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1节 题名: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作者: 乃 文案 玉晚天生艳骨,一笑便勾魂摄魄,不笑也醉人。 哪怕她从未主动,再高冷再自持的天之骄子,在她面前也得沦陷。 亲姐姐因此认为玉晚毁了自己的姻缘,哭着求她放过自己;天之骄子们口是心非,扬言玉晚是只会勾引男人的妖女。 玉晚:……怪我咯? 她怒而封印艳骨,决裂出走,彻底坐实妖女之名。 这消息一出,整个修真界都轰动了。 姐姐哭着说自己错了,乞求玉晚赶紧回来。 天之骄子们也争先恐后地追人,只盼她回头。 玉晚无动于衷,继续摸索学习如何当一名合格的妖女。 直到有天,她遇见了个人。 这人慈眉善目,双手合十:“不过他人些许胡言乱语,何至着相于此?” 玉晚仔细瞧了瞧。 这人长得好生俊俏,连光溜溜的脑袋都显得格外圆润漂亮,合该是她心上人的模样。 她便捏住他指尖,轻声道:“那就要看大师愿不愿……舍身渡我。” #只一眼 情劫妄动# 众生为人。他从此沦为众生。 *暖甜宠,苏爽雷嘿呀 *1v1,he ---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主角:玉晚,无沉 ┃ 配角:梅七蕊,荀蜚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圣洁者破戒 立意:他人的评判并不代表一切,要坚定本心,相信自己 第1章 艳骨 “后悔吗?” 离开中州时,玉晚被这么问。 玉晚没有立即回答。 她看着前方界碑,想起姐姐哭着同她说,我大好的姻缘全被你毁了,我求求你走吧,你放过我;也想起有人私下议论说就是她,明明出身玉族,却没继承天生玉骨,反倒长了副艳骨,妖艳天成,难怪那几位天之骄子都称她是妖女。 更想起在这些说法流传开来后,她被千夫所指,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骂她是妖女,骂她天天搔首弄姿就知道勾引男人。 她争辩无果,一怒之下封印艳骨,体内的玉族灵诀受到波及跟着废掉,十多年修行毁于一旦。 可即便如此,她痛到冷汗直流,几乎死去活来的时候,姐姐也只是远远地站着,冷冰冰地说你可要想好了,你这般自毁前程,日后再没资格和我争少族长的位置。 玉晚这才知道,原来姐姐从始至终都惦记着这个。 “……我从未肖想过少族长之位。” “随你现在怎么说,”姐姐语气漫不经心的,“反正你只要踏出这个家门半步,日后就休想再回来。” 玉晚便咽下口血,转身走了。 她这一走,什么都没带。 整个玉族上下皆无人挽留。甚至连句过问都无。 于是便也无人知晓,如今玉晚空余一身元婴境界,半式道术都施展不得。好在路上碰到的人顶多对她指指点点,没谁上前动手,她还算平安地到了中州边界。 眼看再往前一步,她就会越过界碑,彻底离开中州,暗中尾随一路的九方承终是忍不住现身出来,问她后悔吗? 怎么会后悔呢? 玉晚想,若真要后悔,那她大概会后悔,怎么现在才走。 她早该走的。 便点点头,迎着九方承陡然变得惊喜的眼神道:“是我走得太迟了。” 九方承笑容一下消失,面色也微微地沉了。 玉晚继续道:“你还要跟我到何时?”她目光越过那块中州界碑,看向更前方的属于西天的界碑,“还是说,你只是顺路,你准备回家?” 九方氏族地在须摩提境内。 而须摩提乃西天圣地,即玉晚将要去往的地方。 作为九方氏少主,九方承要回家的话,和玉晚顺路理所当然。 九方承没有回答。 这位天之骄子俨然早已忘记,最开始玉晚“妖女”的名头就是从他口中传出去的,他被玉晚敌视都不为过,更枉论结伴同行。他盯着面前哪怕封印了艳骨,却也还是美得惊人的少女,语声低低地问:“你当真要走?” 玉晚道:“我人都已经到这儿了,还有什么当不当真的吗?” 说完,她抬脚,踏出最后一步。 这一步,往后她再非玉族人。 余生不可再回头。 九方承看着,没有拦她。 只又问:“你之前说要修太上忘情……也是真的?” 玉晚说是。 说话间,她步履不停,离西天界碑越来越近。 很快,过了界碑,这样就算正式进入西天地界,玉晚稍稍止步。 正辨认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走,突然元婴境的灵识让她察觉到什么,玉晚想也不想地侧身,恰恰好躲开九方承伸到她腕前的手。 这一躲,玉晚皱眉,九方承也不悦。 亏他生得好,相貌非凡,这样阴沉着脸也没令他失了天骄风度。见都这种时候了,玉晚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让他碰,九方承心下倍感不豫。 奈何再不满也要按捺住,以免惹了玉晚厌烦,连话都不愿和他说。 他只好克制地收回手,道:“别修太上忘情。你跟我走。” 玉晚侧眸,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分明没什么特殊意味,偏生少女那宛若新月的黛眉下,眼尾微微勾翘,眸底似也漾着水般,于是轻飘飘的一眼彷如秋波丛生,直教人浑身酥麻,骨子里瞬间生出痒意。 九方承明显被勾到了。 他顿时盯她盯得更紧,口中重复道:“太上忘情不适合你。你跟我走,我带你去九方氏,你可以修九方氏的灵诀。” 玉晚道:“怎么就不适合了?” 太上忘情并非无情,而是指不为情感所动。 她不过选了她最想选择,同时也最该她选择的,谈何不适合。 九方承自然清楚这点。 但还是固执道:“你不要修太上忘情。” 玉晚:“理由?” 九方承默了一默,才道:“我不想你忽视我。” 玉晚诧异。 话到这份上,九方承有感他再不把藏了许久的心意说出来,以后恐怕就没机会说了,便壮士扼腕般地闭了闭眼,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等一下。” 玉晚更诧异了。 她怎么不知道她心里有他? 这又是哪来的谣言? “为什么会有你,”玉晚真切十分不解,“成天张口闭口说我是妖女,当着我的面跟我姐姐说我没玉骨,是玉族里的异类,我得有多善良,才能在心里装下一个你?” 甫一听到妖女二字,九方承愣了愣。 他终于记起他曾经说过的话。 早已遗忘的旧日回忆随着玉晚言语一点点浮现出来,打破所有自以为是。待玉晚表达完疑惑,九方承整个人已如遭雷劈,僵硬到不行。 他一直以为他和玉晚两情相悦,只他有些心口不一,不肯承认他对玉晚有情。 却不想…… “我、我不是有意说你是妖女的。” “无所谓,反正现在大家都这么叫我。你满意了?” 九方承一时无言。 只能听玉晚接着道:“之前我很讨厌这个称呼,但现在想想,当妖女有何不好?” 脱掉氏族枷锁,想走便走,想去哪便去哪。 逍遥自在,无拘无束。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2节 谁都管不着她。 玉晚忍不住笑了。 她五官绝艳,不笑时还勉强符合玉族讲究的冰清玉洁,可一旦她笑起来,纵使只是微微弯了弯眉眼,也似和风解冰,有着春水一样波光粼粼的动人,媚色天成。 这样撩人心弦的笑靥,看得九方承一面想要道歉,一面又下意识觉得,像她这般妖娆、魅惑、勾魂摄魄…… 她若不是妖女,还有谁够资格当妖女?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一句话就让我得到了自由。” 玉晚笑道:“你虽然品行不怎么样,但好歹也算帮了我的忙,我就不计较你这次跟踪我的事了。”她抬手,“九方少主,请吧。” 这是赶九方承走了。 九方承愈发僵硬。 他从未想过,他在玉晚眼里竟是这样的人。 她简直将他的面子往地上踩。 难以言喻的怒意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意在心底升腾,九方承气得狠了,忽然看见谁,挥袖一指。 “那是无量寺的寂归,你不如去问问他,须摩提收不收你这样的人修太上忘情!” 玉晚循着望去。 因此地乃中州与西天交界之处,人迹罕至不说,土地也很荒凉,仅零星生着些草木。便在稀疏草木间,有一身披半旧衲衣的长者正持珠缓步而行。 玉晚先是认出那衲衣襟口上的暗纹乃无量寺独有标识,接着与离家前偷偷寻到的画像作比较,确定九方承没骗她,这位长者确实是名满天下的住持寂归,玉晚没有迟疑,转身走向寂归。 仿佛这一走,就与过去的一切全部划清了,少女脚步轻快,裙摆飞扬,跳动的发丝都流露出名为快乐的意味。 她的快乐让九方承不甘极了。 可再不甘,也只能眼睁睁目送少女到了寂归面前,俯身便拜。 “师父,我欲修太上忘情,还望师父收留。” 寂归驻足看她。 因没了修为,无法施术,玉晚此行全然是靠着双脚行路,一步步地走到了西天。这一路栉风沐雨,她眉眼透着深深的疲惫,然寂归却瞧得出,她神色极其坚定,甚而说到太上忘情四字时,更是带着坚决之意,显见她已做好所有准备,方能如此果断地求到他跟前。 念珠一粒粒拨动,寂归看了她片刻,忽而微微一笑。 他显然认出她是近来因自封艳骨而名声大噪的那位,道:“你出身中州,为道修,太上忘情也为道家法门。何故要我收留?” 玉晚先解释她选太上忘情只是单纯想修而已,她已非道修,而后答:“须摩提清静。” 这倒是实话。 寂归颔首。 玉晚再道:“师父是我入西天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我想,我与师父应当也算有缘。” 寂归道:“你与我确实有缘。” 如不然,他本该昨日就回山上,何来今日还往这荒无人烟的边陲走一遭。 寂归又看了看玉晚。 不知这次可看出什么,总之他对玉晚道:“随我走吧。” “多谢师父。” 玉晚再拜了拜,起身跟在他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徒留九方承站在原地,袖里双拳握得死紧。 须摩提位于西天最深处,乃极西之地,是以前的玉晚绝不会去,或者说不可以去的场所。 而今她跟着寂归,以后者修为,仅眨眼工夫,她已置身须摩提无量寺。 梵音阵阵,檀香隐隐。 前方山门庄严肃穆,来往信众亦神情庄重,不见喧哗。随人潮步入其中,穿行于袅袅青烟间,走过一重又一重恢弘殿宇,某个岔路前,寂归止步,同玉晚说话。 寂归说,他虽答应收留她,但若想长久地留在这里,还需皈依。 “你好好想想,可要入我门,”长者如是说道,“想清楚了,再决定要不要拜我为师。” 玉晚摇头,不用想。 她注视着周围,看进了山门后,不论衲衣还是布衣,修士还是凡人,他们面对金身塑像皆顶礼膜拜,一秉虔诚,她道:“若没想清楚,我根本不会出走。” 她收回目光,垂首合掌:“请师父为弟子主持皈依。” 寂归道好。 他便没带玉晚走那条岔路,而是换了个方向,边走边道:“你与我确实有缘。” 起初玉晚还不太理解师父怎么又说一遍,直等到了大殿外,望见殿内有和她一样准备皈依的信众,玉晚方知原来今天本就是要举行仪式的日子。 于是入殿静立,磬鼓鸣响,请师受皈。 寂归在玉晚面前站定,为她授法名。 “从今往后,便叫你照晚吧。” 不多时,仪轨结束,信众皆次第起身,唯玉晚仍保持着姿势,没有动作。 她心下有些茫然。 不是,说好的剃光头呢? 第2章 苏梅 出了大殿,玉晚第一句话就是:“师父,我拜您为师,不用落发吗?” 寂归闻言笑了。 原来她刚才在想这个。 便道:“你只是皈依,自然不用。” 玉晚点点头,又问海青的事。 她刚到西天就遇见师父,委实是天时地利人和之巧。加上师父很干脆,前脚才答应收留她,后脚就立马带她上了山,她便没能像其余信众那样提前准备海青,只匆匆披了件深色外衣就赶紧进殿,以致于仪轨期间她老觉得她的穿着是不是有些不合礼仪。 ——虽说她已经认可并接受妖女这个称谓,那么譬如穿衣打扮之类都照着自己喜好来,不循途守辙才配叫妖女,但这一时半会儿的,她还真没法立即改掉原先在玉族养成的习惯。 玉晚不由反思,妖女之路,任重而道远。 好在寂归道:“须摩提虽为圣地,但究其根本,我们只是修士,居士亦然。海青你想穿就穿,不想穿就不穿,这里没那么多规矩。” 玉晚道:“可是不穿的话,不会影响别的师兄们吗?” 寂归道:“如果这么简单就能被影响,那山上也不会留居士住了。” 说着带玉晚往客堂走,给她安排住处。 沿途遇到居士时,寂归对玉晚示意了下,玉晚便发现大部分居士是常规穿海青,但也有没穿的,甚至衣服颜色都不怎么素。 玉晚心里大致有数了。 到了客堂,安排好玉晚要住的寮房,按理说后续一应事宜就该交由客堂的人负责,但寂归还是带玉晚走完所有环节,最后更亲自陪她去寮房。 无量寺作为须摩提万寺之首,坐拥一整条山脉,占地极广,因而居士寮房建得颇为可观,比方说玉晚的寮房不仅位置靠里,更有紫竹成林,以及一条淙淙山泉和别的寮房进行分隔,走得近了,只听闻远处悠悠钟鸣,很是安静。 玉晚不能更满意。 这比她在玉族里的住所好太多了。 山泉不算窄,两岸间架着座独木桥,桥上青苔清晰可见。寂归停在桥前,和玉晚简单说了作息时间等,便准备离开。 临走前,他没忘嘱咐:“你这些日子就先调养身体,法门日后再修也不迟。” 玉晚沉默。 然后笑了下。 天生艳骨其实算得上一种罕见的绝佳根骨,除可令拥有者相貌艳丽、气质也偏向妩媚的特质外,更多则是于修行大有裨益,所以玉晚封印艳骨,就相当于封了她自己的修炼天赋,加之修了十多年的玉族灵诀废掉,身体损伤自然不小。她能一口气从中州走到西天,没半路倒下,纯粹是靠着心里那股信念,实则她身体早就撑不住了。 而九方承跟了她一路都没发现她在强撑。 “弟子明白,”玉晚恭敬应道,“谨遵师父教诲。” 送走寂归,玉晚踏上独木桥。 这桥许是没多少人走,青苔从桥头长到桥尾,厚厚满满的一层,稍不留神就要滑倒。玉晚小心走着,忽闻“咚”的一声石子落水的轻响,循着一看,才发觉身后岸边有人。 那人半坐半倚着一块大石,头戴草帽,似乎是在晒太阳。 因草帽遮挡,瞧不清那人长相如何,只能瞧见深棕色海青下,是一抹浅浅淡淡的苏梅色。 这苏梅色有些熟悉。 待那人坐直了,草帽下露出小半张花容月貌的脸来,就更熟悉了。 女子神情懒散,拍拍手里因扔石子沾上的水珠。 然后开口:“玉族的人,怎么来西天了?” 玉晚这才认出她。 是梅七蕊。 并非出身什么显赫氏族,却是少数几个能和玉晚说得上话的同辈修士。 当然,真要论起来,梅七蕊比玉晚大几岁。玉晚下意识就要像以前那样喊她,却临时想起寂归师父走前说过的称呼,便转过身直面她,合掌道:“末学照晚,见过师兄。” 梅七蕊一笑。 她摘下草帽,给玉晚回礼:“我法名照七,你唤我照七便好。” 玉晚便道:“照七师兄。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梅七蕊答:“我来修身养性。倒是你,”她眼眸沉静如水,“你还好吗?” 简简单单四个字,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玉晚想了想答:“还好。”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3节 梅七蕊闻言没有追问,只道:“去睡一觉吧。等睡醒了,咱们再好好说话。” 语气虽淡,却莫名教人信服,好像真的只要睡上那么一觉,醒来就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玉晚也觉得自己确实需要睡一觉。 便没再寒暄下去,利落地告了辞,继续走独木桥。 过了桥,往前行百步,就到了掩映在竹林深处的寮房。 往旁边看,竹林另一侧坐落着另一间寮房,应该是梅七蕊的住处。 她们是邻居。 寮房里东西很齐全,连被褥都是才晒的,摸着松松软软又暖和。玉晚翻出崭新的铜盆,依寂归说的去山泉眼那儿打了水,认真洗漱过才上榻睡觉。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 寅时,天还没亮,但打板声已响,意在叫众人起床。玉晚顺应地睁眼,却没立即起,而是对着屋内和玉族截然不同的朴素装饰发呆。 直到这会儿,她才油然生出一种恍恍惚惚的不真实感,她居然从玉族出来了。 她居然摆脱了姐姐,更摆脱了母亲的掌控。 她好像…… 自由了。 等钟声也响起,玉晚回神,下榻更衣。 然后才出门,就见梅七蕊已经在桥头等着了。 “你刚来,这几日就先与我一道吧,”梅七蕊说着,招招手让她过来,“现在该去上早课。你能去吗?” 玉晚点头说能。 梅七蕊道:“那我带你去。不过你要是不舒服了,千万别硬撑,养好身体最重要。”又道,“昨天住持应该是知道我在,就有意让我听到他同你说的话,算是跟我通气,好叫我带着你,方便咱俩一块儿养病。” 玉晚听了问:“你病情又加重了?” 梅七蕊嗯了声:“不然就我这样半点舟车劳顿都不能受的药罐子,怎么可能大老远从中州跑过来。” 玉晚说:“我昨日看你脸色还挺不错的。” 梅七蕊说:“兴许是因为见到你,心情好,脸色自然就好了。” 梅七蕊是在胎里时得的病。 她光出生就很凶险,差点夭折。好容易生下来,却被当场断定体质极差,修炼困难,天地灵气进她丹田能跟进筛子似的一分不剩全漏掉。故而她没法靠修炼来救治自己,灵丹也不能吃,概因里头蕴含的灵力太强,她身体受不了。 她便只能像寻常患病的凡人那样,吃少数特定的食物,喝药如流水。至少玉晚从认识她起,她就一直大小病不断,玉晚时常听到她家人为她奔走求医的消息。 前段时间没听到消息,玉晚还以为她终于痊愈了,打算有空就偷偷去看她,不想她竟千里迢迢来了西天,并且看样子还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玉晚问她家里人呢,怎么没和她一起。 梅七蕊道:“我没让他们来。” 养病又不是什么好差事,她一个人就够了。 随即换话题道:“早课完是过堂,也就是去斋堂吃饭。昨天我跟斋堂打了招呼,让多煮一份养生的汤药,到时候你陪我一起喝。” 玉晚:“啊?” 而梅七蕊话还没完。 “这儿只有早午两斋,然后就是晚上的药食。他们修士辟谷不吃,到时候咱们混进凡人里去吃。”顿了顿,“午斋和药食你也要和我一起喝药。” “……” 盛情难却。 不过想想梅七蕊的药多用凡间药草熬制,不含天地灵气,正适合现在毫无灵力的自己,玉晚便没拒绝,只问:“我要喝几天的药?” 梅七蕊:“不知道,怎么着也得你步子不虚浮吧。” 玉晚:“这么明显吗?” 梅七蕊点头:“你在我眼里跟凡人差不多。” 玉晚听罢,倒没失落,反而笑道:“那正好,等我身体恢复了,我不用费力散修为,直接就能修新的法门。” 梅七蕊说:“那可不。” 聊了这么会儿,她们已走出紫竹林。 之后再爬一段山路,便到达通往大殿所在主峰的吊桥。 这吊桥非常简单,仅用几根极长的铁链作底,上搭木板,风一吹摇晃作响。放眼望去,灯光映照下,那一块块木板皆被踩得光滑平坦,和两旁生了铁锈的扶手成鲜明对比。 玉晚问梅七蕊,修士有灵力傍身,无需扶手就能过桥可以理解,怎么凡人也不需要扶手吗? 梅七蕊道:“走多了就不用扶了。” 话落,有居士先她们走上吊桥。 这正好是位凡人居士,玉晚视线追随过去,就见这位师兄直接无视扶手,甚至连手都没伸出来,整个就如履平地,踏踏踏走得跟要飞起来似的。 梅七蕊艳羡道:“我也好想走这么快。” 但她一个资深病秧子,还带着个新晋病秧子,注定只能想想。 “走吧。” 两人先后登桥。 虽说都是病秧子,但真踩到木板上,还是走得很顺畅,没谁需要扶着。下了桥,落地即是主峰,到这里,梅七蕊不再说话,其余居士也俱都安静地前往大殿。 很快,众人聚齐,早课如期开始。 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的殿内,烟雾萦回,磬音绕梁。 诵声不歇,诚心亦不歇。 玉晚双目微闭,仔细倾听着。 越听越心静,越听就越像受到了洗涤。于是灵台陡的为之一清,体内损伤似也隐约有所好转。 不久,早课结束,玉晚没和梅七蕊一起,而是在角落等寂归忙完了,才上前同师父说她刚才的感受。 语毕,寂归还未开口,一旁的方丈就先笑言:“这说明你是真的听进去了。” 方丈道真。 别看面相年轻,二十来岁的样子,实则早在千年前便已渡过劫难、修出金身,境界极高,堪称须摩提之首。 不过论辈分的话,玉晚得叫他一声师兄。 玉晚便喊了句道真师兄。 寂归颔首:“你师兄说得对,你真正听进去了,才会受到好处。” 又说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例子,受了重伤的修士才进到山门里,伤势就明显好转。所以不必担忧,这是很正常的。 “是,谢师兄、师父指点。” 玉晚放心前往斋堂。 她到的时间刚好,凡人们正排队依次入内。她跟着进去,一眼便望见梅七蕊在事先说好的位置那儿等着。 走近了,才发现梅七蕊面前的桌上还摆着两碗汤药,热气腾腾,黑漆漆的药汁一看就很苦。 由于过堂有止语的要求,玉晚没法说话,便只好看了看汤药,再看向梅七蕊,眼里表达的意思不能更明显。 梅七蕊同样没说话,只眨了下眼以示回应。 玉晚懂了。 于是等偈咒唱完,众人皆端起碗筷开始吃饭,玉晚则和梅七蕊先将汤药一气闷完,方以饭食来压下嘴里的苦味。 可能是因为药真的够苦,也可能是因为自从修炼辟谷后就再没吃过什么像样的食物,尤其是凡人的食物,玉晚觉得这斋饭还挺好吃的,光白米粥都香得让人口齿生津。 她不免喝完一碗后,又添了半碗。 旁边梅七蕊偷瞄她好几眼。 果然资深和新晋就是不一样,瞧新晋这胃口好的。 但再新晋,终归也还是身虚体弱、不能受累的病秧子,遂饭后的出坡劳作活动,谁都没叫她俩,寂归更是派了人传话,让她俩回去休息,晚课也不必上了。 玉晚第一反应是师父对她的要求是不是太宽松了点,梅七蕊倒接受良好。 原本玉晚来之前,梅七蕊就是每天能上个早课就已经算不错了,有时发作厉害躺床上起不来,都得人专门往寮房送饭食汤药,更别提参与别的活动,万一累着伤着,麻烦的还是师父师兄们。 “回去吧,”梅七蕊转身就走,“等身体好了,全都参加也不迟。” 玉晚想想是这个理,跟着她走了。 正是暖春时节,哪怕走在空荡荡的吊桥上,迎面吹来的风也分外和煦。回到紫竹林,两人取了草帽、茶水等,坐山泉边吸收天地日轮之精华。 岂料才吸收一半,梅七蕊就坐不住了。 她仰身往后面大石头上一躺,喝口茶同玉晚说话。 “凡间有句词写得很有意思,玉蕊歌清招晚醉……我早就想说了,你名字这么美,想必是有很好的寓意吧。” 玉晚闻言睁眼,摇头。 没什么寓意。 只是晚之一字刚好和她姐姐的名相反,便给她起了这个名字,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特殊含义。 在母亲,在所有玉族人的眼里,她连给姐姐当影子都不配。 “但你名字真的很好。” 梅七蕊扶住帽檐,把草帽往上一抬,露出眼睛看她:“玉本身就已经足够美,晚上的景色也很美。所以你瞧你这名字多好,连住持都用晚字给你取法名,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玉晚低笑:“就照七师兄会哄人。” 梅七蕊道:“谁哄你了,我说的是实话。名字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谁起的谁就说得对,它是你自己的,有没有寓意还不得你自己说了算。” 玉晚没接话。 她仰头,眯眼看向空中太阳。 阳光过于强烈,才看数息,眼睛就有些受不住。玉晚便闭上眼睛,道:“照七师兄,等晚上,太阳落山了,要一起赏景吗?”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4节 梅七蕊扑哧一下笑了。 “好,照晚师兄。” 说着取来搁在手边的第二顶草帽,往玉晚头上一盖。 玉晚摸索着将草帽戴正。 随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安静,一时只闻水声、风声、鸟鸣、虫鸣以及若有若无的行走的动静,是师父师兄们出坡回来了。 有住在紫竹林这边的,望见岸上两人,会问她们晒不晒,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显见非常了解梅七蕊的习惯。 梅七蕊摆手,那几位师兄便说有需要了就喊一声,而后各自散开。 “大家都好好。” 玉晚突然开口。 据她这半天的观察,不论修士还是凡人,彼此之间皆互尊互敬、互帮互助,关系十分友好。像她们走吊桥速度慢,也没谁催,甚至还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盯着她们的步子让她们小心,生怕她们不稳摔倒。 她以前在中州的时候,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在中州,以及别的地方,莫说凡人能被修士平等看待,便是修士与修士之间,哪怕有着血浓于水的亲缘维系,也能因为仅差了那么个小境界,修为高的就要看不起低的,欺压、掠夺等更是常有的事,堪称司空见惯。 和外面相比,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养病,”梅七蕊悠然应道,“整个中界,只有这里能做到真正的一视同仁。” 如中州,如离得近的西北昆仑,如更远些的东海北域和南山。 这中界五天里,唯有西天须摩提能称得上是所有生灵心目中真正的圣地。 至少生病了不会被嫌弃没用,不会被背后诅咒怎么还没死。同样的,修炼天赋差也不会遭到冷眼排挤,不会受到委屈侮辱。 在这里,大家都是一样的。 玉晚对此深有感悟。 便道:“这里很好。” 梅七蕊笑了。 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微斜的衣襟里,那点苏梅色在日光下越发显得淡了。 她问:“那你喜欢这里吗?” 玉晚答:“喜欢。” 喜欢到午斋和药食的两顿药,玉晚不仅面不改色地一气喝完,在山顶看夕阳听鼓声时还跟梅七蕊说药效很好,这才喝三碗,她就已经感觉舒服不少。 梅七蕊啧啧称奇。 爱屋及乌的效果这么强的嘛? 暮鼓之后即是止静,该睡觉了。 两人约好明早一起上早课,各自回房就寝。 翌日,伴着晨钟,玉晚准时醒来,继续随梅七蕊开始新的规律又养生的一天。 这么数日过后,玉晚身体好了大半,新月的初一也到了。 早在头天,梅七蕊就和玉晚说在须摩提,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是很重要的做法事的日子,因此没等打板,玉晚已然提前起床。 她换上新领的海青,仔细挽好头发,将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地出门。 结果才跟梅七蕊汇合,就被迎面嘲笑了。 “哈哈哈哈哈,真绝了,到底谁传的你是妖女,”照七师兄笑得险些弯下腰,“就你这样的名门闺秀乖乖女,连点手腕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得眼神多不好才能说你是妖女。” 玉晚说:“是有人眼神不好。”然后小声问,“真的不像妖女吗?” 梅七蕊反问:“你见合欢宗里的女修有像你这样的吗?” 玉晚摇头:“我没见过合欢宗的人。” 梅七蕊道:“那留影石看过没?” 玉晚继续摇头。 梅七蕊不可置信。 “留影石那么便宜,你应当不至于一块都买不起。” 本以为玉晚会说族里不让随便买东西,或者说不认识,不知道留影石是什么,岂料玉晚点点头:“嗯,买不起。” “……” 梅七蕊噎了下。 只好问:“那画像呢?画像总见过吧,合欢宗的女修很出名的。” 然玉晚还是摇头。 她之前偷偷出玉族找画像,找的全是寂归师父那样的须摩提的名士,须摩提以外的没找,时间不够,她怕她偷跑出族地被发现了会挨罚。 当时她是打算买留影石来着,留影石记录的画面比画像清晰多了。但画像基本都是凡人画的,留影石则需要注入灵力才能使用,两者价格相差极大,她确实买不起留影石,这才退而求其次选了画像。 “……你身上该不会连颗灵石都没有?” 梅七蕊终于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刚刚还轻松的脸色瞬间变了,语气也一下变得严肃:“你怎么来的西天?” 玉晚答:“走过来的。” 梅七蕊看着她清澈眼眸,再说不出话。 早知玉族管束极严,各种家训家规在三氏五族,乃至整个中界里都是出了名的迂腐苛刻,却不想竟苛刻到灵石都不舍得发放,以致于玉晚连一块留影石、一张飞天符都买不起、用不了。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神奇的氏族啊。 梅七蕊叹息着拍拍玉晚,这小可怜未免也太让人怜爱了点:“等法事做完,咱们跟采买的师兄一起下山,到时候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给你掏钱。” 玉晚没太懂怎么她看自己的眼神突然变得慈祥,只好说:“你不怕我败家呀?” 梅七蕊的回应是拍拍腰包,一副颇为豪气的模样:“灵石管够!” 话虽如此,等法事观礼完毕,同寂归说了声,得到允许后随师兄们下山,来到凡间城镇的集市上时,玉晚根本没给梅七蕊放肆掏灵石的机会。 甚至她都没看中什么美食小吃、胭脂水粉,她只蹲在一个小地摊前,挑了串平平无奇的佛珠,试图跟卖家讲价。 梅七蕊看她的眼神更慈祥了。 这小宝贝可真贴心。 “好了,别讲了,多少钱,我买了。” 梅七蕊快刀斩乱麻地付了钱,拉起玉晚去前面人头攒动,一看就生意很好的店铺:“走走走,买新衣服去,一个合格的妖女是绝对不会天天只穿海青,不穿漂亮裙子的。” 她铁了心要给玉晚花钱,玉晚好说歹说都拗不过她,只得看她一声令下,店铺里所有裙子一股脑儿全送到她面前,堆积如山。 梅七蕊满意点头:“不错。” 然后把碍事的衣袖一捋,就开始将玉晚当架子,一条条裙子地往玉晚身上比划。 这一比划不得了,梅七蕊根本停不下来。 都说人靠衣装,但放在玉晚身上,那完全是衣装靠人,玉晚就算披个麻袋也是天仙。 梅七蕊更满意了。 “都要了!”她十分阔气地把钱袋抛出去,顺带还抛出枚须弥戒,“衣服全装戒子里,我直接带走!” 终于不用当衣架子,可以坐下来休息的玉晚见状摇摇头,心里半是觉得好笑,也半是觉得温暖。 梅七蕊应当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了。 之后再被梅七蕊拉着去别的店铺时,虽然玉晚还是劝说不要花太多钱,但见梅七蕊高兴,也就没继续劝,老老实实地各种当架子,叫梅七蕊灵石掏了个尽兴。 一整天下来,两人满载而归。 回到山上,乍看日子仍和之前一样规律,但某些和妖女有关的东西,终究还是在梅七蕊的不懈努力下,悄悄改变了。 这天,山脚处喧哗不已,有过路人因为一点琐碎小事争吵,越吵越凶,拦都拦不住。 眼看这群人马上就要打起来,忽而—— “叮铃。” 一道铃铛声响。 清脆悦耳,轻灵欢跃。 紧绷到极致的氛围瞬间被打破,众人俱都怔了怔,几乎是下意识地望过去。 便见背后那棵高大参天的银杏古木上,葱翠繁茂的枝叶里,不知何时垂下道轻轻晃动着的影子。 那是一只裸足。 一只白皙、小巧的,足尖极为粉嫩,往上则隐隐透出淡青脉络,踝骨处以红绳松松系着枚金色铃铛,秀美如羊脂玉般的纤纤裸足。 第3章 赩炽 顺着裸足向上看,满目翠绿的枝叶里,赫然闯入道极为惹眼的赩炽之色。 那赩炽太亮,太艳,明媚灿烂,好似点了丛火般,烧得众人满眼全是炽盛丹红,一时竟没能认出那赩炽的主人是谁。 还是有人从惊艳中缓过神来,看清那张刚及笄就直接登上三界美人榜的脸,顿时失态地倒吸一口气。 “传闻说的是真的!她竟然真的拜入了西天!” 其余人闻言,纷纷回神,继而也都认出树上的少女。 “是玉晚!” “不,如今该称她照晚了。” “这才几天,她变化怎么这么大?” 不管是凡人之间流传的画像,还是修士手里流传的留影石,都表明玉晚在出走中州前,常身着玉色衣裙,鬓边一枝晚香玉,笑不露齿,行不露足,堪为清雅秀丽的典范。 更甚者,有私下里传言,说其实玉晚比她姐姐端庄得多,修炼天赋也比她姐姐好,她才是最符合玉族继承人要求的那个。 若非天生艳骨,玉族少族长之位非玉晚莫属。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5节 只可惜她被逼出走。 而她这一走,重新呈现在世人眼前的,不仅是将过去的一切全然舍弃了,她似乎还打定主意要坐实妖女之名,方有这般身穿赩炽裙裳、足系金黄铃铛,发间斜斜簪着朵火红石榴花,是哪怕封印成千上百次的艳骨,也仍旧无法遮掩的,几乎要揉到骨子里的明艳。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 众人几乎同时看向玉晚手臂。 ——她左臂有一点守宫砂。 天下男子无不眼馋那点朱红。 不过以前都只是听说玉族有点守宫砂的传统,知晓玉晚手臂上也必然该有,却没谁有那个殊荣亲眼目睹过。 至于现在…… 清风起,绿叶簌簌作响,更衬得金铃声清脆醒神。坐在高高树枝上的少女垂眸看着底下众人,开口道:“要吵要打,去别的地方,不得坏此地清静。” 没人说话。 他们全都在盯她被风吹动的衣袖。 曾经玉晚遵从玉族长辈的吩咐,将守宫砂以重重羽纱遮掩,藏在袖中,谁都不可见。 而今羽纱被撤下丢掉,因此微风拂过之时,便能望见那轻薄袖口里,一百零八颗紫檀佛珠缠绕在雪白小臂上,一粒小小的朱红色点缀其间,半是圣洁,也半是诱惑。 一如她分明已是须摩提弟子,却偏要跳脱出来当个妖女,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矛盾。 这矛盾既令众人惊叹,又暗暗惋惜。 好好的名门天骄,怎就成了这副模样…… “叮铃。” 铃铛声更响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玉晚刚才的话是在警告他们,他们该离去了。 “玉晚道友……不是,照晚居士。” 众人忙行礼致歉,表示他们绝不敢扰此地清静,这就走。 不过走前,有人没忍住,试探着道:“照晚居士可知,楚公子近日出了昆仑,欲往西天来?” 楚公子,楚闻。 像九方氏和玉族属于三氏五族,即中界万族里最为顶尖的八大氏族,楚闻所在的楚家则是三氏五族之外的隐世世家,族地位于西北昆仑,与西天毗邻,距离极近。 也就是说,楚闻快要找来了。 记起之前没说几句就恼羞成怒的九方承,料想楚闻的手段多半也正常不到哪去,玉晚面上没显露什么情绪,只向说话那人道:“多谢道友告知。” 那人连声道不敢,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玉晚继续在树上坐着。 直等梅七蕊从旁边绕出来,说没人了,可以下来了,玉晚才收回那只裸足,套好鞋袜,慢吞吞下地。 刚落地,就见梅七蕊笑得乐不可支,问她第一次当妖女,感受如何。 玉晚诚实答:“冻脚。” 她现在没有灵力,无法撑开屏障,那只没有罗袜裹着的脚被风吹得凉飕飕的,摸着都有点冰手。 梅七蕊笑得更欢。 “还有呢?” “还有就是有点害臊。挺不好意思的。” 要不是她坐的位置是梅七蕊精挑细选刚好在树冠阴影里的部分,前头又有茂密枝叶给她聊作遮挡,保管能叫刚才那群人看到她完全爆红的一张脸。 玉晚抬手摸摸耳朵。 到现在还烫着呢。 梅七蕊见状跟着一摸。 摸出她不仅耳朵烫,脖子也烫,领口那块儿皮肤更肉眼可见地透出羞涩极了的粉色,梅七蕊反手取出草帽往她头上一戴,评价道:“第一次,表现已经算不错了,下次再接再厉。” 玉晚说:“还有下次啊?” 她使劲将帽檐往下扯了扯,好把自己快要滴出血的脸盖得严严实实。 这么一扯,石榴花被挤得快要掉出来,梅七蕊重新给她簪好,道:“怎么没有下次了?最开始说要当妖女,是谁兴奋得不行,当天就跑去找方丈帮忙,请人催石榴树开花,怎么现在刚过完瘾,就打退堂鼓了?” 一说石榴花,玉晚不禁回想起她找道真师兄,师兄问她为什么想让石榴树在这个季节开花,她说是为了配衣服的时候,师兄就笑,说单凭这石榴花,已经能猜得到她衣服是有多好看。 便道:“师兄也觉得我衣服好看。” 梅七蕊道:“那当然,我亲自挑的,又得了你首肯,能不好看吗。” 又道:“你想啊,那么多新衣服,还全都那么漂亮,如果买回来不穿,只为了压箱底,那还买它干吗?衣服买了不就是为了穿的吗?” 大抵女人都喜爱漂亮衣服,这次玉晚很轻易就被说服了。 是该叫别的新衣服也见见世面。 但还是说:“下次我可不可以穿着鞋?” 梅七蕊道:“这个随你咯。只是我一个女人都觉得你脚那么好看,那么白,天天缩鞋子里不放出来怪憋屈的。” “可是真的很冻脚。” “那就不放,保暖最重要。” 她们边说边往山上走。 走了会儿,突然玉晚小声道:“其实你给我挑的那个铃铛,也挺别致的。” 梅七蕊闻言,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 打造合格妖女第一步,改头换面,妥了。 …… 转眼到了清明。 喝了半月的汤药,加之上了半月的早课,玉晚身体彻底恢复。她主动向寂归提出要参与清明打七。 寂归道:“你要开始修太上忘情了?” 玉晚说是:“我想让心先静下来。” 打即行,打七即为期七天的时间里,制心一处的修行。 试想如果她连打七都坚持不了,那么日后修炼太上忘情想必会十分坎坷。 寂归点头说好。 便看着这入门才堪堪半月的徒弟在人群里闭目静坐,安之若素。 随后一连七天下来,她周围师兄多多少少都因没能坐得住,或是分心分神从而挨了香板,她却没有。 她全程都不受干扰,全神贯注。 以致打七结束后,寂归决定带她下山。 “你此前被囚困一隅,未体验过人世繁华、红尘喧嚣,所以你现在的心静,并非真正的心静。”寂归指点她道,“先入世,方得出世。” “弟子受教。” 临下山前,玉晚和梅七蕊告别,顺便还去主峰同道真告别。 概因寂归平时十分忙碌,除非是特别要紧的大事,不然玉晚一般都是找道真师兄帮忙。而道真也很乐意为她答疑解惑,俨然已成为她第二位师父。 得知玉晚要入世,道真没说什么,只送了她一朵金莲,说是可以护身。 玉晚接过金莲,问:“这就是师兄的步步生莲吗?” 道真说:“你还知道这个。” 玉晚点头:“师兄当年的事迹,大家都有所耳闻。” 昔年中界里,唯有二人步步生莲。 一为西天道真,足下生金莲; 另一为她母亲,足下生玉莲。 不过有个鲜为人知的,是最开始的时候,玉莲其实不叫玉莲,而为白莲。 是她母亲嫁进玉族,成为族长夫人,为彰显身份,才将白莲改为玉莲,之后一直叫到现在。 如今千年过去,道真师兄仍步步金莲,母亲的玉莲却传给了她姐姐。正因有了玉莲,姐姐自认绝对能当上少族长,才愈发咄咄逼人,借口姻缘之事逼她出走。 玉晚看着手里的金莲。 “比白莲金贵多了。” 她小小声说。 然后同道真致谢,又与别的相熟的师兄告了辞,午后,她正式随寂归下山。 不同于初遇时因玉晚身体太过虚弱,寂归施展大能,眨眼带她跨越千万里,此次下山,师徒二人半点术法都没用,只靠双脚一步步地走。 山路难行,但他们速度不算慢,到山脚时天还没黑透。至此也不打算继续走了,准备就地过夜。 “山间蛇虫多,不好赶夜路,”寂归席地而坐,闭眼拨动念珠,“那边有水,去打点水吧。” 玉晚依言去了。 等她回来,寂归睁眼。 就见她不仅打了足够多的水,她还趁空换了身装扮,绯红的石榴花鲜艳欲滴,比一旁燃着的火堆还要更加明丽亮眼。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寂归说蛇虫多,加之入夜温度低,玉晚脚没裸着,她好好地穿了鞋袜。 没裸着,就没法系铃铛。玉晚准备等哪天开始修太上忘情,她可以动用灵力时再系,那样不管什么季节、什么地点,她都能用屏障挡风,不会冻脚。 所以这次她全身上下除该露的脸和手外,其余部位没有丝毫的裸露,但饶是如此,见师父看向自己,玉晚还是有些忐忑。 她本以为师父会说她。 不料师父像道真师兄那样笑了笑,说:“很好看。” 得了师父肯定,玉晚心里一定。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6节 她放下水,问:“师父不会觉得出格吗?” 寂归道:“你年纪小,又是姑娘家,喜欢鲜艳些的颜色很正常。我刚入门时,也觉得衣服颜色是否有点过于单一,后来心境变了,才渐渐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玉晚说:“那我现在刚好是最在意的时候?” 寂归道:“无妨。有些东西,顺其自然才最好。” 玉晚懂了。 一则以后不仅是在这山下,哪怕在山上,只要不违背那些特定的规矩,她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同理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喜好皆由心; 二则师父和梅七蕊一样,都在有意引导她,帮她挣脱名为玉族的束缚。 她想自由。 而他们也想让她自由。 入夜,随着暮鼓声响起,山上止静了。然这山脚的林子仍动静未消。 翅翼振动的嗡嗡声,蹄爪踩地的踏踏声,以及不远处水里传来的尾巴摇摆的哗哗声,既是极动,也是极静。 毕剥燃烧的火堆前,玉晚随寂归跏趺而坐。 月光挥洒,她一边倾听这些天地万物的声响,一边聆听寂归教诲。 寂归的捻珠声似也与天地融为一体。 他徐徐道:“所谓修行,其实重在行。若行不好,又该如何修?你得先学会行,再来慢慢修。” 玉晚认真听教。 渐渐的,火势变小,各种动静也相继消隐了去,四野陷入真正的万籁俱寂。 及至山上的晨钟遥遥传下来,未添新柴的火堆已然熄灭。师徒二人起身,埋好余烬,简单整理过便继续赶路。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微明。眼看再翻过一个山头,就离凡人城镇不远了,寂归却临时带玉晚拐弯,还爬了段十分陡峭险峻的山路,最终停在一座悬崖上。 他道:“照晚,你看。” 玉晚循着看去。 只见前方云海千重,有如仙境般,风光浩大。而在极遥远的东方,一轮红日跃然而出,霎时天际处皆变作金红一片,流云随之涌动,霞光万道,紫气东来。 “如何?”寂归问。 “很壮观。” 玉晚一瞬不瞬地看着。 原来坐在井底看到的日出,和站在井外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中界很大。 她的世界也很大。 她明白师父的用意了。 看过日出,他们没折返走原定的路线,而是就着这悬崖边上由野兽踩出的仅一尺见方的小径,贴着绝壁慢慢挪。 小径本就已足够窄,一旦踩空,下方便是雾岚缭绕的万丈深渊,十分考验人。 等终于挪到稍微宽敞点的山路时,玉晚外衣都被露水打湿了。 她看看寂归,寂归也看看她,他外衣也湿了。 师徒两个相视一笑。 换过干燥外衣,两人才朝凡人城镇走去。 进城时是午后,虽不及之前玉晚和梅七蕊来的那趟热闹,但仍能看得出繁荣之象。且由于这是距离无量寺最近的城镇,来往皆为信众,凡路过者望见他们师徒,不论认出与否,俱都停下行礼,他们亦回礼,气氛十分祥和。 这般走走停停,走到棵足有数千岁年龄的菩提树前,寂归对玉晚说他曾在这棵菩提下入定悟道,难得今日再会,不若再入定一回,让她去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会儿。 玉晚一听,师父这明显是不想被打扰,便也没说要跟师父一起入定,点点头去附近寻了处有树荫的石墩。 结果才坐片刻,就觉上方忽的一暗,紧接着是道颇为熟悉的声音。 “你真是让我好找。” 玉晚没吭声。 但无疑她已经听出这位不速之客是谁。 抬眼一瞧,果不其然,是楚闻。 身为楚家公子,楚闻的身份地位就好比九方氏少主九方承,甚至隐隐比九方承还要高出那么一线。 换句话说,围绕在玉晚和她姐姐身边的天之骄子里,楚闻是最尊贵的那位。 但这并不代表他给玉晚的印象也最好。 正相反,玉晚一直认为他是她认识的最无法言说之人。 他甚至比九方承还要更让她讨厌。 “你走后第二天,你姐姐就后悔了,哭了很久,说她知道错了,”芝兰玉树的贵公子似是没觉出玉晚眼里的嫌恶之色,沉声道,“跟我回去。” 说完伸手,要拉玉晚从石墩上起来。 玉晚及时躲开。 她自行起身,道:“我不回。” 早在听到楚闻声音的第一时间,玉晚就想叫他滚,但思及师父教导不可随意秽语,便咽下到嘴边的滚字,换成:“我都已经封印艳骨,离开中州,离你和姐姐远远的了,为什么还要来纠缠我?我说过很多遍,你想招惹人就去找姐姐,别找我。” 这话令楚闻眉心拧出个川字。 但他什么解释都没给。 只道:“玉晚。”他难得低声下气哄人,却落个出师不利,这教他神色隐约有些不善,“别闹,跟我回中州,你姐姐在等你。” 说罢,掌心有灵光微微闪现,他竟是打算以灵力胁迫玉晚。 ——他知道玉晚无法使用灵力。 而以玉晚对他的了解程度,她也立即便知他想动手。 她心中暗道,楚闻果然还是以前那个楚闻。 虽披着人皮,却从不行人事。 旋即指尖微动,随时准备从须弥戒里取梅七蕊给她置办的灵符。 下山前,梅七蕊特意和她说过,她给她备的灵符虽不至于砸死人,毕竟须摩提禁止杀生,但若想将人砸个半身不遂什么的,还是没问题的。 梅七蕊说,时间已过去将近一个月,足够事情彻底发酵,此行她下山必会碰到各种妖魔鬼怪。 但不用怕,无论是遇见九方承还是楚闻,抑或别的杂七杂八的人,如果能好好说话,和平交流,那双方皆大欢喜;如果不能好好说话,无需多费口舌,甭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上,直接拿灵符砸他们,也不用担心灵符不够,须弥戒里还有很多灵丹灵阵,保管来几人砸几人。 “一群臭男人,说白了不就贪图你的美色,还真以为自己多清高,多独一无二。” 照七师兄冷笑着道:“真有本事,怎么没在刚出事的时候就立刻带你走?现在知道后悔了,谁稀罕。” 玉晚十分赞同这样的观点。 她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而梅七蕊还说:“俗话说得好,好马不吃回头草,更何况压根就没吃过那些草。咱们当妖女最重要的就是敢爱敢恨,谁欺负你,直接干他。” 玉晚郑重应好。 因而此刻,玉晚一边预备拿梅七蕊的灵符,一边不忘道真的金莲,同时还暗暗思索万一真扛不过就去叫醒师父,楚闻再怎么着也绝对打不过师父。 如此便万无一失。 遂底气十足地对楚闻道:“她等就等,关我什么事?是她自己亲口说的,要我走了就再也别回去,我跟她跟玉族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怎么现在她知道麻烦了,就说话不算话,指望着我不计前嫌给她收拾烂摊子,我有这么好心吗?” 楚闻眉心川字更深。 但仍不解释他此行的真正原因,只重复道:“玉晚。听话。” 玉晚:“天天叫我听话,怎么不见你听我的话?我说了不回去!” 楚闻愈发不耐。 他掌心灵光倏然变得刺目。 眼看下一刻,他就要对玉晚出手,便在这时,忽听一声佛号,他和玉晚同时望去,就见菩提树下缓缓走出一人。 如石韫玉,似水怀珠。 不为世中客。 难能见到这样的人,玉晚顷刻上了心。 便看着这人在附近停步,合掌道:“楚公子,既然照晚居士已再三表明不愿,公子又何必非要强迫于她?” 楚闻没说话。 但看其立即收敛灵力的反应,就知是忌惮这人。 玉晚自然不会忌惮。 正相反,她因为头一次被当面维护,心中好感正成倍地增加。 她不免多看了这人几眼。 由于之前寻到的画像全是成名至少百年的名士,并不包含这个明显是年轻天骄的人,但玉晚仍旧凭借他颈上挂珠认出,他应当是位首座。 这位首座在须摩提,乃至在整个西天里都必然地位很高,举足轻重,否则以楚闻的脾气,绝不会忌惮到不敢当面动手。 正想着,就听楚闻低声道:“你先在这呆着,之后我再来找你。” 玉晚没有理会。 而楚闻这次居然也没恼,更甚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 他前脚刚走,玉晚后脚立即用灵识跟上。 确定楚闻是真的离开,没像以前那样还要故作玄虚杀个回马枪,玉晚松口气,终于不用被苍蝇围着转了。 眼里的厌恶之色瞬间淡去,神情也舒缓不少。玉晚朝首座走近几步,垂首作礼。 “多谢大师解围。” 首座摇头,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而后道了句照晚居士。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7节 玉晚抬首看他。 他慈眉善目,双手合十:“上月中州之事,我略有耳闻。不过他人些许胡言乱语,何至着相于此?” 着相。 玉晚品了品这词。 随即她仔细瞧了瞧他。 这位首座长得好生俊俏,连光溜溜的脑袋都显得格外圆润漂亮。霁月光风,不萦于怀,合该是她心上人的模样。 她轻轻笑了笑。 然后鼓足勇气伸出手,捏住他指尖,轻声道:“那就要看大师愿不愿……舍身渡我。” 他没有答话。 但那双手,似乎很轻微地抖了下。 …… 只此一面…… 情劫妄动。 第4章 云母 轻微的一抖,快得像是错觉。 玉晚只见他抬起眼。 便看他一双慈悲目里,倒映了千年菩提树伸展开来的枝叶,倒映了这午后树荫下的婆娑光影,也倒映了面前正凝视着他的她,可偏偏眸底又是极为澄净的,纤尘不染。 于是玉晚便觉出,他望向她的目光,竟依稀有些怜悯。 玉晚不太明白。 难道他以为她是被楚闻给纠缠烦了,才会临时对他起了念头,好借此宣泄情绪? 还是说,他以为她只是随口撩拨,并非出自真心? 满腔勇气顿时泄了一半,玉晚慢慢松开手。 他这才重新垂眸,语声平和。 他道:“照晚居士说笑了。” 玉晚指尖微蜷。 她想解释她没说笑,她是认真的,但细思刚才确实有点冲动使然,他不信也正常,便道:“敢问大师德号上下?” “不敢,法号无沉。” 无沉。 果然是首座。 同时也是一刹寺的首席大弟子,天赋奇高,悟性也奇佳,须摩提此代所有修炼心经的修士里,没谁修出的心莲瓣数比他多,更不及他的清净无垢。 他被誉为是继道真之后,这千年来唯一一个最有可能渡过劫难之人。 玉晚又仔细瞧了瞧。 自进城一路行来,所遇修士多穿深黄,唯他着浅浅云母色,处处规整,从上到下皆透出股干干净净的剔透。 像是水。 又像是尘埃里的光。 不容亵渎。 玉晚便问他:“何谓无沉?” 他答:“人有欲望,沉沦无休;不欲沉沦,故谓无沉。” 玉晚静静看他。 大抵是一见钟情后,自然而然便产生了些未曾有过的念头,以致隐藏的劣根性被触动,他说着不欲沉沦,她却偏想知道倘若他沉沦,会是何等无法自持的模样。 云母浸染,挂珠欹斜。 只要稍微想一想,就有些控制不住的心动。 所以她果然是妖女吧。 妖女就该配这样的光风霁月。 她便又笑起来,轻轻念了遍他的法号。 “无沉。” 只这二字,轻悠悠从齿间飘出,竟似含了三分缱绻色。 无沉微微颔首,以作回应。 “你好像没觉得我唐突,”许是那些恣意妄为的念头令玉晚一下又有了新的勇气,她大胆发问,“是以为我在故意戏弄你,就当作玩笑话来应对吗?” 出乎她的意料,无沉竟摇了摇头。 他复又抬起眼,目光直视她道:“非也。只是不忍看居士误入歧途。” 玉晚不解。 “什么意思,喜欢人就是歧途了?” 她说得直白。 看他的眼神也十分坦率明亮,教人立刻便知,她没有说笑,她是再真诚不过的。 恰似发间那朵石榴花,即使是在这本不属于它的时节,也因为有着灵力的加持从而大大方方地盛放,如火如荼,瑰丽姿态毫无掩饰。 一如情潮汹涌,虽来得又急又快,却足以颠覆一切。 玉晚承认,她是有些冲动。 但正是这份冲动,叫她心口怦然,想稍微舒缓一下都不行。 她想她应该是遇见对的人了。 否则刚才一时冲动过后,明明当场就被拒绝了,却为何她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尴尬、羞恼与窘迫,也没有生出半分的失落沮丧之感? 甚而她觉得,他拒绝才是对的,若不拒绝,她也不会一眼便看中他了。 果见无沉听完她的疑惑,再度摇头。 他同样不委婉,用词直白地回道:“喜欢乃人之常情,但喜欢我是歧途。” 哪怕是进行规劝,他嗓音也还是平和的,唯那点怜悯之意愈发深重。 他道:“我辈一心清修,欲证金身,不涉情爱。似我这般身份,倘若居士只因今日一面便匆匆种下情根,只恐日后于心境有碍,不得开怀。” 玉晚说:“为什么会不开怀?” 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人。 没什么经验,也没多少耳濡目染的心得,便不懂就问:“因为你身份使然,注定不会和我在一起,我无法达成所愿,所以不开怀?可是,”碎影浮光掠进她眼里,她眸间灼灼,烂漫生辉,“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开怀与否自然也是我自己的事。你既不肯渡我,又为何还要担忧我呢?” 说完这番,她总结道:“我一见你就知你必然不会答应,我也没想你会答应。所以你完全不必担忧,毕竟你不会与我在一起,我怎样都与你无关不是吗?” 无沉摇头:“此情因我而起,我如何不担忧。” 他还要再说,就见她似乎是站累了,返身往石墩上一坐。 然后右手托腮,仰起一张美人脸看他。 “大师,你知道吗?你越说,我就越喜欢你。” 他不劝还好。 他一劝,她逆反心立即便冒了出来。 越是不让,她就偏让。 她被困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解脱,又好不容易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听他说几句她就改变心意?怎么可能。 她只会跟他反着来。 “……” 无沉忽然语塞。 以往参加法会辩论,他最是能言善道。 可今日一句与他无关,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像不管说什么,她都有足够的理由来反驳。 他辩不过她。 思索好片刻,最终无沉决定同她讲些经文。 不求她听后能立即改变主意,但求她可以受到些许教化。 于是在等待寂归醒来的这段时间里,满怀忧虑的首座立着,满心倔强的少女坐着,一句句深奥经文从首座口中诵出,无端叫这略显热意的午后多出一丝清凉。 玉晚安静听着。 当然她听的不仅仅是经文内容,更多是在听无沉的音色。 中正,肃庄,使人心定。 仿佛不需要回忆,他很自然地就能将对常人来说颇为拗口的句子流畅诵出,说倒背如流都是谦辞。讲解时也浅显易懂,毫不晦涩,显然是深刻领悟了其中含义,方能如此信手拈来,首座之名他当之无愧。 讲完数段,他停住,问玉晚:“如何,可有什么感想?” 玉晚眨眨眼。 “嗯……你声音很好听?” 话落,自己先笑了。 她招手示意不远处的茶摊送来两杯茶,推给他一杯,让他润嗓。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8节 然后说:“你不用这么苦口婆心地劝我,道理我都懂,但懂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我今日才喜欢上你,你今日便叫我放下,哪有这么快的。”顿了顿,“情之一字,若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那我未免也太薄情了点。” 无沉没再问了。 也没喝茶,只继续讲经。 不多时又讲完一段,些许的停顿里,玉晚到底没能忍住,笑出声。 他抬眸看过来。 虽未说话,但那眼神明显是在询问。 玉晚笑着道:“对不住……只是觉得你好可爱。” 无沉微怔。 她却还在笑,花枝乱颤,她今日笑的次数比以往多得多。 无沉默了默。 他大约能猜出她在笑什么。 于是没再念诵下去,他往另一方石墩上落座,刚好和玉晚呈面对面之态。他端起先前没动的那杯茶,同玉晚道了声谢,方慢慢饮尽。 玉晚也端起另一杯茶,一边小口小口矜持地抿,一边拿眼睛偷瞄对面,看他连这种凡间路边再普通不过,仅需花费数枚铜板便能买上一大壶,喝起来并没有什么滋味的茶水,也能饮得像坐在高雅茶室里品茗般,怡然自得,自成风流。 越看越觉得他好看。 他的眉,他的眼,他沾了微微水色的唇,他轻轻滚动的喉结,甚至是他握着茶杯的手指,他规整端正的衣领,每一寸每一分,都好看得不得了。 心跳似乎又为此加快些许,催促着她赶紧说点什么,不要让两人就这么陷入沉默。玉晚想了想,赶在对面放下茶杯时说:“无沉。” 无沉应声看她。 他一看她,毫无预兆的,她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好在也因此反应飞快,便问:“你是西天人吗?还是从别的地方过来的?” 问完立刻觉得不妥。 天啊。 她问的简直废话。 怎么说无沉都为须摩提当代弟子中的翘楚,三界天骄榜上大名鼎鼎的存在,她今日之前虽没看过他的画像,但集合了天骄个人信息的名册,她还是一页页翻过的,她当然知道无沉是西天人。 她不仅知道这点,她还记住了他常穿云母色衲衣,否则也不会第一面就认出他的首座身份。 玉晚正想这下该如何自救,就听无沉答:“是西天人。” 他神情自然,似乎并未觉得她的问题蹩脚。 态度毫无敷衍,玉晚紧绷的心弦一下就松了。 她索性也不挣扎了,顺着继续问:“是很小的时候就拜入了一刹寺吗?” 他也继续答:“是。我是师父下山云游时捡到的,师父怜我被抛弃,便将我带回寺里,亲自抚养长大。” “那时候你多大?” “据师父说,尚未足月。” 一般听到这里,正常人的反应该是心生恻隐。 玉晚却没有。 她手肘重新撑上石桌,不过这次是左手托着下颚,衣袖滑落,露出小臂缠着的一圈圈佛珠,以及佛珠下那粒似遮非遮的守宫砂。 她盯着无沉道:“你那个时候一定很可爱。” ——其实她想说玉雪可爱。 但先前光是可爱两个字,就已经让他连经都不继续讲了,她怕她说了玉雪,会让他有更大反应。 不过转念一想,也可能他根本不会有什么反应。 堂堂首座,岂是两个字就能动摇的。 思及此,玉晚补充道:“肯定玉雪可爱,让人一看就喜欢。” 她又提到了喜欢。 尽管这次的喜欢和之前的不是同一个意思,但无沉还是垂下眼,没作太多反应,也不看那堪称是明晃晃的守宫砂。 玉晚又问:“有没有人夸过你可爱?” “没有。” 不提刚才,凡玉晚有问,无沉倒必有答。 他道:“照晚居士是第一个。” “那,有人夸过你好看吗?” “没有,我辈修士不重皮囊相貌。” 玉晚本来还想问他觉得她长得怎么样,好不好看,闻言立即换了话题:“我这次下山,是师父要引我入世。你呢,你下山是为什么?” “和居士一样,也为入世。” “你下山多久啦?” “已有三年。” “这么久。有碰到什么不一般的人或事吗?” “有。你若想听,我可以讲给你听。” “那你先讲一件最近发生的你觉得很有意思的事。” “好。那是上个月……” 这般你一言我一语,两人聊了很久,聊得玉晚又续了几杯新茶。 喝着茶,两人一时安静。 忽然玉晚问:“无沉,你会不会嫌我烦?” 无沉说:“怎么会?” 他放下茶杯,极为郑重地道:“我虽不能回应居士心意,但这份心意有多么珍贵,我却是知晓的。我心怀感恩还来不及,又哪里会觉得困扰。” 玉晚闻言,久久凝视他。 他是首座。 是地位最高,莲瓣最多,心性也最好的那个。 他的慈悲恒久不变,他的耐心始终如一。 所以他不会讨厌她,不会嫌恶她,他只会像刚才那样,借由他遇到的人和事来同她说道理,试图让她放下这份突如其来的喜欢,免她真的走上歧路,从此不得开怀。 说着不渡她,可实际就是在渡她。 真是个好人。 似乎更喜欢他了。 第5章 气息 许是玉晚这次看的时间过长,对面的人不由抬眸。 甫一和无沉对视,玉晚登时像被烫到了一样,倏地移开目光。 然后没过数息,又悄悄挪回来,继续看。 她眼睛很亮,愈发浓烈的情愫让她一旦望向他,满眼都是藏不住的欢喜。无沉因此便察觉出,他刚才给她讲的见闻经历,她是听进去了没错,可同时她也没听进去,否则她不会这么看他。 不会这般,比说与他无关时还要更坚持,更固执。 他甚至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热忱。 首座有点无奈。 好像不管他怎么做,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在朝着事与愿违的方向发展,他越是尝试劝解,她越寸步不让,与他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这样的变化,着实让他有些束手无策。 若从此她真的…… 无沉没继续想下去。 他起身道:“寂归上人醒了。” 玉晚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她跟着起身,果见前方那棵菩提树下,寂归已从入定中清醒,正朝这边看过来。 “师父。” 玉晚端着茶上前,请师父喝茶,顺带将先前发生的事大致说了遍,道:“楚闻想跟我动手,是无沉帮忙解了围。” 寂归颔首。 寂归刚才虽一直在入定,但因带着个毫无灵力的徒弟,即使清楚玉晚身上有足以保护她自己的手段,也还是留了一丝灵识关注外界动静,因此玉晚身边突然出现陌生的灵力波动,即楚闻意欲动手一事,寂归是知晓的。 这时无沉近前见礼,寂归给他回礼,道了句多谢。 无沉道不敢:“上人言重了。” 寂归微微一笑。 按当时那种情况,无沉以一个路人的姿态出面,比他这个当师父的出面要来得更为巧妙。 有些东西,恰恰正是他教不了玉晚的,无沉却可以。 于是正待询问无沉这段时间可否与他们师徒二人同行,孰料未及开口,寂归就感知到什么,面色蓦然变得凝重。 他衣袖微振,立时设下道屏障,将玉晚护在里头。 无沉也立刻上前一步,挡在玉晚身前。 同时道:“小心。”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9节 玉晚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光是看他们二人神情,就知必然是出了相当严重的事,玉晚便一声没吭,老老实实地在保护圈里呆着,不给他们添乱。 很快,一道气息悄然无声的,随风来到他们近处。 这气息肉眼不可见,玉晚刚以灵识感知出其与城里的氛围截然不同,好像透出种阴寒诡谲之意,一碰便教人如堕寒窑般浑身发冷,就觉眼前忽的一亮,道真师兄送她的那朵金莲自发浮现出来。 这金莲约有手掌大小,缓缓转动间,融融金光铺洒,未知气息带来的阴冷感转瞬消散,发寒的身体得以回暖。 这显然是道真说的护身。 不仅如此,玉晚还能借由向四周蔓延开来的金光,看清屏障外的空中有淡淡漆黑色泽。 那黑色起初呈横扫之势,非常笔直,可见一路都未曾遇到阻碍,方能一点直连成线。而后金莲出现,金光挥洒,黑色便遭逢克星般一下变得混乱,仿佛砚台被打翻,墨迹到处流淌,才会淌成玉晚现在所看到的毫无章法、极其凌乱的痕迹。 玉晚抬手捧住金莲。 难怪之前跟师父说道真师兄送了她一朵金莲,师父让她一定要好好爱惜,原来金莲能耐如此之大,比她在玉族里见过的上品法器还要厉害。 单是在玉族,上品法器就至少得是炼虚期以上的长辈才有资格使用,足见这金莲有多么珍贵。 玉晚小心地将金莲往前送了送,想让挡在她身前的无沉也能感受到金光的暖意。 然后就见无沉像是感受到了,微微往后侧了下脸。 但终归没有真的回头看她。 很快,在金光的照耀下,空中的黑色痕迹逐渐变淡,直至化为虚无。 气息消失了。 用不着玉晚动作,金光自发收敛。接着金莲围绕她转了几圈,发现再无危险,方化作一束金芒回了她眉心识海。 寂归也在同一时刻撤下屏障。 不过寂归神情并未因气息的消失有所缓和,反而更凝重了。 在场只玉晚对那气息不太了解,便问无沉是什么,有何等来头。 无沉闻言,虽转身面向她,却微垂着眼并不看她,只答:“须摩提乃圣地,此城更坐落在无量寺山脚,自有无上伟力加持。” 然刚才城中却有魔气溢出—— 魔气一般只出自南山。 然寻常的魔物魔修之流,连西天与南山交界之处的佛魔谷都进不得,更枉论横穿过佛魔谷,深入须摩提腹地。 “此事非同小可。”寂归肃声道,“需尽快前去一探究竟。” 无沉道:“请上人允弟子同行。” 寂归自然应允。 遂等玉晚付过茶钱,三人离开菩提树,沿魔气来袭的途径寻去。 这一寻,便到了处街头。 魔气起源显然就在这条街的某座房子里。 这条街上住的应当都是比较殷实富裕的人家,两侧尽是高墙大院,来往的车马装饰、行人衣装等也都比在别处看到的更为精致奢华。 三人才前行几步,就听一阵斥责声从不远处传来。 “你个天杀的坏种!我们家是不给你吃了还是不给你穿了,成天就知道惹事!” 循声望去,只见一座丹楹刻桷、雕梁画栋的宅子前,有位穿着绫罗绸缎,极具贵态之相的妇人站在半敞的门后,指着台阶下的少年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这辈子摊上你这么个坏种!说多少遍供品不能动不能动,你偷吃一两个也就罢了,居然还把香炉给推了,你知道这是多大的果报吗?你,你简直要气死我!” 细听并无什么脏字,但放在西天里,已然能算作是骂得很难听的话。 