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 (一)玉漱珊瑚 八月末,晚开的栀子花被暴雨碾作尘泥,透来馥郁的清香。 流寓于周边地带的黑猫缘着空调管窜过来,藏在挂满女士内衣的衣架底下。它看向钟杳,碧绿眼瞳睁得溜圆,恍若认出是前世相识。 钟杳将还剩大半的猫咪零食投喂给它。 家猫招财半个月前走了,留下一大堆还曾启封的妙鲜包。 但小黑对招财喜欢的妙鲜包兴致缺缺,用爪子翻了两下,凑着鼻尖轻嗅一口,就丢在一旁,抬头继续盯她。 她收下晾干的衣服,回到屋中。 只要待在家里,总会时不时想起笨猫曾经留下的痕迹。 正巧高二学年的新学期到了,钟杳决定回去上学,好歹转换一下沉闷的心情。 时间七点二十七分。 她在早修过半的时候来到班级门口。 那个面容慈祥带笑、抓起违纪却心狠手辣的教导主任,此时正叉腰托着啤酒肚,如一座大佛镇在班级门口。他的手里举着一册花里胡哨的书。不用问,定是小说或漫画一类的闲书,有人自修摸鱼,被抓了现行。 在他面前,三个女孩垂头挨训。 天气晴朗,脸色却阴郁。 开学第一天违纪被抓,少不了杀鸡儆猴。 好惨。 钟杳在心中同情默哀,仔细观望两眼。 这都谁来着? 因为太久不来学校,同班同学的名字和脸,像系错的纽扣一样没法对上。 自己也一样迟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现在该怎么办? 正当她犹豫不决,身后有个陌生的声音前来搭话: “你好,请问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男的。语声像是初秋的第一场雨,三分冷淡宛似静影沉璧,温柔却带迟疑,完全不像青春期的暴躁泰迪们。 她循声扭头,望见身后之人,像小兔子被骤然拎住后颈,不自觉地紧耸双肩,期期艾艾开口道: “又……又见面了。” 这是今早在地铁上,坐她对面的西装男人。 他生得很漂亮。 唇红齿白,明眸善睐。悉心修剪过的眉间,眼窝深陷,鼻梁高挺。金丝眼镜底下,桃花眼的轮廓精致,笼着几分轻烟淡雾般的忧郁,或憔悴。他对世间的事感到厌倦。那眼神如是说着,遥望向车厢尽处,一片幽暗的隧道。浓密的眼睫挽成一道细帘,随深长的呼吸扑闪,扑闪。 黑色西装,鳄鱼皮鞋,银青暗纹的领带,坐商务写字楼的社畜标配,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清楚这点,她更是盯得肆无忌惮,举起手机意欲偷拍。若不是被发觉,他将成为相册里新的风景。 反正下地铁就再遇不着,谁也不认识谁。多看一眼,一张照片而已,又能怎么样呢? 实在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又能在学校遇见。 同校的老师吗?以前也没见过。 一旦配上教师这个令人下头的职业,再好看的脸她都没有兴趣了。 可惜了此情此景—— 通透的仿古长廊,漆色立柱,朱红漏窗。廊外不远处,高攀的珊瑚藤正值花期,粉白红紫压低枝桠,似随性点就的乱彩,张扬着野性的生命。 许是室外的天气太热,他半卸去先前那身一丝不苟的装扮,上身只留一件白衬衫,领口半开,若隐若现露着锁骨窝,为清冷气质平添几分隐微的诱。 明明美得像是乙游男主精致的登场CG,也可以当成绘画的素材,但她全无欣赏的意趣,满脑子沸腾咆哮的,只有一件事: 完蛋。刚才在地铁上,他抓到自己带手机了。 前有教导主任,后有这位素不相识的老师,腹背受敌,只好走为上计。 她警戒盯着眼前的人,挪着碎步缓缓后退,看准时机—— 溜。 不意这人见钟杳稍动,就已预判出她的行动,不知所措地虚伸手臂,阻拦道: “你等等,我……只是想问个路。总务处,你知道该怎么走吗?” 诶? 新来的? 也可能不是老师,听他话里陌生的语气,似乎就是今天来学校办个事。所以无论她怎么违纪,迟到或带手机,都根本不关他事。 再说了,他那个装扮放在教职工里,也太格格不入。她们的老师,平时都是轻便简装,穿正装的场合几乎只有公开课。 想通这点,她仿佛又对这张漂亮的脸产生兴趣。 原来他的声音是这样,意外温柔,意外平易近人。此前她还兀自幻想,这张禁欲的脸,开口定是斯文败类,占有欲极强的腹黑抖S,可能还带点病娇。 眼光再转下去,小钟看见他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设计新锐的戒指,独出心裁,圭角分明,像是婚戒,又好像太过特别。 她沉下心,深呼吸,故作镇定指路,“你找错了,这里都是教学楼。总务处在草坪后的单幢楼里。花坛后面那片。” “好,谢谢。”他不失礼貌地回道。 “还——” 他已转过身去。 不知怎的,钟杳为他的利落怅然若失,本能地想再次叫住他,多问一点,你来这干嘛,你叫什么,或者干脆死皮赖脸凑上去,为他带路。 但是社恐犯了。 看见他手上的戒指了吗?人家多半已经结婚了。巴巴地贴上去又有什么用?萍水相逢的人,生命并无交集,缘分也就到这一见。 粉白花色的珊瑚藤独自暄妍,无人管问。摇曳的枝倒映入窗,她瞧出一种水中捞月的痴态。 再转头,大佛正往她所在的方向靠近。 敌军还有三十秒到达战场。 空旷的走廊无处可藏。 她将书包的背带调得更紧,毫不犹豫扭头跑走。 教导主任,拜拜了您。 体测的训练难得派上用场,钟杳健步如飞,一路开冲,直到追尾。 她撞上前面的人,完全来不及刹车。 啪叽。 头敲在背侧的硬骨。她被缓不过来的余劲绊得踉跄,慌乱之中拽住一根手臂,却拽着他一道向前跌去。 一跌几步路远,两人才终于堪堪站定。她连忙松开手,喘着粗气退至墙角。 大佛应是甩掉了,稍微休息会也无妨。但是被撞的人—— 男人疑惑地站在原地,意味不明地出声试探:“你?” 还是他。 (二)停云时雨 钟杳翻圆眼睛仰看他,又像鸵鸟一样埋下头,别扭着将身体略微前倾,表示歉意,“不好意思。” “你是怕迟到被抓?”他直率又不失诚恳地问。 “是吧……也不算是。”钟杳摸不清他的身份立场,模棱两可答着,费神地挠起头。 他为这番娇憨模样不禁轻笑。 钟杳被这一笑弄得浑身不舒服。怎么看他都是故意取笑,不怀好意。于是,她叉着腰胖起嗓子,对他吼道:“我才不是怕迟到被抓呢。学校我爱来不来,天王老子都管不了。他教导主任排老几?” “好好。”他嘴上应着,一边却掩起唇笑得更欢。 “不许笑。”她急眼跳到他面前,直瞪起两只眼睛,逼他知错就改。 他试图绷紧面容,但没过多久,笑意反而更不可遏地爆发出来。 “对不起,你太可爱了。”他一边说,一边笑得耸肩。 她被笑声喂了一肚子气。 腹黑。 这人绝对是个表里不一的腹黑,故意做出这般教人看不惯又干不掉的模样。 有什么好笑的? 竟然还说她什么?可爱? 受不了。 钟杳用手指虚空戳他,咬着牙道:“好,很好。这仇我记下了。西装精,你叫什么名字?” 他终于是笑够了,又挂上冷淡面具,只眉尾留着几分阳春余韵。旋而,眼尾狡黠地眯紧,像是刻意恶作剧般,他说:“不告诉你。” “你是不是玩不起?”她简直被气得想笑。 这下他反是退让,“好了,我得先去总务处。” 见他又要道别,钟杳不禁心尖一揪。方才这一闹,她感到两人间的距离不再那么遥远,鼓起勇气道:“那个……我带你过去吧。你是路痴,怕你又找不到。” 他有些愕然,不久又露出略带傲慢的轻笑,点头答应:“好。” 呆立在总务处办公室的门口,等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简直是莫名其妙。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简直完全不像自己。 在她想清楚以前,男人就拎着一迭文件从办公室里出来,将躲在门外的小人逮了个正着。 “不回去上课吗?”他问。 她皱眉扁嘴,面露愁色,酝酿了很久,终于坦言:“不想去。” 这个话题令她不安。去上课不必有理由,从众就是天经地义。一旦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就会被不同的路人连番拷问,劝你三思,不要盲目叛逆。 世人大略对整齐顺眼有强迫症,看到有人古怪落单,就想将她捡起来,重新塞回人群。 为掩饰话题碰壁的尴尬,她领着他动身往回走。 他到底没问“为什么不想上课”,只是道:“但我得去上课了,这对我来说是上班。” “还真是老师啊。看着不像。”稍松一口气,她吐露出内心的想法。 “那你觉得我像干什么的?”他不近不远隔着两步。 她思索片刻,给出自以为最恰当的答案:“像名利场里纸醉金迷的人。” “曾经是,这么说也没错。” “那为什么来教书?”她脱口而出问。 放着滚滚而来的钱不要,非要来这小破高中过穷酸日子,简直像脑子坏掉。 话出口以后,她才发现这是失言。既然他没问她逃学的缘由,她同样也不该反过去问他为何成为教师。 他倒没有为此显露不快之意,反而心平气和答:“大概是想做一点真正想做的事。” “你想教书育人?” 明知冒犯,她到底忍不住笑了。 好像只有初中生写的假大空作文,会将此视作具有崇高意义的事。 在这所重点中学,教师更像是一种按需提供的服务业。 上进的孪生子叫做功利。几乎所有来到这里的人,目标都很明确,为了上名校,为了高考成绩。风光的成绩也正是表彰自律品质的奖章。教师存在的价值,是为未来可期的尖子生们当垫脚石,让她们的冒险之路一帆风顺,花更少的苦劳,走最少的歧途。 但他果断回答:“与教书无关。” “哦。”她冷淡应道,揭过这个不愉快的话题,“让我猜一下,你是教什么的。” 看他说话慢条斯理又文绉绉的模样,多半是教文科的一种,历史或政治,都不对就是语文。好像也有可能是英语,他的打扮很时髦,正像是浸润过洋风。 决定了,还是先猜英语。 答案正要出口,他却很不配合地揭出谜底:“不用猜,教数学。” 钟杳没劲地翻出白眼。 唉。 好好的一个帅哥,就被数学这个大(dài)恶人给糟蹋了。 她不由自主仔细瞧他的发际,又绕去身后,踮着脚找头顶心的斑秃。 但他的头发还很多。 她难以置信道:“你教数学,怎么会有这么茂密的头发?” “天生的。”得意的狼尾巴悄然掉下来。 无话可说。躁动的小女孩又开始犯急,“我以为你会很高冷。” 快把原来的清冷酷哥交出来。 他转头向她,似还要拌嘴,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却不合时宜地响起。 图书馆的静谧时刻又被重新敲回现实。 他静等铃声响完,钟杳却背身走到栏杆边,抢着道:“你不是要去上课嘛,快去吧。难道说,你连教室的路都找不到?” “你不回去吗?”他反问。 她仰着头,逐一细数头顶的小射灯,敷衍道:“我啊?我就在这,看小说、画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挺好的,挺好。” 一句话故意说上两遍,实在太有自欺欺人的意味。他也为此多生顾虑,没有匆忙离去,反而小心翼翼地征求同意:“我先走了?” 干嘛啊。 钟杳听了这话,本就凌乱的心情更是毛躁。 明明今后都不会再见,道别偏是如此藕断丝连,徒留几分无望的断想。 烦死了。 她托着下颌转回头,若无其事问:“你叫什么?” “钟……”话才开口,他迟疑了。 手臂长伸至他眼前,摆出一个剪刀手,似弹弓一般打散他的顾虑。她挂出一抹笑,接上话道:“那就这么决定,以后你是大钟喵了。” “喵?”他对这个故意卖萌的后缀表示疑惑,委婉客气地表达难以接受。可在她听来,这一声“喵”,却只像不情不愿扮成猫猫。 先前的糟心顿时都被治愈,她推着他的后背继续走,“好了,喵喵快去上课。” (三)画虎刻鹄 捡到大钟喵的小钟躲在图书馆,终于看完《傲慢与偏见》的结尾。开学典礼正好散场,她混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一道回教学楼。 教室门口的走廊上,竺贞观和她的朋友们,正从另一个方向过来。背着书包的小钟在人群中很是醒目,贞观一眼就将她发现,一边挥手,一边跑来身边。 “好久不见,欢迎回来。早上看你不在,还以为这学期也会不来。”贞观搭着她的肩停下,气喘吁吁道。 “我……”小钟才回学校,一时还不习惯与旧友重逢,最后像是缩进虚空的壳里,小声道,“新学期,总得来拿下东西,应该明天就不来了。” “哦,好。”贞观的眼里一闪失落,终于愣愣点头。 小钟探问:“早上我来,教导主任正站在门口训话,就跑走了。是出什么事了?” “这个啊,韩沛她们早自修讨论小说,坐在窗边,正好被抓。每学期一开始,弥勒不都这德行,在学校里四处晃悠,四处抓人,整肃风气。” 弥勒正是教导主任的外号。这个取名太得神韵,小钟不禁会心一笑。 贞观却道,“这几天,你也该小心点。不在教室,更容易被他抓。” 小钟低下头,狡辩道:“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宋姐。” “那个……小钟,”贞观似有些难以启齿,“宋姐已经在家待产,也班主任换了,就是继任的数学老师。” 小钟错愕,“什么意思?新老师不是临时代课?宋姐生完孩子以后回来,也不带我们班了?” “哦。”她点头轻应,“新老师呢?是个怎么样的人。” 说到此处,贞观露出舒然的笑,“这个你不用担心。是个很柔弱的人,感觉都镇不住场子,应该比宋姐好对付。” “这倒好。她没发现我旷课吧?” 一说“柔弱”,加上之前的数学老师也是女性,小钟下意识认定人称该是“她”。 “没呢。上节刚好是数学,他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就直奔主题上课。”贞观道。 她听贞观的介绍,逐渐在脑海中想象出一个娇柔女性,身材小鸟依人,说话细声细气,写板书被粉笔灰呛到。 “听你这么说,感觉确实镇不住咱们班这各路神仙。我抄个艺体课的课表,其他都不上了。”小钟道。 贞观皱起眉,“弥勒怎么办?你不怕他又找你妈妈告状?” “我才不怕呢。暑假里,我已经和妈妈达成和解,她答应不会再要求我上学。”小钟仍是无谓。 贞观非但没有释然,眉头反而皱得更深,一脸“朽木不可雕”的表情,拦着小钟缓缓道:“不是这么说。你想,你妈妈和弥勒认识,她能在弥勒面前护你三分。要不是作弊、打架这种重大违纪,他肯定也就小惩大诫,不会过分为难。但反过来是不是说,你在学校不守纪律,故意捅篓子,是让你妈妈在朋友面前为难,要她替你擦屁股。” 小钟略费了些劲,才跟上这位优等生的脑子,不好意思地承认:“是这么说。” 离经叛道,从来不是孑然一身、想做就做的事。或许自己是一腔孤勇,痛快了,却教身边人受牵连,去还一时脑热的负债。 小钟的毛又揉得一团乱,她胡乱搪塞道:“哎呀,我会自己注意,不会被弥勒发现的。” 世间所谓的妥协或和解,多半是斗不下去的精疲力竭。小钟与她的妈妈敬亭,就是如此。 她在初中就已经是现在这副死猪德行,经常逃学,混吃等死,过一天算一天。那时的敬亭,百忙之中,也会抽空拽她一把,亲自辅导她写作业,哪怕是硬塞,也想让她多少学一点。 对她自己,蒙混的日子过久了,就会被无所事事的空洞填满。初三那年的最后几个月,看别人都在一心备考,再也没有人陪她玩。她也闲得无聊,开始学三年间落下的功课,将学习当成一款新的冒险游戏,从头开始肝任务,看一轮轮模考的成绩稳步提升,逐渐能看。 尽管如此,她从未想过自己能上全市最好的琼英中学。哪怕最后一次模考成绩,她还是差分数线一大截。中考的分数也是不够。 可敬亭偏四处求人、应酬、砸钱,想方设法将分数不够的她弄进去。学籍挂在附属的民办学校,待遇却与正常考入琼英中学的同学完全一致。班里所有人都不知她是“万恶的关系户”,哪怕她的成绩已经差到令人大跌眼镜,作风也全无优等生的样。 敬亭做这些,是为了她在更优秀的环境里心有压力,自觉向学?不是的,正因看清小钟没救的本质,她才选择用这样的方式塞她入学。她早就对小钟不抱任何希望,只是希望她在琼英结交未来有用的人脉。 她的同学们未来都要出人头地的。身在人情社会,这般优质的人脉才是最可贵的东西。 而她自己那三个月的生死时速,悬梁刺股,她以为自己正像大家期待的那样,重新往好路上走—— 白费功夫罢了。 认清这点,小钟就算把书摆在自己面前,也学不进去任何。 为此,她与敬亭不可避免地一吵再吵。敬亭越是冷冰冰地告诉她,现实就是如此,她总得学会接受,学会理智和成熟,她越是忍不住发泄自己无人怜惜的隐恨与怒意。 