,姜落感觉整个脖颈也舒服了不少。 一切妥当之后,姜落跟着严佑来到了桌前坐下。 “……沉小姐,胃可舒服?”严佑用他那尚且清醒的脑子纠结了许久,还是决定用“沉小姐”这个称呼。他的视线落在酒壶上,“若是不能喝,也可以茶代酒。” 听到‘不能喝’三个字,姜落下意识跃跃欲试地望向严佑,短暂的停顿后,又将话咽下去了,心里舒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以为真吆喝她喝酒。 “无妨。” 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总觉得严佑表现得虽然足够体贴,但实在太过小心,仿佛她一碰就碎。 这倒不全是错觉,沉千海因她身上有伤所以特意交代过,严佑自然是记在心上。 且不说他知道姜落穿的婚服是里三层外三层,却看不出沉重,一眼便知纤瘦。 不过姜落只是身体恢复力差点,但休养了一年,游席知又带着她跳了七年舞,力量与韧劲都在,绝不会弱不禁风。 姜落接过严佑倒给她的交杯酒,意外地发现这酒并不清亮,更偏粘稠,想到师娘的桂花酿,泛起些微思念。 两人身体前倾,挽手交杯,在这一刻抬眸对视。 姜落以为她的哥哥已经是村子里最好看的了,师父也说过,她若要挑夫婿,就得按照迟央淮和他自己这样的标准来。 迟央淮是好看的,但不会有严佑这样脱俗的气质。 墨色浓眉,五官深邃,书卷气浓郁厚重,干净得清澈出尘。 未见之时不敢想象,相遇之际遥不可及。目若朗星,饱含太多深情,与之对视之时,让人忍不住虚幻地想要认为他在爱着你。 这种人跟她不是同个世界。 严佑同样是第一次用这种距离看姑娘的脸,姜落的脸偏小,刚刚在遮光时手已经挡住了大部分,没有留心全貌。 粗略的第一眼没什么记忆点,总觉寡淡,但又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双眸灿若星辰,眨眼之间怦然心动。与之对视,愈加赏心悦目,典型的耐看而非惊艳型。 像一坛尘封的酒,经久便回味无穷,与之对视便慢慢醉于眼中神韵,挪不开眼。 但她显然不似烈酒。 他想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与她的气质相配。 粉嫩的小脸凑近,呼出的气息带着一丝枣香,扑到了严佑面前。 双臂相勾,视线落回各自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味清淡甘醇,带有甜香。姜落轻轻抿嘴,恍若隔世,这味道似曾相识,但又完全不是。她有些惊讶,有一种思念成形的错愕感。 这居然是桂花酿。 味道不及师娘做的,但确实是。 “怎么了?喝了酒不舒服吗?”严佑问道。 “不会。”姜落摇头,生硬地岔开话题,“时候不早了。” “不用紧张。”严佑见她不愿说,也不多问。 空气静默了一小会儿,没人再开口,但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犹豫再三,严佑还是问了出来,“……沉小姐现在,打算要孩子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太卑鄙了,明明是自己揣了私心,却还要假装把主动权交给她,将责任推到她面前,而他甚至还害怕她说出那个答案。 但他确实有赌的成份——毕竟年长‘她’七岁,换谁都会犹豫一下。 “这个我只是问问,你不用放在心上。”他赶紧解释,急得差点咬到舌头,结果却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姜落还在想该如何把这喜烛‘不小心’灭掉,没能立刻接上话。昔日伤痕累累留有残迹,虽不明显,但说不准他就眼尖呢。 虽然沉家一直强调,不愿圆房尽管拒绝,沉妙瑜为她找了千万种理由,云枝也守在外面,但她不会这样做,尽快完婚已然让人怀疑,断不能再行为反常。 反正她本身对此也并不在乎。 姜落本该是没有异议的,但严佑的语气又让她觉得不对,这样的询问已经有了暗示,藏着他的答案。 特别像师父在师娘面前问她要不要喝酒那样。 “如果你有自己的想法,可以直接告诉我。” 明明是简单温和的语气,对严佑来说却是一场酷刑。 姜落见他发愣,继续道:“尊重我的意见不代表剥夺了你发言的权利,一味地选择我的选择不叫尊重。” 这种论调不适合她,姜落差点又要带上‘师娘说’三个字了。 这得改,实在忍不住也要换成‘有人告诉过我’。 坦然望向严佑的目光让他觉得直勾勾,脑中自动浮现那日书中所见之景,加上今日饮酒过多,当下心头燥热。 严佑一稳心神,双眸闪动,“抱歉。这是该我自己负责的事,却影响到了沉小姐。严安鹤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这种消息沉妙瑜早就打听好,跟说书似的讲给姜落听,也是她提供的拒绝圆房的理由之一。 “知道的。没关系。”这对姜落并无影响,再者,她的身体也怀不了孕,并不纠结于此。姜落怕他不信,下意识接了一句,“不用考虑我。” 她并没有考虑其中利害,或者究其原因,再直白点说,她对这个世界就不愿意深入其中。 严佑本以为需要慢慢讲清他的理由,再由她抉择,没想到姜落居然这么果断就答应了,这要么心思细腻,要么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根本。 如果没有加上后面那一句,严佑会以为她是前者,这略显多余的一句让他敏感地察觉到,她想的不多是真,不把自己当回事也是真。 “这门亲事是我执意要的,与其他无关,我嫁过来,是为了更好地了解你。一切在我,你不需要强迫自己接纳我。” ——更好了解你,更好找到师父。 这套因果倒置的逻辑过于胆大霸道,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又好像确实如此。明眸似水,饱含坦白与赤诚,但一定没有爱意。 严佑微微一怔,起身朝她作揖礼,“多谢体谅。” 这句话他以前也说,无一例外为客套话,而此时心存感激,倒是自然多了。 “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沉小姐早些休息。不用考虑我。” 同样的话从严佑口中说出来便不同了,他的意思是已经安排好一切,而姜落就是实打实的字面意思。 察言观色多年,严佑对姜落身上的矛盾有了一个大体的认识。 不会对外界的事情想太多,简单归类于是和否,一言一行无论进退皆是防备。 大多数人对外的戒备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但看得出她并不珍视自己,显然没有把自己放在那样的高度;拒绝外界对自己的干扰,但又不得不与外界交流,于是有了模仿,就比如刚刚,完全能听出一些句子是跟着别人说的,为了证明她想要表达的结果。 甚至可以说,如果复杂的交流不是必要的,她很可能只想用简单的摇头和点头来回答任何问题。 严佑明白,人是矛盾复杂的,只是惊讶于这样的矛盾会出现在大户人家养出的千金身上。 难道是沉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严佑夸张地想了许多,将所有的考量都藏于心里,从姜落的反应他就知道自己猜得大差不差。 姜落只简单地回答说好。 没有客套,不疑有他,如果刚刚答应他的不要孩子是细腻的换位思考,那就太矛盾了。 严佑目送姜落走到床边,将外面的拢帘放下,“请便。” 喜烛将要燃尽,最后一片火光化作青烟埋葬在了黑夜之中。热闹的劲头一过,宾客散去,外面更多的是风吹而动的沙沙声,一切渐渐敛迹,呈现出一种脱力的安静。 床上的姜落并没有睡着,她身体紧绷,僵硬地躺着。这床比沉家的还要软,原先坐着的时候是觉得舒服,但一躺下就会发现支撑感太少,如同丢了骨头,让她心里不踏实。 躺得久了,她又想这被子会不会顺滑得直接溜到床底下去,愣是抓着被子一动不动。 比这更痛苦的漫漫长夜不是没熬过,一经比较,就觉得这算不了什么。只是隔得太久太久,被动地拖到回忆的边缘,心里产生了抗拒。 姜落硬生生挨到天亮,听到外面像开关门一般细微的响动,便从床上起来坐着了。起身时候不算顺利,因保持同一个姿势而带来的酸痛感比较明显。她稍微活动了一下,继续坐在床上静静等待。 因隔着拢帘,姜落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大致一猜,应该是严佑醒了。 她猜得不错,严佑起得早,对外示意噤声,再交代云枝两刻钟后去服侍,自己便去另一处梳洗了。 姜落坐起来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等了两刻钟,半梦半醒,直到云枝前来将外面的帘子掀开固定好,听到动静后的她一瞬间清醒不少。 云枝见姜落已经起床,便带着她坐到了一旁的镜台。姜落匆匆往外瞧了一眼,外面站了好些个低着头的丫鬟,手上各自拿了东西,而严佑已不在房中。 云枝很容易地发现了姜落的黑眼圈,比之前还严重了一点,叫人没法忽略。虽姜落曾对她解释这黑眼圈一直都会有,叫她不必在意,但云枝不可能不去担心在意。 “少奶奶昨日歇息得晚,仔细着些。” “是。” 云枝退到一边,由那些站着的丫鬟进行服侍。洗漱之后,姜落任由她们摆布,多次一睁一闭之后镜子里的人就换了个模样。 她看着自己变得光彩照人,黑眼圈早已没了踪影,完全看不出昨晚一夜没睡的样子。发髻挽起,是妇人装扮,只与她眼里几分淡然处之的成熟相搭。 梳洗过后,丫鬟们伺候着姜落换上了衣服,一层一层地给她穿上,显然是按照她的尺寸定做,每一处都合身舒适。等到最外头那件豆青色的彩绣云纹锦服穿好,才算完成。 跳舞让她的仪态堪称完美,优雅的肩颈线条无可挑剔,看到的第一眼永远想到的是她的风姿绰约,其后才会发觉她的纤瘦。 一切完毕,房门敲响,只有姜落一人回头望去。 严佑正提着食盒站在门边,昨晚的喜服已经换下,一身雅致的锦袍与她同一色系,同一款式。 他对着姜落一指食盒,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姜落点头,站起身来。 刚刚退在一旁的云枝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的身边,自然地扶着她到桌前坐好,再规矩地退到了一旁。 趁刚刚那会儿,严佑已经在桌子上将食盒里的食物放好了,清蒸鱼片,酱瓜炒鸡丁,加上两碗山药百合粥。 两人相邻而坐,一切和昨晚没什么不同,只是少了夜晚的寂寥,多了春光的明媚。 两人用过早饭后,便要去给蒋蓉敬茶。严佑见姜落起身准备迈步,摊开手伸到姜落面前,“夫人请。” 姜落原以为严佑是要请她先,,但这显然不是沉千海经常同她做的动作,她认得,这是哥哥经常对姐姐做的动作,师父经常对师娘做的动作。 是要牵手的意思。 只是哥哥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会先将手放低些,搀扶好后,再回握住。 他们当然也会牵她,只是牵便牵着了,不会有慎重的等待,也不会藏着小心翼翼的期许。 姜落不禁猜想,严佑的动作是这种含义吗?她觉得新颖又奇怪,明明自己不会在意的,但潜意识里却在抗拒——这一定得是师父跟师娘,哥哥和姐姐那样的关系才行吧? 话又说回来,师父他们之间与她之间的关系又有什么不同呢?这个问题她偷偷又委屈地想了好些年都没能想明白。 就像本该进行却没有发生的洞房花烛夜,明明昨晚心平气定,今早坐起来的时候居然悄悄松了一口气,很是迟钝的反应。 姜落犹豫之间,严佑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自然地将手收回,改换成了为她整理额前青丝的动作,关切问道:“身体不舒服吗?” 面上虽是冷静,但那重复整理头发的动作已经暴露他的慌张。 严佑昨晚靠着太师椅睡了一夜,又担心姜落睡不惯,心里留意着她的动静,没有完全睡着,加上饮酒过多,也就算不上睡得好。 严佑原先想着,新婚夫妻不说如胶似漆,倒也不该若即若离,甜蜜的样子他装不出,但合乎礼节范围内该他做的就是一定要的,也同时改了称呼,免得有心之人借此欺负姜落。 然而他忽略了一样,亲密之举如果没有感情基础和氛围推动,就如同一片空白的身心被强行拉上轨道,让人勉强又厌恶——这才是人的第一情绪反应。 他待人接物向来做得游刃有余,这次却发觉自己仿佛宿酲未醒,脑子糊涂。 严佑已经将姜落的迟疑当成了她的拒绝,这种动作的等待时间不可放大,不然就是对她的施压。 他在心里责怪自己莽撞,这种事应该提前询问清楚,是他想得太容易了,对于处处设防的人来说,任何超越界限的举动都会让他们耗费巨大的勇气来设想对策。 “我没事。”姜落回答了他的问题,但注意力还在刚刚的牵手动作上,她左手往额头上一拿,握住了严佑的手,收住顺势而下放到了身侧,仰头道,“走吧。” 既然目的是为了打探师父的消息,那么牵不牵,愿不愿意牵,都不是她该考虑的。 她就该是无所谓的。 这一连串的动作把严佑打得措手不及,他迅速反应过来,换下被握住的姿势,好好地牵住了姜落。 他缓缓靠近了点,弯腰低头私语,“多有得罪,下次不会这样了。” 清冽的松木香飘来,近距离的声音让姜落一个激灵,不小心捏了一下严佑的手,她自己都没能搞明白的情绪被严佑一下认定为抗拒,还以为露馅了。 感受到那一捏,严佑也跟着轻轻捏住姜落的手,动作小心谨慎,温柔至极,轻声道:“放轻松,我会抓紧的。” 微风在耳畔作响,好像有人在她的界限之外礼貌地敲了门,耐心等着她的回答。 【落落这个是童年阴影引发的心理疾病,事由经过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表现为非常不珍视自己,之后会被严厉批评o(*////▽////*)q所以主线跟她的幼年有关,不是找师父嘿,故事走向也不是谋杀案,偏温馨日常。心理活动相关原因探讨会着重写,细节控,可能读起来会觉得累,不喜阅读点叉即可,不能委屈自己】 007贺兰 到了正厅外,蒋蓉已经在堂前的太师椅上端正坐着了,双手交迭,不怒自威。 柳嬷嬷站在门口候着,见两人来了,先是注意到了牵在一起的手,默默一笑,随后上前行礼,将两人迎进去,“少爷,少奶奶。” “柳嬷嬷。”严佑点头回礼,姜落跟着行礼问好。 地上放了两个跪垫,堂上坐着蒋蓉一人,柳嬷嬷站到了蒋蓉身边。 姜落与蒋蓉的交流只有她拜访沉府那次,隔着屏风对过话,光从她说话的语气和用词就能模糊地感受到礼教森严的家庭氛围,不容冒犯。 姜落晓得,严家原先当家的是严佑的父亲严允章,不过十一年前就已过世,听沉妙瑜说,他死得倒霉,摔倒的时候刚巧撞到石头上,人就没了,只不过死在蒋蓉的房门前,事后的闲话猜忌也不少。 且在那之前,严继山还和她吵了一架,而后离家出走,弑夫夺位这个版本,是大多数人认同的。 只不过蒋蓉当家后,将严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不苛待他人,凡有人问起,皆为称赞,这才使得闲言碎语少了许多。 堂上坐着的确实只有蒋蓉一人,但在另一侧还站了个小孩,打扮得干净得体,只在一旁乖乖站着,低头不语。 姜落看到他的第一眼,脑中就自动浮现了他的名字。 严安鹤。 他光是往那一站,整个气氛就变得尴尬。 严佑自然也瞧见了,严安鹤的出现在他的意料之外。按规矩,他确实该来给姜落敬茶,只不过以保蒋蓉眼不见心不烦,严佑并没有安排他在这时候来。 他现在无法多说什么,只要一提,皆是难堪。 姜落明显地感到严佑在看到严安鹤后短暂一滞,才继续往前走去。走到红色的跪垫前,自然而然地分开。 “少奶奶请。” 姜落跪对着蒋蓉,接过了一旁柳嬷嬷准备好的茶,上半身呈鞠躬姿势,双手持杯奉上。 “母亲,请喝茶。” 蒋蓉没有立马接过,出现了停顿。倒不是说她要刻意为难,只是姜落的动作没有很自然,但也不生分,不像是从小养成,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而是属于提前练习过的那种,琢磨起来,竟有点像—— 以前的自己。 这样的停顿很短促,蒋蓉很快回神,接过了那碗七分满的普洱茶。茶味醇香厚道,入口微苦,后有回甘,她却觉着今日这茶没有以往那般好喝,实则是心里揪着那份苦涩,有了抵触。 蒋蓉喝了一口,将茶递回给一旁的柳嬷嬷。她的嘴边挂了一抹很浅的微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严家的儿媳了。” 她随后取下手上的翡翠玉镯,亲手给姜落戴上。这只玉镯颜色浓郁漂亮,纹理和光泽都无可挑剔,实乃上品。 蒋蓉抓着姜落的手细细摩挲,来回翻看,确认这只手没有茧子死皮,足够白净细腻,是一位千金小姐的手。 郁色消减,她心里明朗了些,继续道,“小瑜呐,这玉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今天送给你,希望你日后平安喜乐。”她接着又拉过严佑的手,将其放在姜落的手上,“这孩子心里有你,也绝非那朝三暮四之徒,你们二人长长久久的,我便知足了。” 这是个其乐融融的场面——如果没有严安鹤在旁。 严佑如芒在背,只祈祷蒋蓉不要提什么早生贵子。 “好了,你们还要赶着回门,路途遥远,我就不多留了。再多的话便留到你们回来时慢慢说。” 蒋蓉不留话隙给任何人,眼神示意他们退下。严佑心里明白,她没有当场让人把严安鹤带出去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不该再惹她不快。 “多谢母亲。”两人一同行了拜礼,退了下去。 整个过程,严安鹤就如同一个僵硬的摆设,无人问津。 蒋蓉看着姜落离去的背影,仔细打量着,那步伐姿态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模仿的,但愿是她自己想多了吧。 待到两人走远,柳嬷嬷才开口,“夫人,小少爷他——” “注意你的称呼。”蒋蓉的脸迅速冷了下来,刚刚还称得上和蔼的人仿佛不是她,“人不是我带来的,与我也并无干系。” 蒋蓉说完就走,样子不留情面。