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狩》 风月狩 第1节 风月狩 作者:尤四姐 文案 辛居上出身望族,美艳无双,如果不出意外,先做太子妃,再当皇后,人生可谓风光无两。 可忽有一日,长安城破,皇帝换了人做,七大姑八大姨跃跃欲试:“当今太子尚未婚配,可惜北地酋豪,听说吃硬不吃软。” 辛居上讶然,“还有这等好事?碰巧我不是娇滴滴的女郎,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架空,官制民俗仿唐,私设甚多,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辛居上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天生好命。 立意:高视阔步,突破自我 第1章 阀阅。 夜色浓稠,繁星漫天,那细细的一根弦月早就不见了踪影,长安城中燃烧的野火,却照亮了半边天幕。 直棂门开启一道缝,风声里夹带着马蹄声和嘈杂的惊叫嚎哭,迫不及待涌进室内。守门的家仆探入脑袋,慌张地回禀:“叛军冲进嘉会坊,把靖王及家眷押走了!” 嘉会坊和待贤坊只隔了一条直道,登上后院的小楼,能看见靖王府邸的全貌。 灯火照亮一屋女眷的脸,每个都惶惶。 杨夫人稳住心神摆了摆手,“紧守住大门,千万不要放人进来。” 其实大家都知道,叛军的铁蹄早就踏破了城门,区区一扇府门,哪里挡得住千军万马。 家仆硬着头皮说是,重新退了出去,急促的脚步声走远了,庭院里寂然,只有远处源源不断的呼号,随风忽高忽低地,在四面八方盘桓。 惊魂未定的丰宁公主开始抽泣,靖王是她的叔父,一个闲散王爷,平时既不参政也不领兵,最爱的无非美人和斗鸡,饶是如此,还是被凌从训的大军逮住了。 反正每一次天下大乱,出身帝王家的人都难逃厄运,靖王府近在眼前,下一个怕是就要轮到自己了。 “母亲……”丰宁公主抓住了杨夫人的袖子,“陛下的亲军呢?守城的金吾卫呢?怎么放任这些逆贼在城里横行?” 杨夫人无奈地望了公主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当初公主下降她的长子重威,那时辛家满门荣耀,断没想到驻守朔方郡的凌从训会起兵谋反。现在天翻地覆只在顷刻之间,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像激流上漂浮的树叶,也许一个浪打过来,百年望族就不复存在了。 “父亲和阿兄怎么还不回来?”居安仰头问自己的生母,“叛军会不会……” 后面的话被她母亲刘氏捂在了掌心里。 京兆辛氏与清河崔氏、扶风窦氏、会稽顾氏并称四大世家,这四家累出高官,子孙皆在朝。辛家家主辛道昭任御史大夫,朝廷在察觉叛军攻城之前,就把他们那些臣僚全部召集入宫,共襄对策去了。 身在漩涡的中心,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全看命,大家心里都明白,唯有居安年轻莽撞,脱口而出。 这话引得站在窗前的居上回头望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居安心头直打突,对于这位长姐,她始终带着畏惧,倒不是因为嫡庶的差别,是因为经常摸不透长姐的脾气。 当然这点对于居上来说也很苦恼,战火侵袭下的每个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居上同样慌张。但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扮不出愁肠百结的味道,仿佛天生缺了这种表情,以至于皱皱眉,也看不出是在发愁,更像是种居高临下的挑剔。 居安又吓得窒住了,居上无奈地调开了视线。 这时,远处的喧嚣愈发激烈起来,隐隐约约在向待贤坊蔓延。几位婶婶脸色发白,因辛氏不分家,三房并居在大宅里,外面大乱,女眷们就汇集在一起,偌大的厅房中,时刻能听见惊愕的抽气和压抑的哽咽。 二婶李氏开始担心自己的丈夫,对媳妇喃喃:“你父亲在象州……不知道怎么样了。” 三婶是会稽顾氏出身,相比李夫人更镇定些,她说:“凌氏是北地望族,早前和我们也有些交情。再说大族之间常有联系,好多都带着姻亲呢,料想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说起姻亲,众人的视线立刻满屋子乱转,结果转了半天,发现家里一个姓凌的都没有。 辛家和凌家,不曾通婚过。 三婶咽了口唾沫,“那个……没关系,若是他们对四大家不利,就别想堵住悠悠众口,全天下都会唾弃他们借机铲除门阀,妄图一家独大。” 其实这推断也不是没来由的,凌从训率领大军谋反,名声固然不好听,但也不能顾头不顾腚。如今的世家大族虽不像以前那样与皇帝共天下,但威望还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几乎延伸到关外去,不管谁是下一任皇帝,都离不开士族的支持。 要支持就有底气,至少三婶是这么认为的。 这话也给了居上启发,她推开窗户朝外张望,才发现院子里仆妇和婢女一个都不见了。屋顶上传来箭羽破空的声响,咻咻地,从高处呼啸而过。 杨夫人心惊胆战,招手道:“快回来,别站在窗前。” 居上却在思考另一桩事,“阿娘,拿两盏灯笼,挂在阀阅上吧。” 所谓的阀阅,是士族题记功业的柱子,有意在阀阅前掌灯,无非是在赌,如果凌从训曾下令剿灭四大家,反正谁也逃不掉;但若是没有,亮明来历,反倒可以避免被误伤。 三婶很赞成这个主意,“对对对,扫荡的叛军不止一批,万一哪个瞎驴带头闯进来,我们一屋子女眷就全完了。” 可是外面听令的人没了,谁去传话又成了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居上当仁不让,转身道:“我去。” 这下杨夫人急了,断然说不行,“外面乱箭满天飞,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居上想笑一笑以示安抚,奈何笑不出来,便放软了语调说:“我只是去传个令,会快去快回的,阿娘放心吧。” 她说完就要出门,居安也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跳起来道:“阿姐,我陪你去。” 居上没说话,算是默许了。姐妹两个从门缝里挤出去,摸着黑,赶到了前院。 结果前院并不如她们设想的那样,忠仆们手持利刃严阵以待,事实上前院一个人都没有,连那个打探消息的也不见了踪影。 居安呆呆看向阿姐,“人呢?” 居上叹了口气,“这种时候,谁也顾不上谁了。” 所以挂灯这件事,就不能指望别人了。好在工具是现成的,灯笼也是现成的,居上接过靠在墙边的撑杆,一手提着一只灯笼,示意居安给她开门。 居安犹豫地望了望她,灯笼圈口的光照着她的脸,她长得极白净,那五官便尤其深刻,黑的眼睫,红的嘴唇,乍看之下悍然如妖。 “还是别出去了吧,”居安压着嗓子说,“万一遇上叛军怎么办?” 可居上不是深居闺中的女孩,她有着异于一般贵女的旺盛生命力,从小父兄带她骑马射箭,虽然准头到今天依然没练好,但她胆子大,也有力气,这个时候义无反顾地担负起了长姐的责任,“你不用出去,站在槛内接应我,等我挂完一个,把另一个递给我。” 居安还在推搪:“说好了让下人挂的……” “玉龟!”居上没空应付她,不耐烦地喝了声。 这下居安泄气了,因为自己从小体弱多病,父亲给她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她长寿。初衷当然是好的,小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但年纪越大就越别扭,别人叫什么珠啊宝的,她叫“龟”。对于长姐说的王八是王八,龟是龟,当然也不认同。 居上行动很果断,决定的事就要尽快落实。外面兵荒马乱,说不定前一刻她们还在纠结,后一刻大门就被撞开了。 遂不由分说把一盏灯笼递给居安,自己侧耳贴在门缝上听,街道上很安静,叛军暂且还未攻进待贤坊。 所以此时不挂更待何时?忙给居安使眼色。居安也知道不能再磨蹭了,一手提灯,一手去抬门闩,可惜门闩太重,单手抬不起来,居上没办法,放下撑杆和灯笼,与她合力才把门打开。 奇怪,门内门外仿佛两个世界,坊院的空气里混杂着木头烧焦的味道,加上不时遁逃经过的城中百姓,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仓惶里。 居上观望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叛军,才提起裙裾迈出门槛。 辛家门庭显赫,阀阅自然也高大,那两根柱子她平时不怎么留意,但到今日升灯却看清了,左边的“阀”上记录功业,右边的“阅”上记录着宦历。随着灯光一点点升高,辛氏祖祖辈辈的辉煌,也在眼前详细演绎了一遍。 然而探身望风的居安,几乎吓得魂儿都快飞了。长姐仰头向上顶灯的时候,从延平门闯进来一队人马,因隔得太远看不清面目,但那些人穿着黑甲,一看就不是城内守军,正冲着这里快速而来。 “阿姐!阿姐!”居安跺脚,“快回来!快呀!” 居上也听见马蹄声了,一种莫大的恐惧扼住喉咙,她连看都没敢回头看一眼,匆匆提裙跑进门,手忙脚乱和居安一起插上了门闩。 “怎么办,他们一定看见你了!”居安崩溃地比划,“那些叛军,骑着高头大马杀进来了!” 居上当然知道大事不妙,忙捂住她的嘴,把她拖到一旁。自己定了定神,就着门缝朝外看,看见空荡荡的坊道上来了许多人马,在她的灭顶恐惧里微微停驻了片刻,转瞬又掠过去了。 所以是成功了吗?这样险象环生却逃过一劫,至少证明目前安全了。 居上和居安一顿雀跃,快步回到后院,把刚才的经历和众人说了,大家生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说凌从训谋逆归谋逆,道义还是讲的,至少没有纵容麾下,搞什么株连。 丰宁公主却从这些话里品出了别样的苦涩,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自己是已经出嫁的女儿,正因为不在室了,改天换日的时候有幸保住一条命,夫家的人,便都去感念逆贼的好了。 公主的哭声突出重围,众人纷纷尴尬闭上了嘴。居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长嫂,只好握一握她的手,温声道:“等明日父亲回来,就知道宫内的境况了。” 好在这一夜还算平安,厮杀声从四更起渐渐平息,大家战战兢兢等待天亮,焦急地发现这段时间竟出奇漫长。 宅内躲得比家主还深的仆从们开始走动了,壮了胆出门打探风声,说谁家被抢掠了,谁家又死了几个人。 长安城内风声鹤唳,每道坊门都被封了起来,没人知道朝中的局势。全家整整等了一天一夜,越等越害怕,及到第二天晌午过后,才听见外面传来拍门声。 众人都跑出来,门打开了,看见灰头土脸的家主,拎着一串角黍迈进门槛。走到廊前,木木地坐在了台阶上,一脸菜色道:“今日端午,光禄寺置备了廊下食1,历国公下令赏角黍,我吃不完,就带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1廊下食:唐代散朝后的工作餐。 第2章 往阀阅上挂灯笼的是谁? 话说到这里,就知道这天下大事,恐怕已成定局了。 所谓的历国公,是凌从训的封号,其实门阀与帝王家多有关联,要是仔细掰扯,凌从训和崇庆帝还沾着亲,凌从训的父亲,与先帝是姑表兄弟。然而权利当前,谁能抵挡得住诱惑?凌从训不满足偏安朔方,加上崇庆帝确实无道,这些年朝政弄得一塌糊涂,举国百姓怨声载道,因此凌从训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师出有名地从北地一路强攻进了长安。 等着听消息的丰宁公主,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好不容易缓过来,推开傅母匆忙追问:“父亲,陛下怎么样?后宫的宫眷怎么样?” 辛道昭涩然抬了抬眼,“大军攻进皇城后,陛下被历国公请入思政殿叙话了,文武大臣一个都不在场,我们这些人被叛军看守在含元殿,寸步不得离开。那个秦太傅,六十好几了,又有淋症,我就看着他的脸色从白到红,从红再到黑……唉,最后溺了满身。一代大儒,竟弄得如此颜面扫地,悲哉哀哉啊!” 众人听了不免兔死狐悲,家主能够毫发无伤地回来,已经是前世烧了高香了。 但于丰宁公主来说,父母生死未卜,她连一刻都等不下去了,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道:“我要进宫,就算死,也让我和爷娘死在一处。” 这一闹,全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众人忙上去劝阻,杨夫人道:“好不容易才从虎口脱身,哪有再送上门的道理!” 二婶和三婶也一迭声说是,“贵主请看在全家的份上,稍安勿躁。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这个时候出头冒尖,不光贵主,我们也得跟着送命。” 丰宁公主被她们拦住了去路,急得跺脚,辛道昭眼见要乱套,只好强撑身体站起来,心力交瘁地向她长揖,“贵主,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全家百余口人,性命全在贵主一念之间。”边说边朝大门外指了指,“想想辨之他们,给扣押在司封司,现在还不曾回来呢!” 风月狩 第2节 说起丈夫,丰宁公主这才冷静下来,茫然站在那里思量,左手娘家,右手夫家,舍弃了哪头都让她生不如死。这样一权衡,除了哀哭,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时忽然想起小姑来,忙叫了声殊胜,“你不担心存意吗?你们俩青梅竹马那么多年的情分,倘或大内出了事,东宫也不能幸免。” 殊胜是居上的乳名,超绝而稀有的意思,坦然向所有人展示父母对她的偏爱。不过此时被点了名,居上一时也有些不知怎么接话了。 她和高存意确实是青梅竹马,如果没有这些变故,她年满十八应该会嫁进东宫,当他的太子妃。 高存意这个人怎么说呢,和他父亲不一样,天下的痼疾他看得很清楚,也有决心大力整顿,但有雄心壮志的同时,不妨碍他极度的悲观。时常地,那悲观来得毫无道理,仿佛存在就是为了扫兴。所以当他对着她念“孤有两行泪,一行泪江山,一行泪社稷”的时候,她就恨不得踹他两脚。男子汉大丈夫,没事哭什么哭! 交情再好,也要志趣相投,居上主张万事向前看,每天高高兴兴,充满希望,但高存意习惯不时回首前路、牢骚满腹,刚说上两句话就唉声叹气,不叹气显不出他的深邃。所以这样的人要是嫁了,日子恐怕也很难熬。 当然她的心里话,当下是不能说出口的,对于高存意,她也有少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丰宁公主眼巴巴看着她的时候,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掖了下眼角,“我也很担心啊,但还是要以大局为重。阿嫂别着急,等形势略微缓和些,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丰宁公主很失望,她看看姑舅,再看看几位婶婶,哀声道:“惠妃也在宫里,她不是父亲和叔父们的姊妹吗?” 大家闻言,脸上都露出了凄徨之色。 是啊,惠妃也是辛家人,所生的儿子高存懋封中山王,还好年少就藩,才免于落进叛军手里。至于惠妃,覆巢之下无完卵,现在只盼凌从训顾全脸面,不在后宫大肆屠戮。他们这些人,其实什么都做不了,直道上处处戒严,别说大内,连坊院都出不去。 公主的傅母也在规劝,“贵主着急,阿郎和夫人的心与贵主一样。贵主是公主,风口浪尖上出面,无异于引火烧身,还是再等一等,静观其变为好。” 丰宁公主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傅母回去了,大家目送她走远,方一齐移进前厅。 杨夫人问:“历国公摆了这么大的阵仗,要自己称帝吗?” 辛道昭在圈椅里坐下来,匀了匀气息道:“斥责检校右相曹晃乱政,发兵是打着诛曹贼的幌子。先前在朝堂上,说是要拥立代王,奉今上为太上皇。” 居上听得愣神,“代王不是才十二岁吗?放着陛下这么多儿子不拥立,偏要拥立孙子。” 其中目的不言而喻,不就是想扶植一个傀儡皇帝,自己在背后满盘操控吗。 不过士族出身的人重面子,宁愿一步一步慢慢来,也不贪图一蹴而就,得个乱臣贼子的名声。 辛道昭沉默好半晌,眉宇间渐渐显出妥协的意味来,“他在等,等朝中有人挑头,拥立他称帝。这也是个表忠心的机会,只怕用不了两日,满朝文武会口径一致请他免为其难的。毕竟谁也不想成为第二个曹晃……”说着微顿了下,垂首道,“宫中反抗的禁军被就地诛杀,血顺着排水渠往下流,那一排吐水的龙头,吐出来的全是血水。历国公下令细数曹晃的罪状,让他拖着铁球绕室,边走边命人击打,到最后打得皮开肉绽,扑死在我眼前……神天菩萨,我到现在都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眼前全是他的死状。” 这番话单是听着,就觉得毛骨悚然。 历来改朝换代,死人不计其数,辛家只是仗着出身和家学,才勉强保得人口没有凋零,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众人相对无言,心里五味杂陈。这时大门打开,另几房的堂兄弟们都回来了,几个婶婶忙带着媳妇们去迎接,进来见了伯父,各自回禀境遇,无外乎叛军肆虐,衙门之中也水深火热。 辛道昭沉沉叹息,“都平安就好。你们且回去换身衣裳,休息一会儿,外面的风声也要听着点……姑母还在宫里,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重诲等人说是,退出去各自回院了,厅房里只剩下长房三口,居上问:“阿耶喝茶吗?我去准备乌梅饮来,阿耶定定神吧。” 辛道昭说不必了,“今日的廊下食,吃得我积住了,蹦了几遍也不见下去,再喝水,怕是更加饱胀。” 话音方落,又听见杨夫人嘟囔:“原本说好过了恶日就过礼的,这下子是不成了,殊胜的婚事,将来不知会不会受牵连。” 作为母亲,性命之外操心的无非儿女前程。居上小时候请雀儿衔牌,每一回都是富贵显赫,万人之上。原本近在眼前的辉煌,一夕成了泡影,入不了东宫不要紧,杨夫人担心的是她和太子的前情,会拖累她将来的婚姻。 辛道昭则是满心庆幸,“就差那么一点点,好在没有过礼。过了礼,殊胜的婚事就难办了,许过前朝太子,日后嫁谁都免不了被奚落,凭她的脾气,三句话不对,怕会把人打出狗脑子来。” 一旁的居上唯有讪笑,“阿耶,我不是那样的人。” 辛道昭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满是怀疑。老父亲常为女儿欠缺温婉而苦恼,对她的评价也是宏阔有余,细腻不足。明明长得很好,看上去合乎淑女的标准,但从性情上来说就是差点意思,也许不入东宫,反倒是她的福气。 “不打紧,等朝局稳定之后,再觅一门好亲事就行了。”辛道昭拍了拍膝头道,“明日我再去探一探,看历国公打算怎么处置太子。” 居上也点头,“虽然我和他不对付,真落了难也不能不管他。要是哪日他下大狱,我一定想办法给他送牢饭。” 不得不说,重情重义。 辛道昭摸摸前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前天夜里,往阀阅上挂灯笼的是谁?” 居上和母亲对望了望,杨夫人唯恐有错漏,先问出了什么事。 辛道昭说:“新昌坊的崔家宅邸,前夜被人趁乱破门了。兵卒进去后未动分毫,但家中老小都受了惊吓,晦气得很。往阀阅上挂灯笼,杜绝了那些人装痴作呆,是好事,不过自身太涉险了,挂灯的时候正值安定郡公率军入城,要是迎面遇上,只怕要出大乱子。”说罢两眼盯住了居上,“说是个穿裙子的女子,是不是你?” 居上“啊”了声,支吾起来,“是我……不过我跑得快,没遇上。” 就知道是她,阖家除了这个贼大胆,没有别的女孩儿敢在那个关头迈出门槛。 辛道昭无奈之余,又调转枪头责问起了下人的失职,“高门大户,家仆奴婢众多,紧要关头全不见了,看来是我治家不严的罪过。既然奴不护主,那还留着这些人做什么?等事情过去,把前院的人如数发卖了,再换一批知道尽忠的人进来。” 杨夫人自然说好,但碍于局势未定,暂时不便发作,眼下让她觉得不安的另有其事。 “特意提起挂灯的事,别不是看出咱们以退为进,因此记恨上咱们了吧?” 辛道昭心里也彷徨,毕竟凌从训未必没有给四大家下马威的意思,原本借着暗夜还可以谎称闯错了门、杀错了人,你把阀阅照得那么清楚,人家的借口便没了,心眼小一点的,怎么能不耿耿于怀! 可事到如今,是福是祸都听天由命吧,辛道昭安慰妻子,“我再想别的办法补救,先不必担心。”转过头来吩咐居上,“你这两日好生劝劝你阿嫂,别让她进宫,要掉脑袋的,知道么?” 居上点了点头。 杨夫人这才想起来追问:“那个安定郡公,是什么人?” “凌从训的长子,在北地时候就名声赫赫。凌家有四子,溯洄冽凅,个个骁勇,尤其这长子,据说擅谋断,有城府,若是凌从训要称帝,他必定是太子人选。”辛道昭说罢,愈发觉得天命之说不得不信,“其实凌从训早就有野心了,你瞧他家那四个儿子的名字,从潆洄南望到遇冷凝结,然后化成坚冰万夫莫当……那就是一支箭啊,终于把长安城射破了。” 一家三口长吁短叹,朝纲要变,他们这些人,渺小得如同蝼蚁一样。 居上转头看外面,厅房前凿了个小池,池子中央摆了块泰山奇石,端午的大日头辣辣地照着,连石头都反光。不过池子里的鱼倒活得很悠然,三三两两停留在碗莲的叶片下,外面世界有什么动静,反正不和它们相干。 第3章 天生的有福之人。 奉父亲的命,居上得去劝解丰宁公主。 公主的居所,是整个府邸最大的一组院落,几乎占到了辛家的一半。毕竟公主身份高贵,既然愿意随夫而居,那么辛家侍主,就得拿出足够的诚意来。 居上不常到这里来,从公主进门,大概也就拜访过两三次。公主招待她吃些糕点,喝上两盏茶,彼此间保持着友好且疏远的关系,也是因为这次叛军入城,公主才从她的院子里出来。 门上两个婢女垂首站着,忽然见居上来了,忙上前迎接,把人送到上房的台阶前。 傅母过来接应,涩然道:“大娘子来了?快里面请吧。” 居上进门,见丰宁公主失魂落魄坐在罗汉榻上,一看见小姑就站起来,万分委屈地说:“女子真是无用,嫁了人就身不由己。我的命要是我一个人的,一定立刻进宫去。殊胜,我的爷娘在宫里,他们生死不明,我怎么能安心在这里等消息?” 担心爷娘,这种心情能理解,但一意孤行要进宫,确实不可取。 居上以为先前父亲的长揖,能让公主打消这个念头,没曾想她到现在还在死胡同里。自己听她的意思,恐怕对大家阻止她出去很有怨言,心里觉得她有些糊涂,看不清形势,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勉力安抚:“贵主还是等阿兄回来吧,说不定他能带回什么新消息也不一定。” 丰宁公主听了,困兽一样在地心转圈,那长长的披帛垂委在地上,不停地旋转、旋转,看得人晕眩。 “还要等,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我究竟要等到几时?” 公主的嗓音打着颤,像是愤怒已极。 居上不是那种能够揉心揉肝反复啰嗦的人,既然公主要进宫,那就顺着她的意思来推演,“大内已经被朔方军攻占了,贵主知道吧?父亲先前说,陛下被请入思政殿了,你现在进宫,无非也被请进去,进去之后能让陛下脱离水火吗?还是和陛下一起,等着别人来营救?” 丰宁公主本以为她来,无非也是喋喋不休地祈求,没想到她并不打算客套,一时居然让她语窒。 居上也不耐烦兜圈子,她的脾气父亲是知道的,既然让她来,就有让她一针见血的用意,于是利落道:“父亲说了,历国公打算拥立先渊太子的儿子,尊陛下为太上皇,那就说明陛下的安全暂且无虞,反倒是贵主预备阑入,会给陛下招来灾祸。这个时候,一动不如一静,贵主有没有想过,父亲回来了,而阿兄迟迟不归,究竟是为什么?” 这下丰宁公主瞠大了眼睛,好半晌才指了指自己,“难道是因为……我?” 居上说是,“贵主出嫁从夫,既然押解不得公主,那就扣留驸马,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么。所以贵主还是先定定神吧,贵主的爷娘在宫中,辛家的长子也在宫中,我们的心,和贵主是一样的。” 这番话说完,丰宁公主果然气馁了,圈子也不转了,只管怔怔站在地心发呆。 傅母见状,忙让人送酪饮来,小心翼翼道:“贵主还是听劝吧,您在这里平平安安的,宫中的贵妃才能安心。不管是让代王即位,还是还政于陛下,将来终有团聚的一日,贵主何不听大娘子的话,再从长计议?” “就是嘛。”居上道,“听人劝吃饱饭,硬着头皮往大内闯,那些朔方军一路杀进长安,本就杀红了眼,万一脑子跟不上手……贵主岂不冤枉?” 丰宁公主到这里便彻底平静下来了,一手抬起来想摸一摸脖子,发现动作不雅观,中途作罢了。 抬眼看小姑,这小姑一副富贵长相,她是天生的有福之人,不是前朝崇尚的以瘦为美,她那张脸,是满月般明艳皎洁的脸,你从她的脸上,看不见任何贫瘠之象。 她的个头也高,大概比平常女郎要高出两寸,四肢修长,纤浓得宜。尤其那手腕——夏日来了,穿得轻薄了,半臂之下露出银蝉丝的窄袖,若有似无地隐现小臂,丰腴但绝不肥腻。她的美,是健康的美,浑身有光,让人移不开眼睛。丰宁公主和太子存意是手足,当初听说宫中有意立她为太子妃,公主就觉得极好,至少这长相不让人讨厌。 就是说话直了些,耐心也不好,不知道迁就人。 丰宁公主叹了口气,引她在窗前的长榻上坐下来,怏怏问她:“你懊丧吗?如果没有这次的政变,你明日就是太子妃了,再过几年,也许就是大庸的皇后。” 居上端着茶盏,慢慢摩挲圈底的六瓣葵花,公主本以为她会因与后位失之交臂而难过,没想到她坦然得很,“命里注定我当皇后,那我早晚都是皇后。命里若是没这个造化,那嫁个寻常官宦人家,也没什么不好。” 其实她没好意思坦白,相较于高存意,她更心悦门下给事中陆观楼。 姑娘家嘛,纵然洒脱如居上,也有以貌取人的毛病。那位给事中是长兄辛重威的朋友,虽然不是出身四大家,但也算有根有底,二十出头位居正五品上,且样貌俊俏,人品也很好。上年暮春黄昏,她在家宴上见过他一面,那时就悄悄地喜欢,要不是宫里早早和父亲说定了,她就要托阿兄给她撮合了。 而丰宁公主呢,除了这次命运跌宕,以前二十年可说顺风顺水。她对爱情常持美好的向往,坚决认为如果心动,一定不拘贫富,一视同仁,所以对居上“寻常”也要找官宦人家,嗤之以鼻。 “寒门也出才子,陪着丈夫一路走过来,有什么不好。” 居上觉得她纯属找茬,“我拿什么陪?过惯了好日子,不会洗手作羹汤。嫁进寒门,爷娘不帮我,我得苦熬好多年;爷娘要是帮我,我又给爷娘添麻烦,就不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大家省心吗?贵主,你知道醍醐吧?” 公主说知道,“乳成酪,酪成酥,酥成醍醐。” 锦衣玉食的人,对这种珍贵的食物如数家珍。居上说:“一大缸乳,经过不断的熬煮才提炼出酥油,酥油装进瓮里,到了寒冬腊月取出来,中心不凝结的才是醍醐。那醍醐也许只能装满一只酒盏,好多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知道它的味道,我要是说‘尘应甘露洒,垢待醍醐浴’,你猜那寒门才子会不会打我?” 丰宁公主愕住了,她好像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小小的一盏醍醐,还可能引发血案。 转念再思量,凌从训踏破了大庸的宫门,高姓与寒门之间,不过一步之遥。自己现在还是公主,再过两日又是什么?越想越伤心,捂住脸又抽泣起来。 居上明白她现在的心情,再多的安慰都是废话,只好无奈地看着她哭。 又过良久,公主才抹了眼泪,定定神,忽然抓住了居上的手,“殊胜,阿嫂有件事求你。” 自称阿嫂,看来事情不简单。 居上不敢贸然答应,神情也带着几分提防,但公主不管,手上愈发紧了紧,自顾自道:“我是当朝的公主,一举一动恐怕有人暗中窥探,你不一样,殊胜,你不是帝王家的人,出入宅邸不会有事的。” 这是要派她出去打探吗?居上想缩回手,奈何公主抓得紧,她挣了两次,均以失败告终。 丰宁公主殷殷地盯住她,先前没好开口,在全家阻挠她进宫的时候,她就想托付这位小姑的。她嫁进辛家这么长时间,多少对居上有些了解,她聪明,行动力强,且有一腔热血。这个时代的女孩子,虽不像以前那样束手束脚,但真正如她一样活蹦乱跳的仍是不多,作为长嫂,有时竟觉得她是全家除了丈夫之外,唯一可以与之共谋的人。 “殊胜,辛家上下,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你不会忍心让阿嫂失望吧?” 居上心想我和你交情也不深,你这么信任我做什么? 启了启唇,她想推脱,奈何公主完全不给她退缩的机会,“我已经怀上你阿兄的骨肉了!” 简直像个天大的把柄,怀的不是居上的孩子,却拿捏住了未来的姑母。 居上觉得有点为难,“这件事,贵主告知父亲和母亲了吗?” 公主红了脸,“还没有,连你阿兄都不知道。我本打算等侍御医初一复诊过后,再向两位大人回禀的。” 如此要紧的事,头一个就告诉她,看来非领公主这份情不可了。只是这种时候出门,真有些置生死于度外的意思,居上犹豫了下,“过两日吧,等朝中局势稳定些,或是等明日父亲上朝回来再说,行不行?” 公主眼泪汪汪,“看来阿妹是想让我给你跪下啊。”嘴里说着,就要冲居上叩拜下去,吓得居上一把将人架住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能怎么办呢,居上垂头丧气,“过会儿我出门试试,若是坊院间没人看守,就替贵主出去打探消息。” 风月狩 第3节 丰宁公主说好,“哪怕去一趟永安坊,看看庆王府的境况也好。” 庆王是今上第六子,小时候一让他读书他就吐,唯一感兴趣的是打理庭院。眼看不是务政的料,陛下就将虞部司交给他,专管园囿、山泽草木及菜蔬薪炭的供给。如果连游荡在外的皇子都不能幸免,那么这高家的江山是决计保不住了,终归要作好失去父母的准备。 反正居上推辞不得,公主放心地将大任托付给了她。 居上从公主的院子里退出来,等在廊下的婢女药藤全听见了,搀着她悄声嘟囔:“贵主这是强人所难,外面不知道乱成什么样,怎么能让娘子出去!她是公主没错,可我们娘子也是美娇娘呀,如此不拿娘子的性命当回事,不行,我要告诉夫人去。” 居上的腕子被公主掐得血脉不顺,到现在还隐隐作痛,边走边甩手道:“算了,不必让夫人为难。我虽然答应了她,但我可以偷工减料。”说着支使药藤,“替我搬一架梯子来,我上去望望风。若坊院里有朔方军巡守,那就不用出去了,公主要是不信,请她自己爬上墙头看。” 第4章 好个急智! 这也算尽了人事,毕竟刚刚经历过烽火狼烟的长安城,有太多危险的隐患,别说一个年轻的姑娘家,就算是少壮的青年,也不敢随便外出。 药藤得令应了声是,很快便让人搬过一架梯子,靠在了前院的墙上。 辛家因是有名望的大族,居于坊内,但大门是向着直道开的。眼下城里兵荒马乱,大门不敢随便开启,因此宅内的人想了解外面的消息,有时也从墙头上获取。 居上的脾气一向自由奔放,阿耶和阿娘苦口婆心多少次,让她做好表率,给底下妹妹们立榜样,她总是嘴上答应,听过之后便抛到脑后去了。这个时代,对女子的约束不那么多,但由于出身的缘故,对四大家的女孩子们要求更严。可她偏不,她就要这样活着,爷娘劝说多次未果,后来也就懒得啰嗦了。阿耶对她的评价,从一开始的“吾家麒麟女”到提起她就摇头,“这个反叛”,心灵上被锤炼得多了,渐渐也就适应了。 梯子靠在墙头,十分稳固,药藤撼了撼,回身向家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毕竟女子登梯上高,裙底被人看见不好。待家仆走后,她自告奋勇,“还是婢子上去吧!” 居上说不用,自己对外面的境况也很好奇,那晚挂灯之后,就没能再迈出门槛一步,也不知道现在的长安城变成什么样了。 “你替我扶稳,我上去看看。”她说着牵起裙角掖在胸前的束带上,顺着梯子一级一级登了上去。 大宅的墙,相比坊院中普通人家的矮墙要高不少,总得登个六七级,才能攀上墙顶。居上其实有些怕高,差不多踩上第四级的时候,脚底下就发空了。最后人像贴梯而长似的,好不容易,才扒上了墙头的瓦当。 半空中的世界豁然开朗,坊院鳞次栉比,还与以前一样。长安城是井井有条的、方正的布局,各坊院间的道路横平竖直,你甚至看不到有哪家的房舍,能多出一角。 再上一级,终于看清了,坊院尽头的武侯铺前有人把守,直道上穿着甲胄的兵勇来回穿梭,城中的布防确实比以前要严谨得多。 底下的药藤仰着头,只看见娘子的裙裾在随风摇摆,她压声追问:“外面怎么样?坊门关着吗?” 居上说没有,“坊门倒是开着呢,但武侯换人了,看打扮是朔方军。” 至于待贤坊内什么境况,还得再探。 又上一级,垂眼往下看,这一看不要紧,吓得她险些从高处摔下来。她在往下探看的时候,有人正骑着高头大马,朝上仰望。 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呢,长得英挺、周正、眉间烽火粲然。大概因为征战沙场的缘故,不像长安城中的读书人那样细嫩,但皮肤散发着匀停健康的光泽,加之玄色的衣领上绣满繁复的雷纹,让她想起以前在二叔那里看到的象州兵符——对了,就是一头豹子,浑身蓄满狩猎的危险特质,仅仅只是视线相接,就让她忍不住心头“咯噔”了下。 进退维谷,说的就是她现在的处境。 她不由庆幸,好在刚才没有管朔方军叫“叛军”,若是这“叛军”二字说出口,辛家怕是要遭大难了。 艰难地撤身看墙内,她在权衡要不要直接跳下去。药藤不知道她的遭遇,只管打探:“咱家门前如何?有人看守吗?” 居上冲她挤眉弄眼,暗示她“别说话”。药藤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这时墙外的人终于开口了,声如冰霜拭刀般,冷冷诘问:“前夜大军入城,遇上了一个挂灯人,请问那人可是小娘子?” 居上怔了怔,心道不得了,不会是要秋后算账吧!这些人是冲着辛家来的吗?来抓挂灯人的?自己的这个举动看来确实令他们怀恨在心了,他们不能明着把全家怎么样,但可以抓个出头鸟作筏子,她就是那个出头鸟。 怎么办呢,好汉做事好汉当吧,反正抵赖也没有用。居上说是,“正是我。” 那人眼中寒光一闪,神情愈发冷峻,轻慢地哼了声,“胆子不小。” 这算夸奖还是恫吓?居上心头乱成一团。 反正如今江山是落到姓凌的人手里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是她很快见风使舵,脱口道:“坊院里很黑,我挂灯,是想为大军照清前路。” 嗬,好个急智! 此话一出,马上的人笑了,他身后的将领也轰然,看得出,这个答案很令人满意,毕竟改朝换代的时候,最讨喜的就是臣服,虽然这臣服分明流于表面,暗中带着铮铮的反骨。 总之领头的人没有再为难她,那双眼睛终于从她脸上移开了。抖一抖缰绳,策马继续赶他们的路,只是临行又扔下一句话:“爬得越高,摔得越疼,小娘子快下去吧。” 他的语调里带着一种轻蔑的意味,凉凉地,像蛇信滑过耳边。 居上没有应,目送他慢慢走远,那人未穿甲胄,骑在马上的背影直而挺拔,坐骑漫步,他就随着韵律顺势摇摆,那种骁悍却悠闲的样子,让人真正领教所谓的弓马娴熟应当是个什么模样。 底下扶梯的药藤吓得舌头都打结了,“娘子……那是什么人?” 居上粗喘了两口气,踮着脚尖慢慢从梯子上下来,“不知道什么来历,反正凶得很。” 药藤说:“娘子,您挂灯的大名,怕是已经在朔方军中传开了。” 居上也觉得无奈,“看来那些北地人,气量狭小得很。现在是刚攻入城,凶狠作势吓唬人,等将来事情平息了,总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到那时再见多尴尬,嘁!” 不过那也是后话了,总之有一点很明确,家门是出不去的,出去之后很容易碰见朔方军。居上胆子再大,也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给家里招祸,丰宁公主这回就算真下跪,也不顶用了。 自己不愿意再去面对公主,派药藤过去传了话,药藤把小娘子的墙头奇遇,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公主听后没有办法,只得答应过两日再探。 这一等,等了半个月。朝中风云变幻,凌从训果真把代王从所在的郡县弄回了长安,煞有介事地拥立他做了皇帝,自己加封历王。但满朝文武上表,恳请历王继天立极,连小皇帝都数次哭求,再加上太上皇在大福殿无端暴毙……一切的机缘都指向了历王,他就是那个天命所归之人。 于是六月初,凌从训顺应万民所请登基称帝,改元太始,国号大历。大庸的百年基业,就在这朝夕之间改姓了凌。 所有该发生的,都在慢慢发生,譬如崇庆帝的宫眷们,但凡无子者全都送去入道,有子的可以投奔儿子,尚且能保证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居上的姑母曾经是惠妃,所生的儿子封了中山王,但前朝的皇子,再也不可能享受大国封号了,高存懋改封了郜王,小国中的小国,给送到山东郜城封地去了,惠妃的名号随即改成了郜王太妃,责令三日之内离京,赶赴郜城。 无论如何,能活着就是好事。那日姑母离开长安,家里人出城送行,居上时隔多年再见姑母,觉得她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团团的一张脸,四十来岁了,看上去还是二十多的样子。 前朝的皇子,去了封地便没有机会再回长安了,这一别也许就是一生。阖家女眷都哭红了眼睛,姑母说:“我十八岁进宫,进去之后一直盼望能有出宫的一日,今天愿望实现了,没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不过还好,大家都平安,也没有什么可奢求的,去了郜城无非口味不合,但我能和儿子在一起了,细想起来还赚了呢。” 居上的性情,其实和姑母很像,不愿意自苦,遇见了事也想得开,这样的人注定长寿。只是姑母也有她的心愿,“京兆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希望有朝一日能落叶归根。”说着把视线转到了居上身上,对杨夫人道,“新朝建立,要想巩固地位,最首要的就是联姻。咱们家和凌氏,以前从来没有通婚,将来万一有事,要吃大亏的。想办法,或是把家里的孩子嫁进凌家,或是迎娶凌家的女儿,反正怎么都行,就是要互通婚姻。倘或将来孩子们有了出息,我也好沾点光,朝廷能恩准我回京走亲访友,那我就没什么所求了。” 三婶顾夫人没等阿嫂开口,就先连连点了头,“对,那天大军进城,我看了一圈,家里一个姓凌的都没有,连走人情都没个方向。当今陛下不是有四个儿子吗,还有那么多的宗亲……听说太子不曾婚配,我看这就是个好机会,大可以试一试。” 试一试,谁去试?大家的视线跟随姑母一起,调转向了居上。 居上心想挂灯那晚正好遇上太子领兵进城,自己怕是不知不觉和人结下梁子了,还要让她试,这不是把她往铡刀底下送吗。 但众望所归,不能扫兴,先含糊应下稳定军心再说,便坚定地点头,“姑母和三婶说得是。” 大家放心了,这个时候好像没人担心她偶尔的莽撞,带着满意的笑,姑母登上了去往郜城的马车。 “山水迢迢,一路珍重。” 众人挥手作别,披帛漫天飞舞。 姑母从窗口探出胳膊来,用力地摇了摇,“回去吧!回去吧!” 大家看着马车慢慢去远,消失在黄土垄上,返程的路上都有些怅然。 居上和母亲乘坐同一辆马车,想起姑母刚才的话,她打算先向母亲坦白心事,便凑过一些,搂住了杨夫人的手臂。 “阿娘,您觉得陆给事怎么样?” 杨夫人斜眼打量她,“陆给事?哪个陆给事?” “就是阿兄的好友,陆观楼呀。”居上靦脸道,“阿娘,我细细思量过了,长安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要嫁给前太子,再和凌家联姻不合适,这件事就不要考虑我了。” 杨夫人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你提起陆给事,是什么意思?这事和他有关系?” 居上笑了笑,“阿娘以为的那个意思,正是我的意思。” 杨夫人伸出一指来戳她的脑门,“不害臊!”揶揄过后想起前太子来,“殿下可怎么办啊!” 说起他,就觉得悬得很,前朝的皇子们大多给了爵位,唯独他例外。新帝下令,将他囚禁在修真坊西北角的院子里,等再过些时候,整个大历都忘了有他的存在时,他可能就真的不必存在了。 母女两个齐齐叹了口气。 居上说:“阿娘,我想去看看他。” 她念旧情,杨夫人是知道的,“可师出无名啊,以后你还要许人家呢,与他过多纠缠,将来不好说合亲事。” 居上想到了丰宁公主,不过现在该称郡主了,前朝皇子的品级降了,公主的头衔自然也要调整。 “我可以打扮成阿嫂的婢女,借着她的名头送些吃穿过去,万一有人问起来,也好有个说辞。” 杨夫人对这个女儿,始终是莫可奈何的,她主意大,想好的事就要去做,倘或你阻挠她,她又能琢磨出别的伎俩来,防不胜防。 罢了,这个主意好像不错,就由她吧。 第5章 我几时骗过你! 这厢说定,就可以准备起来了。 居上先去郡主院子里问了一回,“阿嫂可愿意一起去看存意?” 郡主如今被削了等子,父亲又无端亡故,母亲被远远送到河东的太清宫入道去了,原本引以为傲的出身忽然变成了昨日烟云,因此病了半个月,人看起来有些蔫蔫的。 乏累地抬了抬眼皮,郡主摇头,“走不动,将养一阵子再说吧。” 当然孩子的事是空欢喜一场,不过月事不调,加上那日想哄骗居上,临时想出来的臭主意。 居上也不怪她,毕竟经历了这样大的打击,高存意也不是她一母的同胞,这个时候不愿意去就不去吧! 不过郡主还有话让居上带给弟弟,“同存意说,无论如何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指望。” 至于什么指望,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恶心恶心凌家人也好。 居上点了点头,“阿嫂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回去换上了婢女的衣裳,整了整身上半臂,白茶色的笼裙上束着柳芳绿的素带,头上梳起螺髻来,尖尖的两个角,格外有种玲珑俏皮的味道。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了一遍,没有什么疏漏,提起厨上准备好的食盒便出门了。 修真坊在长安城的西北角,那个方向居上去得甚少,须穿过西市,一路往北才能抵达。 新的王朝建立了,江山易主,动荡过后对黎民百姓都有些影响,然后出现了个奇怪的现象,西市逐渐恢复了往日繁华,但西市外的夹道间,停满了各种木料打造的棺材,购买不需入店,直接在棚子底下挑选便可。然后许多披麻戴孝的人在周边穿梭,隔了一道坊墙,是胡商高声的叫卖,还有站在高台上大跳胡腾舞的歌舞伎……人的悲喜,果真是不相通的。 马车从街市上经过,药藤揭开食盒的盖子,唯恐颠簸之下坏了糕点的品相,查验过后一切如常,车也到了修真坊前。坊门上有武侯看守着,见车到了门前,便大马金刀挡住了去路。 居上推开车门,自报家门:“我们是待贤坊辛家的人,奉弋阳郡主之命,前来探望庶人高存意。” 高存意如今是虎落平阳了,但辛家在新朝仍有头脸,再者弋阳郡主和他是姐弟,派人来探望倒是有理有据。 武侯退后了两步,抬起刀把向内指了指,“步行入内,不得乘车。” 居上忙说好,带着药藤从马车上蹦下来,各提着一只食盒进了坊院内。 这处坊院偏僻得很,以前也曾囚禁过犯错的宗室,临近坊门的地方作为将作处的仓库。居上循着小路向前,走着走着,着实觉得心酸。绿树掩映的尽头,那院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门前好大一口水缸,上面架着毛竹劈成的水渠,用来承接雨天屋檐滴落的雨水。门前中路两旁种了不知名的蔬菜,已经被艳阳照得发蔫了,菜如其人,大约这也是高存意的现状吧! 当然,即便是区区的柴扉,也有人把守。药藤上前通禀,守门的也不曾过多为难,冷着脸把她们放了进去。 一路到了台阶前,迈进门槛,这屋子里真是暗,有门有窗,光线却怎么都照不进里面来。 “存意?”她探身唤了两声,“高存意?” 风月狩 第4节 里面的人终于听见了,竹榻发出咯吱的声响。她循声探访,才发现蓬头垢面的高存意翻坐了起来,手忙脚乱整理头发,却晚了一步,她已经进来了。 灰心丧气,他惨然望着她,翕动一下嘴唇,“殊胜,你怎么来了?” 居上没说话,和药藤一齐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把碟盏搬出来,单笼金乳酥、巨胜奴、樱桃毕罗……全是他平时爱吃的。 然而他没有胃口,本就白净的脸,苍白里又泛出一层青灰来。 他摆了摆手,“吃不下。” 沦落至此,诚如吊着半条命一样,甚至看一眼那些糕饼,就隐隐浮起一阵反胃。 居上耷拉着眉眼看他,“阿嫂让我带话给你,让你好好活着,将来总有团聚的一天。” 可高存意愈发显得落寞了,看了她一眼,又垂下脑袋去,“我如今成了这样,将来团聚……何谓团聚?家国没了,阿耶死了,那个乱臣贼子坐在了我高家的龙椅上,就连你……日后也会嫁作他人妇。团聚?谁与我团聚?我到哪里都是孑然一身,其实还不如死了干净。” 他一向悲观,这次的悲观更放大了百倍。居上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听他把“乱臣贼子”的调门吊得老高,只觉得心惊胆战,忙往下压了压手,“小声些,小心隔墙有耳。” 高存意听了,苦笑着摇头,“你看,连你都变得谨慎起来。以前咱们在一起,从来没见你有什么怕的。” 可此一时彼一时,居上道:“人在屋檐下,你不低头,就得撞得头破血流。我也怀念以前啊,以前你是太子,就算我有出格的地方,你都担待了。不像现在,每日如履薄冰,不光我,就连我父兄都得谨慎为人。今日我来看你,还是借着阿嫂婢女的名头,你看不出来啊?” 高存意到这刻才发现,她果然和药藤是一样的打扮,当即更萎顿了,颓然坐在了条凳上。 看看他的模样,可怜得很,居上环顾一下四周,屋里几乎没什么陈设,连一面铜镜都没有,更别提妆匣了。于是从头上拔下一支梳篦来,顺手递给了他,“留着梳头吧,每日把自己收拾干净,就算落难了,你也曾是前朝太子,倒驴不能倒架子。” 高存意听得心酸,垂下眼,看着那只白玉雕成的手直发呆。 居上又往前递了递,“拿着呀。” 他这才慢吞吞接过来,紧紧握在掌心里。 “若是闲得无聊,就找些事做吧。”她回身从食盒底部抽出两本书来,一本《考工记》,一本《农经》,端端放到他面前,“看看这些书,屋子漏了自己能修缮,前面院子里的空地上,还能种些芥菜和葱蒜。以前常听说读书人有烟霞志,虽然不能真正归隐山林,权当怡情养性,忙起来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高存意始终眉头紧锁,他叹了口气,“做太子时厌恶政务繁多,让我喘不上气来,现在成了阶下囚,反倒开始怀念以前的日子了。”说罢顿了顿,又问她,“如今朝中局势怎么样?以前的那帮老臣下野了吗?” 居上其实很不忍心告诉他,拥戴他的那些臣子们大多升了官,又成了新潮的股肱,只得含糊道:“新帝下过昭命,说臣僚们去留随意,朝堂之上,应当有很大的变动吧。” 但流水的王朝铁打的门阀,辛氏却得以保全了。高存意心里怨怪辛家人背弃旧主,但在居上面前说那些没有用,反倒是另有更要紧的事,要去托付她。 看看边上侍立的药藤,高存意启唇对居上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你说。” 居上明白了,示意药藤上外间等候。虽然这破屋的隔音未必能瞒过第三双耳朵,至少人不在跟前,就当做回避了。 转头望向高存意,他落寞地站在那里,穿着一身单薄的禅衣,少了锦衣华服,多了几分清贵之气。他说:“我能活到几时,自己也不知道,我阿耶死得不明不白,他的死,是为凌从训那反贼让路,我若死,他们就越发后顾无忧了。我不服,也不相信自己会落得这样的命运,我要从这鬼地方出去,我要召集旧部,复辟我大庸社稷。所以殊胜,我求你帮我个忙,替我找到东宫詹事府詹事徐速,让他前往安西和北庭两大藩镇,找两位大都护共议对策。” 居上呆呆听着他的大计,像以前一样,对他的决心表示钦佩,但论起实际操作来,她一如既往觉得没有可行性。 存意这些年大多纸上谈兵,他没有正式处理过兵事,也许有治国之才,但不懂用兵之道。这江山已经变成凌氏的了,朔方和北庭、安西都为藩镇,就算没有一早联合,现在也不会愿意在天下大定后再去冒险。且不说徐速是否还效忠他,即便效忠,去了那里也只有挨宰的份。何况现在新太子已经册立了,新的东宫也已经组建,原先东宫的太子宾客全被招安了,徐速必定也在其列。 仔细琢磨了下,居上问:“这段时间可有别人来探望过你? 高存意神情木然,颇有被全世界遗弃的绝望。 于是居上打算断了他的念想,“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难过,东宫的官员被杀了好多,你说的那位詹事要是没死,恐怕也逃命去了,我怕是找不到他了。” 她说谎说得脸不红心不跳,高存意大受打击,瞠目结舌问:“真的?” 居上使劲点点头,“我们什么交情?我几时骗过你!” 高存意相信了彼此间的交情,怅然过后喃喃:“殊胜,我只有你了……只有你,还愿意来看我。” 居上说当然,“我时刻记挂着你,阿嫂也时刻记挂着你。原本她今日要来的,可惜病了好一阵子,起不来床,所以只好我独自来看你。”言罢怕他又要交代大事,忙道,“虽然我没办法替你传话,但我可以给你送些小东西。你要什么,同我说,我过两日给你送两包菜籽来,再给你送些茶粉和盐,你没事的时候可以种种菜,坐在院子里煎煎茶,怎么样?” 高存意的脸色愈加凄恻了,对于这位青梅竹马,只剩“少年不知愁滋味”这一评价,她哪里懂得他亡国的痛苦! 算了,不可与之共谋,女孩子么,种菜修屋、花前月下,她们更擅长这个。 长出了一口气,他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多谢你,我没有心情。” 居上“哦”了声,这个时候大可不必太过善解人意,略逗留会儿便打算告辞了,“回头我派人来,拿钱买通门口的武侯,你要是缺什么,好托他们传话。” 高存意颔首,知道她要走,眼神缠绵,充满不舍。 一直把人送到门前,垂委的广袖下,他悄悄伸手拽了她一下,“殊胜,你会等我吗?” 居上心道其实你我之间谈不上爱,说得太直接怕伤害他,只好委婉地表示:“朝局还未稳固,这种时候,哪有闲心谈什么婚嫁。” 立意猛然拔高,简直让高存意羞愧,身在囹圄,居然还想着情情爱爱,原来自己还不如她通透。 于是居上在他敬服的目光下走出了小院,药藤在外听了个尽够,好奇地追问:“不是说当今陛下并未大开杀戒吗,只要愿意归顺者,仍旧酌情重用?” “我骗他的。”居上负手慢慢走在夹道里,唏嘘道,“天下大定了,凭谁的力量都不能扭转乾坤,我不答应他是为他好,他手无缚鸡之力,想得太多只会送命。况且这不是小事,倘或因此闯下大祸,让阿耶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那倒是,药藤搀着她的胳膊说,“咱们时不时送些吃的过去,就已经尽了娘子的意思了。殿下原本不是很体人意的吗,现在却强人所难起来。” 居上嗟叹:“人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还体什么人意!这事过去便过去了,回去不要提起……” 嘴里正说着,转过拐角,竟和一队人马狭路相逢。为首的人穿着黑鳞细甲,一张好大的国字脸,横眉怒目,活像变文1里的张飞。见了她们,乜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遍,“二位小娘子,是哪府的家人?”说话的嗓门也大,声如洪钟,震得人耳中嗡鸣。 居上和药藤对视了一眼,“我们是弋阳郡主的侍女,奉命来送些糕饼。” “只是送糕饼?” 两人点头不迭。 谁知国字脸将军分明不信,继续狐疑地审视她们,“凡探访修真坊者,皆要如实应讯。”说着抬手朝坊门外比了比,“二位小娘子,请吧!” 作者有话说: 1变文:古代说唱文学体裁,兴起于唐代。 第6章 你,抬起头来。 居上大觉讶异,谁也没想到探监竟还要接受讯问,要是早知如此,今天就不来了。 “将军,我们真的只是奉命送几样点心罢了,没有别的。”药藤可怜巴巴说,“求求你了,让我们走吧,我们还得回去复命呢……” 国字脸将军调转过视线来,这回的声气愈发不好了,“等问明了来龙去脉,自然放你们回去。” 药藤受了呵斥,愁眉苦脸望了眼居上。 居上嗒然,心里也隐约担忧起来,这一问话,不会耽搁太久吧!要是回去得晚了,或是惊动了阿耶,一顿臭骂只怕逃不掉了。 反正这位将军后来没给什么好脸色,摆手示意生兵,将她们押出了修真坊。 修真坊离皇城不远,往南是连绵的官署,居上因没怎么来过这里,因此对这一带并不熟悉。按着生兵的指引,沿着夹道一路前行,进入一座府衙。里面戍守的人都是禁军打扮,一个个伫立在那里,犹如墓道两旁的石像生。 药藤害怕,紧紧搂住了居上的胳膊,两个人被蛮横地推进了正堂里。 进门看,这正堂很深宏,粗壮的抱柱支撑出高大的屋顶,地板被打磨得铮亮,踏上去几乎能照出人影来。大约因为过于幽深,越往里走越觉得阴冷,五月的天,生生走出一身鸡皮疙瘩来,居上那颗善于想象的脑瓜子里,蹦出了十八殿阎罗审讯小鬼儿的情景,闹得不好,这里也曾把人锯成两截过。 不过说来奇怪,堂上没有主审的人,这殿宇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们两个拘谨地站在地心。 药藤拽了拽居上的袖子,“娘子,怎么没人?不会把我们关上一整夜吧!” 可怖的猜想,居上也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回身看门外,日正当空,离太阳落山还早着呢。 “天黑之前能赶回去就行。”她压声叮嘱药藤,“过会儿要是有人来审我们,千万不能乱说话,一口咬定就是去送点心的,总不好因此定我们的罪。” 药藤点了点头,心里有了主张,渐渐定下神来。 只是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两个人站久了腿疼,反正四下无人,便蹲下了。 居上喃喃:“看来被秋后算账的人很多啊,咱们不知排到哪儿了。” 好在机灵,打扮成婢女出来,主审一看不过受命于人,或许就把她们放了。 设想当然很美好,居上甚至盘算起了再给高存意送些日常用度。恰在这时,听见隆隆的脚步声传来,空荡荡的大堂上很快走进两列翊卫,一个穿着紫色妆蟒绫罗的人在上首坐了下来,高束的冠发,低垂的眼睫,微侧着身子查看案上的卷宗,那种神气,颇具贵人悠闲时的漫不经心。 “私探修真坊……”贵人修长的指尖,慢悠悠合上了堆叠的卷宗,“修真坊内关押着前朝余孽,你们与庶人高存意之间有什么瓜葛,敢在此时走访?” 上首的人说话时,居上只恨没有地洞让她钻进去,因为她忽然意识到这人似曾相识,正是那日在墙头上遇见的那个人。 只不过不着甲胄的时候,彰显出另一种气度,少了剑拔弩张的气势,从容淡漠中仍有不可忽视的凌厉。居上一向活得坦然,除了平时害怕爷娘责骂,几乎没有任何让她感到畏惧的事。结果就是这人,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让她感到惶恐。像是天降克星,仿佛下一刻,就要捉拿她正法一般。 视线慢回,他马上就要看过来了,居上慌忙低下了头,憋着嗓子小心翼翼说:“回禀将军,我们是待贤坊辛家的家仆,奉弋阳郡主之命,给庶人送些点心果子。” 不知那矫揉造作的嗓音,有没有蒙骗过上面的人,反正那人略沉默了会儿,状似调侃地一哂,“弋阳郡主……哦,弋阳郡主与高存意是姐弟,派人过去探访,倒在情理之中。” 对嘛,本就在情理之中。居上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能做高官的人,脑子果然比手下听令的莽夫好。那个国字脸油盐不进,说什么都不顶用,你看同样的话,到了上宪面前就说得通了,少费多少口舌! 可她好像高兴得太早了,那人忽然“话又说回来”,“高存意是前朝太子,身份特殊,就算是弋阳郡主派人探看,也该事先报备。再说郡主下嫁辛氏,当以辛氏前程为重。”言罢微微一顿,旋即又问,“郡主命人探访高存意,是否得过辛家家主首肯?” 这个问题尖锐了,一下子将阿耶都拉了进来。稍有闪失,辛家的立场就可让人有理有据地起疑。 居上背后沁出汗来,她与药藤交换了下眼色,硬着头皮应答:“请将军明鉴,家主并不知情。郡主是念及姐弟之情,才派遣婢子们前去探望的,不敢有别的意思。” 上首的人“哦”了声,微扬的声调满带狐疑,“区区的婢女,竟能替主人作这样的澄清,究竟是在巧言搪塞,还是在妄揣郡主之意?” 这就有些欲加之罪了,反正怎么说都不合理,去过修真坊就是最大的罪过。 但纵是不满,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莽撞。前朝时候她和高存意太熟,在长安城内可说是横行无阻,从来没有人敢刻意为难她。现在不一样了,熟悉到骨子里的地方,因当权者变更,而重新陌生起来。 居上只好平复心绪,复又往下呵了呵腰,“将军请息怒,婢子不敢妄言,郡主正是敬畏凛凛天威,才派遣婢子们前去探望的,否则何不亲自前往呢。姐弟之情本是人伦,人伦睦,则天道顺,当今圣上是仁明之君,定能体谅郡主的一片手足之情。” 所以把新帝都搬出来了,如果这套还不足以应付,就说明自己的疏忽,正给了人家对付辛氏的机会。 好在略见成效,上首的人没有继续咄咄相逼,换了个寻常的语调询问:“高存意可曾向你们交代什么话?可曾提及什么人?” 居上忙说没有,“庶人很颓丧,精神也不好,见了婢子们只问郡主安好,未说其他。” 结果那人又轻笑了声,“我听说辛府大娘子险些嫁入东宫,怎么,人被拘住,连青梅竹马的情义都忘了?” 药藤吓得简直要筛糠,这字字句句循序渐进,别不是有所察觉了吧! 拿眼梢瞥了瞥娘子,娘子那双大眼睛正咕噜噜转圈,悄悄冲她使眼色,大意是自己回答了半天,这回该轮到她了。 于是药藤壮起胆,向上行了一礼道:“回禀将军,庶人不曾问起我家大娘子,想是知道我家大娘子不喜欢他,断了念想了。” 这番回答让居上意外,心道没有白疼这丫头,紧要关头居然如此懂得变通,孺子可教也。 上首的人果然陷入了沉思,看来终于解答了他的困惑。可正当居上庆幸的时候,却听那人质疑:“郡主身边的婢女,是如何得知大娘子不喜欢高存意的?” 这下问题又抛了回来,原来先前的自作聪明都是无用功,人家不过随意一句反问,就把她们打得原形毕露了。 心在腔子里乱蹦,这回怕是要凶多吉少。居上能感觉那人的视线在她身上游移,带着审视的况味,让她芒刺在背。 她愈发低下头去,无奈那人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大概察觉出了异样,也或者想起了那日在辛府外的际遇,忽然扬声责令:“你,抬起头来。” 居上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这一抬头,势必会被人认出来,可又不能违命,只好依言微微扬了扬下颌。脑子里只管胡思乱想,墙头上匆匆一瞥,自己是居高临下,说不定人家没能看清全貌。今天再见,人家在上她在下,额头和下巴颏始终有区别,也许他会看走眼,也不一定。 然后这深广的殿宇彻底寂静下来,只听见东西市上响起鼓声,咚咚地连成一片——未正了。 风月狩 第5节 好半晌,那人才重又开口,内容让居上眼前一黑。他说:“去御史台通禀辛御史,就说贵宅有家奴私入修真坊,被率府拿获。因看在辛御史的面子上,不予追究,请辛御史亲自来领人,回去之后严加管教。” 他说完,两手支着书案站了起来,团领上的司南佩下坠着花青的回龙须,随着人的俯仰丝丝缕缕摇曳。那张冷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看都未再向下看一眼,吩咐完,便转身离开了。 国字脸的将军依旧声如洪钟,高高地应了声是,叉手将人送出去,然后站在门前下令,命人往御史台传令,请辛御史亲自跑一趟。 正堂里的两个人僵立在那里,药藤苦着脸说:“这下糟了,惊动了阿郎,回头阿郎不会捶你吧?” 关于捶不捶的问题,对居上造不成困扰,毕竟五岁之后,阿耶就没再打过她板子。不过这次的问题有点棘手,这人显然是认出她了,没有戳穿她,但有意让人通知阿耶,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很快,官署的消息便传到了御史台,居上看见阿耶风风火火赶来,先与这位国字脸将军好生告罪了一番,愧怍道:“某身为御史,本是纠弹百官的,没想到连自家家仆都不曾管教好,着实汗颜,让府率见笑了。” 辛家毕竟是门阀世家,那位金府率也让了辛道昭三分情面,叉手道:“亚台1言重了,原本是不欲惊动亚台的,但此事……可大可小。特意告知亚台知晓,日后也好鞭策下人慎行。” 辛道昭叹息着颔首,回身见翊卫把人送出来,乍一见,猛吃了一惊。 居上只好讪笑,很快低下头去,“阿郎,婢子知错了。” 作者有话说: 1亚台:唐代御史大夫的别称。 第7章 烧尾宴。 父亲的脸,一瞬变成了猪肝色,脸上胡子乱颤,要不是碍于地方不对,就要按捺不住暴跳如雷了。 好在世家大族的家主有涵养,很快便调整了情绪,复又向金府率拱了拱手,“家人无状,给府率添麻烦了,待回去之后一定严加管教,着力惩戒。” 金府率还了一礼,向外比手,辛道昭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们一眼,沉声道:“还不走?” 居上和药藤闷着头忙道是,匆匆溜出了官衙,到外面长出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未吐完,就看见阿耶阴沉着脸出来,冲着她直咬牙,“回去再与你算账!” 居上吓得缩脖,知道要遭殃,却也不敢多嘴,拽着药藤上了马车。一路上不住掀帘看,阿耶挺直腰板骑在马上,那背影蓄着风雷,看一眼,都让人心惊胆战。 “怎么办?”药藤说,“阿郎这回气得厉害,小娘子过会儿就不要辩解了,由他撒气吧!” 居上惨然叹了口气,喃喃说:“倒霉得紧,又遇见那个人。他分明看破我的身份了,有意叫阿耶来领人,就是为了让阿耶管教我。” 药藤很好奇,“小娘子认得今日堂上的主审?” “就是那日爬上墙头遇见的人。”居上无精打采道,“我算是在新朝打响名号了,往后的大名就叫挂灯人。” 药藤听完,枯眉抚了抚居上的手,“只怪娘子长得太好辨认,否则隔了这么多天,早就忘了你的模样了。” 居上发愁,捧住了脸。反正自己这回是在劫难逃了,事已至此,就认栽吧! 马蹄笃笃,踏着余晖回到待贤坊,阿耶下马后头也没回,径直走进了厅房。 居上知道不妙,悄悄示意药藤去搬救兵,自己则一步三蹭进了门槛,怯怯地朝上觑了眼,支支吾吾说:“阿耶,女儿知错了,下次……” “还有下次?”辛道昭气得大吼,“这次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你还敢说下次?” 山崩海啸,居上吓得闭眼,“没有下次了,没有了。” 辛道昭看着这闯祸的丫头,脑仁儿生疼,一手撑着腰,一手不住地指点她,“我早知道你是个贼大胆,只没想到,这次竟出格至此!现在是什么时候?新朝初建,朝堂上步步都是暗涌,多少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你倒好,跑到修真坊探望,你可知道那里埋伏了多少眼线!前太子,他就是个鱼饵,放在那里引诱反历的人出现,你懂不懂?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却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大庸没了,大历建国了,这样就无事发生天下太平了?肤浅!” 居上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嘀咕着:“女儿是知道的,可存意可怜得很,我只想给他送些吃的……” “少吃两口会死吗?朝廷暂且会留着他的性命,你急什么!倒是你,铜头铁臂只管往前冲,得罪了当权的那些人,你还活不活!” 辛道昭大骂活不活的时候,杨夫人终于赶到了前院。这一路上听药藤把经过说了一遍,自己心里也懊悔得很,但听见丈夫发这么大的火,无论如何,先得护着女儿。 “孩子不知轻重,做错了事,你教训两句就是了,何必这么急赤白脸。”杨夫人进门,把居上拽到了身后,“昨日送别阿姊后,殊胜和我说起要去探望殿下,是我没有及时阻止,都是我的过错,你要怪就怪我吧,别吓着孩子。” 辛道昭一肚子气,见妻子又来护犊,更加火上浇油,“你还替她说话?知不知道她这次的过失,险些坑了全家!” 杨夫人终究妇人之见,她说:“这江山已经姓凌了,高氏族人贬的贬,囚的囚,还待如何!殿下被关在那破院子里,要杀要剐不全凭他们的一句话吗,既然没有勒令不许人探视,殊胜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去看望一回是尽人事,怎么就犯了天大的罪过?” 辛道昭被她回得倒噎气,她眼中所见,全是情义二字,可大局当前,最不值钱的就是情义,虽然他也不认可,但又有什么办法! 和妻子理论,反正说不出头绪来,看看躲在妻子身后的女儿,那丫头是找到了靠山,居然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 “辛居上,”辛道昭呵斥,“到我跟前来!” 居上一凛,只好挪步过去,准备迎接狂风暴雨。 果然,辛道昭回身从案上取下戒尺,咬着牙道:“把手伸出来。” 杨夫人一看急了,“孩子长大了……” 但话未说完,就被辛道昭喝了回去:“人长大了,脑子不曾长大!你别说话,再护着她,一下变两下,两下变四下。”见妻子踌躇不敢言了,方气恼地斥责,“慈母多败儿!” “啪”地一声,戒尺毫不容情地打在手掌心,辣辣一阵骤痛。居上要缩手,父亲哪里能饶她,边打边数落:“叫你鲁莽!叫你大胆!叫你自作主张!” 居上被打得大哭,“阿耶,我错了,再也不敢胡来了。” 连打了十来下,辛道昭的怒气刹住了,心里知道小惩大诫就罢了,毕竟是女孩家,长到十七岁还挨板子,做父亲的也心疼。 但恫吓还是要恫吓的,“今日犯错,背着人惩处你,要是你不知悔改,下次就把阖家下人都召集起来,在他们面前教训你,知道么!” 居上哭哭啼啼,“那我的面子呢?” “知道要面子,就不许再犯错。”辛道昭见颇有成效,也不再训斥了,只是告诫她,“今日那个金府率,是东宫左卫率府的人,奉的是当朝太子的命。眼下朝局虽然渐次稳定,追查前朝太子党羽的动作却从来不曾停滞。阿耶身在官场,须得步步谨慎,才能保得全家平安,殊胜,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应当懂得阿耶的难处。” 居上这时反倒可以平心静气听父亲的话了,虽然手心还疼着,但大是大非得明白,垂首道:“阿耶,我是真的知错了。先前我把事想得太简单,满以为送些吃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后来才知道,当朝的贵人们,对前朝还是有诸多忌惮。” 辛道昭颔首,“既然明白,不再去触那个逆鳞就是了。” 居上道是,顿了顿又问:“存意那里,是再也不能去探望了吗?” 辛道昭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不能够,且再过一段时日,等一切平复下来,事先去率府通禀一声,得了首肯再去,人家也不好发难。” 阿耶说完,负着手出去了,阿娘到这时才敢来看她的手,忙着吩咐药藤,让人赶快敲冰来,给娘子敷一敷。 药藤领命去了,居上安慰母亲:“阿耶打得不重,其实已经不疼了,阿娘别担心。” 杨夫人唏嘘不已,“也怪我,想得不够深,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去。”说着抬眼打量女儿,“终究还是念着少小的交情,我的殊胜,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看人家落了难就远远避开。只是殿下和一般皇子不一样,你瞧九王虽贬到郜城去了,身上还有王爵。殿下呢,这辈子怕是都离不开修真坊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居上很为他难过,但自己能做的,也不过替他感慨命运的不公罢了。 *** 改朝换代,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新朝建立之后,臣僚的官职多有变动,譬如阿耶,就从先前的御史大夫,升任了右仆射。 既然有右仆射,自然还有一位左仆射,阿耶代表的是前朝旧臣,那么与之抗衡的,便是陪同新帝南征北战的开国栋梁。 两方势力需要相互制约,今上很懂得平衡之道。风云诡谲的暗涌之上,依然维持着一片繁华的表象,为庆贺两相上任、兵部尚书新入三品,新帝下令,在龙首池举办烧尾宴。 所谓的烧尾,即“鱼将化龙,雷为烧尾”的意思。鲤鱼没了尾巴就可以化龙了,所以烧尾宴,是庆贺士子登科或官位升迁的大型宴会。 居上以前曾参加过这样的宴会,当初户部侍郎获赐紫金鱼袋,在府邸举办烧尾宴,官员内眷也受侍郎夫人之邀出席。现在新朝建立,皇族亟待与臣僚建立紧密的联系,所以设在龙首池的烧尾宴同样邀请官眷,一是为内外命妇之间熟络,二也是为皇子们的联姻做准备。 消息传来时,居上正在窗前碾茶粉,阿娘说两日之后要带她们姐妹赴宴,居上是不大愿意的。 “我不去,今日打了两个喷嚏,要伤风了。” 杨夫人隔窗皱眉,“碾茶还开着北窗,茶粉扬起来,不打喷嚏才怪。” 居安反正是紧跟阿姐步伐的,“阿姐不去,我也不去。”一面趴在桌上,把烤好的茶饼添进居上的茶碾子里。 杨夫人拿她们没办法,“宫中已经点了名,到时候不露面,贵人们问起怎么办?” 居上道:“我差点嫁进东宫,去了多尴尬,还不如留在家里。” 杨夫人断然说不行,“越是这样,你越要出席。出席表明与前太子撇清了关系,不出席就是还念旧情,万一宫中不讲理,责令你入道,那可全完了。” 居安闻言大受震撼,“阿姐,那还是去吧。” 六根不净的人,实在不适合入道啊。 居上没有再拒绝,不过自言自语,“去了让人背地里笑话。” 杨夫人听了横眉立眼,“这有什么可笑话的,若不是改朝换代,那些人见了你,哪个不要行礼参拜?”语毕心思又回转,“所以那日你姑母说得没错,要想在新朝站稳脚跟,还须和凌家结亲才好。不拘你们姐妹哪一个,真要是能在这次的烧尾宴上拔得头筹,那咱们辛家就稳妥了。” 所以这个年月,女孩子最大的出息,无非在婚姻上做文章。 居上看看居安,“听见母亲的话了吗,联姻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居安目瞪口呆,“那阿姐呢?” 居上的视线慢悠悠飘向窗外,看,天边的云彩秀骨清像,很有陆给事的风范。 其实参加宫中的烧尾宴,好像也不是那么为难,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遇见心里那个人呢! 第8章 长安这么小,又见面了。 打扮起来,贴上花钿,点上口脂,天水碧的联珠团花诃子裙上,配一件佛赤的半臂,强烈的色彩冲突,衬托出艳阳一般明丽的美人。要是换作平常姑娘,驾驭不了这种颜色,但居上不一样,越艳丽越张狂,她就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杨夫人看她收拾完毕,上下再审视一番,眼里多了几分满意的光。其实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和她爹爹年轻时候虽都长得不赖,但好像凭二人之力,生不出这样齐全的女郎。她是老天爷的赏赐,所以她父亲给她取名叫居上,就是要她样样比人强。孩子也不负所望,除了那偶尔不受拘束的性子,读书也好,女红也好,没有一样要她这个做母亲的操心。 转头看天色,时间差不多了,烧尾宴从未时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大家必须提前两炷香,赶到宫门上。 杨夫人拉着居上出了屋子,到前院时,各房也都来齐了。辛家女儿不多,除了长房的居上和居安,就只有二房的居幽。三婶看着她们,艳羡得厉害,叹道:“每回有这样的宴席,我就气自己生不出女儿来。我要是也有一个带着,那该多好!” 杨夫人听了,笑着把居上推给了她,“今日就把殊胜借给弟妹吧,弟妹替我领着她。” 顾夫人发笑,打趣一把拉住了居上,“那好得很,一人一个,各得其所。” 婢女们送来了幕篱,大家各自戴上,因二叔辛道培在象州做刺史,三叔辛道昙任营州总管,都外放不在长安,所以今日赴烧尾宴,由阿耶领着几位有了品阶的堂兄们。 一家人骑马乘车赶到太和门前,彼时陆陆续续来了许多赴宴的官员和官眷,大家热络地打招呼,一派祥和气氛。居上把幕篱的轻纱撩起,搭在帽檐上,有位夫人看见她,笑着对杨夫人道:“殊胜娘子长成大姑娘了,上回见,还是好几年前呢。” 杨夫人说可不是,“这段时间一直在家学织布,长久没有出门了。恰好今日有宴,带她出来走走,多结识些闺中好友。” 听得居上一阵心虚,只好报以含蓄的微笑。 夫人说“使得、使得”,招来自家的女孩,指指高个子的,“这是我家二娘,荷月。”又指指另一个微胖,长得米团子一样的,“这是我家四娘,柘月。” 杨夫人忙把三个孩子领到面前,大家见了礼,这就算互相认识了。 这时两名内侍上来引路,谦恭地叉手,“请贵人们随小人来。” 众人跟随引领进了太和门,龙首池在大明宫东内苑,是专作设宴聚会之用的。内侍边走边指引,“前面是灵符应圣院,保平安灵验得很,夫人与小娘子们可以进去参拜。从这里往北,是龙首殿和马球场,往南亦有球场和梨园……” 居上对东内苑很熟悉,以前和高存意一起,不知打过多少次马球,现在物是人非了,再到这里,不免有忧伤萦绕心头。 “烧尾宴设在龙首殿内。”内侍引众人走在大池边上,“请众位夫人与小娘子前往望仙台,皇后殿下及宫中娘子们,在那里等候贵客。” 风月狩 第6节 内侍和缓的嗓音流淌过耳边,时值初夏,白天已经很炎热了,但池边凉风习习,驱散了暑气。放眼看池上,对面的岸边停了好几艘画舫,还有端午竞渡后的龙船。居上想起了上年,和高家兄弟及几位公主泛舟池上,那时候吵吵闹闹,谁也没想到一年后会变成这样。 唉,不再回望前尘了,居上收拾心情,随众上了望仙台,打眼一看,就见盛装的皇后坐在上首的宝座上。新帝御极的时候,命妇们都已经进宫行过朝拜礼,但居上是第一次见到皇后。那是个面相威严的女子,虽然脸上带着微笑,但眉眼深处,仍有犀利的光。 听说新帝有这样的成就,背后少不了皇后的支持。元皇后出身武将世家,南攻的军队里,有半数是元家的势力。居上很欣赏这样的女子,不是凭借男人的宠爱上位,她的存在,有她特定的价值。 不过现在不是研究皇后的时候,众人齐齐俯首参拜下去,上首的皇后让免礼,那声线,坚毅中仍有温婉,“上次匆匆一见,碍于礼数不能交心,借着今日烧尾宴的机会,和众位夫人好生聚一聚。大家不必拘谨,各自随意些,像在家里一样。” 话说得很客气,大家连连谢恩附和。皇后和夫人们笑谈了几句,终于开始逐个熟悉夫人们带来的姑娘。 皇后将视线调转到辛家的女孩子身上,一眼就看见了居上。长御偏身在皇后耳边低语,皇后点了点头,方才含笑问杨夫人:“这位就是右相家的小娘子吗?” 杨夫人说是,领着三个女孩子上前行礼。 皇后又上下打量了居上一遍,“早就听说过小娘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是个齐整的孩子。” 杨夫人当然要自谦一番,“殿下过誉了,实不敢当。闺阁中的女孩子,鲜少见人,今日带来拜会殿下,是为增长她的见识,若有什么不足之处,还望殿下指点。” 皇后摆了摆手,“我看小娘子进退有度,得赖于右相与夫人平日的教导。” 居上听她们你来我往说场面话,自己脸上必须挂着得体的笑,笑得时间久了,嘴角简直要抽筋。 还好,皇后没有过多关注她,很快便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中书令家的小娘子,就是先前太和门前遇见的,那位叫柘月的女郎身上。居上松了口气,知道自己险些嫁给前朝太子的过往,势必不符合皇后择媳的标准,这样很好,她的婚姻不用再屈服于皇命,终于可以尝试接触自己喜欢的人,争取和陆给事双宿双栖了。 退下退下,喜不自胜,可居安和居幽对她投来了悲伤的眼神。在她们的眼里,她是最了不起的长姐,代表了辛家女儿的最高荣耀。她们习惯了她处处占优,光芒万丈,但在新朝,居然受到如此冷遇,难过之外又很觉不忿。 险些嫁入东宫,不也是“险些”吗,既然没有嫁成,怎么就被排除在外了! 中书令家的小娘子最后被留在了皇后身边,还赐了座,促膝相谈甚欢。居上看柘月羞中带怯,满面红光,这是要出人头地的预兆啊。 居幽悄悄碰了碰长姐的臂弯,居上由衷地说“可喜可贺”。因为自己再也不是人群中的焦点,行动可以不受限制了。 悄悄从望仙台退出来,这里离龙首殿不远,还没到开宴的时候,苑内各处分布着三三两两的官员。只可惜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陆给事的身影。 但她东张西望,引来了居安的好奇,居安跟着她左顾右盼,“阿姐,你在找谁?” 居上说:“阿兄。” 辛重威是她一母的同胞,一向知道她爱慕陆观楼,如果她央他创造个时机让他们见上一面,阿兄应当不会推辞吧! 她想好了,如果能有机会面对面说上话,就打算单刀直入,干脆捅破窗户纸。她不是小家子气的女孩,这个时代也提倡这种勇敢,喜欢就说出来,大大方方坦坦荡荡。毕竟现在的年轻人虽然大多晚婚,但到了二十出头,终归要成家了。她也害怕自己瞻前顾后,错过了好姻缘。 居安是个傻子,她四六不懂,阿姐说什么,她就信什么,果然认认真真开始寻找阿兄。找了一圈,在桥堍上发现了辛重威,她忙招呼居上,“阿兄在那里!” 居上一喜,见他在与人说话,不好立刻上前去,就站在池畔静待。重威的视线不经意扫过来,看见妹妹在不远处,知道她有话要说。三言两语打发了闲谈的同僚,走过来询问:“你们怎么不在望仙台跟着阿娘,跑到外面来做什么?” 居上磨磨蹭蹭,期期艾艾,“阿兄,那个……我啊……” 辛重威立刻明白了,“你是想问,今日陆观楼在不在,对吗?” 这下她腼腆地笑了,“知我者,阿兄也。” 只有居安还没弄明白,“陆观楼是谁呀?” 辛重威没有明说,只是含糊一笑,“将来你就知道了。”说着回身朝北指了指,“先前我看见他在承晖亭,还在与两位同僚商讨公务。你稍等一会儿,我去给你传个话,让他过来见你。” 这倒颇有刻意安排的意思了,像男女之间的缘分,就要那种不经意的巧合。 居上说不必了,清了清嗓子道:“我正想随意走走。”说罢冲阿兄笑笑,辛重威顿时心领神会。 来赴烧尾宴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并且深宫禁内没有登徒浪子,就算姑娘独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何况这东内苑,没人比她更熟了,遂道好,“只是别走太远。”复对居安道,“母亲不见你们,必定要找人的,你回母亲身边去,万一母亲问起,就说阿姐去见一位故人。” 居安这小尾巴被斩断了,不大情愿,但又没办法,只好对居上道:“阿姐快些回来。” 居上摆手表示知道了,想起即将见到心悦的人,就忍不住高兴起来。 说不定,自己不算单相思,只因先前被内定了太子妃,彼此都不便有其他想法,这才按捺的。就说自己的人品相貌,但凡有那个意思,随便抛个媚眼,还不把人迷死! 居上给自己加油鼓劲了一番,整整仪容,摁了下额头的花钿,摆出从容的姿态,笃悠悠往北去了。 如今年月,并不过度讲究男女有别,在一处赴宴,随意走动往来,都是被允许的。只要留神,千万别遇见阿耶,没有阿耶警告的眼神,她就是活泼的,奔放的。 佯佯地走着,她知道承晖亭的位置,沿着池边长廊一路过去就到了。 这初夏的黄昏,碧青的池水倒映着巍峨的宫阙,美人分花拂柳而行,如果有画师将这幕画下来,定是赏心悦目的传世名画。 渐渐近了,抬眼望,承晖亭内果真有人在,阿兄的消息很可靠。只不过那人背对着她的方向站立,她虽仰慕陆观楼,但对他谈不上多熟悉,反正那身形宽肩窄腰,挺拔如松,最美好的,当然属于陆给事无疑。 啧,蹀躞带的位置束得那么高,下半身看上去真是无比颀长。不像二叔上下五五分,那时从象州回来,人忽地胖了两圈,蹀躞带成了承托大肚子的工具,从正面看,只看见圆圆的肚皮,和鞓带坠下来的鎏金铜饰。 不过背影罢了,就让居上小鹿乱撞,她暗笑自己没出息,有贼心没贼胆。 他们喁喁低语,在谈什么,她一时没听清楚,只看见交谈的那两个人叉了叉手离开了,真是天降的好时机,于是立刻壮胆踏进了凉亭。 “陆给事。”她温煦地唤了声,想好了接下来如何最大限度展现自己的风姿。 结果那人转过身来,深浓的眼眸,透出满腹狐疑。 居上五雷轰顶,干笑起来,“啊……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倒霉……没……没想到,长安这么小,又见面了。” 第9章 有爵的人上人。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看得出来,并不因这次的意外相见而高兴。 “小娘子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什么陆给事。” 依然还是单寒的声调,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澜,也不会因彼此见过两次,而显出任何半熟的和缓。那个人就是冷而硬的,奇怪明明长得很不错,却总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味道。 居上“哦”了声,有点慌,“我先前听说陆给事在这里,因此冒冒失失唤错了人,真是抱歉得很。”边说边绕了绕臂弯上的披帛,“既然认错了人,不便叨扰,那个……我就告退了,将军留步。” 她转过身,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回头要去道观拜一拜,是不是自己今年犯了太岁,才接连遇见这魔星。 可是刚要举步,那人又不紧不慢地出了声,“某记得,小娘子是辛家的家奴,今日烧尾宴,皇后殿下邀请的是各家官眷,辛家好大的谱,进宫赴宴还带着奴婢?” 这不就是存心找茬吗,其实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为了惩戒她,还特意让阿耶来领人。这种阴险的做法,让坦荡的居上很觉得不齿,有什么不满直接说好了,非得这样阴阳怪气的内涵人吗? 回身再瞥他一眼,这人好高的身量,人又站得笔直,以至于看着她,总有一股睥睨的倨傲,这让居上很是不快。 她不由挺了挺腰,“明人不说暗话,你若是对我有什么成见,大可说出来,别老想往辛家头上扣大帽子。我们辛家,一心忠于朝廷,忠于当今圣上,不惧怕任何诋毁。我知道,挂灯一事让将军耿耿于怀,但我不是与你说清楚了吗,既然误会解开了,将军何不大人大量,让这件事翻篇呢?” 对面的人听了,散漫地牵了下唇角,“一心忠于朝廷,忠于当今圣上……” 居上知道,他这话里不免有嘲讽的意味,前朝的臣僚背弃旧主,这么快就倒戈了,何谈一个“忠”字。但时局如此,良禽择木而栖是本能,这人如此直犟,是怎么当上高官的? 居上吸了口气,暗道好在我念过书,不然白被他讥讽了。遂答得侃侃:“为臣之道,先存百姓,既然有圣主明君降世,自然择明君而侍之。圣上治国,盼有贤人在朝,良将在边,今日的烧尾宴是为什么而举办,将军不知道吗?家主升任右仆射,可见受陛下赏识,将军要是有什么不满,就请上疏陛下,再请陛下裁夺吧。” 三言两语,把矛盾转嫁到陛下身上了,最终换来了对方言不由衷的赞许,“小娘子果真有胆识。” 居上拱了拱手,“过奖,不过据实而论罢了。” 但人家并不打算退让,负着手道:“小娘子找陆给事,想必是奉了右相之命。这样,我帮小娘子一个忙,派人去寻陆给事,直接请他面见右相,可好?” 居上傻了眼,心里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上次坑她坑得还不够,打算再来一次吗? “不……不是的。”她尴尬地摆手,“不是家主找他,是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先前看见将军,把你误认成了他,不过随便打个招呼,没有别的意思。” 他好像明白过来了,“今日的烧尾宴不着公服,难怪小娘子要认错。不过我倒愈发好奇了,小娘子是弋阳郡主身边的人,是怎么认识陆给事的?难道陆给事与郡主之间,也有往来吗?” 转眼又要上纲上线,郡主是前朝公主,与前朝公主有往来,岂不是间接证明和前朝太子有瓜葛? 所以和这种人对话,真是每一句都要斟酌再斟酌,居上不大耐烦无尽地兜圈子,便拉了脸道:“看来将军公务太多了,连赴宴都不忘审问。我今日可没犯什么事,不过与人打个招呼,这样将军都要盘查吗?” 语气有点冲,显然冒犯了这位骄傲的将军,他也不说话,只是淡淡地望着她。居上被他看得发毛,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是能给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从第一次墙头上遇见开始,这种窝囊的感觉就萦绕在她心头。 看来再兜圈子,辛家上下都要被他算计了。居上泄了气,“算了,我老实同你说吧,陆给事与我阿兄是好友,我认识他,与弋阳郡主无关。” 那张冰霜般的脸上,慢慢露出了戏谑的神情,“令兄是何人?” 居上绞着披帛,半昂着脑袋,输人不输阵地回答:“家兄辛重威,在吏部司封司任郎中。” 虽然早就将她的来历查得一清二楚,但让她亲口承认,也是一种胜利。 面前的人舒展了眉目,曼声问:“某在北地时,就听说辛家大娘子与前朝太子有婚约。辛家有三位千金,不知小娘子行几?前几日探访修真坊,是自己的意思,还是受人所托?” 居上已经深刻认识到,在这种老奸巨猾的政客面前,是很难有所隐瞒的。他与阿耶不同,阿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题含含糊糊就应付过去了。这种人呢,简直就是酷吏,城府那么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自己都快被他绕晕了。 好吧,不再垂死挣扎了。居上坦然道:“辛家大娘子是我,险些嫁进东宫的也是我。不过将军不要误会,我只是内定的人选,并没有正式和前太子结亲,那日去探望他,也是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和我父亲无关。” 既然自己的老底都已经和盘托出了,不去顺便明确一下仇家的出处,就算吃亏。于是她摆出谦恭的语气道:“将军也算认识我了,我却未曾有幸结识将军,斗胆请教将军尊姓大名,在何处高就啊?” 那人没有立刻回答,天边的晚霞斜斜照进承晖亭来,将他周身晕染上一层浅浅的金棕。他侧对着她,微微垂下眼,那眼睫浓而纤长,忽然多出一丝人间烟火气。嗓音似乎也不是那样不近人情了,含糊应道:“国姓凌,在东宫任职。” 好家伙,也姓凌,看来是皇亲国戚,难怪从骨子里透出傲气来。这种人得罪不得,如今天下是姓凌的天下了,尤其有爵的人上人,更得小心翼翼奉承着。 居上换了个持重标准的微笑,欠了欠身,“失敬失敬,原来是凌将军。前几次我失礼了,还望将军不要见怪。既打过两次照面,咱们也算认识了,日后请将军来舍下小坐,我为将军煎茶,向将军赔罪。” 居上是打着小算盘的,结识新朋友,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将来再去探望存意,还能说得上话。 果然,从公事转变成了私交,对方的神情也略微缓和了些。 恰在这时,分散在各处的官员都向龙首殿聚集,看样子烧尾宴要开始了。这位皇亲国戚也不能再耽搁,向她微微颔首,“少陪了。” 居上道好,很高兴终于可以不用再面对他,自己也得赶回望仙台去了。不想刚要挪步,又听见他扔了一句话,“等见到陆给事,我替小娘子把话带到。” 居上怔愣间,他已经走下廊亭,阔步往龙首殿去了。 回过神来,她懊恼不已,“替我把话带到……我要说什么话,自己都不知道呢。”嘴里嘟囔着,匆忙返回了望仙台。 还好女眷入座稍晚一些,她回到三婶身边时,三婶替她留好了位置,只是低低问她:“上哪儿去了?” 居上含糊道:“上外面逛逛,正巧遇见个熟人,说了两句话。” 顾夫人端起葵花盏呷了口饮子,借着杯口挡嘴,不动声色道:“看样子,皇后殿下心里有了太子妃的人选了。” 居上朝对面望过去,中书令家的四娘子乖巧地坐在她母亲身侧。殿里燃了灯,灯火映照着她的脸,那粉嫩的女郎,看上去愈发细腻温软。 居上刚想夸赞四娘子两句,却听见顾夫人叹气,“唉,原本这殊荣应当是咱们家的,如今时局变了,一切都变了……你没瞧见,那位令公夫人多欢喜,像只斗胜的公鸡。” 居上也端起饮子抿了一口,“一朝天子一朝臣嘛。白白胖胖,充满希望,我看四娘子不错。” “啧!”顾夫人有点怒其不争,她是英雄末路了吗?起码不要这么认命,表示一下不平总可以吧! 然而居上安逸得很,以前自己受够了到哪儿都万众瞩目的待遇,像现在这样,焦点转移到别人身上,才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她开始专心致志品鉴今晚的菜色,望仙台和龙首殿的筵宴是一样的,红羊枝杖、五生盘、缠花云梦肉、遍地锦装鳖……许多家常少见盛宴常备的硬菜,很丰盛,却也很腻味。 最受女孩子欢迎的,自然是玉露团那样的小点心。居上吃了两块甜雪,这是种加蜂蜜烘烤而成的酥脆甜饼,入口即化,搭配上点缀了樱桃和荔枝的酥山,这燥热的傍晚,因这一勺沙冰逐渐清凉下来。 当然了,一场大宴不单要注重色香味,观赏性也不可或缺。宴到火热时,四名宫婢合力搬来了一只巨大的盘子,搁在食案中央,盘子里是用面食捏成的七十个乐工和伎乐,有个专门的名字,叫素蒸音声部。乐工穿着胡服演奏器乐,伎乐彩带飘飘恍如飞天,面人的味道不一定好,但面塑的技艺,却称得上巧夺天工、惟妙惟肖。 众人一致感慨,好些年不曾见过这道菜了。大庸到了后期,帝王设宴如例行公事一般,连廊下食的口味都让人不敢恭维。好多官员想尽办法告假,宁愿去路边吃一碗冷淘,也不愿领教燕飨。可见一个国家的兴衰,也如开门过日子,连吃都没有心肠了,离败落还远吗。 居上听见众口一词庆贺新朝,恭维之中也有几分真心。自己不便掺合,夹了块汉宫棋,放进了面前的碗碟里。 风月狩 第7节 宴饮不慌不忙地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各种娱乐。龙首池周边挂满了灯笼,南北球场上也灯火通明,内教坊梨园部的歌舞伎在台上献艺,不远处还有百戏,真比端午节还热闹。 各家夫人与小娘子们的消遣,无非藏钩、蹴鞠,步打球等。烧尾宴散了,慢慢也聚集了很多闲庭信步的官员们。 一棵樱花树下摆了张胡榻,榻上的金盘里供了一排角黍,女郎们拿小角弓玩射黍,谁射中了谁吃。这个游戏必不能少了居上,以前一起玩过的小娘子们把她推到了正中央,递来角弓,莺声燕语地起哄:“请辛娘子一展风姿。” 居上其人,落落大方,很不认命,且又挫又爱玩。她一直有着迷一般的自信,认为自己在不断精进,这次一定比上次强。反正前面十来人没有一人射中,自己就算偏了准头,也没什么丢脸。 于是站在红线之外,飒爽地摆开了架势。射黍的角弓只有正经弓箭的一半大小,拿在手里玩具似的。她屏住呼吸,调准方向,渺起一目瞄准了其中一个角黍,姿势绝对漂亮。然后十拿九稳拉弓放弦,“咄”地一声,射在了樱花树的树杈子上。 第10章 殿下。 果然是预料之外,情理之中。 旁观的辛重威摸了摸额头,笑得很无奈。 “大娘子的箭术,确实如你所言啊。”掖着两手的年轻官员含笑望着一脸懊恼的女郎,很久以前就听辨之提起过这位大妹妹,几乎样样都好,唯独射箭十射九不中,像这等射黍的活动,从来不曾得过什么战利品。 辛重威说可不是,“上次我父亲看她射靶,差点被她当靶射中,还好跑得快。不过姑娘家,准头差点没什么,反正只是消遣,不必当真。”说着觑了眼身边的人,“衔青,明日你可有空?我得了一副上好的画儿,邀你来品鉴品鉴。” 小字叫衔青的人,正是给事中陆观楼。在辛重威眼里,他也是诸多官场好友中,唯一无可诟病的人。出身于弘农陆氏,虽不比杨氏显赫,却也是排得上号的。少年及第后,一直在长安任职,平时雅好读书,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就连官场上常有的聚会,但凡设在秦楼楚馆的,他都一律不参加。这样的洁身自重,连尚了公主的自己都做不到,所以殊胜说看上了他,辛重威自然连连夸她眼光好。 只是可惜,先前他们没能在承晖亭相遇,自己回到龙首殿的时候,陆观楼已经落了座,正与邻座的官员闲谈。没办法,作为殊胜的好阿兄,他势必要想个办法,为他们创造见面的机会。反正男女之间有没有眉目,见上两三次便见分晓了。自己的妹妹自己知道,只要她下了决心,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好友的邀约,陆观楼向来不大推辞,既然得了好画,当然要去开开眼。便道好,“明日下了职,我去府上拜会。” 辛重威道:“这两日司封司有很多封命要拟,万一我晚回来一时半刻,你且等我一会儿,回头咱们去西市喝酒。” 陆观楼爽快地答应了,辛重威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颇有设下圈套,引鱼上钩的快乐。 谁知恰在这时,身后一道嗓音响起,轻快地说:“给谏,先前宴上人多,你我也离得远,不曾有机会说上话。” 闻言,辛重威和陆观楼俱一惊,忙深深长揖下去,“殿下。” 人群之外走过来的人,即便穿着寻常的圆领袍,也有一身宏雅的气度。那是属于储君的,不容逼视的辉煌,与前朝太子形成强烈的对比。如果说前朝太子高存意是一篇诗歌,那么当朝储君凌溯便是一柄雕花的利剑,有其含蓄从容,也有十步杀一人的独断果决。 朝堂之上,除了高坐龙椅的帝王,最令人敬畏的就是这位太子。原因很简单,他不是守成的储君,他是朔方大军攻取中原时,手握大权的战将。甚至这场颠覆朝纲的大战,有一半的功劳应当归于他。 但有别于帝王的崇高,储君就显得接地气得多。你可以从心底深处惧怕他,但面对他时,他倒又有令人如沐春风之感。偶尔也会让人产生错觉,这样一位人中龙凤,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亲近。 就像现在,他脸上带着一点笑,悠然地抬了抬手,“咱们同朝为官,不必太过拘礼。”视线一转又看向陆观楼,“我答应替人传话的,险些弄忘了。恰好现在遇见给谏,万不能有负所托。” 陆观楼有些不解,也想不出是谁托太子传话,便敛神向太子拱手,“不知殿下是受谁所托?” 凌溯的视线穿过人群,望了那重新架起角弓的女子一眼,复又向辛重威一笑,“郎中也认识,正是辛家大娘子。” 辛重威吃了一惊,“我家大妹妹?”边说边回头看,“她是何时结识殿下的呀?” 凌溯想起墙头上的一遇,含糊道:“机缘巧合,我与大娘子打过两回交道。” 说话间,一支箭又斜飞过去,射中了胡榻的腿。大家不以为意,谁都没有对大娘子的箭术产生任何怀疑。 陆观楼倒是愈发纳罕了,自己与辛重威交好,但和他的妹妹并不相熟,不知道她有什么话,要托太子转达。 凌溯话风又一转,淡笑道:“其实也不算正式的嘱托,是我自己的揣测罢了。大娘子把我错认成了你,特地赶到承晖亭,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对你说。给谏得闲时,记着面见辛娘子,别因一次错过,耽误了正事。” 说得辛重威连连倒气,心想这丫头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瘸的?这两个人的身量不一样,气势也不一样,她是怎么做到把这两个弄混淆的? 陆观楼嘴上应着好,心下纳罕,茫然看了辛重威一眼。 辛重威报以不知情的微笑,当着太子的面,就不要聊那么私人的话题了吧! 凌溯复微微颔首,“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先走一步。”临行又想起嘱咐辛重威一声,“辛娘子不知道我的身份,郎中不必同她提起。这样偶然见面还可以自在说话,否则讲起尊卑来,反倒拘谨了。”说罢由内侍引领着,往玄化门方向去了。 辛重威与陆观楼叉手送别了太子,直起身后,彼此都觉得心下没底。毕竟这种身份的人,没有一桩事是不带目的的。辛重威开始担忧,妹妹之前与存意太子走得很近,自己又娶了前朝的公主,凌氏虽说处处宽待高氏,但也不过表面文章,私底下的打压从来不曾间断。这回当朝太子也搅合进来,难道又有针对高氏的计划?辛重威想了一圈,忧心忡忡,又不敢不遵太子的令。看来只好想办法迂回提醒妹妹多多留意,别横冲直撞,又闯下祸事。 那厢居上永不言败,终于在射出第三箭后,如愿射中了一个角黍。 内侍把角黍取来,拿苇叶穿好,恭敬地送到她面前,她提溜在手里,笑着对顾夫人说:“三婶你看,我可是精进了不少?” 顾夫人很捧场,“可不,上年射了七八次才射中,这回强多了。” 辛家就是有这样的家庭气氛,除了家主比较严厉之外,母亲和婶婶们都很慈爱。 轮到居安和居幽了,那两个簸钱难逢敌手,射黍是短板,在她们的衬托下,居上居然出奇地优秀。 当然,这种小游戏是用来逗趣的,没有人当真,接下来的马球才是真正的竞技。一时新贵和皇族纷纷登场,马球打出了逐鹿中原的气魄,看得人紧张到两手捏汗。 挥动着球杆的年轻男子们驾马驰骋赛场,三婶指指这个,又点点那个,感慨道:“北地英雄辈出啊!以前的长安像一潭死水,放眼望去全是熟面孔。如今改朝换代了,忽然多出许多才俊,啊呀,真是看得人两眼放光。” 居上最喜欢三婶的洒脱,她虽然出身世家,但并不拘泥于教条。贵妇们谈吐谨慎,她却率性得很,向旁边的官眷打探,“太子殿下在不在场上?哪个是太子殿下?” 一齐期盼一睹太子风采的夫人们很失望,“太子殿下好像不曾上场。” 不过太子的威名是人人知晓的,不会有人因他错过了一场马球,而误以为他不够骁勇。 球来球往,喝彩声四起,这场烧尾宴一直持续到深夜。居上熬得呵欠连连,又不能当着人面打,于是转过头去,迸出两眼迷离的泪花。 好不容易,钟楼上的钟声响起,“当”地一声,已到三更,这烧尾宴也是时候结束了。于是众人向帝后谢恩,按序退出太和门,晚间的长安城没有了白日的喧闹,宵禁时候各处街道空无一人,连天地也愈发显得宽广了。 阿耶领着子侄们在前开路,女眷的马车跟在其后,慢悠悠回到了待贤坊。时候太晚了,阿耶摆了摆手,乏累道:“都回去休息吧,有话明日再说。” 居上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的院子,进门又迎来屋里的婢女,七八个将她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追问:“小娘子,见到陛下和皇后殿下了吗?见到太子殿下了吗?” 居上耷拉着眼皮,抚着额头说:“我恨不得就地躺倒,快别问了。”潦草地擦了擦身,一头栽进了床榻间。 等到第二日,才绘声绘色给婢女们描述:“陛下极威严,须髯一丝不苟,很有开国圣君的气度。皇后殿下母仪天下,一个眼神就让人宾服,在她面前谁也不敢造次,昨晚的宴席我都没吃饱。” 她吃没吃饱,没人关心。药藤问:“小娘子看见太子殿下了吗?长得什么模样?” 居上摇了摇头,“没见着,据说早就走了,连打马球都不曾上场。” “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啊。”药藤用她仅知的诗句嗟叹。 正说着,见辛重威从外面进来,跟前的婢女立刻退到了一旁。 居上迎出去,笑着问:“阿兄怎么中晌回来了?” 辛重威道:“落了件东西,特地赶回来取。我问你,昨日没有遇见陆观楼吗?” 居上说是啊,无限怅惘,“他不在承晖亭里,想是我到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辛重威说不打紧,“我今日傍晚约他来家里赏画,我有意晚回来两炷香,留下时间让你与他说话。你记着,快刀斩乱麻,他二十二了还不曾娶亲,要不是受过情伤,就是有青梅竹马。你机灵些,探听明白,成便成,不成便另起炉灶,不必纠缠。” 居上说知道,“我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呀。不过阿兄,你与他是好友,近水楼台你不替我说两句好话,很没有做长兄的觉悟。” 辛重威“嗤”了一声,“媒岂是乱做的,闹得不好,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我与他是君子之交,要沾上姻亲,还得他自己愿意才好。”顿了顿想起昨日太子那番话来,旁敲侧击着提点妹妹,“还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千万不能再去修真坊了,与存意殿下的交情,也到此为止吧!你不懂朝中局势,不知道多少人正盯着咱们呢。如今阿耶又升任了右仆射,咱们更要夹着尾巴做人,千万不能引火烧身,知道吗?” 居上也懂得轻重,至少目前是不敢再去探望存意了,忙点了点头,“我记住了,阿兄放心。” 辛重威道好,又叮嘱让她把握好时机,转身出去了。 居上送走了他,心里雀跃起来,看看更漏,还有几个时辰,这几个时辰全花在了梳妆打扮上。 衣服倒是不难配的,棠梨的儒衫,下搭齐胸的秋香长裙,拿兰苕的披帛做点缀,看上去端庄又不失妩媚。就是这妆容比较困扰,鸳鸯眉、横烟眉、倒晕眉……换了一个又一个,揽镜自照,一个比一个怪诞。 到最后放弃了,按着自己的眉形弯弯画上两道,其实还是自然的最好看。探在妆匣上挑选,各色玲珑新颖的花钿排了两板,最后挑个水滴形的贴在眉心,就这样吧,看上去没有刻意雕琢的匠气,毕竟太隆重,就显不出她的清高了。 终于,派出去的婢女回来禀报,说:“小娘子,贵客在梨云亭,侍茶的奉了茶就退下了,左右空无一人,就他一个。” 真是大好时机! 居上立刻整顿一下精神,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昂首挺胸迈出了门槛。 第11章 殊胜美好。 上次也是这样的黄昏,暮春时节,花园里葱茏一片。她恰好经过,隐约听见一个嗓音,正慷慨激昂地发表对时事的见解。 百姓的苦累、朝廷的不作为,种种不满都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她好奇地循声过去,看见一个俊俏白净的年轻人,站在朱红的雕栏前,质地轻柔的袍裾拂动,颇有吴带当风的飘逸。 对一个人有没有兴趣,一眼就能定夺,奈何自己的亲事差不多已经说定了,面对如此让人心动的男子,也只能远观仰慕。但越是知道不能够,就越好奇,她找到阿兄,向他打探那个人的名讳,阿兄说他叫陆观楼,居上眼前立刻描摹出一副美好的画卷,穿着禅衣的男子立在凌空的悬崖上,负手仰望高耸入云的楼阁,这名字也如其人一样,令她心旷神怡。 其实如果没有改朝换代这件事,她大概只能和悲观的高存意过一辈子,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父兄还得在朝为官。现在局势变了,她虽然很同情存意,但也要为自己的婚姻考虑。趁着暂时没有人来提亲,去追求一下自己的心之向往,不算过分吧? 心头小鹿乱撞,知道人就在前面不远的梨云亭,在通往亭子的小径上停了停,用力提了口气,才穿过月洞门。 今日的陆三郎穿着一身鱼师青的圆领袍,腰上束着银带,看上去修竹般挺拔美好。 他正欣赏花园里的景色,树枝之间光影颤动往来,一切都是活的。 终于,他的目光悠悠移过来,正巧与居上撞了个正着。她分明看见他眼中有惊艳的光,只是掩藏得很好,一瞬便平复下来,换成了温煦的微笑。 居上走过去,轻快地问:“给谏来找我阿兄吗?” 陆观楼点了点头,“辨之得了一副好画,邀我来赏鉴。不过他公务忙,据说要晚些回来,让我在这里等他。” 对于好友的这位妹妹,他当然早就知道,彼时内定的太子妃人选,论人才样貌,确实在长安诸多贵女之上。正因为这美貌照耀人心,反而让人有敬畏之感,加上他并不像官场上其他人那样油滑,见了她,不知怎么无端紧张起来。 居上心里有数,阿兄创造的时机,千万不能平白浪费了。 她转头吩咐药藤:“我先前做的透花糍,应当蒸熟了吧?你去厨上瞧瞧,拿玉盘盛来,请给谏尝尝。” 药藤从小跟着居上,小娘子只消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打了什么主意。忙道是,“还有小娘子做的酪饮,与透花糍是绝配。” 居上抿唇一笑,有个懂事的婢女就是省心,总是恰如其分地,把她的心灵手巧侧面烘托得刚刚好。于是正经八百颔首,“你不说,我险些忘了,那就一块儿取来吧。” 药藤领命去了,这亭子里就只剩他们两人,真是难得的独处时光啊! 回身看看陆三郎,他好像有些不自在,这样的人,如今世道不多见了,比起八面玲珑,居上更欣赏这种拘谨。 不过气氛还是有些尴尬的,先前阿兄叮嘱的快刀斩乱麻,到这时候好像使不出劲来了。 还是陆观楼先打破了沉寂,和声道:“昨日宴后,我去看小娘子射黍了,三箭得了彩头,小娘子的箭术进益了。” 居上暗暗惊讶,这话说的,仿佛早就对她有所了解似的。如此看来自己的单相思还是有希望的,于是谦虚一番摆了摆手,“我的箭术不怎么样,三箭射中只是侥幸而已。昨日给谏上场打马球了吗?我在球场边上看了半日,好像不曾看见你。” 陆观楼道:“我不常打马球,况且上场的都是朝中新贵,我的那点球技,还是别献丑了。”顿了顿想起太子的话来,试探着问,“昨日小娘子去过承晖亭吗?我听人提起,说小娘子找我?” 居上一怔,没想到那个姓凌的果真把话传到了,当即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当然面上还是神情自若的,笑着说:“那时正好路过承晖亭,一时看走了眼,把凌将军错认成给谏了。本想打个招呼的,不想闹了笑话……哎呀,这凌将军真是的,区区小事还特意转达给谏,真叫人难堪。” 陆观楼听她把太子称作凌将军,心头打鼓,但碍于太子特意叮嘱过,不便告诉她实情,只好委婉地点拨:“凌将军是征战沙场的人,事事都比别人周全。小娘子心思单纯,若是结交他,还需更加留心谨慎。” 啊,这样的悉心叮嘱,不是有什么弦外之音吧! 居上悄悄望了他一眼,见他也正真挚望着自己,马上心头乱跳,脸上浮起了一片红晕,扭捏道:“给谏的话,我记下了。我和那位凌将军只是碰巧见过两回,并不打算结交。” 陆观楼松了口气,喃喃说:“那就好。” 那就好?这话听上去似乎别有深意,不会吧,难道陆三郎对她也有意思? 风月狩 第8节 居上感动得想哭,人生唯一一次暗恋,竟然没有以失败告终,老天爷真是待她不薄。也正因如此,她忽然多了几分勇气,含羞道:“给谏,我阿兄邀你来赏画,殊不知纸上的墨宝,哪及这夏日光景绚烂。给谏不觉得园中景致,更加殊胜美好吗?” 简直一语双关,如果陆三郎曾经留意过她,应当知道殊胜就是她的乳名。 陆观楼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都是聪明人,怎么能听不出她的隐喻。 画儿再高明,不及眼前真景,尤其这景中还有活生生的美人…… 他终于也赧然了,视线轻柔如水般从她脸上划过,笨拙地附和:“小娘子说得很是。” 不多不少正好,点到即止,心照不宣。 这时药藤也领着婢女送糕点和饮子来了,一一在他面前摆放好,药藤道:“都是我们小娘子亲手做的,请给谏赏脸。” 陆观楼垂眼看,糕点半透明的外皮下,隐现出嫣红的内里,暗藏的,是女孩子玲珑的心思。 他尝了一个,赞不绝口。 吃了她的点心,就是半个她的人了,居上浅浅一笑,“阿兄应当快回来了,给谏稍歇片刻,我先告辞了。” 美人翩然而去,臂上挽着的披帛随风流转,像个绮丽的梦。陆观楼望着她的背影愣了会儿神,心头激跳半天,到现在都没有平息。 若是平心而论,辛家娘子名动长安,但离他很远。别人都说他洁身自好,其实自己知道,是自视过高,并且有奇怪的自尊心作祟,才到今天都没有谈婚论嫁。细想想,自己还不如女孩子勇敢,如果她没有话里藏话,他还敢肖想吗? 正唏嘘,见辛重威从外面进来,老远就就招呼:“我那里忙得焦头烂额,想尽办法也脱不了身,让你久等了。”进了凉亭看桌上糕点,纳罕道,“这是我家大娘子的手艺吧?全家只有她爱吃透花糍。” 陆观楼并未接话,意味深长地调转了话锋,“令尊升任右仆射,我还没来得及当面道贺,等过几日我备些薄礼,专程来拜访。” 辛重威立刻会意了,笑道:“这个简单,眼看六月初十了,正好有旬休。我提前与家君说一声,那日等着你来就是了。” 待得晚上喝完酒回来,忙把消息告诉了居上,居上听得直蹦起来,拽着他问:“阿兄,他说来拜访阿耶,真的会和阿耶提起那件事吗?你保证?” 辛重威被她缠得头大,一迭声说是,“我保证总可以了吧!晚间喝酒的时候,他还问起过你,以前可从来没有过。看来你的透花糍和酪饮见了成效,把人给收买了。” 居上很会顺竿爬,骄傲道:“这不是收买,是叹服。厨艺好的姑娘,向来能俘获人心。” 辛重威失笑,“厨艺好?这透花糍是你做的吗?” 居上咂了咂嘴,“目前我是不会做,但只要我想学,难道还有学不会的?” 这倒是,不过做个点心,手到擒来。 反正他把话带到了,接下来就剩居上告知父母了。 阿娘是知道她心思的,她上回就说过,心悦阿兄的朋友陆观楼,作为母亲,因她前面的婚事不了了之,对接下来的郎子人选,已经放低要求了。虽然心里还是盼着她能和凌氏结亲,但这种事强求不得,得看缘分。既然缘分偏移到了熟人身上,总比嫁个不知道性情的好。况且陆观楼年轻有为,二十二岁便进了门下省,可说是仕途坦荡。照着这个态势,再过上三年五载的,未必不升迁,将来官居一二品不是难事。 “嫁个官员,过平实安稳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阖家女眷坐在一起饮茶时,杨夫人已经完全接受了。 可二婶不这么认为,抱憾道:“先前可是要入东宫的,现在找个寻常官员,岂不是低嫁了吗。殊胜是长姐,底下还有两个妹妹呢,若是不起个好头,将来妹妹们的姻缘也受阻。” 居上却不以为意,“各有各的命,日后两个阿妹要是嫁得好,就帮衬帮衬我嘛。我虽是长姐,但我不怕丢脸。”说罢龇牙笑了笑。 大家顿觉无言以对,看来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还有什么可说的。 但天底下总有这么凑巧的事,原本说好了初十旬休,登门拜访阿耶的,结果那日他并没有来。问了阿兄才知道,他家中母亲得了病,他赶回弘农侍疾去了。 也好,婚姻大事总要问过父母嘛,居上也有这个耐心等他回长安。 夏日天气燥热,午后不时会变天,她坐在窗前看外面暴雨如注,居安则看着她,小声问:“阿姐,陆给事什么时候来提亲?” 轰隆隆,天顶雷声闷响,十来日又过去了,居上的信心受挫,已经不那么肯定了,咬着绣带的一角嘟囔:“其实……人家没有明确说过要来提亲。” 一切都含含糊糊,没办法,谁让泱泱大国崇尚含蓄之美。 居安陪长姐一起卖呆,半晌道:“阿姐,要不你别等了。” 居上转头瞥了她一眼,自尊心使然,寒着脸道:“谁说我在等?” 居安立刻就蔫吧了,“没……没在等,我说错了。” 看得居上泄气,苦恼道:“我也没欺负过你啊,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怕我?” 居安缩了缩脖子,“可能因为小时候我不听话,阿姐捶过我。” 说到这里就想起来了,居安小时候又拧巴又爱哭,她母亲都管不住她。居上呢,很讨厌孩子哭个不休,讲道理没有用,就干脆武力镇压了。 所以居安很害怕她的拳头,挨过两回打,就再也没哭过。居上顺势开导她:“小孩就要打,不打长不大。” 但现在不是忆苦思甜的时候,居上的心情并不好,叹了口气,转头看窗外。暴雨倾盆过后,天亮起来了,不一会儿雨过天晴,鱼缸上方甚至出现了一座小小的虹。 后来居上赶走了居安,心事重重地睡了个午觉,连白日梦里都是陆观楼来提亲的场景。 正梦得香甜时,感觉有人推她,勉强睁开眼,发现药藤偌大的脸盘子戳在面前,吓了她一跳。 “做什么?陆给事来了?” 药藤说不是,“刚才阿郎带来一个消息,娘子猜是什么?” 居上的瞌睡一下醒了,支起身问:“陆给事向阿耶提亲了?” 药藤继续摇头,万分沉痛地说:“圣上给沛国公主选婿,选了好久,今日终于定下了,娘子猜是谁?” 居上隐约有了不详的预感,却不敢往那上头想,“谁?九兄?” 药藤简直有些不忍心了,捺了下嘴角才告诉她:“是陆给事……娘子你可千万要挺住啊。” 第12章 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浑身无力,居上一下子倒回了榻上。 没想到自己的眼光居然这么独到,她看上的人,陛下也看上了,说不上来是幸还是不幸。 药藤说:“怎么办?陆给事要做驸马了,怕是不会再来向小娘子提亲了。” 居上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难受,终究还没死心,下榻提起裙裾,一口气跑进了上房。 正在饮茶的爷娘抬眼望过来,阿娘也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叹息着拉她在交椅里坐下,温言开解道:“想是没有缘分,就算了吧!” 居上沉默了下,转头问阿耶:“这消息可靠么?” 辛道昭说:“已经拟准了,只等颁布恩旨。” 居上呆怔了半晌,表情泫然欲泣,看得爷娘都十分无奈。 “罢了。”辛道昭说,“咱们和凌家不能比,既是要招驸马,咱们只管恭喜人家就行了。” 杨夫人也如居上一样怅惘,倒不是羡慕陆观楼有多好,是觉得自家女儿的婚事未免太坎坷了。 “上回要定亲,大庸亡了。这回等着人家来提亲,结果又被截了胡。我真是不明白,老天爷怎么如此不公,又闹得我空欢喜一场。” 辛道昭蹙眉道:“不成便不成,我家大好的女儿,难道还愁嫁不掉?若果真嫁不掉,我养活她一辈子,怕什么!”见母女两个一样愁眉不展,愈发觉得气恼了,“皇命难违,再说人人都有登高的心,迎娶了公主平步青云,起码少走二十年弯路,换了谁不心动?你们快醒醒吧,做什么都哭丧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家下出什么大事了呢!” 杨夫人被丈夫这么一喝,勉强振作起来,但见居上还是怏怏不乐,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 还是辛道昭,直白地问女儿:“你很喜欢陆给事吗?” 这下居上有些答不上来了,想了想道:“要说喜欢……有一点喜欢,却也不是那么喜欢。” “这不就成了,既然没到要死要活的地步,天下好男儿多了,你辛居上何患无夫?”辛道昭也有些烦闷,毕竟盼着人家来提亲的不单是居上,连自己也作了好几日准备,结果弄成了这副模样,如何不懊恼。 居上伤感过后,又陡然生出火气来,不快道:“我觉得自己被人愚弄了,他要是改了主意,直接和阿兄说明白不就好了,何苦借口回乡侍疾,让我白等了十几日。我这十几日不宝贵吗,做什么要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我最恨就是欺瞒,他要是真有结亲的意思,前几日定下了,难道陛下还能棒打鸳鸯吗?” 辛道昭被她说得头疼,“快别聒噪了,我反倒庆幸没有结亲。你也不想想,上回差点许了存意殿下,已经满朝皆知了。这回要是再抢先一步定了陛下看上的人,那我就要成热锅上的蚂蚁,不等捏死,自己也烫死了。” 话是这么说,可居上还是转不过弯来,气得两天没能吃下饭,不明白自己不过想找个平常的郎子过日子罢了,为什么喝水都要塞牙。 家里人知道了她的境遇,纷纷都来宽解她,李夫人相较之下更高兴,“那日姑母临走说的话,谁还记得?她盼着有生之年能再回长安,这个愿望若是想靠咱们家的男子完成,我看是不能够。咱们还是现实些,靠几个女孩儿吧,嫁得好郎子,枕边话比建功立业可简单多了。正好陆给事那里不成了,那就再觅佳偶,有什么不好。” 居幽很为长姐抱不平,“读书人原来也捧高踩低,一说尚主,把什么都抛到脑后了。” 居上经过了两日的纠结,心倒是不伤了,就是不服得很,咽不下这口气,但又无可奈何。 这日大家坐在亭子里纳凉,顾夫人恰好从外面回来,坐进凉亭后先喝了一盏茶,才提起今日的见闻,“我在东市上遇见了尚书右丞的夫人,她与中书令家沾着亲呢。上月烧尾宴上,皇后殿下不是十分中意中书令家四娘子吗,令公府上都预备起来了,只等宫中发话。结果等了这么久,竟是半点消息也没有,令公夫人着急,托梁国公夫人进宫探听消息,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大家不解地望着她,杨夫人道:“别打哑谜了,究竟怎么样,说呀。” 顾夫人高深地笑了笑,“据说那位太子见过了四娘子,并不十分中意。皇后殿下追问,太子说不爱这种惯会温情小意的女郎。他在军中多年,更喜欢飒爽果断的女孩子,所以中书令家这门亲事算泡汤了,为此令公夫人还气病了呢。” 众人听后长叹,“这位太子殿下真是见解独到。” 居安啧啧,“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吃硬不吃软的人。” 此话一出,十来双眼睛齐齐望向了居上。 顾夫人道:“大娘子,你可有什么想法?” 居上一脸茫然,没闹清她们希望她有什么想法。 也可能是在陆观楼那里受的打击太大了,带了点赌气的成分,居上心想他能尚公主,那自己不能嫁太子吗?就是这一时的冲动,脱口道:“天下还有这等好事?碰巧我不是四娘那样娇滴滴的女郎,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大家终于松了口气,顾夫人说对嘛,“我家大娘子合该就是这样的命,若是随便找个人嫁了,怕郎子接不住这么大的福气。” 李夫人附和不迭,“原先就是要嫁太子的,纵是改朝换代,也不能委屈自己。” 话虽这么说,居上其实没把握,豪言壮语一时痛快,过后可怎么办? 思及此,她尴尬地笑了笑,“就是……我还没见过太子,就怕人家看不上四娘子,也看不上我。” 顾夫人大手一挥,“开玩笑,不说旁的,就凭你这人才样貌,是中书令家小娘子能比的吗?当今太子若是看不上你,那他只好去九天上娶仙女了。这门婚事不成,到时候咱们眼光再放低些,嫁个亲王郡王的,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全家对她满怀希望,仿佛只要她答应,东宫大门随时向她敞开似的。 居上却犯了难,自己和高存意是从小一起长大,朋友处着处着,被乱点了鸳鸯谱,也算顺理成章。但和当今太子,可说是八竿子打不着,就算自己夸口有手段,没有途径,也施为不开嘛。 怎么办呢,回去后在屋里背手转圈,几个婢女也为她突来的豪情壮志感到为难。 “要不我想办法打探一下太子的行程,在他马车前装中暑晕倒?” 药藤说:“晕倒了可是要掐人中的,上回伙房的昆仑奴厥过去,管事大力掐他,他脸黑虽看不出红,可鼻子底下肿得被蜂蜇了一样。小娘子,你想想,到时候面见太子殿下是那个模样,太子殿下还愿意多看你一眼吗?” 说得也是……居上仔细琢磨了一下,再次计上心来,“点两个家仆装成强盗劫持我,怎么样?” 另一个婢女候月说:“太子驾前都是悍将,逮住强盗,不由分说捅上两刀,就算不捅刀,怕是也会抓进官衙严刑拷打。到时候他们再把娘子供出来,那娘子的脸可就丢尽了。” 啊,言之有理,面子这种事很要紧,丢什么都不能丢脸,这是作为辛家人的气节。 再说太子居于东宫,没什么事也不会在街市上瞎晃,上哪儿能碰见他?除非再冒一回险,再去一趟修真坊…… 她忽然想起来,上回那个逮住她的人,不就在东宫任职吗。那么巧,还都姓凌,就算不沾亲,起码是认识的,只要自己头子活络些,通过他求见太子,这一来二去的,不就见着了嘛! 她高兴地一拍掌,主意是臭了点,但行之有效。之前是偷着去见存意,犯了忌讳,这次事先通禀,不答应至多不去,不算罪过吧! 主意打定了,但真正要实行,又拖延起来。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在家里人面前夸口,不该和陆观楼较那个劲。现在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居安那傻子还总来问她:“阿姐,你打算何时去见太子殿下?” 风月狩 第9节 居上躲在内寝,模棱两可地糊弄:“现在天太热,再过两日,等天凉快些。” 居安蹲在她的榻前,辨她的脸色,“阿姐,你心里是不是没底?” 居上断乎不能承认,轻飘飘乜了她一眼道:“你别使激将法,我不会上当的。不出去是因为太阳太毒,我怕晒黑了。” 居安老实地“哦”了声,想了想又对居上道:“阿兄回来了,我听阿兄说,今日朝廷颁布了旨意,令陆给事尚公主。” 居上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翻身坐起抚了抚鬓角,“今日好像不怎么热。”一面扬声唤药藤,“替我准备衣裙,我要出去一趟。” 药藤应了声是,招来屋里侍奉的婢女,给小娘子梳妆打扮了一番。居上从花钿里挑了个小鱼形状的贴在眉心,最后对居安道:“玉龟,你看着吧,阿姐也要鲤鱼跃龙门。” 居安给她鼓劲,“阿姐一定行!” 居上点了点头,马车已经在门上候着了,她带着药藤举步上了车,不去别处,直奔上回扣押她们的官衙。 烧尾宴那天,姓凌的没有说明白他究竟任什么官职,怕是不太好找,但居上知道那位金府率。于是直接求见,过了好一会儿才见那位将军大步而来,依旧一张大大的国字脸,热得脸膛发红。 待走到近处,仔细辨认了半晌才想起来,“辛府的人?你们怎么又来了?” 居上向他欠了欠身,“府率,我有要事,求见那日审问我们的将军。” 金照影微顿了下,“哦……那位将军公务很忙,小娘子找他,有什么要事?” 居上很有耐心应付,“是这样,我们打算再去一回修真坊,若是问府率,恐怕府率为难,不如直接讨凌将军的主意。”边说边朝门内望了望,“请问凌将军在吗?” 金照影听她这样称呼太子,憋着笑,胡髭直要往脸上翻。 其实她的身份都已经摸清了,尚书右仆射家的小娘子,长安城有名的世家贵女,当然不能再像上回那样鲁莽对待了。何况太子殿下空前有耐心地同她周旋,那么自己当然要为太子殿下站好这班岗,便很解人意地说:“凌将军啊,他今日不在,东宫内事务繁忙,他鲜少到左卫率府来。这样,小娘子若是要见他,某替小娘子传个话,倘或他有空见小娘子,某再命人通知小娘子。” 看来今天是见不到了,但有人愿意转达,倒也不虚此行。 居上说好,拜别了金府率。回去路过西市,看见胡人商贩正卖野驼酥,随手买了一盒,坐在车内和药藤一路吃回了家。 可惜第二日没有等来左卫率府的回应,想必那位金府率已经把这事忘了。居上倒也不着急,受挫说明没缘分,没缘分就不要强求了。 结果到了第四日,将至傍晚的时候,门上的仆妇进来回禀,说:“小娘子,有位金府率派了个兵勇到门上传话,说明日巳时凌将军在左卫率府,请小娘子届时过去相见。” 居上这时正站在墙根的阴影下投壶,连投了五六次都不中,居幽又倒了杯酒来罚她,她喝得两眼冒金星,也没听清,随意摆了摆手,把夹在腋窝下的箭一股脑儿抛出去。这回总算中了,立刻笑着催促几位阿嫂,“快、快……看你们的了!” 第13章 一身反骨,不是良配。 烈日炎炎,树顶的知了叫得声嘶力竭,尤其将近正午,即便是深坐高堂之上,也有隐约的热浪扑面而来。 凌溯百无聊赖,等了许久,有些不耐烦。看看更漏,早就过了巳时,那位辛家小娘子还是不曾出现。 目光流转,他望向堂下如坐针毡的金照影,慢悠悠地开口询问:“你听准了吗,辛娘子果真要求见我?” 金照影鬓角的汗水顺着轮廓蜿蜒流淌下来,太子一出声,他便噤了噤,又忙不迭道是,“末将听得很清楚,辛娘子说求见凌将军,因为要去探望高庶人,特向凌将军讨主意。” 凌溯不再说话了,两手搭起凉棚,抵在鼻梁上。饶是如此,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也透出丝丝凉意,目光所及,彻骨严寒。 时间缓慢流逝,日影也渐渐偏移过来,金照影心里的不安在不断扩大,他向上觑了觑,小心翼翼道:“殿下还未用饭,我看不必再等了,想必辛家小娘子被什么事绊住了……这样,末将差人预备饭食送来,殿下用了,先稍作休息吧。” 上首的人长出了一口气,对白等了这半晌很是不满。不过这点小事尚不足以让他动怒,他慢慢站起身,吩咐金照影:“修真坊那里,继续派人盯紧。我得了线报,鄜州的高存殷这段时间不安分得很,暗里纠集门客潜入长安,打算劫出高存意。” 金照影大觉错愕,“高家气数已尽,还在图谋复国,岂不是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凌溯凉凉牵了下唇角,这些多出来的琐事原本可以不必发生,全是为了顾全所谓的名声。 凌氏在北地厉兵秣马多年,就是为了一举攻克长安,取高氏而代之。改朝换代,要的就是铁腕,拥立代王、奉崇庆帝为太上皇,这番委婉动作颠腾良久,到最后还是以自立为王而告终,难道这样就能换个好名声吗? 招兵买马、挥师南下,做了所有乱臣贼子该做的一切,即便长袖舞得再好,也不过粉饰太平。大庸民不聊生,改朝换代在情理之中,只要大历治下能令百姓安居乐业,那就是功绩。照着他的意思,城破之后囚禁高氏皇族,该杀便杀,该流放便流放,也算给了高家人一个痛快。但他父亲,也就是当今圣上,嘴里说着顾念旧情,容高氏一席之地,转头却毒杀了崇庆帝,引得朝野暗中一片哗然。 父子政见不合,这也难免,但凌溯懂得父亲的用意,要将不信命的高家人钓出来,然后再名正言顺铲除,这就是帝王心术。 所以修真坊的高存意是个好饵料,等到没有利用价值时,才可彻底弃用。只是没想到,第一个来探望他的,竟然是辛家的女儿。 那个大军进城时,在他眼皮子底下挂灯的丫头,早就已经被记名了,她又擅闯修真坊,说不定带着谁的口信。然而后来仔细查访,确定她来前没有与外人接触,想从她这里深挖的念头也就断了。结果前几日又想再探高存意,或许这次多少与高存殷有关,谁知他抽出时间打算从她那里探些虚实,等了一个时辰,她却没有出现。 罢了,其实三次接触下来,看得出此人不大靠谱,不必妄图从她这里得到什么消息。不过他是个小心眼的人,但凡她想办的事,他偏有这个兴致作梗。 陆观楼,那个少年成名的才俊,至今还不曾婚配,那日烧尾宴她急匆匆赶来找他,想必是有私情。既然有私情,总要谈婚论嫁,恰好淑妃的六公主到了适婚的年纪,陛下与皇后正准备为她择婿,他只消稍稍一提及,这门亲事就成了。 想起来也让人高兴,他很有兴趣看看辛娘子那张骄傲的脸上流露出伤怀的表情,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一定很好笑。说来也怪,东宫事务明明让他忙得脱不开身,他却还有心思扮什么凌将军,在身边一干亲信看来,属实怪异。 果然他的詹事就是这样认为的。 何加焉推心置腹谏言:“殿下先前有重任在身,一直不曾婚配,是以大业为重。如今大业已成,万民归心,是时候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婚事了。况且陛下册封殿下为太子,太子乃国之根本,早日育有子嗣,也是殿下为社稷尽心。殿下,辛家那位小娘子,我看甚好啊,殿下对她是不是也有几分意思?” 凌溯听后一哂,“辛家那位挂灯娘子?一身反骨,不是良配。” 何加焉不认同,“那怎么能算反骨呢,分明是审时度势,才智过人啊!殿下……”边说边盯着太子着脸,一手比了个空泛的动作,“殿下可有情窦初开之感?” 凌溯很是不屑,“情窦初开?宫端1想多了。不过忙完了繁重的政务,闲暇时候寻个消遣而已。” “消遣也是殿下的情义,既是情义,就不该被辜负。” 到底是统东宫三寺十率府政令的人,说话果然头头是道。 凌溯没有与他过多争辩,只道:“她诡计多端,既然不来,想必是有什么变故。你着人去查一查,看辛家与鄜王之间,平时有没有往来。” 何加焉应了声是,一面又道:“殿下不愿意论私事,咱们就来论一论公事。如今朝中分新旧两派,新派是北地著有功劳的将臣,旧派以率领世家的右仆射为首,两派在朝堂上分庭抗礼,政见经常相左,殿下应当拉拢旧派,若比起恩威并施,联姻更为牢靠。辛家三位娘子都还没定亲,大娘子殿下是见过的,不是正合适么?还是殿下顾忌她与前朝太子险些成婚,心里有疙瘩?” 凌溯凉笑,“只要我喜欢,就算二嫁也无妨,何至于心里有疙瘩?我只是不赞同宫端的看法,若要通过联姻来巩固与旧派的关系,那我这太子未免过于无用了。” 何加焉大多时候善于察言观色,但在这件事上,倒很有仗义执言的孤勇,“大丈夫不拘小节,联姻历来就有,往小了说是两姓交好,往大了说,两国求合也不在话下。” 凌溯见他不肯罢休,顿住步子细看了他两眼,“宫端如此替辛家说好话,难道是被辛道昭收买了?” 何加焉顿时大惊,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与右仆射不相熟,平时话都说不上几句,何谈收买!我是为殿下考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当然这些话并未入太子的耳,他又赶回东宫,忙他的大事去了。 那厢左卫率府里,金府率气得食不知味,大声吩咐郎将:“以后辛家小娘子若是再来,一概不见。” 郎将领了命,刚要说话,门上的翊卫进来回禀:“府率,辛家小娘子求见。” 金照影气得倒仰,“她还敢来?” 然而来都来了,就是晚了两个时辰而已,不把话说清楚,这气是顺不了了。 于是站起身,大踏步到了门上,原本牢骚满腹,没想到一见真人,那火气像遇了水,呲溜一声便化作青烟飘散了。原因还是因为姑娘太美,周身虽被幕篱罩着,但帽帘掀开半幅,那张脸实在美艳不可方物。 唉,要不说长得漂亮好办事呢,纵是你想发火,面对着这样一张脸,也实在拉不下面子。 尤其她还一脸天真地问:“金府率,凌将军到了吗?” 金照影张了张嘴,心说都什么时辰了,还问人来了没有。 只是不好发作,掖着两手放平语调道:“小娘子,某派人去府上告知凌将军莅临的时间,小娘子记着什么时辰了?” 居上说:“不是未时 吗?我是瞧准了时辰来的。” 金照影脑子一阵发晕,“未时?分明是巳时啊!究竟是小娘子听错了,还是我派去的人说错了?” 居上“啊”了声,惶然看药藤,“不是未时吗?怎么成巳时了?” 药藤怯怯地嗫嚅:“门上进来传话的时候,我上后厨煎饮子去了。” 居上目瞪口呆,仔细回忆了下,自己那时在做什么,好像正与姐妹和阿嫂们玩投壶。当时随意一听,并未太放在心上,过后想起,记住了是未时,结果竟然记错了。 茫然四下看看,“凌将军已经回去了吗?” 金照影耷拉了嘴角,“凌将军在府衙等了小娘子一个时辰,等到晌午也未见小娘子现身,便回东宫去了。” 居上懊恼不已,怪自己疏忽,明明有求于人还记错了时间,这下要再见,恐怕难如登天了。 实在没办法,只好再去央求金照影,“府率能不能替我向凌将军解释,我记错了时辰,是我的错。若是凌将军大量,另赐我一个拜见的时间吧,届时我一定当面向他告罪,麻烦金府率了。” 金照影那张大脸上满是为难,“小娘子,不是我不替你传话,实在是凌将军公务繁忙,今日来见你,是百忙之中抽空出来,没曾想小娘子竟失约了。” 药藤也哀声恳求,“请府率勉为其难吧,下回……下回一定如约前来,还请府率通融。” “对对对。”居上忙向药藤使眼色,“快把带来的点心孝敬府率。” 然后一只精美的食盒送到了金照影手里。 通常来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金照影拗不过,只好松了口,“那我再替小娘子传一回话,若凌将军实在不便,我就没有办法了。” 居上道好,千恩万谢,“劳烦金府率了。” 这里说定,主仆两个才返回待贤坊。居上是愈发没有信心了,叹息道:“失信于人是大忌,人家答应见我,我又晚到,恐怕不会有下次了。” 药藤抚了抚她的手,温声道:“小娘子其实不必为了应付家里人,非逼得自己去结交太子。那位太子可和存意殿下不一样,人家是马背上历练出来的,不知杀过多少人。万一话不投机就亮拳头,那小娘子怎么办?” 居上听了有点惶然,“就算结交不成,也不必打人吧!” 药藤讪讪笑了笑,“婢子爱往坏处想。” 所以还是有风险的啊,毕竟太子其人,只听阿耶笼统地说过,说他有勇有谋,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但为人如何,没有深交过,也不好断言。 反正回去之后等消息,原本是不抱任何希望的,没想到过了两日,左卫率府又派翊卫登门了。 这次是亲自求见了辛大娘子,一字一句地转达:“明日还是巳时,凌将军在左卫率府恭候,请小娘子千万不要误了时辰。” 居上说“一定一定”,遣人把翊卫送出了门。 老天爷又给了一次机会,这次可不能再错过了。所以第二日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两炷香,停在左卫率府斜对面的巷子里等着。 天很热,还好车里供着冰鉴,药藤使劲给她打扇子,趁着还有工夫,甚至给她鼻子上补了点铅粉。 隐约地,听见马蹄笃笃而来,推门看,好大一队人马拱卫着一辆马车,停在了府衙大门前。 居上说:“嗬,这凌将军不知什么来头,这么大的排场。” “起码是个国公。”药藤揣测着,“也可能是郡王。” 反正不管他什么爵位,人能来就好。 居上赶紧从车上下来,提裙快步赶过去,人还未到跟前,先欢快地喊了声“凌将军”。 今日是休朝日,他没有穿公服,不过一件迷楼灰宝相花纹的圆领袍,腰间束着金玉的蹀躞带。衣裳是最寻常的颜色,打扮也合乎他的身份,但是听见呼声后的一回头,却有乍见的惊艳。 长安的水土就是养人,居上暗想,头一回见他时朔方军攻城不久,那时候南征北战饱经风霜,他的肤色还有些黝黑。到现在不过两个月光景吧,转眼就白皙起来。人一白,韵味果真不一样了,再看不出武将的粗犷,举目所见,一派贵公子的儒雅气象。 作者有话说: 1宫端:太子詹事的别称。 风月狩 第10节 第14章 甜得违心,甜得没边没际。 只是表情仍旧淡淡的,见了三次,也没能换来一张和蔼的笑脸。 没关系,反正自己不打算与他交朋友,不过想通过他,达到结识太子的目的罢了。 所以居上得热络些,摆出熟人相见的姿态来,笑着说:“对不住得很,上次托金府率约见将军,不想记错了时辰,让将军白等了一回,是我的过错。今日怕又延误了,因此一早就来等着,还请将军原谅我上次的失约,不要怪罪才好。” 凌溯微微点了下头,“若是要怪罪小娘子,今日就不来了。”边说边向内比了比手,“小娘子请。” 居上说好,含笑迈进了官衙的大门。 从大门到正衙大堂尚有两箭的距离,居上在前走着,不时回头望一眼,那位凌将军似乎被保护得很好,身边翊卫环绕之外,还有专门的人为他打伞。看来这白净的脸庞就是这样细致呵护出来的,老大一个男人,难道还怕晒化了不成。 也正是因为她回头看那一眼,眼神里分明有嘲笑的意味。他察觉了,抬手示意撑伞的人后退,自己提袍,跨进了正堂门槛。 这次与上回不一样,气氛显然要融洽得多,凌溯命身边的禁卫退下,回身坐在堂下的圈椅里。瞥一眼那个向他巧笑倩兮的女郎,抬手指了指,“小娘子请坐。” 居上道了谢,偏身坐下来,堂上一时静谧,两个人对看了半晌,好像有些无从开口。还是凌溯先发问,“小娘子两次托金府率约见我,难道只是为了相见?” 这话说的,细咂之下竟有轻佻之感。虽然字面上理解并没有什么失礼,但居上还是红了脸,尴尬道:“将军不要误会,自然是有事求教将军,才劳烦金府率约见将军的。”说着微微挪动一下,脸上愈发升起和暖的笑意,温声道,“将军,不知金府率可曾向你透露过我此来的目的?” 凌溯自然是知道的,却还是说不曾,“小娘子有什么话,当面与我说吧。” 居上只好重新组织了下措辞,委婉道:“就是探访修真坊的事……将军也知道,我与高庶人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他被关押之后,我每常忧心他缺少用度,所以总想去看看他,送些日常所需的东西。”说罢又转了个话风,“将军千万不要担心我有别的图谋,只是出于幼时的情义,尽我所能罢了。因为上回不知道规矩,擅闯了修真坊,结果被金府率带到官衙来了,既有那次的教训,我想着还是事先征得同意,再去探望为好。” 凌溯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抬起眼眸望过去,探究道:“高庶人不是一般的囚徒,小娘子又想探望吗?” 那双眼睛是真的让人有畏惧之感,不过一顾,就能洞穿人心一样。 居上硬着头皮说是,“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强将军所难了,毕竟将军也是听命于太子殿下。这样吧,劳烦将军替我引荐太子,我亲自向太子陈情。我想太子殿下是位仁德的储君,把我的所思所想据实回禀了,殿下一定会答应的。” 结果那位凌将军缓缓蹙起了眉,“小娘子要见太子?” “对啊对啊。”居上笑着说,“索性拜见了殿下,也免得将军为难。” 这话说完,对面的人居然笑起来,不是带着或轻慢、或嘲弄的意味,就是单纯的笑,仰起唇角,露出了洁白齐整的牙齿。 居上被他笑得讪讪,心想这人真是无礼得很,这是多好笑的事,值得他高兴成这样! 他笑归他笑,她就这么一本正经看着他,大约他也意识到了,终于重整了表情,轻咳一声道:“太子殿下很忙,朝政的事已经让他分身乏术了,小娘子若是为了这样的小事求见他,恐怕殿下未必愿意见你。” “所以才要麻烦将军呀。”她尽力游说,好话当然也说了一箩筐,“我知道东宫有十率府,金府率是率府率,官居正四品,这样品阶的人遇事还要向将军呈禀,那就说明将军一定不凡,少说也是太子宾客。况且将军出身凌氏,或者与太子沾着亲,那更好说话了,我来求将军准没有错。将军,我从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你看你还特地为我传话给陆给事,如今世上,像将军这么热心肠的人不多见了。譬如我要去见高庶人这件事,总是讨得太子殿下的准许才是长远之计,否则每去一回,向将军呈禀一回,那不也耽误将军的正事吗。” 而凌溯呢,实在被她那句面冷心热惊呆了。 他活到这么大年纪,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过他。像他这种十四岁上战场,杀人如麻的战将,要如何才能得到这等赞美呢,可见这姑娘的嘴甜,甜得违心,甜得没边没际。 平复一下心情,他说:“小娘子不用给我灌迷魂汤,我从不多管闲事,也不是什么热心肠。我只问小娘子一句话,你真正的目的究竟是见高存意,还是见太子?” 居上没想到,人家一句话便直达靶心,将她的真实想法看穿了。 难道自己伪装得不够好?还是说得不够委婉? 回头看看药藤,药藤表示小娘子说话并没有什么疏漏,明明很周全,很面面俱到。若是被人看穿,也只能说明看穿她的这个人太厉害,平时一定是刑讯逼供的高手。 既然人家问得这么直白,那一定不能承认,居上干笑道:“当然是见高庶人。我与太子素不相识,求见太子殿下,也是为了顺利探访高庶人啊。” 可对面的人好像并不相信,那张脸上神情莫测,打量了她两眼方道:“太子殿下公务巨万,寻常不会见外人,我劝小娘子打消见他的念头,最好也不要去见高存意。不过今日你既然求到我门上,我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要去修真坊,这件事我准了,但请小娘子不要声张,悄悄探访为宜。” 居上有些失望,可又不能显得失望,迟迟“哦”了声,“那就多谢将军了。不过这件事,当真不用通禀太子殿下吗?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太子殿下不会怪罪吗?” “所以就请小娘子不要出任何差池,也不要害得凌某为难。修真坊是重地,小娘子若去探望,不可逗留太久,至多一炷香时间,去去便回,小娘子能答应吗?” 居上点了点头,不答应也不行啊。 虽未能见到太子,能去看看存意也是好的。他被关押了那么久,身边没有一个人照应,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这位凌将军,便起身向他肃了肃,“总算今日不虚此行,我就说嘛,凌将军是好人啊。” 凌溯对这句好人十分心安理得。复又问:“小娘子还有旁的事吗?” 居上说没有了,“为了我的这点私事,耽误了将军半晌,实在不好意思。那我就告辞了,将军请留步。” 凌溯站起身,目送她走出了正堂。待人去远后,方转头吩咐身边的人:“这几日盯紧修真坊,凡在周边逗留的人,都先拘起来,严加审问。” 一旁的翊卫恭敬应了声“是”。 *** 那厢居上从左卫率府出来,无奈地同药藤坐回了车里,摊着手道:“你看,白忙活一场。” 药藤提起冰鉴上的茶盏,给她斟了半杯凉饮子,一面道:“这位凌将军,看上去真不简单,他八成是看透了小娘子想见太子,所以一口就回绝了。” 居上纳罕,“我想见太子的心,看上去那么迫切吗?” 药藤摇头,“婢子觉得很含蓄,且把缘由也交代清楚了,只是不知为什么,被凌将军看破了。” 居上长长叹了口气,“这千年的狐狸火眼金睛,我的伎俩瞒不过他。不过也好,可以去看望存意了,药藤,多预备些吃的用的,明日咱们送过去。” 药藤说好嘞,回到家后让厨上现做了各色糕点,居上又为他准备了几套衣裳、书籍还有笔墨,甚至连洗头的皂荚膏都装进了包裹里。 这回行事,阿耶是知情的,虽心里有些打鼓,但既然与东宫的人都说定了,也没有阻止她,只是望着居上叹息:“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门道,我这老父亲是做不得主了。” 彼时大家在一起用暮食,三婶倒是很愉快,乐观地说:“殊胜就是有本事,不声不响已经结交了东宫的将军。”一面打探,“那位将军是什么职务?官居几品呀?” 这却难倒居上了,她茫然说:“只知道也姓凌,在东宫任职,没问过究竟是哪个职上的。” 杨夫人则摇头,“糊涂得很,人家帮了你的忙,你连人家是谁都没弄清。” 李夫人道:“姓凌,必是皇亲国戚。” 二哥辛重诲的妻子韦氏是郑国公长女,郑国公家早前与凌氏结过亲,她每每回到娘家,总能探听到些秘辛,便道:“如今长安城里到处都是皇亲国戚,若是姓凌,又在东宫任职,那必是很亲近的宗室。要是知道名字就好办了,可以托人打听打听。” 反正没有盐,卤也好,太子近侍很不错,日后太子一旦登基,人家少说位列公侯。 在座的几位阿兄发笑,“咱们家幸好只有三位女郎,否则可要愁死人了。” 居上也很不愿意大家围绕她的婚事讨论不休,忙给左右的妹妹们夹菜,“玉龟,你吃这个……玥奴,要汤饼么?” 这时李夫人慢悠悠说起,“我昨日去西市,遇上千牛将军的夫人,同我提起了二娘。” 正吃汤饼的居幽听母亲点了自己的名,纳罕地抬起眼来。 众人都望向李夫人,顾夫人问:“怎么?要说合亲事吗?” 李夫人笑道:“倒也不是挑明了说合亲事,只是说起京兆尹的长子,说那小郎君聪明好学,为人宽厚什么的。” 居幽不太乐意,对她母亲道:“阿娘,我年纪还小。” 她母亲却道:“十六岁,不小了。” “可大庸朝起女子都晚婚,阿姐不是须满十八岁才嫁入东宫吗。” 反正也不是什么上纲上线的事,杨夫人见她不高兴,就也没有再多言。 第二日居上让人把东西全搬上了马车,一路赶往修真坊。这次可以直到坊内了,车马停在门前,居上隔着坊墙招呼:“存意!存意!” 两个月没见的高存意,倒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潦倒,至少人看上去很整洁,不过清瘦了不少。听见有人叫他,匆忙从屋里出来,一见是她,顿时高兴不已,忙到门前接过包袱,笑着说:“长久不见,你怎么来了?” “我不该来吗?”居上挎起两个包袱进门,边走边道,“原本早来看你了,可惜那天刚出坊门就被逮住了,外面看管很严,后来轻易不敢来。这次也是事先向左卫率府报备了,才能这样大摇大摆进来。”放下包袱后又回身打量他,“你没有好好吃饭吗?还是他们在吃食上克扣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高存意摇了摇头,苦笑道:“关在这种地方,就算山珍海味也吃不下。” 居上只得安慰他,“事已至此,就看开些吧,饭还是要好好吃的,否则伤了身体,还得让他们派医官来诊脉……药这种东西,少吃为妙。” 因为你不知道人家会在那黑乎乎的汤汁里动什么手脚,先帝就是这么无缘无故没的。高存意知道她关心他,心里便升起融融暖意来。且自己被禁足在这地方,除了那些送饭的卒子,一个人也见不着。今日她来看他,仙子从天而降一般,怎么不让他高兴。 于是接过居上从包袱里掏出来的东西放下,把她的手合进掌心,温存追问:“这段时间你在外面好不好?可有人因为咱们的关系为难你?” 居上抽出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放心吧,至多提亲绕开我,没有人刻意为难我。” 高存意听了,满面愧疚,“是我连累了你,要不是因为我,你何必受这委屈。”说着趋身,抱住了她。 软软的姑娘,拥在怀里能驱散心头的阴霾。 他把脸埋在她肩头,喃喃说:“殊胜,我心里苦……太苦了……” 搬运东西刚迈进门的药藤见他们这样,顿住了步子。 外面天顶上响起了隆隆的雷声,要下大雨了。 第15章 囚。 居上有些不自在,其实早前高存意有时候也爱做些亲昵的小动作,最后一般都因挨揍不了了之。现在他成了这样,自己也不忍心苛责他,便抬起手,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难,可再难也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如今大历刚开国,凌家对你监管甚严,等过段时间朝纲稳固了,自然就松懈了,到时候我们再想想办法,把你接出去。” 