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蓓莉亚综合征(NP高干骨科)》 一、归来 又是这个梦。 谢舒音在山道上艰难跋涉,低头看看,手小脚也小。天幕灰沉沉的,远方的炊烟像幕布上的一块翳,参差向上卷起,裹住浑浊的日头,又向她的方向裹来。 雾霭飘缭。她的喘息变得急促,呼出些湿冷的、惨白色的气,和道两侧多刺的荆棘丛一样,滞重地堆积在她的脚边。 她想大喊。 “妈……” 刚撑圆嘴型发出一个字节,她便自己将剩下的音全吞了回去,眼神颤颤的,舌根都发木。 她又换了个嘴型,仍旧是小声,像是底气不足地,“哥哥……救……” 不对。求错了人。此时,此地,他们都不在。 梦境里能够变出现实中不曾出现的人吗?这个问题的关键或许只在于她自己。人的执念在梦界里威力无穷,可以上天入地,也可以神兵天降。然而她似乎并没有这样深的,足以改变既定事实的执念。 或者说,对于人类,她根本不曾有过任何执念。 谢舒音闭上眼,“姥姥!” 扑棱扑棱——道旁深林中栖着的小鸽子都飞起来了,化作凉风,灌进她的衣裳里又拍起翅子,她感觉到自己也舒展了双翼,在空中轻盈浮起,一飘一飘地。 血蒸发了,肉剥去了,灵魂也离开了,只剩下一副支棱棱的骨。骨的密度太大,很重很重地堕下去了,灵与肉也在那个瞬间全数回笼,仿佛下楼时踩空了一级,不管是笨拙的人还是灵巧的猫都会遇见那么一个不可避的瞬间,由于无法控制肢体平衡而感到惊慌失措,就好像地心引力陡然背弃了自己似的。尽管伤害并不代表背弃,无机物的忠诚是一以贯之的。 她下意识地把自己像片叶子一样蜷缩起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已经与地面撞个满怀。 隆隆的轰鸣声渐次湮灭。谢舒音眼皮微动,视野仍是一片黑暗。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前方即将抵达本次航班终点站首都国际机场,请您回到原位坐好,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将座椅靠背调整到正常位置,所有电子设备必须处于关闭状态……” 抬手取下睡眠眼罩,谢舒音眨巴着眼睛在软垫上歪了会儿,忽地回过神来。 头顶气息徐徐,温温热热地拍抚着她的耳畔,她倚靠着的好像不是什么垫子,而是一个人…… 自己睡迷糊了,竟然枕着个陌生人睡了一路。意识到这一点,谢舒音立马直起身,向邻座之人真诚致歉,“真对不起……给您添麻烦啦。” 客舱的灯光已经暗下来了。严宥蹙着眉,偏头打量她一眼,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 脸颊大约是红了,兴许是热的?他伸手抚了抚肩头褶皱,顿时明白了那女人为什么要脸红。 肩上是湿的…… “不是……不是口水,”谢舒音嗫嚅,向他挤出个笑,尽管机舱里灯光太暗,他看不见,“对不起……刚才我做了个噩梦,出了一头汗,真不好意思……” 她埋头想了一会,忽然掏出手机道:“要不,您加一下我微信,我把干洗费赔给您吧。” “不用了。”严宥将椅背回直,又顾自调整成一个最标准的正襟危坐,“要备降了,把电子设备收起来。” “啊……好的。” 这样严肃刻板如班主任一般的男人,谢舒音还是头回遇见。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昏暗,她又一次仔仔细细地端详起她的“邻居”——考究的呢子西装,每一枚纽扣都规规整整地扣着,即便经历了十二个小时的航班也一丝不乱,只有被她枕过的那部分又是褶子又是汗渍,格外泾渭分明。 视线上抬,再看向脸。他侧着脸,故而只能看到一副轮廓,鼻梁挺直,薄薄的唇峰些微上翘,俨然十分俊朗。那鼻的轮廓俊得很有特点,让谢舒音想到雨夜的屋檐。总有浮漾的流光在上头辗转,一滴光湿漉漉的要落下来,全不在于视觉,而在于想象的范畴了。 “你还有事?” 那视线的重量已被他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他也看向她,似带着些私人领域被冒犯的排斥和疑惑。 “没事了。” 谢舒音眯了眯眼轻轻笑开,舌尖在犬齿上蜻蜓点水似地一舔。 临下机时,她拎起行李,忽然回头冲严宥笑了笑,“好巧呀。大律师,我会记得把干洗费转给你的。” 严宥定定目视了她一会,眸子里倒映着她的身影,“你有我微信,我们认识?” 他好像很不解。 谢舒音愈发笑开了怀,“你不记得我了?” 严宥摇头,似乎正极力在记忆中搜寻着近似的轮廓,可惜还是一片空茫,“很抱歉。我患有视觉失认症。你是我以前的委托人,还是……” “我可没有委托过你什么。” 谢舒音拎着行李箱,轻轻巧巧地掠过他,唇角勾起,衬在这张算不得明艳的脸上自然也就少了妩媚的韵味,回归了笑容最本质的意义。 没有勾引,没有嘲弄,俏皮弧度中透着成人世界鲜见的,不设防的澄澈。 “大律师,帮我前夫守住这份家业,很不容易吧。都怪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以后有机会再找你。到时候记得给我打个折呀。” 许久以后,严宥终于穿过首都机场的滚滚人流,走进地下停车场。纯黑色迈巴赫车灯一闪,严宥坐进驾驶舱,正欲发动汽车,倏然喉间一紧,皱了皱眉将车窗降下。 右肩上还存着那个女人的味道。先前只以为是易挥发的一缕香,原来没风的时候那香气才更显着。那是一种不很化学的,桂花的甜润香气,嗅一口,茂盛枝丫上白花挂满了露珠,因为沁着夜风和水所以格外清净,因为还在桂花的属性之内,所以几乎不讲道理地漫涨上来,环拢住他的鼻腔,不显热络,却让人无处可逃。 “嘶……” 严宥啧了一声,将系得过紧的领带稍稍扯开些许。 他想起那个女人是谁了。谢舒音,他发小斛思律的前妻。 桂花香还在绕,这让他鲜见地生出种烦躁的感觉。今日肯定是太近了,不该让她靠得那么近。 那个女人很可怕。如果捞女也有门派,那谢舒音绝对是鬼宗里太上长老一般的存在,短短两年的婚姻,就捞得他那位发小几乎倾家荡产。 他今日究竟是为什么昏了头,竟能让那种女人倚靠着自己睡了大半程? 严宥抬手捏了捏眉心。这谢舒音,从前他肯定是见过的,只是因着他这样的病,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换了个发型走到他眼皮子底下他也辨认不出,何况是她这样不算太有存在感的一张脸?擦肩而过,便是一个白框上戳俩眼儿的路人而已。 所幸先前在飞机上只是个意外。他手上案子结束得迟,几乎是踩着点才匆匆登机,等他落座时身边那女人似乎已经蒙住双眼睡熟了,应当不至于从那时候就开始算计于他。至于后来…… 后来是因为什么呢? 她离得近的时候,那桂花香更幽更清,不算难闻。她好像忽地歪了头凑过来,而他没有闪躲开,就这么听之任之了。 不对……好像是自己要躲着什么,才将她强留在了那个姿势里,脸冲下,紧贴住他的外衣。究竟是在躲什么?似乎是她面上的一样物什……一直嘟嘟囔囔的…… 仅仅这么几十分钟过去,他就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面容五官,那种令他头皮发麻的心悸之感也全没了来处。再要去记忆里找,也只能寻得一把温软软的嗓子,不很尖,也不很脆,初醒的惫懒被她含在喉间,一字一音,并不粘混,却总是弯绕又缠绵。 “都怪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笑的时候眼睛弯成两道弧,全不带一点被识破的悔愧。这让她呈现出一种孩子式的童稚,而不是成人式的伪装的童稚。 因为成人世界有廉耻,也有规矩,而她好像全然不懂,或是懂得,却全不在乎。 她说的一点没错。就是个麻烦胚子。 严宥眉心紧拧,左手扶上方向盘,就这么大敞着车窗一路驰出机场。 二、礼物 十一月的首都,暄气已消尽了,落叶倦懒地沿街漫舞。阴郁天幕从梦里一直延伸到梦外,今天稍迟些应该是会下雨的。 谢舒音的拉杆行李箱颇有些分量,上坡下楼费了些时间,等她终于在室外停车场找到正地儿的时候,一辆白底红头牌照的奔驰大G已经静静地在那等候了她许久。 一个男人正倚在车门上抽烟,烟没有衔在嘴上,只是夹在两指之间任它淡淡地燃着。见她来了,眸光微微一顿,随即捻灭手里的烟头,略垂了眼帘迎上来,默默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 谢舒音没急着往车里坐,抬眼望望他,又望望地。 满地燃尽了的烟蒂。她伸指随意点数了一下,竟然有十来枚。 这是等了她多久? “哥哥。” 她启唇,半扬起脸唤他,伸手在他身侧轻招了一下,“飞机晚点了两个小时,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谢予淮正准备拉开车门,被她一招,动作硬生生地滞了半拍。 她那种轻倩的手势飞快地落下去了,蜻蜓点水似的,并不像是要揪他的衣角。她可能只是掸去了一小撮碍人眼的烟灰。 烟在肺里存得久了,人就想要咳嗽。谢予淮偏过脸,清了清嗓子,而后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上车吧。” 奔驰大G驶出机场,平平稳稳地上了高架,速度不快也不慢。 车后座上,谢舒音一手支颐,抵住车窗向外看,同行的车辆渐次超过他们,也有些渐次被他们超过。 尾灯和鸣笛时不时地闪烁一下,世界都上了发条在往前快跑,一页页风景被他们经过,从机场左近连绵的塔台再到远郊的苍郁树林。 “你……” 谢予淮突然开口,试图打破车内的凝寂。 他嗓音很沉,带一点烟灼的哑,后视镜中反射出他微蹙的眉心,似乎这次试探并不算顺遂。 他又轻咳一声,“你饿吗?先去吃饭?” 谢舒音摇摇头,“不饿。” 谢予淮握住方向盘转向汇入岔路,手腕微微使力,一瞬间青筋浮起,眼底仍是暗的,“那先回家?” “先去翠屏山公墓吧。” 谢舒音仍然目不转睛地看向窗外,轻声道:“我想看看爸爸妈妈。” 首都城里往往不能确切地看出什么秋天的基调,不过是草木都减了滋润而已,枯叶时时有人清扫。郊外却不一样。那几乎是另一个还未与资本与阶级接轨的世界,一空萧疏,满地零落。郊外的公墓尤其如此。 谢舒音下车时特意打开后备箱,从行李中拿了个小袋子提在手里,因此落后了些许。谢予淮已经大步当先走进陵园,没有跟着指引牌走正路,而是沿着边绕进一处清幽僻静的小园。 依着谢征国在部队的身份,他夫妻二人本来是该放在方麓山陵园的,可革命陵园近些年地皮资源愈发吃紧,自矜些的老干部们就发扬精神,主动申请在翠屏山公墓里辟了块新地。这说起来是融入人民群众了,实则也是团级局级以上领导预留的红专区。 谢舒音收回视线,轻轻笑了笑,小步快走着赶上去。 原来她想错了,没有什么阶级和资本瞧不上荒芜之地。时代发展得太快,那些触角早就已经伸到土壤的每一寸去了。 从栖身之地,到长眠之地。埋在土里,总是不如洒了干净。 园门处岗亭里,一身旧绿色的中年保卫员冲谢予淮行了个军礼,启动按钮,精钢的电动伸缩门缓缓拉开。 谢舒音提着袋子跟上来,保卫员见她是生面孔,便问谢予淮:“这位是……” 谢予淮道:“这是我妹妹。” 保卫员似有所悟,脸上露出不太明显的笑意,冲她点点头。 父母的墓地显然是新修葺过不久的样子,墓碑上嵌着两张圆框相片,像旧时代的黑白色结婚照一样,拘谨又疏离地并在一起。 墓碑左上首挂着的相片里,男人身着军装肃然正立,松枝衬底的绿肩章上缀一颗金星,浓眉深目,不苟言笑。谢舒音对这死了也要正军姿的男人全无印象,哪怕知晓存着血缘牵绊,心下也没有半点触动,淡淡扫过一眼就算是尽了意,旋即转向右侧。 右边是张很普通的中年女人的遗照。略平的鹅蛋脸,柳叶眉,丹凤眼,五官是一种古典式的含蓄修俊,正温和地笑着,身上穿着件米底素色碎花的衬衫。 相片里的女人要比男人年轻许多,眼角额头都还没来得及爬上细密的褶子,只是多经了两冬的寒风,这张脸略略显得有些褪色。 谢舒音下意识抬手擦了擦她的脸,眉眼更清楚,笑容也更鲜明,甚至还能瞧见一个笑涡。 二十七岁的深秋,她终于得到了母亲的一个微笑,即使这笑不独是对着她,而是慷慨地对这座坟墓的所有访客。 谢予淮始终注视着她的举动,见她抚摸其母的相片,沉吟片刻,低声开口:“季阿姨的事,我很抱歉,那时候……” “哥哥不必道歉,我都知道的。是他不想让我回来。” 谢舒音神情平静,这双和墓中人如出一辙的凤眼里找不到什么深切的追忆之色,只有云影天光辗转,淡淡地映在里面,“而且,那时候疫情也很严重,出入关都卡得紧。我也回不来。” 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又自然而然地卡了壳,默然站定在她身侧。