台阶下的少年全程面无表情。 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俨然早就习惯了。 妇人骂完一通,喘口气欲接着骂,却不经意转眼瞥见行来的寂归三人,当即眼睛一亮,红血丝都淡了。 “寂归上人!” 妇人忙不迭走下台阶,对寂归合掌行礼。 随后自我介绍说夫家姓荀,她为当家夫人。 寂归回礼:“荀夫人。” 有寂归和无沉在,这种场合犯不着玉晚开口,玉晚便打量起荀夫人身后极为富丽堂皇的宅子。 没记错的话,上次跟梅七蕊进城,梅七蕊同她说起城里的奇闻异事时,有特意提过荀家。 说荀家是非常有钱的人家,有钱到什么地步呢,须摩提好些地方供奉的金身塑像都有荀家出资出力,平日也经常施粥施药,救济穷苦百姓,妥妥的大善人之家。不过荀家最出名的不是这个。 而是养子荀蜚。 据说这荀蜚,刚进荀家第一天,就令荀家少爷掉下假山,摔了个头破血流;然后没隔多久,又令荀少爷从房顶栽落,险些残废。 往后数年更是如此,荀少爷受伤简直成家常便饭,没死都是命大。 一问原因,全是荀蜚嫉妒他故意害他,说荀蜚不止一次地威胁他要取代他的位置。 “听到这,是不是以为荀家要把荀蜚赶出去?事实正好相反。” 荀家不仅没将荀蜚赶出门,反而还更加好吃好喝地养着。后面更花了大价钱请来德艺双馨的夫子给荀蜚授课,试图将这坏透了的养子掰回正规。 结果不必提,肯定没成功,否则荀家也不会被纳入奇闻异事了。 “荀家对外称,他们养荀蜚这么多年,从没对荀蜚不好过。说荀蜚就是本性残暴,天生的坏种,才会怎么都养不好,害他们家长年累月地遭受无妄之灾。” 想起梅七蕊说到最后时,那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玉晚目光不由停驻在刚才被荀夫人骂坏种的少年身上。 身形颀长到近乎瘦削,纵使脸上没什么表情,也能看出他五官相当出挑,是个十足俊逸的少年郎。 他就是荀蜚啊。 再看荀夫人,正一脸愁容地对寂归道:“最近家里似乎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大白天的都不安生。还望上人能帮忙看看,我们家究竟怎么了?” 说完,眼角余光瞄到荀蜚,登时表情一僵,飞快给一旁的仆从使眼色。 仆从会意,悄悄退到人群之后,让荀蜚先跟自己进去。 荀蜚没出声,跟着仆从走了。 但在走前,不知何故的,他朝玉晚的方向望了一眼。 这一眼被玉晚瞧了个正着。 两人对视半息。 等荀蜚走后,荀夫人这才迎请寂归进门。玉晚趁机走到无沉身边,从须弥戒里摸出把提前贴好灵符的绢扇。 她以绢扇遮住下半张脸,作一副小家碧玉之态,借灵符的传音之效和无沉说悄悄话。 她先问魔气来源可是确定在这荀家里,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说荀蜚看她的事。 无沉看似嘴唇没动,实则传音入密地回她:“我看到了。” 玉晚道:“他认识我?” 无沉道:“或许。” “可我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看我?” 玉晚陷入沉思。 不管荀蜚是想求救还是什么,前有师父后有无沉,这样的两位大山在,像她这种空有境界却毫无实力,又离经叛道穿着一身艳色的小跟班,怎么想都不该找她的。 至于有没有可能是看中她的美貌? 她封印艳骨前还有可能。 而现在,笑话,她在无沉跟前晃荡那么久,无沉眼神都没变上一变,更别提寄人篱下的荀蜚。 估计在这少年眼里,她顶多是具还能看看的红粉骷髅。 这样的话,就只剩下…… “总不能因为我看起来很善良?所以他觉得与其找你跟师父,不如找我这个家中处境跟他差不多,很容易就能和他共情的咯?”玉晚最后分析出这个来,“应该不至于这么离谱吧。” 她本是自言自语,不想无沉竟回应了她。 “什么?” 玉晚抬头看无沉。 他声音太小,她没听清。 无沉却只看着前方,没再说话了。 他不肯重复,玉晚也没追问,只将绢扇往上略移了移,好方便偷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玉晚的错觉,她莫名觉得,好像自从师父醒后,无沉就有意对她冷淡。 嗯…… 说有意不太准确,应该是佯装冷淡。 这也许是他继讲经之后想到的新方法? 希冀她受不了他这样的态度,就能心生退却之类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他似乎并不想让师父发现她和他之间的事。 为什么呢? 玉晚想,是怕师父知道了会说她吗? 那他果然还是在担忧她。 所以即便态度冷淡,也仍会下意识放慢脚步,尽量与她的速度一致,更会主动走在外侧,避免周围挤挤攘攘的荀家人冲撞到她,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这样的他,让玉晚心生怜爱。 她越瞧越生出情意来。 他就像是一束光,忽然照在她眼前。 若能抓住这一束光,她这半生似乎也不算白活。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10节 第6章 屏障 玉晚又将扇子往上移。 这一移,稍微挡了点视线,她便没能看清前边的路,差点在下个拐角处撞到无沉身上。 之所以是差点,自是因为无沉及时提醒了她。 他说:“当心脚下。” 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出半步,和她拉开点距离。 玉晚见此放低扇子,用眼睛细细丈量一番。 于是经过又行了段路的观察,玉晚很慎重地得出结论,那就是无沉这半步一退,乍看意在避嫌,实则不管之后她看没看路,拐弯还是直行,上台阶还是下楼梯,不仅都不会再撞到他,甚至他还能在她不小心踩空的时候,于后方护住她。 ——关于踩空会护住她这点,实为亲身认证,不含半点臆测。 看嘛。 明明就是担忧她。 却又不想让她发觉,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冷淡。 有点别扭。 但更多的是可爱。 绢扇重新举高,玉晚躲在扇子后,偷偷弯了弯眼睛。 她高高兴兴地跟着师父往前走。 荀家不愧富甲一方,单从正门到影壁,就走了好长一段路。 等到正堂,更是走了近半刻钟之久。沿途各种亭台楼阁、假山怪石等,堪称十步一景,各色景致直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玉晚不禁暗忖,这规模快比得上修士氏族了。 没错,荀家是个凡人家族。 正因家中没有修士,荀夫人才会在认出寂归后,毫不犹豫地请寂归登门做法。 毕竟即使是花灵石招募来的修士,也不见得能有无量寺的住持法力高强。 此刻,正堂内,众人悉数落座,荀夫人一面吩咐奉茶,一面吩咐去喊少爷过来见客。 “不瞒上人,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是家里的独苗苗,算得上老来子,同辈的孩子年龄都比他大,打小没人愿意跟他一块儿玩,我们就起了再养个孩子的心思,给他当玩伴。 “您说巧不巧,头天才跟他提一嘴,第二天他就看中个流浪儿,央着让人家给他当哥哥。” 趁荀少爷来前的这段空当,荀夫人先简单说了亲子和养子的旧日渊源,接着便谈起将荀蜚认为养子后,家中的一系列遭遇。 诸如荀少爷各种受伤、各种生病等,这些在前来正堂的路上,玉晚已经给寂归和无沉都传音说了遍,因而听听就罢,无需多做评价,重点是后面,即最开始荀夫人说的不安生。 果然,荀夫人提及好几次险些白发人送黑发人时,还能唉声叹气举着帕子抹眼泪,待说到最近几天家里的异常,她眼泪戛然而止。 她命仆从全部出去,亲自关门。 连带窗户也关了,厚重布帘全部解开垂至地面,确保连一丝风都钻不进来,她才坐回原位,忧心忡忡地开口。 她道:“上人,据我所知,一般鬼魂不都是在夜间出没,害怕白日阳气重吗,可我家里那个鬼魂,它不仅夜间出现,它大白天也能出现,简直能把人活活吓死。” 鬼魂? 玉晚疑惑。 不该是魔修之类的吗,怎么突然变成鬼魂了? 她下意识将绢扇贴近,传音入密道:“无沉,你进到这荀家后,有感受到鬼魂的存在吗?” 无沉答:“没有。且再听听看。” 玉晚便放下扇子,听寂归询问:“何以见得是鬼魂?” 荀夫人道:“来无影去无踪,还没有灵力痕迹,不正是鬼魂吗?” 然后细说第一天,那天早晨突然下雨,她在廊下等仆从拿伞。等着等着,就感觉有人从背后狠狠推了她一把,她跌倒在雨地里,膝盖都摔破了。 本以为是谁冒冒失失的,她回头正要斥责,却被吓到失声。 因为别说是她背后了,整个廊下根本半个人影都没有! 等仆从终于来了,扶她回房更衣,她将这事同丈夫一说,她丈夫说肯定是她夜里没睡好,导致没站稳出现了幻觉,让她好好补个觉。 她将信将疑,处理完伤口,便上床睡觉。 岂料才合眼没多久,仆从进屋喊她,说老爷从马车上摔了下来,现在躺地上不能动。 她急急忙忙去看她丈夫,才一到那,丈夫就抓住她的手,说不是她的错觉,刚才他也感觉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但当时车头只有他自己,根本没别的人! 一开始她还能稳得住,劝老爷说不定是谁用灵符灵阵恶作剧,他们才看不见摸不着,可等取来能查探灵符灵阵的法器,她发现不止老爷摔倒的地方,包括她摔的那条长廊,整个家里里外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痕迹。 也就是说,她和老爷被推,不是人为。 是鬼。 她一下子就害怕起来。 “我怕得不行,把老爷送去医馆就赶紧回来,想去佛堂给菩萨上炷香,再抄点经,让菩萨保佑保佑我们。” 时至今日,荀夫人说起那天的遭遇,仍忍不住浑身发颤。 她紧紧攥着手里的茶杯,慢慢回忆道:“可能菩萨真的保佑了我们,那天之后,没再发生类似的事,老爷也很快就从医馆回来,说身体没有大碍,卧床养养就行。” 当时她满怀庆幸,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 然而…… “那天子时刚过,我儿睡着睡着觉突然发了癔症,嘴里胡言乱语,大吼大叫,谁碰他打谁。我趴他床边一直喊他名字,好不容易把他喊醒,结果他一睁眼就说有鬼上了他的身,他刚才一直在和那个鬼争夺身体。” 这一出,叫她彻底害怕了。 儿子可是她的命根子! 儿子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也不必活了。 她哄了儿子几句,连忙回房沐浴更衣,想继续求菩萨保佑。 谁知她刚换好海青,两扇门就无风自动,砰的一下关上。 灯也呼啦一下熄灭了。 整个屋子瞬间变得跟地窖似的,冷得不行,她直接被吓懵了。 她喊不出声,也不敢动,正努力让自己冷静,想等在外面的仆从肯定很快会发现不对劲进来救她,然后眼角余光就瞥见斜后方的妆台上,那面她最中意的雕花铜镜里,本该映出她的后背,可她却清清楚楚地看到,镜子里映出的是她的正面。 而镜子里的那个她,居然还在朝她笑。 一边笑,一边整张脸都在往外冒血! 她吓坏了,眼一闭昏过去。 等被救醒,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仆从们哭着和她说,发觉异常后,大家立即拍门敲窗,大声呼喊,但没反应,拿重物去砸,可怎么砸都砸不开,拿火烧也不行,活像正房被施了法,邪门得很。 还说老爷和少爷,还有其他人也都碰到了差不多的情况,好几个人差点被活活困死。 “我一听都快闹出人命了,这还得了,就去挑最好的东西上供给菩萨,带大家一起念经,老爷也拖着病体出门去请修士,但那些修士一听闹鬼,都摇着头说这事他们办不了,让我们另请高明。 “没办法,我只好带大家躲佛堂里,昼夜不停地念经抄经,这才勉强安然度日。 “然后今天下午的时候,我实在是有些撑不住,想要休息片刻,可谁知我儿突然慌慌张张地找来,说看到荀蜚偷偷进了佛堂,还听到里面有打翻东西的声音。 “我赶紧进佛堂一看,荀蜚偷吃上供的灵果也就罢了,他竟然还推翻了香炉!” 这才有之前,她一路将荀蜚从家里骂到门外,被寂归三人撞见的事。 听到这,寂归终于再度询问。 他问:“你亲眼看到是荀蜚施主做的?” 荀夫人愤愤然道:“香灰上留有他的脚印,不是他还能是谁!” 寂归没再问了。 而荀夫人还在继续说:“上人,我怀疑,那鬼魂很有可能是荀蜚招来的!这摆明是不怀好心,故意往家里引不干净的东西,不然好端端的,怎么就闹鬼害人了?”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能做出这种事的,就只有我那养子了。” 寂归没接话。 正堂内一时寂静。 见寂归闭目捻珠,似乎是在思考,荀夫人紧张地摩挲茶杯。 她正待再说些什么,突然—— “砰!” “砰砰砰!” 紧闭的门被重重拍响,吓得荀夫人直接打翻了茶水。 好在寂归三人并未看她。 她便强行镇定下来,厉声问:“谁?!不是说了我在和上人密谈,不许打扰吗!” “娘。” 回应她的是道颇为不耐的少年人的声音。 原来是荀少爷。 荀少爷隔着房门,十分不爽地道:“不是你叫我过来见贵客?不行我走了啊。” 仅这两句话,就能听出这荀少爷的性子似乎不太好相与。 玉晚不由重新举起绢扇,顺带拨了拨额前碎发,将眼睛挡住大半。 然后透过绢扇和碎发的遮挡,做贼似的看荀夫人匆匆擦拭过身上茶渍,不及再细细打理仪容,就赶紧过去开门。 门一开,耀眼的日光投射进来,昏暗的房内立刻变得亮堂。待适应了光线,便能看清一背着光的少年正抬脚进屋。 少年边跨门槛边抱怨道:“娘你也真是的,说着叫我过来还关门,是不是以为你儿子又被鬼上身了,想把鬼拦在外头。” “瞎说什么!”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11节 荀夫人一手迅速拽住他往屋里扯,一手立刻关门,然后蹲下去将帘子角使劲往门缝里塞。 荀少爷站稳了,望见她这生怕稍微漏点缝隙,就会把那只鬼给招进来的动作,不屑地撇撇嘴。 他弹弹袖口,很随意地道:“依我看啊,娘你就是太小心了,那鬼要真这么厉害,咱家第一天就该没了,还能折腾到现在。” “……你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荀夫人头疼道,“客人还在呢。” 荀少爷又撇撇嘴。 他道:“那你干脆叫我哥过来,他比我会说话。” 荀夫人道:“我要是叫了他,回头你不得把我念叨死。” 荀少爷满意地哼笑一声,却当真没再开口,转身找了个空位坐下。 他刚坐下就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两腿一起抖得分外熟练。同时他整个人往后靠着椅背,伸手去拿桌上的糕点,也不吃,就用指头一块接一块地捏着,挑着眼打量对面几位客人。 只一扫,他不感兴趣地收回目光。 都是秃驴,没意思。 但很快,他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又重新打量起来。 这一打量,他目光停顿之处,让坐在对面的无沉微微皱了皱眉。 荀少爷自然没注意无沉的反应。 在他眼里,什么贵客不贵客、首座不首座的,说白了就是个秃驴,多看一眼都嫌得慌。 他只顾打量无沉身边的人。 这回终于叫他发现什么,翘起来的腿当即搁到地面,他上半身也离开椅背往前倾,以便能看得更清楚。 没等他看清对面那把绢扇下究竟是怎样的一张脸,检查完门缝的荀夫人一见他这毫无规矩的坐姿,立刻斥了声坐好。荀少爷依言坐直,不过眼睛仍盯着对面,一会儿看看那捏着扇柄的削葱根般的手,一会儿又看看被扇子半遮半掩着的美目。 连指头尖都粉粉润润,花儿似的。 可真够媚的。 荀夫人并未注意到自家儿子露骨的眼神,继续和寂归说话。 “刚才有个事,忘记和上人说了,我怀疑荀蜚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家里的人都被那鬼闹过,只有荀蜚什么事都没碰到。” 什么摔倒、附身、困死屋内统统没有,他是家里唯一一个没被鬼魂针对的人。 这就很明显了。 鬼一定跟他有关系! 寂归听罢,仍旧没多说,只请夫人带他去鬼魂出没的地方看看,需仔细探查过,才好给出相应的解决办法。 “好好好,多谢上人肯出手相助。” 荀夫人即刻打开门,带寂归去家中各处看,玉晚和无沉随行。 荀少爷也跟上了。 他缀在最后,一边遛着颗小石子踢踢踏踏地走,一边盯着前面和他仅半丈之遥的身影,眼神愈发露骨。 瞧这小腰细的,走个路都会扭得很。 真勾人。 于是到了荀夫人曾被困住的正房,寂归不好入内,叫玉晚跟荀夫人进去时,荀少爷一个箭步越过无沉,冲到最前方,抬手推门。 他回头笑道:“来,小娘子,跟小爷我……” 话才开口,仿若有什么刺骨寒意倏地袭来,冻得荀少爷整个人一僵,后半截话再说不下去。 紧接着他就挨了荀夫人的巴掌。 “又瞎说什么!” 荀夫人打完这一巴掌,转而又拧他手臂上的肉,那拧转的角度看着就疼:“这位是上人的亲传弟子,要称居士,你是不是来的时候又没好好听?” 多亏荀夫人这一打一拧,那股莫名的寒意瞬间驱散,荀少爷化冻的脑子也顺便记起,他来见客的路上,仆从有同他说三位贵客的身份,让他一定要表现得客气些。 还隐晦地提醒他,千万不要像平常那样去对待其中的一位女居士。 说女居士是叫,叫什么晚来着…… “照晚,”寂归道,“你进去看看,注意那面铜镜。” 对。 法名叫照晚。 好像以前是中州那边哪个氏族的修士,身上有天生的什么骨头…… 荀少爷绞尽脑汁地回忆。 “是,师父。” 玉晚应下,荀夫人也忙松开儿子,带她进屋。 很快,玉晚出来了。 寂归看向她,她摇了摇头。 她的金莲没动静,正房里没有任何魔气。 不过:“镜框上有血。我问夫人,夫人说不是她的血。”玉晚仍将绢扇挡在脸前,说起别的发现,“还有门窗边框上也有很淡的印迹,我对比了下,像是手。” 和她的手差不多,应当是女孩子的手。 说到手时,玉晚睨向荀夫人,果见荀夫人神情有那么一瞬间隐约变得不自然,似乎知道那是谁的手。 再看荀少爷,这人浑然正神游天外,根本没听她说的话。 但凭他经历过鬼上身,却完全不在意,甚至还能开玩笑地跟荀夫人说自己又被上身,就知这位大少爷即使听到了她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玉晚收回目光,将绢扇握得更牢。 大约是怕被追问那只手的事,荀夫人很快带他们去别的地方。 期间寂归问玉晚,正房里可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重新走在最后的荀少爷一边遛石子,一边听着那一句句照晚,总算记起前些日子听过的一些关于中州的传闻。 具体内容他是没印象了,但他记得几个词,玉族,艳骨,封印…… 所以这玉晚,不对,是照晚,这小娘子身上现在应该没什么灵力? 荀少爷眼珠转了转,旋即脚下一个用力,小石子飞射而出,直朝那比石榴花还艳的裙摆飞去。 他眯着眼,已经能想象得出美人被小石子砸中,惊呼着向他扭过头来…… “啪。” 仿若撞上墙壁的声音响起,荀少爷才觉出这声音好像不太对,还没来得及深想,就见那小石子像被某种凡人所看不到的东西——比如说修士惯用的屏障——给阻拦,先是诡异地停顿在空中,而后落地,骨碌碌地滚到个他不换方向,就没法继续遛的地方。 荀少爷不算笨,只稍微一想,冷汗就下来了。 他低下头,老老实实的,再没敢盯着前面的玉晚。 反倒玉晚主动回眸,看了眼荀少爷,又看看自己身后。 她也想明白什么,情不自禁笑了。 接着到了荀家老爷之前被困的一间偏房。 这次是玉晚不方便进,便在外面等着。荀少爷似是畏惧于刚才那道屏障,不敢跟无沉呆一块儿,也留在外面。 但恰恰正是因为这一留,此地只荀少爷和玉晚两个人,荀少爷不管朝哪看,视线最终都要控制不住地黏去玉晚身上。黏着黏着,才被压下去的贼心又蹦跶起来。 他探头瞧瞧,见里面的人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他往玉晚身边凑了凑,想同她说话。 孰料他才凑近一步,玉晚就退一步。 他再近,她再退。 看她这浑身都写着不让他靠近的样子,荀少爷不高兴了。 他长这么大,什么时候被个小娘子这样拒绝过? 这小娘子未免有些不太懂事。 荀少爷干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伸长手抢那把绢扇。 边抢边道:“照晚居士,都已经认识半天了,就不需要再用扇子挡着了吧……” 他光顾着瞧那扇子,没留意扇子后那双眼睛,秋水凝作冬雪,少女另只手的指尖也不知何时多出张灵符,随时准备砸他。 好在没等他碰到绢扇,他突然脚下一绊,面朝地摔了个大马趴。 顾不及寻思这一摔会有多狼狈,荀少爷疼得龇牙咧嘴,张口就骂:“哪个不长眼的敢绊小爷……” 才说半句,就见玉晚望向他后方,眸中略有诧异。 荀少爷不自觉住了口。 他想玉晚以前可是玉族人,她什么没见过,要多了不得的东西才能让她诧异;又想起早前他爹娘被鬼推的经历,饶是再对鬼魂一事不上心,荀少爷此时也忍不住干咽了下,小心翼翼地回头。 身后没人。 唯墙边树影随风轻轻晃动,在夕阳余晖里透出种朦胧光彩。 荀少爷心下一颤。 不会真这么倒霉吧。 屋里可是有两位修士在,这鬼还能这种时候动手,让他在美人跟前出这么大的丑? 他不信邪地再次回头,终于看清那些影影绰绰的树影下,似乎有…… 人? 荀少爷噌一下从地上跳起来。 肯定是这人暗中绊了他! 他顿时也顾不得身上疼了,抬腿冲过去,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骂:“个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敢绊小爷,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信不信小爷我把你给,给……” 看清树下的人是谁,荀少爷到嘴边的话一咽,踹出的脚也强行一拐踢到树上。 这一脚让他又疼得龇牙咧嘴。 但很快就收回脚站好,讪讪笑了声,问:“哥,你怎么过来了,娘不是让你在房里呆着不要乱走吗?”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12节 荀蜚看着他,没接话。 少年眼眸黑沉沉的,宛若无边深夜,斜照的残阳似都无法映入其中。 眼神也很沉,甚而是平静的,缄默的。 毫无情绪。 亦毫无温度。 荀少爷被看得头皮发麻。 但还是讪笑着继续说:“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最近不太平,娘也是怕你出事,才让你不要到处乱走。趁娘还没发现,哥你快回去吧,不然娘又该骂人了。” 荀蜚还是没接话。 只看了眼玉晚,转身走了。 荀少爷这才后知后觉他哥好像认识玉晚。 不然就凭他哥那说好听点是高冷,说难听是冷血的性子,别说能出手帮忙,哪怕有小娘子在他哥面前脱得精光,他哥也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等荀蜚走远,荀少爷脸色蓦地一变,冲荀蜚背影呸地吐了口唾沫。 “什么玩意儿。” 要不是有美人在,他扯个鬼的脸皮子跟这坏种装兄友弟恭,他早将这坏种揍得鬼都不认识! 呸完了,荀少爷重新挂上笑容,笑嘻嘻地回去找玉晚。 但经过荀蜚那阵耽搁,这次荀少爷没能再抢玉晚的扇子,因为寂归和无沉查完偏房出来了。 甫一出来,正好撞见玉晚连连避让好几步,离荀少爷不能更远。 这一看就知肯定发生了什么,荀夫人立刻拧着荀少爷耳朵让他给居士赔礼道歉,无沉则走近玉晚,低声问:“他欺负你了?” “没有,”玉晚摇头,“荀蜚来了。” 也就是说,还没来得及欺负。 无沉默了下,道:“我下次会注意。” 玉晚问:“注意什么?” 无沉却摇摇头,没再说了。 ——注意即便他不在她身边,也要将她保护好。 ——免她受伤,免她无助,免她不开怀。 第7章 承担 玉晚看着无沉。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大概能猜得出来,肯定又是跟担忧她,却又不想让她知道有关。 真是可爱死了。 她一高兴,就忽略了他没传音,他是切切实实和她说话的,一时便也忘了她的扇子,往无沉身边近了近,附耳小声说:“没事的,像他这种人我以前见得多了,不理会就是了。” 又道:“要动起真格来,还不知道谁能落得好呢。” 无沉看她这根本是司空见惯的神态,甚至说到最后时,眼里还有小小的得意之色,便知她没将荀少爷放在眼里。 她早就习惯了。 无沉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些传闻。 说是玉晚生就一副和玉骨完全相反的艳骨,这已然很不同寻常,毕竟玉族自上古传承至今的千万年里从未出现过类似的状况,故玉族内部便怀疑族长夫人与外人通奸,背叛族长,不得已,族长夫人以金针刺破玉晚手指,用玉晚与心头相连的指尖血来证实玉晚确为族长血脉,这事才算了结。 便因此事,玉晚不受族长夫人喜爱,后者直接将她丢给别的族人抚养,眼不见为净。族长夫人已然摆明不待见玉晚,再加上男孩子们容易被艳骨的特质吸引,偏好和玉晚玩,导致她亲姐姐也反感她,带头孤立她,她在玉族几乎举步维艰。 但越是艰难,越是要从淤泥里开出花来。 她修玉族灵诀,这灵诀只认玉骨,难以与艳骨融合,可她反倒比她姐姐、比所有同龄人进境都要快;她持戒律、点守宫,任是对她再有成见,也不得不承认,她是玉族此代子弟里最有出息的,她继任少族长简直是板上钉钉。 这么看来,玉晚处境似乎开始一点点地好转。 然而一切结束在她及笄那年。 起因源自由上界某位仙家整理出来的三界美人榜、天骄榜以及名士榜。 这三榜里,最受关注的天骄榜有骨龄三十岁以下的限制,因此修士们并不像凡人那样重视十五及笄二十及冠,但恪守成规的玉族重视,只是玉晚在族里身份尴尬,族长夫人不开口,没谁敢为她庆祝,所以三榜一同更新那天,玉晚名字直接登上其中的美人和天骄,中州以外的四天方知玉族竟出了这么位玉女。 这一下使得玉晚声名鹊起,无数人在玉族族地外徘徊,只为见玉晚一面;更有天骄亲自登门拜访,声称想与玉晚结契。 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让玉晚名声骤然一落千丈,具体细节无沉不得而知,但他听过因玉晚而起的一句话。 “玉族艳骨,艳极则媚,媚极则妖。” 此后,诸如九方氏的少主、楚家的公子等天骄皆异口同声地称玉晚为妖女,导致玉晚在玉族、在中州,彻底寸步难行,她便干脆封艳骨、出中州,真的当起了妖女。 可…… 何为妖女? 无沉想,他入世三年,走过西天许多地方,也到过昆仑,到过北域,更到过佛魔谷,他见过最圣洁的天人,也见过最邪魅的精怪,连热衷取人元阳的合欢宗女修都不见得能被称妖女,为何偏偏是玉晚成了公认的妖女? 只因她天生艳骨,天骄们在她面前往往难以自持,便借口妖女来掩盖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欲念? 但这与玉晚有何干系。 究其根本,问题难道不是出在天骄自己身上? 是他们自己定力不够,贪恋女色,不肯正视内心便罢,反还将一切都推给玉晚,仿佛这样就能继续维持他们对外的完美形象。 无沉看着他身边的少女。 本该前途无量,光明磊落,却被害得声誉有损,流离在外,如今更是险些被欺负,还要一脸习以为常地跟他说没事。 这样的玉晚,真的是妖女吗? 无沉道:“还是要小心些为上。” 玉晚说:“我知道。” 这不是因为有你在吗。她想。 但想归想,玉晚没把这话说出来。 她捏着手里圆溜溜的扇柄,捏着捏着想转圈,却被扇面碰到脸,这才惊觉她居然忘记用灵符了。 她悄悄看向寂归,见师父似乎并未注意到她和无沉,她将扇子朝脸贴了贴,同无沉传音道:“刚才你没传音。” 无沉顿了下。 然后回道:“无妨。” 玉晚道:“万一被师父发现什么端倪可怎么办?” 无沉:“此事为我之过,我自一力承担。” 玉晚扑哧笑了。 她将扇子贴得更近,近乎嗫嚅地轻声说:“谁要你承担呀。” 真要承担,也该是两个人一起。 他们两个在这边说悄悄话,那边荀夫人将荀少爷耳朵都拧白了,转得跟麻花似的,就这后者还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嚷嚷着赔什么礼道什么歉,他连人扇子都没扯下来,脸没看到手也没摸到,有什么好道歉的。 荀夫人闻言,面容一下青了。 瞎说什么看脸摸手! 这可还在当着人师父的面! 荀夫人几乎不敢看寂归,只暗暗加重了拧转的力道,大有要将这只不长记性的耳朵给拧下来的趋势。 这回荀少爷感到疼了。 他在荀夫人跟前也算是个人精,一看他娘这回铁了心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就知道他不道歉的话这事肯定没完,便忙哎哟哎哟地叫着疼,嘴里喊着错了错了知道错了,他这就道歉。 知子莫若母,荀夫人如何不清楚他心里那点小九九。 但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再怎么生气也不能真当着外面的人发火,荀夫人便松手让他去道歉。 荀少爷撇撇嘴,胡乱揉了下发麻的耳朵,低着头给玉晚道歉。 “方才是我脑子犯浑,一时行了差错,还请居士原谅则个。” 玉晚听见了,转眸看过来。 尽管一眼看出荀少爷就是嘴上说说,实则半点诚意都无,但玉晚还是微微点头,这事便算过去了。 寂归也没说什么,只让荀夫人带他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荀夫人忙扬起笑脸,继续领路。 待看完所有鬼魂出没的房间,日头彻底落下,夜幕即将降临。 荀夫人一边说已命人安排好最舒适的三间客房,请三位贵客移步歇息,一边对着寂归欲言又止,想知道上人有没有找到解决办法。 看荀夫人满脸掩饰不住的焦急,寂归道:“夫人莫急,还请带我等前往佛堂一观。” 荀夫人恍然:“对,差点把佛堂给忘了。” 便命仆从点了灯,赶在天色彻底变暗前,去佛堂看了趟。 这一看,饶是玉晚这个才入门的,都明白难怪荀家闹鬼那么厉害,可只要荀夫人他们一进佛堂就不会出事,原来里面供奉的不止菩萨金像,更有各式各样开过光的法器,这样一层层的加持,纵使是千年厉鬼,怕也无法进来作妖。 从佛堂出来,寂归心中已大致有了成算,便迎着荀夫人焦急又期盼的目光道:“我需在佛堂四周布置阵法,天亮之前,还请夫人切勿让其他人靠近佛堂。” 荀夫人闻言大喜:“好好好,我这就去通知他们,绝对不会打扰上人!” 荀夫人急匆匆地走了。 走前不忘扯住荀少爷跟她一起,省得她一个照面没看着,他又惹事。 母子二人走后,寂归问玉晚,她以前可曾涉猎阵法。 玉晚答:“我比较擅长五行阵法。”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13节 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乃世间最为常见之物。 除此以外还有风雨雷电等,其中雷法为道术之尊,战力最强,但玉族长辈们觉得雷法电法之流施展起来过于粗暴,十分不雅,就不让玉晚学,她只好将重心放在五行上,偶尔修习一下风法雨法等,因此对阵法还算略有涉猎。 寂归颔首:“那此阵便由你来坐镇。” 说让玉晚坐镇,实则只是交给她一件净瓶模样的法器,让她捧着法器立着不动,而后以她为阵眼,寂归和无沉于四方铺设灵石,佐以灵力将灵石与法器进行衔接。 等到让玉晚放下法器出来,阵法已大体布置完毕。 寂归嘱咐玉晚,今夜务必保持警惕,便让她先回房休息,他还要再将阵法予以加固。 加固阵法需要灵力,用不到玉晚,玉晚依言去客房。 因不管哪儿的寺院都有过午不食的规定,客房里便只有新鲜茶水,旁的吃食一概没送。 玉晚摸摸茶壶,还挺烫,她随手倒了杯放凉,然后推开窗户,想看入夜后的荀家可有什么变化,她的金莲会不会感受到什么,就听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不请自来。 是凡人。 玉晚没有犹豫,立刻后退,同时用绢扇挡住脸。 才挡好脸,下一刻,窗台下方幽幽探出一颗脑袋。 巧也不巧的,窗台的阴影投在这脑袋脸上,显得有些阴森森的。 见即便临时突袭,也没能看到美人的脸,荀少爷暗道可惜,这美人的戒心也未免太重了点。考虑到先前三番两次的失手,荀少爷并未翻窗,只上半身伏趴在窗台上,笑眯眯问:“照晚居士,这大晚上的饿不饿?我带了点吃的,就当白天冒犯的赔礼。” 他晃晃手里拎着的食盒,足有三层,看起来颇有些分量。 玉晚懂了。 食盒里的东西多半被下了药,好方便他行不轨之事。 ——她看起来像是会邀请他进房的样子吗? 便道:“荀少爷。” 这一声听得荀少爷精神一震。 这是美人第一次同他说话。 他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居士请讲。” 玉晚说:“我看起来很傻吗?” 荀少爷:“……” 荀少爷:“啊?” 大少爷愣住了。 什么意思啊? “我如果看起来不傻的话,那就是你傻。” 玉晚说着端起那杯还没放凉的茶水,准备浇他一脸。 恰在这时,有意引人听见的一声轻咳传来,荀少爷从愣怔中回神,当即也没敢看是谁坏他的好事,忙抱起食盒一溜烟儿跑了。 目送荀少爷跑走,玉晚转而看向从角落里绕出来的无沉。 便见这位首座站在离窗户足有丈许远处,同她道:“夜间进食不易克化,还是等天亮再用。” 玉晚说好。 然后连着扇子和茶杯一起挡住脸,悄悄笑了。 第8章 风动 笑完了,玉晚放下扇子,把那杯茶往外递了递。 她问:“要不要喝茶?” 无沉摇头,道了句谢过她好意。 玉晚心思微动。 她道:“是嫌弃我刚才还想用这茶泼人?” 无沉道:“不是,我只是不渴。” 玉晚说:“是只要天黑了就粒米不进,滴水不沾吧?” 无沉颔首,算作默认。 玉晚便收回茶,自个儿喝。 温度已经不是特别烫了,现在喝起来正好。而且荀家给客人用的茶叶还算不错,入口回甘,唇齿留香,玉晚喝完一杯,又倒了杯,捧在手里慢慢放凉。 她顺势用脚够了个凳子过来,在窗后坐下了,问无沉:“不喝茶的话,你过来干什么呀?师父不是说天亮前不要随意走动吗?” 无沉道:“再等等。” 等什么,等多久,他没解释,只就地在一株文殊兰旁跏趺而坐,微微合上眼。 玉晚隔着窗户瞧他。 荀家财大气粗,即便是无人行经的花园,也每隔几步便立着座石灯,将偌大花园照得亮如白昼。园中那些文殊兰显然经过悉心照料,虽还未到开花的季节,但叶子生得格外翠绿,其中一片因无沉衣摆带起的风轻轻晃了晃,随后便垂到他膝头,恰到好处的静谧。 灯光与月光相映成辉,而他身处其中,神容安然,就算闭着眼也透出淡淡的慈悲意,直瞧得玉晚逐渐变得安静下来,捧着茶杯没再动了。 生怕稍稍动一下,那点细小声音就会惊扰到他。 她几乎是屏息着看他。 他真的好干净。 比灯火更暖,比月华更洁,他就像是天上人,乘月色而至,于此地不过短暂停歇,却连圣花都想求他垂怜一顾。 谁能留得住天上人呢?玉晚想。 天上人总是不入红尘的。 所以她顶多像现在这样看着,看他什么时候会彻底驻足,会垂怜一朵花,会投身红尘之中,眷顾于她。 ——虽然嘴上说着没想他会答应,但心底仍藏着某些不可提及的奢想,期盼有朝一日能够成真。 如果真的成真了…… 然而有些东西,是根本连想都不能去想的,玉晚不自觉手指发紧。 这一紧才发现杯子不烫了,里面的茶水早就凉透了。玉晚一边暗暗腹诽她也没盯着无沉看多久啊,怎么茶凉得这么快,之后也没将杯子放回桌上,就那么捧着,继续看无沉。 一看又不知过去多久,注意到无沉身上的衲衣被月光照得好像有点变了颜色,玉晚下意识看向天上的月亮。 要三更了。 玉晚默默地想,快出事了。 果然,子时刚到,破空声乍起,玉晚只眨了下眼,就见刚才还在文殊兰旁入定的人顷刻便出现在窗前,将她整个人连带客房用屏障牢牢围住。 不止如此,无沉还褪去他颈上挂珠,缠成三圈向上一抛,悬在玉晚上方,确保哪怕屏障破了,这挂珠也能继续保护她。 “别出来。” 他说了这么句,转过去背对她,面向佛堂所在。 玉晚看看他的背影,放下茶杯,隔空触了触那串挂珠。 难怪不走。 也难怪不肯说。 原来是想守着她,生怕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遇到危险,隔太远的话可能来不及救她。 玉晚便很听话地没从客房里出来,只同他说:“你当心点。” 才说完,眼前陡的一亮,金莲自发从识海里浮现而出,在她和无沉上空缓缓旋转,铺开淡淡金光。 于是玉晚便看清,空中到处都是先前她见过的那种漆黑色泽。 ——是魔气。 仿若一整条河的墨水都被倾倒进了荀家,这次的黑色浓郁到金光都有些穿不透。 好在金光虽淡,却气场十足,任凭那活物般的黑色如何横冲直撞,都始终冲不开金光的阻挡,被死死拦在那株文殊兰之外,再无法前进哪怕一寸。 “有金莲在,魔气近不了我的身,”玉晚见此同无沉道,“你把挂珠收回去。” 无沉摇头:“以防万一。” 说着,单手结印成莲花状,向金光屈指一弹。 霎时金光中多出一抹颜色更为深重的印记,形如卍字标帜,正为卍字诀。 不怪玉晚自来了西天后,她自己没修什么术法,也没怎么看别人修,眼下却立刻就认出这是卍字诀,实乃卍字诀为一千多年前道真师兄的师父所创术法,起初仅无量寺里指定的几人能修,后来才慢慢传开。 奈何卍字诀的修习门槛实在太高,时至今日修成这术法的人还是很少,不超过十指之数,无沉恰为其中之一。 此刻,卍字诀一出,淡若薄雾的金光立时如有神助,光芒大盛,不仅一鼓作气将那些黑色尽数逼出花园,更直往黑色的来路逼去。 而来路不出所料,正为荀家佛堂。 另一边,佛堂。 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刻,四下里一派寂静。 佛堂前,寂归独身静坐,净瓶模样的法器在阵法中心静静散发着灵光。 忽然—— “呼。” 是风动。 寂归睁开眼。 入目所见仍和前半夜的布置一样,似乎没有什么变化,然寂归眸光微凝,看向阵眼处的法器。 ——本该直立着的净瓶,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 阵法被毁。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14节 像是早料到会这样,寂归面容平静,并无任何情绪。他只站起身,隔空一摄,净瓶便到了他手中,他掌心自瓶口轻轻一拂,再向前一挥,登时除灵石外空无一物的地面上,赫然多出一道清晰的水迹。 不仅仅是水。 细看还有少许尚未消融的冰霜。 看起来还没走远,寂归沿着这痕迹追过去。 以寂归的境界,仅一步,他便踏出阵法范围,到了水迹尽头。 环顾四周,他正站在一条通往水上亭榭的沿湖小径上。 小径本就已经足够窄,又远离湖水那侧的草木并未修剪,生长得十分茂盛,留出的道路仅能容纳两人并肩通过,寂归便看到前方不远的转角处,他徒弟没跟无沉同行,而是捧着金莲跟在无沉身后,无沉走一步,她走一步,无沉停她就停,堪称形影不离。 寂归稍稍放下心来。 无沉果然能保护好她。 “师父。” 这时,玉晚也望见寂归。 她没敢出声,只远远冲寂归比了口型,又举了举金莲,表明她和无沉是根据金光的指引才从客房追到这里。 这里恰巧位于佛堂和客房之间。 按理说,那股魔气先破坏掉佛堂的阵法,然后在前往荀家其余地方时遭到金莲阻拦,加上无沉的卍字诀为妖魔天敌,魔气遂原路折返,却正赶上寂归也追过来,魔气便临时停住,藏进了水榭。 ——应该是这样没错。 但等玉晚无沉与寂归汇合,三人进到水榭里,就见哪有什么魔气,有的只是一个人。 这人赫然竟是荀蜚。 他从头到脚皆清清爽爽,浑身衣物并无半点水迹,更无任何冰霜残留。 许是从荀蜚身上感知不到魔气,金莲自发收起,卍字诀也跟着淡去。 由于对魔气了解并不深刻,玉晚不太明白为什么前后脚地追来,魔气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仔细看了看寂归和无沉的神情,见他二人似乎都在思索,她正待询问荀蜚为何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一直关注着佛堂动静的荀夫人终于赶到。 迎面即是寂归三人围着荀蜚的一幕,荀夫人想也不想地上前,伸手就要打人。 然而手刚抬起来,荀蜚就望向她。 这一刹,仿佛周遭所有的光亮都尽数消弭,铺天盖地的夜色全汇聚于少年眼睛深处,深邃且幽暗,直教荀夫人心头发慌。 触及到这样的目光,荀夫人到底没敢真的打下去,只好缩起四根手指,改成骂人。 她用食指指着荀蜚道:“你怎么又去佛堂?不是说了上人在佛堂做法,绝对不能打搅?你倒好,自己偷偷摸摸半夜跑过去就算了,居然还把阵法给破坏了,你这个坏种,真是一天都不让我省心!” 荀蜚无所谓地看着那根食指,道:“我没去佛堂。” 寂归也道:“阵法不是荀蜚施主破坏的。” 荀夫人噎了下。 她其实不知道阵法是怎么被毁,也不知道被毁的后果。 是她儿子用传音镜看到了,跑到她房里跟她说荀蜚又在干坏事,她想起之前就是荀蜚偷偷跑进佛堂推倒香炉,便一怒之下赶来,想将荀蜚抓个现行。 却没成想荀蜚否认,寂归也否认。 荀夫人哪敢质疑寂归,更没质疑她儿子居然说谎,只继续骂荀蜚:“那你来这里干什么?不是说了呆屋子里不要出来!” 荀蜚答:“有人引我来的。” 荀夫人说:“谁引你?” 荀蜚说:“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过来?” 荀夫人还要再骂,玉晚趁机接过话头,问荀蜚:“那人怎么引你来的?”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 荀夫人只得咽下到嘴边的话。 而荀蜚答:“我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说有礼物要送我,请我前来水榭一观。” 玉晚道:“然后你就来了?” 荀蜚摇头:“我原本没想来,是那个人又说,礼物非常珍贵,我如果不亲自来看,一定会后悔。” 后悔? 不知怎的,荀夫人莫名一冷。 然后就听有谁说:“礼物,是指这个吗?” 循声望去,无沉立于水榭护栏边,正在往下看。 众人围过去。 就见护栏下方,用于支撑水榭的立柱部位,那片灯光所照耀不到的湖水中,依稀有具尸体正随着水波缓缓飘荡。 只一眼,荀夫人就昏了过去。 因为那尸体不是别人,正是半刻前才与她说过话的荀少爷。 荀夫人这一昏,寂归以灵力将她扶到旁边,而后又以同样的方式将荀少爷尸体从水里打捞上来。 打捞时,寂归着重注意了下,荀少爷身处的这片湖水似是比其他地方的湖水温度要低一些。 观察立柱的无沉也道:“柱子上有冰。” 寂归心里有数了。 他先向荀少爷的尸体施礼,道了声得罪,正要开始检查时,荀夫人幽幽转醒。 荀夫人睁眼发了会儿呆。 彻底清醒后,她犹豫着同寂归道:“上人,我刚才好像做了个噩梦,我梦到我儿……” 寂归没说话。 只对她垂首合掌,随即往后退开两步。 这一退,露出地上的荀少爷。 荀夫人望见了,顿时整张面孔变得煞白,血色尽失。 她张张嘴,想说她还在做噩梦,这不是真的,但最终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她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勉强撑着背后的护栏起身,然后刚要抬脚,就整个人软绵绵地往下倒,好险扶住护栏没有真的摔倒,她便这么扶着跌跌撞撞地到了荀少爷身边,弯下腰,手指发颤着去探荀少爷的鼻息。 鼻息自然是没有的。 她便又摸荀少爷的脸,摸他的脖子摸他的胸口,触手所及没有丝毫温度,尽是冰凉一片,没有任何起伏,他是真的死了,她终于支撑不住地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去,扑在荀少爷身上嚎啕大哭。 “我儿,你怎么突然就走了,你刚才还在和我说话的……” 妇人哭声悲切。 寂归闭目不忍看,无声念了句佛号。 其余人也皆沉默不语,水榭里一时只闻悲恸哭嚎声。 过了好片刻,哭声渐弱,寂归睁开眼,正欲安慰荀夫人节哀,就见她忽的扭头,一双哭得通红的眼恶狠狠地看向荀蜚。 “是你杀了我儿!” 她目光择人欲噬,亲子的死让她再也顾不及养母那点虚伪的假面,矛头直指荀蜚。 “你嫉妒我儿,就杀了他,好替代他在家里的地位!”她声音也变得尖利,刀一样,恨不能将面前这个还好好站着的坏种一刀捅死,“你从小就想害死他,幸亏我儿有菩萨保佑,才那么多次都没叫你得手。 “如今家中闹鬼,我忙上忙下,我儿也为了我彻夜难眠,没空防范你,你就趁机下毒手害死他……他好赖也跟你一起长大,把你当亲哥哥一样对待,你怎么这么恶毒,他可是你弟弟啊!” 荀夫人咬牙切齿地怒视荀蜚。 然而面对她的指控,荀蜚面色平静,没有半点波动。 实际上,早在看到水里荀少爷的尸体时,荀蜚就是这样,没有吃惊,也没有什么窃喜心虚。 甚至现在的他比先前还要更平静。 他道:“不是我杀的。” 荀夫人怒笑:“我们这么多人来之前,这里可就只有你一个人在。不是你还能是谁?” 荀蜚依然道:“不是我。”少年眼神也相当平静,“我是被人引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荀夫人道:“被人引来只是你的片面之词,谁知道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过来的!” 荀蜚没再说理由了。 只重复道:“不是我。” 荀夫人道:“你还狡辩!” 这厢养母强逼养子认罪,那厢无沉看了会儿,主动同玉晚说话。 当然,为免被荀夫人听到从而引发不必要的事件,无沉用的传音。 他问玉晚:“你认为是荀蜚杀的吗?” 玉晚捏着扇柄道:“不是。” 荀蜚现下就是个凡人,他身上没有灵力,也没有什么魔气鬼气,他没那个能力在寂归师父和无沉的眼皮底下杀人。 更不可能杀完人后,悄无声息地将荀少爷抛尸湖中,然后站在原地等着被发现。 ——这得是多么天衣无缝的手段,才能自信到这种地步? 玉晚想,换作是个修士杀人,怕也没这么自信。 所以不是荀蜚便不是荀蜚,再如何逼他认罪,也不是他。 但…… 玉晚道:“荀夫人不会信他。” 有过去那些年里荀少爷险些被荀蜚害死的经历在,她早已认定荀蜚为坏种,那么现在咬死荀蜚是凶手,从某方面来说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同样的,荀家其余人,乃至是这座城里的人,也多半不会信荀蜚。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荀蜚的坏种之名,早已深入人心。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15节 无沉道:“你说得对。” 玉晚道:“你想帮他?” 无沉正欲回话,不想荀夫人这时眼角余光瞥到玉晚用扇子挡脸,这位母亲一下便怒了。 怒意瞬间化作气力,荀夫人飞快从地上爬起来,大步上前,伸手就要扯玉晚的绢扇:“我儿才刚死,你居然现在就开始捂鼻子……” 不用说,荀夫人没能扯成,因为荀蜚及时拦住了她。 相比起荀夫人这会儿看什么都是过激的,荀蜚简直冷静得不像个正常人。 他冷静得连玉晚绢扇内侧贴着传音符这个小细节都注意到,便说:“居士是怕你听见了伤心,才用扇子遮挡传音,你别见着什么都以为在针对你儿子。” 荀夫人闻言,恨恨看了眼那把扇子。 见扇子翻过来后,内侧果真贴着张传音符,荀夫人这才不甘不愿地停止发作。 玉晚倒没想到荀夫人会将扇子和尸体气味联系在一起。 说来这也算是她无心之失,玉晚当即收起扇子,没再传音。 孰料刚收了扇子,荀夫人又发现什么,矛头再度指向她。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引诱我儿,故意趁半夜三更没人的时候约我儿来此,好方便你将我儿溺死!”荀夫人说着,又要上前扯玉晚,“好你个妖女,居然敢害我儿!” 荀蜚再度拦住荀夫人。 寂归也道:“夫人,还请慎言。” 玉晚则不解。 刚不还在说绝对是荀蜚杀的,怎么突然变成她了? 荀少爷身上有什么东西跟她有关吗? 见荀蜚这次拦住荀夫人后,没再松手,玉晚便绕过荀夫人,去看荀少爷的尸体。 才走两步,就听荀夫人大叫:“妖女不许碰我儿!” 寂归皱眉重复:“夫人,慎言。” 玉晚也无语。 敢问哪只眼睛看到她碰尸体了? 真让她去碰,她还嫌脏呢。 玉晚干脆不看了,拜托无沉帮她看。 无沉过去看完和她一说,玉晚方知难怪荀夫人突然改称是她害了荀少爷,原是荀少爷衣领里夹着条红线。 “这里只有你穿红色!”荀夫人一边想挣脱荀蜚,一边指着玉晚骂道,“定然是你以美色引诱我儿,我儿才会……” “夫人。” 没等寂归再行开口,玉晚已然打断荀夫人的叫骂。 便见少女容颜秾艳姝丽,分明是极明艳的长相,此刻神情却冷得好似月上广寒仙子,眼底更带有明显的嘲弄之色。 她道:“夫人,还请看清楚了,令郎衣服里那条红线,究竟是出自我身上,还是出自夫人自己的身上。” 荀夫人愣愣低头。 众人跟着一看,原来荀夫人今日所穿衣物是以深蓝做底、正红为花,荀少爷衣领里的红线正是荀夫人先前抱着他哭时,被不小心勾出来的。 玉晚再道:“夫人恐怕有所不知,入夜前,令郎曾到客房找我,想与我同食。”少女眼底嘲弄更明显了,说出来的话也愈发不客气,“夫人为何以为是我引诱令郎,而不是令郎想引诱我呢?” 荀少爷看她的眼神都叫她恶心得慌。 还引诱,她引诱个鬼啊? 玉晚气恼地想,她就算真要当个荤素不忌的妖女,也不见得什么样的渣滓都能下得了嘴。 荀夫人被反驳得说不出话。 她也不挣扎了,隔着荀蜚怔怔看着地上的儿子。 这副模样,当真可恨又可怜。 这时无沉道:“夫人,令郎早在几日前就已经遇害,而照晚居士是今日才来的贵府,所以绝不会是照晚居士下的手。” “……你说什么?” 荀夫人一下抬起头来。 她又是惊恐,又是茫然。 什么叫几日前? 她看向寂归,想从上人这里得到否认,然入目却是寂归颔首,确认无沉的说法。 荀夫人彻底懵了。 什么意思,她儿子好几天前就已经死了? 玉晚听了也有点后怕。 难怪无沉没在佛堂呆着,立即赶来客房守着她,敢情之前纠缠她的不是活人,而是具不知被什么操控的尸体。 玉晚不由自主地往无沉身边靠近。 无沉看她一眼,并未避让。 只道:“若夫人不信,可以用溯源术一探究竟,看今日之前,照晚居士可曾来过此地。” 同样的,也可以看看荀蜚说的是真是假。 “溯源术?” 荀夫人迟疑着道:“我知道这个,是中州和东海那边可以探求本源、重现过去的一种术法。可我们这儿……” 无沉道:“照晚居士会。” 荀夫人懂了。 玉晚也懂了。 这是在给她出气呢。 或许无沉本意并非如此,但玉晚很高兴,他又在维护她。 被人维护,尤其是被心上人维护的感觉可真好。 玉晚有点想笑。 不过眼下不是该笑的时候,玉晚便趁众人都在看荀夫人反应的空当,小意地往无沉身边近了点,再近了点。 直到只差前后半个身位,就能与无沉并肩而立了,她才停下,用目光反复丈量这点身位。 仅仅是这样,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至少他没有拒绝她。 甚至会在诸如此刻她害怕的这种特殊时刻,允许她靠近,允许她向他寻求庇护。 ——而她只会更贪心。 第9章 心莲 无沉并未察觉到玉晚的小动作。 或者说他其实有察觉到,但没放在心上。 他以为她还在后怕尸体的事。 而只要无沉不表示出抗拒,玉晚就对这样的距离感到心满意足。 当然,如果能再更靠近一点点,她想她会更高兴。 兀自高兴片刻,总算克制住那点蠢蠢欲动的小心思,玉晚看向荀夫人。 就见荀夫人面上一阵剧烈波动,却全都忍住了。 她低下头,先为自己刚才的口不择言道歉,望照晚居士宽宏大量不要放在心上,接着道还请居士看在她儿子已经死了的份上,发发慈悲,她想知道她儿子到底怎么死的。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居士怎么生我的气都是应该的,”荀夫人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只可怜我儿还没弱冠,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寂归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然后问玉晚,她可愿出手相助。 玉晚这会儿已经不气了,点头应下。 无关乎荀夫人可怜与否,像荀家这种事,玉晚以前在中州见得多了,早就不会产生什么怜悯之情。她只也想知道荀少爷究竟因何而死。 毕竟他们是追着魔气才来的荀家,荀少爷身上的怪异之处明显和魔气有关。 “好,”寂归道,“那就让无沉为你传送灵力,助你施术,我替你们二人护法。” 无沉没有异议。 玉晚也又点点头。 得感谢师父境界太高。玉晚偷偷地想。 高到哪怕师父尽可能地将修为压至元婴期,也终归不是真正的元婴期应有的修为,以她现阶段的身体,别说是专门用来储存灵力的丹田,她连经脉都承受不住师父的灵力强度,所以只能由和她境界相近的无沉来,这样才能确保她不会出事。 转念又想,还要感谢荀家是凡人家族,否则她还真不乐意借用不相熟的修士的灵力。 便看着师父让荀夫人和荀蜚分别取一滴血给她,好方便她施术,接着又问荀夫人,得到准许后,从荀少爷的手指也取了一滴血。 留下这三滴血,寂归令众人退出水榭,荀少爷的尸体也一并带出。 灵识细细扫过水榭,确定除玉晚和无沉外,水榭里再无别的气息,寂归屈指轻弹,若有若无的灵光覆盖住整座水榭,以免外界打扰二人。 水榭里,玉晚坐在正中央的位置,无沉坐在她身后。 无沉调息片刻,问玉晚:“可准备好了?” 玉晚说好了。 无沉道:“若有不适,立刻告诉我。”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16节 玉晚应好。 无沉便单手成掌,掌心隔空对上玉晚后心,向前轻推,开始传送灵力。 传送灵力的过程非常奇妙。 有点像以前刚开始修炼的时候,莽莽撞撞又迷迷糊糊地打开身体,承受天地灵气的浇灌,但又能很明显感到这股灵力不属于自己,自然而然地产生排斥。 所以尽管玉晚已经足够对外敞开,但来自他人的灵力还是让她不自觉绷紧了身体,极力抗拒陌生灵力的进入。 好在很快,她的意识就告知她的身体,这是完全可以信任的人,不用提防,她身体便慢慢放松下来,不再抗拒,转为接纳,无沉灵力得以在最初的试探过后,成功进驻她命脉。 醇厚中正的灵力仿若暖春的流水,一点一滴从玉晚后心流向各处经脉,不仅没让她感到不适,反而还带来种格外奇异、又格外温和的触感。玉晚一时只觉轻飘飘,像一片树叶漂浮在水面上一样,看似随波逐流,却倍感安心。 突然玉晚想到什么,脸唰一下红了。 好在她是面朝着湖水,背对着无沉和众人,因而没谁察觉到她这点异状。 只她自己红着脸,认真感受灵力连绵不断地汇入丹田。 渐渐的,她气息沉稳下来。 似是感知到她的变化,无沉手掌再向前,虚虚贴住她后心,将更多的灵力输送给她。 下一瞬—— “哗!” 众人循声望去,明明此夜无风,然湖面无风自荡,荡开一圈圈涟漪。 涟漪逐渐扩大,大到有水浪溅起,高至数丈。荀夫人下意识要带儿子躲避,以免被水淋湿,孰料那水浪溅到半空便停住,形如一面巨大幕布,直教人望而生畏。 荀夫人福至心灵。 “是不是溯源要开始了?” 寂归说是。 他看向水榭,无沉仍在为玉晚输送灵力,玉晚也仍在接受灵力,乍看还未施术,但玉晚身前已有一道细细水线与那面水浪幕布相连接,可见水幕是她动用水法而成。再看她双手结溯源印诀,印诀里有东西在缓缓游动,正是荀夫人三人的那三滴血。 寂归收回目光,道:“开始了。” 音落,空中水幕骤然显出色彩,一幅画面呈现出来。 荀夫人仔细望去,就见那应当是家里刚开始闹鬼,也就是她被推倒的那个雨天清晨。 溯源术竟连好几天前的都能溯源出来? 殊不知若非用了她三人的指尖血,又无沉在源源不断地传送灵力,玉晚至多只能溯源出两天以内的场景。 像现在这样,纯粹是无沉的灵力太过精纯,玉晚一时没能把握好度,便只好从最初的时候开始。 玉晚分神地想,这大概是她溯源术施展得最好的一回吧。 因溯源术并非多么高深的术法,一旦开始,只要施术者不中断印诀,溯源就不会结束,玉晚便喊了无沉一声,跟他说灵力够用了,他也可以看前几天都发生了什么。 然无沉并未停手。 他道:“我用灵识看就好。” 玉晚说:“外面有师父的屏障挡着,灵识没眼睛看得清楚。” 无沉说:“无妨。” 玉晚说:“那好吧。” 嘴上这么说,实则心里想她用眼睛看,这样她可以给他讲他看不清的地方。 玉晚便睁开眼,看向空中水幕。 此时水幕已溯源到长廊空无一人,荀夫人却无故摔倒的一幕。 水幕下,荀夫人激动地道:“上人你看,我就说是闹鬼!” 接下来溯源的画面,基本和荀夫人说的差不多。 唯一不太一样的,是荀少爷跟荀夫人说看到荀蜚偷偷进佛堂那段,其实是荀少爷进的佛堂、吃的供品、推的香炉,完了还抓着只靴子往香灰上摁鞋印,至于他口中的荀蜚,则从始至终就没出现过。 荀蜚面无表情。 荀夫人搂紧怀里的儿子,一声不吭。 溯源继续,便到了荀夫人听信儿子言论,将荀蜚骂到家门口,玉晚这时第一次露面,得以证实玉晚在此之前确实未曾来过荀家。 看到这,荀夫人刚要再给玉晚道声歉,就见水幕很快溯源出她儿子一见玉晚就盯着不放,又是抢扇子又是拎食盒的,那色眯眯的模样谁见了都得膈应。 饶是身为母亲的荀夫人也觉得没眼看。 她才低声下气地说句对不住,却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她儿子好几天前就死了,那这调戏照晚居士的就不是她儿子,她为什么要替个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的家伙道歉? 她将这疑问一说,寂归答:“那的确不是令郎,但又的确是令郎。” “上人此话何解?” “令郎的确在被鬼魂附身前就已经亡故,但仍残留一丝意识,所以即使鬼魂在暗中操控,令郎身躯的一切举动也还是依照生前习惯来行事。” 荀夫人回忆了番她儿子的习惯。 然后发现上人说得对,倘若她儿子还活着,甭管照晚居士拿没拿扇子挡脸,只要叫她儿子发现照晚居士是个年轻姑娘,她儿子的表现必然比溯源出来的还要更让人没眼看。 尽管心里清楚自家儿子实打实就是个好色之徒,她因此不知给他擦过多少次屁股,但荀夫人还是坚持道:“那又怎么样?反正我儿已经死了,才不要替鬼东西背锅。” 深知像荀夫人这种极度溺爱孩子之人,自有她自己的一套理论,旁人轻易无法动摇她的观念,寂归也不同她争辩,只说:“到荀蜚施主了。” 荀夫人紧张抬头。 这一看,荀蜚没说谎,他不仅是被一道声音引过来的,甚至他到水榭后还什么都没做,寂归三人就到了。 至此,溯源结束,水幕散落。 荀夫人却难以平静。 不是照晚,也不是荀蜚动的手…… 她儿子到底怎么死的? 水榭外,荀夫人悲从中来,搂着儿子掉眼泪,不停地说自己没用,居然连儿子怎么死的都查不出来;水榭里,无沉听完玉晚对最后一幕画面的细致描述,正要让玉晚收心,就听玉晚说:“我想起来了,那面镜子上不是有血?那会不会就是鬼魂生前流出的血,否则那么多可以用来吓人的东西,何以偏偏选了镜子?” 然后问无沉,如果是的话,她能不能用那滴血来溯源鬼魂经历? 虽说那血已经干涸得颜色都变了,显见是很久之前流出来的,想要凭此施术恐怕难度不小…… “不用去找镜子,”玉晚还在想着,就听无沉道,“闭眼。” “嗯?” “收心。” 玉晚来不及追问,立即照做。 本以为无沉是要停止传送灵力,未料刚刚还是流水一样和缓的灵力,突然变得有如江河般雄浑浩荡,玉晚登时只觉丹田一热,有什么顺着灵力进来了。 内视一看,那赫然是朵小巧却精致、无瑕无垢的六瓣莲花。 玉晚一下就知道了。 这是无沉的心莲。 心经莲花之于无沉,就好比曾经的玉族灵诀之于她。 他居然将这个借给她…… “这是心莲。那鬼魂身怀魔气,只要它还在荀家,你以心莲施术,必能牵引住它体内魔气,”无沉声音在玉晚耳畔响起,他用了传音,避免被荀夫人和荀蜚听到,“届时直接就能溯源出它过往经历,也可以找到它藏身之地。” 这是一举两得的好方法。 然玉晚没有立即答应。 她问:“我用心莲,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无沉答:“不会。你尽管用便是。” 玉晚将信将疑。 她想拿传音符问师父,但此刻她正是与无沉气机相连的状态,不管她说什么,无沉都能听得到,她没法问,便只好依他所言,再施溯源术。 “哗!” 水浪再起,凝成新的水幕。 只是相比上次水幕,这次明显要多出股寒意来,阴冷非常,以致下方湖水都快冻结成冰。 荀夫人打了个寒战。 怀中尸体随着寒意的扩散愈发冰冷,荀夫人却不肯松手,就那么搂着,仰头看水幕。 没等她问寂归这次又是溯源什么,就见水幕轻轻一晃,晃出个雪夜。 即便因为时隔太久,这次溯源的画面有些不甚清晰,但也仍能看得出,那应当是寒冬腊月,荀少爷披着件皮毛大氅站在水榭里,正指使仆从将一个浑身青紫、双目紧闭的赤.裸少女扔进湖中。 “少爷,她好像还有点气,还没死,真要扔下去啊?家里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可不多,不留着多玩几天?” “留什么留,少爷我多大能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现在没死,过会儿也就死了,”荀少爷一边往手心哈气,一边不耐烦地道,“让你扔你就扔,废什么话。” “哎,是,少爷。” 听仆从的口吻,似乎有点惋惜,但还是合力将少女扔下去。 才扔完,脚步声响起,荀夫人快步走来。 荀少爷转身就溜。 但没能溜成,荀夫人一把揪住他耳朵,气急败坏地骂:“让你玩儿,天天就知道玩儿,又把人给玩死一个,这要是让外头发现了,我看你怎么办。” 荀少爷嘴里哎哟哎哟叫唤着疼,面上却笑嘻嘻的:“这不是有娘在嘛,娘本事大,娘给我兜着。” 荀夫人骂:“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生了你这么个祸害!” 荀少爷仍旧笑嘻嘻的。 浑然不知湖水深处,那本该死去的少女悄然无声地睁开了眼。 …… “夫人,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 寂归闭目,并不看那少女,只捻珠缓缓道:“令郎害人性命,让她沉尸湖底,她心怀怨气,不愿入轮回,遂来复仇。”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17节 也因此,一缕怨魂不散,遂成邪魔。 第10章 净土 听着寂归的话,玉晚默默点头。 虽说从看到镜子上的血,以及门窗上的手印时,玉晚就知道对方应该是个和她岁数差不多的姑娘,之后根据荀少爷的行事也大致能猜出姑娘生前肯定遭遇了非常不好的事,但真看到溯源出来的经历,玉晚发现她还是将事情想得简单了。 原本她以为,如须摩提这样的圣地,路上遇到的不是信徒就是居士的地域里,纵使有见不得光的肮脏事,也必不会像另外四天那样随处可见。 譬如她在山上的时候,不论修士还是凡人,大家彼此和睦相处,连口角争执都很少发生,切磋也往往点到即止,不会见血,更枉论犯下杀人这等重戒。 但在山下,这离得最近的城镇,居然刚进来就碰到一边拜着菩萨,一边草菅人命的恶人。 并且听荀少爷那些对话,这样的事显然不是第一次。 这可是佛陀脚下。 就不怕遭果报吗? 玉晚小声将疑惑说给无沉。 无沉听罢,同她道:“有人就有欲望,有欲望就有纷争。欲壑难填,纷争难止,人世间没有绝对的净土。” “须摩提也不算净土?” “不算。” “那倘若有至纯至真、至诚至善之人,他的心能算作是净土吗?” “算。” “你心里可有净土?” “我没有。” 年轻的首座仍闭着眼,答:“我心中存着道,又如何是净土。” 所以不仅是这以人族等诸方生灵为主的中界里处处都有纷争,包括万鬼横行的下界、众仙云集的上界,游魂饿鬼们会为了一炷香火互相吞噬厮杀,超凡脱俗的仙也会因一点龃龉斗得你死我活,这三界内纷争永无休止,自然不存在净土。 真正的净土远在三界之外,绝非轻易便能到达之处。 玉晚听完没再问了,转而将注意力放到荀夫人身上。 此时的荀夫人面色青白一片。 她死死瞪着水幕上的少女。 观其神态,竟比那初初苏醒的少女还要更像厉鬼。 其实早在水幕刚开始显出雪夜时,荀夫人就已认出那是哪一天。 她骤然就变了脸。 若非怀里沉甸甸又毫无生气的冰冷再三提醒她,这只是溯源,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她甚至想撕开水幕冲进去,亲手让那少女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什么鬼东西,也敢害她儿子! “一善念者,亦得善果报;一恶念者,亦得恶果报。”