柳嬷嬷趁此路过严安鹤,拉住他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赶紧跟了上去。 严安鹤知道,柳嬷嬷的意思是让他在这里等她回来。 蒋蓉的步子越走越快,忽的停下,柳嬷嬷在后面亦步亦趋,差点撞上去。 “嬷嬷,咱们严府什么时候连饭也吃不上了?” “夫人,这是不会……” 蒋蓉厉声打断道,“不会什么?不会发生?你没看他快瘦成一根竹竿儿了?叫外人看了去,岂不是笑话我们严家。” 柳嬷嬷脸色一缓,“夫人说的是,我会让后厨多准备些吃食给小少爷送去,平时也会多留意……” “我什么时候说是他了。”蒋蓉冷哼一声,“我说的明明是小瑜。” “好好好——夫人说的是少奶奶。”柳嬷嬷无奈笑了笑。 “你若再敢僭越,休怪我不顾及情面。行了,忙去吧。”柳嬷嬷接下来要找谁做什么她心知肚明,这样的暗示已经代表她松口了,柳嬷嬷不会不晓得。 “是,夫人。” 柳嬷嬷行礼退下,立刻回到正厅找严安鹤,果然还在,让他在那里等着,便不会乱跑,人还是刚刚离开时候的站姿,也没想找个位置坐下。 她一把将严安鹤抱起,放在旁边的圈椅上坐着,蹲下身轻轻安抚他,“对不起啊小鹤,嬷嬷不是故意的。下个月小鹤就是六岁生日了,奶奶近日还问起你喜欢什么,要不要上学堂,嬷嬷就想借这个机会,让奶奶……是嬷嬷不好,办错了事,委屈了你。” 严安鹤含笑点头,反过来轻拍柳嬷嬷的肩,“没关系的柳嬷嬷。父亲应该比我更难受,可不要给他添麻烦才好。” “你呀,还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吗?” 谈及严佑,严安鹤又笑了,“父亲当然是爱我的人。” “大家都是爱你的。”柳嬷嬷有些疼惜地看着他,这孩子跟严佑一样,懂事得很。当年一个死讯和一个婴儿放在严府门口,谁说得清是什么?也就只有严佑铁了心要认下这个孩子,更多的人还是背地里叫他来路不明的野种。 刀剑不见得比言语更伤人,有些话对着小孩子一说,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她有时不禁感叹严佑的用心,只要他没有公务烦扰,就会把时间留给严安鹤,也正是因为给足了关爱,授以正道,严安鹤才会如此。 “奶奶对你凶神恶煞的,是她不好,小鹤受的委屈,嬷嬷都知道。” 严安鹤点头,掰着手仔细地比划了一下,声调稚嫩,“嬷嬷说了,奶奶心里有一道大伤口、这个大伤口要用针缝、奶奶怕痛,所以,我不会怪奶奶的。” 柳嬷嬷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又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奶奶抹不开面,刚刚还悄悄跟我说你瘦了呢,嘱咐你多吃点。” 严安鹤同样将手指放在嘴边,小心又认真地点点头,“小鹤记下啦。” “好孩子。”柳嬷嬷笑道,正准备让他去找严佑,没曾想严佑和姜落竟折道回来了,显然是放心不下。严佑回来不奇怪,只是姜落也跟着回来倒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严佑想也知道是柳嬷嬷把严安鹤带过去的,这太糊涂了,纵然再有什么松动的迹象,蒋蓉心里的界限也不会消失。 柳嬷嬷起身行礼,“少爷,少奶奶。” “父亲?”严安鹤一时没反应过来,眨巴着眼喊严佑,迅速从圈椅上跳下来,又见到身后跟着的姜落,一时张口又不知如何称呼,愣在原地。 这一瞬,柳嬷嬷也尴尬了,她光顾着蒋蓉和严安鹤的关系了,没有考虑姜落愿不愿意。她以为沉家答应了婚事,就是认同这个关系的。 “这个……”柳嬷嬷一脸为难,开了口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这个称呼我知道,应该叫母亲。”姜落简单叙述事实,并无特殊含义,她是在场唯一一个认真思考问题的人——严安鹤应该如何称呼父亲的妻子呢? 这根本难不倒她。 严安鹤跟着昏了头,张口便道,“对,母亲。”话一出口,他立马捂嘴,小脸一红,惊恐万分。 只有姜落还在傻乎乎地肯定道,“是的,是叫母亲。” 严佑莫名被逗笑,姜落身上有一股呆傻劲儿,一种难得的纯粹。 柳嬷嬷趁热打铁,“那么少奶奶是否愿意……” 姜落再次被人带到她所回避的问题面前,询问她的意愿,给她递选择——她上一次选的无所谓,别人要怎么她便怎么,但这次没有明示暗示提示,她不知道该倾向哪一方。 她熟练地运用着迟央淮教她的忽悠大法,对严安鹤道,“那你愿意吗?” 严安鹤的眼睛闪了闪,望向严佑,似乎是在询问他的意见。 严佑蹲下身循循善诱,“当一个决定是属于你的时候,就不要过分在意他人的眼光。” 严安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抬头紧张地看向姜落,“那这个决定——我可以不可以多考虑一下?” “当然。” 严安鹤释然地松了口气,向后退了一步,挺直身板,恭恭敬敬地对着二人行了拜礼,柳嬷嬷这便带着他退下了。 严佑和姜落这次才算是真正回了院子。 两人在屋子里坐下,严佑将拟好的清单递给姜落,“这是回门时要带的礼物,看看还缺什么。” 姜落拿起翻看,当然没有看进去,假意停留片刻,面上波澜不惊,嗯嗯几声,“没问题。”然后递了回去。 严佑一眼看穿,忍住笑意接过,“既然这上面没什么要添的了,那便收拾启程吧。你可还有未收拾妥当的?” “没有。不过……云枝是可以带的吧?” “那是当然。”严佑有些哭笑不得,之前见蒋蓉都没有怯场,现在倒显得拘谨了。“准备好了就走吧。” 春光灿烂,马车平稳地向前行驶,透过树荫的阳光忽闪忽闪,姜落偏头看向窗外,身体一侧,手习惯性的跟着晃动,捕捉光影,与其嬉戏,一时沉浸其中。 侧向的阳光照过来,光影斑驳陆离,侧影细碎,路过的微风与她的发丝缠绵,扫得人痒痒的。 两人相对而坐,严佑就这样看着姜落的侧颜,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得过久,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失礼了。 他只是觉得,这场景有一些遗憾之处,像银丝缠绕,悬浮飘渺。 但他没能想通哪里遗憾。 姜落没有察觉到严佑的视线,仍是伸出一只手搭在车窗上缓缓舞动,她做自己的事情时一向是心无旁骛。 也许是春日醉人,又或者阳光让人懈怠,她的眼睛渐渐不再聚焦,起了睡意。昨天一晚没睡,此刻困意席卷而来,她毫无招架之力。 姜落收回手,将头靠在手肘上,准备入睡。 严佑瞧了一眼她的姿势,抬手将方枕放好位置。马车足够宽敞,可以坐着侧躺,短暂的休息。 “夫人。” 他改掉称呼后也就前面几次喊着不习惯,多几次就熟练了。 姜落本要闭着的眼睛勉强维持着半睁,迷糊间看到他伸手拍了拍摆好的方枕,身体做出本能反应,下一瞬便倒下闭上了眼。 太困了。 平坦大道上,马车渐行渐远,一尾倒影终无影踪,留下了还算新鲜的车辙。 片刻后天色忽暗,几滴雨飘了下来,丝丝点点落在衣服上倒也无伤大雅。 “阿姊,下雨了。” 雨势不大,毛毛细雨柔润无声,浅浅地覆上一抹朦胧。 迟央淮熟练地拿出背囊中的伞,撑开之后自然往一旁倾斜。 素净白嫩的手伸出,他的阿姊抵住了倾斜的伞柄,“倾得太多了。” “好。”迟央淮及时立住伞,听话地往回收了一段距离。 往前走了一段,旁边有人招呼他们:“二位客官且慢,这雨的势头说不准呐,不如到店里歇歇,喝口热汤再走?” 这话吸引了二人的注意,那店小二就倚在店门口招呼他,迟央淮趁这功夫,悄悄将伞倾了回去。 他上下打量了店小二一眼,随后往店铺里细看,里面冷冷清清,看不到顾客,除了他,便只剩一个妇人站在柜台那儿拨算盘。 那算盘边带着隐约的血迹,显然是个黑店。 周边是人迹罕至的荒郊,这是一家路边的私人客栈,那就不奇怪了。他望了一番这家店的规模,不是很大,只有两层楼。 “店里就你们二人?” “客官可别小瞧了我夫妇二人,不如里面请?” 迟央淮低头耳语几句,两人进了店。 “住店吧。” “好嘞!”店小二热情上前,替他收拾好伞立放在门口,显然是把二人认成了夫妻,“二位客官,一间房两碗素面如何?” 迟央淮一愣,也不反驳,“嗯。面待会儿再吃,先尽快收拾房间。” 刚刚站在柜台处拨算盘的妇人跟着应下,客套道,“晓得晓得,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迟。”迟央淮环视了一下四周,心里不动声色地盘算着,“事不宜迟的迟。” “那这位夫人……”店小二迅速接话,看向一旁的姑娘,女子带着面纱,只露出上半张脸,那半张脸已有天人之姿,也不知面纱之下是何等惊世之貌。 这让他一时看呆,话都没接上。 迟央淮往前一挡,替她回答,“贺兰。” “多有冒犯多有冒犯。”店小二连忙道歉,眼睛却还是贴在她身上。 贺兰梓稍微眯眼,因遮住了半张脸,让人误以为是笑的表情,“无妨,多谢店家收留。” 多谢,送上门来。 008黑吃黑 正如店小二所期待那样,贺兰梓的声音也同样动听,像是在荒郊野岭里发现了一株可遇不可求的仙草,惊叹之余又觉合理。他回过神来应了几句,便上到二楼收拾屋子了,动作麻利,很快带着二人到了收拾好的房门前。 “二位客官,这就是你们的房间了。我现在去做素面,二位稍等。” 迟央淮点头,侧身朝楼下看去,这间客房的位置正好对着柜台,门只要没关上,站在柜台那儿的人一抬头便可一览无遗。 鬼使神差下,低头算账的妇人忽然抬头与迟央淮对视了一眼。 迟央淮微微颔首,随后和贺兰梓一起进了房间,将门关上。 店小二下楼后向后厨走去,熟练地踢开两具未来得及清理但挡住去路的尸体。灶台上有两碗吃了几口的素面,现在看来已经坨了,他往两碗面上各自浇了点热汤,撒了一把蒙汗药,用筷子将面裹了几圈,直到它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再端了出去。 店小二撩开帘帷,习惯性朝算账的妇人使了个眼色,上了二楼的房间。 他一手端着托盘里的两碗素面,一手假意敲门,“二位客官,两碗素面好了。” 迟央淮在里面应了一声,“门没锁,进来吧。” 听到这话,店小二便推门而入,待他进了房门,身侧的迟央淮抬脚将门关上。 房间里只有简单的一张床和两张凳子,面积不大,其余位置只够站住脚。颜色深暗不一的地板还有刚被清洗过的痕迹,墙壁四周挂满了香料,试图掩盖空气中残留着的血腥味。 贺兰梓正坐在其中一张凳子上,静静等着店小二将托盘中的素面放下。 他低头掩饰,用狡黠装满了眸中的无底洞。 “二位慢用。” “店家。”贺兰梓看向他,揭下面纱冲他微微一笑,“可否后退一步?” 店小二看得一时失神,快速地眨了多下眼睛,换上虚伪的笑容,听话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其实还抽空想了下迟央淮站哪去了,正要回头望去,下一刻便感脖子一凉,嗓子眼里迫不及待地涌出一片腥甜,眼前一黑就要倒下。身后的迟央淮几乎是在割喉的同时迅速揪住了他的头发,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血如泉涌,直直喷向天花板,呲开一片血花,转瞬又滴答滴答的掉落流回。 迟央淮手一侧,转了个方向,将他往门后一丢,让鲜血对着后面的墙壁呲。鲜血顺着头颅转动的轨迹扫射过他半张脸,浇出半身血。 整个房间里留下一片死寂,只有一段微弱的喘息声。 算账的妇人见人还未出来,时间也比平时迟了许久,心中生疑,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搅乱了原来的计划,她提高音量在楼下吆喝一声,“二位客官?素面可还吃得满意?” 没有回应。 她又喊了一声,依旧没有人回答,眼珠一转,转念一想,便从柜台下面抽出了一把菜刀藏在身后,放轻脚步朝二楼走去。 人还未走近,但已经隐约闻到了用来遮盖血腥味的香料味,二者掺半混杂不清,也不知道成了没有。就当她再往前一步时,房间门忽然一下开了,贺兰梓从里面缓缓走出来,那步伐仪态像是天潢贵胄大驾光临。 她往旁边站了一步,礼貌笑道,“店家夫人莫要生气,刚刚我们三人交谈甚欢,多留了片刻。” 妇人瞬间将背后的菜刀握紧,脸上同时挂上一抹和善的笑容,步步朝她逼近,“既然如此……姑娘不如跟我说说,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贺兰梓的笑容仍旧温和无害,“只是提醒一下,小心……”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房门的弧度大开,寒光一闪,里面兀的刺出一把匕首,将妇人的颈部横向贯穿。 菜刀哐当落地,锋利的刀口平躺在地,她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里全是不可置信。 “丢了命。”贺兰梓将后半句补充上,为时已晚。 迟央淮蹲下身仔细确认她是否已经气绝身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冲得他微微皱眉。 “阿姊,楼下坐着吧,剩下的交给我。” 迟央淮低头检查尸体,故意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悄悄把些许颤抖的手往旁藏了些距离。 一把匕首,两具尸体,房间里外皆染猩红,唯独贺兰梓身上干干净净,唯一算得上脏的只有脚底的污泥。 她的笑容早已卸下,微微皱起眉头,脑中思绪万千,而最后也只是开口嗯了一声。 迟央淮稳定心神,抬眸看她,语气带了些严肃的强调,但不明显,“阿姊,其实我自己可以。” 他想说,他可以一个人解决他们,不需要她做那些可有可无的事,也舍不得她做那些事,但他也心知,阻止她的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 贺兰梓闻言挑眉,平静的表情下藏着诸多不快,她往前几步走到他面前,速度较快,但依旧注意到了避让,没有让纱裙沾到四溅的血渍。 她的视线往下扫,目标明确,蹲下身缓缓握住那只手的手腕,抬手往前一举,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那就别抖。” 言语间透着一股狠狠的惩罚意味。 “……好。阿姊不要生气。”他听话地应下,再次垂眸不语。 贺兰梓目光上移,慢慢摩挲着他手上的血迹。迟央淮想要抽手,却是不敢的。 “我是你的帮凶。”你逃不开我。 他抬头望向她,眼神一片清明,清明得有些作假。 “阿姊,我不是小孩子了。” 贺兰梓没有接话,只是慢慢松开他的手,不再说话,起身往楼下走去。迟央淮的目光迅速追上,将那表层的伪装丢得一干二净,眼里满含浓烈的痴迷眷恋和肮脏龌龊的心思,而再一眨眼,又悉数克制。 ‘藏’这个动作,他最是熟练。 迟央淮将尸体搬回房间,躲在房间里光明正大地盯着刚刚被抚摸过的手,目光停了片刻,随后缓缓攥紧,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笑。 贺兰梓下楼后挑了个凳子坐下,单手托腮,有些出神,精致的脸上即使没有表情,也足以让人神魂颠倒。 迟央淮从外面将房间门锁死,将门外的走廊仔细做了一番清洗,确保看得见的地方都没有血迹。 即使只待片刻,他也要确保这里的环境不能碍了她的眼。 外面的雨只下了一会儿便停,像是小姑娘的脾气,来得快也走得急。 贺兰梓起身望了一眼外面,天空一碧如洗,明朗的天气显然适合出门而不适合躲藏。她轻轻一掸身上的灰,重新戴上面纱,看到收拾好背囊的迟央淮,面上表情淡淡,“走吧。” 迟央淮点头应好,去后厨找了些油,浇在周围。两人出了客栈门后,他朝这儿丢了个火折子,一把大火轰的一声烧起来,迅速瓦解掉所触碰到的一切,红烟滚滚,隔着燃烧的火焰,只见两个晃动的身影渐行渐远。 光线接次变化,月亮赶走太阳,星辰拉起帷幕。 行至天色稍晚,贺兰梓和迟央淮才从这荒郊野岭赶路到了繁华地带。 迟央淮是不舍得让贺兰梓睡在腌臜地的。 “两间偏静的客房。”他熟练地用两个假身份在客栈登记,递了银两,带着贺兰梓到了房间。 刚刚从黑店了搜刮了不少,钱不成问题。 “阿姊,热水已经准备好了,你且安心沐浴。”顿了顿,迟央淮又继续说:“我出去把那双舞鞋给小妹买下来。” 来的路上有一家鞋铺,贺兰梓的目光在一双舞鞋上停留了一小会儿,片刻的停留,迟央淮已心领神会。 贺兰梓对他的细致观察并不意外,只是将视线放到背囊上。 迟央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补充道,“多一双鞋而已,不碍事。” “……去吧。” 迟央淮关上房门出去了,买好鞋回来再重新敲响房门。当听到里面应允后,他才推门而入,将房门关上。 贺兰梓已经沐浴完,半湿的头发理在一侧,发梢挂着水珠,不停滴落。 她的身上只裹了一件素净的白衣,双颊因沐浴而晕染上些许微红,削弱了她的冷艳感,降低了攻击性。她对着镜子卸下口脂,睫毛上的细小水珠顺着她眨眼的动作消失不见,国色天姿。 所谓美人,淡妆浓抹总相宜。无论什么样子,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被反复惊艳。 迟央淮避开视线,同时停止自己的遐想,娴熟地拿起沐巾在她旁边坐下。 “阿姊。”他只这么喊了一声,贺兰梓便知道他要干什么了,她简单应了一声,侧过身子,拿起刚刚迟央淮放在她面前的舞鞋细细端详。 乌黑秀丽的头发带着淡淡的草木香,似有似无,总在人要忽略它的时候强调一下自己,调皮而妩媚。 他用沐巾拢起她的秀发,轻轻擦拭着成串流下的水珠,瞥见她耳后残留的水渍聚滴而下,直直落在锁骨上。 迟央淮喉咙微动,隔着沐巾,抬手轻轻擦去。水珠浸过沐巾,带来丝丝凉意,他却觉得心口发烫。 贺兰梓微微偏头看他,却同以往一样,看不出他有什么起伏的情绪,瞧了他一眼,她便继续低头摩挲舞鞋上面的刺绣,“倒是勉强能与落落相配。” 迟央淮不懂这些,只是附和她的话语,继续擦拭着头发。擦拭完毕后,他从背囊里拿出两个瓶罐,其中一瓶装的是桂花油,另一盒里装着雪花膏。他自己拿过那瓶桂花油,再把雪花膏递了过去。 迟央淮倒出一些在手上,用桂花油温柔仔细地帮她打理头发。