高存意不说话,身子微微颤抖,看得出确实很悲伤。 居上尴尬地回头,见药藤站在门前,忙向她使眼色。药藤会意了,挎着包袱招呼:“小娘子,食盒送进来了。殿下还未用午饭吧,先吃些垫垫肚子。” 屋里有了第三人,高存意的伤怀无以为继,只好松开了双臂。 居上脱了身,忙做出轻快的样子来,爽朗唤高存意:“我带了通花软牛肠来,还有冷蟾儿羹,已经放凉了,正好能吃。” 高存意便在桌旁坐下,看她们把盅碗放到他面前。 “这里必定不会供你好吃好喝,所以我这回带了好些肉食。昨日我父亲款待友人宰杀过厅羊1,我悄悄命人存了一块腿肉,今日带来给你尝尝。”居上解开了肉块外包裹的红绸,往他面前一放,简直像上供一样,各色食物排了个满满当当,一面欢喜地说,“快吃,多吃些,身体才强壮。” 高存意大概因为长久没有吃到丰盛的饭食了,比起上回的百无聊赖,这次胃口显然好了许多。但当过太子的人,举止还如以往一样优雅,居上看他慢慢用饭,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舍。鼻腔里的酸涩来得太快,几乎要冲撞了眼睛,忙转身走开了,走到槛内向外看,看大雨浇注着地面,黄泥垄上滚滚泥浆横流,一直流向坊墙下的小沟渠里去。 天好暗,锅底般倒扣着,低低压在眉上。闪电给云层镶上了金边,一片青紫的光线过后,缓慢而沉重地带来了滚滚的雷声。间或也有疾雷,脆裂般炸在头顶上,这样的雷最是吓人,居上把药藤从门前拽回来,小声恫吓:“你头上戴着簪子,还敢上前去,不怕引雷?没听说中尚署令家的夫人回娘家,途径郊野的时候被雷劈中了,险些丧命?” 药藤吓得当即拔下了发簪,手忙脚乱摸自己的耳坠,“松石的,应当不要紧吧?” 居上看她的样子直发笑,药藤怔了下,又嗔起来,“小娘子可是在吓唬我?” 居上说没有,“我说真的。” 药藤又不免感慨:“那位尚署令夫人也怪倒霉的,被雷劈中了,还让人背后说嘴,说她平时没修德行。” 反正雷不劈良善人,反之被劈中,必定是坏事干多了,愚人眼中非黑即白的世界就是这样。 居上回头看了高存意一眼,以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子,这回吃罢了饭食,自己还知道收拾,愈发让她觉得可怜。 药藤见了忙上前接手,笑着说:“这里交给婢子,咱们还带了麦饮来,殿下与小娘子观雨说话吧。” 居上往杯中注了饮子,拉他一同坐在窗前,不慌不忙地慢啜,一面看外面豪雨连天。 高存意低头喝了一口,怅惘道:“我以前曾设想过雨天和你坐在窗前饮茶,却没想到不是在东宫,是在这囚笼里。不管怎么样,你能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我一个人在这里太寂寞了,晚上总是睡不着觉,多希望一切只是一场梦,第二天睁开眼,大庸还在,先帝还在。” 居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能说的话都说了,失去家国的痛,也不是三言两语能抚平的。 风月狩 第11节 还是转变一下话题吧,她说:“我结交了两位新朝的将军,以后来看你就容易些了。现在天正热,你所需的东西不多,等到天转凉了,我再给你送些被褥衣裳来……对了,还有炭,也要多备一些才好。” 他听了,脸上浮起一点愁色,“我还要在这里关押多久呢,今年入冬也出不去。” 居上张了张嘴,说不能,是不是会让他很失望?可真话确实不好听,他这样的身份,哪里那么容易得到宽恕,就算大赦天下,他也不在被赦免的范围内。 “再等等,或许有转机。”居上勉强笑了笑。 恰在这时,眼梢忽然瞥见一个身影,正冒着大雨快速往这里来。起先她以为是戍守的武侯,来催促她们离开,然而仔细一看,那人穿着黑色的绸衣,被淋的水鸡一样,在她迟疑时很快潜进了室内。 高存意也发现了,大惑不解地站起身,那人很快单膝向他跪拜,“殿下,卑职是鲁王驾下参军,奉大王之命,前来接应殿下。” 高存意很意外,转头望向居上,居上也吃了一惊,心道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鲁王要救人,挑在这个时候? 所谓的鲁王,就是如今的鄜王高存殷,人已经被贬到鄜州去了,却还惦念着复国,劫出太子。 居上心里很慌,透过窗户朝外看,外面除了泼天大雨,没有其他异样,遂纳罕地询问:“就你一人,打算怎么把殿下救出去?” 那参军调转视线望过来,“坊院之外有人接应,坊内巡视的武侯也被我放倒了。小娘子的车夫已经换成了我们的人,过会儿请殿下屈尊藏于小娘子车下,卑职换上殿下的衣服,留在草庐内蒙蔽武侯。” 居上“啊”了声,没想到自己来这一趟,竟成了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当即道:“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事先知会我?你们这么做,会害死我们辛家的。” 结果那参军扑通就向她跪下了,“小娘子,这是为了复国大业啊!请小娘子放心,你们顺利出了坊院,这里一时半刻不会被人发现。我只要称病不见人,撑过三五日,到时候人去楼空,他们绝不会怀疑到小娘子身上。” 居上简直服了这些猪脑袋,“你们是不是觉得这坊院内看守不严?可以随意蒙混过关?就没想过人家正张着网兜等你们入瓮?” 关于那个高存殷,居上早就认识,说实话有勇无谋,一看就不能办大事。 最可恨是把她算计进去了,她不过单纯来送个牢饭,怎么就变成了劫狱的一环?这可是灭族的大罪,倘或搅合进去,自己就要成为辛家的千古罪人了。 可满腔热血的参军不管那许多,“我们仔细商量过,这才是万无一失的安排。若是正大光明来抢人,城中禁卫人多势众,实在没有半分胜算。因此我们看准了这个时机,趁着小娘子来探望,借小娘子之手,把太子殿下偷换出去。小娘子是殿下枕边人,难道还能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居上听他一通胡诌,脑子都打结了,“等等,我几时成了太子枕边人了?我与他是朋友没错,可这等大事,你们怎么能这样莽撞就定夺了?” 然后参军和高存意都眼巴巴望向她,参军问:“小娘子是不想救太子殿下?” 高存意那傻货也问:“殊胜,你不想让我离开这里?” 居上张口结舌,“我不是不想让你离开这里……” 药藤也来帮腔,“是鲁王的计划太扯淡。” 结果参军一个眼神,就吓得药藤闭上了嘴,最后阴恻恻对居上道:“小娘子若是不答应,那卑职只好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这婢女,让太子殿下冒充她。这样人数正好,也不必藏着掖着了。” 药藤舌根都麻了,惶然看向居上,居上气得大骂:“我好意来探望,你们却想害我灭族?有本事把我们都杀了,你们两个装扮成我和药藤吧。” 然后那参军果然抽出刀来,一下抵在药藤的脖子上,“看来小娘子是不信我的刀开过刃啊。” 药藤顿时鸡猫子鬼叫,当然那叫声被雨声淹没了。 居上恨得跺脚,对高存意道:“你是有意算计我吗?你不怕经过武侯铺的时候,我揭发你?” 高存意忙道:“没有,五郎的计划,我事先并不知情。” 参军却朝她一笑,“人在小娘子车上,就算你去揭发,也难辞其咎。所以小娘子还是按着我们的计划行事吧,只要人安全出了修真坊,以后的事就不和小娘子相干了。” 真是说得好轻巧,他们似乎不明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道理。 可参军的刀锋压着药藤的脖子,眼看要割破皮肉了,居上只得无可奈何妥协,“你先放开她。” 参军倒也守信,收回了刀,复又道:“小娘子与太子殿下交情颇深,总不忍心看着太子殿下被囚禁到无用的那一日,再死于姓凌的刀下吧。” 居上心道我虽然胆大机灵重情重义,但我也没有张狂到敢于推翻新朝的地步。他们这是赶鸭子上架,完全不顾别人的死活。又担心万一惹恼了他们,反咬一口说早就与辛家勾结,那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思来想去,好像只有不顾旧情才能自保,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就打算出卖高存意了。 参军又在催促:“快趁着大雨出去,坊门上的武侯就算查验,也会碍于雨大草草了事的。” 于是互换衣裳,准备搏一搏。马车就停在院门口,太子只要紧贴马车车底,车轮的两根车轴正可以容他借力。 一切设想得很好,好得近乎没有破绽,居上和药藤不情不愿撑着伞往院门上去,可谁知一开门,门外黑鸦鸦全是东宫的翊卫。那方脸的金府率脸色阴沉,不由分说抬手一挥,“把人给我全押回去!” 这算是第二次了,居上和药藤主仆又落进了金照影手里。这次与上回不同,没有她讨饶的余地,她想解释高存意只是送她们到门上的理由也不成立,毕竟屋里还有个准备李代桃僵的活招牌,她们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天上下着瓢泼大雨,人犯没有躲雨的权利,五个人被押出修真坊,一口气送进了左卫率府官衙。 东宫的人显然给这次行动抄了底,那些守在坊院外接应的人也都落网了,众人蔫头耷脑,满脸晦气。 居上和药藤因为是女子,湿衣服贴在身上不好看,金照影大发慈悲容她们进去换了身干爽的牢服。两个人对看看,胸口一个大大的“囚”字,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 推推搡搡又到了堂上,金照影端坐上首,大声责问事情的来龙去脉,高存意倒是很够义气,坚称自己不知情,居上也不知情。 金照影把视线调向居上,“辛娘子,你昨日求见凌将军,说要去修真坊探视,凌将军酌情准许了,结果小娘子竟在盘算怎么劫人?” 居上说没有,“我从来没想过要劫人,金府率明鉴,我辛家一百多口人,我不能拿全家的性命开玩笑。今日我们当真是去送些吃穿用度,不想正撞上这件事,我自己也很懊丧。先前那位参军要求我把存……高庶人带出去,我不答应,他们就要杀了我的婢女,我是没有办法。” 药藤闻言立刻仰起了下巴,脖子上细细的一道血线就是证据。 而高存意呢,听居上称呼他为“高庶人”,心里的失望实在难以言说。 金照影又打量了下首的美人一眼,“小娘子的话,某已经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居上悲戚道:“我就这样让人信不及吗?” 金照影投来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所以小娘子为什么要选在今日去修真坊,总得给金某一个合理的解释吧。” 居上感到很为难,难道当着存意的面说,自己原本是打算与现任的太子发展发展吗?可金府率逼问不休,闹得不好又要惊动阿耶,到时候自己还不得被打死! 万般无奈,她唯有另谋出路,“我能见见凌将军吗?那些话,我只能禀报凌将军,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说。” 金照影倒也爽快,颔首说好,“凌将军正在赶来的路上,小娘子还有些时间,细想一想,该如何应对凌将军的问话吧。” 作者有话说: 1过厅羊:请客时于正堂阶前宰羊,令客人根据自己的喜好割下一块羊肉,用彩带系好作为记号后送入厨房蒸熟,再端至厅堂后各自认取自己的羊肉,用竹刀切而食之,称为“过厅羊”。 最近几章捋因果: 居上向家里人夸下海口要嫁太子,但太子是刚攻进长安的,家里人不熟,也不可能去介绍,只好自己想办法。 她想到了凌将军,凌将军说过,以后想探监,须先呈禀,居上想我干脆以此求见太子吧,这不就见上了吗。 没想到凌将军不肯介绍,并且答应让她见存意,居上骑虎难下,心道反正答应了,那正好去看看发小。 加红加粗:她的本意是见太子,不是看存意!不是私自前往,是得凌将军首肯,不会被灭族! 第16章 太子。 于是居上被带到偏堂里,和药藤一起等着凌将军来问话。 药藤说:“小娘子,咱们真是走了背运了,每次去修真坊都要倒霉,以后还是别去了。这次要是能够全身而退,咱们去西明寺拜拜好吗,求两个平安符,你一个我一个,可以避免血光之灾。” 说起血光之灾,居上过来查看她的脖子,还好伤口很浅,不仔细看几乎要愈合了。但惊险确实是惊险,毕竟刀架在脖子上的经历,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居上垂首看看胸前,“你说我们回去的时候,自己的衣裳干了没有?要是穿成这样,阿耶又该吹胡子瞪眼了。” 药藤惨然说:“小娘子,依你之见,我们能够平安回去吗?” 无论如何希望还是要有的,居上道:“我向凌将军陈情,这时候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先脱身要紧。” 彼此交换了下视线,不约而同长叹了一口气。 正衙大堂内是怎么审问的,不得而知,只听见隐隐约约的惨叫声传来,吓得两人打了个哆嗦。 也许凌将军先去正堂问话了,等得了那里的口供再来盘问她们。居上也做好了准备,这回祸事可大可小,再不是耍耍小聪明就能搪塞过去的了。 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门上传来脚步声,凌将军迈进门槛,脸上神色不大好,只是瞥了她一眼,便在上首端坐下来。 “说吧,小娘子这次为什么搅进这件事里。你出身世家,且又是尚书右仆射的千金,串通前朝余孽意图谋反,可知是什么罪过?” 居上属实是被吓着了,这位凌将军的神色很不善,比起之前更要阴沉三分,她才知道,原来姓凌的真正公事公办的时候这样可怖。 向上觑了觑,她小心翼翼道:“若是我说这件事我事先并不知情,将军相信吗?” 上首的凌溯道:“我很愿意相信小娘子的话,但小娘子的所作所为无法说服我。你再三托金府率约见我,难道不是早有图谋吗?若说小娘子没有与逆贼串通,那那些人为何正好选中今日行事?” 居上愁眉苦脸说:“这就是我难以辩白之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巧。不过将军,我有个自圆其说的说法,不知将军愿不愿意听。” 凌溯道好,“你说。” 居上吸了口气,正色道:“昨日将军不是问我,求见将军究竟是为了看望高庶人,还是为了见太子殿下,我今日就与将军实话实说了吧,其实我的本意,确实是为见太子殿下。” 这下凌溯的神色愈发高深起来,“你为何要求见太子?” 居上支支吾吾半日才下定决心,大声道:“为了结识太子,为了我自己的面子!我心悦陆观楼,结果陆观楼居然尚公主去了,让我白等了十几日。他可以尚公主,我就不能嫁太子吗?所以我假借去看高存意,打算求见太子,可谁知你偏偏作梗,百般推诿不肯引荐。后来既准我去见高存意,我又不能不去……说来说去,还不都怪你!” 她说到最后大哭起来,这哭声里有受了冤枉的窝囊,也有事事不能顺心的憋屈。 上首的人分明呆了呆,虽然早料到她的目的是要见太子,但真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居然如此令人震惊。 边上的副率和长史忍笑忍得辛苦,凌溯不由抬手摸了摸额头,拧眉道:“好了,别哭了,哭得这么难听!” 然而这话没能止住她的哭,她听了愈发觉得气愤,这半天所受的屈辱,也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 凌溯不是个懂得哄女孩子的,他拿起桌上惊堂木拍了拍,“你若是还想回去,就别哭了。” 这句话果然管用,她擦了擦脸,抬起红红的眼睛问他:“我果然还能回去?” 凌溯道:“把实情交代清楚,就能回去。交代不清楚,我只好将你收监,再请令尊来商议对策。” 提起阿耶,打中了居上的七寸,她忙敛神点头,“我不哭了,将军有什么话只管问吧。” 折腾了这半天,雨早就停了,太阳出来便是铺天盖地的灿烂。檐外的日光蔓延进来,照亮她的眉眼,湿漉漉的眼睫和眸子,还有发红的鼻尖,看上去有孩子般纯质无瑕的美好。 他调开了视线,沉声道:“将你进入修真坊的经过据实道来,不许遗漏任何一处。” 居上遂老老实实把一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连高存意借机抱她都没有绕过,最后吸着鼻子道:“将军,我真的不知道鲁王是怎么安排的,且高庶人事先并不知情,见那位参军进来,他也很意外,我句句实话,绝不骗人。” 药藤适时仰首,“将军若是不信,就请看我颈上的伤痕,如果我们是一早就商量好的,他们为什么还要拿婢子来威胁我家娘子呢。” 该交代的全交代了,主仆两个殷殷看着上首的人,看他脸上表情从不悦慢慢趋于平缓,居上壮了胆子问:“将军,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凌溯那厢,其实早知道她们与这件事无关,否则长久伏守在坊院周围的人,岂不是全成了摆设!只是他尚未从她那句“嫁太子”的话里挣脱出来,更让人不解的是,想嫁给太子,是为了与陆观楼争个高下,那在她眼中,太子是她扬眉吐气的工具吗? 思及此,就不大令人愉快了。他淡淡望了她一眼,“小娘子交代的这些话,真伪难断……” 结果话还没说完,兵曹匆匆从外面进来,到面前一叉手,低声道:“禀殿下,鄜王藏身在兴庆宫南的道政坊,派出去的直戟传消息回来,业已将人抓获了。” 凌溯蹙眉不迭,再往下看,堂上的人瞠目结舌,看来那句“殿下”,已经把她惊得魂不附体了。 这个年代对应的称呼太分明,殿下通常只作太后、皇后与太子的称呼。他既不可能是太后,也不可能是皇后,那么唯一一种可能,就是太子。 风月狩 第12节 怪只怪传话的人没有避讳,真是连捂嘴都来不及,这下算是让她知道他的身份了。他微挺了挺胸膛,重整一下精神,漠然应了声“知道了”,方才对堂下道:“小娘子不是要见太子吗,凌某就是太子。” 此刻的居上,真恨不得地心有个现成的洞,能让她一头扎进去。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事,随意结识一个姓凌的就是太子,这运气真是好得没边了。 刚才她信口雌黄,说了什么?是不是说自己要见太子,是为了嫁给太子?天啊,这不会是个噩梦吧,怎么会如此真实!看看上首的人,揭穿身份后好整以暇,那句“凌某就是太子”,说出了定鼎天下的恢弘气势。 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忙拉着同样惊呆的药藤肃拜下去,尽量做到礼多人不怪吧。 上首的人扔了句“免礼”,顿了顿又道,“刚才小娘子所言……” “全是胡说八道,请殿下别当真。” 这就不对了,凌溯眯了眯眼,“全是胡说八道?也就是说小娘子求见太子的原因是杜撰的,既然不是真心求见太子,那就证明确实是一心想去探访高存意,好为今日的一切做准备。”说罢竟有些痛心疾首,“我原本已经相信小娘子的话了……” 居上顿时骑虎难下,不承认,接下来是大罪;承认了,脸就彻底丢尽了。但是相较全族获罪,个人的荣辱其实不算什么,权衡利弊一番,两者取其轻,她垂头丧气说是,“我太惊讶了,一时脑子转不过来……没错,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见到太子殿下。” 凌溯转头看了看一旁的长史,嘲弄道:“辛娘子一会儿是,一会儿又不是,真把我弄糊涂了。” 居上忙道:“我可以糊涂,殿下千万不能糊涂。我昨日求见太子的内情属实……殿下什么时候放我们回去?”说着又要咧嘴,“我想回家。” 罢了罢了,又要哭起来,一哭就让人头大。 凌溯摆了摆手,对副率道:“放她们走吧。”语毕又垂目打量一眼,“不过小娘子打算穿成这样回去吗?” 居上才想起自己还穿着囚服,只好求了恩典,容她们把衣裳晾干再换上。 好在后衙没有人来往,药藤找了两根长枪,把衣裳挑在太阳底下暴晒。夏日的阳光毒得很,不消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这期间两个人托腮坐在台阶上,药藤觑觑自家小娘子,“无巧不成书。” 小娘子两眼发直,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唉,确实难堪,谁也没想到凌将军就是太子。药藤说:“咱们早该想到的,姓凌,在东宫任职,除了太子殿下,还有谁?” 居上说行了,“事后诸葛亮!天底下那么多姓凌的,谁能想到他就是太子。太子不该很忙的嘛,单是我就见了他好几回,他明明很闲。” “所以说无巧不成书,有缘分。”药藤言之凿凿,“如今小娘子的心思,太子殿下已经知道了,这样很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嘛,成不成全看太子的心意。” 居上嗤了一声,“年轻了!我是为了和陆观楼比高下才想嫁太子的,堂堂的太子殿下能屈就吗?” 越想越懊恼,收回衣裳重新进去换好,出门的时候嘱咐药藤,“回去千万别说漏了嘴,今日的事,不能让阿耶和阿娘知道。” 不过目下自己虽脱了险,也不能忘记存意,忙赶到正堂去问结果,金照影告诉她,高庶人并未与鄜王串通,仍旧押送回修真坊。至于鄜王极其党羽是难逃罪责了,会呈禀圣上,请圣上决断。 还好,总算存意能保住小命,居上也松了口气。不过这事终究会捅到朝堂上的,阿耶知道后恐怕又要发火。幸运的是被敲晕的车夫也被带到左卫率府来了,三个人先统一了口径,能瞒一日是一日吧。 第二日居上惴惴等着阿耶下值,到了晚间用暮食的时候,阿耶在饭桌上提起这件事,忽然想起来问居上:“你昨日不是去修真坊了吗,不曾遇上吧?” 居上稳住心神一口咬定没有,“我们去时一切如常,送完东西,我们就回来了。” 阿耶点头,“不曾遇上就好。这鄜王也太莽撞了,纠集了几个死士就想把人劫出来,不知道这长安内外全是太子耳目吗。如今可好,栽了,凭着太子的手段,恐怕又要牵连出好一干人来。” 这话说得居上心头直打鼓,看来这回太子是手下留情了,要不然头一个被牵连的就是辛家。 杨夫人往女儿碗里夹软枣糕,看她怔忡着,唤了两声殊胜,“怎么了?” 居上回过神来,喃喃道:“我是担心存意,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处置他。” 辛道昭说:“暂且不会,崇庆帝死得蹊跷,若是即刻又杀了前太子,届时众口铄金,难以搪塞天下人。”想了想又叮嘱她,“修真坊往后别再去了,每次一去就出乱子,这回是运气好,躲过了,下次只怕没有这样的造化。” 居上乖乖道好,这次确实是祖宗保佑,倘或太子不容情一些,他们一家还能安安稳稳聚在一起吃饭吗? 痛定思痛,居上下了决心,“以后我一定听阿耶的话,再不胡来了。” 大家对她的转变表示震惊,顾夫人打趣:“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居上却说真的,“我以前太鲁莽,细想想有些后怕。” 杨夫人说:“明白自己的短处,往后自省就是了。哎呀,我要有个听话的女儿了,竟还有些不习惯。” 全家都不知道她经历了何等的险象环生,只管说笑,唯有药藤了解内情,耷拉下了唇角。 第17章 高官之主。 好在运气不错,这样一桩大案子,直到结案都没有牵扯到辛家,居上大有死里逃生的庆幸。 那日药藤从外面回来,带回了高存殷的消息,说:“鄜王今日押到西市上斩首了。城里的人都去观刑,我吓得没敢近前,专程绕开了走的。”边说边叹气,“其实又何必呢,这天下早不是大庸的了,凭他们几个人,如何能复国。” 居上没有答话,心下只是惆怅,自己与高存意兄弟很熟,高存殷比高存意还小两岁。曾经的天潢贵胄,因意气用事丢了性命,回头想想,真是让人难过。 所幸这件事已经了结了,她嘱咐药藤:“往后不要再提起了,万一不小心说漏嘴就糟了。” 药藤道是,把手里的竹篮打开,里面齐整码放着鲜花香烛,这是准备去西明寺进香用的。 居上不知里头门道,随意瞥了眼道:“那么大的寺庙,难道还没有香烛卖吗,事先准备多麻烦。” 药藤说:“小娘子不知道,寺庙附近的商户卖的蜡烛灯芯不好,烧着烧着就灭了。还有这香,不是正经檀香,里头搀了别的东西,香味不纯正。只有光德坊的香才是好香,王侯人家一般都上那里采买。” 总之进香前做好准备,可以凸显一片虔诚之心,佛祖看得见。 第二日一切就绪,大家便登车出门了,西明寺在延康坊,离待贤坊很近,只隔了一个坊院,前身是河间王旧宅,因河间王犯了事,这座宅邸便改成了寺庙。说来这西明寺是真大,足足占据了半个坊院,据说有房屋四千余,但照着居上去过几次的经验,想来还是有夸张成分的。 马车慢悠悠前行,停在了崇贤坊北的直道上,从这里下车走过去更方便,不必与别家马车挤在一起。像拜佛进香这种事,向来是阖家女眷日常生活中的重头,那日居上和母亲说要去西明寺,只一会儿工夫,母亲就召集了全家。 大家一起出动,倒也热闹,连不常出门的郡主都跟着一块儿来了。 自从大庸被灭,丰宁公主被降了等,她就愈发把自己困在房里不见人。这回大概是受了刺激,得知鄜王也不在了,她才觉得眼下的日子要好好珍惜,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可能也会变成刀下鬼。 正因为身份的变化,让平时骄矜的郡主忽然懂事了许多,她甚至对杨夫人说,该去向送子观音求子了。杨夫人很高兴,毕竟辨之是长子,别人家长子这么大的年纪早就有了儿女,自家因为娶的是公主,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现在平实过日子了,便重又有了指望,且杨夫人也从不拜高踩低,越是因为长媳亡了国,越是对她珍视。 阿娘只顾阿嫂,居上姐妹便可以行动自由了,虽然还在一处拜佛,没有人一步一叮嘱,顿觉放松了许多。 各自带着贴身的婢女跪在蒲团上参拜,居上听见药藤嘴里念念有词:“大罗神仙,漫天佛祖,请保佑我家小娘子日后一帆风顺,不犯太岁。小娘子结识了当今太子殿下,祈求佛祖,让太子殿下对我们小娘子日思夜想,再过几日上门来提亲,让我们小娘子入主东宫,重当太子妃……” 居上听得直呼倒灶,合什更正,“佛祖只听她前半句话就好,后半句当她开玩笑,不必理会。” 药藤纳罕地转头看她,“小娘子做什么要打岔?” 居上闭着眼道:“不该求的别求,只求全家平安,无波无澜就好。” 向上叩拜,万分真诚。拜过之后起身让到一旁,容后面的人许愿。 药藤还在嘀咕:“事已至此,何不往好处想呢。” 居上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这等好事,还是不想为妙。” 嘴里说着,心里的憋屈和懊恼就扩大一倍。回想自己和太子第一次相见是在墙头上,第二回 扮作婢女被他识破,还挨了阿耶的板子。第三次认错人,被奚落……上次见面自己又穿着囚服大泪滂沱……老天,真是没有一次算得上美好。 她是在家里人面前许下过宏愿,打算拿回原本属于她的地位,可设想中初见太子,是在她做好准备的时候,让太子一面惊鸿,然后顺理成章发展感情。而不是现在这样,回回灰头土脸,不给人家留下好印象。 况且那个凌将军……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凭什么他就是太子。好吧,虽然他的样貌气度确实有储君风范,但怎么如此简单就送到她面前来,想结识太子,应该突破万难才对。 算了,反正自己已经没有信心了,诸如当上太子妃之类的愿望,就留到下辈子吧,这辈子平平淡淡活得像样就行了。 从大雄宝殿退出来,居上又随众人去了西域万佛堂,进门就发现聚集了好几位贵妇,其中一人见了辛家的夫人们,立刻扬手招呼:“杨娘子……你们来得正好,敦煌郡征集供养人呢,你们可要参一股?” 杨夫人和两位弟妇都被拉过去,一时没弄明白供养人是什么。那位夫人绘声绘色向她们描述:“朝廷欲在敦煌郡开凿石窟,雕刻石像,将中原与西域各国的佛学故事绘于石壁上。像这样的大动作,须得投入好些银钱,如今也向民间征集,但凡出资者,可以将自己的画像绘入《维摩诘图》,积攒功德之外,还可万古流芳呢。” 像布施这种事,长安城的贵妇们从来不吝啬,一听之下都很有兴致,遂围成了一圈。居上和两个妹妹并不十分感兴趣,在万佛堂转了转,便悄悄退出来了。 今日风和日丽,因为出门很早,太阳暂且没有发挥威力。三个人走到佛殿前的平台上,那里设了许多小摊,用以售卖开过光的符咒和挂饰等。大家在琳琅的物件中挑选,居上挑了个桃核做的坠子,居安买了个手串,居幽选中一面雕刻精美的桃木牌。 桃木牌上有字,居安接过来细看,前面一串话不曾看清,但最后一句分辨明白了,大声诵读着:“得聘高官之主……二姐,你会嫁个好郎子。” 居幽讶然,“我随手挑的,不知道上面写了这个……要不换一块。” 居上道:“随手挑的才算机缘,留着把,嫁个可心的郎子,有什么不好。” 结果就是这么巧,缘分说来就来了。 居安其人屎尿奇多,到了一个地方,首先要寻的就是茅厕。这回来了西明寺,也照旧不能免俗,拉着居上问:“阿姐,你说在寺里如厕,算不算对佛祖不恭?” 居上看着她,无可奈何,“不算。僧侣也种菜,就当布施给菜园子了。” 于是居安靦了脸,“阿姐陪我去布施,好么?” 居上没有办法,只能陪她跑一趟,留下居幽和贴身婢女果儿,在平台上凭栏远望。 晨起的微风吹拂着幕篱上垂落的轻纱,年轻的女孩子,明媚如朝露一样。西明寺来进香的不单有女客,当然也有男客,就是人群中匆忙的一瞥,忽然就一见钟情了。 等居上和居安回来的时候,见居幽红着脸,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的婢女果儿含着笑,轻轻朝居上递了个眼色。 居上看出来了,追问居幽:“那块桃木牌显灵了?” 居幽扭捏着说没有,好半晌才逼问出来,“刚才遇见个人,说认得我,上次在宫中烧尾宴上见过。” 居安明白过来,“高官之主!” 居幽很不好意思,打了一下居安的手,“别胡说!” 既然有这样天降的缘分,当然要问清楚,居幽害羞,不怎么愿意细说,还是果儿替她答了,笑着说:“那人自报了家门,说是武陵郡侯。大娘子和三娘子不曾见到其人,长得一表人才,很是有气度。” 居上“哦”了声,“难怪前两日阿婶说起京兆尹家的公子,你不愿意搭理,原来是这么回事。” 居幽着急起来,“我是今日才遇见武陵郡侯的,和京兆尹家公子有什么相干!” 这么一来又露破绽,她这急赤白脸的模样,看来对那位郡侯有几分意思。 总算这次不虚此行吧,阿娘和两位婶婶捐了钱财,等着过两日画师来给她们画像,然后带到敦煌郡去描摹在画壁上。居幽呢,也生出一段奇遇,遇见了一个有爵的青年才俊,也许再过上一阵子,人家会上门提亲也说不定。 居上回去之后,把求来的桃核坠子吊在了玉佩上,为了趋吉避凶,老实地每日佩戴在身上。 这么安然过了五六日,这天阿耶带回一个消息,说朝中要为太子及雍王、商王选妃了。 杨夫人听后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纳罕道:“几位皇子年纪都不小了吧,怎的到今日一个都没有婚配?” 辛道昭说:“大业未成,不考虑男女私情,何等的有信念!太子今年二十五,是元皇后所生,雍王二十三,据说生母是皇后陪嫁的婢女,后来那婢女病死,雍王就一直养在皇后膝下。商王是裴贵妃所生,今年也是二十三,至于胡顺仪所生的韩王年纪尚小,还未弱冠,暂且不予纳妃。”老父亲说完,也动了一点点私心,兀自盘算着,“要说年纪……和咱们家三个孩子正相配,嘿!” 杨夫人笑起来,“你想得倒妙,三个女孩配三位皇子,这满朝文武还不得眼红死你!” 辛道昭摸着胡髭仰在胡榻上,窗口热浪滚滚,他摇着蒲扇发笑,“果真如此,岂不美哉!不过说句实话,咱家殊胜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毕竟与前朝太子险些结亲,只怕新朝刻意避忌。” 杨夫人却很不服气,“前朝太子怎么了?纵是灭了国,人家挑选太子妃也不是随便将就的,更说明殊胜是长安贵女中的翘楚。” 辛道昭摆了摆手,“你与我理论有什么用,我自然知道自家女儿好,不是怕宫中因此挑剔吗。我想着,即便殊胜不能够,二娘和三娘有机会也是好的。” 杨夫人当然更关心自己的女儿,“那殊胜怎么办,先前的陆给事又不成,咱们做爷娘的,总要为她打算打算。” 辛道昭的蒲扇继续摇着,慢吞吞说:“我这阵子结交了赵王凌从诫,陛下与他不是一母生的,但萧太后续弦入凌家,亲手带大了陛下,因此陛下御极,特意发恩旨,不令赵王避讳,且亲定了第二子凌凗为赵王世子。那日赵王还同我说,他家世子也要娶亲,问我可有好人选牵线搭桥。” 杨夫人啧啧,“这凌家真是有意思得很,一大堆的凤子龙孙,全等着攻下长安后才娶亲。” “你懂什么。”辛道昭说,“北地门阀毕竟不如中原世家立家久远,如今天下大定,到了联姻巩固的时候了,可不一股脑儿要定亲吗。” 风月狩 第13节 杨夫人忖了忖问:“你的意思是,赵王世子不错?” “岂止不错,简直就是人中龙凤,我曾见过的。”辛道昭感慨,“果真凌家拿捏住了龙脉,子孙可说个个出众。咱们殊胜不去作配正枝,配个旁支总不为过。况且我听赵王话里有那个意思,并不忌讳人言。你说,他可是在向咱暗示,瞧准咱家殊胜了?” 杨夫人呆了呆,半晌回过神来,“哦,想是烧尾宴那日留意过。” “可不是!”辛道昭自顾自道,“等明日,我再探一探赵王的口风,若是他家确实有那个意思,须得让他们先开口,我家是女孩儿,不能落了下乘。” 所以说父母为子女打算,可谓尽心尽力。辛家也有自知之明,绝不会向谁刻意兜售女儿。 第二日朝会过后,辛道昭因升任了尚书右仆射,不必再与百官在廊下吃“公厨”了,搬去了政事堂,有专管宰相饭食的“堂厨”,伙食好了许多。 这厢正打算饭后与赵王来个“偶遇”,不想圣上身边的内常侍忽然迈进门,抱着拂尘向辛道昭呵了呵腰道:“上辅,陛下有令,待用过饭食后即入两仪殿,陛下有要事相商。” 正要端碗的左仆射及侍中、中书令等不明所以,闻言都放下了筷子。 第18章 好事说来就来。 辛道昭应了声遵旨,但这一顿饭可说吃得食不知味。 大家在饭桌上揣测,可是今日朝堂上留下的疑难杂症,陛下想与他再行探讨?细想之下不应该,在座的都是宰辅,就算有事商讨,也不会只传他一个。 难道是与前朝高氏有关?抑或是与太子存意有关?这么一想便惴惴起来,毕竟前太子与辛家交情匪浅,若不是大庸到这里结束了,这位尚书右仆射,过几年兴许就是国丈。 辛道昭的心虽然也悬着,但还是摆出平静的姿态,不可在同僚面前失了体面。饭罢放下筷子,起身漱口净脸,这才跟着内常侍出了政事堂。 从朱明门到两仪殿,尚有一段路要走,他侧目看内常侍,那老练的宦官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待到了两仪殿前,圣上也用过了饭,一众宫人捧着膳盘鱼贯而出,他退到边上让了让,内常侍含笑向内比手:“上辅,请吧。” 他微颔首,方举步迈进门槛。 向内看,圣上在窗前的胡榻上坐着,见他进来招呼了声仲卿,指指早就备好的圈椅,示意他坐下。 辛道昭谢了座,恭敬道:“陛下上次吩咐兰台重编《四方游记》,臣昨日已经看过,闽南一带的风土人情着重编撰了,待初稿装订之后,便可送来请陛下过目。” 圣上摆了下手,“游记编纂暂且不急,朕传你来,是有另一桩要事,想与你商议。” 辛道昭说是,“请陛下吩咐。” 通常为君者说话,鲜少有直来直往的时候,不拐上几道弯,显示不出垂治天下的手腕,面前这位新帝亦是如此。 他一手搭在小几上,指尖慢慢摩挲玉蟾蜍,略顿了下才道:“前阵子鄜王劫狱的事,你知道多少内情?” 辛道昭迟疑了下,“这件案子早就了结了,是太子殿下一手经办,臣听说过来龙去脉,侦办得十分严谨。” 可圣上却笑了笑,“十分严谨……朕看未必。起码当日在场的人员,他有所隐瞒,看来是刻意保全了某人。” 这么一说,辛道昭心里顿时打起了鼓,原本前太子的事和辛家已经没什么相干了,可偏偏出事那天殊胜去过修真坊。他也曾问过,她有没有遇上这件事,她倒是言之凿凿说没有,现在看来也许不可信,难道那个“某人”,指的是她? 思及此,不由心虚起来。抬眼望了圣上一眼,那位人君仍是一副平常模样,只是那半带探究的眼神,实在令人不胜惶恐。 在开国皇帝面前,永远不要耍什么小聪明,也不要赌他究竟知不知道内情。辛道昭想了想,站起身道:“殿下办事一向没有疏漏,臣不敢断言他是否有意保全什么人,但臣有一事向陛下呈禀,鄜王劫人那日,小女曾去过修真坊。” 圣上不说话了,只是望着他,等他详细道来。 辛道昭暗暗压下如雷心跳,字斟句酌道:“小女与高庶人原本是一同长大的挚友,臣也不敢隐瞒陛下,崇庆帝曾与臣说起过一双小儿女的婚事,但因小女彼时年纪尚小,这件事便一直拖着不曾操办。后来大历建朝,高庶人被关押修真坊,小女碍于幼时的情义,呈禀过左卫率府后,向坊中运送了些日常用度。鄜王劫狱那日,小女确实去过修真坊,但因她平安回来了,臣便没有细问。”说罢诚惶诚恐跪拜下去,“陛下,小女年少,不懂得其中轻重利害,但请陛下明鉴,我辛家上下绝无背主之心,也绝不会与鄜王勾结。” 他俯首顿地,端坐的圣上反倒换了个轻快的语调,起身虚扶他一把,“朕不过玩笑两句,仲卿不必惊慌。起来。”重新让他坐下,圣上笑道,“太子的为人朕知道,他向来公正不徇私情,既然事后让令爱归家,就说明这件事确实与令爱无关。只是朕与皇后操心得多一些,毕竟太子年岁不小了,上次皇后看准了中书令家的小娘子,他见过人后便回绝了,也不知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郎。鄜王劫狱这件事传到朕耳朵里,尤其还有这样的内情,朕与皇后不免要往别处想,或许太子对令爱,与对别人不同些。” 辛道昭起先背上冷汗涔涔而下,但听到这里,忽然便松了口气。 如此说来太子在这件事上确实容情了,换言之简直对辛家有大恩。但圣上越是这样说,他越是不敢顺杆爬,忙道:“殿下若看得起小女,那是小女的荣耀。但陛下也知道,小女毕竟与前朝太子有过婚约,新朝不予追究,且陛下还愿意重用臣,已是臣的福分,臣怎敢再生此非分之想,妄图攀附太子殿下。” 他的战战兢兢,当然是圣上愿意看到的,朝堂之上这膀臂也用得很趁手,便开解道:“朕不是守旧的人,如今世道,还有谁在乎以往定没定过亲,只要孩子互相中意,便没有那么多的死规矩。皇后也与朕说过,那日烧尾宴上见过贵府小娘子,确实落落大方,十分讨人喜欢。朕今日传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只与你先通个气,若是合适,让太子与令爱多多接触,待时候差不多时把婚事办了,那朕与皇后的一桩心事便了了。” 辛道昭仔仔细细听圣上说完这番话,确实话里没有任何试探的意味,有的不过是为父者一片拳拳爱子之心。 他思量再思量后,揖手道:“臣自然是没有异议的,但臣看小女……好像并未提及过殿下,她与殿下之间的事,臣尚且不得而知,但陛下既然告知臣,臣回去便问过小女,待找个机会让他们再见一面,倘或一切如愿,就请陛下决断。” “好。”圣上很高兴,辛家是百年门阀世家,儿辈联姻必定是绕不开的。既然如此,就不要拘泥于以往种种,能促成一门婚事,联系便更紧密。 后来又说了些家常话,辛道昭方从两仪殿退出来。 返回政事堂的时候,半路上遇见了赵王,赵王扬声打招呼,“仲卿,我正要找你,不想这里遇见了。” 辛道昭先前也想着会一会赵王,再从赵王口中探听些虚实,结果圣上先开了口,老父亲霎时自豪起来,自家女儿看来还是紧俏的,说明辛家光辉依然。当然心里有了底,却也不能慢待赵王,打起精神虚与委蛇一番,笑着拱了拱手,“大王用过饭食了?” 赵王说早用过了,“我来与你商讨商讨儿女亲事。我想着,子侄辈都到了适婚的年纪,辛家门中多才俊,教养出来的女儿也自是无可挑剔。等择个好日子,办上一场大宴,让那些年青人见见,说不准无心插柳柳成荫,也未可知啊。” 辛道昭一听正中下怀,若能邀上太子趁机相看,不拘促成哪一对,都是赚的。忙道好,“长安城中贵女无数,若能办上一场宴,就算世子相中的不是我家女郎,我也为大王高兴。”简直说出了大公无私的气量。 赵王一拍大腿说成,“就这么办。等我回去与王妃商量,定准了时间,再给府上下帖子。” 彼此又愉快地畅想了一番,方才各自回了职上。 到了傍晚时分,辛道昭龙行虎步回到家里,饭桌上告知众人消息,说赵王那头打算起宴,广邀城中贵女。 看看对面的三个女孩子,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辛道昭觉得自己仿佛白高兴了一场,于是又提高了嗓门:“到时候你们一道去。” 居幽看了居上一眼,暗中拿肘顶她。自己与武陵郡侯正通书信,年少的姑娘头一次情真意切,眼里根本容不下旁人。 居上会意,率先拒绝:“我不去。去了让人挑选,凭什么?” 辛道昭啧了声,“你做什么觉得自己被人挑选,就不能是你挑选别人?” 居上还是摇头,“不去不去。” 这下辛道昭不高兴了,“容不得你不去。我同你说,今日圣上专程召见了我,先是劈头盖脸问我,鄜王劫狱那日,你是不是在修真坊。” 居上吓了一跳,心道完了,消息走漏了,难道是太子回禀陛下了吗? 辛道昭见她愕着两眼,就知道这丫头之前扯了谎,叹息道:“殊胜啊殊胜,全家险些被你坑死,你还与我装样!” 居上支支吾吾,“这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案子都结了……” “那是因为太子护着你,你才没有下大狱,难道你自己心里不明白?”辛道昭呷了口酒道,“圣上的意思是,太子大约对你有意,想看看你们两人的心意,若过得去,就把亲事定下来。” 他刚说完,杨夫人妯娌三个便惊呼起来,“天爷,好事说来就来。” 居上愣在那里,居安直乐,“阿姐,你又要做太子妃了。” 可这件事对于居上来说过于荒诞了,她根本不觉得太子对她有任何意思。 “父亲,不是太子护着我,是那件事委实与我无关啊。”她极力申辩着,“太子这么做,也是送父亲人情,我要是被扣押下来,势必会影响父亲,那好不容易稳定的朝纲,岂不又要动荡了吗。太子放我回来是顾全大局,不想引得新旧两派再起争端,别说我没有参与,就算参与了,太子也会尽力压下来的,父亲不相信吗?” 她说得头头是道,道理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圣上未必不明白,但既然有意要创造出君臣和谐的局面,大家就得尽力配合。 “所以你是打算过河拆桥,不领太子这份情?非得让太子上疏陛下,治了全家的罪,你才高兴?”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扣得居上偃旗息鼓了。 李夫人和顾夫人也叹息,“你这孩子,胆子未免太大了。要不是兄伯今日说起,我们竟不知道全家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你是罪魁祸首,知道么?” 居上臊眉耷眼低下了头。 “罪魁祸首没有说不的权力。” 几位阿嫂也劝慰:“没关系,反正城中贵女都出席,你们只当去玩乐就是了。” 居安傻归傻,但常有直达靶心的能力,她小声问:“阿姐,你是不是害怕太子殿下?” 这下居上当然不能承认,“谁说我怕他?” 既然不怕,那还有什么道理不参加?到最后无可奈何,只得默认了。 “这就对了。”李夫人说,“姑母的嘱托不能忘了,你带着妹妹们去,不拘哪个遇上好姻缘,姑母离回长安就近了一步。” 居上实则是很不想再见太子的,恨不得上次左卫率府是最后一面。但现在宫中发了话,且起宴的又是赵王府,自己只好硬着头皮点卯。 “是谁说的,有的是力气和手段?”顾夫人又往她心上扎刀,“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大娘子可不能反悔。” 只有杨夫人还在兀自嘀咕:“居然与太子早就认识了,怎么从来不曾听你说起过?” 居上垂头丧气,“我也是刚得知他的身份,每次见面我都称他凌将军,他也从来没有反驳啊。” 顾夫人勘破了玄机般点头,“可见太子殿下果真对你有意。” 这就有意了?居上心说你们是没有看见他的脸,若是见过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有多嫌弃我了。 反正不容她推脱,这件事就说定了。 饭后姐妹三个坐在廊亭里纳凉,居安说:“时候还没定下呢,说不定赵王妃忙着忙着就忘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不大可能。 居上看居幽蔫蔫地,便问她和那位武陵郡侯怎么样了,“若觉得合适,登门提亲不就好了,你可以不必参加赵王家宴。” 居幽红着脸说:“男女相处,哪里那么简单,彼此不了解,怎么能轻易结亲。” “那你们鸿雁往来,信里聊些什么呀?” 居幽说:“什么都聊,平时爱吃什么呀,喜欢什么颜色呀,还有素日的见闻等等。” 居上觉得他们真是好耐心,明明见一面,几句话就能说清的事,偏要信来信往,让人从中传话。 居安也不太明白这种含蓄的情调,“那书信写了这么久,还没聊明白吗?他不来提亲,身份别不是假的吧!” 居幽立刻就不高兴了,“人家不是那样的人!” 好吧好吧,怪居安不识时务胡说八道。 居上又去担忧赴宴的事了,也如居安说的那样,盼着赵王妃遗忘了,但隔了五日,还是收到了赵王府送来的请帖。 这下崴了泥,唯一的希望就是太子公务繁忙,当日没空出席了。 第19章 互生好感,只需一刹。 因是赵王府设的宴,本就是奔着相亲去的,所以格外要盛装出席。 到了正日子,辛家妯娌三个都来监督,仔仔细细替她们姐妹打扮上。杨夫人道:“若能遇见可心的,反正早晚要出嫁,挑个好的为上。但若是遇不见可心的,也不是非得将自己送出去,咱们且不着急,慢慢再看。” 话虽这么说,但这次参宴的已经是长安城中最上乘的人物了,要是没有合适的,那只有向下发展。 顾夫人虽然没有养育女儿,却也盼着侄女们能有好归宿,切切说:“看一个人,不要只看皮囊,说上两句话,了解一下谈吐品行才好。想当初我嫁与你们阿叔,头一次见他,实在不合我的胃口,后来时日长了,才觉得这人很好,可堪依托。愿你们这次能遇见才貌双全的郎子人选,我们在家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居上和居幽的兴致不太高昂,只有居安,完全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情,高高兴兴应了声好。 扶扶头上簪环,临出门再整整衣冠,一切妥当了,才放心让她们登车。 风月狩 第14节 杨夫人扬手放下垂帘,又不忘吩咐:“尽量在人多的地方,不要上幽静处去。赴宴的虽都是有体面的人,但一人一个心思,千万不能大意。殊胜,照顾好两个阿妹,知道么?” 居上说知道了,杨夫人这才放下垂帘,对跟随前往的仆妇道一声“走吧”。 马车慢悠悠朝兴道坊去,那个坊院离宫城很近,就在朱雀大街边上,历来作为皇亲国戚的居所。居上以前曾随存意去过一次,那时还是韩国长公主的宅邸,一家便占据了整个坊院,一重套着一重的院落之外,还有好大一片花园,和能够策马的球场。 居幽靠着车围子,拨弄自己的指甲,有些赌气式的说:“今日我不结交男子,你们不必管我。” 居上促狭调侃,“万一武陵郡侯也参加呢?到时候也不结交,继续书信来往?” 这么一说,居幽好像来了一点兴致,那张小脸上的别扭也消退了一半,红着脸嘟囔:“若果真来,那倒名正言顺了。” 居安说:“可不,明日就好向二婶提亲了。”转头又问长姐,“阿姐,你还担心么?” 居上扯了下嘴角,没有答话。 居安开解她:“要不然别管太子了,先结交另两位皇子,再不济,还有赵王世子呢。” 她说得轻巧,仿佛凌家男子就等着她们挑选似的。 居上发笑,“先顾好你自己吧。” 居安耸了耸肩,“我是庶女,人家选妃也要看出身,我跟着阿姐们过去开开眼界就行了。” 别看居安整日糊里糊涂,口没遮拦,其实她也有她的烦恼。虽说辛家只有三个女儿,平时都是一样待遇,然而心底里免不了有些自卑,毕竟她不是杨夫人所出。 居上不爱听她妄自菲薄,“这年月,庶出和嫡出一样,前朝几任皇后都是庶出,谁敢小看她们。” 居幽也道:“庶出子女与嫡出无异,有别的是妻妾,反正不能与人做小。” 大家听后哈哈一笑,做小这种情况,是决计不会出现在辛家女儿身上的。 后来东拉西扯,心里的不安也慢慢缩小,缩成了一颗枣核。转眼抵达兴道坊,仆妇上来打帘扶她们下车,赵王官邸前迎客的家令上前行礼,仆妇将名帖递过去,家令一看,叉手行了个礼,一面传唤门内的婢女,引贵客往前厅去。 前厅里有等候多时的赵王妃,关于那位赵王妃,居上曾经听说过。当初朔方军南下攻城,后方空虚只有五百人守城,大庸驻扎在边关的军队突袭,是皇后与赵王妃领兵坚守一个月,保住了朔方城中百姓。 今日见到赵王妃,与想象中的不一样,原以为也是皇后一样飒爽的巾帼英雄,却不想她更柔弱些,身材纤纤地,脸上总带着和善的笑。 辛家姐妹进门,一旁的女史低声通禀后,赵王妃一眼便看到了居上,热络地上来迎接,笑道:“那日宫中烧尾宴,我抱恙没能出席,心里懊恼得很。今日正好,趁着设宴结识辛家的小娘子们,果然个个出众,名不虚传。” 居上带着两位妹妹向赵王妃行礼,“家母特意吩咐,代她向王妃问好。” 赵王妃忙伸手搀扶,“辛夫人有心了,也代我向府上三位夫人问好。” 嘴里说着,视线总在居上脸上盘桓。像他们这样身处高位的人,其实很注重命格之类玄之又玄的东西。私下里打探,原来辛家长女八字素有大富大贵的传说,甚至有人打趣,若是前朝太子能早日与辛家女郎定亲,或许大庸便不会亡了。 当然,这种笑谈言过其实,但谁不愿意儿媳帮夫呢。运势大好,更希望长久保持下去,因此赵王夫妇心里中意这位贵女,并不在乎那些没有成真的过往。 赵王妃对居上万分称心,牵过她的手,和声问了年岁与平日的爱好。唯恐自己做得太显眼,吓着女郎,客套过后将她们姐妹交代给女史,送到花园里,与先来的娇客们汇合。 “小娘子们先去饮茶吃果子,待我接待完了访客,再来与小娘子们说话。”赵王妃含笑道。 居上姐妹复又行礼,才跟着女史往后面去。 穿过重重院墙,终于进入深处的大花园,因换了主人,花园重新修缮过,移栽了大片的翠竹和木芙蓉。时值盛夏,木芙蓉正开得热闹,一团团一簇簇挤在枝头,今日云层厚重,阳光断断续续从间隙里射下来,那光的韵脚便给花增添了夺目的韵致。 先到的几家高门女郎聚在一起说话,不远处是偷偷观望的公子王孙,大概因为暂且人还没到齐,并不急于上前攀谈。 居上小心翼翼看了一圈,发现太子不在,大大松了口气。那些小娘子大多是早就认识的,见她们姐妹到了,大家便热络地打招呼,人群中只见到中书令家的二娘子,却不曾看见四娘子。 其实内情大家都知道,太子那里碰了壁,肯定再不愿意赴宴了。就这点来说,居上觉得自己比她坚强,自己在太子面前混成了那样,今日还不是厚着脸皮来了。 十几个女孩子聚在一起说笑,都是明媚的姑娘,简直比枝头的木芙蓉还妖俏。炙热的目光跟随着她们,年轻的贵胄们大觉赏心悦目,私下里也各自权衡,仔细留心中意的那个人。 居上悄声问居幽:“武陵郡侯在不在?” 居幽找了一圈,最后失望地摇头,“不在。” 不过从那群光鲜的青年中,居上发现了一个看上去很是顺眼的男子,那人穿绿沈的圆领袍,不管是眉眼还是身段,都极为出挑。 也就是视线短短的一相交,那人也朝她望过来,居上心头蓦地一跳,要命,是心动的感觉呀! 她顿时有些欢喜,脸上红晕浅生,忽然发现不虚此行。 那人的目光跟随着她,想来互生好感,只需一刹。 可女郎们更在意的是太子,大家唧唧哝哝说话,压声询问:“太子殿下可在其中?” 中书令家二娘子是远远见过太子的,掩唇道:“大约还没来。” 居上则觉得择婿不能过于功利,她们等待的未必是太子其人,看中的只是太子的身份。 娇眼慢回,她又朝那人睇了睇,那人浮起一个笑容,唇角勾勒的弧度正合她意。 居上尤其喜欢这样的男子,不油滑,不似羊油般腻人,淡淡的一点温情,周身恍如有青草的气息,这样久处也会欣喜。 两个人细微的一点交流,很快便引得人注意了,镇军大将军家的六娘子俯到她耳边,小声告诉她:“阿姐,那人是赵王世子凌凗。” 原来是赵王世子啊,样貌好,人有礼,且还有位那样温和的母亲,简直无可挑剔。居上抿唇笑了笑,大家见她有心,简直皆大欢喜,最具竞争力的人若是先出了局,那么剩下的人便有更大的胜算了。 慢慢地,又有人不断加入,起先男女泾渭分明,后来像初春河上的薄冰,渐趋消融,不知不觉互相见了礼,终于汇聚到了一起。 赵王世子来和居上搭讪,辛家长女的美丽在烧尾宴上见识过,那时候各自矜重,即便是沙场上浴血奋战过的武将,也不敢莽莽撞撞随意攀交。 但今日不一样,这宴就是以相亲为目的的,既然有了好机会,自然不能随便错过。 凌凗向她介绍自己,说一说自家有多少兄弟,都是什么境况。 居上不是小家子气的姑娘,言行也坦荡,你来我往几句,问起北地的风俗,与长安有什么不一样。 凌凗笑着说:“最大的不同,大约就是长安比朔方暖和。朔方每到九月就开始结冰,这个时节已经穿上冬衣了。不过天寒地冻,也有好玩的地方,我们在长河上凿开冰面,从细小的圆孔中放下渔网,等上一日再去收网,能网到很多鱼。” “那鱼出水后,是不是很快便冻住了?”她有些想象不出朔风凛凛中,收网是何等的冻手。 凌凗说是,“所以河边早就架起了火堆,有现成的锅碗。出水的活鱼做成鱼脍,用金橙切丝伴着酱料吃,或是直接熬煮成汤,冰天雪地里喝上一碗,不说好不好吃,总是很有野趣。” 居上不由向往,“倒是比长安有意思多了。” 好感就从一言一语中慢慢积累,她听得出来,他不是那种满口空话的人,语言平实,还很真诚。她之前懊恼陆观楼尚了公主,现在好像也不那么难过了,果然从一段不成功的感情里抽身出来,只需尽快遇见另一个优秀的人。 凌凗问:“长安过冬,可会结厚厚的冰?” 居上说会,“只是要看气候,有时冰层很厚,有时却不能站人。” 凌凗取过一盏加蜜谷叶饮递给她,一面温声道:“若今年是凛冬,届时我起局,请小娘子出来游玩。” 啊,一下子都约到隆冬去了,居上立刻便明白其中深意了。 手里捧着杯盏,葵花盏的盏壁被饮子温暖,风里有茉莉的芬芳。 她说好,所有少女情怀就在浅浅的一低头间。 凌凗的心门被狠叩了一下,那端盏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平常有人邀约打马球,二话不说便要上场,今日商王相邀,他却流连,想都没想就婉拒了。 可男人俘获女子芳心,就在策马奔腾之间。他一拒绝,那些起哄的人就更要强逼,吵吵嚷嚷说:“今日可是你家起宴,你这东道不上场,岂不是慢待客人吗。” 骑在马上的人在他身边环绕,凌凗没有办法,只好接过了球杆。 居上让到一旁去了,眉眼弯弯等着看他上场。他回头脱口对她道:“我打上两局,马上回来。” 居上微一怔愣,含笑点了点头。 鲜衣怒马的青年驰骋在球场上,大历的贵胄们和大庸的皇子皇孙不一样,他们是金戈铁马历练出来的,那舒展的身姿,可以想象出挥舞着长枪以一敌百的模样。 居安蹭到居上身边,欢欢喜喜说:“阿姐,赵王世子真不错。” 居上眯着眼附和,“我也觉得很好呐。” 居幽呢,照旧魂不守舍,因为今日武陵郡侯确实没来,连她的婢女灵鹊也像居安一样起疑,“郡侯身份不是假的吧!” 居安这回学乖了,摆手说不会,“烧尾宴上见过来着,肯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一面打量灵鹊,“咦,今日怎么不是果儿陪着来?” 灵鹊道:“果儿昨日起就闹肚子,在家歇着呢。” 她们观战闲谈,居上的视线全在凌凗身上。自己也是懂马球的,看他攻球的策略与自己不谋而合,心里就更加称意了。 彩毬被击起,直取对方球门,胜利的队伍欢呼起来,场边观战的女郎们也拍手叫好。 居上手里的葵花盏渐次凉了,转身放回食案上,谁知一抬头,正看见太子带着几位随从信步而来。 他穿一件太一余粮色的襕袍,两肩绣着细密的山水团花纹,还是一副冷淡的神情。看见她,微一注目,“小娘子来得这么早?” 居上眼前发黑,勉强扮出个笑脸,“是殿下来得太晚了。” 第20章 殿下别这样。 “是吗?”太子随 口应了声, 并不因自己的迟来而懊丧。 放眼朝球场上望去,一片烟尘中裹挟着英挺的身姿,他的兄弟和好友们正竭尽所能展现自己的风采。他看得发笑, 抬起手指略一扬, 身后跟随的太子千牛叉手行礼, 退到园门上去了。他也不忙着与熟人汇合, 只是背着手,淡然站在那里,仿佛眼前一切都不和他相干。 居上偷偷觑了他一眼, 毕竟再见其人,还是有些心虚的。 脚下不由自主蹉了蹉,缓慢地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能一口气退到花园那头去。心下还在嗟叹, 本以为这样的聚会,太子这么清高的人不会参加, 没想到竟还是来了。自己先前庆幸过, 看来是空欢喜一场。其实诸如探望存意也好,被高存殷连累也好, 对她来说都不算大事, 唯一让她无地自容的, 是那句不知死活的“嫁太子”。 虽然她大大咧咧, 不拘小节,但如此勃勃的野心被正主知道了, 终归是不大妥当。所以现在各自安好的前提就是永不相见, 何况她现在看上了赵王世子, 凌凗和他又是堂兄弟, 如果自己从他眼前消失, 而太子又能大人大量让这件事翻篇, 那么一切就再好不过了。 可惜,脚下缓慢的移动最终还是被他发现了。 凌溯转过头来直视她,视线从脸上移向她的裙裾,半晌提出疑问:“这块地烫脚?” 居上窒了下,说不是,“我想去找两位阿妹……”忽然灵机一动,热切道,“殿下想必还没见过我两位阿妹吧?我把她们叫来,介绍殿下认识,好么?” 然而她的好意,很快得到了太子的回复,他根本不用开口,那冷冷的神情就告诉她,他不打算领情。 这是做什么呢,居上想,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攀交长安贵女的吗。虽然太子高贵,但再高贵也得娶妻。自己是不作他想了,但两位妹妹活泼可爱,也许还有机会。且见一见,太子又没有损失,做什么一副不屑的表情! 罢了,他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居上很快又转移了注意力,掖着手,艳羡地望向球场上——啊,赵王世子真是卓尔不凡,即便万马奔腾里,她也能一眼找到他。 凌溯呢,从她眼中忽而惊现的柔情里发现了蛛丝马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他负手揣测:“雍王还是商王?难道是赵王世子?” 居上碍于自己曾在他面前放过厥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殿下更看好谁?我觉得商王球技很好,今日必定是他拔得头筹。” 凌溯不理会她的敷衍,直言道:“辛娘子赴宴不是为了择婿吗?雍王和商王年纪正相配,赵王世子也是好人选。” 被戳中了心事的人,脸上的笑容变得很不自在,知道太子这回是有备而来,自己再想搪塞,将来也势必后患无穷。 自己闯下的祸,还得自己善后,于是她肃容,万分真诚地对太子说:“殿下,先前我一时意气,唐突了殿下,回去之后痛定思痛,决意向殿下致歉。我不该为了陆给事,打殿下的主意,殿下何等高洁之人,怎么能沦为我攀比的工具呢。我这个人,有时候确实很欠妥当,想事情也过于简单,还请殿下原谅我的一时鲁莽,把这件事忘了吧!”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与其将来一再避让,还不如一次将事情解决,图个日后好相见,”他似笑非笑望着她,“我说的对么?” 风月狩 第15节 居上张了张嘴,发现太子就是太子,果真能够洞悉人心。 当然,把心里话说出来,会显得很不友好,她忙摆手,“倒也不是因为这个。我这两日在家闭门思过,好几次都想当面向殿下致歉,但又因鄜王那件事闹得很大,我心里惧怕,因此拖延到今日。前阵子我父亲说起赵王府要起宴,我就想着殿下一定会参加,趁着这次机会说明白,也好让殿下消除对我的成见。” 她说了一大套,可太子显然并不上心,调开视线曼声道:“小娘子言重了,为了脱身编出来的谎话,我不会当真的。” 他以为那是谎话吗?居上摸了摸冰凉的额头,发现有些看不透他。若是真的以为她撒了谎,那当日为什么还能轻易放她走? 想了一圈,反正他对辛家有恩就对了,赶紧又向他肃下去,“我今日能站在这里,是殿下的恩典。” 太子没有理会她,因为马球散了场,翻身下马的人见他来了,纷纷朝他跑来。 乱哄哄见礼,雍王道:“阿兄怎么现在才来,我们两场马球都打完了。” 凌溯很有长兄风范,和声道:“早上临要出门,又被琐事绊住了,所以晚来了半个时辰。”一面向凌凗扬了扬下巴,“恕我来迟了,阿兄见谅。” 他们堂兄弟一起征战四方,彼此间交情颇深,打起招呼来也没有那么多的虚礼。凌凗点了点头,“殿下难得空闲,回头一起喝上一杯。”视线流淌过一旁的居上,蜻蜓点水般荡出了轻柔的涟漪。 盼了太子半日的女郎们这回终于见到了真佛,原来太子比她们想象的更清俊,也更英武,一时间小鹿乱撞,先前暗自相看的人暂时便不作数了,望向太子的眼神,充满了崇敬和倾慕。 女郎们上来见礼,这位是左仆射家的,那位是侍中家的。凌溯有良好的教养,虽然记不住谁是谁,却也一一回了礼。 药藤蹭到自家小娘子身边,唏嘘道:“太子殿下不上值的时候,待人很温和。” 居上含糊“唔”了声,心想太子只要不找她的麻烦,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 那厢凌凗将球杆交给家仆,整理好衣冠才来与她攀谈,温声道:“上了场,一时下不来,慢待小娘子了。” 之前偶尔露面的太阳终于彻底不见了,天气变得很阴沉,低低压在头顶上。他见她脸上有薄汗,脸色因汗水浸润愈发细腻通透,竟有些移不开视线。又唯恐冒犯了她,便道,“天很热,我让人再敲些冰来,小娘子上大帐里坐会儿,纳纳凉。” 北地因为幅员辽阔,爱在草原上搭帐篷,就算到了长安也不改这种习惯。这大大的花园里,沿着马球场的边缘搭了两个帐子,里面摆放冰鉴供人休息。居上心下暗暗满意,像这等凤子龙孙,如此体贴的不常见,若真找了这种郎子,那日子过起来应当不会太坏。 她脉脉地笑,正要点头,视线不经意划过太子,他凉凉朝她看过来,她的笑就卡在了脸上。 心头一蹦跶,只好矜持地婉拒:“我不热,只是有些口渴,”指指不远处的棚子,“上那里喝杯饮子去,世子不必照应我,先歇一歇吧。” 慢悠悠地转开了,心下直呼倒霉,要是太子不来,今日和赵王世子必有眉目。啊,那么好的人,越想越合心意,现在刻意回避,不会被别人钻了空子吧! 七上八下,心里甚是懊恼,太子三丈之内她不敢露面,反正都闹得这样了,还不如早些回去呢。但不知道这宴席什么时候结束,看看众人,各怀心事,表情各异…… 太子其人嘛,看着和善,但心思太深,实在不易攀交。那些不信邪的贵女仍愿意硬着头皮尝试接近,最后还是颇有自知之明地散了……散就散了吧,居上在一旁瞧热闹,就让这位骄傲的太子殿下当孤家寡人好了。 这时赵王妃带着女史来了,招呼众人,说宴席齐备了,请大家入大帐用饭。 转头看见居上,格外热情些,笑着说:“今日外埠送来好些荔枝,个个鲜甜,我让人做了酥山,知道女郎们爱吃,另制了姜糖饮,万一吃多了也不怕。” 居上因凌凗的缘故,愈发高看赵王妃,见王妃也待见自己,自然暗暗欢喜。 正打算过去,忽然发现居安不见了,那傻子八成不好意思宣扬,独自偷着如厕去了。回头众人坐定,她一个人从外面进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她回去又该哭了。 居上虽然大多时候嫌她胆小啰嗦又麻烦,但心里还是顾念她的,这时候不能不管她,也不能让赵王妃干等着,只好指派药藤先去听人安排座位,自己找到居安再一起过来。 雷声阵阵,眼看要下雨了,今年长安多雨水,往年好像不曾这样过。 居上待别人都进了大帐,方找婢女问路,刚要举步朝西北角去,大雨拍子说来就来,一瞬铺天盖地,浇得人无处躲藏。 还好就近有一小帐,离得不算太远,她忙提着裙角躲进去,进帐才发现里面有人,仔细一看,冤家路窄,不是太子是谁! 真是天杀的巧合啊,她干笑着:“咦,殿下不去用饭吗,怎么在这里?” 凌溯道:“这话该我问小娘子,你不去用饭,怎么跑到我帐中来了?” 这是他的帐子?她才发现食案上果然摆着饭食,想来因为太子身份不同,不与众人杂坐吧!自己这一窜,居然窜到他面前来了,此时外面大雨正下得兴起,又没有第二条路让她走,她只得厚着脸皮挺着腰,赖在这里,“我耽搁了半步,没想到下雨了。这下无处可躲,必须借殿下的帐子暂避一下。” 真是理直气壮,这算霸王硬上弓吗?凌溯腹诽不已,视线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很快又移开了。 嗬,不拿正眼看人?梁子越结越大了! 但碍于人家位高权重,居上还是想给自己解解围。正欲开口,外面忽有斜风吹来,吹得颈上一阵清凉。她这才低头看,发现缭绫短衣被雨点打湿了,绡纱一样贴在身上。衣料下的皮肤若隐若现,透过淡淡的葱倩色,白得发凉……她吃了一惊,忙拽了拽,但鼓起这边塌下那边,这料子就像长在她身上似的。 她苦了脸,泄气地说:“我最狼狈的时候,每次都被殿下遇上,真是有缘。” 凌溯垂着眼,深以为然。挂灯、攀墙、押解进左卫率府……自己简直就是她命里的克星。 不过话要留人三分情面,他低头斟了杯酒,“都是巧合,小娘子不必介怀。” 居上说不,“我一点都不介怀,我是怕殿下介怀,千万不要因为我,对全长安的女郎失望。 凌溯说不会,“我旁观了半晌,长安的女郎和小娘子不一样。” 居上听罢,绝望地捧住了自己的脸。 前阵子越州商人带来了进贡的纱罗,那时候满城都以购得这种料子为荣,据说小小一匹,价值千金。这种瀑布清泉般的面料,穿在身上轻若无物,是盛夏时节最好的凉衣,但没想到干爽时候烟笼一般,湿了就紧紧贴在身上,她现在很后悔尝试这种时兴玩意儿了。 还好如今年月并不守旧,贵妇圈子里逐渐流行起了袒领,衣领搭在两肩,胸前白腻如羊脂玉。自己与之相比还算含蓄,再等一等,等湿衣风干了就好。 自我开解一番,居上侧目打量他,他一直垂着眼不看她,她审慎地问:“我打搅殿下用饭了吗?殿下不必管我,等雨略小一些我就走。” 然后再淋雨,再被更多的男子看见? 凌溯道:“等雨停了再走吧,你要是不嫌弃,可以一起用饭。” 何德何能,和太子一起用饭!居上忙说不饿,“我先前喝饮子,喝了个半饱,现在吃不下饭。”顿了顿又问,“殿下怎么会来参加王府的宴席呢,我以为你忙得很,抽不出时间来。” 凌溯道:“是遵我母亲的吩咐,就算再不情愿,也一定要来。” 居上明白了,“皇后殿下也为你的婚事操心,殿下年纪不小了吧?” 凌溯抬了抬眼,中途想起多有不便,又重新盯住了面前的银箸,“小娘子还是管好自己吧,听闻小娘子今年二十了?” 居上讶然,“是谁在胡说?我还没满十八呢。” 然后对面的人唇角微微一仰,便不再说话了。 此时雷声震天,一个接着一个,恍如劈在帐顶上。天色墨黑,脚下的大地也在震颤,居上有点怕,“殿下,这帐篷不引雷吧?” 凌溯转头看框架,“都是竹篾和木头搭建的,应当不引雷。怎么,小娘子很心虚?” 居上笑了两声,“我何故心虚啊,像我这样行端坐正的人……”话没说完,便听头顶上一声巨响,帐外的一棵树被劈中,“啪”地拦腰截断了。 她惊叫起来,脑子一乱,救命稻草般一把抱住了凌溯,吓得上牙打下牙。 凌溯也被这近在眼前的变故惊住了,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想来是战场上九死一生经历得多了,人在遭遇危险时,本能的一种反应吧。 好在一个惊雷过后,雷声渐渐转移了方向,移到南面去了。居上这时才惊觉自己抱住人家不放,忙尴尬地收回手,白着脸道:“好大的一个雷,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近的雷,差一点就给劈中了。” 凌溯没有应她,抬起手,抻了抻身上的衣裳。 居上看得不是滋味,“我是一时情急,不是故意的,殿下别误会。” 自打认识她以来,足以令他误会的事多了,慢慢也就习惯了。他转身在食案后坐下,考虑自己究竟应不应该当着她的面独自用饭。 居上见他又沉默,两下里气氛尴尬,总得找些话说,便旁敲侧击着:“那日陛下召见我父亲,说起鄜王劫狱的事,殿下知道吗?” 凌溯漠然“嗯”了声。又听她说陛下知道她当时也在修真坊,这才蹙眉抬起了眼。 这件事,他曾下令不许泄露出去的,结果还是被宫里知道了。所以君臣是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一旦登顶,即便父子至亲,也会处处小心堤防着。 不过内情不便让外人知道,于是转移了话题,“右相回去说了吗,陛下刻意提起,究竟是何用意?” 居上也有她的小算盘,既然宫中已经有这个意思了,若不想成就,只有太子自己不同意。 小心分辨他的神色,起码有七八成的把握,太子殿下对她并不感兴趣。她呢,几乎已经相准凌凗了,阿耶那日说过心里话,若是与太子不成,赵王世子是他眼里最合适的人选。如此自己看上,爷娘又不反对的亲事,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啊。 既然如此,就要事先与太子通个气,免得后面麻烦。 居上摆出了空前的好耐心,打算与太子恳谈一番,走到他面前,满脸真诚地说:“陛下之所以与我父亲提起修真坊的事,是想让我阿耶知道,殿下待我,与待别人不同。陛下说,若我们两人要是愿意,多加接触后,可以择一日定亲,如此陛下与皇后殿下的心事就了了。但依我说,陛下似乎是误会了,我与殿下之间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复杂。我想托殿下一件事,若明日陛下和皇后殿下问起,就劳烦殿下说明白吧。那日放我回家,实在是因为我与那件案子并无牵扯,殿下也不是对我有意,才网开一面的。” 凌溯蹙眉审视她,“所以你那日果真说谎了?” 居上在昏暗的天色下红了脸,“也……也不全是假的。” “那么是今日有了中意的郎子人选,因此急于与我撇清关系?” 居上思忖了下,心想都是聪明人,刻意掩饰,人家未必看不穿。既然这次是自己有求于他,那就少些弯弯绕吧,于是爽快道:“今日多才俊,我也不敢隐瞒殿下,或许真有那么一两位,尚可以观望观望。” 凌溯听完,嘲讽地嗤笑了一声,“一两位……不是只有赵王世子吗?” 居上眨了眨眼,惊讶过后显出笨拙的羞涩来,“被殿下看出来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想着,我毕竟与前朝太子青梅竹马,名分未定,情义却在,再与殿下扯上关系,对殿下的名声不好。不单殿下,就是另几位皇子,我也不敢高攀,倒是赵王世子……或者还有几分说法。” 几分说法?如今的年轻女郎都这样吗?先是高存意,后是陆观楼,今日一见凌凗,又转变心意了。其实若说喜欢,恐怕那些喜欢从来没有深入她的内心,她真的懂得什么是感情吗? 居上这厢呢,觉得这件事商讨起来应当不费力气,反正这位太子殿下对她不曾有过好脸色,谈婚论嫁这种事太遥远了。早前自己与存意被乱点鸳鸯,完全是听从崇庆帝的安排,进宫,被软禁一辈子,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事情,单看姑母这一生的境遇就知道了。 但辛家的女儿向来不低嫁,自夸一番过后发现太子不合适,那换成赵王世子也不错。凌凗温和有礼,懂得分寸,甚至他说的冬日网鱼也很令她向往,这就够了。 居上是满怀信心的,以为太子会有成人之美,但她好像高估他了。 凌溯的那双眼中光华万千,渐渐涌现出摄魂的戏谑,“我这人,公私向来分明,除非私情令我不能决断,才会在大事上有意偏袒。你那日说陆观楼可以尚公主,你也可以嫁太子,我深以为然,因此照着你的所求放你归家了,我以为小娘子冰雪聪慧,能明白我的用意。如今连陛下都察觉了,小娘子又与我说看上了赵王世子,让我向陛下与皇后殿下澄清……澄清什么?澄清你为了脱罪蛊惑我,还是澄清你见异思迁,今日又喜欢上了我的族兄?” 居上吓得眼冒金星,有一瞬觉得太子殿下可能是吃错药了。 转念再想想,还是因为不屈吧,男人的自尊不允许自己一再经受女子的出尔反尔,因此痛下杀手,打算扼断她初开的情窦。 实在是凌凗和陆观楼给她的感觉还不一样,陆观楼与阿兄是朋友,常与辛家来往,很容易让女孩子产生好感。而凌凗呢,身上的气韵让她一见便惊艳、便折服,加上出身极好,尤其符合家中长辈的择婿标准,她几乎一眼就已经断定,可以与他好生发展发展。 可偏偏太子也看出她的心思了,打算从中作梗。说实话她原本一直觉得太子其人还不错,虽然性格冷硬些,但心肠是好的,结果他现在画风突变,实在令她措手不及。 她不可思议地说:“我不曾蛊惑你,一时荒唐之言,殿下怎么能当真呢。况且婚姻非同儿戏,别人约定了可以反悔,但太子殿下不能,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凌溯道:“看来小娘子不够了解我,我在军中多年,所作的每一个决定都事关生死,从来不曾后悔过,也从来没有人敢在我面前信口雌黄。所以我相信小娘子说的每一句话……难道是我过于高看小娘子了?” 居上说不对啊,“你先前还说,为求脱身编出来的谎话,你不会当真来着。” 结果堂堂的太子殿下当即反悔,“我改主意了,不行吗?” 这就无解了,居上很苦恼,自己结交凌凗,至少谈话上很放松,寻常过日子也不必绷着精神,这点是很好的,将来大富大贵之余,还不必遵守那么多教条,细想绝美。反观这位太子,不易接近,不可捉摸,将来也必定高高在上,日子越久越不可一世。这样想来,就很令她崩溃。 于是她的不情不愿全做在了脸上,凌溯觉得有些不快,男人的胜负欲,是催动事态发展的利器。 他放下手里的杯盏,偏头打量她,“小娘子似乎不愿意遵循陛下的安排。崇庆帝命你与高存意结亲,你辛家从善如流,当朝圣上命你与我结亲,你却百般推脱……难道在你心里,崇庆帝比当今圣上更有威严,我这太子,不及前朝的高存意?” 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政客的手段,可比家下两位阿婶厉害多了。 居上自然立刻要否认,“我们辛家对大历、对圣上,那都是没话说的,殿下千万不要曲解我,更不要曲解辛家。” 凌溯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了,在小娘子看来,我与赵王世子不可相提并论。” 居上因他的话大感惶恐,太子不及王世子?不是她眼瞎,就是世子太冒尖,将来总有一日要被削平。 千万不能因自己,连累了无辜的凌凗。居上道:“我老实和殿下说,这件事与世子没有关系,是我自作多情。反正我与殿下不合适,倒不如各自另觅良缘……今日宴上很多女郎都是才貌双全,出身名门的,总有一两位殿下能看得上。我呢,人微言轻,不敢告诉父亲,更不敢反驳陛下。殿下就不一样了,之前不是不中意中书令家四娘子吗,再不中意一回,陛下与皇后殿下也不会生气,你说是吧?” 她说完,那张美艳的脸上露出期盼且诱哄式的神情,凌溯认真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娘子认为与我不合适,我却觉得小娘子就是良配。” 居上愕然张着嘴,最后悻悻嘟囔:“殿下这又是何必呢。” 何必单相思吗? 风月狩 第16节 凌溯觉得好笑,他从未单相思,不过不想让她如意罢了。凭什么自己要成全她的愿望?反正娶谁都是娶,那就她吧,至少有趣。 外面大雨依旧没有停歇的征兆,天色晦暗,他站起身,慢慢朝她走去。 “那日大军攻城,我率领骑兵从延平门入长安,看见一个女子探身在阀阅上挂灯笼,惊鸿一瞥,就对小娘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小娘子有勇有谋,胆子也大,我身边正缺这样一位太子妃,与我同进同退。所以你后来两入修真坊,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没有为难你,小娘子要是细想过因由,就应当明白我的用意。”他说罢,唇角勾出一点笑意来,抬指轻巧地挥一挥,“我这人,从来不会随意包涵别人,只对小娘子网开一面,难道还做得不够明显吗?今日参加赵王家宴,我也是为你而来,结果小娘子乱我心曲之后,又看上了赵王世子……我现在有些后悔,确实来得太晚了。” 这些撩拨的话,不用仔细酝酿就源源说出口,对凌溯来说,也算是种全新的体验。终是因为面前人太可恨,不将太子威严放在眼里,惹得他不高兴了,自然要小受惩处。 居上朝后退了一步,因为他给人的压迫感太强,自己的个头不算矮,在他面前,却像随时能被他拎起来一般。 这人好高,不知道一顿要吃几碗饭。信步而来简直像座山,让人喘不上气。 她秉持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十分体面地说:“殿下这么一剖白,不知怎么,我竟有些得意。” 得意?好硬的铁口! 凌溯步步欺近,看她一路退后,一直退到了帐边,“小娘子应该得意,能让两位储君看上,天底下除了你,没有第二人了。” 居上还在强装镇定,“我当然不同于一般庸脂俗粉……殿下,你别再过来了,人与人之间说话要保持一点距离。” 但他根本不听她的,两人之间相隔不过一尺,居上能闻见他领间的兰杜香气,被体温晕染后幽幽地,直往人鼻子里钻。 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带着玩味,也带着嘲弄,“你与赵王世子说话时,有没有离得这么近?” 居上心道人家是有礼的君子,哪像你这样面目可憎。 阿耶当初看她是女孩,很担心她日后处于劣势,没成婚时万一遭遇登徒浪子,成婚之后万一郎子恃强凌弱,因此教了她一些拳脚功夫,用以防身。虽然很久没有操练了,但这个比骑射学得好,比方直拳、劈掌、肘击…… 近身肉搏讲究快准狠,所以当太子低头揶揄她时,她想都没想一拳朝他面门袭去。太子到底是练家子,反应神速,抬手接住了她的拳。趁着这个间隙,她猛地推了他一把,推得他倒退了两三步。从他震惊的神情里可以看出,应该十分想不明白,一个女孩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胸口被推得隐隐作痛,久经沙场的凌溯很觉没有面子,怔愣过后慢慢直起腰,她已经退让到一旁去了。那外露的心眼子看得人牙痒,她还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笑着说:“殿下别这样。” 别哪样?靠近她,被她推得趔趄? 然后更大的疑问涌上心头,凌溯问:“你平日在家,天天举沙袋吗?” 居上黑了脸,“哪有女郎天天举沙袋的。” “那就是天生神力。”他言之凿凿断定。 不好意思,就是天生力气大,没办法。女孩子不够娇弱不讨喜,她知道,但有弊也有利。想当年存意对她动手动脚,被她一个过肩摔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后来每次见她都老老实实,掖着两手,毕恭毕敬像听三师教诲一样。 辛家的女儿不需要靠柔媚俘获男人,谁不服气,过过招也可以。 她表情骄傲,凌溯看着她,哂笑了一声。自己战场上从来不轻敌,但这回居然大意了,小看了这本该娇滴滴的女郎。 长出一口气,他缓了缓心神,“右相对小娘子的教诲,与别家不一样,出乎我的预料。” 居上道:“承让。花拳绣腿,让殿下见笑了。” 这一闹,凌溯被她打乱了计划,本想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现在是不成了,唯有尽力挽回颜面,“等日后有机会,一定再向小娘子讨教。” 讨教就不必了吧,这次是出其不意,下回人家有备而来,她照样被人鸡崽般拿捏。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她随口应着,转头看帐外,混沌的天地清明起来,雨势也小了。她又惦记居安,不知道她被堵在茅厕,现在怎么样了。 盛夏的雨,说停就停,一时云散雨收,刚才被雷击中的那棵树,终于引来了围观的人。先是一群家仆,后来大帐中的宾客也纷纷赶到,只见半截树干耷拉在一边,被雷击中的地方焦黑一片,连带树根周围的青草也垂下了脑袋。 众人很惊讶,雷击的落点第一次近在眼前,有时候真是免不了感慨,造化面前,人人孱弱如草芥。 当然感慨过后,有人想起了小帐中的太子,这次雷击距离小帐,大约只有两三丈的距离。 商王凌冽看向帐门上的太子,“阿兄受惊了……” 话没说完,太子身后多出半个身影,辛家的大娘子居然也在帐内,尴尬地“嗳”了一声,“我来躲雨,恰好遇见殿下。大家放心,殿下好好的,不曾受到惊扰。” 这话可说是欲盖弥彰,所有人都在大帐中,只她一个躲到小帐里来。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她就和太子独处了这么长时间,期间连侍膳的人也过不去,可算是天赐良机。 居上知道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憋屈地望了望人群中的凌凗。他还是如常带着温和的笑,仿佛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他还愿意相信她。 但明眼人都知道,长安城中不久又该流传起辛家女要作配当朝太子的谣言了,她的姻缘再一次受挫,下次去西明寺,看来该虔诚拜拜月老。 也就在这时,居上看见了混迹在人群中的居安,她兴高采烈朝她眨眨眼,那满面笑容,分明庆幸长姐在全家人面前许下的豪言要成真了。 居上被气得倒仰,自己跑出来找她,她怎么在大帐里?真是被鬼遮了眼,要不是因为这件事,自己应该和凌凗并肩而立才对。 反正这次是糟了,眼看能成的好事彻底交代了,天底下怕是没人敢与太子争锋,再有好感都会知难而退。 一旁的凌溯依旧一副散淡样貌,见太子千牛都赶来了,转身对赵王妃道:“阿婶,东宫还有些事务要处置,我久留不得。今日多谢阿婶款待,饭食很丰盛,我用得很好。阿婶且留步,我先回去了,待过两日闲暇了,我再来向阿婶请安。” 他态度恭敬,赵王妃自然要领情,含笑道:“殿下喜欢就好。来前先派人知会我一声,我准备好殿下爱吃的菜色,迎接殿下。” 凌溯颔首,谦恭地道了声好。 居上很高兴他终于要走了,可谁知他临走之前又下黑手,“圣上决定的事,无人能够更改,那件事我爱莫能助,请小娘子见谅。”说罢向在场的人略拱了拱手,带着他的随从们佯佯往园门上去了。 众人把视线调转向居上,居上嗒然无言。肚子还饿着,又被太子明里暗里隐射了一番,这次的宴席算是白来了,早知如此,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后来的结交没有多大意思了,太子的兄弟们上来与她攀谈,大概是想打好关系。凌凗则一直旁观,脸上也不见有什么异样,只是心里觉得遗憾,还没来得及开始,一切便结束了。 将到巳初时分,宴席终于散了,众人各自登车返回,路上居安和居幽问她:“阿姐,你怎么与太子殿下进小帐了?” 居上无精打采,“不是我有意要和太子躲在小帐里,那帐子是王府给太子开的小灶,我进去躲雨而已。”说起这个就有点生气,转头恶狠狠看向居安,“你先前究竟上哪里去了?为什么我到处找不见你,还以为你又如厕去了。” 居安茫然道:“我一直在啊。马球看着没意思,就和蛮娘上南边赏花去了,他们来的时候,我早就进大帐了。” 所以是白担心了,果然自己和太子有孽缘,这样都能遇上。 但两位妹妹却很高兴,居幽说:“阿姐,你一定要嫁给太子。我先前听她们偷偷嘀咕,说你许过前朝太子,好运气用完了。当今太子不是高存意,不会只看重样貌,风水轮流转,也该转到别家了。” 居上苦笑了下,心说我倒是希望呢,谁有本事让太子改变决定,成全了她和赵王世子吧! 细琢磨,悲从中来,后来凌凗都不与她说话了。这个凌溯,真是天底下最坏的人,居上哑巴吃黄连,感觉这命运的车轮,已经快把她的脸碾扁了。 居幽看得出她的沮丧,抚抚她的手问:“阿姐还是中意赵王世子?” 没等居上说话,居安道:“太子殿下多好,阿姐没有瞧见那些贵女们,两只眼睛都快看直了。这位殿下长得好看,又有男子气概,我看比赵王世子强。” 居上无奈地瞥了眼居安,“你果真觉得太子好?” 居安说是啊,“尤其他还帮过阿姐,上回要不是他,阿姐少说流放千里。” 那倒是,居上茫然望着车顶,也不再挣扎了,听从命运的摆布吧。 耳边响起居幽的叹息,她还在因为今日没有见到武陵郡侯而失望。居上捏了块糕点放进嘴里,一面道:“信来信往也有些时日了,该说定便说定吧。” “可提亲不得人家先登门吗。”居幽也有些没耐心了,等来等去不见人,原先三五日一封信,到如今间隔越来越久,上回接他来信,已是半个月之前了。 “想是忙公务,说不定上外埠去了。”居安最会安慰人,好歹替阿姐舒缓了下心里的焦虑。 居幽点点头,觉得居安的话有几分道理,陷入爱情里的人就是这样,抓住一点机会便开解自己。遂重新整顿下精神,至少进门见到家里人的时候,有个好面貌。 马车停稳了,掀起幕篱上的纱幔下车,门上早有仆妇等候着,将她们引到后面的花厅里。 杨夫人妯娌三个并八位阿嫂都在,看见她们忙招手,“快来坐下,怎么样?今日赴宴的,可都是才俊?” 居安对这种男女相亲的事一知半解,也数她兴致最高昂,知道阿姐们今日多少都闷闷不乐,便替她们答了,“长安的名门贵女全都出席了,我还见到顾家的几位姐姐了。那些皇亲国戚们呀,个个年轻威武,今日这场宴席,定能凑成好几对。” 顾夫人听居安提起娘家的侄女,多少也要询问几句,自己已经有半年不曾回家看望过了,不知那些侄女现在行止言谈怎么样。 居安说都很好,“春风姐姐更漂亮了,云期姐姐还是不爱说话,云溪阿姐瘦了些。” 李夫人更关心自家的孩子们,“你们三个,有没有遇见可心的人?太子殿下出席了吗?” 居安看了居上一眼,这个问题她就不怎么好回答了。 居上只得接过话头,“太子殿下来了,不过不曾逗留太久,雨后就走了。” 说起那场大雨,杨夫人仍心有余悸,“真是吓人得很,天暗得锅底一般,还有那几个炸雷……不知这回城中有没有伤亡。” 居安是个没心眼的,脱口道:“有一个雷,恰好落在王府花园里,把树都劈断了。那雷离太子殿下和阿姐近得很,好在不曾伤着他们。”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殊胜,你与太子怎么样了?” 居上已经不想反抗了,干脆继续打肿脸充胖子,半真半假道:“我的力气和手段,彻底把太子殿下降服了。” 大家听后很欣慰,原本新朝建立,很多人都以为辛家的气运尽了,没想到如今反倒更加蒸蒸日上。家主升任了尚书右仆射,要是居上仍旧能当太子妃,那么辛家再辉煌百年,不是问题。 接下来就等着宫中降旨了——如果凌溯当真向陛下表示,愿意迎娶辛家长女的话。 居上连着好几日战战兢兢,唯恐阿耶带回宫中最新的消息,岂知等了又等,并没有任何进展。她想或许运气好,不用堵心了,太子只是吓唬吓唬她。 但这种情况通常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辛道昭显然有些坐不住了,晚饭之后让居上留下,表示有话要说。 于是一家三口坐在昏昏的灯火下,阿耶歪着脑袋琢磨半天,“难道太子没有结亲的意思?” 说句实在话,若是被回绝了,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就说中书令家的四娘子,好一段时间成了别人口中的话题,自家唯一可庆幸的是,那日陛下单独和他说起儿女婚事,消息起码没有外传。太子若是不中意,自家就另寻出路,于是偏身问居上:“赵王世子,你那日可曾留意?” 提起赵王世子,居上就很难过,那种失之交臂,与错过陆观楼不一样。 她耷拉着嘴角道:“阿耶,我与赵王世子说上话了,他说冬日要起个捕鱼的局,请我上野外吃鱼脍。” 辛道昭说好,“宫中若是没有消息,我看可以另做打算。陛下那里我不便催促,和赵王却可以私下谈一谈,这门婚事也很不错。” 居上心里又燃起了希望,“阿耶打算什么时候问赵王?” 辛道昭说:“且看机缘,这两日朝中正商议收复典合城,军国大事要紧,等抽出工夫来,我再与赵王详谈。” 杨夫人在一旁半晌没说话,一直盯着女儿脸上神情。见提起赵王世子,她眉眼便一亮,心下有数了,催促着丈夫:“孩子的婚事也要紧,若是想说,哪日没有机会。” 辛道昭想了想道:“那明日看看。” 后来居上从上房退出来,返回自己的院子,路上对药藤说:“我应该相信太子的人品,宫中一直没有下令,肯定是他向陛下澄清了,看来我错怪了他。” 药藤咧了咧嘴,“这种事还能逗趣?” 居上正要接话,忽然看见一个人影提着拳头大的灯笼,从前面的小路上经过,蓦地一闪,吓了她一跳,忙大喝一声:“谁在那里?” 人影站住了,转过身来,灯笼照亮了面目,是居幽跟前的果儿。 居上松了口气,“这么晚了,你上哪里去?” 果儿说:“回大娘子,我们娘子想吃太白楼的薄夜饼,派婢子出去采买。” 半夜三更吃饼?居上看她有些拘谨的样子,料想大约又与武陵郡侯有关,但果儿不说,自己也不好探听,便点了点头,摆手道:“去吧。” 第21章 太子妃。 果儿福身行了个礼, 提着灯笼去远了,药藤走了好几步,还回头观望, 一面对居上道:“这果儿近来神神叨叨的, 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居上道:“不是正给二娘子传信吗, 难怪这样。” 药藤听了没有再质疑, 只是悄声耳语:“我看这郡侯怎么不大靠谱,二娘子每日魂不守舍的,让她出去见人, 她也懒懒的。” 风月狩 第17节 居上感慨起来:“看见了吧,为情所困就是这副模样,就算劝解也没有用, 解铃还须系铃人啊!”边走边又道,“过两日与二兄说一声, 让他留心打探, 看看这武陵郡侯究竟是何许人也。别不是书上写的妖怪吧,光是书信往来, 不见登门提亲。” 两个女孩子商议, 怪力乱神一通胡思乱想, 然后哈哈一笑, 谁也没有将这件事当真。 到了第二日,听说居幽生病了, 居上过去看望她, 她闭着眼睛装睡, 唤她也不理睬。出门的时候居上不由嘀咕, 自己没有哪里得罪她, 怎么忽然之间就不理人了。 心下纳罕, 问过居安,居安也不明白,摇着头道:“二姐如今心思沉重,都是那位武陵郡侯闹的。” 居上不是那等爱管闲事的人,居幽若是有心事,姐妹之间商议着来,她能帮则帮。像现在这样事事憋在心里,自己看过之后就不再管她了,只是叮嘱她身边的婢女,好好看着二娘子,若二娘子独自出门,一定要来禀报。 居安问:“为什么二姐出门,要让人回禀?” 居上说:“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 居安满脸疑惑,眼巴巴看着长姐潇洒去远了。她身边的蛮娘比她大几岁,俯在她耳边告诉她:“二娘子心悦那位郡侯,这样的女孩子最容易上当。若是那位郡侯心术不正,诱哄二娘子,做出什么有违礼法的事来,那就坏事了,所以大娘子让人看着她。” 居安纯良得有些蠢,“有违礼法?怎么有违礼法?” 蛮娘甚至觉得她在装傻充愣,无奈地说:“譬如还未商定婚事,就‘那个’之类。” “那个是哪个?” 蛮娘看了她半晌,忽然“啊”了一声,“小娘子不是想吃玉尖面吗,婢子让厨上蒸了,现在应当熟了,我去看看。”说着便快步离开了。 居安嘟囔不休,最讨厌话说半截的人。 正摇着羽扇打算回自己的院子,半路上看见父亲回来了,忙喊了声“阿耶”。 辛道昭摆了摆手,“大热的天,别在园里乱逛,看中暑了,快回去!”自己匆匆进了上房。 房里的杨夫人正在练字,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忙放下了手里的羊毫。 屏风那边一个人影闪过,很快进了内堂,辛道昭喊了声“夫人”,一面招呼她过来,“我今日中晌连饭都没吃,找见了赵王与他寒暄两句,打听那日起宴办得是否顺利。结果赵王闪烁其词,看样子没有上回热络了。” 杨夫人道:“怎么,他家世子觉得咱家殊胜配不上赵王府?” 辛道昭也蹙起了眉,“我见他这副模样,心就凉了半边,料想他家是没有这个意思了,只是话不好说透,倒弄得咱们家姑娘上赶着似的。后来才听见他半吞半含说起,说什么洛阳花好,不敢攀摘。” 杨夫人倒不解了,“这是何意啊?花就长在那里,既是不敢攀摘,还起什么宴?” “我也是这样想,暗里话赶话的逼他说出实情。他说太子与殊胜的事,如今朝中都知道了,他很愿意与咱们家结亲,又怕夺人所好,将来不好收场。” 杨夫人听得置气,“宫中不是没有下旨吗,若长久不降旨意,或是哪天换了别家,那殊胜怎么办?难道还去东宫做良娣不成?” 辛道昭点头,“我也不平,又不能去问圣上,心下真是憋屈得很。”顿了顿又道,“不过赵王见我愤愤,倒是透露了内情给我,说宫中已经在筹备,不日就要降旨了。” 杨夫人道:“是降与咱们家,还是降与别家?” 辛道昭十分肯定,“一准是咱们家。” 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杨夫人长出一口气,回身坐进了圈椅里。想起那日居上提及赵王世子便明亮的眼眸,分明是更属意于那位世子。如今宫中真要定准了,也不知她欢喜不欢喜,称意不称意。 “可要告诉殊胜?”杨夫人沉默良久方问丈夫。 辛道昭说:“再等等吧,旨意降了便降了,要是等不来,反倒心里焦急。” 其实这件事,焦急的只有辛道昭夫妇。说实在话,女儿真进了东宫,将来礼数多,行动受限,诚如白养。但这又是份巨大的荣耀,满朝文武没有几家能顶得住这种诱惑。 诚然,早前门阀大兴时候,嫁女甚至看不上帝王家,但今非昔比了,上位的就是门阀,且新帝收拢了权柄,世家已经需要依附皇权而生,只有联姻,才能更加紧密地联合。 好在殊胜这孩子虽脾气不好,但大是大非上懂得顾全大局,将来就算旨意下了,也不会吵闹。 老父老母忽然又生出些许不舍来,彼此坐在圈椅里,良久不曾说话。 好半晌,才听见杨夫人问:“若是钦定了太子妃,可是立刻就要入宫?” 这点辛道昭也不敢肯定,“听说北地习俗不一样,也不知规矩会不会搬到长安来。若是照着前朝旧俗,旨意一降,孩子就要入宫,不到大婚爷娘是见不着面的。” “那北地是怎么安排?” 辛道昭说:“有专门为联姻设置的女学,与门阀结亲的女郎都送进女学里受女师调理,学得差不多了,就可归家待嫁。” 杨夫人不大称心,“还要受女师调理……咱们这样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孩子,世上有几个女师能教导她们?” 妻子护女心切,在她眼里孩子千好万好,用不着调理。辛道昭笑了笑,“殊胜行止尚可,脾气欠缺圆融,多些磨砺也好。”心里却隐隐担忧,别回头三句话不顺心,抓着女师一顿好打。 反正真要是到了这一步,再好生叮嘱吧。夫妇两个看着外面艳阳高照的庭院,白辣辣的日光,照得他们眯起了眼。 就这么等了两日,宫中的圣旨果然到了,毫无意外地册封了居上为太子妃。没有良娣,没有良媛,就她一个,算是给足了辛家面子。 送走了宣旨的官员,阖家女眷忙着上来查看圣旨,一堆称赞品德的溢美之词,好多和居上不搭边。但是没关系,圣上说你有你就有,可以心安理得接受。 尘埃落定了,李夫人反倒感慨起来:“终究是为了一大家的体面和荣耀,把殊胜填进去了。” 填进去这个词说得好,欣喜之外,饱含愧疚和遗憾。 大家看向居上,命里注定要当太子妃的人,转了个弯,还是走上了老路。 居上见大家眼神里带着心酸,笑道:“先前的图谋不是成了吗,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还是太子妃,不过太子换了人当,就当一番新鲜体验,没什么不好。” 她极力宽慰大家,但自己又因错过赵王世子而惋惜。越得不到越念念不忘,居上的心里,从此有了不可磨灭的白月光。 当然与当朝太子结亲,那种盛大的阵仗,着实可以满足人的虚荣心。过礼当日周围坊院的人都来观礼,看着大小妆抬九十九,源源不断运进辛家大门。五色彩缎、如山的铜钱,还有猪羊牲畜、米面点心、奶酪油盐……将辛府的前院堆得满满当当。 宗亲里挑选出的函使和副函使送来通婚书,上面很真诚地写着承贤长女玉质含章,四德兼备,愿结高授。辛道昭将早就准备好的答婚书恭敬奉上,互相交换之后,六礼就完成了一大半。 居上站在边上看着,看出了旁观者的乐趣,待到阿耶的视线向她投来,她才意识到这件事和自己有关。 不过太子很高贵,结亲只须降旨,不用亲自前来,少了很多尴尬。 待一切礼节都过完了,辛道昭才将函使拉到一边询问:“小女何时入宫?” 函使是宗族中有声望的长者,与辛道昭同朝为官,后面的安排还是知道的,偏头道:“新朝初建,陛下不打算沿用前朝旧习,也不以北地风俗为准,会在城中择一处作为太子行辕,请太子妃在行辕中暂居,学习宫中礼仪之外,多与太子殿下相处。” “与太子殿下相处?”辛道昭诧然,“这意思是太子大婚前,也留宿行辕?” 函使说可不是,“如今的年轻人,个个有主张,唯恐婚后起龃龉,婚前多相处,日久生情了,夫妇将来才能和谐。” 辛道昭茫然眨眼,心下觉得不妥,自家的女儿还未成婚,就和太子住在同一屋檐下,那岂不是要吃大亏? 可是宫中既然这样安排,实在是难以推翻,想来还是顾忌殊胜与前朝太子定过亲,帝后拍脑袋一合谋,想出了这么个损招。 罢了,还有什么办法,至多搬入太子行辕的时日,再行商议。 可谁知函使临走的时候特意叮嘱:“别拖延得太久,尽快送太子妃入行辕。行辕中备了教授规矩的傅母,待合乎宫中标准了,就可以回来待嫁。” 辛道昭只得说好,客气地将一干人送出了府邸。 回到厅房里,正听见妻子在教导女儿:“虽说名正言顺,但还是要守礼。女孩儿家,保全自己最要紧,与太子殿下保持些距离,夜里睡觉警醒着点。” 居上诺诺答应,为了让母亲宽怀,咬牙切齿地说:“我有一双拳头,能够护卫自己,太子敢造次,我就敢打人。” 打人这件事,好像不太好,杨夫人道:“那是太子殿下……下手不能太重,万一闹起来不好收场。” 辛道昭皱眉,“怎么这样教唆孩子,还动拳头,那是能够随意动手的人吗?其实细想想,这样也好,不在宫中,行动自由些,要是果真与太子合不来……你且回家,阿耶想办法上疏陛下,请求撤婚。” 阿耶表了这样的态,让起先不怎么当回事的居上,感受到了什么叫重任在肩。 父亲疼爱女儿,愿意上疏拒婚,这年头没有强买强卖的婚姻,但真正实行还须有胆量,也要冒被针对、被贬黜的风险。她知道其中利害,父亲越是这么说,她越是不能让爷娘担心,便坦然道:“算命的说我天生好命,先前和存意只能说将就,这位太子,应该不比存意差。” 那倒是,辛道昭侃侃告诉妻子:“太子殿下身长七尺,容貌清俊,且为人谦逊,行事很有手段。” 居上咧嘴讪笑了下,心道确实是很有手段,使坏也很有手段。 杨夫人不以为意,“我连金面都不曾见过,别同我说,说也没用。” 女儿要是嫁给一般人家,新郎子过礼当日是要登门请安的。如今许了太子,也不知太子是不是看不起岳丈家,连面都不露,这让作为岳母的杨夫人有些不满。 李夫人在一旁说罢了,“那是储君,将来要接任帝位的……” 辛道昭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话且不敢随意说,虽是实情,传出去也不好听。” 大家听了纷纷点头,略站了会儿,又忙于清点财礼去了。 居上从厅房里退出来,姐妹三个在园子里漫步,居安追问居上:“阿姐要去行辕了,我往后还能见到你吗?” 居上说能啊,“行辕又不在宫里,和一般宅邸一样建在坊院,你想见我的时候就来找我,或是等我混熟了,也能偷偷回来。” 居幽觑觑她,欲言又止,若论心迹,还是很羡慕她的,至少婚事定下了,心思也就定了。 自己这头呢,好像越发玄妙了,阿兄带回了郡侯府的消息,家业也好,爵位也好,都是靠得住的。但很奇怪,近来再也没有一字半句,仿佛这个人不知不觉消失了,明明还在城里,为什么音讯全无了。 居上知道她的苦恼,更希望她能快刀斩乱麻,“既然只是书信来往,断了音讯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可居幽就是个死脑筋,一见钟情后难以自拔。 果儿带着无奈的笑,对居上道:“大娘子,我们娘子是个重情义的人,这么长时候,婢子都看在眼里呢。” 既然劝不住,那只好再想办法。居上道:“等我和太子有些交情了,托他问问武陵郡侯。” 果儿微怔了下,又望向居幽,迟迟道:“直去问郡侯,让她给小娘子交代吗?这样怕是不好吧!” 居幽也红了脸,“阿姐,我怕失了面子。” 居上道:“自然不会提你,就打听打听他可有中意的女郎,要是另有其人,你心里有数,也不必再费心思了。” 其实辛家的女儿配郡侯,并不算高攀,甚至有些低就。这武陵郡侯也属实奇怪,若是不愿意结交,写封信说明就行了,可偏偏吊着。据居幽所说每回当她不抱希望时,必会接到一封书信,信里言辞恳切,说很喜欢这样既近且远的联系,有种朦胧的美感。 居上没好说,朦胧个腿儿!含含糊糊,浪费时间。 可居幽不听话,她这个做堂姐的也不便多劝,眼下先安顿好自己要紧,得了空再去过问居幽的事吧。 很快,太子行辕就筹备好了,在东市以南的新昌坊。 说起新昌坊,不得不提到乐游原,那是个长约二里的园囿,起先不在长安之内。后来经过几朝扩建,慢慢被囊括进了城池,原下四坊,宣平、新昌、升平、升道,成为达官显贵与文人墨客安家的上佳之选。 改朝换代之后,长安城中很多宅邸的家主遭遇变故,新昌坊那个行辕,就是前朝大文豪的旧宅。 将作监修缮用时很快,几乎三五日就焕然一新了。这日宫中派人来通传,说行辕中一切齐备,太子妃随时可以前往。 居上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干脆收拾一番,带上身边侍奉的几个婢女,就往新昌坊去了。 家里人随行送别,一路把她送到行辕门前,宅内穿着女官袍服的人早在门上等候,见正主下车,齐齐向她附身行礼。 那重厚厚的门扉,仿佛隔绝阴阳,阿娘送她进门的心情,简直像送她重新投胎,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女史上来劝慰,笑着说:“夫人不必担心,娘子在行辕之中一切随意,夫人想来探望也不是难事。” 杨夫人闻言,这才略感安心。 其实宫中也有他们的考虑,不必把帝后想得那么尖酸。毕竟孩子在家十几年,不曾离开过爷娘,要是一下子进宫,再也不见家里人,怕有好一阵子要难过哭泣,行坐也不得适应。像现在这样更好,一步步来,先分了家,习惯爷娘不在的日子,将来进了深深宫苑才不会想家。太子妃与一般的皇子妃不一样,他日终要母仪天下,宁愿在行辕中犯些小错,也不要在宫中惹人笑话。 居上迈进了门槛,回身说:“阿娘,阿婶,快回去吧。” 杨夫人妯娌三个勉强含笑,朝她回了回手,“进去……进去吧。” 顾夫人看着她被女史领进宅邸,怅然喃喃:“怎么好似入狱一样,做太子妃,与我想象的不一样。” 风月狩 第18节 想象中是什么样呢,高坐厅堂,接受全家小心翼翼的拜贺,然后不再随意见人,等着大婚那日入主东宫,可实际完全不是如此。和凌家不像和高家那样熟稔,也没有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自然是宫中怎么吩咐,奉旨的臣子就怎么承办。 杨夫人叹了口气,怏怏收回视线,“走吧。” 大家只好登车,坐在车里撩起窗帘再看一眼,这行辕恢弘,景色也宜人,但殊胜会有怎样的际遇呢……但愿神天菩萨保佑吧。 第22章 生猛男鲜。 *** 女史将人领进宅邸, 居上转头四下打量,果真是大文豪的旧宅啊,格局开阔, 繁简得宜, 比之辛宅, 尤胜几分。 更新鲜之处, 在于这里没有压人的长辈,早前在家时候听过三婶抱怨,回忆起当年的婆母, 至今心有余悸。说太夫人出身四家之首的清河崔氏,大到为人处世,小到言谈举止, 每一项都有严格的要求,居上的母亲杨夫人因是长媳, 更是饱受其害。后来太夫人过世了, 妯娌三人在过往的年月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才使得多年亲如姐妹, 从来不生嫌隙。 反正三婶极力对她宣扬了一通家有婆母的厉害, 居上虽然不曾见识过, 但心里总有忌惮。不过这里很好, 太子的母亲在宫中,行辕里数太子最大。太子忙于政务, 可能会经常留宿东宫, 如此一想顿觉自在, 这建于山清水秀之地的宅邸, 住住好像也不赖。 女史在前引路, 回头观望时脸上带着和煦的笑, 温声道:“婢子们是昨日入行辕的,这里绿树成荫,离乐游原也近,总觉比城中其他地方凉爽些。娘子早晚记着添衣,千万不能贪凉,受了风寒。” 居上道好,“我们初到这里,处处都不熟悉,一切还需内人照应。” 女史笑了笑,“娘子放心,若有什么交代,只管命人传话。行辕中人,都是为侍奉殿下与娘子设置的,娘子或是有什么想吃的,或是有什么想要的,都可吩咐下去。”一面又道,“行辕里有长史和家丞各一名,是从东宫调遣来的。内院有六位傅母,引导娘子琴棋书画和焚香烹茶,还有两位日常规范娘子言行的教习,及东宫女史十八人,听候娘子调遣。婢子先带娘子去前堂,等众人向娘子见过了礼,再送娘子回园中休息。” 总之来了这里,肯定不像在家时松泛,居上早有准备,因此觉得问题不大。 从前门到前堂,须穿过深幽的木廊,进门便见站得整整齐齐的教习和女史,恭敬向她行礼。 至于长史,居上是见过的,前阵子鄜王劫狱,顺利把她和药藤送进了左卫率府,那时太子来提审,边上就站着这位长史。 因有过一面之缘,长史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叉手向她长揖,“臣高缜,请娘子安康。” 居上想起那日自己的狼狈模样,还有大堂上的剖白,就觉得汗颜不已。不过转念一想,如今不是说到做到了吗,谁敢笑话她! 于是整整神色,客气地颔首,“高长史不必多礼,以后还请长史多多拂照。” 长史说是,向居上引荐了家丞,“自今日起,由臣等侍奉殿下及娘子。因圣上有口谕,唯恐娘子入宫受拘束,特命暂将东宫左春坊五局搬进行辕,听候调遣。平时诸如膳食、医药、汤沐洒扫等事,由各局专管,娘子若是想读书,还有司经局藏有天下奇书,可供娘子阅览。”说罢又引来八位傅母,“这几位都是皇后殿下挑选出来的内官,助娘子熟悉宫中礼节,日后就在娘子园中听令。” 说起皇后派来的,居上便有些忐忑,先前想称王的心,倏地枯萎了半边。 长史看出来了,笑着说:“娘子是世家出身,言行举止必定无可挑剔。她们不过辅佐娘子而已,娘子不必担心。”顿了顿复掖手道,“娘子路上辛苦,天气又炎热,臣先送娘子回去歇息,且熟悉熟悉这行辕内外,再说其他。” 居上道了谢,又被拱卫着送进了后面的花园。 这花园建得很妙,池子、假山、木回廊,一样不缺,大概为了凸显行辕的作用,将作监规规整整地,将大小院落合并成了两个独立的院子,中间只隔了一堵矮墙。居上站在属于自己的院子里向东眺望,暗暗嘀咕这么矮的墙,才到她齐肩高,脑袋全露在院墙上,隔壁的动静只要想看,岂不是看得明明白白? 唉,真是费尽心机。居上在长史尴尬的笑容里,体会到了帝后为增进新人感情的一片苦心。 “娘子看,这园里景致不错吧?”长史没话找话般,拿手大大一比划,“娘子若是有事找殿下,直接派人过去通传就好,往南六七丈有个随墙门,可以从那里穿行。” 居上心道这还要绕远路通传?直接隔墙喊一声不就好了。不过碍于至高无上的身份,大概不兴扯着嗓子叫唤,优雅的最终定义就是不断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遂点头说好,“麻烦长史了。” “不麻烦、不麻烦。”长史笑得像花一样,“臣的存在,就是为了更好地侍奉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子。” 居上朝隔壁院落看了看,心存侥幸地询问:“太子殿下平时公务很忙吧?早前经常出入左卫率府审案,这里又离东宫这么远……晚上不会回来吧?” 长史那双小眼睛眨巴了两下,十分肯定地说:“行辕就是为了促成殿下与娘子多多接触,特意准备的。殿下平时公务虽忙,但必会遵陛下与皇后殿下的教诲,这段时候会夜夜居于行辕,只要娘子想念殿下,就能立刻见到他。” 居上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念太子?此话从何说起! 反正探得了消息,心里有了准备,居上说好,“我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再请教长史。” 长史道是,微微虾了虾腰,带领家丞和内侍退出了院子。 剩下几位傅母,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如何尽职引导,一位姓符的傅母上前行礼,笑着说:“中晌的饭食,典膳局已经开始预备了,再过两炷香便可入席,请娘子暂歇片刻。待申末,张媪预备了茶具,侍奉娘子饮茶。” 所谓的侍奉饮茶,就是要教她煎茶的手法,关于这个居上是不怕的,自己六岁时起就站在顾夫人边上习学,这等高雅的活动,不过是世家大族的日常。 随口应了一声,傅母们暂且退下去了,她在上房转了一圈,一重重的直棂门和纸屏风,构建出厚重典雅的居室。再上二楼,天窗上开出一个圆形的露台,凭栏望过去,对面的寝楼尽收眼底。再仔细一瞧,对面二楼窗后摆着一张罗汉榻,连榻上用的锦被和引枕,都看得清清楚楚。 药藤有感而发,“真是用心良苦,小娘子若不与太子殿下琴瑟和鸣,简直天理难容。” 居上咧嘴发笑,“我以前一直觉得长安开明,却不想北地更超俗。” 尤其帝后,大概因为太子年纪过大,到现在还孤身一人,作为父母便有些坐不住了。不过这楼建得很漂亮,连这用以窥望的窗口都雕琢得玲珑。大家初到一个地方,新鲜劲不曾过,将内外都熟悉了一遍,转眼便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唯一一点不好,就是吃饭有傅母旁观。居上的教养自是不必说的,怎么用箸、怎么用匙、怎么夹菜、怎么进饭,都有条不紊,让人抓不住错处。 监察的傅母也暗暗松了口气,太子妃出身门阀,从小家中管得严,小时候练成的童子功,可比半路上硬练的强多了。她们这些奉命办事的人呢,正好也偷个懒,不必样样纠正,少了很多麻烦。 一餐饭下来,傅母觉得自己可以向皇后殿下回禀了,进食这一项,太子妃顺利过关。 饭后长长歇个午觉,申末时分太阳西斜,居上出门时,廊下已经安排好了长案。 负责传授茶经的张媪在案后正襟危坐,有了前面的观察,自己也不敢随意托大,慢条斯理道:“救渴,饮之以浆,荡昏寐,饮之以茶。娘子出身世家,贵府上必定教授过煎茶要略,老媪先向娘子演示一番,若有不足,请娘子指正。” 居上牵裙在胡床上坐定,静心看她从备茶开始,一步步安排。 到了备水时,张媪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山水拣乳泉、石池慢流者,若是瀑涌湍急,便不可用之,娘子知道为何吗?” 居上说:“漫流者沉淀,激流者泥沙翻涌,因此不可用。” 张媪点了点头,又讲煮水调盐,“其火用炭,忌用劲薪,更不能用松柏之类的膏木生火。初沸,调之以盐,盐能调和茶味,减轻苦涩……” 居上听她讲解,虽然与家中教导的一样,但也用心观察每一个步骤。 张媪加过盐后,有意试探她究竟懂得多少,将手里的水瓢交给她,笑着说:“其后投茶育华,老媪就请娘子动手了。” 像投茶这一环,要是不得要领,三沸后茶沫溢出,难免手忙脚乱,这一环最是检验煎茶者的熟练程度。 结果她看居上从鍑中取了一瓢水,搅动沸水添进茶粉,三沸时浮沫几乎涌出,又从容地浇点茶汤,止沸育华,除去黑沫。等到茶再沸时,那茶汤之上便覆盖了好厚一层沫饽,莹莹地,像落在梅花枝头的积雪一般。 再等分茶,一鍑中只取头三碗,且每碗中沫饽相等,那是煎茶的精华,奇香尽在其中。 居上将三碗茶汤放置在三位傅母面前,含笑道:“我借花献佛,请三位嬷嬷品尝。” 三位傅母谢过了,低头呷了口,细品之下大加赞赏,张媪笑道:“我怕是没有什么可教授娘子的了,娘子蕙质兰心,哪里用得着老媪在一旁多言。” 傅母再客气,身后站着皇后,居上懂得其中分寸,谦逊道:“我有许多不足,还需嬷嬷们指正。这煎茶最难拿捏的是调盐,先前嬷嬷替我加过了,我不过是借着嬷嬷的手艺,煎成了茶汤而已。” 谁都知道那是场面话,但这场面话说得张媪长面子,因此对这位太子妃也颇有好感。 从花园出来,几人边走边道:“长安城中的世家,与咱们北地还不一样,北地豪放,没有长安精细。” 另一个说可不是,“长安于大历,就像沫饽于茶汤,精华全在这里,辛家出来的女郎还用说么。”一面欢喜地拍掌,“可省了我们的事了。遥想当初,我还在元府上做教习,皇后殿下的幼弟郧国公离经叛道,偏要娶一位出身微贱的女郎。那可真是步步劝导,时刻不得放松精神,待人调理出来,我都瘦了好一圈。” “如此说来,辛家女郎还有什么不曾见过的,要论琴棋书画,怕也不让分毫。”说着说着,竟说出了关公面前耍大刀的羞耻感。 几人捂嘴囫囵笑着,走出了庭院,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乐游原上吹来的习习凉风,将长昼的闷热一扫而空。出了宫廷,傅母们也放松了不少,正盘算着要将食案搬到廊亭下,迎面见太子带着翊卫从门上进来,忙肃容,退到了中路两旁。 太子人虽下值了,公务却不断,又吩咐了一番,方抬手挥退翊卫。 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望向那些教习傅母,家丞忙在他耳边回禀:“郎君,辛娘子已经入行辕了。” 太子颔首,踱步过去问那些傅母:“今日教授的课业,辛娘子可服管?” 说得未来的太子妃浑身长刺,冥顽不灵似的。 几位傅母朝张媪递个眼色,张媪忙道:“禀殿下,辛娘子教养极好,是大家闺秀的典范。老媪等不过在旁侍奉,暂且还不曾发现娘子有何失当之处。” 说得凌溯简直要发笑,那个人,还大家闺秀的典范?一身是胆、力气极大,回想当日,要不是自己腿脚稳健,怕是要被她推得仰倒。 算了,这些只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哪里知道她的棉里藏刀,等时日长了,自然能发现她的厉害。 没有再说什么,他负着手踏上了长廊。昨日来这行辕看过一遍,对比时时紧张的东宫,这里的氛围相较之下闲适了不少。 只是园里有些冷清,还好又有人来,即便不相见,知道隔壁院子里住着人,精神上便有了慰藉。 当然,至于是否真能慰藉,他并不抱太大希望,有时乍然想起,也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一时意气就向母亲默认了他们之间有情。不过也不算太糟糕,比起那种小鸟依人的女郎,他确实更欣赏独立果敢,毫不矫情的性格。 矮墙很矮,进门的时候不经意朝西望一眼,两个婢女正从廊下走过,西院里静悄悄的,没有看见辛居上。 东院中的女史迎他进门,他上楼打算换衣裳,回身见连通露台的直棂门敞开着,隐约看见对面楼上有人在室内晃悠,料想就是她,便走过去,放下了竹帘。 晚间用暮食,各有各的厨司,用的菜色也以各自喜好为主,互不干扰。 居上听说太子已经回来了,但没有搞好关系的打算。用过暮食之后,天色渐渐暗下来,听着此起彼伏的虫蟊鸣叫,忽然大感萎靡,坐在鹅颈椅上,开始望着满天繁星长吁短叹。 药藤把装有驱虫香料的熏炉放在她脚边,一面替她打扇,一面观察她的神色,“小娘子怎么了?不高兴吗?” 居上怏怏道:“我想家了,想阿耶,想阿娘,想我的屋子,还有玉龟她们。” 药藤明白她的感受,说实话自己也想,甚至想养在后厨的那只狸花猫。但人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不能随意回去了,药藤说:“小娘子宽心,婢子们在这里陪着你。” 可是还不够,居上难过得厉害,“你说玥奴想念武陵郡侯,是不是就像我现在这样?” 这个问题有点难答,药藤说:“不一样吧,小娘子想爷娘,三娘子想情郎,我觉得三娘子更难受一些。” 那得多难受啊,居上觉得已经无法想象了。 思念是一种病,心就吊在那里,荡悠悠一阵阵发紧。 居上把脸埋进臂弯,呓语般说:“我想回家……” 十七岁还在想家的女郎,说实话不多见,那些年少就出阁的女郎,到了夫家难道也这样吗? 药藤只好尽力抚慰,拍着她的背心道:“只是暂且不能见到阿郎和夫人,等再过一阵子,小娘子到处混熟了,偷着溜回去看看也不是难事。” 居上听后,愈发要叹息:“这里好吃好喝供着咱们,我还思念爷娘呢,想想存意多可怜,家国没了,爷娘也没了,兄弟姐妹贬的贬死的死,好像世上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还从未想过对他忠贞,存意的一辈子真是可悲的一辈子,很不值得的一辈子。 人间清醒的主人,必能教出一个人间清醒的婢女。药藤说:“小娘子不要觉得愧疚,一愧疚就要出事了。” 居上托着腮帮子道:“我不愧疚,就是觉得他可怜,我还是太子妃,他却变成了前太子。” 药藤也感慨:“铁打的娘子,流水的太子,多亏娘子命格好。” 正说着,居上“啪”地一声打在脖子上,嘟囔起来,“这熏香不起效,怎么还有蚊子咬我?” 药藤忙道:“我再添些雄黄,小娘子稍待。”说着便急急进屋找药粉去了。 居上百无聊赖,挽起她的隐花披帛,顺着长长的木廊走了一程,那木廊一直通向园里的池塘,看上去像个小型的码头。 走了半截,忽然听见刀剑破空的声响,一阵阵呼啸来去。居上本就尚武,对这动静自然感兴趣。 于是中途下了木廊,顺着池边的小径往前,一直走到院子尽头的矮墙前。 扒着墙头朝那边看,这一看不得了,只见一个精着上身的生猛男鲜,正在灯下挥舞长剑。轻灵的剑花挽出无数颤动的银线,那肌肉虬结的身躯没有一丝赘肉,因为染了薄汗的缘故,健硕中透出不容忽视的性感来。 第23章 郎君。 风月狩 第19节 “哎哟……”她有点羞涩, 拿手捂住了眼睛,但这种假模假式的矜持,抵挡不住巨大的诱惑。 手指终于还是裂开两道缝, 缝隙间透出了黑圆的瞳仁, 边看边啧啧, 这壮硕的胸口, 跳动着生命的光,这精瘦的腰腹,每一次伸展与回旋都撞在人心坎上……如此身材如此皮肉, 实在让人不想入非非也难。 眼睛享受盛宴,脑子不曾停转,那是太子的居所, 能脱成这样,必是太子殿下无疑。细想想, 老天实则待她不薄, 送来这样一位未婚夫,且不说性格相不相合, 至少很合眼缘。 再一细琢磨, 太子殿下思想不单纯啊, 明明知道隔壁住了人, 还不顾礼节袒胸露腹,别不是想勾引她吧! 居上想得脸颊酡红, 不过好看是真的好看, 甚至体会到了一点男人的快乐。前朝时候听说有个穷奢极欲的权臣, 冬日御寒爱用“妓围”, 所谓的妓围, 就是以团团围坐的官妓作屏风, 手脚生寒便伸入美人怀中取暖。自己在炎炎夏日里观赏太子光膀舞剑,连这闷热的盛夏夜晚,好像也平添了几分清凉。 打过仗的人,身板就是不一样,她乐呵呵地想。正感慨这院墙建得好,胳膊上忽然一阵骤痒,结果脑子赶不上手,抬起就是一掌—— “啪”,寂静的夜里,掌声嘹亮。然后乐极生悲,连蹲下都来不及,太子殿下已经朝这里望过来了。 居上这里觉得秀色可餐,但在凌溯看来,却是另一种惊吓。西院的高楼上悬着灯笼,有残光从背后照来,赫然一个突兀的脑袋出现在墙顶上,顿时让他吃了一惊。 再细看,面目虽模糊,但轮廓清晰,高耸的灵蛇髻、秀美的肩颈,不是他的太子妃,还能是谁! 轻舒一口气,他松弛下来,垂手将剑首抵在青砖上,扬声问:“小娘子夜半不睡,摸黑逛花园?” 居上被逮个正着,但她有经验,越是尴尬,越要学会东拉西扯,分散对方的注意力。遂摸摸头上发髻说:“被剑风吵得睡不着,所以过来看看。殿下,你怎么不穿衣裳?没有蚊子咬你吗?” 凌溯唇角微微抽搐了下,还好她看不见。 这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每日都要操练,但天气炎热的时候穿着衣裳,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衣料裹在身上行动不便,所以干脆不穿了。 原本以为时间很晚,女郎睡得都早,没想到这人是个夜猫子,潜伏在这里偷看。他倒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毕竟男人在女郎面前展现风姿,是件令人愉悦的事。她可以慌张,可以难堪,甚至可以直爽一些,赞叹一句“殿下伟岸”,然而没有,她关心的是有没有蚊子。这让骄傲的太子感受到了十足的轻慢,由此断定她若不是缺了腼腆的弦,就是十足的老谋深算。 “这里的蚊子不咬人,倒是墙头常有野猫徘徊,危险得很。”他转身捡起剑鞘,把剑镶了回去。 居上装作不懂,挠了挠手臂抱怨:“我被咬了好几个包,看来这里的蚊子欺生。” 太子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大概很鄙夷她的装傻充愣。 居上毕竟是体面人,体面人的宗旨是,即便理不在自己这边,也要想办法让自己显得冠冕堂皇。于是语重心长地隔墙打起了商量:“殿下,我搬来与你做邻居了,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真是三生有幸。不过为了我们能够长久和睦相处,我觉得有必要向你提出一点小小的要求,我们两院之间院墙很矮,极容易窥见对方院中光景,殿下是男子,我是女郎,像这等光着膀子练剑的事,以后还是避讳些吧,不要给我造成困扰,多谢。” 可她的话刚说完,便迎来了太子冷冷的质问:“你在那里看了多久?” “什么?”忽来的答非所问,让居上有点慌张。 “我问你,在那里看了多久?” 这种问题,问出来很伤情面,居上决定稍加粉饰,“我刚来,脚还没站稳呐,就被蚊子咬了。” 可他不信,“果真?” 居上说:“果真啊,真得不能再真。” 他却淡笑了一声,“你不是听见剑风才来的吗,我这一套剑都快练完了,若照时间来算,小娘子至少看了半柱香。” 他过于笃定,让居上感觉很冤枉,“哪有那么久,殿下可别诓我,我是不会承认的。” 她承不承认,都不影响人家的判断,只见他捡起搭在交椅椅背上的中衣,慢条斯理穿了起来,边穿边道:“看来以后要小心些了,这世上总有那种人,明明看得兴起,却还死不承认。” 居上听得干笑,“你在说谁?难道在说我?怎么可能是我,我一向以德服人,就算要看,也是正大光明地看。” 这下被他抓住了漏洞,“确实正大光明,隔墙眼睁睁看了半晌。” 居上有点不服,“哪里看了半晌?啊,有些人真是自恋得很呢,明明上身长下身短,肩背混沌像牛一样,却觉得自己是天仙,人人对他垂涎三丈。” 然后很顺利地,令太子殿下愤懑不已,直接愤懑得无话可讲了。 虽然扭曲事实,刻意诋毁很不道德,但起因还是太子殿下过于较真了。且他指桑骂槐,隐射她是野猫在先,原本两院就毗邻,若不想被人看见,就该躲起来练剑才对。又要展示身材,又不许人偷看,这不是强人所难,是什么? 终于,太子怒极反笑,“小娘子出身门阀,据傅母说言行无可指摘,明日我要问一问傅母,隔墙偷窥,究竟是什么好品德。” 像这种事,捅出去就没意思了。居上还是有软肋的,今日受尽夸奖的女郎一下子做出窥探男人的事来,面子上实在挂不住。 她说:“你好像很没有气量。” 凌溯哼了声,“我若没有气量,早把你就地正法了。” 于是两个人隔着墙头开始唇枪舌战,两边的婢女都看呆了,但无人敢上前,只有药藤不愧是居上的左膀右臂,冒着挨罚的风险,把驱蚊的熏炉放在了居上脚旁。 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两人对骂良久,到最后凌溯扔下一句好男不与女斗,便冷着脸转身,到戟架上重新挑了杆长枪。 飞扬的袍角,流丽的身姿,一杆回马枪杀出了英雄坦荡。 居上兀自生气,对药藤说:“你看,他把对我的怨气,全倾注在那杆枪里了。” 药藤的心咚咚地跳,战战兢兢劝解:“小娘子,夜深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可居上觉得自己哪哪儿都吃了亏,随手捡了个石子,踮脚趴在墙头说“看我的”。 百步穿杨很难,但十步打缸很简单。 居上从小师从金吾卫,虽然师父因羞于有她这样的徒弟,告诫她永远不许透露师父名讳,但曲里拐弯地,她也算有个名师。名师出高徒,用工具不太在行,但指尖功夫了得,捻起石子击落鸟雀不在话下。 太子练功的场地旁,有个存水的水缸,她打算试试能不能击出一个洞,到时候水浸润了青石,他脚下打滑就有好戏看了。 说干就干,于是蓄力瞄准水缸弹出石子,只听“啊”地一声,似乎是太子的嗓音? 居上暗道不好,忙拽着药藤蹲下。后来也不敢再看了,顺着墙根潜进寝楼,悄悄关上了门窗。 夜里躺在榻上还担惊受怕,自己又射偏了,伤着了太子。好在东园院悄无声息,如此看来后果不算严重。 所以她安心地睡着了,想念爷娘的事暂放一旁,第二日一大早起身,先去探探太子是否安好,不曾想他很早便走了。算算时日,今日本该旬休,看来大历的储君没有休息日,这点和存意当太子时不一样。 “可惜,晚来了一步。”她对长史抱怨,“昨日不曾好好向殿下请安,没想到今早又没赶上。” 长史道:“东宫政务很忙,好些事等着殿下定夺,因此殿下一早就出去了。”说着显出迟疑之色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殿下走路有些晃。臣询问了一声,殿下说昨晚睡麻了脚,想是那张床不好。过会儿臣命人重换,顺便问问娘子,室内坐卧习惯吗?若有不舒心的,正好一齐换掉。” 居上闻言,心中万马奔腾,看来昨晚那一弹指,打中了太子的腿。还好还好……还好自己躲得快,到时候可以死不认账。但伤了人,终归问心有愧,随口应了声,“我院子里一切都好……”想了想又道,“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劳烦长史通知我一声,我亲自做两样小点心,过去探望殿下。” 长史一听,发现太子妃有主动接近太子的意愿,顿时大为欢喜,忙道好,“待殿下一回行辕,臣立刻命人报娘子知晓。不过娘子,您与殿下如今有婚约,比之旁人更为亲近。娘子以后可唤殿下郎君,像殿下左右近臣,都是这样称呼殿下的。” 居上品咂了下,郎君啊……比之高高在上的“殿下”,确实平易近人了几分,因此爽快地答应了。 长史见她配合,顿觉肩上担子轻松,难怪几位傅母人后庆幸,说这回得了个好差事,既能出宫,又不用为憋着劲调理人而烦心。 “还有一件事,娘子看,能不能商议商议。”长史掖着手,矜持地笑着,“行辕两处厨司,可否合并?从今往后娘子与殿下就在一处用饭吧,若要感情好,吃口上必先契合,世上的夫妻一般都吃在一起,娘子说呢?” 可惜这件事,没能得到太子妃首肯。她为难地说:“我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口味是长安人的口味。殿下从北地来,若让殿下屈尊依照我的口味,太委屈殿下了。” 长史觉得她可能会错了意,“其实娘子可以配合殿下的……” 结果对面的人装聋作哑,一声“什么”,问出了有耳疾的征兆。 长史立刻就明白了,诸如此类原则性的问题,最好是不要触及。遂知情识趣地说是,“这话就当臣没说,行辕中照旧设置两处厨司,听凭殿下与娘子调遣。” 居上这才满意地颔首,挽着她的披帛,顺着木柞长廊款款回去了。 乐游原上吹来的凉风,轻柔地拂动她身上的华美衣料,织满团羊纹的朱樱长裙吹得飘摇起来,人欲凌空登仙一样。 药藤搀住了她的胳膊,低声道:“小娘子可发觉不对劲?太子殿下腿瘸了。”这话重新复述一遍,引出了巨大的惊惶。 居上早就察觉了,悲哀地问药藤:“我的准头真有那么差吗?” 药藤没说话,但表情直白,无声胜有声。 居上忽然有些后怕,“我办事冲动,误伤了太子,你说他今日回来,会不会找我算账?” 药藤左右观望一圈,见四下无人才道:“先前不是骗长史官,说睡麻了吗,我想殿下还是要面子的。至于来不来找小娘子算账,婢子说不好,照理说殿下很有君子风范,你看咱们好几回落到他手里,他都对小娘子网开一面,还不够说明情况吗?” 说起网开一面,居上心头就一蹦,还记得赵王家宴那次,他合情合理的解释,虽然有很大嫌疑只是为了报复,但在此之前自己确实不曾吃过大亏,所以好像暂时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 不过打人不好,尤其还是大饱眼福之后。为了补偿,必须好好表现一番。 她向药藤讨主意,“你说樱桃毕罗好,还是透花糍好?” 一提透花糍,又想起了陆观楼。如今那位陆三郎应该正在筹备婚事,等着迎接沛国公主下降吧! 她脸上的光彩熄灭了半边,药藤最了解她,和声安慰着:“小娘子别气馁,往后见了面,他得唤你一声阿嫂。当不成一家人,就嫁进一家门,嘿!” 啊,独到的见解!居上重又高兴了,摇着扇子说:“还是做金铃炙吧,那东西做起来简单。” 太子妃要下厨,惊动的不光是典膳局,还有行辕中的傅母们。虽说教导太子妃洗手作羹汤不是她们的分内,但不妨碍大家来旁观。 可惜样样精通的太子妃,似乎不懂怎么下厨,好在符嬷嬷厨艺不错,便来引导她。如此一番揉捏捶打,几轮过后,她居然可以做得像模像样了。 往面中加入足量酥油,再做成漂亮的小铃铛,女孩子天生有一双巧手,做这种精细的活计最是得法。只见她小心翼翼搓出个厚薄匀称的空心小球,然后在开口处,塞进了米珠大小的面团。 摇一摇,除了不能发声,形状可说惟妙惟肖。放进铁盘,塞入炉膛烘烤,时候差不多时取出来,一个个铃铛发出金黄的色泽。居上请每位傅母尝了一个,甜甜嘴,以便往后大家更好地相处。 傅母们尝后都说好,酥脆得宜,齿颊留香,实在是一次成功的尝试。 于是居上放心把这些金铃炙装进玉盘里,双手捧进了凌溯的院子,郑重其事放在桌上。为了好看,甚至在盘边点缀了两朵茉莉花。 只是等了许久,不见凌溯回来,只好先行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但也不曾进屋,坐在回廊下远远观望,心里还在嘀咕,不会忙于公务,今晚不回来了吧。 还好,暮色四合的时候,终于等来长史通禀,说殿下已经到门上了。 居上忙起身整了整衣冠,不多会儿就见凌溯从院门上进来,神色照旧肃穆,走路似乎也没什么异样,不过仔细分辨,确实有隐约的瘸意。 回头看看药藤,居上觉得有点心虚,“我真的打伤他了,他会不会捶我?” 药藤说:“小娘子做了金铃炙赔罪,殿下会明白你的用心的。” 如此一宽慰,坦然了不少。再吸口气壮一壮胆,顺着院墙一直往南,穿过随墙门,走进了他的庭院。 天地间浮起了幽幽的深蓝,夜色仿佛是从花间草底钻出来的,转瞬晕染了翘角飞檐。廊下有太子内坊的人侍立,远远见她来,忙进去回禀。不一会儿又退出来,含着笑,比手请她入内。 所以太子还是很大度的,居上挺了挺胸,迈进门槛,“郎君,你回来了?” 肃容看着桌上点心的凌溯被她这样一唤,好像有点晃神,但表情控制得很好,淡淡“嗯”了一声。 居上指指玉盘中的金铃炙,“这是我亲手做的,请郎君尝尝。” 亲手做的,就令人犹豫了,凌溯不免要怀疑,她有没有往里面下毒,做前真的净手了吗。 出于慎重,他垂目道:“我已经在东宫用过暮食了,多谢小娘子好意,请回吧。” 请回?这就下逐客令了?居上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和气地说:“我在厨司忙了半日,就为给郎君做这个。”边说视线边下移,“我听长史说,殿下睡麻了腿,那可是上了年纪的人才得的毛病,殿下一定要小心啊。” 又在含沙射影!凌溯冷着脸道:“昨夜我在行辕遇袭了,罪魁祸首必定是前朝余孽。暗器自西院来,请问小娘子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居上立刻说没有,“朗朗乾坤,竟有人如此大胆!”说罢又奉上了笑脸,“郎君稍安勿躁,这行辕内外有那么多翊卫守护着,我觉得就算有人欲行不轨,也定不会成功的。” 结果凌溯凉笑一声,垂下手,将裤腿从皂靴中抽了出来,“小娘子过于想当然了,这贼人成功了,还打伤了我的腿。若让我逮住她,一定好生严刑拷打,问问她究竟受了谁的支使,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居上心惊胆战看了一眼,发现昨天下手确实有点狠,太子的小腿上赫然出现了一块鹌鹑蛋大小的淤青。 直接承认,又不大好意思,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郎君可是久经沙场的战将啊,没想到此人手段恁地高强……” 又让她见缝插针地显摆了一回。 凌溯沉默着放下了裤腿。倒没有再纠结于“前朝余孽”,忽然调转话风道:“小伤,养两日就好了,应该不会耽误我赴宴。” 风月狩 第20节 居上很好奇,“郎君要去哪里赴宴呀?” 凌溯提起鎏金鸿雁银执壶,往杯中续了饮子,“赴沛国公主与陆驸马的婚宴。说起驸马,还多亏小娘子引荐呢,那时陛下与皇后殿下欲为公主择婿,挑了好久,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后来我想起陆给事,便在陛下面前提了一嘴,陛下召见之后大为赞赏,得知陆给事尚未婚配,下旨为公主指了婚。”口中平静地说着,却按不住仰起的唇角,赞叹道,“真是郎才女貌,天定的好姻缘!这场喜酒,一定要畅饮三杯,毕竟孤也算半个大媒,哈哈。” 作者有话说: “得知陆给事尚未婚配”加红加粗 第24章 我不吃醋。 一口老血, 险些吐出来。 啊,真的好气,要气死人了, 居上因为陆观楼忽然去作配公主而怀恨在心, 却没想到促成这一切的, 原来是面前这人。 她愤恨地盯着他, 几乎要把他盯出两个血洞来。他自觉占了上风,那种笑容真是明目张胆,不顾人死活。 居上感觉自己的心在狂奔, 手在颤抖,她甚至有了再踹他一脚的冲动,但碍于身在矮檐下, 暂 时不得不按捺。 不过动作可以克制,语言上饶不了他, 她说:“郎君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拆散人姻缘的,是天底下最缺德的人。” 凌溯慢慢收敛了笑意, “我拆散人的姻缘了吗?陆观楼尚主, 从小小的给事中一跃成了驸马都尉, 不单成就人的姻缘, 还在仕途上大力提携了他一把。陆观楼对我感激涕零,小娘子却说拆散姻缘, 请问, 拆散的是谁的姻缘?” “我!”她气涌如山, 这么长时间的憋屈和窝囊, 终于一股脑儿宣泄了出来。 “你从一开始就对我有成见, 从我挂灯阻止你们给下马威开始, 你就对我怀恨在心。你明知道我喜欢陆三郎,我都已经跟他心照不宣,等着他登门提亲了,结果被你半道上使坏截了胡。后来赵王起宴,我与赵王世子差一点就成了,又是你,从中作梗让所有人误会,害得我被迫入行辕,日日活在你的淫威之下。” 凌溯被她一顿指责,虽然大多属实,但也不妨碍他因此感到不快。 他抬起眼直视她,凉声警告:“太子妃,请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个身份不提还好,一提愈发让她火冒三丈,“我告诉你,就算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这下凌溯噎住了,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旁若无人,继续悲痛欲绝,“你怎么能这样,一次又一次坏了我的姻缘……我的陆给事,还有赵王世子……”越说越伤心,终于仰头大哭,“老天不开眼,难道是我前世造孽了吗!”然后红红的一双眼看向他,抬手指着他的面门道,“你最好是真心恋慕我,为了与我在一起不择手段,否则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凌溯听完她的话,简直想发笑,如今的女郎真是猖狂,什么都敢想。 诚然,那晚他带着雄心闯入长安城,于一片黑暗中遥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门前挂灯,就像黑纸上落下浓烈的洒金,确实令他惊艳。 他到现在还记得她的侧影,不是病态的、无骨的轮廓,她高而美,充满血脉旺盛的生命力。长安,是北地人梦想了多年的圣地,一朝踏破城门就像破茧,她是他新生之后遇见的第一人,若说得玄妙些,确实有宿命般的缘分。 后来一次次与她接触,她有长安贵女的活泼和爽朗,这样的女郎不说多招人喜欢,至少不令人生厌。他到了年岁,壮志已酬,该娶妻生子了,但碍于不善与女子交际,接触最多的也只有她,所以将就将就,娶了她算了。 两大贵姓联姻,不带那么多私人情感,他不过是习惯性达到自己的目的,没有她想的那么复杂。什么恋慕……太遥远了,也许将来会有,但那也是后话,谁知道呢。 她越是气急败坏,他就越从容,“小娘子适合当我的太子妃,嫁给旁人是屈才,我这么说,你心里会好过一些吗?” 居上并不领情,“我不稀罕当你的太子妃。” 他听后也不生气,“旨意已下,若我不反悔,你就得一直当下去。”顿了顿又试着开解她,“陆观楼已经要与六公主成亲了,你这一片单相思都是枉然,何必再与自己较劲。你看,拆开你们,成就了两对,这难道不是双赢的局面吗?小娘子就不要生气了,看开些吧。” 一旁的药藤蓦然睁大了眼睛,发现太子殿下居然把她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作为小娘子忠心耿耿的心腹,从来没有如此英雄无用武之地过。 居上受了刺激,心灰意冷,不想再与他废话了,气咻咻道:“我真后悔,昨晚那颗石子打得太轻了!”说得对面的太子脸又冷了几分。 “药藤,我们回去!”她忿然一转,那轻柔的披帛绕身,绕出了姣好的曲线。 她大踏步出去了,凌溯收回了视线,针锋相对后他好像险胜,但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快乐。 正思忖,忽然见她又风一般旋回来了,夺过他面前的金铃炙,哼了一声,连盘子一块儿端走了。 他张了张口,心道这不是做来赔罪的吗,怎么又拿回去了? 那厢回到西院的居上将金铃炙全吃了,边吃边道:“我是热坏了脑子,居然打算向他低头!” 药藤并诸多婢女和女史眼巴巴看着她,从来没见小娘子这样生气过。 一时气恼,不知不觉吃了个半饱,后来实在吃不下了,把盘子往前递了递,“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大家只好替她分担了。 药藤也觉得这件事不宜闹大,回身对众人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回去歇着吧。” 待人散了方回来劝解,说:“小娘子,如今这饭都煮得半熟了,闹也来不及了,还是算了吧。” 居上的一颗心沉进了地心,惨然对药藤道:“我很久以前就悄悄喜欢陆给事,那日梨云亭相见,就差把事定下了,没想到后来会生这种变故。” 药藤想了想道,“就差说定便是没说定,只要其中一人变卦,这事就不成了。婢子觉得,人人都想出人头地,若有一条通天坦途放在面前,谁还不想走捷径呢。太子殿下有一句话没说出口,若是陆给事果真对小娘子一往情深,完全可以上疏陛下说明,难道陛下还会棒打鸳鸯吗?可你瞧,他与公主的婚事成了,说明陆给事更愿意当驸马,这么一想,小娘子就不该生气了。” 原本万念俱灰的居上,这时也冷静下来了,叹息道:“其实我不是遗憾自己与陆给事错过,是恨太子缺德,一次又一次断我的情路。” 药藤乐观地推敲,“可见太子殿下一定很喜欢小娘子,所以才费尽心机。” 居上干笑了两声,“他就是对我有成见,想尽办法报复我。” 反正不高兴,满腹牢骚,倒头就睡下了。这两日琐事繁多,居然忘了想家,待夜深人静的时候又格外委屈,这时候要是阿娘在,那就好了。 不过到了第二日,她又有了新想法,起了个大早,赶在太子出门前把他堵在园门口,厚着脸皮道:“郎君,你何时赴宴,带我一起去好么?” 凌溯瞥了她一眼,“那是公主的喜宴,你若是出面,恐怕驸马尴尬。” 居上说不会,“都是一家人嘛,我去打个招呼也不为过。”说罢又别扭地陪笑脸,“再说我进了行辕,轻易不能出去,我阿兄与驸马是好友,他一定会参加的。到时候我正好能见阿兄一面,也解一解我想家的苦……再者陛下已经替咱们赐婚了,你带上我,咱们先在人前举案齐眉起来,难道不好吗?” 这话竟说得有几分道理,凌溯神情略微松动,只是还没答应,那双骄矜的眼睛又扫了扫她,欲说还休。 居上立刻明白了,“昨日的金铃炙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今日我再做一盘葱醋鸡,蒸在灶上等郎君回来,好不好?” 凌溯颇有故意刁难的嫌疑,“我不吃醋。” 葱醋鸡不吃醋,他在开玩笑吗? 居上暗里把他骂了八百遍,但因有求于他,只好耐心与他周旋,“那我给你做乳酿鱼,正好厨司有新鲜的羊奶,保管做出来鲜美无比。” 这回他没有再拒绝,但也没有说好,转头望了下天色,蹙眉道:“今日有朝会,我要走了。” 居上不好拦他,便亦步亦趋跟着他,边走边问:“那郎君可愿意带我去?我都答应给你做鱼了,你看多有诚意。” 他并不理会她,走过小桥,穿过庭院,一直到前门上,才随意应了声,“我再考虑考虑。” 居上没有办法,知道他不见兔子不撒鹰,于是轻快地应了声“好嘞”,“郎君早些回来,今日一定要尝尝我的手艺。” 东宫翊卫见太子现身,忙上来接应,见了未来的太子妃,又整齐划一向她叉手行礼。 居上温煦地颔首,众人面前尽显大家风范。凌溯待要出门时,回头说了句“回去吧”,说出了妻子送丈夫出门的家常味道。 居上暗暗撇嘴,目送那赫赫扬扬一队人马顺着直道去远,退回门内才发觉眼睛发涩,看天才蒙蒙亮,太阳也不曾升起来,便重新回到寝楼,又小睡了片刻。 正迷迷糊糊做梦,开市的钟鼓浩大齐鸣,整个长安都惊醒过来,女史进来通禀,说傅母们准备了一些课业,今日助娘子回顾琴艺女红、焚香绘画。 那些东西,对居上来说并不难,即便有不明白的,略一学也就会了。反正相较于她永远欠缺的射箭准头,其他可说是手到擒来。傅母授课的时间很快结束了,大家坐在一起品品茶,闲谈闲谈,那才是行辕内应有的一团和气。 只是答应太子的乳酿鱼,很有些令居上为难。她去厨司的鱼缸前观察了半晌,那些鲤鱼缓缓游曳,没有一条把她放在眼里。 要杀鱼,真是让人晕眩。想了想,做人何必这么老实呢,最后参与一下,譬如撒上葱花,也算尽过力了。遂托付典膳将一切准备好,到了临近晚间的时候再来装盘,那做鱼的功劳就算在她头上吧! 一切安排好,回到西院,坐在廊下的鹅颈椅上纳凉。药藤抽出团扇来给她扇风,忽然见听雨从中路上急急赶来,站在廊下向居上回禀:“娘子,三娘子来了。” 居上一听,顿时振奋,忙到前面去迎接。 因天气炎热,居安脸颊发红,额上还有细汗。一见长姐就高兴起来,远远招手,欢快地喊了声“阿姐”。 仿佛家人探监,居上顿觉有些心酸,拉着居安的手问:“你怎么来了?” 居安道:“阿娘和阿婶们不放心,派我过来看看。”说罢又端详长姐,“阿姐在这里习惯吗?太子殿下对你好不好?” 居上吁了口气,“不为难我就不错了。”说着引她进了后院,边走边问家里人好不好。 居安道:“阿姐来行辕才三日,家里一切如常。” 居上不由惊讶,“才三日吗?我怎么觉得已经过去三年了……” 大抵这就是所谓的度日如年吧! 居安道:“阿耶和阿娘饭桌上还在惦念阿姐呢,说阿姐长到这么大,不曾离开过爷娘……阿姐,你什么时候回去?” 居上道:“你看我如今能随便回去吗?我被关在这里了,大概得等宫中发话,我才能回家。”说罢想起居幽来,“今日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玥奴呢?” “她呀。”居安道,“我昨日去看她,她对着窗外直发呆,想是还没收到武陵郡侯的来信。阿姐,你说她这样,会不会得相思病?” 为了只见过一面的人得相思病,大可不必吧! 但也因这个缘故,居上更坚定了跟太子赴宴的决心。那位武陵郡侯是有爵的,公主大婚,他势必会参加,到时候想办法探一探消息。无论如何,居幽这件事得解决,否则夜长梦多,别真把人弄傻了。 打定了主意,居上叮嘱居安:“你回去替我带话给她,说我会尽快替她打探,让她别着急,听我的消息。” 居安说好,一面又嘟囔:“二姐一直闷闷不乐,连阿婶都察觉了,请了好几位医丞给她看病,要是再不见好,就要请巫女来作法喊魂了。” 所以问题很严重,居上记在心上,留居安用过午饭,才亲自把她送出门。 待到傍晚时分,去厨司看典膳做鱼,适时打一打下手,鱼做得差不多时,有消息传进来,说殿下回来了,于是忙把金盘装进食盒,一路送进了东院。 太子身上还穿着公服,看来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换。居上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一板一眼,大历的着装与大庸不同,大科绫罗外罩着一层黑色的轻纱,看上去有种柔和的美感。 他是眉眼浓鸷的人,越是这样金玉堆砌的装扮,越能显出他的高贵华美。她好像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他是太子,和之前的凌将军完全不一样。 他呢,并不知道她的那些感想,淡声道:“小娘子有心了,我一回来,就急着赶来见我。” 所以还是不要开口,一开口还是那个凌溯。 居上示意女史将食盒放在案上,讨好道:“郎君,你看我亲手做的鱼,它又白又香。” 凌溯这回算是给面子的,摘下发冠交给内侍,回身在案前坐了下来。这乳酿鱼做得好像还可以,自己忙了半晌也有些饿了,便朝居上看了一眼,她立刻会意,接过玉箸递了上去。 典膳的手艺,味道自然错不了,他眉心略略舒展,居上一看有机会,便小心翼翼道:“郎君,我早上与你说的那事……” 他垂下了眼,似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勉强点了头。不过还有约法三章,“小娘子如今身份不一样,一言一行,都要有太子妃的风范。虽然你我并未完婚,但那是迟早的事,你就不要再心存侥幸了。到那日跟着我去,尽量不要离我太远,万一有事,彼此也好照应。”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居上十分诚恳地颔首,“必然。” 至于其他,相信她不是个不知分寸的人,不必事事刻意叮嘱。凌溯抬起眼,复又看了看她,她笑得人畜无害,笑得像花一样。 他无奈地调开了视线,暗道今日算是一个比较不错的开端,这是她入行辕后,两个人头一次心平气和地说上话。其实不动怒,不故意挑衅对方,这长安城中的岁月静好,也可以余韵悠长。 居上的目的达到了,便不用再和他纠缠了,欢欢喜喜说:“郎君慢用,我先回去挑衣裳。” 虽然婚宴是别人的婚宴,抛头露面的地方,就得把自己打扮漂亮。 没有等他说话,居上便拽着药藤跑了。回到西院后,将柜子里的行头一样样搬出来,花样和款式仔细比划再三,既要穿得端庄得体,又不能太出风头。最后选了一身山岚色的翠池狮子罗裙,小小的袒领露出光洁白净的颈项,头上装点花筒钗和珍珠花丝小簪,站在镜前扭身看,这身打扮兼具贵女的自矜自重,也有年轻姑娘的灵动俏皮,实在与她很相宜。 风月狩 第21节 待到了正日子,晚间妆点好出门,容光耀人眼。 起先目光随意略过的凌溯一怔,重又回过头来打量她,才发现盛装的辛居上丰润如明月一般。看来行辕的水土养人,难道是毗邻乐游原的缘故? 长史在车前引领,将太子妃送上了马车,作为尽职的管事,这种时候必定不建议太子殿下骑马。 于是微笑着上前谏言:“晚间多蚊虫,车内备了香囊与冰鉴,郎君还是乘车吧。” 凌溯不答,似乎还在犹豫,居上是很盼望能在路上与他详谈计划的,便撩起门帘,热络地唤了声郎君,“我身边有空座,不要害羞,快来与我同乘。” 第25章 出妖怪了。 她是落落大方的, 这年月男女一道出游,同乘同坐都是常事,没有那么多避讳。