寂归道,“夫人,可还要继续看下去吗?” “看!怎么不看!” 荀夫人咬着牙,喉咙都要溢出血来。 凭什么不看? 她倒要看看,这个生前明明成天都在伺候她,却不忘搔首弄姿勾引她儿子,仗着她儿子年纪小不懂事,花言巧语地哄着她儿子想攀高枝,好在没几天儿子腻了直接把她扔水里,死不就死了,多大点事,居然变成鬼后不知打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胆敢对他们家复仇的鬼东西,究竟是怎么害了她儿子! 于是看着水幕上的少女睁开眼,却并未立即动作,而是真正像具尸体一样蛰伏在水底,暗中窥伺着水榭动静,荀夫人冷笑一声:“不过如此。” 但很快,荀夫人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紧跟着的一幕,赫然是个春日,不懂事的荀少爷看中了名新人,大白天的拉着新人寻欢作乐,乐到在水榭里脱掉裤子欲要发泄之时,水底的少女终于动了。 一抹鬼气作衣,她悄悄浮出水面,顺着立柱爬进水榭。 然后她趴在护栏边上没再动,唯乌发后那一双盛着血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荀少爷。 荀夫人简直毛骨悚然。 她就在旁边看着她儿子? 这…… “呼。” 像是突然的风动,少女对荀少爷吹了口气。 鬼气阴冷,所以尽管荀少爷看不到少女,也还是能感觉到冷意。 他打个寒颤,顾不得继续实施兽行,匆忙起身穿裤子,完全没理会那自从被他拽来推倒,拼命反抗无果,便认命似的再不挣扎的新人,哆哆嗦嗦地嘀咕怎么突然好冷,抬脚走了。 他走后,少女吹了第二口气。 新人这才哆哆嗦嗦地也起身跑走。 接下来只要在荀家里,不管荀少爷是带人去水榭,还是去哪寻欢作乐,少女都如影随形地打断破坏,不让像她一样的人再遭毒手。 由此可见,这个时候的她,并没有想杀荀少爷的打算。 转机是在一个雨天。 也就是荀家刚开始闹鬼的那天。 按之前荀夫人的说法,这天早晨是突然下的雨,势头很急,当时除了雨声,别的什么都听不清。 所以当凄厉的哭喊声穿透噼里啪啦的雨声,传出荀少爷卧房,传到水榭,湖底沉睡的少女被惊动,急匆匆赶去时,方知荀少爷许是因为被莫名其妙打断太多次,一直憋着没能发泄,醒来后便随手扯住个伺候他起床的小丫头,在雨声里强迫了对方。 少女站在床前,看着被欺辱的小丫头。 小丫头很小,尚不及少女肩膀高。 可就是这样一个连姑娘都称不上的小丫头,被荀少爷害了。 “都怪我,”少女终于说出死后以来的第一句话,“要不是我一时疏忽,你也不会出事。” 说完,低头朝小丫头撞去。 于是刚刚还痛到麻木,只知道一个劲儿掉眼泪的小丫头求饶声骤停。 下一瞬,小丫头掀翻覆在自己身上的荀少爷,快如闪电地出手,用鬼气绞碎了他那不知害过多少人的脏物。 荀少爷当场就厥了过去。 好一会儿才醒来,抽着气断断续续地骂:“死、死丫头,敢动小爷我的、命根子,不想活了?” 被少女附身的小丫头说:“对,不想活了。” 她垂头看他,一只眼睛不知何时变得殷红如血,另一只则连眼白都呈漆黑之色,此刻的她既是厉鬼,也是邪魔。 荀少爷被骇住了。 他似是意识到什么,目露惊恐。 但少女没有立即杀他。 她将他定在原地。 她仔仔细细地将小丫头身下的血迹擦拭干净,身上被扯烂的衣服也整理好,这才一把拽住荀少爷的头发下榻,拖着他往外走。 这一路碰到不少人,但少女只是轻轻挥了挥手,那些人还没看到她就都倒下了,没谁能拦住她。 她几乎是畅通无阻地到了水榭。 然后狠狠一摔,将荀少爷掼在她之前趴过的那根护栏上。 荀少爷不像她一样有鬼气护体,他全身都被大雨浇透,脑袋也早在被扯着下地之时就撞出血,随后各种门槛台阶等更是让他从头到脚皆血流不止,这会儿被重重一摔,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但荀少爷还是努力睁开眼,气若游丝地问:“你是谁?” 少女说:“被你害过的人。” 荀少爷说:“哪一个?” 少女说:“自己想。” 没等荀少爷再问,她张开五指,向后退了半步。 哗的一声,荀少爷掉进湖里。 生死关头,荀少爷自然挣扎。只是他失血过多,连划动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随着荀少爷逐渐下坠,黑色的魔气自湖水深处席卷而来,蛛网一样将他紧紧裹挟。细长蛛丝钻入他口鼻,让他半句求救都发不出来,只能在越发密集的雨声中,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淹没。 少女平静地看荀少爷在她曾经掉落的那片湖水里,被慢慢拖入湖底。 直至荀少爷像曾经的她一样被溺死,被冻死,湖面再没动静了,她离开水榭,找个没人的地方脱离小丫头的身体,将昏迷的小丫头安置妥当后,转头找去荀夫人所在。 空荡荡的廊下,她伸手,推了荀夫人一把。 荀夫人重重摔倒。 “有其子必有其母,”她轻声说,“你们全都该死。” 话虽这么说,实际上除荀少爷这个罪魁祸首外,如听令抛尸的仆从、见死不救的荀夫人等,她最多只是令他们受伤,没有真的要人性命。 至于没害过她的荀蜚,以及后来的玉晚三人,她也顶多用魔气吓唬吓唬,没有真的动手。 甚至于,荀少爷调戏玉晚喊小娘子时,她顶着提前暴露的压力,强行遏制住荀少爷那点残存意识的举动,不让他对玉晚不敬。 这么看来,似乎也算是个善恶分明的好鬼。 只是为了复仇,到底害了条人命,已非寻常的孤魂野鬼之流,若想求得解脱,还得要无沉或者寂归来为她超度。 “……原来今夜她最先去找的荀蜚,说有礼物要送他,然后趁荀蜚往这里赶的时候,她偷偷用魔气把佛堂的阵法破坏掉,操控荀少爷引荀夫人来这里。 “之后就是趁荀夫人走,她让荀少爷从湖的另一边游过来。不过她速度快,这个时候咱俩和师父都还没到,所以没能提前发现荀少爷。现在看来,她昨日和今夜应该都是故意用的魔气,好让我们能顺着魔气找过来。 “等人到齐了,她藏在湖底,一直看着我们。 “没了,大致就是这样了。” 玉晚同无沉说完水幕上最后一个场景,又看了看荀夫人。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18节 荀夫人面容较之刚才更加青白,毫无血色。 她犹在瞪着水幕,但眼神明显和刚才不一样,她开始害怕了。 她双手也在抖,整个人连带荀少爷的尸体哆哆嗦嗦着,一副想逃又不敢逃的样子。 很显然,荀夫人其实清楚家里为什么闹鬼,否则她不会声称没有修士愿意处理此事。 因为她说老爷出门请修士,根本是假话。 早在第一次溯源时,荀夫人可能以为大家都重点关注闹鬼,不会有谁注意水幕角落,只玉晚为了给无沉讲述的时候不漏掉任何一点细节,一直连水幕最边缘都有认真观看,是以玉晚就看到荀家老爷从医馆回来后一直呆在佛堂,没再出过门。 玉晚猜测,荀夫人应当是怕请了外面的修士,荀家的一些阴私会被泄露出去,那样他们荀家此后再无法于西天立足。 至于为什么会请寂归师父登门,想来是觉得师父德高望重,名声享誉整个中界,轻易不会将别人阴私说出口。 只是事到如今,一切都瞒不住了,这么多条人命,师父绝不会坐视不管。 想到这里,玉晚眸光微转,若有所感地看向水幕下方。 刚刚还平静的湖面,此刻隐有涟漪晕开。 ——她来了。 第11章 青灯 “她来了。” 寂归道。 音落,细微的涟漪逐渐扩大,浪涛层叠,湖面震荡,肉眼可见的黑色气流从湖底剧烈翻涌而来,水花高高溅起,几乎要打碎上方水幕。 玉晚见此手印一变,水幕散落,链接水幕的那道水线随之断开。 果不其然,水幕刚消失,沸腾般的湖面就陡然变得平静,连带躁动的魔气也跟着收敛,让人能非常直观地感受到那暴怒的少女一下就平息了火气,可见她神志非常清醒。 ——倒鲜少有厉鬼堕魔后,还能保持清醒。 岸上众人皆望着湖面,等待厉鬼现身,唯玉晚扭头,小声问无沉:“怎么不把心莲收回去?” 该溯源的都已经溯源完毕,那姑娘也要出来,接下来无需再用到心莲。 他还不收回去,是怕又出什么变故吗? “不急。” 无沉说着,终于睁开眼。 迎面即是玉晚满含担忧的注视,他顿了下,说了句没事,道:“且先看看那位施主。” 玉晚有点气。 这人怎么回事? 光怕她出事,就不怕他自己也出事? 哪怕她没修心经,也知晓心莲重在一个心字,此物倘若放在外面,尤其是在别人身上待得太久,到最后绝对会出现不太好的状况。 “就你不急。” 玉晚小小声地嘟囔。 奈何无沉不主动收回心莲,光靠她自己没办法还回去,玉晚暗暗生了数息的闷气,便转头重新看向湖面,暗暗祈祷不管那姑娘现身出来是要做什么,都最好能速战速决。 她可不想无沉受伤。 大约是听到了玉晚的心声,玉晚视线才转向湖面,那仿若打翻砚台似的乌黑至极的魔气里,徐徐凝出道身影。 几乎是在这身影出现的一瞬间,刚刚还汹涌起伏的水面立刻结了冰,极致的寒意朝四面八方铺散开来,此地骤然由春转冬,天上的月好似也被冻住了,月光惨淡,映得少女凌乱乌发遮掩下,露出的那点脸容愈发苍白。 魔气为袍,鬼气作衣。 少女立在冰面之上,布满死气的眼瞳一红一黑,既透出厉鬼本有的阴冷森然,又带着魔道独具的邪诡。 不过不同于溯源里浑身黑气的嗜杀姿态,此刻的少女连眼神都显得死寂,瞧着比足下冰层里被冻住的鱼还要不像活物。 诚然,她也的确不是活人。 仿佛冥冥中有着生与死的阻隔,少女现身后,没有靠近岸边,而是站在原地抬眼,遥遥望过来。 这一眼分明没有任何情绪,却还是让荀夫人顷刻连抖都不敢抖了。 荀夫人面色甚至比她还要白。 无处不在的寒意彷如天罗地网,密密麻麻地围裹而来,直教人生出濒临死亡的窒息感。荀夫人屏住呼吸,下意识想向寂归求救,然脖颈僵硬,完全动不了,喉头也紧锁着,半个音都发不出。 竟是被吓到失声。 荀夫人只得麻木地维持紧搂儿子的姿势,目光僵直地望着少女,等死一样。 岂料少女看她一眼就不再看。 也没看她怀里的荀少爷。 少女目光一转,掠过荀蜚,掠过水榭里的无沉和玉晚,最终停在寂归身上。 “施主。” 触及到少女目光,寂归念了声佛号,双手合掌:“还请上岸一叙。” 少女没答话,身影却轻轻一晃,从冰面飘了过来。 随着少女越靠越近,那股寒意逐步加深,荀夫人被冻得彻底僵住,眼都不会眨了,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少女从她前方飘过,去了她不转头就看不到的地方。 尽管明知少女是去了旁边的寂归那儿,离她仅几步远的地方,但荀夫人还是蓦地长出一口气。 她急喘数下,酸涩的眼睛疯狂眨动,后怕地搂紧儿子。 还好,她还没死。 不过,那鬼东西都已经站在她面前了,居然没杀她? 是已经宣泄完仇恨,打算放过她了? 正想着,就听那鬼东西的声音幽幽响起:“夫人。” 荀夫人才恢复的呼吸一窒。 阴森森的话语几乎是贴在她耳边说的,于是连最细微处的咬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像滩尚未凝固的血,黏稠又冰冷,一滴一滴地慢慢淌进耳里,再顺着流到四肢百骸,心跳都要停了。 那声音道:“夫人可是在疑惑,我为何只杀少爷,不杀你?” 荀夫人不答话。 唯视线慢慢变得模糊,不知是眼睛太过酸涩导致的,还是因为太害怕那满含杀意的口吻。 随即便听极轻的一声笑:“瞧把你吓的,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 荀夫人视线更模糊了。 然鬼气实在阴冷,泪水还没来得及掉落就被冻住,眼珠也几乎要冻结。 冰冷入骨。 这时寂归道:“施主。” “上人放心,”少女应了声,语气中的杀意瞬间消失,收放自如,特意加重的鬼气也变淡,荀夫人被冻住的眼泪得以融化流淌,“当着您的面,我绝不会杀人。” 说完,似乎是吓唬够了,徐徐飘回寂归面前。 这一回,她目光幽寂,神容也平静。 完全不像个厉鬼。 寂归问:“你在此地流连多日,可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少女没有立即答话。 她看看通身狼狈的荀夫人,又看看死得不能再死的荀少爷。 最后她面朝某个方向,久久凝视。 “……有。” 她说着,突然跪下,重重叩首。 寂归目光温和地看她。 她道:“那个小丫头……就是我附身的那个小丫头,她醒来后一直哭一直哭,几次寻死,都被我暗中救下。可我能救她一时,救不了她一世,还请上人开导她,助她解开心结。” 她实在不忍看小丫头停留在那日,再无法长大。 那么小,还只是个孩子。 她可以替小丫头惩罚坏人,也可以杀死坏人,但被伤害的小丫头呢,就只能自己强咽苦果吗? 就只能一遍遍的寻死,再活不下去? 这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公平的事呢? 明明该死的,是坏人才对啊。 少女想,到底是她疏忽导致的过错,她也算伤害小丫头的坏人之一,但她无法更改,也挽救不了,她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 都说无量寺的住持寂归慈悲为怀,他应当会答应的吧? 否则她用魔气破坏阵法的时候,他明明都发现她,该立即将她捉出来的,可他却静坐着,没有阻止,之后更给足她撤离的时间,才慢慢追过来,又慢慢让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方要渡她往生。 他是真正的善人。 她信他。 “我只这一个心愿,”少女再度叩首,那极重的力道让她周身鬼气险些要散了,“望上人应允。” 寂归叹息。 他手掌轻轻覆在少女头顶。 少女似乎感受到什么,神容逐渐变得安宁。 寂归道:“你虽为厉鬼,却仍抱有一颗救人之心,善莫大焉。我记下了,你起来吧。” “多谢上人。”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19节 少女又叩了首,方才起身。 许是终于将心愿托付给绝对会说到做到的人,少女执念消解不少,以致身上魔气都变淡了些。 拨开凌乱的头发,她那只漆黑眼瞳也稍稍变浅,依稀能看出生前姿容。 她说小丫头那么小,其实她也没多大。 本该是个正值花龄的姑娘。 寂归问:“此间事了,你可愿往生?” 少女点头。 早在寂归进入荀家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之所以会等这么久,等的便是今天。 最该死的人已命丧她手,余下则由寂归上人接手。唯一不放心的小丫头如今也已托付好,她再没什么不甘心的了。 她能做的,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她此生无憾。 看少女身影越发浅淡,淡到再维持不住形态,化为鬼气回了湖底,寂归道:“无沉。” “上人。” “就由你来送这位施主往生吧。” “是,弟子领命。” 便因此言,无沉终于收回外借的心莲。 然心莲是收回了,灵力的输送却没中断,玉晚只好跟着无沉换位置,来到少女生前被抛尸的那处护栏前。 现在差不多是五更天的时候,天仍黑着。因魔气消减,寒意也随着鬼气退却,月光恢复原先皎洁,映得冰面一派莹莹生辉。 好在这光辉并不刺眼,甚而让人觉出一种淡淡温柔。 便在这片温柔间,无沉单手结印,化出一盏灯。 夜色深重,灯火婉约。 他微微垂首,提一盏青灯,低声念诵往生咒,送怨魂上路。 玉晚在他身旁坐着,托腮看向湖面。 随着无沉的念诵,湖面冰层消解,水波轻轻荡漾,黑色的魔气从中分离而出,轻烟一样飘向夜空。 越飘越高,越高越淡。 淡到不能更淡之时,便彻底消失在世间,此地再寻不到魔气的踪迹。 那少女离开了。 无沉却没停。 他仍在念往生咒,玉晚知道,他是想念够二十一遍。 于是安静地听着,等着,直至他念完最后一遍,欲将青灯收回时,玉晚才开口。 她问:“这灯叫什么名字?” 无沉说:“没有名字。” 玉晚道:“我能给它取个名吗?” 无沉说能。 玉晚便开始想。 然想了很久,她摇头:“还是不取了。” 有没有名字,很重要吗? 只是一盏灯而已。 能照亮路便好。 第12章 魔子 无沉收起青灯。 直到这时,灵力的传送终于停止,那朵心莲亦回归本尊。 感知到心莲的离开,玉晚立刻收回望向湖面的目光,转身看无沉。 虽不太明显,但玉晚仍看出他面色有些微的泛白,他心莲收得太晚了。 玉晚一下就心疼了。 她很小声地嘟囔:“让你收,你偏不收,这下好了吧,本来不用难受的。” 她本在自言自语,岂料无沉全听见了。 他便道:“嗯,怪我。” 没想到他会接话,玉晚一瞬闭嘴。 但闭了半息,就忍不住了,半是无奈半是气恼地说:“谁怪你了。” 明明该怪她自己,怎么耳根子就那么软,他说不用找镜子就真的没去找,不然哪里会用得到他的心莲。 以后可不能再这样。 玉晚想,就他这只知道顾别人,完全不顾自己的性子,保不准以后还要做出多少次类似的举动。 虽说修士的体质比凡人要强上许多倍,但只要没有飞升成仙,就终归还属于人的范畴,是人就会受伤,就会流血,就会死亡。 他不爱惜他自己的身体,她爱惜。 他要一直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才好。 于是在须弥戒里一通翻找,找出梅七蕊给备的一种灵丹,玉晚举着递到无沉嘴边:“张嘴。” 无沉自然没张嘴。 不仅如此,他还身体后仰,避免碰到玉晚。 看他这动作,玉晚这才惊觉她气过头,没留意有点越线了。 她暗自懊恼。 明明她心里清楚,哪怕再想靠近,也绝不可以越线! 像他这样的人,她要是越线了…… 无法言说的闷气一下消失无踪,玉晚收回灵丹,改口道:“手伸出来。” 无沉看着她,慢慢摊开手掌。 玉晚将灵丹放入他掌心。 她很小心地没碰到他。 然悬在腕下的那一圈佛珠里,有一粒随着动作不经意挨过他指尖,一触即离。 他指尖好似轻轻动了下。 “赶紧吃,”玉晚皱着眉说,“不要加重伤势。” 无沉看着手里的灵丹。 他一眼便看出,这灵丹专用治疗根基受损,正适合现在的他用。 他道了声多谢。 玉晚道:“谢什么,我还没谢你把心莲借我用。”说完又催,“快点疗伤。” 无沉说好。 玉晚便盯着他服下灵丹。 眼看他闭目开始疗伤,她这才拍拍裙子起身,出水榭去看师父打算怎么处置荀夫人一家。 毕竟荀少爷害的人实在太多,这其中不仅绝大部分经了荀夫人的手,荀家其他人也或多或少都沾了人命,这样天大的事,绝非荀少爷一个人死就能解决得了的。 果然,毫不避讳荀夫人在,寂归取出张传音符。 寥寥几句将荀家的事简单说清,寂归指尖一点,灵符霎时变作只小纸鹤,扇着翅膀飞向城主府。 ——像这种说着是凡人城镇,实则修士占数并不算少的城池,不比那些凡世王朝里有专门的官署来负责城内大小事,而是一并由城主府来进行料理,也就是说,荀家的事,注定要被外人所知。 荀夫人显然也明白这点。 眼看纸鹤深入夜色,她整个人蓦然瘫软在地,搂着尸体的手都没力气了。 不多时,新的纸鹤从城主府的方向飞来,停在寂归面前。点开纸鹤,竟是城主亲自回信,说已经知晓,马上就到。 听见最后四字,荀夫人彻底不动了。 她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很快,荀家大门被敲响,城主府来人。 不知是通过传音镜看到水榭这里发生的事,还是因为有人守门,总之这敲门声让刚刚还安静的荀家立刻躁动了起来。 脚步声、说话声、呼喊声等接连不断地从各方传来,细听还有到处奔走喊夫人和少爷的。寂归便同荀夫人道:“夫人,还请与我前去迎接城主。” 荀夫人不吭声。 她呆呆坐着,眼里没有半分神采。 寂归只好道了声失礼,随即以灵力令荀夫人起身,荀少爷的尸体同样带上。 因无沉还未醒,寂归便让玉晚在此等候,等无沉醒了再去正堂找他。 玉晚应好。 目送寂归带那母子俩离开,玉晚转头问和她一样留下的人:“你不去吗?” 荀蜚说:“不去。” 玉晚说:“你就不怕你不在场,她又乱说话,把你也拉下水?”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20节 荀蜚说:“无所谓。”少年神情淡淡,“反正我名声早坏了,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瞧出他是真的不在意,玉晚没再追问,换了个话题。 她问:“之前在门外的时候,你为什么看我?”她现在越来越直白了,对谁都不拐弯抹角,“是我长得像你认识的什么人吗?” 荀蜚顿了下。 他抬眸看她的脸,看得很仔细,却没叫玉晚觉得唐突。 她能感觉得出,他好像在辨认着什么。 待他一点点看完了,才说:“不是。” 玉晚说:“那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像深陷某种久远的回忆之中,少年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深幽。 但那深幽仅出现了极为短暂的一刹,没等玉晚发觉,就悄无声息地消散了去,从没出现过一样。 甚至荀蜚自己也没察觉。 他只想了想,给出个还算能说得过去的答案。 “可能是因为,我看你有点面善吧。” “哎?” “你看起来就是个好人。” “……谢谢?” 玉晚有点茫然。 敢情还真是因为觉得她善良啊? 荀蜚笑了下。 这一笑月明星稀,月光映入他眼底,在那暗沉夜色里铺开一片素华。 他笑着道:“不必谢。” 对话到这里再进行不下去,玉晚干脆回到水榭,在不会打扰到无沉的地方坐下。 荀蜚没进来。 但也没走,他在湖边半蹲着,捡起一截不知是树枝还是石头的什么东西握着,眼睛则看向空中,遥望明月。 一时安然。 直等片刻后,无沉醒来,才打破这份安然。 玉晚问:“感觉怎么样?” 无沉说:“没事了。” 玉晚不信。 她上上下下地看他:“真没事?” 无沉说:“我岂会骗你。” 玉晚便信了。 不妄语乃五戒之一,他确实不会说假话。 她嗯了声,说:“好了就好。” 无沉之前虽一直在疗伤,但仍留有一丝灵识关注外界,因此也没问这里怎么只剩他们三个,他同玉晚低语一句,便打开寂归留下的屏障,去到荀蜚身旁。 荀蜚仍在蹲着。 哪怕无沉喊他施主,他也没起身,就那么懒懒抬眼:“首座有话要说?” 无沉说是。 荀蜚这才起身:“请讲。” 无沉道:“荀家要倒了。” 荀蜚说:“嗯。” 无沉问:“你可愿随我离开这里?” 荀蜚微微挑了下眉。 倒没看出来,一刹寺的首座会是这样的热心肠。 旋即摇头拒绝:“不行。”没等无沉发问,他主动解释道,“我在找一个人。” “找谁?” “不知道。” 少年摩挲着手里那截东西。 他转头望向南方。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我就经常做一个梦,梦里有人一直在等我。”他淡淡道,“我得找到那个人。” 无沉循着他的目光看向南方。 南方即南山—— 群魔乱舞之地。 果然如此。 无沉看回荀蜚,眼里隐有打量之意。 荀蜚这时也收回目光,迎上无沉眼神,当即便是一笑。 仿佛忽然就达成了什么心照不宣,荀蜚笑着道:“首座放心好了……在找到那个人之前,我不会越界。” 无沉道:“找到之后呢?” 荀蜚道:“那就更不会了。” 明明荀蜚也没对天道起誓,偏生无沉信他的话。 无沉合掌道:“愿施主早日寻到梦中人。” 荀蜚道:“承首座吉言。” 荀蜚握着那截东西走了。 玉晚从水榭里出来,问无沉:“你就不怕他骗你吗?” 无沉说:“不怕。” 他看着远处那与黑夜渐渐融为一体的身影,道:“之前一直没与你说,魔气虽是出自那位女施主,但其实荀家还有一个人,也身怀魔气。” 这指向很显而易见。 玉晚便说:“是荀蜚?” 无沉颔首。 “他乃魔子,只尚未觉醒血脉。” “魔子?” 玉晚倒听过这个。 据闻天生魔子,一旦血脉觉醒,日后必成大魔。 所谓大魔,乃扛过雷劫飞升上界者,寻常仙家碰见了都绕道走,因为根本打不过。 更甚者,数百年前的上界曾爆发过一次大战,当时数位大魔对战众仙家,后者死了不知多少,足见大魔杀伤力之强。 “不过荀蜚施主有一颗难得的佛心,所以他不会骗我。” 无沉道:“若非佛心,他不会降生于此。” 魔修于西天乃大忌,似魔子这等,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个魔物会降生在须摩提—— 可荀蜚生在了须摩提。 这俨然已经不能拿过往经验来进行判断。 玉晚道:“师父知道魔子的事吗?” 无沉道:“上人必然是知道的。” 兴许见荀蜚第一面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 只荀蜚生在须摩提,又血脉未觉醒,便不准备现在就管。 玉晚听着,突然明白,师父肯定早就知道荀家是怎么一回事。 之所以不说,应当是存了考较她和无沉的心思,当然主要是考无沉,否则再厉害的怨魂厉鬼,以师父的能力随手就超度了,什么魔子也直接就能镇压,何须等到现在。 玉晚便同无沉说:“师父在考你呢。” 无沉说:“我知道。” 玉晚说:“师父也考了我。你觉得我表现怎么样?” 无沉道:“你此前从未接触过魔修,没有经验,略显青涩,日后慢慢接触多了便好。” 玉晚皱皱鼻子:“一句夸我的都没有啊。” 无沉默然。 他说的都是实话。 难不成她想听假话? 便想了想,终于加了句:“整体表现虽有些不足,但还算尚可。” “……” 玉晚看着他,不说话。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21节 这意思是他夸的还不够。 无沉只好又加了句:“未来可期。” “……” 玉晚还是不说话。 无沉便再道:“你如今暂且没有灵力,等你灵力恢复,或许会比我厉害。” “……” 这次玉晚终于撑不住了。 她一下笑开来,前仰后合,石榴花都掉了。 无沉伸手接住石榴花。 他不好替她簪上,便握着花,等她笑完。 等着等着,他不自觉眼眸微弯,也露出点浅浅笑意。 第13章 梨涡 无沉这一笑,让玉晚发现了什么。 他居然有梨涡。 梨涡不深,浅浅的一侧小窝,他不牵动唇角的时候根本看不出那点弧度。 玉晚干脆不笑了,对着那小窝窝瞧了又瞧。 真可爱。 好想戳一戳。 无沉见她终于不再笑,将石榴花还给她。 玉晚接过簪上,却不看湖面倒影,只问无沉:“歪了没?” 无沉说没有。 玉晚再问:“好看吗?” 无沉说:“好看。” 玉晚道:“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呀?” 她眨着眼。 少女眼睫纤长,睫尾处隐有湿迹,是刚才笑得过于欢畅流出来的。细观她眸里也漾着浅浅潮润,恰似春水浮动,月泽照晚,当真应了传言里所说,一颦一笑皆醉人。 确实无愧那远扬三界的美名与……艳名。 无与伦比。 也无可取代。 像是月泽撩拨了春水,春水因此生出悸动,而悸动使月泽潋滟,潋滟又映照着春水,无沉只看一眼便不再看。 他微微垂眸,道:“很漂亮。” 明明是跟好看差不多的形容词,甚至比刚才夸她时说的还少,但这次玉晚没有非要他多说,只轻轻碰了碰花瓣:“那就好。” 她好像很高兴,说话时语调都微微上扬。 然后探头对湖面照了照,稍微调整了下花蕊的朝向,道:“咱们去找师父吧。” 无沉说好。 两人便离开水榭。 一路走去正堂,玉晚原想看城主府来人后,荀家会是个什么状况,然一路都没碰到人,很是空旷。 玉晚正想城主府速度这么快,这才短短工夫就已经将犯事的人全部抓走,忽听匆忙的奔跑声自不远处响起,有谁声嘶力竭地大喊:“饶命!饶命!我等都是听从少爷吩咐,少爷让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我们是被逼的……求仙长高抬贵手,饶命!” 话落,奔跑声骤停,紧接着是砰砰砰的磕头声。 循着望去,原是溯源里曾将少女抛尸的那几名仆从正被城主府的修士围捕。 能进城主府的修士自然实力高强,且只听城主令,因此不论那几名仆从如何逃跑、如何求饶,最终都被修士拿缚仙索紧紧捆成一团,拖着走了。 修士走前,没忘对玉晚和无沉见礼。 并言道寂归上人已经和城主商讨完毕,两位可直接过去。 两人向修士回礼。 目送修士拖着那几名哭爹喊娘的仆从走远,加之不远处时不时传来灵力波动,显见又有人妄图逃跑,却被城主府动用灵力拿下,玉晚若有所思地道:“城主府这是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城主府能拿缚仙索来对付荀家,摆明了是铁血手段,绝非谁送送礼求求情,就能让城主府放过荀家。 毕竟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缚仙索不是什么好东西。 缚仙缚仙,顾名思义,连仙家都能缚住,更何况是毫无修为的凡人。 按说荀少爷死后,荀家里罪孽最为深重的应当是荀夫人,然缚仙索没用在荀夫人身上,而是用给了几个为虎作伥的仆从,可想而知荀夫人的待遇得是比缚仙索还要更加厉害的东西。 以此见大,整个荀家上上下下数百人,纵使有罪不至死的,多半也脱不了助纣为虐的干系,下场好不到哪去。 无沉对此应道:“西天已经很久没出过这么大的事。” 玉晚说:“应该是很久没发现吧?” 无沉说:“嗯。” 莫说这西天须摩提,就连有圣人在的上界都有灯下黑,只看旁人能不能发现罢了。 随着那几名仆从的求饶声越来越小,远处的灵力波动也渐渐消止,城主府围捕趋于结束。 到了正堂前,果见不论男女老少、主子仆从,人群满满当当地跪了一地。包括本该卧床静养的荀家老爷在内,凡涉及到害人的皆被城主府修士抓了来,挨个进行审问。 因用了禁言灵符,此地虽黑压压全是人头,却不算吵闹,偶有人崩溃吼叫大哭,也很快被压下去,气氛十分凝重。 这其中,荀夫人仍紧紧搂着荀少爷的尸身不撒手。 因为倘若她松手的话,周围那些受到荀少爷的牵扯从而定了罪,眼里满是恨意的仆从们怕是能立即扑上来,将荀少爷撕成碎片。 荀夫人只得尽力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儿子,不敢露出儿子哪怕半片衣角。她委顿在地,眼神空洞地发着呆,任凭旁人如何哭嚎谩骂,始终一言不发。 玉晚对荀夫人的状态不是很关心。 只在人群里仔细找了找,没能找着小丫头,便绕开人群迈入正堂。 正堂里,城主正与寂归谈话。 见玉晚和无沉进来,两人再说几句便止住。玉晚先向城主行礼,然后问寂归知不知道小丫头在哪,她想去看看她。 城主虽不清楚小丫头具体遭遇了什么,但也大致知晓小丫头被荀少爷欺负过,闻言叹息道:“是个可怜的孩子。”又道,“我听下面的人说,那孩子似乎不愿见人……如若能见到那孩子,还请居士代我传达歉意。” 这话是对玉晚说的。 玉晚应好。 寂归道:“我同你一起去。”又道,“无沉也一起吧。” 于是暂别城主,三人去往小丫头所在的下房。 荀家对下不算苛刻,仆从们住的下房堪比寻常人家的正房,庭院格外宽敞,丝毫不显拥挤。不过由于绝大多数仆从都被抓走,剩下的即便有透过窗缝悄悄张望,也在玉晚三人看过来时立即合上窗子。待走近了,才听到某处隐隐传来说话声。 循着过去,只见一名中年男子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正隔着门对屋里的人说话。 “乖女,天快亮了,太阳要出来了。”男子道,“你平时不是最喜欢晒太阳吗,出来陪爹一起看日出好不好?” 屋里的人没回应。 只依稀能听到很细微的摩擦声,昭示人是在醒着。 没得到回应,男子也不气馁,继续道:“乖女,刚才那么大的动静,你肯定没睡好吧?你猜怎么着,原来这几天闹鬼的事是真的,有厉鬼复仇,好多人都被报复了。你讨厌的那个大坏蛋最惨,不仅被厉鬼狠狠折磨,还第一个死掉,也算给你报仇了。 “现在厉鬼的事被揭发,城主府来了好多修士捉拿坏人。刚爹被带走的时候,乖女自己一个人是不是很害怕?不怕啊,那些修士知道爹不是坏人,就让爹回来了,他们很厉害的,能分清楚谁做没做坏事。 “不过爹寻思着,等那些修士办完事走了,爹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咱们换个地方住。 “到了新地方,没人认识咱们,也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咱们重新过日子,肯定还能和以前一样。” 屋里的人仍旧没回应。 男子面容渐渐有些疲惫了。 他抹把脸,最后说:“乖女,开开门好不好?爹想你了。” 屋里的人还是没说话。 只那细微的摩擦声响里,似乎多出点呜咽的泣音。 男子耳尖地听到,慌忙拍门问怎么了,是不是他说错话了,他道歉,乖女别哭了,再哭爹也要跟着哭了。 玉晚这时近前,道:“我来吧。” 男子转头看玉晚。 大抵是被带去正堂时听说了揭穿厉鬼一事都有谁的功劳,男子认出玉晚,当即眼睛一亮,忙道:“乖女,乖女!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发现了那个坏蛋的真面目?是个很好看的姐姐,她现在就在这里,你想不想见见她?” 屋内的人久久没有回答。 男子有点急。 生怕闺女又要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寻死,他继续拍门,同时对玉晚道:“闺女自从回来后,就一直不吃不喝,逮着剪子就要捅自己,还想上吊。昨天要不是运气好,布条突然断了……” 回想起那惊险一幕,男子眼圈发红,险些当着玉晚的面流下泪来。 他强忍着继续说:“她娘去得早,临死前让我一定照顾好闺女。闺女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我就她这么一个闺女。” 男子说完,几乎要上脚踹门了,玉晚摇头,不能这样。 男子犹豫地看她一眼,又看看后面的寂归和无沉,咬牙让出位置。 他是劝不好闺女。 万一她行呢? 玉晚走到门前,抬手叩了两下,说:“小姑娘,我想看看你。”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22节 屋里的人自然没应声。 玉晚又说:“你放心,那个坏蛋已经死了,不会再出现了,没人再能伤害你。” 抽泣声止住。 不多时,淡淡的灵力波动从门后散出,玉晚方知难怪小丫头的爹进不去,原来小丫头用了灵符挡门,他一介凡人自然进不得。 “灵符是她娘留给她的,想等她出嫁的时候当嫁妆。”男子解释完,又压低声音说,“可能因为我也是男人,闺女害怕我,就连我也不肯见……所以、所以还请上人在此等候,先让居士一个人进去看看情况。” 男子有些忐忑,惟恐寂归不答应。 然寂归颔首。 还和无沉一起往后退了退,避免小丫头看到他们。 于是等灵符解开,玉晚独自上前推门。 未料才推开一点门缝,就感受到一股阻力。 玉晚低头。 便见细窄的门缝内,比起溯源最开始那个水灵灵、肉嘟嘟的小丫头,这才过去短短几天而已,小丫头就瘦到近乎脱相,露出来的一只眼睛又红又肿,睁得大大的,满是警惕。 “别怕。” 玉晚凝视着她,轻声说:“今天是晴天……不会下雨。” 第14章 长大 小丫头听着,没吭声。 唯那仅露出一只眼睛的缝隙,慢慢从寸许变成尺许。 相较玉晚的身形,这门缝还是有些窄,但已足够让玉晚看清小丫头身上披着厚厚的被褥,将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地包裹在里面,连丝头发都不露。 唯一露在外面的脸也是下半部分缩在衣领里,开门的手同样用袖子紧紧裹着,仿佛空气中潜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一旦她露出点皮肤,就会即刻被怪物吞噬。 玉晚大约能猜到小丫头的想法。 因为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 也是恨不得全都裹起来,眼睛也蒙上,这样藏住艳骨,就不会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她,骂她不配为“昆仑天人,中州玉女”里的玉女。 想起过去,玉晚微微地笑了。 “可以请我进去吗?”她微笑着对小丫头说,“我有些悄悄话想讲给你听。” 小丫头盯着她,慢慢后退。 玉晚配合小丫头的速度推门。 但也只推到足够她进入的宽度,跨过门槛后就反手关上,不给外界留半点缝隙。本就没点灯的屋子一下变得更暗,独小丫头的眼里微微闪着光。 是渴求、是希望。 是想要被救赎的眼神。 “我们坐下说。” 玉晚还记着小丫头这几天都没吃东西,站久了估计会头晕。 小丫头回到床上缩成一团。 玉晚没跟过去。 她找了支蜡烛点燃。 烛光不很亮,却足以让整间屋子都明朗起来。 玉晚将蜡烛放在勉强能照到小丫头,但又不至于让小丫头完全被照到的地方,然后搬个凳子坐在不远处,细声细语地说话。 因小丫头年纪小,又是凡人,修真界里的一些词汇她没听过,玉晚便没说什么玉族什么艳骨,而是很普通地说因为自己长得好看,从小就不被喜欢,长大后更是被所有人讨厌,连亲生母亲都对外宣称巴不得没生过她,她干脆自己一个人跑了出来。 玉晚几乎把所有她能想到的东西都跟小丫头说了。 她也不避讳诸如妖女、轻浮之类的字眼,很直截了当地跟小丫头说她以前是怎么挨骂的,那会儿几乎不管走到哪,都能听见骂她的声音。 最痛苦的,莫过于有次大半夜睡得好好的突然惊醒,原是有人翻窗要对她做坏事。她告知母亲,母亲却张口骂她不检点。 “明明我没见过那个人,我每次出门都戴帷帽,从不在外人面前露脸。我不知道我哪里错了,母亲要这么骂我,明明我才是差点被伤害的人,我什么都没做。” 她什么都没做,都能被好事者写进小册子,各种不堪入目的艳闻满天飞,更何况真的受到伤害的小丫头。 但就像小丫头爹说的,小丫头运气好,上吊自杀绳子会断,害她的坏蛋也当天遭报应死掉,回到家里她爹也只会心疼她,想带她走。 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幸运了。 “你这么小,人生还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你爹也一直陪着你,你还有家人可以依靠。” 玉晚说着,轻轻笑起来:“你看我,我以前过得那么差,甚至有人当着我的面诅咒我不得好死,我有时也想不如死了算了,可现在不还是挺过来了吗? “被伤害固然可怕,但最可怕的是被伤害后,再也不愿意长大。” 说到这里,玉晚试探地靠近。 她伸出手,掌心覆在小丫头发顶。 小丫头没有躲避。 因为她动作很温柔。 声线也是温柔的。 她听着她满怀温柔地说:“你可能不知道,有一位很好的姐姐,期盼着你能长大呢。” 或许是玉晚以自己亲身经历举例的劝说让小丫头鼓足勇气决定朝前看,又或许是那位不知名的姐姐的期盼让她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念头,总之紧闭的门今天第二次打开,玉晚牵着小丫头从屋里出来。 见小丫头不仅愿意出来,还脱掉被褥换了身新衣服,洗了脸梳了头发,整个人干干净净的,男子眼圈又红了。 他哽咽着跟玉晚道谢。 玉晚摇头。 她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不值当谢。 抬头看天,天色已然微亮,恰是太阳将要升起的时刻。 “去房顶看日出吧?”玉晚问小丫头,“听你爹说,你平时最喜欢晒太阳?” 小丫头没吭声。 但当玉晚对无沉示意,后者用灵力慢慢将小丫头托离地面时,小丫头冷不防伸手,抓住了玉晚的衣袖。 这意思是要玉晚也一块儿上去。 无沉便将玉晚带上。 到了房顶,小丫头仍抓着玉晚衣袖,手指攥得紧紧的。玉晚顺势抱起她,说:“今天看起来是个很好的晴天。” 话落,日出以东山,风起于青萍。 三千暖阳,九万长风。 果真是个很好很好的晴天。 太阳升得更高了。 日光明媚,房顶上,小丫头换到她爹怀里,目送玉晚三人离开。 直等眯着眼也望不见玉晚身影,小丫头才说:“爹。” 自打那天过后,男子已经很久没听她开口说话,当即惊喜地低头,一叠声地喊乖女。 “爹,”小丫头问他,“我真的能像姐姐说的那样长大吗?” “能,绝对能。” 男子语气非常肯定。 他又是庆幸,又是感慨地扛起闺女,让小小的她坐在他肩膀上,以便能看得更远。 然后说:“等会儿下去了,你先吃点饭,爹收拾东西,吃饱了咱们立马走。咱们离开这儿,去个远远的谁都不认识的地方,我想想,往东走怎么样?我以前跟你娘往那边去过,一路风景可好看了……” 男子絮絮说个不停。 小丫头一边听,一边想起姐姐离开前对她说的话。 “你要好好长大,好好过完一辈子。” 和在屋里一样,姐姐说这话时,掌心又覆上她发顶。 不过她能感觉得出,这次不再是替那位不知名的姐姐传话,而是姐姐自己对她的衷心祝愿。 姐姐声音很好听,很温柔。 她觉得她能记一辈子。 “不负此生,更不负你自己。” …… 挥别小丫头后,玉晚三人没再折回正堂,只托路过的一位城主府修士帮忙给城主递话,便直接出了荀家。 天色大亮,街上来来往往全是车马,其中不少人聚在荀家大门外,神色语气皆难掩义愤填膺。 玉晚听了一耳朵。 要么骂荀家丧心病狂,要么夸城主府雷霆手段,果然荀家的事已经传开了。 “惩一儆百,这里应该会安宁一段时间吧?”玉晚问。 寂归说是,然后问她累不累,需不需要找个地方落脚歇息。 之前在山上的时候,她天天被照七带着休养睡觉,虽没养成每晚一定要入睡的习惯,却也得多休息。今天她跟着熬了一整个大夜,本就没恢复灵力还连施两次术法,怕是身体快要受不住了。 岂料玉晚摇头:“我不累。” 寂归道:“不可逞强。” 玉晚说:“没逞强。师父,我真的不累。” 无沉都把心莲借她了——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23节 无沉心莲在她丹田里呆的那一小会儿,抵得上她蒙头大睡好几个时辰。 不过这点就不必跟师父说了。 玉晚便道:“我要是难受我会说的。”她踮脚瞧了瞧前面,她刚才有闻到素包子的香气,“我有点饿。师父,无沉,陪我去用点早饭吧?” 万事身体为先,两人无不应好。 遂走出荀家在的这条街,顺着包子香气拐到隔壁,刚出炉的大包子正热乎着,排队的人不少,可见味道不错。 排队的人虽多,店里倒还有空位,玉晚便让师父先进去坐,她跟无沉排队。 无沉道:“你也进去。” 玉晚回头问:“怎么?” 无沉答:“人太多了。” 说话间,前面又有人被挤得直往玉晚身上靠,无沉立即把手一伸,替她挡住。 玉晚望见他这举动,顿时眼睛一弯。 原来同样是人多的场合,在荀家他会用灵力化作屏障护着她,但在这里,不适宜动用灵力的时候,他是这样保护她。 那她就更不能进去了。 否则下次再想碰到这样的场合,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便想了想,想出个他绝对没法拒绝的理由:“这家的包子口味好多,我要挑我想吃的。”她几乎理直气壮,“你又不知道我的喜好,万一挑到我不喜欢的怎么办。” 无沉果然没再让她进去。 不过就这么干等着有点无聊,玉晚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她问他平时都喜欢吃什么。 “没什么喜不喜欢的,”无沉很认真地答,“只要能果腹,我都可以吃。” “就一点讨厌的东西都没有吗?” “没有。万物皆为恩赐,任何食物都有其存在的意义。” “那我境界没你高,我就讨厌好多。各种花煮的茶,还有这种露水那种露水,真的每一样都好难喝,但每次都得装作很喜欢的样子一滴不剩,真当我是仙女,天天光喝点水就能饱。” 这是说她在玉族里的境遇。 无沉听着,未作评价,只道:“你现在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玉晚点头:“嗯,现在我随便吃,没人能管我。” 又想其实多亏在玉族的时候天天喝露水,没怎么尝过荤腥,否则现在顿顿吃素,她还真不一定能坚持得住。 思绪由此扩散,玉晚感慨道:“以前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忽然无沉道:“照晚。” “嗯?” “你给那位小施主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玉晚:“听到就听到了呗,又不是什么藏着掖着不能让其他人听的话。你提这个做什么呀?” 无沉说:“我想知道,你当时所言是出自真心,还是只为了劝那位小施主?” “两者都有吧。” 玉晚突然心生直觉,他这问题很重要。 便仔细寻思着答:“虽然我跟她被伤害的方式不一样,但从本质上来说也算有相似之处。那既然我有和她差不多的经历,万一我的经验刚好对她有用呢?你也知道,她那个状态很危险,我要是不赶紧想办法劝她,等日后回想起来,我可能会后悔我当时怎么没能救她。” 救她。 无沉默念这两个字。 须臾道:“你自己呢?” “我?我当然早就看开啦,”玉晚笑着道,“不然我现在哪能站在这跟你说话。” 无沉没再问了。 却是玉晚反问他:“所以现在还觉得我着相吗?” 无沉摇头:“不觉得了。” 但…… 看着面前好似真的如话中所言,已经对过去那些伤害完全不在意的少女,无沉微微凝了眸。 ……世人皆苦。 她明明身处苦厄,却还想着救别人。 她救别人—— 那他来救她。 第15章 失礼 车水马龙,熙来攘往。 人流如梭的店铺前,一身赩炽的少女边随着队伍慢慢往前挪,边频频回头跟身后的人说话。 那赩炽实在惹眼,教过路人纷纷驻足,更教刚决定好的人凝眸再看她一眼,便越过她看向四周,以免她又被撞到。 原本无沉这反应,玉晚该注意到的。 奈何她排在他前面,不好一直回头盯着他,她就没能发现,只重新聊起包子口味。 “有雪里蕻哎,”玉晚问他,“你吃过雪里蕻馅儿的包子吗?” 无沉说:“吃过。” 玉晚说:“我也吃过,但不喜欢。” 或许是以前压抑得太狠,又或许是太想将自己的一切都分享给无沉,总之玉晚现在只要提到不喜欢或者不满意的就容易多话,大有要将敢爱敢恨这个必备标识烙在身上似的。 眼下便是,她嘀嘀咕咕地同无沉吐槽:“我当时咬第一口就觉得味道好怪,试了第二口还是很怪,就偷偷把剩下的都塞给照七师兄,幸好她不嫌弃。”末了没忘妖女式地踩一捧一,“素包还是豆腐的最好吃。” 尤其麻辣豆腐馅儿,光想想就要流口水。 说到这,眼看马上要排到自己,玉晚忙转过去,往前挪步子。 却是刚挪两步,就听背后无沉道:“那等下多要些豆腐的。” 玉晚便又扭头:“我和师父是都能吃辣啦,你能吗?” 无沉说:“能。” 听他语气平淡,俨然吃辣已是寻常,玉晚立刻认定他吃辣一定相当厉害。 孰料等包子送上桌,玉晚眼睁睁看着他才夹起包子咬两口,当即整个人都是一顿,白净的面孔瞬间泛开淡淡绯色,如雪中红梅,颇有些惊艳。 而随着面色泛红,他咀嚼的动作也停住,被辣到了。 眼尖地望见他眼里都蒙上层薄薄水雾,玉晚明白,他是真受不了这个辣味,否则不会失态至此。 但到底是头一次见他这不复寻常平和的模样,玉晚难免有点想笑。 原来他说的能就这种程度啊? 因先前排队时全要的米粥,刚店家送来的都是才出锅的,又烫又浓稠,即便放凉了也不太能解辣,玉晚起身去要了碗豆浆,用灵符降好温端给无沉:“这个能解辣,快喝。” 无沉在她去要豆浆的空当里已经吃完那个包子,此刻被辣得完全说不出话,只得点头以示谢意。 他双手接过豆浆,低头喝了大半碗,才勉强压住那股辣意。 然面颊和眼睛还是泛红,连带嘴唇也红上许多,额头和鼻尖更微微溢出汗来,直让玉晚顾不得寂归在场,连瞧好几眼,觉得他正应四个字,秀色可餐。 要不是师父在,她可能已经摸出手帕,装作要给他擦汗逗他了。 捏捏蠢蠢欲动的手指,玉晚问:“好点没?” 无沉说:“多……” 才一个字便停住,原来他声音也被辣到喑哑。 他只好哑着嗓子道了句失礼,将剩下的豆浆喝完,又偏过头用袖子挡着微微调整了下,如此虽嘴里仍有残留的辣意,但声音已差不多恢复正常,他这才把刚才只开头的谢道完,表明他已无大碍。 瞧他脸还有点发红,玉晚干脆又要了碗豆浆给他。 然后说:“早知你不太能吃辣,我就不要这么多豆腐的了。” 无沉摇头:“是我失策,我没想到这家店的辣味比一刹寺的饭食要重。” 玉晚道:“那你们饭食好清淡。” 无量寺的斋饭放辣的话,跟这家店差不多,比如旁边的师父刚才就吃得面不改色。 当然她自己也是面不改色。 真要她说,这种程度的辣味其实大多数人都能接受,且非常喜欢,否则先前排队的时候不会差点没能买到这最后几个豆腐包。 暗暗记下无沉偏好清淡,不太能吃辣的饮食习惯,玉晚让他不要再吃豆腐的,她刚才新要了不辣的馅儿,他可以吃那些。 无沉有点赧然。 即便是他少时最需要照顾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但他着实是吃不下这种辣,便双手合掌,愧疚道:“让照晚居士费心了。” 玉晚摆摆手:“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嘛。” 等新包子送上来,他们重新动筷,这下总算没人被辣到呛到。 吃完付钱,出了包子铺,玉晚问寂归:“师父,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寂归正待回答,忽然,他看向无沉,无沉恰巧也看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 仿佛凭此互相确定了什么,寂归道:“先出城。” 话落,玉晚也确定了。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24节 肯定又有她这个花瓶无法感知的事情发生了。 具体是什么事,玉晚没问,只乖巧跟在寂归后面,无沉则在她左手边,三人共同而行。 说是行,实则寂归一挥袖,他们便出了城,来到与进城时相对的另一处城门外。 玉晚这下更确定了。 看来是大事,否则师父不会这么急切。 果然,才站稳,玉晚就闻到一股血腥味。 很新鲜。 也很浓郁。 像刚刚结束一场厮杀。 抬眼,便见葱茏林木间,数具尸体或挂或倒,死亡姿态各不相同,但胸腔部分却非常一致的血肉模糊,被掏空了。 顺着淅淅沥沥的血迹望去,林间唯一立着的人本在抓着团血淋淋的疑似是心脏的物什往嘴里送,这会儿正停下动作,朝他们看过来。 玉晚眉梢微抬。 “是魔修?”她向无沉确认。 经过在荀家与魔气的近距离接触,以及无沉时不时的讲解,玉晚现在已经能大致分辨出寻常修士和魔修的区别。 譬如眼前这人,瞳仁赤红,指甲漆黑,这是非常明显的魔修特征,道修剑修等则基本不这样。 再来便是魔修大多嗜血成性,杀人如麻,喜怒无常举止癫狂,除非特意伪装,否则一般都很容易辨认。 玉晚忽然想起荀蜚。 也难怪荀蜚长那么大都没谁看出他的魔子血脉,那陌上少年郎的俊朗模样确实哪哪都跟魔不搭边。 “是炼虚期的魔修,”这时无沉应道,“你别靠近。” 玉晚一听炼虚期就知道,又到了师父要考校无沉的时候。 她境界是元婴期,无沉比她略高一点,是化神期,而炼虚刚好在化神之上。 难怪方才她没能感知出这魔修是何修为,敢情比她高两个大境界。 差得太多,无需寂归开口,玉晚很自觉地往师父身边挪了挪,准备看无沉怎么降妖伏魔。 毕竟无沉所修术法,以卍字诀为例,样样皆专克魔修。他光是站在原地念声佛号,就已经能对魔修造成伤害,所以乍看他在这炼虚期跟前是处于下风,不太可能打赢对方,实则对方不管从哪方面来讲都受制于他,他对付起来并不会过分吃力,甚而是轻松的。 对方显然也清楚这点。 更清楚观战的寂归一根手指就能将自己镇压。 这般双管齐下,见无沉近前,那魔修当即连还在淌血的心脏都不要了,随手一扔转身就跑,根本不敢应战。 无沉没追。 只起手一式卍字诀,金色卍字迎风即长,瞬息便到了魔修上方,才朝下压,就迫得对方连连呼痛,跑路速度都慢了。 没等魔修避开上方卍字,又有串持珠悄无声息地袭来。 持珠的珠数较少,像无沉这串仅有十八粒,与他颈上一百零八颗的挂珠比起来,显得十分小巧。 然而就是这样小巧的持珠,后发先至地拦在为躲避卍字的魔修的必经之路上,令得魔修几乎是自投罗网般直直撞到持珠,顿时好大一股白烟冒出,魔修也发出一声惨叫,竟是整个人被持珠蕴含的灵光正面照到,体内魔气全削弱了。 无沉手中印诀顺势变换,持珠顺应地往下一盖,卍字便印在魔修头顶,魔修再动弹不得。 降妖伏魔就此结束。 无沉收回持珠,带着魔修折返。 魔修被带到寂归面前,寂归仔细看了看,以指掐算。 算到中间,皱眉道:“此事不对。” 无沉道:“是有些不对。” 饶是不太懂的玉晚也迟疑道:“是说这里的魔修太多了?城里刚出一个半,这又冒出来一个?” 寂归颔首。 以往西天境内再偏远的地方也不见得能碰到魔修,然而这两日却频频出现不说,更有个尚未觉醒的魔子,让人情不自禁就要怀疑南山那边是否又有了什么针对无量寺的大动作。 毕竟距离上次无量寺与南山众魔在佛魔谷开战,已过去一千三百年之久,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南山恢复元气卷土重来。 寂归将剩下的算完,沉吟道:“看来我要回去一趟。” 倘若南山真的死灰复燃,他身为住持,须得提前带弟子们做好准备。 寂归都这么说了,无沉也提出告辞。 无沉此番入世才三年,期限未满,他打算去别的地方看看。 他道:“如果又遇上魔修,我会立即通知无量寺。” 寂归说好。 然后就带玉晚和魔修走。 玉晚走了几步,回头,无沉仍在原地目送。 见她回头,他合掌垂首,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和。 玉晚动了动唇。 她想问无沉能不能也去无量寺,能不能再同行一段时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她收回目光,跟着寂归走。 终于,再走了段,透过逐渐变得萧疏的林木已看不到无沉了,玉晚停下脚步。 “师父。”她喊。 寂归驻足转身。 “师父,我不想回去,”她小声说,“我想跟无沉一起。” “为何?” “他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 面对寂归,玉晚向来诚实。 但这次,她没坦白她对无沉生了情意,而是避重就轻地说无沉身上有一样东西,是她梦寐以求,从来没拥有过的。 她想多接触接触那东西。 寂归听罢,没说话,只凝视着她。 这一瞬,玉晚觉得她好像被师父看透了。 也是。 玉晚垂下头,想师父何等人物,又是何等眼界,什么看不出来。 只怕师父看出来了,根本不会同意—— “我虽收你为徒,但你到底修的太上忘情。” 寂归终于开口。 念珠一粒粒缓缓拨动,四周草木萧疏,恍若又回到初见那日,不过一面之缘,长者却答应带少女走。 ——他能看得出来,她与西天,与须摩提,有着和与他截然相反的缘。 长者缓缓道:“太上忘情,首先有情,不为情累,方达忘情,乃成太上。” “不论你想做什么,我这个当师父的,也只愿你此生无忧。” 第16章 同意 寂归走了。 仅一个眨眼的工夫,他和魔修便消失不见,玉晚怔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师父早就看出来了。 师父一直在等她开口,否则直接就像这样带她回无量寺了,而不是一步步地走,只为让她考虑清楚。 更不会在这种时候同她细说太上忘情的修炼要点,唯恐日后他不在她身边无法教导她,她独自一人难以参破。 师父他…… 什么都知道。 但还是应允她跟无沉一起。 师父是预见了什么吗?玉晚沉思,否则师父早该捅破窗户纸,不可能同意她留下。 最终却同意,这岂非表明,师父认为她和无沉的结局不会太差? 玉晚心情一下变得雀跃。 她兀自笑了笑,也没想太差具体是指哪方面,更没管这样的想法是不是有些自欺欺人,她返回去找无沉。 起初还是走,丝毫不急的样子。走着走着就变成小跑,丹色裙摆按捺不住地上下翻飞,彷如一只火焰化成的赤红蝴蝶,翩跹起舞着去找最喜欢的那朵花。 玉晚很快便找到了。 因为无沉还停留在原地,并未远走。 她甚至生出一种他在等她的错觉。 “无沉!” 她喊。 他循声抬眸,神情平和依旧。 目光交接,玉晚下意识想放慢脚步,让自己显得矜持些,然双脚完全不受控似的,反倒以比刚才还要更快的速度,让她整个人蝴蝶扑花般地到了无沉面前。 说是面前,实则还差好几个身位才能让她伸手碰到无沉衣袖。她很小心地不让自己与他有肢体接触。 于是在离他丈许远的地方停住,没等他开口,她率先笑开,眼睛都弯成月牙。 “无沉,”她道,“我跟师父说不想回去,师父同意了。” 少女语调很欢欣。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25节 笑颜也很明媚,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此刻的她是真开心。 开心到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未免一个没注意就要在他面前手舞足蹈起来,只好克制地将双手背到身后去,说:“真好,我可以跟你一起啦。” 无沉持珠的手微微一顿。 他重复道:“一起?” 玉晚嗯嗯点头。 “反正入世去哪都行,我想着不如跟你一起好了,”她歪歪脑袋,发间的石榴花随之轻晃了晃,“你介意多个拖油瓶吗?” 说完立即暗道自己蠢。 她是高兴傻了吗,怎么能直接说自己是拖油瓶? 虽然说的是事实,但再好心的人怕也会嫌拖油瓶碍事,便又急急补充:“等我开始修太上忘情,我就不是拖油瓶了。” 她说得急切,几乎要对天发誓。 “我不会拖你后腿,我可以保护你的!” 无沉自然不会让她对天道起誓。 但同样的,他也不会就这么答应。 他道:“倘若我不同意呢?” “……那就,没办法咯。” 玉晚倒不是没想过这点。 虽然在跟师父说之前就已经考虑到最坏的结果,同时也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眼下真听到无沉这么说,玉晚不免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发热的大脑一下冷却,笑容也收敛。 她拧着眉,表情严肃,似乎在认真思考。 唯背后不叫无沉看见的那双手,十指快要扭成麻花,关节也隐隐泛白,显然她内心并不如面上这么冷静。 但还是在思考完后,尽可能让语气不太失落地道:“那就只能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了,反正我没灵力,你要是想甩开我,我肯定跟不上。”顿了顿又说,“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偷偷跟踪啦,我还不至于这么变态。” 话说到这份儿上,其实玉晚明白,无沉不想让她跟着。 应该的。她想。 换作是她,她也不愿意好好一个人的独行之旅,突然多出个拖油瓶来。 并且还是个心仪自己的拖油瓶。 这样双重身份叠加在一起,但凡正常人都会拒绝的吧。 毕竟同行不是小事,尤其她还没恢复灵力,她跟无沉一块儿的话,无沉势必要顾及她的安危,以及这这那那各种方方面面,绝非先前她想让他夸她那样撒几句娇,他就能答应。 在某些方面上,他固守的原则很难因外界动摇。 更枉论是因为她。 正当玉晚思索等会儿该以什么样的表情看着无沉走,才显得她没那么黏人,比较洒脱,就听无沉道:“我没有要甩开你。” 玉晚眨了下眼。 巨大的惊喜陡的迎面而来,砸得玉晚头晕目眩。她一时没能回神,愣愣道:“所以呢?” “所以我同意了,”他说,“我会与你一起。” 玉晚愣忡着,没说话。 她不自觉抿起下唇,看着他。 像是实在过于惊喜从而不敢相信,又像是想要确认他此言是否出自迫不得已。 无沉继续道:“上人也是同意的。” 否则不会在走前刻意提起太上忘情,一面为点拨她,一面也为托付他,希冀他能让她不为情所累。 到底她的情源自于他,他责无旁贷。 或者说—— 即使玉晚没有主动同寂归提出想和无沉一起,无沉也会在处理完这里的事后,前去无量寺找她。 他既要渡她,就不会容许在他看不到、不知晓的情况下,任由她因情而饱受折磨,抑或是对他更加情根深种。 诚如她先前所言,她才刚喜欢上他,她不会那么快就放下,他自然也不会认为她前脚刚回了无量寺,后脚立即就能将他忘却。 因此他得…… 看着她。 “不过,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与我一起的话,不用去寻机缘吗?” 机缘? 玉晚茫然一瞬。 她完全没想到这个。 便不解道:“能遇见你,就已经是我的机缘了啊?” 明明是在反问,但无沉完全能听出她的郑重,她望向他的目光也不容置疑。 仿佛在她心底里,他并不仅仅是机缘这么简单。 无沉这一霎想了很多。 但终究按下那点不知因何而起的波澜,道:“我不是你的机缘。” 玉晚摇头。 她固执地说你就是。 她道:“师父说过,真正的机缘不是刻意去寻的,是自然而然遇到的。我能遇见你,不正是机缘吗?再说了,”玉晚突然想起先前梅七蕊夸她名字时的说法,立刻学以致用,“机缘这种东西,不该是我本人说了算吗,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我的机缘。” 有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意思。 “……” 无沉默然。 少顷,他略有些无奈地一笑:“我辩不过你。” 听出他这是默许了,玉晚也没忍住笑。 她心里有点期望达成的小得意,又有点如处梦中的不可置信。但很快,这些情绪统统化作兴高采烈,她眼睛很亮,整个人神采焕然,笑颜愈发明媚。 不过到底克制住,矜持地道:“谁跟你辩啦,我说的是事实。” 无沉摇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玉晚问:“咱们去哪呀?” 无沉道:“先去看看方才那魔修是在哪儿动的手。” 就刚刚玉晚去而复返的那么一小会儿工夫,无沉已经将几具尸体连带散落的心脏等收殓完毕,此刻他取出传音符通知城主,请城主府派人接手。 很快,城主府来人,无沉念完往生咒,将事情交代清楚,便和玉晚去寻最初的事发之地。 循着残留的魔气,两人穿过树林,不多时便到了座位于山脚下的村庄。 村庄不大,统共也就三四十户,阡陌纵横,鸡犬桑麻,好一派田园风光。 到这里,魔气的踪迹便消失了,不论是玉晚的金莲,还是无沉的心莲,都再没感知到什么特别的动静。为首那户人家的门前有条狗本在趴着睡觉,此时嗅到陌生气息,霍然起身冲两人所在的方向汪汪叫,门内随之传出脚步声,玉晚和无沉对视一眼,收起莲花走过去。 两人才露面,那狗就不叫了,转而摇起尾巴,望着两人直哼哼,一副要不是被链子拴着,非得扑过来撒娇求抚摸的样子。 这时那脚步声的主人也来到门口,说:“谁啊?” 是位上了年纪的农妇。 眼看无沉要对这明显常年在田间劳作的主人家文绉绉地称施主,玉晚上前一步道:“大娘,我们想打听一件事,这几日村里可有人见过什么不太寻常的东西?” “不寻常?” 大娘想了想,摇头。 玉晚正要道谢,去找别人问问,就见大娘猛地一拍腿。 “哎,我想起来了,你是说那股特别奇怪的黑气吧,我大儿子见过,不过儿子上山采药去了,最快也得明天才能回来。” 玉晚和无沉简单商量,决定借宿一晚,等大娘的儿子回来。 许是瞧自家狗很亲近两人,又无沉那模样一看就是个良善温和的,大娘很爽快地应下借宿,边带两人往院子里走,边问怎么称呼。 无沉没有回答。 他大约在想他与玉晚并非同门,加之西天不常用师姐师妹这类称呼,便一时没能想出合适的字眼。 先他想到的玉晚道:“大娘叫我照晚就行。他的话,他是我……哥哥。” 是她情哥哥。 更是此生心上良人。 第17章 哥哥 “我说呢,我一看你俩就觉得像,果然是兄妹。” 玉晚听了,问:“哪里像?” 大娘回头瞧了眼:“就是像,具体哪像我还真说不出来……夫妻相知道吧?反正就看起来有点像。” 玉晚哦了声。 夫妻相啊…… 她本来就因为能和无沉同行而高兴,这下更高兴了。 高兴得顾不及观察无沉的反应,她快走两步跟大娘并行,问大娘家里除了大儿子还有谁,再娴熟不过地唠起家常来。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26节 大娘说还有个小女儿,不过小女儿去亲戚家了,所以今晚她可以住小女儿的屋子。 至于她哥,就睡大儿子的床。 玉晚点头说行。 大娘又说:“真希望女儿长大了能有照晚姑娘你一半漂亮。” 语气稀罕得不行。 看玉晚的眼神也很热切,俨然非常中意玉晚的相貌。 玉晚笑着道:“大娘太抬举我了。” 然后特真诚地说大娘年轻时绝对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小女儿不用说肯定也很标致,这个年龄正是最水灵的时候。 大娘顿时眉开眼笑:“可不是,我天天都要花时间给她扎头发,小姑娘漂漂亮亮的,她自己也喜欢。” 玉晚道:“我小的时候也喜欢打扮。” 现在也喜欢。 就是不知道她的心上人什么时候能注意到。 