贺兰梓则用一些雪花膏抹在手上,细细匀开,残留的油脂在灯光的照射下微微反光,最后渐渐化开。 手如玉笋,白嫩细腻。 迟央淮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脑子里竟突然想象起水珠从她的手背上擦过,从指尖淌下的画面,短暂失神。 “师父那边可有消息?” 听到贺兰梓的声音,他迅速回过神来,快速地眨了眨眼,“还没。” “这样啊……”贺兰梓微微眯眼,脑海中浮现出几张面庞,心里似乎考量着什么,但很快压下心思,嘴角牵出一个极小的弧度,与这春日夜晚一同渗出凉意。 迟央淮看到她的表情,很快明白她在想什么,“他们没那个胆子动师娘和小妹。” “这也说不准,对吧。”贺兰梓扬头笑了笑,明眸皓齿,让人神摇意夺。 “……是。”迟央淮手一顿,拿起桃木梳默默为她梳头,不再吭声。 虽然他不是很想用睚眦必报这种贬义词来形容他的阿姊,但——贺兰梓就是这样。甚至只要察觉到了别人的念头,即使对方没有动作,她也会先发制人。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她能不能再坏得彻底一点,这样他就敢…… 不,也是不敢的。 更何况,这跟坏差远了,只是一个缺点而已。 丝毫不影响她众星捧月,让人心向往之。 他放下了桃木梳,看了一眼窗外,浓浓黑夜不及他眼里的郁色。 “阿姊早点休息。” “嗯。” 009晚安 清早的风谈不上刺骨,仍能带来些微的寒冷。一路紧赶慢赶,终在第二天早上到了沉府。 严佑牵着她往沉府里面走,一个傻乎乎的不做多想,一个顺理成章并不介意,牵着牵着,越发自然。 对于姜落而言,这只是两只手放在一起而已。 云枝瞄了一眼牵在一起的手,又想起昨日早晨姜落犯困时,严佑让她拿来毯子给姜落盖上。 两人的表情相互之间仍是陌生的,没有分毫黏腻。这她有些看不透他们的互动——总觉得到了很亲密的地步,又好像不是。 两人由仆从领往正厅,一眼便瞧见坐在那里的沉千海和梁芸梦。 沉千海的视线在两人相互牵着的手上做了短暂的停留,随即与严佑对视,和蔼一笑。 姜落点了点头,“……爹。” 这种称呼她很难适应。 沉千海冲她笑了笑,故作揶揄,“小瑜牵着自己的夫婿,还紧张什么?” 显然是因为姜落喊的那声爹有一瞬的犹豫,虽然极其短暂细微,但还是被严佑捕捉到了。 情绪有些平淡,不太像一个出嫁的女儿回门时的反应。 沉千海加上这么一句话并没有任何问题,无非是想安慰一下女儿回门时的怯意。但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严佑已经了解到了姜落身上的钝感,眼下沉千海的行为有了打圆场的嫌疑。 他察言观色向来敏锐迅速,说是精明老练也不为过,何况他本身对这场婚事还有颇多疑问。 他尤其不明白这场婚事到底是谁同意了,种种之间太过违和。 敬茶后,梁芸梦以体己话为由将姜落带回了内院。 姜落一推开房门,便被人结结实实扑了个满怀,熟悉的梅香让她愣了愣,再是伸手回抱住。 沉妙瑜那些日子黏她得很,这感觉算不上陌生。 “小瑜!”梁芸梦低声呵斥了一句,赶紧将两人带进屋里,谨慎地朝外面看了几眼,随后关上房门。 梁芸梦无奈地看了沉妙瑜一眼,警告之意尽在不言中。沉妙瑜冲她吐了吐舌,俨然一副知错不改的样子。 “落落姐在严府过得如何?他们有没有欺负你?那个严二公子……”话说到一半,沉妙瑜忽然瞥见姜落手上明晃晃的玉镯,一时思维跳脱,“咦,这个玉镯真好看,是严二公子送的吗?” “是蒋夫人。” 沉妙瑜低头细细打量了几眼那镯子,侧头望向梁芸梦,见到她点头沉妙瑜才放心下来,不过嘴上依旧嘀咕着,“不过我新看的话本上说啊,有的恶婆婆惯会用那些手段了,身上戴的嘴里吃的都得小心些。” 沉妙瑜潜意识里带些偏见,心直口快,不免又惹来梁芸梦的斥责。 姜落轻轻拍了拍沉妙瑜的手,“一切都好,莫要担心。”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而笑了起来,姜落让她放心她便不多问,开始说起这几日的新鲜事,满脸的分享欲,说着一句又可以马上扯到另一个话题,像是无穷尽。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被她表现得淋漓尽致。 话有些过密,像倾倒一般急切,有了离别的影子。 沉妙瑜的行囊早就收拾好了,只等这次姜落回门叙旧后,便要奔向她心中的天地。旅程并非孤身一人,沉千海为她精心挑选了一男一女两个侍卫。 她在最后一刻的叮嘱上敛起笑意,语气严肃,“落落姐,就算被发现,也不打紧。沉家既然决定帮你,自然是考虑了最坏的后果以及如何承担。你的事若办好了,便告诉云枝,为你准备的和离书随时都能派上用场。” “一定记得,先保护好你自己。” 姜落微微扬眉,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这样的话应该会先从沉千海或者梁芸梦的口中听到。 她点头答应。 明媚的春光透过窗户映照在少女的脸上,光影交错。随风起舞的树叶扑向着阳光,花卉花枝招展。 芳菲伊始,后花园里满是馨香。 严佑和沉千海路过假山,边走边聊,试图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抓取到有用信息,两个官场人说起话来谁也不让谁,相互摸不清。 “贤婿与小女相处得如何?” 严佑温和一笑,“知书达理,落落大方。”顿了一下,接道,“可能是刚到严府,还有些拘谨。请岳父放心,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回答笼统空洞,却又接过了话头,同样是一次什么也试探不出的对话。 沉千海笑了笑,“小瑜若是哪天给家里诉苦,我可饶不了你。” 他本想顺理成章谈及和离,又觉得目的太明显。严佑的态度过于公事公办,想来两人的相处模式多半是相敬如宾,沉千海稍微松了口气。 严佑躬身作揖,“那是自然。” * 回来的路程不必太赶,夫妻俩两天后才回到严府。 马车停在一旁,在等严佑,他顺路下车置办些东西。姜落坐在马车里,一手挑开车帘,朝四周望去,想要多记一记周围的建筑。她正恍惚着,忽听云枝出声提醒:“姑爷回来了。” 她垂眸收回视线,放下了车帘。 严佑将东西交给了下人,坐回了马车内,“夫人以前来过京师么?” 姜落摇头。 “后几日我带夫人去京郊外踏青,再四处逛一逛,夫人可愿意?”严佑的婚假有九天,来来回回算下来,还剩三天。 按理说,婚假是新婚夫妇用来恩爱甜蜜的,只不过两人都没有要培养感情的意思。 但他不能忽略这个义务。 从庚帖上的日子算来,他年长“她”近七岁。若是一个二十一,一个二十八,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但眼下一个十六的少女和一个快二十三的男人,态度上更偏向于年长者的照拂。 他觉得有罪恶感。 尤其回想起新婚那晚,他居然跟她探讨要孩子的事。 当真是酒喝多了冲动上头,颇有自暴自弃的意味。 姜落看了他一眼接着点点头,她知道严佑是看到她刚刚的动作误会了。 不过能出去看看,也有利于她寻找游席知的线索。 马车驶回严府,在门口停下,严佑自然地递手,扶着姜落走下马车。 柳嬷嬷领着姜落去了蒋蓉的房间,没有叫上严佑。 姜落原先还担心蒋蓉会问她一些刁钻的问题,要是答不上来该怎么办——事实上聊天氛围很融洽,只是说了些家常话,留着她一起吃了午饭。 饭桌上,蒋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姜落吃饭的规矩仪态,结果是丝毫都挑不出错。 她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归结于自己太过敏感。 蒋蓉觉得姜落规矩懂事,言语谈吐也非粗俗之辈,越看越满意,只是面上不显,她的体贴关爱要讲分寸,不可让人觉着能恃宠而骄。 两家既然已经结成亲家,她便不会再多去探讨什么门当户对,总之,一桩心事已了。 午后时分,蒋蓉又带着姜落到附近逛了逛,同一些贵妇人坐在一起吃了些茶点,直到同蒋蓉一并用完晚饭后,姜落才得空卸下一身的疲惫,在沐浴之后回到房间里见到了严佑。 两人新婚燕尔,婚假这几日是不可能分房睡的。严佑自然是将床留给了姜落,自己睡在外面的榻上。 姜落渐渐习惯了他细致入微的照顾,算不上心安理得,倒也不像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般戒备。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师娘以前教她读的诗文,忽然变得鲜活起来。 “今日很累吧。” “还好。”姜落坐在椅子上简单回应,有些羡慕地望了一眼外面看起来就硬的床榻,想了想,略带迟疑地开口,“我们能不能……换一换?” 严佑失笑,并不打算和她探讨礼节或者谦让之类的问题。 因为她绝对没有那些复杂的想法,只是简单的不想睡床而已。 “为什么?” 他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我不习惯睡太软的床。”比起艰苦的环境,她更难适应这种坐上去会塌陷,对她来说毫无安全感的床。姜落在回答前考虑过,这是实话实说,也并不是个值得让人深究的原因。如果不解决的话,她难以保证自己有较好的精神状态面对如今的境地。 听到姜落的回答,严佑微微勾起唇角,“夫人不必担心,已经换掉了。” 姜落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了解这个,用好奇的目光望了过去,但没问出口。 “想知道吗?” 直接怀疑姜落的身份造假对严佑来说还有些离谱,他仅仅只是好奇她经历过什么。 姜落迟缓地点头。 “夫人这几日的精气神并不是很好。”他淡淡一笑,“我问了云枝,是我考虑得不周到。” 云枝私下里又问起过她的黑眼圈,她确实跟云枝讲过。 而严佑大部分时间和她待在一起,对她的精神状态总能第一时间察觉。 比如马车上她睡着的那次,看着不像是简单的犯困。 姜落心中了然,确实是太过明显了。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那你这几日睡得舒服吗?” 她在更加主动地思考。 严佑觉得,这很好。 姜落看了一眼床,又看了一眼外面的榻,未等严佑回答,接着补充道:“这个床挺大的,我觉得可以睡下两个人。” 严佑一时没能接上话,嘴角的弧度收敛了些。 后面补充的话,有些用力过猛——考虑的时候又忽略了自己。 他一扬眉,忽然朝着姜落走了一大步,俯身与之平视,姜落始料未及,不由自主地后仰身体。 严佑的左手虚放在她身后,以防她重心不稳。 短暂停了一瞬,严佑退回了刚刚的距离,故意道,“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的距离,可比这个更近。” 姜落呼吸一滞,脑子里开始飞速转动。 她不喜欢这种距离,像是在被人光明正大的窥视。 姜落拒绝的次数太多,一些合理的请求也被她忽视。严佑算是看出来了,只是简单地劝说和请求,并不能让她重视。 “抱歉,是我的错,刚刚绝非有意为之。”他诚恳地进行道歉,并不想表现出一种轻而易举的掌控感。 上位者的宽容对于弱者来说是一种非常致命的陷阱,尤其在伪装成自然流露时,鲜少有人可以真正地直视身份地位比自己高的人。 灵魂之间的平等对话,从来都不是轻易的。 由此引导出来的乖觉不是他所期待的,那是一种欺骗性的服从。 即使在靠近时,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跳加速。 “你看,榻上垫着有床被,我没有让自己委屈。” 考虑他人不代表完全忽略自己。 “……我知道了。” 姜落眼神微微闪动,心里那团很久置之不理的杂乱毛线球,有人示范着为她理顺了简短的一小截,递给了她。 见姜落还有些发愣,严佑又道,“吓着你了吧?可要出出气?” “不,不用。”姜落缓了缓,生怕他做出更骇人的举动来。自打接触了严佑,她便发现自己变得好像越来越有所谓了,心里一边想着逃避,一边又觉得这好像是应该的。 眼前这个人似乎能把许多事变得理所当然。 她看向他,懵懂之间忽然抵触起来,师父明明说了她这脑瓜子最是不好使,她更应该提高警惕才对。 她定是受了骗。 严家果然没好人……等等,不能这样说,蒋夫人先暂时例外好了。 “明日要去踏青,早些休息吧。”严佑察觉到她一下警觉起来,只是微微一笑,退了一步,带了些许安慰的含义,“夫人晚安。” 010踏青 春雨绵绵,刚淋刷过的泥土润得打滑,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混青草的气味,是独属于雨后的浓郁青草芳香。 “阿嚏——” 姜落一个喷嚏打出,倒不像是着了凉。 “冷吗?”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严佑心中就有了答案,不出意料地在下一刻看到了姜落摇头。 不愿真实表达自己的感受,潜意识里对外界有一种无声的抗拒。 严佑不做勉强,只是另道:“那可以牵你的手吗?” 姜落看向他,正要开口答应忽然犹豫下来,忍不住想,这次的牵手会有什么新的含义吗? 她看着严佑递出来的手,仅仅只是安静地看着,在心里寻不到出口,突然间陷入一种自我高度内耗,一时有些出神。 她以前也会偶尔想想这些,但不会像现在这般过度,严佑的引导总是不断地打破她的防线,颠覆她的认识——这不得不使她停下来思考。 严佑也不说话,只是垂眸看她,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不做打扰。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姜落眨眼的样子,上下起伏的弧度像蝴蝶扑着翅膀,一根又一根清晰的睫毛像是被狼毫勾勒过,微颤之际,更为灵动。 终于,姜落开口,“我可以拒绝吗。” 虽是问句,但已然表达了自己的答案。 严佑轻笑一声,收回手,“这是你的权利。” 这样的天气还不至于要带手炉,他只是想间接确认一下那只手的温度。言语在姜落这里行不通,只能通过其他更为直接主动的方式。 但严佑想改变这种方式。 一开始他只是想了解这样不对等的矛盾感,但渐渐地,新奇感很快消失,心里悄然滋长出极其寡淡的情愫。 想到这儿,严佑微微抿唇,他惊觉自己产生了保护欲。 他又想,这没什么不好,这是他的妻子,理当如此。 没有什么爱或者不爱,只要合适,默契地知道对方需要什么,该怎么做,仅此而已。 “为什么要牵手?” 游席知教姜落,凡事能让别人闹心的,就别憋屈自己。 自己想不明白,旁边不是有一个能问的么。 严佑侧头看去,正好迎上姜落的目光,乌黑的眼眸极具专注力地望着他,让某种模样在他心里多了几分具象化。 想不通就直接问,眼底的执拗在无声地撕去身上呆傻的标签。 “因为想知道你冷不冷。” “还好。”姜落低头打量起自己的双手,认真回答,“能够再温暖一些会更好。” 犹豫片刻,她重新递出了手,“可以牵着吗?” 严佑一怔,释然地笑了,这样的行为无异于主动权的试探。他顺从地递出了自己的手,拉过她冰凉的手,放在掌心里轻轻摩挲。 “遵命,夫人。” 郊外的青草地绿油油,春风吹起一层又一层的草浪,偶有几只掉落的风筝偏离航线,栽出几个跟头。 严佑脚步微顿,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姜落跟着看过去,是她不认识的一男一女。 “太子殿下。谢将军。”严佑躬身行礼,姜落跟着照做。 当朝太子,周景灼,和当朝将军,谢昭离。 姜落看了周景灼一眼,稍微惊讶。这人的相貌也是好看的,端的方正,眉间儒雅随和,但她总觉得他有一股化不开的戾气。 “免礼。”周景灼挥了挥手,谢昭离点头示意。 “看来这位就是你新娶的夫人了?”周景灼看向姜落,似乎在辨认着什么,他收回目光时,又见严佑浅浅皱起眉头,大概猜了下。 他看到了自己,自然在想有关游席知的事。 看来这定心丸是非吃不可了。 “非是孤有意打扰你们二人,只是谢将军想要同你的夫人交谈一下,女子之间的事,严大人怎好参与?对吧,谢将军?”周景灼压下心底对严佑的不满,笑着看向谢昭离。 “……是。”谢昭离点头承认,面上平静,神色淡然,不过姜落总觉得……谢昭离在瞪他。 她人是钝了点,却是能更纯粹更直接地感受到其他人的反应,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那“沉夫人”可介意?”周景灼看向姜落,笑容看起来十分贴心。 被点名的姜落摇摇头,下意识抬眸看去,从周景灼再次看向谢昭离的目光中发现了柔情。 谢昭离作完揖礼淡然收回目光,虽是和周景灼之间有对话,但就连余光也未留给他分毫,她应答完后,便带着姜落走了。 姜落看向谢昭离,她腰间系的酒葫芦引起了她的注意。谢昭离察觉到她的视线,语气温和地解释道,“这是桂花酿。” “桂花酿……”姜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并不在意谢昭离要找自己聊什么事,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问了下去,“这里的人都爱喝桂花酿吗?” 谢昭离失笑,“都?何以见得?”她瞥了一眼自己的酒葫芦,不过是今日打酒刚好轮到桂花酿。 “新婚夜喝的交杯酒也是桂花酿。” “是这样。”谢昭离点点头,漫无目的地向前迈步,似乎是想到什么,她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这儿的新婚夜一般都喝春酒。” “春酒……我知道,比桂花酿要烈。口感要偏甘实清爽,少了一些果酿的香气,不过我觉得还是桂花酿要……”品酒的习惯是游席知给带出来的,她此时碰到与酒相关的话题,没能忍住。 谢昭离听得入迷,姜落却突然停下了,“怎么不继续说了?” “哦。想起上一次喝的桂花酿,太一般了。”姜落老实回答,无可避免地皱了皱眉头。 谢昭离轻笑一声,““沉小姐”……啊,抱歉,我见你年纪比我小,虽然成了婚,但总觉得叫你夫人不太贴切。” “称呼而已,请随意。” 