见凌溯脚下踟蹰, 她甚至暗笑了一声, 觉得他过于拘谨了。可当他真的在她身旁坐下, 拘谨的反而变成了她, 这小小的车厢内,转瞬便填满了他的味道,简直是移动的香炉啊。 不过那味道很好闻, 带着清冽的,初秋的气息,也没有属于武将的汗腥气。只是两个人都有些放不开手脚, 双眼直视着前方,正襟危坐着, 反倒无话可说了。 还是居上先迈出一步, 和气地说:“今日能出来,多谢郎君啦。你不知道, 进了行辕后行动多受限制, 我想回家看看, 都不敢和傅母说。” 凌溯则觉得女郎太恋家了, “小娘子进行辕,满打满算也才四五日, 这四五日有这么难熬吗?为什么想回家?” 居上没好直说, 如果邻居友善些, 对她客气些, 她也不至于想爷娘。还不是因为在他这里受了委屈, 吃了瘪吗。 不过他这回愿意带她去赴宴, 也算将功补过,便不与他计较了。 偏过身,撩起窗上垂帘,看即将宵禁的长街。长安城有规定,落日前七刻打鼓,鼓声分好几轮,待七百下敲完,各处坊院就要关闭坊门了。 街头行人行色匆匆,都着急往家赶,那些出摊的小买卖也都收拾干净了。临夜,热闹的街头渐次冷落下来,居上喃喃道:“家里有爷娘嘛……虽然他们很啰嗦,但与他们在一起,心里不慌张。” 一旁的凌溯沉默下来,暗想男人和女人眼中的家,其实不一样。 他生于北地豪族,又是长子,自小被寄予太多厚望,若是哪里做得不好,只会觉得愧对爷娘。或许年幼的时候,还有祖母和母亲的关爱,但渐渐长大,他已经不需要妇人的庇佑,可以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了。 他成为父亲的前锋,为了完成父亲心中的大业,出生入死奋战沙场。每一次取胜,都会换来父亲欣喜的夸赞,父亲满意的目光,就是对他最好的褒奖。 所谓的家,大概就是战后暂时休憩的地方,吃些好的,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停留上十日八日,然后再入军中,重新投入下一次征战。至于她口中唠叨的父母,他也领教过,无非是催婚时的喋喋不休。认真说,长大后的家,对他来说有些像驿站,因为在外太久,眷恋得越来越少,时至今日,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思念的了。 居上见他沉默,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想什么。放下垂帘后转回身,偏头说:“郎君,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武陵郡侯,你可认得?” 凌溯见又一个男人的名号从她口中蹦出来,不由心生疑窦,侧目看她,“你与武陵郡侯又有交情?” 居上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忙道:“别误会,并没有什么交情。是我家阿妹,上月在西明寺结识了他,彼此有些好感,也常书信来往。但不知为什么,这位郡侯屡屡失去音讯,弄得我家阿妹不明所以,因此我想托你打探,他是不是死了。” 凌溯心道女子真狠,买卖不成就咒人家死,看来自己轻易不能得罪她。既然求到门上,那就替她分析一下,便道:“人还活着,没了音讯,必定是有了更好的姻缘,不欲与辛家结亲了。” “就算不欲结亲,也该有个交代。”居上说完,忽然发现这种情况似曾相识,当初陆观楼不也是这样不了了之的吗。心下又不平起来,如今这年月,男人反倒不像女郎那么有担当。明明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做了结,偏要玩这种神隐把戏。 反正不管那武陵郡侯到底怎么样,先从凌溯这里开始深挖。居上道:“他身上有爵,说不定与你沾亲带故,你可知道他为人究竟怎么样?” 凌溯终于明白过来,难怪今日非要跟他赴宴,原来是有她的打算。 原本是不想回答她的,奈何她越欺越近,近得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热量。 他往一旁让了让,可惜让不开,只得据实回答:“他母亲是圣上族妹,开国大封功臣时,因他父亲曾有功于朝廷,后来虽然病死,圣上也记着韩家的功劳,赏赐了他爵位。但若说远近,我和他不相熟,不过点头之交而已,他家中什么境况,我也并不清楚。” 居上一字一句听得仔细,那张小脸上立刻浮起了谄媚之色,“郎君,我托你一件事,好么?” 凌溯乜斜她,刻意拉出的距离,足以体现他的防备,“你想干什么?” 居上温情地笑了笑,“莫慌张,我不会让你把他抓来拷打的,只是想借郎君手眼,打探一下他的虚实。” 这样说来尚可商量,但嘴上习惯性地拒绝,凉着脸道:“旁人的儿女私情,和我不相干。” 居上闻言,打算好好和他掰扯一番,“你我不是定亲了吗,将来我们成婚,我阿妹就是你阿妹,难道郎君能容忍别人玩弄阿妹的感情吗?再说我已经是半个太子妃了,武陵郡侯居然不看重裙带关系,没有立时上辛府提亲,事出反常必有妖,郎君不好奇吗?” 一连串的反问,问得有理有据。凌溯勉强扯了下嘴角,“小娘子的口才愈发好了。” 不管他是真服气还是假服气,居上都收下了,自谦道:“多谢夸奖。那你可答应帮我?”见他还不答应,又挪过去一点,一声郎君,叫得凌溯鸡皮疙瘩乱窜。 “好……好好……”他把她推过去一些,“等到了那里,我就命人打探。” 居上终于松了口气,先前派出家中阿兄们,打听来的无非是些皮毛,现在托了凌溯,太子手上暗线遍布长安,别说这点小事,就算武陵郡侯身上长了几根毛,都能打听明白。果然与这样手眼通天的人结交,还是有好处的,必要的时候,人家是真能帮上忙。 欢欢喜喜道一声谢,“那我就等着你的消息了。” 说话间到了宣阳坊,公主出降后的府邸就建在这里,正门面向坊道,早已是宾客盈门,人来人往。 太子是贵客中的贵客,翊卫甫一到,门上立刻就排开了阵仗。家令带领府中的家丞等上前迎接,恭敬道:“殿下驾临,恕新人不能亲自待客。府内已辟出幽静之所,以备殿下暂歇。” 凌溯从车上下来,启唇说不必了,“今日公主大婚,陛下与皇后殿下不能亲来,婚仪由我主持。”一面回身接应车上的人,众目睽睽下伸出手,将他的太子妃引进了府门。 有人开始感叹,铁腕的太子,终究也还是拜倒在了辛家女的石榴裙下。想当初存意太子内定了辛家长女,那女郎就是长安城中万众瞩目的存在。后来改朝换代,家家盼着风水轮流转,许多开国功臣膝下也不是没有女儿,却不知怎么回事,赐婚的圣旨还是送进了辛家,可见是命定的太子妃,不服不行。 仔细看,那辛家大娘子果真好相貌,雍容明媚,光彩照人。她身上不见小家碧玉的婉约,她是扎眼的绝色,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先前曾同赴赵王家宴的女孩子们,相顾无言只有讪笑。当日谁不曾有过吸引太子目光的打算,可惜色不如人,败下阵来了。既然大局已定,反倒天下太平,大家又热闹地围过去,前朝还只是内定太子妃,本朝可是真金白银定夺了的,现在打好关系,将来大家混个脸熟,以便平步青云。 于是居上被一群女郎众星拱月般簇拥进了公主府,凌溯之前还叮嘱不要离得太远,这话现在根本不可行。刚一进门,就各自被拽开了,郎君们有郎君们的圈子,女郎有女郎们的去处。 几位昔日交好的贵女向她道贺,“听闻宫中下旨赐婚了,我们也替阿姐高兴。太子殿下是英豪,阿姐是美人,美人配英雄,天造地设的一双。” 居上冠冕堂皇应付了,复又看向镇军大将军家的六娘子,含笑道:“我也向阿妹道喜,阿妹与商王很相配,那日在赵王府邸时,我就看出来了。” 六娘子腼腆地笑着,居上被赐婚的第二日,宫中就降旨把她指给了商王。商王的未婚妻,与太子的未婚妻,将来就是妯娌,因此比旁人更亲近些。待人散开了,六娘子悄悄靠在居上耳边说:“那日在赵王官邸,我不曾留意商王,也没想到过了几日,便收到这样的旨意。” 居上笑道:“不好吗?我看商王英姿飒爽,是个好儿郎。” 六娘子说是,“北地的人,个个都是马背上历练出来的,我们家原就是武将世家,我父亲很满意这门亲事。只是……商王好像有些害羞,他不怎么与我说话,不知是不是心里有什么想法。阿姐,你与太子殿下怎么样?听说你入行辕了,相处得还好吗?” 居上有苦说不出,难道还能抱怨和太子相处不融洽吗。胳膊断了只能折在袖子里,便硬着头皮道:“很好,那里安排了几位管教的傅母,还能习学宫中的规矩。”说罢问六娘,“你觉得商王如何?” 六娘子小脸酡红,眼神朝外斜斜飞了一眼,那个方向正站着商王,与兄弟好友们侃侃而谈。 “说不上好不好,既然赐了婚,我也不作他想了,就他吧。” 居上了然笑了笑,确实,与帝王家联姻,就没有你选择的余地了,认命吧。 朝外看,天色渐渐暗下来,城中暮鼓敲击完毕,昏礼的仪式也终于开始了。 公主是从大内出阁,朱雀大街上早就清了道,只等送亲的队伍抵达。仔细听,好像有乐声传来,鹄立在门上等候消息的家丞张望半晌,忽然向内通传:“贵主的卤簿来了!” 一瞬众人齐齐望向门上。 居上站在人群中,一眼便看见穿着爵弁的新郎官,他也正热切地盼望着那个属于他的新妇。 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感觉,并不难过,就是有些失望,原来那日梨云亭里隐晦的暗示都不算数,尚主才是世家子弟的人生巅峰。 吹吹打打,送亲的队伍到了门上,公主乘坐的车辇很大,大得如同一间小屋子般,精准地停在大门前。华美的车门打开了,训练有素的傅母上前引领,新妇团扇障面环佩叮当,新郎官的眼睛都在放光。 所以真的算是各得其所,人家娶了当朝的公主,可比阿兄还要体面呢。 居上正兀自思量,隐约感觉有两道视线朝她射来,她随意一瞥,就看见了似笑非笑的凌溯。 做什么,看戏吗?居上觉得很没面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他倒是一脸安然,转身跟随家令入了正堂,预备代父主婚,送幼妹出降。 繁琐的礼节有条不紊地进行,因为娶的是公主,少了那些弄新郎的恶俗桥段。居上尽量隐于人后,起先还愤愤不平,但真到了这样的环境下,还是不要给人添堵了。 转头看新娘,依稀能看见公主的侧面,也是一位容貌姣好的女郎呀。新婚的夫妇牵着红绸的两端,向坐于上首的太子行礼,礼赞吟诵,说了好长一段祝词,太子起身,将玉笏交到公主手上,和声道:“兄奉阿耶之命,送妹出降,望阿妹谨记爷娘嘱托,戒之慎之,宿寐不忘。” 公主说是,新婚的夫妇向兄长肃拜下去,然后被簇拥着送进洞房,外面的大礼就算圆满完成了。 凌溯从座上漫步下来,踱到居上身旁,偏身微微低头道:“小娘子果然大人大量。” 居上最讨厌这种恭维,嘟囔道:“还能怎么样,我可是很要面子的,反正大家是亲戚,来日方长。” 话里还带着狠劲儿,但能看出来,她其实是个心思纯良的女郎。 凌溯转身朝灯火阑珊处望去,略抬了抬手里的折扇,指向一个穿着葭灰圆领袍的男子,“那人就是武陵郡侯。” 居上定睛打量了半晌,最后得出一个评价:“长得倒是人模狗样。” 很快,凌溯派出去的人便回来禀报了,压声道:“武陵郡侯家中没有妻房,两年前死过一个侍妾,后来房里就没人了,眼下正与右相府上女郎来往。” 居上自然不信,“这是从哪里探来的消息?都已经二十来日不通书信了,谁正与他来往!” 凌溯转头看向探子,探子有些慌,咽了口唾沫道:“小人是从郡侯近侍口中探得的消息,应当不会有错。郡侯每常会与辛家女郎会面,明日约在西明寺,娘子若是不信,可以前去探看。” 居上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出妖怪了?我家二娘都快气病了,什么时候和他会过面。” 探子茫然无措,觑了觑凌溯,俯身道:“殿下……那小人再去探。” 凌溯说不必了,“与他来往的是辛家女郎,但未必是二娘。” 所以真是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辛家只有三位女郎,不是自己,不是居幽,难道还是那个胆小如鼠的居安吗? 于是视线一转,又来和凌溯打商量,“郎君,我明日可以告假,去西明寺一趟吗?” 这回凌溯没有为难她,像这等悬案,当然要彻底弄清楚,晚上才能睡得着。 他说:“入夜之前必须回到行辕。同长史说一声,派几个仆妇随行,以备不时之需。” 居上道好,忽然觉得太子殿下还是有些人情味的,遂向他承诺:“等我探得了底细,回来告诉你。” 凌溯挑着眉,点了点头。 婚宴的后半部分,大抵以吃席为主,新郎官要应酬男客,女客这头,便由其母和家中女眷照应。 居上作为钦定的太子妃,自然被格外看重,安排坐在主桌,陆观楼的母亲也亲自上来敬酒,含笑道:“既入一家,今后就托赖娘子关照了。” 居上站起身回礼,抿了一口酒后,借着灯光端详陆夫人的脸。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筹备昏礼的缘故,陆夫人有些憔悴,眉眼间也有病容,便道:“听闻夫人前阵子身上不豫,如今好了吗?” 陆夫人说是,“我固有胃疾,发作起来就疼得钻心。好在遇见一位有德行的游医,给了个方子,仔细照着调理了一段时日,现在已经好了大半,多谢娘子关心。” 居上看她回话的神色,眼神没有闪烁,料想说的都是实情,那么陆观楼回弘农侍疾,也是确有其事。 就像解开了长久的心结,解开后就看穿了。圣上召见应该在他返回长安之后,多日沉淀,那天一时兴起的热情消退了,两下里比较,最后选了通天坦途,好像也无可厚非。 自己呢,其实也没有那么深的怨念,既然不是借故避而不见,这事就不提了。于是转瞬,便把旧恨抛到了脑后。 后来又与主家和女客们闲谈,夜也渐渐深了。今晚是十六,十六的月色真好,那么大的银盘挂在天顶,把回去的路都照亮了。 马车缓缓行至新昌坊,下车的时候头重脚轻,居上扶着额,打了个酒嗝。 凌溯立刻蹙眉看她,甚至脚下一蹉,让开了半步。居上“嘁”了声,“郎君晚间没有饮酒吗?你身上酒味很重,我不过顾全你的脸面,没说罢了。”然后招了招药藤,头也不回迈进了门槛。 台阶前的凌溯听了她的话,不免迟疑,抬起袖子嗅了嗅,并不像她说的那样。 晚睡对皮肤不好,居上进门便拔了簪环掬水清洗,然后一头栽进了被褥里。真别说,背靠乐游原,晚间的温度就是比城里别处低,到了后半夜需要裹紧小被子。 大概因为喝酒的缘故,睡着睡着又口渴,懒得唤婢女,自己挣扎起身倒水。走到窗前时,随意往东一瞥,发现灯下人正奋笔疾书。她迟疑了下,回头看更漏,已经过子时了,他怎么还没就寝? 唉,想来当太子也不容易,连觉都睡不饱,难怪日日臭着一张脸。 打个呵欠,她伸着懒腰又踱开了,搁下水杯后再次跳上床,睡了个人事不知。 风月狩 第22节 第26章 捶死你这坑人的蝇蚋! 第二日有重任在肩, 一早起来便收拾停当,准备上西明寺捉妖。 因凌溯早就有了示下,长史已经在门上等候, 见居上带着贴身的婢女出来, 忙招呼几个仆妇迎上前, 掖着手道:“这些人都很机灵, 且办事可靠,娘子带上她们近身侍奉,也好有个照应。”比手将人送出门, 一面又切切地叮嘱,“娘子如今身份不一般,譬如有什么事要办, 或是有什么话要传,吩咐身边随侍的人就好, 大可不必亲自出面……” 他絮絮叨叨, 没完没了,居上让他面子, 不好强行打断, 便问:“高长史, 冰鉴里可添了新的冰块吗?” 长史道是, “刚命人敲了一大块来,还嘶嘶冒着凉气呢。娘子, 如今虽快要入秋了, 但天气还有些热, 早去早回为好, 千万不要中了暑气。” 居上说好, “长史不要担心, 我去去就回,用不了多久的。”一面说,一面让药藤搀扶着坐进了马车。 车辇行动起来,车后六七个仆妇跟随着,一路往延康坊去。延康坊离待贤坊很近,她心里琢磨着,等事情办完了,一定顺道回家一趟,看看爷娘和婶婶们。 很快到了西明寺,下车后看天地宽广,摩拳擦掌很有刨出真相的信心。其实一路上都在好奇,为什么探子一口咬定武陵郡侯在与辛家女郎来往。她明明问过居幽好几次的,总说西明寺中一见钟情后,就没有再见过。那所谓的“每常见面”,成了悬在她心头的巨大疑点,不解开,让她寝食难安。 药藤替她把幕篱上的透纱罗放了下来,这种帽子就是好,长长的轻纱罩住全身,里面看得见外面,外人却窥不见女郎的容貌。大家正大光明在寺中转了一圈,并未发现武陵郡侯其人,也不曾看见辛家有人来赴约。 居上想了想,让候月带人在山门上等候,万一发现端倪,立刻着人来通报。自己在寺中的千年老榕树下坐定,摇着扇子等消息。 “今年怕是有秋老虎啊。”天还是好热,她眯觑着眼,隔着轻纱看天上的云彩。碧蓝碧蓝的天幕上白云朵朵,像装在碧玉盘里的毕罗。 药藤比较关心怎么过中秋节,“《假宁令》里说,中秋节满朝息假,足足三日呢。太子殿下想必也息假,娘子可要带他回家?” 像早前存意当太子那会儿,中秋还没到,就整天往辛家跑,居上嫌他烦,多次劝他留在宫中陪伴圣上,可他总不听,赶也赶不走。如今太子换人做了,辛家人好像习惯中秋接待贵客,时间还未到,药藤已经开始盘算怎么安排了。 居上的兴致并不高,喃喃说:“中秋宫中设宴,太子和商王都定了亲,必定要趁着这个时候进宫,向圣上和皇后请安。” 话刚说完,身后传来茶水浇进杯盏的声响,很快一杯莲房饮就递到了她面前,随行的仆妇笑着说:“天气炎热,娘子喝杯饮子解解暑。” 真是有些意外呢,出门还带着食盒,居上心下叹服,果然是东宫的人啊,事事都想得周到。 刚低头呷了一口,又有糖酪樱桃呈上来,另一位仆妇说:“娘子就着糖樱桃吃饮子,味道更好。” 这一瞬能让人忘了来西明寺的目的,很有春日踏青的乐趣。 居上含了一颗樱桃,浓郁的清甜,让这庄严的佛国之地也显得柔软了。伴着檀香的微风慢慢拂动纱罗,刚放下杯盏,就见候月匆匆跑过来,杀鸡抹脖子向居上比划,人来了。 居上霍地站起身,疾步赶过去问:“在哪里?” 候月说:“往后面庭院里去了。” 因这佛寺前身是河间王旧宅,庭院也造得极其灵巧精美,所以并没有统一改成经阁,依旧作香客休憩之用。 居上以前跟着阿娘来进香,也曾几次路过那里,那庭院地势很低,从佛殿出来是个巨大的平台,一般只站在上面俯瞰,要想下去,得顺着台阶穿过一个石铸的斜廊。 地势低处湿凉,假山堆得老高,草木茂盛生长,夏日还有蛇虫,正经姑娘大多不会单独往那里去,这回是因候月指引,才小心翼翼跟了过去。 不过她也有顾忌,毕竟不知道那个赴约的究竟是谁,家里出了怪事,让行辕的仆妇看见不好,便回身吩咐她们:“你们在这里等我,人太多了,怕打草惊蛇。” 仆妇们听从指派,低头应了声是,纷纷在平台上驻足等候。居上带着近身的人,悄悄顺着石廊过去,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路旁青苔丛生,要是不留神,很有可能摔个大屁墩。 转过假山,感慨这假山真是又大又嶙峋,比家里那些奇石堆叠的更逼真,恍惚有种进了深山的感觉。通幽小径在树底延伸,有小小的野花沿途生长,若这次不是为了一探究竟,也有野游的雅兴。 举步往前,忽然被药藤拽了袖子,原来不远处出现了武陵郡侯的身影,极耐心地,正等着与相邀的那个人会面。 居上忙带着药藤和候月让到不起眼的角落里,不一会儿,有个带着帷帽的女郎顺着石廊下行而来,定睛看了又看,确定不是居幽,居幽纤纤的,那人比她矮一些,身形也更丰腴。 互相交换眼色,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眼巴巴看着那人绕过了假山,漫步到武陵郡侯身边。有情人见面总是格外火热,一摘帷帽扔落一旁,一个飞奔,便挂在了武陵郡侯脖子上。 “嗬!”居上气得咬牙,“咱家有这个人?” 药藤和候月伸长脖子看,奈何总是背对着她们,实在看不真切。 好在这里幽静,说话的声音可以清晰传过来,便听见那娇媚的嗓音哀怨地说:“我这几日一直在等郎君的消息,你怎的到今日才来见我?” 这嗓音……好像有些耳熟,但调子矫揉,一时想不起来了…… 再听—— 武陵郡侯说:“最近忙于职上事务,又逢沛国公主出降,慢待卿卿了,别生我的气。今日一得闲,我不就来看你了吗,你怎么还不高兴?” 那女郎扭捏了下,“我在府里不容易出门,不知道你在忙什么,怕你又有旁人,把我忘了。” 武陵郡侯说:“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吗,何时有过旁人,从来只有你一个。” 这么一说,大家的拳头都硬了,臭不要脸的男人,既然另有所爱,招惹居幽干什么! 天下没有一个女子私会男子不图长久之计,果然那女郎叹了口气,“总是偷偷摸摸背着人,什么时候是个头?郎君,你不知家中那位,为了你茶饭不思,你还是写上一封信安抚安抚吧。” 武陵郡侯笑了,那笑容实在刺人眼,“我写信给她,你不是不高兴吗,如今怎么又来催我?” 那女郎微微低头道:“其实我不该不高兴,郎君结识小娘子在先,是我夺了小娘子所爱。这段时间我想了又想,郎君不单该给小娘子写信,更该亲自见小娘子几回,尽早把亲事定下才好……” 她一面说着,一面终于转过身来,居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谓的辛家女郎,竟然是居幽身边的果儿。 惶然回头看,药藤和候月也傻了眼,一时愣在那里,想不明白婢女怎么敢撬了主人的墙角。 从果儿的话里,隐约能够分辨出,武陵郡侯和居幽一见钟情是真的。难道因为他们经常书信往来,果儿有了接近武陵郡侯的机会,所以旁生枝节,两个人好上了? 居上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冲过去质问她,奈何被药藤和候月拉住了。 再听下去,还有更令她恼火的话,实在让人惊讶,世上还有如此恶毒的女子。 果儿遮遮掩掩说得委婉,“郎君身份尊贵,我只是辛家小小的婢女,若想长相厮守,实在难如登天。且家中大娘子指婚太子,二娘子和三娘子眼看着水涨船高,郎君若是迎娶了二娘子,对郎君仕途有助益。我家二娘子,性情温和,且平时很听我的话,这种人不难拿捏。等郎君把她迎进郡侯府,我就能名正言顺跟着二娘子过去,到那时我离郎君便愈发近了,不必像现在这样,见一面还要找诸多借口。” 武陵郡侯听了她的话,似乎有些犹豫,“二娘子毕竟是太子妃的妹妹,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只怕更加不好脱身。” 果儿说:“郎君不必担心,迎娶新妇是为了传宗接代,若二娘子一直不能有孕,她就得替郎君纳妾。到时候自然有人出来劝解,与其纳外面不相熟的女郎,不如抬举身边伺候的人,图个一心,如此一来,咱们就有了指望……”说着拉住了武陵郡侯的手,轻轻摇撼央求,“郎君,我出身微寒,从不奢望能做郎君正妻。我也不在乎什么名分,只要让我进郡侯府,日日见到郎君,我就心满意足了。” 躲在暗处的居上气得七窍生烟,细想真是遍体生寒,要是这件事让他们办成,居幽以后怕是要被生嚼了,还有苦说不出。 难怪几次在府里遇见果儿,她都鬼鬼祟祟的,那时候满以为她正给居幽传信,居上也不曾怀疑她。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同长大的人,竟会这样精心算计,这天底下还有王法吗! 果儿的这番筹谋,果然得到了武陵郡侯的认同,虽然确实冒险,但除了这个办法,没有其他更圆满的妙计。 如今世道看似开明,其实人之尊卑界限,从来不曾被打破。豪门要与世家联姻,有爵在身的若是迎娶婢女,那与迎娶北里的娼优没有区别,被人笑掉大牙之余,还会惹上一身官司。但感情这种事,实在难以说清,他当初是对辛家二娘子一见钟情,可谁又想到一来二去间,发现二娘子身边婢女才是真正令他付出真心的人。如今想堂而皇之在一起,只有娶个大的,饶个小的。 再三思忖,他横下了一条心,“等我回去禀报家慈,择个吉日就托媒人,上辛家提亲。” 果儿说好,“郎君回去记着写信,尽快送到二娘子手里,她那双眼睛,都快盼瞎了,接了信自然高兴。我再替郎君说说好话,就说郎君最近身上不豫,二娘子听了必定心疼,就不会怨怪郎君了。你我要图长远,不能只看眼前,将来再见机行事……反正郎君,我可指望着你了,你一定不要负我。” 温柔的言语,一声声让武陵郡侯掉魂。心上人的主意看来万无一失,且把人弄到面前,辛二娘子灯下黑,一时不会发现。 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武陵郡侯道:“你放心,我定不负你。”说出了与世道抗争,勇敢追寻爱情的勇气。 “我非得……”居上哪里忍得住,就要蹦出去,又被药藤和候月拉了回来。 药藤压声道:“小娘子要捉奸,也得师出有名,二娘还没与郡侯定亲呢,他们俩厮混,至多丢面子,不犯大历律法。” 这里强自按捺,那厢已经说定了,果儿送别武陵郡侯,温声道:“郎君先走,我今日是借着给小娘子祈福来的,过会儿还要去求道符咒。” 武陵郡侯颔首,又难舍难分了一番,这才顺着来时路回去了。 果儿目送情郎走远,眉眼间很有大事已成的餍足。 药藤和候月还在商议,要不要暂且不动声色,回去再从长计议,居上却不管那许多了,咬牙道:“还惯着她的龌龊心思?”说罢甩了幕篱大步过去,一把揪住果儿的头发,先着力甩了几个耳光。 果儿原本正憧憬着以后如何一步步取而代之,没想到大娘子从天而降,顿时吓懵了。待几个耳刮子招呼在脸上,她才回过神,哆哆嗦嗦吓得面无人色,“娘子……娘子怎么来了……” 居上呸了声,“臧获,枉二娘拿你当姊妹看待,没想到你这样算计她!我问你,她哪里亏待了你,你要置她于死地?”边问边踹了两脚,“蠢虫,我今日不好好教训你,你不知道辛家还有规矩。” 居上揍人,那是真揍,绝没有吓唬吓唬的意思,几下就打得果儿鼻青脸肿,哀嚎不止。 原本这是寺庙,不兴在佛祖眼睛底下打人,但佛祖就能容忍家奴谋算主人吗?居幽的一片真心,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竟还说什么一直不能有孕,怕不是还要给居幽下药。那什么时候为了给果儿腾地方,一下毒死居幽,也不是不可能。 思及此,又是一顿胖揍,边揍边道:“我先处置了你,再收拾那獠子。你们想长相厮守,我定会如了你们的愿,在这之前先让我撒了气,捶死你这坑人的蝇蚋!” 气不过夜,这是居上的宗旨,什么从长计议,那是泄愤之后再考虑的事。 果儿被打得嚎哭,连连求饶:“大娘子,婢子有罪,婢子错了……大娘子饶命……大娘子饶了我吧……” 可以狠揍一顿,但不能见血光,居上下手还是有数的。待打完收工,直起身整了整半臂,示意药藤和候月把人叉起来,扣上帷帽送回了辛府。 进门把果儿扔在地心,让人通禀长辈,杨夫人与两位妯娌匆忙赶了过来,见了居上还来不及欣喜,再一看臊眉搭眼的果儿,当场都愣住了。 因果儿是居幽身边的人,李夫人不明所以,纳罕道:“这是怎么了?果儿不是出去替二娘祈福的吗,怎么弄成这样?” 居上哼笑了一声,“让她自己说。” 果儿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只是一味向居上磕头,向李夫人磕头。 自家小娘子不稀罕揭她的丑,药藤只好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末了道:“我们都气得要命,恨不得把她剁碎了。今日多亏大娘子手下留情,要不早把她活活捶死了。” 闻讯赶来的居幽也听了经过,不可思议地说:“果儿,你总在我面前做牵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李夫人弄明白原委,也气得上去踹了两脚,“死狗奴,要不是大娘子遇上,你们还打算坑死二娘?你六岁家下遭灾投奔辛府,我从来不曾亏待你,让你在小娘子身边伺候,吃穿都比寻常婢女强。没想到你不知足,生出这等坏心思来,往日真是错看了你!” 果儿这时候没了倚仗,只能求告居幽,哭着说:“小娘子,我是一时发昏,求小娘子看在多年的情分上,饶了婢子。婢子往后当牛做马,给小娘子做粗使,求小娘子救救我吧。” 她抓着居幽摇撼,几乎把居幽的裙子拽下来,居幽不耐烦地退开两步道:“我不怪你和那人生情,可我恨你算计我。我往日待你不薄,像你这样恩将仇报的人,我还敢再用?” 居安在一旁拱火,“打死才好呢!” 杨夫人只想快刀斩乱麻,厉声道:“我们是清流人家,容不下歹毒心肠的奴仆,快叫个牙郎来,发卖了她。” 婢女发卖,通常是进不了好人家了,大抵不是被宰猪宰羊的屠户买去,就是送进花街柳巷做娼妓。果儿一听,哭得撕心裂肺,胡乱喊道:“小娘子,婢子这样打算,也是为了一辈子不与小娘子分开啊!正是……正是因为小娘子待我不薄,我更要永生永世报答小娘子。那郡侯,不过是成全我留在娘子身边……” 这些话听得顾夫人牙关发酸,嗤笑道:“原来让主人顶头,自己□□妾,是为与主人长久在一起。果儿,你这奇思妙想着实有点功夫,要不卖给粟特人跳胡腾吧!” 然后迎来了果儿更大的哭声。 大概是知道穷途末路,也不作他想了,她呜咽道:“婢子就算有这样的心思,事还未成,不曾真正害了小娘子,便是上官衙去,也定不了婢子的罪。” 居上见她越说越荒唐,知道这等人是没救了,从根上烂了心肠,犯不着和她多费口舌。便果断道:“阿婶,不必招牙郎进府,传出去难听。她不是与武陵郡侯情深似海吗,咱们也别拆散了人家的好姻缘。我看明日把人收拾好,连着身契一并送到侯府老夫人手上,咱们做个顺水人情,剩下的请老夫人裁断。” 第27章 这是何人?。 居安拍手道:“就这么办, 郡侯老夫人怎么安排,反正不和我们相干。我们还白送他儿子一个女郎,郡侯再也不必偷偷摸摸了, 明日怕是要来咱们家道谢呢。” 居幽听了也觉得好, 自己心里憋着一股闷气, 这么长时间一直为那个只见过一面的人苦恼, 现在想想,真是中了瘴气般不可救药。 如果之前还蒙在鼓里兀自伤春悲秋,现在是捅破了天, 让光照进来了,混沌沌的脑子一下就清明起来,才知道自己之前有多糊涂。醒悟了, 就该狠狠报仇,果儿被长姐揍了一顿, 自己的气是出了, 但也不能让武陵郡侯逍遥。他不是不要体面吗,那就把人送到他们家去, 不必伤筋动骨, 消息传不出去, 家中主事的老夫人会裁断。要是消息传了出去, 那么必有人来议论,辛家平白送个婢女给郡侯府, 其中必有蹊跷。 转过头来, 居幽问果儿:“大娘子这样安排, 你觉得好不好?你我是一起长大的, 从小的情分还在, 既然你们两情相悦, 我也有成人之美,就送你去韩家,也免得你绞尽脑汁。将来好与不好,全看郡侯对你的感情,也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果儿知道,继续留在这辛府是没有好果子吃了,一家子瞪眼看着她,几乎要生吞活剥了她。 其实别看娘子贴身的婢女个个风光,除却主人给与的体面,剥光了就是不值一文的贱奴。奴婢贱人,律比畜产,不管在大庸还是新朝大历,她们这类人如一只羊、一只狗一样,想打便能打,想杀便能杀。 风月狩 第23节 此处混不下去了,就得想办法换个地方,比起被发卖,被远远送到庄户上种地,至少去郡侯府,还有一线生机。 难题就转嫁给武陵郡侯吧,果儿想。先前替二娘传话,每一次相见都情深义重,走投无路了,人到了面前,那点旧情总会派上用场的。再说比起跟着小娘子做陪房,索性直接进了侯府大门,前程反倒快速有个决断。 一刹儿千般想头,她权衡之下咬唇伏拜在地,抽泣着对居幽道:“奴婢听从大娘子安排。” 居上闻言凉笑了一声,“好得很,那就请阿婶安排人,送她去郡侯府。”边说边转身对旁观的仆妇和婢女道,“这件事谁也不许往外说,待得明日,与郡侯府私下解决。” 毕竟两家都是有体面的人家,张扬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武陵郡侯年轻不知事,家中老夫人自然懂轻重。要是母子俩一样标新立异,那成全了果儿,也算做了桩好事。 事情商定了,进来几个仆妇,把人拽进了后面柴房关押。大家因这变故,心情都不太好,各自坐在交椅里,半天没有说话。 李夫人终于长长叹了口气,对居幽道:“你这孩子,若有了意中人,直接告诉阿娘不好吗?偏偏自己弄什么鸿雁传书,弄到最后竟让贴身的婢女截了胡,说出去招人耻笑。” 居安吐了吐舌头,“小姐是媒人,婢女和郎子成了一对,写进变文里可是一出新戏。”话刚说完,就招来全家一致的白眼。 居幽支支吾吾,“咱们家和郡侯府没什么交情,我想着先与他熟悉熟悉,时机成熟了再与阿娘说,没想到弄成了这样。” 李夫人气哼哼看着她问:“现在醒悟了?” 居幽垂头丧气,“醒悟了,再也不和人写什么书信了。” 顾夫人抚着圈椅的扶手唏嘘:“也算运气好,被你阿姐探出了端倪,要不然武陵郡侯果真来提亲,你自己愿意,大家也乐见其成。待真的过了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被人家坑死了可怎么办!” 话说到这里,才忽然想起居上回来了,众人如梦初醒般,忙来追问她在行辕中的境遇。 杨夫人道:“太子殿下答应让你回来?管教傅母没有为难你?” 居上说:“我人缘好着呢,和大家相处得很愉快,没有人为难我。昨日沛国公主出降,我以为爷娘都会来,还在婚宴上找了你们一圈。” 杨夫人垂着眼睛道:“你阿耶公务忙,让你阿兄代为出席,礼金到了就罢了,何必占一个宾座。至于我,我昨日头疼,起不来床……”边说边抚了抚鬓角,又低声嘟囔,“驸马爷高就,连个交代都不曾有,这样的婚宴,我看不参加也罢。” 所以居上的性格,其实和她母亲很像,杨夫人也是个刚正的人,黑白分明,且十分护短。居上从陆观楼那里受到了辜负,是她心头永远的刺,就算居上嫁了太子,将来成了皇后,也是杨夫人一辈子拿来说嘴的把柄。反正不管居上往不往心里去,杨夫人就是觉得委屈,好好的女孩子一片真心,他说尚主就尚主了,到今日也不曾给个说法。 居上呢,昨日其实已经释怀了,对母亲说:“我见了陆夫人,看着满脸病容,先前陆给事确实是回去侍疾了。再说阿耶劝过我,人人都想出人头地,他也不曾亲口说要来提亲,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不能怪人家。”说着咧嘴笑了笑,“如今我们同入一家,顶峰相见,下次一定要喝两杯庆贺一下。” 她说得很坦然,把全家人听呆了。 居安说:“看来阿姐和太子殿下相处得不错,已经见异思迁了。” 居上丝毫没有羞涩的意思,“别胡说。” 三婶见她这样,挪过来一些,悄声问:“殊胜,你们两人居于一个府邸,吃住怎么样?都在一起?” 这吃住两个字,真是问得坦诚又别有深意。 居上道:“吃住都分开,各有各的后厨,各有各的床。阿婶放心,我不是随便的人,再说有那么多傅母整日盯着我,我就是想干什么,她们也会教训我。” 当然,家里人不会知道她隔墙看人光膀子的事,反正说得杨夫人好一阵心疼,养了十七年的孩子,送到别人手里受调理去了。 然后又开始挑剔:“三书六礼都过了大半,我还未见过太子。” 居上道:“宫中也不曾召见我,说不定凌家还有顾忌,觉得我与太子不能长久。” 居幽木讷地问:“那怎么办?难道还能退亲?” 居上的意思是退亲也没关系,只要不影响阿耶和阿兄们的仕途。送来的聘金,大内应该不好意思要回去,那自己还是赚了,以后拿它游山玩水,岂不美哉? 当然这话只能心里琢磨,不敢在阿娘面前吐露,免得惹她担心。为了安抚全家,居上道:“我不会给太子机会退亲的,他要退亲,我就抱住他的腿大哭,太子殿下要脸,奈何不了我。再说今日回来,就是太子殿下准的假,我与他相处得不错,等玥奴的事办妥了,还要回去告诉他呢。” 居安讶然,“太子殿下也爱打听这个?” 居上心道太子也是人,她昨日看他的眼睛,瞳仁里流露出压抑又旺盛的求知欲,世上谁能抗拒家长里短的吸引力! 杨夫人关心的则是其他,“今晚能在家住一晚吗?刘娘给你新绣了一床被子,好看得紧。” 所谓的刘娘,就是居安的生母刘氏,一个不太有存在感的妇人,但有一手极好的针线手艺。 居安给长姐形容。眉飞色舞,“阿姨绣了两床,阿姐满床瑞花,我的却是几个兔子。如今正给二姐绣,我昨日去看了,是缠枝葡萄,反正你们的都比我的好看。” 这就是刘娘会做人之处,太子妃当然要用瑞花,二娘是二房嫡女,将来也必定花团锦簇。居安呢,是家里最小的女儿,还在爱养兔子和鸟雀的时候,绣两个兔子糊弄一下,也算投其所好。 大家都笑,杨夫人说:“等你再长大些,也给你绣花草葡萄。” 居安其实就是小孩子闹一闹,并不真往心里去。居上道:“今晚上怕是不能住在家里,天黑前得回去。替我谢谢阿姨,被子给我先存着,等我回来再用。再者要小心眼睛,这样大热的天,多多纳凉歇息,别做针线了。” 闲话一圈,又回到了重点。杨夫人负气道:“依我说,今日就给韩家送去,看他们怎么处置。” 居上犹豫了下,“刚才没忍住,捶了她一顿,现在鼻青脸肿的,显得咱们态度很鲜明。” 顾夫人一听,站起身说不对,“就是要鲜明,这叫隔山打牛,武灵郡侯看了,脸上也该疼才对。” 这么一想就不必再等了,杨夫人道:“立刻让人收拾,把她的东西全带上,拿羊车拉过去。” 杨夫人却抱怨居上:“你下手那么重,不会轻些么?打得花红柳绿,唯恐人不知道你莽撞。” 居上则毫无悔改之心,“打人不打疼,那还打她做什么?让她全须全尾的,一口气送入洞房啊?” 杨夫人无可奈何,唯有摇头。 大家说干就干,一场官眷私底下的较量展开了,表面只是送个婢女,暗地里把郡侯府的脸都打肿了。 当然送人不必主家亲自出面,有内府管事的傅母就足够了。把人塞进羊车,结结实实盖好了帐幔,送到郡侯府后巷。登门求见府中管事,因为是辛家派来的人,底下传话的不敢怠慢,很快便有人迎了出来。虽不知道辛家人为什么来,但依旧热络地接待了,请人进门说话。 余嬷嬷回身,朝果儿看了一眼,“小娘子,走吧。” 果儿这时却畏缩了,脚下踟蹰着不往前迈。余嬷嬷没有时间同她磨蹭,一把拽过她,大步跟上了引路的人。 傅母与傅母之间说话是平等的,若一口气求见老夫人,则逾矩了。 两位内府管事相见,彼此客气地见了礼,余嬷嬷道:“今日冒昧登门,是奉家主之命,给贵府上送个人。” 侯府的傅母姓连,是从北地跟到长安来的,在府里伺候了多年,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其实两家之间互通有无,周转奴婢,倒也不是多新鲜,但怪就怪在辛韩两府以前从来没有交情。这回平白送个大活人过来,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连嬷嬷看了眼戴着帷帽的小娘子,不敢轻易接手,迟迟道:“不知贵家主可有什么话托嬷嬷交代?辛府的大名,我们早就听说过,家中老夫人还曾遗憾,不曾有机会结识贵家主。今日贵家主送人过来……”脸上笑着,那笑容里充满了不确定的味道,十分为难地说,“总得有个前因后果,我们才好分辨。” 余嬷嬷道:“也没什么,不过小事,家主有成人之美。”边说边把果儿往前拉了拉,“这是我们府里头等的婢女,很会察言观色,也会讨主人欢心,日后到了贵府上,定能好好办事,嬷嬷不必担心。” 连嬷嬷愈发茫然了,与身边的仆妇交换了下眼色,忙岔开话题道:“只顾着商议,慢待了。先请坐吧,吃上一盏饮子解解暑,再慢慢说其他。 余嬷嬷摇了摇头,“吃茶有的是时候,今日我来,不是来喝茶的。”说罢一笑,“想必我不说出个所以然,嬷嬷也不敢留人,这样,等郡侯回来,嬷嬷可以让郡侯认人,若是认得便留下,给府上做做粗使也好。” 这下连嬷嬷明白过来,忽然提起郡侯,想必问题就出在这上头。 都是精干的管事,手上办过很多差事,有一点风吹草动,转眼便警觉起来,笑道:“嬷嬷也说我们不敢随意留人,且家中使唤的人手够了,多一个,不知该往哪里安置……还请嬷嬷赏我个明白,我也好向家主回禀。” 余嬷嬷早知道有这番推诿,沉默了下,转身撩开果儿帷帽上的面纱,赫然露出一张带伤的脸。 “这女郎,是我家二夫人门下的婢女,我家二夫人很是器重她,平时繁重些的活儿,从来不要她干。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女郎一心向着贵府上,似乎与贵府郡侯也有些交情。我们家主向来宽宏慈悲,得知了她的心思,也不便强留。今日命我把人送来,另有身契一封,一并交给嬷嬷。嬷嬷且把人留下,拿不准主意先回禀上去,倘或郡侯也不肯留,我们再把人带回去就是了。” 余嬷嬷说完,从边上人手里接过信匣来,交到连嬷嬷手上,不等连嬷嬷再说什么,抬手挥了挥,“我们走。” 连嬷嬷“嗳”了声,眼睁睁看着她们去了,再追赶,大可不必,人家必定是师出有名,不过难听话没有说透彻而已。 再看这女郎,眼泪汪汪地,低着头不敢说话,只好无奈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郎抚着红肿的脸颊,颤声道:“苏果儿。”说罢又央告起来,“嬷嬷,我要见郡侯,请嬷嬷代我通传。” 这下是再清楚没有了,看来就是与郡侯有关。 蹙眉又看她一眼,连嬷嬷道:“阿郎暂且不在家,先见过老夫人吧。” 武陵郡侯的母亲封陈国夫人,因为丈夫病死,儿子封了郡侯,自己便颐养天年,不怎么过问外面的事了。但北地凌氏出身,当家自是一把好手,像这等大事,连嬷嬷不敢擅自做主,自然立刻要回禀到她面前。 取下果儿头上帷帽,连嬷嬷边走边吩咐:“跟我来。老夫人面前不要说谎,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许有一个字错漏,更不要随意搪塞,知道么?” 果儿道是,抹着眼泪被带进了上房。 彼时陈国夫人刚饮过茶,正坐在胡榻上与身边的仆妇说笑,见连嬷嬷带了个陌生人进来,尤其那女子脸上有伤,还噙着眼泪,笑意一下就没了。坐直身子问怎么回事,视线从果儿身上掠过,转头问连嬷嬷,“这是何人?” 连嬷嬷道:“先前右仆射府上来了位内管事,带来这位女郎,另附了一张身契,说送予我们府上。老媪问了,那内管事不怎么愿意说,只说这位女郎与阿郎相识,请阿郎见过了,再决定留与不留。老媪料想,此事恐怕不简单,所以将人带来,请老夫人定夺。” 陈国夫人脸上神色凝重起来,“右仆射府上……与我们平常没什么往来,再说送了人来……”还是个挨过打的,看来事情不大妙。 心头隐隐发紧,陈国夫人问:“你是辛府谁的婢女,如何结识了郡侯,一一给我说来。” 果儿先前在辛家怕被打死,到了这里,见了武陵郡侯的母亲,心仍旧不能放下,在那道锐利的目光下,愈发感到战战兢兢。 所以要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说,即便扭曲些事实,反正也不会有人去对证。便肃了肃道:“回禀老夫人,婢子是辛府二娘子房里侍奉的,六岁入了辛府,一直到今日。前阵子……婢子与我家小娘子一同去西明寺进香,偶遇了郡侯,小娘子对郡侯一见钟情,每每催促婢子给郡侯送信。但郡侯对小娘子无意,随意敷衍过几次,就不怎么愿意理会二娘子了。二娘子恼羞成怒,认定婢子与郡侯有私情,今日把婢子毒打了一顿,送到贵府上来了。” 本以为这些话,对陈国夫人总有触动,却没想到她淡漠得很,反问道:“那你与郡侯,到底有没有私情?” 果儿怔了下,被打红的脸颊更红了,眼神闪烁着,半晌低下头道:“婢子与郡侯……两情相悦。” 陈国夫人一听,顿时笑起来,“也就是说,郡侯没有看上辛家二娘子,却看上了二娘子的婢女,是吗?” 不知为什么,这话问出口,充满了嘲讽和不实的味道,连果儿自己都有些怀疑了。 陈国夫人身边的仆妇们,嘴角抿出了扭曲的笑,一个年轻妇人说:“辛家刚被指婚太子的大娘子,生得名动长安,人人说起辛家的女郎,没有一个不夸赞一声好的……”说罢视线一转,落在果儿身上,语调里满是不可置信,“阿郎果真能看上这位女郎?” 陈国夫人一哂,“若果真如此,那便是他瞎了眼。” 果儿惶然,心头急跳起来,“老夫人……”但话未说完,便见陈国夫人抬抬手,截断了她的话。 转而问连嬷嬷,“先前辛家人提起阿郎,说了什么?” 连嬷嬷道:“什么都不曾说,甚至连她是辛二娘的婢女都不曾提起,只说是二夫人门下人,与我们阿郎有些交情,别的一概没详谈。” 陈国夫人听罢,缓缓长出了一口气,“清流望族重名声,轻易不让闺中小娘子扯上关系,纵是起了怨怼,也不说人半句不好。反观这贱婢,句句抹黑主人,把服侍了多年的小娘子描摹得尖酸善妒,可见是个心怀鬼胎的鼠狗辈。” 果儿急了,卷起袖子给众人看,又指了指自己的脸道:“老夫人,娘子将我打成这样……” “你一个卖身为奴的卑贱之人,连命都不是自己的,却背着主人与男子勾缠,难道不该打吗?”陈国夫人说罢,厌烦地调开视线,对连嬷嬷道,“阿郎还未婚配,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将来怕是没有哪家愿意把女儿嫁进我们侯府。你找个胡商来,赶快把她卖到波斯去,这辈子都别让她回来。” 果儿一听,眼前顿时金花乱窜,身上一软便瘫倒下来。 陈国夫人不由唾弃:“为了这种货色,害得我们不好向辛家交代了。” 恰在这时有人通禀,说阿郎来向老夫人请安了。 陈国夫人抚抚膝上褶皱,板着脸道:“来得真快,别是听见消息了。让他们再见最后一面,该说的都说清楚,也好。” 第28章 话说半截的人最不可爱。 武陵郡侯走得匆匆, 下值后经过坊门就听见有人在议论,说看见辛家往郡侯府后门上运东西,“起先是好几个包袱, 后来见人押出个女郎来, 一路拖拖拽拽送进了边门。” 武陵郡侯听在耳里, 心头忽地悬起来, 隐约觉得要出事了。到家后一问,才知道确有其事,辛家来的人已经送到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正在盘问。 关于自己的母亲,对于武陵郡侯来说是家中最权威,甚至比父亲在世时, 还要令他畏惧几分。尤其现在大历建国,郡侯府真正的皇亲国戚是她, 连自己这爵位, 也是看在她与亡父的份上,朝廷才赏赐的。 辛家这通作为, 恐怕早就把母亲气坏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母亲寝楼前, 远远看见母亲常用作纳凉的亭台上半垂着竹帘, 竹帘底下透出好几个身影。他不敢耽搁,顺着台阶进了厅内, 打眼一看便见果儿垂首站在那里。听见脚步声, 忙回头看, 见到他顿如见了救星一样, 既惊且喜地唤了声郎君。 风月狩 第24节 他唇间嗫嚅了下, 那句“卿卿”险些脱口而出, 但见母亲冷冷看着自己,只好又憋了回去。 稳住心神走上前,向上座的母亲叉手行了个礼,再望向果儿,见她脸上带着伤,就知道她受了莫大的委屈。 一霎满心怜悯,男人维护爱人的劲头一旦兴起,总得拿出些担当来,便对母亲道:“阿娘,一切先放一旁,我看她身上有伤,还是找个医官来看一看吧。” 可惜缓兵之计不管用,陈国夫人冷冷道:“这点伤,死不了。当初你阿耶身上扎了两箭,还策马三十里赶去与大军汇合,如今她不过吃了几记耳光,也站在这里好半晌,难道见了你,就要倒下了?” 这话说完,正准备酝酿晕倒的果儿,不得不取消了计划。 武陵郡侯没有办法,两下里对望,果儿泪眼婆娑,轻轻抽泣道:“郎君,小娘子容不下我……我在西明寺遇见了大娘子……” 零零散散的几句话,武陵郡侯明白了,陈国夫人也明白了。 “原来这事还被辛家大娘子知道了。”陈国夫人哼笑起来,“你们可真会替我找事,不知道那辛家如今和东宫连了姻吗?人人巴结都来不及,大郎,你也巴结,巴结上了她家的婢女,真是干得漂亮!” 武陵郡侯红了脸,他母亲说话一向如此,从来不留半分情面,即便当着满屋子仆妇的面,也是一样。 平常如此就罢了,但在果儿面前,他还是要维护尊严的,略沉默了下道:“这件事,就算是儿做错了,如今人既然送来了,就请阿娘从长计议吧。” “从长计议什么?”陈国夫人道,“人家送你个婢女,你就欢天喜地笑纳了,堂堂的郡侯,原来只配与人家的婢女纠缠,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你看看……”陈国夫人抬起手,指了指果儿的面门,“打得这个模样送进来,这是在打她吗,分明是在打你,打我们郡侯府的脸,你看不出来吗?我问你们,你们究竟做了什么,惹得人家如此恼恨。今日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否则这个结解不开,郡侯府就要与辛家结一辈子的梁子……大郎,你知道其中利害吗?知道将来,你会处于何等险困的境地吗?” 武陵郡侯哪能不知道,其实这件事若能像果儿计划的那样一直捂着,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只是没想到刚才会面之后,她在西明寺遇见了辛家大娘子。辛大娘子许了两朝太子,怕是不简单,倘或把一切都逼问了出来,那么后果确实严重,辛家没有直接登门质问,已经是顾全脸面的了。 他看看果儿,心里知道先前的筹谋说不出口,犹豫了半晌才含糊道:“阿娘别问了,我与辛二娘子没有婚约,这件事,用不着给她什么交代。” 陈国夫人被他的一根筋气到了,转头对身边的仆妇道:“你们瞧,你们的阿郎就长了这样一颗脑袋。”说完又望向他,“你是不用给人家交代,人家还宽宏大量,把人给你送来了,另附上了身契。如今这贼婢是你的人了,大郎,你该欢喜了是么?可以不顾廉耻,正大光明地抬举她了,是么?” 越是这么问,就越知道这事成不了,武陵郡侯先前豁出脸面把人留住的勇气,忽然消磨了大半。 他看看梨花带雨的果儿,又看看上座的母亲,想了想,终于做出了自以为最大牺牲的妥协,“儿把她带到别处去安置……” “混账!”陈国夫人拍案道,“你还打算堂皇地养起外室来,嫌脸丢得不够,想毁了自己的一辈子?如今长安和东都的女郎们,个个主意大得很,只要听说男子有宠婢、有外室,就不会与你缔结婚姻,难道你打算让这贼婢成为你的正室夫人?我劝你,赶紧打消了念头,给我上辛家负荆请罪去。他家二娘子既然心悦你,说不定还有补救的机会,反正已经没脸了,索性一客不烦二主,好好低头认个错,置办上重重的聘礼,把亲事定下。” 可他们的谋划,只怕早就把辛家得罪彻底了。他不敢让母亲知道内情,更不会上辛家自取其辱。 果儿惨然望着他,“郎君,你不能去……” 招来了仆妇的呵斥:“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要是再敢插嘴,就把你的嘴堵起来。”吓得果儿一激灵,再不敢多言了。 武陵郡侯也沉下心来,对母亲道:“阿娘,辛家我是绝不会去的,得罪了他们,大不了日后永不来往就是了。” 陈国夫人听后,愈发对他感到失望。亡夫留下的几个儿子里,他的资质最是平庸,仗着是嫡长,才坐上今天的位置。他没什么远见,且也不懂筹谋,即便你为他操碎了心,他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气不打一处来,陈国夫人缓缓点头,“好好好……好得很。今日不与辛家来往,将来不与朝堂上的皇帝来往,看来我们韩家出了个痴情种,要为个妇人,与全天下为敌了。” 这话对一个有爵在身的人来说,无疑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脑门上。 武陵郡侯成了困兽,冲口道:“阿娘,那你要儿怎么办?果儿被她们欺辱成这样,她犯了什么错?不过是喜欢儿罢了!” 他冲着母亲抬高了嗓门,还是生平第一遭。 陈国夫人显然没想到,惊讶过后反倒冷静下来,仍试着游说他:“你若是个贩夫走卒,她还能看得上你吗?正因辛二娘子对你有意,你才成了第一个她能接近的高官,今日是你,明日换成张三李四,她必定也是这样打算。儿啊,这种伎俩你不曾见过,我却见得多了,踩着主人的肩一步步爬上高位,最后取而代之,不正是这些下作人的算盘吗。你听阿娘的,这件事我来处置,人不宜留在长安,须得远远送出去。你若是愿意去辛家赔罪,那是最好,若不愿意,我来出面周全。这长安说大大,说小也小,辛家家主升任了右相,你们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若因一个婢女起了嫌隙,大大地不上算。” 果儿一听,忍不住惊恐嚎哭起来:“郎君,夫人要将我卖给胡商,卖到波斯去,你救救我吧。” 陈国夫人见她这样愈发恼火,更确定这是个祸害,在辛家时夺主人所好,要是留在侯府,母子之情也会被她断送。 结果她那好大儿,是个头脑简单的糊涂蛋,被她这么一呼喊,章法全没了,倔强道:“阿娘,我不会让你卖了果儿的。阿娘要是想处置她,连儿也一并处置了吧。” 患难与共上了头,连自己都要感动了。武陵郡侯大有豁出去的意思,一把将果儿护进了怀里。 陈国夫人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抽搐,站起身,定眼看了儿子半晌,“大郎,你可是决定了,要留下这贱婢?” 果儿紧紧攀附着武陵郡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男人呢,这种时候责任心爆炸,他紧紧手臂以示安抚,然后对母亲说是,“儿要留下她,请母亲成全。” 缓缓长出一口气,陈国夫人重新坐了下来,“还好,我不止你一个儿子。这郡侯的爵位,是你父亲拿命换来的,不是你的功绩,传给哪个儿子都一样。你一定要留下她,那就留下吧,但我事先同你说明白,家中爵位一辈辈往下传,绝不能传到婢生子的手上。”顿了顿又问,“你的心意还是不变,是吗?” 武陵郡侯也在赌,他赌母亲不会真的因为这件事,就放弃他这个儿子。略挣扎了下说是,“儿的心意不变,定要和果儿长相厮守。” 陈国夫人说好,“我成全你们,但今日起,你不是我韩家的子孙,所做的一切,也不和我们韩家相干。韩煜,我会入大内面见圣上和皇后殿下,呈禀你不孝不悌,忤逆父母,上疏免去你郡侯的爵位,改由二郎承袭。为了一个不入流的女子,弄丢自己的爵位,你好好想想,值不值得。” 亭中的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样地步。 韩煜呢,倔脾气又上来了,负气道:“听凭阿娘安排。” 果儿自然是感激又感动,心想自己没有看错人,也坚信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感情——天底下哪有斗得过子女的父母! 她在等着,等陈国夫人妥协,哪怕不即刻给与名分,先收留下来,安排个住处也好。 可谁知那位陈国夫人刚毅,二话不说便往外走,边走边吩咐身边人:“给我取诰命的袍服来。” 韩煜愣住了,他茫然看着母亲去远,心里犹豫起来。边上的仆妇又在规劝:“阿郎,快向老夫人认个错吧,若是真闹到圣上面前,就无可挽回了。” 可他站着没有挪步。母亲虽然威严,但一向溺爱他,他并不相信她真的会进宫,料准了她只是在吓唬他。 于是横了心,像以前母子间赌气一样,带着果儿回了自己的寝楼,替她上了点药,甚至好生温存了一番。 果儿偎在他怀里问:“郎君,老夫人不会真的面见圣上吧?” 他说不会,“爵位是大事,岂是说变动就能变动的。” 果儿松了口气,抬起胳膊勾住他的脖子,细声道:“我也没想到,一日之间竟会发生这么多事。早知这样就能和郎君在一起,我受些皮肉之苦也没什么关系。” 说得韩煜心疼,赌 咒立誓般安慰:“你放心,以后有我在,没人再敢伤害你。” 这厢一对小儿女卿卿我我,把半辈子的柔情都用光了。那厢候在坊院对面的人,看着一辆马车从郡侯府出来,驶上了朱雀大街。 跟了一程,亲眼目送车辇进了朱雀门,忙踅身返回待贤坊,把消息回禀了上去。 这时居上正准备回行辕,听了顿下步子问:“看清车里坐的是什么人了吗?” 家仆说没有,“不过马车装点得很精美,坐的必是女眷。” 居安哗然,“难道郡侯老夫人面见圣上,请求赐婚?” 顾夫人失笑:“让圣上给婢女赐婚?那位国夫人怕不是脑子受了潮。” 反正一时半刻等不来消息,眼看天色要晚,第一遍暮鼓已经敲过了,居上不得不赶回行辕,以图下次买卖。 大家把她送出大门,居安问:“阿姐明日还回来吗?万一有新消息,大家一起高兴呀。” 居上道:“等晚间见了太子殿下,我再试着告一日假。” 说起来好可悲,简直像收监一样,如今行动都受限制,可惜了往日活蹦乱跳的居上。 杨夫人亲自把她送进了马车,仔细叮嘱着:“万一太子不答应,也不要起争执,有了消息,我让你阿妹给你传信。” 居上说好,挥手和大家道别,路上遇见了乘着夕阳晚归的父亲,立刻打起帘子,大唤了声“阿耶”。 辛道昭很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居上笑嘻嘻说:“我想家,回来看看阿耶和阿娘。” “是偷着跑回来的吗?”辛道昭忙道,“快回去,我先前看见太子殿下从嘉福门出来,算算时候,不多会儿就到新昌坊了,别让他逮个正着。” 仿佛爷娘都知道她的臭德行,从来不觉得她办事靠谱,想也不想,就以为她没走正规途径。 居上说:“阿耶别担心,我和殿下说定了的……”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辛道昭打断了,“人家都下值了,你还在外面乱晃?赶紧回去……”一迭摆手,“没什么要紧事,少回来。” 啊,居上有点心酸,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自己还没嫁呢,阿耶就让她没事别回家了。 药藤则安慰她:“阿郎向来刀子嘴豆腐心,过两日不见你,又要担心你。” “那我好不容易回来,又着急赶我走?” 药藤想了想道:“可能是怕被你连累。” 所以药藤是个插刀的高手,一般情况下非死即伤,居上颓然一崴,崴在了她肩头。 浩大的鼓声,伴着落日逐渐席卷长安,震荡出一片盛世的恢弘景像。 城池规整,道路经纬纵横,余晖之中有鸟群掠过半空,鼓声阵阵似有实形,拨转了那些细小黑影盘旋的方向。 待贤坊在西市以南,新昌坊在东市以南,两个坊院位于一条贯穿东西的坊道上,中以朱雀大街作为分割。居上的马车穿过大街,再行一程就到行辕了,远远看见乐游原的景致,盘算着:“来了好几日,还不曾去原上逛过。等天气凉快些,我带你去看枫叶。” 药藤说好,正想夸一夸原上引下的泉水清甜,忽然眼梢一瞥,瞥见了尾随马车的一队翊卫。 忙推居上,“小娘子,太子殿下好像在后面。” 居上闻言忙探出半个脑袋,愉快地招呼了一声,“郎君,这么巧?” 勒马前行的凌溯抿着唇,没有说话。 居上暗道做太子就要这么冷峻吗,路上碰面,打个招呼都不会。 于是又探了探头,“我同你说,今日发生了好多事,你想不想听?” 作为男人,那么爱听别人的闲事,显得很没有格调。太子毕竟是太子,对她的话并未表现半分兴趣,淡漠地看了她一眼 “看来你是不想听啊……”居上见他不上钩,装模作样抱怨,“哎呀,今日好累啊,回去要早些睡觉。药藤,和厨上说,给我准备一碗蛤蜊羹,再要一碟芹齑,就行了。” 药藤说是,“到家就让人给娘子备水,好好梳洗梳洗。” 她们那里一唱一和,满以为会引发太子的好奇心,就等他厚着脸皮来打听,却没想到外面的嗓音飘过来,慢条斯理一击即中,“未时,武陵郡侯之母陈国夫人入大内,于含元殿面见了陛下。” 石破天惊,自己所知的,其实在他面前好像完全不值一提啊。 于是厚着脸皮打听的人变成了她,她扒着车窗,仰头看向并驾而行的人,“郎君,咱们来交换一下消息吧!你告诉我陈国夫人面见陛下做什么,我告诉你西明寺中那个‘辛家女郎’是谁,好不好?” 凌溯不为所动,两眼直视前方,“陈国夫人面见陛下的经过,我不知道,也不曾刻意打听。” 这种托词没人会相信,居上道:“话说半截的人最不可爱,郎君不是这样的人。”说着讪笑,“今晚用罢了饭,我去你院子里坐坐,方便吗?” 凌溯说不便,“孤男寡女,夜深人静,蚊虫又多……” 居上立刻表示别担心,“我可以自备艾草和雄黄,郎君要是嫌不够热闹,我还可以把院里侍奉的女史全带去,这样就不怕孤男寡女了。” 凌溯大概觉得这种人难以捉摸,说到或许真的会做到,还是有些顾忌的。待不理她,又怕她在婢女面前下不来台,只好随意扔了句“回头再说”,一夹马腹,越过马车,昂扬地往前去了。 第29章 磨刀霍霍向居扬。 回头再说的言下之意, 就是可以商量,且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 居上朝药藤眨了眨眼,主仆两个好一顿激动, 发现宫中有人就是好, 这么机要的事, 她们比别人早知道。 回到行辕, 一顿晚饭简直吃得挠心,草草结束了,一心想往东院去。 风月狩 第25节 还是傅母在旁劝导, “小娘子出门一整日,必定累了,先好生清洗一番, 换身衣裳,再去探望殿下不迟。” 居上明白了, 傅母只是不便直说, 怕她身上汗味熏着了尊贵的太子殿下。也罢,确实应该洗一洗, 于是泡进放了香料的浴桶里, 全身腌入了味般一丝不苟。待收拾得差不多了, 换上一身轻便的衣裳, 再绾个松松的髻儿,在傅母的监督下端庄地走出西院, 穿过了随墙的月洞门。 凌溯这时不知在干什么, 不好随便闯进去, 便停在门前请女史通传。女史进去片刻, 很快就出来了, 向她呵了呵腰, “殿下请娘子入内。” 缭绫的裙裾飘荡过门槛,站在雕工精美的莲花砖上。这时太阳下山,月华初上,正是明暗交接的辰光。太子寝楼里燃了灯,半明半昧地照亮半间屋子,直棂门上糊着桃花纸,有个人慢慢绕过来,影子被灯拖得老长。 他也刚清洗过,头发半干,眉是湿的,看上去十分清爽。见了她,还算客气,随口问吃过了吗。 居上说吃过了,“我夏日胃口不好,一向吃得不多。”说罢回头看了眼食案,“我现在来,没有打扰郎君用暮食吧?” 凌溯说没有,“今日去御史台办事,回来前和豹直的人一起用了饭。” 所谓的豹直,就是伏豹直,如今官署规定只上半日的职,余下半日和节假算值班,御史台用作值班的人便称作豹直。 其实若说新旧两朝的不同,新朝确实给了朝廷官员最大限度的优待,供职只有半日,到了时辰你要回家,绝对不会有人来阻拦你。不过有的时候规矩虽然很宽松,你却不能心安理得接受,像阿耶,基本全日都在衙门,究其原因,大概就是因为面前这位太子太拼命。太子都不休,谁敢说走就走。 居上“哦”了声,见他在书案前落座,自己就近摸了张圈椅,小心翼翼欠身坐了下来。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咱们来聊些有趣的话题吧!” 凌溯垂眼翻开了面前的书,颇有明知故问的意思,“你想聊什么?” 居上含蓄地微笑,“聊聊西明寺的辛家女郎,还有陈国夫人,你看好不好?” 案后的人这回没有反对,只道:“小娘子其实不用着急,等明日自然就知道了。” 可居上比较性急,“明明可以今日知道,为什么要等明日呢,我怕自己想多了,夜里睡不好。”说完不等人家催促,十分体贴地先交换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我们一行人到了西明寺,起先不曾看见武陵郡侯,后来才见他姗姗来迟,往寺院后面的庭院去了。我们悄悄潜过去,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等了一会儿才见到那位‘辛家女郎’来赴约。我看了半日,她戴着帷帽,实在辨认不出来。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她转过身来了,你猜,那是谁?” 她绘声绘色布下了疑云,等他好奇追问到底是谁。但他沉默不语,只是看着她,这已经算很给面子了。 居上那手到擒来的快乐里,还带着高深的笑意。其实用不着他追问,她就迫不及待想把经历分享给他,所以没等他开口,她便自揭了谜底,一惊一乍道:“原来是二娘身边最贴心的婢女果儿!她的名字还是二娘给她取的呢,平时看她也很老实,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凌溯恍然大悟,难怪陈国夫人痛心疾首,原来是儿子看上了人家的婢女。 他顺水推舟继续深挖,“如果韩煜实在喜欢那个婢女,就放个恩典,成全他们。” 居上说是啊,“咱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家,若果儿据实说明白,二娘绝不会为难她。可你不知道,她有多坏。”说起这个简直咬牙切齿,“她和武陵郡侯商议,先蒙骗住二娘,把人迎娶进门。二娘势必会带她做陪房,到时候再给二娘下药,让她不能有孕。生不出孩子,婆母必要催促,二娘心生愧疚,郡侯就有了纳妾的道理。届时再让人在二娘耳边吹风,让二娘扶果儿做侧室……”越说越气恼,一根食指几乎指到天上去,“你说说,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人,为了自己快活,不惜坑死待她亲如姐妹的主人。” 凌溯听她说完,俨然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没想到闺阁中还有这么复杂的心思。 像现场上处置叛变者一样,他说:“为奴不忠,那就该杀。” 居上大觉英雄所见略同,攥拳撸袖挥了挥拳头,“对嘛,我当场就捶了她一顿。要不是因为武陵郡侯不曾与我阿妹有婚约,我连他一块儿打!” 这下凌溯抚了抚额头,有些说不出话来了。他的太子妃是说干就干的行动派,只要气氛推动得好,打人从来不假他人之手。 居上呢,没有察觉凌溯内心激烈的斗争,继续骄傲地侃侃而谈,“你不必觉得懊恼,虽打不着他,但我们可以让他丢脸,以后娶不上好人家的女郎。像那等贼囚,就应该生生世世和果儿在一起,免于祸害别人。所以我们把果儿连人带身契,一齐送进了郡侯府,只要郡侯老夫人答应,就算明媒正娶果儿,也是他们的事。” 像茶寮中听书,起承转合真是好精彩的一段。 凌溯这辈子除了战场上叱咤,没有经历过这等细致的勾心斗角,所以近墨者黑,他有些惊恐地发现,原来听她说后院的事,居然也很有意思。 尤其自己掌握的讯息,可以和她的见闻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她那部分讲完,顺理成章就轮到他了。 居上直勾勾地看着他,等他路见不平地参与,“刚才说到陈国夫人进宫,郎君,该你了。” 那声“郎君”,充满了孜孜的诱哄,甚至让凌溯觉得,不把宫里发生的一切告诉她,就十万分地对不起她。 原本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主要这次陈国夫人求见时,他正好在一旁。 眼睛可以闭起来,但耳朵是关不掉的,他被迫听见了陈国夫人的奏请,又架不住居上的再三催促,最后不得不透露,“陈国夫人向陛下控诉武陵郡侯忤逆,求陛下褫夺其爵位,令第二子袭爵。” 这个消息可谓石破天惊,万万没想到,那位陈国夫人居然有这样的铁腕和决心。 居上愕然,“真的吗?陈国夫人打算不要这个儿子了?” 凌溯道:“要不要不知道,反正是打算放弃了。” 像这种忤逆的状,不管告到哪里都是一告一个准。有爵在身的人,能让生母失望到放弃,说明这人已经不堪重任,因此韩煜算是为了私情,彻底把自己葬送了。 “那陛下准了吗?”居上问,“褫夺爵位不算小事,不会轻易办成吧?” 凌溯道:“朝臣弹劾,需先经御史台查办,从探访到实行,至少一二十日。但像母亲亲自请求罢黜的,今日上疏,明日就能颁旨。” 啊,真是没想到,原以为至多不过让那人以后不得好姻缘,谁知陈国夫人的气性那么大,居然入宫面圣,大义灭亲了。 事态发展不受控制,后果很严重,但双方都不想闹大,所以陈国夫人并未向圣上说明内情,只潦草用了个忤逆的罪名,就及时止损了。 凌溯见居上怅惘,倒愿意替她分析一番,“陈国夫人育有三子,除了长子韩煜,还有两个儿子在金吾卫和率府供职,家里不缺人承袭爵位。按理来说,母亲一般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骨肉,除非韩煜确实伤了她的心。良贱不通婚,这事必定会闹得满城风雨,与其让他污了武陵侯的爵位,不如尽早收回,另择贤良而任之。” 所以那是何等清醒的人啊,居上竟有些佩服陈国夫人的手段,即便是对待嫡亲的儿子,也有说惩处便惩处的决心。 “那将来韩煜会如何?”居上问,“褫夺了爵位,还有东山再起的一日吗?” 凌溯看了她一眼,仿佛觉得她多此一问,“夺爵是一辈子的羞耻,他又与辛家婢女纠缠不清,这两件事,哪一件能让他直起腰来?再说将来……将来更不会有机会东山再起。” 他话没说透,但意思很明白,多年之后大历掌舵的人是他,只要他不许,一切就成了定局。 所以女郎们愿意嫁高官之主啊,紧要关头,胳膊肘知道往里拐。 居上狗腿地说:“郎君官大,郎君说了算。”一面又开始感慨她那情路不顺的阿妹,得出一个邪门的结论,“居幽之所以那么难,全是因为阿叔名字没取好。她小时候一波三折,假山上摔过一次,荷塘里淹过两次,能活着都是命大。你说做什么叫居幽呢,居幽多孤僻!我觉得该叫居扬,张扬的扬,这样才能活得肆意潇洒,光芒万丈。” 她自觉有理有据,不想凌溯一句话就打破了她的幻想,“磨刀霍霍向居扬。” 居上呆住了,“你在说什么?磨刀霍霍向猪羊,不是向居扬!” 这个人,天生是来和她作对的吗?刚夸完他有用,他就自揭其短。 凌溯倒是不慌不忙,十分淡然地说:“当初在北地,边关有很多外族人出入,口音从四面八方来,各不相同。我的意思是取名还需慎重,大历建朝后,外邦使节和胡商逐渐多起来,说不定有人读得不准,要是这样,居扬还不如居幽。” 居上听罢很不服气,但又找不到话反驳他,郁塞短促地叹了口气,“郎君,我明日还想告假。” 这就令人不愉快了,凌溯蹙眉道:“怎的又要告假,今日外出一整日,还不够吗?” 居上道:“自然不够呀,事情还不曾有下文呢。” “怎么没有下文,我不是将宫中的消息告诉你了吗。” 但是短暂的豁然,比不上大家聚在一起热闹议论。她想把消息带回去,最好赶在废黜武陵郡侯的旨意下达之前。 可凌溯不让她回家,她就迈不出行辕,宫门郎两只眼睛雪亮,整日候在大门上寸步不离,不得太子口谕,她想出门,缠也缠死她。 她开始想方设法打商量,“就明日一回,还不行吗?明日过后我哪儿都不去,乖乖跟着家令学掌家。” 凌溯不为所动,“今日已经是破例了,小娘子不知道吗?” 居上说知道,“可你看,我确实有事在身,一出门,破了一桩大案。”可好话说了千千万,他依旧油盐不进,她有点气恼了,嘟囔道,“我又不领你的月俸,也不是你家奴婢,不过定了亲而已,就像看牢囚一样看着我,我不服。” 他起先还翻书,这回连书也不翻了,抬眼道:“你不知肩上责任重大吗?现在约束你,是为了将来让你游刃有余。” 居上当然知道其中道理,但年轻活泼是天性,天性毕竟很难压抑,想了想道:“受教不差这一日,你就再准我一天假,我去去就回,晚间在门上迎接郎君,如何?” 这样说来……好像也还行,毕竟此人以后要伴在枕边,以她记仇又骁勇的性格来说,太过得罪了,夜里睡觉容易惊醒。 但是答得爽快,又像专等她这句话似的,凌溯仍是微微踌躇了下,为难且冷酷地说:“你经常外出,万一被傅母告到皇后殿下面前,不要怪我不维护你。” 居上说不会,“我与几位傅母处得很好,她们也喜欢我,不会轻易告状的。退一万步,就算皇后殿下责备我,我一力承担就是了,不用郎君费心维护。” 凌溯听她这样说,这才勉强答应,“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居上说一言为定,然后绽开笑脸感激再三,又客套一番让他早些就寝,方带着药藤回去了。 早些就寝,对他来说有点难。以前彻夜研究作战的计划与路线,现在长安攻下来了,大业完成了,又有无穷无尽的琐碎事务需要处理。 好在辛苦不曾白费,前朝留下的顽疾在慢慢治愈,历经过动荡的都城有它惊人的生长力,每一天醒来都有新发展,东西市的交易又长了几成,西域商队递交的入城过所又增加了几十封,一切蒸蒸日上,一切都充满希望。 见成效,所以不觉得累,比起马背上长途奔袭,带着随从不紧不慢横穿过长安城,则是无比安逸的生活。回来后挑灯看文书,看奏报,都不算什么,有时候一不小心过了子时,经人再三催促,才放下笔墨回榻上去。 今晚还是如此,整套的流程有条不紊,感觉脖子有些酸痛,抬头看更漏时,已经三更了。 沙沙一阵轻响,像沙子扬在窗纸上。 女史们探身关上门窗,长史正好悄悄打个呵欠,被他看见了,一时眉眼回不到原位上,满脸尴尬。 “郎君。”重新整顿好表情的长史上前谏言,“时候不早了……” 凌溯颔首,“歇吧。” 得了令,大家如蒙大赦,长史指挥值夜的女史们退出寝楼,出门时仿佛有湿纱扑面,雨下得又大又密。 临走的长史重又折回来,“夜里恐怕湿冷,郎君切要关上窗,别受了寒。” 凌溯有规矩,除了洒扫,女史一般不让上二楼,所以窗户还得自己关。 他说好,抬手微一摆,长史呵腰关上了门。 转身拾级而上,窗下的灯火照出绵密的雨势,打湿了窗台前的地板。 他过去卷竹帘,不经意一瞥,发现对面还点着灯,那玲珑窗口从黑夜里突围出来,像个金色的落款,异常鲜明。 下雨了,婢女怎么不关窗?他驻足片刻,自己也犹豫起来,毕竟雨后的清新爽朗,是任何香料都无法比拟的,且存续的时间又短,一个疏忽便会错过…… 正思量,看见有个身影行尸走肉般过来,双手摸索着,“啪”地一声关上了窗。 *** 次日,天地清朗,居上用过晨食照例出门,还没等家令劝退,微笑着告诉他,是太子殿下特许的。 家令自是不敢质疑,忙令人套好马车,将人送下了台阶。 待要问娘子什么时候回来,居上抢先一步告诉他:“殿下下值之前一定到家。” 家令道是,肃容叉手,把人送出了新昌坊。 待得回到辛府,立刻把探来的消息告诉大家,大家一致认为太子殿下带回的消息,具有完全的可信度。 反正李夫人大觉受用,解气道:“真是报应,好在陈国夫人不像她儿子一般糊涂,与其受外人耻笑,不如自己断腕为好。” 顾夫人惊讶过后自叹弗如,“女中豪杰啊!要是换了我,我可没有这样的决断,怕最后还是会妥协,想办法替儿子周全。” 其实这是大部分母亲的通病,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肉,总不能见他一败涂地。但陈国夫人的选择,是最无情却也最明智的选择,比起换一个儿子袭爵,和辛家交恶才是自掘坟墓,后患无穷。 只是辛家人都良善,事情闹得这么大,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值得,反倒生出点愧疚之心来。 正在唏嘘的时候,门上有仆妇进来传话,说郡侯府老夫人前来拜会了。 大家俱一惊,不知她此来是什么目的。 还是李夫人镇定,吩咐居上三姐妹:“你们去里间坐着,不要出声,今日听听人家说话办事的手段,也长长见识。” 居上忙应了,一手牵着一个妹妹,很快躲进了屏风后面。 风月狩 第26节 第30章 郎君心动吗?心动就对了! 有客登门, 自然要以礼相待。 杨夫人妯娌命人请陈国夫人,三人站在廊下等候,远远见一位华服的妇人进来, 梳着高高的髻儿, 髻上插赤金的发梳, 并不因为家里起了变故, 而显得面色萎顿。 大历建国,城中多出许多显赫门庭,一般有爵的新贵, 多是北地时期建功立业过的。提起这位陈国夫人,大家也都有耳闻,知道她出生凌氏, 国夫人的封号不单是看着她的亡夫,更是因她自己。 虽说儿女之间有了过节, 但长辈相见, 还是要保持体面的。三妯娌迎下台阶,陈国夫人紧走几步赶上来, 赧然道:“冒昧登门, 还请恕罪。” 杨夫人道:“夫人是请不来的贵客, 快别这样说。里间准备了糕点茶水, 请夫人进门纳凉。” 陈国夫人让了让礼,和辛家人一同迈进厅堂, 边走边道:“我们从北地搬至长安, 一家人刚安顿好, 心里总念着要来辛府上拜访, 却一直不得空闲。其实我们两家相距不算太远, 从光德坊过来, 不过一炷香时候……”见杨夫人比手请她入座,她又颔首道了谢,方坐定在圈椅里。 转头打量,仍是一番客套话,感慨着辛府果真家学渊源,这府邸布置得精巧雅致,连堂上挂的画作,都与寻常人家不一样。 内宅的贵妇们,最在行的就是虚与委蛇,要是论东拉西扯,她们能连着说上一整天不重样。 但陈国夫人此来,不是为了闲话家常的。说了一圈,还是要回归重点,站起身来,向李夫人长长肃了一礼,“李娘子,小儿无状,做出这等丑事来,实在对不起贵家主与娘子。我也不敢拿自己不知情的话来脱罪,犬子做错了事,是我这当母亲的管教不严所致,一切罪过都在我。因此今日厚着脸皮登门,代犬子向娘子告罪,望娘子大量宽宥,也请代为向小娘子致歉,种种不当都是犬子的错,小娘子就当不曾结识那混账,将那些不愉快的事全忘了吧。” 就这席话来说,陈国夫人果真不是庸碌护短的后宅妇人。辛家人原先很是鄙薄韩煜,昨晚上吃饭,饭桌上还在不平,身为郡侯竟然如此下作。但今日听说了殊胜带回来的消息,加上现在当面见到了陈国夫人,那些旧怨倒也不至于太令人耿耿于怀,其实致个歉,一切也就过去了。 她长肃,李夫人忙起身搀扶了一把,“夫人不必如此,这件事本不想惊动夫人的,但若说事小,也未必小,毕竟关系郡侯府的脸面。我们既然知情了,总要告知夫人,否则夫人面前交代不过去。” 陈国夫人说是,“若府上不曾把人送到门上来,我也不知道其中内情……”说了半截,忙又打圆场,“哦,我没有怨怪贵府上的意思,娘子千万别误会,只是乍然听说辛府上送了人来,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把人召到面前,零碎问出些头绪,但一人之言,我是万不会相信的。” 果儿说了什么,不用细想也知道,李夫人道:“人在存亡关头,自然会替自己开脱,从她嘴里出来的腌臜话,夫人不信,我们也不会追问。只请夫人相信一点,我们辛氏百年之家,从未出过奸佞,也从不仗势欺人。说实话,昨日忽然听得消息,大家一下子都乱了,实在不知应当怎么处置才好。思前想后,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郡侯与家下婢女有情,我们也不能硬扣着人,不让他们团圆。鄙宅虽不算大富大贵之家,但一个婢女还是奉送得起的,因此便让家仆把人连同身契一齐给贵府上送去,若此举莽撞了,还请夫人担待,我们确实是出于一片好心,将处置的大权交到夫人手上,一切请夫人亲自定夺。” 反正事就是这么个事,各自都要粉饰,谁也不会将真心话说出来。 在陈国夫人听来,那句“郡侯与家下婢女有情”,简直像个巴掌一样,狠狠地甩在了脸上。 唉,好好的贵胄,偏要和伺候人的婢女纠缠,叫她这做母亲的脸也没处搁。今日送到人家门上来,少不得要听人奚落两句,自己也没计奈何,要怪只能怪那个糊涂虫。 还是得笑脸相待,毕竟今日是来求和的。陈国夫人愧怍道:“我也知道贵府上此举,是为了周全我们侯府的脸面,心里很是感激娘子。实不相瞒,我见了那婢女,一心只想把她远远送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妥当处置了,再登门向贵家主与娘子致歉。不曾想,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旧情难断,凭我怎么软硬兼施,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心。” 杨夫人早就知道谜底,顺势做了一回好人,“夫人也宽怀,若实在没办法,那也只好做爷娘的仔细周全,总不能棒打鸳鸯。” 陈国夫人脸上显露出冷硬之色来,“断乎不能周全。娘子是知道的,我家老家主不在了,我一心栽培几个儿子,盼着他们重振门庭,将郡侯府在长安城中立起来。可是家业还未大成,就出了这样的丑事,我能让全长安的高门显贵都知道,那逆子恋上了婢女吗?”边说边摇头,“不能啊,我丢不起这个人,将来事发,也没法向陛下和皇后殿下交代。” 辛家妯娌听罢,各自低下头,配合地怅然叹了口气。 顾夫人道:“情这一字说起来容易,却又是天底下最难办的事。” 陈国夫人道:“庸情罢了,当断则断。我思来想去,不能因个婢女,毁了韩家累世的功德,既然这儿子劝不回头,那就索性不要了。所以我昨日赶在宵禁之前,进宫面见了陛下,求陛下罢黜他的爵位,另择贤能。这样做虽于事无补,但也算给了小娘子一个交代。我听说那逆子与府上小娘子结识在先……真是一步错,满盘皆落索。若是他能珍惜与小娘子的缘分,咱们两家缔结了姻亲,那是多好的事啊!” 事是好事,但辛家人无福消受,这样的人,即便成了婚也不会安分。起先听说他被夺爵,大家还有些同情他,但听完了陈国夫人的话,确定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那么干脆成全他的一片痴心,反正他也不在乎虚名。 里间旁听的三姐妹交换了眼色,居安很是着急,压着嗓门说:“阿婶怎么不把他的所作所为说出来?我想看看郡侯夫人是什么反应。” 她急得扭动,居上怕她闹出动静,一把压制住了她,做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再接着往下听。 三妯娌之中,还数三婶说话最敞亮,料想她也和居安一样压抑了半晌,听罢陈国夫人的话,先是表达了她的遗憾,叹息道:“难为夫人,嘴上怨恨,其实心里滴血,我们都明白。护犊之心人人都有,我们也一样,夫人不知道,那日咱家大娘子去西明寺进香,正好遇见郡侯与果儿会面,他们私下里说的话,果儿的那些图谋,真是……没脸告知夫人。” 没脸说的话,自然有人来代劳。边上的后宅管事娓娓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一笑道:“我们辛家是书香门第,不兴杀奴那一套,但要论果儿的行径,打杀发卖都在情理之中。” 陈国夫人是头一回听到真相,一时也有些惶然,半晌回过神来,咬着牙道:“这小小的贱婢,竟有这么深的心思,看来着实是留不得。” 天下哪个做母亲的不害怕呢,儿子和有心计的女人厮混,长此下去,别说前程,连命都要葬送了。 不过那是韩家自己的事,辛家就不参与了。堂上坐着的人都带着无奈之色,杨夫人为了缓和气氛,转头吩咐仆妇:“去看看,云英麨做好了没有。” 陈国夫人这厢是没有心情吃什么云英麨的,重新整顿了下心绪道:“贵府上把人送到我家,我怎好白得一个婢女,因此回了府上几样小礼,也请贵家主笑纳。再有一桩事,这两日中书省拟了诏书,便会重新封爵,我那二郎倒是人品稳重,现在金吾卫任职。”说着略显难堪地笑了笑,“我是想,两家既有缘,本该也是谈婚论嫁的,不必因先前的纠葛断送了。不知府上可还有适龄的女郎?若是不嫌弃,我们两家以后常来常往,也算不打不相识。” 这话一出,屏风后的居安有点慌,拽着长姐的袖子说:“不会把我填进去吧?我怎么觉得在说我?” 居上很有把握,“阿娘不会答应的。” 果然,杨夫人与李夫人交换了下眼色,笑道:“夫人思虑过重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就算不结姻亲,咱们也可时常走动。现如今的孩子不比咱们当年,个个都是有主意的,早不兴爷娘强做主那一套了。我们家是这样,儿郎多,有九个,女孩儿却少,只有三个,越是少,越是珍爱。再者贵府上小郎君定有他的主意,夫人也要问问他的意思,替他定一位可心的女郎才好。” 话说得很委婉,但分明是拒绝了,辛家的女孩子,谁也不必去蹚韩家那趟浑水,又不是嫁不掉了,非在里头打转。 当然陈国夫人也知道,这种提议断乎不会成,她这么说,不过表明一下心迹,还有与辛家结秦晋之好的愿望。既然辛家不同意,那么就此作罢,这场风波算是过去了,以后官眷盛宴上见面也不用刻意躲避,两下里有了交代,谁也不欠着谁。 后来又客套了一番,这才起身告辞。辛家妯娌将人送到门上,陈国夫人登车前还热络道别,待车帘一放,脸就冷了下来。 马车缓缓沿着坊道去远了,大家重新退回门内,内宅管事上来禀报,说陈国夫人送来些锦缎布匹等,要论市价,大约和一个果儿相当。 李夫人笑了笑,“倒是一点不占人便宜,就算心里怨咱们,做的事还算明白。” 这时居上姐妹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居幽道:“明白什么,不还想着与辛家结亲吗,可把玉龟吓坏了。” 杨夫人道:“她家不是诚意求娶,我们也瞧不上那样的门第。长兄是如此,谁又敢说底下的阿弟就是好的。” 顾夫人开始嘲笑居安,“小小年纪,想得倒挺多,谁说人家要向你提亲?” 居安呆呆道:“长姐指婚了,二姐和他家结了梁子,不就剩下一个我,我能不怕吗。” 杨夫人失笑,“你放心,你们姐妹的婚事得一个一个挨着来,接下来先是二姐,后面才轮到你。” 居安的乐观,让她每时每刻都充满希望,听后居然更加欢喜了,“等阿姐们全出了阁,家里就我一个女郎,到时候奇货可居,可以配个好郎子。” 大家都笑起来,笑她没脸没皮,也笑她不遮不掩的小算盘。 反正武林郡侯那件事翻篇了,居幽虽然小受打击,但很快就活了过来。大家聚在一起用饭,如今晌午的天气似乎没有前阵子那么热了,加之昨晚上下过雨,颇有阿娘口中一场秋雨一场凉的意味。 居安给长姐夹了一块贵妃红,追问她中秋能不能回来。 居上遗憾地告诉她,今天回来是太子开恩,那句下不为例,意思应该是没有下次了。 居安很不解,“阿姐你真如下狱了一般,看来许了太子一点都不好。” 结果这话招到了家里长辈的反驳,大家一致批判居安胡说,“多少人求不来的好事,你该为你阿姐高兴才是。就说上回的令公夫人,因四娘嫁不成太子,病到现在都不曾好。” 居安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话了,但不妨碍她觉得长姐生得伟大活得憋屈。盘里的贵妃红一个不够,又多给阿姐添了两块。 在家的时光总觉得短暂,居上磨磨蹭蹭,一直逗留到未时三刻才辞出来。 出门药藤就忙催促,“要快些赶车,眼看太子殿下将要下值了,别又是半路上遇见,殿下会觉得小娘子说话不算话。” 居上一想也是,赶紧登了车,催促车夫快马加鞭。 一路行来看见很多沿路叫卖的吃食,还有胡商烤得喷香的古楼子。马车飞速驶过,羊肉混合着胡饼和椒豉的香气留在了车厢里……居上摸了摸半凸的胃,“药藤,我怎么又饿了?” 药藤捺着嘴角笑了笑,心道是谁昨日和太子说胃口不好吃得少,今日她这个饭量要是被太子看见,怕是会惊讶她天赋异禀吧! 但作为忠实的膀臂,就要急主人之所急。于是探入锦囊掏啊挖的,挖出两块鹿脯敬献上去,“小娘子先拿这个垫一垫,等回了行辕,婢子往典膳局跑一趟,让他们给你做古楼子,多放羊肉,多刷酥油,行不行?” 居上把鹿脯填进了嘴里,遗憾地说:“可我觉得路边上做的比较好吃。” 药藤道:“面粉混着黄泥,揉面的时候要是经过一个驼队,骆驼脚一踏,漫天灰尘,别提多脏了。” 可有时候就是那种不干不净的东西,吃着才别有风味,但凡热爱逛东西市的姑娘们都有共鸣。 不过东宫的典膳司也不是吃素的,炉膛烧得滚烫,可以做出另一种高贵的味道。 “嗬——嗬——”驾车的仆从小鞭子甩得铿锵,没用多长时间,马车便停在了行辕外的台阶前。 居上下了马车四下张望,见一切如常,料想凌溯还不曾回来。 她放心了,摇着袖子,松散地吸了口气。可还没等气呼出来,忽然发现门内站了个人,一身妆蟒的圆领袍服,眉眼间乌云密布,负手盯了她良久道:“言而无信,没有下次了。” “啊!”居上目瞪口呆,“现在什么时辰?郎君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凌溯没有说话,东宫下值是没有定规的,晌午之后就能回来,难道她不知道吗? 长史在一旁看得冷汗直流,上前两步道:“娘子确实晚归了,殿下比娘子回来得早。娘子且不说其他,先向殿下致个歉,殿下有雅量,不会与娘子计较的。” 说到服软这种事,居上从来都是好手,不该倔强的时候绝不犟脖子,立刻拱手向太子告饶:“我错了,食言了,我有罪,请郎君原谅我。不过我这回不是有意毁约的,是因为不曾料到郎君回来得这么早……”说罢长吁短叹,“早知如此,我应该去安上门等着郎君的,我给郎君打伞,送郎君回行辕……哎呀,失策失策!” 一通懊恼,悔不当初,装得像模像样,但看得出并不真心。 凌溯道:“守信是为人的根本,小娘子做不到,让我很失望。” 居上点头不迭,“是我的错,自今日起,我不再随意外出了,不到宫中发话让我归家,绝不离开行辕,这总行了吧!” 其实说得略微带了点个人情绪,凌溯的眉微拧,边上的长史更慌了。 回身看看家令,家令搓着手,也有些无措的模样。这种局面不该形成,若是这两位生了嫌隙,那就是他们这些侍奉的人不周,上面问起罪来,恐怕不好担待。 忽然家令灵光一闪,转身望向宅邸之后的乐游原,喃喃说:“听闻原上来了几个龟兹商队,吹拉弹唱极有异域风情,和长安城中很不一样。” 长史茅塞顿开,一个妙极的主意在脑中成型,忙向居上谏言:“今日是娘子的不是,娘子空口向殿下致歉,确实没什么诚意。莫如来点真的吧,请殿下游历乐游原,娘子说呢?” 居上很听劝,也觉得这是利人利己的好主意,便诚恳地对凌溯道:“长史的想法,正是我的想法。郎君以前忙于征战,入了长安之后又忙于公务,年轻人不该这么消耗自己,必要的时候放松放松是应当的。你看咱们约个时间,去乐游原上转转好吗?我以前曾去过两次,知道原上很热闹,景色宜人之外,还驻扎了许多异域商队。那些商队贩卖香料、胡椒、马匹还有绸缎,所做的美食也很玄妙。尤其那些胡姬,个个长得好看,脑袋上绑十八个辫子,跳起舞来辫子飞扬,身上穿那种一缕一缕的裙子,可以转得像灯笼一样。”她说罢,眼巴巴地看着他,“怎么样,郎君心动吗?心动就对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明日好吗?或是后日也可以,一切都听郎君的。” 可凌溯不答应,“东宫政务巨万,我抽不出空。” 这话就掺假了,长史想,抽不出空还提前回来,今日可比以往足足早了一个时辰啊! 但很快他又明白过来,促成这事,得有现成的台阶让太子下。长史又开始谨慎地规劝:“郎君,实地走访,是了解长安风土人情的好方法,比从文献上看来的强。再过两日逢初十,正好是旬休,郎君可以择那日与娘子一同登乐游原,既是探访民情,也是给娘子一个补偿的机会,可说是一举两得。” 理由实在冠冕堂皇,凌溯终于有些动摇了,思量了下道:“也好。听说近来入城的商队数量大涨,我早就想探查一番,那就趁机过去看看,回来好向陛下呈禀。” “正是、正是……”居上两眼放光,暗暗向长史拱了拱手。 凌溯见她得意,又不高兴,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小娘子打算跟着去原上游玩?” 居上何等聪明人,立刻就会意了,坚定地说:“是我请郎君游玩,所耗费用一并由我承担。” 他这才满意,便不再计较她晚归的事了,转过身背着手,悠哉返回东院去了。 第31章 当俗人很快活。 所以说, 有的人不管多大年纪,身居何等高位,小气是长在骨头里的, 永远改不掉。 居上看了药藤一眼, “太子殿下缺钱吗?” 药藤摇了摇头。 她又看看长史和家令, “殿下好像有些斤斤计较。” 长史说:“殿下平常不这样, 那时犒赏三军,现钱用牛车装,足足装了两百车, 一点都不心软。” 但是该省的地方就要省,居上明白过来,他要的是一个态度。 反正无所谓, 她游山玩水时从来都很大方。请一个人逛逛乐游原罢了,至多买些小吃之类的, 能花几个钱, 因此完全没放在心上。自己呢,往年积攒的月钱够够的, 药藤帮她清点的时候经常嘟囔“日二升、月六斗”, 这是一个壮丁的标准口粮。按着小娘子的积蓄, 雇上二十个壮丁连着雇十二个月, 完全不在话下。 钱财身外物,居上快乐地想, 还有两日就能出游了, 和谁一起去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很高兴, 很期待。 毕竟行辕中的生活单调, 不像在家的时候至亲围绕, 即便坐着聊天,时间也过得很快。这里不一样,这里是小型的东宫,东宫的左右春坊都搬过来了,规矩体统一应都要按照宫中的习惯来。虽然傅母会网开一面,但该受教的时候还是得受教,今日制香,居上得按捺住性子,面对着各色香料,拿小戥子一样样称出相应的分量。 专门教授制香的唐嬷嬷量出一匙蜜,加进了她面前的香盘里,和声道:“制香怡情养性,我看娘子屋里常燃苏合香,天气快要转凉了,可以换成鸡舌香,或是木樨香。还有交趾朝贡的瑞龙脑,娘子若喜欢香气浓郁的,明日咱们再制那个,放到阴凉处晾上三五日就能用。再者宫里带出来的博山炉也是上乘的器物,能蓄住香味,十日不散。” 风月狩 第27节 傅母轻声细语引导,居上早就熟谙香道,做起来十分简单。手上一面不紧不慢地调制,不时与傅母笑谈两句,聊一聊沉香,什么“真腊为上,占城次之,三佛齐、阁婆为下”,一听便知是行家。 所以傅母们都喜欢这位准太子妃,闺中女子的美德她都有,该懂的她也都懂。有时候听她谈吐,不由感慨到底是世家出身,学问广博,甚至她们局限于北地的见识,到了她这里,也能豁然开朗。 接下来,就是琴棋书画轮番登场,毕竟外出两日耽误了课业,必须赶紧补上。 白天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晚间倒头躺在美人榻上,居上百无聊赖地对药藤说:“我想学骑射,为什么没有一位傅母能教我这个!” 药藤是个机灵鬼儿,她说:“傅母是禁内的人,打马球都使不上劲儿,不能指望她们。不过有个现成的师父近在眼前,小娘子不去问问?” 她一说完,居上顿时灵光一闪,手指向东指了指,“你是说他?” 药藤说可不是,“全大历,恐怕找不出比太子殿下更擅骑射的了,小娘子近水楼台,别错过了。” 对啊,居上一下坐了起来,那人以后是要一起过日子的,自己射箭不行,在他面前也不怕丢脸,先前的金吾卫师父隐姓埋名了,难道凌溯还能装作不认识她? 越想越妥当,她撑身趿上鞋,忙到窗前卷起了竹帘。 月华初上,快要中秋了,那银盘就悬在东边寝楼之上,泠泠月光晕染了青瓦翘脚,和着内外悬挂的栀灯,幽幽的景致像画儿一样好看。 对面的窗开着,帘子半卷,她打算碰碰运气,扒着窗台小声喊:“郎君……郎君……听得见吗?” 对面没有任何回应,但她确定他已经回来了,于是不死心,继续呼唤:“郎君,我有话和你说,你在吗?” 魔音绕耳,终于对面的窗口有人现身了,隔了一程都能看见他微蹙的眉,不大友善地问:“做什么?” 居上带着温吞的笑,含蓄地说:“我向你打听一件事,请问你缺徒弟吗?” 凌溯猜不透她又要干什么,侧目道:“小娘子有从政的打算?” 从政?做女官吗?哪个不会算账的有太子妃不做,去做什么女官! 居上说不是,“我的意思是,郎君驰骋疆场,弓马一定娴熟。我最崇敬擅骑射的儿郎,郎君若是有空,教教我射箭如何?” 凌溯想起烧尾宴那日,毫无准头的两支空箭,庆幸那时候自己站得远,要是近一些,说不定有生命危险。至于她刚入行辕那晚,射出的石子大抵是歪打正着,他有理由相信她当时的目标不是他的腿,因为只有瞄准了别处,才能精准无误射中他。 气血在翻涌,他须得往下压一压,才能正常和她谈话。 “我忙得很,不想收徒,尤其是那种没有慧根的。” 居上咂了下嘴,“我不是没有慧根,是因为过去的师父教授不得法。” 心里暗暗大呼,对不起了,金吾卫师父和阿耶。 凌溯不知其中有诈,半信半疑望过来。 她穿着齐胸的襦裙,隐花绫罗包裹着纤长的双臂,头上梳望仙髻,眉心一点花钿,干干净净的样子,倒真有不谙世事的清纯。 凌溯道:“辛家这样的门庭,右相没有给你找个好师父?” 如果一径否认也不现实,居上说:“找过两位,但人家公务很忙,难得有时间手把手教我。” 对面的人果然还是没留情面,“因为教不会吗?” 一针见血,居上被他问了个倒噎气,支吾良久道:“怎么会……怎么教不会?我像那种愚顽的人吗?世上没有学不会的徒弟,只有不尽心的老师……” “真的吗?”没等她说完,他就接了话柄。 然后对面窗口的女郎不说话了,气哼哼地瞪着他。 凌溯呢,不以为意,反正被她瞪得多了,渐渐已经习惯了。 “你这样,我们很难心平气和商量下去了。”居上道,“我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宫中派遣的傅母只教我闺中的学问,我向往的是纵横来去的飒沓。骑马我倒没什么问题,就是射箭的准头有点偏差,这个问题不能解决,妨碍我打马球。十击九不中,阿兄和阿嫂们只愿意当我的对家,没人和我组队。”越说越伤心,简直句句血泪。 凌溯不说话了,隐约能够体会到一点她的艰难。 “以前你可以看我的笑话,以后不能了,我的面子就是你的面子,我觉得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居上很有拖人下水的本事,也希望对方有同荣同辱的觉悟。 多神奇,一纸婚约,把以前不相干的人绑在了身边,那么不靠谱的女郎,居然还成了他的门面,真是天晓得! 其实他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内心还是有些动摇的,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那么爽快让她得逞,必要磋磨磋磨她的锐气,看她懊恼赌气他才高兴。所以他例行婉拒,“行辕中有射箭的场地,你若是愿意,可以自己多多练习。哪有什么一教就会的师父,只有拖延懒惰的徒弟。” 居上听完他的话,发现他在内涵自己。好吧,既然他这么不合作,那就共沉沦吧。 她负气说:“郎君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只要你每次都愿意和我组队就行。”说完一口气关上窗,谁先关窗谁就赢了。 气得倒回榻上,拿团扇盖住了脸,她悲凄道:“药藤,我觉得我成婚以后一定不会幸福的,你看太子,他根本不懂什么是儿女情长。” 药藤只好来规劝,“不懂儿女情长也好,就不会左一个良娣,右一个良媛了。以后殿下只有小娘子一位内眷,情窦初开必也是和小娘子。” 居上一琢磨,忽然觉得有趣,“这个人这么大年纪还情窦未开,说起来真是笑死人!”仿佛自己很老道,已经久经情场。 总的来说,居上觉得自己比他经验丰富,存意不算,起码陆观楼和赵王世子,都让她真切地动过心。 从青梅竹马开始,每一次情感的起伏,都是勇士身上的一道刀疤,她懂得什么是求而不得,牵肠挂肚。反观凌溯,他肯定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懂,就知道打仗。这种人需要引领开智,但他又太刚直,想想都任重道远。 还有一点可堪忧伤的地方,“如果我教会了他,他欺师灭祖,把本事使到别人身上去……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药藤感叹:“小娘子想得真远。” 所以说女子嫁了人,也不能将感情倾囊相授,得留一块自留地,继续喜欢自己一直喜欢的那些人。 今晚上的谈判失败了,没关系,不影响第二日出游。 次日一大早起来,遮阳消暑的工具都准备好,居上早早就候在了大门上,等了好半天,才见凌溯慢吞吞出来。 今日他穿一件青黛的圆领袍,腰上束着银蹀躞,相较太子的身份,这身可说极为低调,但浓重的颜色,衬出了他凛凛的好相貌。 不知道是不是看久了的缘故,居上觉得他越来越顺眼,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脾气一如既往的臭。不过有个俊男相伴游玩,是件有面子的事,居上的心情还不赖,登上马车后,探手撩起了窗幔。 药藤一向随侍小娘子,作为心腹,必须常伴左右。 但这回待要登车,却被长史暗暗拽住了。她纳罕地回头,长史压声叮嘱:“殿下与娘子同游,贴身婢女必须有眼力劲儿。我已吩咐东宫翊卫远远保护,药藤小娘子也请多多周全。必要时候腾出空来,或是买水,或是如厕,总之多让殿下和娘子单独相处就对了。” 药藤坚定地点头,“明白。” 长史满意了,微笑着比手,请她登车。然后转身击了击掌,示意随行人员准备动身。 太子翻身上马,实操过千万遍的动作,看起来飘逸潇洒。 居上想起自己上马的情景,拽着马鞍,踩着马镫,屁股上还得药藤托一把。其实先天条件是够的,好歹她腿长,不用站在凳子上,就是那一迈腿的动作欠些火候,看来还得多加操练。 马车行动起来,旭日东升,晴空万里,真是个好天气! 新昌坊距离乐游原,差不多只有两里地,打个呵欠的工夫就到了。马车停在原下,下车的时候见翊卫不知何时都散了,因为穿着平常的冠服,融入人群几乎分辨不出来。 凌溯回身,看她从车上下来,朝霞映照着她的脸,不知怎么,有种佛像般雍容庄严的味道。但她美而不自知,谄媚地朝他笑了笑,他额角一跳,匆忙别开了脸。 居上则有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嘟着嘴对药藤抱怨:“你看他!” 药藤讪笑,“殿下还不习惯小娘子示好,再过段时间会适应的。” 好在乐游原上景色宜人,居上很快便把一切抛到脑后了,凌溯在不在身边都不妨碍她寻找快乐,她像一条离水太久的鱼,一猛子扎进了人海里,只要太子殿下不介意,她甚至希望他们能各玩各的。 到处观望,胡商售卖的东西真多,与东西市上还不一样,这里的种类分得更细,譬如香料,搭出一个丈余长的架子,齐整放置着木盒。盒子里是各种颜色的香粉,上面覆盖着纱制的小罩子,起风吹不散香料,但味道可以透过纱眼飘散出来,人还没到跟前,就要被那冲天香气迷晕了。 胡商抄着烫舌的中原话招呼:“来来小娘子……看看我的香粉,美滴很……” 女孩子游玩,很难抗拒诱惑,她站在木盒前,仔细挑了一包郁金和一包乳香,花了八十文。跟在一旁背钱的内侍付了钱,药藤心疼不已,“好贵啊,可以买一套不错的文房了。” 其实回头想想,确实被宰了。她撩起幕篱上的纱罗兀自盘算,凌溯见她这样,报了官衙收集的香料价格,“三钱郁金十五文,三钱乳香十二文。” 居上低头打量手上小小的两个纸包,满打满算不过各五钱,越想越觉晦气,“名胜之地摆摊,市价翻番。” 难怪那些胡商都喜欢往乐游原上挤,忙着游玩的人,脑子不如逛东西市的时候精明。手上这香料要退,怕是退不了了,称量的时候有损耗,说也说不清,万一人家手一抖,赔了夫人又折兵,更不划算。 于是灰心地把纸包交给了药藤,“拿好,八十文呢!”一面嘀咕,“我再也不买这些东西了。” 不逛摊子,就四处看看,一看哗然,那些贩卖奴隶的胡商,已经把人市设到这里来了,只见五六个昆仑奴在日光下黑得锃亮,边上还拴着猞猁,和两头懒洋洋打盹的豹子。 凌溯重任在肩,不忘回身吩咐少詹事,把乐游原开设人市的情况记下来,以便日后整顿。 居上见他一本正经,觉得他有些扫兴,“公务留在值日,今日旬休啊,你不累吗?”说着来牵他的衣袖,“走吧,我带你去看胡姬。”不由分说,把他拽进了一顶装饰精美的大帐里。 帐子里这时汇聚了很多人,都定眼看着场子中央跳胡腾的男子踢踏飞旋,那舞者人转得像陀螺一样,看着就晕得慌。 一曲舞毕,居上随众人鼓掌,凌溯沉默着看向她,她是真的很容易快乐,最简单的小花样,她也可以积极捧场。 后来进来两个耍刀的光膀胡人,个头矮壮,腆着圆圆的肚子,两条胳膊上戴着跳脱,细长的彩带从跳脱间穿过去,舞动起来像壁画上的力士一样。手里的弯刀怎么绕身盘旋,都是刀刃向外,眼花缭乱一顿狂舞,居上手里的铜钱就捏不住了,跟着身边起哄的人群,大方抛向了舞台。 当然对于凌溯的冷眼旁观,她是十分不解的,偏头问他:“郎君不觉得好看吗?” 凌溯含糊应了声,“不过如此。” 居上心道真是没有审美的北地人,眼里只有金戈铁马,要沉醉于歌舞升平,看来还需一段时间。 接下来轮到龟兹乐伎登场,那些高鼻深目的美丽女郎,个个多情又婉转。赤着足,踩在锦缎织成的莲花上,手腕和脚腕上的银铃随着震荡琅琅作响,尤其那媚眼抛出来,抛得人心神荡漾。 居上乐呵呵地看,她就是这样,不管好看的男子还是女郎,都带着欣赏的态度,甚至想好了,过会儿抛多少钱为宜。 那群乐伎里,领舞的那个尤其热情奔放,她不时扭身旋转,目光都精准地投向一个方向。后知后觉的居上才发现,那道视线就落在自己身旁,扭头一看,原来目标是凌溯,顿时感慨这胡姬眼光真好,一下就相中当朝太子了。 可惜太子还是那么不解风情,他没等人家把舞跳完,就转身走出了大帐。 居上只好跟出去,遗憾地说:“还没跳到最精彩的地方呢,郎君怎么走了?” 凌溯很厌烦那个乐伎的目光,但话又说不出口,唯有不屑地鄙夷,“纸醉金迷,大俗大恶。” 可居上笑起来,“怎么办,我就是俗人,当俗人很快活……” 当然话没说完,就被迫在他的注视下咽了回去。 忖了忖,她又来劝他,“出来游玩嘛,苦大仇深的做什么。还是你不喜欢看那些胡姬跳舞?那你喜欢看什么?”边说边勾起指尖,双手环绕着那张明艳的脸庞,做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一种反转弧度来,“喜欢看这个吗?” 凌溯有些吃惊,凝视着那双纤软如绵的柔荑,第一次发现她面孔以外,另一种惊人的美丽,“这是什么?” 居上愈发觉得他土了,“你没见过吗?翻云覆雨手啊!” 第32章 拳头一捏斗大! 啧啧, 虽然当上了太子,毕竟北地不及长安繁华,长安好多寻常得见的东西, 在北地人眼中格外新奇, 一定是这样。 既然如此, 愈发要显摆, 那双手柔若无骨,像飞天臂上环绕的彩帛,随着指节的弯曲, 做出旖旎曼妙的姿态来。 凌溯当然知道这种软舞,也曾在各种宴饮聚会上见过,但那时粗略一瞥, 从未仔细留意,原来手指还有这么多花样, 也没想到区区几个动作, 居然有如此骇人听闻的名称。 轻纱绫罗垂落,随着她的动作, 露出白腻的一双玉臂, 兰花样的手指环绕着那张脸, 显出一种奇异而端庄的美, 绝无半点轻佻之意。 他看得暗叹,但知道这人经不得夸, 只好违心道:“不是没见过, 是没想到小娘子这双抡拳的手, 还能如此柔软。” 边上的药藤呆了呆, 本以为太子殿下这回会对小娘子刮目相看, 却没想到仍是小刀嗖嗖, 血溅当场。 她忍不住想挠头,四下看看,考虑要不要去打水,或是告假上个茅房。 风月狩 第28节 居上的面色自然不善,硬邦邦道:“能挥拳,就不能翻云覆雨?我跟你说,骨节柔软才是练武奇才,我以前是不曾好好学,要是有个好师父悉心教导,等我大成之日,以一敌百不在话下。”说罢,忽然想起了自己尚未达成的心愿,又换了个好脸色,温情地问,“郎君,昨晚我和你说的话,你仔细考虑过没有?今日能给我答复吗?” 凌溯作势回忆,“小娘子让我再考虑了吗?不是说只要愿意与你组队就行了?”还有那快刀斩乱麻的一关窗,明明关出了就此作罢的气势。 居上一时语塞,仔细斟酌了下才道:“我说了,是郎君不曾听清楚。郎君何等人物,战场上无一败绩,还能倒在马球场上?只要郎君愿意收我为徒,就不用和我一起承担战败的风险,我会勤加苦练,争取做到名师出高徒,所以郎君就收下我吧!” 然而对方仍旧不为所动,“名师是名师,高徒是不是高徒就不知道了。再说我不怎么打马球,恐怕帮不上小娘子的忙。” 居上很悲伤,“我说了半日,你怎么还推脱?你我休戚相关,郎君知道吗?上回赵王家宴上,你不是说要一位与你同进同退的太子妃吗,你不栽培我,我怎么和你同进同退?” 这下子正中七寸,凌溯发现,她居然会用以前的戏言来要挟他了。 清了清嗓子,他负手调开了视线,“我说的同进同退,是夫妻一心,不是指上场打马球。” “你还说我乱你心曲……你都乱了,怎么还不对我有求必应?” 凌溯愕然,有时候说出去的话,自己也许并未放在心上,但对方却牢牢记住了。 所以是报应来了吗?他觉得后背有点发凉,刚想再敷衍两句,她盯着他的眼睛说:“从不随意包涵别人,只对我网开一面……郎君的网,怎么忽然又阖上了?” 凌溯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终于窜了出来,他哑然问:“这些话也是我说的?” 居上摆出一个“不然呢”的表情,鹰隼般盯住了他。 好吧,那就没有办法了,毕竟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叹了口气,“别说了,我教你就是了。” 所以这种强势的胁迫还是管用的。居上很高兴,追着问他:“你会听声辨位吗?” “会。”他无奈地说。 “那会百步穿杨吗?” “小把戏而已。” 看来真是拜对师傅了。 居上总结出一个教训:“有求于人,还是专程拜访为上啊。” 凌溯哼笑了一声,“隔窗喊话要拜师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小娘子不懂什么是尊师重道,难怪以前的师父不愿意尽心教导你。” “对对对,郎君说的都对,我确实有很大的问题,以后一定仔细改进。”居上献媚一通,向药藤伸出手,“快把我的水囊拿来,郎君说了半天话,一定渴了。我这水里加了蜜和乌梅,爽口得很,郎君尝尝。” 药藤忙把一只绣着天女散花包套的水囊送到居上面前,居上摘了木塞,客气地递给凌溯,脸上真诚的表情,说明她真的很敬重这位新上任的师父。 不能拒绝她的盛情,凌溯还是接了过来,仰首喝了两口,确实如她说的清爽。心里却在感慨,这人好像很容易把应该有的男女之情处成兄弟之情。两个人明明已经定了亲,她在他面前从来不会娇羞,甚至让他觉得,她没和他拜把子,已经算手下留情了。 他忽然体会到了高存意的心情,当初那位前太子,恐怕也对她的欠缺温情,望洋兴叹过吧。 居上这头并不知道他的心境,看他把水喝了,自觉这次的拜师算是成功了,甚至愉快地畅想了在阿耶和阿兄们面前露一手的得意。 接过他递回来的水囊,仍旧交给药藤,不远处那个挂着“凉饮”幌子的小摊,她已经留意许久了,拽拽药藤道:“咱们去买沉香饮喝。让店家多加两块冰,再放两片薄荷。” 然后在凌溯的瞪视下,高高兴兴往凉茶摊前去了。 一旁的家丞看见太子殿下脸色不豫,心里直打鼓。拿带来的甜水糊弄了殿下,自己喝冰饮去了,太子妃娘子果真有一套。 问题是她还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一面端着饮子,一面回身朝殿下笑了笑,欲盖弥彰地解释:“男子要少吃冰,吃多了手抖,冬天怕冷。” 凌溯气得调开视线不想看她了,家丞战战兢兢劝解:“娘子也是为了郎君好……”然后被凌溯一个眼神,吓得噤住了口。 等她喝饮子,他有些不耐烦,转头看周围,这乐游原南坡的好大一片被改造成了小型的集市,原本郁郁葱葱的草皮也都踩秃了,只有帐篷与帐篷之间人迹罕至之处,才看得见茂盛生长的草木。 可惜了原本的青山绿水,弄得西市一样纷乱。等今日回去,该命人督查整顿了,那些胡人,必须受些约束才好。 正盘算的时候,居上又携了药藤过来,对凌溯道:“郎君走,我带你去看巫傩戏。” 所谓的巫傩戏,是戴着古怪面具,穿着奇装异服的一种表演。故事有内容,但伎人动作狂放,张牙舞爪,加上乱糟糟的鼓乐,除了热闹,没有别的价值。 周围人声鼎沸,出来游玩的人,大抵都有好兴致,拍着巴掌,踮起脚尖,使劲越过前人的头顶,想看清圈子中心的表演。 居上蹦了两下,虽然自己个头高,但前面还有更高的男子遮挡,因此看得并不尽兴。左右找了一圈,没有发现一块能供垫脚的石头,迷茫之时看了凌溯一眼,他居然别过头,喃喃说:“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负着手踱开了。 居上不解地问药藤:“他是怕我让他举起我?” 药藤说:“反正殿下是记仇了。我就说钱不是这样省的,谁让你不多买一杯冰饮给他。” 居上说:“冰饮那种东西,一般不都是女郎们爱喝的吗。况且人家身份尊贵,我哪敢让他随意喝外面的饮子。喝出好歹来,我又要遭殃了,这不是省不省钱的问题,是掉不掉脑袋的问题。” 好吧,道理是有的,但不影响凌溯觉得她小气。虽然刚才进帐看胡腾的钱是她付的,但这点小小开销,够不上她之前大包大揽的豪迈。 居上想了想,追上他问:“郎君可是觉得这里人多无趣?我带你到前面山坳里去,那里有一块碧青的草坪,还有好大的紫薇树,这个时节正开花呢,我们在树底下坐坐,等歇够了脚,我带你去胡月楼吃席,好吗?” 可话音刚落,忽然见凌溯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直直看向她背后。居上愣了下,回头望,见龟兹人帐篷里那个领舞的乐伎走过来,浑身五彩的璎珞,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她穿得很少,胸前的皮肤被宝石衬托得愈发白净,肥短的荷叶裤下小腿光洁,脚上套起了刺绣精美的雀头履,高缦弯弯如小船一样。 她看向凌溯的目光是含情脉脉的,西域的美人,有热情爽朗的作风,看上了哪位男子,便有单刀直入的决心。 “郎君,我们曾见过。”那胡姬说,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着,别具勾魂的美。 原来还是旧相识呢,居上看了凌溯一眼,心道不会在哪儿惹下了风流债吧,如今当上太子,装正经人了? 心下暗忖,兴致更浓,识趣地往边上让了让,腾出地方来让他们叙旧。 若说凌溯,那真是把不解风情发扬到了极致,他还是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当那女郎越走越近时,一旁暗中守护的翊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抬手一挡,挡住了胡姬前进的脚步。 居上看得着急,小声复述着:“郎君,她说以前见过你。” 那胡姬望了居上一眼,感激地冲她笑了笑,然后操着不甚熟练的中原话,很直白地夸赞了她一句:“你很漂亮。” 漂亮这种事不是秘密,居上从小被夸到大,很多时候照镜子,也会被自己迷倒。 不过这是题外话,她凑热闹的毛病又犯了,向那胡姬示意:“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位郎君?因何而结识啊?他可能已经不记得了,小娘子可以提点一下。” 胡姬脸上浮起了笑意,笑得很腼腆,“我在碎叶城,跟随商队……郎君路过,在水塘饮马,见过的……”一面高兴地比划一下,“郎君骑马,好长的剑……杀掉了抢夺商队的强盗……” 她东一句西一句,说得不那么流畅,但基本能让人听明白,这是一个英雄路见不平,胡姬小鹿乱撞的故事。 有点失望,不是她设想的那么有渊源,凌溯也不曾因为胡姬的出现,颠覆居上以往对他的认识。 胡姬却越说越高兴,向自己的大帐方向比手,“郎君,喝酒吗?最鲜美的葡萄酒!” 凌溯说不必了,“某有事在身,小娘子自便吧。” 这算是拒绝了,胡姬脸上流露出失望来,脱口而出道:“我钦慕郎君。” 居上的眼睛都瞪大了,心说好勇敢的女郎啊,自己要是有她那么大胆,怕是早就爱得死去活来好几回了。 再看凌溯,显然很不喜欢这种示爱,寒声道:“小娘子自重,某有妻房了。”说着一指居上,“她。” 忽然被人推出来做挡箭牌,真是一点预先的提示都没有。居上傻眼之外很不服气,刚定亲而已,怎么就成了妻房了?冬日河面上滑冰都没他这么快! 然后胡姬的视线就转向了她,“娘子,我来你家做家伎,好吗?” 这么直接的吗?这是要为男人断送前程啊!居上道:“我家不设梨园,也没有乐伎,你跟着商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要放弃这个有前途的行当。” 胡姬很失望,摊着手说:“我不要钱。” 居上说:“不要钱也不行,我家房子小,多一个人都住不下,也养不起你。” 结果这胡姬出人意料的爽快,拍胸说:“用我的钱,买大房子。” 此话一出,居上动摇了,“还有带钱投主的乐伎?太有诚意了吧!” 但犹豫不到一刻,凌溯察觉事情要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低低喝了声辛居上,“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居上听他连名带姓叫自己,窥出了他语调间的恫吓,遂板着脸对胡姬道:“我家郎君一不纳妾,二不养家伎,顶天立地,洁身自好,小娘子就死心吧。实话和你说,我们是看你一片真心,才与你客气说话,要是惹恼了我们,拳头一捏斗大!明白吗?好了,不要纠缠,快回去吧,客人还等着你献技呢,出色的郎君大把,别再想他了。” 那胡姬见她态度十分恶劣,终于灰心了。最后恋恋不舍看了看凌溯,又低下了头,转身落寞地朝龟兹大帐去了。 居上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惆怅,叹息道:“人家只是仰慕英雄而已,其实咱们不用这样对人家。” 药藤也掖着手叹气,果然女郎太主动了,极易受到伤害啊。 而冷眼旁观了半晌的凌溯,则觉得她过于妇人之仁了,“商队中都是来历不明的人,观舞消遣可以,不要扯上任何关系。将来仰慕我的人多了,你也个个迎回家?” 训话中带着不加掩盖的自恋自信,居上对胡姬的同情,很快便被他扼杀了。 仔细看看他,身材魁梧,容貌俊俏,确实很有骄傲的本钱,但一本正经里时常透出诡异的猖狂,听得居上直撇嘴。 罢了罢了,胡姬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不要因这个破坏了出游的好心情。 居上仍旧带他去了她所说的小山坳,那里景色很美,就是略远了些,当然也正因为远,才没有被游人过多破坏。 “看那棵紫薇树,大不大?”居上向前指了指,那树正是盛开的时节,满枝满丫的繁花,几乎把半边天幕都染成紫色了。 树龄很久,树冠巨大,斜斜地生长着,罩在头顶如同厚实的华盖。枝叶之间偶尔有光穿透,落在树影之下也是一个个细小的光斑,照在人身上,感觉不到热量。 随行的侍从将毡毯铺在地上,给贵人们营造出一块干净整洁的场地,今日冶游还专备了小食,从食盒中一样样取出来摆好,这广阔的天地,就成了太子殿下的宴客厅。 往此处来的关隘被翊卫截断了,保证不会有人擅自闯入,打搅了太子与娘子的雅兴。至于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则成了多余的,于是叉手行礼,悄然退下。退到最后只剩药藤一人,药藤终于想起她该如厕了,在小娘子耳边回禀一声,转眼便跑得不见了踪影。 居上取了一块折花糕放进嘴里,对众人给他们创造独处的机会见怪不怪。转头看凌溯,他坐在毡席上,人是松散的,向后懒懒倾着身子,一腿半撑着,身量就显得出奇的长。 大概这山清水秀让人迷醉,他闭上了眼,微微仰着头,那姿态怎么形容才好呢,着实是有点勾人。 居上感慨着,边吃边想,这人确实长得好,动静都有恒定的倜傥,难怪惹得胡姬牵肠挂肚,时隔多年还念念不忘。 不过她还对他连名带姓叫她的名字,感到有点郁闷,于是偏头对他说:“郎君,你知道我的小字吧?我的小字叫殊胜。” 超绝稀有,谓之殊胜,这个名字确实很配她。 凌溯“嗯”了声,迎面有微风带着花香,柔软地吹拂在他脸上,他深深吸了口气,唇角带起了一点笑。 这是什么表情?听见她的小字有那么高兴?居上仔细观察了他两眼,忽然觉得那日在赵王府邸的那些话,不会是他的真心话吧! 啊,难道他果真对她一见倾心?年轻女郎通常很在意这个,若是这人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先不说自己喜不喜欢他,就心理上来说,必须感到欣慰和满足。 她把身边装着果子的盘子往他那边挪一挪,“郎君,吃荔枝么?很是鲜甜呐。” 凌溯摇摇头,对那些东西并不感兴趣,睁开眼偏过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 居上又调整一下坐姿,好奇地追问:“郎君同我说说,你头一回见到我,到底是什么心情?” 还能是什么心情,居上自顾自设想着,一片混乱与黑暗中,忽然见一窈窕美人高擎双臂挂灯,真真红绮如花,妖颜若玉,那刻是不是就像迷茫的人生忽然找到了方向,身心都怦然而动? 反正她觉得事实肯定就是那样,然后殷切地看着凌溯,希望从他口中听见几句好听的。 凌溯那双深邃的眼睛朝她望过来,眼眸沉沉,隐约多情。凝视她半晌,那丰泽红润的嘴唇里逸出一句真话:“我在想,要不要一箭射中你。” 第33章 野浴。 风月狩 第29节 晴天霹雳, 绝对的晴天霹雳! 居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那日明明说惊鸿一瞥的,怎么又在考虑要不要拿箭射我?” 凌溯道:“惊鸿一瞥是事实, 想拿箭射你也是事实。大军攻城的时候, 任何碍事的人和事都要铲平, 你冒死出门挂灯, 说明你有反心,若不是我当时手下留情,小娘子现在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听听吧, 这叫什么话!居上原本还有几分自我陶醉,结果听他这样一说,顿时黑了脸, 推过去的荔枝也觉得暴殄天物了,毫不客气地重新拽了回来。 凌溯呢, 对她的不悦心知肚明, 但自己说的是事实,攻城掠地的时候, 谁顾得上欣赏美人! 那日他率领众将从延平门入城, 老远便见黑暗处有人举灯, 那样关头, 自然会怀疑,是不是一种明目张胆的对抗。他手里擒着剑, 没有拈花的兴趣, 短暂的惊艳过后, 第一反应就是射杀。还好她跑得快, 一眨眼的工夫便退回门内了。大队人马赶到时, 还曾在府门前驻足, 但因看明了辛家的阀阅才绕开,赶往朱雀门与大军汇合。 原本城中那些门阀,是要借着天黑混乱清扫一番的,至少给个下马威,昭告改朝换代了,各家应当虔心侍奉新主。结果没想到,就因为她的一个举动,让辛家成了唯一的漏网之鱼。 事后陛下听说了辛家女郎的事迹,虽然有薄怒,但并未追究,时隔几日反倒同他笑谈,这女郎是个人才,行事作风不比辛家儿郎差。 有了个好印象,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当他的婚事屡次不成后,今上的注意力便转到了辛家女郎身上。 父子两个坐在窗前饮茶,圣上道:“中书令家的小娘子,或是乔太师的孙女,你选一个。” 他没有说话,半晌道:“儿现在不想成婚。” 圣上垂着眼睫,盯着茶汤上的沫勃道:“早年南征北战,没有家小可以免于分心,如今大业已成,你是长子,合该册立太子妃,给我凌家开枝散叶。”顿了顿又问,“你看辛家大娘子怎么样?那日烧尾宴上,朕曾留意过她,样貌生得好,也有临危不乱的胆色。” 他还是没有松口,“儿与她不相熟,没有想过立她做太子妃。” 圣上微微扬起了声调,“没有?朕怎么听说鄜王劫狱那日,她也在修真坊,后被一并带回了左卫率府。你审问她时,说过要娶她为妻,有没有这事?” 他不由怔了下,果然谣言传啊传,传到后面就起了变化。当然也不排除其中有圣上刻意扭曲的成分。 “不是儿说要娶她为妻,是她说要嫁太子。” 圣上看了他一眼,“有什么区别吗?” 他忽然觉得有理说不清,这两句话,怎么就没区别了? 老父老母盼望他成家的心思很明确,圣上的态度也很明确,不必在意前朝旧事,也不用担心朝堂上有人反对。凌氏与门阀联姻是大势所趋,那四大家,有哪家不出几位皇后,几位贵妃? 他还不松口,圣上也退了一步,“那就将她指给凌洄吧,这等女郎就不要旁落别家了。” 他想起前一日在赵王府上,自己一时冲动对她说出的话,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不给交代不行,也不能因她弄得兄弟阋墙,最后无奈道:“还是儿聘她吧。” 圣上说:“果然?” 他沉痛地点点头。 这时皇后从外面进来,“坊间有传闻,说你与她素有私情,既然如此就担起责任来,堂堂的储君,不要落了短处在外。” 这就是百口莫辩,一下子发展成了有私情……他无话可说,唯有默认,“请阿耶阿娘做主。” 反正兜兜转转,这前朝的预备太子妃,又成了本朝货真价实的太子妃,如果不出意外,他肯定是要娶她的。既然要做夫妻,就该说真话,但好像他的真话不那么动听,从她收回荔枝的动作可以看出,她又不高兴了。 他暗暗摇头,这女郎爽朗起来很爽朗,小气起来是真的小气,她也不动脑子想想,如果烽火狼烟中,他还有杀敌以外的兴致,那她以后怕是有操不完的心了。 不过懒得与她争辩,这好山好水当前,纠结那些做什么! 她呢,虎着脸站起身便要走,他迟疑了下,“你去哪里?” 居上举起十指朝他扬了扬,“满手都是荔枝水,那边有个小水潭,我去洗洗。” 他还以为她气得打算回去了,但听说去洗手,便没有多言,只道:“快去快回。” 当然她是不屈的,嘟囔道:“洗手都要管……”顺着小径往远处去了。 他没把她的气恼放在心上,知道这地方现在不会有外人闯入,便安然打了个盹儿。可是奇怪,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她回来,洗手应当用不了那么长时间,难道遇见什么事了吗? 思及此,隐隐有些担心,便起身顺着她的脚踪,往前寻找她说的那个小水潭。 乐游原是天然的园囿,前朝只在坊院周边设立界限,原上并未精心雕饰过,相较南坡的喧闹,北坡则安静原始得多。一路走,草木葳蕤,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个石砌的平台,平台连着一个两丈来宽的水潭,潭水很深,看不见潭底。那个扬言来洗手的女郎并不在,可一双鞋却留在了石台上,玉色的平头履,绣着精美的花草纹样,明明是女孩子贴身的东西,孤零零地遗落在那里,乍看让人惊惶。 “小娘子!”他四下观望,“小娘子……辛居上……”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长风吹过草底,沙沙作响。 他急起来,听见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骇然回身看,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惊现,他死死盯住水潭,难道她落水了吗? 忙趴在潭边查看,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底杳杳看不穿,他甚至已经设想出了她落水的画面,八成是洗完了手又想洗脚,脱了鞋坐在塘边上,结果一不小心人往前倾倒,踩不到塘底,人就沉下去了。 他没有再犹豫,纵身一跃而下,潭水冰凉,比他想象的还深,他这么高的身量,入水后一下就没顶了。 还好范围不大,也只有两丈方圆。他潜入水底四下寻找,摸到水草和青苔,但没有摸到他要找的人。 不在塘底,没有落水,他遍寻不着,重又浮了上去。 一出水面便看见她蹲在水塘边上,惊讶地问:“郎君这么热吗?衣裳都不脱就野浴?” 此时的凌溯,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庆幸有之、欣喜有之,当然最强烈的情绪就是生气。 他咬着后槽牙,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辛居上,你真有本事!” 居上愈发奇怪了,穿回鞋,轻轻拽了拽身上的青碧缬襦裙,纳罕道:“怎么了?你做什么咬牙切齿的?” 很好,她还能看出他的愤怒。他问:“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居上提了提手里的战利品,“我刚才净手,发现附近有兔子窝,好不容易抓了一只,晚间让典膳局做兔头吃。” “那鞋是怎么回事?”他一边上岸,一边质问,“你抓兔子,为什么要脱鞋?” 居上道:“我脚心热,本想脱鞋涤足的,脱到一半看见有兔子,来不及穿上就追过去了。” 他怒极反笑,“好极了,我的太子妃抓兔子去了……” 居上看他那副狼狈模样,终于敢往自己揣测的那方面想了,“郎君,难道你以为我落水了,所以跳下去救我吗?” 这个事实,不知为什么说起来竟有些不堪。 凌溯觉得自己好端端的人,要被她弄疯了。 抬手捋了捋脸,他浑身都在滴水,又气又恼道:“若是可以,我恨不得从来没有结识过你。” 居上也没想到堂堂的太子,说救人就救人了,而且是在只有一双鞋作为佐证的情况下。但这份孤勇,这份热心肠,让她觉得自己此前没有看错人,他虽然凶巴巴的,但很有善心,人品也不算太差。 忙抽出手绢替他擦拭,把贴在脸上的湿发挑开,浸过水的凌溯,有种出水芙蓉的美好,甚至还夹带着楚楚可怜的感觉。 总之是来救她的,这份情一定要领。居上见他脸色发白,生出愧疚之心来,连连说对不住,“我没想到郎君会来找我。” 他懒得与她说话,忙活半晌擦不尽身上的水,又板着脸道:“你转过身去。” 居上只得依着他的话办,放眼望向远处碧青的苍天喃喃:“郎君,你好关心我啊,看来这亲没有定错。” 凌溯抿着唇不理她,脱下身上袍服用力一拧,水势倾泻而下。 可她又开始质疑:“你为什么不多走几步找一找呢,我离这里不远……” 这么一说,气血又上涌,他寒声道:“我喊过你,你听见了吗?一个人落进水里能坚持多久,你可知道?我若是不救你,你淹死了,我无法向右相交代,更要背负克妻的名声,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义无反顾下水了吗?” 居上被他吼了两声,没关系,这种情况下可以不计较。但她也弄明白了,人家比她思虑得周全,看见一双鞋,连怎么写讣告都想好了。 还克妻……这么谨慎,活该变成落汤鸡! 看来不必自作多情了,居上四下看了看,“我去找家丞,让他想办法把你弄回去,免得受了风寒。” 可他现在这样,怎么能够出现在众人面前? 到底不能声张,回到紫薇树下,把罩衣撑在日光底下暴晒。现在的天气虽快到中秋了,太阳余威犹在,只要晒上半个时辰,应当就干得差不多了。 居上在一旁看着他,他坐在毡毯上,脸色阴沉沉默不语。她忍不住伸手拽拽他的中衣,那柔软的料子紧贴身体,把身形轮廓勾勒得纤毫毕现。 “要不然我把帷帽借给你?”她好心地说,“你戴着帽子坐到太阳底下去,这样身上干得快。” 然后中暑,晕倒,成为她一辈子的笑柄? 他说不,“我就在这里,你不用管我。” 唉,气性怎么那么大呢,居上觉得男人真是矫情。但无论如何,人家都是为了救她,克不克妻另当别论,她很真诚地说:“我还是要多谢郎君的奋不顾身……”边说边扒拉脚边的兔子,一直扒拉到他面前,“这是我自己打的,送给你当赔罪吧。” 凌溯并不领情,但激愤过后慢慢平静下来,也知道这件事不能怪她。 转开脸,他看着这寂静的山坳叹了口气,“算了,这件事不要再提了。以后若是去水边,带上你贴身的婢女,别再一个人乱跑了。” 这也算冰释前嫌了吧,居上乖乖道了声好,忍了半晌才告诉他:“其实你不用救我的,我自己会凫水。” 他诧然转过头来,“你会凫水?” 居上说是啊,“我外祖家在洛阳,园中开凿了好大一个池子养鱼,但不知何故,那些鱼总也养不大,我阿翁就不高兴了,干脆把池子清理了一番,让我们这些孩子学凫水。小郎君们单日使用,小娘子们双日使用,我八岁以前每年盛夏都去,八岁之后开蒙,能去的机会不如以前多了,但只要得空,一定要去看望我阿翁。” 所以她还有多少异于常人的本领呢,这年月女郎骑马射箭都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有机会学凫水的,实在不多。 他很好奇,“你们辛家不是门阀吗,家中的女郎都是这样教导的?” 从他的语气里,居上窥出了一点鄙薄的意味,“门阀不能这样教导女儿?我阿翁说学会凫水可以自救,不用听天由命等着别人来救你。我家二娘和三娘也随我一起去洛阳,不过三娘手脚各忙各的,死活学不会,但二娘已经凫得和我一般好了。”说罢郑重其事通知他,“将来我的儿女,也要学凫水。前朝的□□你听说过吧,就是掉进莲花池里淹死的,正因为这个缘故,我阿翁说女子一定要学凫水。” 那言之凿凿已经制定好了儿女将来的规划,凌溯脑子里乱了片刻,犹豫地思量着,她的儿女,不是也与自己有关吗? 罢了,没什么可争辩的,学会凫水确实有好处。像今日,她要是真的落了水,等他赶去施救时,怕是人都飘起来了。 身上的中衣慢慢风干,架在烈日之下的罩衣也可以收回来了。他将圆领袍穿上,一面告知她:“中秋宫中设宴,你随我进宫赴宴,正好向陛下与皇后殿下请安。” 居上“哦”了声,又来同他商议,“那我十六可以回去补过中秋么?最好能在家住上一晚,我想与阿娘阿婶她们聚一聚。” 凌溯凝眉,“前两日不是刚回去过么,怎么又想聚?” 居上道:“每逢佳节倍思亲,这话郎君不曾听过吗?你的中秋要与爷娘共度,我的中秋也会想爷娘。再说了……”她背过身去嘀嘀咕咕,“聘了人家的女儿,连面都不露,这是北地的规矩吗?真是没有礼貌!” 凌溯手上的动作顿住了,“你说什么?” 居上额角一蹦,忙道:“没什么,我说北地人真是豪迈,什么都不计较。” 他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言不由衷,待重新扣好蹀躞带,方应了一声,“十六那日准你回去,但不可在家过夜,等我下值,来接小娘子回行辕,顺便向贵府上长辈请安。” 居上想了想,也行,大家虽没有感情,但面子上要过得去,既然他愿意登辛家的门,就不要那么挑剔了。 这厢拾掇妥当,凌溯转身带她往南行,转过一处弯势,便看见七八个百无聊赖的人或站或坐,茫然仰望着天顶。忽然见他们现身,忙都蹦起来迎接,家丞问:“郎君这就回去吗?可要去西坡上再转转?” 凌溯内里的衣裳还潮着,脚尖的足衣也踩得出水来,哪里有游玩的兴致,淡然道了声“回去”,把手里的兔子扔给了一旁的翊卫。 家丞说是,躬身送他上马,一觑太子 的衣裳,发现皱皱巴巴,奇怪怎么和来时不一样了…… 再看太子妃娘子,她倒是一切如常,登车之后还不忘叮嘱:“过会儿将兔子送到西院来。” 家丞道是,整顿了队伍,拍掌示意动身。 坐在马车内的药藤压声询问:“小娘子,你与太子殿下独处得怎么样?” 风月狩 第30节 居上暗道惊心动魄,千回百转。 不过不便说与她听,便斜眼瞥了瞥她,“你说你去如厕,怎么一去不回了?” 药藤讪讪笑了笑,“临走的时候长史吩咐我,不能一味跟着小娘子,要让娘子与殿下有独处的机会,所以婢子看准时机告退了……小娘子,我看你满面红光,太子殿下教你射箭了?” 居上说不曾,“谁出门游玩带着弓,要学也得回来学。不过殿下答应让我十六归家,我觉得这人还可以处处。”说罢又去琢磨她的兔肉,“今晚在院子里搭个棚子,我要现烤。等烤完了给殿下送两块,他不是答应收我为徒了吗,理当孝敬孝敬。” 药藤应了声是,再打起窗上垂帘,太子行辕就在前面。 宅邸中的内侍迎出来,将凌溯迎入了东院,居上慢悠悠回到自己的寝楼,换了身衣裳。 太阳将下山的时候,院中小棚子也搭好了,典膳局搬来好大一个烤炉,上面横亘着铁栅栏,下面放置柴火。 “烤兔子要用胡杨木。”居上一面添柴,一面笑着说,“早前我与阿兄烤过两次,论烤兔子,我也算半个行家。” 那只被她追了好久,气绝身亡的兔子呈上来了,已经用蜡封住了窍,去了皮毛抹上了蜜,四仰八叉钉在了铁棍上。把铁棍抬上烤架,她极有耐心地慢慢转动,让兔肉受热均匀。烤制的时间有点长,起码花了半个时辰。等烤完之后拿刀卸下一条腿,兴冲冲捧到东院,可还未进门,内侍就迎上来,压着声道:“娘子,郎君已经睡下了。” 居上很不解,“这么早就睡了?”细想想,不大对劲,“他可是身上不舒服?传侍医来看过吗?” 内侍道:“殿下不曾说不适,只说累了,小睡片刻,娘子看,可要小人上去通传?” 居上说不必了,料想他大约是受了寒,病倒了。如今天气虽还炎热,但架不住湿衣裳裹在身上风干。饶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这样狠造。 没有办法,她只好举着兔腿又回来了。 心里愧疚,吃兔子也食不知味,晚间定定坐在二楼的窗口观望,将到戌正前后,才见对面终于亮起了灯。 竹帘后有人走过,垂委的寝衣飘摇,看上去有种弱柳扶风的味道。 她忙扒着窗口问:“郎君,你怎么了?可是病了?” 对面的人顿住步子,打起了竹帘,淡淡朝她看了一眼,“我没病。” 她不信,“那你怎么一脸菜色?” 他冷哼了一声,“因为有人将送出去的东西又收回,自己吃光了。” 第34章 坏了品相。 居上懵了下, 才发现他说的是兔子。 她只好费劲地辩解:“先前说送你,郎君好像很不屑的模样,我以为你不要, 所以又拿回来了。后来在园子里架棚烤了, 还撕下一条兔腿给你送过去呢, 可那时候你又睡下了……” “睡下了, 你就把兔腿带回去了?”他平静地问,“现在那条腿在哪里?” 居上讪笑了下,没好意思说, 那兔腿已经进了自己肚子里。既然又欠下了债,想办法偿还就是了,遂诚恳地说:“烤制的东西, 要趁热吃才好吃,郎君现在起身, 兔肉早放凉了, 凉了口味就欠佳了,不过不要紧, 等明日我让人重新买个活的回来, 现杀了烤给郎君吃。” 窗口的烛火照着她的脸, 好像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 凌溯看了她一眼, 没有心情与她争辩兔子的事,到现在脑子还昏沉沉的, 身上也有些发热。 抬手摸了摸额头, 同样滚烫的掌心, 分辨不清前额的温度, 他慢慢转开了身, “早些睡吧。”打算去桌旁倒水。 居上还有些不放心, 又唤了声郎君,“要是不舒服,一定传侍医看看。” 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病了,毕竟往年水里来火里去,大冬天穿着铠甲冰雪满身,也不曾让他倒下。这回不过下了一次水潭,就弄成这副模样,除了多给她一个嘲笑自己的机会,还有什么! 摆摆手,他示意不必多言。 可她探出了半截身子,“要不然我过去照顾你?” 他没应她,冷着脸将竹帘放了下来,害怕自己没有病死,反被她气死了。 真是命里的克星!这段时间公务上很忙,回来还要应付她,虽然日子多了几分乐趣,但有时也能让人七窍生烟。 以前在军中,定准了一个方向,只要拿命去搏就是了,如今大历定鼎天下,暗涌从明刀明枪转到了台面底下,战略的筹谋,变成了与人结交办事的各种章法,须得把臂周旋,长袖善舞。当然这些对他来说并不难,但不知为什么,面对她的时候,很多管用的路数都变得施展无门,好像除了置气,没有别的办法。 长叹,人在竹帘后站定,还能看见对面的情景,她扒在窗台上,似乎有那么一瞬的怅然,但很快便起身走开了,扬声唤听雨,“灭了香,我要睡了。” 吃就畅快地吃,睡便踏实地睡,像她这样活着才自在。不过若是没有遇见他,她可能会更加如鱼得水,但有什么办法,缘分如此,认命吧! 转身回榻上,今晚的公文是批不成了,浑浑噩噩睡到子时,热度好像退了一些。后半夜慢慢趋于正常,第二日起来风过无痕,梳洗停当换上公服,出门的时候朝西望了眼,西院门前侍立的女史人虽站着,头却低垂,眼睛怕是也闭着。廊上悬挂的灯笼早已经灭了,朦胧的天光映照紧闭的门扉……本以为她会感到愧疚,今早起码送他一程,结果没有。 谈不上失望不失望,他调开视线,卷着袖上皂纱大步出了门庭。长史已经带人在台阶前等候,见他来了,呵腰呈上了马鞭。 他接过来,按着马鞍翻身上马,放眼见重重坊门在浩荡的晨钟震荡下缓慢开启,一夜清冷的干道,转瞬就四通八达。 抖一抖缰绳,他驱马前行,一早等着坊院开启的,大部分是赶早的生意人,剩下小一半是上朝上值的官员,和早起做工的百姓。 骑在高头大马上,很容易遇见同僚,迎面来了御史,再走一程又遇上太常卿,大家热闹地打个招呼,太子殿下不管走到哪里都受礼遇。 不过今日赶巧,在安业坊口的朱雀大街上遇见了尚书右仆射,未来的岳丈大人远远就朝他叉起了手。 凌溯勒马放缓速度,拱手回了一礼,“上辅。” 岳丈和郎子确定关系好久了,但一般都是朝堂上相见,没怎么私下交谈过。今日路上遇见,辛道昭自然要打听一下女儿的境况,客气道:“家下女郎莽撞得很,不知是否适应宫中的规矩?” 凌溯道:“小娘子一切都好,几位授业的傅母对她赞不绝口,上辅不必担心。也请带话给府上夫人,泽清一定仔细看顾小娘子,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的。” 老岳丈听了这话,心下稍感宽慰,转头看看这身经百战的准郎子,不免又担心起来,“就是我那殊胜啊……她脾气有些倔强,且不撞南墙不回头,我与她母亲也常因这个感到困扰。若是她在行辕老毛病又犯了,请殿下看在臣的面子上,不要与她计较,她毕竟是姑娘家,姑娘家还是要爱重为上。殿下可以告知老臣,让老臣仔细管教,若是再不听劝,领回家重重责罚也好……殿下千万不要与她置气,气伤了贵体,臣一家实在担待不起。” 这既是打圆场,也是为自己那糟心的丫头寻退路。 辛道昭是个十分疼爱孩子的父亲,殊胜天天戳在他眼窝子里气他,他恨不得早早把她嫁出去,眼不见为净。但时候一长,半个月不见,他又牵肠挂肚起来,担心孩子在行辕吃亏,毕竟人家是太子,有身份有地位,人生得高大,战场上还杀敌如麻。万一相处得不愉快,双方打起来,殊胜就算再彪悍,也难免要落下乘。 像昨晚上,老父亲做了个梦,梦见孩子边说边抹眼泪,控诉太子的种种恶行,他惊醒之后睁眼到天明,再也没睡着。 夫妇二人一合计,很后悔让她配了太子,但旨意已经下了,等闲不能更改,只好在太子面前使使劲,万一他想把人退回,辛家是十分愿意回收的。 凌溯自然也听出了他话里的用意,和煦道:“上辅言重了,小娘子在行辕这段时日,言行举止样样都妥帖,没有任何可让人挑剔之处。至于上辅说的那些毛病……”他又笑了笑,“是人总有脾气,小娘子日后就算有失当之处,我也可以包涵,上辅就不必为我们担心了。倒是我,要多谢上辅与夫人,教养出这么好的太子妃,恩赏于我,我却还不曾登门,向上辅与夫人道过谢。昨日还与小娘子商议呢,中秋宫中设宴,当日她回不去,等十六日归家,可以与家里人聚一聚。” 辛道昭一听,顿觉这郎子很上道,骑马的姿态也愈发松快了,笑着说:“哎呀,殿下恩典,臣夫妇感激不尽。我也与夫人说来着,殊胜与谁结亲我都不放心,唯独与殿下,我是放一百二十个心。殿下从容弘雅,人又温存,朝野上下谁人不称道!如今你们还未成婚,就这样有商有量,将来还愁什么?必定是一对人人艳羡的好夫妻。” 凌溯笑得更含蓄了,微低了低头道:“上辅抬举了。我这些年一直征战,其实不懂与女郎的相处之道。现在小娘子进了行辕,我与她朝夕相见,也从她身上学会了很多道理。” 辛道昭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我家殊胜是个有福气的,得遇殿下,还有什么所求!” 太子温言絮语,老岳丈甚感安慰,本着帮衬自家人的宗旨,辛道昭一面策马与他并行,一面也告知他一些看不见的党争,和须规避的要点。 还有最要紧的,有些话在他心里翻滚了很久,一直没有机会同他说,今日正逢左右没有外人,便悄声道:“近来有个趋势,我旁观良久,总有些担心。像尚书省与秘书省,其中任职的部分官员是殿下旧部,遇见难以决策的事,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回禀太子殿下。可一个朝堂,不能有两种声音,殿下明白臣的意思吗?朝中一切当由圣上决断,殿下听令于圣上,下臣眼中更要只有圣上。诸如军政、税赋、民生等,圣上下令,殿下实行,这才是君臣父子之道,万万不可有违啊。” 凌溯听他的这番话,心里很是感激,也知道只有真正的自己人,才敢于这样直言劝诫。 江山打下来后,剩下的便是守成。他浴血奋战多年,一手带出来的战将纷纷在朝中任要职,平常养成了习惯,动辄奏报东宫,自己有时候疏忽,也深知道这样不好。 每一个当上帝王的人,都不容许朝中有除自己之外的第二个决策者,即便这人是亲儿子也不行。擅权逾越,功高盖主,都是祸事的前身,意气风发时,就需要这样的当头棒喝,才能让自己清醒一些—— 不是做得多,操心得多,便对国家有功绩。为储君的前提,先是当个父亲眼中可以依托的好儿子。 心头拨云见日,他郑重向老岳丈拱起了手,“上辅的教诲,泽清谨记在心。” 辛道昭点了点头,“还有朝上正议的,处置容城郡公私设率府一事,殿下切不可参与。容城郡公是太后侄孙,这件事圣上尚且不好裁断,殿下即便再不忿,也只说聆听圣裁就是了。” 所谓的率府,是太子左右卫,区区郡公是绝没有资格去筹建什么率府的。往轻了说,是不将太子放在眼里,往重了说是僭越犯上,混淆血胤。但这种事正因为与太子有关,则更要谨慎处置。前日朝堂上就在商议这件事,他当时捏着一把汗,唯恐东宫有什么措施,还好,太子按捺住了。就算是老丈人过于操心了吧,今日遇上,一定要再三提点才放心。 凌溯颔首,“毕竟牵扯到太后,我自是不便多言的,不能因一个外人,伤了祖孙的情义。” “对。”辛道昭说,“想必圣上最后会请太后裁夺,殿下只管听命,准错不了。” 翁婿两个一路相谈甚欢,含着笑进了朱雀门。前朝的老臣,其实新朝的新贵们很难攀交,他们自重自大,且食古不化,若不是结下这门姻亲,辛道昭是绝无可能与凌溯说这番话的。 凌溯到这时才体会到圣上的用心,都说迎娶前朝太子妃是捡人剩下的,可谁又懂得其中的益处。将来旧臣这一派便是他最好的辅佐,起码现在的圣上,是全心全意为着接班人考虑的。 果真老臣的见解,是多年混迹朝堂积累出来的经验,朝政大事决策之后,便轮到了容城郡公的案子。 又是一顿唇枪舌战,所有人都在义愤填膺,指责容城郡公狂悖。 圣上将视线转向了殿上的凌溯,“太子之见,何如?” 凌溯捧着笏板拱了拱手,“本朝初建,陛下荫封九族,是陛下洪恩,臣亦受君父恩典,不敢妄加论断,一切听凭陛下裁决。” 那些太子旧部,原本因此愤懑不已,但见太子这样回应,一时便都偃旗息鼓了。 圣上要的是朝堂上主次分明,轻重得宜,太子没有借着众人起哄而说出什么独断的话来,尚且能令君父满意。 圣上慢慢颔首,“先褫夺其爵位,严令禁足,接下来如何处置,再行商议。” 这件事便这样定夺了,对于凌溯来说,不曾有任何影响,也让圣上在太后面前有了交代。 散朝之后退出含元殿,他仍旧返回东宫,东宫之中有宫厨,这么巧,今日送来了卯羹。 这是一种拿兔子炖制的膳食,以前因为常在军中捕猎,野兔吃了不少,早就有些腻了。但今日倒又挑起了好兴致,随意尝了一口,发现炖煮的东西,口感和香味总不及烧烤的好,然后便撂下了,摆摆手,让侍膳的撤了下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日受了风寒的缘故,整整半天头还有些发晕。他在殿里转了两圈,走到窗前看花,始终不得缓解,心里思忖着,要不要早些回行辕歇息。 恰在这时,右卫率府兵曹进来回禀,说西市上发现一个贩卖骡马的商队,行止奇怪得很,从瓜州来,过所上却没有沙洲的朱印。 凌溯抬了抬眼,“萨保拿住了吗?” 兵曹说是,“府率已经拷问过,也问出些端倪来,但那萨保指名要见殿下,府率不敢拿主意,特命卑下前来回禀殿下。” 一旁的詹事何加焉显然不赞同,“不管是什么来历,有内情禀报陈府率就是了,何必非要面见殿下?殿下身份尊贵,这等审案的事就交由下面的人承办吧,殿下不必亲自前往,以防其中有诈。” 凌溯沉吟了下道:“瓜州一带尚不安稳,戍守的是前朝节度使,朝中派出去的人被截在了半道上,生死不明,或者这萨保能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 沙场上征战的人,从来不怕涉险,决定后便出宫,直奔右卫率府衙门。 左右率府分列安上门两侧,从东宫过去不过一盏茶工夫。快步进了府衙,堂上的人犯暂时被押下去了,率府陈律上前叉手,将盘查来的消息如实禀报了一遍,“这支商队与瓜州军做过交易,据说瓜州节度使徐自渡曾召见萨保,但具体说了什么,萨保缄口不言,只说要见了太子殿下,才肯据实相告。” 凌溯在上首坐定,转头下令陈律:“把人带上来。” 陈律道是,向手下示意,很快那萨保就被押解上了正堂。 凌溯垂眼看下去,这人与印象中的粟特人不一样,没有那么高大,甚至可说是瘦小。微微躬着腰,脸上遍布日晒雨淋的沧桑,看人的时候眯觑两眼,嘴角带出扭曲的弧线……因绑缚着两手,艰难地扭动了下身躯,没等凌溯盘问,他先开了口,尖细的一道小嗓门,向上求告着:“小人肩背受过伤,将我两手绑起来,小人疼得连气都喘不上了。” 凌溯并不理会,蹙眉打量他,“你说瓜州节度使曾召见过你,可向你打听过长安城中的布防和臣僚任免?你这次入长安,是否受了徐自渡的委派,据实说出来,孤可以饶你不死。” 那萨保似乎有喘症,呼吸格外急促,匀了匀气息才道:“小人在瓜州时,确实与徐节使有往来,商队也常为节度使府上内眷运送胭脂水粉,布匹香料之类的东西。这次小人来长安……节使有交代,让我去东市见一个人,并附有书信一封……” 他一面说,一面扭动,说到书信便停顿下来不再继续了,只是望着凌溯,沉默不语。 凌溯只得示意翊卫替他松绑。 麻绳一落地,那萨保终于舒展开了四肢,呼呼地粗喘了两口气,摩挲着绑出紫痕的手腕道:“太子殿下,不是小人拖延,实在是这里人做不得主,小人怕交出书信,就给抹了脖子,还是要见到太子殿下本人,才敢将信件交付。