玉晚同大娘唠得投入,并未发现落在后面的无沉对着她背影看了片刻。 夫妻相…… 无沉细细琢磨这三个字。 须臾一摇头,看玉晚跟着大娘进了小女儿的闺房,他停在门外,并未进去。 接着是大儿子的西屋。 因为是采药师,西屋里的桌椅上铺着好些药草,床头也有,屋内药草味很浓。大娘手脚利落地把药草都收起来,窗户也全部打开散味,然后趁着太阳正好,从柜里抱出两床被褥要去外面晒,说是年前新打的,还没用过,很干净。 无沉道:“多谢大娘,我来吧。” 院子里有现成的架好的竹竿,无沉才将被褥搭上去,大娘已经搬了凳子放在旁边的葡萄藤下,茶也倒上了,让他们两个先坐会儿,今天的鸡鸭还没喂。 闲着的玉晚闻言想要帮忙,大娘却反手端给她一盘桑椹,让她跟她哥吃去,粗活哪用得着客人干。 大娘说完就风风火火地忙去了。 看大娘熟练利索的动作,玉晚低头瞧了瞧自己在桑椹衬托下显得极其白嫩纤细的手指,是了,她这双手看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确实不像干过活的。 当然,她也确实是没干过什么活。 遂端着盘子去到葡萄藤下,同无沉一起分享桑椹。 玉晚边吃桑椹,边细细打量这座乡村小院。 越打量便越喜欢,越喜欢就越觉得甜滋滋的。 直到吃第二颗桑椹,玉晚才反应过来,难怪她觉得甜,这桑椹应当是大娘自家种的桑树上结的,几乎尝不出什么酸味。 众所周知,桑椹颜色越深味道越甜,玉晚吃完嘴里的就开始埋头挑,把偏黑色的挑出来放到一起,其余颜色全部靠边站。 她挑得快,无沉还没再动手,她已经转动盘子,将特意挑出来的那堆转到他手边,让他吃。 理所当然的,无沉没吃。 他看了看那堆紫得发黑的桑椹,说:“哥哥?” “……诶?” 玉晚愣了下。 他居然这个时候提起哥哥。 她还以为他当时没提出异议,就算默认了。 “不能叫哥哥吗?”玉晚眨眨眼道,“反正你比我大。” 无沉没接话。 他又看了看桑椹。 惹得玉晚也跟着看,然后暗暗腹诽,莫非是她挑出来的这些桑椹长相太过清秀,否则他怎么宁愿看桑椹也不看她? 正想着,就听他终于说:“可以。” 玉晚又眨眨眼。 “那哥哥吃嘛,”她把盘子往他那边再递了递,“这些比较甜。” 无沉说:“你吃。” 玉晚说:“一起吃。”然后赶在他再次拒绝前道,“又不是真兄妹,让什么呀。” 知道她说的是孔融让梨的典故,无沉沉默一瞬,到底还是妥协。 他顺应地拿起一颗桑椹,就将盘子转回去,道:“你喜欢就多吃点。” 玉晚哦了声。 她垂下眼,仔细看被转回来的桑椹,可别说,这精挑细选出来的还真挺眉清目秀的。 ——像他一样。 尽管不太清楚怎么她才吃两颗而已,无沉就看出她挺喜欢,玉晚拈起第三颗桑椹送入口中,借手指的遮挡掩去唇角笑意。 他有在关注她呢。 好甜。 一盘桑椹慢吞吞地吃完,就到了晌午时分。 大娘是个勤快的人,别家灶台刚开始生火,这边炊烟已经飘出老远。大娘手里择着葱,从灶屋探出头问:“照晚姑娘吃不吃肉?” 玉晚说:“我跟哥哥一样都吃素。” 大娘说:“那成,正好我这几天吃肉也吃腻了,今儿就做个全素宴。我算算,三菜一汤够吧?” 玉晚说够,然后起身要帮忙。 喂鸡喂鸭不让她做,择菜总行吧? 虽然过后会给银钱,但毕竟是借宿,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无沉也起身,他也能帮忙。 却都被大娘挥舞着葱赶回去。 “客人得有客人的样子,不要老想着跟我抢活儿干,”大娘顺势又塞了盘刚洗好的樱桃,“先垫垫,等会儿就能吃饭了。” 两人只好继续分享。 比起长相不是很符合所谓冰清玉洁的桑椹,樱桃这种小巧玲珑又晶莹剔透的水果玉晚以前倒是常吃,甚至吃的还是蕴含天地灵气,凡间没有的那种,因此她吃得更慢吞吞,一小截樱桃梗能在手里玩好久。 玩到饭菜香味从灶屋传来,她不经意一瞥,眼角余光留意到盘子里的樱桃快没了,她下意识数了数,她总共吃了两颗,剩下的都是无沉吃的。 他这回居然没让她多吃。 她不由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吃樱桃?” 无沉道:“看出来的。” “怎么看的?” “用眼睛看的。” “……” 真是好朴实的回答。 玉晚嘟囔了句就你会看,然后扔掉那截樱桃梗,洗手去灶屋。 听她的话似乎是生气了,但看那走着走着就忍不住要跳起来的姿态便知,她其实很满意他的回答。 抑或说,她很欣喜他能够观察她,这表明在他的认知中,她并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结伴同行者这么简单。 如果可以,她想在他心里占据更多更重要的位置。 少女蹦蹦跳跳着,飞扬的裙摆更像蝴蝶了。 蝴蝶飞去灶屋,又飞出来,端着碗筷喊:“哥哥!”这一声毫不结巴,活像他真的是她哥哥一样,“准备吃饭啦!” 无沉依言将最后几颗樱桃吃完,洗了手过去。 吃饭过程不必多说,大娘厨艺很好,加之狗也放进来,三菜一汤吃得干干净净。 饭后大娘要午睡,见兄妹俩精神奕奕的完全不困,便让他们牵着狗去别地儿转转,说不准还有别的人也看到了那股黑气。 尽管已经私下用灵识悄悄探查过,这座村庄周遭并没有魔气的痕迹,但玉晚和无沉还是带狗出门逛了许久。 乡村的景致很好,依山傍水、错落起伏的田野,远处一望无际的林海,狗在前头溜溜达达着带路,时不时对路过的村民叫两声,村民应和似的点点头,隔着狗同面生的两人聊,得知是来找村头的采药师后就走了,并不过多追问,是与在无量寺居住时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安静。 至少玉晚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如果真的能有这么一个地方,安宁静谧的山间,不很大但足够生活的屋子,几棵树和几丛花,养条狗或者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她和无沉两个人的话,似乎也很美好。 慢慢将整个村庄逛了遍,回到村头时,大娘已经睡醒,正在洗新的水果。 见两人回来,大娘立即招呼玉晚快吃,家里什么都不多,就时令果蔬最多。 多得之后的晚饭玉晚都没能用几口,她实在吃不下了。 但又不好跟大娘说她不饿,她犹豫着看向无沉,用眼神拜托他帮忙。 无沉的习惯是过午不食,他面前只有一碗白水。 此刻他喝完水,见玉晚可怜巴巴地望过来,他没说话,只趁大娘转头喂狗时,将玉晚没动的粥和他的进行调换,免她被大娘热切关心。 谢谢呀。 玉晚捧着空碗,以口型对他说出这三个字。 无沉还是没说话,只微微摇头。 村里休息得早,饭后还没再唠唠家常,大娘就直打哈欠,说该洗洗睡了。 玉晚跟着大娘去洗漱。 无沉也进了安排给他的西屋。 才换身干净衲衣,“叩叩”的敲门声传来,无沉擎灯过去开门。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27节 迎面即是抱着枕头和被子的少女。 因为是油灯,灯光不甚明亮,但无沉仍能看得出,她脸色有些微的苍白,眼里也含着点惊惶之下的无措。 直至和他对上视线,她脸颊忽的盈上一抹红意。 她不自觉咬咬唇,唇便也泛红,鲜艳欲滴。 “怎么了?”无沉问。 “我,我才发现那屋子的角落摆着好多仿人的木娃娃,我有点害怕。” 嘴里说着害怕,那抹红意却越发加深。 她微微仰头,一缕青丝顺势滑落,在白皙颈侧蜿蜒出旖旎弧度。 她看他的眸光似也酿着三分旖旎色。 “所以……”玉晚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能跟你一起睡吗,哥哥?” 第18章 情劫 灯火微晃。 无沉一时没开口。 玉晚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一颗心怦怦直跳,小鹿乱撞。 抱着枕头和被子的手有些凉,夜风吹得身上也开始发凉。玉晚小心观察他的眼神和表情, 得出他应当只是在考虑到底要不要让她进屋的结论,便鼓起勇气再喊了声:“哥哥?” 他抬眸看她。 她小声说:“我睡觉很老实的, 不会跟你抢地盘。”随即声音更小,“要是你觉得不方便, 我找几张椅子搭一起也行, 反正我不要回去。” 白天进屋的时候光顾着跟大娘唠嗑, 没注意到那些木娃娃, 刚临睡前注意到了,哪怕搬凳子挡住, 尽可能地不去想, 那些娃娃的脸也还是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胆子不算小, 但毕竟已经过了那个年纪, 现在看仿人的娃娃总觉得瘆得慌。 ——为确保那些娃娃就只是娃娃, 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还特意用梅七蕊备的符箓试探这点,就不必跟无沉说了。 太羞耻了。 “哥哥。” 玉晚喊出今晚的第三遍。 面上那抹红意更重,甚而随着她回忆起被那些木娃娃给吓到的一幕, 红意缓缓蔓延开,使得白皙的颈侧也晕染了几分妩媚。 艳若桃李,风情万种。 魅惑且蛊人。 简直像凡间话本里写的,那种专门在夜深人静时勾引书生的狐狸精。 然她本人却丝毫不知此刻的自己是有多妖媚,是有多不该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无沉面前, 只小意地催促:“你说句话呀?” 无沉仍看着她。 许是看出她真的害怕,又许是顾及到这村庄看似平静, 但谁也不知暗地里可存在着什么与魔修有关的危险,她自己一个人睡确实不太安全,总归无沉侧了侧身,道:“进来吧。” 他将门彻底打开,灯也换了只手端着,方便她进来。 “谢谢哥哥。” 玉晚抬脚跨过门槛。 和之前看小女儿的闺房一样,白天她也没怎么看这间西屋,这会儿打量屋内摆设,方知难怪无沉会同意一起睡,敢情这西屋有两张床。 不过说床也不尽然,靠墙那张切切实实是能睡人的大床,靠窗的则是适用于白日小憩的那种矮榻。 玉晚眯眼估量了下,矮榻不算窄,以她的身形,她完全能睡得下。 她才朝着矮榻走两步,关好门的无沉道:“你睡那边。” “哪边?” 玉晚回头。 她不方便伸手,只好抬抬下巴示意矮榻:“那个吗?我就是要睡那里的呀。” 无沉说:“不是。” 他放下油灯,几步到了大床边,将床上的被褥连同枕头卷好抱起,说:“那个我睡,你睡这。” 玉晚摇头:“那个你睡不下。” 无沉说:“我不睡,我打坐即可。” 玉晚原还想再争一争。 但想起她以前有灵力的时候也是经常夜里不睡觉,实在累了困了就打坐。据闻有修士活几百上千年,一次觉都没睡过。 当然,不管无沉有没有入夜打坐的习惯,他此举是为照顾她,毕竟长时间不休息对现在的她来说负荷太重。 看无沉已经到矮榻前将被褥铺好,枕头也放好,玉晚眉眼弯弯,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很快也铺好床,钻进被窝。 相较天刚黑就睡着的大娘,养成无量寺作息的玉晚现在还不怎么困。她有心想和无沉说说话,但看无沉将油灯放在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问她现在还怕不怕,用不用吹灯,她软着嗓音说不怕,然后道:“那我先睡了。” “嗯,”无沉应道,“睡吧。” 他吹灭灯。 屋内一下变暗,好在还有月光,目送无沉回到矮榻后,玉晚乖乖闭眼。 还是不要烦他了。她想。 想说话白天说就行,这大晚上的安分点,不然给他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以后她再想跟他一起睡,他有顾虑了不同意怎么办? 他们要同行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么想着,玉晚努力摁住心尖那头自从敲开西屋的门后,就撞昏不知多少次的小鹿,默背雷法口诀试图入睡。 渐渐的,呼吸平稳绵长,她睡着了。 矮榻上的无沉这时看向她。 分明是高挑娉婷的身段,她平躺时,单凭被褥隆起的曲线都能看出她双腿修长,身姿曼妙,可等她睡着了,身体自发改成侧卧,因为没脱外衣有些热的缘故,她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放在脸旁,另一手则抬起搭在肩上,相互交叉着,平白显出种自我保护的姿态。 至于那双腿则彻底蜷起来,她如同胎儿在母体中那般微微弓着身,整个人只占据了床榻很小一部分,诚如她所说的不会抢地盘。 但无沉明白,这其实是没有安全感的体现。 哪怕明知他只会保护她,绝不会害她,她的身体也还是潜意识地使用对她而言最为熟悉,同时也是最敏锐、最警觉、最方便她立即动手的姿势。 就好像她说着早已看开,可实际上每每碰到和玉族相关的事物,她总会不自知地有所反应。 这些习惯根深蒂固,她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改变,去治愈曾经受到的伤害。 否则只会在名为过去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她需要解救。 无沉收回目光,敛眸默念静心咒。 然念了数遍,他停下,再度看向玉晚。 他心不静。 是因为她吗? 良久,他悄然起身。 他动作很轻,开门关门都没发出任何动静,玉晚犹在安睡。大娘那边也静悄悄的,狗没被吵醒。 出了院子,他当先布下道屏障,防止灵力和声音扩散,随后才抬手结印,灵光淡淡闪烁,于空中凝成一面水镜。 水镜里很快显出一人。 无沉垂首作礼。 “师父。” 原是一刹寺的方丈,妙上。 与无量寺的寂归齐名,修为境界也相同。两人年轻时同闯过南山,是结交多年的好友。 正因此,寂归才会照拂并考校无沉,更将玉晚托付给他。 “传灯。” 妙上唤了句无沉的法名。 正值夜晚,像无沉站立之地仅有月光倾洒,水镜里妙上所处的寮房也没点灯,镜面十分暗淡。 但仍能看清,妙上跏趺端坐,手中念珠缓缓拨动。 妙上闭着眼道:“这个时候找我,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师父,”无沉道,“弟子遇见了个人。” 妙上问:“什么人?” 无沉答:“一个很……” 很什么呢? 无沉静默地想,很坚强,很乐观,还是很坦率,很执着? 他想了许多,但最终只道:“一个很好的人。” 妙上睁眼。 大抵是渡劫期这种无限接近于道的修士,多多少少都能感知到某些天机,妙上看了无沉数息,道:“此乃情劫。” 居然是情劫。 果然是情劫。 无沉思索片刻,道:“敢问师父,此劫该如何化解?” 妙上道:“解不得。”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28节 无沉顿住。 他眼睫微不可察地一颤。 妙上再道:“此劫不可避,不可退。你且渡罢。” 语毕,水镜消散。 无沉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直等他终于解开屏障,回到院子,就见玉晚不知何时醒了。少女坐在门槛上,掌心托着下巴,朝他望过来。 他脚步一停。 但见少女眼里映着月光,可月光是冷的,她眼神便也是冷的,没有温度。冷到极致,就成了漠然,仿若死寂的湖面,月光也随之死去。 尽管如此,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眼睛还是一下变亮。 月光顷刻充盈了暖意,湖面波光粼粼。 只是她坐在那里等着的样子,未免显得有些可怜。 仿佛被抛弃了似的。 无沉快步走过去。 “怎么起来了?”他低声问。 玉晚答:“我以为你丢下我走了。” 她仰头看他。 大约他在院外站了多久,她就在这里被夜风吹了多久,以致说话都带出丝丝的凉气。 她又轻又凉地道:“你一个字都没留,我想你是不是后悔答应带上我,才等我睡着了悄悄走。” 就好像当初,父亲原本许诺,离开玉族的时候一定会带上她。 然而真到了离开的那天,父亲趁她睡着,丢下她独自一人走了。 她被抛弃了。 母亲为此说她是个连亲爹都不想要的累赘,姐姐也嘲笑她根本是人人嫌弃的丧门星。 对。 一直都是这样,她是负担,没人愿意带上她。 那么无沉想离开,其实也很理所当然。 她能理解。 只是…… “你要走的话,提前跟我说一声啊,”玉晚声音更轻了,语气小心翼翼,看他的目光也小心翼翼,“我没那么不识好歹。” 除这个眼神外,她面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唯那眸里,融融春水彻底失了暖意,月光也消失不见。 ——她早已习惯被抛弃。 无沉默了默,道:“我没有要走。” 玉晚不作声。 她安静地看他,湖面沉寂,心如古井。 他再道:“我也没后悔。我只是有问题要问师父,怕说话会吵醒你才出去。” 却没想到,屏障隔绝了他的气息,反倒让她以为他走了。 “是我不好,考虑得不周全,让你生了误解,”无沉同她道歉,又说,“我既答应与你一起,就不会违约。” 更不会不辞而别。 他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 他会保护好她。 “……夜里风大。” 到最后,无沉几乎是在哄她了:“当心着凉,进屋吧。” 玉晚终于嗯了声,却没动。 没等他问,她主动解释:“腿麻了。” 这三个字好生可怜。 无沉伸手扶她。 她却摇摇头,躲开了。 “我再坐一会儿就好啦,”玉晚侧了侧上半身,让出能进屋的路,“你先进去吧。” 无沉道:“我陪你。” 他在她对面席地而坐。 玉晚瞧他这动作,说:“衣服脏了。” 刚换的衣服呢。 他说:“无妨,用清尘术就干净了。” 玉晚道:“你会清尘术?” 他道:“不会。” 须摩提一贯提倡自力更生,像清尘术这类无需动手的术法是一概不修的。 玉晚撇撇嘴:“那你还说。” 无沉笑了下。 他问:“你会吗?” 玉晚:“我肯定会啊。” 兴许是手也麻了,她换只手撑下颚。 衣袖顺势滑落,一百零八颗紫檀佛珠粒粒分明,在月光映照下泛着淡淡幽光,衬得缝隙间那点守宫砂鲜明得很。 她转转手腕,佛珠微微碰撞,发出轻响,那抹朱红色时而遮掩,时而显露,愈发鲜明。 无沉无可避免地看到那点守宫砂。 这本该是很私密的东西—— 但她大大方方地对外敞亮,仿佛那只是一件装饰品,就是用来让人欣赏的,而他也想通什么似的,没再像之前那样刻意避让。 不过只看了眼,记下大致的模样就移开目光,听她说清尘术是道修一派最基础最简单的术法,她怎么可能不会。 “不过我已经不是道修,当初拜入无量寺的时候,师父也说我只是皈依,不算佛修。”玉晚认真想了想,“我现在应该算法修吧,我刚没睡着的时候还在背雷法口诀呢。” 无沉道:“不该背太上忘情?” 玉晚道:“这个不急,我总觉得还没到最适合修炼它的契机……唔,扯远了,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要问我会不会清尘术。” 无沉又笑了下。 他笑起来是真好看。 梨涡浅浅,像盛了酒,让人几欲要醉倒进去。 可他不喝酒。 玉晚怀疑他连酒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 “我是想,你会清尘术的话,我可以拜托你施术,”他说,“这样衣服就干净了。” 玉晚说:“我现在施不了。” 无沉说:“嗯,等以后。” 以后。 也不知道被这个词戳中哪,玉晚突然就好开心。 当即腿不麻了胳膊也不抽筋了,所有消沉惆怅的情绪全部被抛到九霄云外。古井无波的湖面一瞬变得温暖斑斓,月光明亮,她开开心心地扶着门框站起来,说进屋吧,她又困了。 无沉跟着起来。 他想他同师父说得没错,她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连开心都这么容易。 然后上前两步,赶在玉晚转身跨门槛时拉近距离,以防她走不稳突然跌倒。 结果自然没出事。 玉晚稳稳当当地进了屋,还很稳当地洗了把脸和手,让自己干干净净地上床。 “我睡啦,”她将被子往上扯盖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无沉,“要是明早大娘醒的时候我还没醒,你记得叫我。” 无沉应好。 她安心闭眼。 在外面等这么久,早过了平日里无量寺敲暮鼓止静的时间,是以玉晚这次入睡很快,无沉才整理好衲衣,她已经侧卧着开始做梦了。 不知梦见什么,她又扯被子,蜷着的腿也动了动。 这一下让她整个后背都露在外面,无沉过去给她盖好。 掖完被角,他却没回去,而是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 看她睡颜安然,看她睡姿戒备,看她这个人半是释怀也半是沉溺。 ……情劫。 为何是她? 又为何会是情劫? 师父说解不得,避不得,退不得。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29节 只能渡。 可要如何渡? 而她又是否知晓,她与他相遇,是为劫?他也是她的情劫。 上人岂非就是因为知晓这点,才同意她和他一起? 那么他与她,该当如何? 昏暗朦胧的月光中,首座无声沉了沉眉。 翌日。 天还没亮,村里鸡鸣声已此起彼伏。遂用不着无沉,玉晚自发就醒了。 她揉揉眼。 昨天没午睡,夜里又睡太迟,她压根没睡饱。 突然就好怀念之前在山上跟梅七蕊成天睡大觉的日子。 “好困,”玉晚倦懒地翻过身,对着顶上的房梁发呆,喃喃自语,“还想睡。” “那就睡吧。” 这么一句传来,玉晚慢半拍地望去,待看清立在门前的那道身影是谁,她这才迟钝地记起,她今夜是跟无沉一起睡的。 虽说他根本没睡,充其量只是守着她而已,但好歹身处同一间屋子,四舍五入就是一起睡了。 这…… 顿时腾地一下,试图赖床的少女从头到脚全红了。 她没说话,只飞快拉起被子蒙住脑袋,蠕动着一点点往墙角挪,不敢看无沉,也不敢让无沉看她。 好容易挨到墙,她立马贴上去不再动弹,呼吸也屏住,俨然自己已经与墙壁融为一体。 ……好羞耻。 简直要命。 幸而无沉没过来。 他很贴心地打开门,道:“大娘还没醒,你可以继续睡。”又道,“我去打水。” 玉晚没出声。 直至听他关上门,脚步声远去,她才手忙脚乱地扒开被子,大口喘气,一张脸憋得通红。 然后喘着喘着又想装墙。 被他守一整夜就算了,她居然还当着他的面赖床…… 他该不会由此觉得她不自律吧? 玉晚忧心忡忡地抓抓头发。 这一抓,才惊觉睡前梳得齐整顺滑的秀发乱得不像话,有几绺还钻进了衣领。于是忧心忡忡变成欲哭无泪,玉晚捞出那几绺头发,懊恼地想这下完蛋了,昨天还说睡觉老实,这就打脸了。 也不知道现在的她在无沉眼里还有没有形象。 少女抱着被子,忧愁地叹气。 但再忧愁也要面对现实,眼看天色逐渐亮起,脚步声再响,紧接着是无沉和大娘的说话声,大娘也起了,玉晚情知不能再磨蹭,她深吸口气,准备迎接这个史无前例的惨痛的清晨。 “叩叩。” 这时,敲门声响了两下,是无沉过来了。 他隔着门道:“照晚,水我放门口,你等下出来拿。” “……好。” 这一声既细弱又颤颤巍巍,听着也有点闷,她似乎又将自己裹成了蚕蛹。 无沉没再说话。 他放下水,离开了。 好片刻后,正在灶屋里帮大娘生火的无沉抬眸,就见玉晚慢慢腾腾地过来,整个人垂头丧气的,连带那朵石榴花都有些蔫巴。 但即便如此,雪肤朱唇,削肩细腰,她仍旧美得令人心醉。 于是等玉晚进了灶屋,抱歉地跟大娘说她起太迟的时候,大娘道:“迟什么迟,姑娘家梳妆打扮不需要时间?我小女儿要是能像照晚姑娘你这么漂亮,我巴不得她天天迟。” 玉晚有被安慰到。 她卷卷袖子,帮大娘淘米。 生完火淘完米,接下来大娘就不让他们沾手,把他们撵出去。 玉晚左看看右看看,打算找狗玩,就听无沉道:“新裙子很漂亮。” “……” 玉晚迟疑地看向无沉。 她犹疑道:“你说的是我?” 无沉道:“是。” 玉晚低头看了看自己。 受梅七蕊影响,玉晚近来比较偏好赩炽这种亮色,因此哪怕她换了新衣服,也还是以赩炽为主,佐以金丝勾勒成缠枝暗纹,不在阳光或灯光的照耀下不太容易能看出来。 像大娘就没注意到她换了新裙子,不想无沉竟发现了。 玉晚没忍住,脸又有点泛红。 虽说她换新衣服是为悦己,但能得到他夸赞,这让她出乎预料地欢喜。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夸她,这就不必知道了。 她也不想知道。 先前残留在心中的羞耻和尴尬瞬间清扫而空,少女甜甜地道了声谢,转头去门口逗狗。 无沉深深看她一眼。 果然。 她就是很容易感到满足。 很快,早饭做好,大娘招呼两人吃饭。 饭后喂完鸡鸭,又做完洒扫,大娘问玉晚会不会女红,她有处针脚一直收不好。 玉晚说会,大娘便取出绣绷子,让玉晚教她。 这一教就到了下午。 午后的日光很暖,大娘放下针线,正跟玉晚说想打个盹,门口的狗突然汪汪叫了几声,然后哼哼唧唧个不停,尾巴也砰砰甩得震天响,大娘站起身,大儿子回来了。 等狗终于消停,一背着药篓的年轻人步入院中,喊了声娘。 大娘“哎”地应了,端了盆水过去帮他卸药篓。 采药师的鞋面和裤腿沾着不少新泥,袖口也有,他边用盆里的清水洗手,边听大娘说家里来了两位客人,想问他上回采药时看到的黑气的事。 采药师沉默点头,表示明白。 “我记得那地方挺远,你们不如再住一宿,明天再让我儿子带你们过去?”大娘扭头同玉晚道,“儿子这几天爬上爬下怪累的。” 玉晚自然应好。 采药师仍旧沉默点头。 待大娘念叨着赶紧下碗面去了灶屋后,采药师擦干净手上的水,向两人行礼。 “见过首座、照晚居士。” 玉晚和无沉对视一眼。 竟是认识他们的。 村里可没一个人认出他们。 “施主客气了,”无沉回礼,“有劳施主明日带路。” 采药师忙道不敢,又说:“敢问首座,那黑气可是什么不太好的东西?我那日见了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咱们西天怎么可能会有那么邪门的东西。” 只那黑气好像不是每天都有,他那次采完药回来的时候专门绕路过去守了两天,都没再看到黑气。 正因此,他才只跟娘说,没去城里上报。 早知那黑气能将首座引来,他早早就上报了。 无沉听完道:“是不太好,但没什么大碍,明日清理了便可。” 采药师说:“这就好。” 采药师显然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再细说一番那黑气的样子,就被大娘叫走,面条下好了。 看大娘刷完锅,开始给药篓里满满当当的药草进行分类,玉晚将绣绷收好,过去问大娘客房在哪,她和哥哥要换房间。 大娘抬头说:“换什么换,你跟你哥继续睡西屋,不用管我儿子,他随便哪个屋都能睡。” 玉晚语塞。 ——大娘知道她昨夜睡的西屋。 还没来得及害臊,大娘又道:“大不了让他睡他妹妹那屋,反正家里就他不怕那些木头人。” 玉晚道:“大娘也怕那些娃娃?” 大娘道:“可不是,我晚上有时候都不敢进那屋,吓人。” 玉晚放心了。 她就说那些娃娃那么像人,不可能光她自己怕。 待采药师吃完面去沐浴更衣,大娘也去午睡,玉晚才同无沉道:“照他这么说的话,那魔修不是第一个来的西天。” 无沉颔首:“应当还有别的魔修尚在蛰伏。” 若真如此,这事不小。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30节 玉晚道:“我这就告诉师父。” 说着从须弥戒里取出块传音石,让无沉往传音石里输点灵力,她握着石头走到一旁,等师父回应。 奈何师父应该在忙,传音石一时半会儿没反应。 玉晚正想要不等等再联系,就见传音石微微一亮,旋即有说话声传出。 “是照晚吗?” 说话的赫然是梅七蕊。 尽管传音石只能对话,并不像水镜那样能面对面地观望,但光听梅七蕊这带点小迷糊的语气,玉晚就知她此刻必然是刚刚睡醒。 果然,梅七蕊道:“住持一回来就把传音石交给我,说你可能会联系,我本来一直等着,结果不小心睡着了,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玉晚说:“没关系,我也没等多久。师父呢?” 梅七蕊道:“住持在同方丈他们议事。你很急吗?要是不急的话先跟我说,我等住持议完事就跟他说。” 玉晚想了想,魔气这事虽大,但确实不算太急,便将采药师的那些见闻一一讲述,梅七蕊嗯嗯记下。 记完道:“你这一趟入世碰到的事还挺多。” 玉晚说:“岂止。” 她回头看无沉,他正在葡萄藤下打坐,眉目淡然安宁。 料想他不会偷听,玉晚便压低声音将之前碰到楚闻的事同梅七蕊说了。 言辞间有意无意地表明无沉的现身是有多么及时,并不忘重点描述楚闻见到无沉的反应。 梅七蕊听得直笑。 “又是佛子,又是妖女,真跟话本子里写的英雄救美似的,”梅七蕊调侃地道,“咱们照晚师兄该不会动心了吧?” 听到动心二字,玉晚下意识又回头看无沉。 见他犹在闭目打坐,神情没什么变化,她蓦地松口气,他应该没听到。 然后才道:“谁要跟你说这个。” 梅七蕊道:“不是这个?那我想想,他对你动心了?” 玉没忍住,第三次回头。 见无沉还是好好地在打坐,玉晚按下忽然变得慌乱不已的心跳,回梅七蕊道:“他是首座,怎么可能会动心……我明明想让你夸我。” 他不会动心的。 她暗道,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对她动心。 如今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那些更多更远的她自己偷偷想想就好。 她没那么傻。 许是听出玉晚有意转移话题,梅七蕊很顺应地切了声说:“有什么好夸的,你都没拿灵符砸楚闻。” 玉晚道:“这不是无沉突然现身吗?” 她当时光顾着看无沉,谁还在意什么楚不楚闻不闻的。 十个楚闻,不,一百个一千个楚闻加起来都不及无沉万分之一。 却听梅七蕊道:“那又怎么样,臭男人就该挨砸,砸死活该。”继而话音一转,“不过那种情况砸不砸好像都一样,楚闻肯定憋屈得不行,我光想想就觉得好爽。” 玉晚便又重点描述楚闻遁走时的表现。 梅七蕊笑得更大声。 却是笑着笑着突然咳起来,听起来就很严重的那种。没等玉晚询问,她中断传音,传音石霎时黯淡无光,什么声音都没了。 玉晚皱眉。 过了足足半刻钟,传音石才又亮起。 耳尖地听到那边有勺子磕碰碗壁的声音,玉晚怀疑梅七蕊是不是在喝药,便道:“你病情又加重了?” “没,”梅七蕊咳了声,“是昨天受凉了,就一个劲儿地咳……我这破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有点小毛病就好长时间好不了。” 玉晚道:“这还不叫病情加重?” 梅七蕊道:“又没吐血,肯定不叫。” 玉晚:“……” 玉晚有点头疼。 真等吐血,那得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 但听梅七蕊那满不在乎的口吻,只好道:“你多注意点身体啊。你再这样,我就回去了。” 梅七蕊道:“别,你可千万别回来,你正入世呢,才走三天就回来算什么入世。” 玉晚道:“那你好好保重身体,再小的毛病也得重视。” 梅七蕊:“知道了。” 玉晚生气:“你这什么敷衍人的渣女语气。” 梅七蕊:“好,我知道了,我记下了,我下次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行了没?” 玉晚:“……” 玉晚:“更敷衍了。” 梅七蕊哈哈一笑。 结果乐极生悲,她又开始咳。 这次她没中断传音,玉晚便听着她咳。 她咳了很久。 久到卧在玉晚脚边的狗都抬起头支起耳朵,乌溜溜的眼直盯着传音石,龇牙想要咬。 玉晚举高传音石,轻轻拍了下狗头,示意不可以,狗呜呜地叫了声,乖乖趴下。 梅七蕊听见这一声,边咳边说:“你居然有狗。” 玉晚道:“是大娘家的狗。很乖。” 梅七蕊喝口药道:“是你有亲和力吧,乡下的狗都很凶的。” 玉晚道:“估计不是我,是无沉亲和力高。” 她与无沉同行,身上或多或少沾染了点无沉的气息,狗因此才对她表现出温顺的一面。 梅七蕊:“都一样啦。” 再喝口汤药,梅七蕊终于不咳了。 她说起近来听到的一个传闻。 “九方承好像回族地了,”她道,“九方氏族地离无量寺近得很,离你也近得很,你当心他又找你。” 玉晚:“他还好意思来找我啊?” 梅七蕊:“怎么不好意思了,这种人脸皮都很厚的。” 玉晚想想,有道理。 如果不是脸皮厚,九方承哪里能说得出她心里有他的话。 说起来她到今天也没搞懂她以前究竟干了些什么,才让九方承以为她跟他两情相悦。 他的认知实在很脱离大众的正常范畴。 “总之你做好准备,他找你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多半又想装疯卖傻死缠烂打,非要你跟他走,”梅七蕊提醒道,“到时候可别管无沉在不在了,他要敢对你怎么样,你直接拿灵符砸他,砸出事算我的。” 玉晚道:“砸是没问题啦,就是万一他不服气上山告状……” 梅七蕊道:“他敢。他要是有那个脸皮拿这点鸡毛蒜皮的事闹上无量寺撒泼,信不信我直接表演当众吐血倒地不起,我看谁有空理他。” 玉晚:“……” 不愧是照七师兄,士别三日更教人刮目相待。 围绕灵符砸九方承再聊了会儿,玉晚催梅七蕊去休息。 “你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好好喝药,”玉晚嘱咐道,“快结夏了,我等解夏就回去,你可别到时候病得没法起来接我。” 梅七蕊:“解夏就回来?这么快,我还以为你要在外面呆个至少三年五年的。”然后算算时间,“嗯,已经四月,是要安居了。” 西天的安居一般是指从四月十六开始,静居一处地精进修行。 这首日便谓结夏。 之所以要安居,是因为万物在夏天雨季繁衍旺盛,为防出门会踩踏伤害到生灵,遂禁止无故外出,要到三个月后的七月十五,方可结束解夏。 如梅七蕊在无量寺,这等传承上万年的古老名寺自有安居仪轨;玉晚在外,则需寻处没有危险的地方来安居,如小屋、山窟等,这就之后再说了。 “那我得让人给你送点东西,”梅七蕊道,“之前光给你准备灵石和银子,都忘记安居这回事了。” 玉晚道:“不要,你能听我的话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梅七蕊道:“就送,我有钱。” 紧接着便说议事结束了,她要去等住持出来,赶在玉晚再次拒绝前彻底断开传音。 玉晚无奈摇头。 她蹲在那里,撸着狗想不行,她得让人帮她盯着梅七蕊,不然以后者的性子,哪天真吐了血也压根不会告诉她。 找谁好呢? 玉晚将在山上结交的诸位师兄琢磨了个遍,最终决定拜托道真师兄。 一则道真师兄位高权重,他开口,梅七蕊必然会听;二则以道真的境界,只要他想,三界内任何大小事均逃不过他法眼,梅七蕊再怎么隐瞒病情也绝对瞒不过他。 至于三,就是相比起忙碌得连传音石都要交给别人的寂归师父,道真这个方丈当得还算清闲,又以往他对她和梅七蕊这两个病号都表现得很有耐心,请他偶尔照看一下梅七蕊的话,他应当不会推辞。 玉晚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不过思及议事刚结束,玉晚等了片刻才尝试给道真传音。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31节 无沉留在传音石里的灵力还剩一些,刚好够她用在临下山前去找道真告辞时,道真特意留给她的灵识印记上。 道真回应的速度一如既往的快。 几乎只等了半息,传音石就亮起,道真的声音随之传出:“谁?” “师兄,是我,照晚。” 担心道真还有事要忙,玉晚简略寒暄了句便长话短说,道真听完爽快应好。 顺带还安慰她,让她不要太过担心:“照七成天都呆在寺里,有那么多人在,她不会出事。” 玉晚说:“嗯,我就是怕她哪天难受得狠了,藏着掖着不告诉我。” 道真说:“我会帮你注意,你放心好了。” 玉晚:“那先谢谢师兄。” 道真:“不客气。”顿了顿问,“你现在是跟无沉在一起?” 玉晚轻轻应了声是。 不期然的,她心里又开始慌乱起来。 道真师兄的境界比师父高。 莫非他也预见什么了? “……也好,”隔着颗传音石,玉晚不知道真想了什么,只能听他沉吟道,“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 “师兄。” 玉晚握着传音石的手指几欲发抖。 她声线也有点抖:“你说的命中注定,是指?” 道真答:“字面意思。” 玉晚忽然无言。 仿佛隔空看透少女那些杂乱无章的心思,道真再言:“既是命中注定,那就顺其自然。你大可安心。” 玉晚怔忡。 她反复思索师兄的话。 思索完,她当即就想去找无沉。 然双脚仿佛被钉住似的,她仍旧蹲在那里,两手环住双腿,脸也几乎埋进膝盖,像是在拼尽全力地克制某种快要喷薄的情绪。 好想告诉无沉。 好想好想。 但是不行。 师父说不为情累,师兄也说顺其自然—— “谢师兄点拨,”她抬起头,轻声却郑重地道,“我明白师兄的意思了。” 道真说:“你明白就好,修太上忘情最忌钻牛角尖。” 玉晚说:“师兄知道我还没开始修啊。” 道真笑了声。 他最后说了句在外面注意安全,便终止传音。 玉晚收起传音石,又蹲了会儿。 直至心湖彻底恢复平静,她起身解开系在树上的链子:“走,遛弯去。” 狗晃晃尾巴。 “你是不是很高兴?”玉晚摸摸狗脑袋,“我也好高兴。” 她牵着狗走远。 院内葡萄藤下,无沉缓缓睁开眼。 命中注定,顺其自然……吗? 第19章 传送 玉晚遛狗遛了很久才回来。 回来时, 大娘已经午睡完,继续给药草分类;采药师坐在旁边,边听大娘报药草名和数量, 边埋头奋笔疾书。 无沉也结束打坐,立在采药师身后看对方记录。 玉晚拴好狗走进院子, 就听无沉提醒道:“这里写错了。” 采药师看了看:“还真是。” 然后边改正边道:“法师也懂药草?” 无沉道:“略有涉猎。” 一般人这么说,多半出于自谦, 实际上就是很懂。 但由无沉口中说出来, 那就跟自谦没关系, 他真的认为他只是略懂。 玉晚走近, 道:“哥哥还懂这些。” 寻常修士能认得修真界一些常见的灵草灵药就已经算厉害,而他居然连凡间的药草都钻研过。 这不称一句博览群书都说不过去。 见玉晚回来, 无沉递给她一碗刚洗的桑椹, 道:“小时候学过。” 玉晚哦了声。 一刹寺首座是结丹时成的名。 他成名前的经历, 确实不太为人所知。 碗里的桑椹似乎经过精心挑拣, 颗颗都是紫到发黑。玉晚拈起一颗送入口中, 又甜又多汁, 比昨天的要好吃。 她便又往嘴里送了颗,雪腮撑得鼓鼓囊囊的。 “哥哥不吃吗?” 无沉说:“我刚才吃过了。” 玉晚便抱着碗站在一旁,看无沉时不时地向采药师询问, 还去大娘那亲自上手整理药草,身体力行地学习。 她则边吃边听,虽然很多词汇听不懂,但多多少少还是记住了些内容。 等桑椹吃完,采药师也记录完毕。然后不及休息, 就要趁太阳还没落山,先给一批不易储存的药草进行炮制。 懂行的无沉自然而然地帮忙打下手。 至于玉晚, 她本就是门外汉,对炮制药草之类更是一窍不通,她便找凳子坐下,跟大娘一起择菜,该做晚饭了。 择完菜进灶屋,玉晚本想跟大娘学点诸如煮面熬粥等的简单菜式,却见大娘捋高袖子和面,说要烙饼子,方便他们明天进山的时候路上吃。 玉晚觉着烙个几大张就足够了,谁知大娘烙了一张又一张,根本停不下来。 她便问:“大娘,怎么烙这么多呀?” 大娘说:“你跟你哥明天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吧?我不得多烙点。”又说,“我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也知道你跟你哥身份不一般。我儿子看到的那个黑气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是为民除害呢。” 原来大娘嘴上没说,实则心里门儿清。 玉晚便道:“谢谢大娘。” 大娘道:“谢什么,我还得谢你们过来解决那黑气,不然那黑气要是哪天突然变异,咱们这村里可都是普通人,哪能抵抗得住。” 说起普通人,玉晚记起那魔修害的都是凡人,就问大娘知不知道最近村子里,或者邻近的村可有人失踪。 “咱们村没有,隔壁村有。”大娘答,“听说隔壁村昨天来了好些仙长,带着尸体挨家挨户地认,全是前两天突然失踪的。” 玉晚若有所思。 居然是隔壁村子的。 明明魔气停在了这个村…… 难道是和发现魔气的采药师有关吗? 玉晚想了会儿没想出什么头绪,干脆不想了,继续看大娘烙饼。 大娘一口气烙了几十张才停。 饼太多,又每张都很厚实,没等大娘去找家里有没有足够宽的油纸,玉晚已经将高高一摞烙饼全收进须弥戒。 大娘见状一笑:“哎,这个方便。就是会不会串味啊?” 玉晚说:“不会。” 须弥戒专用于储存物品,一般除活物外,放进去是什么样,取出来就还是什么样。 大娘听了道:“那再摘点桑椹,你哥说你喜欢吃。” 玉晚一顿。 “他什么时候说的?” 大娘道:“就今天下午,你还没回来的时候。你吃的那碗还是他自己摘的呢。” 原本是她大儿子摘,后来变成他摘。她问他自家种的是不是更好吃点,他说是,她再问他是不是喜欢吃,他说是照晚喜欢。 “你这哥哥不错,我大儿子就记不得他妹妹的喜好,”大娘摇着头,“他妹妹跟他闹过好几回,他还是一个都没记住。” “这样啊。” 玉晚有点雀跃。 她就说那碗桑椹像是特意挑过的。 于是等吃过晚饭,洗漱完进西屋躺好,看无沉照例将油灯搁在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玉晚赶在他吹灯前说:“无沉。” 无沉说:“今夜要留灯?”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32节 玉晚说:“不是。” 她缩在被子里,露出的一双眼映着灯火,亮晶晶的。 “我在想,我要真有哥哥的话,会不会像你对我这么好。”她再往被子里缩了缩,声音闷得几乎听不见,“但后来我想,就算我有哥哥,也做不到你这样。” 可她又不愿意真的让他当她哥哥。 喊这两天已经足够了。 她道:“限定兄妹就到今夜吧。我不想再喊你哥哥了。” 无沉没说什么,只应好。 他吹熄灯。 她翻过身,和昨夜一样蜷着入睡。 无沉给她掖了掖被角,方去矮榻打坐。 这夜再无话。 第二天鸡鸣声刚响,玉晚就醒了。 她先摸摸头发,没怎么乱,这才放心起床。 梳洗完,她回到床边,正想将银锭塞枕头底下,省得当面给大娘,大娘不要,孰料拿开枕头,就发现下面已经有银子了。 这显然是无沉放的。 按说这已经是他们两人份的,但玉晚还是将她手里的放过去。 银锭和银锭紧紧相依偎,玉晚欣赏了会儿,心情更好了。 她哼着歌放下枕头,出去吃饭。 饭间大娘不停给玉晚夹菜,让她多吃点,进山耗体力。还同她说了很多注意事项,譬如要将袖口裤腿扎实,以免被蚊虫叮咬等,顺便叮嘱儿子带路别走那么快,要时刻回头看着人,累了就休息,姑娘家不能受累。 采药师闻言,边点头边看了眼无沉。 他大约是想有首座在,照晚居士绝不会受累。且就算真遇到危险,也完全用不着他。 这顿早饭在大娘絮絮叨叨的叮嘱中结束。 之后大娘送他们到村口。 “赶紧走吧,”大娘拽着链子不让狗跟,“不然太阳出来就热得不想走了。” “走了,大娘也赶紧回去吧。” “哎,好。” 大娘应着,目送他们离开。 路上不必多说,玉晚之前都能一个人从中州走到西天,这趟进山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难度。 至少采药师回头问她累不累,要不要休息时,她还能反过来催可以再快点。 这样一路加快脚步,不消两个时辰,他们就爬到了一处峭壁。 采药师指着峭壁下方说:“我那日无意发现下面有棵灵芝,就系着绳子下去采。采的时候看到更下面有块突出来的石台,黑气就在那石台中间,形状瞧着有点像漩涡。” 漩涡。 玉晚第一反应就是传送阵。 她扶着山壁,小心探身看了看。 无需灵识,她一眼便看出那石台中央果然有个传送阵。 并且还是天然形成的那种传送阵,自有能隐匿于此方天地的妙处,这才尽管有南山魔修经由此阵入了西天境内,也一直都没被察觉。 有点天时地利之意。 她将这发现一说,无沉道:“我下去看看。” 玉晚道:“你小心点。” 无沉颔首:“你们也当心。” 他布了道屏障,让没有自保之力的采药师离远些,才身形一动下去了。 刚靠近那方石台,还未落到其上,就听“嗡”的一声响,方才还显得安静隐秘的传送阵顷刻光芒大放,肉眼可见的黑色从中弥漫而出,魔气丛生。 “阿弥陀佛。” 无沉轻念了声佛号。 他凌空而立,微微抬手,持珠飞到传送阵上空,随着他双手结印,持珠发出不很明亮,却足以压制那些魔气的金光。 魔气当即被镇压回传送阵。 然下一刻,传送阵运转声大作,细听其间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咆哮声,似乎是那头发现这边有人试图破坏传送阵,顿时更多更浓郁的魔气涌出,意欲将这边出手之人灭杀。 无沉面色未改。 他手中印结变换,持珠金光随之更亮,与那头以传送阵为衔接点进行斗法。 注意到崖下情况有变,知晓斗法切忌分心的玉晚没出声,也没动用灵识,只化出金莲送下去为无沉掠阵,然后选了个能看见无沉,但又不会打扰无沉的地方等。 没多久,觉出有人靠近,玉晚以为是采药师等急了,正想示意不要发出太大动静,不过在看清楚来人是谁后,她顿感微妙。 果然人禁不起念叨。 这不,昨天梅七蕊才和她聊完九方承,今天九方承就真的来了。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 无视青年久别重逢的炽热目光,玉晚看看崖下,两边的斗法犹在继续,一时半会儿结束不掉,再看看采药师,对方仍躲得远远的没动,甚至都不朝这边望,她便选了和采药师相反的方向走,还对九方承招手,让他跟上。 哪怕明知玉晚并非因为他的到来才这么招呼,九方承也还是不免有些激动。 她何曾对他主动过。 于是待玉晚停下,九方承张口第一句便是:“玉晚,我和家里说了,他们准许了。” “准许什么?” “准许我带你回去。” 九方承说着,根本没长记性似的,伸手就要拉她。 玉晚躲开。 她后退两步,彻底划开距离。 九方承见此只得收了手,站在原地道:“我说真的,玉晚,你随我走吧,九方氏不比你这风餐露宿舒服,我家里很欢迎你的。” 玉晚没接话。 她看着九方承,只觉这人浑身上下都透出种清澈的愚蠢。 这人瞧着年纪轻轻,记性却不大好—— 早在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她就被九方氏的长辈找上门,勒令她离九方承远点。 后她妖女之名传开,九方氏的人每每碰到她,便要讥讽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居然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其中有好几次更是当着九方承的面,说九方氏绝不容许她这样的妖女败坏门楣。 怎么,这些他都忘了? 没关系,她记性好,她全记着呢。 九方承哪里知道玉晚在想什么。 他只注意到玉晚一直在看着自己,当即心下便是一喜。 她答应了! 青年扬起唇角,想拉她又怕她抗拒,只好转身先走,在前面给她带路。 岂料走了会儿没听到身后有动静,他回头一看,就见身后哪有人,玉晚压根就没跟上。 甚至她也没在他们刚才谈话的那个地方。 她在往崖边走。 九方承没来得及多想,他飞快折返回去,拦住玉晚道:“你还回来干什么?担心无沉斗不过吗,不会的,堂堂首座怎么可能斗不过……”继而低了低头,好声好气地道,“你都答应跟我回九方氏,就别再管其他人了,不然我家里知道了可能会不高兴。” 玉晚驻足。 她道:“奇怪。你家里不高兴关我什么事?” 玉晚觉得这人已经不能用蠢来形容了。 她跟看白痴一样地看他,道:“还有谁答应跟你回九方氏?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九方承愣住。 他这才记起她刚才确实没说话,是他自以为是了。 这位天骄瞬间铁青了一张脸。 无地自容的尴尬让他有些下不来台,他下意识就像以前那样指责玉晚道:“你总是这样,仗着我对你有情,天天迷惑我误导我,果然妖女就是妖女,我简直要被你害……” 话没说完。 “啪!” 这一耳光打得响亮极了。 玉晚掌心直发麻。 她控制着没让自己抽第二个耳光,盯着九方承道:“你有种再说一遍?” 少女眼神平静,语气也平淡。 然九方承动了动嘴唇,愣是没说一个字。 他整个人都懵了。 他看看玉晚打他的那只手,又看看她的表情,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捂住疼得火辣辣的那半边脸,满眼的不可置信。 她怎么突然就打他了? 他也没说什…… 意识到自己刚才究竟说了多么不该说的话,九方承干咽了下,悔意充斥心头。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33节 明明来前温习那么多次,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惹玉晚生气,时机合适的话还要为上次给她道歉,怎么真见着她了,反而…… 九方承目光闪躲,几乎不敢看玉晚。 他甚至偷偷侧过脸,以防她又往他另外半边脸上扇巴掌。 玉晚道:“行,你不说我说。我问你,我刚才那些话,敢问有哪个字是在迷惑你误导你?”她眼神终于有了变化,带着刺似的,直往他心头上扎,“你是不是有毛病!” 九方承嘴唇再动了动,仍旧说不出半个字。 玉晚道:“有病就去治病,别来我面前犯病,不然我见一次打一次。” 她说完就走了。 徒留九方承一人站在那,又气又怒。 然而再气再怒也没脸出声挽留,只得憋着忍着,像上次那样眼睁睁看着她走。 直至彻底看不见少女身影,九方少主才憋出句不符形象的操。 …… 甩开九方承的玉晚回到崖边。 此时崖下斗法已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 玉晚仔细观察,诚如九方承所说,这场斗法无沉稳赢,她放下心,坐在屏障后继续等。 她隔着屏障看无沉。 九方承的到来虽让她感到不悦,与其一言不合的对话更是教她极度不愉快,但不可否认,她忽然认知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这辈子,再遇不到像无沉这么好的人了。 所以无沉不仅仅是她的机缘,更是她唯一的可遇不可求。 于是自然而然便生出种感觉,她修炼太上忘情的最好的契机,终于到了。 下次再碰到九方承,要对他说声谢谢。玉晚想,好几次都是他误打误撞帮了忙,这么看起来九方少主也勉强能跟好人挨点边。 想到这,玉晚凝视着无沉的目光变得异常柔软。 适才还很气愤的内心也变得平和。 太上忘情…… 如果真的能不为那些不相干的人困扰,只留下值得她在意的,似乎也挺好。 “哗!” 这时,水浪一样的破碎声从崖下传来,定睛看去,漆黑魔气正被金光寸寸碾压净化,尽数化作虚无。石台中央的传送阵没了魔气支撑,扛不住金光的威势,迅速毁掉。 玉晚站起身,不远处却又响起“扑通”一声,像是有谁摔倒了。 本以为是九方承还没走,谁知回头一看,竟是采药师突然昏迷倒地。 玉晚没有立即过去。 她先召回金莲,又取出几张灵符捏在手里,这才小心靠近,用灵识感知。 有金莲这等专克妖魔的灵物在,玉晚很快就明白了,她之前猜得没错,魔修之所以没动采药师所在的村子,就是跟采药师发现了魔气有关。 他被选中了。 于是等无沉善后完上来,就见玉晚蹲在采药师身边,一手拿着金莲,另一手尝试扒采药师的后领。 这一幕有点古怪,无沉不由道:“照晚?” 玉晚头也不抬地道:“快来,我在他身上找到一个东西。” 无沉便过去。 待无沉接替玉晚解开采药师的衣领,方知原来采药师后颈下方有一枚魔印,很淡,不仔细探查就决计让人无法察觉。 幸而玉晚的金莲探查到了。 “这个魔印有什么用,”玉晚问,“给他打个标记的意思吗?” 无沉抹去那枚魔印,沉吟道:“应当是为夺舍。” 原来如此。 不过,选凡人夺舍? 没等玉晚再追问,采药师醒了。 他坐起来,看看四周围,困惑道:“我方才好像昏过去了……发生了什么?” 情知无沉被问及只会如实相告,玉晚便为采药师解释。 “方才黑气消散,你是凡人之躯,受不住那波动,就昏倒了,”这般解释只略微隐去了些内容,但说的还是事实,并不算扯谎,“已经给你看过了,身体没什么大碍,你回去好好休息就行。” 若是其他人,听到这话可能要惴惴不安,不肯相信自己身体真的没出问题,然采药师听罢只点点头,道:“我这就回去。” 他走前看了眼崖下,见石台那里的漩涡确实没有了,他也不多问,只向两人道谢,告辞离开。 目送采药师离去,玉晚道:“咱们也走吧?” 无沉应好。 玉晚边走边取出传音石,她要赶紧将这事上报给师父。 这次接应的仍旧是梅七蕊。 不过梅七蕊只问句是不是要找住持,便将传音石交给寂归。 “照晚,”寂归问,“后续如何了?” 玉晚当先喊了声师父,然后将传送阵和采药师的事一说,无沉猜测的夺舍也一并说了,寂归道:“我知晓了,我这就派人去那个村子。”又道,“你在外要注意安全。” 玉晚说好,然后问带回无量寺的那个魔修怎么样了。 按采药师的见闻,以及传送阵的使用次数和频率来看,那魔修应当很早之前就已经通过传送阵进入西天,却不知为何直到近日才开始动作,还专门挑凡人下手。 正常情况下,修士和凡人,必是前者含有修为的心脏血肉对魔修最有裨益。 寂归道:“那魔修不肯说。” 不仅不说,还特意在众弟子围观审问之时自爆元神。若非当时他还没走,怕是会造成不小的伤亡。 玉晚一听,元神都自爆了,那确实不太容易继续查下去。 她想了想道:“师父,用搜魂术,应当能……” “不可。” 没等她说完,寂归就打断道:“搜魂术乃禁术,决不能用。你也不能用。” 尽管隔着传音石,看不到彼此的脸,但玉晚还是讪讪吐了下舌头,说知道了。 寂归道:“无沉呢?” 玉晚道:“他在我旁边。” 寂归便道:“无沉,照晚年纪小,还没定性,容易一时不察走上歪路,你得多看着她。” 玉晚闻言,还没来得及窘迫,忽然间福至心灵。 所以从现在起,无沉会经常看她了? 果然,无沉看她一眼,道:“弟子记住了。” 传音结束。 玉晚收好传音石,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了。 前面横着条山溪,他们得蹚水过去。 她便弯腰拎起裙摆,脱掉鞋袜,完全没留意旁边的无沉朝她伸了下手,在她弯腰后又放回去。 忽而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无沉再看向玉晚,就见她拿着金铃,在脚踝处比比划划。 但最终也没系,她探出足尖去撩溪水,整个人跃跃欲试。 她还没蹚过水呢。 于是少女兴冲冲地走在前面,无沉在后,以防她不稳落水。 走着走着,他看向水里那双赤足。 纤瘦小巧,雪白娇嫩。 晃眼得很。 那金铃很衬她。 第20章 画见 山溪里石头很多。 正如寂归所说, 玉晚年纪小,还没蹚水走几步,瞄到一块形状格外圆润、颜色偏向苏梅的石头, 她俯身便去捡。 这一捡,裙摆从臂弯掉落, 虽说玉晚已经足够眼疾手快,但裙摆下端还是被溪水浸透, 捞起来沉甸甸的。 就这她也没放弃那块石头, 重新俯身去捡。 等捡到了, 裙摆几乎全浸透了, 袖子和领口也湿了大片。 明明没落水,瞧着却跟落水没什么两样。 玉晚没在意, 只随意甩了甩, 便献宝一样地转过身, 同无沉分享她捡到石头的喜悦。 “有点像照七师兄喜欢的苏梅色, ”她道, “等回去送给她, 她应该不会嫌弃。” 毕竟她现在浑身上下都是由梅七蕊一手打造,须弥戒里的银钱灵石等也都是梅七蕊友情提供,花梅七蕊的钱送梅七蕊礼物, 怎么想怎么没诚意。 倒不如多捡几块好看的玉石,慢慢打磨成挂件之类的送给梅七蕊,也算表达她的一点心意。 说起来,等解夏回去,梅七蕊的生辰也差不多要到了。 无沉颔首赞同:“亲手置备的礼物最能表达心意。” 玉晚道:“是吧, 这块可以做环佩,颜色搭海青也挺好看的。”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34节 说着低下头, 试图再捡几块。 然而合眼缘的石头又岂是这么容易就能再次碰到的,玉晚挑挑拣拣好半晌,最后只又选了块有点透明的,才恋恋不舍地上岸。 因在水中呆了太久,玉晚外衣全部湿透,内里布料也湿哒哒地贴着皮肤,甚至头发都打湿不少。她仍旧没在意,只勾头欣赏着万里挑一的两块石头,抬脚就要继续走。 还是无沉叫住她:“照晚,等等。” 他微微垂眸,看着被洇得色泽变深的赩炽下,那双赤足美如白玉,似乎更晃眼了。 他道:“换件衣服再走吧。” 玉晚这才将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 这一转,望见水面倒影中曲线毕露的自己,玉晚愣了愣,第一反应就是抬头看无沉。 无沉没看她。 哪怕寂归让他多看着她,他也还是一如往常的,会在这种不太恰当的时候特意照顾她的情绪。 不得不说,他这样的态度,极大避免了可能会出现的尴尬情景。 便如眼下,玉晚没觉得太尴尬,只脸颊微微有点红。 然后才为难道:“不好换……全湿了。” 最后三个字很小声。 像他们这种入世云游之人,一般能不用灵力就不用,否则什么都靠灵力,那不叫入世,叫下凡。 因此玉晚也不好意思提出让无沉布屏障。 无沉没说话。 却是抬手,在前方一棵树干粗壮得足以躲下好几个玉晚的古木后撑开屏障,又以灵力令周边的藤蔓灌木等围拢到一起进行遮挡,随后他转身背对古木,道:“去换吧。” 很快,古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 无沉默然看着山溪。 直等玉晚换完衣服出来,面颊仍带着点红晕地回到他跟前,他才看向她,道:“快午时了,继续走吧。” 玉晚乖顺应好。 在西天境内,不论凡人还是修士,皆遵循冬参夏学的传统惯例。 无沉身为首座,更是如此。 距离今年的结夏已不剩几日,他得尽快找个适宜久居的地方。 这一找便到了晚上。 按照无沉的习惯,以往他自己一个人安居,只要能打坐,不拘什么平原荒野、山林沼泽,哪怕与野兽同处一穴,他也能安安稳稳地入定三个月。 但这次多了玉晚,她又是初次安居,无沉便要多考虑一些方方面面,以防出现变故。 最终他选中一座石窟。 石窟洞口不大,里头却很深很静,也没什么野兽巢穴特有的气味,非常适合初次安居的人。 大约是闺密之间心有灵犀,这边玉晚才听无沉说完要在这座石窟里安居,那边梅七蕊的传音就来了。 “你跟无沉选好安居的地方没?” “刚选好。” 玉晚翻翻须弥戒,可巧,各种杂七杂八的用于传音的灵物都有,就是没备能传递画面的传音镜。 无沉正在洞口处进行清理,玉晚不想麻烦他,便口头给梅七蕊描述石窟。 梅七蕊听着,道:“我怎么觉得有点熟悉……” 玉晚道:“你以前来过?” 梅七蕊道:“没来过,但我好像听过你说的这个地方。对,你往里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里面应该有条暗河,河对岸有好多壁画和雕像。” 玉晚依言往石窟深处走。 随着越走越深,果不其然,潺潺水声由远及近,湿凉水汽扑面而来。 举高夜明珠往前照,一条暗河静静流淌。河对岸的石壁上,色彩鲜明的佛教画作清晰可见。 再往前走,夜明珠光芒照得更远,玉晚便望见壁画上方,即石窟的顶部有着许多雕像,佛、菩萨、罗汉等,尺寸大小不一,但尊尊皆宝相庄严,栩栩如生。 玉晚对这些雕像作礼。 礼毕往回走,梅七蕊咳嗽几下,继续道:“你们运气好,这地方入口常年被暗河淹着,水性再好的人也不敢进去。只偶尔到了旱季,暗河水势没那么大,洞口才会露出来,当地传言说能进去的都是有福的。” 玉晚道:“这地方叫什么?” 梅七蕊道:“不知道,叫什么的都有,没定名。” 玉晚道:“那这地方确实挺神秘。” 旋即问起那个元神自爆的魔修。 梅七蕊道:“魔修啊,他元神半点没剩,只能等新的魔修出现了。” 玉晚道:“村子呢?” 梅七蕊道:“住持让在村子附近云游的师兄去查了,没查出新的魔印。不过听住持的意思,什么残害凡人、魔印夺舍,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声东击西,南山那边想玩调虎离山。” 玉晚道:“听起来师父他们已经有对策了。” 梅七蕊道:“是有,不过具体的我不太清楚,就先不跟你说。总之这事不小,咱们两个插不了手,碰见魔修能保命跑路就不错了,谁还有工夫查这查那的。”咳了声又道,“你好好安你的居,真碰着事就找无沉,无沉打不过再找住持,现在就别管了,想多少都白搭。” 玉晚道:“也是。” 安居长达三月之久,期间她会不会踏出石窟都不知道,还谈何去查那些魔修的事。 “对了,”梅七蕊问,“九方承找你了没?” “找了。” 把昨天的事一说,玉晚歉意道:“当时气上头了,光顾着扇他巴掌,忘记用灵符砸他,下次一定。” 梅七蕊道:“扇得好!这种自以为是又自作多情的人就是要亲手打才最解气。我是不在场,我要是在,我非得给他脸皮扯烂,再踹几脚狠的,什么玩意儿。” 玉晚笑个不停。 照七师兄吐槽永远这么精准犀利。 再聊了会儿,玉晚算着无量寺该敲暮鼓了,便催梅七蕊去睡觉。 虽说她今天咳得没昨天厉害,但小毛小病最是要重视,这段时日还是得多休息。 “……怎么又催我,”聊欢了的梅七蕊有点怨念,“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就想要抛弃我这个昨日旧人。” 玉晚失笑:“哪有女人啊。” 明明有的是男人。 好容易把梅七蕊哄去睡觉,玉晚放下传音石,去洞口找男人。 此时无沉已经将洞口地面的落叶枯枝等清理到一起,生了堆火。火光映在他脸上,灼灼跳跃,那双淡静的慈悲目里似多出点融融的温情。 玉晚在他对面坐下。 也不知无沉从小到大究竟学了多少东西,就她一来一回的这点时间,他居然还用她认不出的宽大叶片做了个锅。这会儿锅里咕嘟咕嘟的,水快烧开了。 这显然是专门烧给她用的。 玉晚道了声谢,从须弥戒里摸出张热气腾腾的烙饼。 她今夜要修太上忘情,得先吃点垫垫肚子,以免修到半路没坚持住饿了。 她问无沉吃不吃。 无沉说不吃。 玉晚道:“你以前安居是不是整整三个月都不吃东西?” 无沉说是:“安居旨在修学,我是修士,自然无需进食。” 玉晚皱皱鼻子。 那这三个月就都只能她自己一个人吃饭了? 刚生出一个人吃没有两个人吃起来香的念头,忽而玉晚转念一想,她今夜开始修炼,运气好的话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灵力,到时她也辟谷,完美。 遂等水烧开,玉晚抓紧吃饭,吃完就去暗河边打坐。 她以前修过水法,暗河水对她修炼有益。 随着玉晚平心静气,太上忘情的心法与口诀一同运转,淡淡水汽环绕在她周身,天地灵气随之汇聚而来,随着呼吸徐徐进入丹田。 对岸那些壁画雕像好似也活了般,色彩愈发鲜明。 无沉看着这一幕,闭目无声诵经。 很快到了深夜。 子时即将走完的时刻,玉晚睁开眼。 在她对面的无沉也睁开眼,道:“恭喜。” 玉晚一笑。 她应道:“好顺利啊。” 这才半个晚上,她已经恢复炼气期的修为。 料想等夏学结束,她就能回归之前的巅峰状态。 无沉道:“你事先做了万全准备,修炼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玉晚道:“我就当你夸我了。” 她站起身,慢慢踱步,适应重新充满灵力的身体。 待热乎乎的丹田也降温,她双手结成兰花状,随即向两边张开,霎时灵光闪烁,一柄二十八骨玉色油纸伞出现在她面前。 ——是为本命法器,曰画见。 乍看这画见的伞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实际上伞面是画着花的。 只是平时花隐,唯有血落方才花开。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35节 当然就目前而言,这画见伞恐怕很难再有开花的机会。 玉晚疼惜地摸摸好久没出来的画见伞,摸够了才收进丹田,然后转头看暗河。 多亏这条河,她刚才修炼几乎没感受到阻碍,非常顺畅。 她又想玩水了。 但无沉就在边上看着,玉晚寻思还是要矜持点,便只褪去鞋袜,系上金铃,她赤.裸双足浸入水中,聊作玩耍。 无沉见状问:“鞋子你不穿了吗?” “不穿了。” 玉晚坐在岸边,骨肉停匀的皙白小腿晃啊晃的,掀起水浪阵阵,铃声也阵阵。 她随口答:“天开始热了,这样凉快。” 无沉没再问。 玉晚以为这事就算翻篇了,谁知清晨时分,她从修炼中醒来,抬眸就见无沉正在洞口前晾晒东西。 她随意一扫便收回目光,准备借朝晖清气吐纳。 结果才闭上就又睁开,她眯起眼,仔细看无沉晾晒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回她看清楚了。 赫然是夜里她脱掉忘记收起的鞋袜。 