眼神撇开,复又调转回来,隐晦地触着她的耳。 莹润透光的耳垂,耳畔散落一缕不定型的碎发,秋水一样在风里静谧地漂流着。桂花香的源头就在那里。 谢舒音静站了一会,低下头,从手提袋里取了个物件,摆在母亲墓前。她又俯身下去摆弄一阵,“喀”地一声响,水晶球开始旋转,淙淙的钢琴曲声从八音盒中悠然流淌而出。 水晶球里,芭蕾小人单足点地,舞裙划出一个完满的圆,一圈又一圈不停旋舞。所有被红鞋子诅咒的舞者都被凝缩进这样的水晶球里,完美又机械地律动着,发条不曾疲敝,舞蹈永不停歇。 “哥哥,好看吗?” 谢予淮点点头。 得到认可,谢舒音微微笑起来,“这是我在意国拉蒂诺小镇集市买的,摊主是一个八十三岁的老奶奶。不算便宜,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是六百多块,不过那老奶奶说,这是她过世的丈夫亲手制作的……其实,也有可能是她在温州商人那里进的货吧,我不知道……但她长得有一点点像我姥姥。” 说到这,谢舒音顿了会,抬手将鬓边被风吹乱的发绕到耳侧。 “哥哥,你知道吗?” 谢予淮侧耳倾听,谢舒音垂着眼帘,继续轻声喃喃:“小时候,妈妈第一次给我买的礼物,就是这个。连曲子都一模一样。” 谢予淮深吸口气,许久以后才寻回了自己的思绪,似小心翼翼般瞥她一眼,低声问:“那时候……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 “那个……礼物。”谢予淮咳了一声。 闻言,谢舒音眸光轻闪,像是撞上了一段久远而柔和的回忆,于是点点头笑起来:“嗯。喜欢的。” “喜欢就好。”男人的唇角微不可查地一提。 一滴雨砸落在她唇畔,接着两滴、三滴,碎碎滴在眼眶和脸颊上,很快,视野里的雨丝就牵连成片。 二人都没有带伞,看完了故人,也是时候转身打道回府了。那个精致的水晶球八音盒谢舒音没有带走,它仍在雨中旋转、奏乐,上了弦的发条小人会一直舞下去,直到它电池寿命的终结。 陵园地势虽高,地下排水却做得不大好。两个人并肩走在积水的小径上,满地厚积的落叶承起淅沥雨声。谢舒音一不留神踩到片湿滑的青苔,身子歪了下,立时被谢予淮搂住。 “……小心。” 大掌一收即松,他并没有看她一眼,就这么松了手,紧走一步急急跨到她的正前方。 “谢谢哥哥。” 谢予淮没有回话。 谢舒音思量一阵,轻声问他:“你妈妈的呢?” 她没说清楚,有意省略了什么要紧的,而他已经听明白了,“……在沪市。” 谢予淮没有回头,脚步却放慢了些,“她更喜欢南边。” 从前母亲也更爱久呆在南边。那是个顶怕水土不服的女人,总说京城的气候不好,春天不好,冬天也不好,风吹得太煎熬人。她病着的十来年里不方便挪动,遗愿终于能遂了自己的愿,从遥远的北方魂归故土。 “下次……”谢予淮说到这,又一次沉默下去。 他想说的是,下次带你去看她。但这应该吗?这可能吗?已经荒谬到无法粉饰的地步了。所幸他也没有真说出口,不过是在心里悄无声息地吞吐了一个来回就咽下去。 谢舒音倒并没发现他心里的千回百转,她也不太在意他咽回去的“下次”究竟是什么“下次”,只是会意地点点头,自己会了自己的意。 “看来阿姨是真的很讨厌爸爸呀。” 她绽开笑容。雨水坠落,小池塘里涟漪如花。 奔驰大G驶入军委大院,在家门口停了下来。“家”是一栋组织上分配的小二楼,红砖灰墙都上了年纪,同归于一种色调相近的暗赭色,自屋檐至一楼窗台爬满了常春藤。建物们要再挨挤一些,有几分像是海派的老弄堂,然还没那么多富气,没那么多云水激荡的风流韵。临近处能听到驯鸽的飞声。 “饿了吗?”谢予淮在门廊处挂好钥匙,随手扯下外套,露出一副只有背心包裹的结实上身。走出三四步,他才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反手将外套又扣了回去。 “还好,等晚上再一起吃吧。” “……好。” 谢舒音换了鞋,将行李箱拎进堂屋放好,走过来伸手就揪他的衣领。 “你……”谢予淮一愣。 “外套上全是水,会着凉的。” 谢舒音眨了眨眼,用目中毫无掩饰的关心来迎上他,“我帮哥哥拿去洗吧。正好我的也要洗。” “……” 谢予淮停顿许久,久到谢舒音眼中流露出疑惑,终于回过神来,把脸一偏,裹紧外套走开了。 三、衣冠 深秋时节一场雨,寒气就料峭起来,小刀子一样顺着衣缝往里戳。 谢舒音回来时穿了件薄的羽绒衣,比毛线制品要抗水些,可手脚也冻得冰凉凉的,回家的第一样事就是泡进自己房间的浴池里,通通透透地洗了个热水澡。 谢舒音最喜欢的水温,要比常人习惯的温度更烫些,冷天里能洗得人心口熨帖,再上一度就只能浅浅探一探手脚,不敢没过全身了。 就这么在浴室里温炖了一会,谢舒音起身出浴,热烘气儿熏得她脸颊晕红,这才发现竟忘了将换洗衣物拿进来。 这是她在国外待久了的习惯。一个人住的时候没那么多讲究,裸着身子在阳台上吹风喝夜酒也是有的。反正她不开灯,也不吵闹,没人看得见。 随手扯过浴巾擦遍周身,又将滴水的发丝松松一拢,就这么裸着身子,推开浴室的门进到屋内。 大院的小二楼虽然老旧,盖起来的时候却没敢打一点折扣,实打实的双层中空厚墙,又隔音又保暖。不过也要屋里有暖才能保得住。谢舒音回来的时候窗子还半掩着,地暖和空调都没打开,屋里屋外串的是一样的冷气。 可等她洗完了澡出来时,她这间小屋已关好了窗,头顶空调正嘶嘶地冒着热风。卧室暖得跟浴室里没差几度,自然也就不用急着抖抖索索地翻箱倒柜了。 阔别三年,谢舒音料想她房间里应该不剩下什么能用的东西,旧衣服哪怕勉强能穿,估计也被陈年樟脑丸熏得太冲人了,于是便还是从自己带回来的那堆行李里挑了两件。 刚提上内衣,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床上,手机屏幕一闪一闪,谢舒音瞄了眼来电人姓名,慢慢悠悠地扣好文胸,等响到第三声才走近接起来:“喂?” “安顿好了?” “嗯,刚洗完澡。” 电话那头的女声带了笑:“你动作倒麻利啊,还没跟我吃顿接风宴就先洗澡?这是准备上床睡了?” 谢舒音也笑:“京城天太冷了呀。没别的事我就上床窝着了?” “那不行。”女人轻哼,“我都亲自来请你了,你还躲懒?” “唉……”谢舒音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定要来吗?” “一定要。”女人说得斩钉截铁,声音里带了忿忿催促之意,“快点来,有钱挣。哦对了,记得穿漂亮点。” 言罢便挂了电话。 这是……要给她介绍工作? 谢舒音伸指勾了下肩头细伶伶的内衣系带,极轻极浅地笑了一下。 一个小时后,谢舒音将自己打点停当,从二楼卧室下来准备出门去。 正想着要不要和哥哥说一声再走,就听门口“吱”地一响,门板打开复又合上,谢予淮从门厅处走过来,和她打了个照面,手里还提着个黑色织带的篓子。 谢舒音歪头扫了一眼,那篓子鼓鼓囊囊,正散发出淡淡的水腥气,有东西在里头咯唧咯唧地闹腾着,便问:“这是什么?” 谢予淮道:“底下刚送来的螃蟹。” 他记得,前些日子楚霄凌发百蟹宴朋友圈的时候,谢舒音点了个赞。 他将蟹篓换了个手提拎着,免得腥气太重扰了她,深邃的眼眸在她身上定了定,见她换了衣服,低声道:“你是要出门?” “嗯。和朋友约了见一面。” 谢予淮点点头,眸子垂下去,“晚上……回来吃饭吗?” 谢舒音看了下时间,才四点钟,这会子赶去吃了,到晚上也得回来吃宵夜,于是便道:“应该回的,只是要迟一些了。” “嗯。” 之后就再没有别的话了。 谢予淮给谢舒音让开路,独自提着蟹篓走到厨房里。外间门声一响,谢舒音离家赴约去了。谢予淮则蹲身下去,在一堆八爪横行的蟹中挑了两只最大个的,撂进水池里仔仔细细地刷洗起来。 银泉山庄。 谢舒音来的时候,晚宴还没有开始。其实本来也没有什么晚宴的说法,山庄门口拉的横幅是京沪青年企业家交流峰会,衣冠楚楚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堆,品着香槟、咖啡和茶,等晚间翻台以后才会布上正餐。 这一餐就跟酒吧里的汽水和牛奶一样,就是个陪衬的意思,没谁会专门为了吃一口饭过来。大家心里都清楚自己来这是干什么的。 谢舒音没有急着去找楚霄凌,只随意从茶台取了几样小食甜品,端着碟独自找了处偏僻小几落座,一边小口小口地咬着桂花糯米糕,一边放空视线,看庭中树影梭梭摇落。 邻桌两个穿着很贵气的女人正聊着天,谢舒音没有要偷听的意思,可地界就那么大,语声毫无阻碍地钻到她耳朵里来了,稍稍听一会就能理出许多条弯弯绕。 “于总,您这都有了身孕还要忙上忙下主持办会,今天真是太辛苦了!路总多亏有您这么位贤内助,生意越做越大了呢!” 被称呼为于总的女人一身秋香色旗袍,暗梅纹雅致地点缀其上,外面罩了件纯白的小西装,尖头鞋鞋跟不太高,只三厘米,和西装一顺色。听对方这么一捧,笑盈盈地抚上小腹,“小二子三个月了,懂事得很,也不闹人。趁现在还能干点事,赶着年前把周边省市的熟人都聚一聚,老路有活干,也算是尽了我的心。” 这位于总四十上下年纪,周身上下只一枚飘棉的冰蓝翡镯子作饰品,比不得旁边贵妇满绿辣绿的串珠挂了一身,然顾盼间自有底蕴,端看坐姿,地位也更高些。她是京城企业家发展协作促进会的秘书长,于敏娴。今日的交流峰会就是她和市委共同承办的。她口中的那位“老路”,是她的丈夫,丽湖集团董事长兼京企会名誉副会长路文廷。 “小子不淘,招财进宝,于总您可真是有福气!”贵妇面上露出由衷的艳羡之色。 于敏娴端庄执杯,浅抿了口花茶,“人到中年了,钱、权这些都不打紧,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才贴心呢。” “您家老路要不贴心,哪儿来的小二子?” 于敏娴被她捧得舒展了眉眼,笑道:“他嘛,男人一老,眼力劲就差得远了。再不是年轻时候提一篓子海货上门,死乞白赖非要跟我家老爷子娶我的蠢样儿咯。” 谢舒音啃完了糯米糕,探出小舌,缓缓抿着银叉上的碎屑。 这个于敏娴,从前她还是斛思律太太的时候就见过面,打从那时候起就喜欢在贵妇堆里秀恩爱。可那时候,于敏娴分明还只是丽湖的财务总监,而且是因着和路文廷结婚才从会计办公室调上来的。 二人从老公孩子聊到投了资的度假区酒店,一片其乐融融。见气氛大好,贵妇开始引入正题,转头冲不远处的青年人堆里招了招手,“小苏啊,快过来!” 一个穿礼服式西装套裙的小姑娘快步跑过来,眉眼间鲜勃勃的,俨然是大学刚毕业的年纪。这裙子配上商务妆容虽然得体,但到底显得太板正些。她肯定还没学会成年人那种举重若轻的游刃有余,化一个妆估计要换三次唇膏颜色才能出门。 “吴阿姨,于总!”小姑娘主动向她二人问了好,那吴姓贵妇就一把拉过她的手,将她带到身边来,又冲于敏娴笑道:“于总跟我啊,还有你爸爸,都是非常好的朋友!今天正好有机会,小朋友和我们这些老朋友认识一下!” 于敏娴点点头,面上是长辈式的和蔼可亲,“上周我和老路还跟苏处长一起吃了饭,提到女儿都说是优秀得不得了,是外经贸的吧?” “于总,我是央财的,今年大四了!” 于敏娴一拍手,“巧了,我家老路也是央财的,老校友了。下个月考研吗?还是准备出国?” 小姑娘脸上一赧,“国内竞争压力比较大,目前申了几所海外院校,正等offer呢。” 于敏娴立刻笑道:“听你爸爸说你有英语专八证,真厉害呀,Offer肯定没问题的!我家老大这两个月也正申藤校呢,现在师一附中可卷不过外校美高,托福118都不保稳!下回我把老大带来,好好跟姐姐请教请教!” 小姑娘脸上笑容一干,抿了抿嘴才道:“明年研究生开学前还有不少空闲时间,我跟爸爸商量了一下,准备先找个地方实习,积累一下工作经验。” “这是好事!小丫头很有想法,怪不得苏处天天在外面跟咱们炫耀好女儿呢。”于敏娴饮了口茶,身子往后一靠,手指在藤椅扶手上敲了敲,“上进的小朋友我这都是很欢迎的。和爸爸聊过想干什么了吗?” 小姑娘谦逊地低着头,“主要还是看您这边方便。” “我这儿手头项目倒还真不少,丽湖这边房地产是一块,基金板块又是一块。前段时间还开了光伏的新业务,正缺人手,不过要常驻省外,你爸爸肯定舍不得吧?” 小姑娘笑了笑,“我爸其实不怎么管这些,主要还是看我的意愿……不过房地产和光伏确实和我的专业差距太大。基金的话……” “也是,丽湖那边加班加得厉害,你一个女孩子,还在念书,不大合适。我想想……京企会这边,我也还能说得上话,商会里就是对接企业家的业务部门和服务部门,哦对了,还有个青年企业家孵化平台,氛围挺学院气的,就是跟着企业家学团上上课,写写文案,活也清闲。你自己看看,想去哪一处?” 小姑娘思考一阵,轻声道:“我觉得业务部门直接对接企业,可能在实践方面更有利于我个人能力的提高……” 听到这儿,于敏娴敲了敲眉心,像是有什么难办的事,又转头看向吴贵妇,“海外研究生也是九月开学吧。” 