请殿下先答应小人一个条件,小人为徐节使办事,完全是受他胁迫,家中妻儿都在瓜州,今日投奔了太子殿下,请殿下开恩,事后让小人回去与家人团圆。” 凌溯颔首,一双锐利的眼,要将人看穿,“不必多言了,信在哪里?” 那萨保欲上前,可惜被左右翊卫拦住了,便解开交领坦露出胸腹,向上道:“信用回鹘文书写,小人拿不出来,只好脱衣,请太子殿下过目。” 识得回鹘文的人不多,堂上众人面面相觑,只有凌溯一人能看懂。 现叫舌人是等不及了,凌溯从上首下来,亲自查看。正定睛看文字,忽然见银光一闪,那个萨保从肉囊里抽出一把匕首向他刺来,他闪身躲避,虽没有被刺中,却划伤了左边脸颊。一时堂上惊呼声四起,翊卫抽刀上前护卫时,那萨保已经被击落了武器,紧紧钳制在他掌下了。 风月狩 第31节 脸颊上的伤口渗出血来,衬得他面色阴沉如鬼魅。 虎口收紧,几乎扼断萨保的脖子,在那萨保翻眼蹬腿将要毙命的时候,他松开了钳制,一把将人摔到了陈律面前,寒声道:“严加拷问,一日不说,敲断他一根肋骨,十日不说,就砍掉他一条腿。仔细下手,别让他死了。” 陈律吓得脸色发白,忙叉手道是,亲自将人押进了率府大牢。 何加焉上前查看太子伤势,忡忡道:“臣即刻命人传侍医来,千万不要留疤才好。” 凌溯接过他递来的巾帕按住伤口,蹙眉说不用了,“让人备马,我要回行辕。” 何加焉道是,“有辛娘子看顾,比留在东宫好。” 凌溯也觉得,自己这回受了伤,无论如何那人该尽心照应了吧。 结果到家,她探头探脑来看了一眼,什么关心的话都没说,头一句便痛心疾首,“完了,这下坏了品相了!” 第35章 关心则乱。 什么叫坏了品相?在她眼里, 他是一架香炉,还是一只花瓶? 凌溯很失望,忿然转过身坐回圈椅里, 让侍医为他清理伤口。蘸了淡盐水的纱布擦拭过脸颊, 他不由皱眉, 居上很快凑了过来, 轻声问:“郎君,痛吗?” 他抬了抬眼,没好气地说:“刀子划在脸上, 你说痛不痛?” 侍医虽然万分小心,但还是惹得他倒吸了口凉气。 他有一点风吹草动,侍奉的人就手足无措, 侍医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战战兢兢道:“请殿下忍耐, 必先清理好了伤口, 才能上药。” 居上关心的则另有其事,站在一旁询问:“像这等伤势, 将来会不会留疤?” 说实话这个问题凌溯也在意, 遂调过视线望向侍医。 小小的侍医, 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咽了口唾沫道:“禀娘子,伤口不算深, 只划破了一层皮肉, 仔细调理个把月, 自然就看不出了。” 有了这句话, 居上才放心, “我知道, 要少吃酱,这一个月口味以清淡为主。”说罢又来观察,伤口上的血迹被清理干净了,起先血赤糊拉的,看着有些可怕。现在再打量,其实只有细细的一线,用不了三五日,表面就愈合了。 既然能养回来,问题不大。居上这时才想起关心他这个人,万分同情地说:“郎君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呢,真是吓着我啦。” 吓着她了?吓得她以为自己配了个残次的太子,会辜负她这双习惯以貌取人的眼睛吧! 凌溯别开了脸,淡声道:“遇袭了,要不是闪躲得快,脖子就被割断了。” 这下好像真的吓着她了,她瞠大了眼睛,大感不可思议,“那刀刃上没有喂毒吧?我看书上写的,一般刺杀都得先下毒,以图一击毙命。” 太子愈发生气了,“那刀揣在肉囊里,喂了毒,他自己就先死了。”横眉冷眼乜斜她,“没有毒,你是不是很失望?” 居上说哪能呢,“我又不是傻子,希望郎君出事。” 这时侍医上罢了药,因为伤口实在很浅,用不着包扎,叮嘱了内侍侍奉的要点,便行礼退出去了。 凌溯站起身,正欲去提执壶,居上眼疾手快接了过来,体贴道:“郎君且坐,伤成这样还需自己沏茶吗,我来我来。” 一线银光注入金盏里,她双手捧过来,关切地问:“郎君能举盏吗?要不要我喂你?” 看出来了,她是特地赶来气他的。 凌溯不快道:“我又不是断了胳膊,可以自己举盏。”但转念想想,她应当也是出于好心,关心则乱,难免大惊小怪些,也不能怪她。 居上听他语气不佳,并没有生气,将金盏放在他面前,自己在一旁坐了下来,又开始切切地叮嘱:“吃饭的时候,不能拿左边的腮帮子嚼,万一伤口崩开了,又得流血。” 这完全是经验之谈,像以前自己练剑时不小心割伤了手背,那半个月就高擎着,连抓筷子都换成了另一只手。再看他的脸,越看越觉得可惜,好不容易养得如此白净,竟被贼人划伤了,实在可恨。 当然身为太子妃,必须关心一下国家大事,“你先前说遇袭,我不明白,如今社稷稳固,为什么还有逆贼?难道是前朝的人?” 他低头饮茶,金盏停在唇前,视线却从盏口上沿射过来,阴沉道:“看小娘子忧心忡忡,到底是顾念我,还是在担心高存意?” 居上是坦荡的,提起高存意,完全没有余情未了的紧张情绪,“存意被关在修真坊,我担心他做什么?我只是好奇,这朗朗乾坤河清海晏,怎么会有人想杀你。” 他分辨她的神色,看了半晌,话题还是不愿意从高存意身上调开,抓住她的前半句话,像抓住了把柄,“你们也算青梅竹马,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他?” 这个问题事关重大,旁边侍立的药藤捏了一把汗,紧张地瞅着自家小娘子,可小娘子化解起来不费吹灰之力,“郎君是希望我担心他,还是不希望我担心他?我同你说,定亲之前你就知道我和存意的关系,你是认准了才让宫中下旨的,别等六礼都过了,又来耿耿于怀,会让我误会你不是吃醋,就是没有风度。” 果然真诚是最厉害的杀手锏,凌溯的眼神闪烁起来,偏过身子,留下了一个冷硬的侧脸,“孤从来不曾耿耿于怀,只是忧心朝中局势,小娘子不要自作多情。”语毕又有了新的疑问,“太子妃这头衔,你看重吗?嫁给高存意和嫁给孤,有什么区别吗?” 孤啊孤的,他心虚的时候,总是特别爱用这种板正的自称。 居上想了想,在他探究的目光里,终于说了句像样的公道话,“有区别,比起前朝的太子妃,我还是更愿意当本朝的太子妃。毕竟我对存意只有朋友情义,与郎君,却打算做夫妻。” 这话不遮不掩不害臊,但在凌溯听来,却是另一种玄妙的感觉。 识时务的人,果然不让人讨厌。虽然彼此不是因情定亲,但米既然下了锅,只要有煮熟的决心,就有吃上的一日。 可他还不死心,“不是因为前朝已灭,本朝如日中天?” 居上觉得这问题简直是找不自在,“我是本朝子民,大历在陛下和郎君的励精图治下民康物阜,我还去惦念前朝,是有多不知好歹啊!” 受用,凌溯唇角浮起了笑意,“早前陛下说小娘子聪慧,我还不相信。” 居上听得很惊讶,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陛下夸过我么?夸我聪慧么?” 他高深且矜持地颔首,“作配太子不易,宫中要经过多番权衡,才会正式下诏赐婚。” 是这个道理,居上庄重地端正了姿态,“我这人,还是经得起推敲的,起码我诚恳,”复又向他笑了笑,“尤其对郎君,知无不言,从来不说假话。” 凌溯心道是啊,甚至不懂拐弯,可以撅你个四脚朝天。像刚才他问起高存意,本以为她会找些顺耳的话来搪塞,结果她完全不给他任何借题发挥的机会,拒绝一切慌张辩解和柔肠寸断。因为知道前情还来纠结,本身就属于没事找事,绝不能惯着这个坏毛病。 抬手抚了抚额,他自觉无趣,“娘子的好处,宫中都看得见,不单陛下夸赞你,皇后殿下也欣赏你。不过我今日有些乏累,想好生休息半日,小娘子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就回去歇着吧。” 这话说得太客气了,客气到她不好意思挪步,忙礼尚往来了一番,“我送郎君上榻?” 凌溯说不必,“多谢好意,我知道榻在哪里。” 居上觉得就此扔下一个受伤的人不闻不问,好像有点薄情,宫里都已经夸她了,既然挨了夸,就得做得更好。 “别客气,我给郎君盖被。”她热情地将他引到榻前,比手请他躺下。 凌溯很不习惯,委婉地推辞,“我受的是小伤,不碍事的。” “见了血,怎么能算小伤呢……”她惆怅地嘀咕,转而又追问,“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贼人,敢伤了郎君?” 想起今日遇袭的经过,凌溯面色凝重起来,命侍立的人都退下,方缓声道:“新朝建立,看似朝纲稳固,其实背光的地方各有各的盘算。譬如锁阳城一带,原有瓜州节度使雄兵驻守,大军南攻时,节度使虽然投诚,但并未真心归顺,朝中任命了行军司马及参谋远赴瓜州,人还未到凉州,便莫名失去了音讯。” 居上讶然道:“瓜州节度使想自立为王?” 凌溯哂笑了一声,“大有这个可能。可惜现在不是乱世,容不得他们割据。这万里江山就像一只碗,千疮百孔多年,哪里破了就锔哪里,收编不得亦可武统……” “郎君会亲征吗?” 她忽然发问,凌溯心头微有触动,那双深邃的眼眸望过来,“怎么,娘子不愿意让我亲征?” 居上道:“国家大事,不是我一个闺中女郎能够定夺的,全看陛下的决策。我是想,郎君要是亲征,我留在行辕就没意思了,你出兵之前能不能替我讨个恩典,让我回家待一段时间,等你凯旋,我再搬回行辕。” 所以小算盘打得噼啪乱响,全是为了她自己? 凌溯气得脸色发白,“朝廷还没下令让我领兵呢!” 嗓门有点高,吓了居上一跳,忙道:“好好好,我就是随口一说,郎君别生气。”然后识相地调转了话题,“那个行刺你的人,是女子吗?那天游玩回来,我细想想心有余悸,万一刺客伪装成爱慕你的女子,就像那个龟兹乐伎那样,那郎君岂不是危险了!” 所以她的反应真是慢半拍,到现在才发现有隐患。不过能想那么多,也不容易了,凌溯道:“刺杀我的不是女子,是个粟特汉子,假借身上写了密函,引我过去查看。也是我大意了,没想到外表病歪歪的人,竟有那样的身手……” 居上并不关注那个粟特人,还在为将来太子后宫的组成劳心劳力,喃喃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看来以后不能纳异族女子进东宫,我得为郎君的安全考虑。” 凌溯说了半日,发现鸡同鸭讲,无奈道:“凌氏有家训,向来不许纳异族女子为妾,到我这里也不会破例。” 居上点头不迭,老祖宗果然高瞻远瞩,有先见之明。 三言两语圈定了纳妾的范围,彼此都很满意,居上发现他还坐着,又殷勤道:“郎君不躺下吗?睡一觉,好得更快。” 他瞥了她一眼,“小娘子在,我躺下可是太失礼了?” 居上心道假模假式,昨日乐游原紫薇树下,他一沾毡毯就半躺下了,也没见他有什么不好意思。今日受了伤,反倒矜持起来,别不是跳了一回潭,脑子进水了吧! 算了,此地不宜久留,她识趣道:“郎君歇息吧,我先回去了,待晚间再来看你。” 从东院退出来,边走边感慨:“这新朝太子也当得险啊,幸好身手不赖,要不然可坏事了。” 药藤琢磨了半日,终于得出结论,“圣上和皇后殿下一定是探明了娘子比寻常贵女犷悍,才下定决心封你做太子妃的。” 犷悍这词虽然不雅,但还算贴切,毕竟太子妃也要有自保的能力,不能时刻指望太子来救自己。 她笑了笑,觉得德甚配位。 穿过随墙的小门回到西院,行辕中岁月悠长,中秋前的午后,树上知了仍叫得声嘶力竭。 厨司例行命人送了一盏酥山过来,但带了典膳郎的话,说这是今夏最后一盏凉饮了,过了中秋天气转凉,不再向娘子提供加了冰的饮食。居上为此难过了一会儿,东宫的典膳局果然比家里严苛得多,家里只要撒个娇,阿娘没有办法了,偶尔也会通融通融。 无论如何,先受用眼下的快乐吧。她舀了一勺沙冰填进嘴里,忽然见候月上前通传,表情古怪地说:“小娘子,有人求见。” 居上顿住了手,“谁啊?” 如今人在行辕,除了家里的姊妹,应该不会有人再来探视了吧。 候月的表情很迷茫,向外指了指,“就是那个武陵郡侯……哦不,如今也不是郡侯了……反正就是那个人,说要求见小娘子。” 这下连居上也纳罕起来,“他来干什么?”想都没想便道,“不见,让他回去吧。” 候月领了命,退出去向女史传话,不多会儿女史又进来了,对方坚定地表示,若辛娘子不见,他便要求见太子殿下了。 这算是要挟吗?与辛家的恩怨,要捅到太子面前? 居上很不耐烦这种做法,原本是决定不见的,现在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了。 抬了抬手指,示意让人在厅房等候,自己起身往前院去,临走之前缠绵地看了看石桌上的酥山,不忘叮嘱婢女一声:“替我拿冰渥着,别让它化了。” 沉闷叹息,还有些薄怒,挽起披帛穿过庭院,到了会客的地方。韩煜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太子妃不到,他不敢坐,就这么一直站着,眼巴巴等着她驾临。 居上耐下性子,见他长揖,淡漠道:“韩郎君不必多礼,今日登门,不知有何贵干?” 如今的韩煜,早没了当郡侯时的意气风发,曾经他以为那个爵位是长在他身上的,他是韩家嫡长,父亲的后人里没有谁比他更适合袭爵,甚至他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自己也有办法抹平。 可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意识到,得罪谁也不要得罪辛家,因为辛家背后站着太子。他的母亲,陈国夫人,紧要关头选择了保全韩家,居然真的摘了他的郡侯头衔,彻底将他变成了弃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只好硬着头皮找到行辕来。 他叉着手,带着扭曲的声调陈情,“先前是我轻狂,辜负了二娘子的一片真心,现在想来很是后悔。我已受教了,更怨恨自己一时糊涂,今日来求娘子宽宥,请娘子再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居上那张脸,连半分表情也懒得做,直言道:“你后悔的,只是被褫夺了爵位而已。” 韩煜见她不留情面,敢怒不敢言,轻吸了口气道是,“我也不讳言,确实是落得这样地步,不得已才来求娘子。那日我与二娘在西明寺初遇,若后来不生那些枝节,我应当已经向贵府上求亲了,人生际遇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所以郎君今日不应该来见我,该去向二娘子赔罪才是。” 韩煜说是,又支吾起来,“可二娘子不肯见我,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斗胆来见娘子的。” 风月狩 第32节 看吧,有的执拗,一点意义都没有。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在他母亲面前一口咬定,非果儿不娶。 其实居上很好奇,“郎君觉得我家二娘,是哪里配不上郎君呢?她名门出身教养极好,脾气也好,我本以为她遇见了一位无可挑剔的郎子,却没想到竟会受到这样的慢待。” 说得韩煜脸红不已,踟蹰道:“娘子言重了,不是二娘子配不上我,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因多番与果儿接触,逐渐乱了方寸。我原本不想的……我也从不觉得果儿比二娘子强……” 这话居上已经不爱听了,“拿我家二娘与果儿相比,辱没我家二娘了。” “是是是……”韩煜忙改口,“果儿怎么能与二娘子相提并论,是我自己经受不得蛊惑,对不起二娘子。我也曾想过,干脆向二娘子坦白我与果儿之间的事,但果儿不答应,她知道良贱不能通婚,更何况我有爵在身。” 居上并不想了解他和果儿之间的爱恨纠葛,漠然道:“上次把果儿送去贵府上,连人附带了身契,只要放了良,郎君就能与她长相厮守了,这不是很好吗。” 可不好之处在于丢了爵位。武陵郡侯的称号是头代荫封,他袭爵之外,本身并没有实职。一旦爵位被收回,他就成了无所事事的人,如今想谋个一官半职,奈何处处碰壁,只好来求太子与太子妃手下留情,容他一条活路。 当然,要想讨活路,就得有交代。他迫不及待地表明了心迹,“我与果儿已经分道扬镳了,大娘子,背弃二娘本不是我所愿,若不是果儿……” 居上摆了摆手,“话不能这样说,我相信郎君是真心待果儿的。那日赵王府起宴,我们都盼着郎君出现,结果郎君没有来,可见是放弃了结交贵女的机会,一心想与果儿有个好结果。” 说起这个,就愈发令韩煜羞愧了。那日自己没有出席,果儿也称病不曾陪二娘子赴宴,他们两人在外厮磨了半日,估猜着赵王府宴散,才各自归家。 居上看他无话可说,打心底里冷笑了一声,“既然重情重义,为什么最后却放弃了?你要是对果儿不离不弃,我还敬重你三分。如今鸡飞蛋打,两边没着落,今日是想碰碰运气,才来太子行辕见我。可惜我这么护短的人,是绝无可能发善心的,老实告诉你,那日撞破你们的奸计,若不是左右的人强拉住我,我必定连你一块儿打。我劝郎君快回去吧,别来自讨没趣,要是还不走,就别怪我拳头无情了。” 第36章 与我一条心。 太子妃的有仇必报, 韩煜虽没有领教过,但见果儿被打得鼻青脸肿,就知道所言非虚。 那日果儿在房中对他哭诉, 脱了身上半臂让他细看, 伤痕点点很是令人心疼。果儿说:“我家大娘子, 打人是真疼, 拳头雨点一样落下来,我连躲都没处躲。也怪自己倒霉,怎的在西明寺里遇见了她, 要是遇见的是二娘子,我也不会受这顿皮肉之苦。” 那时他只管安慰她,“我知道你委屈了, 但不破不立,既然事情闹起来了, 就算咬牙开了个头吧, 有我护着你,阿娘那里总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可惜太过想当然, 没料到母亲有断腕的决心。 现在自己来行辕, 早知道会自取其辱, 但总是抱着一点奢望, 反正再坏也不过如此了。 横下一条心,就算冒着被翊卫围攻的危险, 也要再争取一次, 遂向上拱手, “望娘子宽宏大量, 赏我一条生路。小娘子, 我毕竟与殿下沾着亲, 就算是个活不下去的平头百姓求告到太子殿下门上,殿下也会赏口饭吃的。我先前的荒唐早就得到了教训,如今连爵位都被褫夺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求娘子怜悯吧。” 居上撑着圈椅的扶手,正要站起身叱他,见洞开的直棂门前有人负手走过来,高高的身量被天光一斜照,投下一个颀长的阴影,端看轮廓,便让韩煜心生畏惧。 太子讷言敏行,因常年在军中,自己鲜少与他有交集,大概也就在宴席上见过两回,喝过两杯酒,要说交情断乎谈不上,不过混个脸熟而已。 太子没有进门,站在槛前淡然看向室内,凉声问家丞:“怎么随意放人进来?” 家丞很为难,“韩君执意求见娘子,娘子放了恩典,才准他入行辕的。” 韩煜脸红得滴出血来,本以为大中晌的,太子应当在东宫务政,却没想到居然真的在行辕。其实先前吵嚷着要见太子,也不过是他的托词,因为知道辛大娘子必定不愿意闹到太子跟前,这厢只要说准,接下来让她在太子面前说两句好话,就够他受用的了。结果现在倒好,一下子引来了真佛,他彻底没了退路,只好壮起胆色上前,叉手行了个礼。 太子目光微转,“哦”了声道:“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从明。今日怎么有空登我行辕的门,还与辛娘子争执起来?” 这样不轻不重的话,让韩煜紧张不已。他愈发躬下了身子,“殿下误会了,并非与辛娘子起了争执,只是一时情急,来向辛娘子陈情。” 太子似乎有些不解,“陈情?你有事,应当找孤才对,不该惊动后苑。” 韩煜鼻尖上沁出汗来,连声说是,“是我唐突了,思虑不周全。” 居上站起身,一脸的不悦,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凌溯。 槛外的人知道她的心思,淡声对她说:“你的酥山要化了。”转头吩咐侍立在一旁的傅母,“送娘子回去歇息。” 居上不想走,事情还没个决断,酥山也被抛在了脑后。 傅母见状上前劝导:“娘子且回去,待客的事就交予殿下吧,若有要紧事,殿下自会派人来知会娘子的。” 居上无奈,只好从厅堂里退出来,但也没有走远,挨在旁边的小花厅里听动静。 隔壁的对话,一字一句都听得真切,韩煜先是声泪俱下向凌溯说明了来意,顺便解释自己只是犯了普天下男人大多会犯的错,最后试图求得凌溯的同情和理解,“难道殿下就没有情难自禁的时候吗?” 凌溯真的是个异类,他沉默了下,说没有,“情难自禁,不是丧德的借口。” 韩煜张口结舌,知道内情早已经传到太子耳中了,垂下头道:“从明汗颜,竟是为这见不得人的事,来求见殿下。” 凌溯略摆了下手,“前情不要再说了,你今日来行辕,究竟有什么所求?” 问题终是要解决的,韩煜道:“虽有些说不出口,但我实在走投无路,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出了那事之后,家慈上疏陛下夺了我的爵位,想必殿下已经知道了。如今我既无爵,又无职,想谋个差事,又因削爵一事弄得处处碰壁,实在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凌溯之杀人诛心,在于明知故问,“孤记得,郡侯的爵位已经由二郎承袭了,府上三郎也在率府任职,照理来说你想谋个职位,不是难事。” 韩煜的绝望无可遮掩,叹息道:“我是长兄,弄得声名狼藉要去求告两位阿弟,实在舍不下这张脸。”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没能说出口,韩家人不敢得罪太子,一心与辛家求和,除了日常施舍他些钱财,谁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替他安排前程。外人呢,个个笑话他平底行走都能摔一跤,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谁会管他死活! 殷切地望向太子,人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脸面其实不那么重要。他拱手道:“求殿下,看在我父亲曾为大历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救从明于水火吧。”说着便要叩拜下去。 一旁的家丞在他膝头快要点地时,忙上前托了一把,笑道:“郎君有话好说,千万不要行此大礼,我们殿下没有这习惯。” 凌溯见他泫然欲泣,倒也没有立刻拒绝,淡声道:“你既然求到我门上来,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但京兆恐怕很难有你一席之地,商州还有个司仓参军的职务,你若是不嫌低微,我可以举荐你去那里。” 隔壁旁听的居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压着嗓门对药藤道:“你听,他还给他谋出路!” 药藤也是一脸不解地望着自家小娘子。 居上连呼倒灶,“别不是那句情难自禁,让太子殿下感同身受了吧。” 可惜不能冲过去问个明白,一旁的傅母也劝娘子要暂且按捺,她只得沉住气,继续往下听。只听韩煜连连道谢,毕竟仓曹再低微,也是个七品的衔儿,对于现在的韩煜来说,着实是一条明路。 那厢的凌溯微偏过了身子,凉声道:“你先别忙着道谢,孤有一句话要奉劝你,知其不善,则速改以从善。商州那个职务也是择贤能而任之,你若是考虑清楚了要上任,就找詹事,领取信函吧。” 韩煜微怔愣了下,但很快便道是,叉手长拜下去,“多谢殿下。” 凌溯点了点头,“回去早作打算。” 家丞上前比手,将韩煜送出了厅堂。 居上看人走远,方从花厅里出来,枯着眉头对凌溯道:“我恨不得踹他两脚,郎君却给他安排职务,你我处事的方法有分歧,郎君知道吧?” 凌溯说知道,“我有我的道理。” 居上调开了视线,下巴抬得高高的,“还能有什么道理,无非同情之余,惺惺相惜。” 与那样的人惺惺相惜,大可不必,但凌溯有自知之明,不告诉她实情,恐怕她不会放过自己。于是转身望向韩煜远去的背影,眯着眼问:“他是不是同你说,已经处置了那个婢女?” 居上说是啊,“分道扬镳了。” 凌溯却一哂,“没有,还养在私宅里呢。” 这下居上邪火四起,惊讶于那人的荒谬,“求到门上来,居然还在扯谎,他是拿我当傻子吗?” 这话引发了凌溯的共鸣,看她的眼神,充满了“你说得对”的暗示。 其实他的这位太子妃什么都好,就是性情有些急躁,“我知道小娘子很生气,但是打人不好,我要是来得迟些,你怕是又要动手了吧!” 这话说得……毫无道理! 居上支支吾吾道:“我在行辕,受傅母们的教诲,自当约束自己……郎君不要杞人忧天。” 是吗?她的宗旨不是路见不平,能动手便不动口吗?不过因为碍于行辕耳目众多,不得不收敛,凌溯也不与她争辩,闲适地踱开了步子。 居上不死心,追上去问:“他会为了一个仓曹的职务,抛弃果儿吗?” 凌溯说不知道,没有再理会她,径直回东院去了。 *** “知其不善,则速改以从善”,这句话不停在韩煜耳边回荡,像赴死到了时辰,他知道该有个了结了。 男女之间的感情,经得起现实的磋磨吗?他本以为自己可以维护果儿到底的,但当郡侯的爵位从他身上剥离的时候,他忽然就后悔了。 那日阿娘换上冠服出门,临到她登车的那一刻,他都觉得她是在吓唬自己,虎毒尚且不食子,天底下哪有不顾儿女前程的母亲。所以他放心地搂着果儿,关心她的身体,向她承诺将来,他甚至已经想好要替她弄个假身份,就说是遭难的远房表妹前来投靠,不说做正室,收进房里做妾总是可以的。 阿娘出门又回来,他仍未放在心上,大抵是骗他进了宫,实则去外面转了一圈吧! 当然,上房也没有传出任何消息,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毕竟爷娘与子女之间的斗争,就看谁沉得住气。 可谁知隔了两日,宫中的诏书从天而降,严辞斥责他忤逆,褫夺了他的爵位。那一刻他直接傻了眼,做梦也想不到,阿娘真会上疏陛下。 领旨之后瘫坐在地上,他茫然问阿娘为什么。阿娘冷酷地告诉他,韩家绝不会因为一个他,得罪当朝太子。 没了爵位,天翻地覆,他终于可以放心与果儿在一起了,代价就是失去居所、用度和所有仆从。 郡侯府没有果儿的容身之处,她被驱赶出来,他只好领着她去了别业。晚上相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激情与战栗,也没有了郡侯与婢女身份的悬殊,他们变成同命鸳鸯,谁也不知道归路在哪里。 贵可生闲情,贱则生怨怼,他开始憎恨现在的种种,怪果儿红颜祸水。原本是打算送走她的,可她说自己有了身孕,他又犹豫了。 然而今日见了太子,那句话狠狠敲打了他,他惊惶地意识到,太子知道的,恐怕比他以为的更多。 要一辈子沦为猪狗,和她捆绑着坠入地狱吗?眼前有把上岸的梯子,是放弃,还是挣扎着重新爬上去? 他在门前站了许久,终于推开半掩的门扉迈进门槛,这是他授爵之初置办的别业,院子很大,但没有家仆,到处显得空荡荡地。 垂着袖子进门,果儿见他回来忙迎上前,急切地问:“郎君,大娘子答应了吗?” 韩煜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她好像没有往日的娇俏了,脸色泛黄,唇上也起了皮。 他不动声色撤回手,一屁股坐进交椅里,乏累地说:“辛大娘子恨不得吃了我,还是太子殿下容情,许了我一个仓曹的职务。” 果儿有些失望,“仓曹是几品官?” 韩煜无奈地惨笑,“从七品。” 从七品相较于二品的郡侯,可说天悬地隔。果儿有些愤懑,“太子殿下拿郎君当乞索儿,还有那大娘子,也太不念旧情了。” 她的话,又一次深深刺伤了韩煜的自尊心。 “乞索儿?”他忽然捶了一下交椅旁的香几,捶得轰然一声巨响,“我变成乞索儿,到底是拜谁所赐?要不是你,挡在我与二娘之间,我早就与她定情,早就向她下聘了!我问你,为什么我的书信迟迟不能送到二娘手里,你又为什么扣着二娘的信件不肯给我?你从中作梗,那些小心思我早就看透了!也怪我自己瞎了眼,不爱贵女爱贱婢,一步步被你拖累至此,真是我的报应,是我活该!” 果儿被他大吼大叫一顿,人像风里的枯叶般抖起来,“郎君是在怨怪我吗?是谁说看见我,就想起那个青梅竹马的房中人?” 所谓的房中人,就是从小伺候韩煜的婢女,那婢女上年不明不白地死了,所以遇见果儿,让他无端生出了亲近之心。 他脸色灰败,慢慢颔首,“是我糊涂了,把对她的思念,转嫁到了你身上……可你为什么那么恶毒,要不是你的那些主意惹恼了辛家,辛家也未必置我于死地。” 果儿大哭起来,她当然也有自己的懊丧之处,原本是做够了伺候人的活计,想借着他一步登天的,结果最后走到这样田地。 如今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必须紧紧抓住不放,便哭着说:“郎君,我的图谋,不过是想与你在一起啊。” 韩煜苦笑连连,“现在你终于和我在一起了,你觉得欢喜吗?我一无所有,只剩这处房产,等荷包空空的时候将这里卖掉,你我就真的变成乞索儿,要沿街乞讨为生了。” 说得果儿惶恐起来,“郎君,不会的……何至于……” 韩煜舒了口气,重挺了挺佝偻的脊背道:“我打算去商州了,长安实在让我待不下去。” 果儿说好,“我这就收拾行囊,陪郎君一起去商州。” 结果韩煜不说话了,只是定眼看着她。她明白过来,“郎君是想抛下我吗?”极度失望后,负气道,“也罢,你去商州,我回辛家。二娘子素来心肠软,只要我与她说,当初是受郎君所迫,被郎君强占了身子,二娘子自会同情我,重新收留我的。” 风月狩 第33节 这番话一出口,往日的情分是荡然无存了。韩煜咬牙道:“苏果儿,我早该看透你是个烂了心的贱婢!我强迫你?分明是你投怀送抱引诱我,如今竟要倒打一耙坑害我。” 曾经的郎君卿卿,终于恶语相向,果儿道:“我好好的女郎,从来不曾与外男接触过,若不是郎君带坏了我,我怎么会做出背主的事来!” 韩煜被她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道:“你怀着身孕回辛家,辛家能答应吗?” 果儿微怔了下,忽而笑起来,“我说什么,郎君都信吗?我与你相识,由头至尾还不足两个月,哪里来的身孕。”说罢向他伸出手,“既然无缘,郎君便把身契还我吧,也不枉相好了一场。” 她的笑刺伤了他的眼,韩煜气得浑身打颤,才知道一切彻头彻尾都错了。 既然错了,就该及时止损,若真让她回到辛家一通胡说,话再传到太子耳中,一切便都完了。 打定了主意,他站起身说好,“我回侯府把身契取来,你我好聚好散。” 转身出门,直奔牙行,不多会儿领来了两个康居人,不顾果儿的哭闹叫喊,强行把人带出了别业。 至于她会被卖到哪里,是康居还是吐蕃,谁知道呢。一场不切实际的纠缠就这样结束了,现在回想,像噩梦一样。 第二日韩煜去安上门外求见东宫詹事,何加焉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见他,听了他的所求,掖着手道:“殿下确实曾吩咐过我,为韩君安排一个职务,但商州的仓曹一职已经有人填补了……”见他脸色颓然,慢慢又浮起个笑容,“不过邓州倒有个功曹的空缺,不知郎君可愿意去?” 仓曹与功曹是一样的品级,不过司职不同而已,韩煜如今一心想离开长安,别说是去邓州,就算去天边也毫不犹豫,便向何加焉行礼,“有劳詹事为我引荐。” 后来消息传到居上耳朵里,她还在愤愤不平,“为什么果儿被发卖了,韩煜却有官做?”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凌溯查看戟架上的刀剑,垂着眼道:“他父亲有功绩,圣上有令,不能太过苛待。但邓州与商州不同,邓州有我的旧部驻扎,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外放邓州,这辈子想调回长安是不可能了,就让他烂在那里吧。” 如此同仇敌忾,居上立刻又对凌溯刮目相看起来,讨好地笑道:“先前是我误会郎君了,郎君有奇谋,与我是一条心的。” 结果那人乜斜了她一眼,抽出的长剑“哗”地一声镶回了剑鞘里,硬邦邦道:“孤不是为你出气,只是看不惯那等无耻之徒而已。” 第37章 我是可造之材吗? 无论如何, 就算英雄所见略同好了,他虽然嘴硬一些,但办事不含糊, 居上觉得可以忽略太子殿下的傲慢。 转头看看天色, 天将暗, 东边升起一轮巨大的圆月, 明日就是中秋,现在可以好好商议行程了,“咱们什么时候入宫呀?要在宫里待上一整日吗?” 想起往年被存意强拉进宫过中秋, 那时候因为年纪小,又处处混迹得很熟,就算待上一整天也不觉得难熬。现在年纪渐大了, 宫掖也换了主人,与当朝太子的关系不再是两小无猜, 是真正议了婚的。再进宫, 就得思忖怎么在姑舅面前表现得更讨人喜欢,如此一想, 难免头大。 她的话里隐约透露出一丝担心, 凌溯洞察微毫, 自然发现了。 复又打量她一眼, “你很怕与宫里人相处?我以为小娘子八面玲珑,应该能够应付那些场合。” 居上道:“你明褒暗贬我,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我也不是害怕与人相处, 毕竟新朝与前朝不一样嘛, 宫里的人我已经不相熟了。”说着话风调转, 半带揶揄地调侃, “再说皇后殿下当初在烧尾宴上, 一眼相中的可是中书令家小娘子。如今太子妃人选换成了我,万一我有哪里做得不好,让皇后殿下看不惯,那可要后悔降旨了。” 凌溯果然有些尴尬,“既然赐了婚,就说明你是最佳人选,陛下和皇后殿下都满意你,小娘子就不要妄自菲薄了。” 居上“噢”了声,有些得意,“我这际遇,全靠名字取得好。后来者居上嘛,果真处处占上风,你说是吧?” 凌溯眼神闪了闪,欲语还休,高深地牵了下唇角。 居上见他眉眼官司打得厉害,知道他八成又没好话了,斜眼看着他问:“你在想什么?” 他说没有,“我也觉得这个名字取得好。”见她仍旧满脸警惕,只好加重了语气道,“右相的学识有目共睹,既然是他取的名字,焉有令人挑剔之处啊。” 居上心道你最好不要胡思乱想,要是敢说出口,你就死定了。 摇摇扇子,转头看暮色四合,凉风吹在人身上很是舒爽。她自言自语道:“不知中书令家的四娘子可指婚给谁,明日的中秋宴,她会不会参加。” 想必见了面,她会觉得尴尬吧,凌溯说不会,“我命人申时送你入宫,赴晚宴即可。陛下要先在前朝款待群臣,待国宴散了才到后苑主持家宴。皇后殿下款待的是皇亲命妇,诸如公主和王妃等。中书令家的小娘子没有指婚给谁,所以她明日不会出席。” 居上倒有些怅惘,贵女们最怕的,就是大张旗鼓宣扬被相准后,事情又不得成,弄得婚姻不好安排。本来那位四娘子是位很可爱的女郎,不说太子,配个王侯将相总可以,但因为险些成为太子妃,而变得十分被动,细想来也是皇权的受害者。 不过暂时不去操心其他了,眼下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居上问:“宴后闲暇,有没有投壶射角黍的戏码?万一又安排那些,我的准头太差,只怕会给郎君丢脸。”说着委婉地笑了笑,“郎君的伤势好些了吗?” 那日被划伤的脸颊已经愈合了大半,只剩寸来长的伤口略深一些,还没掉痂。 凌溯看向那张莫测的脸,“太阳都下山了,小娘子不会想练箭吧?” 居上道:“光线晦暗若能一箭中的,则说明师父教得极好,全是师父的功劳。” 想想也罢,教上一次两次,算是兑现承诺了。 凌溯没有多言,回身吩咐内侍准备弓箭和箭靶。院子里地方很大,够她尽情施为了,只是在她射箭之前要清退两边的人和物,别一不小心造成伤亡,那可就坏事了。 药藤和听雨她们最懂行,知道站在小娘子身后才安全,一个捧匣一个递箭,说:“小娘子把弓拉满,让他们开开眼界。” 这真的不是在瞎起哄吗?居上想,自己要是有让人开眼界的本事,也用不着拜凌溯为师了。 但行辕中的女史和内侍却认为,太子妃娘子处处出色,射箭必定也是手到擒来。大家满含期待等着她露一手,凌溯也吩咐:“先射一箭,让我看看你的功底如何。” 居上说好,掣臂拉了满弓,身姿舒展潇洒,很有凛凛的美。若是不谈准头,光就摆出的架势来说,确实比一般闺阁女郎飒爽。 女史们个个眼里流露出艳羡的光,这一刻太子妃娘子简直就是她们心中的楷模,只有药藤和听雨知道,什么叫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两个人交换了下眼色,不约而同退后半步。 “咄”——箭飞出去了,与箭靶擦肩而过,一下射中台阶,箭羽一歪,倒下了。 凌溯看后不禁嗟叹:“果真是一箭中地!” 众人面面相觑,药藤和听雨倒是很释然,毫无意外,发挥稳定。 居上有点不好意思,但目测偏靶的距离并不算太离谱,不离谱就是进步,她甚至有点满意,笑着对凌溯道:“郎君你看,我是可造之材吗?” 凌溯觉得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自动忽略过后正色问:“小娘子学箭多久了?” 居上算了算,“大概有两三年了。不过平日不怎么操练,投壶玩得多一些。” 两三年,学成这样,饶是骁勇善战如太子,也深感没有把握。 他在战场上遇见过最难缠的敌人,到最后都能将其斩于马下,如今碰上眼前这位,比强敌更棘手,只怕教到最后,会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权衡一番,他试图打商量,“这样,左内率府有个郎将,太子亲卫的箭术都是他教授的,很有些功夫在身上。等过了中秋,我命他来指正小娘子,只要经过他的点拨,你的箭术必有大成。” 居上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也就是说,郎君不打算亲自教我?郎君驰骋沙场多年,调理过万千精兵,却教不会一个好学的女郎?”当即脸上流露出败兴之色来,摇头叹息一气呵成,“高估了……高估了……” 谁能容许别人低看自己?尤其骄傲如斯的太子! 虽然任重道远,凌溯还是决定试一试。于是接过一支箭,替她搭在弓上,仔细纠正她的动作,“箭首往下一寸……气要稳,心要静,身端体直,用力平和……” 众人看着太子殿下将太子妃娘子半圈进怀里,啊,太子妃娘子虽然生得高挑,但在殿下面前,颇有小鸟依人之感。 在场的各位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行辕的筹建,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婚前培养感情,让太子妃娘子的柔情,感化铁血铮铮的太子殿下…… “咄”,一箭又射出去,没有正中把心,勉强射中了箭靶边缘。 太子殿下很不满意,“已经瞄准了,你抖什么?” 居上说:“我没抖啊,只是临时调整了一下。” “那你调整之后,射中靶心了吗?” 居上看看箭靶,“好像差那么一点点,再来两次一定能行。” 那就接着试。凌溯重又来指点她,“你射箭有个毛病,箭镞抬得过高,箭镞高了,箭身便会飘,适当压下来一些,可以保证平稳。” “咄”,又是一箭中地。 居上惭愧地觑觑他,凌溯面无表情,居然神奇地被激发出了不服输的精神,又从婢女手里接过一支箭,沉声道:“再来。” 然后那箭矢纷飞,射中了灯笼,射进了草丛……当然也有那么一两箭破例射中靶子的,但辉煌不能持久,很快便又原形毕露。 崩溃了,太子殿下觉得率领十万大军,都没有教她一个人累。他陀螺一样游走绕圈,眉眼简直可说狰狞。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重又上前扣她在怀里,一面勒令:“不要想入非非,一心只想射中靶心!” 居上心道谁想入非非了,你虽然有点魅力,但还没到让我方寸大乱的地步。 他握住了她拉弦的手,慢慢引导她:“平心……静气……” 箭射出去了,还是差点意思,弄得凌溯开始怀疑弓箭本身,是不是存在什么问题。 接过来查看,他说:“我来试试。” 只见他舒展身姿拉满弓,一箭命中靶心,这就说明不是弓箭不好,是人有问题。 “你是长短手吗?”他仔细观察她,“还是眼睛不好?一只看不见?” 他凑过来,被居上一把推开了,“你才长短手,你才瞎呢。学不会的徒弟,必定有一个授课三心二意的师父,你若是好好教我,我哪会接连脱靶,郎君,我看你的问题很大!” 凌溯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下了定论,“你不适合练箭,改练别的吧。” 但准头行不行,与当下很多搏戏息息相关,她就是为了输得不那么难看,才立誓要学好它的。 不服输,她重新摆开架势自己练习,连边上旁观的女史和内侍都有些佩服她的韧劲了。 一箭不行再射一箭,越射越觉得气馁。足尖的那根线阻碍了她的发挥,她气得大步迈近,在距离两丈的地方站定重新搭弓,这下总可以了,然后欢喜地笑起来,回头还看了凌溯一眼。 凌溯将视线调向了天际,无情地说:“不要告诉别人,你曾跟我学过。” 简直和金吾卫师父一样的路数。 居上说:“这个有点难,人人知道我与郎君有婚约,郎君又是骑射无双的英雄,放任如此不长进的我,实在说不过去。” 最后那人终于还是屈服了,大声下令内侍,再添几盏灯来。 两个人站在月下,从足间的距离开始,然后到摆臂的姿势,瞄准的主眼,从头到尾将她的恶习逐一纠正了一遍。再试一次,这次成功了,在场的众人欢呼起来,凌溯欣慰中又带着虚脱之感,庆幸只教她一个,要是再多来两个,只怕命都要没了。 居上掌握了要领,再放箭就驾轻就熟了,也不忘对恩师表示感激,“这下可以告诉阿耶和阿兄他们,我师从太子殿下了。” 凌溯摆了摆手,表示不足挂齿。再看天色,已经月上中天,便道:“来日方长,今日先歇下,等空闲了再勤加苦练吧。” 他负着手,慢慢往寝楼去了,背影看上去疲惫又萧索。 居上转头问药藤,“教人练箭,真有那么累吗?” 药藤说:“可能教别人不累,教小娘子特别累。别说殿下得亲自指点,就连我们这些旁观的,心都很累。” 居上讶然看众人,众人讪讪发笑,她不由泄气,看来一个笨学生,真能坑死师父。 反正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她的箭术得到了提升,明日就算有搏戏,也不怕在众目睽睽下丢脸了。 练得正起劲,又射完一个箭匣才罢手。回去洗漱后睡下,睡梦里都在回忆要诀,因为屡屡不能射中,还急出了满头大汗。 第二日起身,行辕中已经忙碌起来,尚衣局为太子妃娘子准备好了赴宴的行头,不求扎眼,只求端庄稳妥。将到未时前后换上一件金埒的广袖罩衣,再配条赭罗高腰间色裙,松松挽上筠雾的画帛。傅过粉的脸颊上点好了花钿,贴上面靥……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傅母们笑着夸赞太子妃娘子,真是无懈可击。 居上抿唇笑了笑,梳妆打扮好后,人像上了重枷似的,压得她轻快不起来了,现在起一言一行都要力求庄重。 药藤她们是不能跟随进宫的,长史点了两名掌事的女史,随侍她左右。 中秋宴设在大明宫,与东内苑只有一墙之隔。马车到了太和门前停下,女史引领她穿过左银台门,再走一程,便是含凉殿。 含凉殿建在太液池旁,前朝时候,居上跟着存意来过几次,记得殿前有个好大的露台,那时她拿脚步丈量过,东西足有一百零八步。如此一个上好的避暑之地,却因为司天监说与崇庆帝相冲,很长一段时间被弃用了,因此她能去的机会也不多,更没有在那里参加过中秋宴。 风月狩 第34节 从堤岸上望过去,雕梁画栋掩映在绿树繁花之后,别有一种恢弘又婀娜的气势。待到了台阶前,宫门上引荐的内侍早就通传进去了,皇后身边的长御在门前候着,见到居上,深深肃了下去。 殿内已经来了好多命妇,大家围在一起闲话笑谈,正说得热闹时候,听见门上大声的呈禀:“辛娘子至。” 众人立刻回头看,因门窗洞开着,有风从池上来,吹起了垂挂的帐幔,也吹起的贵妇们挽着的披帛。灯火高悬下,见一位盛装的丽人从门外迈进来,那一瞬衣袍飞舞,人像画壁上走下来的飞天一样,顿时引得人惊讶又叹服。 秦国大长公主对皇后说:“从北地到长安,确实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女郎。” 皇后听罢一笑,自然也很满意这位准儿媳。 其实上次的烧尾宴上,她一眼便看见了她,但因她和前朝关系太深,便没有将她放进候选者中考虑。可惜是真的可惜,毕竟这样好的容色,若作配太子,婆母看着也赏心悦目。那时她还与身边长御感叹过,那么好的女郎不能进他家门,很是遗憾。 不想后来形势有变,隔了两日她召见中书令家四娘子,也将太子传了过来。结果两下里一相看,太子显见地无话可说,作为母亲便知道他的心意了,到底是不曾看上。 如今兜兜转转,还是将这朵花摘了下来,作为婆母,只要儿子喜欢就好。另外行辕中安排的傅母每常进宫来报,说太子妃娘子多聪慧、多伶俐,焚香煎茶了如指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听得愈发称意,见了人,当然更加欢喜。 抬手招了招,“殊胜,到我这里来。” 居上上前行礼,端端肃拜下去,“皇后殿下安康。” 皇后说免礼,探手虚扶了她一把,顺势把人引到身边坐定,笑着说:“降旨令你们定亲,却不曾招你进宫来,是因为怕你乍然见我不自在。今日正逢中秋,宫中起宴,正好可以结识族中的长辈和姊妹。”说罢又怕她觉得孤单,和声道,“陛下在前朝设宴款待臣工,泽清也在那里作陪,等宴一完,就到含凉殿来与大家一同过中秋。” 居上到这时才知道太子的小字,感慨真是一辈子离不开水,难怪误以为她落水,想也不想就一猛子扎下去了。 敛神,忙道是,“儿承陛下与皇后殿下恩典,还未向殿下谢恩,今日才来拜见,请殿下恕罪。” 皇后说无妨,“让你们在行辕多多相处,若彼此间和睦便爱屋及乌,见了我就不拘谨了。”一面又低声问她,“你与太子一切尚好吧?行辕中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不要有顾虑,只管告诉我。” 居上恭顺地说没有,“一切都很好,郎君待我很和气,行辕中的长史家令和傅母等也都很照应我,请皇后殿下放心。” 皇后颔首,抬眼见一众族亲都看着她们,这才想起彼此引荐。于是这位是姑母,那位是姨母,仔细向她介绍了一遍。 居上别的本事不好,就是会认人,但凡从她面前经过的,她都能牢牢记在心里。 中秋的筵席么,还是要以内苑的家宴为主。前朝大宴早早结束后,一干在朝的皇亲又挪进了含凉殿,因都是一家人,凑在一起并没有太多男女的避忌。大家热闹地互打招呼,居上也向圣上见了礼,圣上虽是一代霸主,气势非凡,但待人的态度倒很和蔼,一如长辈垂询小辈,松散地说了几句家常话,便吩咐太子,“好生照应着。” 凌溯道是,本想把她带在身边,可一回身,发现她已经去了皇后那里。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含着笑意旁观所有人,莫名对一切饶有兴趣。 他迟疑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朝人群中望去,陆观楼、凌凗……今日他们都在。 他终于明白过来,难怪她看上去如鱼得水,尤其那表情,真是格外令人起疑。 第38章 兔子不吃窝边草。 居上那厢呢, 伴在皇后身边,听皇后慢慢说着太子幼时的趣事,说在北地时候上山下河, 胆子比谁都大。 “后来年岁渐长, 入军中历练, 彼时常有吐蕃人扰攘, 他每每出征,当前锋、当司马、当将军,虽每次都凯旋, 但我也还是提心吊胆,要见他回来才能放心。”皇后说话的语调不急不躁,吐字的方式, 和凌溯很像,曼声说着, “男儿在军中, 到底很苦啊,他有雄心, 即便不出征的时候, 也愿意在校场上操练。如今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须得安定下来, 须得有个家,我与陛下很为他的婚事操心, 他百样都好, 就是不会讨女郎欢心。殊胜, 他若是有惹你生气的地方, 你且担待他, 要是实在气不过, 便来告知我,我替你好好出气。” 话虽这样说,居上还是知道分寸的,就算平时水火不容,也不能闹到长辈面前来,便乖巧地应答:“我初与太子殿下相识,看他是个很严厉的人,但相处日久,才发现他正直且热心。殿下请放心,我们在行辕很好,我有许多不足之处,受傅母指正,受郎君包涵,也学着如何与郎君和睦共处。只是人不知自己的短处,若我有欠缺,还请殿下明示,容我改正精进。” 懂得说这番话的,便是真有欠缺,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皇后笑着说:“傅母对你只有夸赞,从不曾说你有什么不足。你是名门出身,行止教养自然比人强,我只盼着你们处得好,明年开春顺顺利利成婚,就是完成我的心愿了。” 复又说了几句温存的话,居上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至少目前看来,日后婆媳相处应该没有太大的难度。 转头再看凌溯,他在宾客间游走,脸上带着得体的笑,极有耐心地周旋。居上不由啧啧,这人还有两幅面孔呢,面对她时经常冷眉冷眼,不知 是有意拿腔拿调,还是怕太温和了,会让她喜欢上自己。 嘁,她暗暗腹诽,复又散漫地调开了视线。 人群中看见了陆观楼,那个曾让她少时钦慕的人,现在成了驸马,沛国公主就在不远处坐着,他与众人侃侃而谈,颇有春风得意的架势。 再往远处看,看见了赵王世子,他似乎一直是个安静的人,与几位王侯站在一起说话,也只是仔细聆听,并不参与讨论。 唉,错过的总是让人唏嘘,再相逢也只能相顾无言啊。 大约察觉有目光跟随自己,凌凗抬起眼,朝她望过来。这时满堂宾客仿佛都面目模糊了,只有眼中那人是清晰的,闪亮夺目的。凌凗的神情微起了一点变化,但因知道场合不对,形势也不对了,唯有凝眸远望,微微颔首,算是向她致意了。 居上心头惆怅,算不得难过,只是失之交臂后略觉遗憾。如果自己许的是赵王世子,那将来是怎样的日子呢,窗前对坐描娥眉,杨柳树下共徘徊吧,哪里像现在这样鸡飞狗跳,红眉毛绿眼睛! 没有得到的就是最好的,即便不能如愿,心里留下一小块地方缅怀,还是可以的。 正在她伤嗟的时候,发现一道凌厉的视线朝她射来,其精准犹如搭弓射箭。居上心头一蹦跶,果真看见含笑的凌溯,双眼炯炯如鹰隼般盯住了她。于是模糊的宾客一瞬间又面目清晰起来,如常的笑谈声也涌进耳中,皇后还在致力于撮合他们,体贴地说:“泽清正看你呢,你过去吧,让他带你多认识些亲朋。” 居上应了,起身迈下脚踏,凌溯也朝她走来,锐利的眼神化作春水,动作轻柔地向她伸出手,外人看来真是相处融洽。 因他个头高,要与她耳语必须偏身凑近她,居上以为他有什么正经话要说,甚至很配合地奉上了耳朵,结果他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小娘子不许再看他们了。” 居上成心和他抬杠,“故意不看,不是显得很心虚吗?” 凌溯唇角的弧度扭曲了下,“这里人多眼杂,可万万不要被人拿住把柄啊。” 完全是为她着想,真是个体贴的好郎子!但她与那两位的内情只有他知道,哪个多管闲事的会胡乱拿把柄。 居上勉强笑了笑,“多谢郎君提醒,我会留意的。” 恰在这时,沛国公主朝他们走来,笑着说:“我与驸马大婚,是阿兄为我们主持的婚仪,还不曾有机会好生谢过阿兄。”说着招手唤来了陆观楼,一面对居上道,“大婚那日忙乱,未能好好与娘子结交,今日趁着中秋宴,先向娘子道喜。” 这就很尴尬了,陆观楼人虽来了,但总显得有些不自在,公主这样说了,遂正色行了个礼。 居上倒也坦荡,寻常口吻对公主道:“我阿兄与驸马是多年的好友,平时两家也有往来,得知了贵主与驸马的婚事,我很为二位欢喜。那日昏礼,贵主有障面,没能得见贵主真容,今日一见,二位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这话说得很体面,外人听来是没什么,但那句两家有往来,却让陆观楼汗颜不已。 他抬眼望居上,有些话想与她说,但碍于目下局面,终究还是忍住了。其实这婚事,多少也带着些无奈,陆氏原本在弘农也算数一数二的望族,但因家主亡故,逐渐式微,自己少年及第后是全家人的希望,振兴陆家的重任,就落在他一个人肩上。 原本迎娶士族千金,无论如何是个好出路,但今夕不同往日,大历开国之后,门阀的势力进一步被削弱,科举面向寒门,再也不是大半朝堂同气连枝的局面了。 皇权一统,公主便是无可比肩的,为了重新撑起门庭,个人的婚姻便不重要了。 但对于殊胜,他确实问心有愧,回弘农侍疾的时候,他曾同母亲透露,欲向挚友的妹妹提亲,母亲也是答应的。但回到长安述职,情况便有了改变,圣上提起了沛国公主,很让他感到两难。但也只是一瞬,人的功利心占了上风,他想都没想便说自己尚未婚配,虽然属实,但辜负了另一位好姑娘,他心里明白。 要去解释吗?他想过千万遍,但又觉得羞愧,迟迟不敢实行,于是一拖再拖就到了今日。本以为不相见,这件事含糊过去就算了,谁知她居然与太子联了姻,这下避无可避,见面难以避免。她望向自己的时候那么自若,反观自己却像个丑角一样,在她心里,不知怎样唾弃他的所作所为吧! 沛国公主与居上聊得很热闹,那句“成了一家人”,换来居上豁然的笑,点头附和:“贵主说得是。” 女孩子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公主说最近得了上好的茶,邀请居上有空一定上公主府来坐坐,居上应了,回首看凌溯,“等哪一日殿下休沐,我们一同去府上拜访。” 这算给足了凌溯面子,尤其在陆观楼面前,各得其所也好让他心安嘛。 凌溯并不愿意让公主察觉内情,对陆观楼道:“女郎们说话,咱们上别处坐坐。”说着比手向开阔处引领,缓步踱开了。 男人可商讨的,无非是职上一些见闻,还有朝中正在实行的改革。陆观楼是个才思敏捷的人,很多观点极有见地,凌溯对他的学识很欣赏,也充分证明居上的眼光不错,至少不是少女怀春的胡乱动情,那个人,确实是值得仰慕的人。 他们这里正说得热闹,忽然听见谒者尖细的嗓门响起来,说吉时已到,恭请皇后殿下主持拜月。 于是一干女眷在皇后的引领下走出大殿,移到了露台上。内侍省早就摆好了香案和香烛贡品,众人齐齐向巨大的圆月叩拜,各色鲜焕的华服逶迤在地,独有一种属于女性的盛大与宏丽。 男人是不需拜月的,他们三三两两避让一旁,凌溯见凌凗就在不远处,便有意上前与他攀谈,问阿婶近来可好,今日怎么又不曾见到她。 凌凗眉间有隐隐的郁色,“阿娘近来欠安,往年小毛病不断,今年愈发严重了,想是长安与北地不同,不知是不是地势的缘故。” 凌溯听后也有些担忧,“命太医令会诊吧,看看到底是什么缘故。” 凌凗点了点头,“连巫医都看了,稍稍有了些起色,但精神还是不好,所以今日的中秋宴也不能参加。”顿了顿又一笑,“阿娘还挂念着殿下呢,说殿下若是来家里,要命人做北地的糟鱼款待殿下。” 说起糟鱼,凌溯早年最爱吃,那时每次归家再返回军中,总要带上几包打打牙祭。阿婶的心意必是要领的,便道好,“等我这两日抽出空来,一定去府上探望阿婶。” 凌凗应了,目光悠悠看向露台上拜月的人,笑道:“殿下与辛大娘子联姻,于朝局来看是件好事。朝中新贵与旧臣,似乎已不像之前那样剑拔弩张,想必右相从中调停,朝堂上变得一团和气了。” 凌溯没有立时回话,略沉默了下才道:“我与辛大娘子定亲,可辜负了阿兄?” 凌凗怔了下,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倒弄得有些彷徨起来,“殿下何出此言?” 凌溯笑了笑,“其实我看得出来,阿兄对她也有意,只是因为我横刀夺爱,抢了阿兄的姻缘,不知阿兄是不是怨我?” 这话让凌凗惶恐,忖了忖道:“那日的家宴,可是让殿下误会了?我也不讳言,初见大娘子,她的风采确实令我心折,但一面之缘,哪里谈得上怨恨殿下。殿下虽迟来,但与她缘分更深,其中经过我都知道了。宫中下旨,是撮合有情人,我不过是旁观者,殿下千万不要误会,也不必因此介怀。” 凌溯听他这样说,也算解开了心结,毕竟他们兄弟往日感情不错,这大历江山也是共同杀伐出来的,不想因为一门亲事,弄得彼此不愉快。当然他也明白,终究是地位悬殊,凌凗谦让了,若是真正来争一争,自己未必是他的对手。 不过如今亲事都定下了,人也进了行辕,已成事实,没有什么可争辩。但有时又觉得可笑,当初何加焉说过,让他迎娶辛家大娘子巩固新旧两派,他还曾不屑,觉得自己大可不必因此赔进婚姻。但到现在,又很乐见朝堂上政见相合,看来人的认知是会随事实转移的,如果用联姻就能平衡两派,何乐而不为呢。 这里闲谈,那厢拜月也结束了,露台上的女眷们纷纷返回殿内,凌溯若无其事走开了,免得居上来寻他,再和凌凗照面。 接下来大宴便开始了,各色的蟹与时令的菜色瓜果堆满食案,圣上举杯相邀,大家一同庆祝佳节。待放下盏,梨园的内人上台献艺,歌舞还有角抵戏等层出不穷,气氛大大热闹起来。 其实赴宴,重要的不在吃,在互通有无,巩固感情。 盛宴进行得差不多时,大家都自由行动起来,居上也可走动走动了。这半日一直端着,人很乏累,好在含凉殿大得很,找个不起眼的角落站一会儿,人能松快些。 刚站定,就听见帷幔那边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切切议论着:“听闻太子是被迫与辛家女结亲的,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阿姐没有听说么?” 啊,有人在挖秘辛,居上也很好奇,悄悄撩开帷幔的一角望过去,原来是鲁国长公主和几位凌氏族亲,其中还有陈国夫人。 鲁国长公主显然很讶异,“为何被迫呀?”其实细想也说得通,毕竟辛家女险些嫁给前朝太子,如今又许了当朝太子,可见其中必有原委。 齐安郡主掩住了口,悄声道:“听说辛家大娘子几次三番去率府纠缠太子殿下,殿下不堪其扰,又顾忌她是右相千金,不得不应付。时候长了,名声不好听,最后不得不向陛下陈情赐婚,这才下定的。” 大家愕然,“还有这说法?” 齐安郡主高深地点点头。不过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又圆融地追加了一句,“我也是从别处听来的,不知是否属实,大家听过则罢,千万别当真。” 居上有些气恼,心道做什么不当真呢,不当真就不用咬耳朵宣扬了。 若说这帮人里,还是陈国夫人最拎得清,她笑道:“这等闲话,能有几分是真的。辛家女出身四大家,不是小门小户攀附权贵的女郎,就算不嫁太子,也自有上好的姻缘。再说太子殿下何等骁勇多谋,哦,被个女郎纠缠两回,连太子妃之位都送出去了。”边说边摇头,“编造这些闲话的人,我看是半点没长脑子,但凡仔细揣摩,就知道经不起推敲。” 这话却让齐安郡主大感不悦,上了点年纪的人,就剩这点爱好了,不管真假,与大家分享分享,编造者没长脑子,那传播者又成了什么? 于是瞥了陈国夫人一眼,拿捏着嗓门说:“人活于世,不就是让大家评断的吗。阿姐弄得一本正经,我们这些人倒成了长舌妇了,往后说起别家的事来,还得靠着阿姐的话做警醒呢。” 言下之意你别在这儿装正经,夺了这个儿子的爵,又赏了那个儿子,嫡长子如今都已经被挤兑出长安了,难怪堵人的嘴,想是怕闲话说到自家头上来吧! 鲁国长公主比今上年长好几岁,颐养天年的年纪,愿意做一做和事佬,笑着感慨:“如今的年轻人,和我们当初不一样了。” 眼看要成事实,居上苦恼这些人不是市井妇人,不好冲过去与她们争辩。正郁塞的时候,身后有人探手掀开了帷幔,她讶然回头,发现竟是凌溯。 他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拱手向鲁国长公主揖了揖,“姑母不要听那些谣传,把辛娘子和侄儿说得如此不堪。这门婚事是我向阿耶求来的,辛娘子也是我真心爱慕的女郎,原本一段好好的姻缘,到了有心之人的口中就变成了这样。”说着调转视线看向齐安郡主,“姑母往后要是再听见这等谣言,就替我好好教训那人。若是怕不好处置,大可派人来知会我,我自己与他论断。” 这一瞬,凌溯的形象在居上眼中高大起来,果真有人撑腰就是好,自己说破了嘴皮子,也不及他三言两语的澄清来的痛快。 众人乍见引来了正主,笑得讪讪,鲁国长公主忙道:“我就说了,那种闲话荒唐得很,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 齐安郡主也说是,“我初听就觉得不可信……殿下放心,若再有人胡言乱语,我一定掌她的嘴。”复又来向居上打圆场,“大娘子别往心里去,我是听得了这个谣言,觉得实在过分,才说与长公主听的……我也很为娘子打抱不平。” 毕竟都是皇亲国戚,这种场合不能让人下不来台,居上大度道:“清者自清么,这种闲话我也听说过,不稀奇。可是编排我就算了,怎么把殿下描摹成了那样……”边说边叹息,很是无奈的模样。 哎呀,正是呢,大家连连附和。都怪那些无中生有的人,闹出了这样的笑话。 后来彼此间的尴尬气氛着实令人窒息,为了避免大家难堪,凌溯还是带着居上走开了。 风月狩 第35节 走上露台,圆月当空,居上说:“真可气,为什么都在谣传郎君是受我所迫!” 凌溯放眼展望太液池,平静地阐述事实,“我倒觉得颇有几分还原,毕竟是你亲口说求见太子,是为了嫁给太子,这话当时不只孤一个人听见,消息传出去了,你也不冤枉。” 居上张口结舌,“你明知道我当时是负气,后来我也向你解释了。” 凌溯看月色如练,照得湖面粼粼,淡声说:“小娘子可不是一般女郎,你要是个贪图富贵权势的人,我就不当真了。如今你求仁得仁,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居上嘟囔不已,“既然如此,你刚才就不该反驳,怎么还往自己身上揽?” “那我应该说什么?说小娘子真心爱慕我,我盛情难却,所以才答应定亲吗?”他说罢,哂笑了一声,“我这是顾全你的脸面,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第39章 看来这女郎有点喜欢他。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 居上气不过,左右看了一圈,见周围没有人在, 抬腿在他足尖跺了一脚。 小小的脚后跟, 蓄着巨大的力, 一下子落在凌溯的脚背上, 他差点没痛呼出声,既惊且恼地低喝:“你做什么!” 居上说:“哎呀,真是对不住, 我没留神。” 她擅长使这种小坏,凌溯忍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该说对不住的是我, 我耽误小娘子脚落地了。” 知道就好啊,居上想, 话语间占不着便宜, 只好动武。 无论如何自己是比较吃亏的那个,看看那些贵妇们背后是怎么议论的, 一传十十传百, 他总不能当着全长安人的面澄清。辛家娘子强迫太子联姻的传言犹在, 对于男子来说, 还是比较长面子的,毕竟谁会以美人投怀送抱为耻呢。 如今他还反咬一口, 说她得了便宜卖乖, 真是天大的窝囊气。心头一团火不能发泄, 只好赏他吃一记脚后跟。反正这里没有外人, 他也不好发作, 哑巴吃黄连, 是他活该! 凌溯呢,长到这么大从没受过这样的欺负,要是换了别人,他早就一拳挥过去了。但她是女郎,还是他的太子妃,这种小矛盾,只能憋屈地自我化解,权当未婚夫妻间的小情趣吧,忍忍就过去了。 可是话语间还是要讨一点公道的,他寒声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孤?” 居上打量了他一眼,“我是许了你做太子妃,不是许你做奴婢,怕你做什么?” 凌溯还在色厉内荏地试图告诉她,自己当年在战场上有多威武,“六十三人围攻孤一个,孤一杆长枪,便将敌军如数剿杀了。还有前几日刺杀孤的粟特人,孤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真的一点都不怕,还敢对孤不恭?” 居上嗤笑了一声,“郎君在外多威风,和我不相干,我只知道我们既然有了婚约,你就不能冤枉我,轻视我。”顿了顿又道,“还有,什么孤啊孤的,你以后不‘孤’了,在我面前少用这个自称。听多了我后背发凉,总觉得我活不长,会英年早逝!” 她说完,挥了挥衣袖潇洒离去,留下凌溯站在原地,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说他以后不孤了,这话听上去……有一点温暖。 人从呱呱坠地开始,最亲不过父母,长成后便是夫妻。他以前设想过婚姻的样子,娶一位正妻,若干妾室,就像阿耶与阿娘一样,保持着应有的体面,天长日久变成亲情,不过多了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而已。 但刚才听她的意思,她是想告诉他,将来会一直陪着他吧!害怕自己活不长,害怕自己英年早逝,是担心会早早离开他吗? 看来这女郎有点喜欢他。 他抬头望望月,人月两团圆。慢慢足尖的痛,隐隐化成了温柔的重量,残留在那里,心也变得沉甸甸的。 那厢居上进了大殿,女史上来轻声询问:“夜深了,娘子可觉得冷?可要添件衣裳?” 居上摇头说不必,刚才饮了两杯酒,脸颊还有些发烫,太液池上吹来的凉风正让她觉得舒爽,尚衣局准备的衣料也轻柔,被风一拂,有种懒洋洋的触感,一切都刚刚好。 女史应了声是,正要退下,见陈国夫人上前来,忙欠身行了一礼。 陈国夫人颔首应了,复又对居上道:“先前与几位族亲在一起说笑,齐安郡主冷不丁提起了那个谣传,我在跟前很是不自在,还请大娘子千万不要误会。” 所以这位国夫人,是当真懂进退的,即便先前两家有不愉快,也并未趁着别人讥嘲,便借机诋毁。反倒是说了句公道话,这让帷幔后听壁脚的居上很是感激。 人嘛,立身正直自然有福报。就冲着她那几句话,居上也不能再记郡侯府的仇,这事就算翻篇了。 遂笑道:“夫人别多心,其实经过我也略微听见些许,绝不会误会夫人的。” 陈国夫人这才松了口气,“这就好。我也不瞒大娘子,正是因为先前有些龃龉,让我很觉得对不住贵府上。好不容易解开的误会,唯恐又陷进漩涡里,让大娘子对我有不快。我听说家下大郎去邓州任值,还是太子殿下给的恩典,趁着今日大宴能够遇见娘子,先向娘子道个谢,另替我带话,叩谢太子殿下吧。” 居上道好,“韩君有了出路,夫人也可放心了。” 陈国夫人点头,却也忍不住叹息,“外人都说我心狠,单凭着忤逆不孝的罪名,就请陛下夺了他的爵,可谁知道其中缘故呢。他父亲走后,我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他小时候很是聪明懂事,不知怎么,长大后变了个人似的。其实在与那果儿厮混之前,他就抬举了房里一个婢女,我也不怕在大娘子跟前丢脸,我还未曾察觉,那婢女就怀了身孕,这可怎么得了,哪个好人家的女郎,愿意过门就当嫡母。所以一而再再而三,我也看清了,他不适合袭爵,就放任他糟践自己吧。故而求圣上将爵位给了家下二郎,但终归还是有些舍不得那孽障的,后来听说太子殿下宽宥,我心里很是感激,所以特来寻娘子说了这些没边没际的话,还请大娘子不要怪罪。” 可居上知道,这些话哪能算没边没际呢,分明就是深思熟虑过的。 夺了韩煜的爵,让辛家知道郡侯府的态度,但又绝不能显出巴结讨好的姿态,就必须有积重难返的诱因。那韩煜是勾搭婢女有瘾,陈国夫人放弃他也是事出有因,先前在辛家不曾有机会说明的内情,今日只在辛家最有希望登上顶峰的人面前解释,宁敲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可惜这位国夫人不能入朝为官,否则也该是个股肱栋梁。 她说得恳切,居上当然也用心聆听,最后只管安慰她:“夫人别伤心,韩君去邓州是好事,那里少了些闲言碎语,他也能更自若些。等时日长了,将来还有回长安的一日,到时候夫人就能全家团聚了。” 陈国夫人连连说是,“只盼着他能受教,在邓州多长些心眼吧。” 话方说罢,又想起一件事来,“前几日越王妃和我提起了贵府上,赵王府家宴那次,她家彭城郡王也赴宴了,当日宴上谁都不曾记住,只记住了贵府上二娘子。”嘴里说着,怅然不已,“我们家,想是没有这个福分了,但贵府若能与王府结亲,倒也算门当户对。独孤家在北地也是颇有名望的世家,开国著有功勋,几个兄弟各封了爵位,彭城郡王是老幺,当初在太子帐下任参军,是跟着太子一路攻入长安的。因此陛下有特旨,赏了郡王的爵位,人也是少年老成,很有谋断。” 居上听了,迟疑笑道:“夫人是欲牵线做媒吗?” 陈国夫人赧然道:“也不是牵线做媒,不过听闻了消息,先告知大娘子而已。越王妃欲登门说合亲事,又怕唐突,既然与我提起,我正好替她把话带到。” 居上“哦”了声,“大宴上不曾看见越王妃。” 陈国夫人说是,“越王身体不好,病了有阵子了,她不便独自赴宴。着急说合亲事,也有她的道理……大娘子何时回府,且听听杨娘子的意思,若是可行,也成就一段好姻缘。” 所以这份心胸真令人叹服,做不成婆媳便做大媒,最大程度化干戈为玉帛了。 居上道好,“待我回去问过家中长辈,若是阿叔阿婶都答应,我再命人给夫人报信。” 这厢说定,那边的大宴也到了尾声。将近子时了,天上的月亮大得惶惶,一干人拜别了帝后,从宫门上退出来,朱雀大街上一时车马鼎盛,热闹得像白昼一样。 马车赶往新昌坊,居上坐在车内昏昏欲睡,平常这个时辰,一觉都该睡醒了。且应付各式各样的人,也让她很觉得乏累,靠着窗户惆怅了一阵子,太子不好当,太子妃也不好当,将来的岁月,怕是会把人的棱角磨平吧! 闭上眼睛,夜里的车马不能疾驰,须得慢慢穿行于坊道。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了,女史打帘唤她,她还有些醒不过来。 连唤好几声,终于引来了凌溯,他仔细端详了她两眼,喃喃道:“不会厥过去了吧!”吩咐女使让开,自己撩了袍角就探出手来。 也就在这时,居上的眼睛睁得雪亮,往后缩了缩道:“我没晕,郎君不要动手动脚。”然后卷起披帛跳下马车,快步往后院去了。 进了西院,一屋子人都不曾睡,个个在廊下等着她。见她回来忙迎上前问:“娘子一切顺利吗?陛下和皇后殿下喜欢娘子吗?” 居上说很好,“反正都比太子殿下和蔼,我还认识了好些人。”不过说起不愉快,齐安郡主的市井消息还是让她耿耿于怀。她扯下披帛扔给药藤,边走边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太子殿下与我定亲是受我胁迫。没想到,我在外人眼中那么厉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其实关于这个消息,药藤隐约是听说过的,她又来补刀:“还有人说小娘子工于心计,很不简单。” 居上气笑了,“嫉妒!分明就是嫉妒!”不过转念想想也对,“当朝太子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我在他人看来可不是不简单吗!” 解释不了就受用,做什么要生气呢,高兴就完了。 于是摇着袖子上楼,喝了两杯酒,有些上头。坐在榻上脱了外面的罩衫,露出一双光致致的藕臂来,忽然想起还没关窗,便起身到了窗前。 咦,对面的人也在更衣,只见他脱下圆领袍,解开了中衣的束带。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朝窗外看一眼,立刻把中衣裹紧了。 居上大皱其眉,“做什么,怕我偷看你?” 凌溯拿背对着她,却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又一眼。 居上觉得他行为怪异,起先还有些不明白,待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一条高腰襦裙,顿时就激动起来,气得嘟囔一声“不要脸”,砰地关上了窗。 倒回床上的时候还不忘吩咐药藤:“等天凉一些,给我把窗钉死!钉死!” 药藤知道小娘子有个毛病,喝了一点酒就要发酒疯,在家和姊妹们投壶都能喝醉的人,不必把她的话当真。嘴里应着好,展开锦被给她盖上,她翻滚一下,紧紧裹住,不多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日可以回家补过中秋,睡到五更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一激灵便醒了。 忙起身推窗看,对面点着灯,想必他还未出门。 于是扒着窗户低低喊:“郎君,郎君……” 对面的凌溯束着腰带过来,一脸正气地问:“小娘子有何吩咐?” 居上腼腆地笑了笑,“我今日归家,郎君说晚间来接我的。不过你若是政务繁忙,不来也行,容我在家住一晚,我明日再回行辕。” 大抵这种商量,一般都不会有太好的结果。他问:“你是希望我去呢,还是不希望我去?” 居上想了想,想出一个对她来说最好的安排,“我希望郎君来,不过最好郎君愿意留宿,这样我就可以在家住上一晚。” 对面的人神情凝重起来,留宿一晚,难道有什么说法? 抚触鱼袋的手,不知不觉抚上了自己的额头,“太子不可随意在外留宿,这是东宫的规矩。不过……若是留宿,我住哪里?” 居上道:“我们家空房很多,还怕没有地方让郎君住吗。郎君放心,我让人仔细准备一间上房,早早拿香熏好,保证与行辕一样舒适。” 可惜这话没有打动他,他义正辞严道:“消息若是传进宫里,有违宫规。此事不要再议了,我不会答应的。” 他说罢,转身走开了,即便隔了一段距离,也能听见他下楼咚咚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见他从门上出来,灯笼的光,将他的身形拉得愈发颀长。一行护卫的内侍紧随他身后,他快步出了院门,转眼就不见了。 这个人,还是不太好沟通啊。 居上叹了口气,缩回房内,中秋过后的清晨,空气里已经有了隐约的凉意,扑在肩背上冷飕飕的,她忙关上窗,跳回床上睡了个回笼觉。 待到坊门大开的时候,起身梳妆打扮,典膳司早就预备好了新做的糕点,让娘子带回府中孝敬长辈。 长史在车前千叮咛万嘱咐:“娘子晚间最好是回到行辕,这样臣等好向殿下交代,殿下回来也不至于孤零零的。” 这话简直说出了独守空房的哀怨,居上发现长史是个人才,从东宫转移到行辕来安排那些琐事,实在是屈才了。 不好回绝,便先模棱两可应着,“殿下今日也要去辛宅,长史晚间不要盼着了,早些歇下吧。”说着忙放下垂帘,对外吩咐了一声,“走吧。” 马车在坊院间穿行,很快便到了待贤坊。《假宁令》上规定,中秋有三日假,这次阿耶和阿兄们倒是遵着手令办事了,如果远在象州和营州的二叔与三叔能回来过节,那才算一家团圆。 不过不急,且等过年吧!辛家人口还算兴盛,阿兄阿嫂们有了小家,还有四个侄儿侄女,聚在一起十分热闹。得知居上回来,大家都出门相迎,笑着说:“只等我们太子妃娘子了。” 进门见弋阳郡主也在操持,如今有个长嫂的样子了,不再自矜身份,整日躲在自己的院子里。命人送了刚出锅的玩月羹来,还有煎好的梁秆熟水,愉快地招呼着:“大家都来尝尝。” 众人聚过去,居幽捧起杯盏喝了一口,顿时大加夸赞,“有稻香味,却没有烟火气,煎得甚好。” 郡主看来心情很不错,亲自又给居幽添了一点。居上正纳罕她怎么和往日不一样了,居安凑在她耳边,小声道:“长嫂怀上小郎君了,阿娘昨日高兴坏了,忙着和阿姨量尺头,要给小郎君做百衲衣呢。” 嗓音虽压得很低,还是飘进了郡主耳朵里。她红着脸,看了丈夫一眼,辛重威笑得爽朗,就要为人父了,自然高兴。 居上忙向郡主道喜,打探孩子何时出生,杨夫人说:“算了时候,应当是明年二三月里。”说着又迟疑起来,“宫中还没来请期,也不知你和太子殿下的婚仪定在什么时候。” 居上直言道:“明年开春,昨日皇后殿下是这么说的。”丝毫没有女孩子说起嫁娶时的娇羞。 大家甚感欣慰,毕竟入行辕到正式成婚,还有一段权衡的时间。本以为居上那个活泼的性格,多少会令宫中打起退堂鼓,毕竟她与太子未必能好好相处。但听皇后那头提起了婚期,那就说明这贼大胆是通过了考验,距离正式当上太子妃,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个中秋,倒是有不少好消息,听三婶说九兄的婚事也快定下了,说准了顾家那头的表妹,等节后就预备过大礼。 居上追问:“顾家的表妹,是哪一位呀?” 居安说:“是春风姐姐,就是那个好白好白,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九兄的眼界向来很高,顾氏又是会稽望族,门庭中几乎个个都在朝做高官。娶了顾氏女,照三婶说比娶外姓好,“亲上加亲嘛,六娘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孩子,品行好,人也乖巧,她一来,家里更热闹了。” 说起更热闹,居上把昨日中秋宴上,陈国夫人说的话告诉了二婶和居幽,“彭城郡王,爵位不低呢。” 居幽“咦”了声,拽拽居安道:“就是那个站在花树下,端着饮子看咱们的郎君。你还说人家色眯眯,不是好东西来着。” 风月狩 第36节 居安愣住了,“我说过吗?没有吧!”边说边吐舌,这要是真来议婚,万一成了,往后可不好相处。 刘氏直皱眉,实在拿这孩子没有办法,“那样的宴席,你说别人不是好东西,可小心祸从口出!” 杨夫人总宠着孩子,刘氏怨怪,她便护短,“她们姊妹之间说话,还能宣扬出去不成,别弄得蛇蛇蝎蝎,吓着孩子。” 李夫人仔细权衡了一番,“若说家世,倒是很不错,只是经由陈国夫人牵线,我觉得不大妥当。” 杨夫人却说:“倒也不必担心这个,正因为前头出过岔子,她愈发会小心。” 顾夫人也说是,“我看她为了与咱们修好,也算尽心尽力了。处置了不长进的长子,如今又来做媒,难为这位夫人,真是大肚能容。” 这样说来,似乎可以试试,但因居安评价那人色眯眯,杨夫人又觉得有些犹豫,唯恐对方人品不好。 恰在这时,听见外面喧闹起来,大家回身看,发现重诲兄弟簇拥着一位华服的陌生男子进来,那人生得好高挑俊美的模样,辛家兄弟算是出众的了,在他面前却沦为了陪衬。就是那种风度,那种无两的尊贵气韵,甫一出现,便让人无法忽视。 杨夫人有了几分预感,转头看居上,只见她耷拉了眉眼,嘴里悲伤地喃喃:“不是说晚间才来的吗,这才晌午,就来押解我了……” 第40章 心口疼。 所以是太子无疑了。 依着岳母的眼光看来, 单说这长相,确实无可挑剔,与她家殊胜, 还算相配得过吧。 当然岳母得有岳母的态度, 人不到跟前, 不来向她行礼, 她是不会先去搭讪的。管他什么身份,到了辛家门上,就是个郎子而已。 于是杨夫人淡淡看着重诲兄弟把人引到面前, 重威肃容叉手下去,那位准郎子轻轻抬了下手,以示免礼, 然后端端向杨夫人长揖,“泽清向夫人请安。早前过礼, 不曾登门拜见右相与夫人, 是泽清失礼,请夫人海涵。” 杨夫人前两天便听家主说起, 十六日殊胜回来过节, 有望盼来太子露面, 原以为必要到入夜时分, 没想到竟这么早就到了。 先前虽埋怨帝王家拿大,定亲都不来见礼, 但转念想想, 这也是历来的规矩。如今人既然登门了, 且看上去文质彬彬很是知礼, 心里的怨气慢慢消弭了些, 浮起个笑脸来, 颔首道:“太子殿下不必多礼,蓬门荜户迎得殿下大驾光临,已是阖家上下的荣耀。殿下再客套,倒是令我们惶恐了。” 凌溯在人多的场合,向来保有十分的低调与涵养。见过了杨夫人,又向在场的李夫人和顾夫人行礼,弄得两位阿婶受宠若惊。 互相见礼的环节必不可少,剩下便是辛家人向太子问安,一大家齐齐行礼,凌溯道:“今日还在节下,我冒昧登门,恐怕扰了大家的雅兴。”边说边瞥了居上一眼,见她木着脸一副失望表情,也不往心里去,复又对众人笑道,“我与大娘子既然定了亲,便算一家人了,一家人不必见外,就当我是个平常郎子吧。” 所以太子殿下真是平易近人,寥寥几句话,便让大家把重担放下了。 人品样貌极佳,谈吐也十分得宜,照着女家的眼光看来,很是称意。 居安靠在长姐耳边咬耳朵,细声说:“我原本以为阿姐被关在行辕很委屈,现在看来委屈也值得。” 言下之意美色当前,还有什么不能商量的呢,姐妹两个一样容易色迷心窍。 那厢的李夫人与顾夫人呢,掖着两手满意地微笑,殊胜虽然不是她们生的,但家下的女孩子就如共有一样,谁不希望儿郎聘一位好新妇,女郎嫁一个好郎子。尤其这好郎子对整个家族都有帮衬,说出去是极长面子的事,所以很为长兄和长嫂高兴。 只有一个人,对太子的到来大觉不自在,全家都在欢迎太子的时候,她看上去有些落寞。 居上虽没言声,但从凌溯进门那刻起,就暗中留意弋阳郡主脸上的表情。许是因为要为人母的缘故吧,她的情绪控制得比以前好多了,只是低着头,眉心几不可见地微蹙了下。 这也是人之常情,在她看来前朝被新朝取代,父亲又离奇亡故,自己的母亲被送到千里之外入道,这种心结如何能够解开!但她出嫁从夫,夫家所有人都在庆幸小姑许了这位仇家做郎子,她能怎么样呢。做不到与他们一样欢喜,就保持沉默,尽量不惹眼吧。 但居上了解她尴尬的处境,待阿兄们将凌溯引向厅堂另一边奉茶的时候,她上前握了握郡主的手道:“今日人多,阿嫂可觉得太喧闹了?如果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就回去歇着吧,毕竟肚子里还怀着小郎君呢,不宜太过劳累。” 弋阳郡主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但又怕就此走了,会引得太子多虑,迟疑道:“唯恐失礼啊……” 居上笑着说:“有阿兄们陪同,本就用不上我们,哪里失礼了。” 说着见阿耶快步从门上进来,口中热闹支应着:“我才走开一小会儿,殿下竟驾临了……” 如此一来更加不会留意她们了,居上道:“阿嫂乏累就回去吧,若是有人问起,我自然替阿嫂周全。” 郡主这才松了口气,自己也知道往后得看开些,毕竟辛家无惊无险过度到了新朝,将来家中兄弟姐妹的婚姻,必定多与凌家及新贵们有牵扯。自己作为前朝旧人,还能有一席之地,全赖姑舅爱护,小姑们体贴。一时心酸又感慨,垂首低低应了声,便由傅母搀扶着,回自己院子去了。 居幽看着她的背影,很为她难过,“阿嫂怪不容易的。” 居安说:“等时候长些,大家熟络就好了。” 虽然时间冲淡恩怨一说,听上去有些无聊,但若要细论也是事实,只有寄希望于此了。 说罢了长嫂,就要来讨论新姐夫了,居幽悄声说:“太子殿下长得俊俏,我看比存意殿下强。” 居安则觉得两人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存意殿下瘦弱,手无缚鸡之力。他同长姐站在一起,我时刻担心他会挨长姐的揍。” 说得居上竖毛,“我没事揍他干什么!” 但说起存意,她又怅惘起来,今年中秋他是一个人过的,恐怕连玩月羹都没喝上一碗吧!自己如今是不便去看他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上回听三兄说,要抽个空去给他送些东西,到时候就让三兄代为问候一声吧。 那厢的凌溯呢,很快便融入了这个大家庭,与每个人都相处甚欢,从朝政到市集,从政见到狩猎,没有他不能接的话。间或隔着深广的厅堂朝居上看一眼,那眼神,似乎很得意于自己的从天而降。 居上心里气恼,嫌弃地调开了视线,杨夫人见了大惑不解,压声问:“怎么了?在行辕置气了吗?” 居上道:“我想在家住一晚,原本没打算他来。” 杨夫人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就算他不来,你晚间也得回行辕去,这是规矩。再者下定的时候他不曾露面,难道一辈子都不与岳家走动吗,反正早晚要来的,来了便好生款待,快别闹脾气。” 居上叹了口气,发现阿娘大有倒戈的趋势,果然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百无聊赖,忽然想起了陈国夫人的话,记得她说彭城郡王以前在太子帐下任过参军,现成的耳报神在这里,和谁打听都不如和凌溯打听直接。所以待到大家都忙着布宴的时候,她蹭过去,终于和他说上了话,头一句便问:“郎君今日不忙政务?你不是说晚间才来嘛!” 凌溯道:“政务忙不完,中秋三日假,今日修整,明日补上就是了。”说罢转眸打量她,“怎么,小娘子不欢迎我?” 居上笑了笑,“哪能呢,郎君驾临,家下蓬荜生辉,我阿娘还说要好生款待郎君呢。”顿了顿又道,“我同你打听个人,彭城郡王,郎君认识么?” 凌溯微沉默了下,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警惕的意味,“你认得他?” 居上心道真晦气,你这是什么眼神!仿佛她每提起一个男子,就与她有过往似的,她有这么不可信吗? 可是人家权大势大,她只好屈服于他的淫威,耐着性子向他解释:“昨日中秋宴上,陈国夫人和我提起一件事,说越王妃欲替彭城郡王,向二娘提亲。” 凌溯这才慢吞吞应她,“彭城郡王其人骁勇善战,且有谋略,朔州的几场大战都是他率领的,立下了赫赫战功。大历建朝,圣上钦封了三位异姓郡王,他是其中之一。” 这么说来,简直好得不能再好,身份上无可指摘了,剩下的便是人品。 赵王家宴那日,居上除了赵王世子,没有留意他人,所以对居安说的“色眯眯”,没有半点印象。既然凌溯和他相熟,应当知道些内情,便靦脸打探,“那位郡王庄重么?平时可好色啊?” 凌溯沉吟了下,“好色?如何才算好色?”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居上觉得他们同为男子,恐怕有打掩护的嫌疑,所以问得愈发直接,“就是看见女郎眼睛发直,想尽办法试图亲近……诸如此类等等。” 太子觉得很可笑,“看见喜欢的女郎眼睛发直,这不算罪过吧,试图亲近也是人之常情。”当然,在她的虎视眈眈下,还是透露了一点她不曾问到的细节,“同僚宴请时,喝上两杯花酒,舞妓相邀,偶尔也愿意舞上一曲,这算不算不庄重?” 怎么说呢,男子和女郎眼中对于庄重的定义是不一样的,男人官场上必然会有交际,尤其是武将成堆的军中,几乎避免不了。男人觉得搂着角妓喝花酒不算什么,但在女孩子看来,这种男人显然有点不干净。 于是她开始权衡,结果得到凌溯一句不经意的讥评:“这世上儿郎,有几个像我一样洁身自爱。” 本以为如此值得称道的过往,至少会令她刮目相看,她也确实讶然望了过来,“真的?” 站在露台前凭栏远望的凌溯正色说当然,“大业未成,岂可醉生梦死。” 然后招来了居上无情的耻笑,他果然是一张白纸,不知情为何物。 老天爷,从墙头上第一次见他开始,他那种严厉的样子虽然唬人,但她从不怀疑人后他也有属于自己的乐子。结果闹了半天,他怕是连女郎的手都不曾牵过,真不明白他这二十五年是怎么过来的,别人夜夜声色犬马,而他只会擦刀拭剑吗? 再看向他时,目光显然带着点同情,“郎君真是个正人君子。” 凌溯神色难辨,因为搞不清楚她究竟是在夸赞他,还是在嘲笑他。 居上呢,很快识趣地言归正传了,“那依郎君看,彭城郡王是个可以依托的人吗?” 这件事关乎女郎一生,辛二娘之前遭遇韩煜那可悲又可叹的经历,他在居上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已经知晓了。这次正经要许人家,他必须依照他往日的认知,做出最可靠的提议。 “军中从来不曾接触过女郎的男人很少,但仅仅是喝两杯酒,跳一支舞,我觉得无可指摘。若要论好色之人的所作所为,说出来怕污了小娘子的耳朵,不提也罢。但关于独孤仪,我从来没有听过任何关于他的传闻,圣上封赏爵位不单考量军功,也考量人品,我这样说,小娘子应当明白了吧?” 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像太子这样对女色缺根筋的毕竟不多,能够做到仅仅只是表面应酬,也已经称得上珍稀了。 打听清楚,立刻向阿婶复命,正巧也到了午饭时候,男男女女分作两处宴饮,居上便把太子的原话告诉长辈们,大家计较了一番,觉得这样的郎子可以考虑。 再看居幽,她平静地吃着面前的点心,仿佛事情不与她相干。 居安拿肘捅了捅她,“阿姐,你说句话呀?” 居幽道:“说什么?我自己中意的,写了两个月的信,白忙活一场,如今早不耐烦了。家里说合的亲事没准还可靠些,只要人长得不难看就行了。” 最怕不过武将五大三粗,当初三位夫人对太子就有这种担忧,好在见了真人,并不如想象的那样,那么那位彭城郡王,应当也不至于太过夸张吧。 李夫人长舒了口气,“既然如此,就领了陈国夫人的情吧,也不必殊胜派人过去了,我这里命余嬷嬷跑一趟,把话带到就行了。至于越王府登不登门,且看他们的安排。” 居安觉得一准会来,吃着她的蟹毕罗,抽空对居幽说:“上回西明寺,阿姐抽了个高官之主的牌子。郡王可不是异姓王爵中数一数二的吗,比郡侯高上好几品呢。” 居幽无可无不可,反正女郎到了年纪都要议婚的,登门提亲,比眉毛胡子一把抓的赐婚强多了,果真嫁得高官之主,也算告慰了先前无端受伤的心。 女眷因为少用酒水,筵席结束得很快,但男客那边就无比漫长了。他们要喝酒,要宰过厅羊,预先定好了晚间食用的部位,再慢慢闲谈,一餐饭起码得吃到未正前后。 居上是没这闲情在前院消磨的,和妹妹及阿嫂们回到后院,照例在院中玩投壶。这次因为掌握了诀窍,一投一个准,准得连最厉害的四嫂都要怀疑她使诈了。 居上哈哈一笑,“今日是不赌酒,要是赌酒,怕你们都要被我灌醉了。” 居安摇着箭羽感慨:“阿姐找着名师了吗?看来当上太子妃,面子就是大!” 居上比较愿意把一切归功于自己的开窍,对于名师之谈避而不答,又尽兴投过了两轮,便鸣金收兵,打算回去睡午觉了。 唉,阔别一个月的屋子,再回来颇觉感慨,不知行辕中的考验什么时候能结束,比起那两座对起的寝楼,她更喜欢自己独立的小院,临着一汪平静的池水,别致又有情调。 在窗前的美人榻上睡下,手里的团扇用不上了,松散地搭在肚子上。眯瞪了一个时辰光景,醒后探身问药藤,“你说太子殿下会不会忽有公务,回东宫去了?” 药藤今日闹牙疼,看了大夫也不见好,半边脸颊微有些发肿,还张罗着说去看看。居上忙叫住了她,看她这模样可怜,还是让她歇一歇,自己亲自去前面转了一圈。 左右观望,不曾见到凌溯,她心里偷着高兴起来,说不定真的回去了。 恰好几个婢女从廊下走过,她忙问阿兄们上哪儿去了,婢女说:“郎君们陪同太子殿下打马球去了。” 头一阵发晕,她扶着额回到小院,看见捧腮的药藤,萌生出个想法来,“回头见着太子殿下,就说我心口疼。” 心口疼,需要阿娘的照顾,今晚就可以不回行辕了。这个消息如她所愿扩散了出去,药藤肿着脸颊彷徨不已,“小娘子,能行吗?” 居上觉得可以一试,大不了不吃暮食了。 然后引来了爷娘和阿婶们,他们站在榻前观望了半晌,阿耶说:“你是不是又装病,像念书那时候一样?” 顾夫人也拆台,“以前一想赖学就装心口疼,从来不知道换地方。” 哼哼唧唧的居上被他们说得哼不出来了,勾起脖子讪讪道:“反正我今晚不想回行辕。” 唉,孩子恋家,有什么错呢。大家交换了下眼色,决定保持沉默了。 等郎君们打完马球回来,天色将暗,进门就听说大娘子心口疼,七兄重善脱口道:“怎么又心口疼……” 袖子猛地被六兄重望扽了一下,重望道:“想是这两日累了……”边说边讪笑,“一定是累了。” 辛家兄弟面面相觑,眼神往来如箭矢,凌溯照旧不动声色,“我去看看她。” 于是大家一起移进了居上的院子,见她直挺挺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三兄重晖问婢女:“可请医工来看过?” 风月狩 第37节 药藤吐字不清,婢女中派出了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候月,她坚定地说:“已经看过了,医工说小娘子连日操劳、劳心劳力、肺阴亏虚、虚火灼络,暂且不宜移动,须安心静养。” 辛重望愉快地说:“看,果不其然!” 大兄叹了口气,“既然要静养,咱们就别在这里吵闹了,出去吧。” 七兄已经弄明白了她的路数,体贴道:“莫下榻,阿兄让人给你送暮食来。” 居上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一道缝,虚弱地说:“多谢阿兄,我觉得好些了,就是腿里没有力气……” 阿兄们说没关系,“好好静养,睡上一晚就会好起来的。” 戏演得够火候,每个人都很配合,居上心里暗自高兴,以为初来乍到的凌溯一定识不破其中玄机。 正想吩咐候月,通知外面随侍的人好生护送殿下回去,不想众人挪动脚步,凌溯却站在原地没有离开,忧心忡忡道:“小娘子病得这么重,我不能放心回行辕。今晚就在这里守着你吧,万一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第41章 我可以抱你。 众人都呆住了, 发现这个谎好撒不好圆,便都爱莫能助地看着居上,大有让她自求多福的意思。 居上起先一副垂死的样子, 忽然听见凌溯这样说, 顿时回光返照般活过来, 挣扎着说:“不必了, 有阿娘照顾我就够了……”发现自己的反应可能过于激烈了,忙又掩饰性地□□了两声,“哎哟……哎哟……你看我一着急, 心口越发痛了……” 凌溯好言道:“病症更严重了,恐怕不是歇一觉就能了事的,得从宫中请太医令过来把个脉才好。” 他说着, 就要向外传话,大家的心都提起来, 居上忙道:“不要、不要……这是老毛病, 休息两日就好……”越说越觉得伤心,这人真是讨厌得紧, 一点空子都不让人钻。 然而面对他探究的目光, 居上知道这病只能装下去, 毕竟全家配合了半晌, 要是中途穿了帮,不光爷娘和阿兄们, 连带她身边伺候的人都要倒霉。 杨夫人在旁看得讪讪, 暗中朝居上瞪了一眼, 勉强来打圆场, “这孩子, 小时候玩累了就有这毛病, 倒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症候,犯不上惊动宫中太医局。既然不能下地,那也没办法,就好好躺着吧,只是要麻烦太子殿下看顾,又怕累着太子殿下。” 凌溯保持着一贯的好教养,和煦道:“不要紧,中秋恰好有三日假,今夜睡不好,明日还可以休息。”说罢又笑了笑,“夫人不知道,大娘子胃口一向很小,我总怕她身子太弱,略有些波折就撑不住。今日果然病了,我实在不安,只有等她身子康复了,我才能放心上值。” 众人一听那句胃口一向很小,直接惊讶得瞪大了眼,怀疑太子是不是弄错了。但转念一想,大抵是女郎要在郎子面前装细巧,隐瞒了她饕餮一样的胃口。大家只好继续周全,“殿下体贴入微,我们大娘子真是有福,哈哈……” 辛道昭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拿出大家长的气势道:“时候差不多了,该开宴了。殊胜既然下不来床,便由她去吧,留她身边的人伺候就好,殿下且往花厅用饭,等用过了饭再说其他。” 可惜凌溯没有那么好糊弄,他蹙眉道:“娘子一病,我没有心思用饭,看不见她,时刻都要担心她。” 说得居上暗中咒骂不已,这个缺德鬼,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她了! 辛家众人交换了眼色,发现此事不大好解决。太子难得登门过节,不能弄得暮食都吃不上。再看看居上,她半死不活惨然觑着阿耶,辛道昭没有办法了,只得痛下决心,“来人!搬架美人榻,放在花厅边上。再将大娘子抬过去安置,让太子殿下一眼便能看见她。” 居上顿时天旋地转,心道:阿耶,我真是多谢你如此周到。这下子我终于就有机会忍饥挨饿,看着你们大快朵颐了。 凌溯对这个安排表示满意,并且很关切地对居上说:“小娘子要是有什么不适,尽管告知我,千万不要忍着。” 居上面如死灰,拉过小被子盖住了脸。 说办就办,家里人口多,行动力也惊人,很快她就被挪到了花厅里,美人榻靠近女眷的食案,但绝对在凌溯的视线范围内。 大家用饭的时候,她只能躺在那里反省,饭食悠悠的香气飘进鼻子里,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她开始考虑,要不要此时起身,表示自己已经好了。但再一思量,装了这半日,半途而废太可惜了,只好咬牙硬挺着。 唉,细想想真可怜,只是想在家住一晚罢了,竟要费这么多心机,这太子妃当得太窝囊! 不过再坚持一下,胜利就在不远了。今晚住在家里,明日可以起得晚一点,等用过了中饭再回行辕,设想一下就十分美好。 就是现在眼巴巴看着他们吃,肚子有些饿,她很想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就算病中,也应该吃点东西吧。但看见凌溯不时飘来的目光,她又犹豫了,且忍一忍吧,回头开个小灶好了。 所幸,她还有两个体人意的阿妹,居安漫步蹭过来,蹲在她榻前问:“阿姐,你好些没有?”一面问,一面往她嘴里塞了块七返糕。 不一会儿居幽也来了,剥好的光明虾也填进了她嘴里,“阿姐渴不渴?今日有上好的葡萄酒,我给你倒一杯吧。” 如此往来,居上竟然被她们喂了个半饱,隐约体会到了瘫痪在床的快乐。遥想小时候,喜欢装病,一病阿娘说话便温柔许多,还有无穷无尽的好东西可吃。现在长大了,没有了这些特权,大不了让她多睡两觉,摸摸额头,再强行灌一碗汤药。 反正吃饱了,心情很好,她躺着的地方能够看见天上的月,今晚的月亮比昨夜还要大,照得院中亮如白昼。 终于女眷们的席散了,阿娘做主把她运回了自己的院子,路上还在抱怨,“你瞧瞧你,办的都是什么事!” 顾夫人啧啧,“这位太子殿下看着好相处,实则精明得很呐,你的这点伎俩,根本瞒不住他。我看你快好起来吧,老老实实回行辕算了。” 居上说不要,“都装到现在了,不能功亏一篑!” 她有很大的把握,太子宴散之后就会回去,看他每每忙到半夜,今晚要是在这里耽搁了,明晚就得忙上一整夜,这笔账算不过来。 杨夫人没办法,只好由她闹,让人准备一碗羹来,先把她的肚子填饱再说。 居上正喝得香时,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通传,说前面宴散了,太子殿下来了。她忙重新躺倒,虚弱不堪地对站在榻前的人说:“郎君回去吧,路上小心。” 可凌溯的话让她心寒不已,“宵禁开始了,坊门都关了,现在回去很麻烦。” 居上差点没撑起身来,心道你不是有特行手令吗,不管白天黑夜来去自如,有过限制吗? 他在她惊讶又不屈的目光里温吞地笑了笑,转身对杨夫人道:“小娘子的病不好,我今晚便守着她。夫人们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只管放心。” 杨夫人妯娌三人都显得无所适从,最后无奈对居上道:“孩子,快些好起来吧,别让殿下跟着操心了。”说完叹息着,摇头走了。 躺在榻上的居上生不如死,她悲愤又羸弱地问:“郎君,你到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关心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凌溯拽过一张圈椅坐在她面前,心平气和道:“我一直很关心娘子,只是娘子不知道罢了。毕竟我们已经过了大礼,不日就要完婚,这当口娘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好向陛下和皇后殿下交代,也会坏了自己的名声。” 居上说知道,“怕人说你克妻……其实我死不了,郎君不用担心。” “话不是这样说,心口痛这种事可大可小,万一有个不测,我人在这里,多少能帮上一点忙。” 居上晦涩地看看他,觉得此人不简单,伤敌八百,不惜自损一千。 好吧,他要是有这恒心,就让他守一夜吧。她打了个呵欠,“我困得很,要睡了,郎君自便吧。”说完闭上眼睛,裹紧了她的锦被。 但是这样,其实很难睡得安稳,有个人眼神灼灼看着你,就算是死了,也能被他盯活。 眼睛悄悄睁开一道缝,从那一线天光里看他,他抚膝正襟危坐,满脸肃穆,简直像在守灵。她有点撑不住了,绝望道:“郎君这又是何苦呢,还是回去休息吧。” 到了此时此刻,拼的就是谁能坚持到底。 凌溯还是这句话,“小娘子睡吧,我守着你。” 居上差点流下眼泪来,“你这么盯着我,我哪里睡得着,郎君你就放过我吧。”到了这种时候,什么都不重要了,往边上让了让,真诚道,“要不然你上来,我们一头睡下?” 边上侍立的候月和听雨大吃一惊,两道视线齐齐射向太子,只可惜看不见正面,不知道太子殿下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 可居上能看见,她看见他眼眸微转,颊上浮起了可疑的红晕,微微垂下浓睫道:“我只想让你跟我回行辕。” 居上觉得这个话题就不要再继续了,嘴上还是敷衍着:“我病了嘛,心口疼,走不了路。” 他说:“我可以抱你。” 可惜眼前的女郎没有应有的反应,她直撅撅道:“郎君自重,我不要你抱。” 但僵持不下总不是办法,自己习惯早睡,他能熬到半夜,要论耐力,自己肯定会败下阵来。既然没有赢的希望,那就得认命,于是温存道:“时候很晚了,今晚就不回去了,好么?我让人把床铺好,郎君睡我的床吧。” 他脸上神情略有松动,迟疑道:“睡你的床?” 居上说是啊,“我的床又香又软,被褥都是阿姨新做的,绝不比行辕差,你试试就知道了。” 但男人睡上女郎的绣床,说起来不那么好听,太子是懂得扭转乾坤的,“我不习惯睡别人的床。” 居上道:“这怎么能算别人的床呢,是我的床啊。就凭你我的关系,还用不好意思?” 实在是受不了他的折磨了,居上断然吩咐婢女:“快去,把床铺好,让内侍来伺候殿下洗漱就寝。” 凌溯垂眼看着她,“那你呢?” 居上暗想难道你还想让我一起睡到里间去啊?这人心思真是不单纯!但又不能戳穿他,只好表示:“我就睡在这里,这里凉快,还能赏月。” 现在已经顾不得孤男寡女共居一室的传闻了,她只想太太平平睡个好觉而已。 太子殿下显然对这个提议很满意,负着手转了两圈欣赏室内陈设,然后体恤地说:“晚间要是想喝水,便叫我。”言辞恳切,简直像值夜的婢女。 居上很感动,连连说好,终于把他打发走了。自己卧在外间不由觉得心酸,她的床,她簇新的被褥,就这么被那个人霸占了。 而凌溯呢,梳洗过后坐在床沿,松快地呼了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留宿在这样温软的地方,葱绿的纱帐、玉色的缠枝瑞花被面,甚至枕头上还绣着两只圆润的小狮子,一切都是那么熨帖,那么绮丽。这与他事先设想的不一样,昨日她邀他留宿,说的是另替他准备上房,他还十分不情愿。没想到今日这番折腾,却机缘巧合让他留在了她的卧房里。 他倒也没有那种不该有的心思,只是觉得辛家上下,自己最贴心的只有她,到这里来,就是来投靠她的,既然如此,她就有义务照应他。可谁知她小心思太多,想赶他回行辕,好在他借力打力,这小小的一番算计,就连本带利讨回来了。 四下看看,女郎的卧房和男人的不一样,她说得很对,这里的每一寸都是香软的。探手按在被褥上,因为自己常年练武,掌心还有些粗糙,划过去有细碎的声响。他不得不收回手,怕自己的指尖太毛躁,弄伤了这细腻的锦缎。 小心翼翼躺下来,像躺进了云里。将被子拉起盖在胸口,金戈铁马纵横了这么多年,今日才懂得长安人眼中的盛世是什么模样,就是这十丈软红啊! 这时听见床榻的声音传进来,“郎君睡得可好啊?” 凌溯应了声,“尚好。”准确地说应该是很好,非常好。 外间的居上还在感慨着没天理,翻身坐起来,把剩下的半碗羹喝了。 候月和听雨很同情她,“婢子另给娘子铺一张床?” 她摆了摆手,棋差一着,今晚就凑合吧。 这一夜倒还算安稳,仔细听里面的动静,居然不曾听见太子打鼾。这也算不幸中之万幸,毕竟夫妻得睡得到一起,若是他鼾声惊天动地,那这门婚姻首先便已经垮了。 及到第二日,凌溯破例没有清早便入东宫,内侍进来伺候起床,他看上去神清气爽,居上则神情萎靡。 居安和居幽站在对面廊庑上远望,居安说:“阿姐像被妖精吸了元气,好大两个黑眼圈。” 居幽则唏嘘:“昨晚上不会真的心口疼吧,看看折磨成了这样!” 当然,全家都是斯文人,不会往不该想的地方想,大家一致认为太子殿下人品贵重,居上有淑女风范,只是在一个院子里住了一晚而已,有些事要发生早就在行辕发生了,不会等到现在。 于是大家照例很盛情地款待太子用晨食,坊门大开时,有公职在身的,都去衙门当值了。 待阖府男人全走光了,阿娘和两位阿婶才好好和居上说上话。顾夫人问:“昨晚太子殿下果真照顾了你一晚?” 居上道:“我又不是真的病了,哪里用得上照顾。”回身指了指睡榻,“我就在这里凑合了一晚,太子睡了我的床。” 回首当年,存意装醉赖在她卧房,被她连拖带拽扔了出去。如今换了个人,终归是不一样了,照着居安的话说,“阿姐比以前像女郎了。” 这是什么话,难道她以前不是女郎吗? 长辈们装模作样怨怪了居安两句,让她不要胡说,转而忙于张罗午间的饭食去了。 居上三姐妹方才得闲坐在一起喝饮子,吃小食。居安悄声对居上说:“阿姐这次回来,可发现五嫂不大高兴?” 她一提,居上才想起来,“看着像强颜欢笑……怎么了?” 居安眨眨眼,看向居幽,五哥是二叔第二子,虽然不是李夫人生的,但与居幽是至亲手足。 居幽讪讪地,话都说到这里了,又不能隐瞒,便道:“五哥在外有了个红颜知己,被阿嫂知道了,两个人前日在房里大吵了一顿。不过这事还不曾闹到阿娘面前,我们是从阿嫂房里的婢女口中打听出来的。” 居上顿觉晦气,“都成家立室了,还整日情情爱爱,多没出息!” 风月狩 第38节 男子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最是恶心龌龊。居安道:“上回二姐被那个什么猴儿辜负,这回烂事出在咱们自己家里,倒是怎么处置才好啊?” 姐妹三个托着腮,都觉得很是糟心。 其实与辛家结亲的,都不是等闲人家,像五嫂出身茶阳郑氏,那可是正正经经的世家千金,没有一点配不上五兄。成婚两年生了个女孩,夫妻间一向相敬如宾,可不知怎么回事,说变天就变天了。 居上对于花心的男子无差别唾弃,“五兄道貌岸然的,可是想纳妾了?” 居幽道:“纳妾倒也算了,可气招惹的不是小门小户的女郎,据说是凉州别驾的妹妹。” 这就更出奇了,官宦之家的女郎,怎么那么想不开,与有妇之夫纠缠。 所以一样米养百样人,有的人脑子长得九曲十八弯,确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 居安说:“怎么办呢,五嫂看着好可怜,上月还求再怀一胎,凑个好事成双呢。” 结果五兄是个无情无义的人,真心要是掏出来喂狗,怕是狗都不吃。 大家对这种事嗤之以鼻,但为难之处在于这花心的男子是她们的阿兄,像对付韩煜一样对付他,又有点下不去手。再说五嫂都没有说话,她们要是瞎拱火,到时候帮不成五嫂不说,可能还落埋怨。 居上道:“等阿嫂告知阿婶再说吧,看阿婶怎么发落。” 居幽几乎能推断出她母亲的反应,暴跳如雷,大声斥责,扬言要给阿耶写信,请阿耶回来打脱他一层皮。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阿耶人在象州,一般要等过年时候才回来,那时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光景了。 再者五嫂这个人,看似温柔寡言,却是十分要强的性格,要等她亲自说出口,怕是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 居幽望向居上,气壮山河道:“咱们去找那女郎吧,劝她离五兄远些,五兄家里有夫人了。” 居安摩拳擦掌说对,“咱们找她去!” 可这种事单找人家女郎有什么用,祸根还在五兄身上。居上道:“五兄就是太闲了,得让他忙起来,忙得摸不着耳朵,就没空勾搭女郎了。” 第42章 太子势大。 所以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真理又有机会体现了, 通常情况下,这种以权谋私是应当抵制的,但在特殊时期, 居然又是如此的实际好用。 正因这个缘故, 今日居上没有在家逗留太久, 吃过了午饭便回行辕去了。到了门上也没入内院, 就在前厅等着。照她以往的经验,凌溯应当会很早回来,因为还要逮她是否晚归。 可是等了很久, 一直等到戌正前后,也不曾等到他。 她很是灰心,转头对家令道:“今日东宫有要事吗?殿下怎么还没回来?” 家令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揣测, “说不定有亟待解决的要务,也或者殿下有旧部从外埠入京, 相约吃席去了……” 总之就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必须找出合理的解释来。 抬眼觑觑太子妃娘子,家令道:“殿下一定没想到, 娘子今日会在门上等他。等殿下回来, 臣一定同高长史说, 日后晚归必要派人事先知会, 免得娘子白等半日。不过娘子也请稍安勿躁,殿下执掌东宫, 多少军国大事都要经他手安排, 一时拖延了也是常情。”毕竟先前的准时回行辕, 按理来说才是反常的。 居上叹了口气, 心道要不是有求于他, 才不在这里浪费时间呢。如今夜都深了, 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好了,于是摇了摇衣袖道:“药藤,我们回去吧。” 太子妃娘子脸上分明带着失望,这让家令有些着急,“娘子千万不要气恼……” 气恼倒不至于,就是等了这么久,开始犯困了。 这厢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见马蹄隆隆从远处传来。她立刻探身出去看,行辕的灯笼成排,照亮了空旷的坊道。凌溯策马的样子确实算得上英姿飒爽,那牵缰的姿势,那低俯的身形,跑在长安横平竖直的街道上真是委屈,他应该驰骋在广袤的草原呀! 兴兴头头蹦了出来,居上欢喜地说:“郎君,你回来啦!” 勒马的凌溯吃了一惊,“小娘子怎么在这里?” 这个时辰,她不是应该高床软枕美美睡着了吗……乍然出现,竟让他感受到出其不意的、天降的喜悦。 她说:“我在等你回来呀,从午后一直等到现在。你今日怎么这么晚?” 言辞里没有怨怪,甚至让他感受到了一丝关切,饶是铁打的心,也要被她感动了。 那亟待软化的眉眼,在他勉强的振作下重又回到冷硬的位置,他”嗯“了声,“今日骠骑大将军做寿,我参加宴饮去了。” 居上听后很是遗憾,“你怎么没带我一起去?” 他瞥了她一眼,“只是同僚共聚,没人带内眷。” 太子殿下如今对于内眷一事,没有任何犹豫,认准了这位太子妃,说出来的话也如老夫老妻般从容自若。 神奇的是,连小娘子也没有异议,充满了一种习以为常的、理所应当的熟稔。药藤顿时感慨,未婚夫妻相处到这个份上,就像灶台上蒸饭一样,差不多已经熟了一半了。 居上并未感觉到不妥,照旧热络地迎了太子进门,体贴道:“郎君渴不渴?我让人准备饮子。” 凌溯则觉得她今日太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边走边奇怪地打量她,“小娘子心口不疼了?是明白了我的好处,决定回报我了?” 这种旧怨就不要再提了吧,不提还可以做体面的未婚夫妻。 居上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笑道:“偶尔心口疼罢了,要是疼上一天一夜,怕是早就死了。” 凌溯意会了,“那就好,本来今日我还打算去藏药局一趟,给你带些活血化瘀的药回来呢。” 居上没有感觉到温暖,反倒越听越牙痒,憋出了切齿的笑,由衷道:“郎君要不是太子,这辈子怕是娶不上夫人了。” 这话太对了,跟在一旁的家令和药藤深以为然。 但凌溯很不情愿,蹙眉道:“我说错什么了?你若是还不好,我打算替你抓药,这也有错?” 居上觉得拿正常的因果和他理论是没有用的,必要出其不意,便道:“女郎说心口疼,是想要郎君关爱,一般不是真的疼,是装的。你看这满长安,诗歌缠绵,才子遍地,随便遇见一位都是有才情的风雅郎君,哪里像你!” 凌溯被她绕晕了,居然真的分辨不清她昨晚心口疼的意图了,但是不妨碍他对她的话存疑,“你的意思是,我能娶上夫人,全凭仗势欺人?” 此话一出,不单家令和药藤,连一旁的长史都抓耳挠腮起来。这是多好的机会啊,殿下应当听出娘子话语中的温情小意,赶快打蛇随棍上。可殿下偏不,他的关注点又一次偏移了,旁观者急断了肠子,也于事无补。 居上呢,看透了这人的一根筋,毫不犹豫地告诉他,“要不是那道赐婚诏书,我可能连看都不会看你。” 这话太直接了,直接得凌溯难以招架。他不明白,在赐婚之前,他们好歹已经有过好几次接触,难道那时候的凌将军半点也没有吸引力吗?一个年轻的将领,战功赫赫,长得英俊,对于她的诸多要求也算有求必应……虽然是严厉了些,但严厉的男子不是更有魅力吗?她为什么说看都不会看他,当时她明明显得很感激,很动容啊……看来这女郎说话,没有几句是真的。 算了,不用往心里去。他甚至很配合地笑了笑,“那我该好好感激自己的身份,看都不看我的小娘子,将来不得不做我的夫人。” 事实确实很气人,居上把这股憋屈咽了下去,毕竟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讨论。 他人长得高,步子很大,居上得三步并作两步才能追上他。 “郎君,我有件事求你。” 所以啊,平白等了他那么久,不是无事献殷勤。他转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事,直说吧。” 但是家中又出怪事,让人说不出口,居上决定换种方式,迂回地达到目的,“郎君知道我五兄在哪里任职吗?” 凌溯道:“在秘书省任秘书少监,从四品上,分判经史子集四部图书的抄写贮藏及校勘。怎么?” “是这样……”居上挖空心思道,“我阿婶发现五兄近来倦怠,读书也不及以前用心了。京兆李氏郎君是知道的,世代书香,乌衣门第,最是注重子孙学问。所以阿婶见五兄散漫,很是担心,今日托我,求郎君想办法让五兄忙碌起来,最好忙得连饭都吃不上。” 凌溯听了,叹服道:“贵府上长辈果然与众不同,难怪百年望族,长盛不衰。” 居上追问:“那郎君可以帮帮阿婶吗?” 这有什么难的,凌溯大方地表示,一切包在他身上。 于是第二日上值之后便传话下去,秘书省正编撰的《开元大典》,须得赶在今上寿诞之前完成。算算时间,只余两个月了,这册典籍由秘书少监总揽负责,担子压下来,够辛重恩忙得脚不沾地了。 对于这种强人所难的事,凌溯向来驾轻就熟。 因和圣诞息息相关,辛重恩哑巴吃黄连,求情讨饶都不能够,唯有咬紧牙关承办。 中朝的少阳院与秘书省离得很近,凌溯有时经过顺便看一眼,见辛重恩不是搬着史料来回奔走,便是坐在桌前奋笔疾书,别说吃饭了,怕是连如厕都顾不上。 他满意了,这庞大的帝国要运转,每个官衙都是差不多忙碌的景象,东宫也一样。譬如军情民生要他这当太子的过问,朝堂上的封驳谏诤,也要他事后拾遗补厥。 正在累事压身的时候,圣上命人将他传进了紫宸殿。 今日阴,天光穿不透深广的殿宇,大白天的,灯树上也燃着油蜡。圣上坐在案后与他商讨:“前朝旧部杀的杀,收编的收编,已经不成气候了。崇庆帝的儿子们,如今还放任他们活着,就说修真坊囚禁的高存意,你怎么看?” 一团平静的表象下,其实暗涌从来不曾平息,改朝换代是大事,不是你谦让我受禅,就天下太平的。 且说崇庆帝那七个儿子,王爵虽然从大国削减成小国,远远外放不得回长安,但人在,残余的势力就在,必要逐一找到把柄,最终送他们父子团聚,才能永绝后患。 早前凌溯赞成快刀斩乱麻,但圣上要顾全名声,费了一番功夫,将这些人送往各地。现在秋后算账,仍是逃不过原来的命运,他心里虽然厌恶这种表面文章,但亦不能反对,便拱了拱手道:“请阿耶裁断。” 圣上转过视线望向他,“这种事,不能放在朝堂上商议,不过做到你我有数罢了。那些余孽诛不诛,什么时候诛,朕要听你的看法。”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凌溯的心胸其实要比今上宽广。他知道父亲容那些前朝皇子苟活了小半年,已经是最大极限的仁慈,若是站在讨得君父欢心的立场,他应当赞成即刻罗织罪名应杀尽杀。但既然先前要巩固声望,就不该落个事后小人的评价,以当下形势来看,那些人暂且动不得。 见解是如此,但陈述起来却要仔细掂量。他微微呵了呵腰道:“儿的浅见,不知说得对不对,请阿耶参详。容他们活了半年,这是陛下洪恩,大历上下都看着,无一人不夸赞陛下胸襟。既然如此,阿耶何不再许他们些时日,有理有据扑杀之,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也令言官无从规谏。” 圣上沉默下来,良久才道:“你是觉得,当初不该杀崇庆帝?” 凌溯说不,“一山不容二虎,阿耶接过江山,崇庆帝绝不能活。但那些苟延残喘的前朝皇子不一样,他们手上无兵无权,杀他们如同碾死蝼蚁,既然当初没有如数清剿,现在也不须为这些人介怀。” 圣上觉得有些看不透这个儿子了,“那高存意呢?他一死,可以断绝那些宵小的后路。” 凌溯道:“他活着,反倒可以凸显我朝社稷稳固。前朝太子人还在,却再无人试图复辟,天下百姓归心,周边属国俯首称臣,儿觉得,高存意活着,利大于弊。” 圣上听罢笑起来,“朕以为,你会很愿意看见他死。” 凌溯这才明白圣上话中有话,当即道:“儿的私情,不应凌驾于国事之上,请阿耶明鉴。” 圣上颔首,靠向椅背说也罢,“这事还需再议,你且退下吧。” 凌溯叉手退出了紫宸殿,待他去远后,帷幔后的人方走出来,掖着两手道:“太子殿下愈发有主张了,某些见地与陛下不相合,也是预料之中的。” 圣上的目光悠远,望向外面宽袒的露台,半晌自嘲一笑,“大约是因为朕老了吧。朕开创这万世基业不易,只愿将盘根错节全部剪除,江山安安稳稳交到子孙手上,便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左仆射裴直道是,“陛下的爱子之心,臣如何不知道,但太子桀骜,未必能理解老父的一片苦心。如今朝堂之上看似一堂和气,但暗中大有结党连群之势。就说跟随陛下一同入关的旧部们,效忠陛下之余,也不忘巴结太子。太子方才说一山不容二虎,那么朝堂上岂可日月共悬?”说罢复又叹息,“陛下恕臣直言,陛下正是如日中天之时,原不该这么早册立太子。太子势大,麾下战将弥望,一呼百应不在话下。且长安内外,南衙北衙与东宫十率府勾连,若是……” 话没有说完,圣上便抬手阻止了,“洵正,你言重了。太子的秉性你是知道的,朕有四子,这四子之中朕最器重他,他战功虽高,但不是野心昭彰的人。再说太子之位已经许了他,这江山早晚是他的,还有什么可忧心的。” 话虽这样说,但那微微含起的眼眸里,未必没有忧色。 裴直知道,话说到此处就不宜再紧盯不放了,圣上目前虽然极力维护,谁又经得住天长日久细入微毫的观察。太子的得意,得意在当下,毕竟新朝初建,以后的路还长着,同是帝裔,逐渐会分出伯仲来的。就比如自己,相较于太子,更偏向于商王,商王纯孝,亦有军功赫赫,最重要一点,商王是他的外甥。 倒不是徇私向着外甥,毕竟朝堂上始终有人以太子好恶为准,这是连陛下都看在眼里的。君王再大度,会容许有人与自己分庭抗礼吗?政权还未交接时,这万里江山只能有一个主宰,太子越俎代庖,圣上又能容忍到几时? 轻轻舒口气,裴直道是,“是臣多虑了,请陛下恕罪。”又勉强掏出些政务来商谈,过了一炷香时间,方从紫宸殿退出来。 返回政事堂,路上还在思量,如何将太子佣兵的事,顺理成章呈禀到陛下面前。今日自己弹劾过,下次就不能老调重弹了,得挑个长期驻守军中,懂得长安内外排兵布阵,且熟知太子在周边郡县兵力的人…… 正思忖着,抬腿迈进政事堂门槛,不想边上忽然伸出一条腿来,他缩腿不及直直绊上去,一个踉跄双手撑地,连奏疏都抛了一地。 “哟哟哟……”那个绊他的人忙上来搀扶,“左相何必行此大礼。” 裴直心下气愤,一猜就知道是那人。直起身来愤愤一拂衣袖,“右相这是干什么,一把年纪了,竟还做这种孩童才做的无聊事!” 辛道昭无奈地摊了摊手,“左相对仲卿的误会这么深吗?我只是恰好经过,你又恰好进来,不小心撞上而已,怎么说得我成心绊你似的。”边说边回身问中书令,“尚之,你来说句公道话。” 中书令头皮发麻,不过官场上的积年,惯会打太极,便笑着斡旋,“都是同僚,舌头还有磕着牙齿的时候呢,何必当真。” 中书令的话让裴直不悦,却又不好继续较真,便强忍着怒气哼了声,“中朝台阶多得很,右相往后走路,也留意些吧。” 风月狩 第39节 辛道昭一面将散落的奏疏捡起来交还给他,一面道:“多谢左相告诫。我这人,每走一步都仔细紧盯脚下,知道哪一步走得实,哪一步走得虚,断没有踩空的可能。这中朝台阶虽多,寸寸留心拾级而上总不会错,右相进门绊一跤还好,要是攀上露台前脚下虚晃,那一路滚下去,皮开肉绽不说,恐怕还有性命之虞啊。”说罢又龇牙笑了笑,“你说是吧?” 裴直怎么听不出他话里的隐喻,虽气得不轻,还是潦草地拱了拱手,“多谢右相好意提点,我自会牢牢谨记的。”然后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不风度了,一振袖,大步往里间去了。 辛道昭看着他的背影,暗中唾弃不已,左仆射对太子一向有微词,他能不知道?今日又去面见陛下,少不得背后捅刀,自己旁观了这么久,对于太子处事的手段和格局,是没有任何挑剔的。 且太子还是他未来的郎子,世上焉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岳丈!裴直与太子为敌,自己便与他为敌,无论如何,保得郎子就是保住了殊胜将来的幸福,爷娘为儿女周全,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这厢在政事堂为准郎子出了口恶气,将要下值的时候,踱着方步又去了东宫。 太子在这皇城之中有两处寝宫,东宫属太极宫,由一组很大的院落组成,而少阳院则是大明宫旁寝殿,随圣上而居。太子一般在太极宫居多,毕竟政务巨万,来去的人也不少,为免打搅圣上,鲜少住在少阳院。 今日还是如此,辛道昭进门的时候,太子正忙。抬眼见了人,忙起身行礼,“上辅来了,快请上座。” 辛道昭点点头,喝了一杯郎子殿中的茶汤,等茶喝罢,才与他说起裴直无端拜见圣上的事,仔细劝诫着:“不知他又在打什么算盘,总是要小心为上。东宫幽静开阔不假,但殿下还是要多往少阳院去,纵是天家父子,也需维系感情。有句糙话说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只要陛下相信殿下,任他把鼓敲破也不顶用。” 凌溯颔首,“上辅说得是,明日起,我便在少阳院中务政。” 辛道昭见他听劝,很是称意,又道:“还有一桩,殿下遇刺这件事须得宣扬起来,引起陛下重视才好。” 凌溯明白岳丈的用意,忖了忖道:“刺伤我的粟特人,招供了东市接头的商户,现已将商户拿住严加拷问,一旦祸首落网,即刻向陛下回禀。” “还要向陛下坦露你的忧惧。你虽当了太子,却也成了众矢之的,让陛下知道你的难处,方不会受人挑拨猜忌你。”老岳丈捻了捻胡须,笃定道,“总之政事堂那头你放心,有我盯着裴直,不会让他翻起浪花来的。殿下闲暇时也要松泛松泛,勿因政务忙,冷淡了兄弟情义。” 凌溯道是,“过两日秋狩,已约了几位阿弟。” 辛道昭抚着膝头朗朗一笑,甚是自豪地说:“殿下别忘了带上我家殊胜,她最爱打猎,那一身骑射功夫,俊得很呐。” 作者有话说: 这章全是政事,有点无聊吧? 第43章 男人没了姿色,只能自矜自重。 老父亲对挚爱的女儿, 多少总会带着点误解,所谓的一身骑射功夫,其实只是辛道昭美好的愿望。 居上这孩子, 还是很有上进心的, 难办的事善于迎难而上, 当然她也很有自知之明, 实在办不到就放弃,反对骑射骑射,骑还不错, 至于射,也许哪天忽然开窍,端起长弓一箭命中, 也是极有可能的。 毕竟悟性不错,在端正的态度下, 有些小瑕疵都可以被谅解。并且货郎力求卖货时, 总会不经意夸大一下实际功效,买回家的人究竟是什么体验, 那是个人问题。或者卖方明知道不佳, 在不遗余力的吆喝下, 买方感到非常满意, 也不一定啊。 对于领教过居上骑射功夫的凌溯来说,没有扫兴的打算。岳丈这样说, 他便顺势跟着夸赞两句, 官场上周旋他可以做到游刃有余, 只有面对居上的时候, 他才可能缺一根筋。 “如今天气凉爽了, 小娘子在行辕也无聊得紧, 既然出去狩猎,必定会邀她同往的,上辅放心。”凌溯又与岳丈商谈了朝中一些棘手的问题,老岳丈方才起身离去。 殿中一时沉寂下来,左仆射对他有微词,他早就知道,裴直与贵妃是兄妹,贵妃所生的凌冽,也必是左仆射要扶植的对象。当初圣上将这官职授予他,多少有让他牵制东宫的意思,后来又将右仆射的掌上明珠许了自己当太子妃,如此朝中动向泾渭分明,不至于让朝纲倾斜,这也是陛下的经营之道。 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在情况并未胶着的时候,用不着如临大敌。他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不让人在朝政上拿捏他的把柄,至于兵事……他自小入军中历练,辗转过多少军营,大大小小几百场战役,有半数是他率领的。要论用兵,这大历上下暂时还难逢敌手。 不过最近各地奏报频繁,他打算先将手上几封处理妥当再回去,谁知一抬眼,竟已到了酉末。 他霍地站起来,吓了詹事一跳。 何加焉忙上前问:“郎君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示下?” 凌溯惊奇地看着更漏道:“怎么这个时辰了……刚才天还亮着呢。” 何加焉蹙眉笑起来,觉得太子殿下近来一惊一乍的,难道这是爱情的力量吗? 一旁的长史上前安抚,“郎君放心,先前臣已经命人回行辕报信了,说今晚郎君大约会晚上一两个时辰回去,让娘子不必枯等。” 凌溯这才略平了心绪,事后又想不明白,不小心过了时辰,为什么自己要有这么大的反应。转念再计较,大概是有了“家”的意识吧,虽还未成亲,作息要有交代,这是对妻子应有的尊重。 呼了口气,他垂手将案上的奏报合了起来,“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随侍的人如蒙大赦,要知道跟着这样一位不知白天黑夜的上宪,底下办公的下属都觉得压力很大。前阵子他回去得早,詹事在内的东宫属官都感觉人生还有指望,近来他又时常忘记时间,因此何加焉在送他上马之前殷殷地叮嘱了两句,“郎君一心忙公务虽好,却不能慢待了小娘子。到底二位还不曾完婚,若是小娘子有微词,告知了右相,右相夫妇仍有可能上疏陛下,请求撤销婚约。” 凌溯行动略顿了下,“已经下旨赐婚,还会更改吗?” 何加焉为了能够按时下值也算拼了,他肯定地点头,“当然会。从前朝起,门阀世家便有拒婚的先例。尤其长安郡望,女郎们是家中的宝贝,不是用以联姻的工具。万一女儿在婚前有怨言,珍爱女儿的爷娘们甘冒得罪君王的风险,也会上疏请求撤销婚约。到时候丢脸的绝不是这些世家,是被退亲的皇子……”恫吓一番抬眼觑觑太子,“郎君明白臣的意思吧?” 凌溯当然明白,也不得不佩服这些世家大族,凭你当上了太子还是皇帝,要想结亲就得表现良好,人家才不管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既然如此,那就必须开始自省了,他转头吩咐长史:“明日起未末提醒我,若是公务办不完,准备一辆马车拉回去。” 长史应了声是,忙退下通知翊卫去了。 太子驾马返回了新昌坊,到门上时左右观望,并未发现居上,只有家令率众在门前等候着。 他问家令:“小娘子今日可曾问过我何时回来?” 家令说不曾,“小娘子今日忙于向傅母学习女红,连门都未出。先前典膳局侍奉了暮食,小娘子用过之后,已经歇下了。” 凌溯听后略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多言,将手里马鞭抛给家丞,提袍快步进了后院。 穿过院门时,隔着老远便望向西边的小院,寝楼上只留着一盏值夜的灯,看样子她真的睡下了。 内侍引他进了东院,侍奉沐浴后又送上点心和饮子。他坐在案前沉吟了半晌,起身上楼卷起了垂帘,犹豫再三才隔窗唤她:“小娘子,你睡下了吗?” 天气微凉,墙角偶尔还有虫鸣,一阵阵拉弦似的。 对面没有人应,他等了等,本想算了,可行动有时候跟不上嘴,不由自主又出声,“辛居上,我有话同你说。” 这次好像有成效了,对面有个人影缓慢地移过来,投射在桃花纸上,是他熟悉的轮廓。 揉揉眼睛,她卷起竹帘,迷蒙地问:“什么时辰了,你在鬼叫什么?” 自打入了行辕,也不知是不是怨气使然,她就没有对太子殿下保持应有的景仰。凌溯也不计较,和声问:“你睡着了吗?对不住,打扰你休息了。” 脑子里一团浆糊的居上,精准辨别了他的这番话,客气得让她睡意全无,连眼睛都蓦然睁大了。 “郎君今日真怪……”因为摸不准他的路数,使劲想看清他的表情,可惜隔着一段距离,实在看不清,便迟疑地询问,“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什么话?” 凌溯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框,支吾了下道:“过两日要去郊野狩猎,我想邀你一同前往。” 这种消息对于闲得发慌的居上,无疑是振奋精神的。她很高兴,欢欢喜喜说好,“定准了时间告诉我,我有一套新做的胡服,正好可以穿上。” 他抿唇笑了笑,笑也淹没进了黑暗里。 略顿了下,他还有另一桩很重要的事打算告诉她,“今日陛下宣我商议政事,小娘子猜,是关于什么的?” 居上腹诽,这我怎么能猜出来! 想了想道:“宫中打算请期?” 当然请期很重要,但对比性命攸关,可以往后稍稍。 凌溯道:“事关高存意兄弟。朝中有人上疏陛下,扑杀高氏,陛下召我觐见,商议对策。” 居上脑子里顿时一阵嗡鸣,“这这这……这不行啊,存意就是个掉书袋的书呆子,他活着对大历没什么妨碍。” 她脱口而出的话,让凌溯有点不高兴,温和的神情和语气瞬间消失了,凉声道:“你果然还一心念着他。” 居上觉得他真是非黑即白,难道不让杀存意,就是对前朝太子有旧情吗? 当然旧情还是有的,只不过此情非彼情。居上道:“我和他自小一起长大,难道你指望说要杀他,我无动于衷吗?再者你们要杀的不光是存意,还有高家其他皇子,那我姑母的儿子怎么办?存懋都给贬到郜城去了,他做错了什么,要像猪狗一样被屠杀?” 她说得激动,一手拍着窗台,人也蹦起来,实在是因为辛家与前朝的牵扯太多,存意之外有表弟,家中还有一位前朝公主,存懋要是没了,阿嫂是不是也要被清算? 见她这样,凌溯更加肯定自己今日的表态是正确的,换了个松快的语气又道:“你别慌,我并不赞成这么做。” 这倒令人意外了。站在上位者的立场上,明明将前朝的人斩尽杀绝,才是对凌氏最好的,为什么他会不赞同? 居上的自信心一下子又爆炸了,“你不同意,难道是因为我?” 让儿女私情凌驾于国事之上,不是凌溯的作为,但他明明可以顺势讨好,偏偏选了一条远路,义正辞严道:“我是为了大历社稷,还有圣上的体面。若要杀,早就该杀,而非等到现在,落个出尔反尔的恶名。” 事实证明居上再次自作多情了,但她不觉得失落,还是对他满怀感激,切切道:“郎君终于做了一件好事,这个决定真是既善性,又以大局为重。” 凌溯暗暗高兴,在她面前展现了自己的雄才大略,也终于让她明白了他的好处。有了这些感动,她应当不会要求父亲上疏,取消婚约了。 反正居上现在对他五体投地,太子的形象从未这么高大过,由衷地叹服太子是如此胸怀宽广,能容天地万物。 “今日时候不早了,郎君早点歇息,等狩猎那日,我一定多打两只兔子孝敬郎君。” 再感激也不能耽误她睡觉,她说完挥挥手,又回榻上去了。 凌溯没有等来更多的赞美,但仅是如此,好像也够了。 *** 第二日居上开始筹备外出所需的东西,行头现成,剩下就是挑一匹好马,练好上马的姿势,还有准备一把趁手的弓,再带上几盒精良的箭。 家令带她去了典厩署挑选,挑来挑去,选中一匹枣红色的,不那么高壮但肌肉虬结的马。牵回来试了试,起先不得要领,几次过后,站在一旁的药藤居然成了点缀,居上已经可以不用借她的力轻松上马,且保持飒爽与优雅了。 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不是我无能,是没有找到适合我的马。你看他,分明也是马中极品,但与我如此契合,这就是缘分啊!” 正庆幸,忽然听见门上有人进来传话,说府里二娘和三娘来了。 居上忙让人把她们迎进来,居幽和居安先是夸赞了一通她的新坐骑,居安说:“如此宝马,比家里的燕燕强多了。” 居上拍了拍粗壮的马脖子,骄傲地说:“它叫檀奴,甚是合我心意。” 反正很有信心,过两日不管是骑射还是打马球,绝对所向披靡。 姐妹三人盥了手,挪到花厅里饮茶,居安告诉居上,“越王府来提亲了,陈国夫人保的媒,还见到了彭城郡王。” 居上很振奋,打听彭城郡王是什么模样。居幽道:“普普通通的长相,不丑也不好看,个子挺高,站在那里像座山。” 居安却道:“很有英雄气概。赵王府家宴那次初看不怎么样,也不知是不是要攀亲的缘故,再看好像顺眼了些。” 居上问:“阿婶答应了吗?” 居幽道:“阿娘请伯父做主,伯父说不错,但越王府希望及早定亲,及早完婚。陈国夫人说越王的病情很严重,若是拖得时候长了,万一越王有变故,郡王要守三年的孝,会拖累了我。伯父听了,便不怎么满意,说太过着急了,不能好生考察人品,怕将来会后悔。” 居安道:“阿娘和阿婶却觉得很好,彭城郡王单独立府,不住在越王府,将来二姐嫁过去,不用受婆母调理,自己就能当家做主。” 可见阿娘和阿婶们受够了有婆母的苦,大母确实对她们的择婿标准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最后家主的意见,没有后宅女眷们重要,内宅主母商定可行,这亲事就定下了。毕竟居幽年纪还小,就算等个三年,到了二十岁成婚也不算太晚,孩子能够在家多留几年,其实挺好的。 话题调转,又说起了五兄,居幽道:“阿嫂近来看着心安了不少,知道五兄忙得摸不着耳朵,情愿他累死,也不要他在外面拈花惹草。”言罢又压低了声音,凑在长姐耳边说,“那个女郎,昨日来待贤坊了。我们听管事的查嬷嬷说,有辆马车停在坊院斜对面的巷子里,车上女郎不时打帘看,等了好久,命人到门上问五兄在不在家,说是要买五兄的字画。” 居安有些不解,“五兄的字画值钱吗?为什么拿这个由头来打探?” 说起辛家的儿郎们,在书画方面的确很有造诣,五兄写得一手好字,曾被崇庆帝大加赞扬,十四岁便授了四门馆博士。所以居安问五兄的字画值不值钱,居上和居幽都点头,表示五兄很有行市,曾经一字难求,正因此,即便是庶出,也娶到了茶阳郑氏的千金。 居上又问门上怎么应对,居幽说:“我们早就吩咐过查嬷嬷,但凡来找五兄的,一概推辞干净。查嬷嬷告诉来人,五兄不卖字画也不见人,人家只好回去了。就是不知道那女郎会不会找到太和门上去,要是那样,怕是阻挡不住他们见面。” 这倒不至于,居上说:“皇宫禁内,没人替她传话。再说五兄连日吃住在衙门,晚间宵禁前她必要回去,时候一长两两相忘,这件事就翻篇了。” 说到这里,居幽不免怅然,“那女郎的心境,怕是和我先前一样吧,又急又彷徨。” 居上说你们不一样,“你与韩煜男未婚女未嫁,五兄是有妻房的,她一个堂堂的官宦家娘子明知故犯,是打算让五兄休妻,还是打算进门当妾?不让他们见,对五兄有好处,也保全了她的体面,她要是清醒,就该自己想明白。” 风月狩 第40节 居安捧住脸颊长叹:“成婚了还弄红颜知己那一套,五兄字画值钱,人品却不值钱。” 这话不敬,但是很有道理。居上和居幽默认了,不约而同呷了口茶汤。 后来又隔一日,没想到五兄来求见居上,眨着一双浮肿的眼睛说:“阿妹,你救救我吧,阿兄要被太子殿下折腾死了。” 居上权作不知情,纳罕地问:“太子殿下怎么你了?” 辛重恩把自己连日的遭遇和居上说了一遍,编纂《开元大典》的工作让他分身乏术,如今又多了一项重订《御马经》的重任。 五兄哭丧着脸说:“我已经十日没回家了……”抬起两臂摇了摇,“这胳膊不是自己的了,身上也馊了,还让不让人活!都说阿妹许给了太子,我们这些做阿兄的能沾光,如今不说沾光,命都快没了,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有来求阿妹救命了。” 居上却东拉西扯,“阿兄职上的事,我能帮上什么忙,让太子殿下少派些活计给阿兄吗?太子殿下知人善任,阿兄是能者多劳,把这两部巨著完成,将来能吹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辛重恩沉默了,良久才喃喃自语:“是不是我哪里不留神,得罪了太子殿下,阿妹替我问问?” 居上连连说好,“有机会我一定替你问过殿下。”边说边打量他,同情地说,“阿兄,你如今像个老头,风采荡然无存。我看看,鬓角怎么也稀疏了……这样下去,恐怕阿嫂要嫌弃你了。” 辛重恩一惊,忙摸自己的鬓发,慌张道:“真的吗?难怪这两日睡觉起来,枕头上有好些断发。” 居上惋惜地耷拉了嘴角,“男人没了姿色,只能自矜自重了,要不然就是丑人多作怪,会天打雷劈的。” 这番话说得辛重恩莫名其妙,但自信心自此算是被打击坏了,没能从阿妹这里得到任何安慰,长吁短叹着又回去了。 药藤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嗟叹:“五郎君好好的人,一下子没了精气神,看上去饱经沧桑似的。” 居上道:“都是自认为太过风流潇洒害的。” 候月也摇头唏嘘:“给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惨啊。” 所以居上就是这么中正,讲起道德来六亲不认。 她觉得五兄这回应该受教了,五嫂还愿意接纳他,他就该谢天谢地,再惦记外面的野花,只有把腿打折了。 第44章 告诉你个好消息。 至于是否考虑让五兄减负, 并没有。 这才哪儿到哪儿,起码拖延上两个月,人家自觉无趣不再等他了, 那这件事就算解决了。 接下来居上的大事, 就是盼着上郊野打猎, 前朝时候, 秋狩每年都要举行,她跟着存意,混迹在诸多凤子龙孙里, 大家不打马球的时候,对她还是十分客气的。现在前朝没了,物是人非, 北地人狩猎不知是什么样的。好在她的箭术精进了,不怕在那群人面前惹笑话。 出发前, 先射几个草垛子试试手, 傍晚站在院子里拉弓瞄准,“咄”地一声正中脑门。边上的婢女和女史鼓掌说好, 连傅母都夸她能文能武, 颇有皇后殿下当初的风采。 居上谦虚地笑了笑, “都是太子殿下教得好。” 这话被刚下值的凌溯听见了, 半蹙的眉心略微舒展。进了园门先站在一边旁观,见她动作标准没有再需纠正的地方, 方才出声道:“时间定下了, 就在明日。明日正好旬休, 族中兄弟姊妹都会参加。” 这金秋时节啊, 外出打猎游玩是最相宜的。居上道好, 又问:“郎君邀了彭城郡王吗?我家二娘刚和他定亲。” 独孤仪和辛家定亲的消息, 他早听说了,既然将来是一家人,这种场合必不能忘了他,便颔首道:“已经派人去知会过了,若他有心,会带着二娘一起来。” 说罢眼波微转,淡然一笑道:“告诉你个好消息。” 居上摆弄着弓箭“嗯”了声,随口道:“郎君能有什么好消息。” 这话说的,仿佛他只会带来噩耗似的。 不过转念再想想,这件事对她来说确实不算好事,甚至还可能引发一连串的伤心,如此一想,他更高兴了,“凌凗定亲了,就在昨日,与国子祭酒窦孝端家小娘子,你听说了吗?” 他语调平常,两眼却紧盯她,试图从她脸上发现哪怕一丝一毫的悲伤,结果并没有。 她只是微怔了下,“扶风窦氏吗……那是极好的门庭啊,教养出来的小娘子必定无可挑剔。” 明知道他等着看她失态闹笑话,居上偏不让他如愿。捻箭搭弓,一放弓弦,“嗖”地一下,准确射中了草人的眉心。 她的箭术进步之大,出乎他的预料。不过有时候怒气也能化作动力,看来这个打击很大。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偏过身子,迎向了墙边吹来的晚风。 居上心道这人真可恶,捅了她的肺管子,怎么还不走!可惜不能驱赶他,悄悄看他一眼,他眉舒目展,临风而立。晚霞晕染他周身锦衣,单是站在那里,便有独揽天下的气势。 可惜样貌虽好,人却讨厌。居上随意又放一箭,然后把弓交给女史,解下袖子道:“练了半日,累了,回去休息。” 她没有心情再理会凌溯,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进门后倒在榻上叹息,她的白月光定亲了。虽说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但乍然听说,还是有点伤心。 药藤最明白她,拉过胡床坐在她榻前,支着下巴说:“小娘子觉得空虚吗?” 居上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空虚啊,赵王世子定亲了。” 药藤说:“算了,小娘子比他更早定亲,他一定也像你现在这样空虚过,大家扯平了。” 居上叹了口气,“定了扶风窦氏,这门亲事很不错。” 如此也算大气,白月光娶的不是自己,自己便化出一种博爱之心来,替他考量一下对方门第,是不是委屈了那么好的凌凗。 药藤说对,“凌氏要和四大家联姻,错过了小娘子,还有其他三家。窦氏排名不在咱家之下,说不定窦娘子比小娘子更温柔、更可爱、更年轻。” 说得居上气不顺,鼓着腮帮子问:“药藤,你的牙还疼吗?” 药藤一怔,下意识捧住了右边脸颊。 有点失落,人之常情,就算自己已经和太子有了婚约,也不妨碍她一心两用,暗搓搓惦记。 翻个身叹气,明日一定要显得大方得体些,面对面道一声恭喜……呜,居上悲伤地捧住了脸,古怪地体验到了一种失恋的悲伤。太子身上感受不到,只能借助别人了,也算潦草地懂得了人世间的七情六欲。 睡了一夜,心情没那么糟了,第二日一早起身,准备出发。居上穿上了她新做的胡服,跨上了她的枣红马,女郎也有男儿般的飒爽。 凌溯打量她一眼,心下暗觉满意,反正要比容貌和风韵,他的太子妃是绝对所向披靡的。 其实他倒也不是那么肤浅的人,他一直觉得女郎的内在比外在更重要。当然外在也能兼顾,那就更好了。居上无疑是两项并重的,所以带她出席这种场合,会让他毫无后顾之忧,并且略有长脸的感觉。 大队翊卫和太子亲卫开道,出得春明门,往南有片狩猎场,前朝时候专门畜养猎物,以备皇族消遣之用。后来新朝建立,那片林子由典牧署掌管,相较前朝管理得更加井井有条,亦投放了很多新奇的走兽种类进去,毕竟北地人打猎是变相的竞技,不像前朝贵族,打到两只兔子一只狐狸,就已经算满载而归了。 居上甩着鞭子信马由缰,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队伍中不知何时加入了两头体型硕大的豹子,两双黄澄澄的眼珠子朝她看过来,顿时把她吓得一激灵。 她倒吸一口凉气,讶然问凌溯,“这是哪儿来的豹子?” 凌溯不以为意,“我专门养来狩猎用的。”一面分辨她的神色,“怎么,你害怕?长安人打猎,难道不用豹子吗?” 此话一出,仿佛长安勋贵都成了乡巴佬,居上得支撑住体面,昂着脖子说:“当……当然用,不过平时舍不得放出来。” 实情她没好意思说,早前存意他们打猎,常用的是猞猁。猞猁比豹子体型小得多,也不那么具有杀伤力,以捕猎小型的猎物为主。这回猛地来了两只大家伙,那一双发亮的眼睛,一身铜钱似的花纹,看着就不好惹,闹得不好恐怕会扑人。 居上转回身,悄悄把手里的马鞭收了起来。她没有养过豹子,但她养过猫。猫看见这种晃动的小棍子尤其感兴趣,万一那两只误会她在逗它们,那自己怕是要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凌溯看她忽然循规蹈矩,再也没有了马背上的恣意潇洒,就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他不由嗤笑,看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郎,原来也有露怯的时候,便大声宽解:“小娘子不用怕,这两只豹奴是我从小养大的,比孩子还要听话,不会伤害你的。” 居上又回头觑觑,见那两只豹子戴着项圈,有专人牵着。凶狠的瞳仁虽然虎视眈眈,但表情好像十分友善,便暂时松了口气,喃喃说:“北地人真是骁勇,老大的豹子,就这么牵上大街了。” 还好再往前人烟稀少,不用担心豹子会伤及无辜。骑在马上的人也终于可以驰骋了,鞭子一扬,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 居上好久不曾跑马了,她拍了下檀奴的屁股,那枣红马发足狂奔,她压低身形虚拢住马缰,虽然追不上凌溯的皎雪,但速度也不差。 凌溯的坐骑,那是经历过大战的,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所以取名叫皎雪。宽袒的郊野才是神驹驰骋的天地,长安城的坊道,对它来说大材小用。凌溯大概发现快被她追上了,胜负欲又兴起,轻喝了一声,只见皎雪撒开蹄子一顿跑,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这下居上发现两者之间的差距了,没办法,先天条件限制,不能怪檀奴。 她拍了拍檀奴的脖子,迎着风大声说:“没关系,咱们慢慢跑,不和人家比。” 但檀奴是匹有傲性的马,它不屈地甩开蹄子哒哒奔跑,居上十分感动,有梦想就不是废马。但眼梢一瞥,忽然发现那两只豹奴从后面赶超上来,流丽的线条,极致的速度,一眨眼工夫就一去好几里。 原来檀奴跑得直点头,是害怕那两只豹子。她想这马通人性,好恶同她一样,她也怕豹子。 他们跑便由他们跑去吧,居上决定不和他们一般见识,秋高气爽,欣赏一下沿途风光也挺好。 前面的凌溯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了,居然重新放慢了速度,拽着缰绳,让皎雪踢踏起了小碎步,带着点骄傲的笑意说:“小娘子,你挑的马不好。” 居上不服气,“我的檀奴是女郎,不是粗野的汉子,就知道没头没脑狂奔。”又鄙薄地撇撇嘴,“你跑呀,等我做什么?” 凌溯也不与她计较,调转视线望向远处的山峦,轻快地说:“我怕你走丢了。小娘子在我身边这么久,若是哪一日不见了,我会不习惯的。” 这话如果换成一个正常的女郎来听,一定小脸酡红,含羞带怯。但凌溯不幸地遇见了居上,她说:“开玩笑,长安内外我可比你熟多了。你一个北地来的,还担心我走丢了,真是杞人忧天!”说罢一拍檀奴,喊了声“驾”,发足跑出去了。 凌溯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柔情,被她无情地抛在地上践踏了,待追到她时,已经进入了狩猎场的范围。 照例地,场边搭起了大帐用作休憩,东宫派出的内侍筹备好了一应用度,只等着宾客驾临。 凌溯和居上抵达时,商王和六娘已经到了,两个人正在里面吃点心,听见马蹄声忙迎了出来。 “阿兄,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商王披着朝霞,脸上带着大大的笑,一面向居上拱手,“阿嫂,上回中秋宴时,没有机会同阿嫂打招呼,还望恕罪。” 商王给居上的印象一向是比较随性,一口一个阿嫂叫得震心。 居上笑了笑,“大王忘了,我还未与太子殿下成亲呢。” 商王笑道:“已经定下亲,只差一个婚仪了,叫阿嫂比较亲近,若还叫辛娘子,那多生分。” 居上倒也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一个称呼罢了,他爱叫便叫吧。 