情急之中,敬亭才吐露真意:“你何必总是一副我要害你的样子,给你什么都怕有诈。我图什么啊?养女到大最终还不是嫁了。我也就希望你日后不必受气,不必看着身边的男人都配不上自己,受人指点,只能屈就。” 小钟也毫不客气:“你作为当年乡里唯一的女大学生,就跟我说这?你觉得把我养大的意义就是嫁人?是啊,到此为止,你是彻底能甩手不干了。可我呢?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是否想要你给的这种生活吗?” “现在的社会就是如此。你一个人能改变得了吗?我又不是想害你。” “就是像你这样,只知保守自己利益的人太多,社会才会越来越烂吧。” “你连自己都守不好,就一心想着拨乱反正?” …… 最后终归是不欢而散。 自这回吵过以后,元气大伤敬亭终于逐渐放软态度,不再逼着小钟上学。而小钟也日复一日散漫起来,逃学在家,沉迷游戏,一下床就是坐在电脑前,吸电子鸦片似的,未有停歇。 妈妈将她送进重点高中的苦心,大约也白费了。 (四)炉薰侵梦 图书馆的窗边,小钟呆然望着远飞的雁群。它们井然有序地变换队列,只那形状既不像“一”字,也不像“人”字。 小说看完许久,她的心情却还没完全出来。新书看不进去。她在网上四处搜刮同人代餐,又将同种口味的饭吃到吃撑。 她想要作画,只是空有欲望,一提笔却全无灵感。 出操的进行曲传来。小钟戴上耳机,音量调到最大,用耽美广播剧的暧昧低语,与正气十足的乐声相对抗。然后,她怀着必须迈出一步的决心,在草稿本上信笔涂画。 迷路的小兔,被像是陷阱的胡萝卜,一路引至密林深处。外面似是下雨了,沙沙的水声浇满枝桠。古树合围的中央却像一间高大的房屋,将瀑布般的雨流隔绝在外,篝火熊熊燃烧,投下巨大的虚影,像是一只身形魁梧的熊。 摇曳的芭蕉叶后,透出一角和她相似的雪白绒毛。 这是落下胡萝卜的同伴?还是真的大熊?它想用可怕的影子将所有来访者吓跑? 小兔想不出答案,抱紧怀中的胡萝卜,赖在原地。 “大熊”的巨影悄然移至身后,将她的后颈拎起来,露出绒毛底下的利爪—— 好怪。 画风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小钟又只得暂且搁笔,仰靠上沙发背,垂开手闭上眼,重新思索。 画些别的吧。比如,只见过两面的漂亮男人,那天走廊上恰到好处的半帘光影。 回忆着,构图逐渐在脑海中浮现得清晰,像雨水冲去贝壳表面的沙土。他站在繁花盛开的玻璃房里,神情迷惑拎起一只小兔,眼中似是不屑,似是怜惜,弄不清究竟是何意—— 怎么又串味了? 她好像患上一种精神污染的病。 这些天牵肠挂肚的,究竟是什么呢? 连绵的思绪打断,耳边的广播剧毫无预兆就来到微妙的剧情。小钟不懂日语,只听见各种物件在争执打闹间翻倒,衣物解散,音效直挠耳朵。随后是迷乱的喘息,带着怒意的掠夺。耳机的振膜颤动不已,温热的潮意直扑而来,咬住耳朵,酥上头皮。 这强烈的代入感…… 她不知这部剧有R18。意外的走向将她撩得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没有漏音吧?要是被人发现,就彻底社死了。 然而,像天意显灵一般,就在此刻,有人从背后摘掉她的耳机。 她下意识缩成一团,捂着通红的双颊,回过头。 所见之人更令她震惊不已。这情绪太过强烈,一时间,就像全身的血液失控逆流。 是大钟喵。 她万万没想到,背叛友谊来抓她的人竟会是他。 不过也是,世间从来人妖殊途、神魔异路,教师与学生立场不同,面对违纪,根本不可能有宽容的默契。 可恨她怎么就鬼迷心窍信了邪,还亲口告诉他,自己就在图书馆,不去别的地方。 他一语不发,将她的耳机放在桌上。尚未停止播放的广播剧打破寂静: 「こんなところで……あ、やばい……」 再是混沌又黏糊的水声,连绵低喘。 羞耻让小钟的怒意更深了几分。她克制着通身的颤抖,兜起自己的东西,憋着一肚子火,用眼神狠毒剜他。 他却像看不懂她的神情,冷起脸,针锋相对斥责道:“一大早就听这种少儿不宜的东西,还睡着,叫你名字好几遍都听不见。跟我回去。” “我不要。你个新来的算老几?凭什么来管我?” 挑衅的话语脱口而出。她忽然拼拼凑凑地终于想通,或许还有这样一种可能: 原来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宋老师,生孩子不带她们了。大钟是个新来的,教数学。贞观说,新老师的性子温和。 这些点连起来,新来的班主任可不就是他? 也不能这么巧吧。 再说,他又没在班里见过小钟,怎么知道她是自己的学生?他还说,方才叫了她的名字? 管他呢。先走为上。 小钟将手缩回袖子里,正打算不辞而别,他不动声色,拽住她的袖口,“教导主任在外面。” “我信你个鬼。” 话音未落,阅览室另一边的门突然打开。大钟连忙拉着她,躲到书架背后。 半开的门后传来语声: “好了,先回去上课,检讨第一节晚修之前交到德育处。让我看看,这里还有没有漏网之鱼。” 这声音,果然是弥勒。 小钟不好意思地稍敛怒气。他倒傲娇起来,故意瞥向另一侧,不与她对视。两片唇紧抿着,气却一呼一呼从鼻孔出来,满脸都写着“不识好人心”。 谁稀罕。 一样是为管教她而来,何必装成偏袒? 他带小钟来的角落是死胡同。只要弥勒逛到这边,就彻底是坐以待毙。她要是一个人,还可以看准时机从另一个门溜走。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她仰起头再次盯住他。 大钟的表情一点不慌,随手从高处抽了本书,若无其事走出去,与弥勒打招呼:“朱老师辛苦,又在抓违纪学生?” 弥勒道:“是啊,小朋友放完暑假回来,身上的懒筋得抽抽掉。钟老师怎么在这?” “想来新的图书馆看看。我记得我在琼英的时候,也是每天泡在图书馆的人。”大钟道。 小钟有些讶异。 原来他以前也在这座学校读书,还和她一样,是整天逃课的问题学生? 弥勒又道:“那不一样。竞赛搞到那种程度,学校里没人教得了你。” 呵,果然。她忍不住在心里暗嗤。他一看就是个最乖最温驯的好学生,哪会真做叛逆逃学的事,还不是事出有因。 他一笑置之,“也顺便借本书。等过段时间闲下来,终于可以读胡塞尔了。” 如果没记错,弥勒在当领导以前教政治,原本的专业是哲学。他听大钟这话,语调竟轻快地上扬,“你对现象学感兴趣?以前我的导师就是做这个,他还很想留我继续读书。可惜家里老人生病,只能出来工作。本来以为教书两年还会去读研,不知不觉就教了大半辈子。时代变了。现在的小孩高中就读康德,后生可畏,真是比不过。放在我那会,很多人都不知道哲学是干什么。” “现在也一样。”大钟附和着,暗暗领弥勒往外走。 呼。危机解除。 小钟寻思两个人已经走远,轻手轻脚地从书架后走出来。 不意大钟又折回来,两个人正好对上,大眼瞪小眼地陷入尴尬。 她先发制人道:“你不是跟弥勒一起走了吗?” “他还要继续抓违纪,我和他一起干嘛?教导主任,最是费力不讨好。越是尽心尽力做得好,越要遭学生记恨。”大钟道。 小钟怎么都觉得他话里有话,分明是指桑骂槐,还记仇先前她“错怪”他的事。 “哟,你还有理了?”她勾起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假笑,模仿着想象中校霸的姿态,缓缓逼至他面前,又翻脸凶道,“新来的,别以为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好言奉劝你一句,别来管我。不然,我有的是法子作弄你。” “我要想抓你,开学第一天——” “你还好意思说!”她吼断他的话,“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你一开始就认出我,跟弥勒串通好来套路我。玩反间,玩引蛇出洞,妙啊!你们玩战术的良心都脏。” 要早知他是新班主任,她绝对一开始就离远远的,绝不多讲一句。 现在快乐老家都被敌军掘了,后悔也没处说。 但是—— 好像她刚才嘴瓢,不小心把“弥勒”这个外号泄露出去了。 光荣又丢一城。 枯叶凉飕飕地飘落。 沉默之中,他不明所以地窃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你倒是回答我,是不是?” 大钟答非所问:“你们怎么叫他弥勒?十年前,我们是叫笑面虎,正好他跟《水浒》里面的笑面虎朱富一个姓。当时他还不是教导主任,生得慈眉善目又爱讲笑话,很受大家欢迎。” “那也差不多。”小钟冷淡敷衍。 呵,还想投其所好拉近关系。同样的把戏,她才不会被钓两次。 可是说又说不过。 小钟只好赶快开溜,从他面前大摇大摆地跑走。 他默许她走,没再拦。 这么容易就放过她吗?小钟跑得累了,在转角处歇下回望。 漫长的走廊已是空无一人。紧接着,一阵嘈杂的轰乱自楼梯口涌上。出操的人陆续回来。 小钟独自回到他抱着她时站过的角落,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情感教育》,书中写道: ——他希望看看她房屋的家具,所有她穿过的袍子、她交接的朋友;在一种更深切的羡嫉之下,在一种无边无涯的痛苦的好奇之中,就是肉体的占有欲望也消失了。 更深切的羡嫉? 新的故事展开了。她重新翻回书的封面,赫然发现,它的作者,是大名鼎鼎的福楼拜。 —————— *文中的日文翻译:“在这种地方……啊,糟糕……” *引文来自福楼拜《情感教育》,李健吾1946年的译本。 (五)倾盖如故 周五放学,往后正好连着中秋小长假。同班的少女们决定出去聚餐,探一探新开的网红Bistro餐厅。它主打温馨雅致的氛围感。色调匀调的浅色家具,恰与点缀的绿植相应成趣。窗外有片坪庭似的小花园。寒兰正香,猫猫在花下浅睡。无论从哪种角度看,都很得少女心意。 小钟回教室拿自己的东西,也被捎进聚餐的队伍之中。 两年前,她的妈妈敬亭去了趟欧洲,又去魔都,就看中这种时髦的餐饮模式。回来以后,她便摩拳擦掌,要将自己经营的咖啡屋改造成Bistro的模样,拓展简餐与酒馆的业务。最后却因机缘不巧而告吹。 当时,小钟面临升学问题。敬亭将此视作更要紧的事,为将她塞进最好的学校,分心费了许多功夫,经营事业只好维持现状。机会不等人。今年,随着城市新CBD的繁荣,自称为Bistro的新式餐厅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它们开在新建的写字楼边上,成为上班族日常青睐的就餐场所。敬亭的眼光很准,最好的商机却终究是错过了。 要说经营饭馆,敬亭自己对厨艺一窍不通,只打算让顾客吃饱受诟病的预制菜。Bistro提供的是情调和氛围,吃食过得去也就罢了。小钟不乐意,自作主张要在店里弄一个能正儿八经做菜的厨房,一股脑地上网查攻略,四处探店,去餐厅后厨打零工。 求职过程中,她碰上不靠谱的诈骗中介,险些落入贼窟被拐卖。万幸敬亭多留了心眼,才在酿成大祸以前将她救出来。对于她千辛万苦做的努力,敬亭没有感谢,没有安慰。有的只是数落,她不应该浪费时间,做不属于自己这个年纪的事情。 什么又是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事? 同学们的话题完全不一样,她难以融得进去。 现在她们又聊到了背德小说。 老男人觊觎花季少女,处心积虑迎娶少女的单身母亲。少女恶作剧似的勾引老男人,他色令智昏将妻子杀害,带走养女浪迹天涯。书名叫什么来着?《洛丽塔》。如此离谱的剧情,竟然还是本严肃小说。 这话题一开,就像在教室里拆封一包薯片,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发表议论。 故事以老男人的视角展开,他坚称自己与少女曾经相爱,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始乱终弃的可怜人。 少女当真有理由爱老男人吗?图他凸肚秃头,还是图他油腻不洗脚? 小钟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和他那些酒肉朋友的样貌,清一色的肥头肥脑。 她忽然被这家店的预制菜难吃到。 同学们接着说,作者的文笔很好,文章写得意识流,虽然看得云里雾里,不在意剧情也能当成美文阅读,摘抄一些写作文用得上的好词好句。 小钟却忍不住腹诽:真能写到作文里吗?往日林黛玉怕被人知道自己读淫奔的《西厢记》,不敢用里面的词句。她们倒要引用不正经的小说,告诉老师自己读过。 难以理解,优越老白男剥削少女的恶臭事情,一厢情愿的爱情,到底有什么可以动人? “如果是钟老师那样的老男人呢?”一人提道。 众人此起彼伏地笑。 小钟望向她们,满是不解。 “你前些天没来上课,还不知道吧?”坐在小钟斜对面的双马尾女孩向她解释,“这学期我们数学老师换了。和你一样,也姓钟。” 戴大黑框眼镜的女孩是丁雨然,她抢着接话:“这个人,好像小言男主。海归的博士,放着那么高的学历,竟然来高中教书。家住市中心,上班开一辆玛莎拉蒂,完全是富家子弟来体验生活的样子。” “关键是长得好看。” “我听妈妈说,他以前是琼英最好的学生,全校人都知道。他确定要来教我们班的时候,一下子就成了明星人物,一堆家长抢着要请他吃饭,送他东西,拜托他多提点自家孩子。” “这么厉害,他怎么不去教创新班?” “他主要是教竞赛。今年数学组有三个老师要休产假,人手不够,他才来带我们班。” …… 小钟唯独对她们说他是老男人这点耿耿于怀。读完博士,应该是什么年龄?他看起来很年轻,就像大学才刚毕业。她们聊天没有代沟,应该差不了几岁。可听那日他说的话,似乎在他毕业以后,出社会也有好些时日了。 果然是老男人吗? 贞观见小钟愣愣出神,以为她被冷落,特意来搭话:“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从刚才起,菜也不吃了。” 小钟被打断思绪,不知所措,“啊……我……” 这时,雨然发现盲点,“等下。你姓钟,他也姓钟,都是老市区人,你们不会是亲戚吧?” “哪有这么巧的事。我不认识他。”小钟摇头,终于有机会顺势探问,“他多大?” “三十出头吧。” 比起十七岁的她,是很老了。 小钟再也吃不下一口。 以后都不想再吃难吃的预制菜。 兴味索然地回到家,小钟继续画小兔与熊的“森林恐怖故事”,但是全无灵感。挤牙膏似的涂出两笔,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人的面容。 自从在图书馆不欢而散,两人再也没见过。 老男人,她不想再喜欢他了。 这样的念头,不由教她心里发酸。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囫囵吞了太多的酒心巧克力,似醉非醉地断了魂。 ——原来以前的自己有点喜欢他? 因为那张漂亮的脸?还是他待她温柔,不像别的老师,一旦发现她是不守纪律的问题学生,就视作心腹大患,敬而远之? 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他在她面前展现的一切,像来自另一个从未触及的世界。纸醉金迷的过往,光风霁月的如今,天差地别的抉择发生在同一人身上,少女禁不住好奇,还想要窥伺更多。妖冶蛊惑的虞美人,谈笑间机关算尽,不惜用自己去下一盘大棋;与世无争的玉芙蓉,人世白云苍狗,他自是无执无妄,不关分毫——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无论他们以怎样的关系遇见,仿佛都比如今要好。师生。看似灵魂照映,魍魉与疏影耳濡目染。实际上,身份将她们固定在各自的位置,永远隔着无形的界限,靠近不得,逾越不得。 小姑居处本无郎。青溪白石不相望。 然而,初生之犊、不惧猛虎的少女,未曾亲尝过折戟滋味,又怎能甘心与他白头如新,两相错过? 她望着他,就像微时的江玉燕发现了花无缺。如若终有一日,她生出逐鹿世间的野心,她要得到最完美的男人,似邈远流光的明珠,镶嵌于天下的玉座之上。 —————— *引文的两句诗,“青溪白石不相望”,出自李商隐《燕台四首·冬》。“小姑居处本无郎”出自李商隐《无题》。 *关于“青溪白石”,《青溪小姑》和《白石郎》是六朝时“神弦歌”下的两支曲。