谢昭离又将话题拉了回去,“看来你对酒颇有研究,那你觉得最好喝的酒是什么?” “桂花酿。”即答。 短暂的沉默后,谢昭离忽然笑起来,“看来严大人是好心办坏事啊。” 姜落没听懂,继续说着自己的话,“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请你尝一尝这世间最好喝的桂花酿。” “最?评价这么高?”谢昭离起了兴趣,爽朗一笑,“那我可真要好好期待一番了。你的酒嘛,我也不能白喝……你可有想要的?” 姜落仔细思索一番,“刚刚太子殿下说,你是将军。那……可以教我骑马吗?” “乐意之至。” 严佑见周景灼支走了姜落,知道是关于游席知的事,于是主动开口,“皇上那边……要交代了么?” 周景灼语气懒散,似乎是睨了他一眼,“什么交不交代的,耗着呗,谁能耗得过他啊。” 皇上周明晟还在用名贵药材吊着那最后一口气,偶尔从殿中传来微弱的呜咽声,似乎是找不到他的亲生女儿就走得不安心。可外头人只知皇上病危,却不知他这遗愿,周景灼压着这件事,也不知做的什么打算。 “殿下慎言。”严佑立刻作揖礼,提醒他说话的分寸。他印象里的太子躬行君子,和眼前散发着颓然气息的周景灼完全相反。 “哦,憋太久了,你忍一下。”周景灼无所谓地扬了扬下巴,毫无愧疚感,“那个跳舞的,问得出问不出,都是你自己的本事。”似乎是想到什么,他嗤笑一声,“他跟你说自己软硬不吃?孤才命人抽了他三鞭就晕过去了,还不如孤。” 太子周景灼是出了名的怕痛,不过皇上也没有因此手下留情就是了,周明晟曾赐他五十鞭,把他打得奄奄一息的同时废了他的储位,至今没有再立。 严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皇室内斗的事,严家不想掺和。 “行了行了,别摆出一副大逆不道的表情要死要活的。”周景灼懒懒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动作瞒着点,其他你随意,就当是还你个人情。” “殿下费心。”严佑恭敬回答,转头毫不犹豫地看向不远处并排走在一起,慢悠悠的两人。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荡起来的衣摆,渐渐紧张起来,她的发髻似乎没有固定好,有松落的迹象,步子还算矫健,看来腿不疼…… “呵。”周景灼戏谑地笑了一声,与他看的是同一个方向,只是眼神比起刚刚,更有侵略性地放在谢昭离身上,语气隐含着些微得意,“看来你们夫妻二人之间没什么感情。” 那一声嘲讽意味明显的笑声让严佑回过神,说话间莫名心虚,“我们之间……相敬——” “甚是无趣。”周景灼打断了他的话,评价得毫不客气。 两人的视线强烈程度不相上下,周景灼的目光还要更甚,逼得谢昭离停下了脚步。她略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头,转过头却见周景灼正偏头和严佑对话,似乎刚刚的两束目光不是他们两个。 “我的马在外面不远处,不如你在此地等我,我牵过来。” “直接去马场不是更方便吗?” 她笑了笑,略带心虚地眨了眨眼,先拿严佑做挡箭牌,“严大人要担心你的,我可担不起拐卖这个罪名。” “哦——”提及严佑,姜落下意识回头看去,猝不及防的与严佑来了一场对视,她歪了歪头,对这种巧妙有些好奇,想要多看出些究竟,她的目光纯粹,纯粹得带出了最原始的赤裸。 对视停顿了片刻,姜落还没有看出个明白来,严佑忽然生硬地别过头,抬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掩饰得过于明显。 不过没关系,姜落只会觉得奇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的。 “哈。”周景灼又笑了,“毛头小子。” “殿下——” “慎——言——”周景灼抢答,故意拖长尾音,和他懒散的样子倒有几分相衬。 严佑比周景灼大两岁,却被他称作“毛头小子”,听着属实欠妥。 他微微摇头,悄悄做了一个深呼吸,平静的表情下是狂跳不止的心。 姜落发现严佑避开了视线接触,这下更看不出什么来了,她将视线收回的同时,脑袋里装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也不会细想就是了。 大概一刻钟过后,谢昭离骑着马回来了。她翻身下马,将马牵过来,马似乎不愿意走近,她只好用略带抱歉的目光看向姜落,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姜落走了几步就跑起来了,头上并不稳固的簪子歪斜松垮,还未来得及完全散落的头发颠一颠的,伴随着树叶沙沙响动声的微风迎面闯来与她拥吻。 少女提着裙摆,奔向前方。 严佑看着她往前跑了几步,头上的簪子被树枝一挂,青丝散落。 那一刻,她散掉了沉重的束缚,只有作乱的发丝在她眼前飞舞。 她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 不像他,说起话来都死气沉沉的。 他的心里燃起一股强烈的欲望——他想参与。 011女儿红 日暮时分,暖色系的晚霞倒映在水池里,跟着掉入的石头荡起一片橘色的水波。 云枝还在院子里扫着落叶,眼见天色渐晚,正欲寻找,抬头便见严佑抱着姜落慢慢走进了院子。 她识趣地行完礼,退下了。 当然不会真的退下,她要保护姜落的安全——严佑今天没让她跟着已经够让人起疑了。 说起来,她发现姜落的黑眼圈淡了不少,也许是严佑的功劳。 但也不能因此放松警惕。 严佑将姜落轻轻放在床上,动作小心地为她掖好被角,顺势拿了张凳子,坐在一旁看着她。 像一个小孩子得到梦寐以求的馈赠,想要日夜看护,生怕错过任何相关的变化。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他看得入迷,想要将她的样子画下来,保存下来,潜意识里觉得这些事物最是易逝,尤其对他而言。 严佑今日的计划在遇到周景灼和谢昭离之后完全泡汤。 谢昭离教姜落骑马教了一天。 姜落的眼里一直闪着兴奋的光,似乎不觉得累。他忍不住提议以后可以再找谢昭离,姜落却一直拒绝,那样子就好像现在不学,以后就没机会了。 他耐心地等着,不仅不觉得无聊,还在姜落偶尔与他对视点头时,或多或少的得到了一些参与感。 骑马……明明他也可以教的啊。 为什么不来问他。 虽然谢昭离的马术肯定会更好,但他也不会差的…… 严佑忽然一怔,忽然反应过来这是种什么念头,连忙甩了甩头——他居然在嫉妒谢昭离。 他慌忙站起身,将凳子归回原位,轻声退出了房门,管理情绪对他来说是件容易的事,可最近倒是越来越不如人意,濒临失控的边缘。 严佑站在门外,用冷水洗了把脸才重新回到屋子里。 刚刚才逃出去,现在又不得不回来。 很是狼狈。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去,太阳没了影。几颗碎得看不见的星星布在涂上了灰尘的天空上,广袤无垠地天地中,它们没有因此失色。 婚假不还有两天么。 他心绪渐渐平静,安慰自己,未来的日子,还长。 * “你说话怎么……怪怪的。” 严佑笑容短瞬一僵,语气开始不自在,“哪里……怪怪的?” “和之前不太一样。”姜落说不上具体的,只是皱了皱眉头,似乎他的说话方式让她很不习惯。 他明明特意找秦开舟要了几本书来学,说起话来还是死气沉沉的吗? 严佑一时觉得尴尬,不知如何接下去,明明书上的知识他才用了一点不到。 “我之前说话……如何?” “温良恭俭,文质彬彬。”这种四字词从姜落口中说出来,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末了,她又直白地补充自己的感受,“交谈起来很舒服,喜欢。” 她说……喜欢。 大脑霎时停止思考,然后开始砰砰砰的炸起了烟花,猛烈迅速,堪比耳尖泛红的速度。 “喜欢”这个词可以含蓄,也可以大胆。可以只喜欢一件物,也可以借此投射一个人。 他现在的脑子乱成一团麻絮,甚至比喝多了喜酒的那晚还要更甚,究竟要分辨出是哪一种,很难。 千思万绪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化作一片空白。 严佑深呼吸一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忍不住发问,“你知道喜欢的意思吗……” 他其实想问,你知道对别人说喜欢的意思吗? “嗯?”姜落看起来更诧异于他问的这个问题,“我为何不知道?”她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眼神干净,“你不知道吗?这个我会。” 她正要开口解释,突然反应过来,“奇怪,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 “咳咳——我、我考考你……”严佑掩嘴轻咳一声,急得咬到舌尖,他对真诚纯粹的夸奖简直毫无抵抗力…… 不对,是因为这是姜落在说。 只要是她的话,只有是她的话,只能是她的话。 “考考我?”姜落抿嘴,有些不开心,她不聪明得很明显吗?居然要用这种问题来考她。 她以前听着这种话根本不会在意,如今倒是想反驳他,“我——”话音刚出,她又憋了回去,颇有一种吃闷亏的感觉。姜落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是发现了另一件事。 “很热吗?你的耳朵怎么红了?” “没有——!”严佑忽的一下站起身,矢口否认,转而又承认她的说法,“对,对……就是觉得有些热……”他故作姿态地抬起手作扇风的姿势,在心里反复演练多遍,极为别扭地转移话题,“我说起话来……会不会让你觉得死气沉沉?” “嗯?”姜落似乎是被问住了,疑惑地盯着他。 她想起来这种感觉,小心翼翼的期许——和那次牵手时一样。姜落这回想通了,忍不住笑起来,“原来你是怕我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 她极其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喜欢。很喜欢。” 双颊滚烫,温度陡然上升,整个人像是被人放进蒸笼,就快煮熟,飘飘然。 严佑再一次落荒而逃。 * 婚假结束后,严佑回到衙署正常任职,第一天傍晚时,提着一坛酒,把游席知从密室里带了出来。 平日只要严佑在衙署,就会带他出来在院子里小范围溜达,现今连着九天留他一人,虽说能见到人给他送吃送喝,但总归憋得慌。 “哟,女儿红?还真成了?恭喜啊。”游席知点了点他,接过严佑手中的酒,咕噜咕噜倒上两碗,将其中一碗推到了他面前。“算你小子有良心。” 严佑自然接过,两只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酒还凑合。你的婚事怎么样?” “一切顺利。”严佑脑中浮现了姜落的面容,嘴角不由得带上笑意,“她……挺特别的,不像是大户人家里养出的。” “特别?”游席知瞥了一眼他的表情,似探究似回味,“怎么,动心了?” 严佑轻笑一声,抿一口酒,当他在调侃,不置可否。 游席知短暂沉默了一瞬,心里隐约担心,旁敲侧击地问起来,“那你说说,怎么个特别法?不像是大户人家里养出来的又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行为可憎,举止粗鄙?” “并非如此。”严佑在第一时间反驳,他一扬食指,轻轻敲落在桌面,侧头看向游席知,目光里带了些审视。这一连串的问句,比起一般的闲聊,他的态度显得更偏关心,带上了细微的情绪—— 对自己持关心的态度,那么,他和严继山的关系应该不差。 严佑别过视线,微微低头,看着碗里的酒,“只是有些……呆呆的。” 所有人对姜落的印象都是温婉有礼,沉静内敛,好像只有严佑觉得,她有些呆呆的。 不是指她有眼神或者行为上的呆滞,只是形容心灵上的那份顿感。 “是个笨丫头?”游席知从字面上理解了一下,啧了一声。 “不,她很聪明,学得很快。” 游席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说话前后矛盾,搞不懂。 “你喜欢便……你便好好待人家。好不容易有个姑娘眼瞎,看上了你,好好珍惜。”他又换上了一如既往欠揍的语气,碰杯之后仰头饮尽,严佑笑而不语,并不想纠正这场婚事的究竟,一同喝光了碗中的酒。 他看着碗中的酒,忽然想起那日姜落喝完桂花酿的表情,便向游席知问道:“城北画舫对面那家桂花酿,你觉得味道如何?” 游席知闻言,微醺的面庞闭着眼,眉头皱起,“你什么眼光?他家的桂花酿又苦又涩,根本就没有好好处理过桂花,草木香重得过头,还做什么酒?”他咂咂嘴,“只有阿莲的桂花酿才是最好喝的……不过嘛,你恐怕没有这个口福了。” 严佑觉得他此番话有些夸张,本没打算接话,想起私下里从谢昭离口中了解到了姜落最喜欢喝桂花酿,忍不住接着问:“哪家的……会好喝些?” “你若真想尝尝……七味巷的桂花酿还算勉强。”游席知偏头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没什么。”严佑微微一笑,闲聊起来,“你这么会喝酒,会教你徒弟吗?” 游席知嗤笑一声,“这有什么?我可不光教我徒弟品酒,还教她跳舞。她呀,天生就是跳舞的料子,也不知道我不在的日子里有没有偷懒……”他随即摇了摇头,“嗯……她那么乖,自然不会……” 没有带“们”,显然是只教了他口中最小的那个。 ——自然是因为只有姜落在认真听他讲。 见他不说,游席知也不追着问,扯了一些其他的话题聊,反正都会被他绕到自己的阿莲身上。 不过如今听着,严佑似乎能明白一些了。 一坛见底,大部分被游席知喝了去。 “前几日,我和太子殿下聊过几句。” 话里的暗示很明显,游席知并不在意,又给自己满上一碗,“哦?要把我带去何处?”他晃了下碗,又忽然轻笑一声,“太子么……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要找他的皇妹呢。” 严佑一愣,被他这么一说,细思起来也不是不可能。 周景灼的态度奇怪,但和他隐瞒皇帝遗愿的逻辑很一致。 “那是他们皇家内斗的事。少掺和。”游席知顿了一下,深深叹一口气,“不过……身处权利的漩涡,没有强大的背景,独善其身很难。”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是了,严家不可能安安心心随随便便就坐得稳中立派。如今皇上病危,下一任即将上位,到时再考虑,那需要周旋的地方就太多了。 多方示好都在暗示他该站队了。 严家虽说中立,但只是没有明确站队,他清楚地知道蒋蓉为了严府的各方面耗了多少心血,他自己在官场上同样需要左右逢源。严家死了严允章和严继山,总归是有影响的。 “我爹和我哥的事……”严佑再一次提出。 游席知拍了拍他的肩,“我呢,现在就等那老不死的赶紧躺到棺材里,这事儿最好不了了之。你爹和你哥的事嘛,如果不出意外,等这风波过了,我就告诉你。我还在挡劫呢,辛苦你多等片刻了。” 严佑向他道谢,“抱歉,是我之前太……” “诶诶诶,眉头又拧上了。”游席知打断他,说着站起身来,“你不是会吹笛么,正好我兴致来了,给你舞一曲。” 笛声悠扬,月下舞者衣袂翩翩。 秦开舟推荐书目友情链接:《一百个精选冷笑话》《如何用笑话哄女朋友开心》 不写皇子夺权内斗,大纲预设是短篇文(故事主线简单),下章主线。 012重逢 姜落在严府的日子算不上难适应,除了每日给蒋蓉请安,跟着柳嬷嬷学上些看家的本事,算不上过分拘束。 只是严安鹤每日早早过来跟她请安,那规矩的模样弄得她坐立难安。好在他平日里都在学堂,也不常见面。严佑除了休沐,多半也不在府上。 严府里她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也没什么头绪,现在已经四月初,家书都让云枝寄了两封。出府有人陪同,而她的借口也已经用得七七八八了。 姜落有些落寞,师父说的对,她这脑瓜子不好使。 想到师父,她总惦记着练舞,师父说过了,须得日日练,绝不可懈怠半分。她这么长时间没练了,心里发愁。 “要买些什么?”云枝扶着姜落下了马车,照例在街上采办。她看着发呆的姜落,出声提醒。 四月天气宜人,又刚过了清明,烟火扑作一团迷雾涌向人潮,看着总是要更热闹些。 姜落正要开口,身后突然响起异常的骚动,由远及近,喊声乱成一片,她刚转头,就被人猛地一下撞开,摔倒在地。 “对不住对不住……”话虽道歉,却不见搀扶她站起。 姜落循声望去,是一位女子,她正焦急地往后面望去,留给姜落一个侧脸。 “没——”声音卡在喉咙处,再发不了声。仅仅一个侧脸,就让她身体僵滞,背部爬满凉意。 她认出来了,那是独属于她的噩梦与罪孽。 “抓小偷——!” 姜落终于听清了后面人在喊什么,而刚刚撞她的女子已经往前逃去,在回过神的瞬间,她迅速追了上去。 云枝一脸茫然地看着姜落的背影——这是要抓小偷? 前面的女子疯狂往前跑,突然被一股力道抓住手腕,拐进了一旁的巷口。她来不及站稳,踉跄着往前,立刻蹲下身子捡起一块板砖往后砸去,直到后面传来一声轻微的吸气声,她才惊觉拉住她的好像不是那些要追她的人。 砸过去的力度有些狠,血迹缓缓流下,路过姜落的额头。 “对不住……”女子一边着急地望向巷口,一边开口道歉,这是她从未遇到过的情况。她承认,刚刚撞上姜落是有些故意的成分在里面,惊扰了贵人,后面那些有眼力见的自然会上前祈求原谅,不再与她计较。说不定遇到大方的,还能讨个便宜。 故,云枝被缠上了。 女子显然没想到这人居然还会追上来。 “没事,不疼。你不认得我了?”姜落看起来并不介意刚刚被板砖拍了脑袋,女子的手腕被她紧紧抓住,想抽出来有些困难。她摇摇头,略带歉意地看向姜落,“如果是因为撞您的事,那是……呃……无心之过,但至于其他,我想您可能是认错人了。” “不可能。”姜落一口否决,不甚在意地抹了抹流下来的血渍。 “既然您说您认识我,那我叫什么名字?” “……”姜落答不上来。 “你小的时候……”她抿嘴,表情有些难过,说起话来让人听着莫名其妙,“你知道的。” 女子瞧了姜落一眼,表情愕然,还在使劲挣扎着自己的手腕——看起来瘦瘦弱弱的,怎么力气这么大?眼看一直被姜落耽误在这儿,女子只好把语气放得更诚恳些,“这位……夫人,您真的认错人了。我还有急事,让我走吧……” “你要去哪里?我可以跟着吗?”姜落微微丢力,眼神里是掩盖不住的渴求和期待,像是害怕被人丢下。 趁着姜落卸力时,女子突然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小巷,一路东拐西弯地狂奔起来,试图让姜落冲散在人群中。大路走成小路,人烟逐渐稀少,终于在一处僻静的小院子里停下脚步,弯着腰喘气。 院子里不大,种满了绿植,尤其惹眼的是那棵柳树,下面围绕着刚修剪好的茉莉花。 柳树已经飘絮,茉莉还未到花期。 “原来你住在这里。”身后冷不防传来一道声音,吓得她直接尖叫一声。 “你怎么追上来的?!” “只有一条路往前啊。” 女子哑口无言,这人怎么回事,怎么又聪明又愚蠢的样子?她正想要赶姜落走,却被一道男声打断。 “茉莉回来了?” 一个身形消瘦的男子坐着木轮椅出现,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层白纱布,转动的车轮沿着地上的车辙印慢慢向前。 “柳大哥——”茉莉连忙小跑着上前握住柳成卓的手轻拍几下,示意他安心,紧接着跑进屋子里取了一件披风下来披在他身上,“小心着凉。” “听到你的声音就出来了。”柳成卓脑袋偏向姜落的方向,“你还没有跟我介绍,这位……客人是——?” “这位是……”茉莉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姜落,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冲姜落比手势,示意她自己说下去。 “姜落。女字姜,落叶的落。”姜落回答。 柳成卓笑了笑,回握住茉莉的手,反复摩挲,安抚着她不安的心,“看来是位不认识的客人。” “不知这位小姐找我们有什么事呢?” 姜落沉默了许久,没有说出个所以然,只是表示了自己没有恶意。 “在下柳成卓。”柳成卓斟酌了下,这才报出自己的名字,他又问道,“请问姜姑娘,是茉莉惹祸了?” 茉莉立刻双手合十做祈祷的动作上下摆动两下,不想让她把刚刚“抓小偷”的事说出来。 姜落还没有回答,柳成卓就把脑袋重新偏向了茉莉,语气严肃又无奈,“茉莉。拿了什么,老实还回去。” 这个人是个瞎子,听觉和嗅觉要更敏锐。 “我拿的不是……”茉莉抿嘴不语,又看了一眼柳成卓的表情,有些不情愿地走过去,她想到一个可能,声音稍微压低,“我今天可没偷你东西——难道是我以前……” 姜落不答反问,“你现在是缺钱吗?” 这话把茉莉问得一愣一愣的,没等她惊讶,姜落就已经将头上的发簪取下来强塞到了她手里,嘴里嘀咕了一声,“这个应该挺值钱的吧……” “给你。”她说话间,又将头上尽数能取的物品取了个精光,极其认真地向茉莉补充,“我会努力挣钱的。” 茉莉噎住了,震惊在原地,这样子也不像是跟她有仇,倒像是在补偿她什么一样——但她真的不记得见过姜落。 “茉莉?”两人隔得远,柳成卓许久未听到动静,疑惑出声。 “诶。在呢在呢。”茉莉下意识应了一声,却没有继续搭话,刚刚问了姜落多次都没有问出结果,两人都有些僵持。还是最后姜落想起云枝被留在原地,先行放弃,只是临走前又朝她承诺,“我还会再来的。” 整得茉莉汗毛竖起。 姜落回到严府时,把蒋蓉吓坏了,看着大夫为她处理好伤口,又连着让她喝下好几碗补汤才肯离开她的院子,临走前还跟云枝嘱咐了不少。云枝以为姜落被吓傻了,幸好只是虚惊一场。只是回来的时候一些贵重物品都不在了,只剩下手上蒋蓉给她的玉镯。 都这样了姜落还说她没有被偷,具体的还问不出,云枝不免有些担心。幸好蒋蓉没有太过在意前因后果,只当那贼人可恶,把姜落吓坏了。 姜落说不出具体的原因,对云枝表示很抱歉,云枝点点头,只是想着以后的日子要看得更紧才行。 等一干人终于散去,姜落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仰头望月,嘴角留着一抹微笑。 皎皎明月坐落一方,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今晚的月亮看起来更加清亮明朗, 细细刷动的树影挡不住它的光辉。 “云枝,他今晚不会回来,对吧?” 婚假结束后的严佑还有一大堆事要忙,回严府的频率也变少了。 云枝答道,“今日大门没有留灯,严二公子不会回来。” 在外云枝称呼严佑为姑爷,私下里依旧叫他严二公子。 姜落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动作并无慵懒之意,更偏向于热身准备,她发出诚挚的邀请,“我想跳舞,你要看吗?” “跳舞?”云枝有些好奇。 “对。”姜落说着转了一个圈,裙摆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裙褶层层跌落,修饰着舞者的曼妙身姿。 舞步轻盈,摇曳生姿,模糊不清的只有地上的影子。 严佑是在三天后回来的,人还没见到姜落,先从柳嬷嬷口中听说了偷东西的事。来不及修整仪容,他便火急火燎地去往了姜落的院子。 “夫人——”人刚踏进院门口,就情不自禁先喊上一声,黑色的长靴擦过路边的小草,发出一串细碎响动。 风起而催动轻纱,院子里罕见地出现这样急切的脚步声。 “你的伤势如何——”人未至而声先到,姜落未曾想过再见面时会见到这样的严佑。 面色担忧,小心着急,竟冲淡了几分原有的书卷气。 哦,不对。那叫失态。 严佑没有与她对视,目光全部在她的额头上左瞄右晃的,来回两三遍才终于确定了目标,落下视线。那里还有肿着的迹象,包扎上的纱布微微隆起一个鼓包,证明它的存在。 严佑抬手又收回来,他很想看纱布下面的伤口到底恢复得如何,又知道这药还敷着,不可轻易揭下。 “严佑?”姜落诧异抬头,手上揉脚的动作还没有停下,略有些心虚地收回手,“你怎么来了。”语气平静,隐约夹杂着一丝埋怨。 现在的严佑可以不和她睡一间房,不必像婚期时那样,她会有更多的私人空间,避免接触的同时,也少了暴露的风险。 她回答刚刚那句话,“已经用过药了。” 严佑一门心思放在她的伤口上,没有多去细究,只是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作仰望姿势,“还疼不疼。” “也没多疼。板砖打人不疼的。”两句话紧密贴合,语气笃定,几乎是不带缝隙的相加。话落之际,滴滴点点的雨打在屋檐上,屋外接上密密麻麻的雨声,大部分的雨随风倾斜,被卷落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让那冷气直流。 很是应景。 姜落起身去关上窗户,被隔绝的雨声很闷,像在外覆盖上了一层鼓皮,少了些清脆。她刚要回头,身上已经落下了一层外套。陌生的温热覆盖在她的肌肤上,像是一片热气散落在她身体的各处,和熟悉的松木香一同,几乎是避无可避。她忍不住多眨了几下眼,确认这是否真实。 “我之前就发现。”严佑顺理成章地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你的身体总是很冷。” 如今四月,稍微快走几步路就能热和些,也是炭火盆显得多余的时候。 可她就像不曾被时令的温度眷顾过。 不仅如此,她还非常的“怕”冷。不然也不会对他戒备的同时,还会主动伸出手来。 “你等等。”严佑低头对着她的手呵气,翻出早些时候准备的炭火盆,准备生火,他悄悄欣慰地看了一眼窗外的雨,自顾自地轻声说了一句,“可以留下了。” 他还没来得及拿出火钳,只是低头盯了一眼里面的煤炭便停下了动作,他发现那用量没有使用过的痕迹,还停留在他上次用时那样。严佑记得自己是交代过云枝的,从交代起的日子算来,这个放这儿起码有十天了。 “夫人,怎么不用这个取暖?” “……贵。”姜落下意识答了一句,抬头时只是摇摇头,“一时忘记了。” 严佑听到了,不太理解,却没有咂摸出个所以然来——沉家基业不像是白手起家。 “一时忘记……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习惯了。”严佑不禁皱起眉头,这类行为不是第一次了,“夫人,这不是个好习惯。” 他静静立在炭火盆旁,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不再开口。 他不能一直引导她,她总要自己跨出那一步。 屋子里已经没有了冷风的呼啸,但仍存着一股冷气,从地板往上冒,往脚底心里钻,快速抓住她的脚踝,向上缠绕。 她里面穿着绸制吊带,顺滑的面料勾勒出她苗条细长的身材,一呼一吸之间,胸口微微起伏,冷空气的入侵让乳尖微微立起,顶起微小的点。外面披着她的大氅,并没有什么挡风的作用,反而偶尔晃开,掀开一角,露出一片引人遐想。 唯一算得上暖和的,还是他刚刚给她披上的外套。 严佑喉结滚动一番,迅速撇开视线,对准窗户,完全不聚焦。 姜落忍不住拉了拉身上的大氅,并没有犹豫多久,抬脚走了过去围着炭火盆坐下。 “……你说得对。”她忍不住心里为自己辩解上一句——但贵是真的。 出来一趟,钱财丢光,负债累累……还会再添。 两人的距离这才算是拉近,严佑起火,室内的温度渐渐回升,屋外的雨打得青草直不起腰。他按捺不住将椅子挪过去点,补充道,“这样暖和。”生怕她看出端倪。 他随后又想起,姜落并不会多想,又平添出一份失落。 严佑将注意力放回到了伤口上,虽大部分情况都由柳嬷嬷都跟他说了,但他还是更喜欢让姜落讲给他听。 因为分享意味着亲近。 火焰张牙舞爪地摆动身躯,煤炭黑红交错,裂痕斑驳,偶尔跳出点点星火,像是一场炼狱,不断炙烤着最脆弱的部分,直至碳化,裂开,最后软趴趴地掉进盆底,成为永夜的灰烬。 姜落还不认识“煤炭”是什么的时候,就已经感受过它用来灼烧皮肤是什么样。 辛辣霸道,刺痛扭曲。 让人反胃。 那点星火从炭火盆中蹦到姜落的脚边时,她几乎是立刻就缩回了脚,连带着正在讲述的话语也加上了颤音。 太过明显,以至于姜落说话的声音无措地停了下来。 耳边似乎是响起了滋滋声,噼里啪啦的火星在她跟前乱窜,想要将她烧毁吞噬。她下意识拉紧大氅,想要紧紧遮住后背上的伤痕,这次的表情是真的呆滞了,眼底隐藏着慌乱,她怕被发现。 这比起她怕冷的反应,害怕的程度还要更甚。 姜落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急促的呼吸却暴露了她的状态欠佳,她的脑子里在不断用姜莲的话安抚自己。 “落落,你已经很棒了。” “没关系的。” “这不是你的错。” …… “夫人……?” 姜落再次回过神来时,发现炭火盆已经被严佑踢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夫人。你还好吗?”严佑担忧地看过去,这种反应很明显——以前被火烧过。 “是我不对,是我的错。”他缓缓走近,但停在了安全距离以外。“现在感觉怎么样?” 雨声越来越大,泞泥的土坑溅起大片水花。 “我……我现在很冷。” 严佑听得出,她不是在说她很冷,她是在表达她很害怕。 “深呼吸,别怕。” 姜落局促不安地走动了几步,不慎打翻一旁的烛台,周围一切失去光亮,藏起来的炭火盆还未来得及熄灭,在整片黑暗里,唯一发出的光亮竟是角落里的它。 尽管微弱,却很明显,似在讥笑。 “我去拿手炉给你好不好?这样就不会冷了。”严佑估摸着姜落的位置,慢慢寻到她的手轻轻握住,“等我片刻,很快就好。” “不要!”姜落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就快处于奔溃的边缘。 “留一下……就留一下……” “求你了。” 声音小到快要消失,人在最后一瞬跌入温暖。 是一个拥抱。 013抱抱 窗外的雨还在继续,豆大的雨敲打在窗户上,一下,两下,无数下。 长长绵绵无穷尽也。 严佑心里默默记上,怕冷,怕火,又加了一条怕黑。 至于其他的,什么手炉、烛台、掌灯……通通抛诸脑后。 他现在只给得起一个拥抱。 姜落记得,那也是一个雨天。 一个冰冷的又热辣的雨天。 冬天的雨滴顺着茅草根部不间断地滴落,大片地打在窗棂上,错乱的几根茅草孤零零地在屋檐边晃荡,风一吹就胡乱颤动,跳起畸形的舞蹈,好似无声的呐喊。 啪嗒。 一滴正中眉心。 “妈的……!这鬼天气真是……”赵德明正仰头检查漏雨的地方,猝不及防被砸了个准,他烦躁地开口咒骂,一脚踹翻旁边用来接住漏雨的木桶,另一只脚却因脚滑而摔了个结实,邦的一声,弄得一身脏。 指甲缝里嵌入湿咂咂的黑泥,和原先的污垢混杂在一起,浸入湿意,他的手掌就那么大,往地上一撑就全抹上了脏印,还一股一股地往手腕下流水,看着就恶心。 “操……你笑什么笑!”赵德明抬手一指旁边的何玉晴,连着吐了几口唾沫。 “你活该呗!”何玉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继续弯腰收拾柴火,她利索地捡了几根湿木头,用力甩动几下,附着的污水溅在熏得脏兮兮的墙上,看不出好赖。多几次后,她也愈加烦躁,偏偏这个时候孩子又哭起来了。 “哎哟,这小祖宗怎么又闹起来了?”何玉晴将木头放好,左右两下拍了拍身上的灰,往一旁的小木床走去。 “嘬嘬嘬……”她逗了几声,木床上的婴孩还是哭个不停,虽是埋怨,语气里仍是担心更多,她转头看向赵德明,“这孩子咋回事啊?老爱哭。” 赵德明极其不耐烦地踩了一脚地上的碎枝,通过晃动脚尖而碾碎它们,“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妈的——” 突如其来的吼叫吓坏了婴孩,他停了一瞬,哭得更凶了。 “诶诶诶——你吓唬他干啥呢,吓傻了你赔得起吗?” “赔?你瞎啦?赔钱货在那儿呢!” 他看的是角落里蹲着的姜落。 话里话外不言而喻。何玉晴刚怀上那会儿,什么名贵药材,杂七杂八的偏方补药,还有搁一年都见不着几次的猪肉牛肉羊肉,全都铆足了劲儿往肚子里送,就盼着生个儿子。 婴儿落地,是个女娃,白白胖胖的,可爱又健康,见人就笑。 夫妇俩笑不出来,名字也起得敷衍,干脆给了个“落”字,叫赵落。 没被收养前,她还姓赵,叫赵落。 不过这无所谓了,她的名字已经被爱她的人赋予了新的含义。 此后两人的生活愈加拮据,三年了后又怀上这第二胎。这回没敢费那个大劲儿,反倒生出个儿子。赵景驰出生时像个豆芽菜,吃得又少又容易生病,他们俩把他当心肝宝贝儿一样候着,肠子都悔青了。 这能怪谁?可他们偏就爱拿姜落撒气。 何玉晴原先待姜落算不上恶劣,偶尔还会护着点,直到儿子出生后,态度彻底颠覆。 打了第一下就会有第二下,有了第二下就接着第三下,永无止境。 这不是他们的女儿,更像是一个由着他们肆意妄为的出气筒,或者是无足轻重的……牲口。 若逼着他们回答,恐怕还会说,她还不如一只能下蛋生钱的母鸡。 赵德明厌恶地啧了两声,没闲心管姜落是何状况,只是冲着木床上的婴孩扬了扬下巴,“那娃子哭啥呢?不是饿着了就是冻着了,再不然就是尿了,你摸摸看。” “哎哟……”何玉晴伸手一摸,放在手心里揉捏起来,“这小手冻的——”她理了理孩子的领口,转头恶狠狠地朝赵德明呸了一声,“叫你买点暖和的面料给孩子穿,你是不是又偷摸了去?” “那哪能啊!”赵德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那煤炭不是刚买回来吗?点上点上!” “一天到晚就晓得使唤人!” 煤炭昂贵,只有冻得受不了时才会拿出来用,用的时候也要省着,作用就是让人吊着一口气,不至于冻死。 何玉晴去取煤炭,拿到手里掂量,“你个天杀的——指定偷摸了!” “怪我干什么!指不定是那老板缺斤少两!” “呸!你当我没买过啊?” “你这臭婆娘,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吵闹声愈演愈烈,角落里的姜落心中不起波澜,只是默默往旁边挪了挪。她的小布鞋还是去年的,如今穿起来已经有些小了,走路要弓着脚背走,一蹲下,脚后跟就挤了出来。 挤出来倒也没什么,主要有些冷,要用手掌握一握脚后跟才行。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歪头看向木床上的小孩,那孩子似乎是哭累了,自己翻了个身,将脸朝向了姜落。他好奇地打量了一眼,然后挥舞着小手,露出乳牙,细听还会有咯咯笑声。 姜落愣了一下,然后朝他挥挥手,同样给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尖锐的吵闹声被他们的互动隔绝在外。 但不代表它消失了。 “算了算了,跟你说话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吵架的功夫,何玉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话落之际,煤炭已经烧上了。 姜落不算是头一次见,只知道那是个黑漆漆的小方块是个可以暖身的东西,没人告诉过她那叫“煤炭”,她也从未被允许靠近使用。 没人与她交流,更多的是指指点点,批评咒骂和笑话埋怨。隔壁大婶儿经常笑话她,多白净一小孩儿,可惜不说话也没表情,像那不开智的傻子。 她或许忘了,襁褓里的婴孩也曾对着她笑。 这个世界对她表示拒绝。 微弱的火苗燃起红色的光,温度算不上高,不像是灼烧物品,倒像是在悠闲地打招呼。 “灶里顺点干草进去,别让它熄咯。” “就你话多。” 何玉晴照做,火又燃了一阵,吐出橙色光来,把上面的煤炭烧得羞红了脸。她怀里抱着赵景驰,围在一旁取暖,“你还别说,贵有贵的道理……” 赵德明也跟着坐在一旁,把手翻来覆去的烤着,“瞧你那没出息的样,也就凑合吧。” “嘁。”何玉晴哼了一声,不再开腔,专心哄着怀里的赵景驰,“你看这孩子多爱笑——”她轻轻戳了戳他的脸,发现他的视线正对着角落。 角落……角落里能有什么呢? 