贵妇接口:“也有七月的。小苏啊,业务这边总得积累客户,一做就是半年起步,你这到时候还没出点成果就要走了,也没多少实践呀。” 小姑娘略一犹豫,点头道:“其实我在大学期间也一直在负责公众号经营,文字经验我也有一些,做文案……也可以的。” 于敏娴点了点头,端上一个满意的笑,“女孩子嘛搞搞文创挺好的。” 谢舒音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听了半天,不禁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明明自己早就拿好主意了,非得冠冕堂皇地给人选择,她都为这群人累得慌。 “舒音!” 有人隔着八丈远高声唤她。谢舒音抬眼看去,只见楚霄凌脚踩恨天高,端着杯香槟飞步向她走来,单边的钻石耳钉熠熠生光,左近人群都向她投去目光。 在女人里,楚霄凌并不是那种顶拔尖的样貌,这点和谢舒音一样。一副黑框眼镜坎在小方脸上,原本明朗张扬的眉眼就泯然众人了。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引人注目——她的发色在这个场合太特殊了,发尾全挑染成电光蓝色,比百万级翡翠的妖绿妖紫色还要扎眼。 “来了也不喊我?”楚霄凌拧着眉瞪她,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手。 谢舒音上下打量了她一阵,点点头诚心夸她:“挺好看的。” “真的假的?”楚霄凌不屑。 “真的。比上次那绿的好看多了。” 楚霄凌嘿嘿一笑。 于敏娴注意到旁边这两人,冲楚霄凌打了招呼,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谢舒音的长相,不太确定地开口:“你是……斛……” 谢舒音摇头,“我和斛思律已经离婚了。” 于敏娴笑容一淡,不过还是很有礼貌地维持着笑意的弧度,只有少数人能够觉察到她这种微妙的淡。 “唉,真可惜。” 她用一声叹息表达出她的遗憾情绪,又斟酌片刻,若有所指地问谢舒音:“听说谢……你家那位,明年要升大校了?” “工作上的这些事,我都不懂的呀。”谢舒音施施然笑开。 “哦,这样。那……您先忙。” 于敏娴转回身,跟吴贵妇继续聊起闲篇。 她没有撇嘴,也没有皱眉,能混到这个位置谁也不会将心里话挂在脸上,可总有种鄙薄,是眼睫上下一扇就能油油地透出来的。 谢舒音起身,跟着楚霄凌离开,身后传来细细的一阵语声:“她是……谢家……没听说过谢家还有个女儿呀。” “这里头倒是有些老故事……” “谢家人丁太单薄,到现在只谢团长一个还在任……” “谢家是没什么底子的,队没站错,就是太不肯站队……老军长嘛,老脑筋了……” 很隐晦的一个眼神递出去,贵妇人们立时都能会意。 这种不言自明的理解力也算是一种无实体的入场券。在这个血刀绣蔷的名利场里,或许像她这样的格格不入真的是一种错。 四、廉耻 “你没必要听她们屁话。” 楚霄凌牵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说:“右边那个翡翠珠串挂得像圣诞树的女人是吴琼,你看她一身下来有小八位数了吧,人家老公就是玉石商人,戴的全是自家店里的货,钱全压在里头呢。这两年形势不好,翡翠价在高位有人捧没人接,她就上赶着出来当人台展示了。跟小红书上晒货的是一个意思。等明儿那几串珠子要真被哪个富太太定了,她还得从脖颈上摘下来,洗刷干净恭恭敬敬送到人家府上去。至于于敏娴,情况要复杂一些,她虽然眼下得势,虽然是有两把刷子……” 楚霄凌四下里扫视一圈,眼里隐了忌惮,附在谢舒音耳旁悄声道: “……可我和我妈都是瞧不上她的。我就跟你明说了吧,那个于敏娴早就和她所谓的二十四孝好老公离婚了,她肚子里的小二子是贸易部那位的,至于她那个‘好老公’老路……整个京企会秘书处谁逃得了他?小四子小五子估计都在外头女人肚子里怀着了。” 楚霄凌一口气说完,脸上神清气爽,咧开嘴笑看向谢舒音,想在她面上找到点鄙薄或者讶异,没想到谢舒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那么清清淡淡地答了一声。 “哦。” 这回轮到楚霄凌吃惊了,“你不惊讶?” “丽湖是路文廷的一言堂,京企会却不是。一个商会的名誉副会可以有十来个,都是给政府送钱来的,秘书长这个管钱的实职却只有一个。” 言外之意很明显——想要借力爬到这个位置,路文廷还不够格。故而,那于总背后二十四孝好丈夫的位置肯定是有更够格的人顶上去了。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细,各人心里都有数就行。对于在背地里八卦别人那些似是而非的桃色新闻,谢舒音并不感兴趣。 谢舒音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转而道:“刚才我说完离婚的事,于敏娴立刻就变了脸。你说,她是不知道吗?” 谢舒音望向楚霄凌,一双眼里满是平静,“斛氏破产重组,斛思律被我害得连老宅都拍卖了,难道她这样八面玲珑的人会没有听过?还有……我在谢家的身份。” 楚霄凌想了想,若有所悟,“她必然早就知道。问答和反应都是她设计好的一环,非得强拉着你来演上一轮不可。” 这的确是于敏娴惯用的手段,跟她说话时的腔调是一样的。 所谓东风西风,压来倒去。 看谢舒音的笑话只是其中一个目的,且还不能看得太露骨了,毕竟她还有谢家这一层身份。最要紧的是,于敏娴要让她自己心内生出觉知来审判自己,让她露怯,让她自甘退避。 不过于敏娴选错了对象。她要压小苏那样的学生妹还行,想压谢舒音,天方夜谭。 谢舒音始终安之若素,毕竟五年前,她和斛思律结婚的时候,这样审判她的人还要更多一些。 眼光自四面八方而来,像是要赤裸裸剥穿她的躯身,将她那颗腐烂的心刨出来,掷在泥里,谴责叱骂,尽管脸上还都带着笑,觥筹交错间恭祝她的丈夫二婚幸福,贤伉俪换了人选,也能再次白头到老。 那样的眼光,她早就习惯了。 事实上,当年的她根本就不知道这样做究竟算不算错。二十二岁,从女孩刚刚蜕变成女人,还没有向社会踏出过一步。她亟需有人来告诉她曲直黑白,帮她分辨是非,或者在她犯错的时候揪住她当头痛骂。 父母在她幼年时,全部都是失职缺位的角色,他们没有教给过她的礼义廉耻,社会应当尽数教予她。 但在那时候,甚至直至今天,社所会教予她的真相都是衣冠风度,寡廉鲜耻。 最可怕的是,她的父母也开始用那样严厉苛责的眼光去批判她,尽管他们本就是上一场背德游戏的亲身参与者和最终得利者。 “在姓于的眼里,女人的上进是有高下的,连做小三抢男人也是有高下的,”楚霄凌轻嗤,“她估计惦记揪你错处好几年了,可惜你一直躲在国外……” “她要揪我的错处……” 谢舒音靥面舒展,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坦然落定在她脸上,笑容温柔得近乎透明。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哪儿错了呀。我都已经离婚了。” 大家分明都是这个样子。 “还是说,我得学一学那于敏娴……不该把这些事摆到台面上来?是这样就好吗?” 她的眼睛太干净,说着单纯到近乎愚蠢的话,就好像还处于未开蒙的童稚状态。她的童稚与年龄、外貌、穿着都无关,或许和“童”本身也无关,这只是一种在成人世界里销声匿迹的东西,情感、意志、言辞全都纯粹而又坦白,杀伐疲惫的人们管这叫做没有被毒打过的童稚。 楚霄凌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轻叹一声挽住她的手。不过童稚的人心里藏不了那么多压抑,没一会就想起件更要紧的事。 谢舒音问楚霄凌:“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 她的眼睛一眨一眨,好像在说:“饭呢?” 这种心大的本事,还真让人转不过来弯呢!楚霄凌无语,随手一指茶台,“这不到处都是饭?” 谢舒音舔舔嘴唇,有点委屈地小声道:“我以为你是要请我去饭店吃大餐……” “能吃饱就行,又没让你交门票钱。白嫖来的还嫌弃什么。你脑子里就知道干饭,能不能干点正事?” 楚霄凌这时候才有心去欣赏她的穿着打扮,上下扫视一通后,挑剔地皱起眉:“这是什么玩意儿,高中生都不这么穿了。” 谢舒音低头看看自己:玫瑰木色的针织裙,外罩一件圈圈羊绒开衫,虽说在这里显得太过居家,但绝对还属于得体的范畴。 “怎么了?” “啧……”楚霄凌拧着眉摇摇头,“本来我这有个大单子想让你接手,好好挣他一笔。你穿得跟我姥似的,怎么挣钱?” “啊……这样。”谢舒音终于了悟,点了点头,手指伸向前襟。 “那你看……这样可以吗?” 纤手一粒粒解了开衫的木质牛角扣,再拉开针织裙前胸的拉链,霎时间,雪白峰谷跃出天光,美景一览无余。 楚霄凌看直了眼,情不自禁地推了下黑框眼镜,大张着嘴喃喃道:“这可太可以了……” 仅仅是一根拉链从上拉下,整条裙子气场骤异,从裹身修女风化作深V妖女风,勾勒出一方洁白丰美的通明玉,而且她刚才瞄见了,腰间似乎还有镂空的设计…… “还可以再深一点。”谢舒音很贴心地补充道。 楚霄凌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凑上前帮她一掩,横着眼瞪她:“干什么你!大庭广众耍流氓!” “你不是说有钱挣?” “又不是在这儿挣……” 谢舒音笑了笑,坦坦然拉上衣链,“我以为你也要让于敏娴给我介绍工作呢。是要给我拉皮条吗?” 楚霄凌一咬牙,攥住她的手,正声道:“找她干嘛,这皮条我自己拉。” 谢舒音眨眨眼睛,不解地看向她,“什么意思呀?” “在这不方便说,不如先去我那一起喝一杯?” 谢舒音摸摸肚子,正饭没吃上,垫得哪门子酒呢? 所以直到最后……自己还是没能从这抠门女人手头抠出一顿饭来。 没开宴的时候,谢舒音就坐上了楚霄凌的光冈大蛇,一路驰向Coppélia酒吧。银白色跑车驶出停车场的瞬间,一辆纯黑色玛莎拉蒂姗姗来迟,与她们擦肩而过。 山庄会场内,于敏娴正在跟秘书组电话对接餐品布置,“对,对……主桌规格再提一级,海鲜类只留一道,把我们自己带来的酒摆上去……” 余光瞥见有人步履匆匆踏入外厅,正拧着眉,似在人群中张望搜寻着什么。于敏娴眸中一亮,捂住耳畔手机道了句:“稍等,” 刚刚东山再起的斛总裁面上带着淡淡的疲惫,似乎是刚从什么紧要会议中下来,黑色西装之下颀长的身躯略显瘦削,眉宇之间沉淀着霜雪。 于敏娴沉吟片刻,迎上去笑盈盈地打了招呼:“斛总,稀客啊。听助理说您日理万机,这两年想请您在外头露个脸都困难,跟咱们商会的老家伙们也好久没聚了。今天怎么……肯赏光了?” 斛思律伸手按了按眉心,平复了一会心绪,随即敛下眸子沉声应道:“抱歉,公司事务繁忙,平常实在抽不开身。” 他只定神说了这么一句,眼睛便又瞥开去,若即若离地往人群里扫,像是将收未收的网,在搜捕一条会迸跳的、轻捷弹滑的小鱼。 看到这一幕,于敏娴颇具深意地勾起唇,“公事再忙,也得劳逸结合嘛。今天会上来的老朋友真不少,斛总先坐下一起聊吧,我这还有点事要忙。” “好。” 看着斛思律的身影进了内厅,于敏娴又将手机扣在耳边,继续那个未完的电话。 “斛思律来了,记得引一引,主桌在刘部长旁边加一个座吧。” 挂了电话,于敏娴不经意间手指一划,正滑到朋友圈界面。 九张图片,是刚发出不久的峰会通稿,其中一张自然而然地嵌了一道长发及腰的背影,玫瑰木色裙袂摇曳,隽秀清灵。 五、珐琅 到了酒吧,楚霄凌给谢舒音领在二楼一处VIP卡座里坐下,叫服务生上了瓶伏特加,没用起子,直接上牙咬开瓶口,而后斟了两个带冰块的半杯,将其中一杯推到谢舒音面前。 “好久不见,来,咱们先走一个。” 谢舒音将酒杯握在手里转了两圈,犹豫道:“太辣了……” “知道。我先干了,你就当陪我意思一下。” 楚霄凌一仰脖,浓烈的酒液就全下了肚。她将杯底冲谢舒音一亮,嘴角惬意地勾着,又喊来服务生:“给她来点兑酒的软饮。” 谢舒音也浅浅抿了一口,眉头立马蹙起,“我要AD钙奶……” 服务生两眼圆睁,直愣愣看向楚霄凌,却只得到了自家老板一个理所当然的眼神,“去啊,愣着干什么。” 意识到自己没听错后,小伙子换做一脸难色,小声道:“老板,咱开的是酒吧,不是小卖部……” “瞧你那脑子,咱店里没有AD钙奶,你不会上隔壁超市买点吗?”楚霄凌双臂交错环胸,单脚跷起,一晃一晃地架在膝上,“没钱我给你报了,这月奖金给你涨三百,去吧。” 谢舒音补充道:“养乐多和桃汁也要。” 服务生小伙直挠头,脖颈里张牙舞爪的黑龙纹身都泄了气,“唉”了一声,这才扭头出去了。 