两者本身没有关系,但是内容恰好可以互补。青溪小姑的典故言她在青溪梦过一个郎(六朝小说称郎为“青衣”,曲则称“独处无郎”),白石郎是水神,曲赞颂他是个美男(“郎绝独艳”)。这句诗把青溪小姑所梦的郎附会成水神白石郎。 (六)鸳雏腐鼠 “今天钟杳也没来上学吗?” 小钟没去上学的一周间,大钟每逢上课,望见连书包也不再有的座位,都会问同样的话。 班上最热衷于与钟杳作对的陈谭,立马窃笑起来,添油加醋应和道:“老师,她没来。这人不读书,以前的老师都不管她。您就死心吧。” 大钟皱了皱眉,无奈将此事揭过。 谁知陈谭又大声道:“这人就是个怪胎。” 大钟板起脸,“陈谭,对同学要有最起码的尊重,不能这样背后说人。” “切。”陈谭一脸不服气,环顾四周投来的目光,这才蔫了劲,低头恨恨地玩一支笔,不再说话。 “我们开始上课。” 大钟又在日历上圈红一个日子,望着即将凑满两排的圈,终于觉得不能再做姑息。 他从学生的通讯录翻出她妈妈的电话,正要拨通却迟疑。谨慎起见,他向任教同班的英语何老师,询问这小孩家里的情况。 何老师一听这名字就面露难色,沉吟道:“钟杳……你要不还是当她不存在好了。” “可是……” “小女孩性子不闹,不太惹事。就是厌学,一逼她就要哭。她的母亲知道情况,也是只求她不惹是生非,她不爱学就随她去。请假的手续在教务处那边。不来学校,有她母亲管束,也犯不着。” 大钟继续问:“是什么原因厌学?抑郁?” 何老师想了一会,道:“据说是因为家庭关系。父母离异,父亲娶了小三。其他的我也不清楚了。” “可您刚才说,她是跟着母亲?” “对。她父亲应该是个老板,平时没空管她,她就跑到生母这里了。小姑娘也挺不容易的。” 何老师叹了口气。 大钟默然将手机放下。 何老师转移话题问:“工作适应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回到母校,还挺有亲切感的。”他听见泡沫般滚动的人语声,不由地望向底下的操场,“高中生真有活力。看着他们就觉得年轻真好。” 何老师也撑着窗棂往下望,笑道:“是啊。远看着可可爱爱,管理起来就烦人。一个个闷声不响,又都觉得自己很有主见。思维太难理解,经常不知该怎么沟通。不当班主任还好,当了可有的操心。” “是吗?” “要是人生重来,我宁可去教初中。初中就没这么多事了。” 大钟道:“我更愿意对付长大一些的孩子。” 何老师转头望他,笑得微妙,“半年后我再问你,是不是还这样想。” 回到办公室,大钟抽开抽屉,又瞧见一直没机会发到小女孩手里的医保卡。他能认得她,就是这张卡的缘故。卡上的一寸照很呆,气质与张牙舞爪的奶凶小老虎判若两人。 继续留着也不是办法。 他终于还是拨了这通电话:“请问是钟杳的母亲吗?” 既然清楚自己读书无望,这些天,小钟在家也未闲着,而是努力找寻自立谋生的办法。 正在玩的一款网游迎来周年庆的大型活动,代练的生意如日中天。她不想错过一年只有一次的捞金机会,自然不再去学校消磨人生,而是为自己的经济独立做些真正有益的事。 房租水电费两千,伙食费一千,购书与出行娱乐费五百,茶费两百,再留三百块买日用和衣服……一个月入账四千,生活就能过得很不错。暂时住在妈妈家里,就只需要两千。 小钟呓语着算账,梦里都是蓝绿软件的到账提示音。 难得睡了个长足的懒觉。 今天周三,游戏的服务器维护更新。公告说好十点半开门,但或许是周年庆期间更新量太大,一直拖到十一点多都还关着。小钟便躲在被窝里玩手机。 敬亭却在此时从店里回来,一把将她的被子揭了,“我说呢。怎么书包在家,人却好像不在一样,一点响动都没有。” 小钟被扰了看书,全无搭理人的兴致,抱着手机转向另一边,夺回被子蒙住头,“出去,别来烦我。” “游戏终于玩厌了?”敬亭在被子外问。 代练赚钱的事,小钟在家里只字未提。的确,在妈妈看来,她一下床就扑在游戏里,除了玩物丧志,没有别的解释。 想要离家的事不得不瞒着。小钟不解释。 敬亭从床边起来,遥遥地轻嗤一声,“我本来倒是想看看,要是没人提醒,你什么时候能自己觉悟。瞧你那德行。赶紧起来,今天太阳好,把你自己的被子晒一下。” 小钟顶嘴:“不要,反正最近都是晴天,干嘛非要今天晒。你是不是故意的?” “钟杳,你现在是越来越过分了。以前在家,至少还会看看书、画画,好生待着,不会整日整夜玩游戏。我这才不来说你,你不愿意去学校,也依你。” 小钟受不了自己被一再冤枉,骤然暴起,“可笑,你什么都不问,就以为事情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别说的多无私,你也不过是把我当出气筒而已。” 敬亭也提高嗓音,与她针锋相对:“别忘了,我才不是你的抚养人,是你非要跑过来,还赖着不走。不服就给我滚回自己家去。” 致命一击。 敬亭素来是这样的性子,小钟也一样。三句不合就掀底牌、扔王炸,直将事态推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小钟再如何任意妄为,总还知道寄人篱下的轻重。她不敢在妈妈真动了怒的时候,继续忤逆。可为了代练的事,不得不一天十六个小时对着屏幕,敬亭不问缘故就一顿臭骂,她心里也不好受。 她不忿道:“好啊,我这就走。” 小钟茫然从家中跑出来,根本不知该去往何处。 父亲的那个家,她再也不可能回去。 敬亭与她的父亲本为奉子成婚,并无太深的感情。后来父亲出轨,找到他的“真爱”,自然是要迎娶爱妻过门,赶走占着坑的敬亭。敬亭也没那么喜欢他。在离婚这点,两人干脆利落,又似当年闪婚一般不谋而合。 分割财产的事却扯皮许久。父亲在法庭上拿出妈妈养小白脸的证据,意图将她认定为过失方,净身出户。敬亭被这忘恩负义之举打得措手不及,却因准备不足,吃了很大的亏。最后虽不至于真的净身出户,比起当家庭主妇、虚耗的十年青春,分了些钱,也像是什么都没捞着。当时的她甚至没有工作,小钟自然也不可能养在她身边。 敬亭一个人离开不久,那位登堂入室的小三大摇大摆住进来,端着女主人的架子,说家里不满意的地方全要重新装修,借此丢掉往日敬亭留下的东西。小钟早就为妈妈气不过,讲了难听的话骂小三,才第一天就将人得罪透,彻底撕破脸。 小三面上还端着柔弱温良的人设,只尴尬地打哈哈,不与小钟计较。可背地里,她也不得不狠下心,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以牙还牙地挤压小钟。既然明着玩不了,就来阴的。她总能想出教小钟气得暴走,却令父亲无法理解、反过来责骂小钟过激的手段——占领她堆放杂物的地盘,故意弄坏小钟拿过奖的画,还有,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将小钟锁在卫生间一晚上。 小钟一要发火,小三就开始哭,装傻装无辜,自怨自艾责怪自己,她明明已经很小心了,不知又做错什么。父亲起初还两边劝架,后来管得烦了,就认定是小孩胡闹,欠管教,一个劲地安慰娇妻,最后,他甚至乐意丢出小钟,给自己的娇妻撒气取乐。他与小三一起骂小钟:“你跟你妈妈一样,戏太多。” 日复一日,那个灰头土脸的女人,名为妻子,实则像保姆一样伺候父亲。她又将伺候人受的气,发泄给食物链底层的小钟。 她最后实在受不了,回到敬亭身边。 被敬亭收留的第一天,小钟又忍不住嘴贱,也惹得她不愉快。 小钟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会离婚了。那个女人哪里都比不上你,不如你精致漂亮、仪态高雅,也不如你精明能干,独当一面。可是她懂得对男人驯服,懂得利用男人的自我膨胀。你自己的能力太强,能一人完成的事,就绝不叫人帮忙。你又不需要男人,他们在你身边,就是没有存在感的陪衬。” 小钟以为自己没有恶意,实话实说,却不知这段话,恰好又揭开妈妈才好的伤疤。骄傲要强的敬亭,曾对婚姻抱有无比扭曲的想法。 她将经营婚姻视作一份事业,一如学习要力争上游,闯荡社会也不能无所成就。婚姻失败给了她一个人生污点,像学生时代被老师在走廊罚站,所有路过的人都会知道这是个差生。她的自尊心无比受挫。 理智当然明白,婚姻不是攀比谁更优秀的领域,这里也容不下太过耀眼的锋芒。妈妈彻底轻蔑于小三那种曲意讨好、直不起腰的做派。她宁可敬爱自己的尊严与独立,而不是糟糕的婚姻,不靠谱的男人。所以她毅然决然选择离开,绝不回头。 与此同时,她很难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是被一个完全看不起的人裁判出局。对方还耀武扬威,大肆宣扬,败者的骄傲不过是荒唐可笑。低眉顺眼,显露弄丑的佞态,才是唯一可行的真理。她赢了,赢就是一切。 于是,小钟说的这番话,不客气地几近数落,又将敬亭的骄傲刺伤。她毫不客气地回怼小钟:“张口闭口都是男人,当成宝似的。臭男人有什么好的啊?还不是逼得你无家可归。吃过亏还不信邪的人最蠢了。” 小钟无意与敬亭弄得那么僵。若能重来一次,她一定会坦率道明:她讨厌小三的小人嘴脸,更喜欢勇敢坚定的妈妈。她更想要后来的妈妈那样、独立女性的人生,所以她过来了。 现实却展开于错误之中。敬亭对此心存芥蒂,认为站在男人角度说出那番话的小钟很笨。此后,敬亭一直回避与小钟谈任何关于女性或婚姻的沉重话题。只那一次,她已经彻底心寒喝认定,小钟不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人生不像游戏,可以无数次地存档读取,秽土转生。有些裂痕一旦存在,就没有回到当初,重新弥合的机会。 她迟早也会离开敬亭的家。 (七)蜜兰香烬 小钟本想去附近的网吧,继续做完已经接下的代打单子,但因没有成年的身份证,被拒之门外。 那就去不需要身份证的黑网吧?去学校附近的暗巷转转,应该能找到这种地方。 ——还是算了。那种地方环境不会好,人员鱼龙混杂,也不安全。 万一她出什么意外,又会给敬亭添麻烦。 在街上茫茫然逛了一会,小钟转到自家的咖啡屋,坐在角落泡了三道水仙岩茶,发呆想事情。想不出任何头绪,一直吃同一种茶也会腻。最后还是趁午间校门开放,灰溜溜地回到学校。 和咖啡屋的热闹完全不同,午休时分的班级寂静无比,更让她觉出凝在心头的惆怅。 她像同学那样趴在桌上午睡,只听见自己躁狂不已的心跳。 笃笃,笃笃。像是在叩着一种未曾找到的东西。迟钝的她都说不清那是什么。 屁股还没坐热,班长悄悄走过来道:“钟杳,钟老师让你来了以后,先去下他办公室。” 大钟…… 这就准备泪兴师问罪了。 她现在可没心情与他周旋。 小钟装作听班长的话,动身去办公室,实则跑下楼,来到花坛边上抽烟。 深深的两口吸下去,心悸的感觉终于稍有平复,她对着远方的太阳眯起眼,大伸一个懒腰。 两指间的烟就在这不经意间被轻巧夺去。 她转头,瞧见大钟穿着最简素的白衬衫,外套挂在露出的半截小臂,身上不缀任何夺目的配饰,也没有戴眼镜。他终于染上几分入乡随俗的随性,淡影似的胡渣,颓废的色气,落拓得恰到好处。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也不知数的是心跳抑或秒数,她们就这样无言相望,各自停留于初见那一刹的心情。他的倦意,她的回眸。 烟管的火光将时间细细烧去,曾被误解的眼神悉数寻回,荡来的凉风里满是桂香。 视线转到握烟的手间,无名指上是同样的空空如也。他不再戴那枚戒指,变成再无牵绊、孤零零的一个人。 走廊的风声响尽,空余缠绵的昼寝睡意。她想起边城里荡无邪思的歌谣,鸣玉敲冰,流息不止。少女在水边忘情游戏,并不避讳任何人瞧见自己的裸体。 “跟我走。”他的语声柔缓却有力,像是男人对他志在必得的女人。 朦胧的误会凄美。她忘记他是班主任,忘记戴上自己锋利的爪牙,将他拒于千里。 花丛里,刚睡醒的胖橘猫打着滚冒出来,似一只麻薯球,浑身滚满金黄的桂粒。 他将小猫招到面前,为它拂去身上的枝叶,用最能取悦的方式轻挠下巴,自言自语般道:“开学半个月长胖好多。但愿没人喂她吃奇怪的东西。” 少女对“胖”之一字格外敏感,下意识掐了掐自己腰边的肉。 揉进去,就当作没有赘肉。 “什么是奇怪的东西?”她问。 “火腿肠、辣条、小鱼干,还有……” 小钟一惊,全是她喜欢的。 大钟转头,望见小女孩呆愣的模样,心满意足地笑:“猫猫不能吃含盐太高的东西,会拉肚子。” 切。这点她也知道。 小钟不服气道:“搞得好像别人不知道,你以为就你养过猫啊?我也养过。” 招财喜欢的妙鲜包,这只猫猫会喜欢吗? 他不与她争口舌之快。她反而一个劲继续问:“为什么有些猫不喜欢吃妙鲜包?” “妙鲜包也不能多吃,这是猫猫的垃圾食品。”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猫猫不吃。” 大钟捏了捏橘猫的耳朵,思索许久,“可能就像人的口味各有好恶。总会有不喜欢某种零食的人,当然也有人偏爱。你的猫多大?是不是太小了?” “我……我不知道,是家里附近的流浪猫。” 他的关切让她有些慌乱。她没想到自己随口而出的一句话,他会郑重其事想这么多。 “原来如此。” 话题断了。小钟看他逗猫逗得自得其乐,又问:“你喜欢她,为什么不抱回家自己养?反正是流浪猫。” “以前……养过。”他吞吞吐吐叹了口气。 想到才走不久的招财,小钟自然懂得,这欲言又止的背后是个悲伤的故事。 她再次望向他手上消失的戒指,也有些世事如浮萍的感慨。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撸猫?”她转移话题。 他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不作回答。 坏了。她不该提醒他还有别的事。 接下去就该清算她的违纪了。 小钟拔腿就跑。 就在此时,一辆黑色轿车从地下车库的出口驶来。小钟一心想跑,没有留意。大钟揪着她的领口,将人拎住,才不至于撞上。 好险。 这下彻底是羊入虎口。 他居高临下盯她,将太阳都挡住了。 她们去的时候,数学办公室没有人在。 “没穿校服,还在学校抽烟。” 他将自己切换成工作状态,马上是不留情面的下马威。对猫露出十二分温柔的男人消失了。 她还不如一只猫。 “嗯。”小钟僵硬点头。 “烟呢?上交。” 小钟厚着脸皮不动。 僵持不下。最后是他先退一步,请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边沏茶,一边问:“你一周多没来上学,能说说其中的缘故吗?只是询问。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会责怪你。如实说就好。” 但小钟已然习惯撒谎,眼神闪烁地支吾道:“大概……就是……身体不太舒服。” 钟老师没有戳穿这番不牢靠的谎言:“我明白了。下次更希望你能事前请假,平时多跟老师沟通。哪怕有别的问题,也可以慢慢商量着解决。学校规章是死,但人是活的。老师并非不通情理,你这样一声不响就消失,她们会为你担心。” 殊不知,小钟最听不得假惺惺的“为你担心”。哪怕清楚这是随口而出的社客套话,和“你吃了吗?”一样并无深意,她也还是忍不住生气。 那些事不关己的关切,就像人凭自己的一厢情愿,丢给流浪猫一些吃食。也不问她是否需要,是否喜欢,只要是给她的,就得感恩戴德。 她冷笑一声,“呵,虚伪。” “你再过几天不来就要被退学了。到时是经教务处走程序,我爱莫能助。教务处换了新主任,这位不像以前那么好说话。” 许是午休的缘故,他刻意压着声音说话,难掩无奈的倦态,这话说得毫无威慑力。 同学说他性子柔善好对付,果然没错。 她撞起胆子顶撞他:“退学就退学,谁爱上这破学。” 钟老师一时语塞。 小钟看他又轻易投降,心情五味陈杂。 教师不该这么当,一再退让,怎么镇得住学生? 他不适合这份职业。 但她没有发觉,只有在他面前,自己会说如此激烈的话,像是故意撒娇等他来哄。她们当然不是能够撒娇的关系,更像是这样——病入膏肓的患者执意向医生说,不必救了。医生并不能将自己的救治意愿强将给患者。 无关职业是否合适,这样的情形,他当然无话可说。 两人陷入沉默。小钟望向四周。 这间办公室许久没来,大变样了。堆迭如山的教辅材料被清理去,显得空旷、整洁不少。窗帘拉至一半,分出各半昏晓。