无沉居然给她洗罗袜刷绣鞋…… 玉晚瞬间面如火烧。 她抬手捂脸。 完蛋。 她竟觉得他好迷人。 第21章 高热 过了很长时间, 玉晚终于放下手。 她决定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不然接下来的三个月,她都不好意思面对无沉。 脸上火烧一样滚烫,连带呼吸也发烫。玉晚做了会儿心理建设, 准备去暗河洗把脸冷静冷静。 孰料不知是因为太久没有修炼还是怎样,她甫一站起来, 就觉得脑袋有点晕,抬脚走两步, 步子也发软。 不应该啊。 玉晚停在原地, 想她已经恢复修为, 虽然目前只是最底层的炼气, 但有修为和没修为真切是两码事,她不该走个路都走不稳。 莫非真的是太久没夜里打坐, 身体不习惯了? 遂一手扶着石壁, 一手按了按腿。 她不按还好, 一按便觉泛酸, 确实像没适应的后遗症。 “果然修炼要持之以恒, 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嘟囔了这么句, 她抬脚继续走。 由于常年位于不见天日的石窟深处,暗河水非常清澈,一眼望去连鱼虾都没有, 是可以直接生喝的那种干净。玉晚在岸边蹲下,才伸出手去碰水面,就觉脑袋猛的一晕,她人跟着晃了晃,险些重心不稳栽进水里。 好容易稳住了没栽倒, 那股眩晕感却久久不散,眼前也有些发黑。玉晚当即不敢再动, 就那么维持姿势好一会儿,待缓了缓才慢慢往后挪,远离河水。 等挪到足够安全的地方,她略略松口气,下一刻又紧张起来。 这不对。 非常不对。 她怎么会突然这样? “无沉,”她喊,“我有点不对劲……你快帮我看看我怎么回事?” 玉晚自觉喊得很用力很大声,实则声音跟刚出生的小羊羔似的又细又弱,还发着颤,若非无沉是修士耳力好,怕是根本听不见。 好在他听见了,立即从洞口走过来。 “怎么了?”他问。 话才出口,见玉晚一张脸泛着不自然的潮红,整个人全靠手臂撑着一旁的石壁方能站稳,这虚弱的模样颇有些眼熟,他便不及再问,指尖虚虚点在她腕间。 很快道:“你发了高热。” “高热是什么?” 她问,声音比刚才更弱,脸上潮红也更重。 无沉道:“是受了伤寒,或受了温邪引起的体内发热,在凡间是很常见的一种疾病。” 他大致解释完,便让她坐下,她这高热来势汹汹,她已然没什么体力了。 玉晚靠着石壁坐下,道:“可我是修士。修士也会生凡人的病吗?” 自从她记事以来,尤其是开始修炼后,这十多年她从没生过病。 这是她第一次生病。 原来这就是生病啊。 她晕乎乎地想,难怪梅七蕊每次发作都卧床许久起不了身,是真的不舒服。 ……她现在也好想躺着。 正打算找个地方躺下,就听无沉道:“其实也不算生病,是你以前一直修玉族灵诀,如今换了太上忘情,艳骨不适应,二者相互磨合有些相冲,便导致你身体虚弱,过几日就好了。” “……过几日?” 玉晚扶着石壁的手一软。 她腿也快软成面条。 这才刚高热就已经这么不适,可想而知后面真热起来只会更难捱。 后面几日要怎么熬下去? 玉晚思来想去,道:“要不……” “嗯?” “要不我去河里呆着,用凉水泡泡就不热了吧?”从没生过病,也没怎么深入了解过生病的少女天真地道,“反正是发热,我只要身上不热了,不就能病好了吗?” 无沉默了下,道:“不行。” 玉晚道:“那怎么办?” 她眼底烧得通红,呼吸声沉重,高热愈演愈烈。 无沉思索片刻。 方才他只是简单切脉,就已觉出她体内状况十分紊乱,接受不了外来灵力,他无法为她进行疏导。灵丹灵药也无用,过度的天地灵气胡乱闯入,只会加剧她的痛苦。 这么说来,唯有凡间治疗高热的药方,也就是没有灵力的普通药草才能让她缓解。 “你先躺好,”他对玉晚道,“我出去采药,回来熬药给你喝。” “采药?” 玉晚没太懂怎么一下子从泡水变成这个。 但她知晓他比她有经验,他这样说必然有他的道理,便只懵然地哦了声,说:“那你快点回来。” 无沉应好。 他扶着她肩帮她躺好,又拿浸过水的巾子覆在她额头,末了布下道屏障方离开石窟。 玉晚侧卧着,昏昏沉沉地等。 本就在发高热,神志不怎么清醒,加之体力不支,会无知觉地昏睡过去,于是等无沉回来,玉晚恍觉她好像等了很久很久。 “……怎么去这么久。” 她眉心紧紧蹙着,嗓音沙哑到不行。 分明已经烧到没力气翻身,稍微动动手指也嫌累得慌,她却还是努力转头看他,雾蒙蒙的眸子里满含担忧。 她问:“出什么事了吗?” 无沉说:“没有。” 不过是需要的药草没能采齐,便临时去了趟村子找采药师,才回来这么迟。 “你躺好,”他将巾子重新浸湿给她换上,又喂她喝了点水,“我去熬药,很快就好。” 玉晚便继续等。 等着等着又闭眼昏睡。 再睁眼,无沉已来到她身畔,手里端着个碗。 她喃喃道:“难受。” 无沉应她:“我知道。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他将碗放到一边,扶她半坐着。 一扶方觉她身上烫极,比之前烧得更厉害。 他没再耽搁,立即喂她喝药。 药汁入口,刚刚还病得险些坐不起来的少女瞬间皱了眉眼。 她下意识就要吐掉。 然对上无沉视线,她终究还是咽下去,眉眼更皱了。 “苦。”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36节 费好大劲才蹦出这么一个字,玉晚扭过头,表示抗拒。 无沉道:“良药苦口。” 他又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她却不肯再张口,略微失了血色的唇瓣像蚌壳一样闭得紧紧的,拒绝的态度非常明显。 他往前送了送,勺子轻轻碰上她唇,她却仍旧不张口,甚而往后缩了缩,更抗拒了。 无沉便道:“只苦这几口,喝完就没了。” 玉晚不说话。 她唇抿得更紧,生怕稍微开点缝,就要被他喂进去。 无沉见状也没逼她,只尽可能地试图说服她:“你不是说难受?喝了药才能好起来,不然只会继续难受。” 她还是不说话。 但神情略有松动,显然有听进他的话。 无沉继续道:“凡间常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喝药的话,会抽得更快。” 年轻首座温声劝着。 他所有的温柔和耐心几乎都用在了她身上。 听到这,玉晚总算开口。 她道:“可是真的好苦。” 无沉道:“我买了糖,吃了糖就不苦了。” 糖? 病恹恹的少女瞬间有了精神。 她问是什么糖。 “杨梅糖,听说酸酸甜甜很好吃。”无沉简直将她当成小孩子在哄,“只要你能喝完这碗药,我就拿给你吃好不好?” 玉晚用她脑中仅剩的一丝清明想了想。 她没吃过杨梅糖。 一碗药换没吃过的糖…… “成交。” 说完,没等无沉再动手,她抬手就要接碗,眼神俨然壮士断腕,决心要为了杨梅糖奋斗到底。 结果手才抬高一点就抖得不行,她只好用眼神示意无沉把碗端到她面前。 看出她打算一鼓作气喝完,无沉将碗递到她唇边。玉晚对着黑漆漆的药汁犹豫数息,终究埋头就喝,同时没忘屏住呼吸,这样能减少苦意。 一碗药很快见底。 无沉无声笑了笑。 大娘说得没错,姑娘家都不爱喝苦药,唯有用甜食做奖励,才能叫她们勉强同意喝药。 “喝完了。” 她屏息咽下最后一口,眉眼皱巴到不行。 真的好苦。 好在下一瞬,无沉取出一个小纸包拆开给她看。 紫红色的杨梅,外表裹着细碎糖粒,让人看着就要流口水。 玉晚很自觉地张嘴等投喂。 他顺应地喂给她一颗。 才入口,酸甜浓烈的味道瞬间盖过药味,少女眉眼慢慢舒展开来,终于不苦了。 这颗糖吃完,没等无沉再喂,她脑袋一偏,又睡着了。 这次只睡了半刻钟就醒了。 灵台迷迷糊糊的,头晕,身上也疼,哪哪都难受。 朦朦胧胧间,见无沉拧了巾子过来,她出声抱怨道:“还是难受……喝药根本没有用。” 她从未如此难捱过。 以往受伤流血都不及此刻折磨。 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委屈,当下眼泪都要出来了,声音里也含着哭腔。 她道:“你抱抱我……” 说着,伸手拽住他袖子,费力将自己挂上去。 如一株纤细的美人藤,柔若无骨地攀附在能保护她、庇佑她的菩提树上,从他身上汲取她所需要的温暖和安心。 无沉没动。 但也没推开,任由她蜷在他身前。 很快,药效发作,她开始出汗。 按理说该有味道的,可无沉只嗅到一点隐约的幽香。 他这才知,原来她是有体香的。 香气起初很淡,若有似无,恍惚只是场错觉。直至香气的主人连额头都溢出汗,身上衣裙被渗透,香气才变得稍稍馥郁起来,仿佛置身花间,沁人心脾。 从未闻过体香的首座微微偏过头。 还是玉晚出声,吐出串不知何意的含糊字句,他才转过来,道:“什么?我没听清。” 她道:“……” 无沉道:“还是没听清。” 少女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她又咕哝了句什么,忽然一把搂住他脑袋,让他耳朵贴在她心口处。 无沉一怔。 因对她不设防,她这举动又太猝不及防,他没能立即反应,便在那柔软清香中,听她终于口齿清晰、细声细语地道:“听见了吗?我在为你心动呢,大师。” 他没说话。 唯独胸腔里,似乎有什么轻轻波动了下。 第22章 封印 香气更馥郁了。 清风从石窟外吹入, 带来些许暖阳的热意,原来时间还没到中午。由数颗夜明珠照亮的幽深石窟里,一身潮湿的少女紧紧搂着年轻男人, 惹得他身上的沉香气息也变得湿润起来。 “有没有听到啊?” 没得到回答的玉晚追问。 口齿似乎只伶俐了那么一瞬,她咬字重新变得含糊, 须得仔细分辨才能听出她是在说:“好响,我快要震聋了……你为什么不说话, 难道你也被震聋了?” 她难得这样迷糊, 胆子也难得变得极大, 于是没再等他回话, 她直接摸上他耳朵,似要检查他到底有没有失聪。 药效犹在发作, 她手指有些湿, 然触及却是和滚烫体温截然相反的凉。这凉意沿着被触摸的耳廓传递给无沉, 令他整个人微不可察地一僵, 旋即终于有了动作。 因被搂着, 无沉此刻是略微弓着腰身, 被迫陷入她怀抱的姿势。脸边即是云朵一样的绵软,他不好抬头,更不好转头, 便握住她摸他耳朵的那只手的手腕,阻止她想继续摸下去的动作,继而微微使力,欲令她松手。 他没成功。 只听她嘶地倒吸口气,嘟哝道:“疼。” 无沉一下收了力道。 玉晚动动手腕, 说:“你干吗呀。” 尽管无沉收敛了力道,但她右手腕仍被他握在掌中。 她没能挣开他, 便只好用搂着他的左手摩挲他光滑圆润的头顶,埋怨一样地咕哝道:“我本来身上就疼,你还让我更疼,我要跟师父告状,说你欺负我。” 无沉原是没想答话的。 她这个状态,她听不进他的话。 但她说完就又继续动手腕,试图挣脱他的控制,他便道:“没有欺负你。” 玉晚道:“那你松开。” 无沉道:“我松开,你也松开好不好?” “不好,”大抵是潜意识里觉得生了病的人拥有任性的权力,她道,“我就要这样,我今天一整天都要这样。” 语毕也不摸他头顶了,转而将他搂得更紧。 他脸被彻底埋进去。 潮润清幽的软玉温香包裹而来,他闭上眼,不再开口。 本以为等她自己觉得无聊,抑或是等她玩够了,她就会放开他,岂料她又道:“为什么不反驳我。”她低下头,唇几乎要贴上他头顶,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她吐息的湿热,“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反驳我,说不能这样吗?” 她语气疑惑。 好像发自内心地觉得他会拒绝她。 无沉仍旧没开口,却是传音道:“你在生病。” “……谁在我脑子里说话?” 玉晚一瞬警觉。 她抬起头,东张西望,企图找出对方藏匿之处,就听对方笑叹一声,低低道:“果然喝药只能缓解发热,不能改善体内状况吗?” 体内? 玉晚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37节 她下意识地进行内视,见身体里到处都乱糟糟的,丹田的灵力也分成两部分各自为战,某处封印更是忽而震颤忽而镇静,她恍然大悟:“我封印好像出问题了。” “哪个封印?” “艳骨的封印。” 玉晚盯着那枚忽明忽暗的印记。 这会儿她灵台仍旧混乱,口中却自发对答如流:“好像是太上忘情太霸道,一进来就要抢艳骨的地盘,艳骨被挑衅不高兴,就自己动了封印,现在封印快被冲开了。” 无沉道了句难怪。 这样就能解释为何药效起了作用,但她仍旧没有清醒,只因艳骨为她修行根本,施加在艳骨上的封印可想而知有多举足轻重,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也在所难免。 而她没在太上忘情和艳骨争夺的相冲下受伤,正是她自身在调节,料想等那二者能够相互制衡和平共处,她就会醒了。 这般说来,艳骨被封印,她却还能修成太上忘情,她天资确实极好。 思及此,无沉正待问封印的具体状况,就听她稀奇道:“啊……又动了。” 无沉便止住传音,听她描述道:“我当初总共设了三层封印,现在第一层有点松,里面两层没反应。”随即总结,“只要最后一层没动,就不用管。” 无沉道:“如果最后一层动了?” 玉晚道:“随便动,到时候重新封印就行。” 心知这会儿的她不管说什么都是出自本能,且艳骨是她本身就有的根骨,想来纵是解开封印,也不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无沉便换了个问题:“太上忘情和艳骨也不用管?” 玉晚道:“不用,它俩还在打架,打完就好了。” 语气颇有些任其自生自灭的意思。 随后想起什么,又说:“我以前修玉族灵诀,最难的时候都没这样过。” 无沉道:“那应该是因为你有玉族血脉。” 出身玉族,拥有最纯正的血脉,所以哪怕玉族灵诀再不认艳骨,也得认她身上流淌的血。 玉晚没接话。 只搂着他的左手力道突然变得松懈,无沉感受到,顺势抬高她右手腕,这次总算成功。 甚而一直到他向后撤离她的怀抱,她都没再动作。 她垂着眼,手也垂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脚腕的铃铛。 似是感知到主人心情不佳,铃铛声就也不怎么清脆,听着蔫哒哒的。 睁开眼的无沉见状问:“你在想什么?” 她又拨弄了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我在想,如果把身上的血和肉都换掉怎么样。”她又拨了下金铃,铃声有气无力,她声音也有气无力,“学三太子那样剔骨还父、削肉还母,是不是就再也不会跟他们扯上关系了?” 无沉顿住。 他仔细观察她的表情,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玉晚道:“我很久以前就这样想了。”金铃被拨过来拨过去,叮当声反反复复不知疲倦,“这个想法有哪里不对吗?” 无沉想说哪里都不对。 更想让她放弃这个想法。 但最终,他什么阻拦劝慰的话都没说,只道:“会很疼。” “……” 铃铛声骤然一停。 她抬眸,眼底仍是红的,水光氤氲,可怜又勾人。 “你可真不会说话,”她撇撇嘴,主动结束这个话题,“我要吃糖。” 语罢张开嘴,要他喂她。 无沉便取出小纸包,拆开喂给她一颗。 她含着糖,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唯那双天生就会勾人的眼睛湿漉漉地盯着他,显然还没清醒。 无沉目光平静地回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已然知晓,她其实非常容易害羞,像刚才那样的举动,对她而言堪称胆大妄为,待她醒了,必然要看都不敢看他。 一点都不像妖女。 “吃完了,”并不合格的妖女朝他伸手,“还要。” 他干脆将小纸包放到她掌心。 她接住,一颗一颗地数。数完了分成两半,一半倒进手里,另一半还用小纸包装着还给他,说:“好吃。你也吃。” 无沉道:“我不吃。” 玉晚道:“真的很好吃。”她歪了歪头,“难道你除了不能吃辣,也不能吃酸吗?” 无沉倒是没想到她都迷糊成这样,居然还记得他不能吃辣。 便道:“能吃。但这是买给你的,你可以自己把它吃完。” 玉晚道:“我就想和你一起吃。”她又把小纸包朝他递了递,“豆腐包,杨梅糖,桑椹,樱桃……等一下,樱桃就算了,我现在不喜欢。”去掉不喜欢的,继续道,“只要是我喜欢的,我都想和你分享。” 无沉没说话。 玉晚再道:“一起吃,好不好?” 竟是拿之前他哄她喝药的话来现学现用。 “……好。” 无沉接过小纸包。 看她开开心心地收回手,又吃了颗杨梅糖,他也拈起一颗送入口中。 酸酸甜甜,确实很好吃。 分享完杨梅糖,见玉晚状态略有平稳,无沉扶她起身,带她在石窟深处绕了几绕,便走到暗河对岸。 ——她同他说过,她刚到无量寺的时候伤势极重,但只上了那么一次早课,伤势就好转不少,显见她于佛之一道悟性颇佳。 对岸这边的壁画、雕像等皆有禅意,在这样的环境里听经闻法,虽不能令她体内异常立刻平复,但应当能加快些许速度。 也不知无沉寅时过来的时候点的什么香,这都一上午了,香还没燃尽。玉晚嗅了嗅,是和他身上一样的沉香。 是很清淡、很舒服的味道。 好闻。 她便在这有沉香缭绕着的最大的一尊雕像下趺坐,无沉在她对面,确定她一个人能坐稳,他开始诵经。 诵的是《华严经》。 这部经典,玉晚在无量寺时没听过,她双手结禅定印,认真聆听。 含有无上玄妙的经文从无沉口中一句句诵出,上方拈花的佛陀眼眸微瞌,似在注视着下方两人;壁画里的飞天舞姿曼妙,似也在随经文而舞。 声声梵音入耳,玉晚逐渐定了心。 体内相争的两方亦随之慢慢平定下来。 艳骨上的封印微闪了闪,终于恢复往常沉寂。 然没过多久,随着时间流逝,玉晚起先还能称得上标准的趺坐逐渐有些维持不住,她面露疲色,已是体力不太行了。 察觉到她呼吸的变化,见她分明已难以支撑,却没让他停,而是继续听经,无沉道:“照晚。” 玉晚疲惫抬眸。 他道:“睡吧。佛祖不会怪罪的。” 玉晚努力想了想。 不过还没想出什么,她身体就晃了晃,继而控制不住地向前一扑,恰好倒进他怀里。 无沉打横抱起她回了对岸。 然后如同先前每个夜晚那样,他坐在她身边,安静又沉默地守她入眠。 第23章 做饭 玉晚这一觉睡得很长。 长到终于醒来, 目光所及尽是乌漆墨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玉晚不由混沌地想她这是睡了多久, 怎么一觉睡醒她瞎了? 那她现在该怎么办,是先自力更生, 还是先喊无沉? 正纠结着二选一,便听前方响起一句:“你醒了。” 是无沉。 玉晚立刻掀被坐起。 她伸手往他那边摸了摸, 还没摸到什么, 眼前忽的微微亮起, 光芒暗淡, 她循着一看,无沉正坐在她前方不远处, 手里握着颗小夜明珠。 哦。 原来她没瞎啊。 待眼睛适应了小夜明珠的光, 玉晚自己摸出颗更大更亮的, 朝无沉挪过去。 挪到他旁边, 她还没说话, 就借着手头这颗大夜明珠的光发现他身上竟长出了…… 一截藤蔓? 玉晚有点不可置信。 她这是睡了多久, 而他又这么守了她多久,以致于他身上都长植物了? “你别动。” 玉晚支起身,伸手小心碰了下, 的的确确是藤蔓。 只是并非从他身上长出来,而是洞口的藤蔓延伸到他趺坐的地方,因他一直未动,藤蔓便缠上他身体,方使得他仿佛和藤蔓长在了一起。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38节 将夜明珠凑近仔细察看, 确定藤蔓只是缠在他的身体表面,没扎进他衣服和皮肉里, 玉晚边把藤蔓揪起拨到洞口外,边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无沉答:“四月十六。” 玉晚:“……” 玉晚:“多少?” 无沉:“四月十六。” 玉晚这才知她竟一觉睡到了结夏。 正吃惊着,就听无沉说如果她刚才没醒,那么再过两刻钟,就要到四月十七了。 眼下是十六的深夜。 “……我居然这么能睡,”拨开最后一小截藤蔓,玉晚坐回去,不好意思道,“我还以为我就睡了半天。” 无沉道:“无妨,也不是很久。” 然后问她现在身体感觉如何。 “挺好的,”玉晚答,“艳骨毕竟跟了我多年,见我不舒服就很心疼,主动选择休战。太上忘情自己打没意思,也跟着安分了。” 她描述得很生动。 至少无沉在她之前,没听过谁是用这种方式来形容修炼过程。 “它俩休战后,想井水不犯河水来着,最好以后谁都别再搭理谁,但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再不待见对方也得考虑到我,它俩就别别扭扭地握手言和,现在已经成朋友了。 “嗯,强扭的瓜还是很甜的。” 听完她最后一句总结,无沉道:“你很适合修太上忘情。” 太上忘情,忘情方成太上。 太上即圣人。 圣人忘情,不死不灭,超出三界,不在五行,乃修行至高之境。 如此,太上忘情本性霸道,唯我独尊,可以说是理所当然。但最后肯与艳骨达成合作,二者共同为玉晚效力,足见其和玉晚是有多么相适相宜。 难怪法门万千,她却独独选了这个。 冥冥中确有天意。 “我自己选的,肯定得是我喜欢,也是我绝对能修成的。”玉晚道,“不过我也没料到一开始那么顺,后面反倒出了问题。还好问题不大,不然……” 说到这,玉晚终于记起,她睡着前的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愣了愣,然后脸腾地一下红了。 越想越脸红,越想越羞耻。 天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居然能对无沉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事…… 而他居然也没拒绝? 当下心里半是羞愧难当,也半是对无沉至纯至善的感慨。 被她纠缠到那等地步,甚至被她抱住,有了不该有的肢体接触,他也没对她生气,反而还更加温柔、更加耐心,生怕哪里没处理妥当,会让她更难受。 好像、好像最后她体力不支不小心倒进他怀里,也是他抱着她回来的? 虽说这些亲密行为只是他为了照顾她,并不算出格,但…… 她何德何能? 最后看了眼无沉,玉晚捂着脸背过身去,再无颜面对这个大善人。 无沉看着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道:“怎么?” 玉晚没吭声。 无沉却想了想,明白了。 她在害羞。 他眸中漾开点细微的笑意。 情知这种时候,旁人说再多也无用,只能她自己开解自己,无沉便也不催她,安静地等。 果不其然,等了片刻,她磨磨蹭蹭地转过来,神情暗藏忸怩。 其实此刻的玉晚又何止忸怩。 刚才那段自我唾弃和自我劝诫的时间里,她给自己打了一次又一次的气,几乎是用尽此生全部的勇气才能再面对无沉。 就这样,她也没敢看他,只吞吞吐吐道:“那日,那日是我失态。” 她低着头,十分沉痛地道:“我也没料到修太上忘情会出现那种状况……总之,我要是给你造成什么困扰……” 玉晚说不下去了。 她恨不能回到几天前,将那个胆大包天肆无忌惮的自己揍晕。 她绝对是脑子抽了才那么口无遮…… “没有困扰。” ……遮、遮、遮不下去了。 玉晚愣住。 抬头看无沉,就见他望过来,道:“你当时在生病,行为举止不受控制,我并未放在心上。”他道,“你也不要太过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 她不仅超出她和他之间既定的那条界限,她还强迫他占了他便宜—— 假若她不喜欢他,这便宜占也就占了,她可能还得嫌弃。可问题是她喜欢他,所以她是对他很愧疚没错,但同时她也有点窃喜,她终于跟他有了更近一步的接触。 所以她只会很在意,特别在意,一直在意,可能要到下次再有类似的接触,她才能不继续在意吧? 玉晚想着,表情更沉痛了。 ——她完全没发现真要论起谁占谁便宜的话,她才是被占最多的那个。 但她压根没想到这点,便说:“可我那天那么任性……” “没有。”无沉微微笑了,“我倒觉得,那天的你很可爱。” “……” 玉晚又没吭声了。 心跳一瞬变得快极,那头小鹿又开始发癫。小鹿的主人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再度背过身去。 “照晚?” “别理我,”她闷闷道,“让我自己冷静一会儿。” “好。” 然而没等无沉离开给她足够的空间,就见她又转回来,表情比刚才更忸怩。 他主动询问。 她没回答,而是道:“你饿不饿?” 无沉道:“我不饿。” 说完就明白了,是她饿。 她现下才恢复到炼气期的修为,确实还会像凡人那样有饥饿感。 他道:“我记得大娘送的烙饼还剩一些。” 他都这么说了,玉晚也不再遮遮掩掩,回道:“是还有剩的,但我不想吃。” “那想吃什么?” “想吃斋饭。” 玉晚回忆起在无量寺跟梅七蕊吃吃喝喝的那些日子。 馒头米饭,包子面条,炒菜羹汤。 说起来都是很寻常的饭食,但似乎山上就是比山下做得要更地道点,以致于同样是豆腐馅儿的素包,城里那家味道确实不错,但她还是觉得无量寺里的更好吃。 “斋饭要怎么做,”她问无沉,“我在大娘家光看了烙饼,没看别的菜式。” 无沉道:“你学会了?” 玉晚道:“眼睛会了。” 无沉笑了下,道:“我会做斋饭,我给你做。” 恰好前天她还在睡着的时候,她经常和他提起的照七居士托人送了东西过来。 各式各样的用具物品等用了好几个须弥戒才装满,其中食材更是论筐算,足够他们二人一天两顿地吃到解夏都还能有富余。 当时看到那么多食材,他就想她还在睡,只能暂且搁置。如今她醒来,那些食材总算能有用武之地。 无沉说完起身。 玉晚见状也起来,跟在他身后说:“你跟我说怎么做,我自己做就好了呀?我随便吃点就行了,我不想麻烦你。” 他说:“不麻烦。” 玉晚还要再说,他已经在暗河边上停下,玉晚这才注意到岸边竟整整齐齐摆着好几排箩筐。 她问:“是照七师兄让人送的吗?” 无沉说是。 石窟深处本就温度偏低,暗河水更是清凉,非常适合储存。玉晚只见无沉在箩筐间游走半圈出来,手里便多了好几样食材。 随即生火烧水,淘米切菜,他动作熟练又井井有条,玉晚想打下手都插不进去。 她只能乖巧等投喂。 不多时,一菜一粥的斋饭做好,馒头也蒸透了。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39节 玉晚一看,分量不多不少,刚好够她自己一个人吃饱,她便也没说邀请他一起吃的话,道了谢坐到旁边开吃。 无沉一面清理砧板,一面听她吃饭。 她吃饭细嚼慢咽,是非常大家闺秀的斯文相,因此她吃饭速度不快,听起来慢悠悠的很有规律,无沉听着这声音,清理速度也变得不疾不徐。 ……这几日她一直睡,听不到她的动静,他竟有些不太适应。 他已经习惯身边有她在。 过了好一会儿,玉晚吃完了,端起碗筷准备清洗。 岂料继无沉不让她做饭后,这洗碗的活儿也在她路过无沉身边时被他接走。她想抢回来,却惨遭婉拒,甚至还被附送了个让她慢慢走走消消食的建议。 他一人将饭前饭后所有活全包了。 玉晚情不自禁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手。 ——这双手就真的这么一丁点儿都不像能干活的吗? ——不是像,是就是。 玉晚遗憾叹气。 她原本想表现一下她并不懒惰,谁知无沉比她还要更勤快。 被迫懒惰的玉晚一边散步,一边看忙碌中的无沉。 看着看着就觉得他又是哄她喝药,又是给她做饭的,不管什么都不让她动手,莫名有种在被他养、被他宠的感觉。 他真的好贤惠哦。 第24章 烈焰 贤惠的无沉在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里, 都一日两餐地给玉晚做斋饭。 他做得定时且定量,每次玉晚刚觉得有点饿,他就已经将热腾腾的饭食送到她面前, 让她连端菜的力气都省了。 玉晚起先还很不好意思,她简直跟饭来张口似的。 但没几顿, 她就不得不心安理得,因为有回她说服无沉, 尝试着自己做饭, 结果才进行到切菜的步骤就宣告失败。 当时菜好好的, 砧板也好好的, 唯独刀被她手滑扔飞不说,还跨越不短的距离直接飞到洞口, 险些将洞口那些藤蔓给斩草除根。 “……” 沉默好一阵, 她才去洞口把刀拿回来交给无沉, 从此再不碰菜刀。 无沉对此表示没什么, 还安慰她这只能说明她不擅长做这个, 而他恰好擅长罢了, 她无需惭愧。 玉晚道:“也不是惭愧啦……就是做饭看起来挺简单,结果我连个刀都握不住。” 无沉失笑。 他道:“做饭不简单的。” 用刀同理。 她以前是道修,现在为法修, 她没用过刀剑一类的兵器,自然不太能把握拿刀的力道。 玉晚道:“嗯,试过才知道不简单。但你就做得好好。” 无沉道:“我也不是天生就做成这样,是做多了才熟能生巧。” 还拿早晨他衣服被划破的事举例子,他自知他针线活不行, 便请学过女红的她帮忙缝补,难道他会为此感到惭愧从而自责吗?并不会。 就像她之前说的, 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为什么一定要拿自己不擅长的去和别人擅长的比?人生在世,总有烦恼根,但这种就完全是自寻烦恼,没有必要。 无沉说了很多。 而玉晚也没有打岔。 她认认真真地听他说完,然后道:“知道啦,那后面就继续麻烦你了。我会尽快恢复到结丹的。” 结丹意为结出金丹。 金丹一结,便可辟谷,此后不必再如凡人那般需每日进食。 不过结丹跟炼气中间还有个筑基,而每个大境界里又细分入门、初期、中期、后期、巅峰五个小境界,也不知道她一个月的时间能不能修到。 得加把劲了。 于是每日除必要的进食外,玉晚要么听无沉诵经讲经,要么借暗河水修炼。眨眼大半个月过去,这日她吃过饭在消食,忽听外面传来“轰隆”几声,随即噼里啪啦,下雨了。 她驻足,向外看去。 但见天际处道道雷霆炽亮无比,雨势也很大,不消片刻,地面就积了不浅的水。好在洞口那处地势较高,暂时不用担心石窟会被淹。 玉晚看了会儿雨。 看着看着道:“无沉。” “嗯。” “我能出去吗?雨停就回来,或者雨没停的话,天黑前回来,”她道,“难得能碰到这么好的雷雨天,我想试试修习雷法。” 安居说是禁止外出,但实际上还是能出去的。 只是最好在次日明相出现,即天亮前回来,这样就不破安居。 无沉看向石窟外。 仅两人说话的这点工夫,雨势更大,密集厚重的雨帘遮盖住洞口,一时只能听得到雷鸣声,轰轰隆隆不绝于耳,听起来短时间内不会结束。 “去吧,”无沉道,“小心些,有事叫我。” 玉晚便撑开画见伞,打着伞出了石窟。 这雨实在太大了。 她才往雨幕外走几步,石窟里的无沉就已看不清她。 他便不再看,低声诵《华严经》。 不知过去多久,雨声渐小,雷鸣也变小。无沉刚起身朝外看,就听陡然一声剧烈炸响,随即极耀眼的青白的光照亮整个苍穹,天地似都要臣服在这威势之下。 雨势随之再度变大。 而借着这阵亮光,看到有不同于刚才那道青白雷电的呈玄紫之色的雷霆落向某处,无沉若有所感。 那里应当就是玉晚修习雷法之处。 她竟以九天玄雷进行修炼…… 他无意识地提起心。 这一提,直等傍晚雨停,雷电也消停,玉晚终于握着合拢的画见伞回来时,见她还算安然无恙,才不知不觉地落回原位。 不过当看清伞面开了几朵花,知晓她修炼时还是受了伤,无沉想说什么,但都没说,只道:“以后修雷法要更小心些,不能再像今天这样莽撞。” 雷法本就狂暴,九天玄雷更是神雷,堪为万雷之首,狂暴只增不减。 因此倘若被九天玄雷伤到,会比别的伤要更重。凭她现在的身体强度和修为,她很难能受得住九天玄雷造成的伤痛。 听出无沉的担忧,玉晚笑了笑道:“没你想的这么可怕啦。” 她以前常修五行之法,也修过风法雨法,因此她修雷法并不困难,还挺得心应手。 要不是她打算专精雷法,其余术法作辅助用便可,她还想将电法也一并修了,技多不压身嘛。 无沉道:“那你怎么会流血?” 玉晚道:“这个啊,是刚才雨快停的时候,有只小兔子突然蹦出来,我怕玄雷会击中它,就赶紧拦了下。” 她左手握着画见,右手伸出来给他看。 手如柔荑,指如青葱,是真正的美人才能有的纤纤玉手。 然此刻雪白手背上多出道猩红伤痕,狰狞撕裂,瞧着十分瘆人。 虽已用过药,但伤口里仍有玄雷残留,翻卷的皮肉中隐可见丝丝雷光闪烁,可想而知在玄雷被化去前,这道伤口不会愈合。 “是不是很疼?”无沉问。 “还好,就有点麻。” 玉晚说着,临时想到个问题,便问:“如果当时我没能拦住,小兔子受伤了,我把它带回来的话,你会养吗?” 无沉答:“会。不过等它伤好,就要放它离开。” 玉晚再问:“那如果不是兔子,是小狼崽或者小豹子呢?” 兔子吃草,豺狼虎豹却是吃肉的。 ——他们要上哪里弄生肉? 无沉的回答却没有半分迟疑。 他道:“那便舍身饲虎,割肉喂鹰。” 玉晚想了想,这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 不由暗道好险,还好她拦住了,不然让她看他割肉,她绝对接受不了。 然后就要给画见洗澡。 画见说着是油纸伞,洒了水淋了雨都和普通的伞没什么区别,但到底是经过祭炼的法器,血溅上去,尤其是她这个主人的血,就不太容易清理,因为它会自己吸血,好让花开得更艳更漂亮。 说起来,当初就是因为花开吸血的事,姐姐骂她物肖其主,抢过那时还没被祭炼的伞扔进火里。 火是天火。 她本以为这伞要就此没了。 谁知等她费力灭掉天火,就见伞竟奇迹般的没被烧毁,伞面上更是灼灼盛开着大朵大朵火焰一样的极其艳丽的花。伞骨也都没折损断裂,仿佛天火没能伤害到它,反叫它在天火的炙烤里得到了淬炼。 从此她十分爱惜这把伞。 哪怕母亲也说这伞不能留,说这等妖异邪诡的法器不配为玉族子弟驱使,她也还是固执地带在身边。 后来更以精血祭炼,为它取名画见,让它成了自己的本命法器,母亲气得那段时间每每见到相似的伞就要发火,无数次地骂她,但她仍旧没放弃,她就是认定了这把伞,否则那么烈的天火,饶是上品法器都不一定能完好无损地出来,偏它半点事没有,这岂不是说明它的不凡,也说明它跟她有缘? 她这人不管做什么都最重眼缘。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40节 认识梅七蕊是,祭炼画见是。 拜师父是,喜欢无沉也是。 因此当无沉说她手不能碰水,他来帮她清理伞面时,玉晚很爽快地答应。 和别人轻易不会将本命法器交出去不同,玉晚祭炼画见时间不长,还没养出灵性来,没有什么画见是她半身之说,她并不讲究这些。 她在暗河边坐下,看无沉掬起河水浇上伞面,接着取来张一看就是梅七蕊准备的精致绣帕,一点点地擦拭那几朵烈焰花。 他动作很轻。 仿佛怕力气稍重,就会将伞面戳破。 玉晚本来就很放心画见交给他,见状更放心了。 虽谈不上爱屋及乌,但他对她的物品和对待她这个人一样细心耐心,会让她觉得备受重视。 便说:“我这伞吸血。” 无沉说:“我知道。” 她问:“你不会觉得它有点邪魔外道吗?” 无沉答:“不会。” 此时烈焰色泽略浅了些,没之前那么重。他掬捧清水冲了冲,血色混入水流,在如玉无瑕的伞面上绘出道道鲜艳色彩。 他说:“你以前在中州的时候,应当见过不少剑修?” 玉晚点头。 中州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是中界最繁华的一天。 莫说是来自东海之天的剑修,便是南山魔修、北域妖修等分别在西天和东海境内并不受待见甚而喊打喊杀之辈,在中州境内则随处可见,并不稀奇。 无沉道:“你既见过剑修,那应当也见过他们的剑,往往都开有血槽,甚至具备吸血之效。可你有听说过哪位剑修因为剑会吸血,就被打为邪魔外道吗?” 玉晚想了想,摇头。 无沉道:“这便是了。所谓邪魔外道,并非看兵器如何,而要看兵器被如何使用,以及使用兵器的人如何。” 他说:“你一不用画见杀人,二你自己也不杀人,何以称得上是邪魔外道?” 玉晚没接话。 下一瞬,她扑哧一下笑开来。 仿佛听到很好玩的东西,她笑得身体发颤,笑得双眸含泪,笑得终于停住,长长叹了口气。 “无沉。” 她叹息着轻声说:“能遇到你,我好幸运啊。” 画见伞上的烈焰已尽数熄灭,无沉擦干净最后一颗水珠,收好交还给她。 然后双手合十回道:“亦我之幸。” 第25章 飞天 画见上的血是洗掉了, 玉晚手上的血痕却没那么容易消掉。 无沉为此想了很多办法。 这时候就不得不再提一句梅七蕊。 这位照七师兄虽养在深山古寺,但远见是一等一的厉害,譬如她早早就考虑到玉晚和无沉在外安居可能会用到药草灵草, 托人送来的那几枚须弥戒里,止血的镇痛的化瘀的应有尽有, 以致于无沉以灵力化解玄雷不得,转而尝试用灵草搭配制药时, 没几次就成功了。 一副灵药下去, 玉晚伤口中的玄雷肉眼可见地变淡。 但想全部化解还需一段时间, 因此这段时间里, 任何会用到右手的事,无沉都不让玉晚做, 惟恐加重伤势。 要不是玉晚坚持, 他甚至连拿筷子吃饭这个都要替她包圆了。 玉晚:“……” 她还不至于真被当成孩子来养。 但被偏宠的感觉很好, 惹得玉晚一时既想沉溺, 却又不免生出再这么下去她可能路都不会走了的忧虑, 很是有些患得患失。 遂每次用药, 用不着无沉还要像之前那样拿糖来哄,玉晚表现得非常积极。玄雷在她的悄摸期盼下一天天化去,直至某天彻底消失不见。 玉晚长出一口气。 之后的两个月没出什么大事。 唯六月十九, 观世音菩萨成道日的凌晨,玉晚正问无沉,以往寺院在这日都会举办什么仪轨,就听咆哮声遥遥传来,紧接着是道略显微弱的凄鸣, 似乎有野兽正在相互厮杀。 去到洞口一看,赫然是两头野狼在围攻一头母鹿。 还是头大着肚子的母鹿。 “它好像要分娩了, ”玉晚眼尖地注意到母鹿身下有滩不太寻常的水迹,“得救它。” 话落,风声骤起,无沉已经赶过去。 玉晚脚程没无沉快,等她赶到的时候,无沉已经令那两头狼离开,正矮身察看母鹿情况。 还好他们发现得及时,母鹿仅有几处皮外伤。许是知道自己安全了,母鹿冲他们呦呦叫了声,便开始分娩。 然最先出来的竟是只后肢。 难产了。 玉晚当即挽起袖子,匆匆施水法冲了手臂,就要为母鹿助产。 但她此前毕竟没有过类似的经验,手才伸进去一点,刚刚还算温驯的母鹿便蓦地大动,把她惊了一惊。 还没来得及反思是不是她力道太重弄疼它了,就听旁边无沉说:“放松,先摸清楚它收缩的规律,别急,慢慢来。” 他的话仿佛甘霖,玉晚立刻冷静下来,小心试探。 这次母鹿没有再动。 很快,在无沉的指导下,玉晚终于把手伸进去。 多亏是修士,灵识在此时很能派得上用场,玉晚在尽量不加重母鹿痛苦的前提下稍微加快了点速度。片刻后,一头四肢健全的幼鹿掉落出来,分娩成功。 才出生的幼鹿不怎么好看,眼睛闭着,浑身也都是湿乎乎的黏液。 但可能因为是自己亲手接生的,玉晚觉得小家伙很可爱,下意识想摸。不过担心幼鹿会沾染自己的气味,她就没摸,随即刚站起后退,母鹿就转过身来舔舐幼鹿。 舐犊情深。 不多时,被舔干的毛茸茸的幼鹿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蹒跚着找母鹿要奶喝。 光听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就知,小家伙很健康。 待幼鹿饱餐一顿,一瘸一拐地学习小跑,母鹿又冲面前的玉晚和无沉呦呦叫了声。 叫声充满亲近之意,望向他们的目光也很亲近,含着感激。 显然知晓是他们救了它和它的孩子。 “以后要好好保护自己和小家伙,”玉晚像是能听懂它的叫声一样,对它说道,“有缘再见啦。” 母鹿又感激地叫了声,方带着已经学会小跑的幼鹿离开。 目送母子俩走入森林深处,玉晚低头,看着自己黏糊糊的手。 她道:“好神奇啊。” 就是这双什么活都没干过的手,居然帮忙接生了一个鲜活的小生命。 “我第一次接生呢。”她说。“真的好神奇。” 无沉道:“你有什么感想?” 玉晚道:“嗯……我脑子有点乱,等等,让我想想。” 她动动手指。 黏液已经快干了。 但那种触碰的感觉,她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 便道:“其实也没什么感想,就觉得原来新生命的诞生是这样的……它虽然很疼,但平安生下孩子的那一刻,它应当是全天下最开心的那个吧?” 无沉道:“是这样。世上的母亲,大多都很爱自己的孩子。” 玉晚没接话,只轻轻嗯了声。 无沉也没再说了。 他们都知道的。 这世上还有一些母亲,以及父亲,并不爱自己的孩子。 这就不必在这种时候明说了。 直等过会儿玉晚自己开口,说了句真好,无沉也道:“嗯,真好。” 得到他的认同,玉晚盈盈对他一笑。 那目光里,全是他看不懂,却又不能躲避的深情。 接着他们又去别的地方解救了几头母兽幼崽,领它们去安全之处放生。 看刚才还在天敌利爪下吓得不敢动弹的幼崽像是知道安全了,撒欢地蹦蹦跳跳个不停,玉晚问无沉:“今日放生,是不是也算功德一件?” 无沉说是。 玉晚便很高兴。 她以前没做过什么善事好事,甚至摆在她面前、求到她面前,她也不会有丝毫的动容。 而今她愿意去做,力所能及也好,力不从心也罢,总归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在改变。 还是在往好的方向、她想要的方向去改变。 纵然这改变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达成,但哪怕仅是一点点细微的不同,也已经很值得人高兴。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41节 心境上的这点变化让玉晚这天回石窟时努力抛却了羞涩,跟无沉说她一身的腥味,想找地方沐浴。 无沉同意了。 但他不赞同在外面沐浴。 这荒郊野岭的,倘若碰着事,他不方便赶到。 于是最终玉晚在石窟深处沐浴,无沉在洞口守着。 石窟里里外外皆被布下重重屏障,确定没有遗漏后,无沉封闭了自身五感。 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闻。 沉默板正仿若一尊经年石雕。 直等玉晚拍上他肩,说她好了的时候,石雕方解除禁制,五感回归。 然后便感到了水汽淡淡,嗅到了幽香浅浅。 他回头,就见刚出浴的美人单手挽着尚还湿润的长发,道:“你要不要也沐个浴啊?”她说,“换我守你。” 无沉原要拒绝。 但耐不住她各种举例,说清尘术没沐浴舒服,他到底是应下,进了石窟。 他一进去,玉晚边就着夕阳余晖晒头发,边悄悄支起耳朵,想听里面的动静。 结果当然是半点声音都没听到。 无沉比她还要严防死守。 玉晚遗憾地摇摇头。 算了,她还是清心寡欲一点比较好。 清心寡欲带来的成果是斐然的,之后修太上忘情时,她速度明显加快,原计划可能要三个月才能恢复的元婴期修为,只花了两个多月就做到了。 计划虽提前完成,但玉晚没有就此停歇。她继续修炼,争取赶在解夏前再突破一个小境界。 时间在修炼中过得飞快。 眼看就到了七月十四,解夏前的最后一天。 原本这日,该按部就班地上香诵经,然刚点过香,还没坐下,玉晚看着壁画上的飞天,突发奇想道:“无沉,我跳段飞天舞给你看吧?” 无沉闻声抬头。 没等他开口,她已经起身跑走,留下句要去换衣服。 无沉只好在原地等。 等了约两刻钟,她出来了。 但见她脱掉裳裙摘去榴花,除脚踝处的金铃外,她全身都换成了飞天特有的服饰。 发束高髻、头戴宝冠;香肩赤露、细腰无遮。 以及佩戴在颈上的项圈璎珞、还有臂上的臂钏手镯等,精美玲珑,婀娜多姿,样样皆与壁画上的飞天一致,可见她对这支舞的认真。 “飞天舞我跳得不多,”她提着华美披帛,隔岸同无沉道,“我要是哪里没跳好,你就当没看到。” 无沉自然应好。 随后便见少女足尖一点,霎时长长披帛飘扬,她好似从九天之外而来,乘清风缓缓降落在凡尘水上。 赤足虚踩着水面,荡开若有若无的涟漪。她凌空走了几步,走到无沉对面,同时也是暗河最中央处停下,随即轻轻一抬手,便拈指成鹿角式。 手如兰,足似莲。 金铃微响了声又静止,像波澜微起又平定的心绪。 这是第一次跳舞给别人看。 也是第一次跳舞给他看。 玉晚定了定神,道:“我要跳啦。” 语毕,起舞。 石窟深而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流淌着的暗河水上,盛装的少女勾腿而起,顿时金铃脆响,只这一下,就显出极致的灵动与秀美来。 随着她手臂向外舒展,轻薄披帛飘逸如流云,在她周身不断盘转回旋,轻盈非凡。 而那双手实在是柔软极了。 那截腰肢也柔韧极了。 轻轻跃至高处时,她唇角含笑,合十献花;折身落回水面时,则不悲不喜,平托立掌。 或动或静,或俯或仰间,她身轻如燕,不是飞天,却更胜飞天。 这时,半空中灵光微微一亮,一把琵琶凭空出现。 她抬手接住了,先作怀抱竖弹,而后倾身倒弹,接着五指不经意般一拨,但闻“铮铮”琵琶声响,与金铃声相呼应着,立时便为这支舞增添了三分风韵。 下一刻,金莲自水下升起,她轻飘飘落过去,单足立于金莲之上,双臂高举,斜上反握,正为反弹琵琶。 忽而又披帛点水,碧水作花,天花乱坠。 片片飞花流动,她亦开始转动,鸿雁腾空,白鹤翔云,她几乎要飞入壁画之中,与那些舞姿各异的飞天融为一体。 这场舞,如梦如幻,如诗亦如画。 无沉沉默看着。 手中却不知何时开始一粒粒拨动念珠。 良久,待她弹完最后一次琵琶,舞毕停步,微微喘着气朝他望过来,他才止住手里的动作,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玉晚笑。 “就这一句呀,我还以为你会夸飞天在世之类的。” 无沉摇头。 玉晚:“嗯?你意思是我不像飞天吗?” 无沉仍旧摇头。 玉晚道:“为什么不说话,难道我跳得不好?不会吧,我跳得好认真的。” 无沉还是摇头。 “到底是什么啊?” 他不开口。 玉晚看了看他,知道他真不想开口的话,谁都撬不开他的嘴,她便兀自念叨几句,去收水下的金莲。 无沉继续拨动念珠,一粒一粒,漫长且缄默。 …… 她不是飞天。 是仙子,是神女,是他心向往之,却不能追寻的天端云霞。 是此生唯一不可说。 第26章 信物 这一日无沉未再开口。 玉晚觉得他怕不是在修闭口禅。 还是翻过夜, 长达三月的夏学结束,他才终于开口说话。 他道:“盂兰盆节到了。” 七月十五,盂兰盆节。 这天, 各方寺院均会举办盛大的盂兰盆法会,行供佛、斋僧、超度、祈福、孝亲等, 是西天极其重要的节日。 因而玉晚早早就做好要在这天回无量寺的打算。 这点她在夏学前就跟无沉说过了。 天还没亮,玉晚当先从石窟里出来, 刚站定, 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句:“照晚居士, 请借一步说话。” 玉晚循声望去。 离得远, 瞧不清面目,只能瞧出是名男修。 她问:“你是谁?” 那男修不答, 只重复道:“请借一步说话。” 玉晚还要再问, 就见那男修摊开手掌。 玉晚当即便要防范, 却见男修掌心里凭空出现一枚看不清具体模样, 只能看清颜色是如霜如玉的物什。 玉晚防范的动作立刻停了。 她微微眯起眼。 她认出来了。 那是她父亲信物特有的颜色。 父亲玉拢霜, 出走前任玉族族长, 出走时身上带了族长玉印—— 该玉印不仅是玉族族长的身份象征,更为玉族镇族法器。正因此,得知父亲出走后, 母亲第一时间连夜去追,之后多年更是一得到和父亲有关的消息,就立即派人去核实,更甚亲自前往。 父亲啊…… 自从他丢下她,她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他了。 “你见过玉拢霜?”玉晚问。 唯有被玉印亲自盖过之物, 方能留下那等如霜如玉的颜色,即成玉拢霜信物。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42节 那男修仍旧不答, 只道:“请居士借一步说话。” 尽管明知这人不可能见过父亲——毕竟她那身为族长夫人的母亲倾全族之力找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父亲半点踪迹——更不可能身怀被玉印盖过之物,但玉晚想想,终究过去了。 到了男修近处,还未看清他手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就见他把手一翻,那抹霜玉似的颜色立刻化为乌有。 玉晚见了也不气,道:“你引我过来,是要做什么?” 男修这才拱手。 “照晚居士,我家公子有请。” 公子。 纵观玉晚认识的人里,只出身隐世世家的楚闻一人能被称为公子。 她便道:“楚闻?” 男修说是。 然后抬手做出个请的动作。 玉晚自然是不依的。 未料以玉拢霜信物引她过来这种不入流的办法竟是楚闻用的,玉晚嫌弃数息,随后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才走几步,须弥戒里的传音石突然有了动静。 刚取出,就听梅七蕊急切道:“当心楚闻!” 竟是急得连法名都没喊。 “我知道了。” 玉晚脚下一掠,御风赶回石窟。 她回来得正是时候。 就见刚刚还只有藤蔓的石窟洞口前,不知何时多出朵紫色的灵花。 玉晚认得,那是梦魇花。 梦魇花,顾名思义,能制造梦魇。其香无色无味,纵是渡劫期的尊者,在毫无防范的状况下也会中招。 玉晚迅速封了自己的嗅觉。 而后上前,以灵力将梦魇花连根拔起,五指一合一张,梦魇花被碾成粉末。 接着又施风法召来风,一遍遍地往石窟里吹。待确定石窟里的空气全被换了遍,不再有残余的花香,玉晚进去,果见无沉虽仍在暗河对岸坐着,但双眼紧闭,俨然已置身梦魇。 若是寻常梦魇,让做梦之人醒来便可,可这是梦魇花,一个不察就会让做梦之人的意识迷失在梦魇深处,玉晚不敢动无沉,只得紧急找些能促使灵台尽快恢复清明的灵草灵药等置放在无沉周围,以灵力催动药效,试图让他清醒。 料想她回来得还算及时,无沉吸入的花香不多,很快,他长睫微颤,睁开了眼。 玉晚刚要喊他,就见他又闭目,似乎还未彻底清醒。 玉晚心下沉了沉。 “楚闻!” 她起身,环视一周,目光停在石窟某处。 她道:“出来!” 片刻的沉寂后,一玉树临风的贵公子缓步而出。 楚闻一现身,先前那名男修也悄无声息地进入石窟,同楚闻附耳低语。 楚闻点点头,没说什么。 玉晚没理那男修,只盯着楚闻道:“你又来做什么?” 楚闻道:“带你回中州。” 末了又补了句:“你姐姐一直在等你。” “哦,那就让她继续等着吧,”玉晚冷笑,“我还从没见过自己不上门,天天让别人上门的,长见识了。” 听出玉晚真正嘲讽的并非是她姐姐,楚闻面色骤然变得难看。 他有心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只得道:“你姐姐……” “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和我无关。” 玉晚懒得再听他废话。 很显然,他只是拿她姐姐当借口—— 但谁管他? 光他拿梦魇花对付无沉,就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 于是往常都是楚闻先动手,这次换成玉晚动手。 便听“嗤”的一声,一张灵符离开玉晚指尖,划破空气,直朝楚闻袭去。 楚闻偏过头,正欲继续说话,就见紧接着玉晚又用了张灵符,他便没能开口,再度躲避。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一张又一张的灵符毫无停歇,几乎是劈头盖脸地朝楚闻砸来。楚闻起初还能游刃有余地躲避,岂料玉晚手里的灵符仿佛无休止般,让他连说个字的工夫都没有。 渐渐的,楚闻有些跟不上了。 一个疏忽,楚闻被几张漏网之鱼的灵符砸中,他整个人顿时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玉晚这才没再拿灵符。 她改为祭出画见。 一直作旁观的男修顿觉不好。 正待上前,就见画见伞开,以后方的飞天壁画作背景,鲜艳浓烈的色彩里骤然凝出道晶莹剔透的琉璃色。少女持伞,伞沿往前稍稍一倾,霎时血色溅开,烈焰花一丛接一丛地绽放,她竟是以画见伤了楚闻。 “公子!” 男修当即就要出手,却被楚闻眼神喝退。 楚闻闭了下眼。 再睁开时,他眼睛微红。 他按住肩上不停流血的伤口,望着玉晚道:“你就这么护着他?” 玉晚不答,只道:“你走不走?” 她眼神极冷,语气也冷:“再不走我杀了你。” 楚闻一时没回话。 他像是在控制着什么,却没控制住,便一字一句慢慢道:“你居然想杀我……” “对。” 少女微微抬了下颚。 她眼里骤然多出几分清晰的杀意。 “你现在才知道。我早就想杀你了。” 楚闻手一颤。 他定定地看她。 她生得实在好。 粉黛未施,素颜朝天。 饶是此刻眼含杀意,那烈焰一样的花也压不住她姿容,丰肌秀骨,光艳秾丽,似壁画里最惹眼的一笔夏色。 然就是这样的她,让楚闻忽然想起什么,脸色更难看了。 他道:“我……” “照晚。” 却是无沉突然开口。 他不知何时彻底醒了,微微皱眉道:“不可枉造杀孽。” “好。” 玉晚收了灵力。 看无沉不过一句话,玉晚顷刻便停手,继而矮身去扶无沉,而无沉刚摆脱梦魇,没有力气,玉晚便用自己的身体撑着他,问还有没有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楚闻眼睛更红。 明明她以前从不让人碰! 似是察觉到楚闻注视,无沉抬眸和他对视。 但只一瞬,无沉就收回目光,同玉晚说自己没事,也没有不舒服。 玉晚不放心地道:“不要硬撑。” 无沉摇头:“没有。” 玉晚却还是不放心,她一手撑着他,另一手取出灵丹让他吃下。 楚闻默然看着这一幕。 他头一次这么清楚地认知到,玉晚再不是以前的那个玉晚了。 楚闻沉默。 良久道:“我没有要害无沉。” 他只是担忧他带玉晚走,会遭到无沉阻拦,这才…… 楚闻没继续说下去。 因为预料之中的,他没得到玉晚回答。 她已经依着无沉的话,扶无沉出了石窟,走远了。 ……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43节 走了好一阵,无沉让玉晚松开他,他真的没事了。 玉晚看他面色确实比刚才好了不少,便扶他在大石上坐下,让他自行调息。 无沉调息,玉晚则在须弥戒里翻了翻,翻出本书册。 待无沉调息完毕,她把书册递给他。 “虽然你还没跟我说,但我猜,我今天回无量寺的话,你应该也要回一刹寺吧?”她说,“这个你收好。” 无沉接过。 他没有立即翻开,而是问:“这是什么?” 玉晚说:“你知道传书吗?” 在修真界,因为有灵力和灵识,修士们多用传音石、传音镜等灵物来进行联络,但在凡间,则只能依靠传递书信。 这本书册便作此用。 “它不能传音,只能传书,”玉晚背着手说,“虽然写字没有说话快,但真用起来也不是特别麻烦。” 尤其等他回了一刹寺,就更好用。 虽然她觉得,他那位方丈师父应该已经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在,不过试想假如无沉正跟妙上方丈在一处做事,突然有人给无沉传音,妙上方丈一听,好家伙居然是个姑娘的声音—— 还是稳妥点比较好。 “我会经常写信的,”玉晚道,“你不要嫌我话多。” 无沉颔首。 他将书册收下。 至此,两人就要暂时分别了。 玉晚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抠了抠。 最终还是道:“等法会办完,我不下山,就在山上呆着。”她声音忽然变小,“你……你到时候记得来找我。我先走了。” 说完就走,不敢看他的反应。 于是便也不知道,无沉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说了句好。 第27章 金蝉 玉晚一口气走了半刻钟才停。 停下后, 她拍拍额头,都元婴初期了,怎么还是只知道走路, 这样得走到猴年马月才能回山上。 正腹诽着,突然前方传来一声:“照晚居士?” “……” 玉晚一滞。 不会吧。 都被她伤成那样, 竟也还要派人拦她吗? 玉晚纠结着往前一看,待看清说话人是谁, 她骤然放下心, 就说还是要点脸的。 “荀施主, ”玉晚作礼, “好久不见。” 荀蜚回礼。 不过短短三月未见,乍看这位荀家养子没有太大变化, 实则不仅身量较之前要高了些, 身板也结实不少, 活像吃了什么天材地宝似的蹭蹭长。眉眼间的少年气更是淡去, 多出点沉稳来, 唯一没变的, 是他手里仍握着截不知是树枝还是石头的什么东西。 玉晚不禁问:“你多大啊?” 荀蜚挑眉。 他答:“应当比居士你大一两岁?我上个月刚及冠。” 哦。 那应该就是之前他被虐待,天天吃不饱,才瞧着像个少年郎。 如今荀家已倒, 听梅七蕊说他作为荀家少数没做过恶事的人之一,荀家未被城主府抄走的那一部分家财里有挺多都分给了他,他要还像之前那么瘦才是怪事。 玉晚仔细打量他一阵。 脸上有肉好看多了,也更显得俊逸。 “我已经离开荀家。” 难得偶遇,荀蜚叙旧般地道:“那个小姑娘也跟她爹一起走了。” 玉晚点点头:“走了好。”然后问, “既然你从荀家出来了,有找到你那个梦中人的什么线索吗?” 荀蜚摇头:“还没有。不过, 我已经知道梦中人是谁了。” “谁?” “似乎是我的……家人?” “是前世的家人,还是今生的?” “不知道。也可能不是家人,总之非常亲近,我甚至感觉这个人离开我的话,我会不想活。” 这说得有些夸张。 但玉晚没笑。 她越听越觉得这像他的前世。 不过想想也正常,倘若身份、来历上没点来头,那他这个天生魔子未免也太过普通了。 便安慰他:“可能等你年龄再增长一些,就会知道更多线索。” 总归血脉摆在这里,不可能随随便便做跟自己无关的梦。 荀蜚道:“嗯,我不急,一点点梦就是了。”转而道,“居士这是要回去参加法会吧,那我就不多说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两人简单聊了这么几句,便相互告辞。 玉晚目送荀蜚离开。 魔子前世的家人……吗? 玉晚忽然记起玉拢霜同她说过,她姐姐刚出生那年,中州出了件很大的事,与玉族同为三氏五族的一大氏族满门覆灭,据闻凶手乃是一名魔修。 而那魔修之所以会下如此狠手,便是因为其家人被那氏族给害了。 须知寻常魔修动手,多为随心所欲,这是极少见的为家人动手,故而即使玉晚那时年纪小,也仍将这事记到了现在。 会有这么巧吗? 玉晚摸着下巴寻思。 不过当时玉拢霜是以说故事的口吻说给她听的,所以那名魔修有没有因家人的死亡而不想活,她并不清楚。 谁知道呢。 总归她对荀蜚此人的观感和无沉一样,她也认为荀蜚不是坏人。 都能有助人为乐的好魔修,怎么就不能有好魔子了? 玉晚将这个想法压在心底。 随后辨认了一下方向,御风回无量寺。 元婴修士御风速度不慢,到山门时,天仍是黑的。 直等进了山门,依次见过寂归师父和道真师兄,拜访一大圈回到紫竹林里的寮房,梅七蕊也才堪堪醒来。 “啧,回来这么早,”醒是醒了,但照七师兄赖在被窝里不想下床,懒洋洋地对着窗户外的玉晚道,“我还说下山去接你呢。” 玉晚道:“那我可能要等到明年了。” 然后让她起来开门,她给她打水去。 梅七蕊哈了一声:“果然知我者莫若照晚师兄也。” 刚好她懒得动,既然玉晚主动提出来,那她就却之不恭了。 梅七蕊披着被子下床。 却是门一开,就又麻溜回到床上继续躺着。 玉晚见状也没说她,只在她的指挥下找出铜盆,临出门的时候问:“听说前几天你上早课的时候突然昏倒,现在怎么样,能参加法会吗?” 梅七蕊:“……” 梅七蕊叹气。 “这一天天的都是谁在偷偷给你报信啊,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玉晚没解释,只盯着她。 玉晚严肃起来时,眼神显然很有威慑性,梅七蕊立即抛却蒙混过关的想法,实话实说地答:“现在感觉还行,能参加。”顿了顿,“要是今天还昏倒的话,那什么,你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可以接住我。” 玉晚:“……我回来就是做这个的?” 梅七蕊:“不然呢?” 玉晚服气。 她认命地去打水,打完回来伺候病秧子起床。 病秧子舒舒服服地享受伺候。 伺候完,梅七蕊对着镜子,将玉晚从头看到脚。 确定玉晚面色红润,气息平稳,梅七蕊不动声色地松口气,看来她传音还算及时,那个臭男人没得逞。 梅七蕊有心想要吐槽,但看玉晚自打回来就一直没提,她便也没提,而是说起昨日被捉回来的一名新魔修。 “跟旧的一样,也是只杀凡人,给凡人种魔印,”梅七蕊道,“昨天审问的时候也想自爆来着,还好大家已经有经验,拦住了。” “然后呢?”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44节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元神是没法自爆了不错,但还有别的方法可以不开口。 更何况是魔修,方法只会更多。 “要我说,大家都太善良了,那可是魔修,害了那么多人,用什么手段审问都不为过。”梅七蕊抬手半捂住嘴,压低声音道,“还不如用你说的搜魂术呢,直接搜完了事。” 玉晚摇头:“不一定。” 师父不同意用搜魂术,是因为此乃禁术,用其搜索翻阅记忆时,轻则令人神智受损,重则丧命,违背西天一贯的教律。 但与搜魂术相似,却不会造成那般严重后果的术法,寺里肯定有,并且也用了,只是光看结果就知没能查出什么。 玉晚便道:“我倒觉得,这些魔修可能真的不清楚背后原因,他们是奉命行事。” “你这么一说……” 梅七蕊陷入沉思。 继而恍然大悟。 “他们食凡人血肉可以说是图凡胎肉身的新鲜,却唯独看不懂夺舍。放着自己锤炼多年的魔躯不要,非换个凡人的?除非是他们背后的人身体和魂魄都不行了,必须要更换凡人的躯体……” 玉晚道:“金蝉脱壳。” 梅七蕊连连点头。 目前只能想到这里了。 否则真的没法解释。 “那我回头跟师父说一声。哎呀,走快点,咱俩落最后了。” “走走走。” 她们这便加快速度走完吊桥,前往主峰大殿。 以往寺里已足够热闹,今天更是人山人海,皆为参加法会而来。 玉晚刚安置好梅七蕊就被分配了任务,她立即马不停蹄地随师兄在人群之中游走。 忙碌间隙里,不经意的,她想起无沉。 想知道他在做什么。 想知道他忙不忙。 ……这才第一天而已,她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写信吧。 已经分别好几个时辰了呢。 于是一阵忙碌过后,短暂的休息时间里,玉晚寻了个少有人经过的小角落,窝在里头写信。 她原本想像常人那样写“惠书奉悉,如见故人”,既雅致又婉约。 但最终她摒弃了所有既定的格式,直接写:“无沉,今天寺里好忙,香客特别多。 “一刹寺也很忙吧?我听师兄们说,须摩提里法会办得最好的,一个是无量寺,一个是一刹寺。 “你现在在做什么啊?我在忙里偷闲,等写完这封信就要继续去帮忙,不然师兄们都在忙,就我自己偷懒,不太好。 “对了,我回来的路上碰到荀蜚了,他说小丫头跟她爹走了,真好。 “他也离开荀家了,我才知道他比我大,我之前还以为他年纪跟我差不多。 “还有……” 玉晚将她方才的法会见闻,以及能想到的东西全写进信里。 写完审视,才发现写得毫无逻辑顺序,几乎是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乱糟糟的。 希望无沉不要太嫌弃。 这已经是她写的第三遍了,再重新写也不见得比这次好。 于是合上书册,过几息打开,就见她刚刚写的那两页字消失了,已经传给无沉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回信。 无沉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她的信呢?玉晚边继续忙边想,要法会结束才能看到吗?那他会回复什么,是很文绉绉,还是像她一样? 或者说他不会回复,毕竟是首座,入世三年才回趟山上,肯定有好多事要忙。 时间在期待与忐忑中流逝。 待忐忑跃升至最顶峰,玉晚觉得她今天可能收不到无沉的信时,就觉书册忽然有了动静。 她心重重一跳。 旋即立刻缩进小角落里,深呼吸好几次,才慢慢打开书册。 是无沉的信。 他的字一如他的人,工整且精妙。 他写:“刚才在与诸位师兄居士共同诵经,此刻方得闲写信。这么迟才回你,深感歉意。 “一刹寺确实很忙,稍后我要随师父上供,恐也不能立即回你。 “荀蜚施主一事我知晓了,多谢你告知。 “……” 他的字不多。 但玉晚看得很开心。 果然是很文绉绉,却又在努力向她的风格靠近。玉晚猜想他写的时候必然反复阅读她的去信,才能写出这样的一篇回信来,认真又可爱。 她把这封信看了又看。 看了不知多少遍,她将书册贴上心口。 原来这就是凡间常说的鱼传尺素,雁寄鸿书。 她想她明白那种无法言表,唯有意会才能领略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了。 想念却也快乐。 第28章 长寿 玉晚没有立即写第二封信。 