楚霄凌转头,吊起眉梢冲谢舒音轻哼,“还是老口味嘛。” 谢舒音笑:“真的很好喝呀,你要不要试一试?” “我才不喝。”楚霄凌连忙摇头,“你这人,在口味上头倒是长情的很。” 说到这儿,楚霄凌又举杯饮了一口,趁这个功夫眼珠绕着谢舒音骨碌碌地转了两圈,等咽下酒液以后才在桌面上一顿杯,慢悠悠道:“就是不知道对男人……” “男人?”谢舒音疑惑地眨眨眼,“你说哪个?” “还能有谁,你前夫咯。” “啊,他呀。” 距离她拿到离婚证的那天已经过了三年,一段不甚明朗的记忆撞入脑海,男人紧攥住她的那只手轻轻颤抖,面容和声音却总似蒙着层纱,一时半会还撩不开它。 谢舒音若有所思地摸摸唇瓣,眸中微光闪烁,却未起波澜。 “你这么一说,我确实有些想念他了。” “……你是想了他三年,还是我提的时候才刚想起来的啊?” 谢舒音弯眼笑了,“刚刚才想起来的。” “哟,那倒是我的不是了。早知道刚在会上我就打电话把斛思律叫来,让你俩鹊桥相会——” 楚霄凌一手支颐,手肘懒洋洋地搁在桌台上,“今儿那个峰会,邀请名单我瞧了,里头有斛思律,约你在银泉山庄见面,本来还就是想让你一不留神跟他打个照面的。结果他没来。” 她摇摇酒杯,唯恐天下不乱地叹了口气,很失望的样子。 “真是个纯纯的科技宅山顶洞人。你离婚就对了。话说那名单里,还有个最近回国搞投资的华侨富商,听说才二十六岁,也不知是谁家二代,长得比明星还帅。我想见一面来着,今儿人也没来。” “峰会还没结束你就走了,没关系吗?”谢舒音问。 “有什么关系?” 楚霄凌满不在意地一挥手,“要我说,咱们这群搞企业的又不是急着要相亲,年终开大会见一面得了。谁一天到晚能闲的跟人堆里打屁?你看今天那场子里,除了市政府怕跌份找的那几个以外,其他来的150家有120家都是小微企业,梅香拜把子,都想着跟主子溜边喝汤呢,唠也唠不出什么……” “这么无聊,那你为什么要去?”谢舒音不解。 “那当然……”楚霄凌啧了一声,“……当然是因为我家也是小微企业。不过今天这会是真没意思,要不是为了见那俩人,我也懒得去。” 谢舒音道:“年营收10亿,也算小微企业?” 楚霄凌连连摇头:“年营收都是虚的……还10亿呢,算算利润才一小指头。跟国字头比比,100亿都是小企业!这话你得问斛思律,他栽过跟头,特别有经验。” 她是有意在把话题往斛思律身上引,没两句话就要捞他一手,眸子里面那种狡黠的看戏式的光芒正一闪一闪,600多度的眼镜片都遮不住。 谢舒音一点也不在意,只是不接她的话茬,自顾自托着腮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了装潢又看舞池,看头顶霓虹乱射的各色彩灯。这时候天色已晚,酒吧已经开始上客。 楼下几个红三各自牵红拥翠,在门口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面具,“嗤”地一声笑扔在了脚下,搂着女人就往里进。 舞池喧嚣震耳欲聋,镭射激光和着鼓点一齐旋转,带着各色面具的人们徜徉在舞池里。 “是‘珐琅之夜’,每月一度。还记得吗?”楚霄凌看向谢舒音。 “当然记得。” 谢舒音静静收回视线,“但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这间名叫Coppélia的酒吧不在楚家名下,是楚霄凌大学时候瞎玩练手的产物,里头还有谢舒音100块钱干股,相当于一个星期满料手抓饼的分量。 楚霄凌有选择困难症,当时为了附庸风雅,在网上搜了不少书本杂剧的外文名,从胡桃夹子看到吉普赛人,最后谢舒音帮她挑了这个。理由是“字母形状比较好看”。 形状好看与否实在是很私人的一种观感。最起码一开始没几个人和谢舒音感觉一样。纯外文留不下什么记忆点,又显不出什么特色,这酒吧亏得楚霄凌连吃了大半年食堂,直到她妈楚黎女士实在看不下去伸出援手才有所改善。 后来楚霄凌自个苦思冥想,给酒吧添了个独具特色的活动项目。那时候楚霄凌沉迷日系少女漫,对戴着面具的哥特风吸血鬼伯爵男主们情有独钟,于是决定在自己酒吧里搞一搞化装舞会,每月第一个星期六晚上的dress code硬性规定顾客要佩戴面具,要么自备,要么选酒吧里的。 “我可真是绝顶天才!蒙上脸以后店里颜值水平一下子提高了200%!” 那时的楚霄凌兴高采烈地冲到谢舒音面前炫耀一通,两手一攥拳,信心百倍地在寝室里喊:“下个月我肯定能天天吃唐楼的外卖!” 她的信心倒不是无的放矢。甭管这主意是蠢蛋还是天才,起码在此之后,Coppélia的生意真的日渐红火起来。 到了今天,每次珐琅之夜,VIP区也就圈里顶尖那几位能随来随坐,其他的,甭管是外省富商还是本地蛇头,一句话——要么预约,要么乖乖坐楼下。 “珐琅之夜”的名字也是楚霄凌拜托谢舒音给定下的。这回除了“字形好看”以外还多了个新的理由,“发音好听”。认可这个发音的人比上回要多一些,在京城,你提Coppélia酒吧,知道的也是隔靴搔痒,“啊对对好像是有这一家……”,可你要问珐琅之夜酒吧,刚混圈的学生仔都能给你指清正路。 但在楚霄凌心里,这个名字还有一解。 这一解她从来没跟谢舒音提过。大学毕业前夕的那个晚上,同学们都在准备各奔东西前的叙情流程,甭管关系远近,喝醉了酒抱在一起就能哭一场。谢舒音那时候奔不了东西,她正准备着要嫁给斛思律,那个珐琅之夜就算是她的最后一场单身派对。在那场派对上,她也顺理成章地抱着灌了AD钙奶的伏特加喝醉了。斛思律接了楚霄凌的电话,黑着张脸来接老婆,人刚搂到怀里,他那平日里白兔儿似的乖乖老婆却忽然挣开了他的手,站定,微笑,抱了他一下,又抱了旁边的楚霄凌一下,而后转身走开几步,脚尖轻灵,跃到阳台上去。 满天的霓光和星辉映在她身后。阳台地势开阔,夏风拂起她的长发,逸逸扬扬都飞了起来,她便随手用腕间的发绳松松挽起一个髻子,黑色蕾丝面具绳扣一松,掉在了地上。斛思律举步上前,想要去抓住她的手,却在一米之外止住一切动作。 她开始跳舞。 像水晶球里的珐琅质发条小人一样,举起手臂,单腿绷直,完美而精准地环绕一圈。 旋舞之后纵跳,她又化作一只鹿,越过急湍和冰冻的河流,不躲避荆棘的利刺,不畏惧会让她滚坠的巉岩。没有旋律,没有节拍,没有意识,没有灵魂,她的灵魂已经沉沉地醉去,只留下一副人偶式的机械躯体,走入所有被红舞鞋诅咒的少女的命运,神性的舞步和魔性的痴癫融为一体。 五彩色霓虹光柱照过来。她的眼睛与灯火重迭,像是两颗渐变色的透光脱胎珐琅。 这就是楚霄凌记忆里,有关于谢舒音的“珐琅之夜”。 如果她是斛思律,一定要将这个女人好好包裹在爱与物质的水晶球里,让她一辈子都可以这样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跳舞。 那时的楚霄凌满心嫉妒地这么想着,直到后来,她才恍然发现,或许那样的水晶球对于珐琅小人来说也是一种拘束。 服务生小伙将谢舒音要的几种饮料都送来了。谢舒音面上绽开一抹笑,又另找了两个杯子,忙忙碌碌,将三种口味的“鸡尾酒”调配好,嘴唇凑到杯壁边各尝了一口,笑眯眯地弯起眼睛。 谢舒音正忙的功夫,楚霄凌百无聊赖地往舞池里扫了一眼,忽然指着舞池里一个高个子扁眼睛的长发女人道:“那个人是男的。” 谢舒音好奇地凑过去,“哪个?” 楚霄凌指了下那伙红三,“陈杭怀里傻乐的那个。陈杭你还记得吧,你们军区大院里的。” 谢舒音睁大眼,实在没能看出那人究竟是哪里掩不住男子气概而露了馅,她也没听说过陈司令的孙儿曾闹出什么取向方面的花边新闻,转而看向楚霄凌,“是真的吗?你好八卦……” “眼睛擦亮一点,懂的多一点,生活精彩一点。”楚霄凌咧开嘴嘻嘻一笑。 “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哼,我在想要不要给酒吧加个第三性别卫生间,我可不想再看见这种人的小鸡子!” 楚霄凌两指一捏近,比了个很扎男人心的侮辱性手势,“才花生米那么大!辣眼睛!” “哦……”谢舒音点点头,明悟过来,“这……还真是很辣眼睛的呢。赶快忘掉他吧,你老公的怎么样?” “我老公的?” 楚霄凌先是轻呵一声,面上似笑似嘲,随即耸耸肩叹了口气,“谁知道他大不大,我也没见过呀。” 谢舒音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楚霄凌就探身向前,抓握住她的手。 “舒音,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勾引我老公,让他为你神魂颠倒。” 六、赏金 楚霄凌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秒,两秒,在等待她回答的间隙,眸中神采逐渐坚定起来,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任务完成,我给你一百万。” 她抛出了一个颇有分量的赏金数额,底气就显得足一些,因知道谢舒音并没有理由拒绝她的。 “又不是第一回了……这样的事,你应该很擅长吧。” 楚霄凌好整以暇地坐在当地,等着谢舒音的回复。而谢舒音愣了会神,并没有立刻回答。 正常人类在面对此类情境时,总会自然而然演绎出那种自矜式的羞恼,她却也没有这么微妙的情绪表现,只是眼眸微垂,盯住面前加了桃子汁和气泡水的酒。 杯中液体一漾一漾,细密的气泡滋滋作响,散发出桃子死亡又发酵之后的醉人芬芳。楚霄凌是早就拿定了主意的,可谢舒音还得好好深思熟虑一番。 好半晌,谢舒音才抬起头,一双眼静静看向楚霄凌,没说行,也没不行。 她问:“你老公是谁?” 楚霄凌是一年以前突然结的婚。那时候谢舒音还在斯图加特芭蕾舞学院深造,楚霄凌也正忙着振兴家业,俩人好久都没联系,是一对朋友圈里的点赞之交。 某天里谢舒音忽然刷到条楚黎女士的朋友圈,说是头等心腹大患总算自立门户去了,底下还得意洋洋地贴了张结婚证照片。 左边的楚霄凌染回了黑发,正扁着个嘴隐晦地冲镜头翻白眼;右边女婿那头很贴心地打了码,穿戴姿势都是板板正正的样子,被楚霄凌一衬,像是正在巡视风纪的教导主任。 谢舒音又翻了翻楚霄凌的朋友圈,上次更新是一个月前在凯恩斯浮潜并揩油壮汉教练,配文还是单身独美呢。 谢舒音觉得奇怪,就在微信里问她。楚霄凌倒没避讳,直截了当地承认了确有此事。 “我妈每回发朋友圈都屏蔽我……真无语,大张旗鼓的干嘛,又不是什么喜事。”当时楚霄凌这样说。 这个打了码的教导主任老公是谁,楚霄凌没有说,谢舒音也没有问,就这么语焉不详地胡混过去了。往后两个人再聊,楚霄凌也从来不提及自己的丈夫,谢舒音便猜测好友的这场婚事兴许别有隐情,保不齐是哪个楚霄凌包养的小奶狗扎破了避孕套,被太后娘娘扶正上位了。 但这样其实也说不通。楚家的太后娘娘楚黎女士第一个就不能同意,依她的主意,必定是要女儿去父留子,直接拿钱打发捞男滚远点的。 所以谢舒音又自己在脑海里为可怜的好友演绎出一起跌宕起伏的新故事:疫情来临,实体企业首当其冲,楚氏可能正处在风雨飘摇的关头,不得已用儿女婚事为筹码,选择了联姻自保…… 要真这么说的话,那这男人肯定长得歪瓜裂枣,保不齐还有什么隐疾呢。 楚霄凌见谢舒音一脸说不得的忧色,立马醒悟过来,宽慰她道:“别怕,咱俩谁跟谁?我怎么会把你往火坑猪圈里推呢?” “真的吗?”谢舒音不太信,“他长得好看吗?性格好吗?没有什么遗传病吗?” 楚霄凌毫不犹豫地点头,“好看,性格也好,我妈这双挑剔的火眼已经给他专业认证过了,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为人勤快认真踏实正派还能挣钱……” “楚阿姨的眼光我认可,但你的眼光……”谢舒音俩眼油油地动来动去,摆明了不大信任的模样。 楚霄凌急了,“是真的好看!听说要跟我老公睡一宿,外头那些人估计倒贴钱都愿意……” 谢舒音沉吟,“有多好看?” “在你眼里,什么等级能算是好看的?” 谢舒音摸摸嘴唇思量一阵,“斛思律和我哥哥都挺好看的……你哥哥也不错。” “哟,你还记得我哥呢?他才排第三名啊?”楚霄凌神情略有些忿忿,哼道:“那巧了,我老公跟你前夫是一个德行。宽肩窄腰大长腿,是人见了都乐意瞅。” 谢舒音笑道:“你现在就像天桥底下拿大喇叭卖假货的贩子,词儿一套一套的。真这么好,你为什么不下手?难道他心里有白月光,不愿搭理你?那样的男人我可不要。太累。” “什么白月光,人家是Asexuality,也叫无性恋,安全指数杠杠的。” 谢舒音皱了下眉,又瞥她一眼,小声道:“无性恋……?是不是ED的委婉说法啊……” 楚霄凌刚想反驳,忽地揉了揉脑门,似一下子茅塞顿开:“嘶……这倒也很有可能,我看他挺大一个鼻子,可惜了……” “所以他果然是有病的咯。” 一提到“病”字,楚霄凌神情有些尴尬,期期艾艾地道:“病是有点病……不是ED!