外面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她们都在柔和的半片暗里。界限轻摇。他桌上的书画风清奇:《哲学研究》,阿伦特的《人的境况》,再是她看一眼就头大的数学书,但都不是寻常能见的课内教辅。 茶的香气缘着书卷袅然飘去,展翼似作青鸟。冬茶清婉似细雪,春茶自然藏着繁花的烈艳。在这底下,还有一种沉郁的味道,香水在久远以前沉淀下的后调雪松,怎么都抹不去。甜腻。似被捣碎的香屑铺陈于地。 背后的书橱挂了一幅只展开半卷的书法,以前从未见过。定是怀王作计误,无事翻复用张仪。行草写就的《杨柳歌》,似董其昌的路子,风流有余,清逸难收。游龙戏凤看似轻巧,却凝着偏执的劲。后来,他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她就知那是他的墨迹。她们该是同类。 小钟环顾四周,唯独不敢看面前的人。直到屋子里的细节都看尽了,无处可看,才若无其事地偷眼瞄他。却不知他一直望着自己,眼神被逮个正着。 他给她递上一杯茶。天青色的琉璃玉瓷盏,大小正好掐在少女的虎口里。 意思是说,他想与她坐下来谈一谈,并非他作为上位者单方面向她教导,而是以对话的姿态? 他已经递出表达友好的橄榄枝,等她愿意开口。 但到底,话是由他先说:“或许,也可以试着不必如此戒备?你还对我一无所知,不是吗?因此也不必先入为主,认为我一定会与你作对。就当是被我骗了,试着相信一下怎么样?” 她苦思许久,终于又将他的好意揉皱成团,塞回去,“有什么好说的。” 以前从来没人这样问过,锲而不舍地想要让她打开心扉。现在停下来细想,她竟连自己的心是什么样,都已摸不到。 想不清楚,不想了。 这么好的天气应该出去秋游,躺在草坪上晒太阳,而不是在学校里坐牢,为一些根本想不清楚的事情浪费脑细胞。 她烦躁地将杯中茶水一口闷。 回甘的白桃香味藕断丝连泛上来。 他依然无所欲求地注目于她,只是她,别无他物。 她好像从他的眼神中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想要有个人懂得自己,无论是怎样的关系。不是跑去哪里都无人在意,捉迷藏却被遗忘这场游戏,而是总有一个人,细腻地留意到她的藏身之处。她永远会被发现,被找到。 (八)却怜眉妩 午休的下课铃响。 嘈杂声似融泄的春冰灌注而出,铺满整个校园。 办公室的门被忽然打开。“吴老师不在。”又关上。 大钟将小钟的医保卡交入她手中,道:“我们去隔壁说吧。” 茶具收整入细巧的梨木茶盘,被他捧在手上一并带去。 她盯着并不刻意矫作的文人做派入神,下意识地想记住许多细节,当作日后作画的素材。他若生在古代,长发的模样应会好看,似荀令焚香、孟嘉落帽,雅士该有的模样,也会是帝王之侧最堪解意的妙人。皇帝钟爱他十分,他待皇帝的好却若即若离。永远不流露出自己的本心,这是他在人前长袖善舞的生存之道。 径自想得入神,小钟没有留意他的问话。 “钟杳。” 他唤了她一声,她才回神。 “不来学校,是因为上周的各科小测吗?” 她捧着茶,心不在焉地敷衍:“不是,我早就厚脸皮惯了。垫底对我是家常便饭。” 而他继续猜,“那是来自家里的压力?” “也不是。” 提起家庭的事,小钟忽然觉得很不自在。她素来不愿在学校说这些。而他既然这么问,定是暗中打听过。这让她感到冒犯。 为阻止他更深入地猜下去,她口不对心胡诌道,“中秋节以后,要回学校的那个周二,我睡过头了,就犯懒一天没来。本想着明天就来,结果明天也睡过头,不知不觉,就到今天了。不好意思。” “不过看样子,今天你原本也不打算来?”钟老师问。 小钟点头。 这次他没有轻易给她台阶下,“如果只是睡过头,哪怕晚一点,也可以卡着合适的时间过来,就像现在。还有其他的原因呢?” 她被问得有点烦。无形之中,似有一座五指山,自天际缓缓地倾压过来,最终将她收在底下。 这人也没那么好对付。不显山露水却聪明。平平淡淡的几句话,不知算计了多少个心眼。之前在图书馆是,现在也是。 她不想多说多错,只道出最少的实情:“我在赚钱。” 此话一出,气氛诡异地陷入尴尬。 大钟脸上的讶异再藏不住。 小钟也一头雾水。 图谋未来的生计,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不由地多解释了两句:“我想独立生活。一个月四千,就可以过得很好。” 他又露出在楼下看流浪猫时的哀容,缓缓道:“太少了吧。你这个年纪,没必要……” 小钟不太灵光的脑筋转了两个弯,才反应过来,这话里有别的意思。 他以为她所谓的赚钱方式是援交?——也可能是他没说清,她听得想岔。 不管怎么样,他和所有无趣的大人一样,认定在怎样的年龄就该做怎样的事。她的盘算不过是一场儿戏,叛逆的过家家。 在大众的刻板印象里,长日旷课的不良少女,就该是抽烟烫头,带各类浮夸环钉首饰,和社会混混待在一起,乱搞男女关系,不知自爱。她在他眼中也是如此。 隐晦又有分寸的话,却是好轻慢的偏见。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破天荒拿一回抹布,只用手指尖的一端捏着,不乐意多碰一点。 小钟瞧见墙边的青藤绕在积满灰尘的空调管上,翠色嫩芽招摇着探入窗里。 风吹起碎发,过长的刘海挂不住额前,坠在两侧颊边,早该修剪。 认清他目中无人的傲慢,就像日光下的大雾终会散去,以前她对他那些朦胧的好感,在一来一回的交谈中,渐露出本来并不美好的面目。 凭什么他看她的眼神高高在上? 少女的胜负心被激起。她不想被误会成不是自己的模样,急切地想要解释,想要证明自己。 冲动像烈酒的后劲,酸涩着,从澎湃的胸中挤往嗓子眼。 他察觉她的情绪,神色惊而稍变,但最终选择不管多余的事,只将对话继续下去:“你缺钱?父母给的生活费不够?” “不是。只是不想在读书的事上做无用功。反正上学是拯救失业率的骗局。十六岁的人早就足够自己讨生活。社会却诓骗她们一个个学位往上读,最好全变成病殃殃的老博士。只有这样,将年富力强的劳动力留在学校,才不会有更多的人面临失业危机。” 小钟说出这话时,并不知此时的他身体欠安,会来高中就职,一半是生病的缘故。那声“病殃殃的老博士”,无形之中也将他刺中。 但他选择就此掩过,“你比同龄的孩子思虑更多。从这个角度,也更成熟。” 在一般的语境中,“想得多”和“想得多余”是一回事。她的父亲就爱用“你想太多了”搪塞别人。 她憋着口气继续讥讽:“习惯一日三餐送到嘴边的人,当然很难突发其想,问自己为什么有饭吃。食不果腹的人,却没有一刻不想弄清,为什么自己没有饭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说这话时,微风清澈,思绪茅塞顿开。小钟终于弄懂,为何这样一个像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体面人,会对自己有如此强烈的吸引。那份好奇,像是生长在马孔多的小孩第一次见识渡海而来的现代科技,一旦意识到知识也会带有不平等的色彩,支配与被支配,敏感的自尊心就受伤了。 吸引的感情像是嫉妒,像是恨,唯独不可能是喜欢。 她走上前,坐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一脚踩住办公椅的扶手。 他说她成熟,小孩偏要蛮横任性给他看。 “然后呢?你有答案了?”他不动声色反问。 少女还难以分清动物性的直觉,和理性的思辨。她只是继续发泄自己的不满:“你觉得我们学那些文化课真的有用吗?连实验题,都不过是记背两脚离地的解题套路,纸上谈兵,除了考试根本毫无用处,用完就丢——” 男人直视着她的双眼,不给一点退避的余地。 她被盯得怯场,话就忘了后半。 他道:“学校,整个教育体制,是一种将人筛选分流的机器。你可以拒不配合它的运作,但它不会放过你。” “我都说我不要读书了,学校能拿我怎样?” “今日你满足于赚这一点小钱,荒废学业。来日后悔想做别的,憧憬不同的人生,却会发现众多的可能性早已向你关上大门。你只有硬着头皮过眼前的独木桥,没别的路可走。留在学校,至少还有缓冲的余地。人生只有一次,你不该如此轻率就决定将来。” “我只知道,很多真正有所成就的人,在早年就清楚自己的人生方向,比别人更早,心无旁骛地为此奋斗。浑浑噩噩混个学位,在社会中略有体面地混下去,这种人生有什么意义?” 话里带上指桑骂槐的火药味。 “你想清楚了吗?”他问。 难说。目前的她只是觉得,无论想做什么,首先都得有钱,有自己的房间。 他见她陷入沉默,幽幽然继续道,“既然没想清楚,你该听我的,给自己留有余地。” 在狼烟里厮杀好一会,她铆足了劲汗流浃背,他看起来却是毫发无伤。 不公平。 她的回击开始乱了章法:“凭什么?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我就要听你的?” “你有能力重回正途,也有关切你的家人、师友。世界没有遗弃你,是你自己不要了。” 愤怒像霍乱蔓延。他好像也有点火气上来,似有一种不识抬举的惋惜。 男人没有为自己的傲慢让步分毫,战斗就不会结束。可他好像一直都误会,她想与他争一些具体问题的是非。 不知该如何破局,那就将文化人定下的规则撕碎。 谁要听他从容不迫地讲话?自信永远有人愿意等他的金口玉言,从没尝过被打断、被吵扰、被捂嘴的滋味,优越如斯,怎么可能同情她的处境? 就在他要继续教训的时候,她一拳揪起他的衬衫领,“少自以为是,你根本就不理解。” 大钟继续苦口婆心地劝:“抱歉,我没有想冒犯你的意思。先下来,好好说。不要像个野孩子一样。” 他说她是什么?野孩子。像个野孩子。 她在父亲的那个家中,也曾被两个大人轮番奚落,用同样的话语。 不都是拜你们所赐? “不许这么说我!” 过往的怨愤倾盆而落,将她淋得浑身湿透。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扇了他一巴掌。过后许久都没缓过劲,呼吸剧烈起伏着。 倾垂的长刘海挡在眼前,泪水像金鱼泡泡洋溢于眼眶。她气昏得望不清眼前之人。 无处安放的情绪溃如山洪。明知迁怒,她还是将所有的气撒在大钟喵身上。 一如曾经犯过无数次的错,横冲直撞的小孩不知妥协,总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将不合心意的东西彻底毁掉,不留退路。 世间又有什么东西能全合心意? 最后道歉的反而是他。 “对不起。” 自矜的修养不容许他在小孩面前流露失态。 谈话搁浅。她无言再面对他,灰溜溜逃回教室。 她正打算背包离开,上课铃响,钟老师踩着铃声走进来。 “你想去哪?” 他全然未变,讲台上下的距离,却衬得人高不可攀。 因为这一句话,全班人的注意都移到钟杳身上,她为什么会哭,也很明了。 一片哑然。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变成他构建政治文化的一环。油盐不进的钟杳竟然被骂哭,这对于全班人来说,无异于铁人倒了。 班上再也没人敢轻视这位新来的班主任。 (九)飞近蛾绿 小钟再也不想和这位钟老师打交道,熬过下课就要回家。贞观却拦住她说:俗话说,藏木于林,藏水于海。她若真不想引起他的注意,不该再毫无顾忌地翘课、逃学,而是像所有其他的同学那样,融入集体,去做该做的事。如此一来,班主任想挑也挑不出错,自然最能相安无事。 她觉得贞观说得很有道理,勉为其难开始回归课堂的日子。 然而,无论怎么假装,小钟都没法轻易忘记那天的事。 钟老师身为主科老师和班主任,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他那冷淡清空的眼神总在提醒她反省。她想了半天,只发现自己没那么讨厌他,而是怀有一种说出来就会被取笑的孩子气——这所学校里的所有人,都可以将她当成不良学生,无论她做出怎样乖悖骇人的事,都不以为怪。唯独在他面前,她不愿被不公平的偏见对待。 可笑的是,正因如此,她才对他做了冒犯的事,再也洗不清。 他呢?的确像贞观所说,只要她遵守纪律,在班里当隐形人,他就再也没来找她麻烦。课堂上的他高冷至极,言简意赅地讲课,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从来不笑。 秋雨连绵不绝地落,冷风吹来,小钟才恍然意识到,她们至今仍是寥寥几面的陌生人,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当然不是她想要的。 生活太过平静,心中的暗潮汹涌反而镜照得一览无余。 她还对他给的那一盏茶念念不忘,想再尝一次清苦却回甘的味道,白桃香气。 求而不得让她撕挠不已。 在学校变乖的后果,是放学回家做更出格的事。夜里睡不着觉,她爬起来打游戏,瞥见一旁的镜中,恍然变得不认识自己。未暇修剪的头发长到及腰那么长,肩前的一缕绕着吊带,勾在手臂上。面颊不自然地泛红,半落的领口拥出大片雪白,雪里是淡影朦胧的沟。 她突发其想为自己画肖像。 平日的她习惯自卑,走路都含胸低头,路过镜子,都刻意收敛多看一眼的欲望,今夜偶然做起彻底相反的事,忽然有种背德的愉悦。 作画的风格也脱了缰一般凌乱张狂,无处发泄的情绪奔流过山川,雾气迂回,水文诡谲。魔鬼弄脏了少女的绮想,她迷恋上热烈而繁复的事物,在它们身上肆情刻画自己的锋芒。但锋芒只是锋芒,不是灵魂,不是心。虚幻的迷乱底下空无一物。光溜溜的身体只是一团肉。 比起熟悉的面容,发育以后大变模样的身体,曼妙隐现的曲线,更让现在的她好奇。 十三岁时布袋似的睡裙,穿在如今的身上恰好小了些。腰与臀的弧线像伞一样撑开裙摆的蓬度。裙摆揉皱提起,鼠蹊掐出腿根的柔软。饱满的小腹微凸,两侧的轮廓若隐若现。她相信那不是赘肉,是马甲线。蜜桃沉甸的坠感,结下盈满的罪恶。 魔鬼引诱着她脱掉衣服,对着镜中的裸体,画更大胆的东西。 最衬雪景是绿萼梅花,枝干刻写着纤弱袅娜,鹅黄蔟子宛若晕开的光点,死去的萤火虫在冰天雪地重获新生。最宜衔含珍珠是蚌壳,饱经风霜、朴实无华的。美丽来自于相思成疾,来自不可告人的秘密。青丝绕成将雨的乌云,垂丝烟柳。梦想中的万千鸦羽燕燕于飞,醒时只剩作茧自缚的枯蛹。奄奄一息的蝴蝶,翅膀黯淡。在她笔下,苍白的胴体像是坠亡的鲸,身死以后,蜕变出无数关于美丽的事物。它们诞生于死。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将对他的想念融进画里,烦躁的感觉就会消失。熬过夜中最冷的时刻,他的姿影就像蜃景的薄雪坠在眼前。她能清楚道出每一笔画的含义——他曾说什么,做什么,怎样神态。 然而宁静没有降临,魔鬼赐予她亵渎的快意,摆脱桎梏的自由,上瘾。 一连好几日,每到深夜,她就坐在镜前完成这组怪诞的色情画。 未成稿拿给贞观看,贞观评论说,设色清雅古典,气质却相当cult。小钟为此学到一个陌生的英文词,迷乱信仰,邪典。但和自己的画联系起来,又好像似懂非懂。 她想找寻一个答案,将画投稿在网上,收获意料之外的关注。 色情永远是赛博世界的硬通货。 数据的膨胀快得像病毒繁衍。最初的兴奋很快变成麻木,再是羞耻。创作和直接展露色相不是一回事,但很清楚,她是想要出卖自己,想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值得被喜欢。 一旦意识到这点,她为这番狂悖后悔,跳出来对网友说阅后即焚,莫再传播。 但传播的态势早已脱缰,一点用都没有。 她躲起来不再上网。 周五一早,好友却告诉她,她的微博账号不见了。“该用户因被投诉违反微博社区公约相关规定,现已无法查看。”一夜成名终究是黄粱一梦,但她只觉如释重负。 粉丝数停在凌晨时的数字,最后一条评论在七小时前。头像变空白。其他人再也看不见她,而她依旧能看见时间轴上发生的一切,只是没法回应任何。 人死掉,变成幽灵,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被封号又是什么原因?因为露骨的色情,还是藏在深处的危险和狂悖?前者比它所禁止的事物更低俗、愚蠢,但若是后者……或许还挺有眼光? 大钟也会有缘看见这些画吗?看到又会作何想?他是对艺术毫无关心的书呆子,还是在这方面,也曾受过很好的教育,能说道许多精妙的见解和风流掌故,也会洞穿她空虚的灵魂? 