何玉晴抬头望过去,眉间尽是厌恶,“小驰怎么还冲你笑呢。真是……晦气。” 赵德明随口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用脚呲掉,他顺着看过去,打量她一眼,“你也冷啊。活动活动就不冷了。那木头不是还没搬完吗?去,去把木头搬到柴房里去。都这么大了,也不晓得帮家里干点活。” 姜落茫然地眨了眨眼,弯腰捡起了一旁的小木棍,用不合适的鞋拖着僵硬的脚,递到赵德明面前。 啪—— “怎么听不懂话呢?”赵德明很不爽,扬手给了她一巴掌,娇嫩的脸颊立刻高高肿起。这一巴掌打得她猝不及防,甚至连哭泣叫喊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连何玉晴也惊了。 “她,她才五岁,你打她做什么?” “他妈的,老子打谁还要你同意?”赵德明紧接着踹了何玉晴一脚,“五岁?你五岁的时候是没干过活还是没挨过打?老子的种,老子想打就打!” 话音刚落,姜落的哭声响起,赵景驰也被吓得不轻,跟着哇哇大哭起来,一时间混成一片。婴孩的哭啼是极具破坏力的噪音,在无形中加重了烦躁感。 对于赵德明来说,更多的是一种威严被挑战的愤怒。 “小兔崽子——反了天了你——”赵德明不敢拿赵景驰撒气,只肯抄起一旁的木头丢向姜落,木头砸到她的脚边,吓得她跌坐在地,更加无助地哭喊起来。 姜落哭得凶,赵景驰也跟着哭得更凶。 “哎哟,都什么倒霉玩意儿——” 赵德明气急,抽出细竹条往姜落身上放,像是一阵阵的利刃划过皮肤,留下残余的痛感,看到姜落往旁边避开,他索性掀开她的衣服,一手摁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细竹条随时往下抽,姜落躲向哪边,哪边就有刀口般的细竹条对着她。 他可不会在意她身上那些因冻伤而出现的红斑。 痛感源源不断,在她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印痕,交错遍布。 她现在还懂得哭喊,再大一点就不敢了,最后就麻木了。 赵德明阻止不了哭声,气不过,轰然推了她一把。鞋子掉落,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丫,上面是乌紫色的冻疮,冻得开了口子,冷的时候没什么存在感,发作起来痛痒难耐,犹如千万只蚂蚁啃食。 姜落忍不住将两只脚放在一起互相揉搓,蹭掉痒意,泪水也哗哗地直掉,掉在冻疮上,奇迹般地得到了一瞬的缓解。 “诶……算了算了,她才多大啊,知道什么?”何玉晴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 “你还装可怜!”何玉晴的维护又戳到了赵德明的痛点,他将姜落一把拽了过来,开始了更狠毒的鞭打,只为保护他那摇摇欲坠的,无人关心的,可怜自尊心。 哭哭哭,就知道哭,别哭了——! 他打得眼红了,目光瞄过那块正燃烧着的煤炭,停下来怒极反笑。他脸上挂着阴森的笑容,转头拿起了火钳,夹了一块烧得正红的煤炭出来,稳准地抵上她的脚背,连一丝的犹豫都不曾有过。 哭泣变成了尖叫,高昂而惨烈。 听到的人都下意识闭上眼睛,不忍直视。 火要看着不能熄灭,木柴需要搬到柴房,孩子哭了必须哄着,茅草屋的翻修也不能落下,漏雨的地方更要及时补上。 而一个小小角落里的惨烈悲剧,无人在意。 有时候人比上畜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忆如风一般而来,又快速散去,片刻之后归于安宁,来时的痕迹不可磨灭。 被烫之后又挨了多久的打——姜落记不清了,她只知道自己无处躲藏,在地上蜷缩着抽搐,痛苦地哀嚎,疼痛入侵她的所有感官,让她快要失去意识。 不过她记得合眼前迷迷糊糊看到的最后一幕——何玉晴正抱着赵景驰轻声安哄。 她不解——明明我也是你的孩子啊。 她没能想明白这是为什么,时至今日亦是如此。 外面雨势渐大,似乎和那天的雨声渐渐重合,身上的寒意也觉更甚。她最后被丢进柴房里,又冷又饿,四肢冰凉,肚子咕咕作响,想吐酸水。 姜落后来想,她当时最强烈的情绪是什么呢——痛苦?憎恨? 好像都不是,她只是有些羡慕赵景驰,她也想要一个抱抱。 姜落再次醒来时,是刺眼的阳光透过柴房的窗户缝隙唤醒了她,姜落伸出小手,想要挡住阳光。阳光照射下的灰尘清晰可见,尽管已经没有知觉,她看着仍忍不住动起手指,好像只有它们愿意和她嬉戏玩耍。 姜落沉重地闭上眼,那种回忆太痛苦了,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好了不少,却还是在陌生的环境碰到相似的声音或者情景而退却。 眼前的距离在一瞬被拉近,脑子里有关风雪的叫嚣渐渐安静,怀抱的温度正正好,尤其包裹住她的松木香,让她有了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的一种安全感。 她只需要小小的一点星火,太过炙热的只会将她灼烧。 严佑弯腰拥住姜落微微颤抖的身体,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无意识蹭了蹭,绵长细密的呼吸打在她的耳侧。 黑暗中的感觉被无限放大,姜落忍不住抖了一下。她慢慢跟着呼吸声寻回自己的节奏,让一切同频跳动。 脑子里的声音也渐渐被呼吸声取代,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谢谢……”恢复清明之际,姜落往后微仰,想要退出他的怀抱。但严佑没有反应,她忍不住扭了几下。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严佑呼吸一滞,气息越发粗重,他明显感觉到她那胸前的两团软肉蹭过自己的胸膛,脑子里瞬间被那时书上的图画填满,下身有了抬头的趋势,当下脑中天人交战,罪恶感同欲望的交锋达到高潮。 “咳……抱歉……”他轻咳一声,指尖捏得泛白,开口时竟带些沙哑。严佑庆幸这会儿看不见,那要是吓到了姜落可怎么办。 “还好吗?”他缓了片刻,才渐渐松开手,双臂不自觉地想要再度靠拢,被理智强行拉了回来,“我这就去掌灯。” 屋内很快亮了起来,姜落第一眼就是看向严佑,只不过他好像在躲着她,离她有些远。 姜落有些不开心,无意识抿了抿嘴。 如果严佑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平息自己的躁动上,他完全可以捕捉到这个表情。他再次走过来时,手上多了个手炉递了过去,“我原先以为你用不到的,放得远了,就多找了一会儿。” 严佑转头望了一眼窗外,雨变小了。 “是我的疏忽,没有注意到那些……”他心里很想知道关于她的事,但没有过问,他不愿意主动挑开她的伤口。“刚刚……有些累了吧,你早些休息,别担心,我在一旁守着你。” “严佑。”她有些着急地打断他,“为什么要一直说抱歉,这分明和你无关,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我……”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想和她有关,哪怕只是个听客。 但他最怕冒犯到她,吓到她。 严佑掩饰般地别过视线,让自己变得忙碌起来,“我去拿个凳子放床边……” “不用。”姜落出声制止,“你和我睡一起,不是更方便吗?” “什、什么……?”严佑怀疑自己听错了。 姜落指了指床,又分别指了指自己和他,“我,和你,一起睡在那张床上。” 和他拥抱的距离,她已经感受过了,她接受这个距离。 姜落快步向他走近,距离和上次严佑吓唬她的那个距离保持一致,“你不是说是这个距离吗?我现在觉得可以了。” 严佑深深吸了一口气,僵硬在原地,只觉得心跳如擂鼓,回过神来,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无奈又甜蜜的埋怨,“夫人……你还真是会折磨人……” 姜落摇摇头,没听懂,又思考了下,“哦……你睡不习惯硬床。”想到自己头一回睡在那上面,精神紧绷了一整晚,她对此给予充分肯定,“那确实挺折磨人的。” “不是那个意思。”严佑赶紧证明自己的清白,生怕嘴慢了一点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他迅速把床榻上自己的被子抱了过来,乖乖站在她面前,“我好啦夫人。” 一连串的动作让姜落短暂地懵了一下,“啊……好。”她在床上坐下,低头时看到了自己最里面穿着云枝为她准备的吊带,云枝不清楚这种事,自然也没有考虑这个。距离的拉近意味着风险变大,要是不小心被发现后背上的伤痕该怎么解释——虽然贺兰梓一直在给她用药膏,虽已经消去了大半,但那仍然有些显眼。 说起来,贺兰梓走之前还在她床头放了一瓶新的药膏,嘱咐她日日使用。她想起姐姐每每为她上药时总会夸她,说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落落。姜落临走的时候还揣着呢,结果出门遇到那讨厌的人贩子全给她丢了,她现在还很难过。 “我还有些冷,去换件衣服。”姜落思索片刻,站起身,严佑自动背过身去。 她换了一件长袖,觉得自己好聪明,嘴角忍不住挂上一抹微笑。 “我换好了。” 严佑转过身,看到松垮的里衣空荡荡地垂下,显得人更加纤弱。怕冷怕火怕黑……他难以想象经历了何种磨难才会留下这样的阴影和这样的痕迹。 “太瘦了。”他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眼底满是心疼。 姜落没有听清,但似乎觉得他好像在说着什么,她抬起头茫然地看过去。 一根根睫毛灵巧地刷动,灯火照耀,在脸颊处投射出一片阴影。 “没什么。”严佑走过去,将手里自己的被子放在外侧,示意她睡在里面。 姜落的睡姿一向是侧着蜷缩成一团,呈防备状,为防止伤口被看见,她没有背对严佑。严佑平躺下来,双手交迭放在胸口,总觉得这样能按住紧张的情绪,根本不敢去看她。 “也没有那么近啊。”姜落小声嘀咕了一句。 严佑装作没听见。 雨停风歇,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慢慢交织在一起。 这样的场景不单单属于他们。 漆黑的山洞里,贺兰梓正靠在迟央淮的肩头。 “阿姊……” 他极力克制,隐忍着自己的欲望,藏在每一声呼唤下。 014阿姊 早些时候,贺兰梓和迟央淮刚在客栈里登记住下。 客栈算不上奢华,好在僻静,偶尔还能听见客人吃东西的声音。 店小二看了一眼迟央淮和贺兰梓,低头登记的时候略有些迟疑,笔下还没写完,又忍不住抬头多看一眼贺兰梓。 面纱总是会给人一种神秘感,但店小二的眼神似乎不是那种类型。 迟央淮微微不爽地看了店小二一眼,往前挡了挡,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子,催促他快些。店小二点头应到,那黏腻的目光却是没有真正收起,还在用余光虚瞥。 贺兰梓微微皱起眉,“我先上去了。” “嗯。” 店小二的目光还跟着贺兰梓的背影,紧追不舍。迟央淮打量起他的目光,慢慢皱起眉头,那眼神里不像是吸引,痴迷,更多的是探究,疑惑。 “怎么了?”他率先开口询问。 店小二慌忙收回视线,随后也被迟央淮彻底挡住,“没什么……就觉得眼熟,像、像我失散多年的妹妹,就多看了几眼,真是不好意思。” “那像吗?” “呃……”店小二被这一反问弄得猝不及防,说话更加磕巴,“不,不像,一点都不像……”他干笑了两声,“二位客官,登记好了。还要不要其他……” “嗯。两碗素面。”迟央淮微微颔首,转身上了楼。 他推开房门,然后上锁,将桌子椅子抵在门口,言简意赅,“找来了。” 贺兰梓的表情并不意外,她走到窗台边撑开窗户,朝外面瞥了一眼,“运气不错。” 正是傍晚时分,晚霞只剩下尾巴悬落在天边,人烟逐渐稀少,天色变暗意味着搜查难度增加。 迟央淮连背囊都没有放下,跟着往窗台的方向走过去,“嗯,走吧。” 隔了一阵,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在这间房门前停止,房门再度被敲响。门外的脚步声还有些迟疑,在确认或者等待什么。 “二位客官,两碗素面好了。”店小二的声音紧随其后,声线略微颤抖。 画面再拉远些,便可看到房门两边还有侧立着的人。 没有等来回答,店小二疑惑地轻轻一推,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他正说要去拿钥匙,旁边的人一下撞开了他往房门上踹,单单踹那一下还踹不开。 桌子椅子被掀翻在地,房间里空无一人,微风轻拂,吹开窗帘的一角,微微敞开的窗户暴露于眼前,昭示着他们的逃跑路线。 “追——” 疾风扫过,窗户砰的一声被削开,破碎的木块落在房间四处,留下一段苟延残喘的吱呀声,只剩店小二呆呆地看着这满地狼藉。 天色已晚,倒映在河水边的灯笼偶尔晃动,串起一片暗橙色的波纹,天上星光点点,像些小的糖粒洒在水中,若隐若现。长靴匆匆路过河岸,只带动了各自的影子。 城外的树林,有两个人影轻轻擦过树枝,徒余枝条轻轻晃动。幸好这几天没有下雨,除了天色稍暗之外,这里的小路还算好走。 迟央淮牵着贺兰梓往前走去,一边拨开树叶的蔽体,一边仔细着周围的动静。他忽然感受贺兰梓的手轻轻动了动,动作很细微,她也没有出声,迟央淮稍稍迟疑了一下,没有在意。 扫开下一堆草丛的同时,一个小洞口显形。 迟央淮轻车熟路地架起柴火,火势微弱,仅照亮了小范围。火堆里偶尔发出噼啪声,像一句未来得及从喉咙里溢出的呜咽。他铺好一些干草,又在上面覆盖上自己的衣服,让贺兰梓坐上去。 潮湿的山洞在灯火的照耀下微微反光,偶尔传来几道滴答声,为这空荡的空间里增加湿意。 迟央淮继续从背囊里拿出了一件外套披在贺兰梓身上,动作小心轻柔,带着一种不可亵渎的神圣感。 贺兰梓也不看他,拾起一根木棍在火堆里轻轻戳点,偶尔刨开烧黑的灰烬,看着通红的火焰皱起眉头。 她想到了姜落后背上还没痊愈的烧伤。 野外比不上温暖的客栈,冷风能够灵巧地吹开树叶,席卷而来。火苗矮着身形,慢慢变成红色,以示避让。 “……不是太子的人。”贺兰梓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微微沉思,“那就是另一个废物弟弟了。” 朝中主要分为两派,一是二皇子周景灼,二是三皇子周珉彦。 其余的皇子死的死,废的废,早已沦为了牺牲品。 迟央淮对朝堂上的事也就只知道这么多,“周珉彦?” “嗯。”贺兰梓点点头,正要说下去,被迟央淮抬手制止。 原是风吹开了她的纱裙,露出一小截脚踝,白净的脚踝上添上了几道红色的细条,是荆条划出的血口。 迟央淮微微皱眉,立刻跪在她身旁为贺兰梓处理伤口,迅速回想起那时不同寻常的握感。他憋住所有翻涌的情绪,等到小心翼翼处理完所有伤口后才敢抬头看向贺兰梓,眼神湿漉漉的,像是被抛弃的小狗。 “为什么不告诉我?” 贺兰梓一怔,头一次在面对迟央淮时心里发虚,她的视线落在火苗上,仿佛眼眸在隐隐燃烧,完成一个完美的回避,“……忘了。” 迟央淮稍稍垂头,说话虽是和平常是一个语调,但总有些呼之欲出的失落,“是我的错,还疼不疼?” 贺兰梓瞥了一眼已经处理好的伤口,忽觉好笑,“多金贵呐。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脆弱?” 语气很不客气,像针扎一样。 “阿姊永远值得最好的。”迟央淮并不介意贺兰梓的任何尖锐的言语,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做出一个自己不配给出的承诺。 火苗颤抖的弧度减小,仍然散发着温热,燃烧的上方像是有断掉的红线不断往外扑,山洞里的水滴停止了滴落,整个氛围忽然安静下来,慢慢将这句轻柔话语的分量变重。 再滴答一声,贺兰梓从恍惚中回过神。她眨了下眼,迅速盖过眼中燃烧的烈火,轻嗤一声,“你在某些方面倒是胆小得很。” 迟央淮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待贺兰梓给他下达命令。 贺兰梓继续用木棍对着火堆戳戳点点,动作幅度隐含着发泄,她也不看他,只是勾起脚尖晃了晃,“是不是在想,鞋子又脏了,什么时候换下来洗干净……裙子也不能穿了,幸好走得时候带了很多,要不然找个时间再买一件……” 迟央淮手一顿——说得全中。 贺兰梓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摆弄翻看着污泥遍布的裙摆,这次的脏污避之不及,她略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确实又脏了……” 贺兰梓并不介意纱裙被弄脏,这只会偶尔破坏她的心情,但她会下意识避开这种麻烦事儿。只要一弄脏,迟央淮就会在第一时间为她收拾干净,像只闻着味儿就来的狗,拦都拦不住。 贺兰梓已然习惯了迟央淮的沉默,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懂得他的一些小心思,却还是被他的从不言说所击垮,不过也算在贺兰梓的意料之中。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看向迟央淮,“坐过来些。” 迟央淮挪了挪。 贺兰梓木棍戳点的动作停下。 迟央淮又动了动,这回挪过去,挨得近了。 “这么生分?”贺兰梓冷哼一声,语气颇为不满。 “不是。”迟央淮否认得很快,“阿姊是我最想要亲近的人。” 他的名字是贺兰梓取的,他的人生是贺兰梓拯救的。 贺兰梓丢开了木棍,侧身一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火光映在贺兰梓的脸上,她原本以为是个轻易的动作,现在倒觉得烧脸。 贺兰梓随即闭上眼,将烦闷的心思抛开——她会将他牢牢绑在自己身边,但若要让她表现出挽留的意思,那她是不肯的。 