他就是眼睛有毛病,认不得人脸。前两天一起参加个晚宴,我衣服脏了,换成我妈的外衣套上,他就当着大庭广众管我叫楚伯母,差点没给我气死……” 她横眉竖目在那絮叨了半天,末了轻瞟了谢舒音一眼,“我老公,你也认识,这回知道是谁了吧。” 谢舒音只琢磨了一秒钟就得出答案,惊讶道:“是严宥?” 楚霄凌点点头。 “啊……”谢舒音满脸的不可置信,“怎么会是他?” “他有病,我品行不端,年纪都大了,就凑堆儿咯。”楚霄凌无所谓地耸耸肩。 “可是……” “可是什么?” 谢舒音摆弄了一会手里的杯盏,抬起眼来看她,轻声道:“可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脑到心,你们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楚霄凌一米五八,踩着恨天高都跨不过行道护栏,严宥一米八八,不低头看路指不定就能直接踩她一脚;楚霄凌每两个月就要换一次发型,色儿调得跟交通信号灯似的,不鲜不亮就不买单,严宥比教导主任还教导主任,衣橱里除了黑还是黑,连领带都挑不出三个色来;楚霄凌最不爱读书,家里给买了个中外合作办学的工商管理,她读了半年退学当艺术生学编导去了,严宥是圈里那一代数得上的学霸,人大哲学本北大法学硕,博士去了美国还能提前毕业…… 楚霄凌摇晃着酒杯,杯里的纯粹伏特加只剩了个底儿,冰块时不时撞在杯壁上,叮当直响。 她点点头,轻“嗯”了一声,“你说的没错。所以我来找你了。” “找我?可我与他也不是……” “那有什么关系,咱俩之间论咱俩的就行,这只是生意。”楚霄凌指指自己,又指指谢舒音,“我是雇主,你是小工,严宥是我交到你手上的一样货。你出手我放心,随便盘,盘碎了都没事。” 谢舒音又垂下眼,静静沉思了一会,许久以后才飘出一句话。 “好,我答应你。” 见楚霄凌面露喜色,谢舒音又道:“我还有两个问题。” “你问。” “需要我负责吗?” “不需要,但——你要是能玩得他非你不可,回来跟我闹离婚的话,我会再加点小费。” 楚霄凌挑眉轻笑,“演出这么卖力,肯定得给你加个鸡腿啊。” 谢舒音不但没有欣喜,反倒叹了口气,黑白分明的眸子翻她一眼,“你要这样,我越发觉得还是被你卖了。” 抠门的人突然大方起来,不是非奸即盗是什么? “这倒不至于。这趟活你干完了,我也能赚到不少,就算是你在我这拿点分红吧。” 谢舒音道:“我可以问问究竟是为什么吗?” 楚霄凌稍一停顿,似在琢磨怎么组织语言,过不多时便开口道:“你知道严宥是干什么的吧。首都头牌大律师,专门处理企业大宗经济案件的,斛家那会要不是有发小的交情都请不动他。他律所有个案子,关系到我们楚家,我想让他叫底下人避一避,别总追着咬着这块肉不放。但他那个人的性子你应该也听说过,直起来八头牛都拽不动,亲爹妈也没法讨情说项。我是扳不动他,所以……” “所以你打算,让我给他吹吹枕头风?”谢舒音问。 楚霄凌立马笑了:“嘿嘿,你要能吹动也行,但他这块石头估计难……正道走不通,咱可以走点邪道嘛。我给你个隐形相机,你把你俩出轨的照片拍上几张,到时候我就全洗出来,冲到办公室里往他桌面上一摔,不听我的话我就朋友圈小红书抖音报纸一起发——齐活!” 谢舒音听完直挠头。 这楚霄凌,都快三十了,还是当年那个“绝顶天才”的脑瓜子。 勒索大计已定,楚霄凌心怀舒畅,兀自怀想着严宥被她几张照片拿捏住体面的后脖颈,一脸隐忍痛恨却又只能无奈妥协的狼狈模样,牙根都爽得吱吱响。 正想邀请好友一同排练一番这场戏里最精妙绝伦的视听桥段,那厢谢舒音却是幽幽冒出来一句:“你们都是这样的吗?” “啊?”楚霄凌得意的神情愣在脸上,“什么我们?” 谢舒音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啊?” 谢舒音答:“斛思律的前妻。” 斛思律头回娶的老婆是冯少将家的孙女。楚霄凌也身在圈内,早就有所耳闻,只听说确实是个人物,这些年一直在国外发展,哪怕离婚都只是找了个代理律师在国内办结,本人压根就没回来看上一眼。 可这么多年过去,没仇没怨的,谢舒音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她也给你设套捉奸了?”楚霄凌试探着问。 谢舒音摇了摇头,“她也给我打了一百万。” “我靠,这么大方!把我都给比下去了!”楚霄凌拍案。 谢舒音安安静静地托着腮,看酒杯里气泡起伏,轻声道:“她给我的转账留言是:加油,好好干。” 她伏下身去,不顾形象地趴在桌面上,低声喃喃:“我像是吃你们俩剩菜的……” 当过小三且即将开始新一段小三征程的女人一脸委屈,眼睫一眨一眨的。楚霄凌望着这样的谢舒音,心头涌上些微的愧怍。 不熟悉谢舒音的人肯定会觉得她又装又作,占了便宜还要卖茶,但楚霄凌却明白,谢舒音不会说谎。她是真的觉得有点委屈。 一口咽下杯底的伏特加,楚霄凌犹豫半晌,咬咬牙下定决心,“我给你二百万。” 谢舒音闻言马上直起腰板,双颊晕红,微微地笑起来。 七、织网 “这下满意了吧。” 看到谢舒音点头,楚霄凌觉得大局已定,开始做总结陈词:“舒音,你别怪我只知道麻烦你,这事我找不了别人。我们这一群人的规矩你也晓得,互相牵制,互相伤害,真到了时候还得互相包庇。钱和感情只能谈一样,大部分人选的都是钱,我也是。可外头总有些自以为特别独立清醒的,刚一上来大话都说得满满,过段日子就觉得自己可以两头吃两头骗两头占,钱和感情都想要,我这独一份有定数的就不够看了。见过世面的欲壑最难填,我没那个把握能把人抓牢在手上,毕竟理亏的人是我,人要真能领着严宥来个反戈一击,那还属于成功洗白上岸,一致打击黑恶势力的正能量励志片呢。而你,我知道你眼下不缺钱,感情么你压根就没有,你缺正事儿,” 楚霄凌食指中指交替敲击在桌面上,“这就算是我给你找的乐子。” “你们这群人的规矩,我其实是不大明白的。” 谢舒音抬起眼睛,眸子清而且亮。 她似乎永远也学不会避讳和欲言又止,只将一种含着悯恤的奇异神光投射过来,像是觉得他们这群人复杂得有些可怜了。 楚霄凌很不喜欢她这样的眼神,有心压一压她天然傲慢的气焰,“什么你们我们的?你也是‘我们’!斛思律破产还被你咬走一大口,我哥哥都被你害成抑郁症了,我看你确实不懂我们的规矩,你是一心把人往死里整啊。” 谢舒音脸上毫无半点愧色,只睁大了眼讷讷道:“你哥哥……是因为我吗?” 不是伪作的天真无邪,她是真的不解,真诚而且虚心地向她求教。 “我还以为,是楚阿姨的影响要更大些呢。” 楚霄凌虽然知道她说的在理,可毕竟是自家亲妈,无理也是要帮她老人家狡上三分的,是以眉毛一竖,哼道:“怎么说话呢你,我妈还差点就当上你婆婆了呢,一点不礼貌。” 所以,要怎么去形容她们这一群人的关系呢? 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早就已经从源头开始穿针引线,把人们织在一起,高高低低,分席列位。 先从谢舒音最好的朋友楚霄凌这里说起。刚认识她的人有十有八九都会把她的名字错读成“楚凌霄”,而她的原名其实也就是“凌霄”。上小学的时候吵着闹着要自己改名,因觉得凌霄太泯然众人矣,把俩字掉了个个儿,铮铮剑气就拔云而起了。 楚霄凌与谢舒音的相识其实并不是在中戏宿舍。还有一个人充当了她们之间的纽带,让她们有了超脱于一般大学舍友之间的亲密友情。 而这个人,就是楚霄凌的双胞胎哥哥,北舞专业第一的天才芭蕾舞者,也是谢舒音的“初恋”,楚沉知。 谢舒音与楚沉知之间的故事,却又要追溯到上一代人之间深埋在岁月里的爱恨情仇,翻一翻泛黄的旧相册就要冒出一股腐气,心里的霉斑全都不敢掏出来晒晒太阳。 那时谢舒音十六岁,刚刚回到谢家,学业方面不大跟得上京城从小卷到大的精英子弟们,季宛便给女儿找了条出路,想让她走自己的老路当舞蹈类艺术生,好歹混个211文凭。一开始是求了谢征国,想让丈夫从军艺那头找人打点一下,可丈夫死活不松口,还在家里跟季宛大吵一架,让她就此绝了倚靠自己开后门的心。万般无奈之下,季宛只得去找自己当年在部队文工团时的搭档、现北舞教授宋呈峻,让他领上自己骨头都已经快长定型了的女儿,好好揠苗助长一番。 年少时的谢舒音比现在更不懂得看人脸色,说话也直,“妈妈,你确定宋叔叔不会让我滚出去吗?” 季宛一身的血都升到脸上来,抬手想打她一个巴掌,可愤怒之火眨眼间就自己黯下去了,变成空洞洞的两团灰烬。 没错,这位宋教授在入赘楚家之前,正是季宛的初恋,不带双引号的那种。 宋叔叔是很体面的人,待她和亲女儿没什么两样,手把手认真细致地教她学舞,还找了大两岁的自家儿子作她的搭子。 楚阿姨也是体面人,后来牵扯到自家儿子的感情问题,脸上难免会带了些不体面,可也终究没有太为难过她,等到她和斛思律结婚的时候还封了个大红包。 这份子钱可是比楚霄凌包的那点要重得多。谢舒音才拿到手里时总觉得疑惑,惶惶然退了两次都没退成,后来才想明白是为什么。 既不是感谢她放过他儿子,也不是祝福她未来生活美满,这红包是专包给“斛思律的媳妇”的。 楚黎女士和斛思律的亲妈吕洋关系不错,最起码在党校时关系不错。后来楚家站错了队,一夕间大厦倾覆,楚黎也因为经济犯罪坐了牢,再出来以后仕途无望,只能选择下海经商,两个人还有多少真心交往就不好说了。 “吕阿姨毕竟升上去了,总要珍惜些羽毛。”楚霄凌这样告诉过谢舒音。 楚霄凌对斛思律他亲妈吕洋的整体评价就一句话,一个牛人,but I can't be that kind of person。有次楚黎以重阳佳节为借口,好不容易把吕洋请出来去香云山一起登高,结果人吕部长一路上都在上党课,她给楚黎说了个故事,中心思想总结为“不要总想着找关系走捷径,迢迢大路一样能通罗马”,而后连饭也没顾上吃一顿就回去开会了。 “我妈嘴皮子这么溜的人,听完那故事都没说得上一句话。”楚霄凌背地里偷偷打电话跟谢舒音吐槽,“你看,当领导的都相信这世界上有公平和正义。可能吕阿姨并没那么天真,说那话就跟寓言故事一样,是有规劝的意味在。可那又如何呢?” “一个六十多岁的哲学博士,又进了政治局,相处起来会很累人的。她总是习惯性地解构她生命中的一切事,然后开始长篇大论,你还没办法反驳她。因为你自己已经找不着北了,糊涂的广度总是在智慧的丰度面前相形见绌。还好大部分人都用不着和她相处。说实在的,你要是把她放在县民政厅窗口,她连给老百姓办一件事也办不下来。她不知道跑腿办事里需要多少人情世故,又要避开多少弯路和门槛。她的晋升从不是依靠这个,当然了,也不是靠性别和性。唉……或许有时候,咱们国家的顶层设计就是需要那么些高屋建瓴的人——你看,连我也没法说人话了。” 是挺累。但如果一定要选一个婆婆的话,比起楚黎,谢舒音还是更喜欢那个曾经把一整套典藏版纪念邮票赠给她当见面礼的吕洋。腰板挺直,银发梳拢,脸上和手上都有许多褐斑,很朴素,却并不显得日薄西山的苍悲。 她是谢舒音见过内心最平静的人,平静到甚至对儿子和小三再婚这件事情没有任何的探究欲。 这样的态度贯穿了谢舒音的整段婚姻。直到斛氏破产,而她也与斛思律离婚以后,那种态度的由来才渐渐浮上水面。 并不是有意轻慢于她,事实上,在这个女人眼里,斛氏和儿子的重量可能还要更轻得多。 人生光阴有限,这世上绝大多数都是琐事和闲人,并不值得一究。 至于严宥,能在有病的前提下被楚黎看中做女婿,背景必然也是拔尖的。 严宥的父亲严仕行是工程院院士兼首都高校校长,母亲傅希文虽然只是家庭主妇,但每个月都从娘家那领着股份分红。姥爷在南边生意做得很大,正所谓权力是男人最好的保养品,八十岁了还不肯放权,傅家的几个舅舅只得各自开辟了新赛道,在政法系统和统战线上大放光彩。 酒吧卡座里,楚霄凌喝完了大半瓶伏特加,把玻璃瓶在桌面上重重一墩,“今晚这量也差不多了,正好适合你发挥。我去上个洗手间,等我回来就给你俩牵线搭桥。” 谢舒音喝的是勾兑酒,伏特加的底子合起来也有三两出头,此时已然微醺,迷离着眼揉揉脸颊,好奇道:“怎么牵线呀?” 楚霄凌一摆手,“这还不简单?我直接打电话给严宥,让他送你回家。” “这样……不会太明显了吗?严宥他会不会起疑心?” “你多虑了,他那大眼白子连男女老少都分不出来,要起疑心,除非是你把隐形相机甩他脸上……你应该没那么傻吧?” 楚霄凌嗔她一眼,将一枚纽扣大小的黑色圆片塞到她手里,“不用担心光线影响,后期我会处理,按这个钮子就能拍,录音模式是长按两秒以后开启,视频模式是长按直到机身震动……记得把你自己脸挡上!” 说完就风风火火地往洗手间冲去了。 谢舒音低头研究了一下那枚微型相机,翻来覆去找了半天才找到镜头所在。要不是楚霄凌提前告知她了,她可能真会以为这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纽扣。 