难道画最初作出来,只是想让他看到,得到他的肯定? 野火或比想象中烧得更炽烈。 经此一事,灵魂永久地揭掉一层切片,现实世界的自己也为此变轻。失却依凭的其他部分,也正等待着随风扬去。几日以来,牵肠挂肚的事终于告一段落,在图书馆向阳的角落,她终于补了个长足的好觉。 很长的一段梦。她在无处安身的校园里四处游荡,听见不该听的对话: 高二后两个文科班都不是省油的灯,对付她们就该是怎么严苛怎么来,不必同情善待。否则立不了威信,学生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以后有的受。 现在谁带这两个班的班主任?都是今年新入职的教师,他们不知道。哦,其中一个丢给海归的博士高材生了。那么好的人才,你就让做这种琐碎的活,他不觉得屈才? 新教师总要经历的。既然要来教书,早该做好思想觉悟。随便他是什么来头,但凡来了我这,该从最底层的活做起,一样得做。 诶,这么条大道,花坛摆在路边给谁看?就该摆正中,让他们都好好欣赏。 呵呵。哈哈。您说得对。还是领导最有眼光,不论是选物,还是选人。 …… 睡醒的时候好像快放学了。 小钟慢悠悠逛回教室,钟老师正站在走廊上,等着逮她。 “钟杳,你到办公室来一下。”他道。 自从无意间听见学校领导的那些话,小钟面对他的心情更是一团乱麻。 她违纪是在给他添乱。他本不必做这些,领导却故意用这种方式磨他的心性,逞弄自己的权欲。 “不去,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小孩想不清太复杂的问题,只好逃避。 “我跟你的妈妈约好时间,今天下午放学后去家访,到时你跟着我一起走。” 家访,也就是说,他一个大男人,要来她们母女所居的家里?简直匪夷所思,敬亭怎么可能答应如此离谱的事?一定有诈。 小钟严词回绝:“不可能。我不同意。” 她又想起当日扇了他一巴掌的生气。隐藏在礼貌底下的轻蔑一如往常,他又“大度”地不计前嫌,实则不相信一个小自己十多岁的女孩,会有任何威胁到自己杀伤力。 “也就是找个机会坐下来聊聊。你和妈妈都还很不了解彼此的想法吧?” 小钟无言反驳。 —————— 祝各位新年好。 (一〇)道是无情 两人一前一后下到车库。大钟在那辆最显眼的渐变银色豪车边停下。小钟心不在焉,还要继续往前。他出声叫住她。 这辆车……和传闻的一样,真是玛莎拉蒂。 环顾四周,宝马、奥迪等家喻户晓的豪车不在少数,资历老的名师有这样的本钱。但他的车位于其中,还是格格不入。 她愣愣发问:“你自己有车,那天为什么坐地铁?在地铁上遇到的是你,对吧?” 似乎太过简单的问题,反而让他不知如何作答。他思索片刻,道:“就是想坐了。” 回答不乏敷衍搪塞的意味。她知趣不再多说。 他为她打开副驾的车门。 车内是清淡的香薰,细闻才分得出层次,新旧不一的气味沉淀了好几道,像夏日的草花与木叶倒翻于地,又曝晒在阳光里。嗅觉被挠得发痒,小钟才坐下,就不由地打喷嚏。 “纸巾。”大钟将整盒抽纸递到她手边。 “不好意思。” 她闻到纸巾染的香气,又是一声“阿嚏”。 “我可能有点鼻炎。” 他淡然点头,也像闲唠家常似的,随口言道:“那天有些宿醉,没法开车。我第一次坐这里的地铁。昨年新建一号线,一直没机会坐。” 她不禁会心一笑。对于这座城市的人,地铁建成的确是一件值得关注的大事,也暗示着经济的发展,他们的故乡又往繁荣的都会迈进一步。就算是尝新鲜也要坐一回地铁,是很多人共同的想法。 “地铁刚开通那会,听说有很多人特意去坐到终点站,又回来。可我觉得这好无聊,地铁又不像公交车,沿途可以看到城市里不同的风景,窗外只有黑黢黢的一片。” “我跟你的想法相反,更喜欢地铁。” 她问:“为什么?因为地铁快,从城东到城西只要大半小时?” “城市小,开车也差不多。正因地铁在隧道里什么都看不见,有种空间感溶解的感觉。”他道。 不辨东西有什么好?难以理解。 但他方才说自己喝酒,或许是不喜欢一直保持清醒? 小钟从侧边的后视镜瞥见皱眉发愁的自己,继续没话找话道:“地铁上人好少,只要不是节假日,时不时免费也没什么人。好像人们对地铁只有好奇心。政府斥巨资造它,亏本运营,就是为显示自己有钱,还有,创造就业机会?现在轨道交通多吃香,我要是之前去职高读城轨专业就好了,三年毕业出来,就狠狠赚它个几十万。” 到最后她才发觉,自己说话时,他一直投来专注的目光,似无声地回应于她,也像是一种探究的打量。现在她知道,他这样做不出于任何目的,而是长久养成的习惯。上次在办公室也是如此。 说不上是太礼貌,还是太不礼貌。 她总觉在面对他的时刻,才有种空间感溶解的感觉,距离忽近忽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很是不安。 他煞有介事地回道:“真要赚钱,应该选空乘。你看,你都知道地铁运营不盈利,从业者的工资从哪里来?可航空公司有利润。” “是……是这样的道理吗?”她好像又涉足了未曾知晓的荒原。 车内空间逼仄,视线频频交会,凌乱香味暗藏三分狂气。她的心躁动不安,忍不住捣乱的欲望,却全无可行的点子,一边又打起逃避的退堂鼓,不想让他去家访。 跟他交集越深,越容易发生危险的事。 至于她们母女之间,想说也能说的话,早就说了,不必等到今日。想说却难以启齿的话,有外人更说不出口。 他意气拳拳想改变她,又以为自己有多少能耐? 小钟心不在焉系安全带,半真半假地碰了壁,“安全带好像扯不出来。” “是吗?” 阴影像一片轻云飘来,他的身子倾往副驾驶座,伸长手臂检查带扣,几乎像覆着她。不巧,唱片正播至慵懒的小调,似黄昏枕边的缱绻密语,还有暧昧不明的喘息。线条流丽的檀唇正停在眉边。 迟疑,但是机会稍纵即逝—— 她举起手机,“咔嚓”拍下这一情景,旋即装作嫌弃,将他推开。 乐声按着自己的步调游走,左右声道,鼓点萦绕,跳舞,迷离地捉不住。 让小孩听见或许少儿不宜的歌,他有些窘迫和抱歉,连忙将音乐掐了。 他退。 她便进。 “‘证据’到手。如果你敢在妈妈面前讲一句多余的话,我就把照片拿给她看,说你对我图谋不轨。” 不一会的功夫,他已恢复平素的镇定,若无其事扶上方向盘,“如果真是非礼,你还有时机拍照?将照片拿出去,谁是贼喊捉贼,一眼便知。” 小孩的伎俩被识破,悔棋般无赖起来,“不去家访好不好?” “先前不是答应了吗?”他反问。 她弱弱回道:“我只是没拒绝。”又不着调地提议,“要不,你带我出去玩吧。” “我不要。”回绝的话按照本心脱口而出,忽然让他显得孩子气。旋而,他又重新端起架子,用娓娓道来的语气画蛇添足,“我跟你?有什么好一起去玩的。” 小钟再度明白,无论自己怎样示好,都迈不过年龄和阅历的鸿沟。他并不将自己视作同类。 何其相似的状况。她该像上次那样生气,因这傲慢讨厌他,不是吗? 可每当她决心讨厌的时候,心却无能为力地渗出几分酸涩。根本讨厌不起来。香薰像密不透风的水,浇灌过来将她淹没。 她们想要的东西全然倒错,像是对称匀调的两半画作,偏用颠倒的方式拼合。他想解开她的心结,将人引回广阔的正途。可她不愿从封闭的小世界出来,她想要的,是把真实的他藏起来,让他成为只属于自己的神秘玩伴。 低头看,抓拍的照片模糊,似磨了一层砂。也许落在某个异世界,的确是他亲吻她。 更加温和的音乐响起,填满无声的尴尬。 她长久望着车玻璃上流转的倒影,问:“你认识路吗?” “缘在咖啡屋?我知道的,离我家很近。我记得七八年前就有这家店了,那时你还很小吧。” 小钟很介意他说自己小,不说话表示抗议。 车在第一个红灯面前停下。 他继续道:“我有一位朋友很喜欢去缘在,一直跟我说,老板应该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认识。” “我替她谢谢你。” 小钟暗暗不以为然。他想说的“会过日子”,是指有生活品味,还是会持家?两者似乎都不可能用来形容真实的敬亭。 这个女人,赚钱的头脑开了玲珑七窍,其他方面却是一窍不通,不会精打细算地省钱,也不在意自己的生活过成什么样,想一出就是一出。钱每每来得快,去得也快。小钟跟着她,既有一掷千金的奢侈日子,也曾因创业失败节衣缩食。生活像一面忽好忽坏的涂鸦,怎就会过日子?四不像才对。 若说从店铺的模样可以窥见店主的心灵。这间缘在咖啡屋对于敬亭,的确是精神栖息地一般的所在。精致需要以高昂的成本维系,哪怕生意兴旺的时候,咖啡屋都很难盈利,小有亏损才是常态。但她还是坚持开了许多年。三分钟热度的敬亭,难得如此长情。 “去年装潢成浅绿色系,我最喜欢这次的风格。”他道。 “原来你去过呀。去年是我布置的,壁画也是我画的,花了整整一个暑假的时间。” 得到肯定,少女顿时就被哄好,得意地翘起尾巴,知道他开车时不会再看过来,毫无顾忌地流露“求夸奖”的欣喜。 大钟恍然大悟,“我有印象。原来那个时候我们就应该见过了。” (一一)靥上星稀 下车就见万里晴空,天心最中悬着一道柳絮样的淡云,柔和的丝漫漫垂曳下来。 小钟的心却紧绷着一根弦,没法开阔。 也不知这场家访意味着什么。 从来没有人管她管到这种分上。而他说,自己当教师好些年,也是头一次家访。 ——所以你今年多大? 她终于发现许多话本不必说,不该说,像小老鼠夜里偷吃零食,将它们悄悄咽回肚子里。 到咖啡屋。敬亭正坐在壁画旁的那一座,素白长裙映着绿意盎然的蔓枝,清淡妆容也恰到好处,正映得人气质出尘。 见二人同来,她满面堆笑地起身相迎,“钟老师好。您对自己的学生真是尽心负责,还特意抽出休息时间过来,实在对不住。这孩子能遇上您这样的老师,是福气。” 大钟全然不吃这套,只顺着她的话稍作谦让,不失礼貌地微笑,对比之下,竟显得有几分腼腆。 敬亭问:“今天在这倒正好,钟老师想喝点什么?” “白咖啡,谢谢。”他道。 小钟插话提醒:“你也可以喝茶。水仙,好吗?还是碧螺春?” 她盯向他,直勾勾的眼神写满“我劝你最好选水仙”。 大钟略显无奈地照做。 敬亭笑着打趣,“你看这孩子。水仙不是散茶,是茶饼,泡法不太一样。她自从学会怎么沏,逢人就想显摆一手。” 小钟早已兴致勃勃地跑去取茶具,回时坐在一旁,专注于泡茶,并不参与二人的谈话。 敬亭见他不吃应酬往来的那一套,正好省事,也不再多绕弯子,直言道:“上次您打电话来,与我说孩子出勤率的事,我心里一直有数。无论怎么说,没能督促她暗示上学,是我作为家长的疏失。但您应该也有所耳闻,这孩子厌学并非一朝一夕,也请您给她多留一点时间。” 大钟道:“这是自然。我来就是想说,有任何困难,都可以一起想办法。” “谢谢您。也请您放心,这孩子不去上学,不过是在家待着,没有四处乱跑,或与社会上的人鬼混,做些有丧学风的事。她在校外的人身安全,自然由我来负责。当然,学习方面,也会让她尽己所能学点。” 小钟将泡好的茶分给他们,听到这番话,一时有些愣神。 这一句一句,竟都是极力维护她,为她开脱,打消学校方面的疑虑。 小钟还以为自己早就惹敬亭烦,她会联合钟老师狠狠教训自己。 可敬亭完全站在她这一边。 小钟砸一口茶,迎着半帘温暖的夕晖,闲适地翘起尾巴。 然而,敬亭太知道她的秉性,给点阳光就灿烂。见此情状,她当即话锋一转,对小钟道,“你也该尝试着融入学校,习惯跟人打交道了。未来也总有一天要走上社会,不可能一直缩在家里。” “哦。” 尾巴灰溜溜地耷拉下来。小钟不情愿地应着,一叉子戳扁面前的蛋糕,更小声道,“不是都已经在努力上学了。” “还说。开学才好一阵,前些天又打回原形。” 大钟望了眼桌对面的母女,若有所思端起茶盏,继续下一项议题:“再是钟杳的学习状况……” 这里猫腻就多了。在学校这些天,小钟就算人在教室,也从不写作业,什么都没学。大钟睁只眼闭只眼,却也暗暗敲打过好几次。 告状要开始了吗? 小钟连忙向对面使眼色。 不许说。 大钟话语一顿,偏是反其道而行,不再委婉地留有余地,改口直言最严重的后果:“去年期末,理科三科的会考,钟杳没通过。毕业以前还有一次补考的机会,但若她还是什么都不学,定是通不过的。这会影响她正常毕业。” 小钟松一口气。原来是会考。她都无心升学了,还在意这毕业证干什么? 敬亭皱着眉迟迟不语,若有所思。 大钟又在旁道:“只有极少数彻底不学的人,才没法通过会考。像这样的状态,就算要送她出国,恐怕也很难办。” 什么? 出国的话,应不会无端提起。是敬亭先向她表达了这样的意思? 这话正好踩在敬亭的痛点。她有些焦躁地敷衍:“我知道了。” 就算小钟自己不在意,敬亭还是在想方设法为她的将来考虑。 敬亭没有小钟想象中那么潇洒干脆,那么无慈悲。甚至当她提起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女儿,言辞百般斟酌,气焰自然逊人三分,难以像在别的事游刃有余,俨然是将她视作自己的软肋。 奇怪。明明朝夕相对好些年,小钟今天才稍微有点明白,自己在敬亭心中是怎样的存在。她是从她身上剖下来的一块肉,这是无争的事实。患得患失的小孩又在怀疑什么? 大钟在此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也不知煎熬的沉默是考验谁。 小盏里的茶凉得很快。 敬亭叹一口气,“实不相瞒……” 小钟听吞吞吐吐的话,心里闷得不行,知道自己坐在这也掺和不上什么,就悄悄端着盏碟去别桌,让两个大人单独聊。 敬亭一直目送着小钟坐下,才缓缓转向大钟,“让您见笑了。哎,刚说哪来着?被她这么一打岔,倒忘了。人上了年纪就是记不住事。”她略揉额角,“您来,就是为了我多顾着她的学习?” “说来冒昧,我没有想过今天的沟通能这么平和,也以为她生活的环境会更糟糕。” 敬亭撑着额头,缓缓摇动搅拌匙,“我能理解。毕竟她变成这样,都赖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父母。她原本不在我身边。那边的家嫌她是个累赘,也无人管教。往后她过来,已经粗野惯了,就是想扭正也难。她就是这样,一言不合,就龇牙咧嘴要咬人。但莫睬她,也就消停了。您担待些。” 大钟笑而不语。 “哟,您这是已经见识过了。” “小孩子嘛。”他淡然道。 敬亭道:“钟杳自从上了高中,已经收心许多。上半年出了一桩事。孩子流落在外,他们两口子又是再婚,难免招来闲言碎语,议论他们虐待小孩什么的。她的父亲觉得丢了面子,就想将她要回去,还诬陷是我与人嚼舌根,坏他声誉。” 大钟微露诧异之色。 “当时,她的父亲找上门,闹得收不了场。这孩子也算懂些事了,不忍看一地鸡毛,就自己说愿意跟着回去。结果一回去,她还像以前那样不知收敛,三天两头说人坏话、蛮横行事,彻底惹怒那两口子,最后被软禁起来,学校也不让去。过了半个月,她终于寻着空子跑出来,已经元气大伤,人也瘦了一圈。就是在此之后,她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几乎没去过学校。” 大钟的讶异转成无可奈何的哀怜,“她也不容易。” 气氛再度变得凝重。 敬亭端正坐姿,又望了眼自娱自乐的小钟,神情才稍释然,“我以为新学期她愿意回去,这事算是过去了。中秋那两天突然又不去……我怀疑她是网恋了。当然,没法确认,就算直接问她,她也不会跟我说。” “这样吗?她在家里也不愿说的话,对学校的人,恐怕更不会说。”大钟说着显然是敷衍的话,却联想起别的事,深深皱眉。 神情的微妙变化没逃过敬亭的眼睛,但她若无其事地继续投石问路:“我瞧着前些天,她一直坐在电脑前,对着游戏界面自言自语,像是跟人聊天,可完全弄不明白她在和什么人聊。还经常情绪激动,瞧着真像是魔怔了。” 大钟略作思索,猜测道:“在直播吗?” “哦,我知道。”敬亭抢话,像是急于在年轻人面前,表明自己还不是彻底不懂新事物的老古董,“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像。我倒知道有人靠这个卖货。可她直播图什么?直播打游戏?这有人看吗?” 面对敬亭的困惑,或许他的本心是想为她“正名”。小孩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世间谋求立身之处,尽管路子有些歪。谁年轻的时候没走过些弯路?先尝试过,才更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的孩子都有主见,钟杳也没那么不成熟。 