微弱的呼吸声因距离的靠近而放大,凌乱的散发轻轻扫过他的脖颈,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迟央淮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不敢调整姿势。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看似悠闲,另一只紧握成拳的手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他肌肉紧绷,深深克制住自己将要紊乱的呼吸声,生怕惊扰到贺兰梓的美梦。 火堆渐渐熄灭,最后一颗星火归于黑暗,整个山洞里只剩下突然让人心惊肉跳的水滴声。 迟央淮睡不着,发丝的清香不断在他的神经上跳舞,让他难以自持。他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又可耻地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贺兰梓的呼吸声已经渐渐平稳,显然已经睡着了。他抬手虚虚地摸了摸她的发丝,一下又一下,融入了强烈的痴迷和留恋。 “阿姊……” 他忍不住轻轻呼唤一声,仿佛所有的欲望都能从此处得到宣泄。 但他知道这是远远不够的,从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梦遗对象是贺兰梓开始。 迟央淮收回了手,用力按摩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不敢继续了,多那么一点触碰恐怕都会直接烧断他的理智。 每一刻对他来说都是不舍得放手的煎熬。 天色渐亮,外面出现了日出时分的鱼肚白,贺兰梓醒得早,侧头只见迟央淮左边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掌拖着下巴,似乎还在睡着。 贺兰梓细细观察了一眼,黑眼圈倒是比平时要重,看来休息得不好。她正要起身,迟央淮便醒了。 “阿姊。”声音还有些慵懒低沉,睁眼后的第一声更像是无意识的呢喃。 他活动了一下酸软的肩膀,“阿姊,昨晚休息得如何?” “还行。”贺兰梓点点头,“走吧。” 远处的晨光慢慢泻下,在山林里照出一片生机。太阳永远不吝啬自己的光芒,即使是窗户,也要透过去才行。 姜落这一晚睡得不算踏实,多了一个人在旁边,总归有些戒备。不过昨日耗费了过多精力,一下有些脱力,最后还是睡着了。 两人醒来后洗漱好,一起用了早饭,向蒋蓉请安后刚回到院子里坐下,严安鹤就过来了。 严佑今日休沐,严安鹤先去了他的房间,却被告知严佑留宿在姜落的院子里,他便过来一并请安了。 “父亲。”他先向严佑请安,随后看向姜落,“沉夫人。” 姜落点点头,面上平静,眼神却是有些回避的。 严安鹤不敢多看姜落,注意力便放在严佑身上,他总觉得严佑有哪里不同,观察一阵后,有些不确定地问道,“父亲,你昨晚休息得好吗?” 小孩子只是出于关心,却把严佑问得一呛,“当然,我昨晚休息得很好。” 姜落跟着看过去,好像是有些面色疲惫,只不过严佑都说了他没事,那她就更不会放在心上。 “课业上遇到问题了?”严佑立刻转移话题,“我看看。” “嗯……有几个字我总是写得不好。”严安鹤有备而来,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宣纸,摊开放在了桌前,拿之前犹豫了一下,似乎是看到姜落还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 姜落低头看了一眼,率先给出评价,“好看。” 宣纸上的字笔法稚嫩,字也很简单,但完全看得出一笔一画都写得极其认真,且私下里有多加练习,比起同龄孩子的书法秀气不少,笔锋也隐约显形。姜落想到自己的字,真不如他。 游席知曾说,她的天赋全用在跳舞上面了,狗抓着笔杆子都比她写得好。再者,笔墨纸砚也很贵,姜落有自知之明,也就不做浪费。 “真的吗?”严安鹤听到评价,下意识接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严佑算是反应过来,他哪里是请教课业,更多的还是想要夸奖罢了。只不过怕严佑说他自负,小小的打了个幌子。 严安鹤看到严佑了然的笑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接话接得太快了,还没有得到严佑的评价,便追问道,“父亲,您觉得呢?” “挺好的,继续加油。”严佑并没有做过多的指导,只是摸了摸他的头表示夸赞,他来了兴趣,转头问向姜落,想要多了解一些关于她的事,“夫人的毛笔字写得如何?” “难看。”姜落连斟酌用词的时间都没有,直接脱口而出,似乎是觉得不太准确,又补充上后面两字,“至极。” 严佑一愣,姜落的话基本不会夸大虚词,但这个评价未免有些过于狠了。 “不会吧。”严安鹤听不出来,只觉得姜落是在谦虚,仍然有些期待地望着她,想要看她写字,毕竟刚刚被姜落夸过,他也来了兴趣。 在一大一小热切无比的期盼中,姜落终究还是下笔了。她下意识写了一个“落”字,等到反应过来时,笔画已经改不了了,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 严佑看到字的那一刻直接愣住了,他反复确认了几遍那是个“落”字,甚至还怀疑姜落不是用毛笔写的,而是……鸡爪。 这个字对于严安鹤来说还有些复杂,但横和竖他好歹认得,他觉得,这字应该会气得夫子吐血。 很灾难的一手字。 “……还、行……”这两个字几乎是从严佑的嘴里挤出来的。 姜落也不介意,更是继续夸起了严安鹤,欣赏溢于言表,“你写得好看。” 严佑听到了,抬笔在旁边落下一字,眼神颇有些急切,“那我的呢?” 严安鹤懵懂地眨眨眼——父亲这个样子,怎么好像和他差不多…… 姜落考虑着自己的用词,小孩子眼里就是好和坏,对程度分辨得不明显,顶多加上好,更好,和最好。而对严佑来说,这种词就显得有些敷衍了,她不想这样做。 严佑看着姜落还在犹豫用词,心里叹了口气,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正要开口略过这个话题,院子里来了一男一女。 “秦叔叔,玉姨——”严安鹤最先注意到他们,规规矩矩做了个揖礼,然后跑了过去。 秦开舟一把抱起严安鹤转了几圈,随后放在肩头,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真乖。”他走过去十分亲昵地拍了拍严佑的肩,“我俩特意来看你们呢,怎样?感动吧?” 秦开舟显然是托了厉寒玉的福,才能从严府的正门进来。 没等严佑接话,秦开舟便已转头看向姜落,率先笑着打起招呼,“嫂子好。我是秦开舟。” 站在秦开舟身侧的女子随之朝姜落微微颔首,低头时扫了一眼她手上的镯子,对比秦开舟的语气淡了许多,“厉寒玉。” 姜落礼貌回应,打起十二分精神。 秦开舟咧嘴笑着,是肉眼可见的傻乐,看向姜落的眼神满是好奇,厉寒玉倒是没什么明显的好坏态度,神色平静,眼底里多了几分探究。 本该早就和这两人见面了,奈何厉寒玉经商太忙,一直不得空。蒋蓉又见不得秦开舟,他自然不会单独前来。最近姜落被人“偷”了东西,蒋蓉放心不下姜落出门,厉寒玉今日又刚好得空,蒋蓉便请她带着姜落出去走动走动。 蒋蓉对厉寒玉有恩,她当然不会拒绝。 “那沉夫人我就带走了。”厉寒玉对严佑道。 严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对着姜落轻轻点头。 一旁的秦开舟忽然哼了一声,“那眼珠子都快黏人家身上咯。”严安鹤也表示同意,他在秦开舟耳边说悄悄话,“父亲刚刚还求表扬呢……” “严安鹤——!” 015醉酒 四月的暖阳开始有些晒人,照过来时总忍不住伸出手去遮挡一番,此时的风已经算不上冷,揉进了一些干燥,让那枝叶微微晃动。 姜落和厉寒玉一同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两个人都不怎么爱说话,也不会主动找话题,一路走过来皆是沉默。 厉寒玉路过一家成衣店,想着先起个头,带姜落进去逛逛。她刚在店门口停下,店家已经笑着和她打起了招呼,“厉老板?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厉寒玉朝着妇人点点头,“昨天。” 姜落从严佑口中了解过一点,厉寒玉经商,经常四处走动不见人影,平时偶尔回来几次。至于卖什么她没有过多了解,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这位是……” 厉寒玉简单介绍了一番,妇人笑着朝她问安,“原来是沉夫人,需要添置新衣吗?来看看吧?” “我们随便逛逛。”厉寒玉在一旁提醒了一句,转头看向姜落,“你要是不想逛这里,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 姜落应了一声,表示可以,随后踏进了成衣店。 她的目光落在一些精美的布匹和展示的成衣上,眉头不自觉地拧起开始犯难。家里置办衣食住行的东西都是交给迟央淮,偶尔和他一起出门的也是贺兰梓,她不会挑这些。 姜落想着带几件衣服给贺兰梓他们,也不知道尺码,自己还负债累累,恐怕买不起。姜落微微侧头,换了思路,问了一句,“这里最贵的布匹……要多少钱?” 先买布,到时候再裁剪。 厉寒玉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看起来好像很气派,但那表情又带着拮据的难堪。 在姜落的认知里,最贵的就是最好的。她挑不出来,那就让价格为她挑。 给家里人用,当然要最好的。 “你……看上哪一款了?”厉寒玉纠结了一下,反问她。 姜落犹豫着,被厉寒玉瞬间捕捉到,她皱起眉头,平时脸上就没什么表情,此刻更是多了几分冷意,“你既然没有选好,为什么要这样问我?”她觉得这是在变相的讨好,很不喜欢。 姜落看得出厉寒玉的不满,但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满,“最贵的不是最好的吗?”语气有几分天真,不似作假,她又接着补充,“抱歉,这里的看起来都很好,我选不出来。” 说话太直接了,厉寒玉直接一个猝不及防,“呃……你,你选不出来也不能这么说啊——” “那该怎么说?”姜落很为难地看着她。 “……反正不能那样说。”厉寒玉罕见地耳尖泛红。 姜落哦了一声,略带些委屈,“那好吧,我不这么说。”但她一时又想不到其他的措辞,不知道该换成什么说法,跟人沟通这件事永远是她的一大难题。 还没等她想出恰当的语句,一道男声响起,中断了她的思考。 “哟,这不是厉大老板吗?旁边这位是……”来人一声锦衣华服,看服饰是个贵公子哥,他手里摇了把扇子,眼底不自觉流露出的鄙夷暴露了他的附庸风雅。 厉寒玉的面色更冷了,下意识往前站了一步,将姜落护在身后,全身散发着抗拒的气息。 “嗨呀,别这样。”男子笑了笑,“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旧相识?”他摸了摸下巴,似乎在考虑这个用词是否正确,“总之,别那么冷漠嘛。” “再怎么说,我现在进了你的店,那就是你的贵客啊?对不对?”他收起扇子,用扇子抚弄过一旁挂着的成衣,脸上挂着一抹戏谑的笑容,“这衣服……摸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韦皓。”厉寒玉呵斥他。 “哦?这下知道我是谁了?”韦皓收回扇子,低声笑了笑,“别生气嘛,大家都是朋友。哦?原来你身后还有位美人呐,我刚刚还没看见……” 他直勾勾地看着姜落,浑浊的目光带着猥琐。厉寒玉刚要往旁边挡住,就被韦皓推开。 姜落抬手稳当地扶住了厉寒玉,并不打算自我介绍,师父说了,满嘴喷粪的人就该把舌头割下来喂狗,而对待这种人,也不用客气。 没人理他,没人为他介绍,这让韦皓有些挂不住脸,“啧,厉大老板真是越来越没有礼貌了啊。” 他又要往前一步,刚一抬脚,就感觉脚下一绊,直接摔了下去,磕到下巴,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姜落抬脚抬得快,收得更快。韦皓转头看了看厉寒玉,觉得她的位置不够,又看了看姜落,又觉得没道理,一时间不知道该骂谁。 他想了想,准备两个一起骂。 “韦皓,你又在干什么?” 韦皓还没来得及开口,被人打断,他听到声音时还未回头,正要发作的脸立刻变成了讨好而谄媚的笑容,一瞬间面部扭曲,惺惺作态,丑陋无比。 面前来了位白衣公子,语气严厉,似乎正在为韦皓的莽撞而懊恼,他先是朝厉寒玉点了点头,笑容可亲,也不管她有没有回应,打量的目光随即落在了姜落身上。 姜落不禁打了个寒颤,严佑也曾打量过她,但没有这种被毒蛇黏上的恶心感。 “二位夫人,真是抱歉。韦皓,还不给二位赔罪?”他笑盈盈地走了过来,眼睛里划过一闪而过的精光,毒蛇盯上了下一个猎物。 刚刚还趾高气昂的韦皓现在恭敬了不少,“崔爷说的是。”他笑眯眯地转过身,“二位夫人,刚刚真是抱歉了。这样……我在你这里订些新货,到时候就麻烦你‘亲自’送过来啦?” 厉寒玉皱着眉头,正要拒绝,崔玖晔已经先一步训斥上了韦皓,“你这强买强卖的做什么?丢人现眼得很。”他苦恼地笑了笑,“真是对不住,是我没能教导好他。” 崔玖晔和韦皓小时同一个学堂,韦皓的父亲经常拜托崔玖晔管着点他,久而久之关系也越加密切。 “实在对不住,若是哪天二位有空赏脸,便来崔某的茶庄,我定会好好招待。二位若是能带上自己的朋友,那便会更热闹,崔某不胜欢迎。当然,严大人和秦公子我都会提前打好招呼,想必他们都十分乐意。”崔玖晔温和地笑着,话里话外都是一个考虑周全的邀请。 厉寒玉一口回绝,“不必。” 崔玖晔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厉……夫人,我们之间也许是有点私人恩怨,但我想,这不是你代替身旁人回答的理由。” “沉夫人,你说对吗?” 姜落微微皱眉,这人说话是客气,但无形中让一把刀悬在人的头上,让他人左右为难,总要得罪一个。 姜落可不管这些,她摇了摇头,拒绝得非常直白,“不。我不想去。”她又怕他继续纠缠,接着补充道,“以后也不会去。” 崔玖晔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被拒绝得如此不留情面,他身体微微前倾,明显地看出是来了某种兴趣。崔玖晔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不如这样,我……” “崔大人好大的雅兴——要带我的客人去哪里呀?” 身前出现一道飒爽的红色身影,挡在了两人面前。 “谢将军。”崔玖晔向谢昭离拱手作揖,斟酌了一下,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失敬失敬。既然是谢将军的客人,那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徐徐图之,才是他的风格。 崔玖晔和韦皓随后便离开了,走之前崔玖晔还特意在店里订了几十匹布以表歉意。 “晦气。”厉寒玉忍不住骂了一句。 “好啦小玉儿,就当是送上门的生意咯。下次我定叫人把那些家伙黑打一顿。”谢昭离将下巴搁在厉寒玉的左肩,另一只手绕过去捏了捏厉寒玉的右脸,她轻声笑道,转头看向姜落,挥了挥手,“好巧啊,沉姑娘。我上次还说找你喝酒呢。” “我记得。”姜落点点头。 谢昭离看着姜落呆呆傻傻的耿直样,忍不住想要抬手捏捏姜落的脸,被厉寒玉眼疾手快地拦住。谢昭离略有些失落的收回手,转而继续捏上了厉寒玉的左脸。 “你们在买衣服呢。”谢昭离扫了一眼周围,抬手轻轻整理厉寒玉耳边的碎发,“选好了吗?” “都很好看,不好选。”姜落回答。 谢昭离动作轻轻一顿,爽朗地笑了一声,“小玉儿,我告诉过你吧,沉姑娘就是特别实诚。你们这一时半会儿选不出来的话,不如陪我去校场看看,再到酒楼喝上一杯?” 厉寒玉没意见,她和姜落本来就相处得很无聊,姜落自然也不拒绝。 “秦开舟说有家酒楼的味道不错。” “那待会儿就请小玉儿带路咯。” 太阳东升西落,天色渐晚。门口的灯笼已经挂上,却依旧不见人影归来。 严安鹤已经去睡觉了,严佑在院子里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人回来。秦开舟下午时分就回去了,也没见他有消息。 严佑等不住了,上了马车往秦府去,走到半路就遇到他一边扶着厉寒玉,另一边扶着姜落。 “诶——你来的正好。我刚还叫人到你府上去找你呢,没想到就遇上了。”秦开舟还没来得及将姜落交给严佑,严佑已经把人拉过去了。 “怎么去喝了这么多?”严佑闻到冲鼻的酒味微微皱眉,语气担心,“头晕不晕?胃里难受么?” “嗯。喝了。不算难受。”姜落点头,脸颊微微泛红,面上染上一点微醺,眼底强撑起一片清明,直接拒绝了严佑想要扶她的手,“我酒量还行。” 被游席知带大的孩子,除了游席知自己,基本不会有人说他们酒量差。 “嫂子还挺谦虚……”秦开舟默默咽了下。 姜落的脑袋实在有些昏沉,向酒意屈服,额头抵在严佑的肩膀上,嘴里还在不服气地嘟囔,“我靠一下,一小下……” “谁带你喝酒了?”严佑轻轻顺着她的后背。 姜落的脑袋已经迷糊了,张嘴道,“秦……” 严佑眉头微蹙,目光已经落在秦开舟身上,并不友善。 “不对不对……”姜落又摇摇头,感觉脑子里晃动的全是酒液,风一吹,人又清醒了些,“是厉夫人说,秦开舟告诉她,有一家酒楼味道不错。” 正要背黑锅的秦开舟松了口气,一边将身边的厉寒玉扶正,一边连忙解释,“她们遇到了谢昭离,三人在酒楼里喝着呢,我都坐那儿等老半天了。我去的时候她们就喝着了,也不知道之前喝了多少,反正我看着够呛。嫂子是真能喝——简直和谢昭离不相上下。” “谢将军?”谢昭离的酒量是出了名的好。 “对啊,她被太子带走了,不劳咱费心——你等等……帮我稳着点。” 