夜色已深,普通的饭店已经陆续打烊,酒吧却正值上客高峰,形形色色的男女佩戴面具汇入“珐琅之夜”,夜魔搂抱着猫妖一同扭动,打扮成机器人的调酒师正在给一脸鳞片的鲛精服务。 谢舒音走到二楼平台上,两手托腮,手肘抵住栏杆往下俯瞰,忽地眸中一亮,轻轻地“咦”了一声。 一个身穿丝绒西装的男人正从外面走进来。他脸上本就戴着面具,故而并没有在酒吧道具中做选择,亚麻金的碎发不羁地抓在耳后,在吧台处点了杯酒,而后随意地冲那伙红三中的一人晃了晃。 怎么会是他? 那男人身量颀长,在人堆里显得格外惹眼,西装样式不很花哨,质地却是波光粼粼的黑。 如果不看他的面具,这便是风姿倜傥的贵族少爷,可视线移到他的脸上,常人总免不了要无防备地受上一惊。 那是一张极致精巧却极端苍白的威尼斯面具。 金粉涂唇,眼尾收尖,全然一副女性化的妖异轮廓,若不是面具背后那双眼还亮着,简直就像是月光下克里姆林宫的幽魂,繁华得一股阴气。 谢舒音倚在栏上,低下头,从兜里翻出手机,手指轻点,拨出了一个号码。 三秒以后,电话接通。 八、绿瞳 “……” 电话那头的男人沉默着,震耳欲聋的舞曲声从手机听筒里传出。 耳畔人声乐响太嘈杂,他并没能分辨出谢舒音那边的背景音正与他同频共振。 谢舒音等了半天,却没听见人说话,她将手机屏幕挪到眼前又确认了一下,见电话确然通着,这才从嗓子里试探着挤出一个音节:“喂?” “呵……” 男人轻笑了一声,朝身边人比了个失陪的手势,走到一处拐角,“你很少主动打电话给我。” 谢舒音问:“你回国了?” “嗯。” “什么时候回来的?” “和你一样,刚刚。”余光里能瞟见他换了个站姿,单腿曲起,倚着墙柱靠立在那儿,另一手套着车钥匙随意晃了两圈。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谢舒音问。 “因为我想知道。” “那……你在做什么?” “谈生意。” 他给她的每一次回复都很简短,却又不显得腻烦,五官和神情都藏在骨白色陶瓷面具之后,菱形的薄唇上缘弧光泛凉,韵脚懒洋洋的。 谢舒音“哦”了一声,而后道:“你回头。” “怎么?”男人声线中又带了笑。 “我在你后面的卡座。” “骗子。” 他既没有回头,也没有流连夜场被逮个正着的尴尬窘迫,稍停了一会,又道:“……想我了吗?” 声音很轻,像是情人间的呢喃私语。 他实在是生了一副被爱欲之神吻过的好嗓子,且从不会辜负了它,将那蛊惑的魔力束之高阁。 谢舒音酒意上脸,不知是热的,还是心中某处真被他抛出的小钩子挠了一下,许多深埋在肌肤之下的精微触觉都被他调动起来,感官开始渴望。她用凉凉的手指贴上自己的脸颊,舌尖沿着下唇的弧度轻轻舔舐,问他:“今晚……你能早点谈完生意吗?” 男人轻嘶一声,身形往后一靠,“军区大院我进不去。” “我有自己的房子的。地址我给过你。” “我没有钥匙。” “钥匙在门口的地毯下面。”谢舒音给他指明方向,慷慨地如同开门揖盗一般,又补充道:“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也不用站在楼道里等我,你就早点自己回家吧。” “……” 靠墙而立的男人身形微动,似是将车钥匙紧紧捏在了手掌心里,听筒之中传来渐沉的呼吸声,好半晌,才听得他幽幽道:“那么请问一下,这位Melody小姐,今晚是以什么身份……邀请我去您家里坐坐?” 谢舒音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自己给出的是否是他想要的答案,弱弱答:“……炮友?” 男人被她一噎,面具之后一对翡翠色狭眸骤然眯起,冷哼:“回答错误。” 随即便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谢舒音握着手机垂头叹了口气。身旁忽然钻出个脑袋,原是上完洗手间的楚霄凌不知何时已经埋伏在了那里,两眼骨碌碌直转,八卦道:“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你被人甩了?” 谢舒音点了点头,神情显得略有些忧郁,“恐怕是这样。” “我靠,哪个男的这么没品味?” 谢舒音攥着电话呆站了一会,像是给她问着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谢舒音和那个男人的相识始于一场旅行中的随机邂逅。从小镇山径的惊鸿一瞥到酒馆夜酌的惊艳重逢,一切都好到适逢其会。 每一场罗曼史最终的落脚点总是很相似。长发和汗水一同摇曳在小小的旅馆床榻之上,他抱住她坐上窗台,肉根沾湿了花蕊再深深顶入,而她光裸的背向后仰去,眼中倒映着港口清凌凌的波与星灯。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戴着那方骨白色的威尼斯面具。那面具并不像是新近产出的工艺品,薄唇金粉曾修修补补,面颊上头存了一道横贯的裂痕,边缘已经被人用手摩挲得很光润了。 一场情事方歇,他终于握住她的手,将面具取下。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俊脸。谢舒音抬手拂过他汗湿的眉眼,指尖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轻颤。 这个刚刚才将滚烫精液注入到她身体里的年轻人似乎有一些紧张,也有一些期冀。浓密眼睫软而和暖,轻蹭着她的掌心。 谢舒音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他一会,把面具又盖了回去。 “我觉得你戴着面具更好看一些。” “……” 他并没有说话,却好像很生气。某种期待落空后又被人一把拂落在地的那种生气。 小旅馆里黯黯的旧台灯映得那双绿瞳如淬火熔金,定定凝了她一会便再度扑上来,而后折腾了她一整夜。 撩云拨雨,灵肉翻覆,不知疲倦。 他应该是华裔,尽管他的五官像是欧式古典建筑一般,有着深邃且浓郁的轮廓,可她还是能够很轻易地在他身上找到一些中国式的特质。 譬如神情,譬如眼波的流转,譬如他没有一丝别扭的咬字发音。这些特质都浸在那对翡翠绿色的眸子里,比佛罗伦萨那个风流蕴藉的旧译名更让人心动。 从前的谢舒音并未想过他二人之间的关系算不算得上怪诞,一切都好像就这么水到渠成地发生了,根本来不及去细细复盘思索。 如今看来,若用世俗的标准来评判,可能确实是有一些奇怪,最起码楚霄凌听完她的简述就双眸圆睁,嘴巴撑得能放鸡蛋。 “啊?这?” 她重重拍了下谢舒音的背,感慨道:“可以啊,玩得够花的呀!我还以为你这几年出国当尼姑去了呢,没想到还真是夜夜笙歌,乐不思蜀……诶对了,那男的现在算是你前男友还是纯炮友啊?知道你不在意什么真心,可措施还是得做齐,玩咖私底下都乱得很,保不定有什么病呢!” “事都黄了,你还提他?”谢舒音轻乜了她一眼,“快叫严宥吧,我好困了,想早点回家睡觉。” 楚霄凌的计划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严宥不曾推诿,很快便开着他那辆纯黑的迈巴赫过来了。 据说为了给今天做铺垫,打从好几个月前楚霄凌就开始让严宥习惯这个滴滴司机的兼职,从堂弟表姐到酒吧员工送了个遍。严宥虽然平常工作忙,跟楚霄凌也是一对塑料夫妻,然外人面前到底还不曾下了妻子的面子。且他心里也清楚,楚霄凌八成是对他心怀不满,既然还要同住一个屋檐下,积仇不如解怨,区区小事,也就多顺着她瞎折腾了。 酒吧门口,迈巴赫S680车灯一闪。 严宥自己并没有下车,楚霄凌怀里搂着“醉”得晕沉沉的谢舒音,偷偷在她颈子里嗅了口,验明了桂花香载酒也一样清如往昔,于是心中大定,抬手敲了敲车窗。 单向玻璃无声地降下来。 大晚上才从家里出门的严宥仍是一身西装革履,正端坐在驾驶位上,向楚霄凌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开门啊?” 严宥不为所动,“为什么不让她坐后面?后座宽敞,还能躺平了睡。” 楚霄凌的瞎话技能乃是随口就来:“我朋友她晕车,一坐后座就爱吐。让她坐一下前面怎么了?快开门。” 严宥淡淡扫了眼楚霄凌怀里披头散发的女人,眸中划过一丝嫌弃,“我怕她坐前面吐我身上。” “你看你那个小气的样子,还是不是男人了?你以为你是垃圾桶啊,人家张嘴就往你身上吐?” 严宥被她怼得不吭声,然却还是沉眉肃目,一副不肯妥协的模样。 谢舒音双眸翕张,朦胧间隐晦地递去一个眼神,楚霄凌微不可查地摇摇头,指甲掐住她掌心一捻,随即冷哼一声,手臂直接探进车窗强行拉开车门,麻利地将谢舒音打包塞了进去,而后咔哒一声插上安全带扣。 “……” 严宥脸色发黑,磨了下后槽牙直直瞪向楚霄凌。而楚霄凌正得意于自己的灵机取胜,站在当地山匪式地叉腰一笑,随即挥了挥手潇洒作别。 “你给我把人安稳送到家啊。要没看到她家灯亮起来,你也不许回家。” 严宥满心郁气,一踩油门,迈巴赫飞窜出去几十米,大排量的车尾气呛得楚霄凌直咳嗽。 大功告成! 楚霄凌捏着下巴美滋滋地想着,从艺术表现力的角度来说,要是谢舒音一会能把车里这段大尺度拉扯戏录个视频就好了。要敲诈勒索,从里面截上10秒钟就够,其余的嘛……都是艺术! 九、月亮 “自己连一下车载WiFi,输入导航地址。” 车窗外灯火飞驰。严宥专注于路况,目不斜视淡声开口。 “嗯。” 清清淡淡的一个音节,却使得严宥不经意间眉心一动,眼角余光向右平移。 他看见楚霄凌的那个朋友正歪着脑袋倚靠在车窗上,手机屏幕的微光打在脸上,眉目被映得一片朦胧。 所谓人之五官,也可以视做按照某种特定规律排布在面孔这张白纸上的纹路,有些会组成令人视觉上舒适的形状,有些则能显示出被创生之时手笔是何等的潦草。但对于严宥来说,所有的纹路与图案都会在一个短暂的瞬间化作点点涟漪,从大脑皮层的外缘掠过去,还没有跨进感知和记忆的那道门槛就已然湮没无影。 这也给他带来了一样好处:从来不必以貌取人。能够将人与人分群别类的标签在他这里又平白地少了一样。 谢舒音已换了衣服,只这一层伪装就足够蒙蔽一双不甚清朗的眼,故而严宥看罢多时,除却一种奇异的熟悉之感以外毫无所获。 仅凭眼睛无法找到那种感觉的由来,他又悄然观察片刻,忽地觉出自己这样不大稳重,忙忙下颌微侧,将视线回正。 车载音箱中传来ai语声:“正在规划前往熙山雅苑的路线,全程预计用时38分钟,您已偏航……” 谢舒音抬起脸看他,“设好了。” 严宥面无表情,在下个路口调转车头,重新驶入正确的方向。 原以为,楚霄凌的朋友应是和他一样住在内城,没想到目的地竟是个出了外环的偏僻楼盘。 熙山雅苑是斛家前几年开发的小户型公寓产业,所面对的主要客户市场都是些京漂的工薪族,或是预备出租的民宿老板。因沾了酒店式服务和周边配套设施的光,在同档次的房源里价位倒不算低。 谢舒音结婚前就一直想有套属于自己的房。离婚的时候斛思律有心将龙柏山庄的别墅补偿给她,她没有要。溪间堂那批刚开发的新中式四合院价位稍嫌高了些,斛思律也属意折价给她,她也没有选。 最后是临出国前才定下的熙山雅苑。90平上下的小两居,既不显得太空旷了,又不显得十分拥挤,一个保洁阿姨定时维护着就刚刚好。当然了,是钱货两讫,并没有占斛思律的便宜。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买房子的钱,原是法院判给她的夫妻共同财产里的那一份。羊毛出在羊身上,昧下大半后又织了件削薄薄的小坎肩还回去,故而用词当更精准一些,并没有“很”占她破产前夫的便宜。 车内一时静默。两处呼吸平缓,窗上灯影平稳而无声地向后滑动,光斑牵连成线。 一场雨过,桂花从枝叶间扑坠到地面,细碎的瓣子还没有来得及腐化,只是湿润润地嵌在各处沟槽缝隙。车窗上渐渐蒙了层雾,严宥在智能内控面板上按了下,雨刮器动起来,明明还隔着层玻璃,却在驱散那雾的同时扇入一缕香。 若隐若现,若即若离,是那种总为晚秋乍冷之时做注解的,独属于桂花的甜味冷香。 严宥眉间微妙地一拧,再也无法刻意忽略那香气的存在感,于是将车窗下了个不大不小的缝。 夜风顺着缝隙灌进来,谢舒音紧了紧羊绒外套,小声道:“冷……” 严宥也被吹得身上发凉,微僵了一下,抬手将车窗又升了回去。 他目光平平,凝视向后视镜里女人的面容,看到她极浅地弯了弯唇,虚无缥缈似的。正像是他此刻的心绪。 那一味幽甜的桂花香,按理来说眼下正是时节,漾了满大街也并不稀奇。但有一个人出现过,其他的香气就好像一下子被雨打落,找不见影踪了。 “你……”他忽然开口,低声道:“谢……舒音?” 谢舒音抬起头,自后视镜里回给他一个眼神,又轻轻地笑了。 “大律师,‘好久’不见。” 他沉默着,忽地踩了下刹车。迈巴赫一经制动,前悬弹起,谢舒音轻“啊”一声,身体向左倒去,指尖下意识去触他的手臂。 ——这是S680那缸沉重的V12发动机带来的小问题,每当刹得过疾,或是遇着减速带,就会出现那么一瞬的冲震颠簸。严宥平常并不算是顶挑剔的人,可如今,他却忍不住懊悔起自己当初的选择。 这辆破车它好像有点大病。 当然了,几百万的豪车毕竟和几万块的小皮卡不一样,总不至于把人颠得飞来倒去。谢舒音并没有实打实地歪到他身上,乌发和眼睫荡过来了,又在他一寸开外恰到好处地收了势。 “小心点呀。” 那双眼盈盈地投过来,眼仁里含着嗔怪之意。 严宥心头一紧,面不改色地攥了攥方向盘,嘴唇一抿。正欲开口,就听谢舒音轻声问:“已经很晚了……你想赶我下车吗?” 他确然是这么想的。可他不能说出口,一则因为妻子的嘱托,二则,他所身居的这个职业并不曾赋予他推卸责任的秉性。 谢舒音当然也清楚这一点。严宥这个人,不管是在圈里,还是在世俗意义上的评价体系里,都算得上是个踏踏实实的好人。德与行,论迹不论心。他偶尔会选择迂回于风险之外,也可能会在心里暗骂她所带来的麻烦,却绝对不会出尔反尔,将她直接扔在京郊的凉夜里,独自一人扬长而去。 “二十分钟。” 他气息沉敛,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眼里映着一行又一行飞逝的光。 “好。” 谢舒音礼貌性地冲他笑了一下,而后眼帘一垂,倚在车座上小憩。 只不多时,呼吸就变得轻缓又绵长。酒意微醺的谢舒音真的睡着了。 严宥扭头看她一眼,眸中闪过讶异。 这个女人好像总是有睡不完的觉。跨国航程12个小时,她一上飞机就蒙了眼睛开始睡,中间派餐时醒了一会,胃口不大好的模样,叼着套餐里的小蛋糕木愣愣地往舷窗外看,没大一会就看腻了,毕竟从宏观的尺度上来说,云层时常会一成不变地绵延上百公里。再之后呢,她又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出个mini pad来,开始用触控笔认认真真地描绘一只小鸭子。 约莫五分钟以后,这个女人又睡着了。严宥在那只触控笔脱手滑落之前稳稳接住了它。才刚将笔塞进大敞的挎包拉链,那女人就斜斜歪倒过来。 两瓣嘴唇轻擦过他的耳垂。 触感微温,颜色是未经修饰的淡红,像是影影绰绰的云里藏着朵血月亮。 严宥耳根发烫,总觉得哪里不大自在,那朵润润的小月亮极轻极微地张阖着,舌尖隐约探出齿关,猫似地舔了舔。 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舔了舔舌尖。 而后,骤然醒觉过来,脸色一黑,伸手将那女人的脸拨转冲下,固定在他肩头不动。 Mini pad被其主人设置了屏幕常亮,一只小鸭子就那么大喇喇地平摊在膝头。笔触并不雕琢,也没有什么古典主义后现代主义原教旨主义的艺术气息,但确确实实是一只挺完美的卡通大头鸭子。 他就这么略显怔忡地盯着那只简笔画的小鸭子看了两个小时,直到pad没电自动关机。 20分钟的路程,比严宥原先所料想的要稍快一些。 车到了站,谢舒音仍安安静静地睡着,手指松松拢在耳畔。严宥犹豫了一下,伸手将她摇醒。 “嗯……?” “下车吧。” 谢舒音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还不知身在何方,等看清眼前人以后才回了些神,“啊……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嗯。”严宥淡声应了,眸子投落在车窗之外。 他的眉宇正因为不具名的烦躁而蹙起。谢舒音抚上车门把手,正作势欲出,忽地把头扭了回来,凑近看他。 她的进攻太过主动,也太过突兀,严宥从未料想过这个女人会变成把利剑,在他不设防时迂回杀入他的领地,心口微悚,下意识往后缩了半寸。 “大律师。” 她生得白,血液就从这薄薄的一层里透出来,泛起鲜美润泽的血色。 胭红的小月亮又活了,从云絮中飘过来,贴靠上他的耳,轻声喃语。 “下次见面,你能早点认出我吗?” *左眼发炎太痛了还没写完重头戏……下章再开吃吧=v= 十、唇舌 严宥想抽身躲避,一只软白的手伸过来,擒住他的指尖。 “能认出吗?” 谢舒音双眸眨也不眨地紧盯住他,执着地追问一个答案。 严宥偏了下头,有意避开她那种存在感太强的注视,“认不出。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谢舒音眼睫颤了颤,手指却没有松开,“是这样吗?” 她好像很失望。 严宥扫了她一眼——那女人眼周一圈红晕,却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正憋着泪。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把话说的太过分了。 最贴近离合悲欢的职业通常最能检视人性的下限,律师与医生都在此列。谢舒音虽然是个捞女,可终究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话虽这么说,可固有的偏见与忌惮也并不是那么好抹去的。严宥抬起一只手,犹豫片刻,落在她肩上轻拍了拍,另一手则试图挣开她,低声安抚道:“你醉了,快回家吧。” 谢舒音不肯松手,执拗道:“你不送我吗?” “……已经在你家门口了。” 严宥闭上眼。 那两瓣饱满的唇一张一合,总在他的视野正中徘徊不去,晃得他眼晕。 失去了视觉,听觉和触觉都变得更加敏锐。耳中窸窸窣窣一阵响动,那女人又靠过来一些,热气呼在他脸上。 “大律师,你好像一直都不敢看我?” 谢舒音伸指,仅隔着条头发丝的距离,在他唇上虚虚滑动,忽然觉得眼下的情景分外滑稽。她并没有受过什么小三专业的技能培训,刚刚回国第一天,连床都还没挨着一下就先领了皇榜要勾引别人的丈夫,眼下正困在这小小的车厢里玩极限推拉,这可着实把她给难倒了。毕竟与斛思律的那一回,也并不是她先主动的。 想到这儿,谢舒音险些笑出声来,忍不住戏瘾上身,学了段po文里的念白,捏起嗓子娇滴滴地嗔他:“施主出离尘世,超脱万物,眼中应当无我才是。何故避我如蛇蝎?难道是怕动了凡心?” 她点了下他鼻尖上沁出的细密汗珠。 这段所效仿的,大约是千年狐妖正勾引大乘佛子。谢舒音这只狐狸,生得不够美,性情也不够灵敏精怪,但她凑得足够近,手段也足够缠人,眼神直定定的,半寸都不肯退。 她凑得这么近,要他如何眼中无她? 严宥眼睫轻颤,隐忍道:“乱叫什么……我只是脸盲,又不是和尚……” 谢舒音噗嗤一乐,伏在他肩头笑得直抖,没大一会又抬起脸,噙着笑道:“其实,我很好奇一件事。” 严宥吸了口气,正在盘算要将她打晕扔下车,却听谢舒音在他耳边轻喃了一句:“好想知道,你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严宥一愕。 “我也得了和你一类的病,只是症状似乎不大一样。在你眼里,人的五官没有切实的意义,而我……”谢舒音垂下眼,“我常常会把一样事物看作完全不相干的另一样事物。我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一张和旁人记述相符的画。又譬如深海的鱼群,在我眼里都是漂浮的白鸽子。我觉得我很奇怪,他们都觉得我很奇怪,” 她又看向他,轻声地、认真地问:“你觉得呢?” 她是在向另一个病患、另一个怪胎征求认同感吗? 严宥终于将视线挪回来,从正面去审视这张脸细节和神情。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相比起来,或许他还没有那么奇怪。只是认不得人而已,可五官本身还是有其意义。这一刻他就能很清晰地分辨出那双眼睛所在的方位,眼型如半痕新月,眼头尖眼尾也尖,眸子正中是乌浓的一汪潭。至于那两瓣总在动的唇,则是一整个饱满滋润的水里面的月亮。 严宥身形一僵,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视觉失认。 分不清何为本质,脑海中留下的永远都只是那些被强迫联想的状物,和她所描述的症状,一模一样。 如果她是古怪的,那么他呢?从前他活得自信,究竟是因为世界格外宽容待他,还是因为自信本就是盲目的? 失控的恐惧感一瞬间笼罩心头,严宥呼吸微紧,忽地出手捂住她的唇。 掌心微微润湿。 掌下的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嘴唇轻轻缓缓地呵着气。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沿着掌纹脉络划过去了,严宥不明所以,一低头,就看见谢舒音冲他眨了眨眼睛。 见他没有反应,她又探出舌尖舔了他一口,比羽毛扫过时更轻更痒。 严宥终于反应过来,一下子撤了手,颤声道:“你干什么!” 在谢舒音眼里,严宥这个被侵犯后恼羞成怒的态度倒是颇有趣味。她又舔了舔自己的唇,用舌将那两瓣染得红润润的,“我在帮你治病。” “你……说什么?” “还要试试吗?” 谢舒音用双臂勾住他的颈项,脑袋靠过来。这样近的距离,一想到他的吐息会即刻被她吞咽下去,严宥喉间发烫,涩声抗拒:“不……” “眼睛不一定可靠,试一试别的地方吧。” 谢舒音敲敲脑壳,总觉得今晚可能还是多喝了那么几口,脑仁涨得发疼,连视线也模糊了。好不容易找到严宥的嘴唇,他又正紧紧抿着,只露出道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缝,真叫人扫兴。 “大律师,千万要记得我呀。” 她将自己的唇压了上去。 入口是凉而薄的两片唇,齿关紧紧互相啮合着,她将小舌探进去扫了一下,男人浑身战栗,喉间溢出声几不可闻的低吟。 他还是不肯松口。谢舒音做好了跟他打持久战的准备,用了些力气吮吸他的下唇,舌尖退出来,沿着唇线慢悠悠来回勾画。 手指向上攀,一点点挪至领口,领带一松。尚未抽落之际,她的手腕就被人抢先扼住,死死固定在他的腿上,似要她再不能轻举妄动。 谢舒音轻笑一声,纤指贴着他大腿内侧隐晦地摩挲,严宥倒吸一口凉气,鼻息不稳时已被她趁机钻了进来,小舌湿滑甜润,勾卷着他,用彼此的器官一同起舞。 酒与桂花的芳香酿在唇齿之间。 严宥呼吸急促,舌尖交缠让他体会到了如溺毙一般的窒息感。衣物的摩擦声似远似近,谢舒音从副驾跨了过来,伏坐在他身上,顺势将舌更深地滑入他口中。 “唔……” “是不是……好像能记住一点了?” 欲望潜藏在逼仄的空间内,像是随时要撕开彼此的领口,袭上躯身。 十一、濡湿(微H) 她在说什么,严宥已经全然听不清楚,脑海中朦朦胧胧地回想起一些和眼下这个场景有关的信息,究竟有什么关联却也不甚明晰,只记得嘴唇确然有着整个颌面部最为敏感的神经末梢。 嘴唇的血管也很丰富,心肌会将血液孜孜不倦地泵送到此处。 若非如此,他不会在唇上感受到他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宛如擂鼓。 接吻可以燃烧卡路里。 他只能感觉到热,那只柔白的手不知何时挣脱了他的掌控,一颗颗纽扣绷解开来,她的手指就带着比他嘴唇稍凉的温度抚上胸膛,捻了捻手心的汗液,又搓揉起那一粒细小的乳珠。 最令严宥感到惊诧的是,通过这种作弊一般的途径,他好像真的能够保留下一点点有关于她五官的实体印象。 形状、味觉、温度、口感……她是温热而甜美的,严宥确信自己尝到了甜。 心跳快得无法遏制,这一个瞬间他只能无措地躲避,而下一个瞬间,他又不自觉地要去寻觅她的嘴唇。 那个用唇压覆着他的女人从齿关中又溢出笑,轻灵灵的两三个音符。她握住他的手,缓缓拉下她胸前的衣链。 香风来似一片海。月白色浅香没有切实的形体,那香的性状和颜色,来源于她白腻如雪的颈项。 严宥没有动作,眉眼僵硬地撇开去。谢舒音用指尖轻轻搔了下他的手掌,他微微瑟缩了一下,喉结上下浮动。 谢舒音直起腰,将两只洁白丰腴的胸乳贴在他脸上。法式蕾丝胸罩只薄薄一层,没有内胆和钢圈的拘束。透过布料,男人滚烫而无节律的喘息直接扑在她胸前,乳头就这么俏生生地立起来了。 “嗯……啊……”谢舒音娇声嘤咛。 他忽然手臂一紧,横拢住她的腰肢。 乳峰颤出波浪。乳首处布料被鼻尖顶得稍稍内陷,温热的气息颤抖着,克制又轻柔地贴上去。舌尖轮刮过她硬挺的樱珠,留下一片濡湿水渍。 他好像并不熟知怎样去取悦女人,也不熟稔怎么去取悦他自己。身下勃发的欲望将西装裤撑得高高耸起。 谢舒音伸指触了一下,他却仍在躲避,下颌紧绷,那处也紧绷,性器顶端溢出液体。西裤沾湿的部分色泽更深,形状也更明显,在她腿心处滑耸了一下又连忙避开,肌理之下青筋跳动不止。 差不多……是时候了? 谢舒音悄然探指深入文胸,抠出那枚文胸内侧粘着的隐形相机。 