话要出口的一刹,他想起那句奶凶的威胁,“不许说多余的话”,终于假装谦逊,遮掩过去,“这方面,我也不太了解。” 他的确没弄清是什么让小孩苦苦执拗,拒绝让生活回归常态。 果真是网恋? 这样的可能性让他焦躁不安。隔着网线,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无从知晓。直觉告诉他,是个年长许多的人。否则,除了爱情,又有什么让她用孩子气的野心挑战大人的世界,窥探又蚕食,总不服输?她会在这段关系里受伤,一定。太过孤独的小孩受到微薄的好意就受宠若惊,恨不能捧出整颗心回报。他懂得类似的感受。她凝望他的眼神也是如此,再如何否认都没用。 心绪彻底被小孩绕住,大钟不知不觉藏下太多的话。可敬亭素来是快言快语的性子,见不得人用心太深,什么事都往心里放。这时她就有些不喜欢他。 两人不经意相视,苦笑,在无可奈何的地方达成共识。她们与小孩的交流都太少。用尽所有的线索将对她了解推至此处,到底还是一筹莫展的死胡同。 于是敬亭转移话题,“听人说,您也是学数学的?” (一二)秋水镜月 小钟坐在临街的窗边,对着往来的车与行人发呆,随手摆弄相机。光线的转暗在镜头底下格外分明。黯淡的倦意弥漫,很快也拍不出什么。 隔壁桌的二人反一直持续着无聊的对话。小钟仔细去听,但只听见语声在慵懒的爵士乐里淹没。看起来谁都无心与对方聊太久,可都碍于情面,不打破表面的融洽。 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敬亭时不时就向她这边望来,像是求救一般。 小钟不知所措,翻开一本敬亭喜欢的历史杂志。 杂志里说,报纸并非想象中十分的古老事物,它诞生于近世以后,从遍地盛行到被其他媒体取代,只经过一个多世纪。性的解放不过是上世纪以来的事。压抑至极的世界终将溃于蚁穴,去追逐一份无理的狂欢。任何人都应享受性的自由,按照意愿支配自己的身体。运动声势浩大,恋童的精英老白男在弱势方的同意里寻到开脱。想要与学生大胆相恋的女教师,却因一种守旧的淫荡之名,不得不走上自尽的绝路。奇怪的是,女性似乎并未在自身的解放里获得好处。 明明在她所知的世界里,能够信赖的一方大多是女性。班干部的大半、每次考试的前几名都是女生,遇事能挑大梁的也是。同龄人多是独生子女,重男轻女的状况已大有改善。男生总是长不大的模样,油腔滑调,关键时刻掉链子,随年龄见长,总要一个个学会说脏话、打架、看黄片,还当成光荣事迹四处宣扬。 初中时,年段里就有谁与谁上过床的传闻。小钟一直是不信的。贞观却提醒说,涉事的二人天差地别,一个是未来可期的三好学生,一个是坏事做尽的小混混,怎么牵扯到一起?如此私密的事,又怎会轻易传出谣言?谣言的来源一定是当事人。要强的女学霸不会说,那就只能是男生向他的兄弟炫耀——并不是没有先例,这群人连偷摸女生的屁股,都要当成战果共享,聊天记录被扒出来过。 在此之后,即便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为男,她也没法喜欢上任何一个实存的男生,反而对他们引以为傲的男子气概抵触至极。她梦想中的人,应该也不是太过男人的男人。但若如此,说自己取向为男,又在追求什么?难道只是根深蒂固的异性恋思维自欺欺人? 小钟转向缀满挂饰的那面墙,陷入沉思。去年夏天,她将玉山铁二的照片印成海报挂在上面,是《挪威的森林》里倚在窗边抽烟的镜头,背光的角度分外映衬出演员自带的阴柔气质。 她一直以为男性的阴柔并不符合大众审美,将他挂在墙上,只能算自己夹带私货。闲来问敬亭,敬亭对着海报若有所思地端详一会,却说,他的确是传统的美男子。小钟这时才发现,他的五官并不女气,不给人雌雄莫辨的印象,想来也不适合女装。正是身为男性,那份阴柔的气质才得以成立。 也许世间的事并非都可以用非此即彼的思维划清界限? 在电影里,这是饰演外表光鲜的渣男,对未曾得到的事物怀有无限的欲望,却对已然拥有的一切不屑一顾。事业如此,感情也是如此。有太多选择却不知餍足。然而世间也有许多可怜人,根本没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小钟就是,她没法决定自己不被原生家庭嫌弃。他的一言一行都在践踏她求而不得的渴望。她最初看到这个角色,愤恨至极,说是怒发冲冠都不为过。 直到她看见海报中的镜头,终于发现了别样的东西。他所凝望的远方,那些欲望像一片深渊,回音全被吞噬的虚无。不停的追逐同时也是审判,不必她去憎恨,他从来没过自己心里的那关。而这样的人注定与她走往不同的方向。 最后,她只觉对于这样一个角色,演员未免帅过头了。 敬亭与钟老师的谈话前后有小半个钟。结束的时候,两人都挂着假面的笑,掩饰疲于应酬的倦意。聊了那么久,到底没聊到一块去。小钟越发好奇她们聊天的内容。 道别以后,大钟即将推门离去,小钟才回过神,走上前问敬亭:“我是不是应该去送送他?” 敬亭略显狐疑,旋而含笑点头,“想去就去吧。” 得了首肯,小钟火急火燎追出去,相机还挂在脖子上。冒失的小尾巴乱甩一路。 大钟已远至不得不出声叫住他的距离。 在大街中央叫他老师很是古怪。她想不出如何称呼,没礼貌地叫了声:“喂,你等等。” 他慢一拍转过身,稍扶衣领,等她走到面前,面无表情道,“你放心,我没跟你妈妈说。今天就这样吧,我该下班了。” 语气比平日在课上更为冰冷。小钟意识过来,这才是他在工作以外真实流露的状态,不喜欢亲近人类。这点她们一样。只是他不会意识到,好像只会觉得她是欠管教的小屁孩。 因为年龄相差太多?还是她对他的冒犯,已是覆水难收? 小钟黯然垂头,不好意思越过旧怨,追问他与敬亭谈话的内容,只弱弱道:“之前,我不该对你做那样的事,很抱歉。” 话完,她想方设法偷觑他的反应。但瞥见他眉头微蹙,神色变暗,她的心也一并沉了。后悔的心情一团乱麻。这话早该说的,不该拖到现在,非但没法解怨,还让他又回忆起当时的情境。 “特地跑出来只是为说这个?”大钟反问。 除了几分压抑和小心,还是听不出波澜。求生欲让小钟不得不再次抬头,确认他此刻的情绪。 男人的眼神变得让她看不懂。说阴郁有够阴郁,比暮落的天色更令人心碎。夕阳最后的温柔偏染上眼尾,眼神比他看猫时更软,也更遥远,仿佛在说,他与她之间的差距并不比人与猫小。 见她为难,他又接话道:“可以当作忘记此事吗?” 诶? 小钟不理解地眨眼。 “我是真心实意道歉,你可别不领情。”她虚张声势地叉起手。 大钟却道:“你一直记挂着,我反而过意不去。” 难道……他一直以为当日的错是在自己? 她盯着他不知所措,几乎数得清每一根鸦羽似的睫毛。 太近了。 小钟退开一步,踩住石板裂缝长出的杂草,碎碎念道:“你不用这样,我知道那天是我不对。我很后悔。妈妈大概会抱怨我任性、脾气急躁、不爱理人吧。但是……能……不能重新认识一次?就当S/L了,回到没认识以前。” “当然。”他还是惜字如金,倒不甚在意她的黑话。 小钟顿时绽开笑颜,欢喜地竖起耳朵,摇尾巴,问:“还有一件事,我想问。” “嗯?” “你对我和班上别的人不一样,并不是我的错觉吧?” 她怕得不到他的回答,也怕这提问让他尴尬,故作淡然转过身,向前走去。 大钟不置可否,望向长街尽处,一边随她往前走,一边缓缓道:“大概是人独自去到新的地方,对第一个遇见的人,总会有些特殊的羁绊?” “原来……” 小钟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似是失落,又毫无失落的理由。自己的话被婉转承认,也不是没有窃喜。那一刻,就像天边的红霞裹藏着陨石坠落,她伸手去抓,却恰好滑过。陨石终于落在心上,烧起一片无名的大火。 或许在他眼中,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们到底没太大不同?机缘却将这份整齐打乱,将她推到离他最近的位置。但也仅此而已,没法更近了。 道旁的花坛背后,音乐喷泉再次高低起伏地涌起。穿着初中校服的学生情侣吵完架才和好,别扭地牵着手走来。他的侧颜绝美。小钟迅速举起相机,将视角定格在他的侧脸,拍下此刻。 夕阳的光点恰落在额边。微风吹动发丝,一粒桂子落进她的领口,轻挠锁骨。 一切都正好。 “你……”大钟反应过来已太迟。 小钟偏勾起得意的笑,耀武扬威道:“已经拍到了。” 短暂的愣神过后,他也被感染得笑起来,空涣的眼瞳闪过流星似的光彩。 “真拿你没办法。” 她当然清楚他不会生气,不会为一点小事斤斤计较。 (一三)绣被焚香 小钟捧着相机,几度回看自己的得意之作,似喝醉了般红着脸,晃晃悠悠地回到咖啡屋。敬亭正坐在原来的位置,望着她托腮含笑,一脸已经看过剧本的了然。 “你跟他说了什么?” 小钟以为敬亭会这样问,先开口的却是自己。 敬亭换了一只手托腮,道:“只是没有建设性的闲聊。谁都不忍在背后说你坏话,自然也没法谈真正的问题。” “电话?所以,那天中午你突然把我拽起来,就是他索命来了?为什么不早说?” 这两人之间的隐瞒让小钟感到不自在。 “我被他气到了,才不想提呢。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话里话外,都是指责我不关心你,缺乏责任心。我讲话也没客气,后来差点没吵起来。” 小钟震惊,“不至于吧。他在学生面前很温柔。班里许多人还觉得他好欺负。你说他对你态度不好,难以想象。” 敬亭略作思索,慵懒的神情忽转得严肃,“温柔啊……小钟,有些人看着脾气好,却未必是他的真面。老虎在困倦的时候,看起来也人畜无害吧?可你不能因此就把他当成猫猫。” “为什么这么说?他很温柔啊。” 小钟仍是万分不解。若是寻常的人,在她做出那样的事以后,怎会非但不生气,还执意将错揽在自己身上? 敬亭叹气,搓了搓她的头发,“我最不擅长和这种文化人打交道。心思藏得太深,说话客气归客气,却拐弯抹角的,听着难受。” 光听形容,小钟就可以想象出大钟在她眼中是怎样的姿态,不由自主笑出声,“这人是这样的。” “看我吃瘪,你就这么开心。”敬亭昂起下巴,显露鄙夷。 小钟理直气壮,“是啊。难得有你对付不了的人,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敬亭的神色变得惆怅,一时竟神似方才大钟看向她时。 好像是担心她悄悄远去。 敬亭这样想尚有缘故。大钟又在忧虑什么?果然此人用心太深,猜不透? “他对你好吗?”敬亭抿了一口茶,继续问。 “这话怎么说呢……”不寻常的问法让小钟也严肃起来。一般教师与学生,似乎谈不上好不好。她摸不准敬亭想试探什么,也生怕答错惹她生疑,便将话丢回去,“你觉得他是怎么样的人?” 敬亭完全没想过小钟也会在自己面前耍小心机,天马行空的闲谈也不必纠结于一定的话题,她问什么,自己便答什么,“你问我?我跟他也就见过这一面,肯定算不上了解。真要说,他的社会经验太缺乏了。” “哦?” “我好久都没遇到过这么理想主义的人。”敬亭听着摇晃的古旧爵士,像是陷入回忆,“你们坐在我身边,感觉两个都是小孩子。” 小钟不服气,她觉得性格最像小孩子的人分明是敬亭。三分钟热度的毛病从未好过,不爱回家,至今都是飘忽不定的自由职业。 她将这番话重新回味一遍,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莫非,你还挺喜欢他?” 敬亭四处飘荡的眼神落回小钟身上,胸有成竹地反问:“你这么问,是怕我对他出手?” 什么? 什么跟什么? 还未弄清她话里的深意,小钟已经浑身炸毛,暴怒而起,“你你你——你几个意思?” “这是兔子急了要咬人吗?”敬亭看她急,故意与她云里雾里地打哑谜,“我的意思,当然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意思。” “不行。”小钟分外较真地咬牙闭眼。 “为什么?”敬亭问。 小钟看她没个正经,索性也动用自己常年泡在网上的阅历,瞎编乱造:“我之前听过一个八卦。有个大学生,她的爸爸跟自己的同寝室友好上了。这两人结婚,昔日的同学就成了后妈。辈分乱了啊。偏偏在家在校,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不尴尬?” “那也跟咱家不一样,没有可比性啊。”敬亭略一蹙眉,“你不是喜欢看那什么‘小妈文学’?我给你娶个俊俏小妈回来玩,不是正好?” 换个性别,这不就成了荒淫无道的父子聚麀? 小钟简直要被她气得脑壳冒烟,手舞足蹈地拍桌不止,吚唔了半天,却涨红脸短气焰,说出一句:“我会把他弄坏的。” 她都数不清这一刀诛了几个心。 小钟的性癖才不是小妈,只是那天被敬亭抓到看耽美小黄文,恰好是小妈文学。敬亭就喜欢翻出这事涮她。 起初,敬亭彻底被性冷淡的装帧骗过去,以为这是正经书,随手拿过来翻看,却被里面的内容惊呆。脑子因为无法处理的信息宕机,她像导航语音那样,毫无起伏地朗读书里的内容: “只见陆渺儿坐上去,将指甲嵌进他的肩头。粉白的肌肤染满红晕,汗珠滴湿绣被的合欢,嘴里半含朦胧的呜咽。眼看着觊觎已久的六姨娘连声求饶,温朔再无法克制尽情凌虐的欲望,挺身——” “别念了。”眼前的状况,也让小钟信息过载。愣了好久,她才跺着脚出声制止。 原以为敬亭就要开始说教,她的下一句话却出人意料:“这个陆渺儿,真的是个男的吗?为什么你要看男人和男人……” 看起来她只是困惑,并不想为此训斥小钟。 小钟稍松一口气,“老年人不懂了吧。” 敬亭道:“你每天就在看这种玩意啊?好奇怪的品味。” “你才奇怪呢。明知是那种内容,还故意读出来。”小钟恼得误咬到舌头。 没过几天,说着品味奇怪的敬亭,变得沉迷其中不可自拔,非要拉着小钟说个不停: “为什么这里面都是男人,却要叫陆渺儿姨娘?这个温清远怎么一点不会做人,活该要被儿子绿。人陆渺儿分明是要他哄,结果他做的什么畜生事?怎么也不该火上浇油啊。哎哟,真是气死我了。不过他臭骂酸腐老学究真痛快,这点像我……” 小钟为了安详地打游戏,早就练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本领。无论敬亭说什么,她都只是糊弄三连,原来如此,你说得对,就该这样。 (一四)红桂深锁 桂花在秋日的冷雨里渐次折堕,天晴之际寒意已深。大钟穿西装的日常被潜移默化地习惯。小钟将观察他当成为数不多的乐趣,听不懂授课的时候,就在草稿纸上画他的模样。才半个月,不同姿态与角度的画稿就迭至半本书那么厚。 “诶,西装男人。你也终于发现老男人的好处了。” 丁雨然冷不防从身后搭话,小钟连忙将画稿翻面,用书盖上,像大鸟护雏那样死死抱住。 “不许偷看。” 雨然的眼睛反而因好奇心点亮。就像发动侦探的推理能力,她煞有介事地推了推镜架,继续追问:“扯领结什么的,好色气。是钟老师吗?很难想象冰美人会有这样的一面。所以是谁?偶像,还是认识的大哥哥?” “别问了,都不是。”小钟趴向对窗的另一侧。 贞观正接完水回来,雨然远远就招手叫她,“贞观你快来看,小钟画了好多野男人。” “说了不给你们看。” 什么野男人?这称呼教小钟暗暗生气,戴上午睡时的小狗帽,用帽子上一片死寂的大眼睛示人。 贞观没有跟着一起闹,却为小钟解围道:“你也别太欺负她了。” “我就是好奇嘛。”雨然小声嗫嚅。 小钟悄悄将画稿收进桌底。 雨然仍在旁踌躇,欲言又止。 贞观摸摸小钟的脑袋,用眼神示意雨然,放着她没关系。 “其实……”雨然拿出藏在身后的玻璃匣,“小钟,我有事请你帮忙。” 小钟坐起来,拉低帽沿遮住脸,“什么事?” “这个,你能不能帮我带给隔壁班的林稚?你们应该关系挺好吧。” 雨然将匣子放在小钟的桌上,里面是手作的永生花。粉白玫瑰点染成丝绸质感,绘以金边,一旁铺满绣球与满天星的碎花瓣。一掌可握的大小,恰好可以当成书镇。好看也未必无用。如此充满少女心的礼物,不必再添一言一语,就将表白的心意诉说殆尽。 原来她喜欢比自己还小的林稚,明明平时一直说自己永远是年上派的信徒。 喜欢这感情还真奇妙。 小钟歪头,“很遗憾,我跟那种学霸几乎说不上话……我妈妈跟她妈妈关系好,两个人才经常碰到一起。你不是也认识林稚,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雨然道:“之前,我和他在同一个补习班,他经常教我做题,我就想着做个礼物感谢他。