厉寒玉喝得少,也醉了,但勉强能站得住,她看到秦开舟蹲下身,习惯性地趴了上去。 “阿玉还说遇到了那几个傻帽。龟孙的,看我下次碰到不揍上一顿——哎哟。”秦开舟越说越气,动静似乎影响到了身后的厉寒玉,后脑勺脆生生地挨了一巴掌。 倒也不疼,但秦开舟就是喜欢叫唤,让她听了高兴。 严佑帮他扶过厉寒玉后便只低着头关心姜落的状态,秦开舟这边说了一串,他都没空分出一个眼神来,“知道了,你快带小玉回去吧。” “行。那你注意点。”秦开舟本想坐下他的马车,可惜了不顺路。 “嗯。”趁着关切的间隙,严佑抱起姜落,让她找不到推辞的时机,将她放到了马车上坐好。 “我不难受。真的。”姜落努力朝他眨眼,证明自己的清醒。 确定她没有想吐的反应后,严佑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夫人喜欢喝酒,也要注意适量。” 姜落摇摇头,否定他前面的话,“……会喝一点,但不是……特别喜欢……”没有到那种非喝不可的地步。 严佑一愣,换做以前,她应该是淡淡嗯一声就结束对话。 她在对他坦白自己的喜恶,让他了解自己——这算不算对他没有那么防备了呢。 严佑忍不住面露笑容,忧郁的情绪被一扫而空,脑海中自动浮现出新婚之夜喝交杯酒那次,想到那时她喝完酒的表情,忍不住问,“那……你觉得之前的桂花酿如何?” “嗯?……那个啊……”喝了那么多酒,姜落在脑中进行记忆检索的时候还是比平时慢了一些。 “有点淡。嗯——酒味够了……但桂花的清香少了,可能是……不小心水洗桂花,又或者用量不对。”姜落细细回味当时的味道,“余味带苦,提炼的纯度不够……” 品酒这技能似乎成了她的肌肉记忆,即使现在喝得醉了,也能顺当说出几句。 “夫人厉害。”严佑评价道。他咂摸了一下,总觉得这种话在某处听到过—— “他家的桂花酿又苦又涩,根本就没有好好处理过桂花,草木香重得过头,还做什么酒?” 品酒嘛,评价大差不差没什么好奇怪的,只能说那家的酒真的不行。不过他只能说出酒味偏苦,不会了解到是酿酒的哪一步出了问题。 沉千海是个滴酒不沾的,“沉妙瑜”又如此沉闷—— 和她那格格不入的矛盾感一样奇怪。 没等他多想,只感觉肩头一重,刚刚还强撑着坐好的姜落实在是撑不住了,歪头倒了过去。 姿势有些别扭,严佑准备让她枕在自己腿上,这样会舒服些。他抬手扶起她的头,手掌触碰到茸茸黑发,柔软可亲,几乎是在一瞬间呼吸暂停。 平复了多次呼吸,他才抬起另一只手护着她的腰。 两只手环抱住的时候还不明显,如今一只手放上去,竟盖住了大半个腰身。即使隔着一层布料,仍能清楚地感受到皮肤的温度。 他又多做了几次深呼吸。 抛开邪念后,严佑手上的动作迅速了些,却也像在故意遮掩什么。 月色如水,裹着一层薄雾做衣裳,在树荫处投下阴影,下方的马车放慢了速度往前行驶。 严佑坐在车内,静静看着姜落的睡颜,他以前称呼姜落为“夫人”,从未有过暧昧的语气和态度。如今只是想到“她是我的夫人”,再想要开口称呼时竟霎时耳尖泛红。 他总算明白周景灼为什么说他是毛头小子了。 所有举动都在昭示着他像一个毛头小子般坠入爱河。 严佑笑了笑,他并不会抗拒或者否认这种念头。 他曾想过,是不是任何鲜活的事物都能让他如此着迷?答案是肯定的。他必须承认,青春活力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不代表只是因为这一点就能够让他爱上一个人。 但姜落就是姜落,他爱少女时期的她,更爱以后的她。如果他不只是沉溺那种生命力的绽放,那么仅仅只是幻想她老去的样子他就会对这个人失去兴趣。 别的女孩就不烂漫可爱,鲜活热烈了吗?当然不是。 但他只要她。 严佑低头看着侧躺在他身上的姜落,目光满是柔情,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呢喃着什么,严佑便顺势弯腰,侧耳细听—— 是哭声。 微弱的哭声。 脑子里的信息迟滞了片刻,忽然被串在一起,后背一瞬冒出虚汗,一根导火索猝然被引燃,炸开了花,在轰然间停止思考。 紧张,害怕,不解……甚至还有兴奋的情绪团团围住了他。 他好像……娶的不是沉妙瑜。 016生辰 姜落再次醒来时,觉得头昏脑胀,嘴里隐约有股蜂蜜味,她还没来得及理清思路,错乱的记忆碎片就开始在脑海中闪回。 姜落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终于缓过神来。她看到床头的柜子上放了一杯水,水位很低,已然冷却,应该是昨晚用剩下的,拿起闻了闻,是蜂蜜水。 晕乎乎的脑袋没有思考,立刻给出答案——是严佑。 但严佑不在。 姜落一个激灵,脑袋一热,已然清醒过来,酒精麻痹过的神经只能跟着喘气声微微歇息。 一天的休沐日结束,严佑不在府上很正常。虽然很合理,但姜落心中隐隐生起一丝不安。 姜落有些慌张地检查自己,发现自己的衣服只是脱下了外衫,伤痕没有外露,身上也没有清洗过的痕迹。 “云枝?你在吗?”姜落掀开被子,连忙朝门外去,见不到严佑,加重了她心里的不安感。她不该喝那么多的,今日的请安恐怕也已误了时辰——说了那些话,应该是不会暴露身份的……吧? 云枝应了一声,随后出现在了姜落的视野里,“小姐。”她看到姜落如此着急,已经猜到她想问什么了,“严二公子已经回衙署了,叮嘱您好好休息。请安的事不用担心,他已经都说好了。” 云枝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问了出来,略有些拧巴,“你……没事吧?” 姜落松了口气,情况好像没那么糟,“昨晚,我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吧……” “严二公子只吩咐了准备热水,然后就把房门关上了。大概两个时辰后,他从房间里出来,回到了他的院子里……我没听见其他声响。” 姜落眉头松开又皱起——整个过程只有严佑清楚发生了什么。 她浅浅点头,“没关系,我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可能被发现了。” “嗯。”云枝点点头,目光依旧在姜落身上扫视,确保她的身上没有其他凌乱的痕迹,她看起来并不觉得暴露身份是个更要紧的事。“人没事就好,那我们先吃饭,再洗个澡?” 姜落张了张嘴,有些怔愣,“我刚想问和离书在哪里……” “姜姑娘您如果真的需要,我当然会给,但不是现在这种情况。沉家如果没有考虑好,是不会这样做的。”云枝劝她大胆些,不要如此畏缩,迟疑片刻又改口道,“再者,沉小姐也不愿看到这样半途而废的情况发生。” 劝姜落自己是没用的,但如果用他人来牵制姜落,她就很容易陷入强烈的自我道德约束中去。 即使里面没有道德绑架的用意。 在提到沉妙瑜的时候,姜落心里的秤已经偏了,“那……先吃饭吧。不过,和离书可不可以给我?”看到云枝的眼神,姜落默默举手,“我保证不做坏事。” 坏事来找她的时候可不一定了啊。 “……好。”姜落毕竟有信誉可言,云枝也没有多纠缠。 随后姜落看着吃食端了上来,起先以为是云枝吩咐人准备的,忙说,“……倒也不用这么多菜样,一碗粥就够了。” 云枝没答话,只是准备好碗筷,放好了用来擦嘴的新手帕以及用来漱口的清水。 她站在一旁看着姜落慢慢吃着小米粥,想到自己去厨房说了一堆,叮嘱了好些宿醉后的吃食,结果厨娘听完后笑起来,“云枝姑娘,二少爷早些时候已经吩咐过了,哦对了,夫人也给二少奶奶吩咐了不少吃食,您别担心。” 云枝不放心,又听了听严佑要求了什么,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严佑叫人把水果榨成了汁,让人准备的是红枣小米粥,锅里正熬着鸡,一旁还煲着骨头汤……还有小葱烧豆腐,山药肉末蒸蛋,清炒菠菜…… 厨娘报了一串菜名,问她要不要添点什么的时候,云枝只觉得一阵眩晕。她正担心吃不完,就看到了一旁特殊的摆盘,放菜的位置很多,但每个位置能添的分量很少,整体的尺寸也比上次大婚日的小了许多。 云枝看着面前的姜落慢慢吃完时,有些惊叹。 他不仅摸清了喜好,也摸清了胃口的大小。 若说被发现了身份,应当不是这个态度吧?又或者,这只是顺手之便——大户人家吩咐几句的事,也算不上劳神费力。 一个人只用心一成,在另一个人眼中却算得上十成。 因这样被哄骗的女子,云枝见得不算少,她还是决定不要特意告诉姜落这是严佑准备的。 她留在姜落身边可没有“撮合”这种任务。 姜落默默吃着,心里却知道这是严佑准备的。 她不吃水果,纯粹不喜欢,但摆在桌上时依旧会咽几口。师娘说,喜欢吃的,就多吃几口,不喜欢的,就少吃几口。不能只顾着自己喜欢的吃,这是在别人家吃饭的礼节。 云枝会给她递桃,严佑会给她榨成汁。 她知道他的细心体贴。 姜落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桌子上,那里放着摆好的书,书角微微翘起,有些粗糙的毛边,略微泛黄——严佑怕她无聊,很早就挑了一堆书放在她这里。 落空的时候姜落读过几本,偶尔能发现里面夹着一些批注,压得过平,似乎是连主人都忘记的存在。她读起来,仿佛在和当时的他同频交流。 思绪飘荡之际,又被现实抓了回来——她不可能一直这样和严佑待在一起。 说不上难过,那情绪的强烈程度仅仅相当于是认识了一个投缘的好友,面临了一场分别。 若要说是她会因为这份体贴入微想要留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师父师娘哥哥姐姐都爱她,都照顾她,她自己也—— 等等,严佑似乎身体力行地教会了她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她想要想明白,却想不明白。 浴桶的热气不断向上冒,熏红了姜落的脸,她躺在浴桶里,将头往后仰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端生出一种挫败感——或许姜莲一开始不让她出来是对的。 沐浴过后,姜落觉得舒服了些。 云枝抬头看天,太阳被乌云遮住,天气转凉,整个大地像是被灯罩盖下,“我去拿件披风。” 姜落点点头,站在房门口正要进屋,忽然听见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她缓缓起身,走向院子里的那棵移栽过来的枣树。 枝叶颤动,树干微晃,似乎有什么要掉下来。 姜落左右巡视了一番,捡起几块鹅卵石藏在身后幽幽走了过去。 咚的一声,树上掉下来个人。 “哎哟——”她轻轻哎哟一声,揉着摔疼的屁股,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感觉后背被人砸了,她想痛呼又咽了回去,只是倒吸一口凉气,“嘶——别、别打——” 姜落看清面孔后收手,“抱歉,是你啊。我还以为进了贼。” 茉莉刚想反驳些什么,又说不出话来,说得没错,她就是贼。 姜落看着她,“真是来偷东西的?” 茉莉眼神躲闪,回避她的目光,“我,我就是想吃几个枣。” 姜落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枝叶,微微皱眉,枣树还没到结果的时候。 “不要撒谎。这样不好。” 师娘说,撒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嗨、马上就结果了……”茉莉敷衍了几句,直接进入正题,“其实吧,我是有事来找你。你上次给我的……呃……钱?”她斟酌着用词,那些首饰被她拿去典当了,可不就是钱么。 “算了,先别管那个了。”茉莉咬了咬手指甲,深吸一口气,“……总之,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忙——也就是,我需要钱。” “我会想办法的。”姜落几乎是立刻答应了下来,“但你以后不要偷严家的东西,可以吗?” “富人你还分好坏?”茉莉皱着眉头应下,还是忍不住小声埋怨,“压榨穷人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分穷人好坏啊……” 姜落一噎,回答不上来,就在她愣神的时候,茉莉连忙走开,爬上枣树重新翻上了墙,做了个口型,“到我家啊……” 茉莉对脚步声很敏感。 姜落有所感应地一转头,就对上了云枝。 “那是谁?”云枝捕捉到一个背影,快步上前将披风给姜落披上,视线却停留在刚刚的枣树上。 树叶轻轻摇摆,遮掩着稀稀落落的阳光。 “找我借钱的。没事。”姜落简单答应着,并不想让云枝深究。 “你在京师……有认识的人?”她问。 “算不上认识,我小时候和她见过。”姜落老实作答,但更深的也不会细说就是了。 “……哦。”云枝略有些怀疑,但也没有多想。毕竟姜落是替嫁,有些特殊,真正要找她的人不会直接从严府送拜帖。 “进屋吧,柳嬷嬷刚刚叫人拿来好些治风寒的药来。” “治风寒?” “天气转凉,许是担心你。” 变暗的天色让人有一种提前进入夜晚的错觉,而真正夜晚来临之时又觉得这一天真是无比漫长。 灯笼轻摇,险些晃出了月光。 衙署里的严佑提着两坛酒找到了游席知。 月色昏暗,边缘是一道模糊不清的界线,而另一边有着锋利的边缘。细碎的月光被窗棂割开,投射到地上的影子变成一块一块的。 “哟,难得啊。”游席知正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看着眉头皱起的严佑便开始调笑,“我上次见你这副模样还是要成亲的时候呢。” 他嗑了一下瓜子,朝外吐出瓜子壳,并不在意严佑的烦恼。 严佑不自然地舒展眉头,挂上得体的微笑,“太闲了。找你聊聊。” “啧……少学你爹那一套,笑不出来就别笑。”游席知冷哼一声,在床上盘腿坐起,“说吧,想找我打听什么?当然啦,我不一定会告诉你就是了。” 严佑为他斟上一杯,正要递过去,被游席知拦住,他一手抬起酒坛就往嘴里倒上满满一口,发出一声舒爽的喟叹,“小家子气的,留着你自个儿喝吧。” 严佑抿上一口酒,喝得少。昨晚一夜未睡,今天觉得头疼。他想要问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又抿上一口酒。 游席知睨他一眼,“这么愁?行吧,给你讲点开心的事儿,比如我的阿莲,还有我那孝敬的徒弟们。” 严佑动作一滞,莫名笑了一声,“好啊。讲讲吧。” 酒过三巡,窗下的影块已经移位,严佑的表情始终都很平静,他只是来印证结果的。 游席知有三个徒弟,每每提得最多的,是最小的那个,其余两个皆是粗略代过,甚至不提。 区别太明显了。 游席知以为这些生活细节不会出卖任何人,又谨慎地选择了对贺兰梓和迟央淮的事闭口不谈,他潜意识里认为,姜落和姜莲不可能和他碰上。 辛辣的酒淌过喉咙顺流而下,刺激着神经不断兴奋。游席知歪着头看向严佑,略带审视,“怎么个事儿?以前可不见你这么积极的。” 严佑自嘲地笑了笑,“这不是娶了妻么。” “哈——你小子。”游席知没听出话里有话,只当他在打消自己的顾虑,“也要跟我比起秀恩爱了是吧?嗯哼,说吧,我听着呢。” 摩挲杯口的大拇指暴露了严佑的焦虑难安,他没有接话,只是仰头喝了一杯。 爱吃热食不爱生菜水果,喜欢睡硬床,同时怕冷怕黑,喝醉了会小声哭……这些习惯和细节都对得八九不离十。 他现在有机会找出“她”的姓名,却在最后关头选择了沉默。 他在期待“沉妙瑜”就是沉妙瑜,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只要他不说,他掩饰着,就谁也不会知道,他就能安于现状,“规矩”地走完后半生。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告诉蒋蓉姜落是去喝酒了,只敢说她染了风寒。 但一看到那张脸严佑就会知道,一切都是错的。 庚帖不是她的,聘礼也没有真正送到她家,更别说什么名正言顺了。 他永远只能喊她“夫人”,两个人永远只会心照不宣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一切相处都会沾上欺诈和虚伪。只要她不主动揭开,他就会一直自欺欺人。 到头来,什么都不作数。 “骗子。” 严佑眼眶一热,忍不住骂了一句,随后拿起酒坛,跟不要命似的往嘴里灌,酒水过喉,呛得他连连咳嗽。 “喂喂喂——别那么喝,又伤身体又浪费酒……”游席知劝他,“你这吵架了就明说嘛,我又不笑话你,一整个怨夫的模样……” 严佑重重放下酒坛,恍惚着,“抱歉……失态了。”字句实在道歉,语气却是气不过。 他不甘心,也不管是否有理由,便直截了当了问出来,“你家那个最小的……生辰在几月?” “三月……三月初吧……我算算,今年十八了吧……”游席知一副努力回想的样子,“嘶……具体啥时候呢……这些都是阿莲念着呢,我哪记得啊。怎么,还跟我徒弟比上年龄了?” 那模样装起来,差点连自己都信了。 谁的生辰他都可能忘,唯独姜落的不会。 ——“我想在春天死去。” ——“好巧。” 记忆里的女孩第一次笑的时候,是因为这样的巧合让她感到欣慰。 “三月初……十八岁……”严佑重复着这句话,忽然笑了起来,模样有些癫狂,笑声惹上痛苦。 他以为只有生辰会作假,没想到年龄也是假的。就像二十六和二十八的差别没有十六和十八之间明显。 其实严佑只要再细心些,就会察觉,只不过姜落的纤瘦掩盖了那一点差别。 游席知觉得今晚的严佑恐怕是疯了,他拍了拍严佑的后背,“吵这么严重啊?你没事儿吧?难不成喝酒喝中毒了?哎哟你这——” 严佑抬手摆了摆示意他停下,接着重新站了起来,往后趔趄几步,“……没事。麻烦你待会儿自己回去了。”他提着酒坛往回走,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像被人狠狠地揍出来了淤青。 推开偏间的房门,严佑砰的一声趴在了桌子上,笔墨纸砚被扫在地上,发出脆响。 浓墨沾染在衣服上,浸入了酒味,变得腥涩。 衣衫不整,形象邋遢。 严佑瞥了一眼公文,看着上面批注的日期,似是不耐地闭上了眼。 “四月了已经……”他呢喃着。 “还是想祝你……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