不过一报还一报,很快凌溯便替她讨回了公道,对向他行礼的六娘说免礼,“今日兄开了狩猎宴,请大家来聚聚。弟妹不必拘谨,反正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便之处就与辛娘子说,别不好意思。” 这下商王和六娘都红了脸,居上则哈哈大笑起来,这些刚定亲的年轻人就是脸皮薄。前阵子六娘还抱怨商王不怎么说话呢,看他们的样子,目前仍旧算不上亲厚。诸王侯没有设行辕先行相处那一套,冷不丁这样拉近关系,他们可不自在多了。 这里正说笑,外面受邀的宾客陆续来了,都是成双成对的。沛国公主老远就冲居上摇起了手绢,大声喊着:“辛娘子,我盼了你好几日,怎么不来我府里坐坐?” 那日中秋宴,大家见面光顾着客气,居上没把那事放在心上。今日她这么一提,虽然照旧是客气话,但自己也得煞有介事地回应:“啊,这几日傅母安排了好些课业,我忙得分身乏术,因此辜负贵主了。待再过两日吧,咱们重约了时间,再一同饮茶。” 边上陪同前来的陆观楼向她行礼,她也客气地回了礼,再转头时,便看见凌凗带着那位窦家娘子赶来了。 凌凗自不用说,还是细致入微的样子,回身接应窦娘子下马。居上仔细看了那位窦娘子两眼,其实以前城中勋贵家宴上也曾见过,只是不怎么熟悉。那位小娘子是高高瘦瘦的身量,有一张和善大气的脸,站在凌凗身旁,很是般配。 他们相携进了帐子,大家互相见礼,居上先前想起赵王世子就心头酸涩,但很神奇,见了人,好像又不觉得什么了。反倒由衷地认为窦家娘子很好,样貌出众,且落落大方,这样的人配了凌凗,可见将来的日子一定过得很和美。 反正只要和美就好,新娘子不是自己也不要紧。 凌溯呢,一直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哪怕一丝困惑都不能逃过他的眼睛。但看了半日,发现她是真的高兴。也许凌凗还会因错过而伤怀,但居上已经完全跳出了三界外,简直让凌溯怀疑,赵王家宴上,她那拉丝的眼神是装的。 难道是为了引自己上钩吗?如此一想,这女郎不简单。豪爽的性情下,有一副和面孔一样精妙的心计。 居上则不管凌溯有几百个心眼子,她朝外看了眼,发现有个男子带着亲军前来,身边并没有女郎相伴。仔细看,之前曾见过两次,应当是雍王凌洄。他的眉眼与凌溯并不相像,凌洄棱角毕现,面相也透出几分狠戾,一看便是不易亲近的人。 关于这位雍王,她听阿耶说起过他的身世,他母亲原本是府中婢女,生下他之后便病故了,雍王是在皇后的抚养下长大的。大概是因为出身的缘故吧,雍王比一般人更骁勇,更急于证明自己,与太子之间的情义,也比其他两个兄弟亲厚。 “雍王还不曾定亲吗?”居上好奇地问。 凌溯负手道:“没有合适的,不必为了定亲而定亲。” 嘴里说着,凌洄已经到了面前,叉手唤声阿兄,然后视线调转过来,那不苟言笑的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意来,“辛娘子有礼。” 风月狩 第41节 他没像商王一样直接唤阿嫂,居上倒对他生出几分好感,笑道:“先前见过几次,可惜从来不曾结交。”边说边欠身,“大王有礼了。” 凌洄不是善言谈的人,尤其和女郎说话,比凌溯更加笨嘴拙舌。分明很严肃的面容,被女郎一看就脸红,忙拉了凌溯到一边去,低声与他商量起了瓜州节度使的事。 “阿兄可要我往瓜州去一趟?徐自渡那瞎驴,人前说好话,人后放阴招,我去瓜州扑杀此獠,趁机收编瓜州军,一举两得。” 凌溯却说不着急,“商队萨保身后的人掏出来了,有人比咱们更着急。我要放长线钓大鱼,究竟是前朝余孽还是本朝奸党,早晚会见分晓的。” 凌洄听了,只得颔首。转头见居上正和几位女郎说话,那脸上眉飞色舞,看得出是个活在阳光下的姑娘。 “阿兄定亲后,高兴么?”凌洄问,“辛娘子作配过前朝的高存意,且高存意还活着,她不挂念他吗?” 说起这个,凌溯便抚了抚额头,“她挂念高存意,所以高存意必须活着,要是死了,我怕她头一个不会放过我。我倒也不畏惧其他,主要将来的枕边人,时时刻刻恨着你,危险得很。” 凌洄愈发不明白了,“前朝旧人,不行便换个太子妃。” “她不算旧人,与高存意又没有定亲,口头上说合过罢了。要是随意两句戏言就当真,我怕是娶过十个女郎也不止了。再者太子定亲不算小事,大张旗鼓的,很是麻烦。为了少些麻烦,亲事定下就尽量不要变动了,大家都省心。“他说着,无奈地抬眼看了看凌洄,“你不是问我定亲后高不高兴吗,算不上多高兴,反正比以前热闹。” 对于感情,凌洄显然比他还要一根筋,直截了当道:“阿兄喜欢后宅热闹?这还不简单,我明日想办法给你送几个女郎过去。” 这下吓着了凌溯,他说不要,“一个我都招架不住,再来几个岂不要命?”一面端稳地告诫兄弟,“天下才大定,万不可思□□。你我身为皇子,更要自爱自省。” 那厢居上听见有马嘶鸣,担心侍者没有将檀奴拴好,便起身往帐外查看。转了一圈,检点好缰绳回来,一抬眼就见陆观楼孤身站在不远处,正望着她。 反正自己是没话和他说了,因此微颔首,打算错身而过。不想他却忽然唤了声小娘子,“能容我说两句话吗?” 居上的眉毛慢慢竖了起来,心道怎么,成婚后日子太平静,来找她叙旧?还是担心将来她会给他小鞋穿,试图冰释前嫌? 思及此,她转回身笑道:“老熟人同入一家,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驸马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很惊喜。” 第45章 担心我的太子妃。 陆观楼语窒, 半晌才说:“是啊,没想到兜兜转转,又成了一家人……”顿了顿抬眼望向她, “之前的事, 我觉得很是愧对小娘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小娘子才执意与太子联姻……” 这话怎么越说越不对劲了?居上听得直拧眉,看来她巴结太子的谣传,他也听说了。一个自视甚高的人, 想当然以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受了他的刺激。然后莫名背负上沉重的心理枷锁,顾影自怜一番, 反正都是自己太有魅力闹的。 可惜居上不吃这一套,实在是因为不喜欢了, 所以连恨都恨不起来, 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薄幸。 没有怒气, 当然可以心平气和, 她说:“太子又不是洪水猛兽, 怎么驸马说起与太子联姻, 就像我落进了十八层地狱似的。你方才说愧对我,为什么觉得愧对我?是那日吃了我的透花糍, 不曾还礼吗?”说着摆了摆手, “不过两块点心而已, 不必放在心上。我知道驸马像我阿兄一样关心我, 你放心, 我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毕竟我喜欢长得高又俊俏的男子,这长安城中,没有人比太子殿下更合我的意了。” 说着笑了笑,放眼望向大帐方向,发现居幽已经站在帐外了,忙对陆观楼道:“我家阿妹来了,驸马自便吧。”撂下话,便错身离开了。 站在原地的陆观楼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迷惘。是自己太多心了吗,本以为她会因他的爽约而耿耿于怀,但现在看来并没有。她还与以前一样乐观豁达,人生也一帆风顺,甚至比前朝时期更加春风得意。 还有她说的个头……想想自己,确实无法和太子相比,人家又高又俊,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自己到底在为她遗憾什么?遗憾她有朝一日会成为这个王朝的皇后吗?然后再一琢磨,顿时觉得自己如此自以为是,好在她懒得搭理他,否则要闹出大笑话来了。 居上那厢呢,边走边嘟囔,略有才情的男人大多自恋,以为自己风度无边,天底下所有女郎都会为他们黯然神伤。殊不知她有她的办法,一段感情不成,立刻投入下一段,伤心维持不上两天就散了,世上没有人值得她为之肝肠寸断。 抬头看,居幽正向她招手,笑着说:“阿姐,我找了你半日,原来你在这里。” 居上忙迎过去,无奈道:“我听见马鸣,以为我的檀奴出了什么岔子,没想到回来的路上,遇上一个脸比马还长的人。” 居幽一听就明白了,她说的是陆观楼。 姐妹两个相携往回走,居幽边走边问:“他找你做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嫌日子过得太平了?” 居上一哂,“他觉得我会为他伤心欲绝,特来向我赔罪。”这些闲杂人等就不要再议了,居上关心的另有其人,问哪个是彭城郡王,“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居幽朝一个穿着麝香褐圆领袍的男子递了递眼色,“就是他。不会什么花言巧语,但我上马的时候,他愿意拿手做垫子,让我踩着上马。” 这样一说,居上顿时觉得这位郎君甚好,口才不佳,却是实干派。居幽的个子不算高,上马必须借助脚凳。但每次骑马出行,带着脚凳很麻烦,若有这样一位郎君在身边,那可实在太方便了。 方便很重要,居上语重心长告诫居幽:“这样的人,你要好好珍惜,不要欺负人家。” 居幽呆了呆,“阿姐这话应该对自己说。” 居上诧然,“我?我从来不曾欺负太子啊,你看上回我装病,自己睡在外间胡榻上,把床让给了他,难道对他还不够好?” 其实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后来全家人一致觉得太子很关心她,反倒是她,好好的装心口疼,纯属吃饱了撑的。 居上从居幽的表情里看出来,家里人已经向太子倒戈了。不由感慨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自己在辛家混了十七年,还不如头一次登门的凌溯,真是失败。 这里还没有懊恼完,独孤仪便上前来行礼了,长揖唤了声辛娘子,然后十分艰难地找了两句家常话:“今日天气真好,适合跑马。” 居上差点笑出来,硬给憋回去了,点了点头道:“郡王赶早去待贤坊接了二娘吗,出门的时候怕是坊门还不曾开吧?” 独孤仪说是,“出门太早了,怕二娘子还没起身,就在坊中等了会儿。” 看看,如此体贴的男子,凌溯相较之下可差远了。 反正这门亲事很好,这位郡王生得英武,人又细致体贴。很多时候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待他去与凌溯兄弟汇合,居上偏头对居幽道:“我就喜欢办实事的人,比纸上风花雪月强多了。” 居幽细想想,也确实如此。之前韩煜给她写诗,融融桃花面,盈盈柳叶眉,写得那叫一个缠绵,自己捧着信纸感动坏了。后来才知道,一首诗可以送给千人万人,她的信果儿比她先看到,她的感动,也是人家感动剩下的。 唉,不谈了,往事说起就尴尬。青春岁月,吃一堑长一智吧。 那边郎君们跃跃欲试,准备上马狩猎了。狐哨吹响,豹奴和灵缇就位,天上也盘旋起了放飞的鹞鹰。 女郎们站在边上旁观,头一轮狩猎过于凶猛,并不适合女孩子。等第二轮时,猎物基本已经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这时候相对更容易捕获,追赶起来也不那么危险。 外围的翊卫吆喝起来,驱赶猎物。远处的树林眼见沸腾了,草丛急速摇动,偶尔能看见一蹦老高的兔子。 又一声狐哨响起,豹子和灵缇都解开了项圈,如箭离弦般飞窜出去。狩猎与打马球不一样,马球场上的竞技还留有余地,不像狩猎,能够看出他们在战场上厮杀是个什么模样。 马蹄扬起冲天的烟尘,手中箭矢迅疾如流星,只一个错眼,那些人便化作了远处的小黑点,很快消失在丛林之间。 女郎们都捏着一把汗,都关切自己的郎子,待人马去远后,大家才松了口气,相顾笑得讪讪。 内侍上前来,请诸位娘子落座,旁边的空地上已经燃起了火堆,只等着郎君们带着猎物回来,架在铁架上烤制。 但女郎们有玩性,随意找几样点心放在火上烤,面皮给烤得滋滋作响,再吃上去仿佛另有一番风味。 居上也拿了两块毕罗来,眼看着里头樱桃馅儿笃笃冒泡,“啪”地破开一个口子,香气四溢。 居幽蹲在一旁拨火,不经意提起五兄的那件事,垂着眼睫道:“那位女郎执着得很,隔日便让人在对面巷子里守着。今早我出门,又看见那辆马车了,阿娘也起了疑,说近来老见有人在对面晃悠,还问查嬷嬷,究竟是什么人,让过去探听探听。” 这种事,要是让长辈们知道就闹大了,五嫂一直瞒着阿婶,想必打算悄悄解决吧。 居上说:“由她去吧,再过阵子就安生了。” 这里说着,听见旁边女郎笑闹,沛国公主拽着六娘的手道:“这么精美的跳脱,大历上下找不出第二只来了,是贵妃娘子赠给阿姐的?” 居上一向不怎么看重首饰之类的东西,但六娘被撸起的袖子底下,确实藏着一只五彩的跳脱。那跳脱一圈一圈扣住雪白的手臂,在日光下出奇耀眼,六娘抿唇浅笑,“正是呢。那日我进宫拜见贵妃娘子,贵妃便送了这个给我。” 居幽闻言立刻捅了捅长姐,“皇后殿下送首饰给阿姐了吗?” 居上说没有,“我只在中秋宴上见过皇后,那时候乱哄哄的,送什么首饰呀,该送的东西,过礼时不是已经送过了吗。” 话虽这么说,可见裴贵妃很看重镇军大将军这门亲。武将掌兵权,兵权在定鼎天下时最管用,居上虽不说,心里多少也有些打鼓。 嗬、嗬—— 女郎们蹲在火堆前瞎胡闹时,郎君们满载而归了,因都是打猎的好手,猎物数量相当可观。 凌溯和凌洄回来得最晚,两个人带回一只好大的獐子,一下扔在地上,激起一蓬烟尘。 凌溯道:“这片林场肥沃,没想到喂了这么大的獐子,个头不比北地小。” 獐子肉肥美,大家欢欢喜喜让内侍分肉,送到火上烤制。居上吃了两块,总觉得有股腥味,端过饮子喝了两口,把肉放下了。 凌溯纳罕地追问:“你不喜欢这种肉?” 居上说不好吃,结果换来凌溯的嘲讽:“看来小娘子更喜欢在家吃烤兔子。”说得居上牙根痒痒,狠狠白了他一眼。 站起身,她扑了扑手道:“我去射只雉鸡回来。” 女郎们立刻跃跃欲试,大家出门上马,其实会打猎的并不多,大部分还是冲着骑马放风,在开阔处撒欢跑上一大圈。 但居上不同,她是奔着打猎来的,要不然在家苦练的箭术就白费了。 跃上马背,她回身看了凌溯一眼,“郎君等着瞧,看到底是雉鸡好吃,还是獐子好吃。”说着一甩鞭,率先冲了出去。 五颜六色的胡服,在秋日的旷野上奔袭,郎君们站在帐外远望,等她们走远才挪进帐内。 一轮狩猎少说也得消耗两炷香,这两炷香时间对凌溯来说有些难熬,别人与他说话,他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 凌洄察觉了,低声问:“阿兄怎么了?要如厕?” 凌溯惨然看了他一眼,这位兄弟对于人性的解读,很多时候只限于如厕。 他说:“我在担心我的太子妃。” 凌洄实在不明白,“女郎们打猎不会走远,再说还有翊卫看护,你担心什么?” 一个没有未婚妻的人,是很难理解这种心情的。凌溯摸摸前额说:“你不知道,她和一般的女郎不一样。她横冲直撞,胜负心强,还爱较真……那匹马是前日刚选出来的,也不知与主人契合不契合。万一控制不当,摔下来怎么办……”越说越后悔,后悔自己应该跟去才对,怎么留在帐子里了。 凌洄觉得他太古怪了,这哪是定了位未婚妻,简直就是多出了一个女儿。 “她未与阿兄定亲的时候,不也活得好好的吗。长安历来有秋狩的习惯,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参加,你那么担心做什么?” 凌溯不说话了,半晌才道:“大概是我想得太多了。”主要凌洄不知道她究竟有多不靠谱,就说上回同游乐游原,她乍然消失在水潭边,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他心有余悸。 实在不放心,略坐一会儿,又起身到外面查看。 鹞鹰在天顶盘旋,豹奴英雄无用武之地,只有几只灵缇来回追赶。陆续有几位女郎回来了,空手而返,毫不意外。凌溯等了又等,终于等到居上回来,她的马鞍上挂了三只兔子,一脸灰心丧气的模样,“又是兔子,我没能打到雉鸡。” 凌溯掖着手嗟叹:“你与兔子真是有不解之缘。” 又扎人心窝!居上从马上下来,看着内侍将兔子拎走,只得回到火堆旁,从居幽那里取了一块鹿肉来吃。 所以女郎真是难办,这么一堆猎物,她偏要吃雉鸡。 凌溯无奈对凌洄道:“我再出去跑一圈。” 居上听见了,立刻起身道:“我与郎君一起去。” 凌溯没有应她,转身走向皎雪。凌洄正要跟上去,被凌冽拉住了,笑道:“阿兄和阿嫂去打猎,二兄就别去凑热闹了。” 不过郎君们也休息够了,重又起身预备第二轮狩猎,凌溯陪着居上往相反的方向走,因为雉鸡与走兽不同,那东西会飞,受了惊吓便抓不到了。两个人必须慢慢策马穿过草丛,可惜走了好一程,连半根鸡毛也没看见。 居上气恼不已,“以前满地乱蹿,今日都上哪里去了!” 凌溯是顶级的狩猎者,他觉得打雉鸡本就上不得台面,“在北地,我们最爱打的是熊,谁能空手捕获一头熊,谁就了不起。”说着显出鄙薄之色来,“雉鸡之流,我们是不屑打的,打上一百只,也抵不过一头狼。” 居上则觉得郎君们太功利,她注重的是实际价值,“狼没有雉鸡好吃。”这话说的,没有半点毛病。 可今日不知怎么回事,走了好远也不曾遇见一只,心里不肯放弃,便又行一程,走了一程又一程,大惑不解,“明明清早上雉鸡最多。想来是刚才的马蹄声把它们吓走了,怎么办,又是白跑一趟。” 可是不死心,前面有块草木稀疏的山坡,居上提议去那里坐一坐。 许久不骑马,骑久了腰疼,下马后瘫坐在地上,这秋日虽说已经不那么炎热了,但日头升高还是照得人脸皮辣辣的。 居上折了一支青草在手上摆弄,偏头对凌溯道:“宫中贵妃娘子,对商王的亲事很满意。” 风月狩 第42节 她鲜少与他谈及这种事,忽然提起,他不由望向她,“何以见得?” 居上说:“贵妃娘子送了六娘一只很名贵的跳脱,聘礼之外另送首饰,就说明贵妃娘子很愿意拉拢六娘与她背后的房家。” 很好,总算她在朝政方面不是完全木讷的,她也懂得里头玄机,不过平时不怎么愿意理会罢了。但他不想让那么复杂的政事扰了她的岁月清净,女郎嘛,爱吃爱睡,养得白白胖胖就好。便顾左右而言他,“你是不是觉得皇后殿下不曾另赏东西给你,是不喜欢你?” 居上斜眼一瞥他,“我是这么肤浅的人吗?” 他微微拱起眉头,没有说话。 不说话算默认了吗?居上不大高兴,“其实我还真觉得宫中不喜欢我,要不然怎么现在都不曾来我家请期?难道是觉得我不合适,打算换人了?” 她说得惊恐,仿佛非常害怕解除婚约。一旁的凌溯看着,产生一点微醺的感觉,这女郎,真是很给他面子呢! 不过关于请期的事,他须得给她一个说法,便安抚道:“你别着急,我这两日就去面见阿娘,尽快把日子定下来。” 居上点点头,两个一样懒惰的人,都觉得这门亲事就这么凑合吧,别再换人了,换起来怪麻烦的。所以即便没有爱得死去活来,商谈起婚事也是有模有样,很有海枯石烂非卿不可的架势。 坐了半日,仍旧不雉鸡,彼此都长叹了一口气。 居上咂咂嘴道:“我渴了。” 凌溯说:“回去吧。” 居上不答应,“我还想等一等。刚才看见有几个鸡窝,我就不信,那些雉鸡不回家。” 又渴,又不回去,那只好另想办法。 凌溯起身道:“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别乱跑。” 居上说好,以为他去给自己打水,于是手搭凉棚悠闲地等着。 不多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执壶,朝她递了递。 哦,出来打猎还带着酒,太子殿下真有情趣。 她仰头喝了一口,这酒很淡,喝上去紫苏水一样,但她分辨出来了,“抛青春。” 凌溯沉默着,没有说话。半晌又从怀里掏出一只蜜林檎来,“吃吧。” 这下居上觉得有点惊讶了,“你随身带着果子?” 一个林檎吃完,他看了她良久,“还有龙凤糕,你要吗?” 这是把典膳局都带出来了吧!她慢慢觉得有点不对劲,四下望了望,“附近有人上坟?” 凌溯那张正直的脸上,流露出一点赧然之色来,“前面有个庙,贡品还不少,菩萨吃完,不是可以布施给香客吗。我刚才已经拜过了,就捎了两样回来,小娘子要是想吃,我再去取。” 作者有话说: 不知哪里看来的上坟梗,化用一下。 第46章 不要脸!。 居上忽然觉得酒和林檎, 都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了。原来自己小看了他,太子殿下如此懂得随机应变,连菩萨面前的东西都能借来一用,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难得倒他? 由衷地投去敬佩的目光, 居上道:“难为郎君了, 为了给我取贡品, 还特地拜了菩萨。” 凌溯摆了摆手,显得十分大度,“有求于人, 自然应当道谢嘛。那些果子都是清洗干净的,我还擦了擦,不怕吃了生病。” 居上闻言, 又是一通感动,原来太子殿下是如此细心的人啊!先前说他不如彭城郡王, 看来打嘴了。 不过她以前曾和存意来过这里, 附近确实有个半大的土庙,只有一间屋子, 规格也不能与城里的古刹相比。但她隐约记得, 那庙是个送子观音庙啊, 据说很灵验, 常年香火不断。没有成婚的女郎是不会参拜的,因此她几次路过都不曾进去。忽然想起他说已经拜过了, 不由一阵迷惘, 忙来问他:“你知道自己拜的是什么菩萨吗?” 凌溯坦然道:“抱着孩子, 是位送子观音。” 居上看他的神情终于变得惊恐起来, “那是妇人拜的菩萨, 你一位郎君, 怎么也拜了?” 凌溯从北地来,北地没有那么多规矩,进庙拜佛是常事,管他什么菩萨。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刚啃过林檎的嘴唇嫣红,带着诱人的光泽。他离她很近,有一瞬心神忽地荡漾,莫名生出一种念头,想凑过去尝一尝。 可是心虽混乱,脑子不糊涂,这念头太狂放了,他慌张之余只好尽力按捺,调转视线看向远方。待强压了心头的炽焰才道:“男人不能求子吗?我提前拜一拜,保佑我将来儿孙满堂。再说我求来的贡品都让你吃了,又没给别人。这件事歪打正着,起码是个好预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居上红了脸,心道这男人真够不拘小节,换做普通男子至少还会犹豫一下,毕竟男子汉的尊严很要紧,他们低不下骄傲的头颅。可太子殿下就不一样了,说跪就跪,毫不犹豫。究竟只是为了桌上的贡品,还是打着其他什么小算盘,以此来暗示她…… 真是个居心叵测的男人啊! 所以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各自都别开了脸。毕竟除了上回练箭的半圈半抱,他们至今连一回正经手都没拉过。但未婚夫妻该商议的事,他们全商议了,像商讨请期,然后一跃到了求子,步子跨得太大,神奇的是居上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反正进了行辕,就是以成亲为目标,成亲之后总要生孩子,就算现在想好一口气生几个,也是合情合理的。 彼此都是率直的人,率直到居上怀疑会跳过卿卿我我,直接一口气活到老。如此一想便有些遗憾了,再洒脱的女郎,也希望得遇良人,婚前好生蜜里调油一番。 然而看看面前的凌溯,这样不解风情的人,要想天雷勾动地火,那得费多大的劲啊!不行不行,累得慌。 凌溯呢,垂眼看着她执壶的手,心里琢磨的是要不要借着接过酒壶,顺便握一下那双翻云覆雨手。 两个人定了亲,将来总要有一些亲密的举动,但她入行辕两个月,目前为止彼此除了唇枪舌战,没有过温馨一刻,连夜里做梦,他都想象不出温柔暧昧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诚然,她的床很香很软,让人无尽眷恋,她的脸和手也都让他无比惊艳,但这样还不够。 他想起今日来参加秋狩的未婚夫妻们,他们是如何情意绵绵,眼神电光火石的。反观他的太子妃,因打不到雉鸡而懊恼,然后一行好几里,跑出了猎场范围,他不得不去庙里借酒借果子来给她解渴,这是婚前应有的状态吗? 然而要想跨出一步,对他来说实在有点难,他不知道怎么讨女郎欢心。居上呢,对别人很有想法,对他却毫无想象力。痛定思痛,这件事总得有人先打头,但他鼓了好几次勇气,却发现从心到手的距离好长啊,长得比他南征的战线还长…… 要不然直接和她商量一下吧,说想想拉拉小手,最好能再亲一下,不知她会是什么反应。 也许会娇羞,也许会赏他一记漏风巴掌,打完之后还会吵着要回辛家……看来须三思而后行。 其实也不是他等不及,他只是觉得到了什么阶段,就该做什么事而已。如果她不能接受,说明她食古不化,得想办法暗示傅母开解开解她。 打定了主意,他慢慢偏过身子,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不知她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转过头来,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无端让他生出一丝怯懦,正当他决定先斩后奏的时候,她霍地站了起来。 他以为她发现雉鸡归巢了,忙挎起一旁的弓,然而站起身,才见十来个乞丐打扮的人朝他们跑来,边跑边喊:“就是那个人……那个人偷了桌上的贡品……” 居上顿时心慌,才想起当初去龙首原游玩的时候,阿兄说过,那些乞丐精准地划分了长安的地盘,地盘上每个土庙的贡品都归他们。如果有人不知规矩越界,必定招来一顿好打,就算打不死,打得十天下不来床,也是常有的事。 “不好!”她忙扯凌溯的袖子,“快跑,被他们抓住就完了。” 凌溯起先倒是打算会会那些乞丐的,但见居上飞快上了马,边拽缰绳边比划,“快快快,跑啊!” 他也来不及想太多了,跃上马背追上她,跑了一程回头看,那些乞丐气恼地停下步子望着他们,居上说:“他们人多势众,要是落进他们手里,先砍手,再砍脚,然后毒哑了送到东西市上讨饭……好吓人啊!” 她危言耸听一顿渲染,看他直直盯着自己,不由大笑起来。 这也算一场有趣的意外,唯一不好就是没能打到雉鸡,空着两手回到了大帐。 狩猎的郎君们倒是满载而归,猎物堆成了小山。凌洄上来查看,“阿兄出马,也不曾打到雉鸡?” 居上说:“走了一路,只看见两只鸡窝,那些雉鸡都搬家了。” 雉鸡吃不成了,就改吃别的吧,居幽送了烤炙好的雁来,“这是雉鸡的亲戚,阿姐凑合吃吧。” 大家坐在一起闲谈,大帐中热闹得很,凌凗看气氛不错,豪兴道:“等下过头一场雪,我来组局,请诸位冬狩。” 正合大家的意,自然一呼百应。 居上看他神采飞扬,想起上次赵王家宴上,他说要带她见识捕鱼的事。短短两个月就物是人非了。虽然从来没开始过,却也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惆怅。 不过往事无需介怀了,反正已经各得其所。后来大家只管吃喝,把剩下的猎物分一分,各自带些回去,差不多未正前后,局就散了。 一行人仍旧从春明门进城,上了大街便各奔东西。居上向独孤仪拱了拱手,“我家阿妹,就劳烦郡王送回去了。” 独孤仪道是,“人是我接出来的,一定安然无恙送到府上,请娘子放心。” 居幽朝长姐招了招手,“阿姐,我过两日和三娘一同去看你。”说罢甩着她的小鞭子,径直往西去了。 穿过西市时,独孤仪忽然叫住了她,自己翻身下马,从熟水摊子上买了两截竹筒回来,仰首道:“吃了半日的肉,怕小娘子胃口不好,这饮子加了龙脑末,给小娘子解腻。” 居幽将竹筒接过来,心里倒是有些感动的,毕竟除了家中阿兄们,没有见过其他男子也如家人一样体贴。 再看独孤仪,他扬着笑,笑容爽朗目光磊落。自己之前的局促早就平息了,相处了一整日,可以看出他是个不错的郎子,连伴在身边的灵鹊也是这样说。 骑在马上喝了口饮子,清气直冲天灵盖,看这闹市也像淋过水似的鲜明起来。 他一直将她送到门前,居幽请他进去坐,他婉拒了,说今日时候不早了,等改日再登门拜访。最后临要走,脚下又顿住了,腼腆道:“我不擅照顾人,希望今日出游,不曾慢待小娘子。小娘子若有哪里觉得不自在,可以与我说,下回再出游的时候,我好格外留意。” 居幽见他这样说,笑道:“郡王客气了,今日承蒙郡王照应,我一应都很好,多谢郡王了。” 能得她这样回答,独孤仪的心顿时放下了一大半,先前唯恐她挑剔,就算定下的亲事也有可能出变故。现在有了她这句话,这事应当是稳妥了,便连连点头说好,一面拱起手道:“小娘子进去吧,进去了我再走。” 居幽见他客套,只好让了让礼,进门往后院去了。 刚进院门,就被窜出来的居安吓了一跳,居安搂住她的胳膊追问:“阿姐今日玩得怎么样?长姐和你都不在家,我都无聊死了。” 居幽被她晃得要散架,不忘嘲笑她:“是谁说的,我和长姐出了阁,剩下你一个女郎,全家都拿你当宝贝,会给你找好郎子?” 居安讪讪笑了笑,“我找不找好郎子是后话,倒是阿姐,你已经找到好郎子了,对吧?” 居幽不好意思回答她,边上的灵鹊接了口,“大娘子先前见到独孤郎子了,大娘子也觉得好呢。” 长姐长了一双刁钻的眼睛,她说好必定是真的好。居安抚掌说:“等下回,阿姐请独孤郎子来家坐坐,让我也见见他。” 居安就是小孩性子,本来今日还想跟着一起去,结果被大伯母拦住了。 大伯母说:“等你有了郎子,让你的郎子带你赴宴。你阿姐刚定亲,你不要夹在里头凑热闹。”生生把她留下了。 居幽正要开口说话,忽然见蛮娘从外面跑进来,双手一顿比划,喘着气道:“五娘子出了门,冲着对面巷子的马车去了!” 这话一出口,惊着了居幽和居安,两个人面面相觑,居幽问蛮娘:“伯母和阿娘知道吗?” 蛮娘摇头,“五娘子带着两个身边伺候的人一起去的,不曾惊动旁人。婢子也是刚从外面进来,碰巧看见了,唯恐要吵起来,跑回来通风报信的。” 那还等什么,赶紧追过去看看吧。姐妹两个虽然也惧怕这种场合,但实在放心不下五嫂,唯恐她吃亏,无论如何要过去壮壮声势,说两句公道话。 于是小心从边门出了宅子,绕到前面去,一看对面巷口,那辆马车果然还在。因为五嫂的到来,那个一直坐在车上的女郎终于现身了,放眼看过去,她穿着鸦雏的对襟半臂,棠梨的间色裙,白净修长的脖颈显出一种消瘦伶俐的优势,笔直地站着,面对五嫂,丝毫不显得慌张。 也对,都天天来堵人了,还有什么可慌张的。 居幽和居安走近了听,五嫂还在动之以情,“小娘子每日来这里等着,其实我早就知道,本来不想出门会见小娘子的,但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辛家是正经门庭,要顾及脸面和名声的。” 可惜那位胡别驾的妹妹,对郑氏的话丝毫不在意。她说:“我愿意在这里等着,没有妨碍郑娘子,娘子何必多管闲事,管到贵府外面来。” 这就是个心理博弈的过程,五嫂沉不住气,是她们始料未及。长姐那头想办法绊住了五兄,其实只要长久没人理会她,她自然就不来了。可谁知五嫂今日竟出门找她理论了,这样一来压下的火头又给吹了起来,即便见不到五兄,这位胡娘子也有了战斗下去的动力。 居幽和居安对看一眼,对她的嚣张愤愤不平。 郑氏也被气得不轻,但她知道不能发作,发作起来就输了。 看看这年轻的小娘子,趾高气扬,说不上来哪里出众,她简直怀疑丈夫的眼睛是不是瞎了。可娄子捅也捅了,得知她每日在斜对面的巷子里候着,自己忍了好几日,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 风月狩 第43节 匀了匀气息,郑氏道:“小娘子也是出身官宦门第,如何要走这条路呢。好好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明媒正娶进府不好吗,偏要这样……你知道五郎有妻有子吗?” 胡娘子说知道,“我爱慕五郎人品才学,不管他有没有妻子。郑娘子是辛家明媒正娶的新妇,好好在家操持家业就是了,我都不在乎名声名节,你又怕什么?” 说得真叫恶心人啊,居幽忍不住唾弃起来,“不要脸!”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啐,郑氏和胡娘子一同看过来,见居幽站在那里,居安则躲在她身后,不时露一露头,凑上一句:“你说的不是人话!” 见小姑来了,郑氏顿时觉得心酸,她一向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没想到居幽姐妹已经知道了。 还好,她们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对于势单力孤的人来说,至少是个后盾。毕竟家中妯娌八个,长房经历了改朝换代,夫妻间都不曾生嫌隙,偏偏自己院子里闹出这种事来,她怕丢人,更怕姑舅看不起。 而胡娘子呢,两颊发红,但很快又变得更加苍白了,嗫嚅了下道:“这是我和五郎的事,与你们不相干。” 这种与谁都不相干的态度,最让人生气。居幽是闺阁女郎不假,但多少也承袭了乃姐之风,壮起胆子道:“我阿兄的事,与我们不相干,那与谁相干?我知道你,你阿兄是凉州别驾,好赖也是官家女眷,怎么与一个有妇之夫纠缠起来,你不怕丢人吗?” “对!”居安又探了探头,“告诉你,我们看不起你,你不许和我们阿兄来往。” 那句“我们看不起你”,着实刺伤了这位胡小娘子的心,她但凡是真心想与辛重恩图个将来的,哪能不在乎家中姊妹的看法。可是今日出面的两位表明了态度,就是排挤她,不能接纳她,她失望之余干脆破罐子破摔了,“二位小娘子若是觉得,我对五郎的一片真心该被你们唾骂,那就唾骂吧。你们也是女郎,你们就没有情难自禁的时候?我是错了,错在与五郎相识太晚,所以要受你们的冷嘲热讽。可我的心是真的,不比郑娘子少半分,你们看不见,是你们耳聋目瞎。” “哎呀,她还骂我们。”居安对居幽道,“阿姐,你快回敬她,让她害臊。” 居幽心道凭我的道行,我哪能对付得了她。这分明是千年的狐狸修成了精,一口一个真心,殊不知真心用错了地方,就变成贼心了。 可惜她口才不行,心里明白的事,嘴上却说不出来。憋了半日道:“我家只认五嫂一个,你是哪里来的歪门邪道,不许纠缠我阿兄!我阿兄有夫人,家中也有家训,儿郎不到三十不许纳妾。我阿兄今年才二十五,你有本事,等我阿兄三十了,再来说你的真心。” 对嘛,还有五年,女郎有多少个五年能消耗,现在只是一时情热罢了,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可那位胡娘子也有办法应对她们,“要是这么说,我今日便和郑娘子交个底,我不图进你们辛家们。我爷娘过世,给我留下一大份家产,我自己有庄有房,大可让五郎到我这里来,我做他的外室,与你们辛家无尤,这总可以了吧?”说罢凉笑一声,“要不是这几日不曾见到五郎,我也不会到这里来生等。请郑娘子告诉我,五郎在哪里,我只要见到他,以后再不踏足待贤坊。” 所以真是无耻至极啊,众人被这样没有下限的言论气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郑氏的婢女厉害,尖声道:“小娘子既然与我们郎君相好,怎么连我们郎君的面都见不着,要到这里来堵人?可见你就算愿意给他做外室,我们郎君也不稀罕。” 居幽和居安点头,居安说就是,“五兄都不见你了,你还吵着要给人做外室,你不知羞!” 岂知胡娘子并不将那些难听话放在心上,显出一种视死如归般的气势来,昂着下巴道:“他有负我,我要他一句准话。他一日躲着我,我等一日,他十日躲着我,我等十日。等到我忍无可忍时,就登门请贵家主为我主持公道。我倒要看看,你们门阀世家,对始乱终弃这种事,是个什么处置办法!” 这番话气得居幽和居安直要跳脚,无奈自己没能耐,说不过人家。 这时候就尤其想念长姐了,要是长姐在,先踹上一脚,再来两个嘴巴。对付说不通的人,还是武力解决最干脆利索。 第47章 牙缝太大。 年轻的女郎不知道回敬她, 郑氏虽然也不擅长与人拌嘴,但到了维护婚姻的时候,不得不逼自己上阵。 她压住了心头狂跳道:“小娘子别谈什么始乱终弃, 先前是你说的, 仰慕五郎才华, 你若是立身正, 他又怎么会‘乱’你。” 胡娘子哂笑了一声,“所以郑娘子看得很明白,我们是两厢情愿的, 他不曾胁迫我,我也不曾逼迫他。既然如此,你与两位小娘子凭什么来指责我, 要撒气,也应该找五郎才对。” 论口才, 在场的几人合起来都不如她。辛家人都是讲究礼法的, 遇上了这样胡搅蛮缠的人,便有秀才遇到兵的窘迫。几句话气得郑氏涨红了脸, 连那两位小姑也张口结舌, 拿她没有办法。 胡娘子见状更加得意了, 挺了挺腰道:“我先前说过, 不奢望进你辛家门,我此来, 是想让五郎入赘我家。只要郑娘子愿意, 我学男儿, 准备聘礼送到你家。我不要什么三媒六聘, 也不要名分名声, 我只要五郎这个人。”她说罢, 暗暗握紧了袖中的手,“我是这样打算,不知郑娘子和辛府上是什么看法。再不济,叫五郎出来说明白,当着贵家主的面,给我句准话。” 她的这番话,气得郑氏心头绞痛起来。真是可笑之至,她还要学男人来聘五郎,把她这个夫人放在哪里了!现如今别看她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暗中在为见不到五郎而愤懑,否则也不会连着多日来这里堵人。 略平了下心绪,郑氏道:“我不管胡娘子说的是不是气话,还请胡娘子自重,你是闺阁女郎,何必这样败坏自己。至于五郎在哪里,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反正这待贤坊你别再来了,再来也是自讨没趣。五郎若是真把你放在心上,便不会多日避而不见,我要是女郎,心中就应该有数了,断不会不依不饶,最后弄得大家脸上难看。” 郑氏说完,转身便往回走了,步子迈得稳,眼里却蓄满了泪。 居幽和居安见五嫂不和她多言,自然也没必要再过多纠缠。居幽拽了拽居安,“我们回去。” 居安趁机追加了一句,“我们是清白的女郎,和这样的人啰嗦,连我们也觉得丢脸!”说罢拉着居幽的手,逃也似的快步进了大门。 然后去追赶五嫂,在内院好不容易追上,五嫂红着眼睛说:“我没想到,两位阿妹早就知道了,想必是我身边的人向你们透露的消息。原本这么丢人的事,我没打算告诉你们,家里兄弟九个,为什么只有五郎这样,我实在不明白。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他嫌弃我,要在外面找什么红颜知己。为了这件事,我和他吵过一回,又忌惮被阿娘和伯父知道,所以一直没敢声张。这下可好了,人都找到坊院里来了,再过两日怕是家里长辈都要起疑,这件事早晚瞒不住。” 居幽看她说得委屈,忙来劝解:“阿嫂,你没有哪里做得不好,一切都是五兄的错。这事我们确实早就知道了,连长姐也知道了,五兄这阵子忙得回不了家,就是阿姐托太子殿下作的梗,因此那个胡小娘子才坐不住了。” 郑氏方明白过来,喃喃说:“难怪……以往从来没有那么忙过,这阵子不知怎么了,忙得连衣裳都要送进衙门里去。”说着又抹抹眼泪,感激道,“我没想到,三位阿妹都这样向着我,就算在五郎那里受了委屈,想起阿妹们,气也就平了。” 居幽和居安相顾,都叹了口气。 居安道:“阿嫂别难过,事情捅到长辈们面前,我们也都帮着阿嫂,绝不会替阿兄说话的。” 郑氏垂首道:“要不是看着和月,我就打算同你们阿兄和离了。” 此话一出,吓着了居幽和居安,如今虽然婚姻自由,过得不好大可和离,但他们这样的门第,还没有出过这种先例。 居幽忙道:“阿嫂要是和离,岂不是便宜了那女郎?你腾出了位置,她想尽办法也会缠着五兄,到最后亲者痛仇者快,你想想最高兴的是谁。” 郑氏呢,这个念头不断兴起,但左思右想又下不了决心。毕竟膝下有了女儿,且郑家也不是小门小户,真要和离了,爷娘兄弟脸上都不光鲜。所以闹到最后,雄心壮志都只是一时的气话,细想之下,实在悲哀。 居安是小孩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道:“阿嫂歇着吧,别为了那种人不高兴。” 居幽亦勉力安慰了两句,把人劝回去了。 但这一番折腾,到底没能瞒过家里的长辈,姐妹两个刚打算回房,便迎来了杨夫人和李夫人。 李夫人早就有了预感,这几日总见一架马车在斜对面停着,看来不寻常。待问过了居幽,人一下子没了主张,恨道:“怎么会是五郎呢……这孩子一向稳重,实在让我意想不到。” 杨夫人看着居幽和居安,无奈道:“这么要紧的事,就凭你们,能处置得好吗?一味瞒着家里,到最后别瞒出事来。” 居安悄悄瞥了居幽一眼,小声道:“我们是为了保全五嫂的面子。” 保全面子是事实,但那胡家女郎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李夫人叹息不止,五郎的母亲早就病故了,二房的小郎君她都是一样教养,养到弱冠都是妥妥当当的孩子,却没想到成家立室后,反倒变成了这样。 现在可怎么办呢,她望着杨夫人道:“他阿耶不在,这事又没有闹到我面前来,且五郎这阵子吃住在衙门,我就是想管教,也无从下手。” 杨夫人道:“那女郎油盐不进,我们出面也没用,最后同样几句话回敬过来,岂不是要把人气死!现在看来,殊胜这主意,怕也是治标不治本,等五郎忙完了手上的公务,只要有心,难保不和她再续上。我看把这事告知阿郎吧,让他与五郎好好谈谈。” 李夫人也颔首,“与其勒令外人,不如管住自己。原本我想,实在不行就去见一见那女郎的兄嫂,但思量再三还是不行,她要是服兄嫂的管,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所以最好就是约束住五郎,杨夫人点灯熬油般等到家主回来,辛道昭一进门就被她拽到一旁,如此这般仔细说了一遍,辛道昭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太子殿下忽然发难,勒令秘书省两个月内把书修完,原来是五郎闯祸了。” 杨夫人道:“你日日回来,没看见斜对面的巷子里总停着一辆马车吗,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快和五郎说说吧,把这件事妥善处置好,否则败坏了家里的名声,九郎和三个妹妹都没有成婚呢。” 辛道昭一想,恼火得大喘气,“我明日去一趟秘书省,见了人再说。” 于是第二日去了兰台,下半晌衙门里留下办事的人不多,进门便见五郎正坐在案前翻阅卷宗。几日不见,人眼看憔悴下来,不像在衙门公干,倒像被押进了天牢似的。 辛道昭走到他案前,他才迟迟反应过来,站起身道:“伯父来了?”一面引他坐下,让人上了茶,笑道,“我忙得白天黑夜都不分了,这几日也不曾回家。伯父今日怎么来兰台了?是有什么公务要交接吗?” 辛道昭板着脸看了他一眼,“不是有公务交接,我是专程来骂你的。” 辛重恩吃了一惊,“骂我?为什么?” 他还有脸问为什么,辛道昭磕托一声放下了手里的杯盏,“君子吾日三省吾身,你近来自省过吗?自己作了什么错事,自己知道吗?” 辛重恩迟疑了下,其实做过亏心事的人,不用点拨就自发往那上面想了。再看伯父面色不善,更知道大事不好,忙回身关上了值房的门,上前叉手道:“儿哪里做得不好,请伯父训诫。” 辛道昭咬牙要斥责他,又碍于地点不对,只好勉强按捺住。手指却恨不得化成剑,直指他的脑门,“老大不小的人,做出来的事让我不好意思说!我问你,家里妻房是对你不好,还是不曾给你生儿育女?你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当心手里端不稳,一头都吃不上!” 果然是那件事,辛重恩一下便萎靡了,讪讪道:“伯父,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早想向长辈坦诚,只是一直不敢……” 辛道昭说:“什么?你还要坦诚?坦诚什么?坦诚你违背了祖训,要当我们辛家出格第一人?我告诉你,你若是我儿子,我早就打死你了,祖宗的话你都不听, 你要上天呐?如今那女郎天天蹲守在待贤坊,时候一长风言风语就起来了,如今全家都知道了,我看你有什么面目回去!” 辛重恩闻言,顿时羞愧得面红耳赤,低着头道:“是我不修德行,让全家蒙羞了。那女郎,是一次赛诗会上结识的,当时不觉得什么,但因为多见了两次,慢慢就糊涂了。” 辛道昭摆了摆手,“我不要听你们相识的过程,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此事。全家人都眼巴巴看着,你有这么多兄弟姊妹,底下还有侄儿侄女,你若是处置不好,往后也不用做人了。” 辛重恩鼻尖上沁出汗来,愧怍道:“伯父放心,待我找个机会与她说清楚,从此不来往就是了。” 辛道昭说好,也不追问他究竟有没有对不起人家女郎。事情总要有个决断,自己闯的祸自己善后,人家要生吃了他,他就自己动手割肉吧。 从值房里走出来,心头还气恼不已,家中子孙多,总有这样那样的岔子,常让家主有心力交瘁之感。可惜两个兄弟都在外埠做官,没人能替他分担,如今侄子有外心的事都要他过问…… 边走边摇头,一口气还不曾叹出来,便在长廊上遇见了太子。 凌溯拱手向岳父行礼,和声问:“上辅来兰台办事么?” 辛道昭有些尴尬,“殿下早就知道此事,就不要多此一问了。” 这话说得凌溯一头雾水,“我知道此事?知道什么事?” 辛道昭暗道殊胜都让你刻意刁难五郎了,还能不知道其中内情吗!但直说出来,实在过于浅薄,老岳丈忽然有了个念头,打算抓住这个机会,与太子殿下深入恳谈一番。 “殿下现在忙吗?” 在东宫办差,永远没有不忙一说,但岳父既然有话说,就算再忙也不忙了。 凌溯道:“忙完了,刚从少阳院出来,可以陪上辅说会儿话,不知上辅有什么教诲?” 辛道昭说:“教诲不敢当,就是想同殿下聊几句闲话。殿下知道我们辛家是百年之家,像这等立家久远的门庭,各有各的家规,辛家男儿须得年满三十才可纳妾,也是怕小夫妻之间凭空多出个人来,生了嫌隙。就譬如我,我是四十二岁纳的妾,那年因生了一场重病,殊胜的母亲执意冲喜,才置办了一房妾室。我与殊胜的母亲生了三儿一女,这些年我们夫妻相敬如宾,从来不曾红过脸……人生短短几十载,遇见个中意的人过一生,也挺好的。这世道不让男子纳妾,很难,但青春年少原配夫妻共度,才是真的成全了好夫妻。到了不惑之年,夫人嫌你人老珠黄,不愿搭理你了,张罗给你纳妾,你若有心就纳一个,这也没什么。反正最好的年华给了自己的夫人,也对得起自己了。” 他长篇大论说了一串自己的心路历程,其实带着点私心,想让郎子知道他这岳父的心境,至少不曾上梁不正。 当然话又说回来,辛道昭复又一笑,“殿下别误会,我没有借机向殿下暗示的意思,我只是感慨这样严明的家风,如何出了五郎这件事,让我很是愧对列祖列宗。” 凌溯起先不明白他为什么无缘无故说这番话,但他提起辛重恩,他忽然就明白过来,居上遮遮掩掩假借阿婶的名义,让他向辛重恩施压,实际是因为这位五兄外面有了人。 这种事,对于注重家学的老岳丈来说,是十分痛心疾首的。凌溯在长辈面前惯常乖巧,他尽力劝解着:“五郎是一时走神,上辅就给他个机会吧,容他改过自新。” 辛道昭仍旧愤愤不平,“眼下朝廷让他修《开元大典》和《御马经》,有重任在身,我暂且饶了他,否则就得上祠堂跪上三天三夜,打脱一层皮。”复又朝前朝方向指了指,“想当初胡中丞病故之前,也算治家严谨。如今人死了,子孙就变成了这样,女郎敢去堵男子的门,说出来可笑不可笑!” 凌溯的语气简直像个上了年纪的人,“此一时彼一时了,新朝建立,北地之风带入长安,风气较之以前更开化,原本是好事,但有人错用了地方,也没有办法。”顺便从老岳丈口中探听了来龙去脉,这刻像怀揣珍宝,恨不得立刻到居上面前显摆。 老岳父长吁短叹,他又说了几句宽解的话,最后道:“上辅要是有哪里用得上我的,只管开口。家里出了乱子,我自要尽一份力。” 这种事,哪里用得上没成婚的郎子。辛道昭摆手不迭,“家丑而已,就不劳殿下了。我想着,人是给不了人家了,实在不行就贴补人家些损失吧。唉,总之丢脸得很,亏心得很,都怪这不成器的畜生。”说罢又换个笑脸,“不去说他了。你们昨日出去狩猎,一切都好吧?殊胜的骑射可是很了得?” 老父亲误会很深,凌溯当然不能扫他的兴,忙道是,“小娘子狩猎的数量,是所有女郎中最多的。” 辛道昭畅快地笑了两声,“我就说嘛,殊胜这孩子,一定不会给殿下丢脸。”说罢高兴地背着手,往政事堂方向去了。 凌溯送走了岳丈,重回少阳院处置政务,忙了半个时辰,抬眼看时候差不多了,便站起身让人将公文准备好,带回行辕处置。 一路匆匆到了家,进门便问家丞:“娘子在家吗?可曾出门?” 家丞道:“回殿下,娘子今日一直在家,不曾出门。就是想吃胡月楼的红羊枝杖,让酒楼送了食盒进来,说今晚上不用预备暮食了。” 凌溯道:“暮食不能不吃,让厨司准备几样羹,防着她晚间要用。”说罢快步进了内院。 内院里,这两日正筹备搭建秋千,昨日腾地方,今日已经把架子竖起来了。 甫一进园子,就见居上站在架子下,正仰脸看内侍拴上麻绳。发现他回来,例行客套地打了声招呼:“郎君今日真早。”然后又眯觑着眼,专注于她关心的事去了。 凌溯也不介意,问:“你今日叫了胡月楼的菜色?” 风月狩 第44节 居上随意“嗯”了声。 “那菜呢?” 居上说:“吃完了。” 忽然察觉不大对劲,忙调转视线看向他,拿手比划着,“胡月楼真是越来越不会做生意了,菜色拿这么小的盘子装着,两筷子下去就见底了……我原本想留一半给郎君的,结果发现还不够塞牙缝。” 凌溯凉笑了声,“不是菜少,是小娘子牙缝太大。”然后闲闲地看着她,颇有挑衅的意味。 居上敢怒不敢言,毕竟人家曾经为她偷过贡品,自己把好东西全吃完了,是有点对不起他。想来想去,拍了拍胸脯,“这样吧,我请郎君去胡月楼吃,时间由郎君定。” 她是丰满不自知,那胸口一拍,别样波澜壮阔。凌溯看得老脸一红,忙调开了视线。 最近不知怎么,脑子里时常蹦出很多不该有的想法,以前也没有这样,难道是年纪大了吗? 他不解地自责了一番,嘴里茫然应着,“等我忙过这两日……后日吧,后日休沐,我下半晌早些回来。” 居上道好,暗中却心疼起了自己的荷包。 胡月楼的菜色很好吃,但很贵,一盘红羊枝杖就要六十文。虽然行辕每月会给她提供五千月俸,但她还是有些舍不得。要是请太子的客,挑的肯定都是最好的,少说也得花六七百钱。万一他吃上了瘾,三五日就要来一次,那帐就不敢算了,算起来太惊人。 可心疼归心疼,说出去的话还是得兑现,只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凌溯看她愁肠百结,就知道她小气,负着手道:“上次是你邀我去的乐游原,这次胡月楼我做东,不必你请客了。” 居上一听,还有这等好事?立刻堆起了满脸的笑,“这怎么好意思呢。” 凌溯说无妨,“今日我在秘书省外遇见了右相,他和我提起辛家男子三十纳妾的家规。”说着眼波一转,瓮声瓮气地问,“我想了解一下,辛家的郎子,也要恪守家规吗?” 第48章 温存的体贴。 居上飞快盘算起来, 阿耶为什么忽然同他说起这个,而且还是在秘书省外……不会是五兄的事情败露了,被他知道内情了吧! 有点心虚, 她觑觑他, 见他一脸真诚地发问, 勉强觉得他没有在借机嘲笑她。 但这个问题很尖锐, 她得小心回答,便道:“辛家有辛家的家规,郎子有郎子的家规, 若郎子不是入赘辛家,则辛家的家规对郎子不适用。况且郎君的情况还与别人不同,我总不能要求郎君一辈子只有我一个吧!”但说完之后, 又很好心地例行提醒了一番,“不过郎君, 你想想上次那个粟特人, 还有乐游原的胡姬……那些接近的你的人,可能都是为了刺杀你, 你看多危险!不像我, 知根知底, 父兄又都在朝为官, 我对郎君来说最安全。” 凌溯点了点头,“这话说得很在理。” 居上说是嘛, “那些半道上来的人实在不可信, 为了郎君的安危考虑, 我打算日后为郎君把好关, 坚决不让一个心存恶意的人靠近郎君, 郎君只管放心。” 看吧, 这女郎开始对他产生占有欲了。 凌溯暗自欢喜,有些晕陶陶地想。因为一时太过得意,有些话就壮胆说了出来,但表面还是很威严的,漠然道:“小娘子为什么如此为我考虑?难道对我产生了非分之想?” 居上心道真晦气,这人自大的毛病又犯了,看来战场上太过得意也没有好处,养成了他到哪里都所向披靡的奇怪自信。 就此默认,太惯着他了,于是居上道:“我不是为了郎君,我是为了我自己。你想我们同住在一处,万一人家嫌我碍事,先除掉我,那我岂不是亏大了!为了我自己能够长命百岁,一定要坚决守护好行辕,守护好东宫,顺便也守护好郎君。我阿娘常说,妻贤夫祸少,郎君放心,只要有我一日,我一定将郎君周围清理得寸草不生,绝不让那些心怀鬼胎的宵小接近郎君。” 她说得大义凛然,一副包在她身上的样子,尤其她还要把他发展其他感情的可能扼杀在萌芽之中,就是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吗?听上去好像不是那么有说服力。 凌溯略忖了下道:“其实小娘子不用如临大敌,来历不明的人是很难入太子后宫的,一般良娣和良媛,都是从在朝的官员家眷中选拔。” 居上不说话了,看了他半晌,忽然转过身叫药藤,“我站得腿疼,回去了。” 药藤忙应了,上来搀扶她,她一摇三晃返回西院,明知道他跟在身后,还有意拿捏着腔调对药藤道:“人心不古啊,现在的男子,真不能与阿耶那时候相比。你看阿耶,还是阿娘张罗替他纳妾,他才留下了阿姨。不像某些人,还未成婚,已经想好了要找良娣和良媛。将来少不得左一个胡姬,右一个乐伎,说不定还有昆仑奴……”说着瑟缩一下,“真的好可怕呀!” 药藤带着讪笑,连应都不敢应她。心道小娘子你和太子殿下较劲,能不带上我吗?我一介小小婢女,夹在你们当中很为难。要是惹得太子殿下不高兴了,说不定会宰了我的。 当然,几步开外的凌溯没有将她阴阳怪气的话放在心上,反正已经从她的反对中,提炼到了他想要的精华,别的都不重要。 他慢悠悠踱着步子,边走边道:“我先前说,右相今日去了兰台,小娘子听到了吗?” 居上微微踟蹰了下,明知故问道:“我阿耶上兰台做什么去?难道是几日未见五兄,看望他去了?” 凌溯有点拿乔,进屋后转身在圈椅里坐了下来,舒适地伸了伸长腿,半晌才道:“你猜。” 居上心说猜你个鬼!你跑到这里来,话里有话了老半天,不就是为了带回消息吗。等她开口问他,他又装模作样起来,这种人就是讨厌! 讨厌归讨厌,她也不能舍近求远回去打听,只得好声好气道:“郎君,我很想知道,你快告诉我吧,别卖关子了。” 凌溯这时方勉强说好吧,“我从右相口中探得了一个消息,今日五嫂出门会见了马车上的女郎,彼此唇枪舌战了一番,那女郎放下话,要像男子一样向五郎下聘,迎他入赘胡家。” 居上听得鬼火四起,“她做梦!五兄有夫人,孩子都好大了,入赘她家做上门郎子,简直异想天开!可惜我不在,不能当时对付她,否则一定好好教教她什么是礼义廉耻,偷人东西会挨打。” 凌溯失笑,“你又要打人?” 居上说是啊,“道理说不明白,那就只有拳头最管用。五嫂是个和气的人,平时说话都从来不高声,怎么辖制得住那种女郎!我原本想困住了五兄,她只要不去理会,时候一长那女郎自己没了兴致,慢慢就淡了,没想到她又跑去和人家对阵。结果说又说不过人家,骂也骂不过人家……”这里话还没说完,想起自己之前诓骗了凌溯,便识趣地拿披帛掖了掖鼻子,在一旁坐了下来。 凌溯其人,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记得你上次同我说,是阿婶见五郎太懈怠,想让五郎忙起来,才托我向兰台施压的。” 居上支吾了下,“这不是……家丑不可外扬吗。随意说出去,怕惹人笑话。” 凌溯缓缓点头,“原来我在小娘子眼里,终究是外人。” 关于未婚夫算不算内人的事,她其实也衡量过,最后的答案是不算。 即便是正经成了亲的郎子,都未必事无巨细样样告知他,尤其是事关娘家的。这回让他得知内情,是没与家里人好好通气,要是早说明白,这件事就不会穿帮了。 所以这个问题就略过吧,别去纠结什么外人内人了。她忧心的是另一桩,托着腮喃喃:“这下怎么办啊,都怪五兄,应该将他五花大绑送到五嫂面前,打他个皮开肉绽,让五嫂出气。还有那女郎,她到底要干什么?是想给五兄做妾吗?” 凌溯低头转动一下手上的虎骨扳指,曼声道:“人家说了不做妾,宁愿做外室。” 这下满屋子的人都直了眼,世上还有如此不走寻常路的女郎?到底该说她洒脱呢,还是该说她寡廉鲜耻? 总之凌溯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过问为好,“那些偏门的儿女私情最难办,交给五郎自己解决吧。” 居上靠着椅背感慨:“这世道对男子太宽宥了,要不是辛家有三十不纳妾的家训,他就算把那女郎迎进门,五嫂也没有办法。” 凌溯看她萎靡,觉得现在是个好时机,便乘机问:“你讨厌郎子纳妾吗?将来我要是纳妾,你也会这样义愤填膺吗?” 居上明白了,他是在提前给她暗示,“郎君指的,是正经官宦人家选出来的女郎?” 凌溯点了点头,毕竟胡姬和昆仑奴,一般是入不了后宫的。 这样一来,就不得不面对现实了。如果老老实实说不喜欢他三宫六院,会不会惨遭退还?在行辕这么长时间,慢慢觉得这里还不错,典膳局手艺很好,每月还有高于家里好几倍的月俸,放弃了有些可惜。 就譬如雇主询问你愿不愿意任劳任怨,你一定要说愿意一样。居上权衡了一番,由衷地表示:“如果是世家出身的女郎,我当然没有二话。郎君身份尊贵,纳妾之事无法避免,我对郎君没有别的要求,只求郎君不宠妾灭妻,我就很高兴了。” 谁知凌溯倏地冷了眉眼,“就这样?” 居上诚恳地说:“就是这样。只要郎君保证没人能撼动我的地位,郎君愿意如何扩充后宫,都是郎君自己的事,我没有意见。不过有一件事要先说清楚,我不给别人带孩子,尤其是我自己还没有孩子之前。”说着笑了笑,“郎君明白我的意思吧?” 对面的凌溯早就铁青了脸,他实在没有想到,她除了大胆之外,还有大度的美德。 天底下真有妻子,愿意丈夫随便纳妾吗?还是不计数量,随意往家里带的那种。如果真有,那这位妻子不是活菩萨,就是对丈夫完全没有感情。 他们是奉旨成婚,先前听她说的那些话,他以为她已经产生独占他的念头了,结果经不起盘问,一问就原形毕露了。 只在乎自己的地位,只要他不宠妾灭妻……他失望至极,站起身无声地望了望她,转身从上房走了出去。 居上茫然看向药藤,小声道:“我说错什么了?” 药藤呢,对于太子一直抱着敬畏之心,也从来不觉得开国的太子,像寻常男子一样七情六欲泛滥。 经过冥思苦想后,药藤得出一个结论:“小娘子不带孩子,可能让殿下不高兴了。殿下要的是贤妻良母,你看雍王,不就是皇后殿下带大的吗。” 居上一想,确实有道理,是自己失算了。 那厢凌溯回到东院,对着满案的文书看不进半个字。 长史见他这样,在一旁小心翼翼道:“郎君可是遇上了棘手之处?说出来,臣为殿下参详参详。” 凌溯搁下笔,神情显得有些落寞,半晌方问:“辛娘子进行辕多久了?” 长史算了算日子回禀:“明日正满八十日。”一面觑他,“郎君为何有此一问?” 结果等来了殿下长久的沉默。 长史有些忧心了,说到底他是专管行辕事务的,要是有任何不妥,都得及时向宫中报备。现如今看太子的模样,有苦说不出似的,作为长史官,头一件事就是为殿下排忧解难,便道:“郎君若有疑虑就请告知臣,容臣替郎君想办法。”说着兀自揣度起来,“难道是娘子得罪了郎君,郎君受了冒犯吗?” 又等良久,终于等来太子的回答,“她对我从未上心,我在想,一纸诏书把她困在行辕,对她来说是不是很残忍。” 长史忙说不会的,“郎君一定是误会娘子了,臣看娘子每日高高兴兴的,从来没见她愁眉不展过。且娘子很喜欢行辕,这是娘子亲口说的。” 凌溯摇摇头,把刚才她的那番话告诉了长史,扶着额说:“将来后宫纳多少人,她都不在乎,她这是破罐子破摔了,看来并不是真心与我过日子。” 长史惊喜地意识到,这种细微的小纠结,是情窦初开的表现啊。战场上以一当百的太子殿下,看待生死都是寻常事,如今居然为了女郎的几句话,连政务都办不了了,可见这行辕建得好建得妙,完全达到了陛下与皇后殿下的预期。 所以现在重任就给到长史了,他必须逐字逐句找到突破口,并且很快一语道破了天机,“娘子说不给别人带孩子,其中包含着无尽的无奈和悲伤,难道郎君没听出来吗?” 凌溯怔忡了下,“什么意思?” “您看。”长史舔了舔唇开始抽丝剥茧,“普天之下,鲜少有人像皇后殿下一样大仁大义,愿意抚养雍王长大成人。当然臣并不是说娘子格局不开阔,因为娘子还有一句话作为前提,不能接受在自己有孩子之前,先去当了什么嫡母,这分明就是对殿下抱有私心的表现啊!说句僭越的话,就算是当年的皇后殿下,会愿意接受庶长子,并接到身边抚养吗?女郎们通常是自己有了孩子,才能推己及人,爱护底下庶子……郎君须得先与娘子有自己的嫡子,您还不明白娘子的意思吗?”越说越煽情,叹息道,“娘子不容易啊,她是世家贵女,受的是大贤大德的教养,明知将来郎君前途不可限量,断不会说出让郎君后宫只有她一人的话。娘子是忍着锥心之痛,才表示一切按照郎君心意办的,话虽出了口,心却在滴血,郎君还不知体谅她,臣实在很为娘子不值。” 什么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就是了!凌溯眼前的愁云豁然消散,才发现她寥寥的几句话里,藏着如此刻骨的深意。 他懊悔不迭,“是我糊涂了,当时没听出来。” 长史含蓄地微笑,“现在想明白也为时不晚。郎君须知道,女郎的话都得再三品味,说话时的表情也不可全信,她们会强颜欢笑,郎君懂吧?” 难怪!凌溯想起她那个笑容,当时觉得刺眼,现在越琢磨,越感受到一种灭顶的绝望,原来她一点都不快乐。 至于长史呢,看到太子殿下打结的眉心解开了,暗暗松了口气。 抬眼看看高深的房顶,心里暗叹一句行辕没我真不行,如何把各怀心事的男女凑成郎有情妾有意,全靠他巧舌如簧。 终归这行辕是大婚前的驿站,只要双方有任何一方打了退堂鼓,这门亲事就不成了,那这满园子的人,也就白忙活了一场。尤其太子殿下已经显见地喜欢上了辛娘子,为了殿下,为了这大历江山,无论如何要促成这桩婚事。 从长史这里汲取了信心的凌溯,重新又振作了起来,看灯花变美了,看长史那张胖脸,也前所未有地顺眼起来。 好生反省了一遍,因为身份的缘故,他好像从来不曾体谅过她的苦衷,今日被长史一点拨,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的不足。 这下文书更看不下去了,他吩咐长史及左右:“你们都退下吧。”然后自己登上二楼,站在窗前观察对面的动静。 如今天凉了,窗也不大开了,到了太阳落山后便窗扉紧闭,只能看见屋里烛火透过窗纸,发出淡淡的光。 他犹豫了片刻,大声咳嗽两下,慢慢有人影移了过来,但却没有开窗。 无奈之下,他只好扬声唤她,徘徊的人影很快便露面了,对面的居上扭捏道:“郎君,你受凉了吗,怎么咳嗽起来?” 凌溯感受到了别样的关怀,有别于长史和女史们的面面俱到,是属于女孩子的,温存的体贴,像在心上抓挠了一把似的。 他颊上泛起一点红晕,还好她看不见。嘴上语调仍旧无情无绪,说没有,“清清嗓子而已,不曾受凉。” 那厢的居上,其实很后悔说了那番话。尤其经过药藤分析过后,更加觉得自己不懂事了。 其实当初她与存意谈婚论嫁,就听代掌后宫的贵妃说过宫中的“妇道”,无非是不妒不怨,以丈夫为天。当时因为自己对存意没有任何男女之情,觉得一切都可以接受,但到了凌溯这里,她不知怎么又说出不肯带孩子之类的怪话,如此小家子气,难怪人家不高兴。 在其位谋其政,她决定好好挽回一下,扒着窗台对他说:“我先前的话都是一时意气,请郎君不要生气。” 凌溯心念一动,不由自主握紧了双手。 风月狩 第45节 虽然他是来求和的,但也很愿意先听她几句心里话,便强忍着冲动,淡淡“嗯”了声。 居上见他态度松软了些,庆幸还有转圜的可能,于是再接再厉道:“我想了又想,刚才太任性了,说什么不给别人带孩子……其实郎君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哪怕不是我生的,我也应该视如己出才对。现在我已经想明白了,郎君只管放心地纳妾吧,我一定尽到做嫡母的责任,教养好每一个孩子。我也要学皇后殿下对雍王,阿婶对五兄那样,尽力让郎君后顾无忧……真的,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对面的人却再也不吭声了,即便隔了几丈远,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 居上眨了眨眼,回头看药藤,纳罕地拿眼神询问,又错了吗?难道是不够真诚? 正在她想继续表忠心的时候,他没有再给她机会,“砰”地一声关上了窗,连灯都吹灭了。 第49章 可怜的汉子。 那一声仿佛砸在她鼻梁上, 她惶恐地拍了拍胸,“太子殿下最近愈发喜怒无常了。” 一面说着,一面遗憾地关上了窗户。 药藤和听雨惨然看着她, 三个人都觉得很棘手, 太子殿下果然威严, 一般的话打动不了他。 怎么办呢, 三个人冥思苦想了一番,觉得从他询问郎子是否要遵守辛家家规时,就开始挖坑了。没准同样作为男子, 他觉得五兄二十五岁动了纳妾的心思,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他唾弃辛家家规吗?觉得三十岁纳妾反了人伦? 居上觉得有点冤枉,“我不是表明态度了吗, 郎子不需遵守我们家的祖训,他有想法, 只管去办就是了, 我又不拦着。你们看,这就是伴君如伴虎, 多可怕。我也想好了, 他若是非要挑刺, 想悔婚, 那也没关系,反正财礼不退, 想悔便悔吧。” 药藤呢, 从太子的态度中又发掘出了一点不寻常, “小娘子, 要不咱们反着想, 太子殿下本来就不打算纳妾, 结果你说不在乎,他就生气了?” 这是个新思路,居上觉得这男人矫情得没边,说不定是有思春的倾向了。当然她一点不怀疑,自己肯定是他思春的对象,他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可不就是在使性子吗。 但仔细再一想,又觉得自己可能太想当然了,人家打下了这大历江山,每日忙得像狗一样,分明心怀天下,一举一动都以宗庙社稷为重。这样一个掷地有声的人,会忠贞不二,枕头上永远只躺一个女郎吗,显然不可能。 “人家是太子,将来还会是皇帝。”居上一句话便否定了药藤的揣测。 三个人同时叹了口气,实在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又招太子殿下不高兴了。 算了,想不出头绪便不想了,大不了收拾包袱回家。不过这一晚也怪难熬的,无端醒了好几次,五更时候就睡不着了,爬起身推开窗户看对面,正犹豫要不要喊他两声,没想到那边窗户自发开了。 见她就在窗前,他很意外,立即调整了态度,寒声道:“这么早便醒了?” 居上倒也坦诚,“昨晚没睡好。”顿了顿又问,“你说请我吃胡月楼的,这话还算数吗?” 难道没睡好不是因为惭愧,是因为担心吃不成席吗? 凌溯大感失望,原本想赌气说不去的,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出口,只道:“再议。”便合上窗户走开了。 居上站在窗前愣了会儿,心里猫抓似的。自己不是优柔寡断的脾气,要等到傍晚才解开疙瘩,那这一整日就太折磨了。 打定了主意,立刻裹上披帛追了出去,他恰好还未出园门,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见她跑得气喘吁吁的,很奇怪,许多郁结忽然就散开了。 她来追他,是不是表示她在乎他?看来这女郎不是泥塑木雕,终归是有血有肉的。 居上因追得匆忙,来不及梳妆,乌沉沉的长发披散着,足有齐腰长,衬得脸颊如雪,唇色嫣然。 当然态度绝没有人好看,仰着头道:“你到底哪里不高兴,你要说出来,我才知道你在想什么。昨晚上我没睡好,梦里都在琢磨你为什么生气,话说了一半就关窗,这是你的君子风范吗?” 太子妃和太子殿下吵起来了,吓得凌溯身后的内侍和女史往后退了三步,纷纷低下了头。 凌溯心里自然也不高兴,蹙眉道:“你一大早追出来,就是为了质问我?我怎么没有君子风范了?为什么关窗,你不知道吗?” 居上说:“我不知道。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高兴,那我今日回家去了,晚上也不回来。” “不许!”凌溯气道,“你想尽办法要回去,这行辕有这么不好吗?” 哎呀,敢情天刚亮他就想吵架?居上大手一挥,“闲话少说,我想回去,谁也拦不住我。现在我就问你,你为什么生气。” 凌溯憋闷了一晚上,早也忍不住了,脱口道:“你身为太子妃,太子后宫进不进人,你一点都不在乎。既然如此,这太子妃你别做了,散朝后我便上疏陛下,让你做良娣,做良媛!” 这下居上不干了,“我只当太子妃,你想削我的职,我就致仕。” 两个人气喘吁吁盯着对方,谁也没打算让步。 不过混乱地吵了一番,居上也从中别出了点苗头,试探着问:“你是因为我不在乎你纳妾,所以不高兴?” 凌溯不说话,一副你自己想的架势。 这个最不可能的结果,居然才是正确的答案,居上忽然明白了他的苦衷,他是真的不擅长和女郎相处,对付一个她已经拼尽了全力,再来几个,他怕自己招架不住,所以需要她出面挡煞。 “早说呀。”居上了然道,“我不单可以替你解决胡姬,只要你授意,一切女郎都进不了咱们东宫。所以郎君再告诉我一遍,是你自己不愿意纳妾,对吗?” 凌溯冷着脸,点了点头。 这不就结了,可怜的汉子。 居上龇牙笑了笑,“了解,那就说定了,太子后宫的事,由我一手操办,我不在乎别人说我善妒,一定尽职尽责,为郎君守好枕席,放心。” 短短几句话就冰释前嫌了,你看明明很简单,却弄得晚上两头都没睡好,真是没必要。 凌溯满意了,虽然耽误了一点工夫,但心情很不错。与她错身而过时不忘叮嘱一声:“别回辛家。” 居上回身看他,他走了一程,又扔下一句“明日胡月楼照旧”,居上搓着手,踮足应了声好,见他脚下稍稍一顿,复快步穿过院门,往前面去了。 “平白让我担心一晚上,还怕他生变呢。”居上把经过告诉药藤,又嘱咐她,“替我向柴嬷嬷告个假,我要补上两个时辰的觉,昨晚没睡好。” 药藤还没从她的话里醒过味来,“太子殿下是自己不愿意纳妾?” 居上说:“可不么。全大历的女郎,他就认识我一个,现在让他纳妾确实为难,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不过这人真别扭,将来我一定活得很累,还要费力揣测他的心思……”说着打了个哈欠,重新盖上她的小被子,一面嘟囔,“天气果然凉了,早上冻腿,好冷。”人蜷缩起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待到坊间钟鼓大作的时候,整个楼也嗡鸣起来,她包住脑袋勉强又迷瞪了一会儿,刚要睡着,第二轮来了,不多时第三轮又来了。 结果睡回笼觉的计划失败了,她翻身坐起来,气恼道:“之前在待贤坊,不觉得鼓声这么大,这里怎么格外吵闹?” 外间的药藤进来,把今日要穿的衣裳放在一旁,掖着手道:“这里离钟鼓楼近,还连着乐游原的晨钟,小娘子想睡懒觉可不容易,难怪柴嬷嬷那么爽快便答应了。” 居上叹了口气,瘟头瘟脑下床,反正睡不着了,就让人来伺候净脸梳妆。 坐在妆台前傅粉,她想起询问听雨:“胡月楼的生意很好吧?殿下说明日请我吃席,要不要先去订个酒阁子,免得到时候订不上。” 听雨和边上收拾妆匣的候月笑起来,“殿下请客,小娘子忙着订酒阁子?下订可是要付钱的,到底是小娘子请,还是太子殿下请?” 这么一想,居上立刻就放弃了。反正凌溯身边多的是替他办事的人,只要他还记得这件事,自然有人事先安排好,就别去操那份心了。 这时两位傅母抱了两匹新鲜的锦缎进来,笑着说:“宫中新出的花样子,皇后殿下命人一早送进来,小娘子过过目,看做成什么好。” 居上喜欢漂亮的新衣裳,但对做衣裳的过程并不十分感兴趣。偏身看了看,先是称赞一番,然后对唐嬷嬷道:“近来新做的衣裳,还有好些没穿呢,这缎子先放着,回头再说吧。” 唐嬷嬷却道:“既然是皇后殿下的赏赐,还是尽早做好,等下回进宫的时候穿上,好向殿下谢恩。小娘子可是觉得不知怎么安排才好?依老媪所见,这灯花锦做成间色裙,这三兔纹的料子镶上朱樱的边,做成时下最新的窄袄。天要凉了,再加一层薄薄的丝绵,等霜降的时候娘子就能穿了。” 居上颔首:“还是嬷嬷最仔细,就照嬷嬷的意思办吧。” 同来的柴嬷嬷是总管嬷嬷,比手让女史将缎子搬下去后,温言对居上道:“说起天凉了,殿下每日清早出门,很是辛苦,娘子可曾想过给殿下准备一两样御寒的小东西,暖暖殿下的心?”见居上一时茫然,复又笑了笑,“不用多繁复的针线,譬如一双护袖,一双护膝,或是一双鞋,都可以。就是让殿下高兴高兴,老媪听说今日殿下出门前,与娘子起了点争执,若娘子愿意替他准备上一些小物件,等他回来知道了,一准很高兴……娘子看,怎么样?” 这个要求好像并不过分,居上略一思量就答应了。 不过做鞋太麻烦,从纳鞋底开始,怕是做到入冬她都做不完。想了想,还是做护膝吧,今早出门,两条腿是真冷。要是来得及,连着护袖也一块儿做了,届时送到凌溯面前,伸手不打笑脸人,先前的那点不高兴,还能想得起来? 于是说干就干,从找尺头开始,一切都是她亲力亲为。但因不知道凌溯的尺寸,让人寻了个身量差不多的翊卫,照着人家的臂围腿围测量。然后坐在窗前开始裁剪缝制,要论女红,她是三姐妹中最好的,三婶对她的评价是粗中有细,看着那么大喇喇的女郎,针脚却极其细腻。从上午开始忙碌,中晌连觉都没歇,做到未正时候差不多已经做完了。但光板的护具,看上去欠缺些美感,遂打算在边角绣上两朵细细的小花。 凌溯回来的时候,她手上的活儿还没做完,赶紧让人把门关上,不许他进来。 站在门外的凌溯摸不着头脑,明明出门前已经讲和了,怎么现在又闭门不见,女人的心思真是难猜。 不屈地拍拍门,他扬声道:“我有话对你说。” 居上示意女史不许开门,手上忙碌着,嘴里随口曼应:“我现在正忙,郎君先回去吧,过会儿我去找你。” 但凌溯对她的话存疑,蹙眉问廊上侍立的人,“娘子在忙什么?” 侍立的女史自然不敢随便透露,纷纷摇头表示不知情。 凌溯没办法,只得转身回去了。进了东院,越想越气恼,把满腔郁塞倾倒给了长史,“昨日的误会不是已经解开了吗,她怎么好像又不高兴了?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见人,这是什么意思?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闷在心里,谁知道她在想什么!”边说边掸开了面前的公文,“真没想到娶妻这么麻烦,要不是重任在肩,我宁可这辈子一个人过,也比受这窝囊气强。” 长史讪讪眨动眼睛,掖着手道:“郎君稍安勿躁,臣看小娘子不像有气憋在心里的人,哪一次她不是和郎君直接叫板……”忽然意识到真话可能不够委婉,忙又堆了个笑脸道,“刚才娘子不是说了吗,她正忙,忙完了会来见郎君的,郎君稍等一会儿又何妨。” 凌溯闻言又不悦了,抬眼冷冷看向长史,“你的意思是我急不可待,小心眼吗?” 这下长史惶恐起来,“郎君息怒,臣万万没有这个意思。这样,臣再去打探打探,看娘子是真有事忙,还是接着在生昨日的气……”在太子凛凛的目光注视下,再也不敢多言了,忙转身出门,打算往西院再跑一趟。 结果刚到院门上,就见太子妃娘子捧着一叠物件进来,风一般从他身旁经过,顺便打了个招呼:“长史出去啊?” 长史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进了上房,相隔老远就听见她愉快的嗓音,“看,我做了两样御寒的好东西,你看怎么样?” 坐在案后的凌溯站了起来,看她笑嘻嘻提溜着护袖和护膝向他展示。射干是秋冬最沉稳的颜色,与他平时的公服正相配,还有这流丽的线条,细密的针脚……他忽然有些感动,却又不太敢断定这究竟是不是做给自己的,勉强压制住了心头的激动,淡声问:“是替右相准备的吗?” 是不是不相信幸福来得这么突然?居上道:“我阿耶的用具,自有我阿娘准备,这是我给郎君做的。往后天凉了,早上出门冻得慌,早些保护上,防止你将来老寒腿。” 原本很感动的凌溯,在听到她的后半句话时有点笑不出来了,“小娘子总是有意无意影射我的年纪,你是不是嫌我太老,配不上你?” 看吧,又来了,这男子的自尊心真是脆弱。 这回居上学聪明了,不能和他摆事实讲道理,得挑他喜欢听的说。 “年纪大些好,大些知道疼人呀。”她笑着说,“我就喜欢郎君比我年长,这样我闹脾气的时候,郎君还能迁就我。要是差不多年纪,谁也不让着谁,早晚会打起来的。” 如此一来,他就不好意思和她计较了,甚至那小眼神里带了点婉转的意味,轻轻睇她一眼,欲语还休。 居上忙于展示自己的手艺,把他拉了过来,将护袖套在他手腕上,喃喃说:“冬日拽着缰绳很冷,把袖口收紧,风就灌不进去了。我还拿皮毛给你做了护指,像个小帽子似的盖下来,正好盖住指节……你看,这样多暖和。” 凌溯任她盘弄,她的衣服上熏过木樨,略一抬手便有暗香盈袖。珠圆玉润的女郎,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他能看见她玲珑的耳垂和白腻的肩颈……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得让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难怪男子要娶亲,他暗暗想。军营中金戈铁马,哪有暖玉温香,他的前半生太冷硬了,原来这精妙的女郎,是来救他于水火的。她离他这么近,就像停在了他心上。他慌张,小鹿乱撞,感受到了呼吸困难。当她抬眼看他,坦荡地问“你喜不喜欢”时,他说喜欢。在她听不见处,悄悄加上了一个“你”。 居上哪里知道这男人有这么多小心思,兀自说着:“我不能白让郎君请我吃席,这些护具就算我的心意。”护袖试过正合适,护膝不便动手,便把东西塞进他手里,“你自己戴上,我看看。” 凌溯接过来,退后两步弯下腰,那郑重其事的样子,仿佛手里捧着笏板。 可居上看他穿戴,却有另一番感慨,“你怎么笨手笨脚的,原来只会耍剑吗?” 直起身的凌溯还在低头打量,“我是粗人,怕一不小心把小娘子做的东西扯断了。”一面踱了两步,赞许道,“正合适,手艺很好。” 她得了夸奖,笑靥如花,凌溯忆起定亲之前的几次交集,头一回正式见她,是在辛家的墙外。那时她趴在墙头上,自上往下俯视着他,一露面就如艳阳照进他心里,那时起他就开始留意她了。 现在她在他身边,替他做护具御寒,他抚了抚那护膝,边沿上还绣着小小的花,这花是不是代表她自己,要朝夕与他共相随? 他心下暗自满意,大概因为想得太多,周身都在冒热气。 微扯开领口,也没舍得将护袖和护膝摘下来,略带煽情地说:“多谢你,这样为我着想,以后我每日出门都会戴着,像小娘子在我身边一样。” 居上呆了呆,发现这人像吃错了药似的。他一定是觉得她这样做,是对他有意吧? 善于感动自己也不是坏事,省了她好多手脚,居上乐呵呵说:“不客气,但愿今岁寒冬腊月里,我的真心能温暖郎君。” 边上的人听得寒毛直竖,这两位,真是一个赛一个地肉麻。 凌溯的心要化了,又进一步试探,“娘子进行辕快三个月了,我一直想问你,是否适应东宫的规矩,住得安心不安心。” 风月狩 第46节 居上说很好,“因为有郎君在,我的人生多了许多乐趣。”如果吵架也算的话。 凌溯抿出了一点笑意,居上这才发现他颊上居然还有梨涡,越是盯着他看,他就越有少年般腼腆的气韵。 怎么会这样,这二十五岁的男子,好像一点也不显老啊。 凌溯呢,羞涩之余仍在庆幸,彼此终于开始交心了,起码他是这样认为的。 快看她专注的眼神,眼神中透出迷惑、欣喜和渴望,不会对他产生什么想法了吧! 他心头突突地跳,艰难地吞咽了下,滚动的喉结,应当也别样迷人。 好在长史是个有眼色的,发现当下不宜有外人在场,悄悄挥了挥手,把人都遣了出去。这时上房中只剩下他们俩了,到了这一步,就算发生些什么,也是理所应当的。 凌溯毕竟是男人,无师自通般循序渐进,温声问:“娘子为什么总看着我?当初第一次见到我时,心里是怎么想我的?” 居上惊喜地发现,问题轮流转,今天终于轮到他来问她了。 于是真诚地回答:“那时候的你,真的好黑啊!” 第50章 孤本来就白净。 凌溯那亟待化水的眉眼, 在听见她说出这句话后,立刻凝结成了冰。 他有些不敢置信,“你……你……只觉得我黑?” 居上说是啊, “我那时就在想, 郎君怪不容易的, 从北地到长安, 一路到底经历的多少磨难啊,把原本尚可一看的脸,糟蹋成了那样。” 凌溯的热情像泼进了沙子里的水, 倏忽就蒸发殆尽了。暗想这女郎审美不怎么样,遇上陆观楼、凌凗之流一见倾心,见了他这等容貌, 竟只是“尚可一看”,悲哀! 退后两步坐进圈椅里, 他不自觉摸了摸脸, “那时确实辛苦,从上年入冬起南征, 风餐露宿连一顿好饭都不曾吃过, 脸上的皮脱了两层, 直到入蒲州, 才慢慢长好。可是……北地军是威武之师,一路过关斩将, 要的是战绩。不像你们长安的兵, 个个养得细皮嫩肉, 听见刀击盾牌, 就吓得浑身酥软。” 他看不上长安的公子兵, 话里话外讥嘲长安郎君们小白脸, 由此可见太子殿下的自信分明受到了重创,连眼里的光也暗淡下来,不由让居上有些懊悔。 虽然他上回在乐游原一点没给她留面子,自己却是奔着过日子的目标去的,要是太不近人情了,恐怕太子殿下要拿乔。 于是她又调转了话风,温存道:“不过后来我去左卫率府求见凌将军那回,郎君现身时,倒是和之前不一样了。像我,往年去洛阳外家凫水,大夏天暴晒几日,须得花上好久才能白回来。那次见到郎君,郎君忽然换了个人似的,难道是出入都打伞的缘故吗?” 说起打伞,便有些不好意思,这些都是左春坊安排的,他嫌累赘,推辞了几次,但底下人不为所动,因为太子出入,本来就有一定规制。 大男人一个月没晒太阳,不是值得炫耀的事,遂凛然道:“孤本来就白净。”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忙又来补救,“我一时忘了,脱口而出,不是有意咒你,你不要多心。” 所以女郎就可以不讲理,孤家寡人,历来是上位者的自称,怎么到了他这里,就变成了对她的诅咒。她言之凿凿,成了一种禁忌,他偶尔忘了,会招来她可怕的瞪视,自己居然还会觉得对不起她,可真是怪事。 然而怎么办呢,她已经是钦定的太子妃了,且彼此又都没有换人的打算,只好继续凑合。好在她没置气,忽然蹦出一句话:“将来我们的孩子,肯定也是白白净净的。” 自从上次凌溯拜过送子观音后,孩子这个话题就变得很平常了,这对未经人事的未婚夫妻,爽快地体会到了一点为人父母的快乐。两个人并肩在圈椅里坐着,凌溯对未来已经很有实际规划了,“宫中要兴土木很麻烦,到时候让人在这里挖个池子蓄上水,就不用大老远跑到外家去了。” 话说完,那颗灵巧的脑瓜子里,又对前传浮起了细腻的想法。他瞥了眼她搁在腿上的手,想去牵一牵,又因为不太方便而作罢了。 既然强攻不得,那就智取。他略沉吟了下,缓缓同她说起官场上的事,“以前麾下的一员战将,升任了折冲都尉,今日本来要邀我赴烧尾宴的,被我给推了。” 居上随口道:“既然是旧部,郎君为什么不去?让人说太子殿下拿大,请不动了。” 然后凌溯目光幽深地望了她一眼,“你不懂,彼此太熟就没有避讳了,他们常说我连女郎的手都没摸过,动辄要往我身边安排歌伎。可我记得娘子说过的话,那些来历不明的人,不知怀着怎样的目的接近我,我不能冒这个险。至于没摸过女郎的手……他们要笑话便让他们笑话去吧,我不在乎。” 居上听罢,当即雪中送炭,一把抓住了他,“要摸女郎的手有什么难,我就是现成的女郎。郎君感觉如何?有什么不一样吗?”嘴里说着,却发现他脸红起来,红得滴血一样,让她叹为观止。 真的只是摸下手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功效?上回射箭的时候明明也握过,当时并没发现他这么紧张,今天这是怎么了?原本居上是大而化之的性格,但他这么一羞赧,自己也被带累得不自在起来了。 小小的方寸,却有大大的乾坤,其实摸手和握手,真的不一样。 一点点碰触,战战兢兢,心痒难耐。他从她满把的抓握里退出来,微缩了下,又试探着接近,在她指尖流连,弄弦般,打算重新认识她。 这双会翻云覆雨的手啊,原来如他想象的一样柔软。她是一捧雪,一掬云,她是停留在云端的如花美眷,让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感动,仅仅只是指尖的接触,他就连将来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居上呢,看他那样若即若离,心跳忽然隆隆。不是害羞,与害羞无关,是一种从尾椎慢慢升腾起来的发毛的心情,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鸡皮疙瘩林立,因为他的缠绵抚触,让她产生了想揍人的冲动。 她惶恐地看着他,他眼睫低垂,专注地凝视她的手,想将她合进掌心里。 可是没等他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她忽地把手缩了回去,气哼哼道:“你摸就摸,摸得那么风情干什么?你说,你脑子里是不是在想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勾引我,我就对你不客气。” 前一刻还沉浸在温情脉脉里的凌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他茫然张着手,那修长的五指看起来像他的人一样无措。 他不明白,明明未存亵渎之心,怎么到她嘴里成了那样?还是……她在向他暗示什么?勾引这个字眼好暧昧,同住两个多月无事发生,难道是自己太过正人君子了? 反省,纠错,恶向胆边生。他忽然斗胆,想像赵王家宴那日一样把她欺到墙角,好好吓唬她一下。 可是不敢,并不是怕她再次挥拳,是怕惹她恼火之后,她又闹着要回辛家,到时候两边大人责问,他不好交代。 无奈地望望她,他只得东拉西扯:“我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居上戒备地看着他,慢慢摩挲着自己的右手,“什么事,说来听听。” “你不是问我何时请期吗,”他正色道,“我前日同阿娘提了,阿娘命司天监排了日子,开春二月十二,上上大吉。这两日宫中预备请期礼,等预备好了就登门问过右相与夫人,只要没有异议,应该就是那一日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居上长出了一口气,“总算要修成正果了。” 凌溯心头却一片萧索,这女郎嘴上说要嫁给他,但这是要嫁他的态度吗? 手中空空,心中也空空,他咽下了喉头的苦涩,勉强笑道:“我已经命人定好酒阁子了,在胡月楼最好的位置,坐在阁内就能看见楼中歌舞。” 所以事事都很遂心愿啊,居上由衷地说:“郎君真好。以前我有点怕你,但相处日久,才发现郎君如此贴心。” 好吧,听起来真受用。感情嘛,就得在鸡飞狗跳中慢慢升华,急进不得。 凌溯很善于自我开解,换个立场思量,这位以阅历丰富为傲的女郎,其实并没有她自以为的那么老练。不管是高存意也好,陆观楼也好,或者是凌凗,她要么是被动接受,要么是自己胡思乱想,所以当搬进行辕之后,她很多方面青涩木讷,她没有真正动情喜欢过谁。 而自己,不论做什么都全情投入,所以要论开窍,自己比她快。就像刚才这样暧昧的气氛,人都已经清了场,她还有本事弄得不欢而散。若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他有信心她很快便会回应他的,到时候郎情妾意蜜里调油,未来指日可待。 居上看他暗自眉飞色舞,不知他又在琢磨什么,欣喜都从眼梢淌出来了。 反正不管那许多,宫里准备请期了,这样的喜事,正好喝一杯庆祝庆祝。 要送他的东西已经送完了,自己也该预备下明天的行头,便起身道:“郎君忙吧,我先回去了。明日你要早些回来,下半晌楼里有好看的歌舞,去得太晚宵禁了,来去就不方便了。” 所谓的宵禁,是坊与坊之间不通行,落日之后三十八条纵横的街道上开始有武侯巡视,但各里坊内还是可以走动的。 胡月楼的好处是建在了东市旁的平康坊,没有息市的困扰,凌溯不以为意,“宵禁了便留宿在楼里,听一夜笙歌,也是一桩美事。” 可居上有自知之明,自己多喝了几杯上头,要是对他做出什么不恭的事来,那就尴尬了。于是甚有贤妻风范地劝谏:“太子留宿胡月楼,会被御史弹劾的。有我在,不能让郎君犯这种错。”说罢又笑了笑,方出门回西院去了。 忙了一整日,到这时才顾上喝茶,休息了片刻又出门看新架的秋千,乘着暮色坐上去荡悠,身体飘飘然,思绪也飘飘然。 忽然想起先前摸手那事,她扭头对药藤说:“你有没有发现,太子殿下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觉得他老树开花了,有时候别别扭扭的,啧,会往歪处想。” 药藤站在架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推她,听了也不觉得稀奇,“毕竟小娘子入行辕快满三个月了,三个月朝夕相处,小娘子又长得这么美,太子殿下若是对小娘子没有想法,那不是小娘子失败,是太子殿下异于常人。” 就是说嘛,看来他对她生出觊觎之心,也是人之常情,充分说明自己魅力非凡,郎子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如此一想简直痛快,自己风采不减当年啊! 药藤又来打探,“那小娘子喜欢太子殿下吗?” “喜欢呀。”居上不加掩饰地说,“要是不喜欢,早就回家找阿耶了。” 药藤又压低声问:“那比起赵王世子呢?” 居上想起秋狩那日,赵王世子带着未婚妻出现,言谈举止还是原来的模样,但居上的心境却不一样了。 别看她有时候大大咧咧,但她懂得带眼识人, “他很和气,与我结亲,会对我很好,与窦娘子结亲,也会对窦娘子很好。” 她话没有说透,药藤却听明白了,一个对谁都很好的郎子,过起日子来,其实不如想象的那么顺心。 药藤很有看破红尘的大彻大悟,“所以和太子殿下联姻,才是最好的安排。太子殿下不多情,能给小娘子尊荣,还让小娘子辖制后宫,这种郎子已经无可挑剔了,是吧?” 可不嘛!药藤之所以能成为她的膀臂,就是因为太了解她了。人生啊,经常不合常理,那个出场不曾令她想入非非的凌溯,居然成了最合适的人,你道奇怪不奇怪?他不一定最合心意,但他起码授意她清扫后宫,单是这种信任,就比一般郎子强。 转头望向东院,灯火升起来了,照得檐下一片昏黄。这秋日的天气有了凉意,傍晚时分秋风清冽,拂在脸上很舒爽。 原本还想多坐一会儿的,可惜候月追到秋千前来催促,“时候不早了,小娘子回去吧。万一受了寒,明日可吃不成胡月楼了。” 居上没有办法,只好回来盥手用暮食。待洗漱好了上楼,仔细查验过明日要穿戴的衣裳首饰,方上床睡了。 隐隐约约,梦里飘荡起一阵埙声,古朴悠远地,倾诉着玉门关外的落日孤烟和苍凉大漠。 这种雄壮直扣心门,等闲是睡不着了,居上支起身子分辨方向,听了半天,似乎是从东院传过来的。 挣扎着爬起身推窗观望,果然对面楼上还点着灯。灯在远处,人在近处,灯光把人影投射在窗纸上,只见一个挺拔的侧影坐在窗前,手里捧着埙,正低头吹奏。 居上看呆了,万没想到擅长舞刀弄剑的太子殿下,居然还会这种厚重的乐器。 那厢睡得迷迷糊糊的药藤摸黑过来,嘴里嘀咕着:“谁啊,这么深的闺怨……”待看明白,马上又改了口,“殿下还会吹埙呢……一定是想起了军中岁月和北地生活,听上去真是雄浑苍凉。” 居上看了她一眼,腹诽她见风使舵,药藤咧嘴笑了笑,“刚才我睡得发懵,听错了。” 不过吹是吹得真好,好得让人忘了困意。居上生在长安,长在锦绣丛中,从来没有见识过塞外的壮丽。今夜从他的埙声中,仿佛亲身走过一回,半夜被吵醒,也值了。 看来太子殿下也算有才情的人,有才情让人更欲亲近,居上想好了,明日一定要早点起床,向他讨教讨教吹埙的要领,结果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开市的时间。 满长安的钟鼓声开始报晓,迎着喷薄朝阳连成一片,震醒了四野垂雾的长安。一排鸦雀飞向远处的山峦,一个仰冲,化作了天际小小的黑点。 居上在行辕的生活,每日都按部就班,辰时三刻用过了早饭,剩下无非是读书,习学一些关乎妇容妇功的文章。 傅母有时候会与她说一说北地的旧事,因凌氏原本和高氏连着亲,凌氏的规矩在北地大族中算很严苛的。如今新朝建立,又有礼部专人制定新朝的礼仪,宫中传出话来,太子殿下的婚期就在年后,等再过两日,就有礼部司和皇后内仆局的人来,教导小娘子朝奉宗庙和应对官员拜贺的仪节了。 可见太子妃不是她想象的这么好当,这行辕中的一切原来只是打个前战而已,后面真正庞杂的宫廷礼仪还不曾来,听得居上一阵心惊。 柴嬷嬷见她彷徨,笑着宽慰:“小娘子这样聪明的闺秀,学习那些大礼也不难,先别把自己吓着了,且放宽心吧。” 正说着,候月提裙登上了廊亭,手里托着个长生结,送来给居上过目,“外面有人把这个交到门上,说让转交小娘子。” 很寻常的一个长生结,拿五色丝编成,乍看没什么特别。居上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两眼,却莫名觉得眼熟起来。 边上有人打趣:“莫不是殿下让人送回来的?” 居上越看越不对劲,猛然想起,这不是上年端午,她编给存意玩的吗。可存意还在修真坊关着,这东西到底是怎么送到行辕来的? 和药藤交换下眼色,药藤也明白过来了,仓惶地看向自家小娘子。 居上站起身问:“送结的人呢?走了吗?” 候月说早走了,“门上接了东西,让人查验过才送进后宅的。” 居上心里一阵乱,连书也看不成了,摆手让傅母和女史退下。自己捏着长生结,转了半天圈子,边转边喃喃:“不会是存意让人送来的吧!他活得不耐烦了?” 存意那人,为江山流泪之余,还有半脑子风花雪月。说不定得知她和新朝太子结了亲,以为她是受人胁迫,被强取豪夺了,才想办法让人送这个来,以表旧情未了。单是这样也就算了,如果是外面有人想借这件事搅乱这场联姻,让阿耶为难,让凌溯难堪…… 想到这里便站不住了,转头吩咐药藤:“去给家令传个话,我亲自去接殿下下值。” 药藤脚下站了站,“小娘子要告诉殿下吗?存意殿下是不是死定了?” 居上也想过这个问题,换成一般女郎,接了这种东西大概会隐瞒下来,还得顾全那个婆婆妈妈的竹马。但居上觉得这样不行,她看不透其中是否有深意,自己是坦坦荡荡的,没有必要往脸上抹黑。 “存意要是还在修真坊关着,就死不了。”她低头又看看这结,凝眉道,“门上查验过,瞒不住。从别人嘴里泄露出来,完的就是我了。” 风月狩 第47节 药藤忙道是,匆匆去前面传了话,家令当然不会阻拦太子妃接太子下值,忙让翊卫赶车来,自己亲自护送,把娘子送到了宫门前。 一重重禀报进去,内侍小跑着进了少阳院,见到案后的太子叉手行礼,向上呈禀,说辛娘子在望仙门前等着殿下。 凌溯手上的公务来不及处置了,何加焉很有眼色,不等吩咐便道:“郎君只管去吧,臣将东西收拾好,送进行辕。” 凌溯后顾无忧,便进里间脱下公服,换了身衣裳。再出门时,千山翠的圆领袍上束了银蹀躞,已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打扮。 何加焉见了,笑道:“郎君这身儒雅,像个读书人。胡月楼里已经安排了太子亲卫,郎君难得与娘子一道出门饮酒,就喝个尽兴吧。”一面亦步亦趋引路,将人送到了含耀门上。 那厢坐在车内的居上打帘朝外探看,远远见凌溯穿过长桥过来,日光下的郎君丰神俊朗,抬眼望见她,唇角只浮起一点笑意,便有蜜糖漫上身来。 走到车前,他的语调里带了些微得意,“时候还早,小娘子就等不及来接我吗?” 居上顾不上和他斗嘴,一把拉过他,将长生结放在他手上。 他垂眸一看,眼睛忽地亮了,嘴上却很嫌弃,蹙眉道:“这种东西,回家再给我不行吗,何必特意送来……” 居上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臆想,“这不是送你的,是我上年送给存意的。” 凌溯闻言,笑容一瞬冷下来,眼里也浮起了严霜。 第51章 真绝色。 “送出去的东西, 为什么又回来了?” 很好,他没有扭曲她和高存意藕断丝连,已经很让居上满意了。 居上这脾气, 从来不受冤枉气, 你要是上道, 好好说话, 她愿意耐着性子和你解释。你要是上来便做出一副受害者被辜负的样子,她可能会赏你一拳,然后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留你在风中痛哭流涕。 “所以郎君不会误会我,对吧?” 凌溯看了她一眼,“误会你什么?误会你与高存意旧情未了?要果真旧情未了, 你不会特意送来让我过目。” 居上问:“那现在怎么办?有人把这东西送到行辕,分明没安好心, 是不是想构陷我, 让我不能与郎君成亲?” 凌溯道:“这是白打算盘,区区一个长生结就想扰乱视听, 也太小看我了。”说罢将结掖进腰带里, “这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一切交给我就是了。” 说起来, 定亲这么长时间,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宫门上接他, 很有家常的温暖。且居上是个知道轻重的女郎, 这样焦急地与他商量对策, 从另一个方面也可说明, 她还是十分在乎他的。 推断一番, 感动了自己。他仰首看太阳, 日正当空,遂关切地问:“小娘子用午饭了吗?” 居上摇摇头,“晨食用得晚,我收到这长生结就赶来找你了。”说着还有些不放心,“这个东西莫名送到行辕,当真没事吗?要是有人借题发挥,会不会影响我阿耶,影响你?” 他心中有数,安抚她不必慌张,“不过一个长生结,只要你一口咬定没见过,没人敢说是你做的,就算闹到圣上面前,也不用怕。”说罢又调转话题言归正传,“既然没用饭,这就上胡月楼去吧,反正酒阁子已经订好了。” 居上抬手抿了抿头发,“我来得匆忙,连衣裳都不曾换呢。等我回去梳妆好,再赴郎君的约。” 凌溯善于从小细节中发现蛛丝马迹,她嘴上虽然不服软,但字里行间那种少女怀春的感觉呼之欲出。因为要赴他的约,所以得打扮漂亮,他有预感,距离两情相悦,仅有一步之遥了。 于是他体贴地说:“我不在乎你打扮不打扮,就这样去,也不会丢了我的脸。” 居上心道真是个自大狂,女孩子打扮得美不美,只关乎自己的颜面,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这样自以为是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实在懒得和他计较,遂吩咐赶车的翊卫回行辕,抬手放下了帘子。 也罢,女郎决定的事,千万不要试图对着干。好在新昌坊距离宫城不算太远,她想回去便回去吧。 马车在前面走着,凌溯在后面策马慢慢跟随,这些年总是来去匆匆,鲜少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候,才发现从宫门到行辕的这段路上,初秋的风景已经如诗如画。枫叶红了,掩映着坊内的翘角飞檐,因一路都是王侯将相的宅邸,有别于喧闹的东西市,即便是从坊道上穿行,也能品出一种大气沉静的美。 身后马蹄笃笃,郎将赶了上来,压声唤郎君。凌溯从腰封里掏出长生结,扬手一抛。郎将接住了,很快勒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还有闲心隔窗打探,“如果现在朝廷放了高存意,他来找你,让你跟他走,你会怎么办?” 窗上的纱帘打了起来,居上说:“让他快走,别给自己惹麻烦。我们既没定亲,也没海枯石烂,他打算带我去要饭吗?” 看吧,清醒的女郎果然让人放心。 凌溯端端坐在马上,气定神闲地追问:“所以我和他任你选,你一定会选我吧?” 无论如何他还是有些介意的,虽然未婚妻跑不掉了,但前任与现任是永恒的话题,通常谁更在乎这段感情,谁就会经常问及。 她对高存意没有男女私情,凌溯知道,但架不住高存意对她一往情深。况且落难之后更没有别的选择了,那么居上的态度对高存意来说便尤为重要。对于这种将他的未婚妻视作全部的人,他就算再放心,也不能不引起重视。 居上呢,觉得这种问题实在很无聊,男人有时候比女郎还麻烦,因此多少带着点敷衍,“嗯”了声道:“除了郎君,我谁也看不上。” 他满意了,骑在马上的腰肢愈发摇曳,欢喜不敢上脸,便从小动作里泄露出来。 车内的居上托着腮帮子思量,她遇见过三位不一样的郎君,给过她或深或浅不一样的感动。到最后来了个凌溯,一道诏书强制把两个人捆绑在一起,干脆没得选了,每日吵吵闹闹的,好像也不错。 自认为历尽千帆的居上得出一个结论,爱情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一旦放低要求,勉强也能凑合。 何况这纠纠武夫,实在也有一点可取之处。 她转头问凌溯:“郎君,昨晚我听见你吹埙了,你是想起了故人吗?玉门关外,有你牵肠挂肚的人?” 凌溯心道不是人人都有多姿多彩的过去,不过是想在她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长处,扯什么故人。 他控着马缰,曼声道:“玉门关外无故人,睡不着,吹着玩而已。” 居上谄媚地说:“吹得真好,等你有空了教教我,好不好?” 凌溯听后心头一跳,“你真要学?” 吹埙和射箭可不一样,指法之外,还有嘴唇吹气的诀窍,光是设想一下,便让他口干舌燥。 居上哪里知道他的想法,耿直地点头,“我以前曾见过一个西域的游侠,坐在城头上吹埙,那时就羡慕这种气度,立誓将来要学。” 凌溯说好,“你什么时候想学,什么时候来找我就是了。” 本以为他又要借机刁难,却没想到这回答应得如此爽快。居上不由侧目,迟疑道:“郎君有什么条件吗?是不是曾经暗暗喜欢过谋个女郎,那女郎最近入长安了,你想给她安排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要我帮忙?” 所以女孩子的想象力就是丰富,想得越多,越害怕失去他。 关于私德方面,她是永远不需要为他操心的。凌溯坦荡地说:“你放心,我没有喜欢过任何女郎,也没有半个红颜知己。我是个务实的人,不该动的心不会动,若是动了,就必须与之过一辈子。” 这话就值得再三品砸了,事分两面,大致来说,他是个靠得住的郎子,不会随便胡来。但若像五兄似的走了神,很有可能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到那时可就麻烦了。 居上沉默地看他一眼,放下了垂帘。 凌溯则将她的反应,理解成已经明白他的苦心了。如此深情的告白,她总算知道自己的地位是无可撼动的了吧!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她永远是他心中的第一位。他从来不做无用功,值得他花这么多心思的,世上只有她了。 于是两下里各怀心事,就这样一路无言回到了行辕。居上下车后便直回内院换衣裳去了,留下凌溯在前面等着,顺便查问长生结出现的经过。 门房仔细回忆后,据实道:“那人没什么特别之处,很寻常的打扮,看着像个脚夫。略带了些东都口音,送完就走了,没有多说一句。” 长史道:“臣已命人暗中查访城中脚店和邸舍,先找到此人,再行深挖。” 这里正说着,先前派出去的郎将到了门上,脚步匆匆进来回禀:“卑下盘查了修真坊一线所有的武侯铺,这半个月来,不曾有人探访过高庶人。庶人目下还在院内关押着,卑下问过送饭的卒子,据说一切如常。庶人每日例行要书之外,在园子里种了好些菜,闲来蹲在菜垄上捉虫,还喂了两只鸡。” 凌溯不由哼笑,“他还真悠闲过上日子了。”略沉吟了下又吩咐,“着人盯着修真坊,坊中若有异动,不要强行压制,立刻回来禀报。” 长史有些迟疑,“万一高存意有潜逃之心呢?” 凌溯道:“那就让他逃。前朝余孽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助他出逃的人,不过是想在圣上面前拆我的台罢了。” 可见是一环套着一环,高存意若一逃,则太子殿下再无颜面可言,储君对朝政的把握能力,也就值得怀疑了。 长史明白过来,“殿下是想让这烂疮彻底发作,还有长生结……莫非是有人隔山打牛,想挑拨郎君与右相之间的关系?” 凌溯笑了笑,没有多言,只是吩咐郎将:“照我的话去办,悄悄行事,不得对外宣扬。” 郎将道是,领命去了。 长史正想询问娘子出入怎么安排,抬眼就发现太子殿下走神了。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太子妃娘子穿着一身嫩鹅黄的襦裙,挽着水龙吟的披帛。眉心一点朱殷的花钿,把人点缀得生动可爱。 长史知道,这种时候再谈政事不合时宜,忙低下头,退让到了一旁。 居上从凌溯面前经过,完全没想过问他好不好看,自顾自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走吧。”脑子里充斥的也全是胡月楼最新的菜色,去年加了紫苏的通花软牛肠让她惦记到今日,不知今年入了秋,有没有发掘出螃蟹的新吃法。 凌溯本来等着她来询问,然后顺势夸上两句的,结果她根本不在乎他的看法,倒弄得他有些失落了。 他只好对着她的背影说了句:“小娘子今日的衣裳很好看。” 居上闻言,回头摇了摇袖子,“宫里送来的新花色。”然后由药藤搀扶着,坐进了马车。 待要出发,药藤却被长史拉住了。长史表示:“今日太子殿下约娘子吃席,药藤小娘子就别去了。” 药藤知道,那二位需要独处,但自家小娘子身边没人伺候,万一有什么事,谁供她差遣? 正想提出异议,长史说:“有殿下。” 药藤迟疑了,心下仍觉得彷徨。 长史看出来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这也是为药藤小娘子好。你想,饥肠辘辘站在一旁服侍,那是何等的折磨,总不见得殿下请娘子吃席,药藤小娘子一道坐下吧!再者,人家未婚小夫妻有体己话要说,你插在中间不方便。到时候大有可能被打发出来,又无处可去,只好蹲在门外硬等,人来人往的,多难看!” 如此一分析,药藤顿觉有道理,“我还有两片花样子不曾绣好,今晚上绣完它。”说着快步回去了。 居上是抵达胡月楼后,才发现药藤没跟来的,下车都由凌溯上前搀扶。花团锦簇中见一俊雅郎君向她伸出手,说实话,那一刻满足了女郎的虚荣心。 指尖搭在他掌心,稍稍借一点力便下了脚踏。站定之后四下望望,这胡月楼繁华一如既往,只是听说之前的掌柜与前朝多有勾连,现在老板换了人。掌勺的铛头没有变动,另外新雇了北地有名的厨子,所以许多新贵喜欢上这里宴请宾客,其热闹程度,更胜从前。 酒博士上来引路,将他们引进这繁华所在,刚迈入门槛,迎面就遇见了徐国公。 对方说“诶”,后面的话没来得及出口,便被凌溯打断了,“都是酒客,不谈身份。” 徐国公心下了然,转而向太子身旁的女郎叉手,笑着说:“家下夫人中秋宴后常说要拜会娘子,又怕扰了娘子清净,不敢随意登门。” 居上欠身还了一礼,“客气了,实不敢当。” 大家打哑谜般虚与委蛇了一番,太子毕竟与一般勋贵不一样,要是宣扬起来,难免扰了大家的雅兴。届时喝不痛快也玩不尽兴,酒阁子会变成会客场,有数不完的拜会和寒暄,那这顿饭也就吃不踏实了。 徐国公是聪明人,没有过多纠缠,比手请他们先行。 凌溯和居上复又跟着酒博士往前,远远就听见丝竹之声绕梁。楼中巨大的舞台上,舞姬正挥着长长的飘带跳飞天舞,舞台周围坐满了兴致盎然的宾客,他们要想穿行,须得通过稠密的人墙。 凌溯怕她丢了,想也没想便牵住了她的手。有过几次接触,不像第一次那么别扭了,他甚至能够感觉她紧紧的回握,心头不由一阵甜蜜,还没喝酒就醺醺然了。 居上的快乐则很纯粹,她兴奋地拽他,“郎君你看,中间那舞姬跳得真好,长得也好看。” 她从不吝于对别人的赞美,除了对他。凌溯顺着她的指引瞥了一眼,“有什么好看,嘴那么大,一口能咬掉人的脑袋。”说着把她拉出人群,顺着楼梯上了二楼。 凌空的廊庑上,许多打扮入时的男女凭栏观望,一路行来,还遇见好几个穿着袒领,花枝招展的女郎向凌溯抛媚眼。 居上警觉地将他护在身后,一面回头叮嘱他:“到了这种地方,眼睛不许乱看,会引人误会的。” 其实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长安的男子,有几个不知道这平康坊!平康坊建在东市边上,也是北里名花聚集的坊院。大白天的,外面阳光正好,这胡月楼里却是灯火稠密,人影幢幢。虽说主要以款待酒水歌舞为主,但宾客多而杂,不能限制有人趁机招揽生意。这种时候就需要正义的女郎护持了,不能让那些莫名其妙的人接近郎子。 居上知道护食,凌溯作为未婚夫,感到非常安慰。她切切叮嘱,他点头不迭,直到酒博士将他们引进酒阁子,两人方才松了口气。 酒博士笑道:“近日新请了一帮龟兹伎乐,来赏看的宾客比以往多了些,慢待贵客,还请恕罪。”一面将酒签子送到他们面前,“贵客要些什么酒菜尽管吩咐,小人传话给铛头,先替贵客预备。” 凌溯懒得啰嗦,只道:“挑拿手的上,酒要清淡,小娘子觉得适口就好。” 酒博士忙应一声是,抱着酒签子退出去张罗了。 风月狩 第48节 居上推开窗,这里正可看见下面的景像,那舞台一圈拿金碧辉煌的屏风围了起来,楼顶巨大的吊灯照射着,台上的每一个舞姬都闪闪发光。 供人欣赏的舞乐,没有任何淫靡之气,台上跳得专注,台下捧场鼓掌。一般见不得光的艳舞,有他们专门的包房,这点酒楼的老板是严格遵守规则的,因此就算年轻女郎来赴宴,也没有什么可忌惮。 居上欣赏的那个乐伎是领舞,技艺了得,高高跃起来,滞空的一瞬把身子倒扣成了一个环,骨骼的柔软程度让人叹为观止。 她激动地拍手,“啊,我要抛钱!她跳得真好!” 凌溯对歌舞一向没有多大兴趣,他拿指尖拨了拨案上供着的几支花,“吹拉弹唱聒噪欲死,你不觉得吵么?” 居上道:“到人多的地方来,不就是图个热闹嘛!”说罢想起他先前的评价,仔细又朝台上看了两眼,“你怎么说人嘴大?哪里大了……” 凌溯嫌弃地调开了视线。 居上发现这人真是没什么审美,他也理解不了长安的急管繁弦。对于当权者来说,清心寡欲固然是高尚的情操,但生活没有半点调剂,未免也太枯燥了。 “你不觉得那种肉嘟嘟的唇,擦着口脂很好看吗?我是个女郎,我都要被她迷晕了。” 凌溯的语调里带着庆幸,“还好你是女郎。” 要是个男人,以这种见一个爱一个的性格,怕是要出大事情。 居上觉得他又在影射她,鼓着两颊道:“我长了一双善于发现美丽的眼睛,和你不一样。”一面又指指另一个舞姬,“那你说,穿绿裙子的女郎好看不好看?” 凌溯照旧不赏脸,“我看不清她的眼睛。” 言下之意就是嫌人家眼睛小,居上叹息不已,“那是丹凤眼,古画上的美人都长着这种眼睛。” 凌溯嗤之以鼻:“画画的人一定没见过真绝色。” 居上简直忍不住想讥嘲他,“你见过真绝色?整日横挑鼻子竖挑眼!” 对面那双沉沉的眼眸望过来,什么都没说,但无限深意,全在那定眼的凝视中了。 第52章 酒后无德。 这眼神是什么意思嘛, 莫不是…… 居上有点心慌,抬手掖了掖领上袒露的那片皮肤。这人笨嘴拙舌,但眼风倒很灵敏, 这样欲说还休地望着她, 是不是想说绝色就在眼前, 所以看不上那些舞姬? 清了清嗓子, 她微微垂下眼,端起桌上茶汤抿了一口,“噫, 加了木樨花,味道香得紧呢。”说完又觑觑他。 凌溯的那双眼,宁静若深海, 以前在左卫率府与他打交道,他不带感情的时候, 便让你瘆得慌。但后来宫中旨意一下, 居上看得出来,他就算嘴上不饶人, 眼中也没有了锋芒, 至少不具攻击性了。到现在, 海水中微微泛起波澜, 你要是看得专注,就有被摄魂的危险。 原来男人的眼睛, 也可以这么好看。 当然, 如果口才好一些, 那就更圆满了。 她等了半日, 不出意外没等来凌溯的夸赞, 于是带着高深的笑, 试图引导他,“郎君,有我珠玉在前,你才觉得她们不好看,是吧?唉,果真人与人经不得比较,像以往大族联姻,欲找郎子的人家设宴,一般不会给我下帖子。有一次我偷偷听见有人背后议论我,说‘辛家那个大娘子,烦人得很,无事长得妖妖俏俏,有她在,这亲事还怎么议’……”说着拿捏着腔调掖了掖鬓角,“如果长得好看也是罪过,那我少说也得下狱三年五载,郎君说呢?” 女郎自吹自擂起来,真是一点不比官场上那些老油子逊色。凌溯居然十分认真地权衡了她的问题,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娘子自谦了,何止三五载,应该处以极刑。” 这话一出口,骇人异常。但仔细一忖度,这是太子殿下夸人的手段啊,只要你想得简单一些,便能获得巨大的快乐。 她红了脸,自谦地说还好,“处个流刑就差不多了,郎君说极刑,实在让我受宠若惊。” 其实凌溯要是经验丰富,这时候就该打蛇随棍上,直接夸赞她的美貌,可他的注意力又一次发生了偏移,不悦道:“我本以为长安这样气魄非凡的都城,城中女郎都能襟怀坦荡,却没想到这些世家女也不过是后宅妇人,背地里这样诋毁别人。长得不如你,就来贬低你,如此她们便能嫁得好郎子吗?什么妖妖俏俏,谈吐恶俗!如果是我,就拉她们去找做得了主的人,当着众人的面讨要一个说法。” 居上看他义愤填膺,之前还老规劝她不要打人,要是他在现场,怕就要撸袖子上去打仗了吧! 所谓夫妻啊,最重要就是互相劝谏,毕竟人总有情绪控制不当的时候,谁的火头过高了,另一个得负责往下压一压。要是两头冒火,那就要坏事了。 居上摆了摆手,“这种小事,没有必要闹大,谁人背后不被人说呢。再者大族之间常有关联,要是内宅作了对,家主们在官场上也不好交际。”说着又忧伤地长吁短叹,“唉,美也有美的苦恼。像前朝覆灭,还有人说我是红颜祸水。太子乃国之根基,根基在我这里泡烂了,所以大庸才亡了……我要是事事计较,早就被气死啦。” 这是她从来不曾提起的伤心事,毕竟她作为前朝内定的太子妃,前朝亡了,她还活得好好的,就是她最大的罪过。后来又作配了当朝太子,简直天理难容,很长一段时间,宫中的这个决定让许多人愤愤不平。但因为日子久了,就像棋下了大半,将成定局,慢慢也只好接受她一帆风顺的气运了。 对面的人听完,脸色愈发阴沉,“大庸之所以亡,是因为皇帝懒政,朝廷不作为,和你有什么关系?享着大历的福,却拿前朝来毁谤当朝太子妃,看来是嘴上没有上重枷,让他们还有闲情嚼舌根。” 看看,这就是护短的郎子啊,让她觉得如此可靠,如此迷人。 小小的酒阁子里,有温情伴着丝竹之声缓缓流淌,居上觉得这次的胡月楼之行是来对了,彼此缺乏这种狭小空间里的单独相处。这时候身份不重要,不过是适婚郎君与适婚女郎的碰撞,同喜同悲同仇敌忾,心也好像拉近了不少。 居上也有兴致倾听他的心声了,客气地问:“郎君呢?有苦恼之处吗?说出来我替你排解排解。” 他或许想到了什么,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很快便又舒展开了。换了个松散的语调道:“我没有什么苦恼,前半生金戈铁马,战场上吃够了沙子,为阿耶打下了万世基业,于愿足矣。唯一不足,可能是成家太晚,到现在都没有一儿半女。” 所以这人就是不会说话,居上道:“你想得真够长远的,别人是想快些拜堂成亲,你却直接想当父亲。” 凌溯的心里话当然不方便说,结果是次要的,重要的还是过程。 天要聊死的时候,好在酒博士把酒菜送进来了,倒也没有逮住个冤大头,上他十几道拿手菜,把人往死里坑。两个人不过送来五六道菜,外加一壶酒,还有专给小娘子准备的秋梨酥山。 酒博士体恤地说:“上得太多了,怕二位吃不完,小人依着平时贵客点菜的量,且上了几道贵客们都爱点的,请二位先尝尝。若是不喜欢,或觉得菜色不够便传话给小人,小人为贵客再添加。”边说边往他们面前的琥珀盏里倒酒,笑道,“这是刚入关的蒲桃酒,东西市上只我们胡月楼一家有售。请郎君与小娘子满饮,这酒不涩口,喝上去清甜的,正适合小娘子。” 居上酒量不行,但她很爱喝,端起轻轻抿一口,立刻大加赞赏,招呼凌溯:“郎君尝尝,果真比一般酒更香甜。” 军中喝酒粗豪,果酒如香饮子般,溜溜牙缝就过去了,留不下任何痕迹。凌溯的酒量绝佳,但他并不贪杯,喝酒也只是碍于交际。你让他喝剑南烧春,他可以与你畅饮三大海,你若是让他来饮姑娘才爱的软酒,他也愿意叫一声好,夸赞这酒果味浓郁,极甜极香。 酒博士见他们都满意,脸上堆起了大大的笑,呵腰道:“那郎君与小娘子慢饮,有什么吩咐,只管传唤小人。”说完叉手又行一礼,从阁子里退了出去。 两人对坐着,举杯又碰了一下,因为这酒实在适口,居上一饮而尽毫无负担。甚至对酒感慨:“那些胡人,真是善于拿捏女郎们的口味。上年长安城中还时兴过一阵桑果酿造的酒,加上了西域的一种香料,取了个名字叫若下。今日喝完明日上头,你道这酒的后劲有多足!” 凌溯则劝她,“这种酒也一样,初喝好上口,喝多了要醉的。” 居上说不会,言之凿凿道:“我喝过的酒多了,不管多温软,头一口总能品出些酒味。不像这个,又香又软不辣口,简直就是为女郎们定制的。”又呷一口,不忘叮嘱他,“咱们带些回家,让药藤她们也尝尝。” 再来看菜色,白龙臛、凤凰胎,还有糖蟹和暖寒花酿驴蒸等,一件件装盘精美,卖相绝佳。 齐齐动筷,这算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同用一桌菜,能吃到一块儿去,是成为夫妻的首要前提。 好在口味差异不大,居上爱吃的他也觉得不错。闲谈之间,楼下的舞乐又换了新种类,这回的舞伎竟然是四个年轻的男子,有别于上次乐游原看见的大肚子力士,他们是男菩萨,臂上跳脱里勾缠着飘带,一身健美的肌肉抹了油,看上去野性又有嚼头。 居上直了眼,连手上的酒杯也停住了。 楼下观舞的女郎们羞赧之余心花怒放,她们不像男客那样爱起哄叫嚷,手里的钱如雨点一样抛向舞台,不一会儿台前便铺上了一层铜色。 凌溯踌躇地望向居上,只见她脸上带着笑,把钱袋放在了食案上,“我也要抛钱!” 实在让人忍无可忍,他站起身,将窗户关了起来。 此举引得居上不满,怨怼道:“做什么不让我看?” 凌溯道:“男人光个膀子手舞足蹈,有什么好看的。” 居上说你不懂,“欣赏舞乐,何分男女。只许你们男子看女郎跳绿腰,不许女郎看男子跳胡旋啊?” 凌溯说不一样,“舞伎也不曾光膀子呀。” “要不是怕有伤风化,你以为你们男子不想?”居上格开他的手,重新打开了小窗。 欣赏舞蹈,只欣赏男舞者的力与美,他们和女性的柔软不一样,踢踏之间气势雄壮……对面的人浅薄,一脸戒备地看着她,他根本不懂她的高尚。 不理他!她悠闲地俯瞰,不时拍拍巴掌,忽然想起她初入行辕那晚,凌溯给她的见面礼,当时他也是精着上身,身材让她惊为天人。 那是原汁原味的武将的身板,和抹着油的男子不一样。不知怎么,观舞观得意兴阑珊起来,她调回视线瞥瞥他,捏着酒盏,朝他举了举。 总算她还有良知,凌溯探过去和她碰了下,“菜要凉了,别只顾瞎看。” 说实话,除了乍然登场时的新奇,他们跳得也不怎么样。居上自觉地关上了小窗,“算了,不看了,还不及郎君练剑好看。” 然后对面的人脸上浮起了尴尬之色,为了缓解,提过执壶,又给她斟了一盏。 东拉西扯,他问起了辛五郎,“他与胡家娘子的事,怎么样了?” 前几日居安派了家里婢女来传达过最新进展,居上娓娓告诉他:“五兄回家那晚,胡四娘的马车还在对面的巷子里候着,五兄把人请下车,当着家中长辈的面同她说明白了,往后再也不与她来往了,那胡四娘哭得肠子都快断了。把人撵走之后,五兄向五嫂谢了罪,说往后引以为戒,求长辈们和五嫂原谅。” 凌溯听后,神情淡淡的,“就这样?” 居上说是啊,“就这样。我觉得祸根在五兄身上,只要他肯悔改,这件事便能了断。” 凌溯慢慢点头,“能了断最好,否则就要动用御史弹劾胡别驾,到时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合算。” 是啊,这种事,能悄悄解决自然最好,宣扬起来对谁都不妙。 居上道:“五兄混账就不必说了,那女郎也让我摸不着头脑。明知这世道对男子宽宏,男子纳妾不算丑事,但她堂堂的官宦之后自轻自贱,却要被人嘲笑一辈子,她图什 么呀,是不是五兄给她灌了迷魂汤?” 凌溯摇动琥珀盏中的酒,修长白净的指节,衬得杯盏也昂贵起来,漠然道:“人与人不同,有的人感情太丰沛,对着蜡烛都能流泪,遇见一个知己就放不开手,非要落个两败俱伤才收场。” 居上崴过脑袋,枕在自己的臂弯上,不知怎么,看他的脸生出重影来,有四个眼睛两张嘴。 闭闭眼,有点头晕……但她勉强还能应他的话,“没受过十次八次情伤,总结不出这番经验之谈。” 他闻言一哂,“糊涂人不都是这样吗?” 所以自己应该算是聪明人,居上暗暗想。不能遂愿难过两天就算了,她无法理解那种背德的执着,仿佛不与全天下为敌,不能体现爱情的重量。 一辈子明明有很多事能做,整天为那种事要死要活,得偿所愿又怎么样?多年后看一眼枕边谢了顶的凸腹男人,是不是会唏嘘自己当初瞎了眼,为了这么个玩意儿身败名裂,最后空欢喜一场。 叹口气,她艰难地眨眨眼,再看向凌溯的时候,皱眉道:“你别老是晃,晃得我眼花缭乱的。” 凌溯正了正身子,“我没晃。” 但很快便明白过来,她要醉了。先前豪言壮语品过很多酒的人,三杯蒲桃酒下肚就懵了,这点酒量,她怎么好意思打算另沽一壶带回去! 门外的酒博士叩门询问:“贵客可要再上一壶酒?” 凌溯说不必了,“上一盏醒酒汤吧。” 酒博士见怪不怪,应了一声便去承办了。 凌溯见对面的人没动静了,探过去,在她手臂上推了一下,“小娘子,你醉了。” 居上有的是喝酒人的骨气,坚持说:“你才醉了。我就是有点晕,还能喝。” 凌溯无奈道:“我带你回去吧,睡上一觉就好了。” 她闻言炸毛,“什么?你还要带我回去睡上一觉?我警告你,别想趁机占我便宜!”但女郎的戒心略微兴起了一会儿,很快又大着舌头,和他聊起了家常,“你知道朝廷每月……贴补我阿耶多少肉菜?你肯定猜不到……二十头羊,六十斤猪肉,很多吧?还有上次,陛下赏了一斗换骨醪,我阿耶说这酒一点都不好喝,送到厨上给厨娘做菜用了……” 看吧,这人酒品也不怎么样,要是在人多的地方醉倒,怕是要把她阿耶卖了。 这时醒酒汤送来了,他到门前接了,仍旧合上阁门,送到她面前,孜孜诱哄着:“这新酒味道不错,小娘子尝尝?” 居上听说有新酒,摇摇晃晃坐直了身子。但自己端不了盏,只能就着他的手喝,呷了一口,很惊讶,“这酒热过了?” 凌溯顺着她的话头道:“这种酒就得趁热喝,喝得越快,香味越醇正。” 居上说:“真的?”掰过盏又喝了一口,五官顿时皱成一团,捂嘴道,“你是不是给我下毒了?不行,我不喝!” 没法借助药劲,只好原地等她酒醒。他把酒盏放到一旁,再回身来看她,她的脸颊酡红,那酒气像六月里变天,转眼便铺天盖地了。 风月狩 第49节 其实酒醉的女郎很可爱,迷迷糊糊,动作缓慢,连眨眼都比平时费劲,拉着他的袖子问:“这位郎君,你家住哪里?家中可有妻房?” 他失笑,蹲在那里看她嘟囔,嘟囔了半天总是这个问题,便答道:“我住在新昌坊,家中已有妻房。” “啊。”她说,“真可惜!那你做官吗?每月朝廷赏赐多少肉?” 他想了想道:“我有个典厩署,里面养的牲畜都是我的,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她露出了羡慕的神情,竖起一根手指,“大户人家啊!”一面又仔细叮嘱他,“要对夫人好一点,不能骂她,也不能打她,更不能杀来吃啊!” 起先的笑意,化成了眼中淡淡的温情。他不敢唐突她,垂手牵住她的手,轻声道:“你放心,我会对她很好,不会吃她的。那么,小娘子可知道她是谁?” 居上费力看了他半晌,也分辨了半晌,脱口道:“谁呀……我吗?” 他的笑容又浮现了,颔首说是啊,“就是你。” 她呆了呆,纳罕的表情,一双不谙世事般懵懂的眼睛。有什么话想说,但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拽住他衣袖的手往上攀升,攀到了他肩头,复往前一偎,把脸扎进了他怀里,“我起不来了……” 一个烂醉如泥的人,总不能扔在一旁不管。他只好顺势圈住她的身子,让她枕在他臂弯。 这样一来,像搂着个孩子似的,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看过她的脸,她有皎皎的一张绣面,有青黛的眉峰和玲珑檀口,半开半阖的眼睫浓密整齐,像倭国进贡的桧扇。 “你的酒量很浅,酒品很差。”他叹息道,“以后还是别喝酒了,我怕你酒后无德。” 可是她不醉,自己也没有机会如此接近她。他很多次设想过抱住她的情景,郎情妾意,心跳丛生,但不是现在这样的。 好在她不会吐,圈在怀里还算安静……这个酒鬼,他实在不知道应当怎么呵护她才好。 垂眼打量她,发现有一缕头发横在她眉间,他小心翼翼替她拨开了。也许是轻微的一点触碰惊扰了她,她睁开眼朦胧地望着他,望了半晌又不认识他了,奇怪地嘀咕着:“阿兄……不是阿兄啊……” 凌溯简直想扶额,这才几杯而已,就醉成这样了。 不知怎么,脑子里忽然蹦出个想法来,“你不是装的吧,为了和我亲近?” 结果那媚眼如丝,横了他一眼。 心头一阵悸动,他壮胆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要是再不现原形,我可就要亲你了。” 第53章 忍常人所不能忍。 其实他知道, 她不是装的。 他在官场上混迹了这么多年,一个人是否真的酒醉,能够看出来。他就是想趁人之危, 就是想做脑子里一直惦记的事。她醒着的时候, 他没有那个胆子向她提出, 只有等她迷糊的时候, 他才敢尝试接近她。 她好像仍旧听不懂他的话,昏昏欲睡,不再理他了。他盯着她看了半晌, 整个人都是混乱的,满脑子只剩他的太子妃真好看,他的太子妃娇艳如花, 长安城里任何女郎都比不上她。 “你不说话么?”他轻声问,和风细雨的嗓音, 不想惊醒她。 躺在他怀里的女郎微微动了下脑袋, 没有睁眼,他心里砰砰地跳起来, 自言自语着:“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低下头, 靠近一些, 近得能闻见她脸上脂粉的香气, 混合着女孩子天然的味道,比任何熏香都要好闻。 她的脸颊肉肉的, 不是寡淡的长相, 她是大历最雍容华贵的牡丹, 在她面前, 一切弱柳扶风都是陪衬, 他欣赏这种健康的、血脉旺盛的活力, 这才是应该站在他身边的女人,即便没有他的映照,她自己也能熠熠生辉。 还有她的唇,饱满莹亮,适合亲吻……即便他不知道亲吻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莫名就是敢肯定,这女郎一定甜美异常。 凑过去,隐约能感觉到她脸颊上细细的绒毛,拂在他唇峰上。距离她的嘴唇只有几分罢了,可是这几分怎么那么遥远,他努力了好久,始终不能到达,打定了主意的趁人之危,好像也开始动摇了。 她醉了,睡着了,他若是现在真去亲她,是否欠缺君子风范? 虽然她已经是他的未婚妻了,再过三四个月他们就要成亲,但在她不清醒的情况下做这种事,事后想来,会不会愧疚? 想得太多,热情冷却,他最终还是直起身叹了口气。因为守得住底线,会丧失很多乐趣,但这样起码问心无愧,日后和她斗嘴,才不会做贼心虚。 只是这女郎,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说好的来吃席,最后竟然变成了这样。 现在是什么时辰,他不知道,天色如何他也不知道。看着蜡烛一点点燃烧下去,隔了一会儿,息市的钟鼓震动整个长安,一轮、一轮、又一轮…… 足足响了七遍,胡月楼巨大的门扉轰然合上,晚间的盛宴才刚开始。 之前中规中矩的舞乐摇身一变,变得狂放孟浪起来,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到处觥筹交错,唯独他们的酒阁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女郎轻浅的呼吸。 无可奈何,这就是生活。 凌溯略微移动一下身子,背靠上墙,怀里的人睡得沉沉,他无聊之余也有些撑不住了。这段时间办起公务来没日没夜,趁着这个时候也打个盹吧,反正无事可做。 至于睡醒已是几更,说不上来,只觉怀里的人动了动,然后腿上的分量一下子移走了,他睁开眼,便看见一张脸杵在他面前,头发散乱,神情惊诧地问:“啊?怎么睡了?为什么睡着了?”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在她还没提出质疑之前先声夺人,“我没给你下药。” 居上讪讪道:“我也没说你给我下药呀,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会睡着……”说罢扶扶脑袋,回头看了眼食案,终于想起来,“我又喝醉了么?可那酒明明像饮子一样,怎么能喝得醉人呢。” 凌溯挣扎着试图站起来,但因为一个动作保持的时间太长,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他踉跄了下,居上眼疾手快搀住了他,语重心长道:“郎君,你看你都睡麻了!起身要缓一缓,千万着急不得啊。” 看吧,非但不感激,还倒打一耙。 凌溯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我变成这样,你猜是因为谁?” 居上说:“我不想猜。”然后又忌惮地觑觑他,“你抱着我睡的么?那你……有没有趁机对我做什么?” 好在他有先见之明,要是真做了什么,他现在就不能如此理直气壮了。 “你醉成这样,我还能对你做什么?”他说罢,倨傲地调开了视线,“我对烂醉如泥的人没有兴趣,留下看顾你,也是碍于你我的关系。” 好吧好吧,居上识趣地摸了摸鼻子,“是我小人之心……多谢郎君让我枕了这半日。” 说来真是不好意思,本该一直在他面前保持体面的,没想到头一回出来吃席,就弄得这样收场。 不过这些只是小事,更令她忧心忡忡的还有其他。遂挨过去一些,小声问:“郎君,我醉后,可说了什么出格的话,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凌溯说倒也没有,“无非宣扬你阿耶每月能得多少肉食,还有打探我家住哪里,娶没娶妻。” 她呆了呆,心道不是吧,醉了还不忘发掘可心的郎子。醉眼看他,一下子就相中了吗,这下丢脸丢大了! 怎么办呢,她只好干笑两声道:“我酒品不错,醉了都想了解你……”实在掩饰不下去了,忙招呼他,“郎君,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回家,是个温暖的字眼。 凌溯移动脚步,心里却还有些不甘,忽然扬声道:“还有……” 居上惊恐地凝望他,“还有什么?” “你说了很多心里话,说三生有幸能嫁我为妻,你对我心驰神往,魂牵梦萦,愿终身在一起,白首不分离。” 居上听得寒毛都竖起来,“这是我说的?我会说这种奇怪的话?” 他眼中阴霾渐起,“你觉得我会编瞎话吗?” 以她对他的了解,应该不会。 居上感受到了灭顶的绝望,惨然想酒真不是个好东西,它会扭曲人的心智,让人说出如此不堪入耳的话。 她觉得没脸面对他了,捧住了脸问:“你可以忘了今晚的一切吗?我醉糊涂了,说的都是胡话,不能当真的。” 他沉默了,静静地看着她,看她脸上红晕又起,终于还是大度地摆了摆手,“算了,我不与酒醉的人计较,不过我知道,这亦是你的真心话,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嘛。” 居上张了张嘴,无可辩驳,最后只能默认了。毕竟自己与他定了亲,做人未婚妻,就要时刻有升任正妻的觉悟,不表一表爱慕,怎么当上正经太子妃! 凌溯显然很满意,暗想女郎偶尔酒醉也挺好。 转身推开阁门走出去,身后的居上还没站稳脚跟,就被他一把捂住了眼睛。 她大惑不解,“我看不见了,你做什么捂我?” 宵禁后的胡月楼,与白天是截然不同的,到处都是放浪形骸的酒客和侍酒胡姬,他不能让这乌烟瘴气,污染了她干净的眼睛。 “不该看的别看,只管跟我走就是了。”他说着,顺手给她抿了抿头。 潜伏在楼中的太子亲卫,早就开辟出了一条通道供他们快速离开,楼内热火朝天,迈出门槛便将三千红尘甩到了身后。 凉意扑面,人忽地清醒了。居上再想回头看,酒楼的正门已经关上了,只看见薄薄的雾气笼罩着错落悬挂的灯笼,月正当空,半夜的胡月楼,有种诡异玄妙的感觉。 马车停到了台阶前,凌溯送她上车。出得里坊,在外面的坊道上遇见了好几拨巡守的武侯,大声呵令着:“什么人,胆敢违反禁令!” 两朝的宵禁制度一向很严明,入夜不许行人走动。达官贵人们可以在坊院内通宵达旦饮酒作乐,但坊院之外,即便是王侯将相,没有特许也不得通行。 负责护卫的校尉一一出示手令,武侯见了才退到一旁放行。 从平康坊到新昌坊,路程并不远,却也花了两炷香才抵达。进了院子,临要与他分手,居上道:“耽误了好久,郎君怕是睡不上两个时辰了。” 他说不要紧,“先前在胡月楼打过盹儿,你不用管我,回去好生歇着吧。” 听见动静的婢女从院里迎出来,居上方朝他摇了摇手,高一脚低一脚进了院门。 药藤上前来搀扶,一面问:“小娘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居上没应她,只道:“什么时辰了?” 听雨说:“子时早过了,坊道里先前打过更。” 药藤作为膀臂,对她的一切都分外留心,奇怪地打量了她两眼,“小娘子的头发怎么散了?” 头发散了,其中包含很多信息,一瞬大家眼风往来,颇有深意。 居上只好从实招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又喝醉了,走不了路,在酒阁子里睡了一觉。” 心腹们表示震惊,“那殿下呢?” 居上臊眉耷眼道:“殿下也跟着睡了一觉。”说罢靦脸笑了笑,“看来我与殿下相处很和谐,你们看,我喝醉了,他还能跟着一块儿睡,那将来妇唱夫随有指望了,是吧?” 是吗? 大家面面相觑。 或许是吧。 反正本该美好的一次邀约,就以这样惨淡的结尾告终了。居上发现陷入了一个怪圈,上次逛乐游原也是这样,高高兴兴出门,垂头丧气回来,总要出一点状况,当然这些状况非她所愿。 所以太子殿下遇见她也很苦啊,不知什么时候从神坛上跌了下来,还是嘴先着地,可怜。 看来以后要对他好一些,说到底他能忍住没向圣上和皇后告状,已经算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了。 自我感动了一番,迫不及待又想见他。她快步上了二楼,推窗唤郎君,“你睡了吗?” 对面很快就有回应,他换了身衣裳,站在窗前问:“你怎么还不睡?” 居上堆出了温柔的笑,“我今日很高兴呢。” 凌溯听她说很高兴,哪怕有客套的嫌疑,也觉得一切都值了。又怕她睡得太晚,明日气色不好,便道:“高兴在心里就行了,别啰嗦,早点睡觉。” 马屁拍在马腿上,没有等来一句“我也是”,但没关系,她还是觉得很快乐,应该是醉酒的后遗症。 风月狩 第50节 后来清洗清洗换衣服上床,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起身梳妆,吃过晨食正准备读书,外面门上引了人进来,定睛一看是居幽和居安。 她们行色匆匆,居上知道不大妙,站起身问:“怎么了?” 姐妹两个进了廊亭,为难地看了看旁边的傅母,没有说话。 傅母也是有眼色的,呵腰道:“老媪上内直局去,看看娘子的新衣裳做得怎么样了。” 待傅母走后,居上又打发了女史,见没外人了,居幽才道:“出大事啦,五嫂打算与五兄和离,要回娘家了。” 这消息石破天惊,居上呆住了,“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前几日五兄还认错来着。” 居安说:“五兄骗人,昨晚阿嫂发现五兄还与那女郎有来往,既没有大吵也没有大闹,今早等阿耶和阿兄们都上了值,五嫂就拜别阿婶,说要带着和月回茶阳。” 居上茫然了,“这可怎么办……” 居幽道:“阿娘急坏了,先留住了阿嫂,让人去衙门给伯父和阿兄传话。我们俩趁机跑出来搬救兵……反正阿姐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那还等什么,居上摩拳擦掌道:“等阿耶先收拾了五兄,我再去收拾胡四娘。” 两个妹妹找到了主心骨,要的就是长姐这种统领群雄的气度。 居安也卷袖子,“带上我们,我们一块儿去打她。” 居上说算了吧,“阿耶总说我莽撞,要是让你们搅合进来,长辈们又该说我带坏你们了。” 居幽却很执着,“这又不是阿姐的事,你能出面,我们怎么不能?自从上回吃了哑巴亏,我窝囊到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扳回一城,我一定得去!” 既然如此,就别多费口舌了。居上进去换了身衣裳,带着两个妹妹与婢女浩浩荡荡出了门。 门上的家丞见她气势汹汹不敢阻拦,小声询问:“娘子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居上道:“回辛宅。若是回来得晚,便告诉殿下一声,家中有要事处置,他若愿意,就一道来。” 家丞诺诺道是,“那臣让人给娘子备车……” 话还没说完,就见太子妃娘子一头钻进了辛府的马车。赶车的家仆一扬鞭子,马车直直冲出了坊道,家丞目送他们去远,喃喃道:“都是急性子啊。”转头吩咐亲卫,“回东宫传个话,告知殿下,娘子回辛府了。” 那厢马车风驰电掣赶到了待贤坊,居上进门便听见二婶正挽留五嫂,掏心挖肺地说:“和离不是小事,难免要惊动全族,到时候折损颜面不说,往后的路可怎么走?还是从长计议吧,或者想个办法,把五郎调到象州去任职。到时候你们母女跟着一块儿去,那里有父亲管束着他,他不敢造次,你们也有个依靠,好不好?” 可郑氏却摇头,“阿娘,我已经对五郎失望透顶了。明明说好的话,还是当着诸位长辈们的面,他转头就违背了,这样的婚姻,维持着还有什么意思,无非让我把心头血呕光罢了。”说着转头望向在场的妯娌,苦笑道,“大家夫妻都好好的,唯独我经营不下去,我真是丢脸。事到如今已然回不了头了,我也不怕与他撕破脸,他果真喜欢那女郎,我成全他。只求阿娘让我带着和月回茶阳,孩子是我生的,我自己养,也不枉我辛苦这一场。” 可天底下哪有和离带走孩子的道理,纵然和月是女孩,那也是辛家的血脉,无论如何不能旁落。 然而话不能说,说出来又伤她的心,顾夫人悄悄捅了捅孙女,示意她去挽留和月。 和云比和月大一些,极为聪明伶俐。她立刻牵住了和月的手,细声细气道:“阿妹,你不要回茶阳。你同阿婶说,你们都不要回去。” 杨夫人也来劝解,叹息道:“你们这门婚事若是断送了,阿婶心里怎么过意得去!银素,当初是我看准了你,托大媒登门提亲的,如今弄成这样……” 郑氏道:“伯母别这么说,我从来不后悔嫁进辛家。那些不快是我与五郎夫妻之间不和顺,与长辈和兄弟姐妹们无关,大家待我都是极好的,我心里知道。” 嘴里说着,见居上进门来,心里更是悲伤了,“因为我,竟还惊动了阿妹。” 居上上前握了她的手,“阿嫂,你要是回去了,谁人欢喜谁人忧啊,可想过吗?” 郑氏说:“我知道,正合了胡四娘的意。可是阿妹,我撑不下去了,你不知道,我守着一个魂不守舍的人,比死还难受。我今年二十四,要是继续煎熬下去,怕是活不过三十,我不想窝窝囊囊死在夹缝里。所以求阿妹不要劝我,我一心只想和离。我上月修书回去了,家里爷娘让我带着孩子回茶阳,这辈子再不来长安,也不会丢了辛家的脸……” 她越说越悲凄,最后捧住脸嚎啕大哭起来,一众女眷都跟着红了眼眶。 居上同情之余压不住火气,转头问阿娘:“报信了人去了多久了?” 杨夫人说有阵子了,“快到晌午,衙门里也该下值了。” 话音方落,就见家主押着辛重恩进来,先让人将几个孩子带下去,然后二话不说一脚踹在他腿弯里,踹得辛重恩跪在堂上,又大声命人取家法来,接过戒尺后劈头盖脸便打下去,边打边骂:“我今日代你父亲好好教训你!你这逆子……畜生……打脊不死的蠢虫!赌咒发誓说再不与那女郎厮混,你做到了么!做到了么!” 辛道昭不是在侄妇面前装样子,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狠狠鞭打,打得辛重恩扑倒在地,无力求饶。 眼看戒尺都给打裂了,李夫人妯娌纷纷劝阻,“好了、好了……打死他也不中用啊!” 居上说对,“该连着那女郎一起打死!” 居幽攥着拳头对辛重恩道:“伯父打你,我们去打她,让你们做一对苦命鸳鸯,看你们还风流!” 辛重恩勉强支起身来,这时候还在维护,“阿妹……别胡来!” “哎呀,自己都只剩半条命了,还有力气护着外人。”居安最擅拱火,转而问父亲,“阿耶,我房里有根新做的尺,您要吗?” 结果招来阿耶一个冷漠的注视。 杨夫人蹙眉不已,“你们就别添乱了,快劝劝你们阿嫂吧。” 居上没有开口,照着她的意思,五嫂是不该和五兄继续维持下去了,不如和离,还能过上安生日子。 辛重恩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敢喊痛,被家仆搀到了一旁。要是换作平常,郑氏早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这回却只是冷冷看着,眼里甚至浮起了快意。 如果有心疼,大概在他挣扎着制止居幽的时候,就已经被消磨殆尽了。她平静地对家主道:“伯父,我已决意和离了,请伯父做主,让他写下放妻书,我好回茶阳。” 辛道昭听后又气又恼,回身责问辛重恩:“你说,怎么办!” 辛重恩嗫嚅了半晌,似乎也做了决定,垂首道:“一切……但凭伯父发落。” 第54章 太子妃仗势欺人。 结果又招来一脚飞踢。 辛道昭的嗓音高亢, 大声斥责,整个厅房都有隆隆回音,“你们听听, 他说的什么鬼话!让我发落, 怎么发落, 由着你写放妻书吗?你这酥油糊了脑子的混账, 原配夫人比不上不知廉耻的贼妇人,你是疯了吗?” 家主一向是温文尔雅的人,毕竟诗礼人家出身, 不到恨极时候,绝不会这样辱骂一个未出阁的女郎。而如今,这好好的家就要因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蒙羞, 因那不相干的人散了。还好胡四娘子不在,要是在面前, 怕也逃不过他一顿好打。 辛重恩愈发低下了头, 那句“但凭伯父发落”里,根本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他只是没有胆子光明正大说出口, 便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让郑氏知难而退, 这比直截了当的放弃, 更让人觉得恶心。 居上很替五嫂叫屈,几年前五兄迎娶五嫂, 明明两个人也曾惺惺相惜, 形影不离, 怎么成婚三五年, 就变成了这样!所以郎子口中的甜言蜜语, 到底有几句是真的?为他生儿育女, 为他操持家业,到最后不及外面女郎的一滴泪。她一直以为辛家儿郎人品上佳,懂得礼义廉耻,现在看来,好像太过自信了。 居上站了出来,“阿兄,你别让阿耶为难,这放妻书究竟写不写,你自己拿主意。” 辛重恩抬起眼,为难地望了望她,那眼神里包涵了很多不可言说的心思,最后也只道:“阿妹,这件事你们都别管。” 郑氏彻底死心了,转头吩咐身边婢女:“取笔墨来。” 家里一众人都眈眈望着辛重恩,弋阳郡主道:“小郎,你不能这样。当初银素生和月,曾九死一生啊,你如今说变心就变心,好让我们大家心寒。” 辛重恩垂头丧气,半晌才道:“我也想与她断了,可是断不掉,我不能对不起她,她为了我,与家中兄弟姐妹都不来往了。” “所以你也要学她,和全家断绝来往?”辛道昭怒不可遏,指着他的鼻尖道,“你不能对不起她,却能对不起你的发妻,难道与你拜堂成亲是罪过,还是你以为给了名分,就该对你日后一切的荒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告诉你,我辛家没有你这样愚蠢的子孙,你若是和离了,就自请除籍吧。从今往后与辛家一刀两断,我不管你是入赘还是养外室,就算你横死路边,也与我们全家不相干,你细掂量掂量!” 这话说得很重,也确实让辛重恩两难。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自出生便高人一等,凭借的不就是身后的家族吗。他年少得志,有机会崭露头角,也是靠着祖荫和宗族名望。如果真的自请出籍,这一身功德尽毁不算,还要抛下家人和亲情。 他惨然望向家主,喃喃央求:“伯父,就不能网开一面吗?” 他所谓的网开一面,无非就是想破例迎胡家那女郎进家门。辛道昭厉声道:“你上有长辈,下有子侄,左右还有兄弟姐妹。我问你,你怎么好意思生出这等非分之想?你又有何德何能,让我为你破除家规,违背祖训?” 这下子他面红耳赤,再也说不出话来了。郑氏旁观了半日,心凉到了脚后跟,向上央告道:“伯父,阿娘……你们就准了,让我走吧。” 李夫人到底一万个舍不得,切切道:“好孩子,还是再缓缓吧,眼下都在气头上,别做了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我这就派人给你们父亲送信,让他回来处置这事……”说得心头打突,捂着胸口叹息,“真是恼死我了,五郎这孽障,好好的,生出这些事端来!” 居上倒觉得,再多挽留都是无用功,五兄的心既然回不来,就不该继续让五嫂憋屈着。 于是直截了当去问五兄,“那个胡四娘,到底有哪里让阿兄留恋?她是长得比阿嫂美?还是才情比阿嫂高?” 辛重恩缓缓摇头,茶阳郑氏的女郎,都不是庸俗的女郎。她们行止得体,饱读诗书,但也因为太过端庄,丧失了女子的婉媚和情趣,相处日久,难免会觉得味如嚼蜡。 只是这种话,怎么对未出阁的妹妹说呢。 但他即便不说,居上也有她的论断:“阿兄,你就是山猪吃不得细糠。” 此言一出,辛重恩更是脸红得滴出血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全家讨伐的对象,辛家百年,还未出过为了外面女人与妻子和离的先例,他这么一闹,可算是名扬全族,遗臭万年了。 居幽道:“你只告诉我们,是不是那女郎缠着你不放?” 辛重恩没有说话,没说话便是默认了,顾夫人道:“看吧,外头的女郎是轻易能沾染的吗?你如今是光膀子穿上湿衣裳,想脱下来,难了!” 但照居上看来,也没什么难的,起先的思路不对,光在五兄身上使劲没有用,还是得从两方面一齐下手。其实早前她心疼五嫂之余,也不忍心伤了那胡娘子的体面,毕竟人家是未出阁的女郎,以为困住了五兄,不让他们见面,这事就过去了。结果她低估了五兄的死脑筋,也低估了胡四娘的脸皮。一个能缠住有家有室男子不罢休的女子,能是什么好物! 既然不用顾及脸面,那事情就简单了,家丑不可外扬,暴打这种拆散人夫妻的货色,自然也不需假他人之手。 如今看五嫂的态度,恐怕是不能挽回的了。几位长辈还在规劝,忽然见郑氏向她们跪了下来,哭着说:“阿娘……伯母……阿婶……就当放我条生路吧!我在那个院子里活不下去了,不让我和离,我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一来,众人都不能再说什么了,看来缘分已尽,实在挽留不得。 李夫人垂着两手长叹,“是我治家不严,阿郎不在家,儿女要和离,我却连半点办法都没有。”说着将郑氏搀了起来,牵住她的手道,“你不要回茶阳,就算和离,我们在长安也有别业,你只管搬进去住着,谁也不会去打搅你。你听阿娘的话,郑氏是茶阳望族,若真闹得和离回去,你爷娘脸上也不好看。