而是等无量寺这边的上供仪式结束, 估摸着一刹寺那边也差不多结束,她才又窝进角落里,咬咬笔头写第二封。 “我刚才也在看师父上供。不过我本来以为会是道真师兄, 师兄却跟我说他资历没有师父的深,我说都修出金身了还不够资历吗, 师兄说那只是境界,跟资历无关。 “我说须摩提和外面好不一样, 外面都是看实力, 资历再深也要为尊者让位, 师兄说这就是佛修与其余修士最大的区别, 然后师兄夸我,说我能认识到这点, 证明我有悟性。 “虽然我不太理解为什么问个问题就是有悟性, 但师兄夸我哎, 师兄很少夸人的。 “还有还有, 我刚才捡到了个小姑娘, 她不小心跟她家人走散了, 急得蹲地上掉眼泪,结果我才跟她说话,她立马不哭了, 抹着眼泪喊姐姐,还擦手要我牵,真可爱。 “…… “啊,照七师兄脸色有点不对劲,我过去看看, 待会儿再跟你说。” 匆匆写完最后一笔,玉晚合上书册, 赶紧去到梅七蕊那边。 离近了方知梅七蕊岂是脸色不好,她都快晕厥了。 幸而玉晚早晨细问过梅七蕊,她要是突然晕倒怎么办,当下探了探梅七蕊鼻息,抬手连点她身上数道大穴,接着取出特制的药丸塞入她口中,令她含在舌下,而后抱起她出了人群,去没人的地方躺着。 躺了好一会儿,梅七蕊脸色终于有所好转。 玉晚松口气。 她擦擦梅七蕊额头溢出的冷汗,道:“你吓死我了。” 梅七蕊却笑了下。 “我就说你能接住我。” 这不,她都还没站不稳,就已经被抱出来了。 玉晚道:“你还贫呢。” 梅七蕊道:“人活在世就是要贫的。” 出了这么遭,梅七蕊没法再参加接下来的仪轨,玉晚的任务也随之更改,变成照料梅七蕊。 玉晚干脆带梅七蕊回了寮房,让她好好睡一觉。 梅七蕊盖着被子沉沉睡去。 玉晚坐在旁边,时不时试试她体温,发现没烧起来,呼吸也很平稳,玉晚这才打开书册,看无沉的回信。 兴许是考虑到她忙着看顾梅七蕊,无沉这次回的内容非常简短,概括起来就一句话,病人要紧。 “她现在睡着了。”玉晚写,“师兄说只要她午斋的时候能醒,就没有大碍。” 无沉回:“照七居士吉人天相,会没事的。” 玉晚又写:“嗯,她醒了,说饿了,我先陪她去过堂。”然后没等无沉回信,继续写:“她食欲不错,还主动让添饭,看来真的没事了。” 无沉回:“这就好。” 玉晚:“现在在陪她吸收她的天地日轮之精华。” 无沉:“照七居士很风趣。” “……” 如此,虽断断续续,但算下来差不多平均一个时辰便能传书一次,总的来说也很可观。 无沉回的字并不多,玉晚却看得很开心。 她每篇都要翻来覆去地看上很多遍,甚至看到最后都能背了,她也还是忍不住地又重新看,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满足。 殊不知无沉看着她的信,也会想她写这些的时候,定然是很放松的。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45节 转眼到了无量寺药食的点,新的信却迟迟没来。 无沉不禁想,她可是临时碰到了什么事。 玉晚这边还真出了点事。 原是她陪梅七蕊在斋堂吃饭喝药,趁梅七蕊埋头时偷偷摸摸写信,被梅七蕊一抬头发现了。 换作别人,可能以为玉晚是在看书作注解,但这本书册是梅七蕊给玉晚准备的,她一眼就认出玉晚是在跟人传书。 梅七蕊起先还没在意。 只道是玉晚在跟山下认识的人联系,出斋堂后还调侃玉晚在外面呆那么久果然结交了新朋友。 结果刚说完,转念一想,不对,就玉晚那性子,哪怕是跟她传音,每次也都要隔个好几天并不频繁,所以就算玉晚真有新朋友,不见得能比跟她联系的时候还要频繁。 她还是清楚在她玉晚心里的分量是有多重的。 那这个人会是谁? 梅七蕊思来想去,觉得只能是和玉晚一同安居的无沉。 梅七蕊深吸一口气。 于是回到寮房,梅七蕊没有立即盥洗睡觉,而是抓着玉晚的手,说要来一场闺密夜话。 玉晚听了,刚要说那可能还没聊两句她就要睡着了,却见梅七蕊难得的正襟危坐,神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肃。 玉晚不自觉也跟着肃正。 “你今天在跟人传书。”梅七蕊道。 玉晚犹豫一瞬,点头承认。 梅七蕊道:“是无沉?” “……是。” 莫名的,玉晚突然就明白梅七蕊为什么要问。 果然,梅七蕊下一句便是:“他是首座。” 普天之下唯一一位首座—— 这样的人,天生没有七情六欲,心里只装得下佛理和世人,哪里能…… “我知道。” 摇晃的烛光中,玉晚微微低了低头。 梅七蕊忽然有些不忍。 但还是问:“知道你还这样?” “我喜欢他。” 少女再低了低头。 她整个人都快缩进烛光照不到的昏暗里。 梅七蕊没再问了。 良久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他是首座。” 同样的一句话,却教玉晚险些落下泪来。 “嗯,”玉晚轻轻应了,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我知道。” 梅七蕊听见了。 她眼神近乎悲悯。 然后将玉晚搂进怀里。 她仿佛一位知心的姐姐,又仿佛一位温柔的母亲,用自己的拥抱抚慰她,待觉出她软化下来,她低头亲了亲她额头。 “能喜欢一个人,是好事呢。”她说,“不管怎么样,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放手去做吧。” …… 盂兰盆节过后没几日,七月二十,梅七蕊的生辰到了。 玉晚一大早便将提前准备好的礼物送给梅七蕊。 梅七蕊何等眼光,一看就说:“这是你自个儿磨出来的吧?瞧这棱角磨的,啧啧。” 听她一副嫌弃的语气,玉晚道:“不要还我。” 梅七蕊道:“谁说不要啦?” 然后立刻摘了腰间极精致的雕花镂空玉佩,让玉晚把礼物给她系上。 玉晚蹲下身,给她系好。 说来平常梅七蕊穿海青不会戴佩饰。今天显然例外。 “还不错,”梅七蕊评价道,“颜色挺衬我的。” 语气还是很嫌弃,但任谁都看得出她把礼物摸过来摸过去,明显是喜欢到爱不释手。 玉晚等她差不多摸够了,才道:“出门啦,大寿星,去上早课,上完吃长寿面。” 梅七蕊人缘好,她们才从紫竹林出来,迎面不管碰到谁,都要么给梅七蕊送祝福,要么说等早课回来再给她礼物,梅七蕊不停点头,腮帮子都快笑抽筋了。 这天本该是个很好的日子。 那碗长寿面也本该有着很好的寓意。 可梅七蕊只吃了一口,就吐了。 吐的血。 当时的场面是有多慌乱,玉晚记不清了,只记得梅七蕊一边吐血,一边死死抓着她的手,说:“我今天好开心啊。就是可惜我的面……” 话没说完,就闭眼昏过去。 等梅七蕊终于醒来,已是三天后。 她一醒便说:“我的长寿面呢?” 玉晚:“……” 玉晚:“先把药喝了。” 梅七蕊哦了声,乖乖被扶起来喝药。 喝完又说:“长寿面。” 玉晚抚额。 “就算做了你也不能吃,别想了。” 梅七蕊不高兴地瘪嘴,却果然没再要长寿面。 还是玉晚看她实在很想的样子,背着她拜托斋堂的师兄做了一小份端过来,放在她面前给她闻味儿,她这才高兴起来,就着长寿面的香味吃药膳。 吃完药膳,梅七蕊有了点力气,她坐好,同玉晚说起她来无量寺的根由。 “是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等死。” 女子神情一如既往的慵懒,却教人品出点不易察觉的沧桑。 仿佛短短二十一年的时光里,她便已经看尽了世事,更看尽了人生。 那日…… 那日她临走时,她母亲大哭着,跪倒在她面前想拦住她:“算我求你,你别去,我找到神医了,有办法治你的。” 其余家人也都在嚎啕痛哭,唯她在笑。 她笑着说:“治不好的。” 胎里带出来的病,看过那么多名医,也看过那么多的医修,全都说治不了,更甚送了她一句话,生死有命。 她初初听到这句话时,想了很久。 喝药时想,睡不着时想,做梦也想。 还是来了无量寺,问寂归住持她要是死在寺里,会不会坏寺院的名声,寂归同她说,不是谁进了寺里,都能与寺院结缘。 她一下就懂了。 生死有命。 果然是生死有命。 “他们昨天还给我传音,劝我回去,要找神医给我治病,可玉晚,我知道的,我这是不治之症,谁都救不了我。与其被困在床上,日日吃那些难吃的药,受那些难受的罪,还不如我一个人呆在寺里,快快活活地直到死。” 玉晚看着梅七蕊。 看她一身病骨支离,看她一心道远日暮。 平心而论,谁都比她过得好。 可也谁都没她活得好。 这天夜里,梅七蕊的病再次发作。 她痛苦到都不自觉地流眼泪,还不忘安慰守在她床边的玉晚,说我没事,你不要这个表情,好难看。 这次发作了近半个时辰,直至外面飘了小雨,方才停歇。 彻底平静下来后,梅七蕊倦怠地靠在玉晚怀里。 玉晚抱着她,她看着窗外落雨。 直到这时,她才轻声说:“晚晚。” “好疼啊。”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46节 第29章 玉辇 “照七师兄好痛苦, 师父和道真师兄都说她活不到二十二岁。” 只这么一句,玉晚就写不下去了。 停了很久,才继续写:“她才刚过二十一岁的生辰。 “亏我还是修士, 我看着她那么难受,却不能帮她减轻哪怕一点病痛, 我好没用。 “她喊我晚晚,说疼的时候, 我差点哭出来。 “只是想活久一点而已, 怎么就这么难呢?” 有些东西, 有些情感, 不便也不能向师父或者道真师兄诉说,玉晚只能向无沉倾诉。 而无沉很耐心地开解她。 他在回信里写道:“生老病死乃四相, 生相、老相、病相、死相, 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 不可逾越。 “照七居士又何尝不是即将摆脱病相带来的苦难, 无身乃为宁。” 玉晚看后写:“道理我都懂, 但现在她过一天就少一天, 我不能接受她这么快就离开我。” 无沉写:“先前听你说生死有命,照七居士早早便已接受她并不长寿的事实。她如此豁达,想来也希望你能如她一般豁达。” 玉晚:“我豁达不了。” 怎么能豁达呢? 那是她唯一的朋友。 玉晚扭头看因发病消耗太多体力, 此刻已睡着了的梅七蕊。 为免浪费,白天那一小碗长寿面最后是她吃了。 她吃的时候,梅七蕊在旁边馋得不行,口水都要流出来,却坚持让她吃完, 说你吃就相当于我吃,我闻闻味就行。 明明很想亲口吃长寿面。 明明很想活过二十二岁。 明明很想摆脱生死有命。 生死有命…… 简简单单四个字, 可真是一个巨大的诅咒。 “人生无常是必然,而今你豁达不了也是必然。”无沉又写,“世间一切皆随缘而来,随缘而去,等你能接受豁达的那天,你便也摆脱了相,你们终将再聚。” ……再聚? 无沉的信仿佛激流中的磐石,让眼睁睁看着好友一天比一天更憔悴,因此也一天比一天更感到无能为力的少女心里慢慢有了支柱。 他说得对。 还没到最后一天,她还能继续陪梅七蕊。 她是什么都做不了,可至少能让梅七蕊不必孤单一人。 于是玉晚同寂归请示不去上早课,晚课也不去,每天守着梅七蕊,陪她一日三餐地吃饭喝药晒太阳。 梅七蕊起初还很受用这么无微不至的陪伴和照料。 但没几天便旧态复萌,嫌玉晚太过寸步不离,说自己又不是马上就要死了,她自己最清楚自己的身体,还能再苟活好一阵呢,不用成天那么紧张兮兮的生怕她洗个脸都能把自己淹死。 玉晚闻言很失落,也很自责,认为是做得还不够好,才让素来都善解人意的梅七蕊生出腻烦。 便小心翼翼问:“我真的很招人烦吗?” 被那双清澈又愧疚的眼眸注视,梅七蕊一下就心软了。 烦个屁啊。 这种体贴懂事的好姑娘最招人喜欢了。 “……不烦不烦,”梅七蕊立即自己打自己脸,“是我得了便宜还卖乖,乖晚晚不难过。” 玉晚过后将这事告知无沉,问无沉怎么办。 无沉帮她分析,应当是梅七蕊觉得她耗在自己身上的心力太多,以致于她连点个人时间都没了,便不想让她再全天候地服侍自己。 “凡间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或许不是照七居士厌烦你,而是怕你厌烦她。” 玉晚沉思许久。 翌日是七月三十,地藏菩萨圣诞,寺里要举办法会。 这次,玉晚没再守梅七蕊起床。 她在梅七蕊床头留了张字条,便去大殿帮忙。 正忙着,日上三竿时,一位师兄喊她:“照晚居士,有人找你。” “谁?” “说是从中州来的。” 玉晚直起身。 来者不善。 将手里余下的任务交出去,玉晚正要前往山门,却见通知她的师兄挠挠头:“那个,我说你在忙,请他们先到客堂坐会儿,他们不坐,现在估计已经到你寮房那边了。” “我知道了,多谢师兄。” 玉晚心里有了猜测。 这等目中无人,可真是熟悉。 果然,回到紫竹林,远远望见停在寮房前的那座不能更眼熟的玉辇,玉晚翻开书册,草草写了行字。 “玉族人找我来了。” 写完,将书册放进须弥戒,迈步走过去。 另一边。 一刹寺。 无沉看着这短短一行字,沉吟片刻。 而后合上书册,去向妙上告辞。 他要去找她。 不过走前,妙上唤了他一声。 “传灯。” “弟子在。” “此番下山,你可会一去不回?” …… “踏。” 极轻的一声,惹得立在玉辇前的护卫齐刷刷望向独木桥。 许是没看过早前修真界里疯狂流传的记录了榴花金铃的留影石,又许是看过了却没记住,总之那两列护卫看着独木桥上缓缓行来的红衣少女,张口喝道:“止步!” 少女抬眸。 只一眼,便有护卫认出是玉晚,当即垂首行礼,而后转身同玉辇里的人低语。 玉晚看了看玉辇。 通体皆由贵重白玉打造而成,雕龙刻凤,精美绝伦。 而此玉辇不仅仅是座驾,更为玉族顶尖法器之一,整个玉族上下唯少数几人能坐。 一则族长和族长夫人,二则渡劫期修为的族老,三则少族长。 如果没猜错,那日她同楚闻说的话,被楚闻传给了最该听到的那个人,所以那人今日乘辇亲自前来。 玉晚眸底微微起了波澜。 虽来者不善,但无可否认,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玉晚不紧不慢地走完独木桥。 恰此时,玉辇里的人也出来了。 是位戴着白纱帷帽,穿着玉色长裙的年轻女子。 女子莲步轻移,轻纱不飘,裙裾不晃,却有朵朵雪白莲花在足边依次绽放,冰清玉洁,美不胜收。 正是玉晚的亲姐姐,玉曦。 其足下那些白莲,便是继承自她们母亲的步步生莲。 玉晚看着玉曦走近。 这就是母亲最想要的继承人的样子。玉晚想,天生玉骨,超凡脱俗,确实和她这样的天生艳骨不一样。 正想着,玉曦在她面前止步,摘下帷帽道:“随我回中州。” “不要。” 玉晚向后退了步。 分明体内流淌着同样的血,细看五官也有不少相似之处,偏玉晚一身明艳丹色,玉曦一身纯净玉色,两种颜色完全是两个极端,就像她们姐妹两个,早已背道而驰,形同陌路。 陌路到玉晚跟楚闻提到玉曦时,还能称呼一声姐姐,可当玉曦真站在她面前,她反而不喊姐姐。 她喊少族长。 “是少族长亲口说的,只要我踏出族地一步,就再也别想回去。”玉晚道,“怎么,事到如今,少族长反悔了?” 这话讽刺,玉曦细眉微凝。 显然没想到一来就出师不利。 正欲开口,旁边不知哪个护卫小声道:“她不是少族长。” 玉曦微不可察地一僵。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47节 她转眸看了看,没能找出是谁多嘴,只好转过来,眼眉柔顺,语气也柔顺地同玉晚道:“那天是我冲动,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你是我妹妹,我们打小一同长大,血浓于水,我怎么可能真的不让你回家?这么久你也该消气了,就原谅我吧,我们还像以前那样,楚公子和九方少主他们也在等你。”如此就算道完歉,她重复道,“随我回去吧。” 玉晚却听明白了。 难怪这么久都没当上少族长。 不难猜出,因为她的离开,楚闻和九方承也先后离开中州,致使以楚家和九方氏为首的各大氏族对玉族没以前热情,给玉族造成不小的压力,或许还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这才由玉曦亲自上门道歉请她回去,好恢复玉族和楚家九方氏的紧密维系。 一日不恢复,玉曦便一日当不成少族长。 想通这点,玉晚笑了声,道:“以前那样?以前天天被你孤立那样吗?还是被你骂我抢了你男人那样?” 下一瞬敛起笑,抬手示意送客。 换作以前,玉晚这般不给面子,玉曦早掉头走人。 但今日,她尽力遏抑住,道:“我并非有意孤立你,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 “送客。” “我……” 玉曦还要再说,这时,身后传来句:“真是在外面呆久了翅膀硬了,连你姐姐的话都不听了。” 循声望去,那自玉曦出来后就一直毫无动静的玉辇上,此时又下来几人。 为首那位和玉曦一样戴着帷帽,看不清脸容,但能看出她气度雍容,端庄典雅,正是玉族现任族长夫人,同时也是玉曦和玉晚的母亲,魏余琦。 魏余琦抬手,微掀了掀面前轻纱。 她盯着玉晚道:“跟我回去。” 玉晚直视她,道:“不回。” 魏余琦道:“你再说一遍?” 玉晚道:“不回。” 魏余琦便摘下帷帽,道了声好。 下一刻,手一扬,柔软轻薄的白纱立刻化作尖锐刀锋,携着让在场众人俱都神色骤变的杀气,直冲玉晚而去。 族老更是大惊。 “魏余琦,你做什么!” 族老欲要出手阻拦,却见玉晚站在原地没动,只侧了侧脸。 “唰!” 白纱堪堪贴着玉晚的脸掠过,并未划伤她面容,可那稍稍触及便足以杀死人的劲风,还是让她白皙的颊边浮现出一缕血丝。 玉晚抬手揩了下脸。 有一点疼。 而魏余琦已然完全抛却了方才的雍容尔雅,指着她怒道:“早知你如此不听话,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 早知玉晚是艳骨,她就应该在刚怀上玉晚的时候,便让玉晚死于腹中。 不。 她连怀都不该怀,她只要玉曦就够了。 第30章 不欠 魏余琦发泄这么通是爽了, 她身后的族老却不爽了。 “夫人。” 见玉晚没事,族老停在原地没出手,拐杖重重往下一顿:“夫人别忘了此行目的。” 魏余琦这才调整表情, 浑然刚才她并没有想伤自己女儿一般地对玉晚道:“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跟我回去。”又道, “看你在外面都是个什么样子,不伦不类的, 居然还不穿鞋, 连守宫砂也露在外头, 简直不知廉……” “笃。” 族老又顿了下拐杖, 像是在提醒魏余琦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此行接玉晚回中州乃重中之重,他们不能放任玉晚真的和玉族决裂。 这几个月玉族有多动荡, 处境有多尴尬, 魏余琦身为族长夫人是最清楚不过的。 果然, 经族老提醒, 魏余琦咽下到嘴边的“耻”字, 改为:“快去换衣服, 换好就走,这西天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她目光扫了一圈,扫过寮房, 扫过独木桥,扫过整个紫竹林,眸中浮现出明显的嫌弃之色。 不由道:“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的,族里最破烂的房子都比这强上百倍。听说你还在洞窟呆了三个月?那得多脏,你真是吃饱了撑的非要……” “这里很好。” 玉晚打断魏余琦的话。 她并未依魏余琦所言去换衣服, 而是仍站在原地没动,只道:“洞窟也很好, 我那三个月每天都睡得很香。” 魏余琦不屑:“能有你在家睡得香?” 玉晚道:“当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族地已经好几年没睡过觉了。” 自从那次深夜惊醒,向魏余琦寻求安慰不成反被骂不检点后,她在玉族再没睡过觉。 夜里不敢睡,白天不能睡。 夜里是怕又有贼人翻窗,白天则是怕玉曦又告状说她不好好修行光知道睡觉。 ——她在玉族受的那些惩戒,绝大部分都是出于玉曦告状。 想到这里,玉晚看了玉曦一眼。 就见玉曦似乎也联想到这点,脚下微移,慢慢往魏余琦身后去,似是想要借魏余琦挡住她看她的视线。 玉晚收回目光。 有魏余琦在,玉曦不值一提。 玉晚注意力全放在了魏余琦身上。 她这位母亲可不是好相与的人。 譬如刚才,二话不说就对她动手早已是家常便饭,但这还不算真的发火。 魏余琦真正发火的时候,是连族老都压不住的。 说来好笑,世人皆赞“昆仑天人,中州玉女”,殊不知昆仑的天人是真天人,可中州的玉女却不是真玉女。 至少魏余琦嫁进玉族后,长达两千年的玉族生活都没能让她脱胎换骨。 扒掉那层惯会作表面功夫的外皮,真正的魏余琦可以说浑身上下没有哪怕半点能跟玉女扯上关系。 而等生下玉曦和她,魏余琦就更是变本加厉,以致于玉拢霜再无法忍受,抛妻弃女离家出走。 玉拢霜出走前,曾和魏余琦吵了一架。 魏余琦骂玉拢霜不是男人,玉拢霜则骂魏余琦有病,是个谁都受不了的疯婆子。 便如眼下,魏余琦有心想继续挑西天的刺,奈何玉晚油盐不进又有理有据,她只好挑玉晚本人的刺。 她道:“你看看你自己,好好的道修不当,改修太上忘情也就算了,你居然还修雷法?说多少遍不要修雷法不要修雷法,你是玉族子弟,你见过哪个玉族人修雷法?全天下最粗鲁最难看的就是雷法!” 玉晚道:“我乐意修,你管不着。” 魏余琦道:“你也不怕雷把你劈死!” 玉晚道:“劈死了也不关你事。” 魏余琦被气到。 她道:“行,不关我事,那就说说你一个姑娘家,居然呆在这种全是男人的地方?简直自甘轻贱!” 族老眼皮一跳。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族老此时无比后悔让魏余琦一同前来,“她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你怎么能这么说她!” 族老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魏余琦几乎暴怒。 她立刻转身,指着族老道:“你还知道她是我生的!” 似乎是忍耐了太久太久,忍到今天再也忍不下去一般,魏余琦整个爆发了。 她怒道:“当初我不想再生孩子,你们非让我生!好,我拗不过你们,我生了,结果才生下来,你们说我通奸,说我不配当族长夫人,把我脸面往地上踩。 “我脸丢尽了,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当时你们怎么答应我的,说她随我处置,结果第二天发现我没通奸,她就是玉拢霜的血脉,你们一边骂我那么对她简直不配当母亲,一边把她往我手里塞。 “我说过多少次啊?我每次都说我不要我不要,你们硬往我怀里塞,等发现我是真的不想要,一边继续骂我,一边跟她说她亲娘不好,让她长大了千万不要认我。 “后来我改主意了想瞧瞧她,你们还是骂我,不让我看她,也不让她看我,说我没资格。 “可她是我生的! “没有我,她能来到这世上? “凭什么我连说她几句都不能说了?我偏要说! “我不止要说她,我就算当初怀她的时候把她弄死了,生她的时候掐死了,你们又谁有那个权力来指责我!” 这么一番话,听得长老面上充血。 他重重地杵着拐杖,比魏余琦还要更愤怒地道:“魏余琦!你好好看看,这不是族里,不是你能撒泼的地方!” 魏余琦哈地一笑:“我就撒泼怎么了?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族老道:“什么事实?事实明明是你亲口说你这辈子只要玉曦就够了,你绝对不要玉晚!” 魏余琦:“对,我不要,可跟你有什么关系?” 族老:“你当时是在我面前发的誓!” “……” 他们开始相互指责。 玉晚听着,百无聊赖地垂了垂眼。 人性,真的好没意思。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48节 魏余琦和族老越吵越凶。 吵到后来,魏余琦甚至放言她现在就掐死玉晚,这样谁都不用再纠结;族老气得险些站不稳,举着拐杖拦魏余琦。 魏余琦被拦在玉晚身前三尺处。 明明再往前一步,她就能碰到玉晚,然族老的拐杖死死拦着,她前进不得,只好冲玉晚喊:“你过来!既然不愿意回去,那就永远都不要回去好了!亏我生了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玉晚沉默地看魏余琦。 仅一步之遥,却好像一道巨大的裂痕横亘在她和魏余琦中间,横亘在过去十多年的岁月里,横亘在看似还藕断丝连,实则早已被斩断了的血脉维系上。 而魏余琦还在说:“我是你母亲,你的命是我给的,你必须听我的话!我让你死你就得……” “我的命早还给你了。” 玉晚打断魏余琦。 少女眸光平静。 尽管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但玉晚仍旧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深夜,听闻玉拢霜是带着玉印走的,魏余琦当即便去追。她也去追,但她人小腿短,靠着法器才勉强缀在后头。 追了小半个时辰,她没能追上魏余琦,她以为她跟丢了,就听魏余琦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让她快点。 她听话地加快了。 待见到等着她的魏余琦,她才张口喊了句母亲,就被魏余琦隔空抓过去,紧接着一把刀捅进了她的身体。 那时她有多疼呢? 被魏余琦取指尖血不疼,被魏余琦往地上摔不疼,被魏余琦试图剥离艳骨不疼。 只被魏余琦拿来挡刀,挡完随手扔到地上,她一边流血,一边看魏余琦将那不知从哪打听到其行踪的仇敌一掌毙命,自顾自继续去追玉拢霜时,她突然觉得好疼好疼,从没这么疼过。 疼到养她的族人说好几次她都没气了,眼看救不活了,就去禀报魏余琦,结果魏余琦连来看一眼都无,派人传话说死就死,随便找地埋了就行,她便又有了呼吸,族人说可能是她过鬼门关时听见了这话,不甘心,才挣扎着活过来。 可活过来有什么用? 魏余琦还是厌恶她,还是痛恨她,还是到现在也要亲手掐死她。 面对状若疯癫的魏余琦,玉晚面不改色,平静道:“你忘了,父亲离家那天,你亲手拿我挡的刀。 “我已经为你死过一次了,母亲。” 魏余琦整个人一僵。 她道:“你说什么?” 玉晚道:“我说我不欠你,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魏余琦仿佛听到此前从未听过的荒谬话,道:“谁说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为我挡刀不是应该的吗,我……” 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咳嗽。 陡的被打断,魏余琦顺口就要骂,却见玉晚冷冷抬眸,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再没有任何的亲近、孺慕和渴求。 有的只是对陌生人的漠然。 “此乃佛门重地。”玉晚冷冷道,“都给我滚。” 魏余琦自然不肯现在就走。 然而没等她再开口,一位修士过来,向她和族老等人作礼,随后对玉晚道:“照晚居士,有人找你。” 是先前通知中州来人的那位师兄。 玉晚便问:“这次又是谁?” 师兄道:“是一刹寺来人,正在客堂等你。” 玉晚立刻知道了。 是无沉。 他来找她了。 玉晚同师兄道谢,送师兄离开。 至此,她再没理会魏余琦,抬脚便向客堂去。用跑的。 她跑得很快。 从没这么快过。 待到了客堂前,她停下,改成走路。 此时法会早已结束,客堂里没多少人。玉晚进去后,无需寻找,她一下便望见那道云母色。 清淡又疏离,轻浅却也温柔。 她走过去。 无沉这时也起身,唤了句照晚。 玉晚在他面前站定,不说话,只看着他。 他立刻觉出她受了委屈。 正欲询问,就见她眼里忽然盈了泪水。 她抽噎了一下。 “我好想你。” 第31章 石头 许是平时见多来客对寺里的人哭, 却甚少见寺里的人对来客哭,客堂的诸位师兄立即望过来,想看是怎么回事。 无沉注意到了, 微微侧身挡住玉晚。 他低声道:“这里人多,先换个地方。” 玉晚也知道客堂不适合说话, 点点头止住泪,带他去了此刻无人的三心泉。 三心泉是无量寺里很出名的一处古迹。 泉水由山顶积雪融化而成, 极长的一条直达山脚。中间落差最大处形成三条瀑布, 其内据闻有佛祖当年留下的三颗佛石心, 故名三心泉。 此刻, 其中一条瀑布下,玉晚坐在岸边, 双足浸入水里。 尽管是酷暑, 泉水却非常凉爽, 仿佛能直接从足底凉到心底里似的, 教那些不停翻涌着的糟糕情绪悉数冷却下来, 使得玉晚尽可能维持平稳心态地同无沉诉说刚才发生的事。 “我姐姐来了, 我母亲也来了,”她这么说道,“还有族老, 他们一起来接我回中州。” 无沉一听就知道,她省略了很多。 他却也不细问,只说:“你没答应。” 玉晚嗯了声:“我跟他们吵了几句,就来接你了。” 无沉道:“他们没有追你?” “没有。可能是怕被外人看到,会觉得丢人。” 玉晚晃了晃腿, 金铃在水下发出和以往不一样的叮当声响。 有点沉闷,一如她此刻语气。 “他们很注重在外形象的, ”玉晚又说,“何况我走前还跟他们说了句滚。”顿了下,后知后觉地恍然,“完了,我这算不算犯戒了?” 她虽只是皈依,但也要受五戒。 五戒里有一不妄语戒,谓不妄言、不绮语、不恶口、不两舌。其中不恶口意指不言语粗恶,简单来说就是不能骂人造口业。 玉晚正犹疑地想她那个滚字有点像骂人,就听无沉道:“不太算。” 玉晚闻言却并未放松。 不太算,那就是算。 她挠挠脸。 却忘记脸上被魏余琦的帷帽伤到,她嘶了一声,立即放下手,对着水面查看伤势。 刚伤到的时候还只是显出一道细细的血丝,现在已经发展成很粗的一条红痕,更肉眼可见的有点肿,难怪客堂里的师兄那么关注她哭,原来她看起来像挨了打。 ……她自己看都觉得像挨打了,无沉呢? 玉晚立刻抬头,道:“我没挨打。” 当时她和魏余琦还没吵起来,当着族老的面,魏余琦不会真打她脸。 当然,不否认魏余琦真想打她的时候,她也不会乖乖受着不还手就是了。 ——这点是跟玉拢霜学的。 因为她的天生艳骨让魏余琦丢了脸,魏余琦以自己是外嫁进来为由,认为问题绝对出在玉拢霜这个玉族人身上,屡屡数落于他。玉拢霜身为一族之首,自然不肯被魏余琦指着鼻子说不行,夫妻俩动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打,打出火气来那叫个惊天动地,全玉族一齐拉架都不一定能拉得住。 而玉拢霜出走前,对她这个不受母亲待见的小女儿还算勉强尽到父亲的责任,她什么都跟他学,耳濡目染之下就养成不管是玉曦还是魏余琦要打她,她都绝对会反击的习惯。 为此,玉曦告过她的那些状里,有一大半就是因为玉曦想揍她却没能揍到不说,反而被她给揍了。 她在玉族过得是很不好,但好赖她没吃过太多亏。 “我早跟母亲决裂了,她不敢打我。” 玉晚又道:“她顾忌我背后有师父呢,还有道真师兄,族老都不敢在我面前倚老卖老,她更不敢对我撒泼。” 无沉道:“那你脸上的伤?” 玉晚道:“被她扔的东西碰了下,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若非魏余琦用了灵力,她一时不会儿化解不了,否则这点淤血早消了。 见她不在意,无沉没再问,只取出一个小玉瓶给她。 玉晚接过,上下看了看,又凑近瓶口闻了闻,有淡淡的草木香味。 “这是什么啊?” “一种灵药,”无沉说,“作化瘀消肿用。”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49节 玉晚便拨开封口,顿时比刚才要更显得浓郁的草木香弥漫开来。微斜瓶身,就见里面盛着的不是常见的丹丸,而是淡绿色的药液。 “内服还是外敷?” “内服。” 又问过用量,玉晚没犹豫,仰头喝下。 本以为味道就算不苦,也好喝不到哪里去,谁料入口竟有些甜丝丝的,并且还不是那种为哄小孩子喝药的很奇怪很别扭的甜,而是像蜂蜜一样。 玉晚福至心灵。 “这是你自己调制的?” 无沉颔首:“我想着你不喜欢苦药,甜一点的你应该能喝得下去。” 竟连调药都会考虑到她。 玉晚心下微微一暖。 “嗯,这个好喝,”她将封口塞好,仔细收进须弥戒,剩余的量还够她再喝两次,“谢谢你。” 不知是药效这就开始起作用了,还是心理上的暗示,总之玉晚觉得伤没刚才那么疼了,她将话题转回不妄语戒上。 想到犯了戒,玉晚心下难安。 她问:“犯戒了要怎么办?” 无沉答:“先忏悔,后舍戒。如果不舍戒,那便发誓此后再不犯戒。” 舍戒即不能继续持戒要舍掉的意思。 玉晚想了想,她也就是今天太过生气,且那个时候她怕魏余琦将火撒到梅七蕊身上,才没能控制住,说了个滚字。 而经过今日这番,之后魏余琦应当再舍不下脸来找她。 只要见不到魏余琦,她还是挺心平气和的。 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要多加注意,不能再犯戒,玉晚抬起脚,搭在一旁等晾干。 “说来奇怪,明明我已经开始修太上忘情,按理说再见到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感觉的,结果没吵两句我就气上头犯了戒,”玉晚嘀嘀咕咕道,“难道是我修的时间不够长,达不到能对他们忘情的地步?好烦,我再也不想理他们了,是他们先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 又说:“反正从废弃灵诀那天起,我就跟玉族划清了界限,如今他们放低姿态让我回去,也不过是看在利益的份上,根本不是真心想求我……” 她忽然又有点哽咽。 玉晚原本不想再哭的。 但可能是终于见到了能够依靠的人,也可能是心里积压的委屈实在太多,明明刚才还一副无所谓不在意的态度,这会儿却还是哭了。 她哭得很安静。 他们面前这条瀑布并不宽,是三条瀑布里最小的一条,甚而水声也是最小的,连远处的鸟鸣都能听得清楚。 却独独听不到她哭泣的声音。 只能看着她泪一滴一滴地滑落,像宣泄,也像更深的压抑。 她也没要无沉安慰,自己摸出条手帕,哭几下擦擦,再哭几下再擦擦,实在不舒服了就接点水洗把脸,然后继续哭继续擦。 无沉便看着她最终哭累了,趴在石头上睡过去。 这段时间她太累了。他想。 照七居士的病,玉族人的逼迫…… 他往她身上披了件衣服,悄声走开。 无沉走后不久,玉晚就醒了。 她一睁眼就找无沉。 然环顾四周,都没能看到无沉的身影,她撑起手臂坐起来,没留意身上有衣服在往下掉。待眼角余光瞥见了,她下意识伸手去够,未料动作太大,身体朝水面倾得太狠,她一时没能稳住,和衣服一起掉下去。 冰凉泉水没过全身,玉晚懵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她落水了,就被人扣住肩膀向上提,不消说正是返回来的无沉。 上岸时,无沉袖口从水里带出什么东西,玉晚手疾眼快地一把抓住。 和之前那次不同,这次玉晚是真的全身都湿透。无沉转头脱下外衣给她,示意她披上。 他没有别的干净衣物了。 玉晚披好。 世人皆不爱她。 她也不爱世人。 她只能抓得紧他…… 玉晚不禁拢紧了身上的外衣。 “我送你回寮房。”他说。 玉晚应了声。 是该回去换掉这身湿衣。 只是…… “我好像走不动,我腿有点软。”她仰头看他,“你能不能背我?” 以往她这么说,都是有意撒娇逗弄,是为了看他无可奈何却不得不答应的表情。 但今日,她语气有些恳求。 连眼神也是恳求的。 她从头到脚皆湿淋淋的,像被丢弃的幼兽,可怜到过分。 无沉沉默数息。 然后背过身,在她面前蹲了下去。 玉晚小心地趴到他背上。 等她双手圈住他脖子,说好了,他才托起她腿弯,在她的指示下往吊桥走。 从三心泉到吊桥的路很长。 长到脱去外衣,无沉上衣原本是更浅一些的云母色,然行走间,他肩背处的布料颜色却渐渐加深。 原是玉晚又哭了。 她还是哭得很安静,默不作声。 无沉便也不作声。 她伏在他身上,泉水慢慢渗入他上衣,她的泪也一滴滴洇入。 分明是凉的,他却觉出烫意。 察觉到她越哭越厉害,无沉微停了下。 他有心想和她说话,像先前传书时那样开解她,可好像人和人一旦见了面,有些话就莫名其妙说不出口,他便重新举步,继续沉默地走。 这个时候,不知是正一同聚在别处,还是玉晚刻意挑了偏僻的路段,总之他们一路都没碰到另外的人。 此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个。 玉晚终于不再哭了。 她擦干眼泪,打开上岸后就一直紧紧攥着的手。 是一块被无沉从三心泉里带出来的石头。 佛石心—— 据闻谁能找到,谁便能得到佛祖真传,从而前往极乐世界,塑成金身。 玉晚重新握紧掌心。 然后侧过脸,贴住温暖宽阔的脊背,将人搂得更紧。 就此抓紧了,再也不想放开。 第32章 感知 一直行到抬头便能望见吊桥时, 他们才碰到人。 未免被撞见无沉居然背她,玉晚松了松手,让无沉放她下来。 无沉问:“能走得动?” 玉晚说能。 他便慢慢放下她, 期间还虚扶着她臂弯,以免她站不稳。 像是所有的委屈和软弱都随着刚才那些眼泪流出去了, 玉晚站好了,就要将外衣脱下还给无沉。无沉摇头, 只是一件外衣而已, 旁人看见了也不会误会什么。 “那走吧。” 两人并肩往吊桥去。 经过刚才那段路, 玉晚身上的湿衣已不再往下滴水, 唯头发还贴着无沉外衣蜿蜒出明显痕迹。好在诚如无沉所说,即使遇到的几位师兄同她打了照面, 也都没多问, 只互相行过礼, 便各自散开。 待到了紫竹林, 那座极其打眼的玉辇已消失不见, 掉在地上的白纱帷帽也不见, 那群人似乎已经离开了。 无沉止步,慢慢看过四周。 玉晚道:“他们走了。” 无沉嗯了声,没说什么, 只让她快去换衣服。 这天虽热,但湿衣服穿久也会着凉。 玉晚道:“那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出来。” “好。” 玉晚便进了寮房。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50节 无沉立在不远处等,他有件事还没和玉晚说。 等了不到半刻,有人来了。 尽管彼此都是初次见面, 但无沉一眼就认出来人是玉晚在玉族的姐姐玉曦,玉曦也认出面前这位是一刹寺的首座。 无沉作礼:“玉施主。” 玉曦没开口, 只回礼。 礼毕,她径自越过无沉身边,向玉晚寮房走去。 眼看她走到门前,未像常人那样先叩门,而是直接就要推门,无沉道:“玉施主。进门前,可否要先问询照晚居士?” “问询?” 玉曦转过身。 她这才仔细打量无沉。 不知她看出什么,抑或是想到什么,总之她眸底飞快掠过一抹幽光,而后柔声道:“首座说笑了,我是她姐姐,我们姐妹之间从来都不需要问询,太见外了。” 无沉一听就知她说的是假话。 不论他有没有听过她和玉晚那些姐妹不和的传言,单凭玉晚同他提起她和魏余琦时,关于她只说了句“我姐姐来了”,此后便绝口不提,就能猜出玉晚和她关系差到何等地步,莫说是不需要问询,恐怕玉晚从未让她进过自己房间。 不过眼下,无沉并未拆穿玉曦。 他只不赞同地道:“玉施主可否想过,倘若照晚居士此刻不便……” “她没有不便。”玉曦打断他,“只是如果首座再这么拦着不让我进去,恐怕她就真不便了。” 无沉问:“此话何解?” 玉曦温婉一笑。 她低眉道:“都说了不便,首座就不要再问了。” 言辞间隐约表露出是一些女儿家不便言明的东西。 聪明人到这一般不会再问下去。 玉曦转身欲继续推门。 却见眼前一晃,刚刚还在数丈之外的无沉此刻已到了她面前,抬手按住门扉。 他道:“什么不便,烦请玉施主把话说清楚。” 玉曦有点不耐烦。 这个首座怎么这么缠人? 便道:“怎么,首座就非要将女儿家的私密事打听清楚吗?” 这话对无沉这样的身份而言,相当于侮辱。 然无沉只面不改色地重复:“还请玉施主把话说清楚。” 玉曦手指微动了动。 奈何她知晓她修为境界不如无沉,真动起手来她绝不是无沉对手,便道:“我倒是敢说,你敢听吗?” 无沉道:“请说。” 看无沉这态度,心知再不说真话,就得和他一直这样纠缠下去,玉曦冷哼一声,破罐子破摔地道:“玉晚她封印有异,艳骨出了些变故。如何,我能进去了吗?” 无沉眸光微凝。 “敢问玉施主何以得知这点?” “就凭我是她亲姐姐。”玉曦抬了抬下颚,“只要我想,我随时都能感知得到。” 无沉还要再问,玉曦却趁他不备,猛地推开房门。 两扇房门瞬间大敞,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还未来得及避让的无沉一顿。 抬眸望去,就见房内桌边,已经换过衣服的玉晚倒在地上,嘴角血迹斑斑。 “这下信我了吧?” 玉曦手一挥,灵力托起昏迷中的玉晚,这就要带玉晚走。 却被无沉挡住去路。 他双手合十:“劳烦施主放下照晚居士。” 再次被拦,玉曦愈发不耐。 但无沉是外人,在外人跟前,她向来都是一副好脾气的姿态,遂好声好气地道:“我是她姐姐,我带她走天经地义。你是她的谁?” 无沉不言。 玉曦道:“让开。” 无沉还要再拦,玉曦衣袖一抖,扔出个卷轴。 卷轴于半空展开,霎时灵光四溢,一座仿佛由墨玉打造而成的硕大牢笼豁然出现,携着无法忽视的威压,向无沉当头压下。 这赫然是个困阵。 此阵品级不低,料想能将这位喋喋不休的首座困上个一天半天的吧。 玉曦想着,刚走出一步,就听后方无沉道:“既然你能感知得到,为何当初要唆使她封印艳骨?” “我可没有唆使,”玉曦回头,“是她自己非要……” 这次轮到无沉打断她。 无沉道:“我听照晚说了,你求她走的时候,提了很多次封印。” 玉曦语塞。 无沉继续道:“你根本不拿她当妹妹。” 试想连玉晚封印有异都能感知到,那别的呢,玉曦是否也都能感知? 可她却放任,丝毫不管。 若说魏余琦不是个好母亲,玉曦显然也不是个好姐姐。 “你不能带她走。” 玉曦挑眉。 “好笑。我今日偏要带她走,你待如何?”当着无沉的面,玉曦将灵力凝成绳索,一端握在手里,另一端系在玉晚腰上,“有本事你先破阵。” 语毕才扭过头,就听“咔”的一响,是什么东西裂了的声音。 玉曦下意识循声看了眼。 只一眼,她神色骤变。 赫然是牢笼困阵的墨玉柱在无沉掌下出现了裂痕。 须摩提这位首座,修为竟高深到这等地步…… 玉曦当即再不敢耽搁,御风便走。 玉曦速度已足够快。 然而还未走出紫竹林范围,她便感到灵力系着的那头动了动,她一看,竟是玉晚醒了。 居然这么快就醒。 玉曦瞬间生出很多猜测。 莫非玉晚这次根本是假装昏迷,或者玉晚得了什么天大的机缘,又或者是…… 忽而“啪”的一声响,玉曦定睛一看,就见灵力绳索被那头的玉晚用手生生扯断。 紧接着玉晚抬手,半截灵力绳索携凛凛风声直冲她而来。 玉曦不及多想,立刻接招。 不过两三招,玉曦才化开没用了的灵力绳索,还未再行动作,就感到喉咙一紧,被欺身近前的玉晚掐住了脖子。 又是这招。 她永远躲不过这招。 玉曦垂了垂眼。 再抬起时,她眼里已凝出水雾,声音也带着哭腔。 她含泪道:“你要杀我?我们是亲姐妹……” “闭嘴。” 玉晚叩着她脖子的力道一下加重。 她发出呃的一声,呼吸骤紧,再说不出哪怕半个囫囵字。 只能看着玉晚凑近过来,低声道:“你居然还有脸说我们是亲姐妹。刚才那么急着带我走,是想趁我虚弱的时候对我动手吧?你也不想想,你都能感知到我封印有异,我为何不能察觉到你对我有杀心?早在你第一次练习术法往我身上丢,差点伤到我却说是手滑失误时,我就已经知道你想我死了啊,姐姐。” 最后两个字说得缠绵又亲昵。 玉曦面色发白。 而玉晚又道:“你一直对我抱有杀心,我却是没有的。毕竟,你是我姐姐,我们打小一同长大,血浓于水……对吗?” 说完,玉晚终于放开她。 没了支撑,玉曦瘫软倒地。 她大口喘气,好容易缓过来,抚着脖子疯狂咳嗽。 玉晚面无表情地看着。 此一番,她们两个算是彻底撕破脸皮。 见玉曦咳完却不敢站起来不说,更垂着头不敢看自己,玉晚勾了勾唇,毫无笑意。 “别让我在西天再看到你,”玉晚道,“回你的中州去。” 恰此时—— “轰!”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51节 重重的一声传来,玉晚辨认了下,确定是无沉所在的寮房方向,她道:“还不走?” 玉曦这才起身,捂着脖子走了。 玉曦一走,玉晚再控制不住般向后踉跄半步,吐出口血。 这血呈乌黑之色,是强行醒来造成的后果。 幸而这点后果她能承受。 玉晚清理掉血迹,又漱过口,取出枚灵丹服下,方折返回去找无沉。 回到寮房时,远远就见墨玉柱齐齐崩碎,困阵已破,无沉正从残损的牢笼中走出。 “无沉!” 听见这声,无沉正待转头,玉晚已跑过来,从背后抱住他。 她抱得很紧很紧。 像用尽此生所有的力气。 “你别丢下我。” 他大约是想笑一笑的,却没笑,只微微回首,温声道:“好了,快松开贫僧吧。” 玉晚摇头。 无沉看不见她神情,只能听她道:“我怕我松开,你就要离开我了。” “不离开,”听出她心情低落,他几乎是习惯性地又开始哄她,“我已挂单,从今天起会住在无量寺。” 挂单意为投宿。 玉晚这才知,她在三心泉醒来时之所以没看到他,是因为他去了客堂挂单。 她松开他。 等他转过身来,她才问:“住多久啊?” 无沉道:“我也不知。” 他没明说,但玉晚懂了。 他大概是想陪她到梅七蕊走的那天。 而那天并不很远。 玉晚心下又是柔软又是酸楚。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那等时间到了,我们再一同下山云游。” “嗯。听你的。” 第33章 联手 玉晚问完, 就该无沉问。 他道:“玉曦说你艳骨出了变故。是什么变故?” 玉晚想了想道:“还好啦,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能解决。” 这样避重就轻的回答, 很明显她不想说。 无沉不由回想起玉曦说她不便的时候,好似也并非全是假话。 只是若真的不便, 该会是怎么样的一种不便,以致于平时什么事都愿意告诉他, 这次却不愿? 到底是担忧这不便恐和性命交关, 无沉问:“为何你之前说的不是这样?” 之前在石窟里的时候, 她说不用管。 可如今看来, 岂能不管? 玉晚答:“之前那是封印动啦,现在是有异, 不一样。” 无沉还要再问哪里不一样, 玉晚却已经绕到他身后去看那残损的墨玉牢笼, 边看边说玉曦也是舍得, 这困阵品级不低, 价格也不低, 饶是玉族里都没备几道,现下却直接给他用了。 想来若非他修为足够精深,抑或是她自己强行清醒, 估计她现在已经被带出西天。 好险。 玉晚后怕地拍拍胸口。 要是这次被带回去,恐怕以后就再逃不出来了。 四处看了看,看到掉在地上的卷轴,玉晚想过去捡了好将牢笼收起来,不然这么大一个笼子停她门前怪违和的, 却是刚抬脚,就被无沉拦住。 他道:“你别碰, 我来。” 显见是怕卷轴上留有什么暗手,她一碰就又要昏迷或是怎样。 玉晚寻思了下,觉得无沉的考量不无道理,毕竟这么多年来玉曦明里暗里什么招没对她出过,还真有可能会点什么暗手,便让出足够远的一段距离,看无沉双手结印,隔空托起卷轴,全程谨慎得只用灵力,一点没上手。 事实证明谨慎不会出错。 在无沉收好墨玉牢笼,要将卷轴移交给玉晚,方便她后面禀告用时,他就觉手中被灵力裹着的卷轴蓦地一震,随后卷轴脱离了他的掌控,整个在空中光芒大放,一座体量比刚才的墨玉牢笼要小,但威压却更重的白玉牢笼凭空出现,直接无视离得最近的他,向远处的玉晚飞去。 玉晚讶然。 子母阵…… 这回是真下血本了。 眼见白玉牢笼已到近前,玉晚抬手祭出画见伞,打开了向前一送。 伞面霎时流光溢彩,灵力随伞面弧度形成一道实质般的格挡,令牢笼的前进滞了滞。 便乘着这一滞,无沉及时赶到,一掌拍下。 顿时又是极重的一声响,牢笼顶部的白玉出现道裂痕。玉晚望见了,伞柄一转,伞面随之转动,那道裂痕立时被加深,无沉也再度出掌。 “哗啦!” 裂痕扩大,整座白玉牢笼在两人联手下就此碎裂。 然后仍旧是由无沉进行回收,玉晚则扭头看向隔壁。 她这边这么大的动静,梅七蕊却是只开头咳了那么一声,之后就再没反应。 玉晚有点担心。 刚到梅七蕊寮房,就见窗户半开着,显见主人起过床。透过窗户往里看,床上梅七蕊午觉睡得正香。 玉晚算算时间,这个点是未时,而梅七蕊咳的时候刚好是平常上午晒完太阳回屋里歇着的点,难怪没跟玉曦她们撞上。 细细观察过梅七蕊的面色,确定她今日状况还算不错,玉晚没打扰她,轻手轻脚地离开。 就是原本想介绍梅七蕊和无沉认识的,看来要再等等了。 玉晚回来后将这话一说,无沉颔首:“照七居士身体要紧,待她醒了再认识也不迟。” 玉晚道:“那先去你的寮房,看需不需要添东西。” 无沉正要说不必,她又道了句:“我还没见过修士寮房长什么样呢。” 两人这便一同去了。 因为是挂单,非本寺人士,客堂安排给无沉的寮房也在这座山上,只是距居士的住处有些远,走了好一阵才到。 像玉晚那有紫竹成林,这里也有竹林,但不是紫竹,而是较为常见的青竹。 玉晚转了圈,觉得可以,然后就和无沉一起布置房间。 当然,说是一起,实则无沉根本不让玉晚动手。 问就是她刚刚才吐血昏迷过,需要休息。 玉晚便在屋外等,因为无沉又给出个理由,说屋里还没通风,气味不好。 直等他说好了,玉晚进去,打眼就见各处皆被布置得如他本人一般齐整规范,甚至他还抽空煮了壶茶,正倒了两杯放凉。 至此,无沉正式在无量寺里住下。 喝完茶,便到了药食的时候,玉晚带无沉去斋堂。 因为提前算了梅七蕊的吃饭速度,他们路上没走太快,到斋堂后略等了等,成功等到梅七蕊出来。 玉晚冲梅七蕊招手。 梅七蕊原本还很慢悠悠地走,望见玉晚时也只是挥了下手,仍旧慢悠悠的。 两步过后,她觉出不对,玉晚身边那是谁啊,她好像没见过? 她不禁仔细看了看,再三确定就是自己没见过的,但又好像以前看过留影石或者画像什么的,那脸和那衣服都有点眼熟,她加快脚步过去。 到了玉晚跟前,还没开口,就听玉晚道:“照七师兄,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无沉。” 无沉作礼:“照七居士。” 果然是无沉。 梅七蕊暗暗吸了口气。 她很稳重地回礼。 回完再顾不得什么,立刻拽玉晚去到一边,低声问:“他怎么来了?” 玉晚道:“他听说玉族人找我,怕我出事就过来了。” 梅七蕊道:“他怎么知道玉族人找你?”刚说完就反应过来,肯定是玉晚给他传书,便自动揭过这个问题,换了个新的,“他是单纯来看你,还是?” 玉晚道:“也来看看你。” 梅七蕊:“……?” 照七师兄懵了。 她是真不懂,她跟无沉在今日之前素未谋面,她有什么好给无沉看的啊? 玉晚:“他挂单了。” 梅七蕊:“所以?”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52节 玉晚没有回答。 梅七蕊还在懵着,玉晚抬手拢了拢她衣领。 天热,她却穿得厚,光是海青底下就还有两层苏梅色。 “回去吧,”玉晚说,“起风了。” 梅七蕊懵懵然地被玉晚推着往吊桥走,无沉跟在两人后面。 直到被玉晚团巴团巴塞床上坐着,梅七蕊终于想明白玉晚的未尽之言。 她看着床尾替她叠衣服的少女。 开口道:“晚晚。” “嗯?” “我这里没事,你带无沉去其他地方逛逛吧,”梅七蕊看了眼房门,无沉正在外面等着,“山上好看的好玩的多得很,别老在咱这一亩三分地里打转。” “等我叠完。” 把梅七蕊换下来的海青叠好,玉晚还想把她明天要穿的也给一齐收拾了,却被从床上下来的她往外撵,她又不是手残了什么都做不了,搁她这献殷勤还不如去找无沉谈情说爱。 “……什么谈情说爱!” “我不管,反正你快出去,去去去。” 玉晚被梅七蕊扫地出门。 才站稳,门就砰的一声关紧了。 玉晚无语。 她又被嫌弃了。 听见动静的无沉转过身来:“怎么?” “没事。” 不过是她心疼梅七蕊,梅七蕊也心疼她而已。 说来无沉来的这个时节很好,山上的石榴快熟了。 其中有棵年龄最大,同时也是玉晚发间那朵榴花的来源的石榴树,恰恰好在紫竹林不远处。 趁天还没黑,玉晚带无沉过去看小石榴。 路上她问:“你之前来过无量寺吗?” 无沉说:“没有。” 玉晚便同他指,这边都是长期挂单的居士和修士住的,那边是寺里的师兄们住的,再那边是…… 她说一句,无沉应一句,这么到了那棵石榴树前,玉晚又指:“你看,结了好多小石榴,师兄们说再等上十天半个月,中秋的时候就差不多能吃了。” 无沉抬眸看。 看着看着也指:“那有一颗已经熟透的。” “在哪?” “在中间。” “哪?看不见。” “中间那里。” “不行……还是看不见。” 玉晚个子不算矮,但这棵石榴树实在是太大也太高,她很努力地抬了头踮了脚,甚至连换好几个位置,也还是没望见那颗熟透的,能望见的全都是又小又青。 她气呼呼地道:“石榴熟了不就是给人吃的吗,我现在看都看不到还怎么吃啊?” 无沉笑了笑。 他道:“现在能摘吗?我摘下来给你。” 玉晚说能。 总归石榴这种水果不作供品用,师兄们说往年都是只要熟了就能摘,想吃几个吃几个,也不用特意去禀报。 无沉便上前去,伸长手臂轻轻压了压树枝,将那颗藏得很好的石榴摘下来。 玉晚一瞧,又大又红,开裂的部位散发出香气,确实是熟透了。 她再仰头看了看,顺便让无沉也一起看,确定这棵树上目前就这一颗熟透的,她道:“掰开掰开,最好掰成三份,你一份我一份然后照七师兄一份。” 无沉依言顺着开裂的部位掰成三瓣。 也不知道他怎么用的巧劲,三瓣大小居然差不多。 玉晚夸他,果然手巧的人做什么都是巧的。 然后选了最好看的一瓣放进须弥戒,另外两瓣和他一起就地享用。 不得不说这颗石榴虽有点早熟,但吃起来很甜,也很多汁。 快吃完的时候,玉晚问:“石榴好吃吗?” 无沉道:“好吃。” “石榴花呢,好看吗?” “好看。” 玉晚抿抿唇,笑了。 她忽然想,等来年石榴花开,如果可以的话,一定要让他亲手给她簪一朵。 “我呢,”忽而她又问,“我好看吗?” 无沉闻言,抬眸凝视她。 他目光认真极了,也深邃极了。 直让玉晚有点不太敢继续和他对视,下意识想收回视线时,才听他道:“嗯,好看。” 第34章 大雾 吃完石榴, 天色开始擦黑,无沉准备送玉晚回寮房。 玉晚婉拒了。 她得去找师父,白天玉族的事还没跟师父说呢。 “你明天会去上早课吧?”玉晚走前问, “我到时候在吊桥等你。” 无沉应好。 玉晚便高高兴兴地往主峰走。 路上碰到几位师兄,玉晚同他们打过招呼, 刚迈出两步,就又转回来, 问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人:“这是新发现的魔修?” 师兄们说是, 然后让她别靠太近, 这个魔修刚刚自毁了识海, 现在神智错乱逮谁咬谁。 玉晚心道果然。 魔修们让自己闭嘴的方法真的不胜枚举。 再问发现这个魔修时可否有发现被种下魔印的凡人,得到肯定的回答后, 玉晚与师兄们作别, 随即再未停顿地到了寂归寮房。 她到的时候不太巧, 寂归正接见客人。 便候在外头等了等, 等寂归送客人出来, 方知是道真为刚才那个魔修来找寂归商量。 “道真师兄, ”玉晚想起之前将和梅七蕊一同猜测的金蝉脱壳说给师父听的时候,道真也在一旁,此刻便顺势询问, “你这几个月有注意到哪里不太对劲吗?” 道真说:“没有。不过,能驱策这么多魔修为其办事,想必背后人地位不低。” 玉晚略想了想,抛出个答案:“难道是魔皇?” 便如坊间流传的常用来称赞玉族的那句俗语,其实全句应为“昆仑天人, 中州玉女。东海剑胆,西天佛心。南山魔皇, 北域妖王”。 其中魔皇是中界公认的南山第一人。 道真摇头:“魔皇在七杀宫,十年前就开始闭关,至今还未出关。” 这个玉晚倒是听过。 说是魔皇想要冲击飞升,成为与仙家齐名的上界大魔。 该不会就是趁魔皇闭关久未露面,七杀宫有人想取代他,才往西天派出这么多魔修好方便浑水摸鱼? 或者还有个可能,那就是魔皇其实早就尝试过飞升,但没能安然渡过那足以将人劈得神形俱灭的十方雷劫,受了很严重的伤,不得已才金蝉脱壳。 道真听罢沉吟一瞬:“南山前段时间确实降临过十方雷劫,只消息没传出来,不知是不是魔皇……这样吧,改日我往七杀宫走一遭,看魔皇究竟是不是还在闭关。” 寂归颔首:“那就辛苦你了。” 道真说不辛苦,但有一点:“就怕上界那些大魔给七杀宫布置的禁制太多,届时我若被挡在外面进不去,那便丢脸了。” 寂归失笑:“如果连你都进不去,那此事我们也不必再继续查了,干脆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 道真:“师叔这么说的话,我就非进去不可了。” 寂归:“事态如何,也还是要看缘法的。” 道真应了句缘法自然,便告辞离开。 目送道真走远,寂归转向玉晚:“这个时候才来找我,看来是刚与无沉分开。” 未料师父一上来就如此直白,玉晚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道:“什么都逃不过师父慧眼。” 但师父知道也挺正常,外来人士想在寺里长期挂单,须得经过住持同意,师父肯定早就知道无沉来了。 思及此,玉晚眨巴眨巴眼,等师父开口。 看出她在外那几个月明显经历了什么,现在同他说起无沉都不藏着掖着了,寂归笑着叹口气。 “进来吧。” 玉晚跟着他进屋。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53节 屋内茶香弥漫,是方才道真亲手烹煮的。此刻寂归给玉晚倒茶,师徒两个对坐着喝完一盏,寂归才问她白天和玉族生了些怎样的纠葛,他听闻动静不小。 玉晚将上午的事大致说完,取出那个困阵卷轴给他:“这东西我用不到,也不想留在手里,就交由师父处置吧。” 寂归打开卷轴看了看。 尽管大小两座牢笼的玉顶玉柱皆被震得稀碎,但只要卷轴没有破损,封在里面的子母阵就还能想办法修复。寂归收好,问:“玉族长至今也还是没有消息吗?” 玉晚说没。 如果有,魏余琦早就去抓人了,根本不会带玉曦来西天找她。 “那他应该快要现身了,”寂归道,“今日这一出,你与玉族算是彻底断绝关系,他若有心,听到这个消息必然会想办法见你一面。” 玉晚不解:“我之前离开中州的时候闹那么大,都没见他找我。” 寂归道:“兴许他也觉得你只是在闹脾气,闹够就会回去。”又道,“总之你做好准备,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他必会现身。” 长者说着,看了眼窗外,目光淡淡。 “有人也猜到这点,在等他出现。” 玉晚跟着看去。 窗外夜色无边,雾气朦胧,除近些的山脉轮廓,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但玉晚却仿佛亲眼看到了寂归所说之人,低低应道:“弟子明白。” “好了,回去休息吧。” “师父也早点歇息。” 玉晚起身离开。 因为起了雾,一路走来灯都不是很亮。 玉晚小心走完吊桥,才踩到平地,就见前头本不该有灯的地方亮着一笼清光,像是有谁在特意为她引路。 走近了,便见一袭云母衲衣的首座提着青灯,朝她望来。 她停住脚步:“你一直在这等着啊?” “嗯,天黑了,又起雾,我想着你可能看不清路,”他说着,提青灯往前照了照,“走吧,我送你回去。” 玉晚背着手挨过去。 一路无话。 唯乘着愈发浓重的雾气的遮掩,赩炽色挨着云母色更近了点,再近了点。 近到只差三寸时,寮房到了。 三寸立刻被拉开成三尺,乃至三丈。 她道:“谢谢你等我。雾越来越大了,你赶紧回去吧。” 无沉应道:“那我走了。” “嗯,明天见。” “明天见。” 夜里虽起了大雾,但好在隔天天气还算不错,玉晚赶到吊桥的时候,天光正好,又在等着她的人也很正好。 她没忍住笑,快走几步上前跟他打招呼。 大殿里,随着最后一句经文诵完,玉晚抬头,无沉刚好在她前面几排的位置。 不枉她一夜翻来覆去的没修炼,也没睡觉。 她只要想到无沉住在寺里,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就特别想见他。 如今总算每天都能见了。 早课结束,玉晚同无沉说了声,便独自一人回了寮房。 正在岸边晒太阳的梅七蕊听到脚步声,抬了抬帽檐:“嗯?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你不是应该跟无沉一起出坡吗?” 玉晚道:“我回来陪你呀。” 梅七蕊撇撇嘴:“我这几天又没吐血,有什么好……” 话未说完便捂嘴转头,开始咳嗽。 玉晚立即给她抚胸拍背,又取出药瓶放在她鼻下让她闻,动作不能更熟练。 等她咳完了,玉晚收起药瓶,迤迤然道:“好后面是什么话呀,你还没说完呢。” 梅七蕊:“……” 这满满的促狭意味。 梅七蕊只好道:“我特别需要你陪,我无比需要你陪,我全天下所有人都不要就需要你陪——行了吧?” 玉晚哼笑一声,转身进屋去给她倒白水喝。 就这样,玉晚每天与无沉一同上早晚课,中间则陪梅七蕊吃饭喝药,日子过得相当规律。 转眼小半个月过去,中秋要到了。 加之八月十五是月光菩萨圣诞,寺里这几天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拜月法会做准备。 这次的法会仪轨和以往都不太相同,譬如玉晚的任务不再是引导信众之类,而是变成了弹奏古琴。 还是寂归点名要她弹的。 虽然玉晚很不想承认,但除去女红和跳舞外,她确实也很拿手琴棋书画。 尤其寂归怕她不同意,还细细同她解释说她的师兄们,包括道真在内,大多都没学过琴,寺里能在法会上抚琴的唯她一人。 如若她不同意,就只好取消这个环节。 玉晚一问,得知距离上次寺里中秋听琴已有七八年,还是位凡人居士临时所奏,玉晚一时生出种原来她在玉族学的这些还是有用之感,到底应承下来:“弟子领命。” 寂归欣慰颔首。 随即便让人去库房取琴来,尘封这么多年,总算可以派上用场。 能收进古寺库房里的自然是好琴。 且十分难得的,琴身并非常见的用修真界里的灵木所制,而是由凡间一种极为罕见的木料手工打磨而成,琴弦亦为传统蚕丝,经过前人和岁月的洗礼,触手柔和,几可生温。 玉晚信手拨了几下。 琴声温厚润泽,悠然旷远,是把难得的好琴。 见她对这琴还算满意,寂归让她这几日不必帮忙准备法会,好好练琴即可。 还道:“此次法会,师父能否在那群老家伙面前长脸,就看你的了。” 玉晚还能说什么,只能赶紧背起琴回去。 回到寮房,玉晚摆好琴净了手,准备先弹一曲试试感觉,却在堪堪触碰琴弦时想起什么,伸开的十指立刻蜷起,她抬头看坐在不远处的无沉:“我要练琴。” 无沉道:“嗯。” 玉晚说:“你不准听。” “那我不听,只看。” “看也不行。” “为何?” “我好久没练琴,现在弹肯定不好听也不好看,”她答,“过两天我练熟了你再来。” 说完催他走,她是被批准只要好好练琴就行,他却还有的忙。 无沉被赶走了。 他前脚刚走,玉晚后脚立马就开始埋头苦练。 她决心要在法会上一鸣惊人。 若说做出这样的决定,有一部分原因是想为师父长脸,另一部分则是因为无沉。 无沉在她心里是明亮的,耀眼的。 她希望她在他心里,也并不那么黯淡。 第35章 清辉 时间过得飞快, 玉晚感觉她才刚找回一丢丢手感,中秋就到了。 她顿时焦躁得不行。 她惶惶不安地跟梅七蕊说就这么表演的话,会不会太赶鸭子上架, 别到时候不仅没给师父长脸,反倒还要丢脸, 对此,这几日不管白天还是夜里, 但凡睡觉都是听她琴音入眠的梅七蕊翻了个白眼, 道:“你行行好, 你弹得已经够好的了, 你还想怎么样啊?” “哪里好,我觉得很差。” “你真当我以前没听过你弹琴?你琴技怎么样我会不知道?” “那我现在的琴技有恢复到以前的一半吗?” 情知玉晚并非故作卖弄, 而是真的觉得自己练得不够, 梅七蕊强行抑制住想要继续翻白眼的欲望, 尽可能语气柔和地劝说:“有啊, 非常有, 我甚至觉得你进步了, 比以前弹得好。” 玉晚道:“真的吗?我自己听不出来。” 梅七蕊道:“这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梅七蕊出身虽不显赫,但能在中州时便与被养在深闺里的玉晚结识,她自然进过玉族族地。 便在玉族族地, 玉族举办的宴会上,她第一次见到玉晚。 金钗之年的少女,悄然落座于屏风后,垂首抚琴。 梅七蕊因为发病很痛苦的缘故,家里想尽各种办法缓解她的疼痛, 听琴便是其中一种。所以听过很多大家奏乐的她直接就听出这位玉女的琴艺好是好,但却没什么感情。 琴怎么可能没有情呢? 琴若无情, 便落了下乘。 她有点好奇,玉族居然在这么重要的宴会上出这样的纰漏,就不怕被她这样的客人听出来从而出丑吗?遂在少女奏完曲,起身从屏风后离开时,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席,偷偷跟上去。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54节 本以为那少女是要去玉曦所在的席位,毕竟玉族里能面覆白纱的唯有与玉曦同辈的几位,却见那少女越走越远离人群,竟是快要出去了。 她忙紧走几步去拦,少女恰好也听到动静回首看她,两人就此结缘。 刚认识第一天,梅七蕊自然不会直接问玉晚为什么弹琴没感情。 