但是新学期以来,他不再去补习班了。没机会遇到他。” “不就在隔壁班吗?你等着,我帮你把他叫过来。”小钟说一不二,拍桌而起。 “不行。”这下轮到雨然慌了,连忙将小钟拦下,塞回座位,“你这样过去,明天整栋楼的人都知道这事了。悄悄给他就好。” “也是。八卦这东西就跟零食一样,在学校里绝对没法私吞。那就周末。你把他约出来,两个人正好去约会。计划通。”小钟向她竖起拇指。 雨然摇头,将发梢绕在手指上,“要是被拒绝……小钟,你就帮我这一次吧。” 小钟只好答应,“那我试着帮你给一下。你现在就把东西给我?还是等我跟他约好?” “就放你这吧。你们遇到了,随时给他就是。” 话虽如此,小钟自己也无去找林稚的理由,一连几天都对此事牵肠挂肚。 直到这周四下午晚饭以后,两人在小卖部偶遇。林稚随小钟回教室,小钟在走廊上将永生花匣递给他。 “是我们班叫做丁雨然的女生,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林稚很是意外,似从未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皱着眉愣了许久,只道:“替我跟她道声谢谢,也谢谢你。” “不自己跟本人说吗?”小钟还想再帮她一点。 林稚腼腆地低头,“我跟她,除了讨论学习,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这样啊。”小钟不好再多说,一转头,却瞧见大钟从长廊的另一端走到面前。 方才送出花匣的一幕,全都落在他眼中。 “钟老师。”一无所知的林稚礼貌地打招呼。大钟点头,拐进教室,就像什么都没看见。 如此一来,无论他是否误会,她都没法解释任何了。 “哟!走廊上站着发呆,干嘛呢?” 季北辰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吓小钟一大跳。 这是同班的男生,生得细手细脚,是个话痨,班里的搞笑担当。他与小钟相熟,是因两人玩同一款网游。季北辰来找她,多半是关于游戏。 他一开口果不其然: “前天晚上的扒一扒你听了吗?万万没想到,这次吃瓜能吃到自己会长头上。” 小钟揉揉困倦的眼,透过玻璃窗看大钟在班里发试卷,心不在焉回话:“对哦,你也在蛾区玩。那还挺巧。” 这个瓜闹得太大,扩散范围早已超出游戏玩家。小钟自然也有所耳闻—— 现实是公司总裁的小财主,婚内出轨游戏认识的绿茶小白花,网恋奔现千里送,结果被人撞破奸情,热心网友相聚网上,共赏狗血好戏。 季北辰感慨道:“被扒的女主角我还认识呢。因为都是咸鱼,以前还经常跟我们一起玩。后来她突然就拉满一期充值活动,摇身一变成大佬,社交圈子也完全洗牌。没想到是傍上大款了。” “很真实的故事。” 但也很俗套。小钟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季北辰却津津有味地继续说:“听会长的现实朋友说,这个匿名爆料人挺有东西的,拿出来的证据基本都是真。毕竟出轨是事实,他真千里送去了女方那里。可能就女主的身份说错了,不是小学老师,而是一个出版社的编辑,工作倒是和教辅有关。恐怕是故意这么说吧。” 小钟不解,“这是为什么?” “你想啊,爆料出轨对象是人民教师,是不是比普通白领劲爆多了?因为她教书育人的身份,看客的义愤会更上一层。”季北辰解释。 可横空捏造,也会对当事人造成本不该承担的伤害。 ——大概他们也不必关心事实的精确。只要是做错事的人,就该受到惩罚。 小钟不由叹气,“为什么出轨的总是男人,被骂的却总是小三?” “人都是欺软怕硬吧。得罪排行榜上的大佬,以后就别想在这个区混。” 季北辰以为她只是说游戏的事,小钟所想却不是。 没有沉默太久,季北辰寻出新的话道:“新出的那个窗帘灯,挺好玩的。放下来的时候,会有粉红蝴蝶飞起来,一直绕着人转。” “我已经卖号了。”小钟直言道。 “诶?这么突然?为什么?” “倦怠了。想做别的事。” 小钟拿卖号和代练的收入买了一个平板,用来画画。 急性子的季北辰没等她将话说完,就径自猜测起来,“这……真的要重新做人好好读书?是因为隔壁班的学神?” “隔壁班的……谁?”小钟一头雾水,皱起眉。 季北辰道:“就刚走的那个。我认得脸,知道他成绩很好,但不确定名字。” “林稚啊。” “对对对,就是林稚,想起来了。我总是把他跟郑心珉搞错,以为林稚才是女生。” 被当成女生已经他的家常便饭,小钟忍不住笑。 季北辰却惊诧地捂嘴,做出一个夸张的破防表情,“不会吧,不会吧。你真的喜欢上学神,要为了他好好读书,背叛单身汪阶级同盟。” 且不论这推测有多离谱。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为别人读书”的说法?大清不都亡了吗? “才不是呢。”小钟抬手就要揪季北辰的耳朵。 季北辰飞快地两大步跳开,一边还转过身,做鬼脸嘲讽:“嘿,你来啊~抓不着我吧~” 小钟不依不饶地赶上,季北辰背着路,继续往后跳着,活似一只螳螂。他的动作敏捷,却很容易预判,小钟做好准备打出致命一击,抬眼却与站在他背后的大钟对上眼神。 “小心。”她出声提醒,动作收得一团乱。 季北辰以为小钟使诈,依旧没有防备往后跳。 大钟不动声色闪开,季北辰一脚跌空,撞在墙上。 “钟老师……” 大钟面色憔悴,声音也有些沙哑,“不要在走廊上追逐打闹。” 季北辰自认为错不在自己,摆起脸色,“老师,钟杳先动手打人的。” “那你说说,人家女生为什么气到打你?” 他似乎早就站在门口,她们说的很多话都听见了。 季北辰哑口无言。 “晚修到我办公室来。”大钟对季北辰道。 那钟杳呢? 他没有说一句就已离去。 两个人犯的事,为何只叫季北辰一个? 小钟像做阅读理解一样,思索其中的深意。 自上回约定以后,小钟按时上学,没有逃课犯事,他自然也没找她麻烦。 原来忘记前事重新开始,就是回到彼此改在的位置各安其分? “人家女生”,她在他心中只是这样的存在,就像他只能是她的“野男人”。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陷入惆怅,“他好像经常这样,一整天都没有精神。” “挺正常的。” 小钟鄙夷,“你以为谁都像你,回家熬夜打游戏,来学校补觉?” “晚上交公粮,白天当然没精神。” “真够无聊。” 她被猝不及防的荤话恶俗到,彻底没了与季北辰说话的兴致。 (一五)青梅竹马 每周的例会结束,大钟与何老师讨论班里的学习情况。 何老师道:“钟杳的进步很大。这几天的英语作业都没落下,课堂默写也很不错。刺头小孩一下子变这么乖,我倒有些不习惯,钟老师,你对她施了什么法术?” 大钟道:“教育了两句,去了趟家访,仅此而已。大概是家长那边抓得紧,我不敢居功。” “想不到你还挺疼这孩子。光看脸确实可爱,可惜性格跟野马一样,太难驯,成绩也不好。文科班素来不少可爱的女孩子,何必偏爱她一个?”何老师将披散的长发撩至肩后,对着墙上的钟,拨正手表的时间。 “她看起来不是自愿沦落到这样的境地。身为教师,能拉她一把,自然要拉。” “能救一个是一个……”何老师对着这话吟味许久,渐渐皱起眉,“最理想的情况当然该是如此。自暴自弃的学生从来不少,都有各种各样的隐情。你一个人精力有限,对学生还是划清界限吧。” “这是自然。”大钟淡然点头。 “学生都无情,不会因为你付出得多就心怀感恩,或记得你的好。说到底,他们关心的只有自己。”何老师话语一顿,“我以为成为高中教师该做的第一件事,是从拯救情结里毕业。人生是学生们自己的人生,让他们去试错,从经历里成长,不是比干巴巴的说教更好?” 话至此处,大钟不得不反省自己对小钟的关怀是否过分,反而变成揠苗助长。但他一想起她那些带刺的言辞,对这世界的偏激见解,怎么也没法释然。执拗的意气将她围困在狭小幽暗的茧里,画地为牢,她反倒当成护卫自己的铠甲。放任她去撞南墙,她不会知难而退,结果定是头破血流。 他道:“本就处在边缘的孩子,或许一犯错就不可挽回了。” 何老师忽笑,“这就是你杞人忧天。再怎么说毕竟是学生。钟杳本性不坏,多相信她一点吧。” 过分关怀也是不信任的表现。被点破这点的大钟,像是想抓住什么,却无缘无故落了空。 无论怎样告诉自己,直视少女的双眼只是谈判时的策略,他终究很难不被别的情绪干扰。她清空的眼瞳像是碎镜,看花还是花,却过早窥见破败的纹理。锋利的边缘随时准备着伤人。她或许就想这样,将自己变成孤独的深渊。他在面对深渊的时候,总是如履薄冰。 “何老师说得对,我的确该换一种思路。”大钟口不对心地敷衍。 沾雨的银杏叶坠进水泥地的浅洼,还似扁舟摇曳。 何老师又道:“对了,你班上的丁雨然,自从上周换了发型,学习状态就不对劲。犯许多不应该的低级错误,上课一副假装努力的样子,想集中精神却集中不了。马上就是期中考试,她现在这样,成绩不理想,打击会更大。” “丁雨然换发型了?印象里还是齐刘海。”大钟回忆着缓缓道,“她最近的数学作业反馈也不好。新课的内容独立,掌握情况有落差在预料之中。这倒是我忽视了。” “撩起刘海,换掉框架眼镜戴隐形,化淡妆,变得爱漂亮了。钟老师对女生的变化也太不上心。莫非是不擅长对付女生?”何老师半是揶揄,半是八卦,“要是有不便处理的状况,来找我商量吧。教书这些年,总还算有几分心得。” 大钟灵光一闪,想起要紧的事。 不久以前,丁雨然和隔壁班的男生在图书馆的沙发上独处,他撞见过。更早的时候,钟杳在走廊上送暧昧的礼物,对方好像是同一个人? 这或许超出教师能够干涉的范畴了。 单纯分享一件八卦并无必要,大钟没有将此事告诉何老师。 语文老师又在吃饭课拖课。每周周四都是似曾相识的噩梦。 别班的人大军压境奔向食堂,他关掉铃声关上门,继续滔滔不绝。 等她们班终于出狱,食堂只剩下几个清汤寡水的素菜。小钟、贞观、雨然三人相视一眼,各自决定午饭的着落。 雨然先道:“我偷溜出去,顺便回家一趟。” 小钟原想着大家一起开溜,像周五放学那样一起喝奶茶。但听雨然话里并无与她们同行的意思,她便改变主意,道:“我小卖部。” 贞观道:“我也跟你小卖部。” 于是,小钟买了一桶泡面,贞观买了三明治。两人来到图书馆外的花园,并排坐在秋千上,边吃,边晒太阳,边聊天。 “雨然变了好多。她送出礼物以后,进展怎么样?” “我没听她说起诶。最近她都忙着学习,不跟我们一起玩了。”小钟漫不经心答。 “期中考试的成绩和未来保送有关,雨然应该很看重吧。” 小钟对学习的话题完全不感冒,径自打开不再温热的泡面桶,里头的面仍是半熟不熟。 教学楼的直饮水温度本就不高,被室外的风一吹,更是凉得飞快。她早该料到的。 “完全泡不开。早知道就去办公室借个电水壶了。” 小钟戴上帽子,进入自闭状态。 贞观偏去摘她的帽子,“你平时总是藏起来,说害怕跟人讲话。在某些时候意外地胆子大。问老师借水壶,学校里就没几个人敢做吧。我们中间,也就你敢做别人都不敢的事情。” 小钟为躲避贞观,接连退至秋千边缘,“那是因为你们都有好学生的思想包袱,变得不自由了。” “也不完全……”贞观若有所思地停下手,“倘若不再是好学生,我们该成为怎样的人?非要思考如此艰深的哲学问题,果然还是跟着大人的要求去做吧。至少这样不会出错。” “是啊。哲学是留给边缘人的东西。佛教说‘众生皆苦’,难道不是僧侣们思考得太多,越思越苦?”本该回家的雨然忽然冒出来道。她下意识想推眼镜,却发现鼻梁上空空如也。 “你不是回家了吗?”贞观问。 雨然提着印有便利袋logo的塑料袋绕至前面,坐在两人腾出的位置中间,分给一人一罐AD钙奶,“走到便利店我就累了。中午还是用来睡觉吧。” 小钟道:“我们刚还聊到你的事。” “哦?” “就是……你和林稚。” “分手了。” 雨然说来等闲自若,小钟与贞观却望着彼此发懵。 “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在一起是上上周。” “谁表白的?” “我。” “那谁提的分手?” “我。” 一眨眼,雨然将吸管扎进瓶口。 “他收到东西以后来找我,说这样的礼物对他太过贵重,不敢收。我让他不必在意,这只是随手做的手工,家里已经堆得太多。他坚持不收。话说着说着就破了。最后我问他,要不要试着交往看看。他说也行。” “怪不得前段时间丢下我们,偷跑去约会了吧。”小钟深吸一口,瓶中饮料就去了大半。 雨然继续道:“不过,名义上算是在一起,林稚的心思完全不在谈恋爱。和学习无关的事情他都会婉拒。两个人没话可聊,相处时前所未有地压抑。我觉得自己在为难他,和平分手了。可能……的确不适合吧。” 贞观问:“在那以后就换发型,进化成钮祜禄·雨然了?” “嗯。想要换个心情。” 小钟问:“你喜欢他哪点?因为他像女孩子?” 雨然并未将“像是女孩子”当成夸赞,“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跟他说那些的时候,我没有想太多,只是想,如果成为恋人,就有理由待在一起。” 小钟不解,“就算不成为恋人,也可以一起玩。你喜欢他,应该还有别的理由?” 雨然望了眼天空,笑容苦涩,“就算只是朋友,也会有占有欲。从小学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他只陪我一个人多好。他是因为总跟我一起,才被同班的男生孤立,当成女生嘲弄。” 被霸凌的滋味不好受,正是因此,林稚很少回忆小学时的事。但是,雨然将他视作珍贵的回忆,他视雨然却形同陌路,像是完全忘记曾经的事。薄情人,难怪雨然不要他了。 感情的错位不免令小钟感到失衡。 贞观也很诧异,“原来你们小学就认识。” “是啊。同班同学。后来他去读学费高昂的私立初中,很久没见面。可能光是重逢,就用光我所有的好运了。”雨然站起来伸懒腰。 这天午后,小钟再一次逃课,坐在秋千上看修真小说。 她暗暗相信着,期待着,只要不回教室,迟早能诱捕到大钟。 但小钟不知,高处的办公室能看清整个屋顶花园。大钟一边备课,一边困惑地盯了她一下午。天色微暗时,她站在盆栽边抽了好几支烟,来回踱步,左顾右盼,看样子很是焦躁。 他本想睁只眼闭只眼过去,至此不得不下去寻她。 (一六)松雪流英 下午读小说时,小钟始终被一个问题困扰着。 世人常说,异性之间绝无纯粹的友情,相识相知归根到底是性吸引。照此来说,异性之间的关系也只剩下性缘关系。终极的目标是勾引对方上床,操或被操。 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倾心的人互表心意,先藉由言语。言语不足尽处,肌肤相亲。肌肤相亲又不足,便是做爱。性即是爱达至顶峰的形式。谈论爱情的文艺作品,大抵逃不出如此范式。读者自然也不能免俗地期待着,情到深处的爱人终能冲破一切阻碍,没羞没躁地大干一场。 可是很奇怪,她宁可不看那些旖旎万千的艳情场景,沉迷于主角相处的平淡日常,读得很慢,很慢,很小心。她感到自己变成风雪天里破旧的车轮,再多滚一步就要彻底报废,叮铃哐啷散在地上,掉出所有温馨的回忆。夏夜舞烟花,冬日赏雪。无论世事怎样变幻,她们都像最初相识的时候,她要远行,他便为她结好护身符系在手上。凝结的愿念在危难之际救了她无数次。 这段关系远有比性更重要的东西。 男主是仙君,也是女主的师尊。在神魔战争中,男主为拯救天下苍生道行尽失,不知所踪。众人都道仙君已死,唯独女主不愿相信,就此踏上找寻师尊的旅途。 两人重逢是千年以后。此时的女主历经沧桑,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剑仙,活成他的模样。昔日的仙君却沦为凡人,道心一片破碎。起初,她甚至没认出他,反而得意地要收他为徒,一如当年,他将流离失所的她捡回师门。 跨越千年的纠缠、羁绊、锲而不舍,并非简单的爱情二字可以囊括。 感情的事没法用普遍的概念约化。同是树叶,世间找不出两片完全相同的。 她一直把简单的问题想复杂了。自己对他的喜欢未必非要期待回应,这是只属于她的心绪,坦然承认也没什么大不了。无处可放就用来作画,画很多的画,直到无暇想起他。 所以小钟不再等。 大钟下来,望见空空如也的秋千架,陷入惘然。 教室也不见人影。 无数次他曾坚定地告诉自己,直视她的双眼只是谈判时的策略,至今却有些动摇了。 今夜的晚霞色调偏冷。