莫如留在长安吧,今后我拿你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和月还小,不能与母亲分开,但让你带着孩子回去,终究不合礼数,我也不能向你公爹交代。还是留在长安,离我们近些,和月可以常来常往,我们也好照应,你说呢?” 郑氏一心想和离,只要能摆脱辛重恩,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真的,当一个男人对你再没有了吸引力,过往的浓情蜜意和他的人一样,全成了累赘。可惜世上没有忘情药,否则吞上两丸,把这人从记忆里剥离,世界就彻底清净了。 “只要让我和离,我一切都听阿娘的安排。”郑氏说完,示意婢女将笔墨放在书案上。打定了主意,人就从容起来,掖着手对辛重恩道,“我爷娘不在长安,我过门多年,已经育有一女,和离不需父母与大媒在场见证,我自己就能决断。请郎君写放妻书,只要写完,你我今后男婚女嫁,两不相干。” 无论闺房里曾经有多少龃龉,吵成什么模样,真到了和离的时候,终究还是有些留恋。 辛重恩望着郑氏,眉眼间一片愁苦,下不去笔。 郑氏却满脸决断,因为他的拖延,显得有些不耐烦。 居上在一旁看着,忽然有些佩服五嫂,女子就该这样决绝,反正肝肠寸断也没人心疼,还是自己心疼自己吧。 反观五兄,瞻前顾后,恨不得鱼与熊掌能兼得。亏得自己以前那么敬佩他的才学,原来天底下混账的男人都一样,不因学识渊博就清高。 辛道昭呢,见事情已成定局,自己也点不醒五郎,不由大骂一声“家门不幸”,拂袖而去了。 辛重恩坐在案前犹豫良久,最后还是落了笔,反目生嫌,各还本道……字字句句都让人绝望。 待写成,双手承托着送到郑氏面前。郑氏长出了一口气,“你我夫妻多年,恍如做了一场梦。今后愿郎君大展宏图,再迎如花美眷。” 签字画押,就此了断,剩下便是清点郑氏当年的嫁妆,以及辛重恩所需支付的补偿。家里人来人往一片忙碌景像,居上三姐妹呆呆站在前院看着,看箱笼往外运送,居安惆怅地喃喃:“五兄和阿嫂,果真和离了。” 这时门上的查嬷嬷进来回禀,说:“常来的那辆马车,在斜对面的巷子里停了两炷香,看见府里往外运东西才走了,想必是胡家那女郎等着探听府里消息,得知五郎君和离,总算心满意足了。” 气得居上直咬牙,“丧良心的东西,我非得去会会她!” 攥拳撸袖,转身正要朝外走,刚抬腿便见太子从门上进来,迟疑地问她:“小娘子要出去?” 居上道:“我出去办点事,用不了多久就回来,郎君先找个地方自己坐,等我回来咱们再详谈。” 可前路还是被凌溯拦断了,他压声道:“你以为光是把人打一顿,就能分开他们吗?这么做只会让五郎更加怜惜她,更打定主意要和她长相厮守。” 居上听得火冒三丈,转头道:“你们男子怎么这么贱,挑起了火,还要装好人,世上的便宜全被你们占完了。” 这样迁怒,着实有点不讲理。 凌溯哑然摸了摸鼻子,好在有居安替他说公道话。居安道:“男子也不都是贱的,我看姐夫殿下与家里其他阿兄都不错。” 那句独创的“姐夫殿下”叫到了凌溯的心坎上,才发现这不怎么出众的小姨子,还是有几分灵气的。 风月狩 第51节 居幽讪讪看了长姐一眼,“要不然……听听殿下有什么见解?” 居上只好暂且按捺,“郎君有何高见,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运筹帷幄的太子,这回把战场上的诀窍都用到了别人的情场上,负手道:“情之一事,此消彼长,你以为祸根在五郎身上,其实那位胡娘子也不遑多让。所以要想成事,须得釜底抽薪……” 居上眼巴巴盯着他道:“你就说,我们还能不能打她。” 太子妃娘子不让仇敌当晚睡好觉的拧劲又来了,徐徐图之也可以,但要排在及时泄愤之后。 凌溯无奈地看看她,说能,“背着点人,先要顾全自己的身份。” “然后呢?” 凌溯道:“以五郎的名义将人约出来,教训完就走,不能恋战。后面的事你就不用过问了,我自有安排。” 姐妹三人顿觉背靠大树好乘凉,原本她们是做好准备的,大不了让胡四娘找上门来,她们再与她拼杀几回,反正道理是讲不成了,那就比比谁的拳头硬。不过事情要是宣扬起来,对辛家不利,如果太子殿下能有妙计,那就再好不过了,反正五嫂的委屈不能白受,她们也不愿意等来五兄领着狐狸精进门的一日。 这里刚商定,远远听见家主的招呼声,辛道昭站在廊上拱手,“殿下怎么来了?家里乱了套,又让殿下见笑了。” 凌溯忙朝老岳丈走去,边走边道:“行辕给我传话,说小娘子回家了,恰好我要上右卫率府办事,顺道过来看看。上辅,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他们那里客套寒暄,居上三姐妹一合计,找来五兄身边伺候的仆从,让他往胡四娘府上传话。 “就照着五郎君的口气告诉她,说已经与郑娘子和离了,约她商议今后的打算。” 家仆说是,顿了顿又问:“约在何处呢?” 居上说:“就约在西市边河岸上。她老上待贤坊来堵人,这条路熟门熟道,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家仆领命去办了,居上把约了胡四娘的事告知凌溯,然后与居幽居安各自带着一个婢女赶过去,事先埋伏在临河的长堤上。 这条河岸平时来往的人不多,每隔一里便有鸿胪、太常,以及监门率府设置的衙门。这些衙门上下值的时间都有定规,中晌不走,就得留到申正,也就是说下半晌起码有一个半时辰,能供她们放心施为。 那厢胡四娘在家,神清气爽。听说今日辛府上吵吵嚷嚷,家主很早就携五郎回去了,她派了人在辛府对面蹲守,不多会儿就有人回来禀报,说看见府里有箱奁运出来,便知道那个麻烦总算是厘清了。 如今五郎又约她见面,她忍不住感慨:“熬了这么久,我这也算苦尽甘来了。” 贴身的婢女自然要捡她喜欢的说,“老天看见小娘子的真心了。辛郎子心里也装着小娘子呢,那头刚和离,便急着告诉小娘子好消息。小娘子说,他可曾向家主回禀了你们的事?辛家家主会答应三媒六聘迎娶小娘子进门吗?” 关于这个问题,胡四娘心里也没底,照理说辛家那样的门庭,必是不能容忍他们婚前有染的。自己早前说过,不在乎进辛家门,其实那也是一时的意气话,谁不愿意当正头娘子呢。以前是没机会,现在这个位置空出来了,肖想一下也不是罪过。 她小心忖度着:“既然已经和离了,家主必定知道来龙去脉。纵然那郑氏再好,和离之后就不是辛家妇了,五郎不论好歹总姓辛,难道会为了一个外人,让他日日回去清锅冷灶吗?” 这样一说,前途简直一片光明。 婢女笑嘻嘻向她道贺:“恭喜小娘子,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胡四娘长长叹了口气,自己为了这一日,受了不少委屈。多少次争吵,多少次软硬兼施,不就是为了完成心里那个梦吗。 都说年少的时候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一见误终身,将来的姻缘就得将就。可她偏不将就,偏要把那个人据为己有。她就是这样的脾气,这样的人,为了达成目标可以不择手段。若不是上次有意在辛五郎领间擦上一抹胭脂,那郑氏不知还要拖延到什么时候。感情这种事,就得趁热打铁,只要把那个碍事的人踢出局,不就不多不少刚好一双人了吗。 打起窗上垂帘看,河畔杨柳已呈萧索之势,一路行来,遮不住天光。 走了一程,见五郎的仆从出现在路上,忙让赶车的勒住了马缰,探身问:“郎君在哪里?” 仆从朝不远处的店铺指了指,“在陈家茶坊。” 胡四娘从车上下来,照着指引兴冲冲赴约,谁知刚绕过坊墙,迎面便遇上了三个板着脸的女郎。 为首的个子很高,生得美貌张扬,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她,即便不说话,也有逼人的气势。 另两位则是见过的了,辛家笨嘴拙舌的女郎,上次交过锋,一个虚张声势,一个狐假虎威,被她几句话堵住了嘴,最后落荒而逃了。 所以她不怕,甚至带着点挑衅的意味说:“看来是女郎们给我设了局,今日不是五郎约我,是你们想请君入瓮?”说罢紧了紧披帛,傲慢里透出几分讥诮来,“罢了,早晚是一家人,我就不与女郎们计较了。” 这下又气着了居幽和居安,居幽道:“你可真是不要脸,谁与你是一家人!” 居安亦哼了一声,“你以为我兄嫂和离,就能便宜了你,你想都不要想!” 胡四娘闻言,做出惊讶的样子来,“果真和离了吗?”边说边抚掌,“前几日五郎说要和离,我只当他骗我呢,没想到今日果真办成了,真好!” 居上看她装模作样,冷笑了一声,“胡娘子高兴得太早了。我们辛家娶妇,虽然并不太过讲究门第,但首要一条,便是私德要好。我五兄现在虽然成了光棍一条,却也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能凑合,毕竟正室娘子要带出去见人,家中长辈自然给他物色更好的。胡娘子也知道,我五兄是长安才子,大名在外,即便是待字闺中的名门女郎,也有人愿意说合。胡娘子之前不过是仗着新人之势笼络住了他,等哪天来了一个比你更‘新’的,届时胡娘子又靠什么留住他呢,靠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是靠你那套缠人的功夫?” 胡四娘被她说得背上起汗,那些话正戳中了她的心事,她确实也有顾虑,也怕为他人作嫁衣裳。但她是不服输的性格,眼波一转打量了面前高挑的女郎一眼,长长哦了声,“原来你就是当朝太子妃啊,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居上也不生气,慢条斯理道:“好说。我上回听阿妹们说起小娘子,也以为你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现在看来,我阿兄的眼神确实不好。再者,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更该明白,我辛家自有择妇的标准。” 胡四娘照旧还是那套说辞,“娘子误会了,我早就和这两位小娘子说过,我不想入辛家门。” “是吗?”居上道,“既然不想入辛家门,你迫不及待赶来做什么?不是应当在你府上,四平八稳等着辛五郎入赘吗?” 胡四娘被她回了个倒噎气,正盘算着怎么回敬,她身边的婢女叫嚣起来:“太子妃仗势欺人,凭什么毁谤我家娘子……” 话没说完,就被药藤和蛮娘掏出胡瓜塞住了嘴,一把拖到旁边去了。 胡四娘见状惊恐起来,连退了几步道:“你们纵容恶奴当街打人……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居安错牙狞笑,手里变出一块砚台来,边说边颠着:“我们不打人,只打猪狗。” 胡四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满以为世家大族的女郎,至多不过唇枪舌战,没想到她们会以这种方式来解决。 正要扯开嗓门喊救命,兜脸便迎来居上一拳,然后居幽和居安一拥而上,扯头发撕衣裳,把胡四娘打了个鬼哭神嚎,满地乱窜。 第55章 太子殿下要干出格的事了! 毕竟没什么战斗经验的女郎, 看着声势浩大,其实杀伤力不强。 除了刚开始居上那一拳是结结实实受了,余下居幽和居安又踢又踹, 至多增加点皮外伤。不过居安有先见之明, 临出门不知从哪里踅摸来一块砚台带上, 打架时照着胡四娘头上比划了几下, 没敢真砸,最后索性在她脸上胡蹭一气,把胡四娘蹭成了大花脸。 胡四娘自然要哭喊, 居幽混乱中牵起她的披帛塞住了她的嘴,竭力恫吓着:“看见没,你要是敢进我们辛家门, 我们还这么打你,见一次打一次, 不信你就试试。” 居安趁机又捶了两下, “今日这顿拳脚,你挨了也是白挨, 就算去告官, 我们也不会承认, 听明白了吗?” 胡四娘被拉扯得头发松散, 衣衫凌乱,顶着一张黑脸呜呜嚎哭, 流下来的眼泪都是黑的。 居上叉腰站在一旁, “今日是让我两位阿妹出气, 我还不曾动手, 要是让我着实踹上两脚, 保管把你肠子踹出来, 你细想想有没有命继续纠缠我五兄吧。” 话是这样说,这胡四娘吃了她一拳,已经鼻青脸肿,加上凌溯叮嘱过,让她们不要恋战,纠缠了这半日,也该收手了。 正准备鸣金,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有人高声呵止:“住手!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打人!” 姐妹三个很机灵,忙拿披帛罩住了脸,快步钻进车里,催促赶车的家仆快走。 马车一溜烟地跑了,跑上一程回头看,看见一个身姿魁伟的男子正弯腰搀扶胡四娘。照着这温柔的姿势和优秀的背影,三人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上演英雄救美了。 居安很佩服太子的妙计,“姐夫殿下果然懂得釜底抽薪。” 居幽迟疑地望望长姐,“这招管用吗?” 居上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但对凌溯还是很有信心的,举着一根手指头高深地指点,“男人最知道如何赢得女郎的好感。” 当然太子殿下可以提供计谋,细节让别人去完善,如此扬长避短,这计划还是很具可行性的。 三个人趴在后窗上看,看狼狈的胡四娘被搀扶上马车,那男子勒转马缰在前面开道护送,居安又啧啧,“接下来该使美男计了,姐夫殿下懂的真多!” 虽然主意谈不上磊落,但对付这种女郎,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其实事分两面,若她一门心思只爱着五兄,那倒也算痴情。但若是中途又生二心,则说明她的感情并不值钱,五兄为了这种女郎和离,实在是瞎了眼。 至于胡四娘回去后,故事如何发展就不得而知了。回到家后还未进上房,远远见五兄上了药,正灰头土脸坐在堂上。阿兄们得知消息都从衙门赶了回来,几个人怒气冲冲三堂会审般盯着他,盯得他连头都不敢抬一抬。 居上姐妹知道这时候不能进去凑热闹,便挨在廊下听墙角,听见大兄痛心疾首斥责他:“我早告诫过你,别动那种心思,你嘴上应我,结果照旧与那女郎厮混。你以为你风度翩翩,才貌双全,人家是仰慕你的才华才与你相好,可你也不想想,无媒无聘与你苟且的,能是什么好东西!现在你舒心了,弄得家都散了,要不是阿耶先前捶过你,我也想赏你两拳,让你好好醒醒神。” 二兄重诲摇头不已,“我先前碰见郑三郎了,他还与我打招呼,问我上哪儿去,我都不知道怎么应人家。” 郑氏是茶阳望族,家中在朝为官的也不少,如今五郎和银素一下子和离了,今后在朝堂上遇见郑家人,那种尴尬真是不敢设想。 至于辛重恩呢,泥塑木雕般心里发着空。明明妻子在时他嫌她看得紧,自己像做贼一样喘不过气来,如今和离了,人也走了,照理来说应该身心舒畅才对,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悲伤不已,恍惚觉得世界崩陷了。 兄长们围着他臭骂,他不声不响,紫瓯的袍子上有水渍扩散,人也轻轻颤抖起来。大家见状不好继续追究,个个闷头坐下来,堂上一时寂然。 凌溯作为郎子旁听了半晌,到这时才开口,唏嘘道:“名声毁了、夫妻散伙、连孩子都心生怨恨……代价委实太大了。” 大家听他这样说,纷纷抬起头来,眼中神色复杂。 凌溯笑了笑,“你们可是觉得,以我的身份,对妻妾的见解该比一般人更开明?其实不是。原配的夫妻,年轻时第一个中意的人,哪怕天塌了也不能伤害她。镜花水月怎及往日情分,所以我说人应当多吃些好的补补脑子,脑子好了记性才好,才记得以前的种种,不因身旁过客,慢待了曾经深深惦念过的人。” 这话对男子来说会引发什么样的共鸣,门外偷听的人不知道,但对于女郎们来说,简直是一场心灵的滋养,让人佩服太子这样得天独厚的身份地位,竟然如此懂得克制,懂得保持人性的清澈。 居幽拿肘顶了顶长姐,“阿姐找到个好郎子,太子殿下将来一定不会辜负你。” 居上想起那次他别别扭扭让她清剿后宫,心下虽有点高兴,但有时细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太可信。 “我觉得,他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居安耿直道:“反正今日大家都听见了,就是一辈子的把柄,将来他要是反悔,哪怕他当上皇帝,咱们也可以看不起他。” 居上的性子坦荡,就算他是有意在人前慷慨陈词,给她吃定心丸,她也觉得很不错。太子殿下是个认关系的人,虽然尚未体验到所谓的情分,也不妨碍他忠于一纸婚约,单方面打算一往情深。 趴着窗棂继续观望,阿兄们显然很为居上感到欣慰,辛重恩的愧疚则又增大了几分,喃喃说:“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我怎么忽然糊涂了,写下了那封放妻书。” 是真的糊涂了吗?分明是当时急于从婚姻中挣脱出来,挣脱之后忽然空虚,又后悔了而已。 凌溯问他:“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会与那女郎成婚吗?” 辛重恩沉默下来,半晌才说:“我不知道。大人们断乎不会答应的。” 所以就是两头不着落,太平日子过得没意思了,想尝一下众叛亲离的感觉——男人闯起祸来,真是把自己往死里坑啊。 前车之鉴,引以为戒,凌溯暗暗思量。 辛重威作为长兄,先在这里表了态,“家中弟妹妯娌都是名门出身,德行无可挑剔,不能混进那种私德败坏的人。再者九郎还未娶亲,三位阿妹也都没有出阁,就不要再让他们蒙羞了。阿婶已经修书给二叔,二叔回来怎么处置你,你自求多福吧。至于那位女郎,你想与她谈婚论嫁,我劝你死了这条心,除非你出籍,再不是辛家人。” 辛重威的这番话说得铿锵,要论辛家兄弟的品行,他是所有人的标杆。改朝换代,他的妻子作为前朝公主身份尴尬,他从来不曾轻慢她。成婚多年,郡主一直不能有孕,即便是子嗣无望,他也没有动过纳妾的心思。 五郎弄成这样,他是断乎想不明白的,郑氏素来温婉,又生了个乖巧的女儿,这样的日子究竟有什么不好,偏要沉迷于外面女郎的温柔乡,一夕之间妻离子散。 站起身,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几日不要见那女郎,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若是想明白了,就去求弟妹,接她回来。咱们家从未有过和离的先例,你不看着家业声望,也看在和月的面子上吧。” 这丑事折腾了半天,也该扔下了。他说罢,朝太子拱了拱手,“殿下枯坐了这么久,真是慢待了。我让人准备了酒菜,我们兄弟陪殿下喝两杯吧。” 众人起身引路,凌溯便跟着出了门。刚迈出门槛,就见居上姐妹站在廊上,他脚下顿了顿,“回来了?” 居上“嗯”了声,很有凯旋的气魄。但现在不便多言,只道:“郎君先去饮酒,等回行辕之后,我再与你细说。” 阿兄们簇拥着凌溯走远了,厅堂里只留下五兄一个,坐在那里挪不了窝。 居上站在槛外问:“孑然一身,痛快了吗?上回我对阿兄说的话,阿兄一点没往心里去,我说阿嫂不嫌弃你,你就应当心存感激,好好做你的学问。现在你什么都没了,就算将来再娶亲,人家听说你失德败行,狗才愿意嫁给你。” 辛重恩被她这样一说,愈发泫然欲泣。 居幽到底舍不得自己的阿兄,便拽了拽长姐道:“阿姐,咱们先走吧,让阿兄一个人静静。” 风月狩 第52节 居上嫌弃地又瞥他一眼,方被居幽拉走了。回到后院听阿娘和二婶她们议论,说五嫂并未往辛家别业去,郑家在长安也有处所,她带上了当年的嫁妆,重又回到娘家去了。 隐约听见和月的哭声传来,居上心都揪起来,很是舍不得侄女。 杨夫人朝外望了望,无奈道:“不知二郎新妇能不能哄住孩子。原说让银素去别业的,她又改了主意,竟连孩子都舍下了。” 居上道:“阿娘别怨阿嫂,她既打算和离,就没想再与辛家扯上关系。住进别业像什么话,最后弄得正室娘子倒变成了外室,何其窝囊!照我说,五兄是享惯了福,不知道阿嫂平日的艰辛,干脆把孩子送去让他带,他试上两日,脑子里的风花雪月成了烂泥,就没心思拈花惹草了。” 众人听了,齐齐叹息,惩治完了五郎照旧意难平,顾夫人道:“都怪之前心慈手软,要是把人堵在巷子里,不论好歹先打上两下,心里还气得过些。” 姐妹三个交换了眼色,谁都没有吭声。虽然三婶说了赌气话,她们要是接口说真的教训过了胡四娘,不免又要招来长辈们的埋怨,正经的女郎,怎么能学那些粗人动拳头! 反正眼下该出的气已经出了,后面的故事还需慢慢发展。居上别过家里人先回了行辕,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凌溯才回来,进门就被居上拦住了,不由分说把人拽回后院,然后小声问:“郎君,我们动手之后,半道上有个男子横空出世,那人是你安排的吧?” 凌溯微拱了下眉毛,没有应她,不过牵起的唇角已经昭然若揭了。 居上忙又追问:“那人回来复命了吗?可说与胡四娘相处得怎么样?” 凌溯解下臂上护腕,交给一旁的女史,曼声道:“刚安排下的事,哪里那么快便有结果。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如今大鱼还未咬钩,过几日再看吧,到时候我再给你消息。” 居上有点失望,“照理说,落难的时候有个男子从天而降,那简直就是救命的稻草,一定抓住不放。我看那人很英武的模样,是你身边亲卫吗?不会害得人家脱不了身吧?” 凌溯闻言一笑,“娘子倒是很讲道义,还怕连累不相干的人。”说罢摆了摆手道,“放心吧,这种事不会动用太子亲卫,我早就让詹事物色了个府兵,暂且放在左卫率府任职。那人原本就是个浪荡子,家道中落后混得不怎么样,但却长了一副好皮囊。胡四娘子不是自立门户了吗,倘或她看得上他,两个人凑成一对也不错,毕竟男未婚女未嫁。” 居上松了口气,又问:“那我阿兄怎么办?” 凌溯接过内侍呈敬的茶汤抿了一口,随意应道:“他不是多情吗,多情的人不受几次情伤,白来人间走一趟。在胡四娘那里吃了闭门羹,他自然就想起郑娘子的好来了。若郑娘子愿意给他机会,或许两人还能重归于好。” 居上慢慢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只不过我看阿嫂今日这样决绝,恐怕不能原谅五兄。” 凌溯神色漠然,坐到案后打开了文书,垂眼道:“原不原谅,就看五郎心有多诚了。能冰释前嫌自然最好,要是不能,也是他该得的。” 这两句话,半点没有替男人撑腰的嫌疑,完全是站在中正的立场上。 居上不由对他刮目相看,赞叹道:“郎君人品真好!之前你托我替你管辖后宫,我还以为你只是不知怎么与女郎相处,想让我给你挡煞来着。现在我明白了,你就是想对我忠贞不二,不想让我担惊受怕。郎君,你如此大仁大义,果然有储君之风,将来你就算改变初心开设后宫,我也相信你是不得已而为之,绝不会怨怪你的。” 本来说得很好,但不知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就不是滋味起来。 凌溯抬眼瞥了瞥她,“什么叫‘就算我改变初心’?难道你觉得我之前在你阿兄们面前说的话,是在刻意讨好吗?” 居上说不啊,“我知道郎君说的都是真心话,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与你和离的。” 凌溯觉得可笑,这人冠冕堂皇得够可以,她当然不会与他和离,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还没出过休夫的太子妃呢。 不过既然她表明了决心,他觉得光是口头上承诺不管用,多少应该有点实际行动。 于是站起身,摆手遣退了房中侍立的人,缓步朝她走过去。那眼眸深情地盯着她,边走边道:“你说的,知道我想对你忠贞不二,那么你有何感想?打算给我些回应吗?” 居上见他忽然行止异常,心头大跳起来,茫然退后几步道:“你怎么又来了……好好说话,别走得那么近。” “不近不能解我心中的困惑。”他说,“我上前一步,你后退两步,要是没有墙,你怕是要退到天边去了……小娘子,这样不好,会伤我的心。” 居上舌根都麻了,她觉得这人今日大概是受了什么刺激,忽然春情泛滥起来。 难道是忍得太久,忍无可忍了?装了三个月正人君子,忘了赵王家宴那日的张狂,明明他也是善于发散魅力的男子,明明他也曾说一不二,高高在上。 他走得越近,越有压迫感,头一次居上觉得害怕,这回却不是害怕,是激动,伴着一种雀跃的狂想—— 太子殿下要干出格的事了! 然而凌溯理解错了她的反应,他见她手足无措,眼神迷离……不对,是慌乱。耐心地循循善诱着,“娘子,你别紧张,我不是什么好人……”说完发现错了,连忙纠正,“我又不是坏人。” 居上一直退到了南墙边,颤声问:“郎君,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站住了脚,她无可避让了,自己与她离得好近,几乎是贴胸站着。 吸口气,他沉声道:“明日宫中派人过请期礼,我先前已经与府上大人说过了,小娘子,你高不高兴?” 这倒真该高兴,毕竟请期是她催着他办的,两个人同在行辕住了那么久,成亲的日子定下来,对女家是个交代。 她说甚好,“家里刚经历了五兄的事,正应该冲冲喜。” “那么……”他低下头,接上她的视线,“我能向你提个要求吗?” 居上心头狂跳,暗道他要提要求了,是不是打算卖弄姿色引诱她?是不是想亲她,然后趁着日落西山,借着最后一点余晖,对她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来? 啊,紧张得两手冒汗,这秋日的凉爽,也驱不散屋里暧昧的气氛。她望住他,这时的凌溯真俊朗,俊得她两腿有点发软。她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嗓子,结结巴巴问:“你有什么要求,说……说吧,看我能不能答应你。” 结果他小心翼翼扶住她的肩,哀恳道:“上次牵过了手,现在该走下一步了……辛居上,我能抱抱你吗?” 第56章 啊,这女郎好会! 不好意思, 原来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太子殿下是个按部就班的人,看来婚前交往的顺序应该是牵手、拥抱,然后再亲吻。 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 好像有点失望, 但又好像很有盼头, 总之很不寻常, 有种一眼望得到头的踏实感。 她脸上红晕未退,说实话,好喜欢凌溯偶尔的张狂, 就是那种不管别人死活,只图自己高兴的霸道和独断,看上去好有男人味!自己脑子里千般想头, 想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敢说与人听, 回头思量时, 也惊诧于这女郎的恣肆狂放。 怎么办,他的要求听起来很纯洁, 也很合理, 必须答应他。 可还没等她开口说好, 他已经慌张得不耐烦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抱住了她,果决地说:“你不答应也不行, 我就是要抱, 你不准喊。” 他怕她不解风情地求救, 到时候她身边几个愣头愣脑没眼色的婢女闯进来, 会打断他的好事。抱她, 这件事他肖想了很久, 每一次见她,他都希望她能扑进他怀里来,可他知道不可能,先得自己来破除这禁锢,只要有了第一次,往后就顺理成章了。 他个头高,须得弯下身子,才能把她紧扣进怀里。他觉得自己以前就是个半残,心是空缺的,填进了刀枪剑戟,硌人得慌。现在他的太子妃又香又软,把她放进去,他就圆满了。 幽幽的少女气息钻进他鼻子里,直冲天灵,一瞬打通了灵识,他知道过去二十五年都白活了。很后悔,为什么墙头上见到她那次,没把她抢回去,或者再往前些,入城那晚遇见挂灯的女郎,就该不由分说闯进门将她带走……如果是这样,现在便是另一个香艳的故事,就不用这样一步步接近,大费周章了。 拢紧手臂,她是丰腴的女郎,曲线优美,仪态万方。 好在自己的莽撞没有引发她的挣扎,她甚至抬起手,覆在他脊背上。他知道她也是喜欢的,表面镇定自若,心里同样藏着惊涛骇浪。 紧一些,再紧一些,紧得要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低下头与她耳鬓厮磨,她温腻的耳廓、玲珑的耳垂从他脸颊上蹭过,珍珠做成的小小坠子摇曳,在他唇边一次又一次若即若离地碰触,他的心都快化了,为什么她的一切都这么美好,美好得让他有点想哭。 不敢吻她的脸颊,但他偷偷吻了她的耳坠子,“下次我亲你的时候,会事先知会你的。” 提前通知,以便彼此做好准备,比方说洗洗脸,刷刷牙什么的。 居上“嗯”了声,惊讶那种绵软的声调是自己发出来的,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也许是那缠绵的鼻音震动了他,他感动地呜咽了下,低头说:“我真喜欢……真喜欢……” 居上原本正想摸摸他的腰,看看是不是还如初入行辕那晚看见的一样精壮有力,忽然想起他刚才叫了她全名,这样称呼一点都不显得亲近。于是仰起脸,把口鼻从他胸前解救出来,挣扎着说:“喜欢归喜欢,以后不要连名带姓叫我,我会以为你要捉拿我归案。” 他听后松开她一些,试探着问:“那叫什么,殊胜?” 她想了想,眼里涌出笑意,“我喜欢你叫我娘子,不要带小。” 啊,这女郎好会!娘子这称呼可近可远,往远了说寻常,往近了说,却是最亲昵的爱称啊。 凌溯简直要被她甜倒了,分开一会儿便受不了这遥远的距离,重新把她揽进怀里,坚定地说了声好。 所以他愈发想不明白,为什么五郎会对不起自己的妻子,难道他没有过这种感动吗?怀抱娇妻,就像抱住了所有前途和光明,她就是他的后半生啊,怎么能不珍惜。 他想这辈子,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位女郎,能给他这样的感动了。遗憾自己认识她太晚,后悔相识之后又蹉跎了这么长时间,要是早早定亲,按着时间来推算,现在怎么也该进行到下一步了。 她的手不安分,在他身上游走。万籁俱寂,他什么都不去想,身体感觉便更加灵敏。 一寸寸丈量,从肩背到腰侧,然后试探地捏了一下,发现扯不出赘肉,满意地又轻拍了一下。 这算事先验明正身吗?他赧然说:“我每日都操练,结实得很。” 居上放心了,“后来再也不曾见你在院子里练过剑,我以为你不练了呢。” 他“唔”了声,“东宫有好大一片空地,免得隔墙有眼,还要挨打。” 居上听后讪笑,“那次我不是有意要打你的,只是准头偏了……” 他说知道。 然后便沉默下来,就这么抱着,什么也不干,感受这难得的熨帖和美好。 窗外,最后一道余晖缓慢褪去了,屋子里陷入黑暗,不多会儿廊上挑起了灯笼,这迷迷滂滂的世界,像一个幽静的梦。 只是抱得再久,也还是要分开,分开时很不舍,从身体到指尖艰难地剥离,让人无限眷恋。 先前发懵的脑子,终于找回了一点神智,居上到这时才觉得不好意思,手足无措着,匆忙道:“我该回去了。”不等他说话,就提起裙裾快步逃了出去。 从东院出来,随墙门上药藤和候月正等着她,见她神情慌张,她们不平地问:“小娘子,你被太子殿下轻薄了吗?” 居上有点糟心,这是什么左膀右臂,说话一点都不委婉。 不过想起刚才的种种,又有浓情蜜意灭顶,便含笑绕着披帛,边走边道:“那不是轻薄,是未婚夫妻间善意的交流,你们不懂。” 药藤和候月窃笑着交换了眼色,心知肚明。 待进了西院,她们俩仍眉飞色舞,居上有些难堪了,鼓着腮帮子道:“有什么好笑的,不许笑!等以后你们许了人就明白了,不管是婚前还是婚后,相敬如宾都不是好事。画地为牢不敢迈出一步,那可怎么过日子,到了什么时候就办什么事,这样纹丝不乱才对得起这门婚事,知道么!” 药藤说知道,“反正小娘子如今和太子殿下很像一家人,临来行辕的时候,阿郎和夫人还担心你们二位过不到一块儿去,现在看来担心得多余了。我们小娘子,到哪儿都能过得很好,谁让小娘子讨人喜欢呢。” 那可不,坦荡的人都讨人喜欢,别看凌溯整日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他也是活得端正的人啊,到了哪一步便做什么样的事,不唐突、不逾越,永远在框架内,永远恰到好处。 所以啊,抱了一下,又发现了他更多的优点,看来人还是需要深入交流的。 只是后来思绪杳杳,神魂也有些轻飘飘的,晚间用过了暮食早早上床,在被褥间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爬起身到窗前看,不敢点灯,怕身影落在窗纸上。 悄悄开上一道缝,见那边还燃着油蜡,弧形的小窗上透出昏黄的光,即便是一点亮,也能给人慰藉。 心潮澎湃,居上暗想,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因为心境变化有别于以往,以前她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同住者,生活拥挤热闹,很有意思。现在呢,因为婚期定下了,彼此的关系又近一层,她对待他的态度,也就顺势发生改变了。 别看她平时特立独行,其实两个人是同一种人,都有些守旧,都愿意按着划定的路线走。看来包办的婚姻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运气好,遇上了对的人。 他的身影晃过来又晃过去,想必思绪乱了,他也睡不着。 抚抚双臂,居上抱住了自己的肩背,奇怪,以前存意想抱她,一下就被她摔倒在地,但面对凌溯,她却没有兴起过这个念头。可能是因为他太高大,想摔他不容易?也可能是他有别于动辄伤感的存意,他经历过刀剑的洗礼,他们不一样。 还记得前朝贵妃曾告诫她,不要对帝王有太多期望,因为你只面对一个他,他却要面对千千万万的女郎,用情太深容易崴泥。有了这番告诫,照理来说她得懂得保留……但去他的保留,欢喜就欢喜,为什么压抑自己? 作为已经下定的太子妃,这辈子应该没有机会再去物色其他郎子了,反正只有他一个,先拿来体验一下爱情的滋味,否则这辈子就太冤枉了。 高兴得转圈圈,就是很欢喜,和肖想陆观楼与赵王世子不一样,那两个用来祭奠她的审美,凌溯是有血有肉有身材的活人,就在隔壁,触手可及。 然而再想唤他,却又不像以前那么坦荡了,对下次再见,她还莫名有些恐惧。 于是在窗前犹豫了良久,最终放弃了。深秋的天气一阵阵凉上来,寝衣太单薄,站久了冻得慌,还是上床捂着吧,别着了凉。 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鲜少做梦的人,破天荒在梦里见到了凌溯。那人还是一副倨傲的样子,对她说“抱过了,你就是孤的人,以后要听孤的话”,被她抬手揍了一拳。 梦醒后望着帐顶发了会儿呆,这是什么倒霉的相处之道,和她设想的缠绵悱恻完全是两码事。唉,其实彼此要是不说话,那种感觉就对味了,下次一定记得叮嘱他,实在不行,就把嘴绑上吧。 反正这一抱后劲太大,书是看不进去了,宫中来了人,就如柴嬷嬷之前说的那样,预备教授她重要场合的大礼大节。 风月狩 第53节 下半晌家里派了余嬷嬷过来,告诉小娘子宫中来请期了,正日子阿娘事先请人推算过,很吉利,所以当时就应下了。 居上说好,又问起五兄那房的境况,余嬷嬷说:“总之乱了套,和月吵着要阿娘,阿婶带不住她,后来送到二夫人房里,睡了半夜哭起来,只好又送到五郎君身边去。五郎君哪里带过孩子,抱在怀里不知怎么才好,到最后孩子哭,他也哭……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放妻书一写,五娘子哪里肯回头,往后可怎么办,苦了和月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爷娘生变故,最可怜的就是孩子。 居上叹了口气,吩咐余嬷嬷:“让五兄身边的人盯紧点儿,看他还会不会去找胡娘子。” 余嬷嬷说是,“常跟着他的仆从被阿郎传去打了一顿,他要是再去找那女郎,立时就会回禀上去的。” 居上点点头,怅惘道:“原本家里好好的,不想弄出这种变故来,真叫人扫兴。” 余嬷嬷笑道:“小娘子就不要操心这等事了,如今婚期议准了,只管想着置办妆奁就好。家中夫人们都筹备起来了,虽说宫中什么都不缺,咱们也不能失了脸面,必要让小娘子风风光光地出阁。还有二娘子,独孤家也要来请期了,左不过这三五日吧,就能把日子定下。” 后来又闲谈一阵,余嬷嬷方起身走了。到家之后去上房回话,杨夫人妯娌正列陪嫁的清单,这里商议着,外面人进来回禀,说五娘子派人来问和月好不好。 一提这事李夫人就苦恼,“能好到哪里去,阿娘不在,阿耶又浑浑噩噩,只有任孩子哭,哭累了自然就睡着了。” 郑氏派来的嬷嬷心疼得紧,掖着手道:“小娘子总哭也不是办法,或者让阿娘接过去两日,先安抚了要紧。” 照理说辛家的子孙,不宜送到人家府上去,加之她母亲也是借居,带了孩子在身边,恐怕不便。但再一想,和月多无辜,哭得嗓子都哑了。李夫人实在舍不得孩子,与两个妯娌一商量,便应了下来,“那就缓和两日吧,我知道她阿娘也想她。”顿了顿又问,“银素在郑家好不好?若不好,还是照着先前的安排行事,这样不必寄人篱下,和月也能常与阿娘在一起。” 郑嬷嬷模棱两可地笑了笑,“我们娘子已经与郎君和离了,住进辛家别业,难道就不是寄人篱下吗?” 说得在场众人嗒然。 郑嬷嬷终究是下人,有怨气也不便多言,只是肃了肃,往园中接孩子去了。 李夫人坐在圈椅里兀自生气,大骂五郎不止,“不长进的东西,牵累全家不说,还祸害孩子!”略一计较,偏头吩咐跟前婢女,“去门上传个话,让人在宫门上等着,五郎一下值就告知他,说和月被接到郑家去了,我这里不放心,让他一定去看看孩子。” 这算是挖空心思创造机会了,倘或五郎知道悔改,去求一求银素,说不定看在孩子的份上,人还愿意回来。 领了命的家仆直奔宫门,申时前后,辛重恩从兰台出来,承办的两套典籍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不像前期那么忙了。但身子不忙,心却很累,拖着沉重的步子迈出宫门,抬眼便见家仆在对面站着。 他顿住脚问:“怎么了?” 家仆将李夫人的话转达了他,再觑上一眼,见他眼下乌黑,魂不守舍,便道:“郎君昨夜没睡好吗?看着好憔悴模样。” 辛重恩僵硬地摆了摆手,勉强振作起精神,牵缰跨上了马背。 郑家在长安的宅邸位于延福坊,当初银素为了免于长途跋涉入京过礼,出嫁前暂居在那里。彼时他为了能见到她,也曾多次往返于两坊之间,仲春五月,枝头繁花似锦……一晃多年,如今再走这条路,秋季的萧索弥漫了整个里坊,早已物是人非了。 郑府门庭依旧,他下马后站在门前,久久鼓不起勇气让人去传话。蹉跎了好久,直到家仆唤郎君,他才醒过神来,示意人去门上通禀。 因为他们和离的消息早就人尽皆知了,郑家的门人虽不至于恶语相向,但也没什么好脸色,只让稍待,连门都不让进。 隔了好一会儿,郑银素身边的婢女才出来回话,行了个礼道:“郎君回去吧,小娘子在我们娘子身边好好的,请郎君不必担心。娘子说,这两日会劝说小娘子,让她回去不要哭闹,往后每月都会去看望她,这事也请郎君回禀府上夫人知道。” 辛重恩茫然站在那里,嘴上嗫嚅着:“我想再见她一面……” 婢女却摇头,“娘子说,今后不再相见了,请郎君珍重。”说完又行一礼,退回门内了。 一阵风吹过,吹落了树顶的枯叶,吹动人的袍角,才发现凉意漫上来,凉透了半边身子。 家仆见主人萎顿,只好上前劝解:“郎君今日且回去,待过两日,娘子气消了再来。” 辛重恩听后迟迟收回视线,又站了会儿方重新上马。 手里控着马缰,走到嘉会坊外的夹道,调转马头往西了,跟在身后的家仆松了口气,原本担心他一路往南,又往归义坊去,好在他还是选择回家,不曾去见那位胡娘子。 至于归义坊的胡宅前,自然少不了拜访的人。那眉清目秀的青年带了两壶酒来,站在门上求见,很快便被请了进去。 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凌溯回到行辕,惦记着将这件事告诉居上。但想起昨日那个拥抱,人就紧张起来,在西院门上徘徊了好久,一直不敢进去。 西院里,居上和药藤、候月挨在窗前观望,候月说:“太子殿下怎么不进来?踩得道旁的草皮都快秃了。” 药藤最近新学了两首诗,立刻学以致用:“近乡情怯呗,不好意思见小娘子。” 原来彼此的感觉都一样,门上的人犹豫不前,屋里的人也很慌乱。趁着他还没进来,飞快到妆台前拍了一层粉,又点了一遍口脂。 再回到窗前看,他还在磨蹭,居上不由纳闷,“我院里有刺扎他脚底板?” 真是让人不耐烦,男人大丈夫这么小家子气! 没有办法,敌不动只好我动。居上迈出门槛,笔直地站在台阶上,气壮山河地“喂”了声,“你到底进不进来?扭扭捏捏半日,我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 第57章 与他作伴。 关于感情这种事, 要是认真论,还是居上更勇敢。 以前她一时意气放下豪言,要嫁给太子与陆观楼比个高下, 但当赐婚的旨意当真颁布时, 她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彷徨。 凌溯其人, 从第一次墙头上遇见, 她就对他存着一点敬畏之心,毕竟刚破城的叛军,谁知道是个什么牛鬼蛇神, 作为女郎,她有点害怕。后来生米煮得半熟,没有退路了, 她被送进行辕与他培养感情,开头也不大顺畅, 他凶巴巴说她偷看他, 这样要是还能喜欢得起来,那就出妖怪了。 但人嘛, 需要时间互相了解, 感谢圣上与皇后设置了行辕, 让她发现他不是表面那样冷硬。他有热心肠, 又有少年意气,并且还与她一样酷爱家长里短。 相处和谐且有共同爱好, 这是什么天降的良缘!加上昨日他颇有男子气概的一抱, 更加坚定了居上要与他发展发展的决心—— 凌溯还算是个不错的爱匠, 不用仔细雕琢, 碰巧长在了她心尖上。 只是他有时又胆小得很, 经历过赵王家宴那次, 她本以为他是个蛮横霸道的男子,有忽然的爆发力和恶趣味,能拨动她细腻的神经,但可惜,好像高看他了。 就像现在,抱了一下,他连人都不敢见了,在院门上来来回回转了那么多圈。她从一开始的含羞带怯,等到不胜其烦,好耐性被耗光了,她终于意识到一切还得靠自己,否则他能在院子里转上一晚上。 果然被她这么一喊,他才从梦境回到现实中来。人微微顿了下,脚步不敢怠慢,很快便进来了。 夕阳斜照,他站在台阶前仰脸望着她,脸上还有可疑的红晕,问:“娘子今日过得好不好?” 居上听他这么唤她,语调里藏着另一种深意,看来昨日混乱中说的话,他都记住了。 眉眼软化,她眼波婉转睇了睇他,“还可以吧。不过礼部司派来的人怪严苛的,不像傅母们那么好说话,我还被人家教训了呢。” 她言罢,转身往屋里去了,听见他跟上来,脚步哒哒,走得急切,心里便有些欢喜。 凌溯今日在东宫务政,一整天惦记的也是这件事。宫中派人去辛府上请期了,日子一旦定下,她要受的调理就多起来,难免会觉得不自在。她和他针尖对麦芒都是小事,万一同礼部司的人打起来,那就不好了。 但太子殿下极其护短,听说她被人教训了,当即就不悦起来,“明日我去礼部一趟,让他们重派人过来,派个说话好听些的,反正还有时间,娘子大可慢慢学。” 居上说不用,拍拍胸道:“以我的聪明才智,足以应付。你别上礼部去,让有心之人把消息传进圣上耳朵里,说我娇气,不能胜任,我岂不是冤枉死了。” 可见她在为合乎太子妃的标准而努力,凌溯很是感动,心里暗想这样乖张的女郎,如今也开始在乎自己在姑舅眼中的形象了,这是为什么,全是为了他啊! 抬起眼,脑子里酝酿过无数遍的甜言蜜语就在嘴边,但不知为什么,一时说不出口。 居上见他呆呆的,比手请他坐,两个人对望一眼,昨日也是这个时间,他们在最后一缕夕阳下热切地拥抱……现在想起来,心头直蹦跶。 两下里都有些尴尬,眼神飘过来又飘过去,紧张又美好。 凌溯一直在琢磨,怎么才能续上昨天那种暧昧的氛围,居上却等得百无聊赖,随口问起他设下的美男计,不知胡四娘子那头可有什么进展。 凌溯 这才想起来,这不是他先前准备的开场白吗,一见到她,居然什么都忘了。 于是正色道:“我正想与你说这事呢。我让金府率派人跟进,那府兵下半晌进了胡宅,两个时辰都不曾出来。既然能逗留这么久,起码相谈甚欢,慢慢就会有些端倪的。我只是替五郎可惜,那女郎轻易就与别的男子走近了,可见对他没有几份真心,将来就算娶进门,恐怕也不得安宁。” 居上大为鄙夷,“我就说他瞎了眼,为了这样的女郎抛妻弃子,可不是活该!我能猜到他眼下的心境,房里人不在了,孤寂得很,后悔写放妻书,但未必后悔与五嫂和离,心里怕是还记挂着胡四娘呢。要想个办法,让他亲眼见一见他那红颜知己的品行,看透了,死了心,他才能把脑子里的风花雪月倒出来,踏踏实实做他的学问。” 凌溯说:“这不难,安排他碰巧遇上一回就明白了,都是男人,自然心知肚明。” 居上抚掌说好,“这事还需你我通力合作,咱们约定个时间,我想办法让五兄身边的人引他去胡宅。最好挑在下雨的日子,让他在巷口蹲上两个时辰,冷雨浇一浇,他就该清醒了。” 她摩拳擦掌,为别人的事振奋异常,凌溯虽然也将辛家的家事当成自己的事,但要论亲疏,还是不及自己切身的幸福重要。 他微微挪动一下身子,含蓄地问:“娘子上回说要学吹埙的……还学么?” 居上看他的目光,渐渐弥漫起了疑惑。 这人上回教她射箭,教得痛不欲生,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难道是另有目的? 仔细打量他两眼,他眼神闪烁,一副心怀鬼胎的模样,见她神情戒备,勉强笑了笑,“怎么了?不想学了?” 居上了然,这就是得陇望蜀,太子殿下很不单纯啊。 设想一下,有点害羞,她还没有刷牙。遂低头缠绕起了香囊底下的穗子,扭捏道:“这吹埙,讲究唇法……”说着瞥了他一眼,“郎君现在与我说这个,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此话一出,边上侍立的人两眼精光大作,耳朵恨不得伸出八丈长,想听一听太子殿下究竟怎么回答。 原本想入非非的凌溯确实有这个打算,但被她直截了当一问,吓得不敢应承了。他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就是……就是想起娘子说过要学,随口问一声罢了。” 居上有些失望,心道仅仅只是学吹埙吗,那也没多大意思。 凌溯则开始盘算时间,昨天彼此的关系刚进了一步,今日就火急火燎想继续发展,好像确实太着急了。她虽然不拘小节,但女郎就是女郎,事后一句话都没说就跑了,也许有些忐忑,也许是受到了冒犯,只是碍于婚期定下了,不好意思翻脸而已。 所以还是不能太急进,得一步步慢慢来,起码再过半个月? 他战战兢兢想,半个月很好,等各自都做好准备,到时候不会忙中出错,闹出什么笑话来。 低头算算,今天是第一天,不急,要显得从容,就像平时一样。 于是站起身,负手在室内转了两圈,镇定自若地说:“娘子的屋子,布置得很雅致啊。” 居上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傻子,心想昨天怕不是把他的脑子抱坏了吧。忍不住好心地提点他:“东院和西院的布置是一样的。” 这下太子殿下有点下不来台了,才想起当初将作监安排行辕,两边寝楼里的一切都是对称的,不过人住进来,起居用的小东西有些变动罢了。 屋里好几双眼睛看着他,来前满心的柔情蜜意,此刻凝结成了肉冻,他无趣地摸了摸鼻子道:“今日有很多公务要办,我就先回去了。”走了两步又回身告诉她,“五郎那件事,等我安排下去,到时候再知会你。” 居上说好,目送他走出了西院。 因两院之间穿行的随墙门偏南,他对此早就有怨言了,待回到东院后吩咐长史,把门的位置再往北移一些,“每次去娘子院里,比东宫到少阳院还要远。” 长史眼看自己这番忙碌就要开花结果了,心里自然高兴,忙道:“臣明日让人就近凿扇门,郎君与娘子穿行可以方便些。”忖了忖又道,“要不……干脆把墙拆了?反正这墙原本就建得矮,防君子不防小人,放着也是个摆设,不如不要了。” 凌溯展开公文,伸手取笔蘸墨,垂眼道:“不能拆,留着吧。墙虽矮,能保全她的名声,若是墙没了,传出去就真成与我同住了……还没成亲,这种谣言对她不好。” 如此体贴的周全,连长史都要感动了。果真动了情就是不一样,以前的太子殿下只关心剑有多长,枪头磨得光不光亮,哪里会管这种事!如今为了太子妃娘子,如此细入微毫,可见这场婚事撮合得好,健康正向的婚姻能让人成长,殿下再也不是只知道公事公办的铁杆光棍了。 不过奇怪,批着公文的太子忽然又停住了笔,从一旁的宣旨中抽出一张,端端正正写下了一横。 长史不明白,掖手问:“殿下这是何意?有什么事要臣承办吗?” 凌溯没有说话,将这张纸收进抽屉里,仔细压好了。 这是他用来记日子的,半个月,不多不少正好三个正字。半个月后他要完成一项壮举,向着两情相悦再进一步,到时候什么也阻挡不住他。 长史则一头雾水,看着殿下脸上隐约的笑,猜测不出他在想什么。 算了,情窦初开的人,多少会有这种奇怪症状。从昨日殿下将侍立的人打发出去,和太子妃娘子独处一炷香时间开始,他的脸上便时断时续地出现莫名的笑意,长史是过来人,过来人表示理解。 及到第二日,殿下出门时仔细绑缚好护具,骑在马上对他说:“快要入冬了吧?长安的气候果真比北地好,这样的时节,一点都不冷。” 风月狩 第54节 今日是深秋里迎来的第一次降温,昨日还好好的,不知怎么,今早一头扎进了严寒。 西北风里的长史冻得瑟瑟发抖,嘴上应着是,心里却在嘟囔,您自然是不冷的,树叶还没落时就戴上了护袖和护膝,中晌出门办事,太阳照得冒汗都舍不得摘下来,现在时节正好,当然一点都不冷。 只不过这护具没有替换也不成事,长史搓着冻僵的手道:“郎君,臣找个机会和娘子说说,让她再替郎君做上一套,郎君看怎么样?” 骑在马上的凌溯放眼远望,淡声道:“一套不够用吗?我觉得正好。” 长史张了张嘴,实在闹不清陷入爱情里的小儿女,到底是怎么想的。 “用的时候久了,总要清洗清洗,天冷了,一两日也干不了。” 凌溯道:“干不了就拿熏笼熏,用炭火烤,办法多的是。你不知道做这种针线伤手吗,那么厚的料子扎不透,会弄伤自己。再说独这一套才珍贵,做得多了就变成家常用度,还有什么稀罕。” 长史讶然,虽然他参不透太子殿下这番见解,但不妨碍他觉得高深。殿下对这种小情小爱居然理解得如此透彻,果然是办大事的人! 长史对他的无条件崇拜,肉眼可见地又拔高了几分,惭愧地说:“是臣糊涂了,等回去就让人定制个铜熏笼。昨日西凉进贡了两筐瑞炭,一根根尺来长,通身都是青色的,说是坚硬如铁,无焰而有光,每条能烧十日……” 本来长史是想表示,这种上等的炭,用来烘干殿下最宝贵的护具十分相宜,结果说了一半就见殿下的眼风扫过来,他立刻明白了,“此等好炭,臣回头就安排人给娘子送去。敲上两截寸许长短的,放进红泥小火炉里,上面架银壶,热上一端虾蟆陵郎官清,等着郎君下值……”边说边感慨,“这样的惬意冬日,真是令人艳羡啊。” 凌溯这才满意,牵着马缰微微勾起一点笑,乘着即将升起的朝阳,进了嘉福门。 早朝上例行还是繁复的政务,譬如一件小事,新旧两派鲜少有意见统一的时候,常是唇枪舌战吵得不可开交。 凌溯如今学会了中庸,听从老岳丈的话,不再随便发表自己的政见了。 反正辛道昭是站在郎子这边的,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他知道什么情况下可以折损一点东宫的利益,什么情况必须据理力争。当裴直被他气得不轻时,少不得阴阳怪气来一句,“右相自有他的立场”。 这时辛道昭便抱着笏板向上长揖,“臣尽臣忠,从不偏私。陛下圣明烛照,明见万里。” 上首的帝王摆了摆手,有时候也不愿听裴直这种个人情绪过重的话,便沉着脸将事情暂搁,又去讨论另一桩政务。 朝堂议政,大事小情就是这样逐条清理,今天遇上了县、州、都督府的建置,兼有北疆的裁并,一场朝会持续到将近晌午才散。 出门的时候,廊下已经摆起了食案,案上各放一盏黄米羹。果真是入冬了,天骤冷,臣僚们捧着羹碗捂手取暖,闲谈也是压低嗓音唯恐御史弹劾,不敢高声语。 凌溯顺着台阶下来,刚要返回少阳院,见皇后宫中内侍快步赶来叉手行礼,低声道:“郎君,今日是十月初一,皇后殿下宫中摆了饭食,请郎君过去一聚。” 他颔首道好,回身叮嘱詹事先去处置公务,自己跟随内侍进了内廷。 皇后住在神龙殿,这也是圣上在太极宫的寝殿,不过圣上居处多,并不常在这里,像今日散朝后就没有回来。 凌溯进门时,见母亲坐在案前等候,原本肃穆的脸,在听见他的脚步声时乍然温和,含笑起身招了招手,“大郎,今日天忽地凉了,早上出门可曾冻着?” 凌溯说没有,向皇后行了一礼道:“殊胜早早就替我预备好了护具,不曾冻着。” 皇后听了甚是慰心,笑道:“这孩子果然周全,那时替你选妃,你还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如今总算知道人家的好了?” 凌溯说是,脸上浮起腼腆之色,顺着皇后的指引坐了下来。 “先前让人去找二郎,听说他上城外巡营去了。”皇后示意女史斟酒,一面和声道,“天凉了,喝盏清酒暖暖身子。往年在北地,只要你们不出征,十月初一全家都要团聚的,如今江山大定,明明都在长安,却连面都见不上了。” 阿娘难掩忧色,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但凌溯却知道她的心结。 元家是武将世家,当初阿耶正是借着元家壮势,才在北地雄踞一方。后来南下攻占长安,元氏出力不小,阿娘对阿耶来说助益颇多,但能干的嫡妻,不如惯会做小伏低的妾侍来得讨人喜欢。阿耶十分宠爱凌冽的母亲,大历建朝后便册封裴氏为贵妃,对于阿娘,夫妻间的情分在,敬重也在,但却少了当初贴心的亲厚。 他见惯了家宴上,阿娘端庄地坐在上首主持大局,而贵妃挽着阿耶谈笑风生。阿耶低头看贵妃的那种眼神骗不了人,他感激自己的发妻,但他更偏爱贵妃,感激和爱是两码事。 如今江山打下来了,到了休养生息的时候,这种事更是难以改变。作为儿子,他心疼自己的母亲,但又对现状无可奈何。他曾想去找阿耶好好谈谈,但每次都被阿娘拦住了。阿娘说没有用,规劝不得,反倒让父子之间生嫌隙,算了。 一个大军突袭时,带领五百人守住城池的女中豪杰,感情上一败涂地,细想起来很悲哀。 凌溯尊敬父亲,他运筹帷幄,定鼎天下,作为儿子,将他奉若神明。但若是牵扯上阿娘,不免又心生怨恨,只是这怨恨掩藏得很深,从来没有表现出来。 实在是因为太过偏私,涉及了朝堂,之前封赏功臣的时候,阿娘为一位族兄求过官。当时阿耶借着战功微末的说辞,勉强许了个从三品的归德将军,转头便赏裴贵妃不曾上过战场的兄长一个开国郡公的爵位,实在太不公平。 阿娘气得病了一场,这时阿耶才回过神来,匆忙加封他母舅为郡王,但事后补偿总欠缺了诚意,阿娘不说,凌溯心里也明白。 元皇后见儿子面色阴沉,才发现自己又扫兴了,忙笑道:“罢了,他们不在,我们自己吃。”往凌溯碗里夹了点心,复又让大长秋搬了个锦盒过来,“我精挑了几样首饰,你带回去哄殊胜高兴。上回波斯进贡了一双跳脱,好精美的款式,我原本想拿来送她的,不想派去的人晚了一步,被裴氏抢先取走了……” 皇后喃喃说着家常话,对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倒也并不气恼,但凌溯听她说起那双跳脱,就想起秋狩那日居上和他提到过,说贵妃另赏了首饰给凌冽的未婚妻,大有拉拢镇军大将军的意思。 后苑勾连着前朝,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人防不胜防。不过细枝末节没必要告诉阿娘。凌溯接过女史送来的黄米羹送到她手里,笑道:“一双跳脱罢了,贵妃喜欢,让给她也无妨。阿娘替殊胜准备的东西,她样样都很珍爱,上次宫中赏赐的锦缎已经做成了衣裳,她说什么时候进宫来,必要穿给阿娘看。” 皇后连连说好,自己的不顺心并不重要,只要儿子过得舒心就好。 后来谈及朝堂上的事,皇后道:“新旧两派分庭抗礼,你岳丈必定是站在你这边的。我只怕时日久了,又会引得你阿耶猜忌,你自己千万要留意。” 凌溯颔首,“右相也有这顾虑,上回同我说,若是真到了紧要关头,便上疏陛下致仕还乡,再看陛下的意思。” 皇后听后唏嘘,“辛公果真是一心为你着想的,可见这门亲事结得好。阿娘是女子,被圈在后宫,如同折断了翅膀,不如以前自由了。要我母仪天下,没关系,我可以忍,但那裴氏最好不要动歪脑筋,若是主意打到你头上,我定会把她的脑袋拧下来。”复又拍了拍他的手,笑道,“好了好了,不去说他,尝尝这鱼脍做得怎么样。” 凌溯自然竭力捧场,难得陪她用一顿饭,为了让她高兴,他又搜肠刮肚找出许多外面听来的见闻,绘声绘色地描述给她听。 所以站在万人之上,就是为独享无边的孤单吗? 他微松了口气,还好他有居上,无耻地把她拉进这滚滚洪流中来,正好与他作伴。 第58章 你睡楼上,我睡楼下。 孩子长大, 与爷娘没有儿时那么亲近了,尤其如今天下大定,男儿都有自己的忙处, 能在一起吃上一顿饭, 皇后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 饭后甚至还让女史准备了煎茶, 能多留一会儿是一会儿。待凌溯要走, 她站起身送到门前,仔细叮嘱着:“好生与殊胜相处,千万待她温和些。女郎靠哄, 你在军营惯常用的那套行不通,知道么?” 凌溯道是,“我如今已经改了很多, 也想好了,将来不会辜负她。她值得我一心一意对她好。” 皇后听了很欣慰, 这不知儿女私情为何物的孩子, 终于慢慢开窍了。自己重情义,儿子是她生的, 性情自然随她。 外面北风呼啸, 她放眼朝远处望了望, “云压得好低, 想是要变天了,回去的时候路上小心些, 别淋了雨。再过半个月就是你阿耶的寿诞了, 这是立朝后的第一个千秋节, 到时要在花萼楼大宴群臣, 你一切多留意, 知道么?” “阿娘放心。”他笑了笑道, “我心里有数,那日阿娘只管欢欢喜喜,陪阿耶款待群臣就是了。” 皇后点了点头,这孩子确实从来不用她操心,只是常在前朝办事,很少入内苑了,自己要见他一面不太容易,又不能显得过于不舍,便轻轻道一声“去吧”,站在台阶前目送他走远。 凌溯回到东宫,将妆匣交给了长史。其实他看得出来,上回见裴贵妃送了跳脱给房六娘,居上嘴里大是大非,暗中还是有些羡慕的。不是眼热人家的东西,只是羡慕婆母对儿媳的肯定。后来他进宫商议请期,与阿娘随便提了一嘴,宫中便开始陆续赏赐东西进行辕了。 早前不能显得过于热切,是不想授人以柄,说太子拉拢前朝旧臣,私下结党,这点皇后远比贵妃更懂得掌控舆情。现在迎娶的日子定下了,辛家娘子已经是跑不掉的太子妃,到这刻婆母再好好心疼儿媳,这事放在哪里都无可诟病,也经得起人推敲。 坐在书案后承办公务,他一忙便是两个时辰,期间休息一会儿,忍不住去看看那妆匣子,揭开盖子打量,又是手串又是簪环,叮叮当当五颜六色,第一次发现这些女郎的东西,果然精致好看。 居上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把这些全插在发髻上,设想一下,那该是怎样富贵滔天的景象啊。前面孔雀开屏,后面再别上一朵像生牡丹……换上色彩浓艳的襦裙,这大历贵妇中,怕是很难有人能与她争锋了,真是越想越喜欢。 心满意足将盒盖盖起来,看看天色,愈发阴沉,今日可以早些回行辕,晚了怕走在雨里。 说起下雨,又想起了辛五郎,转头问何加焉:“崔十三昨日去了归义坊,回来禀报了吗?” 何加焉说是,“今早老金进来回话,说那胡娘子不像什么高洁的女郎,崔十三未初登门,将近申末才从府里出来,期间对坐饮酒,把祖宗十八代都聊遍了,最后要告辞,胡四娘恋恋不舍,一直送到了门外。” 凌溯颔首,“崔十三是怎么同她交代家业的?” “这等女郎出身有些根底,自然也有她的挑剔,要是据实说,英雄救美也不顶用,喝上一盏茶就把人打发了。金照影事先叮嘱过崔十三,让他往好处说,光说他祖上如何,现今在哪里供职,上头十分赏识,还有加官进爵的可能,这么一来,英雄才算真英雄。”何加焉不愧是东宫詹事,这种事办起来头头是道,比划着手道,“胡四娘子送人出门,再三邀崔十三再来,崔十三可是风月老手,约好了过两日请小娘子上乐游原赏枫叶。这么一来二去,用不了多久鱼就会上钩的。” 凌溯却觉得这种安排荒唐得很,“这时候赏枫叶?原上没遮没挡的,不怕冻死吗?” 何加焉噎了下,复笑道:“郎君这就不明白了,郎情妾意最是火热,还怕什么冷啊!再说赏枫的地方没有遮挡,原上不还有酒肆和观舞的大帐吗,到时候暖暖喝上一杯酒,再看一段胡旋,你来我往间互生好感,定情不过是一眨眼间的事。” 凌溯听了这番话,属实有些不解,为什么别人定情这么简单,自己和居上折腾了好几个月,到前日为止就只是抱一下,所谓的定情更是谈不上。 看看他的詹事,那张脸是情场老手的卖相,他很想向他请教一下如何才能准确定情,但自己的私事有点难以出口,且他又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有时候情愿自己摸索,也不愿意让身边的人笑话。 但眼波藏不住,充满求知的欲望,瞥了一下又瞥一下,直瞥得何加焉心里发毛,不得不主动来问:“郎君,臣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 凌溯正了正脸色说没有,隔了半晌道:“他们方才认识了几日,这种感情粗陋,聚得快,散得也快。” 何加焉掖着手说可不是,“不过图个新鲜,有时候看对了眼,哪管其他!说到底崔十三这厮长得不错,且又会哄女郎喜欢,比起辛五郎,怕是有情趣多了。且胡四娘受难的时候,是他出手解围,两下里一比较,我要是女郎,我也选崔十三。” 凌溯哼笑了一声,“两句花言巧语就上当,这种女郎真是浅薄。” 不像居上,拿大锤子都捶不开她的食古不化,这就是高门贵女的矜持! 不过自豪之下,也有他的惆怅,他已经非常努力了,但进展缓慢。自己能撑到现在,全靠自我感动和强行解读,他心里明白,她对他的感情,远不及他喜欢她。 轻叹一口气,罢了,一步步稳扎稳打,感情才深厚。转头吩咐了何加焉一声,“让崔十三再使把劲,只要胡四娘松动,即刻回来禀报。” 何加焉道是,见他垂手收拾东西,便知道他要回行辕了。忙让内侍将文书搬上车辇,一面道:“今日天气不佳,郎君回去还是乘车吧,臣让人点上暖炉,车里暖和。” 凌溯不是那么娇气的人,过往在军中,十二月里都能跳下河,这才刚入冬罢了,要什么暖炉。 于是说不必,“马车太慢,我先走一步。” 示意长史带上妆匣,自己头也不回出了门。一路穿街过巷回到新昌坊,进内院之前先拂了拂身上衣裳,回身看长史,拿眼神询问自己端方不端方。长史投去一个肯定的微笑,他才短促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提袍进了西院,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廊上。 朝里间一望,居上正穿戴着太子妃的褕翟,习学参拜大礼。 厚重繁复的大袖连裳和花钗九树,将她妆点得尊贵不容逼视。但美则美矣,人也被困住了,发现他回来,眼珠子乱转,但头不能转。边上的人向太子行礼,她照旧要按着规定的仪制,完成她正操练的六肃三拜礼。 好在她沉得住气,动作能做到纹丝不乱,礼官看着很满意,和声道:“娘子辛苦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明日再授亲蚕礼。只要亲蚕礼一学成,臣就没有什么再可教授娘子的了。” 居上心头雀跃,按捺住了向礼官欠身,“有劳郎中。” 礼官还了一礼,又向太子叉手,这才缓步退出了上房。 人一走,居上终于松懈下来,顾不得抱怨累,欢喜地抚掌,“只要一学成,我就能回家了!” 可是这话却让凌溯不大高兴。 是谁规定的,学成就要回家? 他转头看看长史,长史讪讪点了点头,表示真有这个定例。 原本太子妃娘子进行辕,就是为了规范仪行,以确保将来任何场合都不出错。行辕就像个学堂,学不成关在里头进修,学成了当然就可以回家待嫁了。 但太子殿下很不满意,他向长史拱起眉,示意他找点话来挽留。长史为难地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道:“娘子,天气骤冷,宫中皇后殿下有令,命礼官暂缓两日授课,免得娘子受了寒。再者,其实娘子学成以后也可在行辕多住上一阵子,反正回家也无事。娘子入行辕,不单是为学习礼仪来的,还有最要紧一桩,须得与太子殿下多多相处,娘子忘了?” 居上一听,陷入了两难,虽然她很愿意天天和凌溯打嘴仗,但家里的事也让她牵肠挂肚。 头上的钗钿好重,几乎要舂短她的脖子,她抬手将那些首饰拔下来,交给药藤收好,一面道:“当初入行辕前,函使就与我阿耶说定了,不过百日就能回家。况且五兄那事我也记挂着,还是想早些回去……”说着冲凌溯笑了笑,“郎君要是想见我,就上待贤坊来找我,我每日留你吃暮食,好不好?” 听上去好像可行,但这种短暂的相聚,怎敌推窗就能看见。 凌溯脸上一派漠然,“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百日之说不可信。再说每日宵禁,来往不方便,我还是觉得你留在行辕更好。规矩学完了,再找些来学,总能找到的。实在不行,我从藏药局给你找几套医书来,你在这里顺便把医也学了吧。” 居上觉得这人就是个夜叉,太子妃的身份让她背负了这么多,这段时间累死累活天天学磕头还不够,还想让她学医?这可好,将来看病都不用太医署了,娶她做太子妃简直一本万利,真是美死他! 于是断然拒绝,“不行,我不学医。月俸五千,受这等折磨,不及我在家月例一千,整日吃吃喝喝。” 说到钱,都不是问题,凌溯当即吩咐长史:“再给娘子加五千,不用宫中发俸,这钱东宫出了。” 居上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你的钱,将来不是我的钱么?拿我自己的钱来给自己发俸,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算账?” 要是这么说,将来天下都是他的,现在这五千月俸,不也是自己给自己发吗? 凌溯没有办法,蹙眉想了想道:“这钱从我的俸禄中扣除,这总行了吧?你看你阿耶每月也才八千,你比他还高,是辛家俸禄最高的人了,还有什么不满足?” 风月狩 第55节 居上转身看看她的狗头军师,药藤开动脑筋仔细盘算,算来算去好像十分划算。月俸一万,吃住全包,隔三差五还有新衣裳,这可是回去享受不到的待遇。 悄悄点头,表示可以接受。居上收回视线,却觉得利益没有最大化,还可以磋商磋商。 拿捏起腔调,她说:“就是我五兄那事啊……” 凌溯道:“过两日崔十三会邀胡四娘上乐游原赏枫,届时你就安排五郎旁观。”说完意识到下注还不够狠,坚定地说,“到了那日我陪你远远尾随,伺机而动。” 这下好像差不多了,居上说成交,“我可以在行辕多留几日,但我不学医,我记不住那么多穴位。” 凌溯当然没有异议,其实说完学医他就后悔了。他的太子妃有力气,下手又黑,万一摸准了穴位用来点他,性命可就堪忧了。 现在目的达到了,皆大欢喜。他倜傥地勾了勾手,长史立即将妆匣送到了居上面前,讨好地说:“娘子看,这是皇后殿下命郎君带回来的首饰,给娘子添妆奁。” 居上忙双手接过来,恭敬地道一声:“多谢皇后殿下。” 打开看,各色簪环琳琅满目,一双珍珠耳坠子都那么老大!到这时候才真正感受到做太子妃的好处,居上从不否认自己是红尘中的俗人,她就是对这种值钱的东西青眼有加。 抚抚妆盒,她感慨万千,“皇后殿下对我真好,能承欢膝下,是殊胜之福啊!” 那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格外悦耳。凌溯见她笑得像花一样,心里暗自高兴,看她头上花钗都拔了,热情地建议:“我给娘子簪上看看,好吗?” 啊,这是要效仿画眉的温情款款啊!居上从善如流,端端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凌溯从妆匣中挑拣,挑他觉得最好看的,一样样替她插到发髻上。先来一只金凤,富丽堂皇,再来一双玉环,明丽可爱。然后是茉莉玉笄、闹蛾花树钗、金镶宝梳篦…… 药藤和候月的笑容终于僵在脸上,到最后面面相觑,彻底呆住了。 居上等得焦急,“好了吗?” 凌溯满意地打量,又上前调整一下,“好了。” 于是居上顶着一头簪环,梗着脖子移到了铜镜前。打眼一看,满目朱翠,眼花缭乱,难怪比刚才的金翠花钿还要重。还有这簪花的技巧,简直见缝插针、毫无章法,充分说明北地男子审美真的很差。 就着铜镜看他,她怨怼地嘟囔:“这分明是妆匣成精了啊。” 凌溯愣了下,回头看长史,长史把视线移向了别处,恰巧从内侍身上发现了一根线头,装模作样替他扯了。 看来所有人都觉得他手艺不佳,他有点尴尬,抬手拔下两支花钗,又撤了当头那个衔珠的金凤。但居上犹不满意,把所有东西都卸下来,只留两支虫草钗,半月形的扇面掩住两鬓,像他戟架上的偃月刀。 左右转动脑袋,居上说看,“这样不错吧?一两处点睛就够了。人生就像簪花,兼顾得越多,越让人闹头疼。” 她总是不经意间展现她的智慧,十七岁的女郎,对活着很老道,也很有看法。 反正不管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凌溯眼中的她怎么都好,盛装有盛装的雍容,就算荆钗布衣,也自有她的素雅。 长史在这里站了半日,腿有点麻,见时机正好,便拱手道:“宫中文书都送来了,郎君稍待,臣去整理。”顺便把碍眼的一众婢女和女史都遣走了。 外面风过树梢,吹得呜呜作响,天阴沉沉地,偶尔吹过零星的雨丝,拂在脸上轻纱一样。 居上回头看,见凌溯正把那些簪环一样样收进妆匣里,捏了一支花钗,拨浪鼓一样在指尖旋转。 居上好奇地问:“今日皇后殿下怎么赏我这么多首饰呀,别不是你在殿下面前说了什么吧?” 凌溯说没有,“今日是十月初一,按着北地的风俗,姑舅要给新妇送花钗。” 可能他自己不知道,他心虚的时候,表现真是昭然若揭。居上没有拆穿他,将计就计道:“我家阿妹正好也许了北地人,等我回家问问,她的婆母给了她什么首饰。” 主要这谎撒得不圆满,天底下没有这么送东西的。人家一般挑上一两样换个高兴,哪像皇后殿下似的,简直要把国库搬空了。 说起来,皇后殿下与太子母子都是一样耿直爽朗的人啊。居上对这位婆母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是真正的开国皇后,北地贵妇中的传奇人物。初次见面很畏惧她的威严与身份,但中秋那日接触下来,着实是一位慈母。 凌溯呢,知道这谎容易戳破,只好含糊补充:“每家的习惯不一样。” 居上说:“不是北地的风俗么,怎么每家又不一样?” 凌溯不善于在这种小事上计较,大而化之一摆手,“总之是阿娘赠你的,你收着就是了。先前也提起了房六娘那只跳脱,原本是阿娘看中了,要送给你的,不想被裴贵妃捷足先登了。” 这样说来,那位贵妃不是寻常人物,就算换做普通人家,懂规矩的妾侍也不会与嫡妻争抢,结果到了帝王家,贵妃居然能够先皇后一步把东西截下,可见贵妃确实独蒙圣宠,一般人奈何不了她。 居上是个聪明的姑娘,不用多言,她就明白凌溯之前为什么对纳妾如此反感了。想是见过皇后的难处,母子连心,他懂得推己及人。 拍了拍他的肩,她说:“你看我多有先见之明,上回说不许宠妾灭妻,就是这个道理。” 可以纳妾,但不能宠妾灭妻,听上去像嫡妻最后的挣扎。 “当初在北地的时候,太后也曾这样告诫圣上,圣上答应了,他没有灭妻,但他肆无忌惮地宠妾了。如今裴家逐渐势大,这不是个好兆头。”他说着,脸上倒是显出一种淡漠的,轻视的神气来,“不过问题也不大,要论势,元氏远在裴氏之上,那些雕虫小技,我能够应付。” 居上也是第一次听他如此正经地说起政局,才知道他也很不容易。 门外已经细雨漫天,居上的心也潮湿了,脉脉望着他道:“郎君,我以后会好好怜惜你的。” 他听后感动不已,“那……你看外面凄风苦雨,要不然我留下吧,你睡楼上,我睡楼下。” 第59章 今日宜出行。 又有盼头了。 居上的心被他弄得七上八下。 这男人, 真是善于这种小暧昧呢。居上其实很吃他那套,虽然他没有她设想的那么老练,常临阵退缩, 但就是那一瞬间的悸动, 也让她体会到了激情上头的感觉。 真的要留下啊?她心里暗自欢喜, 留下好, 秉烛长谈,情到浓时再发生点别的什么,都很令人期待。说实话, 自从上次一抱之后,她开始经常感到寂寞,虽然那一抱可能是他认为到了时机, 该完成这项情感交流了,但在居上来说, 这可是生平第一次抱男子, 那种手感真是妙极了。 然后常觉得身边空空的,他不在, 就有点想他, 哪怕是面对礼部司郎中严苛的训导, 她也还是能忙里偷闲地想他。女郎掉进了爱河, 就是这么大大方方,敢于直面自我。她过年都十八了, 换了成家早的, 孩子都学走路了, 她还矫情个什么劲儿, 喜欢当然要动手啊! 再说留下的提议是他自己提的, 她没有强迫他。于是爽快地说好, “不要住楼下了,一起住楼上吧。” 战战兢兢等待答复的凌溯,忽然被这大跳跃撞弯了腰。他顿时悔恨起来,自己这是怎么了,连亲都没亲上,脑子发热迈出这么大的步子。居上是他见过最不好惹的女郎,到时候浓情蜜意没有,误会他色欲熏心、图谋不轨就不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难堪地说,“我就是觉得今晚天气不好……你冷吗?” 居上说:“我不……”话没说完就觉得不对,应该说冷,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留下了。遂立刻改口,“不能不冷!今日变天,我习学大礼的时候手都冻僵了,正需要有人来温暖我,这人就是郎君啊。” 真是一点不带拐弯,痛快地表达完了,她心头大跳,口干舌燥,从脖子一路热上来,热得背上起了一层薄汗——果然突破常理的勇敢,需要她这样强健的体魄。 而凌溯听完这番话,听出了警告的意味。 手都冻僵了,要暖和就得活动筋骨,言下之意是要拿他当靶子操练?不行,还未成婚就拳脚相向,那夫妻感情会受重创的。别看她和颜悦色,赵王家设宴那次出手推他一趔趄,他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所以这女郎美艳的外表下,藏着惊人的爆发力,长史说过,女郎脸上的表情不可尽信,她们会强颜欢笑。 可能是因为她没有表现出羞答答的欲拒还迎,太过爽快反而让人生疑,最终凌溯还是怯懦了,讪讪道:“我与你说笑呢,娘子别当真。”担心此地不宜久留,留下去迟早被她生吞活剥,便故作镇定地东拉西扯,“西凉进贡的瑞炭,长史派人送来了吧?这炭很经烧,烧起来热气逼人,正好给你暖手。我那里还有些政务急着要处置,就不耽搁了,娘子累了一整日,先歇着吧,我回去了。” 他说罢,有鬼撵他似的,冒着雨快步走了。剩下居上对着他的背影怅惘不已,“怎么了?我哪里说错话了吗?” 太子殿下一离开,她的左膀右臂就进来了。药藤不住回头看,“廊下有伞,殿下怎么不等人打伞就走了?” 候月说:“可能太忙了。” 居上则继续遗憾着,“刚才他说,今晚想留在这里过夜来着。” 药藤和候月瞪大了眼睛,“太子殿下胆子真大!” 她也希望他有那么大的胆,但可惜,空欢喜了一场。 那么老大的人,怎么中看不中用呢。居上说:“我听他这么要求,当即就答应了,反正婚期已经定下了,留宿一晚不要紧。可我一松口,他就跑了,难道他嫌我不够矜持,嫌我太主动了?” 药藤和候月对小娘子的胆色见怪不怪,但这种事上如此开明,还是让她们有点意外。 两个人羞涩地对看了一眼,“如果殿下没跑,小娘子真打算让他留宿吗?” 居上说是啊,“我看了那么多话本,难道都是白看的吗。” 由此可见,她对男女之间感情的理解,都是从话本和一厢情愿的动心上来的。她自诩见多识广,太子在她面前简直过于清纯,甚至有点烂泥扶不上墙。 “那不是还没成亲吗。”药藤迂腐地说,“小娘子也太吃亏了。” 居上瞥了她一眼,“我进行辕三个月,还有人相信我的清白吗?事已至此,束手束脚干什么,别白担了恶名。” 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凌溯也只是嘴上厉害,真让他留下,他却逃之夭夭了。 算了,不行就不行吧,再等等也不是不可以。 居上脱下褕翟,崴身倒在美人榻上,“殿下不让我回家,为了那一万钱,我就坚持一下吧。十月十六是千秋节,那日他要进宫祝寿,我闲着可以回去一趟。和月不知道怎么样了,孩子怪可怜的,我在这里多留一个月,就能攒上一万钱,等她大一点,给她做体己。” 所以当姑母的操碎了心,将来五兄和五嫂各有各家,和月两边都没着落,孩子是无辜的。就算有祖母和家里人爱护着,终究少了点什么,这么小的孩子就要经历人情冷暖,五兄真是造了大孽。 好在凌溯安排的事有了新进展,第二日就听说崔十三已经和胡四娘约定了,后日上乐游原赏枫叶。 居上心道还挺有诗情画意,冒着严寒赏枫叶,不怕这天降奇寒,树叶都落光了。 不过不要紧,有了这次出行,就能让五兄开眼,让他知道自己过去到底有多荒唐。 居上提前安排,那日正好是旬休,让五兄身边的随从把这消息含含糊糊呈禀上去。当日她早早换好了胡服,戴上深深的胡帽,拽着凌溯,潜伏在枫林必经的茶寮里。 骨碌碌的一双眼,警惕地看着每一个来往的行人,悄声道:“天凉了,游玩的人不多,能冒着西北风赏枫叶的,一般脑子都不好。” 凌溯今日穿着青黛的夹袍,领上一条厚厚的白狐围领,把脸遮去了一大半。 他也随着她的视线观望,因临窗坐着容易暴露,身子下意识向后倾斜,试图让窗框遮挡别人的视线。 其实胡四娘没有见过他,他不必那么小心翼翼的,倒是居上,嫌围领碍事,解开了耷在肩上。 凌溯向她比手,示意她将围领围好,手刚放下,便见一辆马车停在了茶寮对面的直道旁。车上下来一男一女,男的体贴搀扶,女的小鸟依人,不用细看就知道正主来了。 居上手忙脚乱扯好围领,放下了茶钱,示意凌溯跟上。 两个人挨到门旁,看着崔十三和胡四娘有说有笑经过,气得居上“呸”了一声,“勾得人家妻离子散,她倒物色起新郎子来了。” 至于其中原因,她也分析过,胡四娘为了和五兄在一起,没少受委屈。辛家自是不接受她的,五兄前阵子忙于兰台的公务,也冷落过她,加上上回又挨过她们姐妹的打,心里正彷徨,这时候来个温柔体人意的男子,五兄就成了破布头,上不了台面,只配用来擦地板了。 凌溯看那两人缠绵走远,低声告诉居上:“御史台已经有人准备弹劾五郎了,说他私德不修,引诱官家女子。” 居上心想被弹劾也是活该,如今朝堂上很讲究为官的德行,他为了外面的女郎,无端与家中妻子和离,虽然不触犯刑律,但名声一坏,这官就做不踏实了,毕竟御史台是连官员骑马吃胡饼,都要告到圣上面前的。 但光是五兄受弹劾,那胡四娘呢? 居上问:“可有人弹劾凉州别驾,纵容家人与官员厮混?” 凌溯无奈道:“胡四娘早就除去门籍,前两日上报官衙立了女户,凉州别驾和她无关了,弹劾也没用。五郎这头的麻烦,我得压下来,毕竟事关辛家,闹大了岳父大人脸上无光,累及象州的二叔不算,东宫也会被拖带……牵连太广了,不得不慎重。” 居上叹了口气,“家门不幸,等二叔从象州回来,看看怎么处置他吧。” 但他的那声”岳父大人“,倒叫得十分顺畅。居上嘴上不说,心里打翻了糖碗。以前他提起阿耶,总是一口一个“右相”,如今请期了,大婚的日子也定下来了,自发就改了口,这种郎子真是讨人喜欢。 这厢正忙着感动,忽然见他眉心一拧,抬手朝外指了指。 居上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果然见五兄骑马赶来。天寒地冻,他没了阿嫂的照顾,衣裳穿得有点单薄。也可能是急于来拿现形,脸色很不好,以前的风流倜傥全没了,这个模样要是放在崔十三一起比较,狗都知道选崔十三。 居上懊恼地咂嘴,“你看,没了贤内助的男子看上去灰蒙蒙的,多难看!大丈夫行走天地间,体面还是很要紧的,你说是吧?” 凌溯也觉得辛重恩是个活脱脱的例子,不安于室,下场凄惨,值得引以为戒。 转头看,辛重恩匆匆跟了过去,居上不声不响尾随,凌溯只好跟上。一个战场上厮杀过的战将,如今跟着她一块儿捉奸,实在大材小用了。 风月狩 第56节 好在这围领蓬软,没人认得出他,但她真的很容易带偏人,只见她蹑着手脚,他不由自主也左躲右闪。这种跟踪手法太显眼了,他跟了半日,忍不住告诉她:“我们藏得很深,不是熟人,根本认不出我们。” 居上说:“是吗?”这才直起身子,装出寻常游玩的模样。 走了一程,那胡四娘和崔十三的亲热关系,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出来了。居上仰头问凌溯:“五兄这回该明白了吧?不是那种关系,不会这样勾肩搭背的。” 凌溯点了点头,心道自己与身边的女郎定了亲,只差完婚了,也没有这样搂着胳膊招摇过市。那胡四娘要是专情,就不会与见了几面的人如此亲昵,辛重恩若看不出来,秘书省修书的事也别干了,太费眼睛。 放眼看那形单影只的人,一副受了情伤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跟了一程,乍见胡四娘将脑袋靠在了崔十三的肩头,这下触发了他的机簧,他忿然四下张望,看那样子怕是恨不得找到一柄刀,杀他们个人仰马翻吧! 五兄忽然回身,吓了居上一跳,忙把脸扎进凌溯怀里。凌溯则对这忽来的投怀送抱心花怒放,他站着没动,狐毛下的唇不由自主仰起来,看来今日宜出行,这趟乐游原来对了。 居上把凌溯打了个旋,让他背转身子,自己从他腋下窥探。还好震怒的五兄没有留意她,从路边上捡起一根树枝挥了挥,结果发现太细了不顶用,气得一把扔开了。再去找,找到一块趁手的木板,掂在手里打算冲过去论个长短,可只是一瞬,他的气势肉眼可见地萎顿下来,想必是还对那胡四娘有期望,不敢相信曾经将他奉若神明的女郎,有移情别恋的一天吧。 那厢崔十三带着胡四娘穿过东坡,直奔枫林方向,居上拽着凌溯跟过去,原上空旷,露在外面的皮肤吹了风,冷得刀割一样,但热情澎湃的男女不觉得冷,他们打情骂俏佯佯而行,压根就没发现身后连跟了两拨人。 终于枫林映入眼帘,因为冷得突然,枫叶还没来得及掉落,那大片大片的红如同烈焰一样,把天幕都染红了。 凌溯忽然有些懊恼,自己怎么从来没想过带居上来这里,如此怡人的景色最适合谈情说爱,比干巴巴要求留宿在她寝楼强多了。 找到一棵大树,两个人躲在树干后一高一矮观望,那崔十三是个情场好手,几句话逗得胡四娘花枝乱颤。然后神情凝望,渐渐靠近,一个俯视一个仰望,脸也越贴越近,最后毫无意外地亲上了。 树后两人目瞪口呆,惊诧过后都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他们这种没经验的人该看的吗? 各自都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家轻易一拍即合,而他们仅仅抱了一下,就耗得油碗都要干了。 思绪复杂,凌溯忍不住凝视居上,虽不说话,但眼神缱绻。 居上扭捏了下,“你干嘛这么看着我?不会是有什么想法吧?” 天寒地冻,他们是来办正经事的,这时候蹦出歪脑筋,好像不太合适。 凌溯只得调开视线,还没等居上反应过来,他忽然一个箭步冲出去,把正欲上前的辛重恩拽住了。 辛重恩纳罕地回头看,看见是太子,一时愣住了。 凌溯压声道:“知情就好,不要出头,给自己留些体面。” 辛重恩原本怒火中烧,大有挣个鱼死网破的决心,但被太子拦住了,一瞬炽焰被浇淋了水,从迷惘到退却,再到满心耻辱,那张脸也由红转白,喃喃说:“我愧对发妻、愧对长辈、愧对辛家列祖列宗……我究竟是着了什么魔,落得今天这番境地!” 没有惊动那对如胶似漆的鸳鸯,凌溯将失魂落魄的他拉了回来。辛重恩见到居上更加羞愧了,嗫嚅道:“阿妹……让你跟着操心,我这做阿兄的,实在没脸。” 居上未说话,摆了摆手,引他们离开枫林。 往前一程有个帐篷搭起的脚店,三个人进去点了热茶和点心,居上将茶盏往前推了推,“阿兄暖暖身子吧!今日亲眼所见,我希望能让你迷途知返,别再继续错下去了。你以为能天长地久,其实你只是她身边的过客,没有崔十三,还有张十三、王十三。” 辛重恩垂头丧气,“我没想到……当初是她说,这辈子只认定了我,我想与她断了,她以死相逼,我没有办法。我以为照着她的意思办,就能给她个交代……”边说边泪流满面,“结果……结果就是这样的收场!” 居上实在见不得他为那种女郎流眼泪,脸上的嫌弃越来越大,直撅撅说:“别让我看不起你,你到底在哭什么?你可以为你的所作所为后悔,可以为你抛弃妻女汗颜,但你不该为被她耍弄了流眼泪。别哭了,把眼泪收回去,真受不了你这窝囊样儿!那胡四娘看不上你了,你的梦也该醒了,接下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我告诉你,你死不足惜,但你出了乱子会牵累全家,我们不得不护着你。其实我心里,早想把你剥皮抽筋了,害得我们大冷天跟你出来吹西北风,你细想想,你对得起谁!” 这阿妹嫉恶如仇,从小就是这样的脾气。几句话铿锵有力,不光是辛重恩,连凌溯都听得有点悸栗。 辛重恩呆呆道:“我错了,阿妹教训得是。” “然后呢?”她凶神恶煞地问。 辛重恩道:“我知道,我一定想办法,把你阿嫂求回来。”语毕又有一点让他想不通,他看了凌溯一眼,“你们怎么来了?” 啊,这个问题……问得真是不得体。 居上噎住了,眼风飞快瞄了瞄凌溯。凌溯却很淡定,“你不知道这长安城中遍布暗哨吗?有什么事能瞒过我的眼睛?” 这说辞就很妥帖了,居上重又挺起了腰杆,蹙眉对辛重恩道:“都什么时候了,阿兄还在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辛重恩张了张嘴,无话可说。半晌道:“我心里有打算,阿妹放心吧。” 总是外面断了指望,人也就清醒过来了。现在回忆前事,怎么鬼使神差弄成这样,自己也说不上来。痛定思痛,希望为时未晚,从乐游原回来,他心无旁骛直奔延福坊,到了门上不等家仆去通禀,自己亲自登了门,说要求见七娘子。 郑银素在姊妹中行七,如今和离,又找回了原来的称呼。他口中说七娘子的时候,恍惚回到了成婚前,每日下值后宁愿绕上一段路,也要来探望她。那时候她还是郑七娘,是族中最小的女郎,穿着对雁团窠纹的襦裙,挽着丁香色的画帛,眉眼弯弯站在廊庑下等着他…… 可是他却把她弄丢了,巨大的悔恨让他惭愧欲死,但愿她还愿意给他个机会。 等了好半晌,才等到里面人出来回话,郑家的傅母说:“郎君回去吧,我们娘子不见你,让你以后别来了。” 他不死心,央告道:“求嬷嬷再替我通传,我有话想对她说,说完我就走。” 傅母实在闹不明白,已经到了这样地步,究竟还有什么可说的,便道:“既然和离,往后两不相干,不要再有牵扯为好。郎君还是回去吧,我们娘子已经议婚了,你若是再来,会扰了我们娘子的好姻缘,若郎君还念着往日的情分,就请不要拖累她。” 第60章 好马不吃回头草。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议婚……谁议婚了?” 傅母道:“郎君,老媪也不怕告诉你,我们娘子议婚了, 过两日便要过大礼。新郎子早前没有娶过亲, 家中很是看重, 照着迎娶正房娘子的规制, 三书六礼一样不少,都已经说定了。所以郎君往后千万别来了,一则娘子是借住在兄嫂府上, 不便得很,二则人言可畏,要是让人说还与前任郎子纠缠不清, 怕会伤了新郎子的心,坏了这门婚事。” 辛重恩急起来, “这才几日光景, 怎么会有这种事,她与谁议婚了?” 傅母木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道:“老媪替郎君算过了, 今日是第五日, 和离的时间虽然不长, 但不碍着我们娘子定亲。反正正式迎娶的日子没那么快, 且将亲事定了,有了着落, 人就不慌张了。毕竟总借住在兄嫂府上不像话, 我们娘子是要体面的人, 不单对父母兄嫂, 对自己也得有个交代。” 辛重恩听闻这个消息, 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找好了下家,简直让人怀疑这场和离,是如了她的愿。 “怎么会呢……不会的……”他喃喃自语,“我与她才刚和离,区区五日而已,怎么那么快就……” 傅母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耐烦,掖着手道:“我们娘子出身名门,在闺中时候就是名满茶阳的贵女。嫁给郎君之后,一径在家相夫教子,郎君眼中乏味无趣的人,殊不知别人眼中宝贝一样。如今得知娘子和离了,新郎子转头就禀报高堂,托了大媒上门来。娘子起先不答应,怕被人说闲话,后来经不得冰人游说,又看在亲上加亲的份上,就答应了。” 辛重恩听得愈发茫然了,“亲上加亲?那人究竟是谁?” 傅母原本就是有意要透露给他的,坦然道:“太常寺少卿,唐义节唐少卿,郎君应当认识。他与我们娘子是表兄妹,自小也算青梅竹马,据说蹉跎到三十还未成婚,就是因为我们娘子。郎君今后就放心吧,我们娘子有这样一位郎子照顾着,吃不了亏的。娘子也让我带话给郎君,前尘往事就不要再惦念了,请郎君多加珍重,与胡四娘子百年好合。” 辛重恩心头乱成了一团麻,先前他知道很难挽回,但总是带着一点期许,认为银素对他还有感情。只要他虔心悔过,她瞧着和月,终究会原谅他的。可没想到,他匆匆赶来,迎接他的竟然是这样的消息。 他人懵了,身上忽地没了力气,心慌意乱道:“和月……那和月呢?她就不管和月了吗?” 傅母不由蹙眉,“郎君现在怎么想起小娘子了?郎君既与我们娘子和离,不管我们娘子是否再嫁,和月小娘子势必会孤苦,这种情况,郎君不是预先就知道嘛!不过小娘子虽不能跟阿娘回外家,辛府是世家大族,府上三位夫人又极和气,自然会待我们小娘子好,这点我们娘子很放心。”说了半晌,也有些没耐性了,拖着长腔道,“郎君快回去吧,眼看要变天了,外头多冷!这里坊内人来人往,叫人见了也不好看。郎君自己做下的决定,自己得担着,又不是小孩儿过家家,今日说准了明日又反悔……郎君可是朝廷命官啊!” 傅母说完不再逗留,转身便返回门内了。留下辛重恩在台阶前站着,一寸寸寒意钻进皮肉里,这十月的天,几乎要把他冻僵了。 朝廷命官……他不过是个从四品的秘书少监,唐义节是正四品太常寺少监,官职还在他之上。以前他曾隐约听郑家人打趣,说若不是银素相中了他,家里原打算亲上加亲的……多年过去了,他已经把这件事忘了,谁知那唐义节还不曾婚配,难道一直在等着银素吗? 人站在那里,摇摇欲坠,才发现自己狠心放弃的人,原来是另一个人的珍宝。自己把这郎子的位置让出来,人家便迫不及待上门提亲了。 一阵风吹过,他的每一寸骨节都在颤抖,茫然向前走了两步,高声道:“七娘……银素……你再见我一面,求求你了,我有话同你说。我已经知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求你看在和月的面子上,跟我回去吧……” 坊院中回荡着他的嗓音,但却得不到任何回应。郑家门房当着他的面关上了大门,他知道,这是不留任何磋商的余地了,郑家这道门槛,他再也迈步过去了。 可他不甘心,银素心软,只要自己真心悔过,她还是会原谅他的。郑家关门闭户,不要紧,他可以等,就算等到明日郑家人出门上朝,届时他负荆请罪,也要把银素求回来。 郑宅中,窗前的香案上燃着苏合香,偶尔吹过一阵风,将笔直的一缕青烟吹散了。 郑家一门,有不少人在朝为官,郑银素的长兄郑诜,就在尚书省任吏部尚书。辛重恩在门外一通喊,郑诜也听见了,底下人问怎么处置,他只说不必管,就关门看书去了。 长嫂黄氏坐不住,忙赶到银素院子里来,见银素正抱着和月,教她认千字文,看上去一派平静气象,心头的焦躁也平复了些。低声唤小姑,“厨上蒸了鱼羹,我让人取来,喂和月吃些。” 郑银素听了才放和月下地,笑着叮嘱她:“跟乳娘去吧,吃些东西,再睡一会儿。” 乳娘上来引领,将孩子引了出去,剩下主母与娘子好说话。 郑银素比了比手,“阿嫂请坐。外面闹腾,惊动阿嫂了。” 银素是家中最小的妹妹,和长兄差了十五六岁,说是兄妹,其实情同父女。银素的父亲身体不好,很早就辞官回茶阳了,当初她与辛家结亲,先入长安住在长兄的府上,大婚也是兄嫂亲手把她送出门的,因此长嫂格外怜惜她,听说她与辛五郎和离,黄夫人气得大哭了一场。 如今小姑住在她府上,她绝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再三地宽慰,让她只管放宽心,纵是和离归家的女儿,郑家也养得起。 外面辛五郎的呼声,黄夫人确实听见了,派人出去查看,一会儿婆子便进来回话,说辛五郎不肯离去,还在巷子里守着。 黄夫人道:“这又是何必!既然和离得那么干脆,倒是别后悔呀,这会儿跑来低声下气,不知什么意思!” 郑银素道:“阿嫂别管他,没人理会他,他自然就走了。” 黄夫人犹自苦恼着,“可这样也不是办法,我看他好像蛮有悔改的打算,我同你阿兄商量过,全看你的意思。若你愿意原谅他,咱们便敲打敲打他,约法三章才让你跟他回去。若是你不肯原谅他……他终究是和月的父亲,且辛家待你也很好,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这话是给她台阶下,银素知道,兄嫂都认为她在气头上,等气过了,还是会回头的。可是这么长时间所受的漠视,已经让她痛恨这段婚姻了。 她说:“阿嫂不用劝我,我今生不会再回辛家了。和离之前我一夜不曾睡,想了整整一夜,是深思熟虑过后才踏出辛家的。家里人固然对我很好,我却不能看着家里人的面子,和他凑合一辈子。阿嫂,我当初嫁给他,先是图他的人品才学,二便是图辛家三十不纳妾的家规。可他遇见胡四娘子,连家规都敢违背,将来若是再来一个红颜知己,我还得再受一遍这样的屈辱。” 黄夫人怎么能不理解她的想法,那辛五郎再好,毕竟是庶出,银素是嫡女,又是最小的孩子,全家一向宠着,择婿上她自己有话语权,因为她选了辛五郎,全家就高高兴兴送她出阁了。 可是没想到,这个选择错了,让所有人悔不当初。然而辛五郎可恨,却要瞧着和月,黄夫人是个很爱孩子的妇人,始终觉得父母双全,孩子才幸福。 于是话又说回来,“这世上规矩大多向着男子,男子纳妾不犯刑律,若眼里不揉沙,将来苦的还是自己。再者你再嫁,和月要见阿娘一面,只怕辛家也不答应。” 郑银素摇头,“阿嫂,这个郎子是我自己选的,我有多信任他,他伤我就有多深。若是对婚姻没有那么高的期许,家里安排多少妾室,我也就不上心了。至于和月,辛家不是不讲理的人家,长辈们很开明,对小辈也疼爱,和月想见我,他们不会拘着的。” 黄夫人见她不动摇,心里也就踏实了,“门外那人,你果然一点都不在乎了吗?” 郑银素脸上显出一种解脱后的释然,再也没有了前几日的愤懑,连回忆起不快来,也可以很平静了。 “自从他外面有了人,面对我时总是心不在焉,我多说两句就嫌我啰嗦,有阵子弄得我不敢开口,怕开口就惹他不快。他倒也不与我吵,就是漠视我,怨我不懂……我怎么不懂他?当初成亲之前引我为知己,成婚几年就鸡同鸭讲了吗?我是今年三月发现他有外心的,后来改朝换代,家里乱糟糟的,他也消停了一阵子。我忍了半年,到后来实在收不住他的心,干脆就放他与别人成双成对去吧。现在既然和离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会再与他纠缠了。”说着淡淡一笑,“再说表兄等了我这么多年,我也觉得对不起他。既然他不嫌弃,那我就嫁了,我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娘家,让人笑话。” 她这么说,黄夫人很是心疼,“留在娘家倒也不怕人笑话,这世道和离的人多了,谁能担保什么时候落到自己身上。不过义节的人品,我和你阿兄倒是信得过的,这些年他一直未娶亲,有人问起也只说遇不上喜欢的……当初你嫁的若是他,想来也不会走到今日。” 关于表兄对她的感情,其实银素一开始并没有太深的感触,她那时不过十六七岁,一心都在辛五郎身上,眼里根本容不下第二个人。待和离了,回到郑家,表兄闻讯赶来,什么都没问,只说“七娘,你回来了”,短短的一句话,包含了太多的思念。 人生就是这样兜兜转转,对错都不用去说了,将来怎么样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的心念很坚定,决定的事便不会反悔,所以辛五郎就算使出什么苦肉计来,也打动不了她。 一个婢女从外面进来,拍了拍头上的雪珠,笑着说:“娘子,下雪了。今年冬日来得真早,前几日还很暖和呢。” 院里的女孩子们都喜欢雪,听说下雪了,三三两两聚到廊庑上看,细微的一点雪沫子,也让她们欢欣雀跃。 黄夫人有点担忧,偏头吩咐身边的仆妇,“上外头看看,辛郎子走了没有。” 仆妇领命去了,过了会儿回来禀报说:“还在门前站着呢,顶风冒雪的,脸都冻紫了。” 黄夫人回身看看郑银素,看她有什么反应,她却恍若未闻,只叮嘱婢女:“再添两块炭。小娘子那里看着点,别把窗关死了。” 她实在是一点都不在乎那人了,与对待陌生人无异。心死之后涅槃重生,已经不愿意带着前世的回忆了。 黄夫人心下了然,交代仆妇:“你去,把人轰走。他是辛家人,回头冻死在我们府外,我们不好向辛家交代。” 仆妇道是,紧了紧衣裳从院里出来,半路上截了一个婢女手里的伞,笑着说:“走得匆忙,顾不上拿伞,先借我使使,承办夫人的差事要紧。” 一路赶到前院,大门上开启一道缝,她从缝里挤了出去,站在廊下说:“郎君,家下夫人让婢子出来传话,请郎君回去,天寒地冻的,出了事我们吃罪不起。” 雪沫子越来越密,没头没脑扑上来,扑得人睁不开眼。 辛重恩身边的家仆也上来劝解:“郎君,不急在今日,还是先回去吧,明日再来好么?” 眼看改变不了她的心意,辛重恩只得暂时放弃。可是站得太久冻僵了关节,举步蹒跚,一下扑在了地上。 家仆忙上来搀扶,传话的仆妇缩回门内,重新关上了门。 家仆好不容易将他送上马背,一路浑浑噩噩回到家,进门人就瘫软了。 风月狩 第57节 门上人忙将他送回房里,李夫人得了消息过来查看,吩咐人熬姜汤让他驱寒,心里虽恨这孽障自作自受,但因他不是自己亲生的,也不好随意发落他。 他三魂丢了两魂半,李夫人道:“象州离长安几千里,你阿耶现在动身,怕也要年关才到家。这阵子你就消停些吧,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辛重恩闭着两眼直挺挺躺着,仿佛已经死了一半。 李夫人见他没有反应,从他房里退出来,问随侍他的家仆:“五郎究竟怎么回事,撞邪了?” 家仆耷拉着眉眼,期期艾艾道:“回禀夫人,今日出了好多事,小人与郎君赶往乐游原,遇上胡四娘子与别的男子厮混,当即把郎君气得眼冒金星。后来从原上下来,郎君直去了延福坊,郑家人闭门不见,等了半日出来个傅母告知郎君,郑娘子已经议婚了,让郎君往后别去找她。” “啊?”李夫人大吃一惊,“议婚了?” 家仆说是,“与太常寺唐少卿,据说是娘子的表兄,等了娘子许多年,一直没有成亲。” 李夫人顿时慌了神,她总琢磨着再想想办法,把人重新接回来,却没想到区区五日而已,人家竟定亲了。 慌里慌张找到两个妯娌,李夫人抽出帕子大哭起来,“这可怎么办,怕是劝不回来了。” 居幽居安挨在一边旁听,听见五嫂又许了人家,互相交换了下眼色,既是不舍,又是佩服。 杨夫人直叹气,“五郎是个没造化的混账,他这里一和离,人家一刻不等便下了定。这回他可知道行市了,那是郑家的女儿,他还糊涂着呢!他没头蝇蚋般在外面乱使劲,结果那胡氏一抹头,又勾上了别人,他这才想起去郑家央告,晚了!” 顾夫人也对五郎十分不满,“他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把全家的脸都丢尽了。那胡家女郎没有爹娘教养,与兄弟姐妹全断了往来,那是个什么人,破落户而已!唯独他,捡起当宝一样,还与正房娘子和离。我碍于他是侄儿,拿他没办法,要是我生的,我非把他腿打断不可!” 居幽则更关心五嫂将来的归宿,探身问:“阿嫂说合的亲事好不好?郎子是什么人?” 说起这个更伤心了,李夫人掖着泪道:“太常寺少卿,唐义节。” 居安“呀”了声,难掩欢喜,“官比五兄还大,阿嫂的新郎子真不错!” 结果长辈们都虎视眈眈看向她,她自知说错了话,忙又换了副嘴脸,伤心欲绝地说:“这么好的阿嫂,就要嫁给别人了……” 大家都知道她们姐妹一条心,这件事上半点不向着自己的阿兄。甚至得知阿嫂再嫁,且郎子条件很好,都由衷地替阿嫂高兴。 还是顾夫人开明,遗憾了一阵,说算了,“都已经和离了,就别想把人扒拉回来继续受苦了,若有好姻缘,随她去吧。” 李夫人道:“我也不是心疼五郎,我是心疼和月啊!先前兄伯说,让五郎自请出籍,他阿耶回来八成也是这个意思,怕还要绑到郑家门上赔罪呢。别的不要紧,要是果真出籍,和月怎么办,孩子与父亲还能断绝往来吗?将来和月要经受多少流言蜚语,我连想都不敢想,这辈子怕是要毁在她阿耶手上了。” 居安听了半晌,她虽然照旧胆小,脑子却很灵活,“让长姐认和月做女儿吧,身份体面全有了。” 结果顾夫人却让她不许胡说,“你知道你长姐的儿女将来都是什么人,这是能瞎认的吗。” 妯娌三个对坐着,外面风雪连天,这厅房幽深,怎么都暖和不起来。 思来想去,李夫人终于下了决心,“要不我舍下这张脸,上郑家跑一趟吧。银素若是愿意回来,五郎也就保住了。” 杨夫人和顾夫人没有办法,总不能袖手旁观,只得勉为其难道:“等雪停了,我们陪你一道去。不过究竟能不能劝回来,听天由命吧。” 第61章 没见过世面的傻子。 还好初冬的雪, 远没有想象的大,下了半夜差不多停了。及到第二日一早推门看,不过屋顶草底积攒了些, 天上零星飘落的, 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李夫人点灯熬油熬了一晚上, 待开市的钟鼓一鸣响, 她就到前院等着了。 夜长梦多啊,再等下去,只怕银素就要出嫁了。 杨夫人和顾夫人来得晚了两步, 各房总有些事要照应,等一切安排完,便上前院来与李夫人汇合。 正要出门, 看见居幽和居安牵着手跑进来,急匆匆道:“阿娘, 我们也要去。” 可惜杨夫人和李夫人都不答应, 李夫人对居幽道:“独孤家来请期,碍于你阿耶没在家, 暂且不能应人家, 等你阿耶回来, 不过走个过场, 日子必定是不变的。你给我在家好生读读书,做做女红……我为你们兄妹的事操碎了心, 你就给我消停些吧, 别凑热闹了。” 居安眼巴巴看着杨夫人, 小声道:“阿娘, 我替您捧手炉。” 杨夫人道:“手炉都让你捧了, 我岂不是要挨冻?阿兄房里的事, 原本不该你们操心,你们都是未出阁的女郎,这种事情避之唯恐不及,怎么还生往前凑!听话,在家呆着,哪儿都不许去。”说着招呼两个妯娌出门,走了几步又回身吩咐,“不许上行辕去调唆长姐,她这阵子事忙,那么多礼仪要学,别乱了她的心思,知道么?” 姐妹两个没办法,只好含糊答应了。 居安掖着袖子问居幽:“阿姐,你说阿嫂还会回来吗?” 居幽慢慢摇头,“说不好,已经与旁人议亲了,要是回来,岂不是辜负了人家?” “那你希望她回来吗?” 居幽为难地说:“我自然希望她回来,回来就成个家了,和月也不用与阿娘分开。可转念再想想,我若是处在阿嫂这个境地,定是不会回来的了,回来了心里也有疤,这么憋屈着过一辈子,太累人了。” 姐妹两个不约而同叹了口气,极目望,目送着三位夫人登上了马车。 延福坊离待贤坊不远,大约两炷香时候就到了。马车停稳后,打发随行的仆妇到门上通禀,求见郑家主母与七娘子。府里人得了消息,很快便迎了出来。 银素还愿意见她,这让李夫人很欣慰,“我们唐突登门,失礼了。家下出了这样变故,我惭愧不已,没想到贵府上不怪罪,果真是大家之风。” 黄夫人虽然怨怪辛五郎,但银素在辛府上这些年很得婆母照顾,一人做事一人当,牵连长辈就不应该了。 便道:“夫人言重了,小辈之间生了嫌隙,岂有怨怪长辈的道理。我们郑家不是那等胡搅蛮缠的门户,三位夫人莅临,我们自是要以礼相待的。”说着向门内比手,“夫人们请。天寒地冻的,上香阁里坐吧,那里暖和些。” 李夫人妯娌说好,嘴上应着,不免要打量郑银素,见她面目平和,显出许久不见的从容来,李夫人的心便往下坠了坠,知道这件事怕是有些悬了。 大家移进香阁,婢女上了热饮子与点心,厅堂上一时静谧,只有炭火哔啵的声响,她们的来意,委实有点难以起头。 还是杨夫人先打开了话匣,对银素道:“和月到阿娘身边就高兴了吧?那日你走后,孩子一个劲地哭,任谁哄都没有用,把我们都急坏了。” 郑银素垂首道:“为了我们的事,让全家跟着劳心了,我很是对不住长辈们。和月这两日很乖,也不认床,我同她说了些道理,她好像听进去了。” 李夫人却不乐观,“孩子说听进去,实则没有用,到时候一分离,又会哭得撕心裂肺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不疼儿女的母亲呢,和月是银素一手带大的,她在孩子身上倾注了太多的爱,孩子是她的软肋。倒不是要拿捏这软肋,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糟心的五郎有什么可留恋,唯一能留住她的,只有孩子了。 本以为她会动容,至少有那么一时半刻的纠结,谁知并没有。 郑银素道:“起先不习惯,过阵子就会好的。家里还有阿姐和她作伴,长辈们又疼爱她,和月受不了委屈的。” 此话一出,李夫人妯娌的心凉了半截,如果连孩子都改变不了她的心意,那就真的是无可挽回了。 绕来绕去无非浪费时间,李夫人见事已至此,索性直来直往了,趋了趋身道:“银素,好孩子,阿娘知道你心里不平,五郎该打该杀,等阿耶回来发落他。他如今也受了教训,昨日从这里回去,到家两眼发直,倒在榻上一句话都不说,看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们做了这些年夫妻,往日多少总有些情分,他一时走错了路,咱们把他拽回来,只要他迷途知返,你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李夫人说得哀致,心里又着急,两眼含着泪花。 黄夫人见她这样,不免也有些难过,辛五郎不是她生的,嫡母能做到如此程度,普天之下也少见了。 “夫人别着急,有话慢慢说。”黄夫人将茶盏复又往前推了推,“先喝盏饮子,暖暖身子吧。” 其实门上回禀辛家有人来,她们姑嫂就通了气。银素还是那个意思,脱身出来就绝不回头,自己不便结结实实回绝以前的婆母,希望阿嫂帮着说几句话。 黄夫人心下有数,事便好办了。李夫人的话一出口,她先打了一回圆场,要是能含糊过去当然最好,不必伤了大家的脸面。 可李夫人哪里肯死心,她今日只想求儿媳回心转意,黄夫人的饮子她不想喝,只管望着郑银素,等她一句准话。 眼见推脱不过去了,郑银素只好亲口作答,正了正身子道:“今日长辈们的来意,我心里有数,可我与五郎的缘分已尽,就不要强求了。我往日陷在这场婚姻里,每天都活得暗无天日,如今好不容易超生,还请长辈们可怜我,不要勉强我。” 李夫人的心血撒了一地,眼里的光暗下来,惨然道:“我也明白,我这是强人所难了。” 杨夫人与顾夫人交换了下眼色,她们虽然陪同前来,但当不了说客,只有跟着一起叹气的份儿。 黄夫人见状还是要宽慰李夫人,说:“罢了,年轻人自有他们的打算,夫人就不要操心了。” 不过好好的小姑,忽然和离回来,郑诜夫妇心里还是有怨言的。辛家家主私下找了郑诜,致歉又致歉,但那又有什么用,一口气还是发泄不出来。 黄夫人趁着今日辛家夫人们到访,憋在心里的话不吐不快,遂拿捏住了火候,不紧不慢道:“七娘不肯回去,不是与府上长辈和兄弟姐妹有嫌隙,还是因为夫妻过不到一处去。本来照着我的意思,该好好责问五郎,七娘究竟哪里做得不好,让他生了外心,但转念想想,心回不来了,责问也无用。前日一位族兄到访,听闻了这个消息,本打算上疏弹劾五郎失德,被我们阿郎劝阻了。毕竟我们两家是世交,纵是做不成儿女亲家,也不必做仇家。况且辛家颜面,关乎府上大娘子与太子殿下,一个五郎不足为道,但为打鼠摔碎了玉瓶,便不上算了,夫人说是么?” 这番话里有话,轻重很是得法,先将自己择出来,又恰到好处给辛家人抻了抻筋骨——太子尚未登基之前,作为太子妃娘家,应当慎之又慎。 杨夫人听得心里发毛,知道这位尚书夫人不是无能的后宅妇人,话语间很有锋芒。 五郎和离背后的隐患,那日辛道昭就与她说了。朝堂上暗潮汹涌,太子对家蠢蠢欲动,太子身上无可诟病,岔子出在辛家,那就罪该万死了。 所以他们小夫妻和离之后,辛道昭一则觉得对不起郑家,二则恨五郎不成器。这么大个把柄让人拿住,辛家不过折损颜面,到了圣上面前,就是家风不正,还不知会闹出多大的事端来。因此这事一出,不管辛家和东宫都在暗暗使劲,得知匿名的奏疏到了门下省,他干脆先一步向圣上请罪,圣上很是不悦,但仍授意压下来,这事才没有拿到朝堂上议论。 如今黄夫人这么一说,大有放辛家一码的意思,毕竟郑家是苦主,郑家若是当着满朝文武弹劾,可比弯弯绕的上奏疏立竿见影多了。 李夫人心里也做跳,愈发愧怍了,对黄夫人道:“五郎这孽障不知事,多谢大天1包涵,其中利害,我怎么能不知道,可惜他父亲不在长安,我也不能做主将他如何,等他父亲回来,一定还贵府上一个说法。” 可郑银素却说不必了,“终归夫妻多年,好聚好散吧。两位阿妹和九郎的婚事就在眼前,不要因为我们,弄得人心惶惶。我现在已经不怨他了,真的,多谢他,给了我这么乖巧的和月,不顾念夫妻一场的情分,我还得顾念和月。他若是一败涂地,对和月大大不利,将来婚嫁也会受阻的,我不能因自己一时痛快,害了孩子一生。” 她看得长远,辛家人却深知道其中的含义,连恨都没有了,其他就不必再谈了。 只能说她这么决绝,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曾经她也是像殊胜三姐妹一样天真直率的孩子啊,残破的婚姻里走了一遭,千疮百孔地出来,何其可怜。 李夫人灰了心,怅然点了点头。 杨夫人见事情已成定局,也就放开了,对郑银素道:“和月在家里,你只管放心,将来若是想孩子了,或来看她,或是把孩子接过去都可以。新郎子不是太常寺少卿吗,京官不外放,想见便能见到。” 郑银素闻言一怔,很快便红了脸。虽然气是出了,但这么快说合了亲事,难免有些亏心。 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辛家人只好作罢,纷纷起身告辞。 李夫人临走对郑银素道:“我们婆媳一场,从来不曾红过脸,五郎辜负了你,连我也觉得对不起你。今后你愿意,只管来走动,我拿你当玥奴一样对待。” 郑银素这时才红了眼眶,抽泣着说:“阿娘,是我没有福分,让您失望了。” 李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转身登上了车舆。 马车缓缓行动起来,回头看,她还站在门前目送,直到拐过弯,这段婆媳的缘分也就彻底了断了。 妯娌三人都怏怏地,好半天不曾说话。不舍是真不舍,以往年月天天能看见,冷不丁这个人没了,上人家主持家业去了,细想便心疼得厉害。 顾夫人怅然靠着车围道:“有了后路,再不稀罕进辛家门了……你们说,她一心要和离,是不是心里早就有了底?” 这若是遇见个厉害的婆母,凭这点就能把白的说成黑的。但辛家终究不是市井人家,李夫人还是公道的,低头道:“她一向安分守己,我都看在眼里。这事是咱们对不起人家,千万不能往那上头想。” 至于五郎呢,昨天连受刺激,今日告了假,得知母亲一早就去了郑家,心惊胆战地在门上候着。 马车停住了,他上前急切地追问:“阿娘,见到银素了吗?她怎么说?” 李夫人看了他一眼,遗憾地摇头,“往后各自安好吧,别再去打搅人家了。” 他听后傻了,也癫狂了,喃喃说:“怎么会呢,她会原谅我的,我们还有和月……” 顾夫人不耐烦见他这样,高声道:“和月困不住她,她有她自己要过的日子,难道她生来就该给你带孩子吗!”多日的不满堆积起来,愈发怒其不争,也不再搭理他了,错身走开,边走边骂,“拿不起放不下,我们辛家怎么出了这样的子孙,真是有辱门楣!” 李夫人也默然进去了,唯有杨夫人叮嘱他:“吃一堑长一智吧,好姻缘难得,既然自己亲手打碎了,就不要后悔。” 所以最后的希望没了,银素再也不会回来了。 人就是这样,起先觉得某样东西可有可无,不将他当回事,等发现有人抢了,立时又变成了宝贝,绝不能落于他人之手。于是纠缠,体面尽失,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凌溯隔了几日在兰台见到他,他瘦了好大一圈,乍一见竟有些认不出来了。 反正太子知道前因后果,辛重恩在他面前也不讳言,但因衙门里往来的人多,始终不能深谈。等到下值,两人在路边找了个茶寮坐下,辛重恩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这几日的心路历程说出来。 凌溯也没想到,郑氏这么快便又议了婚,更觉得辛五郎有眼无珠了。 悔不当初的辛五郎悲痛欲绝,喋喋说了很多,但过错的一方,又有什么资格追忆往昔呢。 风月狩 第58节 凌溯看在他是居上阿兄的份上,耐着性子听他倒苦水,茶汤灌了个半饱,最后终于听不下去了,向他提了个建议,“你可曾想过,去长安之外看看?” 辛重恩抬眼,泪水还挂在脸上,“长安之外?” 凌溯说是啊,“沙州正在修建洞窟,有许多文献与古籍需要整理。若是你愿意去,我把你举荐给沙州节度使,让他照应你。” 辛重恩听后有些心动,“我对洞窟壁画一直很感兴趣,但苦于沙州离长安太远,没有机会去一趟。” 凌溯道:“现在机会不是来了吗,离开长安一段时间,出门散散心,得见天地广阔,便不会拘囿于儿女情长了。” 是啊,感情太过丰富,一生也就局限于此了。辛重恩想起了自己无可挽回的婚姻,已经什么都能放下了,太子的一番话,立刻便让他振作起来。 他轻舒了口气,说好,“这长安我也待腻了,正好出去走走。” 凌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压声道:“沙州与瓜州毗邻,你若是去那里,正好可以帮我些小忙。只是这次出行,去往哪里不要告知任何人,只说游历天下就好。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护送你平安抵达沙州。” 辛重恩点了点头,侧耳过去听他交代,自己混成这样,也不必惜命了,豁出去创造一点价值,也许能找回活着的意义。 就此说定,两人以茶代酒干了一杯,凌溯道:“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回头望了。你的和离书上不是写着愿她得嫁高官之主吗,她办到了,你该为她高兴。” 这话简直捅人肺管子,辛重恩欲哭无泪,“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凌溯有点彷徨,“我说错了?” 结果辛重恩“砰”地一声放下了茶盏,盏底差点把桌面凿出个洞来。霍地起身,拱手道:“告辞!”然后拂袖而去,大有不相为谋的意思。 果然从儿女情长里抽身出来,反倒可以共谋大业。 凌溯看着他走远,茶博士和茶寮掌柜也呆呆目送,他笑了笑,“脾气还挺大。”放下茶钱,负着手缓步踱了出去。 抬头望,这几日的天一直灰蒙蒙的,还未到日落,光线晦暗仿佛要入夜般。 天黑了,该回家了。礼部司这几日被长史拖住了进程,那个亲蚕礼到今天也没有教授,又让居上有了继续留在行辕的理由。 凌溯如今有个习惯,到家先去西院,有时候觉得长史的提议其实很不错,那矮墙简直是欲盖弥彰,人都进行辕了,还顾什么名声不名声。 与太子婚前有染,好像也没那么丢脸吧! 但是想归想,行动上止步不前。他书案抽屉里的“正”字已经写了一个半,再坚持坚持,等十五日一满,到时候一定是一番新气象。 脚步轻快,带着新消息上了廊庑,进门就见居上窝在榻上,榻前摆着两只炭盆,她裹着小被子坐在那里,见到他,有气无力叫了声郎君,“你回来了?” 凌溯看她脸色惨白,心一下子提起来,“怎么了?病了吗?” 居上说没什么,“小有不适。” 一个身强体健,平时活蹦乱跳的女郎,忽然“小有不适”,这就让人很惶恐了。 凌溯转身唤长史:“快去藏药局,传人过来给娘子看病。” 长史刚要应,被居上叫住了,她摆手说不必,“小病小灾,用不着看侍医。” 凌溯却充分展现了未婚夫的体贴入微和如临大敌,蹙眉道:“我说让你学医吧,你看自己病了都不知道,还如此讳疾忌医。” 居上心道你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子,人傻话还多,真叫人生气。 可是实情怎么好意思说呢,连她身边的智囊们也觉得不便开口。居上只得继续含糊应对:“我病没病,自己当然知道,反正不用看侍医就对了。” 难道她是怕扎针?还是怕汤药苦? 凌溯道:“藏药局有现成的药丸,哪里不好,吃上一丸就行了。”那个要传侍医的信念依旧坚定如铁,沉声吩咐长史,“快让人来,给小娘子诊脉。” 长史领命,“是”字还没说出口,居上便叫起来,“说了不必,你怎么不信呢!我没事,身上暖和些就好了。” 他听得生气,“诊个脉又不费什么工夫,藏药局设立就是为了你我,你不看病,他们闲着也是闲着。” 问题是这病根本不用看,居上很有经验,疼也不是第一次疼了,每逢天寒不见日光就会这样,吃药也没用。 小腹还在隐隐作痛,面对这么个不知人事的男子,让她有心力交瘁之感。她扶了扶额,勉强支应着:“你让我捂一会儿,过半个时辰就好了。” 男人贫瘠的想象力,无法理解那么高深的病症。他说:“什么毛病,只痛半个时辰,我不信。” 这下彻底惹怒了居上,她气得大喊起来:“我来月事了、来月事了,你这个傻瓜!” 作者有话说: 1大天:唐代吏部尚书的别称。 第62章 郎君如此甜腻。 一个常年征战沙场, 且没有与女郎交往经历的男子,应该不知道什么是月事吧! 居上说完就后悔了,很怕他傻乎乎追问, 到时候自己还得解释给他听, 那多难为情。 一旁的长史讪讪地, 人往后缩了缩, 慢慢退到门外去了。说实话,这对未婚夫妻的相处存在太多不确定性,因为太子殿下的过分纯真, 自己也时常要经受这些奇谈怪论的冲击。长史三十多岁的人了,实在有些承受不住。 婢女们则面面相觑,表示小娘子真的很勇敢, 毫无心理负担说出实情之余,还顺便骂了太子殿下一句, 这下太子殿下应该被骂懵了吧! 再看太子, 那张白净的脸上飘过红云,足可让人误会他什么都知道。 但所有人都高估了太子, 他只是从居上异常的反应推断出, 这应该是女孩子特有的私密事。他的想象力有限, 模糊地认为应该等同于生孩子, 既然是生孩子,那就好办了。 转头问一旁的女史:“可曾给娘子准备暮食?要鸡汤, 炖的时候长一些, 快去办。” 居上迟疑地打量他, 奇怪他竟然沉住了气, 这是怎么回事? 给药藤她们使个眼色, 示意她们先退下, 她裹着小被子,紧盯他的每一分表情,“郎君,你知道什么是月事?还让人给我炖鸡汤?” 凌溯虽然一知半解,但坚决不能表现得太无知,沉声道:“军中有很多人娶了亲,偶尔会说起家里的事。” 居上大惑不解,“军中这么开明的吗?那些男子连妻子来月事都告诉你?” 他继续不懂装懂,“卧床不起、需要调养、不能受寒、不能碰生水,据说一个月内还不能洗头……” 居上叹了口气,“你说的是坐月子,不是来月事。” 然后就彻底触及了他认识的盲区,他试图为自己辩解,“差不多……” 居上说:“还是有些差别的,我每月行动不便只三五日,而且我可以碰生水,可以洗头。” 凌溯对她肃然起敬,身强体健的太子妃,果然不用人操心。 不过他又从她的话里发现了蹊跷,“每月都有三五日?” 居上说是啊,“所以郎君要对我好一点,我很不容易。” 好一点是必然的,不容易他也见识到了,颔首应承之余,在一旁坐了下来,小心翼翼问:“你入行辕三个月了,过去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你行动不便?” 居上看他的眼神简直带着火星子,要不是不宜做太大的动作,她恨不得踹他一脚。 “那时候我跟你很熟吗?行动不便会让你看出来?” 凌溯虽然被她吼了两句,但甘之如饴,反倒从她的话里,体会到了彼此关系的大进步——现在熟了,她能够大方同他谈论月事了。 他伸手给她压了压被角,“这病症……听着不简单啊。” 居上骄傲地挺了挺胸,“我同你说,若是我长到十七岁还不曾来月事,阿娘会着急的。女郎来了月事便长大了,可以成亲生孩子了,你懂吧?” 她忽然告诉他这些做什么?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吗?这消息一下撞进他心坎里来,顿时又是羞涩又是欣喜。 那只给她掖被角的手忍不住了,在她裹紧被子的细嫩指节上抚触了一下,“咱们万事俱备,只等成亲了。” 居上看了他一眼,那么高大的男子,感情上总是迈着小碎步,看上去有点可笑,也有点可怜。 怎么会这样呢,是因为看见他母亲的不易,所以他比一般男子更有感触,心思也更细腻。纵然他什么都不懂,但从来不急进。他在感情上的笨拙,与凌将军的雷厉风行不匹配,她的霸道太子暂时是等不来了,但她可以收获一位温柔的郎君。 有时候想想,自己的喜好真是特别,看见陆观楼和赵王世子,她觉得自己喜欢温文尔雅的郎子。与凌溯定了亲,她又期待一个激情四射,勇往直前的太子,见他畏首畏尾,她比他更着急。 但他这样缺根筋的迟钝,也有他独到的美好,就像一张描金纸送到她面前,她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转过手腕,牵住了他的手,那脉脉的眼神能拧出水来,看得凌溯脸红心跳。 翻云覆雨的柔软用得恰到好处,不过顺势游走,便与他十指紧扣了。 指根是通往心的通道,他能真切感受到她的体温,一瞬如遭电击,身子酥软了半边。 呼吸有点急促,某种感觉抬头,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喜欢这女郎,她的一点小动作,他就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方了。 身体不由自主靠近,他抬起另一条手臂,把她圈进怀里。纵是隔着一层锦被,也有挚爱在怀的欣喜。 十指相交,手腕缠绕,居上偏过身子偎在他颈间,她喜欢闻他领间的香气,今日是龙涎,热气暾暾,醍醐灌顶。 “二月十二……”她遗憾地说,“还有好久呢。” 不过照着时间推算,四个月后亲迎的日子,应该与她的月事不相冲。没办法,女郎想得比较多,顾忌得也比较多,不像男子,说成亲,换上衣裳骑上高头大马,把新妇迎回家就行了。 凌溯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仍旧沉浸在这无边的缱绻里,想起那句“傻瓜”,他有点委屈,“你刚才骂我了。” 居上说没有,“你听错了。” 他也不计较,抬起她的手,在那葱白样的指节上亲了一下。这一亲已经是计划外的奖励了,激动和欢喜,尤胜当初册封太子。 这郎君,偶尔也颇有小情趣呢!手指上还留着柔软的触感,原来循序渐进,可以让感情更细腻。 居上高兴起来,挣脱了包裹的被子一纵,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郎君如此甜腻,我好喜欢你。” 凌溯从没想过,这个字眼会被她用在自己身上,这一瞬真是受宠若惊,紧紧压着她的脊背问:“真的吗?你真的喜欢我吗?” 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的居上不住点头,她的太子殿下长得好看,笨拙之外还会不经意地撩人……刚才他亲了她的手,这一亲,让她精神振奋,肚子好像也不觉得痛了,设想一下若是亲在唇上……啊,真是了不得! 不过她忘了自己的不便,就因为那一纵,感受到了泄洪般的磅礴气势,仿佛身体里的血要流光了。吓得她收回了手,在他纳罕的目光里重新裹上被子,遗憾道:“今日不宜抱抱,改日再战。” 她从来不做作,喜欢便大大方方地说,想要抱抱就大大方方动手,他已经知道她的心思了。怀中乍空让他失落,但来日方长,下次一定是更大的拥抱,还有被翻红浪、耳鬓厮磨。 他想得冒热气,不忘仔细把每一寸拱起的被面替她拍平,与她分享他从外面听来的新消息,先问她:“今日家中阿妹来过吗?” 要是来过,她八成已经知道了,他就得调整切入点,挑她感兴趣的来说。 居上摇摇头,“这几日天气不好,阿妹们都怕冷,冬日很少出门。” 这就好,他的消息是第一手消息,便正了正身子道:“那日五郎从乐游原回去,直奔郑府求和,却听到一个伤人心的消息,你猜是什么?” 居上说:“我不想猜,我就想听结果,你快说。” 互动失败,凌溯也不气馁,石破天惊般告诉她:“你阿嫂已经重新议婚了,郎子是太常寺少卿唐义节。” “啊!”居上目瞪口呆,“阿嫂好雷厉风行,才刚和离就有人上门求亲,真是好样的!” 她完全不为她的阿兄难过,让凌溯觉得意外,“你不想让他们破镜重圆?” 居上道:“圆什么圆,人做错了事,不用付出代价的吗,凭什么男子在外面胡来一气,只要愿意回头,家里的夫人就必须接受?我问你,我要是看上个俊俏的小郎君,做了出格的事,你还愿意等我回来吗?” 这个问题很严肃,因为凭辛娘子以往的战绩,她真的有可能见一个爱一个。他必须趁现在说清楚,免得引发惨烈的后果,遂道:“不愿意,我没有对不起你,你也不能对不起我。” 风月狩 第59节 居上说看吧,“人心都是一样的,君既无情我便休。换了我,我也找个新郎子,我就要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所以凌溯无数次庆幸,他们的身份没有对换。因为这人要是铁了心,那就太可怕了,大明宫都得扩建。 居上不管他又在琢磨什么,接着打探:“那个太常寺少卿为人如何?郎君认识他吧?” 凌溯说认识,“茶阳唐家,算不上一流门阀,却也是当地大族。唐义节与五嫂是表兄妹,自小便有来往,唐义节其人识礼谦逊,本朝建立时,祭告天地等大典都是他承办的,可说面面俱到,行事滴水不漏。” 居上唏嘘不已,“表兄妹再续前缘,难怪这么快便登门提亲了。那位唐少卿之前没有夫人吗?这次是续弦吗?” 凌溯道:“人家不曾娶过亲,五郎说当初五嫂若不嫁给他,本该嫁给唐义节。” 这下居上更觉得那位唐少卿是重情重义的好郎子了,也颇为阿嫂庆幸,“还好有人一直等着她,阿嫂是有福之人,等他们大婚,我要随一份礼。” 凌溯问:“你不关心你五兄吗?” 说起五兄她就晃脑袋,“他已经有和月了,将来就算不成婚,也不要紧。再说阿叔没到家呢,年前他怕是还有一劫。” 凌溯沉默下来,没有将他的安排告诉她。辛五郎经过和离一事,名声已经坏了,没有人会在乎他的去留。瓜州与沙州毗邻,瓜州节度使对朝廷明从暗反,朝廷派去的人无一能顺利抵达,那个地方慢慢与长安断了联系,时日一长,便真的难以辖制了。 现在正需要有人将沙州与朝廷串联起来,辛重恩此一去,是西域边界的定海神针,只要大事办成,一则洗清他的过往,二则辛家有了定边的功勋,不再仅仅只靠诗书传家了。 只是此行有风险,辛家其他人得知内情后会怎么想,不好说。不敢告诉她,是怕她觉得他趁人之危,将她阿兄的性命当儿戏。但就凌溯来说,这是无巧不成书的事,当初他们建立本朝经历了九死一生,如今也给辛重恩一个翻身的机会,只要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有朝一日便能衣锦还乡。 “阿叔回来时,五郎应当不在长安了。”他含糊道。 居上直起了脖子,“不在长安?他要去哪里?” 凌溯垂眼抚了抚袍子上的皱褶,“说要游历名山大川,已经托我向兰台致仕了。” 这么一来却让居上伤心了,倚着凭几若有所失,“受了情伤就要离开长安吗……你说,他会不会找个深山古刹剃度,做和尚去?” 她的想法一向跳脱,凌溯设想过她惆怅,但没想到她会以为五郎打算出家。 他尴尬地开解,“不会的,他是性情中人,没准这次离开长安,能建功立业也不一定。” 居上对五兄建功立业这事不抱希望,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的,无论如何他是她阿兄,即便婚姻上晃了神,也不该落个青灯古佛的下场。 *** 第二日朝会毕,辛重恩便向秘书省呈递了辞呈。原本辞官也需经过几轮核准,但有了太子的授意,这件事就好办多了。 政事堂里的辛道昭听说了消息,匆匆忙忙从衙门赶了出来,看见垂头丧气走出兰台的侄子,气得脸色铁青,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二十五岁,从四品的官职,多少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前程啊,他居然不与家里人商议,这样轻飘飘地说辞就辞了。他对这混账东西已经不能用失望来形容了,见他朝自己望过来,便隔着台阶狠狠一指,“早知如此,我当日就该打死你!” 辛重恩羞愧难当,深深长揖下去,辛道昭看都不想看他,转身便走。走了几步犹不解恨,站住脚道:“等今晚回去,我再与你算账!” 辛重恩张了张嘴,无法辩解,好在太子从少阳院出来,见老岳父这样生气,上前劝慰了两句,和声道:“事已至此,我倒觉得五郎辞官不是什么坏事。辛家百年望族,名声要紧,且这事看似过去了,终究经不得人重提,倒不如让他辞官,断了有心之人弹劾的念想,将来时日一长,重新入朝也不是什么难事,岳父大人说呢?” 这句“岳父大人”叫得辛道昭舒心,转念再想想,目下保住东宫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将来有个掌权的妹婿,五郎也不至于落魄到哪里去。 “也罢。”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转身望向那落寞的背影,“我只是觉得他阿耶还不曾回来,孩子弄成了这样,我对不起他阿耶……” 各人自有命数,这少年成名的孩子,本不该这样惨淡收场。 那厢辛重恩从含光门上出来,卸下了一身的担子却不觉得轻松,心里充斥起了更大的空虚。 他对家仆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一文不名的光棍汉了。” 家仆垮着个脸,眉眼是八字形的,他看了他半天,讶然道:“狗儿,我从来不知道你长得这么难看。” 名叫狗儿的家仆讪讪,“以前我更难看,正是因为跟着郎君,染上了郎君的书香气,才稍稍变得好看了一点儿。” 家仆很会说话,人生也没有那么糟糕,看开些吧。 他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嘴里嘀咕着:“明日我就要离京了,去和她道个别吧。”一路愁肠百结到了延福坊。 转过一处墙角,再往前就是郑宅,可他忽然勒住了缰绳,看见银素从门内迈出来,笑盈盈与站在台阶前的人打招呼。 照着背影猜测,那人是唐义节无疑,刚下值便急着赶来见她,身上还穿着绯色的公服。 银素的气色很好,脱胎换骨了一样,穿着蜜褐色的夹衫子,重新梳起了螺髻。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如此灵动的样子了,好像与成婚前没有多大差别,只是站在台阶前的人不是他了,换成另一个等了她多年的男子。 她与唐义节说话,神情平和,偶尔掩唇颔首,彼此相处很是和谐。大约她发话请他登门了,唐义节举步上了台阶,犹豫片刻来牵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 辛重恩惨然泄了气,牵着马,转身折返了。 那厢的郑银素朝巷口望过来,视线略一停顿,便转身迈进了门槛。 他无处可去,也没有途径排解忧愁,索性回去,告知家里人自己辞官的消息。 李夫人听了大哭一场,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孽障,什么事都是自己决断,你眼里可还有父母长辈!” 他跪了下来,额头抵着母亲的足尖,哽咽道:“儿生母早故,是阿娘一手带大儿,阿娘在儿身上耗费的心血,儿一辈子报答不尽。如今儿走到窄处,偏身也挤不过去了,留在长安会成为辛家的把柄,倒不如辞官云游,也保全了全家的名声。只是儿一个人走得干净,却要把和月托付给阿娘,求阿娘看在母子一场的情分上,替儿照顾血脉。若是儿还能活着回来,再给爷娘尽孝,尽我做父亲的责任。” 李夫人被他这样一说,顿时慌起来,“你要去哪里?你阿耶还不曾回来……你先见了你阿耶再说。” 辛重恩直起身摇头,“见了阿耶,少不了一顿好打,我就不讨那皮肉苦了。” 家里人恨则恨矣,听说他要走,自然万般不舍都来挽留。但他去意已决,苦笑道:“我在长安已经待不下去了,过阵子银素出嫁,让我有什么颜面面对旧日的亲友。” 第二日坊门一开,他带着狗儿,迎着朝阳东行,打算从春明门出长安。 路过东市时,看见胡四娘正在胭脂铺前买胭脂,身边站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望向她时眼神热切。奇怪,自己竟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摇着马鞭,慢慢走开了。 这段乱七八糟的感情开始得幽微,结束得也莫名,好像谁也不需要给谁交代,断了联系,事情就了结了。 狗儿夹了夹马腹赶上他,喋喋说:“那时候郎君在衙门忙得摸不着耳朵,要是长久忙下去,不再见胡四娘子,也不会弄成今天这样。” 是啊,如果那日下值没有被她拦在巷子里,如果自己没有一时糊涂上了她的马车,他应该会继续过着平静的生活。 有些缘分是孽缘,存在就是为了毁灭。如今两手空空重新开始,如果能活着到沙州,就拿命来洗清辛家的耻辱吧。 第63章 三字已满,可以为所欲为了。 *** 今日是旬休, 凌溯不必赶早进东宫,起身之后听长史娓娓回禀,“辛五郎带着一个随从, 两个包袱, 从春明门出长安, 一路向东去了。” 北行的路线他们事先规划过, 先往雍州停留几日,再过薄州直去庆州。看似行进随意,如此走走停停, 不知不觉间便到沙州了。 长史对此事始终有些不确定,犹豫着问:“郎君觉得辛五郎能够胜任?” 凌溯站在镜前整理了衣襟,抬起手臂让内侍系上玉带, 曼声道:“辛家的儿郎,不是只会读书, 他们能文能武, 端看西院的娘子就知道了。不过入朝为官后,五郎去的是秘书省, 渐渐拳脚功夫生疏了, 但他有报国之心, 这人便还有救。此事我与他事先商议过, 他有这胆量,我才敢委以重任, 用人不疑, 端看他日后的作为吧。” 是啊, 忽然弄得妻离子散, 虽然对辛家来说是个打击, 但在太子眼里, 却是另一种转机。 一个合格的政客,能在绝境之中发掘更多可能,辛家平时铁桶一样,儿辈里忽然有人坏了名声,朝堂上多少人喜闻乐见!光明正大派人前往瓜州,每一次都是无疾而终,既然如此就换个路数,利用他的境遇作掩护,游山玩水之间抵达那里,可以减少怀疑。 长史颔首,复又道:“暗处的人,难道不会疑心这是苦肉计吗?” 屈膝跪地的内侍将玉佩挂在他腰间,仔细整理再三,方却行退下去。凌溯在镜中端详了自己一眼,牵扯着中衣的袖口踱开了,淡声道:“什么样的苦肉计,会让妻子另嫁他人?” 长史“哦”了声,“也对,那是郑家的女郎,不同于一般门庭。我看这几日郑尚书精神不振,中晌廊下食的时候,闷着头一句话都不说,想必为这件事苦恼得很。” 所以天降的机缘,一切都刚好,只要抓住这个时机,混乱之中能够建功立业。 回身坐到案前,他打开了北疆一线的布兵图,瓜州的营房和沙州的驻军,这图上画得清清楚楚。辛重恩抵达沙州之后,将手令交给节度使以调动兵力,边陲之地的稳定,还是借助地方势力牵制羁縻为好。徐自渡是扎在朝廷心头的一根刺,若是能轻巧拔除,于社稷大有益处。 一旁的长史很欣赏太子殿下的运筹帷幄,他是能够指挥千军万马的开国太子,心中自有乾坤。别看他在行辕中面对太子妃娘子时一根筋,离开了儿女情长,他还是那个不可多得的将才,是北军心中的盖世英雄。 当然,这种感慨在行辕中,一般不会维持太久。太子殿下将布兵图收了起来,从抽屉里取出那张宣旨,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把缺笔的正字填满。 长史实在百思不得其解,话到嘴边,吞吞吐吐好几次,终于还是把他的疑问问出了口:“郎君在记日子吗?难道有什么要紧事要完成?或是说出来,看看臣能不能为郎君分忧。” 凌溯搁下笔,迟疑地望了长史一眼,不确定该不该把私事告诉他。 长史眨巴着小眼睛,表现得十分有诚意,“郎君,臣今年三十有四了,娶了亲,也有了一儿一女,某些事上比郎君更有经验。若是郎君信得过臣,臣便斗胆,来给郎君出谋划策。” 至于为什么如此笃定太子殿下的问题出在感情上呢,因为军国大事,根本用不着他这样煞费苦心写正字。自从入了行辕,太子殿下一切不寻常的举动都与西院的太子妃娘子有关。有时让长史不得不感慨,年轻真好,满怀激情真好,看着他们怪招频出,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原来自己也曾这样心事重重、百转千回过。 见长史说得恳切,凌溯松动了,他低头看着桌上的宣纸犹豫不决,长史便拿表情给他鼓劲。怂恿半日,他终于横了心,直白道:“两个正字就是十日,十日之前我抱了太子妃娘子,她没有捶我。我原本想,第二日再与她发展些别的,但又怕太急了,惹她反感。所以悄悄记下日子,打算攒够十五日,十五日之后我再去唐突她,她应该不会生气了。” 这番话听得长史瞠目结舌,连一旁贴身侍奉的内侍也不禁低下头,唯恐自己笑出声来。 这种事,应该怎么解释呢……长史冥思苦想,斟酌了下道:“其实殿下不需如此按部就班,情之所至趁热打铁,郎君明白臣的意思吧?” 凌溯微微蹙了眉,看上去表情有些不悦。沉声吩咐侍立的人退下,这才道:“我也想情之所至,高兴高兴,但娘子那样的脾气,弄得不好会鸡飞蛋打。回头又闹着要回辛家,事情传到右相耳朵里,我怎么好意思天天从政事堂经过。” 长史很苦恼,男人在感情里瞻前顾后,会损失很多小情趣,但话不能说得太直接,想了想,打算把自己当初的心路历程拿出来举例子,掏心挖肺地说:“臣与家中夫人定亲,也是婚前开始接触,一步步加深感情的。头一回是中秋,臣去岳丈家送节礼,岳丈留我吃席,席间我洗八百回手,不住从女郎的席旁经过,暗暗与她眉目传情,饭后我们就一起赏月了,还牵了手。第二回 ,臣借故去岳丈家借书,打听清楚岳丈不在家,她自然带臣去书房找书。四下无人时候,臣一不做二不休拥吻了她,想着大不了挨一巴掌,结果并没有。”长史回忆起往昔来,老脸也微红,但语气很坚定,他就是想告诉太子,“只要她对您有意,会包涵您偶尔出格的举动。谈情说爱就像打仗,想取胜就得出其不意,必要时候得敢于冒挨揍的风险,女郎打人又不疼,殿下不用害怕。” 可惜长史没有领教过居上的铁拳,他说女郎打人不疼,光是这点就错了。 所以凌溯没有从他的话里吸取到什么经验,只是上下打量他,“看你像个学究,怎么还有如此霸道的一面,果真人不可貌相。” 长史不由悻悻然,“臣是站在过来人的立场,向郎君传授诀窍,郎君可以不听,但不能嘲笑臣。” 看他有些不快,凌溯也不与他打趣了,笑着摆了摆手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心……” 这里话音未落,门上递了请帖进来,说赵王与侍中起宴,邀殿下前往张家楼饮酒。 赵王是阿叔,侍中是股肱,这样的邀约不能不赏脸。长史忙向外吩咐备车,凌溯披上大氅便出门了。 天欲雪,这段时间总是阴沉沉的,今日说不定有机会观雪赏梅。凌溯临上车前回身吩咐长史:“娘子屋里潮气太盛,容易寒气入体。你派人多搬几个暖炉过去,每个角落都点上一盆,别让她屋里凉下来。” 长史道是,送别了太子便返回行辕,照着他的吩咐安排了下去。 回到东院,把昨日批好的公文归拢,准备命人运回东宫。忽然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吹起了案上的宣纸,高高飞起又飘飘坠落。 长史顺着方向看过去,那纸甫一落地,一只云头履便迈进来,恰巧踩住了半张纸。 彼此都“哎呀”了声,居上忙缩脚,仔细看了一眼,“这是什么?谁在练字?” 长史笑着上前接应,“不是练字,是殿下在记日子。” 这年头还有人写正字记日子?居上差点又笑他土,勉强才忍住了。弯腰把纸捡起来,上面半个鞋印鲜明,她难为情地说:“长史你看,我把它弄脏了,要不这张不要了,我重写一张陪给殿下。” 长史到底不敢随便做主,且这正字意义非凡,对太子殿下来说代表着幸福。他支吾了良久,把纸接过来,小心翼翼又吹又拍,可惜于事无补,于是感慨道:“真是天意啊,娘子在纸上盖了个戳,殿下说不定会很高兴的。” 这么说来两个正字和她有关?居上探身又看了一眼,“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殿下为什么要记日子?” 长史抬眼为难地望了望她,“这事……臣不好说啊。” 越是推诿,越代表其中有诈。居上道:“我与长史这么熟了,有什么话是不好说的?长史悄悄告诉我,我不和殿下提起,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何?” 长史效力于东宫,太子妃作为东宫日后的女主人,一般情况下打好关系是非常有必要的。且长史头脑活络、有眼力劲儿,绝不会一味维护太子,而慢待了太子妃娘子。 既然说好一切私下进行,那么无伤大雅地出卖太子一下也不要紧。于是长史放心大胆地招供了:“殿下打算记满十五日,唐突娘子。” 这番话说完,换来了太子妃娘子见了鬼的表情,长史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职,简直在拆太子殿下的台。忙又补救:“那个……臣表述得不清楚,臣是说微微唐突……毕竟我们殿下是有礼有节的仁人君子,娘子认识他这么久,应当知道他的为人。”说罢尴尬地笑了笑,“娘子先前说好了,不与殿下提起的,可不能反悔啊。” 居上怔忡着,回不过神来,实在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人呆到这种程度。唐突她还要例计划,真是步步为营的十五日啊! 风月狩 第60节 看看长史,表情楚楚简直快哭了,居上道:“你放心,说好不提的,说话算话。” 长史如释重负,舒了口气道:“娘子果真守信用,臣就放心了。殿下受赵王与侍中相邀出门了,怕是要到下半晌才回来,娘子且不必等他,先回西院吧。”说着将宣纸端端放在案上,拿镇纸镇住,然后搬起公文,上外面找主簿去了。 居上站在案前没有挪步,看着那两个正字欢欣雀跃,十分期待他的唐突。但又有些嫌弃凌溯的婆婆妈妈,非要记满十五日吗?这剩下的五日,也太让人煎熬了。 再来算算时间,五日之后正逢陛下千秋,届时宫中大宴群臣,长安城也撤了宵禁,她还打算回辛府和阿娘阿婶她们一起过呢,时间忙乱紧凑,怕抽不出空来呀。 做人嘛,不必那么死板,干脆提前几天好了,反正也无伤大雅。 于是走到案前取笔蘸墨,大手一挥,在那两个正字之后又追加了一个——这下好了,三字已满,可以为所欲为了。 她高兴地笑了两声,得意于自己的灵活机动。再欣赏一下自己的字迹,雄浑有力,写得很好。一切都安排完了,无可挑剔,这下可以回去等着了。 遂踱着步子,优哉游哉回到自己的院子,进门便唤药藤:“我今日牙不舒服,把青盐和牙刷子准备好,防着我随时要用。” 药藤说好,一面忧心地观察她,“小娘子也闹牙疼吗?我上回那牙蛀了个大洞,蒋侍医给了我一丸药,切下一小块塞进去,就再也没疼过,洞也不长大了,真真好用,等会儿我再去藏药局要一丸。” 居上不能把她的小秘密告诉药藤,含含糊糊地应了,又去检查青盐,往里面加了一点香药粉。 万事俱备,她拍了拍手,坐在窗前看会儿书。婢女端着茶点往来,候月给她上了一盏蒸梨,轻快地说:“千秋节就快到了,听说那晚不闭市,小娘子,咱们上东市逛逛去吧,胡商又运了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进长安,我想添些东西。” 居上说好,郎子们要上花萼楼给圣上贺寿,留下一屋子女眷可以自由行动。到那日穿什么衣裳她都已经想好了,就等正日子了。说实话行辕虽好,她不时还会想家,想与家里人在一起喝茶,说说闲话。 靠着窗台朝外望了眼,隐约见小小的雪片子飞下来,稀稀落落地,像大一点的灰尘。再定睛瞧,灰尘逐渐多了,纷纷扬扬落进园子,落在不远处的湖面上。 有婢女高兴地嗟叹:“又下雪了!” 居上合上书,走到檐下仰起头,细细的沫子伴着风落在脸上,天寒地冻,却别有一番清冽的滋味。 礼部司郎中上次说要教授她亲蚕礼的,不知怎么拖了好久也不曾来。人闲着,百无聊赖,后来制香煎茶消磨了半日,仰在榻上睡了个午觉,睡醒起来,凌溯也不曾回来。 唉,忽然感受到了宫中娘子们的无奈,很多人就是这样等着陛下驾临,日复一日望眼欲穿。她实在无事可做,想去秋千上摇一摇,结果被药藤拦住了,大惊小怪地说:“小娘子不是牙疼吗,牙疼可能是累着了,要静养,不能顶风冒雪瞎折腾。” 她泄了气,“那你去问问长史,殿下怎么还不回来。” 她鼓着腮帮子,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药藤觉得今日的小娘子有点奇怪,往日太子殿下都是早出晚归的,也没见她这样惦念。 居上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嘟囔道:“看我干什么,想念心上人不行吗?” 药藤干笑着说行,“小娘子稍等片刻,婢子这就上前院问问去。”说着撑起伞,匆匆跑了出去。 转回身,正对上候月的目光,居上摸着鬓角支吾了下,“什么宴席,要吃那么久……你说太子殿下会不会喝醉?他要是喝醉了,我可以去照顾他吧?” 话说到这里,居然跃跃欲试,暗自忖度着,太子殿下喝醉了一定很有意思,说不定光膀子来一段剑舞……距离她第一次饱眼福,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 她想得欢喜,候月疑惑道:“小娘子希望殿下喝醉吗?男子喝醉了可不光是睡觉,上回二郎君院里的虫娘说,二郎君喝醉了又唱又跳,拦都拦不住,还吐了她一身。”立刻把居上的那点兴致浇灭了。 不多会儿药藤回来了,抖了抖伞上的雪说:“家令已经派人去张家楼了,小娘子等着消息吧。” 有点失望,她只好回房继续读书,又看婢女蹲在熏笼前熏半天衣裳。 家令派出去的人很快回话进来,说席面早就散了,太子殿下有要务,回东宫了。 及到傍晚时候,才听见外面婆子传话,说殿下回行辕了。她一听便蹦起来,忙让人半掩上门,“过会儿殿下要是来,就说我睡下了,让他回去。” 药藤一头雾水,“小娘子不是等了殿下一整日吗,人回来了,怎么又不见?” 其中隐情她们不懂,就得让他先回东院,看见了案上的正字,他才能领会她的意思啊。 “总之照着我说的办。”她躺上美人榻,顺便揪过被子,把自己盖了起来。 隐约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已经能够分辨是不是凌溯了。他没有武将的沉重,不会顿地有声,他的脚步清越干脆,可以想象提着袍裾急走的样子。 很快到了廊下,他问:“小娘子呢,回待贤坊了?” 未婚妻回娘家,是他最惧怕的事,当得知小娘子只是睡了才放心。然后追问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药藤和候月一径摇头,他见没什么大事,便返回东院了。 居上估算着时间,换衣裳,再喝上一杯清茶。东宫带回来的政务要整理,一旦坐到案后,就能发现纸上变化了。 