而等两人渐渐熟悉起来,知道了玉晚在玉族里的处境,她便也无需问了,她能肯定玉晚是故意的,就是想让玉族在人前出丑。 岂料很久之后,有次她无意提到这事,玉晚很认真地说自己弹琴一直是那样的。 她这才知那个时候的玉晚仍对玉族抱有希冀,仍有一颗赤子之心。 只是慢慢的,希冀被消磨殆尽,玉晚终究选择与玉族一刀两断。 断了好。 “你以前空有技巧没有感情,现在总算有了感情。” 梅七蕊道:“我觉得吧,可能是以前你不自由,学什么都是被逼着去学的,换成是我,我不带点恶意恨意都算我善良,这么想想你没感情你真的是大善人。” 而现在玉晚自由了。 摆脱了那些不必要的枷锁,加之有人疼她,所以尽管被要求练琴,但那也是住持好好地问过她征求了她的意见,加上她自己有想要练好的那个心劲,弹琴时自然而然便有了感情。 被迫和自愿的区别真的很大。 玉晚听罢道:“或许吧。” 总而言之,经过梅七蕊这番劝说,玉晚不再那么焦虑。 她抓紧时间再练了遍曲子,被梅七蕊推去更衣。 这样的大好节日,玉晚难得换下赩炽裙裳,披上深棕海青。 榴花和金铃也一齐摘下了,她挽起头发穿好鞋袜,简简单单地往那一站,整个人素净又端庄。 ——她今晚身负重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是庄重些比较好。 当然还有一点,是她想给无沉留下个好印象。 她还没在无沉跟前穿过海青。 理好衣襟,玉晚和梅七蕊一同前往主峰。 趁法会还没开始,玉晚先去拜见寂归。道真恰好也在,一见她便夸:“凡间常有村花之说,倘若咱们寺里也要选个什么花,照晚必然一枝独秀。” 玉晚听了直笑。 寂归也笑:“还是你会夸人。” 然后问玉晚琴练得如何。 玉晚说还行。 寂归颔首,让她不必紧张,能弹一支完整的曲子就已经很好了,弹错也无碍,反正大家都不懂曲谱,听不出她可有失误。 玉晚肃正道:“放心吧师父,我会努力不让您丢脸的。” 她这么一说,不论寂归还是道真,都以为她琴练得不大好。 孰料等法会仪轨慢慢进行到听琴一项,端坐在桂花树下的少女当先说了句献丑,而后低眸抚琴,顿时袅袅琴音从她指尖倾泻而出,仅开头一小段,便听得所有人都不自觉陶醉其中,略懂音律的几位上人更是连连点头,寂归与道真对视一眼,头一次知道自谦竟能谦到这种地步。 短暂的惊叹过后,重新看向桂花树,就见皎皎清辉为少女披了层薄纱,分明是和别的居士一样规制的海青,穿在她身上却多出股仙气来,若广寒仙子下凡,美得不似真人。 天清气朗,月白风清。 花香、茶香、檀香缭绕间,一首《良宵引》若天上仙乐,听得众人如痴如醉,待一曲终了,仍久久回不过神。 玉晚起身行礼。 礼毕也没等众人反应,抱琴翩然离场。 她走远后,众人才接二连三地回神,言辞间皆赞赏不已,几位上人更是对寂归说他这个徒弟不错,《良宵引》他们不是没听过,倒鲜少听到能弹得如此动听的。 寂归很是长脸。 而让他长脸的玉晚此时正满场子找梅七蕊,时间差不多了,琴听完茶也喝完该回去睡觉了。 找到梅七蕊的时候,就见她居然和无沉坐在一处。 不知她说了什么,无沉点头。 接着无沉也说了句什么,梅七蕊也点点头,然后将手里剩下的半块小饼塞进嘴里,拍拍手起身。 这一起身,不期然看到正幽幽盯着她的玉晚,梅七蕊瞪大了眼,连忙咀嚼,生怕她都吃嘴里了玉晚还让她吐出来。 果然,玉晚走近了,问她这是今天吃的第几块。 梅七蕊还没嚼完,含糊道:“我嘴里就这么一块。” 玉晚道:“我不信。” 梅七蕊道:“不信你问无沉。” 无沉说:“我看到的只有一块。” 至于他没看到的有几块,他就不知道了。 玉晚懂了,继续盯梅七蕊。 她眼神犀利,梅七蕊被盯得嚼完了也没敢咽,只得伸出手指表示这是今天的第三块。 玉晚说:“我不信。” 梅七蕊只好改成发誓的手势,这真的是第三块,她还是知道不能多吃的。 玉晚这才道:“你也不嫌噎得慌。” 梅七蕊忙咽下去,说:“这不是怕你骂我。” 玉晚说:“我何时骂过你?” 梅七蕊说:“你眼睛会骂人,可凶了。” 玉晚无语。 梅七蕊左看看右看看,端起桌上剩的那半盘小饼,讨好地说刚才弹琴都没顾得上吃吧,把这些带回去当夜宵好了。 “你这是还想吃呢,”话虽这么说,但玉晚还是取出手帕将那几块小饼包起来,“赶紧回去睡觉。” “好嘞。” 他们这便一同回了寮房。 这时玉晚才记起忘记将琴还给库房了。 她想了想,干脆对无沉道:“我再弹一支曲子给你听吧?” 无沉还未答话,梅七蕊接道:“只给无沉一个人听?我不能听吗?” 玉晚道:“你想听也行。” 梅七蕊道:“你好敷衍啊。” 诚然,梅七蕊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她还真不会没眼力见儿到要打扰小两口花前月下。 给情郎弹的琴,她听什么听啊。 谁知玉晚当了真,从她房里搬出椅子抱出被子,让她坐椅子上裹着被子听。 梅七蕊哪能同意,当即便要推拒,却被玉晚按着坐下,勒令她不听完不准回去,梅七蕊一时十分感动。 她和玉晚真的是情比金坚。 那她就更不能打搅小两口了。 遂没坐正对玉晚的地方,而是精挑细选了个不会被互相对视的小两口瞄到从而煞风景的位置,这才一脸安详地听玉晚弹奏新曲。 玉晚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无沉,方垂眸抚弦。 “铮!” 这是第一声,也是最激烈的一声。 其后轻快如流水,欢畅如甘霖。 似蝶过花丛,鹿穿林麓,那等发自琴者内心的欣喜愉悦,直教人听得嘴角上扬。 慢慢的,蝶飞高空,鹿跃深处,琴音随之放缓,云淡风轻,细水长流。 丝弦渐歇。 玉晚抬头,就见梅七蕊已经睡着了。 她起身送梅七蕊回房。 出来时,月上中天,清辉愈发皎洁。 玉晚和无沉便在清辉下散步。 两人都没说话。 还是到了独木桥前,玉晚才开口,问他:“刚才弹的,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 玉晚嗯了声。 她低头踏上桥,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地走。 桥下泉水淙淙,宛若曲子前半部分。 无沉走在她身后,问:“曲子叫什么?” “不知道。没给它起名字。” 是刚才她看着他,有感而发随心而奏—— 好比他的青灯,这支曲子有没有名字都无所谓,只要他能听到就好。 而他听懂了,就是她最大的惊喜。 夜更深了。 送走无沉,玉晚回房修炼。 忽然她睁开眼,她的太上忘情似乎遇到了瓶颈。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55节 玉晚仔细想了想。 或许是因为她对无沉的情并非像当初那样只是流于表面,早已经深入骨髓? 她曾觉得他像照进她世界里的一束光,而今这光已然和她融为一体,成为她的一部分,无法分割,更无法抛却,所以修太上忘情,她可以在想起任何人时都无动于衷,却唯独对无沉心潮起伏不休。 想明白了,玉晚看着须弥戒里的佛石心,轻轻一笑。 嗯。这样也挺好。 第36章 新年 中秋一过, 天就转凉了。 待下了场雨,正应那句一场秋雨一场寒,山上的枫叶几乎一夜变红, 红到最为鼎盛,寺里即将结冬, 开始为期三月的冬参之时,前去南山七杀宫的道真回来了。 他甫一回来便说:“不是魔皇。” 魔皇确确实实还在闭关。 且看其气机, 可以断定魔皇此前并未尝试过十方雷劫。 “我也找机会探了探七杀宫别的尊者, 都很正常, 没谁在暗中蓄势, ”道真说着说着皱起眉,“只走的时候, 路过佛魔谷, 我隐约感知到那背后人就在佛魔谷里。但……” “但什么?” “但那人似乎用了什么手段, 隐蔽了自身, 连我也探不得。” 道真为修成金身者, 等同于上界的仙家和大魔。 按说在中界, 除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的那几位,无人能躲过道真的探查。 玉晚便说:“中界还有人能有这等本事?” 道真答:“渡劫巅峰的尊者能。” 以玉晚的元婴期为例,元婴之上为化神、炼虚。无沉便是化神期。 再上为合体、大乘, 以及渡劫。 渡劫是飞升的最后一道门槛。 而像大乘已接近大道,渡劫更是能自成一方须弥小世界,界内一切不受天道制约,由尊者自行制定法则,因此这等境界的魔修尊者倘若动用某种厉害手段隐匿起自身, 也并非不可能。 玉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虽说道真师兄这趟算是白跑了,但也多亏他跑了趟, 才注意到佛魔谷。 藏在佛魔谷里,借以驱策普通魔修,与无量寺,乃至是与整个须摩提隔空博弈—— 玉晚越发肯定金蝉脱壳的猜测。 如不然,以魔修的脾气早八百年就打上门了,还谈何拖这么久一直不露真身。 “看来真的如师叔所说,接下来只能以不变应万变,”道真又说,“佛魔谷一地太过特殊,饶是我也不好进去细查。” 自当年无量寺与南山一魔修门派于佛魔谷开战后,原本空无一人的山谷里,不知何时慢慢有了人烟,再慢慢的就形成一座城池,却既不为西天所属,也不为南山辖制,离得还算近的中州也不予理会,算是个三不管地带。 再后来,有尊者入驻城中,城中自有一套规矩,就更加三不管。 “佛魔谷内鱼龙混杂,那人有心要藏,确实不容易找出来,”寂归叹道,“眼下只能等那人出手了。” “只能如此。”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耐心等着吧。” “谨遵师叔言。” 揭过背后人一事,道真问起冬参。 寂归说已挂了牌,明日便能安居了。 因无量寺地处须摩提之北,冬季寒冷多雨雪,外出困难,遂至今仍循古例行冬安居。冬安居的规章制度与夏安居差不多。 看道真和寂归谈起冬参,玉晚悄悄转头问无沉,一刹寺有没有冬参。 无沉说有。 玉晚道:“那你对保暖肯定很有经验,快传授给我。” 虽说她是元婴期修士,不惧冷热,但毕竟在山上能不用灵力就不用灵力,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冷,她总觉得她的裙子过于单薄,早早便跟着梅七蕊换了棉衣,下头也穿了厚袜子厚棉鞋,生怕冻脚。 为此,梅七蕊笑她明明是修士,结果裹成球比凡人还圆。 然而都这样了,她每天大殿、斋堂、寮房三点一线地跑来跑去,也还是冷得不行。试想她跑着都嫌冷,等冬参了一直坐着不动,岂不是会更冷? “也没什么经验,”无沉道,“心静自然便暖。” “……” 玉晚纠结地拧起眉。 正要说她想听的经验不是这种,而是类似于每天打坐前都会在袖子里偷偷藏个灌满热水的小手炉之类的小窍门,前头寂归喊她,她边应声边冲无沉眨了下眼,便跟寂归忙活去了。 所谓夏学冬参,夏以学习为主,冬则以打坐为主。 人打坐久了容易犯困瞌睡,加之天冷,这个时候就需要喝茶提神,玉晚这段时间就是为这个茶忙碌。 不是随便什么茶都能用在冬参上的。 待翌日结冬,第一轮打坐结束后,玉晚喝口茶,淡淡的暖意很快传遍全身,她第一反应就是好像不准备小手炉也没什么,又想果然自己选的茶就是好。 她过后问无沉,无沉也说她选的茶好。 再问别的师兄,都说这次冬参的茶相当不错。 得到这么多人的认可,玉晚很高兴。 怀着这样的心情,陪梅七蕊过堂吃完午斋,玉晚特骄傲地跟梅七蕊说自己选的茶好,顺便也问过师父了,师父说这个茶她能喝,就带了点给她,等回去了就给她煮上,却见梅七蕊一脸牙疼状地道:“这个时候倒让我喝了。刚才也不知道是谁非拦着我不让我加汤,我明明还没喝饱。” 玉晚道:“你都两碗了还没饱。” 梅七蕊道:“两碗算什么,今天的汤熬得那么鲜,我能喝三碗!” 玉晚也不跟她争辩,只说:“行,等药食我看着你喝三碗,到时候别大半夜哭着喊着找我说胃里直翻腾就行。” 梅七蕊:“……” 命脉被拿捏得死死的,梅七蕊含泪饮茶。 饮完咂咂嘴,确实怪好喝的。 遂没等玉晚开口,梅七蕊觍着脸请她下次多带些回来,光这么一小点根本不够喝。 玉晚哼笑一声。 这一波,照晚师兄完胜。 日常拌嘴归拌嘴,在吃喝这方面上,梅七蕊还是相当听从医嘱的,也清楚玉晚这么管束她不过是怕她身体受不了。 只是再仔细,再小心,随着无量寺落了雪,梅七蕊病情也还是肉眼可见的急转直下。 而这一年也即将过完。 进入腊月,吃过腊八粥,写过桃符,几乎是眨眼之间,除夕就到了。 除夕这天寺里可以供灯,临出门去参加普供法会前,玉晚同梅七蕊说要为她点一盏祈福。 说这话的时候,梅七蕊正在床上拥着被子半坐着,看窗外的雪。 瑞雪兆丰年,这雪下得可真大啊。 然后才转过头来道:“灯就不必点了……你还不如放我出去,让我玩玩雪堆雪人,我肯定能感受到特别多的福。” 理所当然的,玉晚不同意:“你用眼睛堆吧。” 梅七蕊懒洋洋地笑了声,继续看雪。 不过等玉晚回来时,还是给她带了个小雪人。 非常小,两只手就能捧得起来。 好在做得很精致,苏梅色的小石头往上头一安,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甚至还插了两根梅枝充当手臂,只这会儿山上的梅花还没开,不然还能给做个花瓣裙。 玉晚将雪人放在梅七蕊能看到的窗台上便又离开了,这次是去供佛斋僧。 再回来的时候是下午,梅七蕊居然没睡觉。 她不知何时下了床,趴在窗台上喊玉晚:“过来,咱俩说点私房话。” 玉晚立即走过去,将打开的窗户关上:“这么冷,你也不怕冻着。” 梅七蕊说:“没事,我不冷。” 玉晚说:“我给你堆的雪人呢?” 梅七蕊道:“在我肚子里。” 玉晚道:“什么意思?” 梅七蕊道:“太可爱了,我没忍住就吃了。” 玉晚:“……” 玉晚将她按回床上,给她倒热水喝。 她乖乖捧着茶杯,忽然说:“晚晚,咱俩是不是认识快七年了?” 玉晚算了算:“过完今天就正好七年整。” “七年,这么久了啊。”顿了顿,“刚好我名字也里有个七。” “这说明我们跟七有缘。” “是啊,有缘。” 她没继续说了,喝完茶睡过去。 再醒是玉晚上完晚课回来,带她去主峰和大家一起守岁。 寺里守岁是有压岁钱的。 玉晚得到了寂归给的,立即喜滋滋地双手捧着去到无沉跟前:“无沉你看,我有压岁钱了!”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56节 然后敲钟,烧头香,吃饺子。 玉晚很欢欣地说这是第一次有人陪她过年。 “我好高兴啊,”玉晚开心之余,还不忘照顾梅七蕊,给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原来过年这么热闹。” 梅七蕊道:“以后每年都会这么热闹。” 玉晚道:“那你要快点好起来呀,等明年咱们一起吃饺子。” 梅七蕊却没应了。 她只笑。 她笑着看玉晚和无沉组成一队,跟对面团雪球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 笑着笑着,她开始咳嗽,继而吐血,接着昏倒。 欢闹声里骤然夹杂了惊呼声,玉晚转头望去,就见梅七蕊闭着眼,一张脸比雪还白。 玉晚有点发愣。 怎么突然就发病了? 明明白天还好好的,还跟她说私房话…… 玉晚顿住。 她明白了。 是不是上午那会儿梅七蕊就已经预感到自己不好,才会提前和她说点话? 还未揉好的雪洒了一地,玉晚匆匆跑过去。 却被道真拦在门外。 道真让她先在外面等一等,屋里有精通医术的师兄正在救治。 玉晚便等。 等着等着,她听到有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出。 “……怕是要不太好……不行……怎么办……让她进来吧。” 才听出最后一句是梅七蕊的声音,紧闭着的门就打开了,师兄们陆续从中走出,对玉晚作礼。 玉晚胡乱回了礼,快步走进。 入目是昏昏一灯如豆,梅七蕊坐在窗边,又在看雪。 玉晚走过去。 她挨着梅七蕊坐下,伸手抱住。 梅七蕊靠上她肩。 她们安静地看窗外落雪。 良久,梅七蕊开口道:“春天要来了啊……晚晚,你知道吗,梅花只有在春天的时候,才开得最好。” 她喃喃着说完,慢慢闭上眼。 “嗯,我知道,”玉晚贴贴她的脸,“等春天,梅花开了,我第一时间就去看。” “一定很好看。” 第37章 竹筏 梅七蕊病逝, 消息传去中州,她母亲听完立时大哭,一个字都说不出。 周围人也都在哭, 年长些的甚至差点哭晕过去。 寂归叹息着念了声佛号。 待众人稍稍平静了,寂归才问丧礼在何处办, 是否要将照七居士送回家。 “多谢上人,就不必送了, ”梅七蕊母亲擦着泪道, “她早前说过, 不想回来, 说她那个样子肯定丑得很,不能叫我们看见。” 寂归再叹息一声。 梅七蕊母亲道:“上人, 照晚居士在吗?” 寂归说在, 让立在旁侧的玉晚上前。 玉晚向梅七蕊母亲行礼。 “夫人。” “……玉晚啊。” 一看到玉晚, 梅七蕊母亲好容易止住的泪又开始流。 然此刻却也顾不得擦了, 忙问:“七蕊走的时候, 你在身边吗?” 玉晚说:“我在的。我们还一起看了雪。” “看雪?” 梅七蕊母亲恍惚了下。 反应过来后, 连连点头:“对,你们那下雪了,看雪好, 她最喜欢看雪了,说雪一下,就快到梅花最好看的时候。” 玉晚低了低头。 她手里握着两截短短的梅枝。 是她给梅七蕊堆雪人用的那两截。 ——“我骗你的,雪人我没吃,我收起来了。你辛辛苦苦堆的, 我宝贝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吃……诶, 好像犯不妄语戒了,随便吧,都要死了谁还管犯戒不犯戒的,反正我也没好好当过居士。” ——“雪人我收下了,这梅枝就给你,回头你找个地方给它俩种起来,也不知道这么短能不能插活,你努努力,要是能活,开的花肯定特漂亮,心诚则灵。” ——“等花开了……” 等花开了,会怎样呢? 梅七蕊没说完。 而玉晚也没问。 ——那就等花开吧。 玉晚将梅枝小心收进须弥戒里。 这时又听梅七蕊母亲道:“她走的时候难受不难受啊?” 玉晚抬起头,答:“她那时用了药,不疼的。” 梅七蕊母亲连连说好。 玉晚再说:“脸色也很红润,不丑。” “不丑好,不丑好,她就喜欢漂漂亮亮的……” 梅七蕊母亲说不下去了。 旋即扭过头,又开始哭。 旁人连忙安慰,却是话刚出口,也跟着哭起来。 哭声切切。 玉晚透过传音镜看着。 她想说什么,但动了动唇,终究什么都没说。 还是梅七蕊母亲自己哭够了,转回来说有你陪着七蕊就好,七蕊虽然老一个人呆着,但其实最喜欢热闹,她才轻轻地嗯了声,说:“那夫人也别哭啦,七蕊最讨厌哭。” “哎,好,不哭了,”梅七蕊母亲抬袖擦擦眼睛,“你也别哭,哭多伤眼睛,你看你眼圈整个都是红的,七蕊见了肯定要心疼得不得了。” 玉晚应是。 大抵某些情绪真的能随眼泪流出,梅七蕊母亲重新恢复平静,又问了些话。 玉晚一一回答。 这位母亲越听越平静。 她说:“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真说接受不了,也没有,就是、就是她病发作起来那么凶……” 好在走的时候不痛苦。 “玉晚,你一定要好好的,”最后她说,“七蕊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嗯。我会好好的。” 梅七蕊的丧事办得很简单。 众师兄助念一日,接着由玉晚为其更衣。 然后依照其生前嘱咐,将她安置到竹筏上,推入能够通往远方梅山的水中。 据说那座梅山很灵,山上住着梅花仙。 若真有灵,等梅花开的时候,就让她回来吧? 玉晚跪坐在岸边,看竹筏随水流慢慢飘走。 身后师兄们都在诵往生咒,玉晚听着,抿紧唇。 她才不要念。 及至竹筏飘远,再望不见了,师兄们接二连三地离开,玉晚却没起来。 她仍坐在那里,似乎在等着什么。 等无量寺的梅花终于姗姗开放,立春的清风将花瓣吹过眼前,玉晚才终于起身。 春天到了。 身后山上漫天遍野,梅林浩如烟海。 “梅花开啦。”玉晚说。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57节 她边看梅花,边走回寮房。 回来了方知今日是正月十五,解冬了。 负责采买的师兄们喊她,问她要不要一起下山,城里上元节有灯会,可以去逛灯会散散心。 玉晚说:“我还有事,你们先去。” 师兄们便先走。 玉晚走到她和梅七蕊经常躺着晒太阳的那处泉水岸边,挖了两个挨着的坑,将两根梅枝小心插入。 “我没种过树,我也不懂怎么才能让你们活,”她自言自语着,掬起泉水浇下去,“心诚则灵,如果真的有灵,等下一个七年,就开花给我看吧。” 浇完水,她仰首,无沉已来到她身边。 “无沉。” “嗯。” “我们下山吧。” “好。” 于是脱掉棉衣,换成长裙,玉晚前往主峰同寂归辞别。 她拜别道:“此次弟子下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惟愿师父法体安康,六时吉祥,弟子在外也能安心。” 寂归并未说什么,只手掌轻轻覆在她发顶。 末了道:“下山去吧。” 玉晚便叩首,起身离开。 诚如师兄们所说,凡间上元节很热闹。 尤其天黑之后,处处皆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一夜鱼龙舞。 玉晚看着满街的花灯。 如此团圆佳节,本该心情慢慢好转,可不期然的,玉晚想起当年便是这天,玉拢霜离开玉族,一去不回。 她想追他,却怎么也追不上,直到被魏余琦抓去挡刀,她再也不能追了。 一晃已经这么多年…… “玉晚。” 是道很陌生的声音。 玉晚回头。 束道髻,留须髯,道袍襟口大敞,腰间酒壶斜挂,完完全全一副浪子作派。 玉晚一时没认出这是谁。 看了好几遍,才根据那依稀还有点熟悉的眉眼认出来,是玉拢霜。 啊。 是父亲啊。 玉晚心底平静如水。 果然师父料中了,得知她与玉族真的决裂,他来找她了。 而师父果然也料中,有人猜到他会来找她,此前便未离开西天,而是一直在某地等着。 此刻,得到玉拢霜的行踪,这人已经立即赶过来了。 玉晚眸光淡淡地看逐渐行近的魏余琦和玉曦。 至此,时隔十余年,一家四口终于团聚。 但很显然,他们的团聚和别人不一样。 便见魏余琦走到玉拢霜跟前,不及说话,直接扬手扇上玉拢霜的脸。 玉拢霜没躲。 “啪!” 极响亮的一声,惹得路人全望过来。 眼看魏余琦重新扬手,还要再扇,玉拢霜仍旧没躲,却道:“你确定要在这里?” 魏余琦这才扫了眼四周,强忍怒意道:“出城。” 说完就走,玉曦连忙跟上。 玉拢霜也跟上。 见此,无沉问玉晚:“你去吗?” “去,”玉晚看着那道俨然已经和记忆中截然不同的背影,“我有话想问他。” 遂也跟上了,不过维持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玉晚并不打算搀和进那夫妻俩之间,免得被误伤。 果不其然,才到城外,周围没人了,魏余琦动手再无顾虑。 当即又是一巴掌,她狠狠扇向玉拢霜,声音比在城里时还要更响。 她边打边骂:“一走这么多年,今天可算舍得出来了……你算什么男人!早知你这么没担当,我嫁条狗都比嫁你强!” 说话间,毫无停顿的几巴掌接连扇过去,直将玉拢霜嘴角打出血来。 魏余琦却犹不解气,打到后面甚至上脚踹,那等狠劲直踹得玉拢霜站不稳,步步往后退。 玉曦站在旁边,几次欲言又止,都没敢上前劝架。 玉晚更是站得远远的,浑然是别人的家事一样。 算算这应当是玉拢霜头一次没在魏余琦打他时还手。 被打得头破血流也没还手。 好像他还隐约有那么点良心,知道他抛妻弃女是错误的。 直到魏余琦打累了,问他回不回族地,他才再次开口:“不回。” “不回就把玉印交出来。” 玉拢霜依言取出玉印。 成功拿到玉印,魏余琦再未同他说半个字,叫上玉曦便走。 这期间,一眼都没看玉晚。 她们不会再来西天了。 她们两个一走,玉拢霜对玉晚道:“我听闻你和玉族决裂,实在担心,便想着看看你。” 玉晚道:“看完了?” 玉拢霜道:“嗯。” 玉晚不说话了。 父女两个相对而立,各自沉默。 过了阵,玉晚才又问:“所以你现在要走了?” 玉拢霜说是。 玉晚道:“这次能带上我吗?” 她看着他,眼里仿佛有光。 离得这么近,他当然看到她的眼神。 但他没接她的话。 只转身,离她越来越远。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浪迹天涯。 “爹爹,”她像小时候那样唤他,“你这是,要再一次抛下我吗?” 玉拢霜脚步一顿。 而后继续走,没有回头。 一如当年那样。 这次玉晚没追他了。 直至他身影没入夜色,玉晚才轻声道:“可是父亲,今天是我的生辰啊。” 当年生辰,她满怀喜悦地入睡,醒来却发现他独自一人离开,抛下了她。 而今她再一次被抛下了。 ——分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修太上忘情时,每每想到他也都无动于衷。 可为什么,还是会落泪? “我十九了。”她声音更轻了,“我是大姑娘了。” 她不该为此哭的。 但眼泪仍一滴滴落下,仿佛回到很多年前,她终于认清她一直是被抛弃的那个。 没有人要她。 也没有人爱她。 “无沉,”她抽泣着说,“七蕊走了,父亲也不要我。我只有你了。” 无沉没说话,取出手帕给她擦眼泪。 …… 佛陀慈悲。可他却是温柔的。 他开始心疼她。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58节 第38章 闭眼 须摩提的首座, 待人待事向来温和。 却从未如此温柔。 远远望见这一幕,九方承压下心底的难过,沉沉吐出口气。 看玉晚哭, 他也想哭。 ——他后悔了。 后悔以前对玉晚说出那些话,后悔以前只知道顾着自己的面子, 丝毫不知他给玉晚带去了怎样的伤害。 他很后悔。 但没用。 玉晚并不在乎他后悔与否。 因而此刻他看着玉晚,也只能佯装潇洒放手地说一句“我不如无沉”。 他道:“我退出。你也放弃吧。” 他身旁的楚闻沉默, 然后摇了摇头。 九方承诧然。 道:“你天天只敢拿玉曦当借口, 连句喜欢她都不敢跟她说……你甚至连我都不如, 你还想坚持什么?” 楚闻仍旧沉默。 只在九方承离开时, 突然低声道:“快了。” 九方承没听清,回头看他:“什么?” 楚闻却又不说了。 九方承一头雾水地离开。 殊不知留在原地的楚闻遥遥看着玉晚, 低低道:“封印有异, 艳骨发作……” “快了。” …… 既已出了城, 便无需再回城。 今夜月圆, 乘着月色, 玉晚和无沉走到一座小村庄, 准备在村里借宿。 但许是都进城逛灯会去了,村里没多少人,连续敲了好几家的门都没回应。 两人便回到村头, 问抽旱烟的大爷哪里能借宿。 大爷眯眼看了看两人,随即烟杆一转,指着背后的坡上说那有一间空房,不过太久没人住,井荒了, 不出水,用水的话得去别的地方打。 “只有一间吗?” “这话说的, 怎么这大十五的你们小两口还想分开住?”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说了就一间,别看井荒了,但里头有炕,你们打点水捡点柴禾,老婆孩子热炕头多美。” “我们……” “大晚上的还啰嗦什么,快去快去。” 两人被大爷挥着烟杆撵走。 走着走着回头一瞧,瞧见大爷将烟杆凑得很近了才往里头装烟丝,装着装着有掉出去的,也是蹲下去眯着眼一点点地摸索,方知大爷可能眼神不太好,没看到无沉头顶,以为他们一男一女是夫妻,才说只住一间房就行。 放在平常,住一间没什么大不了。 两人都是夜里也会修炼之人,一同打坐还显得和谐。 但今日,玉晚心情不好,她想自己静一静。 无沉也知道她想独处。 于是到了坡上,找到大爷说的那间房,确实已经很久没住人,院中结满蛛网,无沉和玉晚说这里离坡顶不远,她可以去坡顶看月亮,等她看完了,屋子也打扫完了。 玉晚点头:“那我顺便捡点柴禾。” 无沉说好。 玉晚便提着裙摆爬到坡顶。 坡顶很适合赏月。 夜风吹拂着,月光缱绻如纱。玉晚随意找了处平地坐下,手臂搭在膝上歪头枕着,静静看月亮。 看着看着,她闭上眼。 本是闭目养神,未料艳骨那里的封印突然动了,玉晚干脆内视,想看封印莫非又有异了。 这一看,玉晚一下睁开眼。 她艳骨发作了。 几乎是在意识到这点的下一瞬,她被夜风吹得发凉的身体骤然变得滚烫,难以言喻的火焰瞬间烧遍了她的四肢百骸,血里仿佛也燃了火,鼎沸着,蒸腾着,由内而外地融化她的全身,唯余那根艳骨,在火里愈发鲜明。 与此同时,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玉晚。” 来人在她跟前止步,蹲下来看她。 看她白皙面容顷刻涌起红晕,看她柔顺长发逐渐被汗水打湿。 空气中也渐渐弥漫开幽幽香味,她体香简直浓郁到极点。 “你发作了,”他说,“我带你回中州。” 玉晚抬眸看他。 仅数息而已,艳火就从紊乱的封印下烧进她的眸里,她双眸盈水,水是热的。 她道:“是你啊。” 短短三个字,也像被浸泡在那热水里似的,又湿又黏。 楚闻看她的眼神一下变了。 他紧盯着她,应:“是我。” 然后重复:“我带你回中州。” 玉晚道:“姐姐走了。” 楚闻说:“我知道。” 玉晚道:“那你应该去找姐姐,而非纠缠我。” 楚闻动动手指。 记起九方承临走前的话,他想说他不会找玉曦,他喜欢的纠缠的一直是她,然开口却变成:“我带你回中州。”他似乎只能说出这句话,末了补充的也是,“你若不想回中州,我带你回昆仑,你……” “呼!” 狂风忽起,他欲触碰玉晚的手被打开。 楚闻缓缓收回手。 都这个样子了,也还是不让他碰。 明明她这种时候最渴求触碰。 待风声息止,才听她说:“你知道你现在的眼神,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当初。” 当初,他,和他们,望着她的眼神露骨得几欲要立刻撕开她的衣服,强行侵占她。 那是她刚及笄的时候,艳骨第一次发作。 被楚闻他们撞见了。 他们看到她,先是吃惊,继而讶异,接着便是赤裸裸的打量。 他们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看清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他们心照不宣地联手布下屏障,团团将她围住。 起初还能装出正人君子的模样,彬彬有礼地问她怎么了,需不需要叫人过来。 她拒绝。 便又问她要不要喝水,需不需要带她去休息。 她继续拒绝。 到这里,他们对视一眼,眼中流动的皆是他们彼此之间才能懂的隐晦笑意。 然后问她:“观你这媚态,该不会是艳骨搞的鬼?” “难怪翻阅古籍,提及艳骨时总语焉不详,原来竟有这等妙用。” “艳骨,当真艳得很。” 揭掉伪君子的面具,这群天之骄子终于露出他们的真实嘴脸。 他们笑着对她说:“玉晚,你真该用镜子照照你自己,你现在哪还有点玉女的样子?” “合欢宗的女修都没你这么妖艳。” “天生艳骨,果然生来就是要勾引男人的。” 他们中更有人说:“真没想到你及笄之后,艳骨会这样发作,你觉得我们几个人之中谁能满足你?” “还是说,一个人满足不了你,得我们几个一起……” 她没让他们把话说完。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59节 那大约是玉晚这辈子最发狠的一天。 不管是楚闻,还是九方承,还是别的天骄,所有人都险些死在她手里。 彼时她浑身滚烫,腿脚发软,站都站不稳,但她仍用画见挑着那个说满足的天骄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问他:“我这样,你满足吗?” 那天骄满头满脸皆是血,有进气没出气,嘴唇蠕动着,半个音都发不出来。 她却点点头,说:“你果然很满意。” 时至今日,楚闻再回忆起这些,仍有种惊心动魄、目眩神迷之感。 他清楚地记得,那日玉晚重伤他们,踉踉跄跄地离开时,倒在他身边的九方承死死盯着玉晚的背影,说了句妖女。 ……何止是妖女。 这世上所有擅于魅惑的女人,全不及她艳骨发作时漫不经意的一瞥。 “你在想什么?” 听到玉晚问话,楚闻回神。 还未回答,就听她又道:“我猜,你肯定在想我最好能答应跟你回昆仑,毕竟昆仑才是你的老家,届时将我关在楚家族地,我举目无亲逃不了,只能当你的炉鼎禁脔,供你享用……我说的没错吧?” 楚闻答不出。 她说中了。 玉晚继续道:“你们男人啊,总是这样,看到个还算合乎心意的女人,就想将她占为己有。尤其你这种天之骄子,习惯目下无人,生来就觉得能当你们的禁脔,是女人的荣幸。” 她轻轻叹息一声。 “我是女人。你看我的眼神,我怎么会不懂。”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楚闻和九方承一样,对她有那么点喜欢。 但他的喜欢并不纯粹,并不真诚,只是贪恋她的美色,流于表面。 之后她艳骨发作,他和那群天骄将她围起来,他的那点喜欢就更加流于表面。 “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庸。” 玉晚说着,祭出画见,慢慢抬高了,伞尖直指楚闻咽喉。 那双眸仍水波荡漾,却有杀意随波逐流地浮现而出。 她道:“我虽不能犯杀生戒,但你若趁机对我不利,我因此对你出手的话,应当只能称得上是防卫?” 楚闻仍旧答不出。 玉晚便一手执着画见,一手撑着地面站起。 才站好,就觉双脚软得不行,直想再坐回去。 玉晚心里清楚,这是她和楚闻耗太久的后果。 但好在成功摆脱。 她居高临下地最后看了楚闻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才走两步,楚闻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道:“你要去找谁?” 玉晚不答。 楚闻忽然暴怒。 他道:“你要去找无沉是不是?无沉无沉,又是无沉!你为什么永远都不听我的话,就只知道去找无沉?玉晚!” 玉晚还是不答,只微微踉跄着走远。 也难为这种情况下,玉晚还记得她要捡柴禾,奈何她视线有些模糊,看不太清,只好胡乱捡了点,用藤蔓草草捆好了,拖着下坡。 远远的,望见一点亮光,玉晚想,那应该是无沉点的灯。 循着光过去,果然回到那间空房。 房屋已经被清扫干净,水也从别处打好了,只差她的柴禾。 玉晚拖着柴禾进到院子里,随手把藤蔓一丢,开始到处找无沉。 她很快便找到了。 他就在点亮的灯旁跏趺坐着。 “无沉。” 她喊了他一声,跌跌撞撞地过去,腿一软倒在他身畔。 无沉睁开眼,伸手要扶她起来,她却摇头,无沉这才注意到她状态不对,唇瓣娇艳得过分。 他正要询问,她却说:“你把眼睛闭上……别看我。” 她声音细细发着颤,呼吸也是颤的。 无沉迟疑一瞬,依言闭眼。 灯光下,他好似一尊玉石雕像。 如琢如磨,无情无爱,不落凡尘。 却独独落进她心里。 怎么就连艳骨发作这种极为难堪之事,想到的第一个人也会是他? 怎么就对他情根如此深种了? 怎么就,遇见他了呢? “无沉,”她很轻声地喊,“我难受。” 无沉不语。 仿佛无动于衷。 艳火烧得更烈了。 宛如置身火海一般,她再也无法忍耐,又喊:“大师……” 她几乎是低泣着,哽咽地唤他。 他仍旧不语,却任由她颤抖着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他。 然此刻她浑身疲软,手指尖根本使不上力,才抱上去便往下滑。她只好努力扣住他肩膀,让自己尽可能地靠近他,也尽可能地不靠近他。 太烈了。 从未这么烈过。 眼泪不知何时流出,滑入他襟口,连同她滴落的汗一起,将他上身衣料浸透。他衲衣后摆也渐渐被洇湿,幽香疯狂泛滥,她再也抑制不住地在他耳边喘息,情潮汹涌。 突然的,低低的念诵声响起,他开始念静心咒。 刚念两句,就被玉晚打断。 “……你别念。” 她难受得几乎在哀求:“你别说话,我受不了……我就这样抱着你就好,没事的……别念了好不好?” 无沉果然没再念。 他双眸紧闭,气息沉稳,整个人一动不动,愈发像座雕像。 而她攀着这座雕像,在艳火的焚烧下似欢愉又似痛苦,连哭都仿佛是在嘤咛。 不知过去多久,发作终于结束。 玉晚近乎虚脱。 她抬眸,深深看着这个人。 然后悄悄的,偷偷的,用剩余的最后一点力气,唇在他颈侧碰了碰,一触即离,仅留下一点微微的湿润。 越是深爱,便越是小心,以致如隔银河万里,天堑难越。 她轻轻靠在他肩上。 就当是她的一点私心—— 她想让他成人,却更想看他成佛。 第39章 朝阳 外面的风忽然变得大了。 吹得窗户一响一响, 偶有几缕溜进来,灯火微晃,映在墙上的那道影子也随之微晃。 叠在一起的影子慢慢分成两道。 “把眼睛睁开吧, ”玉晚勉强坐正,“我好了。” 无沉却没照做。 他仍闭着眼, 只开口问:“你怎么了?” 玉晚答:“没什么,是我失察, 封印艳骨前没摸清艳骨特性, 不知道就算被封印了也会发作, 就不太舒服。”她不欲多说, 简单一句带过,“我刚才那个样子, 让你担心了。” 无沉道:“没事就好。” 玉晚道:“嗯。” 她语气很疲惫。 除去及笄那年第一次发作她没经验, 后面三年她都有提前做足准备, 譬如早早就挑好正月十五也在结冰的河流湖泊, 只要发作开始, 她就会用龟息法让自己沉入温度最低的水底, 借由冰水来缓解艳火带来的热意。 因此,她本以为施加封印,一则能压住艳骨给她外貌带来的变化, 让她不必再如以前那般深陷男人们的包围,二则能压住发作,让她至少安安心心地过个好年。 谁料这封印只做到了一,在二上根本是雪上加霜,这次发作比初次还要更来势汹汹。 刚才那数个时辰里, 她不知多少次地差点开口,想让无沉抱抱她碰碰她。 好在忍住了。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60节 只强忍的过程实在难熬, 玉晚不愿再回忆。 她道:“我想洗澡。” “我去烧水。” 无沉说着就要出去。 玉晚却叫住他,道:“算了,不用了,我也没力气洗。” 她闭了下眼。 兴许也是因为心里有了人,这次发作简直要她的命,她现在说话都嫌累得慌:“我想睡觉。” 无沉道:“你出了汗,身上不舒服,洗一下再睡吧。” 他起身走向房门。 这一走,若非他在跨过门槛时略显迟疑,饶是玉晚都险些没能发现他仍旧闭着眼。 她沉默片刻。 然后笑了下。 他身上被她弄成那样,和她之间还有什么避嫌不避嫌的。 但不可否认,无沉这样做是尊重她,她甚至都不怎么觉得难堪了。 总归她最难堪、最丑陋、最卑微的这夜已经过去,此后她在无沉面前再没有任何遮掩。 她所有的样子全给他看了。 可他并不嫌弃她。 他还要照顾她。 他怎么能对她这样好? 玉晚笑着,偏头用肩蹭掉突然又淌出来的泪。 屋外夜风犹在吹着,细听有毕剥毕剥的声响混入其中,是无沉在生火。 料想是之前打的水不太够,玉晚听他隔着门说了句,随后脚步声便出了院子。不多时他回来,叩了叩门才说:“照晚,我进来了。” “嗯。” 他便闭着眼进来,手里提着个小茶壶。 也不知他记性是有多好,他一路没有丝毫碰撞地走到玉晚身边,包括从旁边桌上摸索茶杯倒水,也一滴没撒。 他手很稳地将茶杯朝她递去。 “能喝到吗?”他问。 玉晚说:“再往前三寸。” 无沉便往前送了送,恰好三寸,不多不少。 这次够了。 “喝水,”他道,“小心烫。” 玉晚听话地吹了几下,小心啜饮。 她没劲,喝得慢吞吞的,无沉也不催她,很耐心地等她喝完这杯,又倒了第二杯第三杯。直等她说不渴了,他依着记忆将屋里唯一一张凳子搬过来,茶壶和茶杯摆上去,方便她自己又想喝水时抬手就能够到。 “灶屋炉子小,水还没烧完,你再等我一会儿。” “好。” 他便又闭着眼出去,风中毕剥声更响。 玉晚安静地等。 等他再一次进来,要扶她起来,这次玉晚让他扶了。歇了这么会儿,她攒了点力气,可以慢慢走。 距离发作虽已结束好一阵子,但玉晚衣服全皱巴巴的,触手还能感到微凉的湿意。她体香也仍是馥郁的,整个屋子里弥漫着的全是她的味道。 直等出去了,味道总算散去。 但好似还有那么浅淡的一丝仍环绕在周身,无论如何也消减不去。 无沉低了下头。 他大约知道是哪里了。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只扶着玉晚去到他打扫干净用作浴室的偏房,往木桶边上系了段绳子,让她洗好了就拉一下,他在外面等她。 做完他就要出去,却被玉晚叫住。 “无沉。” “嗯?” “你把衣服脱了吧,”玉晚咬了咬唇,“你外面那件衣服被我弄脏了,我给你洗。” “……无妨。我自己洗。” 他关上门。 玉晚盯着门看了会儿,终究没能克制住羞意,整个人没入水里。 他真的知道她说的脏是什么意思吗? 她捂住脸。 这一捂,她磨磨蹭蹭地脱掉同样被弄脏的裙子,再磨磨蹭蹭地清洗身体,最后磨磨蹭蹭地拉了拉绳子,无沉推开门,扶她回屋里床上躺着。 他竟仍闭着眼。 玉晚本想说她都洗干净换过衣服,他不用再避嫌不看她,但碍于刚才那一遭实在是羞耻过度,她没那个脸,同时也懒得发问,沉默地缩在已经烧得暖乎乎的被窝里擦头发。 才擦没几下,她就睡着了。 她今夜真的太累了。 这时,无沉终于睁开眼。 他侧首看她。 良久,他抽出被她压在手腕下的巾子,轻轻擦拭她枕边湿发。 …… 天亮了。 无沉又看向床榻,上面早已没人。 玉晚凌晨那会儿就走了。 分明累极,但她只睡小半个时辰就醒了,醒来便走。走前和他说去处理封印,很快回来。 具体是多快,她没说,只道她处理完就立刻回来。 她没叫他一起,想必不是很麻烦吧。 无沉这么想着,便没有出门,在房里等。 等到正午,等到日落,等到子时,夜色深重,她没回来。 继续等,等到又一天过去,月夜降临,她还是没回来。 无沉不由心生焦躁。 之前在一刹寺的时候,到了本该收到玉晚传书的点,翻开书册却没看见新的传书时,他都未曾焦躁。 他只觉得是不是她太过忙碌没空写,想她忙完后定然要在信里同他碎碎念刚才到底有多忙,并不会觉得是她本人出了事。 然而此刻,焦躁之余,他甚至有些不安。 担忧她是否又艳骨发作,担忧她独自一人在外会不会遇到危险。 更甚担忧她,是不是又被什么人纠缠。 无沉深深皱起眉。 他不再想念她了。 他开始思念她。 直到这时,无沉才恍然惊觉,他其实很在意玉晚。 不仅仅是在意她的安危,而是在意她这个人。 无沉顿住。 他有点疑惑,但更多的是茫然。 ……为何会这么在意? 他低头,认真思索。 然而心中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梳理。无沉愈发茫然,目光无意识扫过四周,扫到某处时,他凝眸,就见前夜他点的那盏灯下,多出块石头。 他走过去,拿起来细看。 不论怎么看,这都只是一颗在溪流中随处可见的很普通的石头。 这应当是玉晚留给他的。 她为什么要给他这个? 电光石火间,无沉忽然记起,他因玉族人找上玉晚,赶去无量寺的那一日,玉晚的表现有些异常。 而那种种异常,好似都是从她在三心泉落水开始。 三心泉…… 她以为这是佛石心? 所以艳骨发作,她宁愿自己煎熬,也坚决不肯开口向他求助。 只因她以为他是被选中的人,她不想他破戒。 无沉默然。 紧接着他又记起另一件事。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61节 在石窟,楚闻为了带玉晚回中州,对他用了一朵梦魇花。 他在梦魇中所见…… 无沉顿悟。 原来他不知何时对她有了这样的心思。 “弟子破了戒。” 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忏悔,他说完这句,起身出了屋子。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他一步步地上到坡顶,在最高处坐下。 山间风大,吹得衲衣猎猎作响。寒意扑面而来,他低低念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 他从这至高处向下看。 足下是村庄,是田野,是山林,是纵使在这冬季也仍挺拔的苍翠松柏,浩瀚如海,绵延不断,直延伸到天边,天上地下皆茫茫。 茫茫间,他问询。 佛有慈悲。 这慈悲可也包括怜爱吗? 佛渡众生。 这众生可也包括玉晚吗? 他到底,是人是佛? 然无人答他。 反复思索不得,无沉只得闭目诵经。 佛偈句句,句句问心。 他诵华严经,诵金刚经,诵心经诵楞严经诵长阿含经,直至他诵《无量寿经》:“觉了一切法,犹如梦幻响。满足诸妙愿,必成如是刹。” 他忽然睁开眼,复又闭上。 一切法是她,如是刹是她。 睁眼是她,闭目还是她。 处处皆是她,处处又皆不是她。 …… 九天过去。 夜深时,下了场雪。 下得很大。 仿佛知晓冬天快要结束,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这座小山坡银装素裹,景色美丽却也寂寥。 那道端坐着的身影也愈发显得孤寂。 片片雪花如尘似玉,一点一点铺满他的衲衣。 便在天光熹微,他脸容也即将被银砂覆盖之时,一只手伸过来,拨了拨他凝着冰霜的睫羽。 只这轻轻的一下,睫羽微颤,冰霜碎裂,无沉睁开眼。 入目是正弯腰看着他的玉晚。 她回来了。 金黄的朝阳从她身后升起,大雪渐歇,她背光而立,乌发丹裙竟比朝阳还要耀眼。她一手向下贴住他的脸,试图为他取暖,另一手则撑着画见伞,为他遮挡晨风带来的余屑。 他脸毫无血色,苍白似冰原雪昙,贴上去跟冰块一样。她被冻得手指瑟缩,却还是努力捂着,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无沉没有回答。 他低眸,淡淡笑了笑。 众生为人。他从此沦为众生。 第40章 水幕 “你别光笑, 说话呀,”玉晚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悟道吗?” 玉晚转头看了看四周。 这小山坡虽谈不上崇山峻岭,但粉妆玉砌之下, 景色格外秀丽别致,瞧久了颇有点阳春白雪之意, 确实很适合悟道。 她便转回来, 说:“悟道就悟道吧, 也不知道挑个树底下的位置, 你看你都快成冰雕了。” 无沉抬眸。 他唇边犹有残留的笑意,闻言道:“这不是还没成。”然后答, “算是悟道吧。” “有悟出什么吗?” 玉晚随口问着, 手换到他另半张脸上给他暖。 太凉了。 她手又瑟缩了下。 然后捂得更紧。 融融的暖意由此传递给他, 好似要一直传到心底里去。他认真感受着她的温度, 答:“有。” “那恭喜你啦, 这样的环境也能坐得住, 你不悟出来还有谁能悟出来。” 无沉听着,又笑了笑。 眼见他一副非常开怀的样子,似乎这次悟到的东西对他很重要, 以致他脸色也比刚才好上不少,隐约恢复了点血色,玉晚手稍微往下滑了滑,想给他露在外面沾了雪的脖子也暖一暖,但到底收回去, 问:“你能起得来吗?” “不太能。” 无沉尝试着抬起手臂,动作姿势俱都十分僵硬, 他真的在雪里坐太久了。 “就说你不知道挑个好点的位置,我要是再晚回来一会儿,估计都找不着你,还以为你是什么人形大石头。” 玉晚抱怨着,拍打他身上落雪。 随后收起画见,给他头顶的雪也抹掉了。 可别说,大约这就是光头的好处,他脑袋居然没结冰。 发现这点,玉晚没忍住,扑哧一笑。 她边笑边将这个发现告诉他,顺便也将当初她皈依的好玩事说给他听。 “我以前不了解须摩提嘛,就一直以为居士也要像你们佛修这样剃光头,还问师父怎么不给我落发。” “上人必然笑你了。” “对,师父笑过后跟我一说,我才知道不用落发。亏我还觉得我脑袋圆,剃光头肯定不难看。” “是不难看。但你头发长得好,剃掉难免可惜。” “是呀,当时一听不用剃,我其实有偷偷松口气来着。我头发留好多年了,一有空就保养,剪短点还能接受,真要一下子剃光我舍不得,它们每根都是我的朋友……” 无沉听着她碎碎念。 他心下既是安定,又是平和。 是了。 他早就习惯这样的氛围。 也早就喜欢。 而她碎碎念着,蹲下去看他跟地面冻在一起的衣摆。 手指戳戳,硬邦邦的。 玉晚忧愁地叹口气。 “都冻成这样了,还能要吗?” 无沉顺势看去:“应该还是能的。” 玉晚也知道他统共就两套衣服换着穿,节俭得很,便说:“冻得太结实了,让太阳晒一会儿吧。” “好。” 玉晚便在他身边坐下,和他一起晒太阳。 可能因为雪刚停的缘故,初升的朝阳并不很暖,玉晚对着金乌张开五指感受了下,正估摸着可能得坐上小半时辰才行,就听无沉问:“你封印处理得如何了?” 她答:“全解掉了。” 无怪乎当初玉曦想方设法地非哄着她封印,原来施加的时候贼简单,轻轻松松就能成功,前期给的甜头也很足,乍看都没什么男人围着她转了,给她一种封印真的很好用的错觉,结果等后期封印有异了就给她来个吐血昏迷,到艳骨发作时更是火上浇油,害她不浅。 如今她费了好多工夫方才解开,解开的那个瞬间她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封印了。 本来艳骨就是她天生的,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虽因艳骨的特性被迫招惹了很多麻烦,但也正是因为艳骨她才能活到现在,不然替魏余琦挡刀那次,她根本活不下来。 她承认,接受,并爱惜这根艳骨。 “我现在没有封印了,”玉晚忐忑地问,“你看我有什么变化吗?” 无沉转首看她。 没有闪躲,亦没有回避。 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又仔细地看她。 看金光白雪里,眉是春山,眸是秋水,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即便露出这种忐忑不安的神情,也难掩她雪肤花貌,艳色绝世,占尽风流。 甚而她只是端端地坐在他身边,一点汗没出,他竟也能嗅到她身上的幽香。 似乎解除的不止是封印,更有她从骨子里透出的媚。 他便又想起那句话,“艳极则媚,媚极则妖。”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62节 妩媚到极致,就像山涧里沐水而生的妖灵,一颦一笑纯净却也妖娆,她确实比以往他见到她的任何时刻,都要更让他感到悸动。 他完全无法控制对她的心动。 “有一点,”他说,“比之前更好看了。” 玉晚歪了歪头。 她道:“只有这一点吗?” 自然不只这一点。 但另外的,他不想说。 无沉摇头。 玉晚也没追问,顺着说她封印一解,感觉太上忘情的瓶颈都好像松动了。 “幸好它忙着捣鼓瓶颈,没空理艳骨,不然艳骨非得蹬鼻子上脸,”玉晚又开始她奇怪且生动的对修炼过程的描述,“艳骨被封久了,一解放就想找太上忘情亲近,还好让我拦住了。” “若没拦住呢?” “那我可能还要再晚回来一会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它俩打起架来有多凶。” 她这么一说,无沉记起先前在石窟时的经历,颔首道:“这次拦住了,下次呢?” 玉晚道:“应该没有下次了吧。” 好歹她修太上忘情已经大半年,太上忘情和艳骨再怎么不待见对方,这么久下来应当也都熟悉了彼此,最多再相互傲娇一下,真像那次那么大的阵仗不可能。 再者艳骨没了封印的禁锢,它可以帮太上忘情去冲瓶颈。届时不管瓶颈冲没冲成功,两个小家伙都算是并肩作战过,有这段战友情为基础,想必接下来一定能好好相处。 “艳骨很疼我的,才不忍心叫我难受。” 说着身体左右摇摆几下,显见解除封印,她本人也很开心。 无沉道:“不会再出变故就好。” 玉晚道:“这次真不会啦。” 无沉嗯了声。 两人围绕太上忘情再聊了片刻。 直到玉晚戳他的衣摆:“好像可以了。”这次不硬邦邦了,而是软乎乎湿哒哒的,“下去吧,把你这件衣服换了。” 又是被风吹又是被雪冻的,玉晚严重怀疑他这件衣服可能要废掉。 毕竟他这就是很普通的那种会脏会破,仅能做到蔽体和保暖用的法衣,更多诸如防御护体等一概是没有的。 无沉道:“先洗洗看。” 两人说着起身,往位于半山腰的那间空房走。 越往下走,雪就越厚,还没被太阳晒到。 起先还能扶着沿途的松柏的树干,深一脚浅一脚也算走得平稳。待走至光秃秃的没有树木的路段,玉晚一个不察,踩进个冰窟窿,险些栽倒。 幸而走在她旁边的无沉及时扶住她。 冰窟窿有点深,玉晚试了几次,都没能借得上力。 她正想要不找块石头把窟窿砸开,就感到扶在她小臂处的手离开了,下一刻,她的手被握住。 玉晚一愣。 她仰头看无沉。 无沉也在看她。 很快,她笑起来,既惊又喜:“你……” “我什么?” “……没什么。” 玉晚笑得更开心了。 她只是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明明脚还陷在冰窟窿里,她却一个劲儿地笑,快乐得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最终她握着无沉的手,借准力将脚拔出来。 “叮铃。” 铃铛声清脆,玉晚迅速远离冰窟窿,提着裙摆往旁边走几步。 还好,她脚没受伤,只被划了几道红痕,瞧着有点凄惨。 她碰了碰,不疼,便松开手。 赤足红痕被裙摆遮住,无沉收回目光。 之后一路再没发生意外。 回到空房子,先前打的水全部结冰,两人生了火,烧化后无沉把换下来的衣服放进去泡了泡,上手一揉,立马破开一个大洞。 无沉问玉晚这洞能不能补。 玉晚一瞧:“太大了。” 而且这才只揉了袖子,其他地方还没揉,估计也要破洞。 果然,一通揉下来,前后左右大大小小全是洞,打补丁都不好打。 “进城去买套新的吧。” “只能如此了。” 两人将留在房子里的东西简单收拾,下坡找到大爷道了别,随意选了个方向走。 走了大半天,夜幕降临之时,他们进了一座小城。 也不知这座小城里谁家在办喜事,砰砰砰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空中焰火绚烂瑰丽,不少行人皆驻足观赏,十分热闹。 焰火声惊动了河底的灵鱼,灵鱼们甩着尾巴跃出水面,升起一道道的水幕,惹得岸上惊呼欢笑不断,更热闹了。 玉晚和无沉在这热闹中行走。 走着走着,忽然一道水幕在他们之间升起。 恰此时,半空的烟火、街边的灯火以及遥远穹顶的月光星光投映过来,使得水幕微微亮起光芒。玉晚转头一瞧,流光潋滟的水后,无沉的脸有些模糊,模糊到他看她的眼神竟让她脸不自觉泛红。 她觉得莫名,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透过薄薄水幕,她看到他似乎也笑了下。 莫名的,玉晚脸更红了。 还没来得及思索这是怎么回事,就见无沉抬起手,覆上水幕。 她跟着把手覆上去。 但因隔着层水幕,她明明是对准他手去盖的,结果真盖上了反倒错位得厉害,她便靠近了,一点点对着调整。 而他也低头,靠近了她。 仿佛一个微乎其微的轻吻。 他们隔着水幕亲吻。 第41章 台阶 既是咫尺, 也是天涯。 隔着这道水幕,玉晚怔怔看无沉。 看他离她这么近,柔和的水波荡漾着映入他眼中, 他眼神也柔和似水。 然后就听他说:“今夜就在城里住吧?” 声音竟也是柔和的。 玉晚骤然回神。 她脸不知不觉早已红透,愈发衬得肤如凝脂, 眸似点漆,水光映照下流露出一种惊人的美。然她丝毫不知此刻的自己有多么动人, 只呐呐应了声:“嗯……” 他又笑了下。 覆在水幕上的手微微使力, 便穿过水流, 很轻地碰了下她指尖。 她指尖顺应地轻轻一颤。 “走吧, ”无沉道,“人越来越多了。” 玉晚转头一看, 这才发现刚刚只他们两个人在的岸边, 不知何时冒出一大群人。这群人以年轻男子居多, 正都朝他们望过来。 准确说, 是朝她望来。 而见她终于望向这边, 这群人顷刻变得激动。 当下你推我搡的, 推出个年纪稍小些的少年郎。其余男子七嘴八舌地同少年说着什么,少年边应边朝玉晚走,不过还没走到近处, 就停下了。 年轻男子们也纷纷发出叹息。 迟了一步。 只因那边的美人见少年朝她走来,似乎被惊到了,手往前一按,穿过水幕抓住了她对面法师的手。 法师没有躲避。 反而还握紧了她的手,让人一看便知他们两个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 便因这一握, 眼睁睁地看着美人面上红晕更加动人,她与法师对视时, 也满是姑娘家对心上人独有的那种含着喜爱、钦慕、信赖的眼神,年轻男子们再度叹息,这岂止是迟了一步,这分明是还没开始就已经输了。 无功而返的少年挠挠头。 “还要去问那位漂亮姐姐姓甚名谁吗?” “问什么问,没看人家是一对儿。” 少年再挠挠头。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63节 “可那不是一位法师吗?” “法师又怎么了,那等绝色,谁能不心动……等等,法师?” 年轻男子们恍然大悟。 对啊。 法师是不能动凡心的啊! 忙重新望去,却见水幕散落,那两人已经走远了。 走出老远,犹能听到后面那群年轻男子充斥着懊悔的叹息声,玉晚偷偷看了无沉一眼,没敢说话。 没办法。 艳骨就是这样,她就算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也挡不住对别人的吸引。 还是无沉开口问:“以前也经常这样吗?” 玉晚才小意地点头:“差不多。” 刚才还算好的,光线不怎么明亮,看不清她,否则被她吸引的人只会更多。 当然,仅限于异性。 同性,尤其是同龄的姑娘,像梅七蕊那样不嫉妒她,不反感她,反而热衷将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认为她漂亮了就是给自己长脸的,她这么多年也就认识梅七蕊这一个。 别的姑娘就算不嫉妒不反感,也多半不会与她深交。 一方面是因为她名声委实是不太好,加之在玉族里地位尴尬,姑娘们往往要比平常考虑得更多更久,嫌麻烦干脆不深交;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被教养得过于端庄,曾有姑娘同她说她容貌气质都太超然,瞧着就不像普通人,便不敢搭话,说她应该被供起来让世人敬仰才对。 虽然她不认同敬仰那句话,她再怎么样也达不到那种程度,但超然那句,梅七蕊给她解释,大意为人都有爱美之心,只是当美得让人惊叹了,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拉开距离,生怕轻慢。 世人对美人总是偏爱的。 “你就是长得漂亮,美人生来就是要万众瞩目,你安安心心的,不用妄自菲薄。何况漂亮怎么啦,我欣赏你的美貌我还觉得陶冶情操呢,别人肯定也是光看着你就觉得赏心悦目,不然哪来那么多的狂蜂浪蝶天天追你,闲得慌啊。” 时至今日,想起梅七蕊的话,玉晚仍感到十分妥帖。 梅七蕊永远是最拥护她的那个。 玉晚便对无沉道:“我以前也挺烦天天被人围着转,不过时间长了就习惯了。现在就是,嗯,怕你烦。” 无沉听着,转首看了看。 不知他是在看刚才那群人,还是在看新的盯着玉晚的路人,总之他道:“不会。” 玉晚说:“大半夜被撬窗户也不会?” 无沉道:“不会。” 又不是她故意招惹。 美貌不应为原罪,艳骨也是。 “我不会让人撬你窗户,”无沉再道,“你无需担心。” 冲着他这句话,到了客栈,被问要住几间房,听他回答说一间时,玉晚心跳一下变快了。 随后上楼进房,看他向送茶水的店家道谢,还让店家待会儿送些沐浴用的水,玉晚心跳更快了。 奇怪。 玉晚心道,又不是没一起住过,她紧张什么啊? 因为今天他握了她的手吗? 可之前她也主动握过甚至抱过他,她那些时候怎么没紧张? 玉晚想不明白地喝茶。 心里存着事,这茶便喝得没滋没味的,一不留神就喝了好几杯。直等房门被敲响,店家来送刚烧好的热水,玉晚瞟了眼,才按下去的紧张瞬间又蹦出来,心如擂鼓。 她紧张地看无沉谢绝店家好意,亲自将热水提进来,再亲自倒进浴桶。 做完他从屏风后绕出来,道:“今日赶了一整天的路,你好好泡泡解解乏。” 玉晚说:“哦……” 他说:“我就在门外,有事叫我。” 他说完就出去了,映在门扉上的影子格外高大。 玉晚拍拍脸。 吓死了。 她吓得再喝了杯茶方去沐浴。 因为无沉是在外面守着,玉晚只略略泡了一会儿,就穿好衣服开门,让他进来。 开门时刚好外面有人经过,无沉有意无意地踏出半步,将头发还在滴着水的玉晚整个挡住。 待那人走过,他进门,道:“怎么不擦头发?” 玉晚道:“这就擦。” 说着坐下,拿巾子轻轻擦了,顺带还给上了护养用的精油,一步步细致得很。 无沉在旁边看着。 等她终于保养完毕,每根发丝都梳顺,他才说:“我明日要回一刹寺一趟。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玉晚动作一停。 她握着梳子,问:“要很久吗?” “不久,最迟明晚就回来了。” “那我等你。”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只继续看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专注。 玉晚被他看得又开始脸红。 她脸今晚就没降温过。 是以躺到床上,她扯着被子说我要睡了,见无沉颔首,她立马转身面朝墙壁背对他,闭着眼给自己催眠他没看她他没看她,强行让自己入睡。 奈何睡不着就是睡不着,默念几百遍静心咒也还是睡不着,玉晚翻身睁眼,无沉已经离开了。 房间里还留有他身上的沉香味,玉晚嗅了几下,抱着被子想事情。 想着想着就有点不安。 想她在小山坡顶找到他时他的笑,想他隔着水幕看她的眼神,还有同她说要回一刹寺时的语气。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昨夜就觉得他说那句话很突然,现在细想,他语气似乎很孤注一掷。 只是回一刹寺而已,为什么会孤注一掷? 玉晚越想越不安。 下一瞬,她掀被起身。 她要去找无沉。 做出这个决定后,玉晚没有耽搁,立即下楼退房出城。 此刻距无沉离开已过去近一个时辰。 找人问了一刹寺所在方向,算算无沉现在应该已经到一刹寺山脚,玉晚同人道谢,旋即施诀御风赶路。 她境界不及无沉,加之她没去过一刹寺,不熟悉路,所以她这个时候才走,肯定赶不上无沉。 只希望她去得不要太迟。 一路用了不知多少张可以加快速度的灵符,甚至恢复灵力的丹药也吃了好几颗,玉晚总算堪堪在一个时辰后到了一刹寺山脚。 到这里,按照寺院一贯的规矩,不可以再御风,也不能使用灵力法器等,得靠双脚走上去。 玉晚自然不打算违反规矩。 她只是来找无沉,并不会做别的。 然而她才朝前走了走,还没上第一层台阶,就感到前方似横着什么屏障般,让她有种被阻拦之感。 她立时停住,伸出手探了探。 不是屏障。 是禁制。 玉晚心下一沉。 禁制意为禁阻制约,其不同于屏障,也不同于阵法,依托自然法则而成,多作封禁之用—— 一般寺院根本不会在通往山门的路上设禁制。 绝对是无沉出事了。 再次向前,阻碍感更重,玉晚确定了,这禁制就是用来拦她的。 便停止试探,略微调整吐息后,她毫不犹豫地踏上台阶。 只这一步,她双膝骤然一弯。 仿佛万钧大山压下,玉晚只觉浑身重得很,别说继续攀登,就是原地站着都难。 ——有人不想她进一刹寺。 ——也不想让她见无沉。 玉晚攥紧了手。 随即顶着肉眼不可见的压力,迈出第二步,第三步。 越往上,禁制就越重,一道台阶一道台阶地叠加。 叠加到某个程度,玉晚终究没能扛住,跌倒了。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64节 这一倒,她手死死按着台阶石面,用力到双臂颤抖,才勉强起身,继续向上。 然后又倒下。 又撑着起来。 无数次地倒下,无数次地起来。 终于,耗费不知多久,玉晚一身的血和尘,将要到达位于山顶的山门之时,一道声音由风传来。 玉晚虽未听过这道声音,但下意识的,她知道是妙上方丈。 妙上说:“何苦?” 仅这么两个字,便声若洪钟,振聋发聩。 玉晚抿抿唇,尝到点铁锈味。 “不苦。”她答。 只要能见到无沉,不管怎么想,她都觉得很甜。 第42章 很长 声音消失了。 玉晚勉力抬头, 看向前方。 就见前方那最后三道台阶上,立着数名一刹寺的弟子。 玉晚顿住。 她都已经到了这里,也还是要继续拦她吗? 正欲开口, 却见弟子们对她垂首合掌,而后散开, 让出后面的路。 玉晚微微眯起眼。 从山门,到天王殿, 到大雄宝殿,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长到玉晚根本看不清可还有什么阻碍在等着她。 然而路的尽头, 是无沉。 宝相庄严的佛像前, 一道又一道的金色卍字压在这位年轻首座的身上,彷如万钧大山般, 将他压得云母浸透, 压得脊骨都要折下, 势要让他回归正途。 “传灯!” 妙上厉声唤他的法名。 声若惊雷, 威若惊涛。 “可醒悟?” “可醒悟?” “可醒悟?” 一遍又一遍的喝问, 如天降神罚, 灵台都要为之震荡。 无沉跏趺坐着,闭目不言。 他不言,便有金光再度临身, 一枚枚卍字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犹如锁链,将他牢牢定在此地,试图拉回他那颗早已动摇的佛心。 如此惩戒, 饶是旁观着的最为铁石心肠的几位上人,也难免垂眸, 不继续看。 但其实无沉没觉着多疼。 