像是小钟追寻已久的那种颜色,泛着金光的柔白。小说结尾古刹山门的殊死一战,褪色的苍白符箓花雨似的零落遍地。松间积雪消融,唯听涛声阵阵。 放学回家,小钟为窗台上的兰花与忍冬剪去旁枝杂草,心无旁骛投入新的创作。 森林暗黑童话长出它自己所愿的结局。独守篝火的大熊没有吃掉误闯禁区的流浪小兔,反而将她误当成自己的孩子,捧在掌心抵死守护。大熊在一片长满粉紫泽兰的幽谷安家,大熊在这里安家,小兔将他的肩头当成自己的家。迟钝的大熊一不小心就压倒整片花丛,染满身珍珠般的露华。小兔为他拂去所有的零落枝叶,结成花环,缠在大熊的掌间。 ——恐怖故事终成糖精,虽然一点道理都没有。 唯一美中不足的或许是大熊,这并非最适合他的动物。他更像某种更灵巧撩人的东西,却因世俗偏见被敬而远之。身上也并非厚重毛发,而是触感微凉的鳞片,像月下清辉一般。蛇。如果推倒重来…… 她脱光衣服,枕着手臂侧卧在床,反复翻看以前的画,神思渺茫地咬笔杆。 无论怎么看,都少了些打动人的灵韵,仿佛她用来画画的只是手,没有心。一旦落成,画就变成与她全然无关的东西。 既然没法用心画画,剖开又如何呢? 苍白、羸弱、仅有勾线的少女胴体,手扶在心脏的裂口,里面是半透明的蛇蜕,重迭沓蔟,隐约似一朵山茶花。 平芜尽处是春山。 空洞贫瘠的心,这就是她所能献出的全部。 又是一连几日的熬夜,小钟完成两件作品,还是像从前那样,随手发布在网上。 根据以往的经验,她预期后一幅半裸的少女画应有更好的反响。结果却恰好相反。这幅画几乎无人问津。反而是随手涂鸦的森林暗黑童话被疯狂转发,许多人跑来问会不会有续集。 续集啊……既然已决心放下,大约不会再有了。 在这两幅作品落成以后,她好像失去所有作画的灵感,也克制着自己,不在课上涂描大钟。身体变成空荡荡的容器,在熟悉的场所间往来,消磨时间,进食,睡觉。她的人生好像也就这样了。似乎所有地方都太闷太小,她清楚自己适合缩在角落,只是忍不住心底的骚动、踟蹰,期待一种毁灭性的蛮力,将不见波澜的平静打破。 小钟在便利店买了一包新烟,揣在兜里回到家,敬亭正坐在起居室的沙发,差点被她当场逮住。 敬亭正在敷面膜,一边听歌,此外什么都不做,略带伤感的眼神反而像是醉烟了。她听见小钟进门的响动,没头没尾地一句感慨:“人生哟。” 小钟随手将挂好书包,也一并瘫在沙发上,问:“怎么了?” 敬亭道:“家长群啊。不看不知道,一看他们好多人在群里攀比炫耀。” 自从上回听她与大钟聊,小钟对这些话的感觉有所不同了。敬亭生性要强,比不过人容易介怀。她陪敬亭聊起来:“哦?攀比自家孩子精通四国外语,自学完大学数学、物理,五大竞赛获奖?” 敬亭道:“才不是呢。比你想得更直白,直接炫耀自己的财力、权势,跟有名人士的社交关系。我是奇了怪了,真要有本事,何必逮着个小小的班级群作妖?” “是嘛是嘛,她们肯定都是吹牛,没你厉害。”小钟随口附和,对空气中的尴尬后知后觉。 她乖巧坐正,敬亭却投来一个“习惯了”的鄙视。 小钟被挖着三个洞眼的大白脸吓得一愣,“你戴着面膜看我,怪吓人的。” 敬亭转回头,关掉音乐,问:“怎么了?你又想向我占卜什么?” 小钟疑惑,“占卜?你还会这种玩意?” “往常你不是早就回自己房间,关上门了吗?一看就是有事相求啊。按你的性子,能开口的事早就说完了。不愿意告诉我详细,却要求我支招帮忙,可不就是占卜?” “好像……是这么回事。”小钟道。 但又有哪里说不上来的古怪。 “没有,我才没有话想跟你说呢。”她反应过来连忙否认。 嘴上这么说,小钟还是坐着沙发一动不动。 敬亭将面膜揭了,凑近来揪她的脸,“你这脾气也该好好改改了。别人好好问你,你不领情,非要大闹一场。有什么好处呢?不是彼此都累吗?” 小钟从她手底躲开,“哎呀,我正犯愁呢。别来烦我。” 敬亭闭口不言,径自继续刷手机。 叛逆的劲还真就这么上来。敬亭不问,小钟却自己想说了,“我在网上贴自己的画,几乎每次都收到意料之外的关注。” “那不是好事嘛。有流量就有商机。中间遇上麻烦了?” 小钟长叹,“把画发出去以后,心很空。我觉得我失恋了。” 两句话的字面意思毫无关联,敬亭倒不以为怪。她将小钟放在自己膝上,安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俗话说,‘情场失意’,是吧。” 敬亭镇定的姿态,就像又猜到了什么。 小钟有些好奇她的想法,好奇她们文化人。 “我记得你以前说,读书的意义不在于获取知识,甚至也不在于功成名就,而是让我生活在一个有尊严可论的环境。可若是这么说,读书不是为了读书本身,不也一样动机不纯吗?” 敬亭有些犯难,思索许久道:“这么说,大概是因为知识本身有尊严。” 小钟努力想要理解,终于沮丧放弃,“在以前,信息沟通没这么发达,有知识的人会受尊重。可时代变了,现在的人只愿意接受为自己服务的东西。知识不会有尊严的。” 哪怕是像大钟那样的天之骄子,也没有因为知识得到更多的尊重。人们看重的只是头衔。在“众生平等”的职场上,他也要被领导当成折磨的玩具。到头来,知识的体面好像只是文化人一厢情愿的死撑。 敬亭的神色变得暧昧不明,“嗯,想来也是。”她似再无与小钟对话的意愿。 小钟想起那日二人聊了那么久,不禁心酸,“你果然喜欢大钟那样的文化人吧。” “大钟?”敬亭反问。 小钟才意识到这样称呼,在敬亭那里会引起歧义,装作无事发生,收起已经露出来的马脚:“我是说……钟老师。” 敬亭失笑,“我以为你说你爹呢。还想,他能有什么文化,把脑子榨干都凑不出一滴墨水。”说至此处,她眯起眼,垂眸盯向小钟,“不过——” 一声无奈的叹息以后,敬亭道,“你死心吧。” “什么?” “你死心吧,他结婚了。”敬亭再次重复,神情严肃。 小钟不愿承认,继续装傻,“你在说谁的事?” “能有谁?当然是你的钟老师。” 她喜欢谁有这么明显吗?迟钝的自己还是最近才弄明白。 臭男人又在敬亭面前告状了吧。一个个装得无事发生,就她被当成猴耍。 真是虚伪。 一想到敬亭早就清楚她对他做过的事,小钟暴躁地跳起来,不打自招地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你不许听他的,我只是——” 敬亭也许久说不出话,许久方再次开口:“你放心,他没说你坏话。是你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生怕别人不知道呢?相机里也有他的照片。” “一张照片而已,能说明什么?他长得好看是事实吧。”小钟继续抵赖。 “因为他长得好看,你就动心了?还是他情场老手,撩得你把持不住?”敬亭揉捏眉心,将憋了很久的话一次性倒出来,“哎哟,真是气死我了。你说你也不小了,怎么对男人没有戒心呢?他是来者不拒的那种人,自己有妻室也会睡你,故意吊着你,玩弄你的感情。这么说,你能听懂吧?” 小钟面如死灰,“你跟他只见了一面,就这么清楚?” “呵,你不信?看着瞧好了。”敬亭冷笑,“本来这种水性杨花的人就不适合当老师,还带你们文科班?不误人子弟就谢天谢地了。” 正是因为自己的喜欢,敬亭才对会大钟如此不满,乃至恶语贬损。她简直比自己被骂还难受,不禁气得浑身发抖,握紧拳头,失声吼道:“什么这种人那种人——你少在那诛心了,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此言一出,敬亭的眼里再也没有光。小钟已准备好抗击更强的风暴,却不知自己早已夺走对手所有的底气。 “这就会胳膊肘往外拐了。行,好,非常好。”甩下这句话,敬亭就拿起手机,径自回房间去。 正要开门时,敬亭握着门把手回望小钟,缓下语气道:“终于说开了,但愿还不算晚。许多事,自己多留个心眼。别被他骗了。” (一七)暗涌藏锋 冷静下来想,敬亭说的话都是中肯之见。如果大钟行事轻浮,不懂得与自己的学生保持距离,那他必然不是值得喜欢的好人。 一如出轨只有零次与无数次,只要他还在教师的岗位上,新的学生就会一拨接一拨来到他面前,能对自己的学生动心一次,也会有无数次。平凡的她不会是唯一。 这些道理小钟当然也懂。可对于无处安放躁动的思春期少女,最需要的不是像敬亭那样看淡当下、学会洒脱,而是需要泛着粉红泡沫的疼爱,有人在遍布砂石的荒地里捡起自己,将她视作世界的中心,哪怕只有一瞬。这种渴望,就像濒临饿死的人,只想吃上一口饭,再无别的。 敬亭将话点破,小钟欲盖弥彰的心意反而再藏不住。 放下?不喜欢了? 全是自欺欺人。 她是不知不觉用情已深,像疾入膏肓,再也不知怎么办了。 大钟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变得躲闪,与从前截然相反。 这跟让她确信,他跟敬亭一定又在合伙隐瞒什么。 她好像没有家了。 小钟久违地登上游戏小号,在主城南门碰见熟悉的身影,以前的好友“老南瓜”。 他的着装方式依旧抽象,上半身是清凉的泳衣,下半身是厚实的毛绒裤,染成杀马特的荧光色,格外抢眼。他通过倒卖游戏的稀缺道具赚钱,几乎二十四小时住在游戏里,作为人形招牌,挂在最繁华的地带。 小钟以为他只是挂机,本人不在,便偷偷丢雪球砸他。 银白的雾花在他身上漫开,原本一动不动的人却转起身子向四处张望。第二发雪球正要射出。小钟取消动作慢了一步。雪球射去的方向,正好将她暴露。 老南瓜认出小钟,问:「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上线了?」 小钟道:「闲着无聊,上来随便看看。」 她的小号早已落后现在的版本一大截,对着天花乱坠的新玩法、无处不在的红点,实在说不上该干什么。 老南瓜道:「现在的新版本,策划太多阴间操作,好多朋友跟你一样跑路了。这游戏已经彻底进入割韭菜模式[叹气]。」 游戏对于爱它的玩家,是精神家园一般的存在,对于资本却只是捞钱的工具。在市场法则的运作下,似乎每一款网游都逃不过盛极而衰的宿命。小钟爱它,是因为这里能将现实的污浊全都洗牌,遇到不带成见、待她友善的人,在别离时说随时欢迎她回来。但若未来,这些人都不在了—— 老南瓜趁她发呆,也丢来一枚雪球,并道:「下半年新游戏公测,还是可以一起玩。游戏会凉,但人不会变。」 小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精力从零开始接触新的游戏,但不忍破坏老南瓜的信念,愣愣地应声:「谢谢。哦,好。」 沉迷游戏都是孤独的人。 老南瓜又想说什么,被突然接到传送邀请打断。人消失在小钟眼前。 他回头才与小钟道:「不好意思,刚刚他们新副本开荒失败,喊我去救场。看这样子得磨好一会。」 「没关系,你忙你的。我去做新活动。」 没过五分钟,小钟就对弄懂新玩法失去信心,默默离线。 在此之前,版本更新却花了将近两小时。 她无事可做地躺在床上,很快睡着。 第二天去学校,大钟正式通知期中考试的安排,提醒她们不要懈怠,同时也照顾好自己,晚修的时候,又找了许多人挨个谈话。最后轮到小钟。 他带她到辅导室,递出上周周测的试卷。 试卷批改得无比含蓄,只在她答对的地方画了勾,也没记总分。小钟自己算了下,总共得了24分,满分100。 小钟厚着脸皮道:“我觉得自己有进步!以前我肯定只能拿个位数的分数。” 想是开导了太多人,此时的大钟看起来很疲倦,双唇了无血色。他听了她的话,才稍稍展颜一笑,“那对于现在的你呢?这是你的真实水平吗?” “上周心情不太好,稍微……只是稍微,乱写了一点。” “你先自己订正。不会做的就圈出来,我等会来看。”他压下心底的话,无奈叹息,开门离去。 寂静的夜中,锁芯转动的轻响像老鼠钻洞,在她的心上钻开一道裂口。他不在了,她本该专注于做题,却事与愿违地回想起周五考试时的迷茫和无措。她不是因为心情不好才乱写,而是根本就不会做。重来一次也是同样的结果。他看错她了。 就这么跟他说吧,剩下的题一道都不会做。反正自己从来都是这样的德性,有什么好继续挣扎? 他落空的期待压在身上,太过沉重。与妈妈吵架后的破碎心情,还像玻璃渣似的,刺得人隐隐作痛。小钟绝望得快哭出来。 她拿着试卷去找大钟,没想到他就在走廊上。 大钟见她出来也很是讶异,略带迟疑问:“这么快订正完了?” 他没想到自己在面对她的时候,变得如此不能宁静,独自出来吹风,心中的焦躁却有增无减。考试、作业都一塌糊涂,和隔壁班的男生疑似早恋,身为教师,没有不叫她来谈话的理由。 可是该从何说起呢?无论谈什么,他都觉得难以启齿。他害怕知道真正的缘故,无法与她划清界限,无法脱身。 少女的眼睛映在夜色里亮得像猫。 “你在走廊上干什么?”她问。 “里面有点闷。” 少女举起试卷在他面前晃,扮凶却像是撒娇,“我一道题都不会做,教我。” “好。”他又带她回到熟悉的桌前。她坐着,他站在身后,一边讲解,一边将每一道错题的解法都写给她看。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椅背,她从他身上闻到新的香水味,清冷似初春时节迎雪开绽的花,风中绝似海浪的松涛。孤男寡女,呢喃私语,氛围怎么看都不适合学习。她听他的话像在听一段音乐,好听,助眠,醉人,但什么也没听进去。 不知不觉他讲完了,搁笔至她对面落座。 “第十六题也是同类型的题,你试着自己做一下吧。哪里不懂我再跟你说。” 她照着他给的步骤将同一道题又做一遍,终于发现问题所在,跑去他身边问:“到这一步为止,我跟你是一样的。但下一步是怎么来的?” 大钟又解释一遍。 她只是盯着他的侧脸出神,呆然道:“我不懂。” 他不厌其烦地再次重复。 “还是不懂。” 大钟看出她的不对劲,或是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对她的心情置之不理。 “钟杳。” 他试图将她唤回神,转头望去,却瞧见一个泫然欲泣的小人。影子折成两段,嵌住房间的角落,看起来可怜极了。 “能……跟我说吗?”他暧昧不明地问。 小钟察觉自己的狼狈,背过身抹眼泪,“我跟妈妈吵架了。” 他将整包纸巾递至她腰边。她故意不接,更往墙的方向挪一小步。但眼泪再也没收住,啪嗒啪嗒越掉越多,她只好恶狠狠地抽了两张。 “因为什么?” 大钟还没有想象力丰富到猜出她们母女吵架是因为不相干的自己,毫无防备地踩进雷区。 小钟怀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回道:“呵,因为男人。” 话语中带着哭腔,讥讽的冷笑反像是奶嗝。 他很明智地缄口不言。她却宁可他更笨一点,好给她借口狠狠地吵一架,将憋在心里的怨气全都发泄出来。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他的语气也被感染哀伤。 她不假思索答:“消失。” 只要他这个人不存在,所有的辛酸苦楚都不会有,小钟孩子气地想道。 大钟会错意,立马起身离开。 她揪住他的袖子,期待他像其他大人那样因她的反复无常而生气,狠狠骂她一顿,将少女玫瑰色的幻想全部摔碎。 或许只有这样,她不会在注定无望的爱里越陷越深,“喜欢他”的病症才会被治好。 但他没有,他原谅了她所有的任性,再一次问,“我该怎么做?不为别的,只为你……开心一点。” 她终于不受控制地放声哭叫,无可奈何地捶向桌面,因为太过用力失去重心,像不再被神明祝福的纸人,褪色而残破地飘零在地。 他也一并蹲下去,轻抚她的头以示安慰:“别怕,未来会变好的。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闹得过分多了。” 这话在叛逆的小孩听来却刺耳。不如他闹得过分,便是不如他独特的意思。 她稍稍收拾了心情,问:“你都做过什么?” “故意不去升学考试,被父亲扫地出门。在别的城市流浪,做一些让人笑掉大牙的行为艺术。” 小钟听了却忍不住嘘声,继而破涕为笑,“文化人的出格真有够无聊。” 他似觉能博她一笑,自己就算目的达成,也释然地莞尔,柔声道:“年轻多好。” 她阴阳怪气地唱反调,“是啊。年轻,就是除了年轻一无所有。” 第一节晚修下课,门外传来充满生机的语声。 “我去洗把脸。”小钟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丢人的事,捧着通红的脸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