心头隆隆作跳,脑子里千般想头,耳朵却竖得笔直,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西北风呼呼刮过屋檐,檐角的铁马叮叮当当摇曳,掌灯前一刻,屋子里光线晦暗,连人都快凝固住了。 忽然城中钟鼓齐鸣,浩大的声浪一波波向远方扩散,闭市了,临睡前的长安城也昏昏然。可惜东院还没有任何反应,那傻子不会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着多出来的正字直发呆吧! 正气恼的时候,门忽然被撞开了,他连随墙门都来不及走,直接从矮墙上跳了过来。进门后一脸不敢置信地到了她面前,把手里那张纸往前递了递,颤声问:“这脚印好大,是你的吗?” 第64章 再亲我一下。 居上的唇角忍不住抽搐了下, 所以他关心的是脚印,不是那个多出来的正字吗? 直接发火,好像有点不留情面, 摆手让一旁侍立的人退下, 她决定好好和他谈一谈。 “郎君是嫌我脚大, 特意跑来质问我吗?” 凌溯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说实话他看见这张纸上莫名多出一个字来,当时血气一下子涌上脑子,人都有些发懵了。 仔细回忆前事, 关于这张纸的内情只有长史一个人知道,他不敢相信幸福来得如此突然,要是论合理性, 他更相信是长史为了促成他们,有意使的计谋。 然而再思量, 长史其人谨小慎微, 恐怕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如此就剩一种可能了,这纸被她踩了一脚, 长史顺势将他卖了, 小娘子娇羞不已但芳心暗许, 干脆在纸上添一个正字, 以期好事尽快发生。 如此一想,激动得热气四溢, 可他不敢直截了当和她提起这个正字, 万一不是她写的, 到时候编不出原委, 就下不来台。关于这鞋印, 当时他也犹豫, 不知道究竟是她还是长史的。可惜长史不在行辕,他犹豫了良久,觉得不能再含糊下去了,索性当机立断来找她。即便不是她写的,反正箭在弦上,今日不得不发。 怀揣目的,人就懂得转圜了,“倒也不是嫌你脚大,我是想,别人踩了我的纸,我会大发雷霆,但若是小娘子踩的,就另当别论了。” 这样看来他还是懂亲疏的。 居上略感满意,但很快也看清了现实,这人墨守成规,要是她不主动些,这正字就白写了。 于是含着一点笑,她眼波袅袅望向他,伸出一根灵巧的食指一指,“那郎君说,我这字写得怎么样?” 心在胸腔里鼓噪,凌溯甚至听见耳中血潮澎湃,热浪几乎要把他淹没了。勉强按捺住激动的情绪,他神情肃穆地说:“字很好,但你可知道,我写正字别有深意?” 居上喜欢他言语间的咄咄逼人,有种垂死挣扎的美感。 “不就是字嘛,有什么深意……”扭捏一下,复瞥他一眼,心里叫嚣着别废话了,咱们来做点彼此都感兴趣且有意义的事吧! 那日在乐游原跟踪胡四娘和崔十三的时候,见他们在枫林前亲亲,当时虽然很不齿这等行径,但对这种行为本身,还是有些好奇的。人家说亲就亲,一点不犹豫,反观他们,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太子殿下做这种事要看日子,将来闺房互动,怕每次都需司天监占卜吉凶吧! 情之所至,感情发展到哪里,不要客气就是行动啊。居上的每道视线每根发丝都恨不得长出钩子来,勾住他。太子殿下好让人着急,既然两情相悦,他半点没有非分之想,也从来不曾心猿意马,会让居上自我怀疑,难道自己一点女郎的魅力都没有吗? 凌溯呢,很喜欢她羞怯的样子,他厌恶做作的女郎,居上钢铁中混合着绕指柔的手段,轻易就让他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 他迷茫地向前走了半步,女郎中身材高挑的姑娘,在他面前却玲珑可爱。他垂下眼眸凝视她,哑声道:“我写一笔,就是一日的煎熬,娘子替我添了个字,我就功德圆满了。” 看吧,明明他很会说话,只是偶尔脑子跟不上嘴罢了。 既然功德圆满,当然想干嘛就干嘛。 居上羞涩地低下头,眼神无处安放,忽然觉得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好像也不怎么寒冷了。 手里的宣纸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地上,他抬起手覆在她肩头,渐渐移动,珍而重之捧上她的脸颊,“娘子真好看,是长安最美的牡丹花。” 居上很欣慰,只要气氛烘托到位,太子殿下的情话也是张嘴就来啊!不过他的动作和画本上画的不一样,她本以为他会伸出一指抬起她的下巴,原来是想多了。 不够唯美,但胜在稳固,他眼眸深沉望进她心里,居上无处可逃,心慌意乱下,豪爽的女郎也能眯出媚眼如丝的味道。 正是这个味道,勾魂摄魄,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是时候再进一步了,她让他爱不释手,明肌玉骨,满足他对美所有的想象。 低下头,若即若离在她唇上轻触,不敢着实吻上去,光是听着彼此急促的呼吸,就让人腿颤身摇,如大限将至。 痒梭梭的触感,急促呼吸下嗅见他唇间的芬芳——这人不单纯,来前还刷过牙! 唉,到底是谁说他烂泥扶不上墙的,明明他很在行。居上仰起绣面等他辣手摧花,感受他刻意的矜持里,隐约显露出情场老手的撩拨手段。 神魂颠倒,但等得有点不耐烦,她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一道缝,从那道缝里偷看他,他沉醉的样子很迷人。她鬼使神差,抬起手在他后脑勺上压了下,这下子严丝合缝地贴上了,杀痒异常。 他大惊,居上却笑起来,咧开嘴,他一下亲在她牙上。 这种时候其实最忌打岔,他有点气恼,瓮声道:“你笑什么?不许笑!” 这么严肃的交流,被她一笑,全乱套了。 不过她那莽撞的一摁,却开启了另一道新奇的门,他扶正她的脸,等她笑完了又亲上去,狠狠地、重重地。 两唇相偎的时候,脑子里浮起很多前事,烽火连天里挂灯的身影、墙头上慌乱的眼神,还有左卫率府偷奸耍滑的微笑……以前从没想到,攻入长安后等待他的,不光是荣华富贵山河万里,还有一位可心的女郎。 运气真好,捡了漏,现在很庆幸起兵的时日选得好,倘或再晚一些,她就要嫁作他人妇了。 亲吻,恍惚正经历一场大战,欣喜于提前完成了计划,亲迎前该做的事,他们已经一样不落地做完了。 但光是如此,好像又少了些什么。居上认真地品鉴,可惜看过的画本子里只注重情节,细节都一笔带过了,但她坚定地认为,一定不止这样。 正暗自琢磨时,他微微启了唇,居上的魂魄从这时就飘出来了。 心里有个巨大的声音说不够、不够,凌溯觉得应该还有某些窍门等待发掘。只是一晃神,惊喜地迎来了出门张望的兰花尖,友好地打过招呼后,他终于明白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浑身战栗,炽焰高涨,他听见她幽微的叹息,绵长地“嗯”了一声,然后兵荒马乱,续不上来气了,嘴唇也研磨得发烫。 由于战况实在过于惨烈,最后不得不鸣金收兵。恋恋不舍地分开,愕然发现对方的嘴唇果然肿了,顿时都不知所措起来。 舔舔唇,唇纹不见了,饱满又滑溜,还带着一丝麻痒。两个人觉得十分尴尬,并肩在胡榻上坐下来,凌溯说对不起,“第一次孟浪了,下次会小心的。” 居上揉搓着披帛,小声说不要紧,“我就喜欢郎君孟浪……”说着挨过去一点,抱住他的胳膊偎在他肩头喃喃,“我魂儿都没了,这种事不会上瘾吧?” 初入门的新手,大多这样俗得可爱,凌溯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快慰,立刻讨好地说:“上瘾也不怕,我一直都在。”顿了顿又道,“其实我犹豫了好久,早就想对你做这种事了,可是我不敢,怕你生气,一脚把我踹回去。” 看来赵王家宴那次,她迎面的一拳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以至于这么长时间里,他都对她的脾气存着几分忌惮。 可是怎么会呢,他毕竟是她的未婚夫,居上知道这是要相伴一生的人,能好好说话尽量不要打架,只有忍无可忍时,才可以动粗。 反正现在很甜蜜,她摇摇他的手说:“郎君,你再亲我一下。” 他如约而至,在她唇上盖了个章。 “再来一下。”她小声说。 这女郎怎么会如此可爱!凌溯那颗纵马横刀的心,立刻化成了一腔春水,转过身紧紧拥住她,一下过后再亲一下,直到亲得她喊停了,才含笑放开了她。 “唉!”居上餍足地叹息,“以后你没事要经常亲我,知道吗?” 他说知道,用力握紧她的手,“但你不能嫌我烦,烦了也不能打我,行吗?” 居上“噫”了声,“那次的事你耿耿于怀到今日吗?我也没打中你啊,被你躲开了……”说完又想起一件要紧事来,正色问,“郎君,你将来会用这嘴亲别人吗?” 开始产生占有欲,赤裸裸的占有欲,铺天盖地。 凌溯说不会,“我这辈子不亲别人,只亲你。” 她这才放心,虽然郎子的话很多时候不可信,但这一刻能哄她高兴就行。 风月狩 第61节 嘴唇浮肿,后来就不太好说话了,两下里对望一眼,你肿上唇我肿下唇,看起来相得益彰。 不过居上还是有些佩服凌溯的,他果真是个谨守本分的人,婚前所有能做的都做了,这样暧昧的夜晚,刚刚唇齿相依过,他居然没有趁机做点别的什么,实在正直得让人唾弃。 好在正人君子偶尔也会说句良心话,“太孟浪了,伤身。” 居上大惑不解,伤身是指弄坏嘴唇吗?这也算不上伤身吧! 面对她的疑惑,他只好含糊一笑,“成亲之后你就知道了。”说着抚抚她的脸,“时候不早了,娘子睡吧。” 从榻上起身,他弯腰捡起了那张纸,回身说:“我要把它裱起来,这是娘子与我定情的见证。” 当然这证物出门的时候另有妙用,正好用来挡嘴。廊下的婢女向他行礼,他潦草地摆摆手,快步往随墙门上去了。 居上的两大心腹归位后,把注意力集中在小娘子脸上,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看了半天才发现,“小娘子的嘴怎么肿了?” 居上呆了呆,胡乱应了句:“被蚊子咬的。” 候月回身看外面风雪漫天,心里直纳闷,这个时节还有下得动嘴的蚊子? 药藤则很有大将之风,沉稳地让人熄了檐下的灯,只留一盏用来上夜。 待把小娘子送上楼就寝,候月才问她:“你怎么没上藏药局讨药去?” 药藤拿看傻子的眼神看她,“书架上有小娘子看过的画本,你要吗?” 候月更加迷惑了,“我不是在和你说画本。” 药藤作为年长几岁,小娘子身边第一得力亲信,这时候就可以显摆她敏锐的观察力了,“你没看见太子殿下出门时候挡着嘴吗,这叫两败俱伤,我们小娘子没有吃亏。” 没吃亏就值得欣慰,并且小娘子终于开始尝试爱情的滋味了,作为看着她感情事业一路惨败的膀臂,由衷地为小娘子感到高兴。 吱呀一声,楼上好像又开窗了,小娘子的语调里透出惊喜,“你怎么还不睡?雪好大,快关窗!” 难得的温存,居然开始关心太子殿下了,殿下不容易,总算熬出头了。 凭着药藤对小娘子的了解,起先几天必定十分热情,遂对候月说:“赶紧睡觉,明日一早,说不定小娘子会早起送太子殿下上朝。” 候月听了,忙收拾收拾早早睡下了,结果睡到第二日天光大亮,小娘子还没有起床。上楼看她,叫了好几声她才坐起来,睡眼惺忪地问:“什么时辰了?” 药藤说:“眼看要敲咚咚鼓啦。” 居上半开半合的眼睛终于睁大了,遗憾地说:“我原本打算送殿下出门的。” 人早走了,就不必事后懊恼了。药藤说没关系,“天太冷了,殿下也不愿意小娘子早起。”说着挨过去一些,仔细观察她的嘴唇,“我原本想上典膳局,给小娘子要点蜜来消肿的,看来用不着了。” 两下里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居上起床后洗漱,刷牙时青盐蘸了唇,隐约有点刺痛,但可以忽略不计。等梳妆好,外面传话进来,说今日礼部司要教亲蚕礼,于是又换上鞠衣。 太子妃怎么上祭,在什么位置站立,怎么躬桑养蚕,怎么行叩拜大礼,郎中都一一指点了。最后傅母搬进一筐蚕茧来,太子妃须学习缫丝。 虽然只是走过场做做样子,居上看着里面的蚕蛹也头皮发麻,悄悄对柴嬷嬷说:“嬷嬷我怕虫,看见这个,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柴嬷嬷因与她很熟了,私下里说话没有那么多避忌。其实出席亲蚕礼的娘子贵妇们大多也怕蚕,只是碍于农桑为本,装也要装得不怕。 柴嬷嬷宽慰她,“娘子不必担心,亲蚕礼那日,最要紧是采桑。养蚕有专门的蚕室与蚕娘,不需娘子亲手喂桑叶的。” 居上听后思忖了下,“或者等开春,让她们送几条我养着,要是见惯了,就不害怕了。” 所以太子妃娘子也在努力适应这个身份啊,闺阁中的贵女都尊养着,像辛家这样的门第,平时绫罗绸缎穿着,却不会有人亲自养蚕。等当了太子妃,当了皇后,反而要去习学那些东西,所以高位上坐着,断不是那么容易的。 好在居上有颗玲珑心,纺车转动起来,绕得又匀又快。底下人并不要求她缫丝多熟练,只需了解过程就行了。礼部司郎中见状,交了差事,便回宫向皇后殿下复命去了。 女史上来伺候她盥手,将东西都撤了下去,居上刚坐定,就听外面有人传话进来,说家中三娘子要议亲了,若大娘子有空,回去帮着出出主意。 居上讶然,“玉龟刚满十五,这么早就议亲了?” 边上侍奉的嬷嬷笑着说:“十五已经及笄了,确实到了议亲的年纪。” 早年居上是因为被内定,才拖到十七不曾定亲,要是按着一般人家的安排,及笄开始议婚,十六过礼,看家中父母舍不舍得早早把女儿嫁出去,若是舍不得,留到十八九岁再出阁,也是常事。 只是不知道说合的是什么样的人家,传话的人没有说清楚,想必家里还在斟酌。 居上想起居安跟着她们赴赵王家宴,回来之后失望不已,一路都在嘟囔:“那些公子王孙没有一个看上我,阿姐,我以后还能嫁出去吗?” 居上安慰她:“你年纪太小,长得太瘦。”边说边挺了挺胸,“看,要长成大姑娘,人家才知道你是女郎。” 但区区几个月,不够居安长得有模有样,她还是一团孩子气,胆小怕事,但酷爱拱火。 转眼这最小的妹妹也要议婚了,居上能想象出她现在的样子,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坚决要听长姐的意思。好在辛家对女儿的婚嫁很慎重,一般不会这么快做决定。 因为习学亲蚕礼的缘故,耗了整整一日,再看更漏,凌溯快回来了。 居上本想去前面等他的,可走出门又退了回来,太冷了,冻鼻子,还是算了。 闲来打发时间,坐在熏笼前簸钱,玩到街鼓敲响,凌溯也不曾回来。居上望着空空的院门问药藤:“太子殿下不会又不敢见我了吧?” 药藤说:“婢子看看去。”跑到矮墙前一顿张望,见近身伺候的内侍都在回廊上等着,可见太子确实没回来。 又过一会儿,家令进来了,叉手说:“高长史命人传话,圣上千秋节就在眼前,殿下事忙,今晚留宿东宫了,请娘子早早歇下吧。” 居上随口应了声,云淡风轻地对身边的人说:“真好笑,他若是不回来,难道我就不睡了?什么早早歇下……我也没等他呀……” 口是心非,开始谈情说爱的人,都有这通病。 居上不信邪,她觉得就算和那人亲亲我我过,也不能一心都在人家身上打转,自己还是得有主心骨。 于是晚上把药藤候月和听雨都叫进来,四个人玩藏钩。玩到将近亥时,她睡意全无,另三个人呵欠连天,困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候月终于服了软,“小娘子,婢子撑不住了,咱们不玩了吧。” 没有办法,她只得摆手说散了。 可是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最后哭丧着脸撩起帐子,对准备吹灯的人说:“怎么办啊药藤,我寂寞难耐,想念太子殿下。” 第65章 俗人。 所以感情这种事啊, 真的很麻烦,以前三饱一倒就很快乐的小娘子,也开始思念太子殿下了。 药藤挨过去, 坐在脚踏上, 尽力宽慰着:“殿下今日有公务, 明日一定会回来的, 小娘子别着急,睡上一觉,天亮不就到明日了吗。” 居上说你不懂, “就是很惆怅,睡也睡不着,以前我可从来没有这样过。” 那倒是, 不管是存意殿下还是陆观楼,都不曾扰过小娘子的好梦。如今为太子殿下睡不着觉, 可见小娘子是真的喜欢上太子殿下了。 药藤说不要紧, “想念就想念吧,反正娘子想念殿下名正言顺, 今晚睡不着大不了不睡了, 婢子陪娘子说话, 说到天亮。” 居上为难地看了她一眼, “你刚才不是很困吗,怎么陪我说话?” 药藤道:“我把眼睛撑起来。”边说边拽起眼皮, “就像这样。” 居上看了发笑, 这是她们小时候玩的花样, 现在猛然想起, 倒有些怀念年少的时光了。 药藤把两臂搁在床沿上, 歪着脑袋枕着手臂, 悄声道:“小娘子,你说你想念殿下,会是一时,还是以后都这样?” 居上想了想道:“应该是一时的,现在正觉得新鲜,才会睡不着觉。” 药藤“嗯”了声,喃喃道:“可千万不要为谁茶饭不思啊,你看前阵子的二娘子,每日等着那个郡侯的消息,灵鹊同我说,她们娘子像魔怔了似的,看着好吓人。” 居上嗤笑了声,“放心吧,我先是喜欢自己,后才喜欢别人,不会为个男子魔怔的。说起来……五嫂下月好像就要成亲了,前日派出去的人不曾打探清楚,你再想办法好好问问。” 药藤应了声是,复又道:“小娘子,我觉得五娘子有些心狠,她真去成亲了,和月小娘子怎么办?五郎君离开长安,云游天下去了,她又要嫁作他人妇,和月小娘子可怜得紧呢,就算家中长辈们都疼爱她,她也不能像旁人一样无忧无虑了,你说是吧?” 居上觉得这个问题让人两难,和月固然可怜,但五嫂也同样可怜。好好的一个家散了,世上每个女郎出嫁之前都对婚姻充满期待,却不想兢兢业业多年,还是被婚姻扇了一巴掌。如今有了孩子,真的要为孩子长久痛苦下去吗? 叹口气,居上道:“日后咱们多多关照和月吧。” 药藤说是啊,“若有姑母关照,和月小娘子就不苦,还能让人高看一等。” 居上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待我和殿下商议商议,再过几年,把和月带在身边养着也行。” 忽然发现将来的计划里,处处都有凌溯的身影,不由又哀叹起来,“他不回来,我睡不着啊……” 其实回来了也是各住各的寝楼,无非开窗之后知道那人在不远处,喊一声就能听见,心里有了后盾,数九严寒也不怕孤冷。 药藤同情地看看她,“为情所困,小娘子如今也是俗人了。” 居上说是吗,“那就俗一点吧,做个俗人挺好的。” 后来又聊了些家常话,药藤聊得兴起,却半晌听不见她回话。抬头看,她已经睡得香甜了,药藤嘟囔:“不是说想得睡不着,今晚要熬通宵的吗……” 小娘子的柔肠寸断是间歇性的,只在深夜的时候比较多愁善感。 第二日起来,又是活蹦乱跳的。 因为礼部司负责教授的大礼都已经学完了,居上现在就像完成了课业,只等放旬假的学生,无所事事,满心欢喜。 闲着也是闲着,离诞节还有几日,便想回去看看。到了前院,发现家令正裹着毡毯,坐在炭盆前喝茶,见她来了忙站起身,“外面冷得厉害,娘子怎么出门了?” 居上笑了笑,“我想回去一趟,殿下不曾吩咐过,不让我出门吧?” 家令摆手不迭,“哪能呢,娘子来去自由,臣这就让人给娘子备车,殿下那里只需回禀一声就行了。” 这就好,居上安然等着门外套好马车,行辕的车辇到了冬日布置得格外精巧,车内供着暖炉,四面拿厚毛毡围着,顶上还有香球悬挂,不论车舆怎么摇动,那香球里香烟袅袅不断,诗人笔下的宝马香车,就是如此了。 一路穿坊过院到了待贤坊,从马车上下来,清扫过的路面又积了薄薄一层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门上仆妇呼出一口热气,简直像烧开的铜茶吊。朝外一张望,忽然看见她,忙“哎哟”了声,“小娘子怎么回来了!” 居上脚步轻快迈进门槛,穿过前院进温室,她知道每年下雪天气,家里女眷都爱聚在那里取暖。果然一上回廊,就看见居幽捧着手炉过来,见了她忙唤一声阿姐,向内大声传话:“我长姐回来了!” 屋里的人很快把人迎进去,杨夫人道:“下着雪呢,怎么跑回来了?” 这不是惦记着居安的亲事嘛!居上搀着阿娘坐下,转头看居安,那个不着四六的孩子永远有她朴实的稚气,拿铜条在炭盆里扒拉了半天,扒出烤得黑乎乎的茨菇,问:“阿姐肚子饿吗?” 关于饿不饿,是她们姐妹之间永恒的话题。居上的胃口,从来没有饱得装不下一说。尤其这种简单的东西,吃的不是滋味,是一种野趣。于是立刻找了张胡床坐下,忍住指尖骤烫,就算燎得牙疼,也要艰难地啃上一口。 她的忽然回来,让话题暂时中断了,很快便又言归正传,顾夫人说:“单论家世,倒还不错。” 居上偏头和边上的二嫂打听,韦氏“喏”了声,“中都侯家第六子,门第倒也相当。” 可居安不太高兴,鼓着腮帮子道:“我跟阿娘去中书令家赴宴,见过那人,长得贼眉鼠眼,不好看。” 关于好不好看,这是很重要的大事,关乎以后会不会相看两相厌。 杨夫人说:“倒是有个好看的,卫尉卿家的公子。那日人还登门了呢,你觉得如何?” 一直默默旁听的刘氏闻言,迟疑地看了杨夫人一眼,“依女君之见呢?” 杨夫人自有她的权衡,缓声道:“人是长得不错,但是个庶出,我心里不大称意。人家府上不像咱们家,不论嫡庶一视同仁,我同卫尉卿的夫人年轻时打过交道,反正不好相与,玉龟还小,犯不着去趟那浑水,还不如在家多留几年,不愁没有好姻缘。” 刘氏方松了口气,赧然道:“不瞒女君说,这门亲事我也觉得不好。虽说三娘不像长姐和二姐,但阿郎与女君疼爱,且人总想往高处攀,未必咱们是庶出,就该许个庶子。” 杨夫人道:“庶子也不妨事,但我派人悄悄打探过,那位小郎君没什么建树,在率府任监门直长。我想着殊胜既然许了太子,阿妹却许个从七品的小吏,岂不是叫人家笑话,家里只这三个女孩子,还把最小的这个不当回事。” 风月狩 第62节 所以说,居安的婚事相较居幽,更难办些。因为上面有个做太子妃的长姐,郎子门槛要上调,难处又在于她是庶出,虽然辛家向来对所有孩子一碗水端平,但别家在议婚的时候,多少还是会计较嫡庶。 居上问居安,“你自己是怎么想?” 居安一直是坚实的阿姐党,她说:“我愿意为阿姐联姻,找个对姐夫殿下有助益的郎子。” 大家笑起来,“中都侯也能助益太子殿下,你又嫌人家公子贼眉鼠眼,长得不好看。” 就是要找个既能助益,又长得好看的,居安讪讪笑了笑,挨到杨夫人身边撒娇,“阿娘,我的婚事再议吧。我还想等长姐和二姐出了阁,多当两年独养女儿呢。”说得一点都不做作,小算盘打得噼啪乱响。 杨夫人就喜欢这孩子的性格,虽然不是她生的,但姐妹俩自小受她调理,居上和居安的脾气差不多,区别之处在于一个胆大包天,一个胆小如鼠。 胆小的孩子,自然要格外爱护些。杨夫人说罢了,“暂且不着急议亲,这两家就先放在一旁吧,等以后遇见好的再说。” 眼看要中晌了,今日大家不必各自回院用饭,干脆聚在一起吃。长辈和阿嫂们忙于凑份子添菜,居上和两个妹妹便倚着凭几闲谈。 居上问居幽,婚期到底定在什么时候,“前阵子忙于五兄的事,一直没来得及问你。” 居幽说:“阿姐二月十二,我是三月二十二。原本我觉得太着急了,可冰人说越王病得重,拖延不得,就等阿耶回来应准了,事情要赶紧办。” 居安笑嘻嘻道:“姐夫郡王今日出城调兵,临走来看过二姐。我躲在门后偷看,姐夫郡王牵住二姐的手,说‘我一刻不见小娘子,心里就七上八下’。这么说来,他岂不是每日都七上八下?时间长了会得心症的,身体受得住吗?” 居幽羞得打了她一下,啐道:“要死,你还偷看!”又来拉扯居上,互相拆台,“阿姐,我同你说,那日赵王家宴,玉龟不是一无所获,有个人问她‘你今年多大?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来赴这种宴’,把她气得饭都没吃下。” 居安呆了呆,“别人笑话我,你还告诉阿姐?” 说起这事真是气得肝疼,她承认自己看上去是年幼了些,但今年四月已经及笄了,及笄的女郎就可以议亲了,虽然不求立刻找到郎子,但是先物色物色,开开眼界总可以吧! 结果遇见一个傲慢的人,就这么折辱她。 既然打开了话匣子,居安便详细描述给长姐看,学那人直挺挺地站着,垂下眼睛扫视,一副睥睨的姿态,炸着嗓子说:“你家中大人是怎么想的?” “我家中大人怎么想,要向他交代吗?”居安说,“当时差点把我气死,北地来的人真是无礼野蛮。” 居上从没听说过这件事,一场相亲宴,每个人都有奇妙的际遇,便笑着问:“那人是谁,你打听了吗?” 居安摇头,“那么多男子,我闹不清谁是谁。反正长得怪凶的,很高大,不好看。从马球场上下来,脸上一层土,还趾高气扬。” 这世上,大概很少有让居安觉得好看的男子。她胆小,但绝不吃亏,居上问她,“你没有回敬他?” 居安一抬下巴,“我咒他,说今日肯定没有女郎喜欢他。他很生气,我就高兴了。” “然后呢?”居上问。 居安有点扭捏,支吾着不肯回答。 居幽见状直接捅了出来,“那人很促狭,问小娘子是哪家的女郎,他要是娶不到娘子,就来登门提亲。” 但是可惜得很,都过去几个月了,石沉大海。居安不平地说:“难道那样的人,会有女郎愿意嫁给他?我原本想着,参加赵王家宴的都是皇亲国戚,看在人家身份尊贵的份上,我可以凑合凑合,但他怎么没来?不打不相识的桥段在我身上不曾发生,话本上的故事全是假的。” 她显得万分遗憾,但这就是少女奇怪的心事,这辈子没和陌生的男子打过交道,即便不对味,有人来提亲,还是会莫名想到人家。 姐妹三个无话不谈,就当是个用来玩笑的奇闻吧,哈哈一笑便过去了。 中晌居上留在家吃了饭,下半晌和阿嫂们玩投壶,把和云和月都叫来了。 留神看和月的神情,那孩子虽然小,但不时也显得落寞,不像和云那样,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她投了几支箭,便怏怏让到一旁去了,大家劝她再投,她也只是摇头,不说话。 众人都觉得心疼,李夫人悲伤不已,“她从延福坊回来便问我,阿娘可是不要她了,这话让我怎么回答呢。只好瞒着她,说阿娘身上不好,要留在舅舅家里静养,等再过几日就回来了。可她后来再也没有提起她阿娘,不哭也不闹,话也少了。我知道,她年纪虽小,其实什么都明白……这可怎么好,她才四岁,往后日子长了,要是一直这么孤孤寂寂的,孩子岂不是要毁了吗。” 关于这件事,大家都莫可奈何,孩子盼着祖母能让阿娘回来,可是大人也有办不到的事啊。 那日韦氏听见和月与长兄说话,小小的娃娃,奶声奶气道:“阿兄和阿姐都有阿娘,我阿娘走了,不要和月了。” 韦氏的儿子少白也才七岁,大包大揽地拍拍胸口,“等我们兄弟长大,替阿妹把阿婶抢回来,放心吧。” 韦氏听得不是滋味,背后把五郎大骂了一顿,说他是缩头乌龟,事情弄砸了,一拍屁股跑了。辛重诲还试图辩解,被韦氏赶去睡了书房,从此再也不敢替五郎说话了。 总之孩子很可怜,将来的处境容易解决,难以纾解的是心情。李夫人本想让她多在郑家待几日,但那边送回来了,实在是没有办法。 当着和月的面,谁也没有提及那件事,阿婶们笑着哄她,“等雪再下过一晚,明日攒得多一些,咱们堆雪人玩,好不好?” 和月方露出一丝笑容,等乳母把她抱回去,大家才长叹了一口气。 事已至此,惆怅无用,看看时辰,居上也该回行辕了,临走与阿嫂和妹妹们相约,千秋节夜里出门逛东市,大家欣然答应了。 马车从待贤坊出来,一路向东,路上看见很多精心打扮的女郎,撑着伞在直道上佯佯而行。长安的隆冬,有其精妙之处,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不一定窝在家中烤火取暖,上外面走一走,沿着河岸赏赏对面风景,也是极惬意的事啊。 待回到行辕,家令便先上来回了话,“娘子,殿下已经回来了,臣原本想派人去府上报信,但殿下说不必,娘子好几日没有回去了,让娘子与家里人好好聚聚。” 居上听罢觉得有点反常,解下斗篷扔给药藤,自己快步进了东院。 一入寝楼,看见他在窗前坐着,只是静静坐着,并不忙于批阅公文。 好像有些不对劲,居上唤了声郎君,“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凌溯这才转过头来,勉强笑了笑道:“我把那三个正字裱起来了,你看好不好。” 居上顺着他的指引望过去,裱好自然挂到了墙上,上面有模有样题了跋,落款处还加盖了太子的印章。 这算最新奇的字画了,将来可以一代代流传下去。但居上觉得少了点什么,看了半日道:“怎么只有你的印,明明我也有份。”说罢让女史上西院取她的大印来,斜川居士,颇有一代文豪的风采。 可不知为什么,凌溯的兴致不高,居上与他说话,他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这就让人不安了。 站在一旁偏头打量他,居上说:“郎君昨晚没回来,一定发生了什么吧?你究竟住东宫还是住少阳院?少阳院离宣政殿不远,难道有后宫娘子途径那里,被有心之人曲解了?” 她的想象力惊人,原本有些愁闷的凌溯,被她一顿胡诌说懵了,“娘子不是对大明宫很熟悉吗,怎么不知道少阳院与宣政殿之间还隔着门下省和侍制院?后宫娘子到不了少阳院,也没人敢诬陷我与宫人有染,再说我昨日留宿东宫,并未住在少阳院。” “那你愁眉苦脸做什么?”居上问,“是政务不顺,陛下责怪你了?” 凌溯默然,半晌叹了口气,“在这京中任职,与当初驰骋疆场不一样,以前只需拼命,现在却要勾心斗角。越是战功赫赫,越成为别人拿捏的把柄,做得不好臣僚鄙薄,做得太好君父猜忌……”说着蹙眉怅惘,“我这太子,当得不容易。” 居上表示同情,不过也开解他:“以前存意当太子很容易,但大庸亡了,太子也就当不成了。” 他看了她一眼,“你的意思是盛世太子,应当忍辱负重?” 居上说可不是嘛,“你以为月俸一万五千钱是好拿的?” 这就是有俸之人的觉悟,赚得越多,压力越大。 凌溯怏怏不快,“可我昨晚应付宾客晤对,忙到戌正才结束,那时宫门关了,我想回行辕都出不来,你看我的脸,气色是不是不佳?昨晚上睡得不好,今日散朝后又见了圣上,谈贡赋、谈度支、谈国用禄秩……你今日怎么没有派人来宫门上问问,我到底辛不辛苦?” 居上呆了呆,敢情抱怨半日,是在琢磨这个? “我也很忙啊。”她说,“我昨日把亲蚕礼学完了,晚上睡不着,玩了半夜藏钩,今日又赶回去打听三娘议亲的事,外面风雪很大,脚趾头还冻着了呢!郎君怎么不来待贤坊接我?是不是打算红颜未老恩先断,辜负香衾事早朝?” 这反咬一口咬得很好,瞬间让凌溯的算盘打了水漂,并且顺利让他产生了自我怀疑,开始反省自己这未婚夫,是不是当得很不称职。 所以何加焉出的主意就是不靠谱,他给太子出谋划策,说即便男子在外独当一面,也要懂得撒撒娇,这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喝,女郎自然心疼你。 说得太让人向往了…… 凌溯决定照做,处境不佳是事实,能够应付,但不妨碍他诉苦。结果他酝酿了大半日,她的牢骚反而比他还多,他只好放弃了,沉默着拉她坐下,脱了她的鞋,把她的脚抱进怀里,板着脸问:“怎么样?暖和些了吗?” 第66章 快随我走。 这是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么?行动虽然很体贴, 但脸上不服气,恍惚让她想起他在左卫率府扮演凌将军那会儿,那种高高在上, 不苟言笑的样子。 其实脚趾头也是微微冷而已, 哪里都有暖炉, 根本冻不着她, 她就是想看一看先发制人时,他到底会如何应对。还好,坠入情网的太子殿下比之前聪明了些, 再也不会一句话,把人凿出一块淤青了。 用最冷漠的表情,做最温暖的事, 居上看着这位郎子,怎么看怎么觉得称心。 她抿唇微笑, “暖和多了, 有郎君给我捂脚,一直暖进了心坎里。”说着往前凑了凑, “郎君, 你今日还没有亲我。” 凌溯最受不了她这样的撩拨, 仿佛经历了三年暴晒的草垛子溅了火星, 轰然一声便燃烧起来。 眉眼间的严霜瞬间融化,前倾着身子努起了嘴。因为抱着她的腿, 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但不管怎么样, 都一定要够着她。 她是人间仅存的精灵, 他以前不知道, 原来女郎可以这样可爱, 这样惹人怜惜。虽然她走出去顶天立地,但不妨碍背人的时候耍弄着小孩子般的意气。她有坦率的天性,别的女郎也许更善于暗示,更习惯等候,她不一样,想亲就噘嘴,亲亲可以促进感情。 以前一向独来独往的凌溯,自从有了她,便成了世上最富有的人。才知道感情丰盈了,像身负宝库,不再是身后空空,单打独斗了。 没有那么缠绵悱恻,仅是最浅表的一吻,也让人心生欢喜。 “叭”,干脆而嘹亮。 门外侍立的人让开了半步,屋里的人再也待不下去了,知情识趣地退出了上房。 居上问:“你高兴些没有?还生我的气吗?” 凌溯垂着眼,依旧拉长着脸,“有蒜味。” 居上的笑凝固在脸上,难为情地说:“对啊,中晌吃了蒸豚就蒜酱,味道很大么?” 太子殿下轻飘飘给了个眼神,示意她自己体会。 居上脸颊上的红晕更大了,忙捂住了嘴,“对不起,臭到你了。” 可对面的人却又笑了,嘴里说着“我不嫌弃你”,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复用力嘬了她一口。 居上胡乱摆手,“不可、不可……臭到太子殿下,明日负伤不能理政了怎么办。”一面喊药藤,“快快,拿甜杏仁来,我清清口。” 狗头军师的荷包里常备各种小食,眨眼之间便送到。居上嚼着杏仁,又有郎子替她捂脚,这样的日子,可说是惬意非常了。 没有遇见对的人时,万事万物从耳边汤汤流过,从来不往心里去。遇见了对的人,身边的每一点触动,都能让她感受到细腻美好,这就是活着一定要爱一场的道理啊! 抬起手,触了触他眼下隐隐的黑眼圈,“郎君昨晚果真没睡好,是公务太多,还是想我想得睡不着?” 凌溯说:“陛下千秋快到了,好些事务要安排,朝中公务也不能耽搁,昨日傍晚进宣政殿议事,陛下脸上总显得不耐烦,不知是不满于政事本身,还是不满于我。后来回到东宫,躺在床上又睡不着,揣度你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想着我。” 居上问:“那你是何时睡着的?” 他说:“子时更鼓响过之后。” 居上有点心虚了,那个时候她正呼呼大睡,连梦里也不曾见到他。 “算了,咱们不谈这个。”她机灵地调转了话题,宽慰道,“郎君尽了自己的责,做好了自己的分内,对得起朝中臣僚和天下百姓,问心无愧。若是陛下有心挑你的刺,不管你做什么都不对,所以不必为此耿耿于怀。我阿耶在朝中,自会尽心扶持郎君,朝堂上风云变幻,他见得多了,新旧两派能够分庭抗礼最好,就让他们拉扯,若能一直拉扯下去,郎君就是安全的,暂且不必担心。” 所以谁说闺阁中的女郎只知花前月下,没有放眼朝堂的大局观?她知道牵制平衡,说明她懂得政局。别看她平时大大咧咧,常把人气得倒仰,若是他南攻长安时已经娶了她,那么留守后方的阿娘便有了得力的膀臂,她未必不像阿娘一样,有以一当百的能力。 抓住脚的手松开了,转而抓住了她的手,他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忽然就不担心了。” 居上嫌弃地甩了甩,没能甩开,嘴里嘀咕着:“我怎么觉得你在嘲讽我呢……” 绝对没有嘲讽,是真情实感的表达,凌溯说:“家有贤妻,男人便不会出错。我曾设想过和你谈及朝政时的情景,你能安抚我,我的心就得大平静。要是你比我还慌,那我便更慌了,慌乱难免出错,时候一长,我这太子位恐怕就摇摇欲坠了。” 这倒是,前朝时候宫中传话出来内定她为太子妃,那时不过十四五岁,阿耶就是以培养太子妃的标准来培养她的。 作为将来的掌权者,最首要一点就是求稳,八风不动才不会忙中出错。虽然她性格有时候很毛躁,甚至心底里想的是走投无路时,干脆反他娘的。但这种话等闲不会说出口,不过是有这个准备,时刻站在自己的郎子身边而已。 太子很欣慰,握手犹不足,还想来触她的脸,被居上扭头让开了,顺便塞了一粒杏仁进他嘴里。 “咱们不说朝堂上的事了,来说说我今日回家的见闻。”居上娓娓告诉他,“有两家来向三娘提亲了,但都不太合适,最后大约就此不了了之了。后来我听说赵王家宴那日,她遇上了一位长得凶悍,口气也不善的郎君,心里反倒时常惦念。” 风月狩 第63节 凌溯有点弄不轻她们姐妹的品味了,“长得凶悍还出言不逊,阿妹好这口?” 居上瞥了他一眼,“这叫缘分,你懂不懂!想当初我还不想理你呢,宫里还不是降了旨。” 也可以说你我本无缘,全靠我使劲吧,凌溯笑了笑,没有辩驳。 “长得凶,说话还疾言厉色……”居上兀自琢磨,“这样的人不多吧,你知道是谁吗?” 凌溯忖了忖道:“那场宴上,有爵的都上过战场,武将鲁莽些也是常事,但明知是来相亲,还不知遮掩的并不多……听着怎么有些像二郎?” 居上忙追问:“哪个二郎?哎呀,如今就是这点不好,家家户户都称郎,分不清谁是谁。” 可能这样揣度,有点对不起凌洄,但照着描述真的很像他,面貌不温柔,面对女郎,说话也没什么耐心。 “我家二郎,雍王凌洄。” 居上怔住了,想起秋狩那日见过的雍王,别说,还真能对号入坐。 “可见我家玉龟眼光不错。”居上喃喃说。 但这件事的可能性不大,人家是王,且两个人年龄差,比她与凌溯还大。一个沙场上杀人如麻,一个独自如厕都怕有鬼,大概只能当玩笑了。 凌溯见她神情有些怅惘,讨好道:“等见了二郎,我找机会打听打听,看看那人究竟是不是他。” 居上也没放在心上,含糊应了,又道:“我听说五嫂下月成婚了,今日见了和月,那孩子蔫蔫的,连话都不肯说,看着好可怜。” 关于这种事,凌溯很有快刀斩乱麻的作风,“成婚就成婚吧,孩子难过一阵子,时候长了就好了,同在长安,又不是不能见。至于和月,她是你的侄女,将来大可借你的势。等到议亲的时候,有你有辛家,唐义节说不定也高升了,还愁说不得好人家?” 有些内情他也没好说,再过十来年,五郎的功业也建成了,到时候和月自是贵女中的贵女,儿时虽然命运不济,长大之后却吃不了亏,大可放心。 居上闻言松了口气,“也对,眼光放长远些,出身辛家,还有什么可愁的。” 家里事掰扯完了,凌溯又和她交代:“我这几日怕是还要忙,若是赶不及回来,你不要太想我。千秋节三日,全城不宵禁,你要是想回家,就在家里住上一晚吧,等我那里的事忙完了再来接你。”边说边唏嘘,“年关将近,很多政务要在年前处置,不光东宫忙,岳父大人在政事堂也忙得不可开交。” 可不是,居上听阿娘说,阿耶昨夜也留宿了政事堂。毕竟这是大历建朝后的第一个年关,年关难过,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接下来真如凌溯说的那样,忙得摸不着耳朵了,连着两日没能回行辕。居上收拾好了东西,只等正日一到,便回去与家里人一起过诞节。 院里的树上挂上了长寿结,用以为圣上祈求福寿。多日的雨雪也散了,一早太阳便慢悠悠爬起来,待咚咚鼓一响,久违的金芒洒满庭院,大有万象更新之感,连腆着肚子的长嫂也出门溜达了一圈。 顾夫人很高兴,迈进前厅对众人说,“今日春风要来走动,我让人去九郎衙门传话了,让他早些回来,两个人多多相处,日后成婚不生分。” 春风是顾夫人胞弟的幼女,长得白净姝丽,性情又乖顺。早前九兄没定亲的时候,就常听三婶提起娘家的侄女,念叨着要亲上加亲,将来孩子们都不受委屈。 居上三姐妹躲在一旁闲聊,居安说:“五嫂也是亲上加亲来着,还是自己人靠得住。阿娘怎么不在杨家族中给我挑个郎子,也凑个亲上加亲?” 两个姐姐不禁感慨她不害臊,居幽问:“阿妹也巴望出阁了,整日胡思乱想。” 居安扭了扭身子,“我看阿姐们都有郎子,怪热闹的。”她的诉求只是热闹,不至于两位姐夫来了,阿姐们都去应付郎子,留她一个人落单多孤独。 不过说起杨家,实则杨夫人的娘家算不上一等的门阀,当初老家主与杨家家主是至交,这门婚事是老家主定下的。也正因为门第并不十分相配,又是给长子娶亲,辛老夫人对这新妇有些挑剔。无奈不争气的辛道昭非杨氏不娶,辛老夫人最后只得妥协,但杨家门第到如今也还是平平,族中子弟也没有特别出众的,因此居安想亲上加亲,怕是不可能了。 喝一口香饮子,再吃上一块点心,居上抽空腾出嘴来告诉居安:“你在赵王家看见的那位郎君,很像一个人。” 居安“咦”了声,“阿姐回去,同姐夫殿下提起了?” 居上说是啊,“终身大事嘛,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毕竟那些公子王孙,他比我们更熟,我同他一说,他就报出个人来,你猜是谁?” 居安急切地问:“是谁?我猜不出来,阿姐快说。” 居上便不卖关子了,直截了当道:“雍王凌洄。” 这下子居安更惆怅了,“这么不知礼的人,居然是雍王,老天不开眼。” 她又去计较人家的态度人品去了,居上努力把她纠正回来,“你那姐夫殿下说了,等他去打探打探,确定到底是不是雍王。” 居安说:“这还有什么好打探的,真要是雍王,我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再说是二姐调侃,我才想起那个人,那人凶得很,我是找郎子,又不是找阿耶,快算了吧。” 本来就是打趣,最后谁也没当真。不一会儿顾家的春风来了,随行带了家中酿的酒和脯鲊,大家聚在一起吃喝,冬日围炉而坐,很是快意。 不多会儿三婶房中的傅母过来,把人叫了出去,居安等了好半日,不见春风回来,探着身子问:“春风阿姐上哪儿去了?” 大家当然心知肚明,二嫂说:“想是九郎回来了,人家有私房话要说,咱们吃咱们的。” 酒足饭饱后,仆妇搬出十张交椅放在廊庑底下,两边拿屏风遮挡,大家坐在廊下晒太阳。本来幽静的午后时光,因孩子们不安生,一会儿一个跑来喊“阿娘”,一会儿另一个又哭了,不断有人得起身主持公道,但这就是烟火人间啊,忙而繁复,却有滋有味。 终于晒得人恍惚起来,眯觑着眼直犯困,这才各自散了。 居上返回自己的院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躺下,拿手绢盖住脸,从午后睡到了未正。 睁开眼时,日头都西斜了,出小院看,各房都很忙碌,毕竟长安常年宵禁,只有逢元正和 上元日,才通宵开放市集。家中姑嫂们约好逛夜市,连三位夫人也要赴手帕交的约—— 千秋节,家中阿郎陪圣上庆贺,夫人们难得遇上清闲的一日,多时不见的故交们,正好去酒楼喝上两杯,叙叙旧。 “今晚我们可不管你们吃喝了,你们自己照应自己吧。” 盛装的三位夫人站在院前,含笑互相打量。不像女郎们要乘夜色,她们早早便准备出门了,先去喝茶,再去饮酒,然后看灯赏梅,街市上游走一回……立户许久的妇人,拖儿带女执掌中馈,多少年不得逍遥了。难得有机会,以前的挚友们早就递了帖子进来,也像年轻时候一样高兴高兴,为了这场邀约,她们提前准备了好久。 大家都赞不绝口,一径夸奖阿娘好看,平日端庄的夫人们露出羞涩的笑,腼腆地捋捋衣裳抿抿头,相继登上了马车。 晚霞落在坊院里,没有余温,淡淡地。 众人原本打算寻个酒阁子用暮食,无奈每家酒楼都客满,二嫂懊恼不已,“早知道就该预先派人下定。” 不过也没关系,在家吃个半饱,再上夜市吃小食就是了。大家忙着回去张罗,居上把新做的襦裙取出来换上,正在妆台前盘头,听见外面有人传话进来,柴嬷嬷慌里慌张说:“小娘子,不得了了,门上来了个人,要见小娘子。” 居上嘟囔了声,“我正忙着呢……谁呀?” 柴嬷嬷凑在她耳边压声低语了两句,居上脸色霎时白了,惊恐道:“这……这怎么办?快出去打发他,说我不见他,让他快走。” 身边的人都不明所以,柴嬷嬷为难地说:“打发了,他站在门上不肯走啊,老媪不敢发声,怕触怒了他,吵闹起来。” 居上心头急跳,气恼说:“真会挑日子,今日千秋节,殿下在花萼楼呢……” 柴嬷嬷瞠着眼看她,等她一个示下。 居上定神思量,既然到了门上,辛家无论如何都难脱干系了。要是她避而不见,当真引来了人,那这件事更说不清了。 咬咬牙,她不声不响出了门,边走边吩咐柴嬷嬷:“赶紧让人上永春门,想办法找到东宫的人,给太子殿下报信。” 今日是圣诞,东宫十率府联合左右金吾仗院戍守皇城,城中三十八条干道上全是巡守的人,那笨蛋这时候出现,是想害死人了。 居上原本还念着少小时的情义,却没想到他如此让人绝望。朝中人人知道,阿耶是一心拥护太子的,辛家及背后的旧臣是太子坚实的后盾,只要能定辛家的罪,那么太子便不攻自破了,假以时日,不愁不能找到破绽,拉他下马。 她隐约有了预感,这回怕是有人故意设下陷阱,想让辛家难以脱身了。 快步赶到前院,门房边上挨着个人影,戴着帷帽,一副避人耳目的样子。 居上按捺住心头的怒火过去,他手忙脚乱撩开了帽上的纱幔,欣喜地唤了声“殊胜”。 快半年未见了,他还是老样子,感情充盈,脑袋空空,眼里满含着热泪,上前一步道:“你受委屈了,什么都别说了,快随我走。” 他上来牵她,被她甩手挣脱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城中还有旧时的幕僚,是他们救我出来的。我知道你与那北地蛮子定亲,不是你的本意,你几次轻生我都知道……都是我没用,保护不了你。”高存意焦急地说,“今日是凌从训寿诞,城中到处喧闹,不会有人注意我们的。马车就在前面巷子里等着,殊胜,你跟我走吧,我们远走高飞,我也不图什么大计了,只要和你在一起。” 居上听他乱七八糟一顿胡说,就知道有人在他面前吹了风。跟他走,或是起争执,无论如何都是百口莫辩,说不定不远处就埋伏着要拿现形的人,转眼便会蜂拥而至。 居上无奈地看着他,“你受人蒙蔽了,若是在修真坊好好呆着,或许还能保命。” 高存意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不由分说便来拉她,“快走吧,有什么话,过会儿再说。” 门上的柴嬷嬷见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唤家仆,见小娘子飞快抄起一旁的花盆,重重砸在了高存意头上。 “乓”地一声,花盆碎成了八瓣,高存意应声倒地。 柴嬷嬷吓得目瞪口呆。 不远处巷子拐角处,左威卫中郎将石璞带领一队人马伏守着,估算时间差不多了,预备包抄辛府。 恰在这时,有个穿紫府圆领袍的人,率领十几名金吾卫策马过来,扬起嗓门唤了声“石璞”。 石璞一惊,忙回头看,见那位一脸凶相的雍王到了面前,也没有多余的话,翻身下马,上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手肘力道之大,简直要把人勒毙。脸上皮笑肉不笑着,好言好语道:“你来,本王有件事,同你商议商议。” 第67章 娘子勇猛。 *** 花萼相辉楼中, 圣上的寿宴正办得红火。 与平常宫中设宴不一样,今日是好日子,没有那么多的约束, 梨园啊、教坊啊, 各司各部都有拿手的舞乐献上, 君臣其乐融融,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装扮精美的舞台上,曼妙的乐伎翩翩起舞,最初举杯庆贺过后, 君王和臣僚都可自由行动。观舞也好,作诗也罢,在灯影幢幢的巨大楼阁中穿行, 三五成群侃侃而谈,说到高兴处, 忍不住爽朗大笑。 皇后做为一国之母, 这种场合是需要她露面的,人前举案齐眉的好夫妻, 走下宝座后就有些貌合神离了。皇后的视线从圣上身上调开, 问凌溯:“怎么又不见二郎?今日是阿耶寿诞, 他不来敬贺吗?” 关于凌洄, 他的脾气家里人都知道,即便大历建朝后封了王, 他也更情愿在军中消磨, 很少出现在朝堂上。 像宫中几次大宴, 他或是在城外, 或是前往军中巡营, 以至于圣上见不到他, 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只有皇后惦念着,时常抱怨人大了,有了自己的忙处,想见一面都甚难。 凌溯笑了笑,“有件要事亟待处置,二郎出去办事了。” 圣上听后没有什么反应,皇后则蹙眉不已,“什么事,这么要紧,偏偏挑在今日?” 凌溯没有应,转头望了圣上一眼,眼中颇有深意。 可惜父子之间,如今鲜少有说得上话的时候,圣上被裴直等人请去了,商王凑在跟前,眉飞色舞说着什么,逗得圣上开怀大笑。 这时最小的韩王凌凅从外面进来,唤了声阿兄,“我看见东宫右庶子在宫门上……” 话音未落,就见有人快步到了圣上面前,拱手长揖,然后圣上的脸色便不好了,歌舞也被叫停了。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殿中监抬手挥了挥,将闲杂人等遣散下去,花萼楼中气氛凝重起来。 所有人都彷徨之时,忽然听陛下唤了声太子,“高存意跑了,你知不知情?” 霎时眼风往来如箭矢,所有人都惶惑地望向太子,但见太子出列,叉手道:“禀陛下,臣并不知情。” 眼看圣上要责难,辛道昭忙上前一步,揖手道:“请陛下息怒,城中已加强了巡守,必能尽快捉拿高存意归案的。今日是陛下千秋,请陛下千万勿因此烦忧。” 结果圣上哼笑了声,“不烦忧?那高存意被前朝余孽劫出修真坊后,没有亡命逃离长安,而是去了你府上,这事你怎么看?” 这是惊天的一则消息,辛道昭长女险些许给前朝太子,虽然婚事未成,但他们青梅竹马众所周知。如今高存意去了辛府,必是为与辛娘子汇合,这样一来事情就玄妙了,主张囚禁高存意的是太子,被高存意惦记太子妃的也是太子,两下里一碰撞,太子不管是威严还是颜面,都要因此折损了。 辛道昭则有些茫然,“啊”了声道:“千秋日街市不宵禁,阖家女眷都有约要赴,臣府里大门是常开的,高存意就算去了臣家,也非臣与内眷所愿,臣应当为此事负何等罪责呢,陛下?” 他是官场老油条,三言两语便将这件事撇清了。但圣上却很不愿意听见这样的辩白,当即脸色又阴沉了三分。 商王见势,说了两句顺风话,“陛下请息怒,这件事确实不与右相相干,是看守之人办事不力之过。” 风月狩 第64节 可一旁的裴直却感慨起来:“若是真想逃命,便不会冒险去待贤坊。从修真坊出来,拐过普宁坊,往前就是开远门,出城不说逃出生天,至少可以避开追捕的禁卫。究竟是什么缘故,让高存意宁愿涉险,也要登右相的门呢,臣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他话中有话,不就是说辛府与前朝还有勾连吗。即将成为太子妃的辛家女郎,也与高存意旧情未了,这才令高存意飞蛾扑火,不顾性命前去汇合。 裴直火上浇油是一把好手,又将矛头对准了凌溯,拱手对圣上道:“陛下有先见之明,早就想处置前朝乱贼,偏偏被太子殿下拦住了。现在看来,果真是太子殿下太年轻了,考虑政事不周全,才留下隐患,闹出了大笑话。还好,那高存意不过是去了辛府,要是胆子够大,得知陛下今日在花萼楼设宴,纠集余党突袭花萼楼,那么太子殿下又当如何面对君父,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呢?” 三言两语点出了太子决策失误,言下之意,有一位政治嗅觉如此不敏锐的太子,是国家之大不幸。 裴直句句话都在往太子身上引,但圣上想杀尽高氏之心不灭,满朝文武人人皆知。太子想留人,是为名声,也是为安定人心,朝中臣僚有半数是前朝遗臣,要是照着今上秋后算账的气度,岂不是人人都应当自危? 所以这件事上新旧两派有很大分歧,以裴直为首的新贵一切以圣上意愿为重,很是令旧臣不齿。谏议大夫掖着手,一张老神在在的脸,对裴直道:“左相是国之基石,一言一行当掷地有声。先前商王就说得很好嘛,高存意脱逃,是看守之人监管不力,这与太子殿下有什么相干?” 一来一往间,终于还是将太子引到了风口浪尖上,商王的眉角微微一挑,那细微的动作,全落进了皇后眼里。她知道针对太子的打压已经展开,如今天下大定,也到了争权夺利的时候了。 凌溯却并不慌张,只是问裴直:“既然知道高存意出逃后去了辛府,那现在人呢?拿住了人,再仔细拷打,就知道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三头六臂,能够在满城戒严的情况下,将人劫出修真坊了。”语毕向圣上回话,“修真坊一线的守军,是从十六卫中选拔出来的,与东宫十率府并无牵连。既然人看丢了,就该责令十六卫,命他们两个时辰之内将人交出来。” 一旁统管十六卫的冠军大将军徐恢忙长揖,“事发突然,臣得知此消息,已经命人全力追缉了。既然人在辛府上,捉拿倒也不难,只怕……伤了右相体面,惊扰了辛娘子。” “我不怕有损体面。”辛道昭道,“在押的人犯闯进我府邸,何故我的体面会受损?惊扰小女倒是真的,她在家中等着与姐妹们一同出去游玩,高存意从天而降,怕是要把她吓坏了。” 结果引来了宗正的调侃,“凡事有因有果,辛娘子与高存意是旧相识,高存意会去府上,也在情理之中,辛娘子有什么可怕的。” 辛道昭一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凌正是这个意思?” 当然,裴直那派的人还是知道轻重的,他们可以旁敲侧击,但绝不会直击痛肋,质疑圣上与皇后挑选太子妃的眼光。 毫无意外地,新旧两派又起了争执,圣上近来因忙于国事,头疾时常发作,被他们一闹,顿时心烦意乱起来。 “人究竟拿住没有!”他高喝一声,吓得满朝文武都住了声,“如何这半日还不见把人押进来?” 急于造势的人也有些焦灼了,徐恢歪着脑袋揣测:“报信与抓捕兵分两路,想是……高存意负隅顽抗,那些救他出来的余孽必会护他,且又要顾忌辛娘子,难免多番掣肘。” 这厢话刚说完,就见内常侍快步进来,抱着拂尘向上禀报:“来了,人押来了。” 众人朝门上望去,见左威卫中郎将石璞带着人,将昏迷不醒的高存意抬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那美得凛凛的女郎。如此场合,她没有半丝怯意,神色坦然地向圣上与皇后行了一礼,复退让到了一旁。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石璞身上,只见他向上拱手,声如洪钟道:“回禀陛下,逆贼高存意已被擒获,剩下余孽作鸟兽散,卫府奉命循迹追剿,臣先行一步,押解人犯向陛下复命。” 裴直松了口气,一切都在按着原先的计划进行,接下来就该石璞向圣上详尽描述领兵闯入辛府,见到高存意与辛家女郎难分难舍的情景了。 心中有数,说话也笃定,裴直望向辛道昭,痛心疾首道:“瓜田李下啊,出了这等事,怕是堵不住悠悠众口。即便辛娘子与高存意无关,这大历百姓,又如何容忍将来的太子妃,与前朝太子纠缠不清呢。” 然而这话太过了,引得凌溯望过来。他是率领过千军万马的战将,是无数场大战淬炼出来的一柄利刃,不需疾言厉色,那语调便如刀背血槽汩汩引血,令人不寒而栗。 “左相所言,令孤不解,究竟在左相眼中,是高存意逃脱罪重,还是被迫卷入此事的太子妃,更该追责?” 裴直噤了噤,但能任尚书左仆射,便有他不动如山的定力。 “臣不过是阐述实情罢了,孰是孰非,日后自有论断。”他说着,转身望了石璞一眼,“擒拿反贼臣未曾亲眼得见,还是请中郎将仔细禀明原委吧。臣记得中郎将以前曾在太子麾下任职,既是旧时下属,必定不会刻意扭曲实情的。” 石璞道是,垂着眼,复又向上拱起了手,“臣接武侯铺禀报,得知高存意被一伙贼人劫出了修真坊,便一路循着他们逃离的方向追赶。追至嘉会坊时,查明那一行人进了待贤坊,臣便在辛府对面埋伏,步步包抄,以图将高存意等人一网打尽。但臣碍于辛府是右相宅邸,起先并未敢擅闯,后来万事俱备方围剿,到了门上竟发现高存意倒地不醒,被五花大绑了起来。辛娘子见了臣,很是庆幸臣及时赶到,说这高存意魔怔了,见了她就要强行掳人。所幸娘子勇猛,伺机将高存意打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臣更是不能向陛下与太子殿下复命了。” 原本气定神闲的裴直,发现石璞的描述与先前约定的大相径庭,一时乱了阵脚。商王察觉端倪,退后半步,退出了风暴的中心。 石璞呢,此时心里也正七上八下。 他早前确实是太子旧部,但建朝之后,调往左威卫府任了中郎将。 人人都有出人头地的心,当初一同浴血奋战过的人,很多都授了勋,自己不过是个正四品下,难免心浮气躁。后来有人找到他,暗中安排今日种种,只要事成,他日必许以高官厚禄,他可耻地答应了。 原本一切还算顺利,他的人混入了前朝太子余党充数,把高存意劫了出来,只要他率禁卫闯进辛府把人拿住,这件事就完成了。结果好死不死,雍王居然出现了,一肘扣住了他的脖子,把他带到背人处,笑着对他说:“你知道高存意为什么那么容易被劫走吗,因为我们网开一面了。你派出去的人,已经被我们拿住,贼喊捉贼那套不管用了,你好自为之。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路有两条,第一条,我们助你向陛下认罪,火速送你全家投胎;第二条,听我们的安排,待到需要你时,将受人指使一事向陛下老实交代。我们会为你陈情,说你是将计就计引蛇出洞,那么这件事便与你无关了,你可以全身而退。” 雍王那张脸,在夕阳下好瘆人啊,石璞永远忘不掉他满脸血迹,笑着斩下敌军将领首级的那一幕。战场上杀人寻常,但他杀完了人,还将耳朵割下塞进那死人头的嘴里,不知这是什么特殊的癖好,有阵子军中所有人见了他,都心惊胆战。 今日自己被他勒在肘间,只要稍稍一用力,小命就完了,到时候雍王大可说他因公殉职,让他死后受些哀荣……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他几乎没有犹豫,颤声说:“末将一切听凭大王安排。” 然后进了辛家门,就见高存意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太子妃正拿麻绳捆绑他。那一瞬,连雍王都有些佩服她了,本以为她会念着少小的情义纠结一番,却没想到她如此果决,免了他们的手脚。 石璞将事情经过说完,凌溯也对居上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原本那群乌合之众把高存意劫出修真坊,就可以当场直接拿下,但因还未钓出石璞,只得放任高存意自由行动。 一个月前出现的长生结,已经为这次的行动打了前站,只是幕后之人没想到,居上会直接将长生结交到他面前,饶是如此,消息还是传进了圣上耳朵里。定好的计划不能变,延后到了千秋节,所幸他有这个耐心慢慢蹲守,特意嘱咐凌洄,若事发,首先要把居上择出来,却万万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奇妙的曲线发展。 这应该不是凌洄想出来的主意,就是居上本人的风格,以她的手段,打趴一个人不在话下。高存意遇见这样的青梅也算倒霉,纠结、两难,对居上来说都不存在,她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出取舍,小时候交情再好,也不值得为此葬送全家人的性命。 所以她把高存意抓起来,交给了来捉拿他的人,不管来者是石璞还是其他将领,她凭此掌握了主动权,在圣上面前,绝对可以漂亮地做个交代。 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凌溯平静地向圣上回禀:“凡与前朝东宫有牵扯的人,臣一直派人暗中盯着,仅凭他们的人手数量,不足以劫狱。臣以为,此事背后有推手,究竟那人是谁,请陛下容臣查访,定会尽快还陛下一个真相。” 圣上的脸色却并未有半分改善,垂眼看向渐渐有了苏醒迹象的高存意,沉声道:“找个侍医医治他,好生审问,解开今日的谜团。” 至于裴直,自然是大感失望,原本弄出这场变故来,是为了借机质疑太子,顺便打压辛家,谁知中途竟出了这样的意外,辛家那女郎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存在。 还有那摇摆不定的石璞……早前欲借他之口弹劾太子,抖出东宫十率府勾连禁军,意欲图谋不轨,现在只怕也不成了。早听说太子手眼通天,这长安城中没有一桩事能瞒过他的眼睛,他起先还不信,事到如今无可奈何,果然是不信也得信了。 悻悻然,裴直凉笑:“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心下虽慌,但好在与石璞对接的另有其人,自己这头勉强还能稳住。 辛道昭见他阴阳怪气,心头的火烧得熊熊,掖着手道:“左相认为这事是巧合吗?我怎么觉得这分明是处心积虑,欲图一箭双雕呢?” 他们又要争辨,圣上已经心力交瘁了,摆手道:“传令严查,前因后果务必弄明白,朕要真相。” 一场扫兴至极的寿宴,就此不欢而散了,皇后上前搀扶,“陛下累了,回去歇息吧。” 圣上点了点头,但经过凌溯面前时,又顿住了步子,寒声道:“你的妇人之仁,造就了今日的局面,不论真相究竟如何,你都应当好生自省了,太子!” 一声“太子”,千钧重压般压住了凌溯,他口中称“是”,心里却忽然失望,也许揪出幕后主使已经没有用了,圣上对他的不满逐渐累积,最初长子冲锋陷阵为他打下江山的感动已经消亡,现在的自己在圣上眼中,恐怕只是个需要提防的篡权者。 正彷徨时,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在他臂上抬了一下,老岳丈和声道:“陛下爱之深责之切,殿下万万不可懈怠。这一石二鸟的计谋并不高明,只要有彻查的决心,便一定能将宵小揪出来。”一面说,一面转头瞥了裴直一眼,“左相刚才势头十足,要是不了解左相平时为人,我都要误会左相趁机打压政敌了。” 见裴直有吹胡子瞪眼的苗头,辛道昭又换了张笑脸,“开玩笑、开玩笑……左相不要当真。你我怎么能算政敌呢,充其量不过政见不合,若果真蓄谋至此,那可是满门获罪的事,就连宫中的贵妃娘子,都保不住你。” 裴直一向恨人说他凭借裙带关系,眼下辛道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挑衅他,着实令他火冒三丈。 回头看,商王早就在圣上离开之时退出了花萼楼,这件事做得不干脆,商王必是先要自保。 裴直调开了视线,转而对凌溯笑了笑,“此事于殿下来说影响甚大,还望殿下谨慎承办,切勿再让陛下忧心了。”说罢摇着袖子,大步向外去了。 站在一旁的居上看着石璞等人将高存意押出去,心里石头才落地,快步赶到辛道昭身旁,压声唤阿耶,辛道昭看了她一眼,“这事办得很好。” 其中原委不便在这里多言,辛道昭仍是和颜悦色地嘱咐太子:“忙了好几日,殿下带殊胜回去吧,今日她也受惊了。” 凌溯道是,复与众臣道了别,方牵着居上走出花萼楼。 两人沉默着坐在马车里,凌溯一路都紧握她的手,居上憋了好半晌才问:“存意这回活不成了,是吗?” 凌溯点了点头,“必死无疑。” 居上惨然低下了头,“存意其实挺倒霉的,遇人不淑。” 这也算有自知之明吧,凌溯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试探着问她:“若我处在他的境地,千难万险逃脱之后,第一时间想着去见你,你会怎么对我?” 本以为两个人已经这样亲近了,她对他应当是不一样的,结果并没有。 她瞥了他一眼,“你要是这么傻,就别怪我不客气,我先要保全家,后才考虑儿女私情。别以为自己很特别,该砸晕你的时候,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第68章 退婚。 说得好直接, 一点没有转圜的可能,让他知道大局当前什么是最要紧的,别生出痴心妄想来, 以为有情有义就可为所欲为。 她真的不像一般女郎那样温情脉脉, 千般柔情, 她活得自我又清醒, 虽然真实想法有棱有角会划伤人心,但这样的太子妃,才是配得上他的太子妃。 他需要她有当机立断的决心, 紧要关头壮士断腕也能毫不犹豫。所以她不留情面,他也不觉得难堪,反倒松了口气, 真切地说:“我人在花萼楼,其实心一直悬着, 我怕你念着和高存意的旧情, 摆脱不了他。到时候石璞与二郎闯进来,看见你们难舍难分, 别的倒没什么, 太过折损我的面子。” 居上到这时才知道, 原来存意从修真坊逃脱, 一切都是在他的默许下进行的。 暗处有人策反石璞,没有什么比昔日帐下前锋反咬一口更有杀伤力了, 若是雍王不曾抢先一步制服石璞, 今日发生的一切, 足以让人百口莫辩。 她折进去了, 辛家会连坐, 只要阿耶退出政事堂, 朝堂之上便再也没人能与左仆射分庭抗礼,那么太子之位还是不是凌溯的,就不一定了。 还好她机智。虽然真的很对不住存意,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婆婆妈妈讲什么旧情。 不过面前这人也确实让她生气,她鼓起腮帮子,怨怼道:“什么难舍难分,什么让你丢脸,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同你说,我的眼光很不错,但凡我看上的人,这种关头绝不会莽撞行事,将大祸引到我身上来。这存意,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明知道我不可能跟他走,还心疼我被强取豪夺,想带我脱离苦海……”说着喃喃咒骂,“这个笨蛋,蠢笨如猪,这回终于把自己坑死了。我不后悔先前的选择,可又觉得对不起他,我和他自小就认识,十几年的交情了,没想到他最后会葬送在我手上。” 太子妃杀伐决断,但不代表她冷血无情。她起先还怒其不争,后来就忍不住哭起来。一旁的凌溯只得安慰她,“人各有命,他走到今日,也不全是因为你。” 居上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却难以释怀,“我把他砸晕后,惊动了全家人,长嫂跑出来,看见存意倒在那里,人都呆住了。要是存意这次难逃一死,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向长嫂解释,她会不会觉得我心狠,怨我这样对待存意。” 凌溯说这好办,“你长嫂要是想不明白,让她来找我,我送她与高存意团聚。” 居上原本还在哭着,这下愣住了,眼泪呆呆挂在脸上,没想到他会这样解决问题。 “不对吗?”凌溯道,“她身怀六甲,有夫有子,大局当前还如此不知轻重,那就是愚人,不配活着。” 好吧,说得有道理。 居上叹了口气,发现现在更该关心的是凌溯。 存意被擒获了,雍王正在捉拿剩下的同党,自己和辛家暂且是安全了,但陛下对凌溯的不满很难化解。人一旦有了偏见,就百样不顺眼,看这不对,看那也不对,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 可见功高盖主是大忌,即便父子之间也存在攀比,暗中较着劲,爱争论个江山究竟是你打下的,还是我打下的。 居上擦了眼泪问他:“现在怎么办?我看陛下并不在乎真相,就算查明了原委,恐怕也不能让他满意。” 凌溯表情空洞,缓声道:“这件事,他们筹谋已久,那个长生结就是用来探路的。我原本想,干脆让事情发做起来,好让陛下看清我身处其位,每日究竟要经历多少算计,但……”他边说边摇头,“事情越发展,我越是看清了,就算我将幕后之人送到他面前,也无济于事,甚至高存意出逃,也许正是他想看到的……” 居上怔住了,“不会吧,陛下是你阿耶啊。” “你没听说过天家无父子吗?”他遗憾地笑了笑,“刚建朝时父子同心,确实曾一心为我考虑,但时日长了,我总有这样那样的失当之处,让他后悔过早册立太子。” 居上忍不住要为他叫屈,“你这人虽然木讷,不懂谈情说爱,但政绩有目共睹,连我阿耶都时常夸赞你,悄悄同阿娘说,将来郎子必定是一位有道明君,会将朝堂与天下治理得妥妥帖帖。” 他听完,似乎恢复了点元气,倨傲道:“岳父大人不愧是大儒,说话就是有道理。你呢,大儒的掌上明珠,却连半成功力都没学到——什么叫我不会谈情说爱?我不是脚踏实地走到今日,而且你也很满意吗?” 这种大话就不要说了吧,居上心道满意什么,人家郎子花样百出会哄未婚妻高兴,他做过最温情的事,就是把她踩过一脚的正字裱起来,挂在墙头日日欣赏。 不过这样迟钝的人,还是很值得信任的,至少感情上暂时不会出错,至于将来怎么样,将来再说。 寒冷的冬夜,刚经过惊心动魄的一场乱战,现在正空虚着。居上靠过去一点,希望他能给她温暖,结果她挪一点,他让一点,最后让无可让了,他迟疑道:“你一个人,要坐那么大的地方吗?” 居上看在他刚经受过打压的份上,忍住了想要捶他的冲动,给他使个眼色,“你躲什么?快过来搂着我。” 他这才弄明白,讪讪道:“我以为自己挤着你了。” 所以这就是他说的脚踏实地,政务上确实从不偷奸耍滑,面对女郎的示好,他也迟钝得够可以。 因这次来去不像平时,居上是跟着石璞一道进宫的,所以马车里连个暖炉都没有,回去的路上寒意漫上身来,小腿肚有点发抖。 她偏过头,把脸贴在他的下颌与脖颈之间,抖抖腿说:“好冷。” 风月狩 第65节 他隔着斗篷摩挲她的脊背,“快到家了。” 他兴致低迷,居上悄悄觑他的脸,“你在想什么?” 凌溯说没有,“什么都没想。” 可居上却将他心里的隐忧说了出来,“今日的事一出,宫中会动摇吧?说不定明日就降旨,取消你我的婚约了。” 这话让凌溯心头一颤,裴直一径将后果往辛家引,最终目的无非如此,就看圣上接不接招了。 “若宫中降旨退婚,你打算怎么办?”凌溯问她,“会难过吗?” 居上想了想道:“难过肯定会难过,但你不用担心我,我可以带着药藤出去游山玩水,等风头过了再回长安,凭借辛家的声望,重新找个门当户对的郎子,放心吧。” 凌溯气得噎住了喉,半晌干笑道:“娘子果然洒脱,我没有看错你。” 居上耸了耸肩,装出没心没肺的样子。可他不知道,话说得再漂亮,也只是顾全面子罢了。 说真的,连着和两朝太子论及婚嫁,又连着两次姻缘不成,对女郎来说打击很大。尤其是这次,用了真感情,设想他将来又与别人定亲,又与别人出双入对,她心里就堵得慌,开始忍不住想骂他了。 但要沉住气,输人不能输阵,她咽下了苦涩问他:“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他目视前方,笃定地说:“我不会答应退婚的。” 啊,出乎她的预料了。居上鼻子一阵发酸,没想到大局为重的太子殿下,也有意气用事的时候。 揉了揉衣角,她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为了我,打算与陛下为敌吗?似乎不太好吧!” 他垂眼打量她,“那你可以等我吗?等我将来能做自己的主时,再去找你。” 结果居上说不可以,“你想什么呢,等你来找我的时候,我早已儿女绕膝了,根本就不会理你。” 这就是她活着的宗旨,不被感情牵累,不去参与别人的婚姻。 她以前很怕他会宠妾灭妻,自己换个处境,难道就愿意去做那个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妾”吗? 必然不能干! 两个人喋喋商议,并不是凭空设想,第二日,这事在宫中确确实实发生了,经过一夜冥思苦想的圣上找到了皇后,对她说明了自己的想法:“辛氏难堪太子妃大任,这桩婚事就此作罢吧。” 元皇后有先见之明,昨日花萼楼中的矛头指向太子与辛家,她就知道圣上早晚会来与她打这个商量。 耐住了性子,元皇后道:“陛下觉得辛氏究竟哪里做得不好,难堪太子妃大任?” 圣上坐在榻上,正色道:“凌氏是天下第一家,多少人都仰首看着,若太子妃名声有损,则不配与太子并肩而立,我凌氏也不容有这样的宗妇。” 说得大义凛然,好像十分在理,元皇后颔首,“陛下说得很是,不论她究竟有没有做错,招人议论就是她的罪过,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但陛下,定下这门婚事的时候,你不知道那些前尘往事吗?她险些成为前朝太子妃是众所周知的,现在又因此反悔,似乎有出尔反尔的嫌疑。” 圣上被她说得不快,斥退了神龙殿中侍立的人,才来与她讲道理,“朕可以对前事既往不咎,但高存意出逃就在昨日,你去前朝看看,哪个不在议论此事!太子是宗庙社稷的根本,当有储君之尊,怎么能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所以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将此事了结了,也好保全太子的名声。” 元皇后听了半天,他字字句句都是为太子,但她如何不知道,断绝这门婚事,就是想剪除太子的羽翼。 她不是闺阁中只知描眉画目的妇人,不登朝堂,但朝中风向熟谙于心。沉默了良久,她问圣上:“若退了亲,陛下打算如何安排大郎?” 圣上道:“朝中有功之臣大有人在,重新选定一门婚事,又有什么难。” 元皇后却轻轻一笑,“陛下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儿子,却没想过婚事不成,将右仆射置于何地?辛家百年大族,不是等闲人家,家中女郎未犯大错却惨遭退婚,让右仆射在朝堂上如何立足?咱们从北地迁往长安,陛下待朝中臣子当不分亲疏,千万不能偏听偏信,寒了门阀大族的心。” 这话说得圣上汗颜,但他心里琢磨的事,又怎么会因这三言两语就放弃。 “皇后这是在苛责朕吗?朕平衡朝堂,对臣子向来一视同仁,又怎么会刻意令辛家难堪。” 既然话说到这里,也就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了。元皇后道:“陛下,妾要说两句不中听的了。” 这算先礼后兵,也是长久以来夫妻之间的老习惯,当听见这话,圣上心里就要做好准备了。 身子不由挪动了半分,嘴上还保持着体面,“皇后想说什么,大可知无不言。” 元皇后说好,娓娓道:“辛家子弟累世高官,宰相不知出了多少位,算得长安第一大族,陛下承认吗?辛道昭其人,智能动众,孜孜奉国,是朝中栋梁,这点想必陛下也没有异议。但昨日花萼楼中,妾却亲眼得见左仆射咄咄逼人,句句将火引向辛家……妾想问陛下一句,那裴直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借着姻亲之势受陛下抬举,以他的气魄心胸,如何能入政事堂,如何能决策天下事?” 圣上如今是很信任裴直的,听皇后这样数落,难免要维护上几句,“你也不必一棍子将人打死……” 元皇后却没打算退让,冷笑道:“裴直从政至今有什么建树,陛下大可列出来,让妾瞻仰瞻仰。他小肚鸡肠,以权谋私,在我眼里,连个屁都不是。”说着调转眼波看了圣上一眼,“陛下想是要责怪我无状了?不要紧,我本就出身武将世家,粗人一个,装不来那等温情小意。我元家子孙,身上功勋都是靠命挣的,行走天地,俯仰无愧,不去仗着军功弹压他人,也绝不容人背后嚼舌,刻意算计。” 这就将战场扩大了,把元氏都牵扯了进来,圣上一时竟不知怎么应对她,她要骂裴直,好像也只能由她骂了。 但太子与辛家女的婚事,却不能仅凭皇后牵五绊六的一顿问责,就这样轻轻放下。 圣上道:“我与你商议,从来商议不出头绪来,到最后无非惹一肚子气,与其如此,倒不如问大郎自己的意思。”转头唤门外的内侍,“去把太子殿下请到神龙殿来,朕有话问他。” 内侍领命承办去了,殿中的夫妻楚河汉界各自坐定,圣上面色不豫,不想多看皇后一眼,皇后亦是如此。 其实圣上心中还是有些把握的,这位长子从小机敏,这两日发生的事,他多少已经看出端倪来了,若是当真依着父皇的喜好行事,他就应当主动撇清与辛家的关系,先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 至于对面的皇后,圣上如今头疼得很,皇后对他有很大的成见,原因就出在先前封爵的事上。 他承认,自己是糊涂了,耳根子一软,做了错误的决定,但发现皇后震怒后,他立即采取补救措施,可惜并未获得皇后的原谅。从那次过后,皇后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又不便招惹她,只好少见为妙,敬而远之。 不过夫妻之间尚可以拉锯,事情出在太子身上,就必须以社稷为重了。皇后不想得罪辛家,那也容易,尽可能将辛氏族中女郎指婚皇亲国戚,也算周全了辛道昭的面子。但太子妃这个位置,断乎不能再落于辛家了,太子还需考验,更该忌惮人言可畏。 内侍很快进了东宫,可惜恰逢太子出去办事,等了好半晌才等到他回来。 凌溯听说圣上召见,随手带上了狱中刚画押的证词,快步迈出了丽正殿,边走边吩咐詹事:“给二郎传话,让他即刻去神龙殿。” 何加焉领了命,踅身往崇教门上去了。 凌溯赶至神龙殿,见父母在殿上坐着,彼此关系仍旧没有缓和的迹象,各自脸上的表情都紧绷着。 他上前行礼,唤了声阿耶,“阿耶传儿,恰好儿也有要事禀报阿耶……” 圣上如今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只道:“我与你阿娘为你的事争论了半日,没有丝毫头绪,干脆传你来,问一问你的意思。” 凌溯道是,“听阿耶教诲。” 圣上还是那番话,“昨日种种你都知情,辛家女虽然有急智,将自己从漩涡中拉了出来,但高存意登了辛家门是事实,左威卫闯进辛府拿人也是事实,坊院内外的百姓都看着,这悠悠众口,究竟怎么堵?朕的意思是,这门亲事莫如作罢,另选高门贵女联姻,对你的体面也是成全。” 没等凌溯说话,皇后反问:“那行辕四个月相处,如何给人交代?咱们是帝王家不假,人家女郎的名声就不重要吗?退了亲,让人家如何是好?” 圣上被她的步步紧逼弄得十分气恼,从榻上扭过身来,大声道:“我在说国事,你总与我纠缠那些人情世故做什么?” 元皇后道:“国事当前,人情世故就不值一提了?家国家国,连家都动荡不安,何来治国妙手!” 圣上被气得不轻,恍惚想起小时候,自己被她压在石垛子上饱以老拳的过往。 当初凌元两家是世交,他们二人从小便定了亲,来往很是密切。皇后比他大三个月,同样的年岁,却足足比他高出半个头,手长脚长,揍他易如反掌。后来男人家个头拔得快,十一岁那年总算超过了她,但隐约的畏惧总是存在于骨子里,直到现在也是这样。 大手一挥,不想理她,“你别与我费口舌,听大郎怎么讲。” 站在地心的凌溯呵下了腰,“儿不能与辛氏退婚。” 圣上火冒三丈,“何故?” 他平静地说:“因为她怀上儿的骨肉了。” 第69章 元月十八。 这消息震惊了帝后, 圣上惶然看了看皇后,皇后则是惊喜交加,霍地站起身道:“真的吗?果真怀上了?” 凌溯说是, 答得脸不红心不跳, “前两日刚诊出来的, 因正逢阿耶寿诞, 没能抽出空来向阿娘回禀。且殊胜说,这种事丢脸得很,本打算瞒上一阵子, 等亲迎过后再回禀大人,要不是到了这样关头,儿也不会说出来。” 元皇后自然欢喜非常, 合上双手朝外面的长天拜了拜,“阿弥陀佛, 咱家大业已成, 却还没有一个孙辈,我每每想起这件事就着急。现在好了, 有了指望, 想是列祖列宗保佑, 给我定心丸吃了。” 但圣上呢, 面色凝重,照旧十分不满, “果真这样, 那就降为良娣吧, 另聘个德行无可指摘的, 册立太子妃。” 结果这话遭到了皇后的反对, “陛下是嫌朝堂上过于太平了吗, 偏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册立太子妃不是儿戏,如今又有了身孕,从太子妃降为良娣,难道陛下的初衷,是想逼右仆射辞官?” 新朝方建立不久,朝政上还需辛道昭助益,就算要打压门阀,也是将来的事。圣上被她诘问得心烦,蹙眉道:“朕没有逼右仆射辞官的意思,但大婚之前怀了身孕,岂不是更证明辛氏德不配位?” “陛下就是想换人,倘或不为换人,这事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她有孕了?”皇后长出了口气,又道,“设置行辕的初衷,确实是为两个孩子婚前交心,但会出这种事,也是情理之中。年轻的小儿女,朝夕相处不越雷池半步,果真这样我还要担心呢!陛下登极前,是在民间长大的,民间尚不许婚前养出庶长子来,陛下倒好,竟要把太子妃降为良娣。这么做既辱没了长孙,也为难后来者,长安城中的贵女,没有一个愿意进门就当嫡母,纵然许的是太子,也别指望人家谢恩。” 所以这件事的可行性是半点也没有了吗?为了这忽然冒出来的孩子,原本的计划也要全部被打乱了。 圣上心中很是不平,但事已至此,不便过度追究,暂且也只好这样了。 这时听见门上向内通禀,说雍王来了,转眼便见凌洄迈进了门槛,向上行了一礼道:“阿耶,儿已将乱党全部擒获,送到大理寺狱中严加拷问,查出来的实情,令儿惶恐不安。那些乱党里,有半数曾经投身厢军,也就是说高存意从修真坊出逃,有本朝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圣上略怔了下,大有意外之色。 凌溯顺势将手里的证词呈敬了上去,“这是侦办官员送上来的口供,有五人交代确实受人指使,还有昨日捉拿高存意的左威卫中郎将石璞,向儿吐露了实情,那些人就是他安排的。事发之前有人以他官途不顺做诱导,引他监守自盗,将高存意劫出修真坊,而后向陛下检举东宫十率府勾连北衙禁军,构陷儿有反意。”他说着,退后两步跪了下来,“阿耶,儿生于凌氏,长于阿耶之手,十岁入军中历练,跟随阿耶出生入死,一片赤胆忠心。如今天下大定,权势惑人,儿日渐惶恐,不知何时就会死于有心之人的口舌之下。” 一旁的凌洄也跪了下来,拱手道:“阿耶生我们兄弟,战场上纵然马革裹尸,我们没有半句怨言。长兄有功于社稷,谦恭仁惠,军中无人不晓,愿阿耶无惑谗言,不令长兄蒙尘,就是对儿等的顾念了。” 手上的证词滚烫,圣上垂眼看了良久,颤声道:“竟有这样的事……” 凌溯略沉默了下,复又道:“一个月前阿耶获悉,高存意曾向辛娘子送过一枚长生结,阿耶还记得吗?这事可是已让阿耶颇为不满了?但这长生结,如今在儿手上,辛娘子当日便交给儿了,从来不曾隐瞒。其实昨日种种,儿早就有预料,隐而不发,也是为引蛇出洞。儿知道口说无凭,只有拿住了证据,才好向阿耶诉苦,求阿耶为儿伸冤。” 元皇后站在一旁,幽幽道:“当初在北地的时候,咱们家离平凉公府不远,你还记得平凉公家六个儿子夺爵,闹出多少笑话来吗?区区一个公爵人家,就如此勾心斗角,我们作为天下第一家,将来这种事只怕也不少。”说罢望向凌洄,“二郎,你可答应阿娘,一辈子辅佐长兄,不生二心?” 凌洄向皇后叩拜下去,“儿答应阿娘,为阿兄马首是瞻,永不生二心。” 皇后说好,又望了望圣上,“我的儿子们,我可以做决断,但不知陛下其他儿子,可能做到与长兄一心。” 这矛头已经直直指向商王了,圣上踟蹰了下,抖了抖手里的纸,“这……这上头也不曾有证言牵连朕的其他儿子啊,皇后先前让朕不要偏听偏信,你自己呢?望风捕影,满口弦外之音,简直不可理喻!” 圣上恼羞成怒,甩手便走出了神龙殿,留下母子三个面面相觑,皇后说也好,“反正他想退婚是退不成了,咱们不能失了辛家这条膀臂。但看他的意思,这件事就算揪出幕后之人,恐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此含糊过去了。这打脊老牛,如今惯会装聋作哑,对裴氏的偏心,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大郎,你自己心中要有数,寸步都得提防。” 凌溯说是,“阿娘不必担心,我自会小心的。” “可惜那个传话的人藏得深,要是逮住他,就能一层层剥开他们的黑心。”凌洄转身对凌溯道,“实在不行,我去剁了老三一条腿,断了阿耶念想,这事也就了了。” 凌洄素来有些莽劲,凌溯闻言忙安抚,“这件事,连想都不该去想,他们没使苦肉计栽赃咱们就很好了,何必自投罗网。” 凌洄负气道:“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 凌溯舒了口气,“再加把劲,将传话的人揪出来,到时候带上朝堂,不管阿耶追不追究,我要让满朝文武知道真相。” 知道真相之后,舆情便在他这边,到时再出现内乱,他做什么都是为了自保,没人会来指责他,也算最坏的打算吧。 只是前朝的动荡,牵连到后宫来了,凌溯愧怍地望了望母亲,“阿娘,因为儿的事,又扰阿娘清净了。” 皇后笑道:“你还不知道阿娘?我是个图清净的人吗?江山大定后,我圈在这后苑,施展不开拳脚,正愁闷呢。”说罢忽然又想起他刚才的话来,“殊胜有孕那事,是真的吗?” 凌洄乍听这个消息,瞪大眼睛看向长兄,满眼都写着敬佩。 凌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考虑这个问题究竟应当怎么回答。 皇后见状便明白了,“话既然说出了口,就不能推翻。回头我会派大长秋和医监往行辕去一趟,把个脉,先证实这件事,余下的……” 皇后没有把话说透,毕竟儿子闺房中的事,自己作为长辈不便插手,大郎要是聪明,就知道应该怎么办。 而一旁的凌洄呢,像听了银字儿一样大开眼界。虽然军中新鲜事不少,但有关长兄的趣闻,还是第一次有幸听到。 他一脸新奇,不想被皇后盯上了,“二郎,你呢?倘或挑不出自己喜欢的,阿娘可要给你指婚了。” 风月狩 第66节 凌洄讪讪地,“今日不是商议阿兄的事吗,我不着急,以后再说。” 皇后道:“还不着急?三郎亲都定了,将来生儿子都排你前头。” “那就让他去生好了,各有各的爵位,他的儿子抢不了我儿子的王位。”凌洄说罢,冲皇后咧了咧嘴。 皇后无奈,儿大不由娘,不就是这样么。他们还年轻,不明白其中深意,帝王家就是讲究什么都要挣,他们满不在乎的事,别人或许已经在打算盘了。 *** 那厢圣上从神龙殿出来,直去了蓬莱殿。蓬莱殿毗邻太液池,有水的地方有灵气,这是裴贵妃当初挑选这里作为寝宫的原因。 当然背后还有更大的缘故,皇后住太极宫神龙殿,她住大明宫蓬莱殿,一个“东内”一个“西内”,两地相距有点路程,颇有王不见王的意思。 身份上不如人家,那就要在有限的范围内,实现自己的权力最大化。大明宫内没有一个妃嫔的位份能够超过她,人人见了她都得行礼,只要皇后不来,她就是东内第一等。 都说站在顶峰的人孤独,贵妃却觉得自己不需要在后宫建立同盟。圣上御极之前,家中有一妻四妾,除了死去的雍王生母,剩下韩王凌凅的生母胡顺仪随皇后住西内,还有那个专生女儿的淑妃住紫兰殿,后来新纳的美人才人不足为惧,自己只要与母家保持紧密的联系就够了。 圣宠不衰二十余年啊,某种意义上,贵妃认为自己和圣上才像真夫妻。不似元皇后,打仗的工具一般,圣上对她没有半点痴迷。自己做不成皇后,是有些遗憾,但有儿子就有无限可能。只要笼络住圣上,长久留住那颗心,那么总有一日她们母子会盼来出头之日,谁还是天生庶命! 有所求,每次接驾都充满热情,就像年轻时候一样。外面天寒地冻,贵妃穿着单薄的寝衣便迎了出来,笑道:“妾刚要梳洗,陛下就来了。” 圣上打量她一眼,怨道:“穿得这么少,出来做什么,别冻着了。”一面携手进了殿门。 蓬莱殿内四季如春,处处燃着暖炉,幽幽的香气沁人心脾,驱散了在外的焦躁情绪,身心也随之舒畅了。 踅身坐在榻上,女史送来香茶,裴贵妃接过送到圣上手里,温声询问:“陛下从何处来?怎么看着满脸疲惫,昨夜没有睡好吗?” 花萼楼里发生的事,她早就知道了,这次算计不成,也很令她苦恼。瞥见圣上手中的册子,她顺势接过放在一旁,一双眼睛脉脉地望着他,偏身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圣上叹息,把太子呈禀的事大致告诉了她,暗中也有敲打的意思,“幕后之人胆大包天,妄图构陷太子,勾连了左威卫中郎将石璞,把高存意劫出了修真坊。” 贵妃心下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哎呀”了声道:“妾不懂前朝那些尔虞我诈,但陛下想,石璞不是太子旧部吗,既然他们之间交情颇深,瞒天过海又有何难,陛下说是么?” 圣上却不出声了,转过视线望向贵妃,隔了好久才道:“你怎么知道石璞是太子旧部?” 裴贵妃不由噎了下,忙道:“陛下忘了,以前办过几次庆功宴,妾也是见过石将军的。”心下暗自庆幸,还好还好,还好脑子转得够快,要不然可要露马脚了。 圣上果然没有再追究,只是缓缓点头,若有所思。 贵妃有些心虚,忙又调转的话题道:“陛下,妾有一件事,想与陛下商议。” 圣上抬眼“嗯”了声,“何事?” 贵妃道:“三郎与六娘定亲也有段时日了,太卜署呈禀了亲迎的日子,照着生辰八字来看,这日最相宜。”边说边取来帖子呈上去,“请陛下过目。” 圣上展开看,“元月十八?” 贵妃说是,“这个日子,也是为了顾全房家。大将军出了元月,就要奉命往山南道去,六娘又是他最钟爱的女儿,爱女成婚,当父亲的总要亲眼得见才好。” 圣上却蹙了眉,“朕记得,太子亲迎在二月十二。” 贵妃闻言一笑,“这年月,不讲究这些了,长幼有序在心里,不在亲迎上。这不是碍于大将军要离京吗,太子要是知道原委,也不会与三郎计较的。” 她说得轻巧,但皇后那关恐怕难过。一边是发妻,一边是宠妃,圣上也有难以决断的时候,便道:“皇子们的亲事,都由皇后定夺,问过皇后的意思了吗?” 贵妃说:“还不曾。太卜署刚合出日子,妾先回禀了陛下,只要陛下应准了,皇后殿下那里好说。” 关于这“好说”一词,算是贵妃常年与皇后打交道,得出来的结论。要论气度,皇后确实与一般妇人不一样,吃穿也好,用度也好,纵是自己逾越些,她也不会计较。或许是对婚姻有些麻木了吧,圣上出征时两地分离,回来后又不见人影,大多时候圣上都在她房里,皇后渐渐便不在乎了,因此她提出想住大明宫,皇后也没有异议。 如今不过是皇子们成婚的日子需要斟酌,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贵妃的印象中,皇后不是那等斤斤计较的人,但凡与她商议,三言两语便解决了,毕竟皇后也不耐烦应付她。 可惜圣上没有松口,只道:“你自己去面见皇后吧,若皇后答应,就照这个日子操办。” 贵妃有些失望,但并不气馁,既然圣上让她与皇后商议,那她便是奉旨,到时候话怎么说,全看她自己。 圣上有些乏累了,近来天冷,头也常疼,疼久了混混沌沌地,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 贵妃见他蹙眉,忙来替他揉太阳穴。贵妃有纤纤的手指,轻重很得宜,即便是揉上半个时辰,也从来不喊一声累。 要留住一个男人的心,光凭美貌当然不够,总得有一两样让他流连忘返的特长,贵妃的特长就是善解人意。 圣上躺下了,她让人搬过杌子来,坐在圣上榻前,温声道:“陛下累了,且小睡一会儿,妾让人备饭食来,到时候再唤陛下。”手上动作丝毫不怠慢,轻压慢揉不休。 圣上沉沉睡了,自打入了长安,每次只有在她这里才能睡上安稳觉。这一觉睡了大约一个时辰,起身后脑袋还有余痛,但已经好转不少,贵妃侍奉他用过膳,他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宣政殿了。 目送圣上身影从宫门上消失,贵妃重回殿内换了身衣裳,便让人预备车辇,直奔西内神龙殿。 彼时皇后刚安排了前往行辕诊脉的医监人选,坐下不久就听人回禀,说裴贵妃来了。 皇后面色沉了沉,一旁的长御道:“这时候来,不知又有什么花样。” 贵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次来,总归带着她的目的,平时请安,从来不见她走得这么勤快。 皇后因高存意出逃的事,正想找姓裴的出气,贵妃这个时候撞到枪头上来,算她自己不识相。 使个眼色,让人请贵妃进来,裴贵妃迈进门槛,裙上环佩叮当,每一次都是盛装出场。 反观皇后,穿得便随意多了,北地时候养成了从简的习惯,不到重大场合,身上也没有精美的首饰。 贵妃肃拜请安,温存道:“天好冷呢,这两日妾身上不好,没能来向女君请安,望女君恕罪。”边说边让人呈敬随行带来的东西,“这是妾闲暇时做的暖袖,皮子很好,上回三郎他们秋狩猎来的。我想做个小物件,女君出门的时候好御寒,也是三郎的一片孝心。” 皇后点了点头,“你与三郎都有心了。”示意长御收下,复又指了指坐榻,“蓬莱殿离神龙殿这么远,你特意赶来,不只是为了送暖袖吧?” 贵妃抿唇一笑,“看女君说的,妾无事就不能来看女君吗?原本还想去给太后请安呢,太后又因病不见人,每次都是白跑一趟。” 太后不喜欢她,由来已久,且老太太在北地时候大病了一场,后来建立新朝,又把人千里迢迢接进长安,一路上颠簸,病情也有缠绵之势,总是时好时坏,因此连陛下的千秋节也不曾出席。 再说这裴贵妃,即便到了今日,她称呼皇后也是女君长女君短,从来不称殿下。大约是为显示念旧与不忘初心,抑或是有别于后宫其他宫眷吧。 皇后并不理会她那些小心思,淡声道:“太后的身体需要调养,还是不要惊动她了,等今冬过了,明年就会好起来的。”说罢接了饮子慢慢地饮,也不着急套出贵妃此来的用意。 裴贵妃见她不打探,又坐不住了,挪了下身子让人把帖子呈到皇后面前,如此这般说明了不得已,最后朝上觑着脸色,小心翼翼道:“陛下已经应允,如今就等女君的示下了。” 第70章 睡在一起。 结果皇后将帖子合了起来, 漠然道:“陛下掌前朝,我掌后宫,各有司职, 陛下应允了不管用, 否则你也不必跑到神龙殿来问我。古来尊卑有别, 长幼有序, 不可紊乱,长兄婚期在二月,三郎的婚期按理应当往后排才对, 如何你要越过次序,排到元月里来?” 裴贵妃道:“是因大将军出了正月便要离京……” “大将军不是一去不回,前往山南道也不过半年而已, 我看三郎的婚期放在九月里才相宜,届时大将军回来了, 天气也不冷不热, 正适合亲迎。”皇后冷着脸瞥了她一眼,“贵妃若是觉得重看日子麻烦, 那这事就不要过问了, 我来传令太卜署, 重新为三郎择个好日子, 迎娶房家女郎。” 贵妃被她说得噎住了,红着脸道:“女君, 三郎今年二十四了, 妾盼着他早些娶亲, 早些让我抱孙子呢。这一拖又是半年……” “太子今年二十五, 过年就二十六了, 我都不曾着急抱孙子, 你急什么?”皇后说着,起身慢慢在室内踱步,一双眼却紧盯住了贵妃,“人立于世,先要认清自己的身份,说话办事才知道分寸。原本三郎的婚事,不应该你操心,越俎代庖我不与你计较,但坏了规矩,我不能答应。亲迎要定在元月,这是三郎的意思,还是房家的意思?” 贵妃满脸尴尬,站起身道:“三郎并不知情,房家……房家也无此意。” 皇后哼笑了声,“这就是说,一切都是你的意思?贵妃未免操之过急了,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若是照着凌家门中的规矩,三郎定亲应该排在二郎之后,如今他已经越过了二兄,你还打算越过长兄去?若是被你办成了,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凌家没规矩?” 贵妃一向是被圣上捧在手心里的,由来没受过委屈,今日吃了皇后这几句重话,一时面红耳赤,泪眼欲滴,楚楚道:“是妾想得不周全,是妾私心作祟,单想着让三郎早日成亲了。” 皇后道:“私心要不得,你得到的已经过多了,要知足才好。再者,后宫女子不要过问朝政,我听闻你与前朝也有些牵扯,陛下越是宠爱你,你越是该避嫌,怎么还生往上凑?” 裴贵妃这人,生来也有些傲气,正因为圣上惯着她,她受一两句数落尚能忍受,到了第三句可就忍不住了,反唇相讥道:“女君说后宫女子不能过问朝政,那女君不是后宫女子吗?女君又如何能?” 这话一出口,连跟着她一同来的女官都惊了,慌乱地瞄了瞄贵妃,旋即又垂下了眼。 皇后如果沉不住气,这时候已经被她拱得火起了,但元皇后见过大世面,绝不会与她一般见识。 “你问我为什么能过问政事?因为我是皇后。你去不得的地方我能去,你做不得的事我能做,我在城头迎敌的时候,你还在菱花镜前梳头呢,这就是后与妃的区别。”皇后说罢,轻轻乜了她一眼,“贵妃,你还要与我比什么,大可说出来,我今日闲着,可以与你好好掰扯掰扯。” 但这几句话,早就堵得裴贵妃噎住了口,知道再说下去捞不着好处,只得怏怏肃了肃,“妾一时糊涂妄言了,请女君恕罪。” 皇后冷冷调开了视线,“贵妃自今日起禁足蓬莱殿,不得我的旨意,不许出宫门半步。这只是小小的惩戒,让你知道轻重,若下次再敢犯上,就不是禁足这么简单了,记住了吗?” 裴贵妃一双泪眼通红,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不敢发作,却也绝不说是,忿然转过身,快步往宫门上去了。 吃了瘪,自然万分不服气,径直跑到宣政殿找到圣上,声泪俱下地哭诉了一通。 圣上无奈地看着她,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心疼之余也束手无策。 “朕就知道是这样。颠倒长幼的事,她必不会答应你,你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贵妃的脾气发作起来,呜咽着说:“什么长幼!三郎不是陛下的儿子?打下这江山,三郎不曾出力?为什么到如今要被这样压制,妾不服气!” 圣上道:“不服气,那再去找她理论?” 这下贵妃终于偃旗息鼓了,面对一位守过城的皇后,她始终没有撕破脸的勇气。圣上也知道劝她没用,你越是顺着她,她越是觉得委屈,还是以毒攻毒,疗效最为显著。 半晌见她再也不出声了,低着头拭泪,侧影还如少女般窈窕。圣上上前搂了搂她,安抚道:“你也不是孩子了,这么大年纪,应当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做不得,何必存心触那逆鳞。” 贵妃让了让,仍旧不高兴,圣上只好扯些闲篇分散她的注意力,“等三郎亲迎时候,规制略略抬高些,这总行了吧?”知道她又要纠结于“略略”两字,忙道,“好了好了,来陪朕下盘棋,让朕看看你的棋艺精进了没有。” 终于将人拖到棋盘旁,暂时把不快忘记了。 不远处的少阳院中,凌溯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哂笑一声道:“姑息养奸,总有一日会闯下大祸。” 关于贵妃的作死行径,这段时间已经听说了不少,何加焉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郎君在圣上面前说过的话,每一句都有可能被人拿住把柄。太子妃娘子有孕那事……万一哪日圣上发难,恐怕不好应对啊。” 因为他是太子亲近的幕僚,关于太子那坎坷的情感历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所谓的有孕根本是子虚乌有,牵手还只是不久前的事,要是一下子有如此进步,他和高缜也不用日日为他绞尽脑汁了。 但君王面前不打诳语,既然话说出了口,如石头砸进水里,就得有响动。 何加焉觉得有点难办,太子殿下这方面的事缺根筋,当时也不知他是抱着如何视死如归的心态,在帝后面前夸下海口的。 有脚步声传来,回身看了眼,是高缜到了门上。 他迈进门槛,什么都没说,默默将一本书放在书案上,又朝何加焉使了个眼色,两人沉默着退出了正殿。 太子纳罕地看了眼案上的册子,封面空白,连个书名都没有。趋身翻开看,这一看,乱花入眼,顿时嗤笑起来——那两个人当他是傻子吗?拿画册来给他启蒙? 门外的詹事和长史交换了下眼色,何加焉道:“你从哪里弄来的书?来得挺快。” 长史对插着袖子说:“崇文馆暗阁里就有,我挑了本画风细腻的,但愿殿下看得尽兴。” 说完,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 怎么觉得任重道远呢,太子殿下这大话是说出口了,要圆谎有点难啊。但愿太子妃娘子能够明白他的苦衷,也希望明日不要又看见殿下一瘸一拐的样子。 众目睽睽,他们一次次睁着眼睛说瞎话,实在也很为难。 少阳院在做万全的应对时,行辕迎来了皇后殿中的大长秋。 所谓大长秋,是皇后官署的卿,统领皇后官署一切事物。大长秋至,就等于皇后亲临。 门上家令忙让人进去通禀太子妃娘子,自己一路跟了进来,颇有些胆战心惊地打探,“监令怎么忽然来了?是不是宫中有什么消息?” 所有行辕中的人,都不希望白忙这几个月,若能让太子殿下与娘子顺利成亲,他们也算功劳一件。 大长秋看了家令一眼,笑道:“莫慌,没什么要紧的。” 家令这才暗暗松口气,到了台阶前,比手引大长秋进门。 风月狩 第67节 居上得了消息从内寝出来,远远就见大长秋向她拱手行礼 ,她欠身还了一礼,“不知皇后殿下派监令来,有何吩咐?” 大长秋掖着袖子躬了躬身,“皇后殿下命臣带来侍医,为娘子请脉。”说着引太子妃坐下,和声道,“娘子不必惊慌,只是把个脉而已,一眨眼工夫就好了。” 脉枕放在案上,大长秋和侍医都眼巴巴看着她,等她伸出手腕。 居上不知道为什么无缘无故要诊脉,但既然是皇后派来的,听凭吩咐就是了。 遂把手搁在脉枕上,那位侍医伸出三指,歪着脑袋拿捏了半晌,终于分辨出来,喃喃道:“往来流利,如盘走珠……滑脉啊!” 然后大长秋和侍医向她长揖下去,“恭喜辛娘子。” 居上呆呆地,发现没有学医是真不好,她甚至听不懂什么叫滑脉。 脸上带着迷茫的笑,既然恭喜,肯定是好事,她迟疑地问:“滑脉究竟是什么意思?” 侍医立刻言之凿凿,“这滑脉在娘子身上就是喜脉,恭喜娘子,您有孕了!” 这下五雷轰顶,居上的思绪愈发。缥缈了,难道亲了两回嘴还能怀上?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离谱的事! 侍医开始喋喋向周围的人叮嘱如何侍奉孕妇,完全不在乎众人同样迷惘的神情。 大长秋示意彤史造册,将太子妃受孕的日子郑重记下来,复对居上道:“皇后殿下得知此事,欢喜异常,再三嘱咐娘子一定保重自己,行动起来也要万分留意。昨日的意外,恐怕伤了小郎君元气,皇后殿下下令,为娘子开几副安胎的药,自今日起,皇后官署的侍医每七日来为娘子请一次平安脉,以求娘子顺利诞下皇孙,为凌氏开枝散叶。” 居上听得发虚,但很快便明白过来,想是宫里出了事,裴直的阴阳怪气,圣上全听进去了,只怕主张退亲,被凌溯拿这个借口搪塞了。不得不说,机智是真机智,主意馊也是真馊,让她这样一位待嫁的花季少女一下成了孕妇,这转变,实在大得惊人。 好在她适应能力极强,立刻撑住了自己的后腰,有模有样道:“请监令回禀皇后殿下,儿一定好生将养,请皇后殿下放心。” 大家煞有介事地周旋,彼此都表示顺利且愉快。 侍医果然开了药,一日三顿,三碗水煎成一碗……交代完了,轻松地笑了笑,随大长秋回宫复命去了。 东院里的众人满脸莫名,候月说:“小娘子,你是什么时候……” 居上沉重地点点头,“就是殿下带我游兴乐游原那次。” 大家继续满脸匪夷所思。 算算时间,那岂不是入行辕不久就……果真是痴男怨女,干柴烈火,一点就着啊。 “既然如此,往后大家伺候起来都留意些吧,小娘子如今不是一个人了,肚子里的小郎君很要紧。”药藤张罗起来,把气氛烘托得十分到位。 大家领命,准备将屋里带尖角的家什都换了,地上重新铺上毡子,防着地滑,小娘子摔倒。 药藤把人扶到榻上坐下,悄声道:“那药不会真是安胎药吧?喝了不会有事吧?” 居上看了她一眼,暗道不愧是第一心腹,骗得了所有人,骗不了她。 至于自己忽然就有了身孕这件事,着实令人脑壳疼,从今天起,她就得努力模仿孕妇的身姿和行动了,药藤很体贴地说:“小娘子,我今晚给你赶制一个肚子出来,先做得薄一些,这样能混淆视听。” 居上说不用,身形往下一沉,肚子就凸出来了,拍了拍道:“货真价实,没人敢质疑。” 至于将来,敷衍不过去了安排摔一跤,摔掉了也是母子缘浅,大不了从新再来。 于是这个傍晚,居上就是挺着腰度过的。好不容易凌溯出现在门上,她看见他几乎要哭了,迎接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郎君,我腰疼。” 凌溯怔了下,心道这是真把自己当孕妇了吗?虽然他也不甚明白,但还是努力地解释:“月份还不到,腰疼得太早了。” 居上瞪了他一眼,“我是真疼,你以为我装的吗?” 换了谁,僵着中间一截不活动,都是很累人的事。她如今上个脚踏都是只动双腿不动身子,区区两个时辰,已经累得不成人形了。 凌溯很愧疚,“看来我又坑了你。你上榻躺着,我给你揉揉腰。” 话说到这里,立刻满脑子旖旎。今日长史送来的画册毒害了他,导致他现在看见他的太子妃,就想与她探讨一下此间真谛。 揉腰这种事,好像有点过于亲密了,居上还没有准备好。不过准备起来也不费事,一点点崴身下来,那模样看得凌溯直皱眉,“你是有孕,不是闪了腰。” 居上朝他龇了龇牙,拿表情告诉他,一切全都是他害的。现在还来嘲笑她闪了腰,不知道她装得有多辛苦吗! 美人在榻,凌溯抬指摆了摆,让侍立的人都出去,自己提袍登上脚踏,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这辈子还不曾碰过女郎的腰,光是设想一下,就让他滚滚冒出热气来。 张开虎口,双手摆出掐脖子的姿势,比划了好几下,才姗姗落在她脊背上。 居上拉伸身子,趴着枕在手臂上,这样的姿势尤其能显出曼妙的曲线,让凌溯感慨不已——原来她的腰,竟然那么细。 打过仗的人,手上力量远不是婢女能够比拟的,感觉那双手在她腰上沉稳有力地按压着,居上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闭起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现在怎么办,要一直这样装下去吗?” 他的手在她腰际漫游,忍住那些胡乱的念头道:“当时是无路可退了,我没有办法,望你见谅。” “知道。”居上说,“比起被退婚,我宁愿装怀孕。只是这一步跨得有点大,就这么一眨眼,我都有孩子啦。” 空心的馄饨,却也让她体会到了初为人母的乐趣,甚至高兴地笑了两声,腰痛缓解后,完全没有半点苦恼。 凌溯却在冥思苦想,这件事应该怎么同她说呢,必要的时候还是得以大局为重。 “娘子……”他唤了她一声,努力晓以利害,“这次好在有阿娘在场,事情总算圆过去了。新妇有孕,陛下不好插手,因此阿娘派了人来坐实这桩事,方能制止陛下退亲,你明白吗?” 居上说明白,“大长秋领着侍医进来把脉,把完了恭喜我有孕,我就猜到宫里发生过什么了。” “那……”他犹豫着说,“现在还能遮掩,但究竟能瞒多久,就不知道了……你也不想与我分开,是么?” 居上扭过头看他,“自然啊,我们定了亲,又在同一屋檐下住了这么久,就算养只狸奴都有感情呢……”怕他又要怪叫,忙委婉了语调,“我不是拿狸奴比你,我的意思是,我不想退亲。一则回去之后很丢脸,二则我费了那么多的工夫,不想便宜别人。” 反正就是花了大力气,才把一个不解风情的男子调理得如此体贴,要是自己中途退出,岂不是给他人作嫁衣裳了嘛。 凌溯觉得老怀甚慰,不想便宜别人,说明她很在乎他,那么接下来的话题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双手无意识地在她脊背上流连,他支吾道:“我今日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暂且瞒一日是一日,等到瞒不下去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其实现在补救,尚且来得及,至多到时候陛下发现临盆的日子对不上……就算晚了两三个月,反正孩子确实在肚子里,也不能秋后算账,你说呢?” 他弯弯绕绕说了半天,隔靴搔痒般按不住重点。 居上听得头晕,撑身坐了起来,“所以郎君到底想说什么,痛快点。” 其实她已经明白他的用意了,无非就是生米煮成熟饭么。再打量他的脸,遍布可疑的红晕,连看她都闪闪烁烁,欲拒还迎。 居上的心潮澎湃起来,没想到刚完成亲亲,就要实现大飞跃,虽然很让人紧张,但又充满期待……真是色。欲熏心!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临阵退缩不好,于是在她眼神的鼓励和诱导下,凌溯把憋了半天的话说出来了,“从今日起,我就住在娘子寝楼,当然你若是愿意,住我那里也行。”担心她还听不懂,又追加了一句,“不是各睡各的,是睡在一起。” 第71章 半炷香?一弹指。 为什么她眼神呆滞, 表情恍惚? 凌溯说完这番话便仔细观察她,忐忑之余,担心她可能一拳打过来,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接招的准备, 因为自己这次的要求, 实在是唐突大了。 可她没有动作, 半晌才看见她眼睛眨了眨,然后一寸寸低下头,他看出了委屈的味道, 心里慌乱不已,忙道:“我知道伤了娘子自尊,娘子是世家大族出身, 不是随便的女郎。我原本真没想过婚前对你怎么样,可今日……今日是没有办法了, 陛下逼我退亲, 我迫不得已才扯了谎……我不想退亲。” 居上知道他会错了意,以他的脑子, 应当看不出她这是在害羞。 她扭动一下身子, 微微别开了脸, “郎君在向陛下回禀的时候, 其实就没怀好意,是吧?” 凌溯说没有, “我只想应付过去, 当时考虑得没有那么长远。但事后再细思量, 这个借口破绽太多, 好在有阿娘挡着, 尚且能瞒上一阵子。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万一哪日陛下派太医署的人过来,到时候补救就来不及了。” 说得十分有远见,简直找不到一丝拒绝的理由。居上说我明白了,“就是两头都不耽误,一面继续装有孕,一面让自己真的有孕,是这个意思吗?” 明明看得很透彻,这个反问多少有点自谦了。 凌溯尴尬道是,“反正你我二月里就要大婚了,不差这三个月。你放心,今后我一心一意对你,你我之间,绝没有第三人。” 居上听着,心里开出花来,其实她不是那么保守的人,婚期就在眼前,为了保住这段婚姻,提前两三个月办了那件让她想入非非的事,也没什么要紧。 很想豪迈地大喝一声“好”,但又怕太不含蓄,于是她继续扭过一点身子,不拒绝也不答应。 凌溯额头沁出汗来,这刻心里七上八下,唯恐惹她生气。 他战战兢兢伸出手,轻轻拉了她一下,“娘子,委屈你。” 居上心下大喊不委屈,一点都不委屈。作为看过太多偏门话本的女郎,对这种事一直深感好奇。况且她也喜欢凌溯,和喜欢的人共同探讨,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于是抿唇笑了笑,眼里带上三分柔旖,“郎君,我们真是恩爱,办什么事都有商有量。” 凌溯却开始反省,其实有些事不用说得那么清楚,太清楚缺乏美感。像今日长史送来的那本书上画的,也就是闺房中闲谈,不知不觉间倒在了榻上,一切水到渠成,那女郎也不曾生气。 然而这套手段用在面前的人身上,恐怕不合适,首先他很怕她的乱拳,遂道:“这是人生大事,我总要先征询你的意思,若你觉得不好,那咱们就再想其他办法。” 居上道:“还有其他办法?我看没有了吧!”担心他又临阵退缩,立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就依郎君的意思行事。” 凌溯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宽宏大量,果然是一心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啊,实在令他感动。 他颤声说好,“那……就今晚?” 居上压住了直要上仰的唇角,持重地颔首,“就今晚。” 约定了,心里的大石头就放下了,凌溯觉得浑身凝滞的血液又流动起来,流得异常欢畅。 “娘子稍歇一会儿,我回去沐浴……”因为害羞,那眼睫愈发深浓如海,他边说边依依不舍站起身,“我去去就来。” 居上说好,目送他快步出门,到这时一口气才重又续上,大喊药藤:“快快……准备热水,我要洗澡。” 接了令的婢女们忙碌起来,浴桶里添加了好多香料,坐在里面泡入味了,起来后又换上寝衣梳头擦牙……灯下刚出浴的小娘子,皮肤细腻得上等羊脂白玉一样。 傅上一层粉,颊上带着好气色,用不着上胭脂,那双明亮的眼睛就是最好的点缀。 药藤站在一旁伺候,等人都退下了,她才为难地问:“今晚上还要婢子值夜吗?我听四娘子房里的巧娘说,但凡贴身陪嫁的婢女,都不避讳那个。”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居上扭头看了她一眼,“你平时射猎这么广?” 药藤说是啊,“婢子是小娘子的心腹,得打听清楚自己的本分,以便更好地侍奉小娘子。小娘子说吧,别怕婢子难堪,婢子为了小娘子,肝脑涂地不在话下。” 虽然忠心耿耿,但居上没有打算让她留下,“药藤啊,你长期值夜辛苦了,今晚就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我这里一切稳妥,你放心吧。” 既然这样,药藤也明白了,“那过会儿婢子把内外的人全都遣走,小娘子随意。” 居上点了点头,发现药藤真是越来越善解人意了。 等一切清理干净,人也都退出去了,居上回身到案前,给自己斟了杯清酒。 就算壮胆吧,虽然她的想法很狂放,真正行动起来还是差点意思。这时候就必要借酒助兴,酒至微醺正好,半醉半醒下看凌溯,他会更好看。 举步上寝楼,连楼梯都爬得缠绵。绕过屏风推窗看,那边灯影幽暗,有个身影来了又去,忙得团团转。 真不明白,一个男人家到底要做多少准备,这种事对于男子来说应该不难吧! 居上观望半天,楼上的影子终于移到了楼下。伸出脑袋在看一眼,他已经梳洗完毕换了衣裳,脚下匆匆往这里来了。 心跳如雷,来了来了!高兴虽高兴,但也有点慌张。 居上在屋里旋磨,想站在楼梯前等他……算了,太主动,不矜持。想坐在案前看书装镇定……太假了,这种时候看什么书,要看也看避火图啊。 风月狩 第68节 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干脆跳上床,一头扎进被窝里。然后侧耳听楼下脚步声,人进来了,却一直在楼下徘徊,因为不确定她是不是睡着了,还轻轻叫了声“娘子”。 他就不能不请自来吗,什么都约法三章多无趣!居上嘟嘟囔囔抱怨。可她要是不应他,他怕是又要回去了。为了完成大业,为了巩固自己的太子妃地位,一切都得豁得出去。 于是撑起身回应:“郎君,你上来呀。”说完尴尬地动动脚趾,颇觉得羞耻。 凌溯上楼的脚步声传来了,一级一级走得稳健。很快一个人影移过来,斜斜映在纱罗帐上,犹豫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挑开了帐帘。 啊,今夜的太子格外秀色可餐。刚沐浴过的人,浑身都透出爽朗清冽的气韵,远山般的眉眼朦朦地,因为羞涩,甚至有些不敢正眼看她。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不知什么时候褪下了罩衣,只着寝衣站在床前。那寝衣的交领大开着,大半胸膛尽在眼底,练武之人胸腹的丘壑啊,简直让人想在其中打个滚……居上移不开视线,慢慢朝里面挪了挪,带着笑意赞叹:“郎君好身材。” 凌溯赧然微笑,“我知道你喜欢看这个。” 做了四个月未婚夫妻就如此了解她的秉性,将来长久做夫妻,那还得了! 不过也有妙处,就是懂得投其所好。他展示一下身材,居上就心花怒放,暗中庆幸不已,老天诚不负我,给我送来这样一位雄健但纯洁的郎子,就算婚前越雷池,也甘之如饴啊! 拍拍床沿,“郎君快上来,别冻着了。” 凌溯两上绣床,都与她有关。第一次在辛家留宿,女郎的精致柔美铺天盖地,让他明白了身在绮罗丛中是什么滋味。但仍是不足,因为身边空空的,没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现在,她就在眼前,这才是真正的绣床,床上坐着他梦寐以求的人。他忽然感慨不已,过去二十五年白活了,活得那么简单,活得那么粗糙。他的太子妃是上天派来救赎他的,也或者是看他过去年月太孤寂了,让他知道什么叫暖玉温香。 上床,坐到她身旁,她穿得很单薄,隐约可以窥见其后乾坤。他口干舌燥,“你平时睡觉,也是这样穿?” 居上说不是,“今日故意穿得好看些,和平时不一样。”一面邀他进被窝里,“暖和吧?” 他点点头,“很暖和……也很香。” 居上见他局促,温声安慰:“别不好意思,人生大事嘛,闭闭眼就闯过去了。” 他听后失笑,“这话不应该我对你说吗?我可是男人,你才是女郎。” 居上说:“这种时候,还论什么男子女郎?”边说边伸出臂膀,“来抱抱。” 他闻言偎过去,其实最初的那段距离是最难逾越的,只要靠近了,心防就被突破了,然后半梦半醒、昏昏沉沉,一切顺其自然。 迷乱中找到嘴唇,迷乱地亲吻。这回比之前更懂技巧,让居上惊喜地意识到,太子殿下不简单,他到底是怎么无师自通的? 天底下有这样一种人,生来聪明,什么事都能办得很好,太子殿下应该就是这样的人。 居上迷迷糊糊想,一切都听他指引吧,好像他有点在行。自己呢,思想上很伟岸,行动上很娇小,毕竟女郎,认识上还是存在盲区的。他既然敢在帝后面前大言不惭说她怀孕了,那么怀孕的过程要经历什么,他应该已经偷着预习过了。 太子殿下按部就班,章法不能乱,把从画本上学来的步骤很仔细地照做了一小部分,果然点燃了今晚的气氛。 两个人都面红耳赤,那种心脏蹦出体外独立跳动的感觉,是以前从来不曾体会过的。 再去探索,居上却抱住了自己,“这是什么戏法,还带这样的?” 凌溯也很迷茫,但他知道有些事必不可少,且男子都向往。于是无奈且丧气地拨动着指尖的锦缎,“图上是这么画的,你要不愿意,那就算了。” 居上戒备地看着他,“你没蒙我吧?” 他满脸真诚地点头,“我拿项上人头作保。” 说的怪吓人的,那就姑且相信他吧。 然后呢,慌乱间抱住了他的脑袋,吃吃笑起来,“这怪招,太可笑了。” 正全情投入的凌溯,艰难地从窒息里抬起头来,“这有什么可笑的,是人伦啊!人伦!” 好吧,人伦还是要遵守的。居上重又闭上了眼睛,这种事到底要认真品味,心里嗟叹着,他往后就是自己最亲密的人了,药藤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也都不如他。 抬手抚抚他的脊梁,紧绷的肌肉,在掌心虬结。居上的眼睛开启一道缝,看帐顶啊,灯火啊,都是虚幻扭曲颤动的。 他那双眼愈发深邃,深渊一般要将人吸附进去,“今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居上十分感动,“你我夫妻一体,我定不会负你。” 但愿她说话算话吧,能改了那见一个爱一个的毛病。虽然他知道她的爱,大多时候只是纯纯的欣赏,但作为一个有家有口的女郎,对丈夫以外的男子青眼有加,也很让人难以接受。 接下来的事,想必不用仔细描绘了,天人合一不外乎如是。反正遇见的困难很大,大得让居上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对这种事产生兴趣,明明一点都不好玩。 凌溯却觉得自己的魂儿已经从头顶上飘出去了,忽然间直上九霄,又忽然从云霄坠落……过后如天塌地陷,一骨碌坐起身来,不敢置信……这就完了? 居上见他如临大敌,也跟着坐了起来,“郎君怎么一脸见鬼的模样?” 凌溯受了很重的打击,“何加焉说……” 居上一听便嗔起来,“这时候你还想着何詹事?” “不是……”凌溯无法从震惊里挣脱出来,“何加焉说,怎么也得半炷香,我这才……” 这才多久?一弹指?想想便欲哭无泪,十几年军旅生涯,人就这样毁了! 居上见他懊恼,言之凿凿宽慰着:“何詹事分明在胡说,其实男子都这样。” 凌溯难堪地看向她:“你怎么知道?” 居上挠了挠头皮,“我觉得就是这样。”说罢靠过去,在他耳边说,“郎君扎得我很疼,书上说确实会疼,这不是印证了吗。” “扎”这个字眼用得很巧妙,让凌溯又一次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原来自己对她而言,只是被扎了一下。 他垂头丧气,居上见他这样,掀起被子指指床褥,“你看,该有的一个不少。” 床褥上的东西她熟他也熟,大家都是看过画本的人,就不要装什么懵懂纯洁了。 他舒了口气,“可能……确实……这件事就是这样。” 居上说对嘛,“不要有负担。”说着探手来搂他,“郎君,长夜漫漫,才刚开始,嘻嘻。” 她是能吃痛的姑娘,因为时间短暂,还没来得及退缩,事情就结束了,所以刚才的一切对她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凌溯叹了口气,把她拥进怀里,“你说得对,夜还很长。” 找来一件衣裳把弄脏的地方盖上后,双双躺下了。刚才一番折腾,被窝里冰凉,凉了便于反思,他开始一环一环回忆,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弄得这样收场。 居上倒觉得没什么,刚才耗费了好些精力,实在有点困了。对她来说,这件事圆满完成了,自己以后就算名花有主,这个郎子反正也跑不掉了,挺好的。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男子的自尊心,凌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这样英勇的战将,为什么在床笫间一败涂地。何加焉的半炷香成了他心里难以跨越的鸿沟,他不解、不屈、不肯认输。身边的人偎在他肩头,已经睡着了,他却双目炯炯毫无睡意,这个问题要是不解决,他实在觉得很对不起她,也对不起自己。 “娘子……”他小声唤她,侧过身道,“我们再试一次,好吗?” 居上“唔”了声,也不知听没听明白。 重新按着流程再走一遍,年轻就是好,照旧电光火石,兴致盎然。但这次与前一次不一样了,居上感受到了莫大的痛苦,想喊被他吻住了嘴,实在忍无可忍,狠狠把他翻倒在一旁,气急败坏地说:“你扎疼我了,你知不知道!” 一切以自己为主的女郎就是这样,不存在太多的将就,但这一翻把凌溯摔懵了,“上次不是疼过了吗,怎么还疼?” 居上气恼道:“我都听见皮开肉绽的声响了,你这田舍汉,怎么不轻一些!” 当朝的太子殿下,这一刻终于沦落成了田舍汉。他惨淡地坐起来,垂首道:“书上写的,第二次差不多就好了,所以我放开手脚……” 居上险些没一拳砸过去,“你这是雪上加霜,伤口上撒盐!”越说越气恼,简直要迸出泪花来。 他听她声音都扭曲了,慌忙上来安抚,“对不住,我莽撞了……对不住,你别生气。” 居上才知道这种事根本毫无意义,嘟囔着说:“书上都是骗人的,我再也不相信了。” 再看这人,简直杀父仇人一样,本想把他赶走,但见他可怜的模样,外面又冷,赶回东院八成会冻出毛病来,只好勉强让他留下。 “快睡吧。”她指指身侧,“保证不再扎我,可以让你在此间过夜。” 凌溯已经别无所求了,只说:“让我抱着你。” 抱着问题倒不大,居上自发偎了过去,贴在他胸口喃喃:“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凌溯“嗯”了声,“等我明日再仔细看图解,可能是哪步不曾做好。” 不过壮年男子不容小觑,动辄滚烫。居上起先不习惯,后来适应了,胳膊凉了便拿来捂手,手感上佳,可以合握,所以人的身体真奇妙,没有一个地方是白长的。 第72章 青面獠牙。 太子殿下在小娘子面前没受待见, 这是肯定的。 药藤和候月准备着小娘子一早起来送太子殿下上朝,结果到了五更前后,东院的内侍进来伺候太子殿下洗漱换上朝服, 临出门的时候听见小娘子嘱咐他:“郎君每日起得太早了, 扰我好梦。今日起还是睡自己的寝楼吧, 别来了。” 太子殿下听后很失望, 嘴上含糊着:“再说。”便大步出门了。 药藤和候月这才悄悄进了卧房,药藤上来查看,压声问:“小娘子, 怎么样?” 居上说:“小孩子家家,别瞎打听!” 不过凌溯心情还不错,晨间长史送他上朝, 百忙之中见缝插针地问:“郎君一切可顺利?” 凌溯说尚好。 其实回味一下,除了时间上有些参差, 其他的不说尽善尽美, 总之也不差。最重要一点,昨晚一整夜他都与居上在一起, 那种相拥而眠, 即便什么事都不做也心生欢喜的心情, 真是不走心的人难以体会的。 当然, 太子妃说今后让他自己睡这种话,他是决口不提的。扰人清梦确实有罪, 往后的基本宗旨是能蹭就蹭, 要是太子妃嫌弃, 那就旬休前一夜留宿, 实在不行, 事后自己回东院, 也不是不可以。 斗骨严寒,行至宫门上时,太阳还不曾升起来。众臣在东西朝堂上等待圣上视朝,凌溯神清气爽地进门,大家纷纷向他行礼,他拱手回了礼,抬眼见凌洄出现在朝堂上。他是等闲不露面的人,今日也来上朝,看来事情有进展了。 凌洄漫步过来,压声道:“查到传话那人了,可惜我们赶到时,人已经死了。” 凌溯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是这样,他们怎么会留活口。” 凌洄笑了笑,“不过事情还有转圜……” 没等他话说完,圣上临朝的击掌声传来,一众臣僚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左右分班站好,然后擎着笏板长揖下去,道一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今日的议题是户婚、赈济、考校,洋洋洒洒讨论了老半天。待到终于没人再有异议时,凌洄出列高呼了声陛下,“臣奉命追查高存意出逃一案,左威卫中郎将受人蒙蔽,暗派生兵协助前朝余党,证据确凿。但其迷途知返,重又投诚,供出了那个两头传话的人。可惜臣赶至时稍晚了一步,那人已经死了,尸首臣带来了,是被人强行灌毒毙命,陛下和众位若是有兴致,臣下令把人抬上来,请诸位过目。” 明堂上弄个死人进来,这事也只有凌洄办得出。 圣上蹙眉摆手,“不必了,如今是死无对证,那就严惩石璞,以儆效尤吧。” 凌洄又说不对,“线人虽死了,但他有个贴身家仆,深知其中原委。昨日是运气好,那家仆不在府内,得知主人被杀,吓得连夜来投奔臣,将经过都与臣说了。”言罢调转视线,凉笑着望向对面的裴直,“那家仆交代,家主是受尚书左仆射府中主簿支使。堂上众位,这案子如今也算清楚明了了,无非是有人想借高存意构陷右仆射,断了太子与辛氏的联姻,其用心不可谓不险恶。眼下还只是小打小闹,若是任其发展,将来太子恐怕还有水深火热的一日,请陛下与众位明察。” 这消息一出,众人哗然,纷纷望向裴直。 裴直却并不显得慌张,举着笏板道:“臣从未参与此事,请陛下明鉴。臣对太子殿下,一向是爱戴有加,何来断送与辛氏联姻的说法?雍王说线人已死,又弄出个什么家仆来,借他之口指认臣府中主簿,焉知其中没有刻意扭曲,暗中教唆?” 凌洄道:“裴相莫着急,那家仆指认贵府主簿,本王还不曾核实呢。裴相要是有心,就将府上主簿交给本王,不消一日,本王就能让他招供,如何?” 这下裴直被架在了火上,他们没有立刻把人劫走审问,就是为了看他如何应对。人已经拉扯到众目睽睽之下了,死不得,伤不得,也消失不得。若是交给雍王……军中的那些手段,主簿又能扛到几时?届时倒豆子般全倒出来,自己势必要受牵连。 冷汗涔涔而下,裴直的嘴却依旧那么硬,“臣还是那句话,雍王是大战中历练出来的,臣可以将人交到大王手上,但又如何保证没有屈打成招?臣跟随陛下至今,对朝政也算恪尽职守,到如今竟要被人刻意构陷,臣莫如辞官归隐,就顺了那些人的心意了。” 然而这种推诿叫屈,恰恰显露了他的心虚,辛道昭出列,向上拱手,“裴相是国之栋梁,可千万不能辞官啊。再说这件事不曾查清,就算辞了官也难逃秋后算账,做什么要辞官呢。” 于是众人交头接耳又是一通议论,令裴直很是难堪。 风月狩 第69节 正在圣上不得不下决断的时候,凌溯举着笏板出列,揖手道:“这件事闹了好几日,眼看牵连越来越广,依臣之见,莫如到此为止吧,请陛下定夺。” 太子的宽宏大量与顾全大局,到此刻就尽显无疑了,既解了裴直的尴尬处境,也让朝中众臣看见了他的仁德。 辛道昭心中是清楚的,这件事毕竟没有造成什么切实的伤害,且圣上的本意也只是想处置前朝皇族而已,就算证据确凿,至多让裴直连降几级,将来未必没有起复的一日。这就是无奈之处啊,帝王的心是偏的,能做的便是见好就收,要是不断纠缠下去,可能会适得其反。 朝堂之上都不是蠢人,这件事既然指向裴直,大家便都心知肚明了。如今太子最需要的就是人心,人心所向,优势占了一大半,说得难听些,就算将来真有皇位之争,太子也是众望所归,没人敢来质疑他的正统和权威。 老岳丈向他投去赞许的眼神,上首的圣上也暗松了口气。 “新朝方建立,前朝余孽蠢动不休,一直是朕心中隐痛。太子心怀社稷,深明大义,既如此,便准奏吧。但……”圣上拖着长音,那锐利视线也扫向了裴直,“不追究,并非无事发生,并非朕不知情,牵扯其中的人还是要慎之又慎,莫辜负了朕之厚望。” 一番太极打完,圣上也乏了,示意通事舍人下令散朝。 众人长揖恭送,裴直趁着低头之际,掖了鬓角冷汗。 可惜紫色的缎面公服,遇水便留下一块深色,辛道昭眼尖得很,笑着问:“隆冬时节,左相怎么这么热?要不要我让人送把扇子来,给左相凉快凉快?” 裴直气得瞪眼,从旁经过的商王一瞥他,眼中很有鄙夷之色。 快步出了朝堂,商王对身边的人说:“办事不力的狗,断然不能委以重任。酸臭文人一心爱在边角上做文章,我早说这种买卖不靠谱,他偏说隔山打牛正合圣上之意,看看,险些把本王也拖下水。” 凌溯在中路上缓步而行,微乜着眼,看前面的人脚步匆匆出了太极门。 一旁的凌洄问:“就这么算了?这次明明可以摁倒那老匹夫的。” 凌溯淡笑了声,“阿耶不答应,你摁不倒他。” 凌洄叹了口气,“以前的阿耶何等英明,如今江山在握,却变了个人似的,难怪阿娘称他是打脊老牛。” 凌溯道:“权势腐蚀人心,我有时候也想,他日我会不会也变成这可怖模样。若真是如此,望阿弟能即时点醒我,别让我走弯路。” 凌洄却笑起来,“哪里用得着我点醒你,你那太子妃就够你受的了。我同你说,那日我与石璞进了辛家大门,迈进门槛就看见她正挽着袖子,蹲在地上绑人。说实话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啊,从未见过这样的贵女。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阿兄,若娶个整日娇滴滴,没你不行的女郎,那你这辈子可有操不完的心了。” 凌溯嗤笑了声,“你说起别人来倒是一套又一套,你自己呢?可有了心仪的女郎?阿娘很着急,催了好几次了,别让她总为你的婚事烦心。” 凌洄摸了摸后脑勺,“再说吧。以前战场上跑马,心野了,收不回来。如今天下大定,再让我松散一阵子,这么快就定亲,还要应付岳家,太麻烦了。” 凌溯摇摇头,踱着步子出了东阁门。 走在左藏库后广场上,他边行边道:“我心里有疑问,想去找右相讨教,下了职打算去待贤坊一趟,你陪我一道去。” 凌洄二话不说便道好,因手上案子还不曾了结,先回自己官署了,约好午后碰面,再往辛府上去。 凌溯回到东宫,静下来就开始想念居上。 就像女子跟了谁,便心有所属忠贞与于谁一样,自己变得如此眷恋她,即便昨晚上被迫鸣金收兵,也一点不觉得难堪。 不知她是不是也在惦念着他,那句扎疼她了,真是又可气又可笑,这女郎的脑子就是和旁人不一样。以前他设想过自己的婚姻,无非就是相敬如宾,生儿育女,但在遇见居上之后,很多事很多看法都发生了改变。他不要相敬如宾了,只要人间烟火。就算她不高兴了捶他两下,那也是夫妻间的小情趣,比戴着假面客套一辈子要好。 坐在案后,脸上不自觉浮起笑意,朝堂上的风云让他疲累,但想起居上便心生欢喜。 何加焉掖着袖子站在一旁,见太子殿下无端发笑,便知道好事成了。唉,不容易,铁树开花,太子殿下的快乐照耀了东宫。 “无遗!”正在何加焉感慨的时候,太子殿下忽然喊了一声。 门外的长史忙应了,快步进来问:“郎君有何吩咐?” 太子吩咐:“回去同娘子说一声,我过会儿与二郎一起去待贤坊,若是娘子愿意,今晚可以留宿辛府,问她要不要回去。” 长史心道太子殿下真是长大了,变得如此体贴。就像三朝回门一样,先慰一慰太子妃娘子的心,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遂轻快道声“是”,赶紧出门传话,让人回行辕,将消息告诉太子妃娘子。 居上得到消息时,正弯腰捡手绢。老天爷,就是那一弯腰,不便之处火辣辣地疼起来,这一日都让她坐立难安,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这个消息,倒是让她感到了一丝安慰,她确实很想回家。那日她跟石璞走后,家里人都为她提心吊胆,虽然后来派人报了平安,终不及自己回去的好。然后再一听。雍王也要去,这种事情她必须掺一脚,哪怕忍着痛,也得回家凑热闹。 “快,收拾起来,今晚回待贤坊过夜。” 吩咐完了,忙去镜前整理一下仪容。昨晚上这一折腾,弄得她半宿没睡好,眼下还有青影呢!赶紧拿粉扑一扑,遮盖一下,待一切收拾妥当,外面的马车也备好了。 艰难地登上去,又艰难地坐下,全程药藤都巴巴地看着她,“小娘子,看样子你伤得不轻。” 居上作势要打她,“不许胡说!” 药藤缩了缩脖子,“婢子就是有点好奇,你是怎么忍住没动手的?” 说起这个,有些心酸啊。居上道:“因为我喜欢他嘛,这种事,怎么能打他,打坏了怎么办!” 英雄气短,绝对的英雄气短。药藤感慨良多,果然喜欢上一个人,自己受点小委屈也是可以包涵的,以前的小娘子快意恩仇,可不是这样的。 好在居上在家里人面前起坐如常,半点没有露馅,杨夫人见她好好的,心便也安了。 大家在暖阁里坐着,顾夫人道:“都怪那日我们赴宴去了,要是在家,说不定还好些。” 居上摇头,“人到了门上,谁在家都不顶用。” 韦氏道:“这存意殿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怎么如此轻易就上了人家的套,险些连累咱们家。” 一个人被关了太久,或许已经半疯了。他一心认定她在火坑里,出来就想带她私奔,说不上来是重情义,还是没脑子。 环顾一圈,居上不曾看见长嫂,便对阿娘道:“我去看看阿嫂,这件事,怕是让她伤心了。” 正说着,见弋阳郡主的侧影走过窗前,很快便进了暖阁里。她抓住居上追问:“存意怎么样了?这回还能活命吗?” 居上不太好回答,迟疑了下方道:“听天由命吧。” 郡主闻言哭起来,“我的那些兄弟已经死了半数,我过上一阵子便会接一个噩耗,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干脆死光了,也就太平了。” 韦氏上来劝她,搀她坐在软垫上,一面道:“阿嫂,说句僭越的话,我们都是出了阁的女子,既然有了家业,还是要以夫家为重。不是说不向着娘家,娘家已然无可挽回了,那就过好自己的日子吧,尤其你如今还怀着孩子。” 居安眨着眼问:“阿嫂,你不恨长姐吧?” 其实大家一直委婉说话,这个问题在心里盘桓,却没人问出口,也只有居安这傻子这样直戳人心。 弋阳郡主微怔了下,到底缓缓摇头,“阿妹若不这么做,辛家可能会因此受牵连。我今日还能好好活着,是阿妹成全了我,要是有心之人调转话风,说存意是为见我而来,那我才是百口莫辩,拖累了全家。” 忧心忡忡的杨夫人到这时方松了口气,拍拍郡主的手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你们姑嫂要长长久久处下去的,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弄得生了龃龉,让大郎夹在其中不好做人。” 郡主掖了泪道:“大庸没了,幸得全家不嫌弃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待我,我要是不知道感恩,就白做一回人了。” 确实是因为有了孩子,渐渐不像以前那样意气用事了,好些事情也看得深远,到如今,才终于踏踏实实开始过日子。 这时外面药藤迈步进来,对居上道:“殿下来了,在前面同阿郎说话呢。” 居上颔首,起身道:“让人准备茶点,我送到前头去。”一面回身看了居安一眼,“玉龟,你陪我去。” 居安应了,跟着长姐一起出了暖阁。年少的姑娘,浑身都透着活泛,一路走走蹦蹦,问长姐:“阿姐今晚住在家里吧?先前说入行辕也就三个月,这都满四个月了,阿姐怎么还不回来?” 居上道:“我要赚钱嘛,月俸一万钱呢,多住一个月就多赚一万,谁和钱过不去。” 说话间到了前厅外,婢女将茶点呈上来,居上和居安接过送了进去。 堂上辛道昭正与太子及雍王侃侃说话,“若再往深了挖,只怕越挖越心惊,最后弄得不好收场,也让陛下更忌惮你……” 居安原本以为前厅只有阿耶和太子,没曾想进门见还有另一个人在堂上,定睛一看,居然正是赵王家宴那日嘲讽她的汉子。还是一张冷漠、不讨喜的脸,照居安的说法,简直棺材板一样。 凌洄见了她,眉梢微微一扬,她不知道他是谁,他却早知道她的身份,反正横看竖看,始终觉得她是个没长开的孩子。 正商议正事的凌溯一看见居上,眼神立刻便柔软了,脸上甚至带着一点腼腆之色,站起身接她送来的茶水,“有劳娘子。” 居上还记恨他昨晚弄疼了她,并不想理睬他,要不是为了把居安引荐过来,她才不会亲自给他端茶递水呢! 现在人在面前了,居上侧目看看居安,她呆怔了片刻,立刻浮起满脸的不屑,嫌弃地调开了视线。 这四个人神态各异,连辛道昭也察觉到了微妙的气氛,迟疑地问雍王:“大王与我家小女认识?” 雍王“哦”了声,“在赵王府与令爱有过一面之缘。” 居安什么都没说,放下杯盏肃了肃,便退出去了。 走在回廊下,居上问:“他就是你说的男子吧?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怎么还不高兴了?” 居安苦着脸道:“阿姐,他怎么比我印象中还要凶?” 可能是回忆能将人美化吧,其中缘故居上也说不上来,“反正人家就长成这样,前两日也多亏了他及时赶到,否则光凭那个中郎将来捉人,白的都能说成黑的。” 这倒是,唯一可惜的是居安来得晚,等她赶到时,人都已经撤走了,只看见那人一个背影,没看见正脸。 好在人家这次登门,只是来见阿耶的,居安还可以心安理得玩她的。却没想到,他居然要留在家中吃晚饭,阿耶为了款待他们兄弟,特意宰了过厅羊。 过厅羊在台阶前活杀,杀完了供客人亲自选肉。凌洄握着刀尖割下了一块,灯笼光照着他的脸,看上去哪里是吃羊,简直要吃人。 恰巧经过的居安看见这场景,头皮顿时一阵发麻。 他抬眼看过来,眼睛幽幽泛着绿光,随时准备狩猎的模样。 居安再不敢多看一眼了,慌忙拐进了花厅,心惊胆战地问居上:“那雍王真是姐夫殿下的兄弟吗?青面獠牙的,不会是狼托生的吧!” 第73章 你想嫁给玉皇大帝吗? 是不是狼托生的不知道, 和太子是同父的亲兄弟,这点不容置疑。 居上安抚了她两句,“人家是战功赫赫的将军, 上战场, 要的就是气势, 一眼瞪死一个敌军, 懂吗?” 居安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摇摇头,很纳罕自己为什么会记得这么一个人, 难道因为他是第一个同她说话的陌生男子吗? 算了,不去想他,居安的情绪来去都快, 转眼就将一切抛在脑后了。 正厅里是满桌的男子吃席,几位阿兄没忘了给她们女眷一桌也包上两块羊肉, 炙熟了送到她们桌上来。大家吃了, 赞叹今日这只羊挑得很好,肥而不腻。居安因为拿茶就羊肉, 多吃了两块, 中途又离了席, 不说干什么去, 就是如厕去了。 以前她有这个毛病,阿耶总是要骂她, 说她吃饭没规矩, 上面进下面出, 狗肚子里盛不住二两油。但她生来就是这样的肠胃, 就算骂她也不顶用, 后来渐渐也就随她去了。 反正来来回回不要别人操心, 她悄悄离席也没人在意。顺着回廊往前,那里有为她专设的茅厕,每到前厅有宴饮时就灯火通明,防着三娘子怕鬼。 居安收拾完了,一身轻松,摆正裙裾盥了手,重新顺着回廊原路返回。谁知走到一半,看见前面的廊子上站了个人,廊檐上吊着的灯笼在他脸上投下大片阴影,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像个冤魂。 居安顿时吓得噤住了,顿住步子不敢上前。那人却慢慢走了过来,越走越近,那张脸也越来越鲜明,板得死死的,到她面前低下头,拿恫吓的语气问她:“小娘子,劳烦指引,五谷轮回之所在哪里。” 他算是说得很雅致了,管茅厕叫“五谷轮回之所”,饶是如此,还是让居安胆战心惊。 抬起手,往身后指了指,“那里有……是我一个人的,你不准上。再往前还有一个,我让人带你过去。” 结果他不动如山,慢慢歪了脑袋打量她,一副巨人看矮子的眼神,半晌问:“小娘子很怕我吗?” 居安舌头差点打结,但努力昂起了脖子,“我为什么怕你?这可是我家,我才不怕你。” “那你这样神情做什么?我又不曾欺负过你。” 说起欺负不欺负,就很令人愤慨了,居安道:“上次在赵王府上,我阿姐都不在身边,你嘲笑我是小孩子,我没有办法。但今日这是我家,你再敢无礼,我就喊人。” 凌洄觉得很莫名,“你喊什么?我又没得罪你。你长得矮,这不是事实吗,能矮不能说?” 风月狩 第70节 居安很生气,“我可以矮,矮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多管闲事!” 既然如此,那就不客气了。凌洄道:“你没有说我长得凶悍,咒我没有女郎喜欢?” 居安理不直气也壮,“你长得凶悍也不许人说?我随便一咒,就被我说中了,是你自己运气不好。” 凌洄居然又被她气到了,这么小的人,可真能捅人肺管子。 “那我问你,你定亲了吗?” 居安说没有,“干嘛?” 凌洄道:“我也没有定亲。” 居安戒备地看着他道:“你没定亲,跟我有什么关系?” 凌洄摸了摸下巴,脸上浮起了阴森的笑,老鹰盯住了小鸡般道:“本王记住你了。” 这下居安慌了,嘴唇往左撇两下,又往右撇两下,结巴着说:“你别……别乱来,我……我告诉姐夫殿下!” 凌洄嗤笑了一声,“你的姐夫殿下是我阿兄,你告诉也没有用,知道吗?” 这话说完,他就发现出问题了,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倏地淌下两道泪,受惊的鹿一般看着他,他立刻无措起来,“你哭什么,我又不曾打你。” 难道一定要挨了打才能哭吗?居安抽泣不止,揉着眼睛道:“你是不是要向我阿耶提亲?” 这话问得很直接,本来只是逗逗她而已,她这么一问,竟让他骑虎难下了。 凌洄摸了摸后脑勺,“我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你希望我来提亲吗?” 居安立刻说不想,“我的郎子,要长得好看,风度翩翩,你不行。” 雍王驰骋疆场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他不行,反叛的火焰顿时熊熊燃烧起来,“我怎么不行?”看她还在哭,炸着嗓子道,“不许哭!我说过,要是赵王家宴那日找不到合适的人,我就向你提亲,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居安本就胆子小,被他一叱,愣在那里,半晌支吾道:“我不答应总可以吧?就是不答应,你不能逼我。” 凌洄不解,“为什么?我是雍王,身上有王爵,将来我的儿子可以袭爵。而且你是不是最爱戴你阿姐?巧了,我也最爱戴我阿兄。我是庶出,你也是庶出,你个头矮,我个头高,这样的姻缘你还不要,你想嫁给玉皇大帝吗?” 如此摆事实讲道理,居然真的有理有据。 尤其他说自己是庶出,这点让居安没想到。她以为他会很忌惮提及自己的出身,但现在看他好像一点都不避讳,还拿这个来说服她,实在是个坦荡又古怪的人。 擦擦泪,居安说:“我还小,现在不能定亲。” 这就让凌洄拿住把柄了,“果然我没有说错,你还小,怎么去参加赵王家宴?人家那宴是为了撮合有情人的,你一个小孩子,却胡乱往前凑……” 居安不屈道:“我已经及笄了,为什么不能参加赵王家宴?” 凌洄那双眼又调转过来盯住她,“既然及笄了,为什么不能定亲?” 居安很气恼,觉得简直是有理说不清,“我说不能定亲,是不能和你定亲,和别人可以。” 凌洄道:“为什么不能和我定亲?” 居安说:“我不喜欢你呀,你都说我是孩子,为什么还要和我定亲,你是有毛病吗?” 这还是第一次,遇见说话这样直接的女郎,实在不同于一般的庸脂俗粉。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长大。”他自动忽略了对他不利的话,上下打量她两眼,“况且我现在又觉得你不是孩子了,就是个子矮了点,反正以后还会拔高,慢慢来。” 居安气得鼓起了腮帮子,转身便要走。他“喂”了声,声如洪钟,“你不是说让人给我带路的吗?” 居安没搭理他,边走边想真晦气,怎么遇见这么个煞星。 不过如厕这等大事还是不能耽误的,到了花厅门前,吩咐家仆领人家过去,自己重新回到席上坐下了。 还是七嫂眼尖,问:“三娘怎么了?哭了?” 居安说没有,“刚才蓬尘扬了眼,我眨两下就好了。” 但后来吃饭却吃得七上八下,连光明虾来了,她也只吃了一只就放下了。 居上发觉她有些异样,偏过头小声问:“你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居安扭捏了下,“刚才遇见雍王,他说要来提亲,吓死我了。” 居上抿唇笑了笑,没有说话,居安是个不断会攻陷自己的人,大多时候不用劝,自己就会想通的。 果然,饭后她们姐妹坐在暖阁里喝茶,居安道:“他有句话说得很对,说我最爱戴阿姐,他最爱戴阿兄,这么听来很合适,对吧?” 居幽道:“你不是说要找个能助益姐夫殿下的郎子吗,你拉拢雍王,保证他将来不会兄弟阋墙,就是帮了姐夫殿下了。” 这么说来,竟真的不错。 居安捧着脸想了半晌,“但是……他长得不好看啊。” 居幽说:“好看顶什么用。”拿自己仅有的一次受骗经历来开解她,“你看那个韩煜,我也是瞧他长得不错,才上了当。其实长得凶的人反倒本分,你怕他,人家也怕他,那些女郎想近他身,还得考虑自己有没有那命活着呢,如此一想,是不是省了好多事?” 居上道:“且不管那些,要紧是你自己喜不喜欢,不喜欢,说什么都是白搭。” 居安又扭捏起来,“我觉得他蛮有男子汉气概,而且人家是王,我一个小小庶女也算高攀,是吧?” 这就是答应了嘛,真是装模作样。 其实要是照着私心来说,居上也希望他们能成,如此一来,太子一派与辛家关系更紧密,再不是退亲就能阻断两方联系的了。只是怕,圣上那里会有阻碍,这事要想成,还得皇后那头使劲。 居上说:“只要雍王有心,就不算高攀。不过得让雍王先回禀圣上和皇后殿下,看上头怎么说,咱们可以再等等。” 居安这脾气,一说要等就性急起来,拉着长姐问:“雍王会是真心的吗?不是逗我的吧!他会去求圣上降旨赐婚吗?” 居上道:“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哪能闹着玩呢,除非你没有答应人家。” 对啊,居安忽然一怔,回想刚才,她确实不曾答应他……这可怎么办,好事岂不是要溜走了? “我……我又要如厕了。”她慢慢抽身道,“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从暖阁里出来,故意经过前厅,假装不经意地朝里面望一眼,好在雍王还不曾回去。 倒像心有灵犀似的,她看过去的时候,雍王正好也朝她望来。彼此眼神一个交接,居安便吓得够呛,慌忙让到了一旁,哆哆嗦嗦问蛮娘:“你说他会不会出来?能明白我走这趟的意思吗?” 蛮娘坚定地说:“小娘子别愁,不行咱们就托人传话。” 话音刚落,见袍角翩翩,有人迈出了门槛。那双阴鸷的眼睛扫视过来,居安脚下不由退后半步,咕地一声,咽了口唾沫。 这算是自己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事了,那份孤勇,尤胜当初长姐挂灯。 人嘛,总要为自己的前程努把力。对,将婚姻视作前程,这么一想就更有勇气了。等他走到她面前,居安壮起胆子仰首问他:“大王刚才的话算话吗?” 凌洄说:“算话。