只想这是他该受的。 他乃首座,所有人都说他是天生的佛子,日后必能证得大道,修成金身。 为此他学习最正统的佛理,修行最正统的佛法,许多人对他赋予期望,他一直也承载着那些期望,而今他让这些人失望,那么他受些惩戒也是应该的。 这世上本就没有无需代价的舍弃。 于是新的卍字加身,无沉默默受着,仍旧不言。 他不言,妙上逼他言。 妙上挥袖,化出一面水镜。 “传灯!你睁眼看看,她为你受此等磨难,之后只怕还要再经历磨难。你就忍心看她受苦?” 无沉睁眼。 水镜里显示着的,赫然是玉晚攀登台阶的那一幕。 极长的仿若天梯般的台阶上,无形的禁制压在她身上,一袭赩炽几乎要染成深红。她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无比,每走一步都在往下滴血,面色惨白,呼吸沉重,她快撑不住了。 无沉果然开口。 然而不同妙上所想,无沉说的是:“师父或许有所不知,这种时候给我看这个,只会令我更想去找她。” 妙上简直恨铁不成钢。 “那日我问你,此番下山可会一去不回,你说不会。结果,结果……” 无沉接道:“结果弟子回来要还俗。” 妙上指着他:“你……” 妙上再说不下去。 与此同时。 玉晚登上最后一层台阶,从数名弟子中间走过。 走到山门前,她止步,合十行礼。 “上人。” 礼毕抬首,问:“上人以身外化身见我,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许是未料她竟如此直截了当,妙上细细看了看她,方颔首:“是有话想同你说。” 玉晚道:“上人请说。” 妙上道:“照晚居士是聪明人,当知既有禁制阻你,便是不想你登山门。” 玉晚说:“我知道。” 妙上说:“那为何非要登门?” 玉晚道:“我想见无沉。” 妙上道:“无沉不能见你。” 玉晚道:“我也知道。” 妙上拨动念珠:“那又为何仍要登门?” 玉晚没有立即回答。 她想了想。 就在妙上以为,她会像过去那些人一样与他诡辩,让他站在她的角度理解她的想法时,却听她道:“我舍不下无沉。” 她声音很轻。 “上人,您既已知晓我与无沉的事,那也应当知晓,我没有家人,我唯一的朋友前不久也去了,只剩下无沉。 “我很想无沉能一直陪着我。 “但我也知道,他是千百年来最有希望修成金身的佛子,我不该耽误他的,是我舍不得放手。” 她咬咬唇。 然后终于说出那句:“错在我。” 她声音更轻了。 “一切根由皆源自于我,您别责罚无沉,他不是有心的。” 妙上又细细看她,似乎想要看她此言是否出自真心。 玉晚不知该如何捧出一颗真心给人看。 见妙上只看着她,却不说话,她觉得是不是她说的还不够,他还是要责罚无沉,便想了想,又说:“无沉去无量寺找我那日,我问过道真师兄,师兄告诉我,我和无沉之间有一道情劫。” 妙上拨珠的动作一停。 问:“然后呢?” 玉晚道:“然后我就想,我能与无沉有一段回忆,就已经很好了。” 他要成佛。 那她就看着他成佛。 “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很开心,”玉晚道,“我如今只求再见无沉一面,和他说清楚,我便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怎么可能没有遗憾。 她遗憾的啊。 她一点都不想只能见这最后一面。 想每天都能见到他,想每天都能和他说话,想每天都能有他在身边。 很想很想。 可是不行。 她要学会放手。 玉晚几欲落泪。 妙上叹气。 “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叫他避着情劫,不见你……” “可若能避开,也不会是情劫了。”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65节 大殿。 无沉再看了看水镜中攀登着的玉晚。 看她如此勇敢,如此坚定,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若也坚持一回,又能如何? 便道:“弟子愧对师父教诲。” 只这一句,妙上懂了。 他还是不愿回头。 “你真就如此执迷不悟……” 无沉道:“并非执迷不悟。” 妙上道:“你为首座,不好好修行,偏要顾及儿女私情,不是执迷不悟,还能是什么?” 无沉道:“是上天注定。” 上天注定他遇到玉晚。 上天注定他为玉晚动心,为玉晚破戒,为玉晚还俗。 “我今日此举并非一时冲动,”无沉再道,“我回来前思考了很久。” 那九天里,他一直在思考,他为什么会动心。 是玉晚很好吗? 她当然是好的,但他以前遇见过比她还要更好的,却为何以前他没动心? 那么是因为玉晚很特殊? 她当然也是特殊的,可同样他也遇见过比她更特殊的人,为何他也未动心? 如此种种,他反反复复地询问、解答、质疑,他思考了九天九夜,却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直到玉晚叫醒他的那一刻,他看着她,方才明白,是她在他的心里最好最特殊,他才为她心动。 她在他心里独一无二。 “我也想过,倘若我从此不见她,只一心修佛的话,又当如何。” “如何?” “我舍不得。” 舍不得不见她。 舍不得留她孤身一人。 舍不得此后与她各为殊途。 无沉起身。 微微踉跄了下,他稳住,而后站直了,双手合掌。 接着他脱下了身上衲衣。 此一遭,他决心再不容置疑。 “唉。罢,罢,罢!” 妙上长叹一声,拂袖消失在原地。 无沉恭送妙上与几位上人离开。 这时有谁喊: “无沉!” 无沉回眸。 便见玉晚喘着气,双眸湿润。 她立在殿外,身上和足下血迹皆清晰可见。 下一刻,又听得她低低唤了句:“大师。” “嗯。” 无沉低低应了,立即朝她走去。 她伤太重,已是要撑不住了。 果然,玉晚本想迎他,结果才往前踏出一步,就整个人往地上倒。 无沉及时赶到,小心扶住她。 他低声道:“是我不好,连累你受伤。” 玉晚摇头,反问:“你有没有事?”他身上这件单衣本该是很浅的云母色,然此刻却深重得很,全被冷汗浸透,“我是不是来晚了?” 无沉说:“没有。” 玉晚喃喃:“那为什么要把衲衣脱掉?” 无沉微顿。 她何时来的,竟看到了。 而玉晚似乎明白什么,眼里一下泛起泪光:“是因为破了戒吗?” 是因为她吗? “为何要破戒?”她含着泪问,“我不想你破戒。” 那夜她艳骨发作,那么好的机会,她都不愿诱他犯戒,更枉论破戒。 明明她已经足够克制,也足够隐忍。 可为何…… “你没看到我留给你的佛石心吗?”她哭着说,“你能拿着它去极乐世界的啊,你不是一直想修成金身,不要因为我,就……” 无沉却笑了。 然后抬手给她擦眼泪,哄道:“我看到了。” “那你还……” “你误会了,那不是佛石心,只是一块很普通的石头。” 玉晚摇头。 她起初的确以为是佛石心,但后来也知道其实就是块普通石头。 可那又如何? “你是须摩提首座,生来就不是凡人。是我错,我害了你,我当初就不该跟你说什么渡……” 玉晚没能说完。 因为无沉指尖轻轻点了下她的唇。 他道:“不是你的错。” 是他错,倘若他早早就知他已经动心,也不会让她今日难过至此。 玉晚却还是哭。 无沉便继续哄:“我已还俗,我是凡人了。” 本以为能安慰她,岂料她哭得更厉害。 “还俗了……就不是首座了……” “嗯。没关系。” 他说着,打横抱起她,这就要带她离开了。 离开前,他抱着玉晚在殿外跪下,对殿内佛像单手施礼。 佛像仍宝相庄严,不发一言。 他也不言。 只站起,转身,向她来时的路走去。 “唉。” “痴儿。” 还是那条路。 从大雄宝殿,到天王殿,到山门,很长很长,仿佛看不到头。 但再长,也终究慢慢走完了,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正是先前所说的最迟明晚。 玉晚越过无沉的肩向后看,后方路上空无一人。 她道:“不后悔吗?” 无沉闻言,也微微侧首向后看。 梵音声声。 斜阳余晖映入他眼底,他目光很沉静,也很悠远。 他答:“不后悔。” 从此他再不修菩提。 他修众生。 第43章 和风 下山的路没设禁制。 起先无沉还打算继续抱着玉晚走, 岂料正是因为横抱的姿势,玉晚听出他呼吸不对,没走几层台阶就要下来, 不让他抱了。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66节 无沉道:“我有力气。” 玉晚道:“谁说你没力气了。” 她扫了眼他单衣领口。 光是没被衣领遮住的部位,都还留着好几处淡淡金色。 卍字诀说来是妖魔克星, 实则本质是一道威力极大的术法,否则也不可能被妙上拿来用作惩戒。 也就是说, 无沉伤得比玉晚重。 乍看玉晚很惨, 流了不少血, 实际都是登山门的路上摔倒磕碰的, 多为皮肉伤,妙上并未在禁制上额外添加什么故意针对她的东西, 回头吃点丹药补补损失的血气, 调养几日就能活蹦乱跳, 她伤势还真没一枚卍字施加的重。 更何况是密密麻麻的数不清的卍字。 于是下地后, 玉晚轻轻碰了碰无沉手臂, 感到他很细微地一颤, 她撇撇嘴,道:“就这还非要逞强呢。” 无沉说:“没有逞强。” 玉晚生气:“这还不叫逞强?” 她本想扶他的,这一来都不敢再碰他第二下, 只好边自己小心翼翼地下台阶,边时刻注意着他,以防她没留神,他就不稳栽倒。 她这么紧张兮兮,无沉反倒失笑:“我还不至于走不好路。” 玉晚却更生气:“你还笑。” 无沉顺应地止住笑:“不笑了。” 然后很主动地朝她近一点, 满足她万一他趔趄,她好能及时伸手扶住的小心思。 果然, 才靠近,她就肉眼可见地消气了。 无沉没忍住,眸底又泛起笑意。 这么慢慢下到半山腰,暮色四合,夜色将至,玉晚正要取夜明珠,无沉已祭出青灯。 灯光不很亮,却足以照亮两人前方的路。 他道:“跟我来。” 说着偏移了原路,朝一旁鲜少有人经过的林子走。 玉晚不疑有他,立即跟上。 走进方知,林子里是有路的。 是一条同样通往山脚,但比陡峭的原路要平坦很多,更容易走的小路。只秋冬的落叶堆积得太多太厚,将路面全盖住了,从外面便不太能看出来。 “少时修行,每天都要上下山,来回一趟要花很长时间,”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无沉同玉晚解释道,“一开始我也是老老实实地走大路,直到有次快到时间,我却才爬到半山腰,我正着急,忽然想起有师兄说从林子走比大路要快,我就钻进林子,发现了这条路。” “诶?我还以为这条路是你走出来的。” “不是。师兄也是小时候听他的师兄说的,这条路很早之前就有了。” “之后呢?你有继续走这条路吗?” “有,经常走。” “没被逮到呀?” “逮到过。但下次还走。” 玉晚稀奇道:“你小时候也不听话啊。” 她还以为他这么克己复礼,必然小的时候就很守规矩。 无沉莞尔。 “谁小时候没不听话过。” 随即举高青灯,指着某处给她看。 玉晚眯眼瞧了瞧,那应当是另一座山的山脚了。 那里好像有…… 一座小房子? “那是以前我自己盖的木屋,”无沉道,“开始修行后我就没继续在山上住,搬下来一个人住。里面不缺东西,今夜就先在此落脚吧。” 玉晚说好。 她心中雀跃不已。 他带她去以前亲手搭建,并且也是住得最久的旧居—— 这让她有种更贴近他的真实感。 沿着小路走到山脚,出林子后再行一段,依稀已经能望见木屋。 待近了,出乎玉晚预料,这木屋还挺大,整整齐齐的栅栏围成院子,细数里头至少也得有五间。 玉晚不由问:“你盖了多久?” 无沉道:“一两年吧。” 原本是想能遮风挡雨便足矣,奈何身份使然,常有师兄奉命过来找他,他便在原先的基础上慢慢扩张,待客用的厅堂、坐禅用的茶室、更衣用的浴室等,连厨房都盖了,只因偶尔会有才拜入寺里不久,受不住过午不食的小沙弥偷偷跑下来找他,哭着说饿,他便干脆搭了灶台,用野果做些不至于犯八戒的果浆汁水,好让小沙弥们填饱肚子。 “这下面还有我封的几坛浆果,”无沉指着厨房边上的一处,那儿有一扇贴着地面建造的门,门下是小沙弥们帮忙挖的小地窖,“云游之前封的,快四年了。” “不会放坏吗?” “明日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至于今日,就先好好休息。 尽管距离无沉上次回来只隔了半年,但房里还是积了灰。 无沉让玉晚稍等,他先打扫一番。 说完没等玉晚开口,他已经去到井边,准备打水。 玉晚跟过去。 她想搭把手,无沉却根本不给她出手的机会。明明提木桶时手臂都在微微发颤,他却仍坚持让她坐下歇息,说她身上伤口太多,不能做体力活,不然一用力又要流血。 “我不能做,你就能做啦?” “我没有外伤。” 玉晚服气。 合着这年头受内伤比外伤强。 她便赶紧吃了几颗灵丹,草草调息了下,跑去跟无沉抢活干。 但无沉动作实在麻利,又很连贯,她在他边上绕来绕去,最终也只抓准时机抢走个擦桌子的活儿,余下的全都没抢到,他就是不让她做,说他习惯干活,她负责貌美如花地在旁边看着他就行。 玉晚闻言,好气又好笑。 “我才不看你。” 她嘟囔了句,进屋去擦拭桌椅。 等擦完,再换件衣服,其余地方也都被无沉打扫干净了。 “这下你能坐着了吧?”玉晚问。 无沉道:“厨房水烧好了,我煮点茶。” 这次玉晚眼疾手快地赶在他动作前按住他。 “我煮,你歇着。” 成功抢到第二个活儿,玉晚哼着歌跑走。 拎着茶壶回来时,就见无沉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玉晚轻手轻脚地放好茶壶,凑近仔细一看,发现他确实是睡着了,呼吸明显和平常不一样。 未料他端坐着也能睡着,玉晚想让他躺下来,好睡得舒服点,但怕他醒了就不睡了,便没叫他,只悄悄挨着坐下,看着他。 这是头一次在无需任何顾虑,也无需任何忌讳的前提下,这么近距离地看他。 看他如墨般的眉,如朱般的唇,也看他苍白的面色,和衣领处若隐若现的金光。 每次那些卍字一亮,玉晚对他的心疼就更深一分。 他得多难受啊。 正思索有什么办法能尽快化解这些卍字,就见合拢的长睫张开,他醒了。 无沉眼神迷蒙一瞬,很快恢复清明。 “我刚才睡着了?”他问。 玉晚答:“才两刻钟。你可以继续睡。” 无沉道:“两刻钟已经够了。” 玉晚:“明天又没事,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无沉:“有事的。” 玉晚:“什么事?” 无沉:“养伤。” 玉晚:“?” 玉晚不解:“睡觉也不妨碍养伤啊?” 无沉摇头:“我得闭个关。” 卍字诀是他修得最为精深的一道术法,他最是清楚拖得越久,卍字诀造成的伤势便越重。 他既已下定决心与她在一起,自然就不会拖着伤让她成天担心。 他想她每天都能快快乐乐的。 便道:“今晚先陪陪你,等天亮我就去闭关,闭关出来再继续陪你。” 这话说得,跟她离不开他似的。 ……虽然她确实离不开他。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67节 “谁要你陪,”玉晚红着脸嗔他,“你不如现在就去闭关,我还能少担心一会儿。” 无沉思忖道:“也行。” 早点闭关,就能早点出来,她说的有道理。 遂倒了两杯茶,同她一起吹凉喝完,无沉这就准备去茶室闭关疗伤了。 不过临起身时,被玉晚叫住。 她面朝他,吞吞吐吐道:“嗯……我想……” 最后几个字到了嘴边,她顿住,不太好意思继续说下去。 算了。 玉晚想,说出来太羞耻了,直接上吧。 于是倾身过去,凑近了,刚要心一横眼一闭亲他一口,眼角余光却瞄见他衣领处又有金光闪过,她立刻便打了退堂鼓。 救命。 她在干什么啊。 明知他赶着闭关养伤,她居然还要趁这时候亲他? 都怪刚才那杯茶! 那茶什么时候给他喝不好,偏要刚才给,本来他一副病美人的样子已经很让她把持不住了,偏生喝了茶,嘴唇沾了水色就更加病美人,所以她把持不住也是应该的,就是这个时间不太对,要不她再矜持一会儿,等他出关…… 玉晚胡思乱想着,开始往后撤。 才撤一点,却见无沉追上来,紧接着就感到唇上微微一重,被亲了。 玉晚愣住。 而无沉已经顺势吻住她。 是很轻,很温柔的吻。 像早春的和风缓缓拂过枝头新生的柳叶,又像清晨的露珠慢慢滑过娇嫩花瓣,玉晚愣忡好片刻,终于在浅浅沉香气浸润而来时,闭上眼。 她开始回应。 柳叶微晃,花瓣微颤。 风却渐渐变大了,柳叶被紧紧包裹,露珠也在花瓣上流连不断,最终流向藏在里面的蕊心。 摩挲得滚烫的唇被启开,无沉才尝试地探入进去,就听她受惊似的嗯了声,整个人直往后退。 她后退一点,他追上一点。 追到她再退不得了,她手指胡乱往前一勾,勾住他衣袖。 无沉察觉到了,握住她的手。 十指交缠。 沉香与幽香深刻交换。 良久,露珠融入蕊心,风也吹远。 无沉凝眸看着仅仅一个简单的亲吻,便已是千娇百媚柔情绰态的姑娘。 他道:“玉晚。” “嗯?” 玉晚应了声才反应过来,他喊的不是照晚,是玉晚。 他…… “我不是圣人。”他说。 第44章 向下 玉晚一张脸早就红透了, 闻言这下更是红得彻底。 唇瓣也被吮得嫣红,鲜艳欲滴。她嗫嚅几下,才很小声地道:“也没让你当圣人呀。” 她抬眸, 目光水润,浓烈极了的媚色几乎能实质性地顺着淌出来。 无沉笑叹一声。 他没说话, 只紧了紧她的手,再次吻住她。 这次玉晚表现比刚才要好。 她没躲, 也没下意识后退, 而是很努力地适应, 同样也很认真地给予他更多回应。甚而空着的那只手在怎么摆放都觉得不对后, 终于知道圈上他脖子,她一下便有了能支撑的点, 不至于又像刚才那样, 还没亲几口就软得直往下滑。 渐渐的两手全圈上去, 无沉便搂住她的腰, 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这样的姿势更方便亲吻了。 细碎水声从唇齿间溢出, 呼吸间似也多出点从胸腔深处才能发出的喘息, 听得玉晚愈发面红耳赤。 她双颊酡红,像喝了酒,只觉晕乎乎, 又轻飘飘。她指尖无知觉地在他颈后滑动,一下又一下,毫无章法,偏教他按在她腰上的手力道忽然加重,她欲开口, 却一点不剩地全被他吞掉。 那阵风又吹来了。 变本加厉、肆无忌惮。 终于,在一次不经意间的睁眼时, 瞥见无沉衣领处一闪而过的金光,玉晚被亲得迷糊的脑子瞬间变得清明。 她松开手,轻轻推了推他胸膛。 “……不亲了,”她吞咽了下,含糊地道,“你还伤着呢。” 再亲就停不下来了。 无沉重重喘了声,道:“好。” 便最后含了含她艳红舌尖,将她没能顾及到的带走,银丝牵连,难舍难分。 玉晚不自在地低了低头。 直到这时,玉晚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坐在了他腿上,难怪刚才觉得热,他们贴得太近了。 玉晚想下去。 然无沉手停在她腰后,她才一动,就被他按住。 “你干吗呀?” 玉晚更不自在了。 迟来的羞怯此时疯狂席卷,她有点不敢看他,可心里又明明白白是很高兴的,便垂着头,低声道:“你快去闭关。” 无沉摇头。 但她看不见,他便也低下头,凑近她又红又烫的脸,说:“不急,再抱一会儿。” 他轻轻蹭过她的脸。 这动作的亲昵程度不比先前的吻,却让玉晚脸更烫。 好像他们不是刚刚才在一起,而是已经结契很久一样。 自然而然,又脸红心跳。 待他额头抵住她肩窝,温热气息透过薄薄衣料传到她身上,玉晚没忍住,侧过脸,飞快亲了一下他脑袋。 无沉一滞。 仅这点细微的反应,却让玉晚觉得他好可爱。 她眉眼弯弯道:“好啦,快去吧,你的伤不能再拖了。” 只是闭短关而已,正常情况下十天半月,最长也一两个月就能出来了,何必弄这么依依不舍。 玉晚想着,双手却很诚实地拥住无沉。 然后又亲了亲他脑袋。 越亲越觉得他这光溜溜的脑袋可爱,她都想象不出他蓄发会是什么样子。 不过他应当不会蓄发才对。 他虽还俗,但他心里仍向着佛。 “温柔乡……” 无沉忽然说了这么句,终于放开她,直起身来。 玉晚也站到地上,看他打开衣柜,手掠过包括他以前常穿的云母衲衣在内的各式法衣,取出位置较为偏后的海青。 “我去闭关,”他捧着海青道,“你好好休息。” 玉晚点头,送他去茶室。 待茶室门闭拢,玉晚没有立即离开,在原地站了片刻。 她抬头看空中的月亮。 拿那套海青时,他手很稳,毫无迟疑。 他不后悔。 她也不后悔。 便背着手去厨房,他刚才说灶上还温着水,她可以好好洗一洗。 洗完回房,玉晚爬上床,服下几颗灵丹,闻闻被子,又闻闻枕头。 有一点很淡的沉香味。 是他身上的味道。 玉晚安心合眼,一觉睡到天亮。 醒时第一反应又闻了闻被子,发觉那点沉香味还在,玉晚便心情很好,哼着歌起床梳洗打扮,完了先去茶室,用灵识小心感知了下,确定门后的无沉气息还算稳定,没什么异常,这才去到院子里,在日出时紫气的照耀下打坐。 因伤还没好,她这一打坐就是一整天。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68节 到得晚间玉轮升起时,她也没动,借月华精气调理经脉。 直等这天快结束了,她才醒来,点了盏灯下地窖。 地窖不大,留的路也很窄,仅能容一人通过。玉晚边走边数,差不多十来步就到了头,挨墙放的几个坛子应当就是无沉说的浆果。 封得很严实,她只闻出点说不上是什么果实的香味,至于封四年到底坏没坏,她就闻不出来了。 还是等无沉出关再说吧。 遂回到地面,在月光下继续打坐。 之后几天皆是在打坐中度过。 等伤好全,玉晚就出院子,往周边走。途中碰到没见过的花,她弯腰拾几朵掉落的还算完整的,准备回去做成书签,她有注意到无沉茶室放着好多书。 碰到好看的叶子也拾几片,还有形状各异的树枝,她一路走一路拾,回去的时候裙摆脏得不行,全是蹲地上沾的泥。 不过玉晚很开心。 因为离无沉出关更近了。 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样等待的日子难熬。 又等了大半月,这天下午,玉晚正翻看她探险捡的种子,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她扭头一看,无沉出关了。 她立即丢开种子,朝他跑过去。 无沉张开手,一把接住她。 “你好了?”她问。 无沉道:“好了。” 玉晚却犹不放心,拨了拨他衣领,见不管是露在外面的脖子,还是被衣服遮住的部位,都再没有任何一点金光,她才正式放下心,说:“好了就好,我也好了。” 无沉嗯了声,问她刚才在做什么。 玉晚说:“我捡了点种子,想趁现在种起来。” 无沉道:“我帮你种。” 说完便去柴房,找出刨土用的镐头锄头之类,这就开始帮她种了。 玉晚捡种子不拘类别,有花种树种,还有几颗长得很特别的野草的草种,总之她说要在哪种、种哪些,无沉就在哪挖坑刨土,一切全照着她的想法来。 他种种子,玉晚烧水煮茶,煮好拿扇子扇凉了端给他,还不忘夸他坑挖得标致。 无沉失笑。 “我做什么你都觉得好。” “你本来就做得好呀。” 他忙着,手腾不出来接茶,玉晚便喂他,不小心喂漏了就凑过去,假借替他擦水亲他。 无沉不察她突袭,登时手下一个用力,坑歪了。 玉晚憋着笑,夸他这个坑很别致。 无沉摇摇头没说话,然后趁她弯腰看这个坑到底有多别致时,亲了亲她停在他跟前的耳朵。 玉晚吓了一跳。 她猛地起身,朝旁边跳开好大一步,抬手捂住发热的耳朵:“你偷袭!” 无沉好整以暇道:“是你先的。” 玉晚话被堵住,耳朵更热。 不久,所有种子被里里外外地种满整座木屋,无沉洗手,听玉晚说她之前下地窖找浆果的事。 听完道:“今天就搬上来开封吧。” 由于地窖只能容纳一人行走,无沉便独自下去,玉晚趴在上面的铁门旁,在他将坛子举起来时接住。 总共是四个大坛子。 无沉当先搬了其中最大的一坛,开封时,浓郁的果香味扑面而来,居然没坏,料想别的也都没坏。 看颜色挺不错,玉晚拿小勺子舀了点,送入口中。 然后一下就皱了眉眼。 “好酸。” 看她酸得直打哆嗦,眼泪都出来了,无沉尝尝她小勺子里剩的,评价道:“是有点酸。以后再吃的时候加点糖吧。” 见他表情和品尝别的东西时没什么两样,玉晚诧异。 她重复道:“只是有点吗?” 无沉道:“嗯。” 玉晚懂了。 原来这人喜欢吃酸的。 玉晚开始思索要不要把这几坛浆果分一分,两坛原滋原味的他吃,两坛留着她自己加糖吃。 反正她是绝对没法像他这样不嫌酸的。 至少都过去这么会儿了,她还觉得嘴巴酸酸的。 玉晚又打个哆嗦。 她进屋倒茶。 无沉收拾好坛子,也进屋了。 天色已暗,玉晚坐在点亮的灯后,连喝好几杯茶,也还是觉得那股酸味挥之不去,她不由问无沉怎么办。 无沉道:“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他没说,因为他直接做了。 他吻住她。 残留的那点酸被反反复复地品尝,玉晚手向后撑着桌沿,又被吻到身子发软。 玉晚为此很不服。 之前那次软也就罢了,是她受伤体力不好,怎么这次伤都好了还能软? 她有心要扳回一局,无沉也由着她,让她主动。 她便小心地探入他口中,轻轻勾了一下就飞快收回来。 无沉道:“怎样?” 玉晚抿抿唇说:“有点奇怪。” 无沉含笑道:“再试一次?” 她便又按住他肩,探进去勾他。 这次没能收回来了。 因为被缠住了。 她唔了声。 他却缠得更紧,好似要将这段时日的思念之情全倾进里头。 缠到最紧处,情到浓时,玉晚在喘息的间隙里道:“门还没关……” “不管。” 玉晚犹豫一瞬。 但很快,她就被重新带入湍急情潮中,再无暇理会其他。 夜渐渐深了。 无沉睁开眼。 他眼里起了些血丝,面容却仍是平和的。 他朝玉晚伸出手。 “来。” 玉晚握住,下一刻被他拉进怀里。 他抱起她,走到床边坐下。 玉晚仰头看他。 此刻她是伏在他胸前的姿势,右手抓他衣领抓得很紧,心跳快得不像话。 他也低头看她。 然后执起她左手,吻上她腕间佛珠。 再然后,极细致的,一点点的,慢慢向下。 第45章 佛国 赩炽如火。 火一样的颜色被拨开, 露出底下的紫檀佛珠,一颗又一颗,衬得腕处肌肤如玉似雪。 待赩炽褪去, 就更像是雪了,晶莹剔透, 其上一粒守宫砂鲜红夺目,既象征纯贞, 也蕴着三分魅惑, 诱着人无论如何都要将其抹去。 无沉抚了抚那粒朱砂色。 顺着这点艳色, 他抚上她肩, 吻也重新转移到她唇瓣,细细密密地亲昵。 他唇很热。 掌心也很热。 起初玉晚瑟缩了下。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69节 但没躲, 她很清楚要发生什么。 便迎合着他的吻, 顺着他的动作慢慢躺下。 无沉手臂撑在她耳畔, 摘掉她发间那朵石榴花。 如瀑青丝在素净的被褥上铺陈开来, 描绘出此间从未有过的香艳之色。她看着他的目光含羞带怯, 更无可避免地含着紧张和期待, 她要将自己交给他了。 只要想到是与他同赴极乐,她自己还没怎么样,艳骨就已经先酥了。 她快软成一滩水。 幽香弥漫, 潮红晕染她的双颊,雪白颈项和锁骨同样浅浅泛着红。盛颜仙姿,冰肌玉骨,她仿佛一个妖精,美得惊心动魄, 亦勾得人心旌摇曳。 被勾住的无沉垂首,比刚才还要更深地吻她。 呼吸交织, 衣衫交织,肢体与肢体逐渐也交织在一起。这样紧密的姿势让两人完全能感受得到彼此任何一点变化,玉晚不由偏过头,偷偷朝下看了眼,顿时红晕飞快蔓延,她连手指尖都要泛红了。 他、他…… 怎么这么…… 紧张的情绪占了上风,玉晚不自觉绷紧了小腿。 无沉自然发觉她的异常。 明明和她一样都是第一次,偏生他动作自然,表情和语气也很自然,说起此前他绝不会说的那种话时,更是自然不过。 他道:“你就只看吗?” 玉晚道:“……嗯?” 玉晚茫然。 不然呢? 她想到什么,同时也感受到什么,原本还不太确定,待看到他手伸上来,他凑近鼻端嗅闻,说这个也是香的时,她登时从头到脚全红了。 甚而他还尝了尝。 “有点甜。” 玉晚整个人红得快要冒烟。 然而即便如此,再羞耻,她也还是没有躲闪。 她接受他的一切。 也交付她的一切。 便感受着他离她更近,他紧紧贴着她,进入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忽然一僵。 她也一下湿了眼眶,无声落泪。 泪一滴滴滑落,濡湿发丝,也濡湿那颗混乱的心。 “很难受吗?”无沉缓过来,低声问。 玉晚摇头,抱紧了他。 无沉道:“不舒服要跟我说。” 玉晚道:“嗯。” 她声音很轻,带出点黏腻的鼻音,听得无沉怜爱不已。 他便吻她微红的眼角,将她的泪一滴滴吮去。 她闭上眼。 发丝愈发濡湿了。 这次不止是泪,更多的是汗,她手攀附着他肩背,随着他沉浮。 一圈圈佛珠缠绕在手臂上,渐渐浸透了水,又润透了泪,莹莹微亮。唯那小小一点朱砂色,在烛火晃动间慢慢褪去光彩,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是一道吻痕,在朦胧灯影下闪着淡淡艳光。 无沉微微喘气,攥住她纤细踝骨。 金铃频响。 愿共她赴这一场绮梦,至死方休。 不知过去多久,玉晚终于没能忍住,似哭非哭地唤了无沉一声,叫他轻些,慢些,他低低应了,旋即捉住她唇。 他吻得很深。 他是依她所言放轻放慢了,结果玉晚反而更受不住。 回头又喊:“无沉……” 他道:“我法名传灯。” “你的法名,我能叫吗?” “能。” 她便喊:“传灯……” 他没应,却低头在那振翅欲飞的蝴蝶骨上留下道齿痕。 她双肩轻轻一颤。 他咬着她一缕发,与她一同攀至巅峰。 这巅峰仿佛在云间,满眼皆是炫目的白。思绪好像也抛到九霄之外,只余飘飘欲仙之感,是难以形容的极乐。 过了好一会儿,玉晚终于回神。 她动了动腿。 只这一下,无沉立即捂住。 玉晚先是一惊,继而红了脸,扭头看他:“干吗。” 无沉道:“这是男子元阳,你吸收了,对你有好处。” 玉晚闻言臊得不行:“这个,这个要怎么吸收啊?我不会。”然后想起什么,脸更红了,“那、那我是不是也有……” “嗯,女子是叫元阴。” “元阴对男子有好处吗?” “有。” 无沉将吸收元阳的方法同她说了,她虽羞耻,却还是听话地翻过身,咬着唇照做。 他见状轻笑,贴着她耳边哄她。 一时温存。 待玉晚被哄好转过来,她挠挠手心,自忖她已经有了经验,这次便换她主动。 她先是跟无沉换了个位置。 他在下,她在上,勾头瞧着他。 这样的角度,她能很清晰地望进他眼底。望见他的慈悲目不再慈悲,惹了情,沾了欲,看似仍纤尘不染,但里头满满当当装着的全是她。 她笑了下:“无沉。”顿了顿,“传灯。” 他道:“嗯。” “你还没同我表明心意,”玉晚忽然记起这个来,“我想听你说。” 无沉道:“这个时候说?” 玉晚道:“说嘛。” 像是要鼓励他,她压低下来,轻薄一般吻了吻他颈侧。 离开时见他喉结上下滚了一滚,知道他在忍,她便又笑,然后催促他快说,不说不给他。 无沉也笑:“你这是强买强卖。” 玉晚道:“那你买不买?” 无沉道:“买。” 倾家荡产也要买。 他坐起来,直面她,同她对视片刻,方才很郑重地吻她眉心。 莫名的,玉晚眼眶又湿了。 其实她明白的。 他能还俗,不论于他还是于她,已经是最为盛大、也最为隆重的心意的剖白。 但她就是想听他亲口说。 好在无沉大约能明白她此刻所想。 于是吻过她眉心,他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喜欢你。” 玉晚没出声。 无沉再道:“我倾慕你。也深爱你。”他又笑了,梨涡明晰,盛满专属她一人的柔情,“玉晚,你愿不愿与我结契,成为我的道侣?” 玉晚说不出话。 她早已泪盈于睫。 “哭什么,”她眼角红得厉害,无沉不敢再亲吻,只得用指腹为她轻轻拭泪,“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她吸了吸鼻子,说:“是很高兴。” 可同时也很想哭,她控制不住。 无沉闻言也不劝她,只道:“现在哭成这样,等会儿岂不是还要哭?” 这话一说,果然玉晚不哭了。 她羞恼地瞪他一眼。 这一眼媚态横生,无沉唇边梨涡更深。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70节 他道:“你想听的我说了,我想听的你还没说。” 玉晚道:“你想听什么啊?” 无沉道:“我刚说完,你就忘了?” 玉晚道:“没有啦。” 她有些忸怩。 说来她这个人其实很矛盾,有时候胆子大得出奇,比如第一次见他就敢直接说喜欢,但有时候胆子又小得可怜,比如眼下,简简单单两个字,她迟疑好长时间,才终于说出口。 “……愿意。” 好在说出口后,便再不迟疑。 她重复道:“我愿意的。” 她一直都很愿意。 说完直起身,吻向他头顶。 这个吻轻极了。 轻轻一碰就离开,甚至没留下点潮湿痕迹。 她在爱惜他。 吻毕,她身体往下滑,极亲密地划过他脸孔,她唇也划过他的唇,呵气如兰。最终她贴在他胸膛,手勾住他脖子,两人挨得愈发紧密。 无沉感受着馨香温软,忽的一笑。 “女色者,世间之枷锁,凡夫恋著不能自拔。” 他声音好听,诵经时低沉又从容,有种不染尘埃的明净。 然则此刻,他音色微微沙哑,他分明是在念劝诫世人远离女色的佛经,却偏生教人觉得难耐燥热。 和尚初试云雨,总归是非同寻常的。 “怎么,”玉晚问他,“你不愿意戴我的枷锁吗?” “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愿意是再好不过。若不愿意……” 说到这里,她凑近他耳边,贝齿含住那薄薄耳廓,轻轻细细地咬。 又痒又麻。 无沉眼睫猛地一颤。 便听她语声湿润地续道:“若不愿意,那我就只好亲自给你戴上枷锁了。” 话落,她真实地感受到他。 心底仿佛有种难以言说的满足,玉晚努力让自己适应。 她适应得很快。 毕竟是身怀艳骨之人,发作四年都没能体验过鱼水之欢,艳骨早馋得不行,而今终于实打实地吃到,艳骨才不舍得放弃到嘴边的美味。 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耽搁都不可以。 于是很短的工夫,玉晚惊叫了声,腰直往下塌。 等她柔弱无骨地倒进他怀里,她泣声道:“太快了……” 都这种时候了,他居然也还记着不妄语,应道:“嗯,是有点快。” 玉晚道:“那你慢、慢点……” 无沉道:“慢不了。” 他微微拧眉。 他此刻还能与她说话,而不是只顾埋头,便已是尽了最大的克制力。 便道:“等日后习惯了再慢吧。” 玉晚闻言,还没再说句什么,她眼前微微有些泛白,不自觉地呜咽出声。 无沉垂眸看她。 曾经他发愿,要如佛祖那般解救众生,所以他入世,云游,可到头来,他仍旧高高在上,高坐庙堂,从未走下神坛。 是她教会他,怎样当一个人。 从此他有了七情六欲,懂了八苦九难。 他也终于知道,到底何为人,何为众生。 他因此更加沉沦于她。 无可清醒,也不愿清醒。 继续欢愉。 纵情欢愉。 直至玉晚倦极,蜷缩在他怀里睡去,他揽着她,近乎无声地唤了句晚晚。 她是他的心间净土。 亦是他的无上佛国。 第46章 喜鹊 玉晚是被喜鹊叫声叫醒的。 她睁开眼, 便见无沉立在窗前,一只羽毛油光水滑的喜鹊停在他手边,时不时仰头叫几声, 然后低头啄食他布施的米粒。 待吃完窗台上的米粒,再喝几口水, 喜鹊很有灵性地蹦到无沉手上,用脑袋蹭他手指。 无沉轻轻摸了一下, 喜鹊顿时叫得更欢。 “小声点, ”无沉轻声道, “她在睡觉。” 喜鹊歪歪头。 然后翅膀一展, 飞走了。 无沉回身。 见床上玉晚正看着他,他关好半开的窗户走过来, 道:“醒了。还要睡吗?” 玉晚道:“不……” 只说这么一个字, 她便止住, 她嗓子哑得很, 昨夜叫得太厉害了。 无沉便倒茶, 吹温了送到她唇边。 茶水里不知加了什么东西, 有一点甜丝丝,也有点清凉,很是润嗓。玉晚喝完两杯, 再开口说话,这次没刚才哑了。 她道:“你上来。” 无沉依言脱了外衣和鞋子,进到被窝里。 这会儿的清晨还很凉,他进来时便带入了冷风。玉晚冷得一抖,还没赶紧掖被角, 温暖的手掌覆上纤细楚腰,她被无沉搂进怀里。 他襟口开着, 露出结实的胸膛肌理,玉晚贴上去,手脚并用地汲取他的温度。 很快,凉意散去,玉晚想换个姿势,却感受到什么更热的,她脸立时微红,嗔道:“你又来。” 她还没穿衣服,真是方便他。 无沉道:“是你让我上来的。” 玉晚道:“我意思是上来说话。” 无沉道:“我在说。” 他手掌缓缓游移,玉晚脸更红了。 艳骨在这时无声作祟,加之大清早的人也确实容易多想,玉晚到底还是默许地抬起身,配合他的动作。 这下两人谁都不冷了,相反还热得想将被子踢到地上。 待平息下来,玉晚是不敢再趴无沉身上。她侧躺着枕他手臂,听外面不知是喜鹊还是什么鸟的啁啾鸣声。 听着听着,无沉开口。 “晚晚,”他说,“我们双修吧。” 玉晚下意识看了眼窗户。 透进来的天光仍大亮。 她便道:“现在吗?现在还是白天。”然后迟疑道,“而且刚刚不是才……我不会双修。” 双修这种法门在玉族向来是禁忌,别说学了,连提都不能提。 玉晚有一度曾十分怀疑她和玉曦究竟是不是玉拢霜跟魏余琦亲生的,怎么他俩平时很少同房,更没双修过,居然也能接连生下她俩? ——直到她听说了两种灵丹,孕子丹和生子丹,她方知修真界和凡间真的很不一样。 “我会。”无沉道。 玉晚侧目。 她一下警惕起来。 “你为什么会?” 无沉摇摇头,没解释,然后就要教她双修的心法和口诀。 玉晚当然不学。 他会的这个问题太重要了,她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便捂住耳朵,一个劲儿地说不学不学不学,无沉只好无奈道:“我去过佛魔谷。” 玉晚立刻放下手。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71节 这个她知道,他以前跟她说过。 “然后?” “然后遇见了一些合欢宗的女修。” 玉晚还没反应过来,醋劲就先上来了。 她抿抿唇,小意道:“你该不会被她们看中了吧?” 他长得这么好看…… 无沉却道:“没有。” 他说:“你是第一个看中我的。” “真的?” “真的。” 玉晚有点惊讶。 但想想也正常,他是须摩提首座,高坐神坛,不是对自己特别有信心的,谁会去不自量力勾引首座。 再想当初她一见面就向他表明心意,也挺不自量力的。 好在如今修成正果。 “既然没被看中,那你为什么会懂双修?” “是她们觉得好玩,将双修之法散布得佛魔谷里到处都是,我看到的时候不知是双修法门,便记下了。” “看过就记住了?” “对。” 玉晚瞅他好几眼。 就说他记性好。 “问完了?” “完了。” “现在能跟我学口诀了?” 玉晚吐吐舌头,听他念一句,她便学一句。 念完学完,她耳根都红了。 其实她本质保守得很,以往双修这两个字她压根没怎么听过,更没自己说过。 今日却不仅学了,等下还要实验…… 正想着,就被无沉连着被子抱起来。 待听他说不可有外物,玉晚耳根更红,却也顺应地由他将被子撤走,她面对面地坐进他怀里,按刚才学的口诀和心法开始与他双修。 双修一般为身交。 若是彼此信任契合的道侣,往往也会伴随着神交。 而神交一起,不知时日。 一晃数月过去。 犹如藤蔓般紧紧缠绕在一起的灵识分开,纠缠着的肢体也分开。玉晚只觉满得很,涨得很,快要溢出来似的。 她正要看,却被无沉抱起,她不禁低呼一声。 本以为他要带她去浴室沐浴,未料他竟拿斗篷将她一裹,带她出了门,往后头山上走。 玉晚问去哪。 无沉说:“山上有温泉。” 玉晚下颌抵着他肩窝朝四周看,冷风萧瑟,这个时节确实适合泡温泉。 温泉位于深山老林,除野兽的踪迹外,一路行来半个人影都碰不见。无沉抱着玉晚到了温泉边,在周围布好屏障,方剥开斗篷将她放进水里。 泉水很热,玉晚泡了会儿,因双修太久而有些滞涩僵硬的身体得到舒缓。随后她偷瞟了正闭目的无沉一眼,想去角落清洗,谁知他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截住她,亲自为她清洗。 身怀艳骨者天生敏感,他才揉了下,她便轻哼一声,声音娇媚似水,几乎能顺着流进温泉里。 无沉抬头看她。 她不好意思地回视。 然后不知不觉间亲在一处,泉水荡漾,这次玉晚真觉得溢出来了。 她喘着气推无沉:“吃不下了,不要了。” 无沉方停下,重新给她清洗。 好容易从温泉出来,玉晚腿软得走不动,无沉便背起她,她安心趴在他背上,时不时同他咬耳朵说话,两人黏黏糊糊地回了木屋。 到家后,玉晚窝在院子的藤椅上,休息好长时间才恢复过来。 夕阳西下时,她心念微动。 须弥戒里,安静了大半年的传音石有动静了。 是寂归的声音。 “照晚。” “师父。” 寂归道:“你与无沉在一起吗?” 玉晚答:“在的。师父突然找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寂归道:“背后人现身了。” 玉晚想了想,想起来了,这说的是去年那个驱使南山魔修来西天,给凡人种魔印欲夺舍的背后之人。 她记得,道真师兄为此专门往南山走了趟,说背后人藏匿在佛魔谷。 “师父现在在佛魔谷?” “对。你和无沉尽快过来,此事需要你们二人帮忙。” 玉晚看向无沉。 无沉点头。 她便对寂归应下,他们争取明日天黑前赶到。 寂归说好,中断传音前又道了句:“路上倘若听到什么传言,切记不可轻信。” “弟子记住了。” 收起传音石,玉晚抬头,无沉已经收拾好院子里的东西,门窗也都关上了。 “走吧。” 两人这便御风离开。 多亏寂归所言,马不停蹄地赶了一整夜的路后,天亮时分两人于一处修士聚居地落脚休整,就听来往修士皆在谈论说佛魔谷成了人间炼狱,有魔修在谷里屠城炼尸,手段极其残忍。 “多少年没出过屠城的事了。” “是啊,凡人全被杀了,半个活口都没留。” “听闻修士也都被抽了根骨拿去炼尸。如今消息能从城里传出来,还是一位道友拼着用了禁术,否则外界还要不知多久才能知晓此事。” “这么大的事,就没有哪位尊者前去镇压吗?” “有,西天的寂归住持最先去了。” “只有寂归?” “没办法,昨天寂归进去不久,佛魔谷就被下了禁制,再来的尊者联手都破不开。” “这魔修真是好大的能耐。” “传言说是叫荀什么蜚……” 听到这里,玉晚和无沉对视一眼。 玉晚道:“可信吗?” 无沉摇头:“上人说了,不可轻信。” 玉晚也觉得不可能。 就荀蜚那被荀家磋磨一二十年,也仍旧没怎么报复荀家的性子,他绝对做不出屠城的事。 虽为天生魔子,但他有佛心。 佛心者,做不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果然,在距离佛魔谷还剩半天路程之时,认出前方走着的人是荀蜚,玉晚扬声喊他。 “荀施主。” 荀蜚回眸。 相比去岁玉晚和他偶遇,这位魔子更加沉稳,俊逸非凡。唯眉心处多出道红痕,手里常握着的那截细长之物也换成一根莹白玉簪。 看到红痕,玉晚心里有数了。 她也没跟他客气,直接问:“佛魔谷的事,是你做的吗?” 荀蜚挑眉:“若是我,你待如何,也要像正道人士那样追杀我?” 玉晚道:“还能如何,肯定不是你。” 荀蜚笑了:“的确不是我。” 他已做完那个梦。 他知道他自己是谁了。 “往后,唤我曲从渡吧。” 以眉心红痕为记,他乃上界大魔转世——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72节 他入世有两难。 一难为前世,家庭圆满,夫妻恩爱,却最终家破人亡,瓶沉簪折; 二难为此世,寄人篱下,孤苦伶仃,便因此举目无亲,颠沛流离。 如今在凡间这一遭,不过是想找回他前世的妻子。 别的都与他无关。 玉晚听完,若有所思。 他竟真是玉拢霜和她说过的,那个曾覆灭中州一大氏族的魔修。 据闻当年他为家人报完仇后被正道围剿,他分明有一战之力,却选择投身火海自戕而亡。 ——这个人离开我的话,我会不想活。 ——果然是不想活。 “你妻子叫什么?” “赵翡。” 荀蜚,寻翡,寻找赵翡。 第47章 大结局 玉晚回忆了下。 确定不论天骄榜还是美人榜, 她都从未见过赵翡这个名字,便道:“是凡人?” 荀蜚,不, 曲从渡颔首。 玉晚再道:“你此行是要去找她?” 曲从渡应是:“她在佛魔谷。” 玉晚微顿。 这可不太妙。 传言说佛魔谷里的凡人死光了。 不过…… “你怎么知道她在佛魔谷?” “是寂归上人告诉我的。” 曲从渡说着,看看玉晚, 又看看无沉。 他似乎已经凭此联想到什么,补充细节道:“昨日傍晚上人传音给我, 说在佛魔谷发现一个名为赵翡的姑娘身上有我的元神气息, 让我尽快过来, 我便来了。” 玉晚心说果然。 当初在荀家, 师父和无沉一样,也看出了曲从渡的身份。 并且师父还很有先见地提前留了一手, 否则临时给曲从渡传音, 没灵识印记根本传不了。 玉晚再问:“为什么传言说佛魔谷的那个魔修是你?” 曲从渡答:“可能是因为, 有人知道了我的身份, 想拿我的名头做筏子。” 他抬手点了点眉心红痕。 玉晚也跟着又看了眼。 但凡对上界仙魔有所了解的, 都知晓这位置特殊的红痕为仙魔转世象征, 颜色越深,表明转世前实力越强,确实容易被利用。 同样的, 也容易被反利用。 他与无沉,一个天生魔子一个天生佛子,师父叫他们二人去佛魔谷,显然是有所谋划。 虽然之前一直说要以不变应万变,但师父这手段, 还是不得不让人感慨算无遗策。 那为什么还要叫她? 她身上可没什么能用来对付那个魔修尊者的。 玉晚暂时没想明白,便说:“我和无沉也要去佛魔谷。一起?” 曲从渡说好。 按理说曲从渡曾为上界大魔, 此等境界完全可以在中界横着走,再远的距离也一念便可到达,但他显然刚觉醒前世记忆不久,实力尚未完全恢复,现如今的境界比起玉晚的元婴期还要再低一些,以致于他得动用秘法,才能跟上玉晚的速度。 至于无沉是化神期,本就在牵就玉晚,这就不必细说了。 总之三人最终如约在天黑前赶到佛魔谷。 佛魔谷位于西天与南山交界之处。 临近西天的一面为佛山,相对的另一面为魔山,那座惨遭屠戮的城池便坐落在两山之间的峡谷里。 看似峡谷狭长,占地不大,实则城里生活着至少十万凡人,若再加上修士,就更多。 眼下,原本还算热闹的城池里里外外皆死寂一片,半点动静都无。还是呼啸的冷风里夹杂着些许怪异之声,循着细看才发现城门城墙竟覆了层厚厚血污,殷红之色凝固着,带来灭顶般的压抑。 城门前,玉晚试图给城里的寂归传音。 但结果和先前一样,根本传不动,这笼罩着整座城的禁制委实厉害,不仅人进不得出不得,灵识也被限制。 还是曲从渡抬手向前一探,按着无形的禁制说:“有点意思。” 玉晚道:“你能想办法破开吗?” 这话一说,远处近处的修士们皆望过来。 不知是认出玉晚和无沉,还是认出曲从渡眉心红痕,修士们很快就围拢过来,连同诸位被禁制阻拦的尊者在内,城外所有人都在观望他们三人。 曲从渡道:“我试试。” 玉晚便和无沉后退,看曲从渡左手按着那禁制,赤黑的魔气自他掌心凝出,徐徐化作簪钗模样,尖锐一头向禁制狠狠一划。 “嗡!” 刚刚还无形的禁制瞬间变作肉眼可见的漆黑之色,出于城内那名魔修尊者之手的漆黑魔气张牙舞爪着,欲要吞噬曲从渡这股外来力量。 曲从渡神色未改,只将右手握着的折沉簪也刺过去。 折沉簪为他前世法器。 他前世自戕前,是尊者境界。 于是漆黑魔气暴动,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自曲从渡掌下现出。 他低喝道:“进!” 在他身后的玉晚和无沉立即进入。 周围修士们也要进,却见裂缝飞快闭合,已是来不及了。 连观望的众尊者共同出手都没能维持住裂缝,最终只曲从渡一人附在折沉簪上,堪堪赶在裂缝闭合的那一刻成功进入。 见此,众尊者只得停手,道:“希望他们三人能助寂归住持一臂之力吧。” “若不然,此番进去,怕就再也出不来了。” 诚如众尊者所言,此时城里局势相当不好。 因被下了禁制,城里并未像外面那样入夜,空中天色仍是亮着的,亮得三人入目所及全是尸体,血流成河。 也因禁制,尽管总算能传音给寂归,沿着尸山血海找了过去,但在见到寂归的那一瞬,饶是曲从渡这个跟寂归没什么关系的人都有些不忍,玉晚更是含着泪,从须弥戒里翻出全部的丹药,让无沉给寂归疗伤。 寂归却摇头。 便见这位长者身上衲衣破败,大大小小全是伤口,胸腹处的一道更是深可见骨,漆黑魔气在其内不停肆虐,尤为致命。然他表情和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般地道:“此地限制灵力,我的伤暂且治不了,就先别费工夫了。” 无沉只好收回手。 玉晚眼泪忍不住了。 她道:“师父……” 寂归道:“照晚,先别哭,师父有任务要交给你。” 玉晚忙擦干泪:“师父请说。” 寂归便将那魔修尊者的事全盘托出。 原是去年清明前夕,一名在佛魔谷苦修的西天上人圆寂。原本上人遗体该运回西天,孰料还未出佛魔谷,就被一魔修尊者夺走炼成舍利。 后这魔修隐匿起自身气息,暗中驱策魔修前往西天,以杀害凡人、种下魔印等举动扰乱西天视线,实则背地里蓄势整整一十八个月,方于昨日出手,一举屠戮佛魔谷整座城池。 “这魔修平生作恶多端,常年受因果劫约束,身体十分虚弱,难以抵抗玄雷,便想用舍利蒙骗天道,再夺舍凡人肉身,以避最后一道因果大劫。” 寂归道:“他剥凡人魂魄,抽修士根骨,皆作祭炼舍利用。只要将舍利佛骨炼成魔骨,届时九天玄雷降临,只劈魔骨不劈他,他便能趁机夺舍飞升,天道也奈何不得他。” 此番说完,却是曲从渡最先开口。 他问:“上人,赵翡呢?” 寂归没接话,只朝他伸出手。 赫然竟是一块养魂玉。 曲从渡神色微滞,好一会儿才双手接过。 他小心捧着这块玉。 他来迟了。 可也不算太迟。 “我到时,赵施主已遭到毒手,我只来得及从那魔修手里抢回她的魂魄。”寂归沉沉叹息,“赵施主魂体实在羸弱,我便将她收进养魂玉里,请你勿要见怪。” 曲从渡摇头道:“上人能救下赵翡,便已是我们夫妻二人的救命恩人,我又岂会见怪。” 虽只是魂魄,但没关系,只要能将魂魄养好,日后他可以想办法让魂魄回归肉身…… “轰!” 陡的一声雷鸣炸响,众人抬头,就见高空之上道道雷霆犹如银蛇,在骤然汇聚起来的乌云中翻滚不休,仿若天罚。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73节 众人神色纷纷变得肃重。 “这应当不是因果劫吧?”玉晚问。 “没错,这是魔骨快要大成,天道欲降雷劫灭魔。”寂归皱眉,“时间不多了。” 说着就要起身,玉晚忙扶住他。 虽身受重伤,但尊者到底是尊者,寂归只消一眼便找出祭炼魔骨之地。 是城里最高的那座宝塔。 “在塔顶。” 于是四人往宝塔去。 越是接近宝塔,雷鸣就越响,时不时便能望见一道雷霆从天边降落,将宝塔劈得震荡不已。 到了宝塔脚下,寂归止步,就地而坐,顺便请曲从渡坐在他对面。 “荀施主……” 话才开口,曲从渡道:“上人,我如今名唤曲从渡。” 寂归笑了下:“曲施主。” 曲从渡这才应了声。 寂归道:“曲施主,可否请你与我一同牵制塔上那名魔修?” 曲从渡沉吟道:“可以倒是可以,但我修为尚未恢复,恐怕……” 寂归道:“无妨,只要曲施主能动用折沉簪便可。” 曲从渡看看手里的玉簪。 没想到除破开禁制强行进城外,他还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确实是算无遗策。 曲从渡摸了摸怀里的养魂玉,抬头应好。 既已达成一致,寂归没有耽搁,立即请曲从渡把折沉簪放至两人中间,他则将体内剩余的灵力全部施加上去。 当是时,折沉簪的莹白光泽里渐渐染了金色,待金色与白色呈平分秋色之势,曲从渡方在寂归的示意下,手诀一起,折沉簪顺应而起,朝塔顶飞去。 “轰!” 随着又一声雷鸣,塔顶响起一道闷哼,折沉簪果真制住了那魔修尊者。 扛着雷劫还能做成此举,曲从渡面色瞬间变得苍白,寂归亦是血流不止。 玉晚欲上前,寂归摇头,道:“照晚,我与曲施主留在此地牵制,剩下的就靠你和无沉了。” 寂归将两人要做的事一说,玉晚这才知为什么会叫她来。 竟是要借她的雷法来引九天玄雷,好让那魔修尊者受因果劫。 玉晚没有立即应承。 她略为迟疑地问:“师父,你有几成把握?” 寂归道:“五成。” 玉晚更迟疑了。 看出她并非忧虑五成太低,而是担忧寂归安危,曲从渡道:“照晚居士放心,有我在,必不会让上人出事。” 玉晚也知道此刻能护住寂归的只有曲从渡,便道:“那就拜托曲施主了。” 而后再匆匆握了下无沉的手,她祭出画见伞,开始登塔。 空中雷劫犹在不停劈落,宝塔震动得厉害,玉晚攀登得不太容易。 但好在她修雷法,又有画见遮挡,雷劫不会故意伤她。 片刻后,登到塔顶,玉晚看看被折沉簪牵制在原地无法动弹,与她仅相隔数丈的魔修,又看看魔修面前通体漆黑,唯余一点浅浅金色还在努力支撑着的舍利。 她有心想拿舍利,但雷劫劈着没法拿,她转头道:“师父。” “准备施法吧。” “是。” 难怪玉晚担忧,原是寂归以身外化身陪她一同上来了。 玉晚的玉族灵诀早已废弃,以前修过的那些能够强行提升修为境界的玉族秘法她用不了,只能由寂归这个尊者,同时也是与她同出一脉的师父从旁进行协助,否则就算她引来雷霆,也不会是他们需要的九天玄雷。 银蛇在丈许开外处狂舞,玉晚坐下,开始调息。 塔下的无沉这时抬头,看了看塔顶的玉晚。 “无沉。” “弟子在。” “魔骨若成,那魔修夺舍飞升,世间必将生灵涂炭。你虽已还俗,但我却仍要问你,你可愿救人?” “愿以此身堕地狱。” 无沉收回目光,缓缓闭眼。 他爱玉晚。 也爱这个世间。 血从他合十的指尖溢出,一滴一滴,滴入面前缓缓旋转着的六瓣心莲。 同一时刻,他目下也流血,他的两耳也在流血。血呈金色,悉数汇入心莲之中,六片莲瓣顿时张得更开,隐可见第七瓣也在缓缓生出。 接着是第八瓣,第九瓣。 眼看九瓣心莲将成,忽而—— “首座!” “首座不可!” 一声声呼喊传来,是昨日与寂归一同进城的无量寺弟子们赶到。 望着七窍流血的无沉,弟子们想要靠近,却不敢,只得焦急地喊着首座,让他停下,他这么做,过后心莲崩毁,他修为散尽,日后将再无寸进。 无沉充耳不闻。 更多鲜血自他七窍流出,毫无停顿地融入心莲。 血融心莲,莲引青灯,灯照舍利。 终于,在第九片莲瓣彻底张开之时,无沉开口,轻诵佛号。 “阿弥陀佛。归来吧。” 音落,塔顶那颗即将祭炼成魔骨的舍利,缓缓一动,向下飘去。 舍利归位。 与此同时—— “照晚!” 寂归的声音拉回玉晚注意力,她再遥遥看了眼无沉,便在寂归化身的协助和护法下全力施术。 她面向东方而坐,手结雷诀印,口中念诵五雷咒:“玉清始青,真符告盟,推迁二炁,混一成真……” “轰隆!” 比先前更加响亮的雷鸣响起,震耳欲聋。 粗硕之极的雷霆自乌海中缓缓浮现,细看呈玄紫之色,正是九天玄雷。 玉晚引雷成功了。 只在这第一道九天玄雷被引出时,她端坐着的身体剧烈一颤,喉间蓦地涌血。 光这么一道九天玄雷,就已是让她受了极重的内伤。 幸而她稳住了。 强行咽下喉头的血,玉晚十指颤抖地变换印诀,动作艰难缓慢,但终究越来越多的九天玄雷被引出,在空中翻滚不断,因果劫至。 至此,玉晚任务完成。 寂归化身立即带她撤退。 就在两人离开塔顶的下一瞬,玄雷劈落,直指魔修尊者。 痛苦至极的嘶吼声自背后响起,玉晚回头看了眼。 满目刺亮玄紫中,她隐隐望见那魔修跪地,皮开肉绽,似无法承受,痛不欲生。 她便道:“师父,我听说因果劫下,灰飞烟灭。是真的吗?” 寂归道:“是真的。” 玉晚不再看了。 她一边听玄雷继续劈落,一边下塔。 不久,雷声停止,因果劫了结。 结束了。 玉晚从塔里走出。 漫天乌云淡去,佛魔谷里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场雨。 遍地皆是血色,和雨水混在一起,凌乱不堪,唯无沉跏趺之处,安静躺在青灯里的舍利散发出淡淡金光,光芒照耀下,开出一朵小小的莲花。 玉晚走到无沉身边,跪坐下来,撑开画见伞为他挡雨。 无沉抬首,看了看她。 然后力竭一般,靠近她怀里。 玉晚抚掉他脸上血迹,轻轻搂住他。 两人守着那朵莲花,一起等雨停。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74节 …… 他仍是首座。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可唯有在她面前,他才是人,才是那个甘愿舍自身以渡她的和尚。 佛渡众生,他只渡她。 第48章 莲花 雨越来越大了。 像是要洗刷掉满城血迹, 淅淅沥沥变成哗哗啦啦,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水密集到形成了珠帘, 让画见伞下这方小小的天地独成一隅。 一隅里,玉晚搂了无沉好一会儿。 原本两人安安静静的, 谁都没说话,突然玉晚不自在地动了动肩, 小声道:“师父还在呢。” 无沉道:“……嗯。” 他抬起头。 玉晚听出他有一瞬的迟疑, 更小声地道:“你忘记师父在啦?” 无沉这回没说话。 他只默默点了点头。 刚才实在太累, 一心想在她身上寻求抚慰, 忘记旁边还有人了。 且还不是一个人。 是一群。 无沉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微微有点发热。 玉晚见此宽慰道:“其实也没什么,师父知道我们的事。” 无沉摇头。 他说:“这不一样。” 玉晚道:“哪里不一样?”她看了看伞外, 暴雨如注, 她透过雨幕只能隐约望到一点人影轮廓, 再细再远的就看不清了, 这场雨实在太大, “你刚才不是还在跟师父说话吗?” 无沉道:“刚才是要救人, 现在……” 他停住了,似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 玉晚疑惑。 她问:“现在什么啊?” 无沉却不答。 玉晚便继续问,接连问了好几遍, 无沉才终于道:“现在是要见家长。” 玉晚一听就笑了。 她道:“师父才不是什么家……” 话没说完,玉晚突然反应过来,对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可不就是她的家长吗? 这么想的话, 长兄如父,道真师兄和另外几位师兄也算是她家长里的一员。 再往大点去想, 全无量寺的师兄都是她家长。 ……虽然暂且用不着一次性面对所有家长,但光是师父一人,就足以让无沉紧张了。 玉晚不由也跟着紧张起来。 同时声音更小,混在噼里啪啦的雨声里几乎听不清。 “见家长要怎么做啊?” 玉晚满头雾水。 她真切是从没了解过有关这方面的东西。 以前在玉族时基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亲身体验别人见家长,就是结契大典她都没参加过。玉晚现在努力回想,也只能想出在书上看过的,和听梅七蕊说过的,但这些对那时的她而言太过遥远,因此她当时看过听过就罢,压根没往心里去,现在再怎么想,也只能想起些许大概的,比如要提前告知家长,好让家长做好准备…… 玉晚思来想去,问无沉:“我需要做什么吗?” 无沉道:“你什么都不用做。” “诶?” 玉晚有点犹疑。 所以她只需要在旁边坐着是吗? 却听无沉继续道:“凡间提亲一般要三书六礼,第一步纳彩时得请媒人。不过我们是修士,修士提亲的仪轨应当和凡间的不太一样……” 说到一半,被玉晚打断。 玉晚疑惑道:“你这说的不是见家长啊?” 无沉顿住。 他重复道:“不是见家长吗?” 玉晚道:“我知道的见家长,就是你带礼物来我家拜访,或者我去你家拜访,不用特别准备什么三书六礼。而且,”她顿了顿,“修士结契好像没有提亲之说。” 无沉道:“这样。” 玉晚嗯嗯点头:“光我知道的,除了那些特别注重老祖宗规矩的老派家族,就是三氏五族的少主少族长结契都不会提亲。” 印象中梅七蕊也提过一嘴,说结契一般就是彼此双方已经互许终身,接着各自上报师门,等双方师门也都同意后,便能着手准备举办结契大典了。 无沉听了,道:“听起来修士结契比凡人成婚要简单。” 玉晚道:“好像是?” 毕竟修士们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修炼上,大多都独身一人,所以纵使是结契这么重要的仪轨,一应步骤也不如凡间的繁琐,更甚很多道侣根本不办大典,直接自己两个人向天道起誓就算结契。 天道至高无上,在谁的见证下起誓,都不如对天道起誓来得诚心。 玉晚绞尽脑汁地将能想起来的全跟无沉说了。 无沉听罢陷入沉思。 玉晚也陷入沉思。 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恍然,无沉居然不了解修真界仪轨。 他是不是也没参加过结契大典啊? 想象了下全是长发飘飘的修士的大典上,宾客席位里突兀地坐着个光头,玉晚扭头,偷偷地笑。 不妨这一笑牵动内腑,玉晚立时由笑转咳。她忙松开搂着无沉的手,捂住嘴,血要冒出来了。 无沉被她的咳嗽声惊动:“怎么了?” 玉晚摇摇头,仍扭头捂着嘴。 她努力把血咽回去。 幸亏下着暴雨,城里血腥味掺着泥土气味相当混乱,她这点血味也不明显,便咽回去了,放下手转过来,微微哑着声道:“没事,就是有点不舒服。” 无沉皱眉。 “是在塔上引雷时受的伤吗?” 他抬手欲要探她腕间脉搏,却是突然一滞,旋即也像刚才的玉晚那样偏过头去。 只他动作慢了些,叫玉晚看见他嘴角流出点金色的血。 这种血是无沉的心头血。 若非动用心头血,他也不可能强行将心莲提升到九瓣之多。 更不可能被无量寺弟子们喊着说修为再无寸进。 “怎么还流血?” 玉晚急了。 她内伤再重,血流再多,也不过是寻常鲜血,之后多吃点好的补回来就行,他这心头血却是比精血还要贵重珍稀的存在,绝非说补就能补的。 或者说,心头血这种东西,没了就是没了,根本补不了。 玉晚想给无沉用药,但城里禁制未解,仍限制着灵力,且她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丹药给他,她目光焦急扫了圈,最终停在雨中那朵仍盛放着的莲花上。 她盯着莲花。 “无沉。” 无沉说不出话,只紧抿唇角低低嗯了声。 “这朵花算是靠你的血长成的,还是算这颗舍利孕育的?” 无沉闻言,抹去嘴角血迹欲要开口,就见她已经等不及地伸出手去,摘下了那朵莲花。 舍利是因为无沉的青灯才从魔骨恢复成佛骨。 而青灯仰仗心莲,心莲为心头血灌溉。 所以四舍五入这花是无沉的没毛病。 玉晚想着,十二分的心安理得。 这朵莲花是无根而生的。 因此即便被摘下,也并未损耗其自身蕴含的天地灵气,反而愈发盛放,小巧精致。 玉晚捏着纤细花茎,用眼睛细细打量了一遍,接着又用灵识探寻。 待觉出这朵莲花非同一般,应当能治疗无沉的伤,她抬眼,正想将花直接塞进无沉嘴里让他吃下,却见无沉望着她,目光隐隐有些奇异。 玉晚一顿:“莫非我想错了,这花不是你的?” 无沉道:“没想错。” 当妖女真的好快乐 第75节 这颗舍利才从魔骨转化回来,暂且不具备经书上所记载的种种效用,因此说这莲花是他的也并无差错。 玉晚松口气:“那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无沉道:“只是觉得,以往你做事还算谨慎,今日却这么不谨慎,让我有些,”他想了想,想出个还算恰当的词,“受宠若惊。” 玉晚歪了歪头。 她道:“我对你从来就没谨慎过呀。” 无沉笑了下。 她对他何时不曾谨慎过。 他未作解释,玉晚也没心思细问。 她又打量了遍手里的莲花,旋即抬手将花茎往他耳后一折,直接给他挂上了。 挂完了,她身体后仰,兀自点点头。 也就是他生得好,光头戴花比她想象中的好看。 无沉在被她碰到耳朵时就怔住了。 他没敢动,生怕花掉下去。 只问:“你做什么?” 玉晚道:“防止你再流血。”说着又抬手正了正花茎,确保花正面朝外,顺势还抹去他耳朵里残余的金色血迹,“你看嘛,你已经不流血了。” 虽说城里有限制,但这花出自他的心头血,能延缓抑制他的伤势也是正常的。 玉晚对自己的先斩后奏理不直气也壮。 她直接将花给他用上,无沉也没说什么,只慢慢转头看着她,道:“日后不可再这么鲁莽。” 玉晚闻言很不高兴:“不想你流血也叫鲁莽?” 无沉道:“这花本该给你用的。” 玉晚一下消气。 但还是问:“这是你的花,不该是给你用才能发挥最大作用吗?” 无沉道:“我伤势如何我心里有数,这花对我治标不治本,但若是给你或者上人用……” “可你的伤比我和师父的都重。”玉晚打断他说,“如果换成师父,师父肯定也会第一时间就给你用。” 无沉不说话了。 他沉默数息,道:“雨小了。我们过去吧。” 两人互相搀扶着起身。 如此看来,曲从渡竟是伤得最轻的。 寂归也发现这点。 便在雨停之时,对曲从渡道:“就劳烦曲施主再破禁制了。” 曲从渡一笑,摆摆手道:“能者多劳。” 无沉转首吩咐周围的无量寺弟子们:“待曲施主动手,就给外面传音,说魔修已死,请诸位尊者联手解开禁制。” 弟子们齐声应是。 便照旧由曲从渡以折沉簪将禁制破开缝隙,弟子们趁机传音,之后便是等城外的人进来了。 等待中,弟子们没闲着,在城里各种跑来跑去,又是搬运尸体,又是化解魔气,忙得不可开交。 诚然,弟子们如此忙碌是因为他们大多都还算健全,像玉晚和无沉这种不健全的,就只能慢吞吞挪去寂归那边,准备见家长。 寂归起初还不知道无沉过来是要见家长。 他只看着无沉耳边的花,陷入微妙的沉默。 虽然他早就知道无沉很疼玉晚,但玉晚天天戴花,无沉竟也愿意陪着她戴…… 这是不是也太疼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