你想通了?” 居安又问:“这样我是不是就能经常见到长姐了?” 凌洄说当然,“平时想见就能见,宫中有宴饮,你们还能作伴。你阿姐是太子妃,你是雍王妃,你阿姐的婆母就是你的婆母,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不错?” 居安仿佛是依附长姐而生的,她的愿望就是一辈子不和长姐分开,就算嫁人,也要嫁得离长姐近一点。如今长姐嫁进宫了,这件事就变得有点难办,但雍王这及时雨出现,正好解了燃眉之急,那就不要在乎人家长得丑还是凶了,只要能让她实现理想就好。 认真思索一下,她点了点头,“那……你能说服陛下和皇后殿下答应这门婚事吗?” 雍王道:“这是男人的事,不用你操心。” 居安嫌弃地撇了撇嘴,心道这猖狂的样子,和他的长相真是匹配! 不过没关系,相较而言这种人说话还是比较靠得住的,居安便没有什么疑问了,挺了挺脊梁道:“说定了,不能变。” 凌洄说行,“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说罢转身回了厅房。 坐下后思量,难免觉得奇怪,一时兴起居然定下了终身,好像有些草率啊。不过再想想,反正早晚要成亲,娶生不如娶熟,就这样吧。 于是向未来的岳丈举起了杯,“上辅,我敬您一杯。” 辛道昭忙举杯回敬。 然后便听他直截了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欲向贵府上三娘子求亲,先问过上辅的意思,若是可行,明日便向宫中回禀。” 辛家众人被这个消息弄懵了,辛道昭其实觉得两人并不相配,迟疑道:“大王与我家三娘吗?我家三娘人小福薄……” 凌洄“嗳”了一声,“本王喜欢,没有福薄一说,就看上辅答不答应。” 辛道昭看了太子一眼,“只怕圣上那里……” 凌溯却笑了笑,“圣上知道我们兄弟一心,若是同娶了辛家女,也好防着二郎再去拉拢其他勋贵。我是这样想,二郎大可向圣上陈情,把辅国大将军家女郎与三娘一同呈禀上去,要是料得没错,圣上自会退而求其次,成全他和三娘。毕竟辅国大将军手上有兵权,如今尚且中立,要是拉到咱们这头来,料圣上不情愿。” 两者相较取其轻,太子也算把圣上的想法摸透了。 辛道昭计较了下道:“你们年轻人有情,我们父辈不干涉,但帝王家联姻与寻常人家联姻不同,当慎之又慎。” 凌洄道:“上辅放心,这事我先回禀皇后殿下,请皇后殿下定夺。” 辛道昭这才颔首,毕竟姐儿俩跟了哥儿俩,圣眷着实隆重,若是能成,于辛家来说也是光耀门楣的事。 后来酒过三巡,也到了宴罢的时候,辛家兄弟将凌洄送出门,凌洄回头看了长兄一眼,“阿兄不回去?” 凌溯的视线游移,轻描淡写道:“你阿嫂今晚留宿这里,我也不走了。” 凌洄这才“哦”了声,倒是隐隐期待,将来自己也有一同留宿的殊荣了。 送走凌洄,辛家兄弟与太子对望,郎舅之间似有说不出的一丝尴尬萦绕。凌溯忙道:“我随便找个地方过夜就行。” 辛重威讪笑,“这事听阿妹安排吧。”一面比手,将人重新引进了门。 难题交到居上这边,凌溯老大一个人,就站在小院前厅的地中央,对掖着两手,等待她的发落。 药藤和候月面面相觑,再看小娘子,她绞尽脑汁思量,最后吩咐:“把东厢收拾起来,熏好被褥,请殿下过去就寝。” 两人忙去承办了,凌溯却并不满意,“我不能睡在这里吗?” 居上说不行,“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再说这里不是行辕,那么多长辈兄嫂都看着呢,我可是要面子的人。” 凌溯的神情有些落寞,“没想到,你就这样把我舍弃了,是因为我昨夜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吗?今日我又看了一遍画本,已经钻研出些门道来了……” 居上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你快住嘴,不许说了!” 他呆了呆,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略思忖了下,又换了个策略打算晓以大义,“阿娘派来的医监,每七日来给你诊一次脉,若能赶早怀上,对阿娘也是个交代。” 他还拿这个来说事,一切不都是他引起的吗,她没捶他已经很好了,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打算就此赖上了。 如果体验后觉得不错,其实居上不会排斥,但结果却是伤亡惨重,她自然是不想再尝试了,便开动脑筋想出个绝佳的好办法,“我明日进宫去见皇后殿下,想办法把裴贵妃引来,然后装作被贵妃撞了一下,孩子掉了,既能栽赃贵妃,又能全身而退,这样是不是很妙?” 凌溯对她的天马行空表示怀疑,“你话本看多了吗,这种事哪有那么容易!” 居上很失望,托着腮不情愿地嘀咕:“太受罪了,我上回手上被割了一刀也没这么疼……再说昨晚不是已经大功告成了吗,再等等,说不定过几日就有好消息了。” 凌溯虽然也很希望一切顺利,但她如此相信他的能力,对他来说压力有点大。 应该怎么告诉她,她所谓的大功告成,只能算半成呢,还需多努力几次,才能巩固成果。 抬眼看看她,那张脸上透出倔强,他实在不能勉强她,住东厢就住东厢吧,等时候再晚一些,可以见机行事。 风月狩 第71节 侍奉的婢女上前来,把他引了过去,东厢布置得很雅致,住上一晚并不为难。凌溯梳洗妥当上床躺下,却又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心里一阵阵只觉得凄凉,如此冷落的卧房,大有清锅冷灶之感。俗话说由奢入俭难,以前干脆从来不曾体会过她在身边作伴的感觉,倒也算了,可经过了昨晚,他还怎么一个人入睡啊! 孤枕难眠,香软的枕被也不能缓解他心里的失落。支起身看,上房的灯还亮着,他挣扎又挣扎,终于还是披上衣裳走到廊下,敲响了她的门。 好在没有人值夜,她的嗓音传出来:“又怎么了?” 凉气一丝一缕缠绕上小腿,他说:“厢房漏风,我冷。” 真是诡计多端的男人! 居上抱着一床被子出来开门,正想打发他回去,却发现他缓缓淌出了鼻血,吓得她愣住了,慌忙把被子扔在一旁,把人拉进了屋里。 第74章 当杖毙阶前。 “不是说上火才流鼻血吗, 你冷,怎么会这样?” 居上安排他躺下,拧了凉手巾, 敷在他额头上。自己坐在一旁观察他, 边观察边问:“郎君, 你是不是满脑子污秽不堪, 才把自己弄成了这样?难怪道家修炼讲究清心寡欲,想得太多对身体不好。你看你,虚火上头, 眼下发青,这是不洁身自好的下场啊,看你还敢胡思乱想吗。” 可他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我病了,你还这么损我, 到底有没有良心!” 居上啧了声, “流个鼻血,怎么能算病呢, 是血气方刚的缘故, 冷敷一会儿就好了。”仔细替他擦了血, 看了看道, “你瞧,已经不流了。” 但他躺着岿然不动, “我不能起身, 一起身又会流, 小时候就是这样。” 居上扯起了一边嘴角, “小时候是什么时候?你今年贵庚?” 反正不管, 凌溯觉得自己就是无法起身, 不躺上一个时辰,断乎起不来。 居上看得穿他的小伎俩,伸出手在他鼻子上推了两下。 凌溯警觉地问:“干什么?” 居上道:“我试试你疼不疼,防止你使苦肉计,给了自己一拳。” 他显然对这种自伤的做法很不屑,这回是真的天赐良机,没想到不费吹灰之力又上了她的绣床。 四平八稳躺在这里,还是有她的地方更温暖啊,他怅然说:“东厢冷冷清清的,我睡不惯。你想让我睡那里也行,你也过去,我不碰你,就说说话,行吗?” 这种话,一般都是鬼话。居上道:“你以为我的话本子是白看的?若是我哪天上你的当,一定是自愿的,明白吗?” “那你现在不能自愿吗?” 居上摇摇头,“不行,我还得养伤。” 那种伤,是难以言说的伤,她连看侍医都不好意思,只有自己硬熬。 结果这罪魁祸首躺在她面前,还在打不可告人的主意,如此险恶用心,就应该撵到门外去挨冻,只是她心善,做不出来罢了。 拿手扇一扇,给他的鼻子扇起一点凉风,“好些没有啊?” 凌溯并不关心自己的鼻子,他只关心她的伤,“你躺下,我替你看看。” 居上红了脸,“你还要看?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真是不要脸!” 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想看看你伤得怎么样。” 问题是那种地方还能随便让他参观吗?虽然很熟了,但也没到不分你我的程度,居上道:“要不是看你流了鼻血,我可能会赏你一拳,你会将不便之处给别人看吗?” 然而他斩钉截铁,“你想看吗?你想看我就让你看。” 然后果真招来居上一拳,虽没砸在脸上,也杵得他抱住了胸口大声呼痛。 “没见过你这等厚颜无耻的人。”她推了他两下,“躺半日了,可以回去了。” 凌溯不情不愿地撑了撑身,很快便又躺倒下来,“不行,我头晕。” 所以这些男子是当真什么都做得出来,平时看着那么傻的人,耍起赖来真是半点不含糊。 居上说:“这样吧,我让人把你抬回去。” 凌溯说不行,“我是堂堂太子,丢不起这人。” 居上道:“那你是打算睡在我这儿不走了吗?” 基本是有那个意思,但她要是坚决不同意,他也可以退而求其次,“我坐一夜也行。” 居上无可奈何,心道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不知又从谁那里学来的死皮赖脸的本事,一点不差全用到她身上来了。 叹了口气,她说:“你这样让我很难办,留你住在东厢,已经冒着让全家人笑话的风险了,你还不知足?早知如此,应该让你睡柴房。” 他抬起手臂枕在后脖颈,得意地说:“我是太子,两位大人绝不会答应让我睡柴房的,要是知道你这样安排,还会赏你一顿臭骂。” 这不就是占了身份的光嘛,亏他还如此大言不惭。 赶不走,又不能睡下,担心他又会乘虚而入,居上只好继续在脚踏上坐着,“你说,雍王和玉龟的事能成吗?圣上会不会又从中作梗?” 凌溯道:“二郎与我不一样,我身在其位,很多事已经做不得了,但他可以。他脾气一向很倔,全家都知道,就算上了战场,他也不服管。如今说看上了谁家女郎,阿耶要是不答应,他能堵在门上堵他三天三夜,到时候阿耶只求快些把他打发走,这件事不就办成了吗。” 居上讶然,“你们家也兴这套吗?” 凌溯笑了笑,“这不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招数吗,我家也屡试屡验。”复沉吟了下道,“其实二郎想迎娶谁家女郎都由他,用不着带着联姻的目的,我手上的兵权已经能够掌控京畿内外了,要是再行扩张,反倒更招人忌惮。” 居上问:“那左仆射会不会再找你麻烦?这次的事,能让他闭嘴多久?” 凌溯道:“他这事办得不好,三郎对他甚是不满,料想之后行事大概不会再与他商量了。三郎其人,看似很乖顺,实则刚愎自用得很。当初攻至庆州时,因他决策失误,险些导致全军覆没,所幸独孤仪力挽狂澜。事后他将所有罪责推给了副将,那副将被就地正法了,但全军上下都知道内情,因此他在军中也不得人心。” 居上道:“这叫耗子生的儿子会打洞……”话还没说完,忽然意识到不对,尴尬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裴贵妃是耗子,他是裴贵妃生的嘛。” 凌溯沉默了下,忽然伸手道:“上来。” 居上护住了胸,“上来干嘛?” 凌溯道:“你不冷吗?上来,我焐着你。” 居上摇摇头,“我等你走了再上床,你何时走?” 结果他收回手闭上了眼,“哎哟,我头晕得厉害。” 真是个无耻之徒啊,居上内心唾弃了一番。看样子是真不容易打发,屋里虽燃着暖炉,但毕竟腊月里的天,凉意还是一阵阵袭来。最后她忍不住了,推了他两下,“进去些。”一面又约法三章,“再许你躺一会儿,一炷香之后就回自己屋子,不许赖在我这里了,听见没有?” 凌溯呢,听见也权当没听见,只是往里让了让,容她在身边躺下。 牵起被子盖住她,很快靠过来,轻柔将她揽进怀里,贴着她的长发说:“我现在每日满脑子都是你,今早上朝的时候,他们说些什么我都没听明白,一心只想回行辕,想见到你。” 居上听着,倒有几分浓情蜜意涌上心头,两手勾住了他的臂膀,赧然问:“是因为从我这里尝到甜头了,才变得这样?” 凌溯说不是,“和那件事无关,其实从你搬进行辕开始,我就每日盼着下值回家,就算和你争吵两句,也觉得很有意思。” 所以藏在心里的小秘密,到今日才坦诚说出来啊! 居上问:“你一早就恋慕我了,赵王家宴那日说的其实是真心话,对吧?” 这回他没有否认,“现在回头看,好像确实是这样。”他轻轻摇了她两下,“看在我如此痴情的份上,今晚容我留宿吧,等四更时候我再回东厢,行吗?” 原来满嘴甜言蜜语,就是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不过太子殿下确实出息了,胆大包天撒了那么大的谎,如今为了圆谎还提前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日子,是谁说他一根筋的?他明明步步为营,算无遗策。 可是怎么办呢,一旦有了感情,人就变得好说话了。居上道:“你想留下,也不是不行,但不能做那事,不能又往我身上捅刀子。” 他爽快地答应了,甚至发掘出了一点欣喜之处,她的评价,终于从“扎”换成了“捅”。 两个人腻在一起,是鸡飞狗跳的生活中,难得的温情时刻。 居上安然窝在他怀里问:“你将来会不会像陛下一样,上了点年纪逐渐荒唐起来,把妾室当宝贝一样抬举?” 凌溯说不会,“我不纳妾室,更不会抬举别人。你真以为陛下抬举贵妃,单单是因为宠爱吗?” 这话惹人深思,居上道:“不是因为贵妃向来受宠,才令陛下爱屋及乌,高看商王吗?” 凌溯那双眼望向帐顶,目光深远,仿佛透过重重阻隔,俯瞰了整个太极宫一般。 “陛下的宠爱,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贵妃有宠是事实,贵妃的那些出格行径,他也知道,但为什么一再纵容,无非就是为了平衡。”慢慢细数给她听,“譬如最初论功行赏,陛下便有意抬高裴氏,前朝有裴家与元家抗衡,后宫之中贵妃与阿娘较着劲,三郎近来又有接掌北衙的打算,在兵力方面,至少勉强能牵制东宫十率府,不得不说,用心良苦。” 居上听了,叹道:“无非就是防着你,防你太子做得不耐烦了,想过过当皇帝的瘾儿。” 凌溯说是啊,“想起这个我就伤心,为什么天下大定,父子之间反倒变成了这样。以前在北地时候,厉兵秣马风餐露宿,阿耶每每怕我吃不好,常将我传到他帐中,把最好的肉让给我。如今明明可以敞开吃肉了,却又小心翼翼把肉护起来,唯恐我分食,这父子亲情,就这样不值一文吗。” 他说得悲戚,低下头,在她颈间蹭了蹭。 居上知道他这是借悲盖脸占便宜,却也没有同他计较,摇着手指头道:“以前喂饱你,是要你为他打江山。现在不能让你吃太饱,是怕你野心膨胀,一口吞下江山。” 结果凌溯瓮声道:“我只吃我那一份也不行吗?况且我又不是那种忤逆不孝的人,保暖至多思淫。欲罢了……娘子,你今日好香。” 开了窍的男人,说起肉麻话来不要钱似的。居上很好奇,是不是以前他的脑子被蜡封住了,运转不了。如今蜡化了,他忽然打通了灵识,为了过上他的好日子,什么招数都敢用。 厌弃地推了他两下,“你好烦,说正事呢,扯什么香不香,我哪一日不香!” 可是闺房之中谈正事,太煞风景了,他只说:“你放心,外面的事我能应对。原本想着既然怀了身孕,可否将婚期提前一些,但太子大婚过于隆重,阿娘说昭告了天下,轻易不便改动……” 其实关于婚期,居上没什么意见,如果晚些亲迎,她还能在宫外逍遥,随时能够回家。但若是进了东宫,进出就没有那么方便了,到时候像关在笼子里一样,实在闲得无聊,就果真要去学医书了。 热烘烘的人紧紧缠上来,让人头皮发麻。居上挣扎了下,“你说话不算话?” 他嘟囔着说:“算话,我先支些利钱。” 然后缠绵地吻她,把她的魂儿都吸出来……太子殿下的手段是越来越高明了,不愧是率领过千军万马的人,很有攻城略地的筹谋。居上觉得自己好像要把持不住了,实在是太子殿下太撩人,他什么时候脱了衣裳,她都不知道,双手只管在他身上一顿乱摸。 遥想初入行辕头一天,她就对他的身体垂涎三尺,那时候他还小气吧啦指责她偷看,现在呢,还不是自发宽衣解带,让她为所欲为。 但要办正事,到底还是发憷。居上撑住了他的胸道:“我身负重伤,望你节制。” 他的脸颊上蒙着一层细汗,听见这话慢慢躺了回去,羞赧地笑了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娘子不要误会。” 手挽着手,再说上几句话,得闲了噘嘴亲一下,也是很愉快的一种交流方式。 渐渐夜深了,相拥睡到后半夜,凌溯对时间一向警敏,说四更醒就是四更醒。听见外面巷道里传来锣声,悄悄起身退回了东厢,五更时候穿戴妥当准备上朝,临行前还来上房看了她一眼,见她睡得正香,示意左右的人不要打搅,自己蹑着步子,往前院去了。 辛家的男子,大半在朝为官,坊院的门一开,走出去是不小的阵仗。今日太子也混迹其中,一路上遇见不少同僚,一一含笑拱手回了礼。将至含光门时,遇见了策马前来的凌洄,凌洄问:“阿兄昨夜睡得好不好?” 凌溯瞥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 凌洄也不恼,笑着说:“今日朝后,我进宫面见阿娘去。只要阿娘答应,立时就找阿耶将此事定下,免得夜长梦多。” 反正回去后思量,觉得那半大孩子挺有意思,结下过梁子,也算有缘。有些念头不能兴起,兴起便收势不住,要不是昨天太晚了,他甚至想漏夜进宫回禀。好不容易熬到今早,为了拿捏散朝的时间,强忍着无聊,在朝堂上站了一个时辰。 所幸他一般不参与政事,他们说什么郊祀赏赐,他也只是耐着性子旁听。终于等到散朝,他退出太极殿,直去了神龙殿,找到皇后把他的想法说了,皇后很吃惊,“也是辛家的女郎?是太子妃同父的阿妹?” 凌洄说是,“她是庶出,不是正室夫人所生,阿娘会因这个不赞同吗?” 皇后道:“辛家是大族,儿女教养都不错,就算是庶出,也不比高门大户的嫡女差半分。我不担心她的出生,只担心你阿耶不答应。他如今心里拧巴着呢,不能让你阿兄退亲已经很不满意了,若是你再与辛家联姻,他岂不是更忌惮了?” 凌洄道:“那我求娶辅国大将军家的千金,阿耶就欢喜了?” 皇后回过味来,慢慢点头,“这个主意倒不错。” 风月狩 第72节 既然是孩子自己看准的,皇后没有阻拦的道理,不过正值用膳时间,留凌洄吃过了饭,再一同去见圣上。 母子两个出了甘露门,往南便是两仪殿,据说今日有进讲,因此圣上难得没回大明宫,留在这里与学士们探讨学问。 本以为午后时光,圣上暂且歇下了,没想到刚到门上,就见贵妃宫里的女官在台阶前站着。皇后瞥了一眼,知道贵妃在里面,那女官忙要退后传话,被皇后一个眼神瞪住了。 皇后提裙迈进门槛,转过屏风,听见贵妃正与圣上抱怨:“天气严寒,临水太近湿气重,陛下总去蓬莱殿,恐怕对龙体不好,我还是搬到甘露殿来吧,这样免于陛下两头奔波,我每日给皇后殿下请安,也方便些。” 凌洄闻言,转头看了皇后一眼,这裴氏蹬鼻子上脸,竟想搬到甘露殿来。甘露殿在神龙殿以西,与两仪殿同在中轴线上,平常也作圣上寝殿。历来皇后随圣上居住是常事,什么时候轮到贵妃与皇后平起平坐了?凌洄看母亲脸色阴沉,就知道这裴氏今日要倒霉了。 圣上含糊应对:“冬日一过,转眼开春,蓬莱殿的景致比甘露殿好。” 贵妃不肯罢休,“那等开春再搬回去。” 圣上这回倒还算明智,“搬来搬去多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贵妃不太高兴,嘟囔了几句又道:“三郎昨日说,阿史那谒霸揽着北衙的军务,到现在都不曾交予朝廷……” 皇后听到这里,觉得不用再听下去了,扬手打起了垂挂的金丝帘,厉声道:“裴氏,我命你在蓬莱殿禁足,你竟敢枉顾我的旨意,跑到两仪殿来。且我警告过你,后宫不得干政,你在陛下面前吹的这些风,可是三郎教唆你的?” 这一声吼,吓了圣上一跳,吓得裴氏蹦起来,避重就轻道:“不是妾不遵女君的令,是陛下……陛下的头风又犯了,妾不放心,就算冒死也要过来探看。” 皇后狠狠“呸”了一声,“这两宫之中的嫔妃娘子都死绝了,只有你能侍奉陛下?神龙殿离两仪殿不过百丈,竟要偏劳你从蓬莱殿赶来,看来这大历后宫无人能出其右,干脆让你顶了我,皇后的位置让你坐罢。” 此言一出,裴贵妃慌起来,“女君,妾从来不敢生此非分之想……” “你都要住到甘露殿来了,世上还有你不敢想的事?”皇后抬眼直视圣上,“陛下今日给我一句准话,你可是打算废后,册立这贱人?” 圣上忙道:“你在胡说什么,朕何时有这想法!” “好!”皇后断喝一声,“长御进来!此贱婢不遵懿旨,冲撞皇后,干涉朝政,当如何处置?” 长御昂着脖子道:“回殿下,当杖毙阶前。” 贵妃自然不服,倨傲道:“我是当朝贵妃,是商王生母,谁敢杖毙我?” 圣上见她们吵起来,待要来说合,皇后没有给他插嘴的机会,抽出凌洄别在腰带上的笏板,一口气连扇了贵妃五板,打得贵妃口唇流血,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第75章 趁你病要你命。 好一朵被□□的娇花啊, 浑身颤抖着,哭得撕心裂肺。 圣上实在没有想到,皇后居然会亲自动手, 这场变故让他猝不及防, 连拦都不曾来得及拦。 “皇后!”圣上断喝, “你这是干什么!” 皇后再要动手, 被凌洄阻拦了,凌洄压声道:“阿娘,够了。” 皇后的赢面, 就在圣上怔愣那一小会儿,等圣上回过神来,就不宜再动手了, 到时候误伤了圣上,反倒给自己招祸端。 圣上看向自己的爱妃, 那花容月貌肿得不能细看了, 半边脸颊坟起来老高,说面目全非一点不为过。他顿时气得手脚乱颤, 指着皇后的鼻尖道:“你、你、你……你不顾皇后之尊, 居然做出这种事来……” 皇后反唇相讥, “我贵为一国之母, 难道不能教训底下宫人?早前在北地时候我是女君,她不过是个婢妾, 如今我为皇后, 她这贵妃就水涨船高, 教训不得了?陛下,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我不管你是真纵容她还是假纵容她, 今日我势必要好好惩戒她,让她知道尊卑有别,谁来劝阻都没有用。” 圣上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办事也不能太过分,她就算逾越,也罪不至此啊。” “原来陛下也知道她逾越?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啐她,让她生出这样一颗不知天高地厚的牛胆来!” 皇后的厉害,向来是对外不对内的,导致贵妃以为她没有钢火,每常有非分的要求,她也不与她计较。但今日,她居然亲自大打出手,贵妃被她打得脑袋嗡鸣,嘴里血流不止,连一颗槽牙都松动了。挣扎着爬起来,抱住圣上大腿痛哭不止,“陛下……陛下为我做主啊!” 圣上脸色赤红,腿颤身摇,“元氏,你竟敢在朕面前如此无礼!” 皇后冷笑了一声,“看来圣上打算为了贵妃,问我这正宫皇后的罪了。也罢,我大可回元家去,不做这个皇后了,一切都让与你的心头肉吧!” 贵妃趁乱拱火,“陛下,妾微末之人,死不足惜,但她这样折辱我,将三郎置于何地啊……” 结果这话招来皇后的瞪视,“你再鬼叫,我立时便砍下你的脑袋。我倒要看看,你那三郎敢为了你,向我索命不敢!” 皇后盛怒,这殿中没人敢上前。圣上见贵妃血流了满地,气急败坏道:“人呢!快传侍医来!” 到这时蓬莱殿中女官才来搀扶贵妃,忙着拿手绢捂住了贵妃的嘴。 皇后不肯就此罢休,转头下令长御:“让大长秋来,携皇后官署手令,将裴氏叉到甘露殿前广场上,立时杖毙!她不是想搬入甘露殿吗,那就让她死在甘露殿前,永生永世走不出那里。” 长御道是,便要出去传话。 贵妃一听,吓得连嘴都顾不上捂了,掀动起肿胀的嘴唇哭诉:“陛下救命,皇后殿下疯了……她疯了!” 圣上自然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宠妃果真被杖毙,急起来大声呵斥:“谁敢!” 也就是这一声,不知是牵扯了哪里,圣上忽然捧住脑袋倒退了几步,脸色骤变,大口呕吐起来。 一时殿内大乱,皇后也顾不上杖毙裴贵妃了,忙与凌洄一起搀住了圣上,一面急令太医令来看诊。 贵妃欲上前,碍于皇后又不敢,只得远远张望,嘴里疾呼“陛下”。 但她并不蠢笨,知道这种时候,要是圣上真有个好歹,最如意的莫过于太子。于是哭着吩咐一旁的内侍:“快,快去请三郎!” 内侍领命出去了,众人围在圣上榻前,等着太医令的诊断。 其实圣上的病症已久,从开始的“头目久痛”,到后来时不时的“卒视不明”,大有日渐严重的迹象。今日忽然呕吐起来,这可不是一般的病症了,众人隐约都有了预感,恐怕这不是个好征兆。 太医令很快赶来,把了脉,又辨圣上神色,圣上因这番折腾,命都丢了半条,面如金纸躺在那里,昏昏沉沉奄奄一息。 太医令先拿金针封穴,复又开药急令人去煎,这才对皇后道:“陛下这痼疾是当初坠马所致,痰湿之邪凝聚于脑,颅内气滞血瘀,而使头痛、呕吐、抽搐诸症不得缓解,渐成胶固之疾。为今之计是化结归气,通畅脉络,先止住了这头痛,剩下的等病情略有缓解再说。” 皇后颔首,趋身在榻沿上坐下来,探手抚了抚圣上额头问:“怎么样?好些了吗?” 圣上没有应她,闭上了眼,可见还怨她打了贵妃,因此不想理会她。 皇后见状,收回手让到了一旁,对凌洄道:“二郎,来你阿耶榻前侍奉。” 凌洄道是,在脚踏上跪坐下来。接过内侍送来的药碗,温声唤阿耶,“把药吃了吧,先止住这头疼,儿再让人准备醒神通窍的饮子来,给阿耶净口。” 圣上与皇后闹别扭,但对儿子没有怨恨,听见凌洄唤他,又睁开了眼,让他在背后塞了引枕,坐起身把药喝了。 “阿耶头晕么?”凌洄问。 圣上点了点头,“晕起来天旋地转,只恨不能把肠子吐出来。” “那这两日阿耶歇着,儿替阿耶传令,朝会暂歇,由政事堂接收奏疏公文。” 圣上长出了口气,“让你阿兄代为理政,紧要事宜,等朕大安后再议。” 圣上这样吩咐,却又急坏了一旁的贵妃,捂着嘴暗自思量,圣上到了最后关头,怕是还会倚仗太子。如今人活着,他们母子尚且有活路,哪日要是忽然伸腿去了,那自己与三郎,怕是会彻底变成元后与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匆促的脚步声,凌冽快步进了殿内,一脸焦急地跪在脚踏上道:“阿耶,儿来了。您怎么了?怎么忽然抱恙了?” 圣上掀掀眼皮,重又合上了眼。凌冽这才回头看自己的母亲,发现她鼻青脸肿不成了样子,顿时火冒三丈,起身道:“阿姨,是谁将你打成这样?” 其实不用说,心里也已经有数了,这大历上下,除了元皇后也没有第二人了。 心里的火攒得八丈高,要不是还有忌惮,他很想当面质问元皇后,何故要下这样的狠手。自己的母亲向来是阿耶捧在手心上的,今日遭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元皇后呢,并不忌惮这小崽子,自己手上的庶子,还怕他反了天不成!朗声道:“是我。怎么?你想替她报仇雪恨?” 这话问出口,一旁的凌洄也站了起来,就那么默然望着他。 凌冽满心不甘,却又不能发作,只好勉强按捺住,拱手道:“儿不敢。儿只是想,这宫中皆是有体面的人,阿姨有时糊涂,惹得阿娘生气,阿娘大可责罚儿,儿愿为阿姨领罚。” 皇后道:“裴氏的所作所为,若是搁在你身上,我怕你吃罪不起。她要住甘露殿呢,你可想住?她为你讨要兵权,我正疑心是不是你让她催促陛下的,正好你来了,那就好生解释解释,东宫调发府兵十人以上,尚且要铜鱼符与敕书,你要将北衙禁军收入帐下,难道仅凭裴氏的一张巧嘴吗?” 如此上纲上线的指责,立刻压下了凌冽的气焰,他抱拳的手又紧了紧,低头道:“阿娘误会了,儿从来不曾让阿姨为我求情,想是阿姨护子心切,办事逾越了,请阿娘宽待。再说搬到甘露殿一事,她曾与儿说起过,是为就近照顾阿耶……” “错了!”皇后寒声道,“太极宫中有我,有淑妃,有胡顺仪,这些人都是不顶用的,只有这裴氏深得你阿耶的心吗?再者,什么护子心切,别忘了你管谁叫娘,她护的,又是哪门子的‘子’?” 凌冽被她质问得答不上来,原本自己来了,是想给母亲做靠山的,谁知皇后气势汹汹,边上又有个凌洄虎视眈眈,即便凌溯不在,他也只能吃下这哑巴亏。 “是。”他咬着槽牙道,“是阿姨逾矩了,儿代阿姨向阿娘请罪,请阿娘看在儿的面子上,饶了阿姨这回,儿自会叮嘱阿姨日后谨言慎行,不惹阿娘生气。” 皇后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今日给的教训也足够了,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没想要裴氏的命。便舒了口气道:“罢了,原本是要杖毙她的,既然你求情,那就饶她一命。只此一次,要是下次在让我知道,就不像今日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凌冽道是,退后两步搀扶裴氏,慢慢退出了两仪殿。 皇后看他们母子走远,方收回视线,站在圣上的病榻前轻叹了口气,假模假式道:“裴氏不知事,连累三郎失了颜面,孩子怪可怜的,摊上这样一位生母。” 圣上皱眉,有气无力道:“人你打了,气也出了,还待怎么样?” 皇后闻言,又换了张笑脸,温声道:“我与二郎来两仪殿,原本是有件喜事要与陛下商议,一打岔竟弄忘了。这事与二郎婚事相关,你也知道二郎,眼光高得很,不肯随意将就,我替他物色的两家女郎都十分相宜,他倒也没有异议,特来呈禀陛下,请陛下为他挑选。” 圣上头还晕着,心里觉得她多少有些不顾他死活,这个时候还来回事。转念再想想,凌洄脾气古怪,只要不想娶男子就行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遂问:“哪两家的千金?” 皇后随口道:“一个是辅国大将军家的长孙女,一个是辛家的三娘。” 圣上混沌的脑子重新转动起来,“没有第三家了吗?” 皇后说没有了,“别家的他不喜欢。” 那还有什么好选的,圣上道:“辛家到底有几位女郎?干脆把四郎的婚事也定了算了。” 皇后知道他负气,只当没听懂,正经答道:“只有三位,二娘已经许了人家了,再没有第四个配四郎了。” 趁你病要你命,皇后绝对是这样的人。圣上已经没有力气与她辩驳了,半阖着眼道:“那就辛家三娘吧,一客不烦二主,不必啰嗦了。” 皇后笑道:“那好,等我让太卜署占个好日子,就上辛家提亲去。” 快刀斩乱麻地将事情解决了,转头吩咐凌洄:“这里有我照顾,你上政事堂传话去吧,这两日让阿耶好好歇歇。” 凌洄领命退出来,将消息带到政事堂,又去了东宫,绘声绘色地向凌溯描述先前的见闻,最后嗟叹:“阿娘真是风采不减当年。”把自己的笏板递过去让他看,“都有裂纹了,今日这裴贵妃伤得不轻。” 凌溯查看笏板,上面确实裂了寸来长。若说脾气,居上倒是与皇后很像,起先还忍你三分,若是实在不像话了,能动手就绝不多费口舌。 不过目下还有值得深思的,“阿耶忽然病重,阿娘又惩治了贵妃,他们私下未必没有打算。二郎,让人好生留意商王府出入的人,甚至出去的人见过什么人,都不要有遗漏。” 凌洄颔首,“阿兄怕他们狗急跳墙?” 凌洄道:“未雨绸缪么,总不会错的。” 其实要论手上兵权,凌冽确实不足为惧,凌洄思量的是另一件事,“北衙的兵权,不知阿耶最后会不会交到他手上。我们进门的时候,听见贵妃正与阿耶抱怨,说阿史那谒迟迟未向朝廷移交北衙军务。如今南衙在徐恢手上,徐恢又是裴直那边的人,若是北衙再被三郎揽去,那……最后恐怕免不得有一场争夺。” 凌溯却沉默下来,半晌才道:“先养大他的胃口,再养大他的胆。若有一日他想吞天,正好速战速决,不必迟疑。” 有他这句话,凌洄便有数了。拍了下坐榻道好,“与其钝刀子割肉,不如杀他一场,我这就去安排。”边说边起身,摆弄着笏板嘀咕,“还得找个玉匠修一修,别上朝的时候忽然断了……” 他要往外走,凌溯又唤了他一声,“你的婚事,说定没有?” 凌洄这才想起来,笑道:“都办妥了,阿娘说看个良辰吉日,就上辛家提亲去。阿兄,你我往后不光是兄弟,还是连襟,这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啊。”说罢朗声笑着,大步往外去了。 凌溯不由发笑,心说缘分委实是深,辛家的女郎都是好样的,自己与兄弟接连栽倒,也不是什么怪事。 待晚间回到行辕,把白天的事都和居上说了,居上彼时刚喝完药,虽然把安胎药换成了补身子的,但一碗下去也把她喝得直翻眼。 风月狩 第73节 打了个嗝,命又挣回来了,她欢快地一抚掌,“缘分真是天定的,谁能想到这么胆小的玉龟,居然与二郎成了。” 凌溯复又将宫里发生的事告诉她,“圣上不视朝,所有政务都交给东宫与政事堂了,我怕是要连着忙上好几日。你随我去东宫住几日好吗?万一忙得抽不出身来,我也不用赶回行辕了,省了好些麻烦。” 居上却绕着手指头喃喃:“还未亲迎呢,我不便住进东宫,免得坏了规矩。倒是皇后殿下责打贵妃辛苦了,不知有没有弄伤手,我明日进去瞧瞧她吧。再者陛下病了,我也该去探望探望,尽一尽做儿媳的责任。” 凌溯感动非常,“娘子真是出得厅堂,上得卧床。” 居上有时候就很不明白,明明看着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为什么在家时候就那么愣呢。 “你一定要这样夸我吗?”她万分鄙夷地说,“明明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凌溯道:“你不会下厨,让我怎么违心夸你?” 居上不屈道:“怎么不会?当初的金铃炙和乳酿鱼,不都是我做的吗?” 结果凌溯持怀疑态度,“果真都是你做的吗?” 这下叫人不得不心虚了,居上支吾道:“虽然乳酿鱼不是,但金铃炙是我做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柴嬷嬷。” 这种事,问得太明白了容易伤感情,凌溯含糊道:“算了,权当都是你做的吧。”一面伸手招了招,“过来。” 居上压根不理他,“我不过去,脚疼。” 既然等不来她,只好自己凑过去。 凌溯提着袍子起身,挨到她的身旁坐了下来,和声问:“今日身上好些了吧?” 居上戒备地打量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纯质地笑了笑,“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若是伤得太重,还是招侍医看看为好。” 居上觉得他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都在宫里宣扬我有孕了,还让侍医看这个,岂不是不打自招吗。” 他说是啊,一副娘子真是冰雪聪明的表情,“明日你要去宫中觐见,但咱们那件事,至多算是半成,你会心虚吗?” 居上讶然道:“什么叫半成啊,不是全成了吗?” 他摇摇头,“你真是一点都不懂。上回太仓促,没有好生与你探讨,这回我把画本带回来了,你瞧……” 里间响起小娘子的尖叫:“嗳,你干什么?” 外面廊上站着的药藤和候月对看了一眼,露出了然的神情。 反正近来小娘子是用不着她们在边上伺候了,主要还是因为与太子殿下之间有些私房话,不便有外人在场。她们偶尔听见小娘子有质疑之处,太子殿下都能循循善诱,合理解释,反正两个人相处甚是融洽,融洽就万事大吉啦。 第二日太子殿下依旧五更出门,小娘子在敲过了三遍咚咚鼓后,也让门上套好了马车。 从新昌坊一直往西,前面就是朱雀大街,朱雀大街是长安的主干道,不作官用时,路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马车驶上朱雀大街,居上打帘往外看了眼,恰巧看见一队人马,正运送酒瓮和绸缎布匹,往安业坊夹道里去。为首那个管事的,看着像是五嫂身边的傅母,居上忙问药藤:“今日是初几?” 药藤说:“今日初七,初十是五娘子出阁的日子,想必郑府上正筹备呢。” 居上“哦”了声,“这么快就到正日子了……回头替我准备一套首饰,送给五嫂添妆奁。” 药藤道是,居上又看一眼,方怅惘地放下了车帘。 第76章 马车顺着朱雀大街往北, 沿宫外的甬道绕到后面安礼门上,那里早有人等候着,居上一到, 便被恭恭敬敬引入后苑, 一直送进了神龙殿。 皇后得了消息, 听说居上要来, 一早便等着了。终于见人进来,笑着起身来牵手,问路上冷不冷, “这天气,眼看又要下雪,恰好我这里做了两件大毛的斗篷, 回头你带回去,与大郎一人一件。” 居上含笑道:“多谢殿下, 我昨日听郎君说起宫里的事, 料想殿下受惊了,今日一定要进来看看殿下。” 打人的反倒受惊了, 这是聪明人说话的技巧。皇后道:“都是小事, 没什么了不得。”复又一笑, “你与大郎都快成亲了, 还管我叫殿下?和大郎一样叫阿娘吧,这样才不生分, 才像一家人。” 居上道是, 甜甜叫了声阿娘, 叫得皇后通体舒畅, 连连颔首说好, “我这辈子不曾生过女儿, 有了你,也解了我没生女儿的苦。昨日二郎又进来同我说,欲与你阿妹定亲,这可怎么好,我把你阿娘的女儿都抢过来了,回头可要向你阿娘请罪去了。” 皇后打趣,气氛轻松,居上这次进宫没有先前拘谨了,和皇后相处,也有了几分家常的味道。 皇后想起凌溯之前夸下的海口,不好意思说得太直接,只是叮嘱居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们北地人一向豪放,我知道你也不是寻常的女郎,所以当初这门婚事我是万分赞同的,只盼着你们早日成婚,早日开枝散叶。” 居上明白皇后的意思,赧然道:“阿娘放心,我与郎君情投意合,没有那么多的避忌。” 这样一说,皇后就了然了,笑道:“这就好,我起先还担心呢……”一面朝外望了眼,“圣上在两仪殿,昨日忽然抱恙,一直躺着不曾起来。你既然进了宫,我领你过去拜见。” 居上道是,待在神龙殿饮过了茶,皇后方起身带她出门。 站在神龙殿前的台阶上西望,能望见恢弘的甘露殿,皇后目光悠远,眯着眼道:“昨日就差一点儿,裴氏就住进那里了,若果真如此,我这皇后的颜面无存,怕是会成为大历的笑柄。” 居上搀着她,轻声道:“我听郎君说了,也对贵妃的做法很是不解。” 皇后淡笑了声,“总是欲壑难填,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今日住进甘露殿,明日怕是要住进两仪殿了。”说罢觉得那裴氏不值得成为婆媳之间的话题,又往西边指了指,“太后住在承庆殿,原本该让你去见礼的,但太后这一向病得厉害,不敢叨扰,等再过两日,让大郎带着你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婆媳相携出了神龙门,穿过献春门,即到两仪殿。 进门之前,皇后看了居上一眼,复将视线调向她的肚子。居上立刻会意了,不自觉扶了扶腰,让皇后放心。 迈进门槛,皇后唤了声“陛下”,老夫老妻之间从来没有通传不通传一说,只听里面传出一声咳嗽,就是圣上倔强的回应了。 皇后招招手,带着居上进了内寝,圣上躺在榻上,额头包着白巾,没有了以往九五之尊的傲然威严,看上去只是个病患罢了。 居上上前行礼,端端肃拜下去,圣上只说:“免礼吧。”对于这位儿媳,已经不像之前看着那么熨帖了。 但因她是辛道昭的女儿,却也不便将挑剔做在脸上,皇后却明白那调开的视线里,蕴藏着多少不满。 “陛下,殊胜得知陛下抱恙,特进宫来问候陛下。”皇后道,“难为孩子,身上沉重还一心挂念着陛下,陛下不说两句慰心的话吗?” 圣上茫然看看皇后,又看看那一脸期待的准儿媳,嘴唇嗫嚅了下,半晌挤出一句话来,“太子妃受累了,朕的病症没有大碍,你不必担心。” 居上这才说是,“昨日郎君回来同儿说起,儿急得一晚上不曾睡好,今日一早便进宫来,一定要亲眼见到陛下安好,儿才能放心。”她说得声情并茂,话语里也尽是对圣上的感念,“陛下对儿有知遇之恩,若不是陛下开明,儿怎能与郎君有这段姻缘。但高存意的事,令陛下失望了,儿心中甚是愧怍,今日正好借此时 机,向陛下请罪,请陛下责罚儿,切勿因儿的过失,让陛下愤懑忧心。” 她说着,退后两步,跪倒在了圣上榻前。 这一跪,让圣上和皇后都有些意外,皇后那眼风,仿佛他要谋害她孙子一般,弄得圣上十分不自在。 皇后向他使眼色,“陛下,你看太子妃都亲自来向你赔罪了,她肚子里还怀着大郎的骨肉呢,那可是我们凌家的长孙啊!” 圣上不得不撑起身子,喘了口气道:“快起来吧,这件事原不该怪你,是朕一时气恼,迁怒了你,让你受委屈了。” 居上听了,鼻子真情实感地酸了酸,起身后含泪道:“以往是儿不审慎,险些带累了郎君名声,陛下震怒也在情理之中。日后儿一定谨言慎行,再不让陛下与皇后殿下操心了。”说罢恰好有内侍送药进来,她忙接了,亲手送到圣上面前,温声道,“郎君忙于公务,不能在陛下面前侍奉,儿替郎君,为陛下侍疾。” 儿媳做到这样,虽然只是端药递水,却也表明了态度。 圣上将药接过来,平时还嫌苦,至少犹豫一下,今日对着儿媳,连拖延也不能够了,很快把药喝完,摆手道:“你的心意朕知悉了,你身上也不便,回去好生养着吧。” 圣上不耐烦应付她,她心里知道,复又肃了肃,从两仪殿退了出来。 返回神龙殿的路上,居上搀着皇后缓步而行。皇后对圣上的态度一点也不上心,对居上道:“你已经尽过了心,他领不领情随他,你不必挂心。昨日宫里的种种你都知道了,若是不恨到极处,我也不会亲自动手。现在想来,好像有些失当了,不曾顾及自己的身份,盛怒之下就把人打了一顿。” 居上道:“阿娘快意恩仇,我也是这样的脾气,既然她讨打,那就成全她。但阿娘在宫中,还是要小心些,明着倒不怕她翻出浪花来,就怕她暗中使手段,害阿娘吃亏。” 皇后说不怕,“神龙殿里侍奉的人,办事都格外小心,就算她有什么阴招,也到不了我面前,你不必担心。” 居上颔首说是,抿唇笑了笑道:“还有两个月,儿就能进宫与阿娘作伴了。” 皇后甚是欣慰,“我也盼着呢。这深宫寂寞,赵王妃又总生病,许久不曾见她了。以前那些熟人,如今见了面都要分尊卑,不像在北地时候那么洒脱了,细想起来不免伤感。” 后来又说了些家常话,居上方和皇后道别。 从宫里出来,直去了待贤坊,本想邀两个妹妹去东市上逛逛的,谁知一进门,就听查嬷嬷说和月病了,从昨日烧到今日,人都烧糊涂了。 居上心里着急,忙赶到五兄院子里查看,家里女眷都在跟前守着,居上问怎么回事,韦氏道:“侍医也说不出缘故来,吃了药又不管用,先前谵语连连,一个劲地叫阿娘。” 李夫人坐在床沿上看着,不住拿凉手巾替她掖额头,焦急道:“这可怎么办才好,要是孩子出了事,我怎么向她阿翁和阿耶交代啊!” 居上看和月病得恍惚,忧心道:“实在不行,去太医署请医官来吧。” 居幽道:“侍医刚扎了针,好了一阵子,不知怎么又烫起来了。” 这时和月猛地探出手,胡乱挥舞抓挠,嘴里大喊:“阿耶……阿娘……阿娘回来……” 李夫人按都按不住,抱在怀里连连安抚:“和月乖,大母在这里……大母抱着和月呢,不怕不怕。” 顾夫人看得愁肠百结,“都这样了,还不派人去郑家报信吗?银素毕竟是和月的娘,延福坊离这里又不远,一盏茶便到了,你们偏瞒着,就不怕对不起银素?” 李夫人却仍犹豫不决,“她过两日就要出嫁了,唐家也有公婆长辈,倘或耽误了人家婚事怎么办?” 其实大家都明白李夫人的顾忌,既然上回都说透彻了,要断就断个干净,不想叨扰人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怕热脸贴冷屁股。 但事到如今,哪里还顾得上,杨夫人道:“别再瞻前顾后了,谁照顾都不及亲娘照顾得好。”一面吩咐身边女史,“派个人快去郑家一趟,就说和月病得厉害,请郑娘子回来看看孩子。” 起先还拿不定主意,一旦下了决断,心便放回肚子里了。毕竟吃药针灸都不见好,仿佛孩子的娘回来,就有了一线指望。 大家开始眼巴巴等着外面的消息,就怕五嫂正忙于备嫁,或是有什么事回茶阳了,那可真是空盼了一场。 这期间,和月又忽然惊厥,抽搐得让人心疼。正一筹莫展之际,廊上传来了脚步声,随侍的人被远远甩在了身后,郑银素跑得发髻散乱,风一般冲进了房内,抱起和月又哭又亲,“乖乖,阿娘回来了,阿娘在你身边,莫怕。你快好起来,快看看阿娘……阿娘新学了几个小故事,正想讲给我们和月听呢,你应阿娘一声……和月,和月,你千万别吓唬阿娘啊,我的孩子!” 众人在一旁看得鼻子发酸,和月的病来得没有征兆,侍医又说不清到底因何而起,杨夫人左思右想不放心,已经让人给家主传了话。银素回来不多久,辛道昭便请了太医令来,亦步亦趋地说:“实在劳烦肖令了,孩子尚小,说不出原委,我不知该去求谁,只好请肖令拨冗医治。” 太医令道:“上辅言重了,卑职尽力而为。” 候在床前的人忙让开一条通道,太医令提袍登上脚踏,蹲踞下来为和月把脉,复又掀起眼皮看了看,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来,回身对辛道昭说:“上辅,我看孩子的脉象,并无显见的症候,至多有些脾胃失养,血气不足,并无外感之症。既如此,应当是内感所致,或饮食疲劳、或七情紊乱,这就要问一问身边伺候的人了,可曾受惊,病前可现忧思之状。” 这样一说,所有人都明白了,小小的孩子虽然不会表达太多,但骤然离开母亲,父亲也不见了踪影,在她心里留下了沉重的烙印。 辛道昭复又拱拱手,“那请肖令开些药,想办法调理调理吧。这么小的孩子,一直烧下去总不是办法。” 太医令道:“开药不难,难的是如何安抚住孩子。我这里先写个定神静气的方子,照着吃上两副,若不成,上辅再派人来知会我。” 辛道昭连连道好,亲自引了太医令到桌前开方。 太医令经过居上面前时,微顿了下步子,掖手行了一礼,笑道:“太子妃娘子也在?可要臣顺便为娘子请脉?” 居上吓了一跳,忙说不必了,“昨日刚诊过脉,就不劳烦监令了,还是孩子的病症要紧,请监令开方子吧。” 太医令复又拱了拱手,这才随辛道昭上外间去了。 再回身看,郑银素泪流满面,抱着和月喃喃道:“是阿娘做错了,阿娘不该扔下你的。和月,你快好起来吧,等你好了,阿娘再也不离开你了……” 大家心下都惨然,杨夫人见状,对屋里众人道:“人太多,反倒惊扰了和月,既然她阿娘在,大家先出去吧,容她们母女独处。”边说边比手,将李夫人也引了出去。 退到暖阁里坐着,天上又下起雪来,下得稠密,有簌簌的碎玉之声。 李夫人望着满天的大雪叹息,“阿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算算时间,上路有两个多月了吧,也该到家了。为了五郎这房的事,我心都要操碎了,如今和月又病了,孩子还这么小,万一有个闪失……” 杨夫人抚了抚她的肩,温声道:“不碍的,小孩子家,哪个幼年不会烧几次。当初四郎病得两头晃荡,我以为孩子留不住了,到后来说好便好了,你且放宽心吧。” 风月狩 第74节 居安偏过头问两位阿姐:“先前五嫂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吧?再过两日就是她出阁的日子,不会因为和月,果真不嫁了吧?” 居上和居幽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不知应当怎么回答,这种选择在个人,五嫂本来就重情义,只因为五兄伤人太深,才一去不回头的。但若是因为和月,说不定真会就此不嫁了,毕竟她与孩子的感情很深,要她抛下孩子毅然去成婚,恐怕狠不下这心肠。 也就是那么巧,正在大家暗暗揣测的时候,外面忽然呈报进来,说二郎主已经入了春明门,正往待贤坊来。 大家霍地站起身,二叔已经三年不曾回家了,北军南攻的时候,所幸不曾牵累象州,他那里倒没有兵祸。新朝为稳固旧臣,还特意增了俸禄,这次回京面圣,若是运气好,或许能转到京畿任职。 前院闹哄哄准备迎接,居上姐妹三个站在廊子上等候,不多时就见长辈们簇拥着一个身材魁伟,蓄着胡子的身影从外面进来。大约因为长途跋涉的缘故,二叔比印象中清减了很多,原本威严的长相,见了家中孩子便笑了。姐妹三个跑过去,连声唤他,他还像小时候那样待她们,逐个摸摸脑袋,欣慰地感慨:“哎呀,都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 只是听说和月病了,也来不及歇息,就赶到了小院里。 银素见了人,忙起身行礼,“父亲回来了?” 辛道培点点头,上前看孩子,见和月小脸烧得通红,心里老大的不舍,又不好发作,等退到外间才大声呵斥:“五郎那畜生呢?” 李夫人方把经过告诉他,他听后大骂不止,“把个好好的家弄成这样,他倒好,游山玩水去了。这孽障,要是在家,我非打死他不可。还有那姓胡的小贱人,绑她去见胡定邦,我倒要责问此獠,究竟是怎么管教的妹妹,爷娘一死,就没了王法了?” 说起那胡四娘,其实日子也不好过,崔十三本来就有嗜赌的毛病,想了许多借口从胡四娘那里周转钱财,料想用不了多久,胡家父母留下的那点家财就会被挥霍殆尽的。 一个女郎,与家中所有亲人都断绝了往来,要是再没钱傍身,那处境可想而知。 李夫人道:“自家儿子不好,就别迁怒他人了。眼下要紧的是和月,这孩子心思这么重,可怎么办才好。” 话说到这里,辛道培也是莫可奈何,五郎和离了,媳妇要改嫁,他这昨日公爹,又能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呢。 这里正伤嗟,见银素走了进来,向辛道培夫妇肃了肃道:“我自己如何,已经不去想了,只要和月好好的,我这辈子就守着和月吧。” 居上很心疼她,“阿嫂,你这样,岂不有负人家吗。” 郑银素掖着泪道:“我去向人家赔罪,就算我对不起他吧。” 上首的辛道培沉吟良久,半晌下了决断,“人不能失信,既然五郎没这造化,你该改嫁便改嫁。孩子离不开你,唐家若是愿意接受,你把孩子带过去养着,等她大些了再送回来。辛家毕竟有这样的家业在,将来孩子议婚错不了,总之……先以和月为重,别让她小小年纪,受了委屈。” 众人大感意外,郑银素起先也呆怔了片刻,待回过神来,扑通一声便跪下了,伏在地上痛哭失声,“父亲……多谢父亲……” 子嗣一事,家家都很看重,尤其辛家这样的大族,等闲不会让骨血旁落。所以辛道培作这样的决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和一条小命比起来,那些世俗的东西都是题外话,都不重要。 居上真有些佩服他了,赶紧奉承:“阿叔真好!” 辛道培闻言苦笑,“阿叔不是食古不化的人,原本就是你阿兄做错了,何必拖累别人。让你阿嫂重新得个好姻缘,那畜生不配,就让他孤寡一辈子吧。” 所以这种大事,还需家主回来才能定夺。李夫人这时也松了口气,为这事牵肠挂肚那么久,现在干脆有了决断,大人孩子两下里都得宜了。 也可能真是母子连心吧,银素来后,和月渐渐好一些了,及到申时前后也能起身喝点水了,清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抱住母亲问:“阿娘,你不走了吧?” 银素笑着搂紧她,“阿娘不与和月分开了,阿翁回来了,答应让和月跟阿娘走。” 后来初十那日,银素与唐义节如期成婚了,婚仪上就有和月小小的身影。 二叔与二婶随了好大一份礼,二婶说:“权当我们替五郎赔了不是。还有和月,以后在唐家吃住,总不好让人替咱们养孩子。” 唐义节呢,对和月很好,回门那日抱着和月,三个人倒像一家人。这场闹剧前后折腾了一年光景,就这样收场了,五嫂算是幸运的,嫁了苦等她多年的郎子,今后应该会过得很好吧。 反观五兄,不知现在飘零在哪里,又有怎样的人生际遇。 第77章 一炷香。 ***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冷的缘故, 上了年纪的病人,要想康复不那么容易。 圣上病体未愈,凌溯已经好几日吃住在东宫, 没有回行辕了, 居上起先觉得世界清静了, 很是愉快, 但到了第五日,忽然觉得这样不行,半夜里梦见他, 浑身血淋淋的,她的心就揪起来,觉得这不是个好征兆。后半夜没敢合眼, 盯着帐顶捱到天明,等咚咚鼓一敲响, 她就翻身起来唤药藤, “快让家令备车,我要入东宫。” 药藤忙应了声是, 出去传话了。 居上起身梳妆, 换了衣裳, 这回直去了嘉福门。东宫她最熟, 从嘉福门往北,直抵丽正殿, 那里是太子寝殿, 以前因存意的缘故, 她经常往来这里。如今大庸没了, 存意也没了, 这宫殿还是如以往一样恢弘深广, 走进来,有说不出的寒意萦绕心头。 这个时辰,凌溯不在殿内,他这几日很忙,往来于崇文殿与政事堂之间,据说只有晚间休息才回丽正殿。居上四下转了一圈,在内寝的坐榻上坐下,差人去传话,等了很久也没见人回来,心里不免有些发空。 宫人往来侍奉,将一切照应得很熨帖,炭盆也生了好几个,其中一个支着铁架子,架子上还悬着她做的护袖和护膝。 她起身看了半晌,觉得有点好笑,好笑里又伴着点酸楚,那个人,果真一心在她身上。 看看这护膝,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常骑马的缘故,边缘有些磨损了,等回到行辕,她得记着再给他做一副。 转身重新坐回去,抚抚榻上坐褥,忽然见枕头底下露出一角来,顺手一抽,就抽出了一条手绢…… 好啊,这负心汉,居然还私藏其他女郎的手绢? 可是正待发火,又觉得这手绢有点眼熟,仔细看了看,上面还绣着她最喜欢的嫩芽。她想起来了,这是上回他被粟特人突袭弄伤了脸,她随手拿来给他掖伤口的,后来就落在东院了,自己完全把这事忘了,却不想被他收起来,一直保存在枕下。 谁说男人没有细腻的心思,全看他对你上不上心而已。 居上抿唇笑,心里的甜慢慢漾上来,好像也不怪他毛手毛脚弄疼她了。因为以往她更爱惜自己,很少答应他留宿,也没有静心在他的卧房里逗留过。现在走进丽正殿,才真正走进他的世界,原来这里也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别看那样威风凛凛的太子殿下,书案上还摆着一架泥做的风车,和一匹丑模丑样的五花马。 不过等待的时间太久,从上半晌一直等到午后,她百无聊赖,干脆倒在榻上睡着了。 正睡得香,忽然有人搬动她,一面道:“榻上硬,侧着睡伤了肩膀可怎么办?床上被褥是新换的,来都来了,今晚住这里吧!” 居上朦朦睁开眼,看见他就在眼前,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嘟囔:“郎君,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满身是血,吓坏我了。你还好吧?政事处理得顺遂吗?圣上没有为难你吧?” 她还知道挂念他,已经是对他最好的奖励了。轻轻把她放进锦被里,他说:“我一切都好,就是有点忙。圣上没有为难我,京畿内外尽在吾手,你不用为我担心。” 可居上还是有些后怕,“我梦见你流了好多血,像个血葫芦一样。” 他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十步杀一人,溅了满身的血也没什么奇怪。我们北地有个说法,血就是财啊,这是个好预兆,来年国库充盈,外埠萧条的民生也会逐渐重振起来,全靠你这个梦了。” 居上听了,勉强觉得有点慰心,收紧臂膀圈住他,亲亲他的耳廓,再亲亲脸颊,亲亲唇。 他呼吸有点急切,说话带着鼻音,那声线格外暧昧,迷乱地问:“怎么了?今日你与以往不同。” 居上道:“你没听过小别胜新婚啊?我好几日没有见到你了,十分想念你。” 他顿时对这份忙碌心存感激,“没想到因祸得福了。我这两日虽忙,却也时刻在想你,要是你答应随我住进东宫多好,我一回来就能见到你。” 仰在枕上的美人眼波婉转,“那你下半晌还要忙吗?” 他想了想道:“申时前后,羽林卫有人进来回禀军情,现在是午时,还有两个时辰。” 然后居上便笑了,往里面缩了缩,“郎君上来,躺下休息一会儿。” 殿内侍立的人很有眼色,悄然退出去,放下了厚重的帘幔。 凌溯从善如流,上床把她搂进怀里,感慨着:“好几日不曾抱你了,抱住你,我的心就满了。” 可是真的抱住就满了吗,其实哪里够。锦被下的手,有它自己的意愿,他仔细留意她的神情,见她并没有生气,胆子就大起来。 带起她压向自己,他意有所指地说:“你看,我一靠近你,就变成这样。” 她自然察觉了,眼波欲滴,在他颈上啮了一下,千言万语就在那含情脉脉的一瞥里。凌溯心道这是老天爷开眼了吗,他想尽办法都不能得逞的事,就因为她的一个梦,忽然要成真了。 一寸寸丈量山河,感慨峰峦叠嶂引英雄折腰。这刻把所有的乏累都忘了,他的太子妃,是老天爷送来慰藉他的,知道他政务繁重,心机用尽,只有她,才能让他明白除了宏图霸业,还有什么是人间至美。 慢慢探索,不似上次莽撞,仿佛时间沉淀,有些事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从她的眼神里,他知道自己做得很好,她每每倒吸一口气,就引发他的小得意。然后心照不宣,相视而笑,他想这次总不至于被踹下床了吧,太子妃娘子看上去心情不错,这次能主动来东宫找他,也确实情到浓时,像她说的那样,小别胜新婚了。 只是上次不曾攻克的难题,这次免不了还要再来一次。他看见她额头沁出汗来,心疼地说:“你想打我吗?要是想,就别忍着,我挨得了打。” 居上把唇咬得猩红,“我不打你。我那日偷偷和柴嬷嬷打听,柴嬷嬷说,头一次就是这样,倘或不疼,是因为男子微毫,譬如一根针。” 凌溯立刻便找回了自信,果然教习嬷嬷,懂的就是多。但也不敢随意孟浪,温存道:“那我轻一些,你放心。” 所谓的轻一些,大概就是将痛苦无限放大吧!居上开始怀疑,这是条什么通天的路,为什么总也走不到头,他每走一步,自己就被劈开几分。 泪眼婆娑地问:“好了吗?” 凌溯说没有,其实他也不好受,汗水氤氲了眉眼,看她都是重影的。找到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咬牙道:“与其这样……长痛不如短痛吧!” 居上才明白他上次说的半成,居然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半成。 咬咬牙,她说好,壮士断腕不外乎如是。 但她后来知道自己错了,这根本不是长痛短痛的问题,这一刻仿佛灵魂被洞穿,她悔恨不已,“我以后再也不拿你捂手了。” 回想当时的满意,才知道捂手时的合适并不值得欢喜,放到别处是真灾难。 凌溯忍得牙关发酸,那晚在她手中死去活来,也不值一提了。今日总算大功告成,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功,比当初攻进长安还难。 她很委屈,他知道,小心翼翼替她擦了泪,他轻声道:“好了……娘子,你真了不起。” 居上疼得一脑门子汗,“真的?” 他说真的,引过她的手查看,这距离,足够让她感动了。 至于接下来的事,心里还是有底的,虽然痛不欲生,但渐渐地,也有苦后回甘的趣致。 弓要拉满,用力越大,箭矢便去得越远。就在弦将断时,她听见他幽微的叹息,居上算了算时间,愉快地告诉他:“郎君,这回好像有一炷香呢。” 凌溯的脑子混沌,已经分辨不清时间了,什么一炷香还是半炷香,他也不在乎了,只要往后每次都像这次一样,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良久,他才支起身来看她,她脸上有红晕,一双眼睛像清水擦拭过般晶亮。他掬着她,亲了又亲,居上勉强夺出嘴来问:“我刚才是不是叫出声了?你说会不会被人听见?” 他茫然看她,忽然笑起来,“管他们听没听见,你想叫就叫,为夫爱听。” 她一定不知道,这是对他最直接的褒奖,他终于不再像上次那样,被她摔在一旁了。 紧紧抱住怀里的人,二十五岁的男子,感动得不成人形,心里甚至有些骄傲,再也没有人敢嘲笑他了,他也是过来人,也懂得此间玄妙了。而他的太子妃呢,对他来说是救苦救难的菩萨,真的,他以前进庙拜佛,都没有这样虔诚过…… 说起进庙拜佛,才觉得一切冥冥中早有定数,“你还记得秋狩那次,我们俩去打雉鸡吗?我给你找水,进了一间送子观音庙。” 居上想起那些贡品,气馁地说:“就是被乞丐追得满地跑那次嘛。”反正是不怎么愉快的一段经历。 凌溯却并不在意,言之凿凿道:“等朝中局势稳定了,我打算派人重修那座观音庙,我还要十倍百倍还愿,多谢观音菩萨成全我。” 居上讶然,“难道你早就打我主意了,还装得那样清清白白的嘴脸?” 凌溯支吾起来:“我只是顺便求了求,想早生贵子罢了……” 所以表面多一本正经的男子,脑子里不时也会装着些龌龌龊龊的念头。遥想当时,他们俩连手都不曾正式牵过,他就已经想到生孩子的事了,亏她一直以为他缺根筋,其实他是扮猪吃老虎,暗里比谁都精明。 捶他一下,捶得他咳嗽了两声,他说:“娘子力气好大。” 居上白了他一眼,感慨道:“我如今是英雄气短了,不知是不是有些体虚啊,你瞧我这手……”探出被窝凌空支在那里,肉眼可见地不住颤抖。 凌溯默默探出了他的腿,汗毛林立,小腿肚打颤。他说:“我比你抖得更厉害,这就是半成和大功告成的区别。” 所以没有一场胜利是白来的,居上累得掀不起眼皮了,半阖上眼道:“睡一会儿吧,申时你还要见人呢。” 可凌溯却精神奕奕,试探道:“时候不多了,刚睡着就要起来,反倒头昏脑涨。还是不睡了吧,我想……” 说着又贴上来,大有食髓知味的意思。 风月狩 第75节 居上推开了他的脸,“自重!折腾了这半日,不累么,怎么还来?” 凌溯有点失望,但也并不觉得难堪,床笫间求欢被拒是常事,十次中就算一次能得逞,也是十分令人愉悦的了。 罢了,抱着好生休息一会儿吧,他喃喃问:“你今日怎么想通了?” 居上闭着眼道:“我前几日去见阿娘,她话里话外督促我,我随口说和郎君恩爱非常,海口都夸下了,总不能让她等太久吧!再说有个孩子挺好的,养到两三岁大的时候,穿上袍服,束着蹀躞带,手执木剑,威风凛凛……” 他迟疑地问:“要是个女孩呢?” 居上说:“女孩就像我一样,热情漂亮,敢作敢当。不过我希望生个像你一样的孩子,看他一点点长大,很好玩。” 凌溯从这场谈话里找到了无限的快慰,“看来娘子对我十分满意啊。” 居上实在困,脑子已经运转不动了,含含糊糊道:“你这辈子就这样了,我想养个比你体贴,比你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然后凌溯便郁塞得不说话了,这个人,甜言蜜语起来也不忘扎刀。不过总的来说,她还是可爱的,他搂着她,爱不释手,看一看再亲一亲,时间转眼便过去了。 及到该起身的时候,悄悄从内寝退出来,示意殿内侍奉的人,不许吵醒娘子,自己收拾停当去了崇文殿,接见羽林卫郎将。 大历朝的羽林卫,原属北衙禁军,新朝建立之后,将这支军队抽调出来,用以拱卫京畿,环守长安周边的军事要冲。羽林卫现任郎将姓元,算是凌溯的表舅。虽然差着辈,但年纪相仿,早前曾一起并肩攻打过怀远,情分自然非同一般。 元亨进来,先叉手行了礼,身上甲胄俨然,一拱手便琅琅作响。 凌溯说免礼,“近来太忙,一直想见你,却抽不出空来。如今京畿内外军务整顿,正好邀你进宫,你一来,有人便要着急了,就算坐着喝杯茶,也够把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元亨心领神会,“殿下说的可是‘那人’?近来城外厢军屡屡变动,不会与他有关吧?不过殿下放心,有臣在,保管外面飞不进一只苍蝇。” 有了这句话,一切就有根底了,凌溯笑了笑,“陛下抱恙,总之莫让陛下烦忧就是了。” 他们坐在殿内说话,消息很快就传进了大明宫。 蓬莱殿内的贵妃得知后,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追问前来报信的内侍:“元亨在东宫逗留了多久?究竟说了些什么,你听明白了吗?” 内侍弓着腰道:“回禀贵妃娘子,殿内只有太子殿下与元亨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小人不得而知。不过元亨在东宫内停留了有半个时辰,小人远远看,元亨像是献上了一张图,殿下与之商讨良久,想是在安排城外布兵吧!” 贵妃脸色愈发苍白了,喃喃说:“三郎的亲军驻扎在商州,太子联合了元家人,到底要做什么……” 越想越心惊,陛下的病一直不见好,息朝也将近十来日了。这段时间一直是太子在处理朝政,如今已经把手伸到了城外布防上,这样下去,三郎的处境更是岌岌可危了。 她在殿内急得团团转,一面派人给三郎传话,自己定了定神,还是要去见一见圣上。 只是圣上病在两仪殿,后来没再挪过地方,两仪殿离神龙殿又近,自己这一去还得小心行事,不能被皇后发现。 于是着人先去打探,听说皇后去灵符应圣院为圣上祈福了,自己正好可以趁这个空档跑一趟。 待进了殿门,首先便哭起来,扑倒在圣上榻前抽泣不止:“妾担心陛下,又惧怕皇后殿下,不敢来看望陛下。陛下不知道,您病的这几日,外面都要变天了,皇后挟天子令诸侯,称陛下病重,不准人探视,左相几次想入两仪殿,都被人拦在了宫门外。还有太子,私自调兵掌控京畿内外,今日又召见了元家军……陛下就不怕吗,太子恐有不臣之心啊,若真如此,一心拥戴阿耶的三郎怎么办?那孩子心思纯良,只知守着龙武军坐困愁城,倘或太子与二郎联合起来欲取陛下而代之,区区一个三郎,如何是他们的对手,陛下想过没有!” 圣上的病症缠绵,总也不见好,这几日头虽不疼了,晕却晕得厉害。 他听见贵妃的哭诉,睁开眼,只一瞬就天旋地转,眼前金花乱窜。勉强支撑住,才渐渐适应,颇为乏累地说:“你如何又大惊小怪起来?怎么就到了这样地步了?” 贵妃哭得梨花带雨,扒着圣上胳膊道:“怎么不到这样地步?太子自恃功高,早就不将父皇放在眼里了,您如今是出不了两仪殿,要是愿意上外面去看看,就知道朝纲被他独揽,连禁军都有半数在他掌握之中,陛下难道不心惊吗?当初南攻,太子声望就奇高,若不是还有忌惮,未必没有称帝的心。现在屈居父皇之下,早就不耐烦了,陛下要是再不防备,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退位做太上皇了。” 这话说得圣上惶惶,虽然太子的秉性他知道,但人在权势中浸泡得太久,野心也会随之被滋养。自己呢,好不容易创下这万世基业,从未想过退位让贤。先前百般提防,扶植裴氏抗衡元氏,如果自己不病这一场,父子间大可打一场拉锯战。 但如今自己身体不济,有心也无力,虽说手上大权足够彻底镇压太子,但太子若是倒下,这江山由谁来承继?是那个莽撞的二郎,还是有勇无谋的三郎? 第78章 还是娘子心疼我。 圣上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其实他心中最得意的儿子,还是大郎,不过老父也有私心, 对过于出色的儿子, 也会存着几分忌惮。江山将来势必由他传承, 自己不过想在这皇位上多坐两年罢了, 现在这病症,没完没了纠缠了两三年,近来尤胜从前。他焦躁起来, 焦躁过后就是巨大的灰心和自弃。有时候恨不得凿开这脑袋,看看到底是什么在作怪,让他如此痛不欲生。 贵妃还在哭, 哭得让他恍惚看见了她日后哭灵的卖力。圣上调开了视线,只道:“你不要胡思乱想, 太子办事极有分寸, 断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贵妃大感气恼,“陛下, 他都在联合元氏了, 您还不明白吗?” 圣上道:“元氏是他外家, 与元氏有来往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吗, 到了你嘴里,怎么像天塌了一般。” 贵妃失望透顶, 忽然觉得圣上的斗志都消磨殆尽了, 现在就像个垂死之人般随波逐流, 甚至有了苟且偷生的意思。 她缓缓站起身来, 悲伤道:“陛下躺在两仪殿, 您是太子的父亲, 他忌惮人言可畏不会将您怎么样,但三郎呢,太子若是调转枪头对付他,三郎又该如何应对?三郎可都是为了阿耶啊,陛下难道一点都不心疼三郎吗?” 陛下见她说风就是雨,也有些不耐烦了,“那你想让朕怎么样?难道还能杀了大郎不成?朕抱恙,由他监国在情理之中,这样如临大敌是做什么?”说罢厌恶地蹙眉,“好了,快回蓬莱殿去吧,天寒地冻的,别乱跑。还有东宫的事,切勿再命人暗中窥探了,当个逍遥闲人,比现在这样坐卧不安要强。” 他说完,就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她了,贵妃忽然意识到,自己侍奉了二十多年的人,其实从来深藏不露,自己不曾看穿过他。 他的宠爱,是有前提的,越是拔高裴氏的地位,前朝与后苑就越平衡。他依靠元氏发家,但事成之后又不愿意承认,连同那带着一半元氏血统的太子他也暗暗防备,可说是既忘恩又自私。 他抬举三郎,让他处处与太子较劲,果真要他这做父亲的做决断时,他又袖手旁观,不顾三郎的死活,实在让人心寒。今日看他,脸上笼着一层黄气,不知还能支撑多久,万一太子果真继位,那三郎还有好果子吃吗? 贵妃忧心忡忡回到蓬莱殿,人在坐榻上坐得太久,腿脚冰凉,炭盆里的火光却熏红了她的脸。 想起自己前几日受皇后的毒打,如鲠在喉,那时三郎搀扶她回来,路上咬牙切齿对他说:“阿娘放心,我早晚杀了元氏,给阿娘出气。” 有些人的命就是硬,五百人守城居然还能全身而退,若是等到陛下驾崩,太子继位,元皇后到时候就是太后,要想报仇,恐怕更是遥遥无期了。 贵妃心下焦急,慢慢揪紧了膝上襦裙。这段时间暗潮汹涌,她人在宫中,心却始终悬着,预感终有一日会出大事。自己在圣上面前曲意逢迎多年,就是为了讨得他欢心,将三郎扶上马。现在圣上病得没了钢火,病成了睁眼瞎,一切终究还是得自己绸缪。 终于在傍晚时分,等来了三郎身边近侍,说两日之后各宫门禁军换岗,嘉福门和通训门上都会换成南衙禁军,届时打算有所动作。凌溯如今势力太大,若是硬拼,恐怕没有胜算,倒不如瓮中捉鳖,先砍下凌溯的脑袋,另一路人马包围雍王府,一举将凌洄斩杀,大功便告成了。 贵妃听了计划,浑身不由颤抖起来,慌忙问:“这件事可与左相商议过?” 近侍呵了呵腰,“大王说事急从权,来不及商议。” 但贵妃知道,凌冽脾气急躁,裴直又瞻前顾后,主张缓兵之计,因此凌冽大事上不再与他商量,是怕裴直一套歪理邪说,动摇军心。 然而这样仓促起事,果真靠得住吗?贵妃胆战心惊地问:“大王有万全之策吗?” 近侍前来回禀的目的就是要让贵妃放心,遂道有,“大王府中有七十二幕僚,自会替大王周全。不过大王亦命臣带话给娘子,富贵险中求,坐等下去恐怕等不来加官进爵,等来的是铡刀。与其受人拿捏,不如先发制人,外面已经安排妥当了,请贵妃娘子安心,只管等着大王的捷报就是了。” 贵妃其人,空有野心,但沉不住气。近侍走后,她又惶惑不安起来,想了半晌,还是招来心腹谒者,让他往左仆射府上跑了一趟。 裴直得知这个消息,吓得魂儿都快飞了,喃喃道:“这没脑子的混账,小命不想要了。他死自去死,还要坑害裴家全族为他陪葬,苍天啊,这可如何是好!” 其实他这舅父,当得可说没有半分尊严,凌冽的倨傲不分亲疏,就算你是至亲,他也照样不放在眼里。裴家呢,确实算不上鼎盛门户,裴直走到今日,四分靠才干,六分靠运气,在凌冽眼中,没有他母亲,就没有这舅舅的高官厚禄。 一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人,连外甥也不将他放在眼里,上次利用高存意那事失败后,凌冽就彻底与他划清了界限,甚至话里话外颇有怨怪他的意思,说他优柔寡断,堪比凌溯。 凌溯优柔寡断吗?裴直觉得他简直是疯了,听见圣上借机的一句打压,他居然信以为真了,全忘了当初沙场上的凌溯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他倒是当机立断了,想出来的办法就是攻入东宫,围剿雍王府吗? 疯了……疯了……这事根本不能成。他疯魔不要紧,裴家全族怎么办?男的充军女的入教坊,一辈子为奴为娼吗? 裴直倒退两步,一下子瘫坐在坐榻上,十二月的天,浑身水里捞出来一般,冷汗顺着鬓角往下直流。 家使在一旁切切劝导:“阿郎,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等闲不能含糊啊。上回那事,太子虽不曾追究,但心里未必不记恨阿郎。这次闹出这么大的祸端来,受牵连是必定的,就看阿郎觉得值不值了。” 这还有什么值不值的,谁会拿全家性命陪他们母子发疯!裴直活到这把年纪,上有老下有小,早过了意气用事的阶段,也看明白了,就算凌冽将来有大出息,未必会念他这个舅舅的好。眼下又要发癫,连累整个母族,自己断乎不能装聋作哑了,须知这样大山压下来,姓裴的一个也逃不掉。 家使观他神色,试探道:“阿郎,可要去商王府上一趟,再劝劝王爷,三思而后行?” 裴直慢慢摇头,“他根本没打算与我商谈这事,我贸然去找他,于事无补不说,兴许还会招来他几句恶言。” 家使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既如此,小人去预备马车,郎主可要现在入东宫一趟?” 裴直仍是摇头,“太过张扬了,还是再等等,等明日去了政事堂,再说这件事吧。” 这一晚可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二更便披着衣裳坐了起来。 床上的夫人察觉了,支起身问:“这是怎么了?眼巴巴等天亮吗?” 他不耐烦应她,只道:“你睡你的,别管我。” 好不容易熬到五更,头重脚轻地起身换衣裳洗漱,等着开市鼓一敲响,便策马直奔宫门。 这段时间不上朝,但臣僚们仍聚在东西朝堂上奏禀政事,待秘书省收集了奏疏,再分轻重缓急,分别发往东宫与政事堂。 裴直手里捏着户部官员的任免奏疏,在门前徘徊了好久,惹得中书令等侧目不已。 还是辛道昭一针见血,好奇地问:“裴相,你要下蛋吗?门前都快被你踩出窝来了。” 裴直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发狠捏了捏手中奏疏,抬腿迈出了政事堂。 一路往北,穿过承天门,直入东宫。彼时凌溯正与太子宾客议政,见他进来,议题也暂缓了,裴直叉手行了一礼,“殿下,臣有要事,单独奏请殿下。” 凌溯道好,略抬一下手指,遣退了殿上的人。 他不计前嫌,仍旧客气地比手,“左相请坐。” 裴直没有坐,忽地单膝跪了下来,“殿下,臣有机密,冒死向殿下谏言。” 凌溯一看便知道了大概,探手虚扶了一把,和声道:“左相言重了,有什么话只管说吧,不必如此。” 裴直直起身,却是满脸忧思,拱手道:“昨日宫中贵妃忽然差人向臣传话,告知了臣一桩惊天秘闻,商王欲于明夜子时,趁两衙禁军轮换时发起突袭,杀入东宫。臣听后,惊得一夜未睡,虽说贵妃是臣胞妹,商王是臣外甥,但臣更是大历忠臣,不敢与之同流合污。我与殿下,或说与辛相,政见上多有不合,这也只是个人思辨难调,无伤大雅。但这等谋逆之事,臣实不敢参与,得知消息后立时便想来回禀殿下,也请殿下防备,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番话说完,他如释重负,反正已经到了这样地步,就算事后太子罢免了他的官职,也比全家入罪要强。 若说实话,他当然盼着凌冽能登顶,到时候振一振裴家的门庭,也与那些百年望族论一论长短。但如今看来,凌冽实在过于鲁莽,羽翼未丰便想飞,到最后无非摔个粉身碎骨,自己却不敢陪他冒这个险。 现在投诚,但愿还来得及。 他小心翼翼查看太子神情,见他眉目间竟没有半丝忧虑,仿佛一切早有预料似的,心下愈发庆幸自己做得对了。 凌溯呢,听了他的话,慢慢颔首,“左相护持正统,有大义灭亲的决心,令孤很是敬佩。不瞒左相,三郎不服孤这阿兄,孤由来知道,但没想到他竟对孤有如此深的成见。至亲手足,一定要闹得你死我活才甘心吗?孤实在不明白,儿时的情义去了哪里,战场上同生共死的情义又去了哪里。” 若要论这个,裴直也心虚得很,总不能说权势诱人,换了谁都会心动吧!只得掖着手,唯唯诺诺道是,再三祈求殿下宽宥,顺便表明立场。 凌溯说:“左相的心意孤已知悉了,放心,孤不搞连坐那一套,左相大可放心。但此次变故事关重大,孤这里自有应对,不希望打草惊蛇,左相明白孤的意思吧?” 裴直连连道是,他自然对太子的计划心领神会。凌冽糊涂,正好犯在他手里,他不想这样的大好时机因走漏风声而断送,就让凌冽以为他不知情,到时候请君入瓮,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凌溯温煦地笑了笑,“左相回去吧,别看我这东宫铁桶一样,其实也有他们安插的眼线,要是被一状告到贵妃那里,左相就里外不是人了。” 裴直心下颤了颤,暗道他其实什么都知道,这样不动声色按捺到今日,确实深谙储君的韬光养晦之道。 拱手长揖,他叹息着退出了崇政殿,接下来三郎会如何,不得而知,裴家会何去何从,也不得而知,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这厢凌溯独自在殿内坐了好久,虽然早就知道凌冽有夺嫡的野心,但没想到,自己一步一步引领,他果然就急不可待了。 但凡还顾念一点兄弟之谊,就不应该这样。大历建朝不过半年罢了,半年是鬼是人就现了原形,实在可惜。 所以阿娘有先见之明,那日打过贵妃后同他说,自己这几板子是个引子,凌冽母子沉不住气,要想报仇,必定近在眼前。结果说中了,前后不到半个月,鱼就上钩了。凌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既然骨肉相残避无可避,那就坦然面对吧。 起身,披上斗篷驾马回行辕,一入后苑便见居上正在窗前做针线,低着头,露出白皙修长的一段颈项。他静静站在那里看她,只要她在,就觉得岁月静好,这浑浊的尘世中,至少还有人心值得期待。 恰好她抬起头来,隔着院中洒落的细雪看见他,没有如他设想的那样,嘴里叫着郎君,快步起来迎接他,只是“喂”了一声,“傻站在那里做什么?你不冷啊?” 唉,反正要她温柔小意是没指望了,但就是那一声“喂”里,也能品砸出深深的关切。 他扬起笑脸,快步进了西院,看她手里正盘弄布料,好奇道:“这么早就做孩子的小衣吗?何必自己动手,交给内仆局就是了。” 居上啧了一声,“你究竟是什么眼神,这哪是什么小衣,是你的护膝啊。”边引线边道,“我上回见你的护膝都磨坏了,所以大发慈悲再给你做一双,用到明年立春应当没问题。” 他听后甚是感激,上前抱住了她,“还是娘子心疼我。” 风月狩 第76节 居上却偏着脑袋感慨起来,“想当初,我是何等桀骜不驯的女郎啊,没想到如今竟沦落得为你做针线,真是时也运也。” 他讨乖地说:“当年我也是横刀立马,杀尽敌寇的将军,如今还不是时刻惦念着你,一有风吹草动,第一个就想到你。” 两人交换了下眼色,大有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不过现在不是做针线的时候,凌溯示意内外侍立的人退下,取了她手里护膝放在一旁,正色道:“我有件事要与你说,这两日你先回待贤坊去,我会暗中派人戍守整个坊院,等风声过了,你再回来。” 居上见他满脸肃穆,立刻便察觉出了异样,“出什么事了吗?平时我要回去,你别别扭扭死都不答应,这次怎么主动提出了?”还有派兵戍守,这分明是要打仗啊,绝不是他要抽空纳妾这么简单。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怎么了,快说,别让我猜。” 凌溯这才老实招供,“三郎要夜袭东宫,恐怕也不会放过行辕。你在这里不安全,不如回家去,也好有个照应。” 居上一听,顿时直起了身子,“回家就安全吗,我怎么觉得和你在一起才最安全?我不回待贤坊,我要跟着你,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不用劝我,就这么决定了。” 凌溯无可奈何,“这不是儿戏,你同我在一起有危险。” 居上道:“那更要在一起了,我要与郎君同甘共苦。再说你会让自己有危险吗?” 凌溯想了想,这倒是,“重任在身,不敢涉险。” 所以说啊,这么好的机会不能错过。想当初皇后守城,将来在史记上必定是辉煌的一笔,自己呢,患难时对太子不离不弃,好歹也能吹一辈子,这个时候躲到娘家去,岂不是傻吗。 再说留眼前这人独自面对,她也不放心,自己习学了那么多年的骑射,从来派不上用场,现在凌三郎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作为太子妃,她有责任保护太子殿下。 想到这里,她霍地蹦下坐榻,到里间转了一圈,手持一把宝剑走出来,“噌”地一声抽出剑锋,寒光四溢下抖了抖,“看,我的呼雷亮不亮?宝剑束之高阁多年,这次轮到它出山了,看我把那些反贼杀个片甲不留。” 原本那么严肃的事,结果到了她嘴里,无端变得可笑起来,果然是非一般的女郎啊,自有男儿般壮烈的胸襟。 他抬指在剑身上弹了一下,弹得银光颤抖,弹出绵长的嗡鸣,他说:“好剑!不过你带剑来行辕做什么?我以前居然没发现,是为了防备我吗?” 居上心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重要的是当下,“反正就这么说定了,我一身武艺,必须留在东宫,与你并肩作战。” 凌溯想了想道:“你可以进宫,但不要留在东宫,去阿娘那里吧,替我照应阿娘。” 居上有点不舍,“可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他的目光立刻软化了,接过剑放在一旁,把她抱进怀里温声劝慰:“东宫离神龙殿很近,若是东宫失守,神龙殿也就岌岌可危了。你替我护着阿娘,这可是好大的功勋,你不想挣吗?” 果然一张床上睡过的人,一眼就看出了她一腔孤勇的出处。 居上豪情万丈,“也好,阿娘是要护着,护着阿娘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可说完又不舍地看向他,“那你呢?你会平平安安的吧?” 他说会,“其实我们筹备这日,已经筹备了很久,知道最后免不了有一场风波,早日来了早日安心。等除掉这后顾之忧,咱们就能安稳过日子了,你也不用担惊受怕,只管好生当你的太子妃就行。” 居上舒了口气,咬牙说好,当即收拾起来,随他进了东宫。如常在丽正殿坐卧,等到傍晚时分,把剑装进琴匣,一同带进了神龙殿。 彼时皇后在殿内坐着,见儿媳进门,和煦地问:“大郎让你来的吗?” 居上说是,拍了拍胸口,“阿娘放心,儿守着阿娘。” 皇后笑起来,点头说好。起身慢慢踱到殿前的平台上,眺望大明宫方向,那目光悠远锐利,如鹰隼一样,喃喃道:“不知贵妃在做什么,大概正肖想着,砍下我的脑袋吧!” 第79章 有些人,说消失就消失了。 山呼海啸, 杀声四起,太极宫以东的一大片,仿佛浸泡进了火海里。 不久前长安刚经历过的乱战, 又一次上演了, 整个城池都颤动起来, 乱糟糟、混沌沌, 和着这满天的飞雪,要把夜撕碎一般。 居上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慌忙出门东望, 嘴上虽不说什么,手脚却忍不住哆嗦起来。 皇后站在她身边,还是原来那样平静的语调, 安抚道:“别怕,北军南攻, 一路就是这样过来的, 区区一场内乱罢了,说平息便平息了。”一面又笑了笑, “这消息, 陛下大约还不知道, 咱们上两仪殿去, 告知陛下吧。” 居上望向皇后,这刻很是佩服她的镇定自若, 果真是见过大场面的啊, 东宫现在经历的一切, 在她看来不过一场儿戏。 厚重的甘露门被推开了, 皇后的裙裾拖曳过覆着薄雪的甬道, 一级级登上台阶, 走上了两仪殿前的平台。 圣上已被外面的喧嚣惊扰了,仓惶地迈出门槛,见皇后来了,骇然问:“出什么事了?东宫怎么了?” 居上行礼退到了一旁,皇后上前搀扶住他,淡声道:“没什么,三郎谋反而已。陛下别看了,小心着凉,快进去吧。” 圣上看她的眼神充满了不解和诧异,“三郎谋反而已?而已?你到底在说什么?” 皇后这才抬起眼来,“我说什么,陛下不明白吗?因为你的姑息养奸,因为你的刻意纵容,三郎今夜率兵攻入东宫,欲图剿杀长兄,这正是陛下愿意看见的,不是吗?” 圣上脸上挂着巨大的震惊,“你简直一派胡言!” 皇后听了,将手放了下来,冷笑道:“我一派胡言,事实究竟如何,陛下心里不知道吗?早前你借助四子打下江山,江山坐稳后又开始忌惮功高的长子,我不曾说错吧?你有意扶植三郎,想让他牵制大郎,可惜你那第三子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空有满腔野心,却不知如何巧妙运用手中权柄。得知陛下抱恙,怕长兄即位,仓促起事,今夜率领他的龙武军,趁着宫门禁军交接打算一举攻破东宫……这样的人,陛下将来放心把江山交给他吗?” 圣上听得呆愣在那里,喃喃说:“怎么会呢,三郎他……” 皇后漠然转过身,望向火光冲天的方向,“好在大郎从来不曾放松警惕,今夜方不至于被杀个措手不及。这几日陛下不能理政,太子监国,一直住在东宫,倘或毫无防备被乱军擒获,陛下又当如何?” 见圣上无话可说,她方又一哂,“三郎起事,只告知了裴氏,谁知那裴氏沉不住气,让人通知了左相裴直。裴直紧要关头,到底还是选择保全全家,将这件事秘奏了大郎,陛下说,你可是养虎为患,咬伤了自己啊?其实咱们是一家,就算站在众山之巅,也不能忘了骨肉亲情,大郎有多爱戴你,你应当是知道的,何故这样防备他?何故战时利用元家,战后又百般打压,我元氏若不归顺你,就不会为你打天下。” 这些话,在皇后心中存了许久,一直没有机会同他开诚布公地说。到了今日,东宫厮杀成一团,她才将憋在心里的怒火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这件事过后,不管他凌从训怎么发落,她都不在乎了,至亲至疏夫妻,不外乎如是。 圣上被她说得羞愧,但目下来不及计较那些,转头问殿中监:“城中现在是谁在戍守?” 殿中监望了望皇后,皇后道:“金吾卫替了左神策军,这个时候,二郎应当已经进宫了。” 居上焦急地东望,似乎喧哗逐渐式微,也听不见兵戈之声传来了。她问皇后:“阿娘,郎君可是平定战事了?” 皇后点了点头,“前后花了一个时辰,差不多了。”复转身对圣上道,“大郎若是连这点小麻烦都不能解决,也不配当大历太子了。眼下就问陛下,如何处置裴氏?陛下要是舍不得,我将她带来,放在两仪殿养着。” 圣上知道她在有意臊他,讪讪道:“你又何必多此一问。她伙同三郎谋反,其罪当诛……” 皇后接过圣上的话头,一声“好”,说得铿锵,“陛下不护短,我主英明。陛下尚未大安,不要在风中久站,快些进殿内歇息吧,外面的事就不要管了。”说罢转头看向居上,“太子妃,随我去蓬莱殿,捉拿裴氏这狗奴。” 居上忙应了声是,快步跟上,在圣上无奈的凝视中,婆媳俩下了台阶,往大明宫方向去了。 大明宫中的裴贵妃,此时正惶惶不可终日,催促着殿内谒者:“快去外面问问,战事究竟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殿门就被一脚踹开了,皇后提剑进来,寒声道:“不必问了,飞蛾扑火,有去无回。你怕是还在做太后梦吧?天快亮了,该醒醒了。” 居上这是第二次见到贵妃,头一次是在中秋宴上,她因深受圣上宠爱,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的存在。奔五十的人了,但容貌姣好,身材纤长,就算谎称二十出头也有人信。 但这次再见,分明憔悴了不少,想来儿子要夺嫡,对她来说也是一场豪赌,没了兴致描眉画目,看上去便平庸了许多。 一见皇后,裴贵妃立时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惊恐道:“你……你胡说!”忽然回过神来,嘴里叫着三郎,转身就要往殿门上去。可惜刚迈腿,就被皇后揪住后颈的衣裳,一把拽了回来。 “急什么,总有你们母子团聚的时候。”皇后抽出剑,剑首指向了裴贵妃面门,“贱婢,我早就知道你不安分,以前懒于和你计较,没想到你竟敢调唆你那贼子,妄图坑害太子。” 裴贵妃摔倒在地,手脚并用往后退缩,皇后的剑尖锋利,寒光闪得人心头打颤。她知道大势已去了,但往日的骄傲还在,就算语不成调,她也咬牙反击:“元稚,你不就是仗着有元家做靠山吗,陛下何尝把你放在心上。你不过是用来装点门面的物件,陛下从来不曾爱戴过你。” 居上听得心惊,慌忙望向皇后,皇后却并不生气,哂道:“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陛下倒是疼你爱你,现在你性命攸关了,他又在哪里?你活到这把年纪,到如今也没看透,把自己的幸与不幸都交付在男人身上,是最可笑的行径。” 贵妃脸色惨然,但死到临头仍不屈服,笑道:“我这一辈子,受尽陛下宠爱,纵是现在就死了,也没什么后悔。倒是你,站在城头迎敌,你引以为傲,殊不知在我看来你才是最可悲的,丈夫若果真在乎你,怎会只留五百兵力让你抗敌……” 她话尚未说完,就见皇后长剑一挥,立时血撒了满地。 贵妃睁着一双眼,人崴倒下来,至死都在望着门外,却等不来商王的捷报了。 殿内惊呼声四起,跪倒的女官们匍匐在地,吓得浑身筛糠,颤抖个不止,连居上腿里也有点发软,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虽然她嘴上强硬,叫嚣着要与凌溯同进退,但果真看见杀人,还是吓得够呛。 殿门外的内侍鱼贯而入,不声不响将贵妃的尸首抬了出去,地上的血迹,也在眨眼之间清理干净了,仿佛这蓬莱殿内,从来没有过裴贵妃这个人。 皇后转头看了居上一眼,见她惊恐,和颜悦色道:“害怕吗?是第一次看见杀人吧?” 居上点了点头。 皇后说:“别怕,当初北地守城的时候,死人堆得像山一样,我们是咬着牙,一日一日撑过来的。所以我听这贱婢那样轻描淡写地,把一场战役归为男人宠不宠爱,就知道与她没什么好说的了。一辈子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哪里知道雄鹰的志向,至死都以为那个男人爱着她,也算死得其所。” 居上听了这番话,愈发地敬佩皇后,挺着腰颤声说:“阿娘,儿这辈子谁都不服,就服阿娘。阿娘是儿的楷模,儿会永远将阿娘的话记在心上,一时都不忘。” 皇后失笑,“我不指望陛下,是因为看透了他,你对大郎,大可不必这样悲观,他是我的儿子,我知道他的秉性,绝对是个有担当的好儿郎。” 居上说是,“在行辕这么长时间,我都瞧出来了,郎君是可堪依托的男子。” 皇后颔首,一面伸手来牵她,“走,去东宫看看。” 这朔风凛冽的夜晚,虽然宫城偌大,两地相距很远,却一点不觉得乏累。只是心里焦急,总觉得这路走也走不完似的。 好不容易进了玄德门,往南望过去,熊熊火把照亮了半边天幕,东宫刚经历过血战,空气中隐约夹带着血腥气,幽幽地直望鼻子里钻。 再往前,才发现那些南衙禁军只攻破了重明门,就被潜伏在嘉德殿的八百精锐狙击在了嘉德门前的广场上。 有死伤,血流成河,这些都是寻常,亲自领兵的凌冽被生擒了,生生压着跪在积雪上,嘴里正在苦声哀求着:“阿兄,看在往日的兄弟之情上,原谅我的一时鲁莽吧!” 为求脱罪,自然要把罪责推给别人,他仓惶道:“都是我门上的宾客,是他们怂恿我,我一时糊涂才闯下这弥天大祸……” 一旁支着长刀而立的凌洄,脸色阴沉得阎罗一样,对他的软骨头很是鄙夷。 凌溯蹙眉看着他,半晌叹道:“三郎,以往你闯祸,大家尚可以包涵,但这次,你未免太猖狂了,若是这次让你成了事,你会留我一命吗?” 会吗?自然是不会的。 凌冽知道答案,因此愈发恐慌,正央告无门的时候,忽然见皇后出现了,先是一愣,复嚎哭起来,“阿娘,儿错了,请娘替儿求情,求阿兄饶了儿这次吧,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可皇后丝毫不为所动,漠然告诉他:“你母亲已经被我杀了,你还要向我求饶吗?” 凌冽怔住了,似乎消化不了这个消息。待回过神来,他血红着眼蹦起来,撕心裂肺地大喊:“元氏,我杀了你……” 结果话音刚落,便见凌洄横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只是轻轻一抹,前一刻还怒发冲冠的人,这刻忽然定住了身形,然后眼中的光逐渐熄灭,轰然倒下了。 鲜红的血,顺着砖缝向前蔓延流淌,凌溯调开了视线,回身向居上伸出手,“吓坏了吧?” 居上偎到他身边,手里的剑半点没派上用场,但依旧紧握不放。 他这样问,她摇了摇头。人总是利己的,虽然凌冽母子下场凄惨,但没有了他们,凌溯才能高枕无忧,因此场面虽然血腥,她也不觉得有任何不适,甚至隐约感到畅快,终于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事情都已尘埃落定,剩下的就是家事了,遂命人打扫战场,凌溯兄弟并皇后和居上一同前往两仪殿,面见圣上。 圣上心里,总是隐约期盼着能留凌冽性命,见他们进来,强撑着病体走出了内寝,一脸期待地望着堂上众人。 凌溯率先跪了下来,“阿耶受惊了,内乱已平,请阿耶放心。” 但圣上要听的不是这个,只是碍于大义,不得不颔首,顿了顿又追问:“三郎呢?你们是如何发落他的?” 堂上无人回答,还是凌洄,跪地拱起了手,坦然道:“三郎已经死在儿刀下了。他发起政变,欲图颠覆朝纲在前,辱骂皇后,意欲行刺在后。儿当机立断,不让他有可乘之机,一刀结果了他。阿耶不必难过,您有我们三兄弟,将来说不定还会给我们添几个小阿弟,就不要在乎那乱臣贼子了。” 这番话令圣上气结,凌洄荒唐,他向来知道,不论说什么都可以不往心里去,但三郎被杀了,还是令他感到了灭顶的悲哀。 这头疾,好像变得更严重了,他看着眼前的一张张脸,忽然产生了陌生感,一时竟想不起来他们是谁了。只是觉得胸口堵着,堵得他喘不上气来,他倒退几步坐进圈椅里,思维混乱,头痛欲裂,好半晌才渐渐恢复了些神识,喃喃自语着:“这内乱,是朕酿成的,三郎也是被朕害死的……”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了。 凌溯见状,膝行上前抱住了父亲,心里忽地觉得愧疚,“是儿不好,儿让阿耶伤心了。” 圣上泪湿了衣襟,良久方平静下来,拍了拍凌溯的背道:“这事不怪你……我们父子五人,打下这万世基业,伤痕累累流尽了鲜血,从来不曾流过泪。如今江山在握,反倒父子生嫌,兄弟反目起来,一切都是我这当父亲的糊涂,不曾引领好你们。三郎走到今日,是朕一再纵容所致,罪魁祸首是朕,不与你相干。”言罢长舒了口气,“事已至此,没什么可说的了,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安排好三郎后事吧。” 凌溯道是,起身退到了一旁。 皇后看着圣上那伤心欲绝的样子,又追加了个消息,“裴氏也被我杀了。” 风月狩 第77节 圣上呆怔望过来,两下里打击合并到一处,其实也不过如此,慢慢点头,“杀了就杀了吧,收拾干净……也好。” 所以这就是男人啊,皇后心下凉笑,平日千般宠爱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滋养了歪门邪道的野心,无端引出一场祸事来罢了。 动荡的一夜就这样过去了,天亮之前一切收拾停当,风过无痕般,有些人,说消失就消失了。 第二日太子照样理政,镇军大将军面色晦暗地求见,进门便单膝跪地,叉手道:“殿下,臣……臣实不知……” 凌溯起身,将他搀扶起来,“大将军不必如此,这事与大将军无尤。” 镇军大将军再三谢过了,方叹道:“商王咎由自取,却害苦了小女,孩子听说这个消息,人如疯魔了一般,臣如今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总之,臣谢过殿下不罪之恩,这场变故于臣全家来说,实在是无妄之灾……”边说边摇头,大有悔不当初的意思。 凌溯自然也不会去安慰,若不是攀了这样一门亲,或许凌冽的胆子不至于这么大。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太多机缘巧合促成了整件事,去怨怪谁,为时都晚了。 不过这场风波,也换来了朝堂上久违的平静,议政时候再也不是各说各的,满朝文武至少开始向着一个好的方向努力了。 几日之后,圣上又召见了他,父子之间难得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圣上指了指一旁的坐榻让他坐下,抚着凭几道:“朕的头疾,半点不见好转,如今每日有一半时间都在疼,疼久了,人木木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昨日与你阿娘商谈,这些年南征北战,着实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倒不如趁着这个时候放手,我与你阿娘去东都躲清闲,把这朝政彻底交予你打理。” 凌溯却摇头,“阿耶还是留在朝中吧,儿有许多不能决断的地方,还需阿耶提点。有阿耶在,儿心中就安稳,办事也敢放开手脚。” 圣上长吁了口气,“朕离朝将近一个月了,这一个月你监国,没有什么疏漏之处,朕很欣慰。其实这病症朕也知道,恐怕是好不了了,对政务实在力不从心,仍在其位,反倒限制了你。” 若是换成以前,这番话必定是存着试探之心,但如今日暮西山,确实发自肺腑,那双浑浊的眼睛望向凌溯,大有交付江山的决心。 凌溯沉默下来,斟酌良久却未答应,“阿耶在一日,儿便一日为阿耶监国。况且就要过年了,儿的婚期也近了,儿愿阿耶阿娘都在长安,新妇拜见舅姑时,也好有个着落。” 圣上听了,这才想起来,“哦”了声道:“对,你要成婚了,朕怎么把这件事忘了。” 凌溯说是,和声道:“有爷娘在,儿才觉得自己是孩子,还能纵情几日。这段时日因政事冷落了太子妃,儿想趁着过年,好生陪陪她。” 圣上脸上浮起了一点笑意,目光悠悠望向外面长天,“朕还记得,少时与你阿娘在一起,每年过年必要抽出空来陪她采买……后日就是除夕了,领着太子妃逛逛东西市吧,也让她高兴高兴。” 凌溯道是,正想提及安排圣上登楼观灯的事,不知城中谁家那么性急,率先放起了炮竹。 “砰”地一声,蹦到半空中,“啪”地一声,炸成了两截。然后空气里泛起硫磺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飘进太极宫中来。 第80章 郎君中用! 过年了, 过年了,新朝建立的第一个春节,万象更新, 朝政平稳,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居上住在行辕的日子也暂告了一段落, 自今日起, 就要回家待嫁了。 咚咚鼓一敲响,全家都起床了,除夕起开始元正日休沐, 朝中放了七日长假,供文武大臣们欢度佳节。 府邸内外装点起来,上年雨水多, 白墙有好几处泛起了霉点,几位阿兄穿戴整齐, 将祠堂内外重又粉刷了一遍。女眷们则擦洗烛台香炉等, 把细碎的事务处理好,再去灶房帮着做糕点茶食, 以便晚间上供所用。 一大家人聚在一起说笑, 居上最喜欢这样的日子, 虽是世家大族, 但全家没有嫌隙,到了过节的时候同进同出, 异常热闹。 三婶接到了远在营州的三叔来信, 信上说向全家问好, 细数了自己这一年在营州经历的种种。 杨夫人道:“小郎一个人在外, 怪可怜的, 等下年你也过去吧, 到时候九郎的婚事八成已经办好了,夫妇俩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顾夫人其实是难离长安的,“营州的水土我不服,上回去了半年,险些要了我的命,喝那水都发涩,没有长安的水养人,我可不去。” 李夫人失笑,“难怪小郎上次回来,脸都糙了,看着比他二兄还老。” 顾夫人对未来还是很有打算的,笑着说:“且再等几年吧,把底下人带出来了,再奏请朝廷调回京畿,到那时候全家在一起,那才像个家呢。” 李夫人闻言,又想起了那个唯一不在家的孩子,叹道:“五郎现在不知人在哪里,就要过年了,背井离乡的,也不报个平安回来。” 这里正惆怅,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回禀,说太子殿下来了。居上出去看,见家令命人搬了好些起坐用具进来,当即纳罕地问:“这是干什么?搬家呐?” 凌溯脸上一派淡然,负着手道:“行辕那里空出来,打算让人修建蓄水的池子,预备以后孩子凫水用。我也放了年假,这几日搬到贵府上来住,方便见你。” 居上扯了下嘴角,“谁答应让你住进来了?” 他正愁不知怎么应对,恰好看见杨夫人出来,忙叫了声“阿娘”,“我想在家住几日,娘子不让,请阿娘发句话,容我住下吧。” 这样的贵婿,还有往外推的道理吗,杨夫人忙道:“住下吧,只是家里随常,怕慢待了郎子。” 凌溯道:“随常就好,都是一家人,千万不要见外。” 他又去巴结岳母去了,居上没办法,只得指派人把东西运进院子。 凌溯这厢刚说定,就见凌洄从门上进来,神神秘秘将他牵到了一旁,压声道:“阿兄,我和你搭伙住两日吧,我也想热闹热闹。” 凌溯当然不答应,“搭什么伙,两个大男人住在一起,不方便。” 凌洄道:“以往行军,我们住一个大帐,也没见你不方便啊。” 凌溯发现这兄弟脑子不太好使,咂嘴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能一样吗!” 凌洄惨然道:“那怎么办,我也想住这里。” 凌溯觉得他太着急了,“你们才刚定亲而已……你这人,思想真是龌龊,还想一步登天?” 凌洄道:“阿娘这事办得不地道,为什么你们要设行辕,婚前同住一处,我却不能?”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凌溯道:“阿耶和阿娘觉得我难相处,有意让我们多多往来,增进感情。” 凌洄讶然道:“我就好相处吗?三娘见了我,到现在还像见了鬼似的,我也需要先设行辕,增进感情。” “你不同。”凌溯道,“这门婚事是你自己求来的,阿娘不信你不好相处。” 凌洄无计可施,大觉失望,正好看见居安探头探脑朝这里张望,他大吼一声:“三娘!”吼得居安一蹦三尺高,淋了雨的蟾蜍一样。 凌溯看着这兄弟,简直不知道应当怎么引导他。虽说自己当初也不解风情,但还不至于像他这样。 长兄挑剔地盯着他,凌洄也察觉不妥了,重又换了个相对温和的语气,对居安道:“我眼睛疼,快替我看看。” 居安凑过来,未婚夫的长相一直让她很敬畏,连查看都查看得战战兢兢。但见他上眼睑有些红肿,她笃定地说:“你长针眼了,是不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凌洄想了想,说没有,“可能因为这两日挑灯夜读,睡得太少。”复又问,“那现在怎么办?” 居安说:“我给你斩影子吧。” 作为北地来的酋豪,完全听不懂斩影子是什么东西,居安便仔细告诉他,“就是靠墙站在日光下,两手平摊,我拿刀在你中指的指尖前端划一刀,把你的影子留在墙上,针眼也就跟着一块儿留下了。” 凌洄心下打鼓,怀疑地问居安:“你替我斩吗?” 居安点头,“这个我在行,以前阿姐长针眼,也是我亲自动手。” 好吧,也算增进彼此感情的一项举措。 于是高大的凌洄摊平双手,挨紧墙根站着,垂眼看举刀的居安,心头一阵发紧。 站在一边旁观的居上,对他报以同情的凝望,“三娘这人办事,不太靠谱。” 话音方落,听见凌洄一声惨叫,再一细看,是居安偏移了准头,割在他爪尖上了。 居上露出果不其然的神情,对凌溯耸了耸肩,“你看,我就说吧!”因为深有体会,才会这么笃定。 居安一惊,吓得扔了手里的刀,赶紧掏出手绢替凌洄缠上,怯懦地、眼泪巴巴地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下次我一定瞄准,不会再砍错了。” 坏脾气的凌洄,这次倒没有勃然大怒,他甚至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哭的,遂道:“今日可是除夕,你哭什么?流点血而已,本王又不是没流过。”说着卷起袖子,粗鲁地在居安脸上擦了两下,擦得居安脸上一片潮红。 作为过来人的凌溯看了,实在挑剔莫名,“男子果然不能在军中待太久,他怎么如此不知轻重,你看把三娘的脸擦的!” 两个人交头接耳,啧啧唏嘘,忽然听见门上传来热闹的招呼,回身看,是独孤仪领着家仆送节礼来了。 相较凌洄和居安那一对,独孤仪和居幽则要正常得多,正是情浓的未婚夫妻,连对视一眼都透着甜腻。他们温和地交谈,含蓄地微笑,是那种文人式的,透肌透骨的相处之道,和其他人的鸡飞狗跳不一样。 居上看得心生羡慕,“彭城郡王也在军中多年,你看人家……”复鄙夷地上下打量他,“再看看你。” 凌溯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我现在不是很有长进吗,也能与独孤仪论个高下。” 居上摇摇头,努力了半年才勉强赶上人家,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是命大,才保证相处的过程中没有被他气死。 不过新的一年就要来了,不能想那些死啊活啊的事,要想些高兴的。中晌吃过了饭,就开始盼着晚间的驱傩活动,那是个城中百姓自发组织的庞大队伍,带着各色傩面,绕着城中三十八条主干道游走,可以驱散邪祟,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当然,辛家的郎子们是不能留在岳丈家辞岁的,还得回到各自家中,陪伴父母长辈过节。居安姐妹三个早就换好的衣裳站在门前,远远看见驱傩大队来了,为首的傩公傩母引领着成百上千的护僮侲子招摇过市,居上拉着两个妹妹混迹进了妖魔鬼怪的行列,大唱着驱傩词,完全不担心跑调,很有桃花潭边踏歌的趣致。 迎面遇见一队人,顺着朱雀大街一路向北,队伍里全是孩子,那是专门进宫,为宫中贵人驱傩的。几个男子上前来,与她们队伍里的护僮侲子打商量,想收买侲子的行头。 “三十钱,卖不卖?”讨价还价,口沫横飞。 居安在一旁看着,艳羡地对长姐说:“要不咱们也买几套,跟着一起进宫去吧。” 居上在这种方面抠门得厉害,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没钱、没钱……宫里的人你又不是没见过,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还是节省下来,买些小食吧!街边上有糖稀浇筑的果子,一人一串吃了,再给侄儿侄女们带几串。 回到家时,庭院里已经点起了火堆,这是长安城中家家户户都要准备的,俗称“庭燎”,焚烧旧物之余,孩子们也可趁机玩爆竹,把锯好的竹节抛入火堆,不多时就听见热烈的爆炸声,砰砰地,火星四溅。 全家人围着火堆坐定,小辈们一级一级给长辈磕头拜年,拜到居上的时候,少白带着弟妹们恭恭敬敬说:“新元肇启,姑母万年永安。”然后纷纷扑上来,吱吱喳喳问,“姑母,我们的压祟钱呢?” 居上被他们闹得晕头转向,好在早有准备,把做成小菱角、小豆子的金银果子分发下去,一面仔细叮嘱,“拿着玩儿,不许放进嘴里,不许塞进鼻子眼儿,知道吗?” 傅母们上前来领命,学着孩子们的语气说:“记住了,多谢姑母。”又领着孩子们退下去了。 接下来轮到居上与兄弟姐妹们起身拂衣,给爷娘叔婶拜年,大家齐声高呼“弥寿无疆、福禄延长”。 这是一年中难得不必遵循长幼的日子,大家一顿起哄,挽着长辈们载歌载舞。居上笑闹得累了,转头望向内城方向,不知道凌溯现在在做什么,应当也与兄弟姐妹一起,围着帝后贺新禧吧。 可惜明早还有个元日的大朝会,不光文武大臣要上朝,像周边的附属小国,也有使节上贺表,因此不能闹得太晚,将近亥正前后,就各自回房了。 居上让人燃了安息香,闭上眼还能听见外面热闹的喧哗,大多人家今夜是不睡的,要守岁到天明。 前厅的灯熄灭了,房里的婢女们也退到围房,忙着欢聚她们的去了。居上正昏昏欲睡,忽然发现有个黑影出现在帐外,着实吓了她一跳。 本能地一脚踹过去,结果人家早有防备,精准地抓住了她的脚,一路亲上来,嘴里嘟囔着:“踢坏了可别后悔。” 居上想缩,缩不回来,气道:“深更半夜的,你怎么又来了,明日不是还有早朝吗。” 凌溯登上床,强行挤进了她被窝里,她想推他去睡厢房,他就是不愿意,死皮赖脸搂住了她道:“今日圣上不曾犯头疼,明日应当可以主持早朝。我也偷得浮生半日闲,可以躲在底下偷懒了,所以赶忙过来,陪陪我的太子妃。” 这话说得真动听,什么陪陪太子妃,难道不是太子妃陪他吗! 他纠缠不休,野火烧上身来,居上不满地嘀咕:“折腾死人了……” 他立刻义正辞严,“大过年的,不许说死!” 居上被他堵住了话头,不满道:“那说什么?累活我了?哎呀,你们男子怎么那么大的瘾儿……” 这话说对了,分外有意思,所以瘾儿奇大。凌溯是个善于琢磨的人,办事也越来越懂得使用技巧,居上的抱怨,渐渐变成了无边的喜悦,听见他气喘吁吁地问:“如何?” 她便酣畅淋漓地肯定:“郎君中用!” 果真中用,这是发自肺腑的夸奖。凌溯第二日起身,头重脚轻,晕陶陶下地,甚至还趔趄了下。 今日是元日,连居上都要早起,阿娘前一日就给她准备了新衣裳,一身红色灯花锦,穿上身喜气洋洋。她捵了捵衣角让他看,“快瞧我的新袄,好看吗?” 风月狩 第78节 凌溯上下打量,“显胖。娘子,你不会怀上了吧?” 居上气结,“你要是不会说话就闭嘴。”顺手把他推出了门。 到了前院,家中长辈已经准备好了桃符、门神和春联。阖家老小站在门前仰头看,看家主换下上年的旧物,再挂上新的。 少白开蒙了,在学堂学了些字,大声照着对联上诵读:“五福除三锅,万古殊百殊……” 大家哄笑起来,“这孩子,只认得姑母的名字。” 辛重威给他纠正:“是五福初三祸,万古殓百殃。” 里坊不少人家起身了,开始放爆竹,噼里啪啦骤响起来,北风夹着炸开的红纸屑,撒得满地尽是。杨夫人招手张罗,“快进去吧,吃团圆饭啦。” 因家中有不少人须在元日上朝,团圆饭也是象征性地吃上两口,反正宫中还有宴饮。大家举起屠苏酒,笑眯眯地望着家中五个孩子,家主说:“恭贺你们,又长大了一岁,快饮了这‘得岁酒’吧。” 少白便带着弟妹们站起身,先向长辈们行了一礼,然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因那屠苏酒由多种药材混合酿成,味道实在很不好,孩子们喝完就龇牙咧嘴,居上三姐妹哈哈大笑,毕竟她们也是这样走过来的,每年初一早晨这一顿饭,都算不上美好的回忆。 喝过屠苏酒,吃过五辛盘,该上朝的人都到门前集结了,因晚间不闭市,今日可以早出门,家里仆从点着几十根火把,把前路照得通明,一行人翻身上马,大有乌衣子弟从容入世的气象。 众人驾马出了坊院,顺着朱雀大街一路向北,穿过各部大院进承天门,今日的朝会在太极殿中举行,不同于以往按位站立,今日殿上设了食案。圣上驾临后,众人先是山呼万岁,轮番诵读了各自的贺年骈文,待外邦使节的贺文朝表读完,大家就可以入座了。 垂眼看向一张张熟悉的脸,圣上眼中荒寒,脸上却笑着,语调缓慢地说:“今日是正元日,朕与众卿道新禧了。朕这段时间抱恙,由太子监国,太子处理朝政得宜,朕很是欣慰。前阵子出了商王作乱的纰漏,所幸及时平定,但事后朕亦反省,确实有很多不到之处,不曾严明维持正统,纵容商王野心,罪在朕躬。” 底下的御史其实已经等了好久,就等圣上视朝,打算就此事发表看法,忠言逆耳先弹劾圣上一番。但见圣上率先自责起来,话到了嘴边,不得已重又咽了回去。 殿中灯树上燃着通臂巨蜡,圣上的脸色看上去蜡黄,大有打下江山后力竭之感。甚至说上一段话,他都要喘上两口气,这种状态,与先前意气风发时候,实在大不相同了。 众人仰首望着,心下对大势隐约有了预感,也许这太子监国,会长久维持下去了。 但出乎预料,圣上对这件事忽然下了决断,“朕虽身在其位,对国事却力不从心,与其掣肘太子,不如委以重任,让太子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崇庆帝治国无道,导致前朝国力大损,要想根治这顽疾,须得有雷霆手段。朕看太子,有治国经略,大历的将来,也须仰仗在场众位多多扶持,才能保得国运重上正轨。”说罢,拍着龙椅扶手复又道,“年后二月,太子大婚,待昏礼完成,即着令太子继任大宝。朕呢,戎马半生,也享几日清福,退称太上皇,与皇后上东都住上一阵子,调理调理身子。朝中不论何事,只需与太子商议,不必问朕意思就是了。” 凌溯闻言忙起身拱手,“陛下,臣前几日不是与陛下说好了吗,陛下怎么又改主意了?” 圣上笑着摇头,“这件事朕思量了再三,才这么决定的。” 满朝文武虽说心下早就有数,但真正听圣上这样表态,还是要大力挽留的。 辛道昭率先出列,拱手道:“陛下正值壮年,一时抱恙,加以调养便会康复,如何想到退任太上皇了呢?太子纵有谋略,也须君父指引训导,陛下大可令太子继续监国,待圣体大安再归政,岂不两全其美吗?” 可圣上摆手,“这件事定下了,就不再更改了,我知道众卿赤胆忠诚,日后便将这份心,用以替朕辅佐太子吧,也不枉朕与众卿君臣了一场。” 后来这消息传到居上耳中,居上怅然若失,“大婚之后就要即位吗?那这太子当不了多久了啊。” 凌溯纳罕地看她,“你不想当皇后吗?” 居上瞥了他一眼,“当皇后,哪有当太子妃自在。” 画船在夜晚的河面上缓缓飘荡,河岸两边悬满花灯,倒映在河面上,有女郎结伴从堤岸上走过,人影在水面轻颤。 凌溯看得出,她心里还有话不曾说出来,便蹭过去和她并肩而坐,小心翼翼地打探:“你有什么困惑,我可以为你解答,譬如当上皇后,有什么是令你忧心的吗?” 居上立刻扭转身子正色问他:“郎君,你以前说过让我为你清理后院的,这话还算数吗?” 凌溯说当然。 “那我要让你周围寸草不生,你也没有意见吧?” 凌溯颔首,“我有你就够了。” 可居上还是很苦恼,往后一倒,靠着船篷喃喃:“这事太难了,到时候别说朝中大臣要谏言,恐怕陛下与皇后殿下也会不高兴。” 凌溯却毫不担心,紧握住她的手,偏头笑了笑,“我自然有说辞应对,你只管放心大胆,嫁我为妻吧。” 第81章 居上。 整个元月, 家中都很忙碌,居上和居幽的婚期近在眼前,九兄与顾家春风的婚事也要趁着年后赶紧过礼。像问名和纳吉这样的环节, 因都相熟, 基本可以略过, 最后精简一番, 直接跳到了请期,让司天监的监正排了个好日子,说五月初六正相宜。三婶给远在营州的三叔写了封信告知, 一个月后收到回信,三叔也对这门亲事很看好,说是打算上疏朝廷, 趁着儿子成亲的当口,请命回京。 其实这等打算, 完全没有问题, 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有底, 毕竟三四月里时候, 大历最有话语权的人已经是辛家实打实的郎子了, 像召令戍边大臣回京探亲这种小事, 不过是一句话的交易。 时间悠悠地过,今年元月里的梅花开得特别好, 辛宅院子里种了两大棵, 那繁花映着白雪, 很有高洁的美感。 居上和两个妹妹捏着毛笔, 托着钵头, 站在树下扫花蕊上的细雪。这雪带着梅花的芬芳, 回头做进熏香里窨藏起来,可以提炼出上等的帐中香。 天上还有雪沫子飘落,纷纷扬扬,撒盐一般。大家都不曾穿油绸衣,落得发顶和眼睫上都是,依然觉得饶有兴趣。 居幽随口问居安,“你与凌二郎相处得怎么样?雍王府上何时来请期呀,早些定下,也好早些准备。” 居安道:“九兄的婚期在五月里,我又不着急,放到明年也没什么。” 居上道:“你不着急,人家要着急,明年雍王可二十六了,何时才能当上阿耶?要是等到三十岁,可真是老来得子了。”说着觑居安表情,见她欲言又止,就知道她又遇上难以纾解的难题了。 居安属于心里有事就藏不住那种,她看了长姐一眼,纠结一番最后说:“阿姐,昨日凌二郎亲我了,他嘴上有胡髭,狠狠扎了我一下,好疼。” 居上和居幽听了大笑,“你不服气就亲回去。” 居安很为难,“我又没长胡子,亲回去岂不是被他占便宜了?”说罢压低了嗓音,“阿姐,他亲我一下,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觉得像是被阿耶亲了一下似的。我可是不适合与他议亲啊,要不然再换一个吧。” 居上很吃惊,“你还想换一个?换谁?” 居安道:“换谁还不知道,要不然你与姐夫殿下说说,等他当上姐夫陛下,给我指门好亲吧。” 居幽道:“是谁当初说,要找个助益姐夫殿下的郎子?现在出尔反尔,不好吧!” 居上问:“你可是不喜欢他?” 居安想了想道:“也不是不喜欢,就是看见他,像看见阿耶似的,到现在还有些怕。” 居上问:“见不着他的时候,你可会想他?” 居安扭捏了下,“好像也会,见不着的时候想,见着了又害怕。” 药藤在一旁凑了一句,“近乡情怯啊,和当初的太子殿下一样。” 居安望向药藤,“那你说,我怎么医治这毛病啊?” 药藤说:“看见他,三娘子什么都别说,主动亲上去,以毒攻毒知道吗,最是管用。” 这是在行辕大半年得出来的宝贵经验,药藤觉得自己算半个行家,悉数对三娘子倾囊相授了。 居安茫然看看长姐,“这话能信吗?” 居上见药藤灼灼望着自己,也不好拆她的台,便道:“反正没有别的办法,要不就照着药藤说的,试试?” 居安说好,给自己鼓了鼓劲,“等他下次再来,就看我的吧!” 这时杨夫人从廊下经过,扬声喊:“还不进来?看着了凉,过两日可要亲迎了!” 姐妹三个只好抱着钵头跑回廊亭里。 杨夫人喋喋说着,“宫中派来的傅母,教授你昏礼当日的礼节,你到底学会了没有?回头到圣上和皇后殿下面前行礼,可千万不能出错,听见没有?” 居上说知道了,“那些规矩在行辕时候就学过,昨日温习一遍,都烂熟于心了,阿娘别担心。” 杨夫人颔首,“还有一桩事,今日午时起,三日内不得与郎子再见面,他就算来,也要给轰出去了。” 关于婚前三日不能见面的事,居上早就知道,反正就是古时传下来的习俗,凌溯因此还别扭了两日,对这古派的安排很是不满。 但没办法,一切要以吉利为上,其实三日不见也没什么,居上正好再回味一番未出阁时的快乐时光。昨日也与凌溯交代好了,让他今晚老老实实住在东宫,别再来了,谁知午时之后,门上忽然传话进来,说太子殿下又来了,赶也赶不走,门上又不敢硬拦着,不知怎么处置才好。 居上抚抚额,嘴上很是厌烦这人的执拗,心里却并不真的反感。让门房掩上门,自己隔门与他说话,啧了声道:“三日而已,你怎么一点都不听话!” 结果一只手探过来,手里捏着个螺钿的盒子,盲目往前递了递,“这个给你。我四个月前让人定制的,直到今日才完工,你看看,看喜不喜欢。” 原来他是如此细腻体贴的郎子啊! 居上喜滋滋接过来,打开盒盖打算过过目,结果一个像蛇一样的东西猛地弹出来,险些打中她的脸。她吓了一跳,定睛看,原来是只跳脱,一般手钏盘上三五圈足够了,他的盘了差不多有二十来圈。虽说錾花精美,上面镶满了宝石,但形制真是蛇,那蛇头上嵌着两颗米粒大小的绿眼珠,嘴里咬着细细的珊瑚,瞋目裂眦地,正往外嘶嘶吐着信子。 “怎么样,好看吧?”门外的人语调里含着喜悦,“上回你说房六娘得了贵妃赏的跳脱,我当时就想,一定要做个比她更好的送给你。这跳脱的图样是我画的,前后改了五六次才定下来,是不是一见忘俗,富贵之中兼有机巧灵动?” 居上看着这蛇,这蛇也看着她,忽然觉得灰心,这就是他的审美吗,北地人,果然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不过这是他的得意之作,她也不好打击他,便违心道:“确实一见忘俗,美得人七上八下。” 凌溯满意了,轻快地说:“你回去试试看,我走了。”脚步哒哒去了两步,重又折返回来嘱咐,“这两日好生休息,养精蓄锐,千万别累着。” 居上心道你不在,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休息。嘴里领情地应了,托着盒子回到后院,姐妹三个把这跳脱放在案上观察,见它一圈圈盘桓,还能直挺挺立在那里,居安当即表示姐夫殿下好有创意,这蛇就差活过来了。 戴上试一下,居上须得把袖子捋到肩头,才能配得上它。她本来微微丰腴,结果戴上跳脱之后,肉从间隙里溢出来,她欢快地振臂一呼,“看,多像扎蹄!” 和那样一位审美缺失的郎子生活在一起,就得有苦中作乐的乐观心理。不过他虽然傻了点,心是好的,就因为她提了一嘴房六娘的跳脱,他就记在心上了,得遇这样一位郎子,也算幸事吧! 当然这跳脱戴是戴不成了,等下回找那工匠改一改,至少让人家知道,她的眼光并不像太子一样独到。 三日时光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二月十二了,皇后内仆局派来的人,几乎要把辛府上下装满,居上一应的穿戴打扮都不用家里人操心,宫中的傅母全都包办了。 柴嬷嬷在一旁笑道:“娘子不必担心,有老媪在,保证不出一丝差错。” 宫中使者送来了太子妃的行头,褕翟上身,头上有花钗九树,掩两博鬓,沉重是真沉重,但这样倒春寒的天气,穿上倒是十分暖和。 居上早在行辕已经多次演练过,因此可以端庄而稳健地穿着它缓行。新郎子来迎接她,她坐在行帐中,看着他把大雁丢过帐顶,八位阿兄七手八脚接住了,将雁嘴绑了起来。 面前的轻纱帐幔被打起,他穿着衮冕从外面迈进来,白珠九旒,革带金钩,这样隆重的冠服是她第一次见到,果真人靠衣装,打眼看去有种说不出的庄重威严,若不开口,竟还觉得有些陌生。 不过一开口,就毫无疑问地打破想象了,他说:“我先前太激动,下马的时候崴了脚,好疼。” 厚重的妆面也遮不住居上的惊讶,“你是瘸着腿进来的吗?” 他说没有,“我咬牙忍着,不会让人看出来的。” 居上忙道:“让我瞧瞧。”正好坐在马鞍上,顺势提起他的袍裾,探手在脚踝上摸了摸,十分庆幸地说,“还好没肿,要是肿起来就严重了。” 他笑了笑,一手撩开在眼前晃荡的珠帘,照着她的脸再三打量,“她们怎么把你画成这样,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你了。” 居上斜眼瞥了瞥他,心道彼此彼此,你今日也人模狗样。 当然这样重大的日子,不能用在斗嘴上,凌溯伸出手来牵她,居上举起团扇障面,随他走出了行障。 帐外等着的亲友们见新妇露面,纷纷起哄鼓掌。居上听见一个童声高兴地大叫:“姑母!姑母!和月在这里!” 她不便拿开团扇,只能透过扇面望过去,见一个俊秀沉稳的男子抱着和月,因人多,须得把她高高举起,才能让她探出身来同姑母打招呼。 原来那人就是唐义节啊!居上看见银素站在他们身旁,温和的微笑重新浮现在那张娟秀的脸上,所以好的婚姻,真能让人心神安定,她再不是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女子了。 腾出一只手来,居上朝他们招了招,很快又缩回来,今日可不能造次啊。 辞过宗庙后,退出来拜别爷娘,长辈们总要仔细叮嘱几句,“日后再不是孩子了,要收敛脾气,敬爱舅姑,夫妻和顺。” 居上道是,伏拜下去,心里免不了有一丝伤感,她的儿时岁月,到这里就彻底完结了。今后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阿娘,虽说才刚满十八岁,人生却好像走过了一半似的。 还好,一旁有双温暖的手将她搀扶了起来,凌溯向高堂长揖下去,“拜谢大人的养育之恩,儿一定爱护娘子,请二位大人放心。” 辛道昭与杨夫人乐呵呵说好,不像别家嫁女哭哭啼啼,女儿是自己的,一辈子不会变,郎子又那么听话近身,从不自恃身份疏远他们。婚前常来常往,婚后也错不了,因此送女出门时都欢天喜地。 风月狩 第79节 待傅母将居上扶进辂车,目送迎亲的队伍缓缓去远,辛道昭才小声对夫人说:“总算把她嫁出去了。”惹来夫人一个白眼。 那厢居上要经受的折腾还没完,迎亲使者持节前导,将她引到太极门前,这时宫人、典内都已就位,她一步步登上大殿,面北站立,副使跪地取出太子妃册宝,而后授予赞者,再由赞者长拜后交付居上。居上双手接过,复将册宝交给家令,太子妃册封礼就算成了,终于可以升座暂歇一会儿了。然后便见乌泱泱的宫官叩拜,赞者那高亢的嗓门回荡在太极殿内外,“再拜……再拜……礼毕。” 傅母上前来,搀扶太子妃降座,再入后面两仪殿,拜见圣上与皇后。这时行的是家礼,虽然庄重,但不像之前那样令人大气不敢喘了。 皇后上下打量这新妇,心里很是满意,牵着她的手道:“日后夫妻一心,同进同退。不管发生什么,一定不要窝在心里,要开诚布公地与大郎说,知道么?” 居上说是,这时很是感激行辕的设立,如果没有之前的大半年相处,她与凌溯的针尖对麦芒放在婚后,怕是会引发很多不必要的大矛盾吧! 这厢拜见过舅姑,还得回崇教殿升座,左右春坊与家令寺等官员都需按礼拜见。又是一番行礼如仪,兜兜转转半晌,终于到了尾声,在居上将要精疲力尽的时候,宫人们将她送进了丽正殿。 柴嬷嬷笑着问:“娘子可是累坏了?” 居上疲惫地吐口气,“比在行辕演练时累多了。” 柴嬷嬷说是,“这宫掖庞大,前殿到后殿都有那么长的距离呢,不怪娘子辛苦。” 不过接下来就轻省了,凌溯进了洞房,夫妻按着礼制同牢合卺,这点倒是不麻烦的。饿了整半日的居上喝下一口酒,又吃了两块白肉,才觉得身上恢复了些力气。她抬眼问他:“你的脚,好些了吗?” 凌溯“嗯”了声,“还能扛一扛。” 只是之后还要款待前来参礼的官员们,这点与民间是一样的,新郎官不免要多喝几杯,庆祝庆祝这一生一次的小登科。 他又出去了,殿内侍奉的傅母也都退下了,留下几个女史,将撒帐的花生红枣等物,从床上清扫干净。 居上顶着一脑袋花钗,头皮拽得生疼,赶紧让药藤替她卸下来。 之前在娘家时候的贴身婢女,可以作为陪房跟进宫中来,这样便如在家时一样自在了。候月从外面端了热水,将她脸上厚厚的粉都擦洗干净,等换了身寝衣,人才像重活过来,长出一口气感慨:“好在一辈子就成这一回亲,真要活活把人累死了。” 所幸年轻人,体力恢复得快,吃上一点东西,再歇一会儿,便已经恢复了大半。 殿内供了多处暖炉,信步走来温暖如春,居上推开窗户往外看,入了二月还不曾回暖,今夜更是奇怪,天上明月皎皎,却又淅淅沥沥下起小雪,这样的景色真是难得一遇,大约预示着瑞雪兆丰年吧! 居上托腮看了半晌,喃喃对药藤说:“命中注定我要入东宫的,对吧?好就好在我嫁了个自己喜欢的人,还不算太糟糕。” 药藤掖着手说是,穿上了宫人的圆领袍,看着人也持重了不少,一本正经说:“命中也注定婢子要当女官,等我攒了金子,上药藏局找蒋侍医去,他说有办法把金子镶在牙上,这样那颗牙就还能用。蒋侍医说,老用一边槽牙进食,容易歪脸。蒋侍医还说……” 居上和候月眼巴巴地盯着她看了良久,药藤从她们的目光里察觉了点什么,语速渐渐慢下来,迟疑道:“怎么了?你们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蒋侍医、蒋侍医……药藤,你是不是和那位蒋侍医看对眼了?”居上问,“蒋侍医多大年纪,娶亲了吗?” 药藤腾地红了脸,脚尖蹉地,拖着长腔娇嗔:“哎呀,小娘子……” 这声做作的小娘子,叫得居上直起鸡皮疙瘩,她对候月说:“我明白了,八成二十郎当岁,尚未婚配。” 看牙看出一段情缘来,有点意思。药藏局又属东宫,将来打交道的机会也多,难怪药藤十分庆幸自己不需要经过筛选就当上了女官,且再过两年,说不定还可以混成长御,到那时候还怕高攀不上蒋侍医吗! 女孩子,对这种事一向很感兴趣,候月道:“过两日娘子寻个由头召见蒋侍医,咱们也见见。” 居上说对,复又对药藤道:“让我们来替你把把关。” 药藤赧然,拧着身子说:“小娘子,我的脾气随主,喜欢温存的男子。蒋侍医是做侍医的,说话的时候知冷知热的,我就觉得那人很好。” 候月和她打趣,“原来你不声不响的,已经给自己物色好郎子了。” 大家笑成一团,还要打趣,听见外面通传,说太子殿下回来了,药藤和候月忙正色退到一旁,待太子入了内寝,放下金丝绒的垂帘,却行退出了大殿。 凌溯倒在床上便抬起腿来,嘶嘶地倒吸凉气。 居上替他拽下鞋,蹲在脚踏上查看,其实这脚踝如常,实在看不出有任何肿胀。 “果真疼吗?”她吹了两下,“不会是装的吧?” 他拧着眉,哀戚地说疼,“娘子替我揉揉就好了。” 好吧好吧,娶了妻的男子,生来就比单身汉的时候柔弱些。居上坐上床,把他的腿搬过来,两手在他脚踝上轻轻揉捏。 “好些没有呀?” 他说没有,一面自暴自弃地说:“真是不争气,今晚可是洞房花烛夜,偏偏扭伤了脚。” 居上道:“洞房花烛夜又用不着你到处跑,扭伤了脚怕什么?” 然后凌溯的目光就变得欲说还休起来,“不方便,只能仰天躺着了。” “那就躺着吧,不躺着还想坐一夜吗?” 所以这女郎,就算嫁作人妇了,还是有脑子转不过弯来的时候。凌溯觉得自己现在就比她懂行,于是谆谆引导着:“洞房花烛夜不能相安无事,一定得热闹起来,要让这夜过得名副其实,你懂吧?” 居上讶然道:“你都要瘸了,还想那事?” 凌溯道:“我是崴了脚,不是崴了那个啊,怎么能不想?” “那怎么办?”居上道,“你不便,就老实些吧,我不会挑眼的。” “不成。”他坚定地说,又换个哀恳的语调扒住了她,“娘子,你可是事事要强的女郎,就说你这名字,辛居上,居上啊……千万别白费了岳父大人取名的一番苦心。” 居上听他话中有话,气得直咬槽牙,捏住他的鼻子说:“你一早就对我的名字不怀好意,好啊,今日总算露出了你的狐狸尾巴,被我抓住了。” 他哀哀地叫,好不容易把鼻子从她手里抢了出来,然后一把捞起她,让她坐在自己身上。 颠一颠,骨头都酥了,这是他肖想很久的事,今日总算能够知行合一,不枉他装了半日崴脚,辛苦终有回报。 第82章 正文完。 三朝回门, 居上还是很快乐的,趁着圣上还没有退位,趁着还能当两日太子妃, 就算在待贤坊住上一夜, 也没有什么压力。 居安这两日突发奇想做了个风筝, 表示长姐一个人在宫中要是寂寞, 就放一放风筝,她在家看向东宫方向,就知道长姐在想家。 礼物送出去之前, 总要,亲自测试一下,可惜架子太重, 飞不起来,一下栽在了墙头上, 还得架梯子上去拿。 凌溯作为姐夫, 总不能看着小姨子上墙,只好自己上去取。因为个头高, 一蹦就把风筝取下来了, 拿在手里翻看, 一个黑乎乎穿着玄端的大老粗, 还带着爵弁,便问居安:“这是谁?阎罗王?” 这一问, 立刻招来太子妃并小姨子的鄙视, 居上道:“明明是秦始皇好不好!” 简直了, 谁家秦始皇长得这模样!凌溯摇摇头, 觉得自己实在难以理解女郎们的眼光, 他还是去找老岳父和大舅子们商谈政事吧, 也比在这里受她们鄙夷强。 于是他负着手,摇着袖子走开了。居安低头看她的风筝,悲伤地说:“坏了,纸都破了,等我重新糊好再给阿姐。” 居上说不打紧,“下半晌闲着,我陪你一起做。” 这里正说话,那厢韦氏唤她们进花厅吃点心,居安便放下风筝,牵着阿姐的手过去了。 今日居幽不在家,恰逢越王妃生辰,一早就被独孤仪接到越王府上去了,姐妹两个并阿嫂们团团坐下,花厅的窗半开着,能看见外面柰树的枝丫崎伸过来,韦氏笑道:“下月就轮到二娘出阁了,这几日长嫂也着了床,眼看要生了,咱们家的喜事真是一桩连着一桩。” 婢女络绎送进新出笼的糕点来,有野驼酥、糖酪樱桃、贵妃红等,满满当当铺排在食案上。 这些都是居上爱吃的,换了平时,配上一杯紫笋茶,她能吃个半饱。可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好像胃口不佳,阿嫂们让她吃,她摇头道:“出门前吃了晨食,囤在肚子里了,一点也吃不下了。” 韦氏道:“想是前两日预备昏礼,累着了,不要紧,休息一阵子,缓缓就好了。” 本以为这些东西不稀奇,引不起她的兴趣,可后面冒着挨训风险准备的酥山送上来,居然也没得她的垂青。 居安舀起冰酪填进嘴里,纳罕地说:“阿姐怎么回事,连酥山都不吃,别不是生病了吧!” 这样一说,大家都有些担心,坐在窗口的四嫂洛氏是杏林世家出身,随手摘了个碧青的柰子,伸手递给居上,和声道:“阿妹想是积了食,这青柰开胃最好,你尝一个。” 居上接过来咬了一口,酸是真酸,但入口顿觉打通了七窍。她“咦”了声,笑道:“忽然就觉得饿了,这柰子好大的功效。” 然后四嫂便不说话了,朝韦氏看了一眼,起身道:“阿妹,我替你把把脉。” 居上虽然不解,还是探出了手,不忘再咬一口青柰,不以为意道:“阿嫂,我身强体壮,你放心好了。” 洛氏不曾应她,仔细分辨指尖的脉动,半晌收回手问:“阿妹,上回月事,是什么时候来的?” 居上见她严肃,心忽然悬起来,仔细想想,似乎那回闹肚子疼之后,到今日都没来过。难怪近来总觉得少了什么,说不上来的轻松,原来是省了那件事! 她支支吾吾:“约摸,两个多月了……” 其实这样一说,她自己就明白了,在座的除了居安那傻子,其余阿嫂也都恍然大悟,居上顿时面红耳赤,“嗐,这件事,事出有因……” 然后阿嫂们露出明了的神情,韦氏圆融道:“我们都是过来人,过来人什么事不明白?阿妹不用解释。” “不是……”居上忽然发现有理说不清,且这个脸是不丢也丢了,毕竟三朝回门就发现有孕的,全长安恐怕只有她了。 居安还是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阿姐出什么事了?” 七嫂张氏笑道:“你阿姐有好消息了,这可是国家大事,得立时回禀太子殿下与中宫呢。” 居安愈发吃惊了,“阿姐怀上小郎君了?可她不是三日前才出阁的吗,焖豆芽都没这么快吧!” 居上讪讪,饶是迟钝如居安,也看出其中端倪来了。 这个消息当然瞒不住,很快就传到了前院,众人表情各异,纷纷朝太子侧目。凌溯只好厚着脸皮向岳丈回禀,“主要是为万全,前阵子圣上要退亲,是我强说殊胜怀了身孕,才保住这门婚事,所以……” 这样便说得通了,既然是为保住婚事,那一切都是情有可原。 “我去瞧瞧她。”凌溯矜持地笑了笑,缓步从上房退出来,赶回内院的时候,跑得简直乘风一样。 居上的小院里,随行的侍医已经请过了脉,见了太子便叉手行礼,复退了出去。 凌溯碍于还有阿嫂和小姨子在,不好太过孟浪,只是深深望着居上,按捺住兴奋之情问:“娘子,这事看准了吗?” 居上颔首,“看准了,往后在圣上面前,我就不用心虚了。” 屋里的人见状都退了出去,凌溯立刻欢喜得上前一把抱住了她,颤声道:“我有孩子了,快要做阿耶了。娘子,你是我的恩人,我一辈子感激你。” 居上一跃成了他的恩人,这可不敢当。不过见他这么高兴,自己当然也要凑个趣,笑道:“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凌溯两眼放光,“什么?难道是双生?” 居上说不是,“侍医说了,孩子太小,坐胎还不稳,这段时间太子殿下可以修身养性了,最好与我分床睡。” 这下凌溯沉默了,显然对侍医的话存疑,隔了半晌才道:“回头我去找医监问清楚,是不是这侍医学艺不精,随口胡说。” 关乎切身利益,太子殿下也有胡搅蛮缠的本事。 居上道:“我已经问过四嫂了,四嫂说侍医说得没错,一切要小心为上。” 他无可奈何,“既然如此,你好好将养就是了,不用分床睡,夜里你要想喝水,我还能照应你。” 居上听了,欢喜地搂住他的腰,把尖尖的下巴杵在他胸口上,含笑说:“郎君真好,待我生孩子的时候,你也会衣不解带服侍我吧?” 他说:“那是自然。女官们力气小,不能抱你,有我在,用不着你自己使劲,这样月子里不会得病。” 这又是从军中学来的一套道理,那些武将戎马一生,但粗中有细,教会了他伺候月子,也算艰难岁月中的一项进益。 只是忽然之间真的怀上了,这个消息多少让人有些措手不及。两个人坐在榻上思量,究竟是哪一次呢,来得这样及时。 要是照着时间算,大约第一次就中了,果真是该托生到他家的孩子啊,如此潦草,竟也成了,不得不说缘分很深。 接下来又到了凌溯写“正”字的时候,每天一笔一划计算,中途顺便还登了个基。 风月狩 第80节 换了皇帝,年号就得改了,政事堂及三省合议,改为“正元”,新帝很满意,立时便准了。 说起政事堂,人员还是有了调整,裴直告密虽然能免除裴氏覆灭,但秋后算账依旧逃不了。裴直被贬了官,发送到袁州做司马去了,凌冽的旧部及冠军大将军徐恢皆入罪,位置也很快便被人顶替了。 凌溯去含元殿见了退隐的太上皇,告知了朝堂上的安排,太上皇道:“我已经不管那些了,你是我最得意的儿子,我知道,你日后必定是个有道明君,必定会有你一番作为。好儿子,放开手脚去尝试吧,阿耶不曾完成的夙愿,由你接着完成。只要你认为对的事,就算有阻碍,也要竭力办到,不必去理会那些嘈杂之声,将来史书上自有论断。” 凌溯说是,才发现往日的阿耶又回来了,没有猜忌,没有妒恨,只是个寻常的父亲。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我们过两日就往东都去。”太上皇后接过内侍送来的杯盏,递给太上皇,转头望了望站在一旁的居上,含笑道,“我们去东都躲清静了,却很不放心殊胜,她怀着身孕,千万要留神,定要平平安安待产。算算时候,大约在九月里生,到时候让辛夫人妯娌进宫来吧,我若回不来,就派人上东都给我们报喜信。” 居上应了,和声道:“阿耶与阿娘要往东都去,路远迢迢的,儿也不放心。莫如等十月里再走,到时候天气正适宜,也见过了孙辈,那多好。” 她们唧唧哝哝说话,太上皇现在记性很不好了,但勉强还想得起来,大郎当初呈禀太子妃怀孕,是去年十月。对于自己的头一个孙子,他自然很上心,也暗暗算过,产期大概在五月里。 “稚儿……”太上皇叫住太上皇后,“不是应当五月里生吗,怎么又推迟到九月里了?” 凌溯讪讪看了居上一眼,还是太上皇后机灵,“你记错日子了,况且人都说十月怀胎,其实有人提前有人延后。咱们这是算足了时间,孩子在娘胎里待的时候越长,长得越结实。”说着哈哈笑了两声,“当初我怀大郎,可是怀了十一个月呢,你都忘了?” 太上皇终于被太上皇后说糊涂了,糊涂事就糊涂办吧,也就不予追究了。 但行程不宜推迟,太上皇的病情每况愈下,趁着还有精力,一路游山玩水过去,也能抵消年轻时候匆促的跋涉。 那日风和日丽,重玄门外摆了好长的卤簿,凌溯与居上站在车前,将太上皇与太上皇后送上了车辇。 凌溯自是万分舍不得,他知道这一分别,恐怕阿耶再也回不来了,这也是父子最后的一面,因此手把着车辕,久久不愿松开。 太上皇和声安抚,“等皇孙周岁,你们带着孩子来东都看我们。” 凌溯只得松开手,恋恋不舍说是,“阿耶与阿娘,路上多保重。” 太上皇后摆手,“快回去吧,皇后身子沉,千万别累着了。” 负责护送的凌洄扬鞭,回身对凌溯道:“我会安全将阿耶阿娘送到东都的,阿兄放心吧。” 凌溯道好,搀着居上退到一旁,看着队伍缓缓行动起来,渐渐去远了,不由长叹一声,对居上道:“我忽然觉得失去了倚傍,不知还有没有再见阿耶的一日。” 居上抚抚他的手温声安慰:“儿女陪爷娘半辈子,只有夫妻能相伴到老。你看阿耶,身边有阿娘陪着,他们年轻时候聚少离多,等上了岁数,弥补了以前的不足,也挺好的。” 他闻言,似乎略略觉得安慰,垂眼看了看她,“还好你在我身边,我也不觉得世上只剩我一个人。” 居上笑着说当然,“再过一阵子,还有人来陪你呢,你可做好准备,也要做阿耶了。” 夫妇两个全心全意等着孩子降临,当然新帝登基好几个月,不曾扩充后宫,这让满朝文武很是着急,不断有人上疏,请求陛下采选,以保子嗣健旺。 凌溯听得不耐烦,垂着眼皮道:“朕甫登基,前朝的顽疾还没有根除,朕有何面目大肆采选?况且皇后有孕,身子虚弱,这时候不宜操持事务,还是容后再说吧。” 谏议大夫却不肯放弃,“陛下说个日子,臣记下来,等时日一到即刻筹备。” 凌溯作势想了想,“待皇后诞下皇嗣,接下来还要仔细调养身子,少说也得等到明年开春。” 也罢,还有大半年光景,圣上还年轻,不急在一时半刻。 于是大家开始盼着皇后早日生产,将要临近产期,圣上显得战战兢兢,处置政务也有些心不在焉。御史大夫又上疏了,大力说教了圣上一番,请陛下以国事为重。 所以当皇帝,也不是那么随心所欲,他只得自省,满口答应。 然而心思实在沉淀不下来,眼看产婆推断的日子越来越近,据说就在这两日了,御史大夫又来聒噪,凌溯干脆宣布休沐三日,反正一年到头的假宁日不少,不在乎多这三日。 居上的肚子,大得像一面锣,她每日坚持在殿内来回踱步,两仪殿很大,大得从东走到西,差不多有百步。家里人都说要生产的女子,须得多多活动,将来生孩子的时候才不至于受太大的苦。 当然,苦是必定要受的,程度轻重而已。像当初银素生和月,耗了两天才生下来,几乎送了半条命。居上有前车之鉴,就算再惫懒,也得催促自己动起来。 凌溯要同她说话,只得跟在她身后,她走到东,他就追到东,她走到西,他就追到西,边走边道:“歇一歇吧,别累着了。” 居上没听他的,“你不知道生孩子九死一生啊,我得多活动,该使劲的时候才有力气。” “那也不能太劳累啊,累坏了怎么办?”他上来牵她的手,强行把她拉回去坐下,一面问,“产婆可看过胎位?一切都好吧?” 居上点了点头,“好得很……”嘴里说着,那石榴裙上忽地鼓起一块大包来,居上说看,“他在里面练拳脚呢,这孩子真活泛,白天黑夜的操练,将来阿耶一定要把他送到军中去历练历练。” 凌溯却有些慈父多败儿了,“军中太苦了,这等养尊处优的孩子,哪里经受得住。” 不过大抵来说,没见面才英雄气短,等将来孩子大了,七八九嫌死狗,放在身边多待一日都嫌麻烦,到时候绝不存在舍不得一说了。 居上抚抚肚子,看外面日光照进殿里来,莲花砖上的纹路折射了光线,一片跳跃的金芒。 “你说太医令看得准不准?昨日又来瞧了一遍,言之凿凿是皇子。” 凌溯对生男生女倒没有太大的执念,“不管男孩还是女孩,我都喜欢。要是生个长姐,将来还可以领着弟弟妹妹,也不用送到军中去了,长留在身边才好。” 那倒是,虽说凌家确实有皇位要传承,但来的不管是儿是女,自己生的当然疼爱。 只不过这段时间她偶尔也担忧,“听说生孩子很难,我能顺利生下来吧?” 凌溯说自然,“当初纳吉,阿娘给你算过命,说你能活到九十九。” 福厚命硬,居上咬了咬牙,觉得自己浑身是胆,一定能闯过这关。 当然胆色这种东西,也随心情起起落落,好在全家都进宫了,有家里人在,她心里踏实了不少,肚子开始疼时,她还豪气干云地对凌溯说:“郎君放心,我这个人最能忍痛,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凌溯却忧心忡忡,“不要强忍,太疼一定要告诉身边的人。” 他想跟进去,可惜被杨夫人拦在了外面,“陛下替殊胜守门吧,你是真龙天子,有你坐镇,什么邪祟都进不来。” 于是真龙天子果真让人搬了张条凳过来,一手持剑,大马金刀地横坐在门前,为她的皇后保驾护航。 辛道昭在台阶前转悠,搓着手对子侄们说:“你们阿妹自小娇惯,怎么说话就要生孩子了……”老父亲心都哆嗦起来,那种不舍,更胜当初夫人产子。 辛重威被他转得眼晕,直白地安慰,“阿妹不是娇滴滴的女郎,小时候手上割了那么大的口子,她一声都没吭。” 辛道昭说:“那是她偷着摆弄我的刀,怕挨打而已,你以为她不想哭?再说这是刀伤吗?这是生孩子!” 话音方落,里面惨叫起来,吓得门前的人如临大敌,没头没脑就要往里冲。 然而门被拴住了,实在进不去,他只好趴在窗口喊:“娘子,你想着我,想着我啊!” 可里面的居上疼得魂不附体,前后折腾了三个时辰,总也生不下来,她哭着对杨夫人说:“阿娘,我不行了,我怕是要死了。” 引得杨夫人一连“呸”了好几声,“哪个女子生孩子不是如此,这就要死了?你一死,丈夫成了别人的,皇后也由别人来做,你可甘心?” 这么一说她又振作起来,灌下一碗参汤继续用力。随着一声孩子的啼哭,她觉得五脏六腑都流出来了,自己变成一个空空的壳,迅速瘪了下去。 耳边是家里人欣喜的呼声,忽远忽近地说:“殊胜,快看看,是位小郎君。” 居上掀起眼皮瞥了瞥,“怎么那么丑!” 刚落地就受到阿娘的嫌弃,小郎君很不服气,放开嗓门哇哇大哭起来,转了几手,被抱出去见阿耶和阿翁了。 居上昏昏欲睡,忽然发现有人牵住了她的手,颤声说着:“你辛苦了,娘子,你辛苦了……” 居上安慰式的在他手上拍了下,表示小意思,闯过这关,她又是一条好汉,居然还很得意地感慨,生孩子不过如此。 凌溯给长子取名叫澄,这是头回与居上牵手时候,脑子里蹦出来的名字。他们兄弟跟随阿耶南征北战,溯洄冽凅太过激荡,但愿上一辈的汹涌不要再延续下去了,凌澄的一生清澈而平静,就是父亲最大的愿望了。 圣上喜得贵子,满朝文武自然要庆贺,不过谏议大夫没忘记他上年的承诺,等到了立春这日,立刻便又上疏,催促圣上采选。 宝座上的凌溯一手扶住了额,“皇后哺育太子辛苦,这个时候提采选,又要让她分出精力来应付,朕怕她身体承受不住。这样吧,等到今年入秋,秋高气爽,各地选送良家女入京,路上也不至于太辛苦。” 果真是天子体恤,如此有理有据,众臣也不便再说其他了,那就等到今年立秋再做定夺吧。 结果到了立秋那日,谏议大夫满怀希望地上疏,希望圣上扩充后宫开枝散叶,料想这回总没有借口再推脱了吧,结果圣上又宣布了一则好消息,“皇后又有孕了。她为朕连怀两子,劳苦功高,朕怎么忍心这时候让她劳心呢。” 谏议大夫张口结舌,“陛下一再推脱,难道是皇后善妒,不准陛下选妃吗?” 此话一出,得罪了右仆射。辛道昭偏过头道:“看来大坡1怀疑辛某家教啊,辛家虽不才,尚不至于教导出一位善妒的悍妇来。陛下垂爱,怜皇后殿下生养皇子辛苦,如此一片温情,竟被你曲解成惧内,实在可笑!”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谏议大夫顿时不知应当如何应对了,结结巴巴道:“臣……臣并无此意,请陛下明鉴。” 圣上摆了摆手,并没有发怒的迹象,沉吟道:“明年吧,明年秋日,再行商议此事。” 反正就是拖延,拖延得满朝文武习以为常,期间又遇上太上皇驾崩服孝三年,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办完太上皇的丧事,正值隆冬时节,凌溯难得有空,夫妇两个踩着暖炉,坐在窗前看白雪红梅,回忆起以前的事来,仍有会心的微笑。 “辛家儿郎三十之前不得纳妾,我虽是郎子,却也做到了。”凌溯探过臂膀,将她搂进了怀里,“不光三十,就算四十五十,我也会信守承诺,绝不负你。” 关于这点,实在很令居上感动,她以前从未想过,自己能霸占一个男子的一生。在闺中时和姐妹们闲谈,也习惯性地表示先爱自己,不必为郎子纳妾而苦恼。 其实有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是人就有占有欲,还好遇见凌溯,他没有让她变得面目全非。即便成了几个孩子的母亲,她也还是如少女时候一样敢想敢做,襟怀坦荡。 不过嘴上是不能认输的,她娓娓引导他,“你那么不解风情,嘴又坏,哪有耐心应付莺莺燕燕的撒娇承宠。万一伤了美人心,人家跑到我这里来哭诉,我岂不是还要为你打圆场,你好意思吗?” 他想了想,“那倒是。” “你看我说得多有道理!”居上顺手在他下巴上捏了一下,“反正我不嫌弃你,你就年年陪我看冬雪,看上一辈子,这也是郎君的福气啊。” 凌溯连连点头,可不是嘛,他娶到了全大历最可爱的女郎,女郎最美的年华都付与了他,他一个北地来的田舍汉,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所以就这样吧,只是唯恐一辈子太匆匆了,等找个黄道吉日,他还打算与她好好商量一番,不说生生世世,预约个下辈子,凭他们的交情,应该问题不大吧!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1大坡:唐代谏议大夫的别称。 然后下一本我开了预收,暂时取个名字,后期可能会该,反正不管写哪个朝代,只要开坑就是它,如果对我的文感兴趣,就先收藏一下吧=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