正在调整角度,却不料手指一抖,那枚纽扣式相机掉在了严宥腿间。 严宥并没瞧见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只下意识地并腿一接,也不知压到了哪处机关,“纽扣”振动起来。 尽管无声无息,尽管那振动只是极细微的一霎,可属于律师的职业素养还是让严宥在那一霎间神志回笼。 他抬眼,眸底晦暗沉黑。 远处迎面驶来辆开着远光灯的车,陡然之间,那双眼眸幽光乍亮,像是将她周身上下剥开审了个遍。 “对不起……我衣服扣子掉了。” 谢舒音挠挠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 严宥定定注视了她一会,闭上双眼。再睁眼时,眸中驳杂的欲色已然尽数褪去,化作无波无澜的深海。 “还有吗?” 谢舒音摇头。 严宥抿着唇,似乎并不信她,手指伸进她的文胸细细搜寻。 修剪得宜的指甲边缘毫无挑逗之意地蹭过乳头,骨节深入沟壑,被挤在双峰之间。 一无所获。 他倏地抽回手指,眼神之中有些无所适从,扭头平复自己又一次急促起来的呼吸。但这一次并不是因为意乱情迷,他这纯粹是气的。 “咯”地一声轻响,车门开启。 严宥毫不留情地把谢舒音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额角青筋直跳,怒喝:“滚!” 谢舒音什么也没说,拉上衣链下了车。 纯黑色迈巴赫逃荒一样飞快驶离现场。谢舒音在冷风里目视着那辆车的影子消失在街角,怔忡站定了一会儿,从包里翻出手机。 “喂……” 楚霄凌兴奋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怎么样怎么样!!得手了吗!他大吗!好用吗!” 谢舒音无语半晌,才弱弱道:“我觉得……任务已经失败了……” “啊?不应该啊?” “出了点意外……严宥他现在已经看破那个隐形相机了。” 谢舒音将情况告诉楚霄凌,电话那头没有动静,好半晌,才啧了一声:“这小子……有点难搞啊,这反侦察意识也太强了吧?失策了,早知道在你俩开房的时候再安监控……” 谢舒音抱臂环胸,徜徉在街头,“现在怎么办?” 楚霄凌止了长吁短叹,思索片刻,问:“你自己后面有什么安排?” “嗯……我嘛……” 谢舒音想起回国前,她与她那位灰眼睛的老师之间进行的一场对话。 “Melodia,我亲爱的Melodia,告诉我,你爱舞蹈吗?你对芭蕾舞有着超出你生命中一切事物的专注与热衷吗?” 那双锡灰色满布着皱纹的眼睛一错不错地凝着她。不知何时,她在里面已经再找不到任何的严苛和挑剔,淡淡的慈爱之意像手掌一样轻抚着她。 面对这样的爱抚,她没有办法编织出哪怕一个字的谎言,也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敷衍了事。她必须遵循老师对她的要求,坦然直面自己的内心。 良久,良久,沉默着找寻。 最后她哑声道:“我不喜欢。” “对不起,老师,我不喜欢。”谢舒音深深地鞠了个躬。 “哦。我能看出来,应该就是这样没错。” 灰色眼睛的老太太将她搂在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别怕,亲爱的。关于芭蕾,关于舞台剧,所有的知识和技巧我都已经传授给你了。即便没有喜爱,你也有天赋,你可以成为这个领域的佼佼者,我保证。但是我还有一个建议——私人的建议想要给你。” 谢舒音握紧了手机,深呼吸后缓缓道:“我想……先找一份工作。” “工作?你要当舞蹈老师,还是去剧团?” “都不是。我想找一份最普通的工作,就像你、像严宥……不不,就像你们手底下的基层员工。打字、接待、保洁、端茶倒水……就是这样,最最普通的事。” 她说完,就顾自轻轻地笑起来。 “我27岁了,还从来没有进入过社会……不是吗?但我能做好它的。相信我。” 十二、黏腻(H) 公寓楼下,谢舒音抬眼,手指点数着一层层往上扫,大约数了七八层就实在眼晕得慌。 她又仰着脖估摸了一下位置,十六层上下几户窗口要么是没有开灯,要么是拉了窗帘,总而言之,并没有透露出她所预期的光亮。 谢舒音叹了口气。 一路慢悠悠徜徉过来,小腹的酸胀才将将平息。 扫兴的人燃起火,却是敝帚自珍得要命,明明箭在弦上,却还是不肯松了腰带让她解一解。 今晚戏演得砸锅,可最起码让谢舒音确定了一件事,严宥并不是ED。 对于一个真正的力争上游的小三来说,这当然算得上能安身立命的好事,而对于她这么个被人雇来拼演技的小三来说…… 嗯,也算是好事。 演十分与演三分,投入成本不尽相同,今晚出师不利,已算是全打了水漂。哪怕日后收回,也只是日后的份了。 眼下余烬未熄,乘着酒意和血流游蹿到周身四处,某种名为空虚的痒从灵魂中升腾起来。 谢舒音轻咬下唇,私处微微一缩,敛下心神走进电梯。 “叮——” 16层电梯口指示灯一亮。 谢舒音从电梯里走出来,低头翻找一阵,从包里掏出枚钥匙。她正想抬手开门,可还没等挨上锁眼呢,门就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回来了?” 绿眼睛的男人斜倚在门框上,随手将遮眼的亚麻金色碎发撩到脑后。 一片阴影投下,眸光在她身上浅淡地一落,复又移开。 “……诶?” 谢舒音捏着钥匙的手僵在半空,双眸睁大,惊讶道:“怎么是你?” “呵,”男人轻笑,“不是我,你还想是谁?嗯?” 见谢舒音还傻愣愣地站在门口,他便长臂一伸,将她捞了进来。 门板合上,很清脆地一声就落了锁。 男人有力的臂膀正环拢在她腰间,另一手则撑住她背后房门,侧身低头,呼吸轻抚在她耳后。 “怎么连门也不敲。” 他将她困在胸膛和门板之间,手指却在这窄小的罅缝中灵巧穿梭,捏了捏她腰侧细肉,又沿脊骨向上攀。 食指中指交替敲击她的肌与骨,优雅如演奏名家琴曲。 脖颈处隐约灼烫,柔软的唇在锁骨外半寸处将落未落,浓密的睫轻轻地、不可忽视地扫拨着她的耳垂。 谢舒音垂首,手心里都是他心跳的余温。 她抵住他胸膛,轻推了推,并不是意在抗拒,她只是觉得他这样好像只大狗,蹭得她哪儿哪儿都痒。 “你不是说……我回答错了?”谢舒音小声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嗯,哼,你以为,”男人一侧头,用脸颊轻轻摩挲她,声线隐隐不满:“你怎么不仔细再问问?我有明确拒绝过你?” 刚捋上去的碎发又落回了鼻梁上,衬得那双漂亮的绿眼睛愈发幽碧,绝不是春山的淡冶,而是杉林与溪荫里鲜而烈的浓绿色调,眸底波澜浮现。 羊绒外套纽扣松落,谢舒音微一撤身,外套就顺着肩膀的弧度向下滑,露出惊鸿一瞥的雪色。 她那件玫瑰木的无袖针织裙正绷在身上,因本身骨架纤巧,骨上附着的皮与肉就更显得丰盈弹润。 男人伸手覆上她前胸,衣链下拉,咬合在一起的金属随着细碎的摩擦声分向两侧。 “我找到钥匙了,今晚就是我的……” 胸前雪肌近乎透明,宛如凝脂玉,灯光从发梢之间漏进来,哪里被映亮了,哪里就诱使着他将唇印上去,将舌舔上去,再用齿龈啮住不放。 “唔……” 谢舒音闭眼轻吟,双手搂上他的颈项。 本就未歇的情潮又被他引得高起一浪,她不自觉地仰起头,来承接他逐渐混乱的喘息和舔吻。 强撑了一路的神智终于不再清明,越吻身体越轻,越吻越醉意熏熏。她开始战栗,抑制不住地并拢双腿。 腿心处一片湿黏,一只大手将她的裙摆撩至腰间,勾了下内裤边缘。 “可以吗?”他哑着嗓子,喘息急促,与她额首相贴。 谢舒音点点头,那只手便探进去,缓缓深入腿心。 一开始只是隔着内裤轻浅按揉,薄薄一层布料早浸透了湿液,指尖就借了那股湿意的便利,沿着私处轮廓前后滑动。 从凹缝上至唇瓣,再到那一粒细小浑圆的凸起。缓慢到磨人。 “嗯……啊啊……” 谢舒音一启唇,细声娇喘全被他吞入喉中,舌尖用力勾缠。 她眼中蒙上生理性的水雾,腿间颤抖紧绞,那只大掌终于不再满足于流连庭外,食指将湿透的内裤拨到一侧,中指则捻了捻泌出的水液,对准肉缝正中的细孔轻缓嵌入。 两只胸乳也被他另一掌抓拢。然隔着层胸罩,总显得疏远了些,怎么抚弄都似隔靴搔痒。 他松开她的唇,低头想要解开内衣的扣带,可粗喘着寻觅了半天,仍旧不得其法,只得暂且往上掀起半截罩杯。 颤巍巍的一捧雪跃出来,顶端是红润如成熟石榴的乳晕。 大手重新攀上单侧乳峰,起先只是轻柔的覆揉,打着圈地刺激乳头,而后力道渐重。 粉白细腻的肌肤自指缝间挤出,腴润乳肉像团有形的液体,在他的肆意揉捏之下百般变换。 美景映入眼帘,男人喉结难以自制地上下滚动。静静观瞧片刻,热烫吐息喷洒在乳尖红珠之上,终于一闭眼,裹卷住那团丰盈的乳,舌头绕着挺立的顶端吸咂撩拨。 情欲如火如荼,感官已然全数被他调动起来,再不能停,再不想停。 谢舒音纤腰一拧,抬腿挂上他腰间,阴阜处那只颀长的指仍在穴口来回滑戳,浅浅地搅弄。 耳畔传来细微的水声,但又不同于那种清亮流动的活水,腿心黏腻腻的,手心和唇舌也黏腻腻的,连听觉和视觉都似糊了层濡湿的雾。 “想要你……” 她抱住他,长睫忽闪,眸中水光潋滟。 微张的红唇在向他求欢。 男人埋首在她胸前,一边吮吃着丰美玉乳,一边含糊着应了声。 “咔哒”一声轻响,腰带解开,缓缓抽落在地。 久困的热度被释放出笼,才褪去内裤便直挺挺打在她下腹,存在感极强地顶了顶。 十三、剪影(H) 手指从下体里抽离出来,指尖勾连着一丝蜜液。那蜜泉的源头处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像是被唤醒了某种焦渴,正在贪婪地期待着被填满。 她对那种充盈感的期待已经化作实质,此刻正顶在小腹处,灼烫粗硬的一根,弧度略向上弯,顶端伞盖乍然膨大,鲜粉而近于红,从形状到势头都泛着青年人那种兴致勃勃的冲劲儿。 还真是神采飞扬呢。 见谢舒音垂眸,很直白地在欣赏他,男人略一挑眉,那巨物便自行顶蹭着她跳动两下,龟首裂口处愈发贲张,在她白滑如绸的腹部肌肤上留下一道晶莹。 “好看?” 谢舒音毫不避讳地点点头,伸指戳点了一下,那肉茎又开始上下弹摇,点头晃脑似的。 “嘶……” 耳畔呼吸陡然一重,铁铸的臂膀将她拦腰箍住往怀里摁,另一只大掌则绕到身下,扶住她的臀部往上抬,将她整个抱离地面。 背后是冰冷坚硬的门板,身前是滚烫坚实的胸膛。谢舒音单腿悬空勾在男人腰间,两只手臂环上他脖颈。龟头在她腹部软肉上揉着蹭着,渐渐下滑,她也喘息着抱紧他,悄无声息地挪动腰臀。 龟头的棱角卡进外阴,湿透了的软肉似丰腴的丘山,前端才破开道缝,后面的便涌来将他缚住,紧紧地吸裹。 甬道之中又泌出股爱液,从阴蒂及至花穴口,水润温滑得没有丝毫阻碍。昂扬的巨物在腿心间缓缓抽送,茎身之上青筋充血,脉络狰狞缠绕,不时碾磨过那粒敏感的肉蒂,龟棱则浅浅地剐蹭着穴芯外翻的嫩肉。 极致的快感化作一阵阵酸肌麻骨的战栗,沿着脊椎骨上行扩散。 灵魂的链接从那相连的血与肉中越发分明,每一次本能的顶胯,每一次无意识却熟稔的迎合。他将她困囚在藩篱与自己之间,空间太逼仄,心跳全放在对方的胸口,喘息也要夺过面前人的鼻息。 坚硬抵入柔软溪谷。谢舒音扭腰呻吟,濡湿穴口微微被顶开一道小缝,伞状龟头立刻纵跳着将顶端挤进来。 这种近乎于亲密无间的贴合会混淆所有参与者的感官。 那一刹那,谢舒音只觉得空虚被填满,快感来源于穴口被他者笃定地撑开,再向深处贯入,可下一秒,感官阈值跌落,那根沾着她温润热气的性器原来还停留在穴口外缘,柱身搏动,唯有吞进去的小半截龟头紧贴上内壁,呼吸之间就又涨大了一圈。 “Melody……” 他垂下头,靠在她颈侧,唇瓣温软,吐气时清爽的薄荷香都叫人心头发烫,低低道:“好想你……” 无法抵抗她的召唤。 招一招手就会像狗一样溜回窝里等着她,仅仅是微带暗示一句话就让他喉头发紧,下体硬得几乎要顶破西裤。 没办法保持冷静和理智,生意、筹谋、算计全被他抛诸脑后,只为了此刻被他紧紧缠住的女人。 他用脸颊蹭她,细碎柔软的亚麻色发丝沾了汗渍,又从她口中渡过津液,有几缕蔫蔫地粘在脸侧,给他添了几分稚气未脱式的可爱。 谢舒音轻轻地在他背上拍了拍,很温柔的一种回应,但多少显得有些客套了。他不太满意她这样疏离敷衍的态度,蹙着眉凑过来要再吻她缠她,谢舒音便迎合着偏了头,朱唇微张,让他顺利地吮住舌尖。 唇舌又一次缠绵,泽泽水声如动情的旋律。 再分开后,他爱怜地在她鼻尖上轻啄一口,问:“抱你去床上?” 谢舒音不说话,眉眼朦朦地一掠,他便了然,脸上掩不住笑,“……真的?……就这么想?” 那双眼里并没有请求之意,她只是坦率地表露出肉体上的渴。不是渴望,仅仅是一种急需要摄入汗水和汁液的渴。 在这世上,有一位掠夺者是他永远无法拒绝的。 男人眸光微亮,心里存着两情相悦的圆满,或许还有一丝微妙的得意,忍不住屈身向前,想再靠近她一些。 丰艳的唇色。被吸吮到微肿的唇珠。含着涟涟水光的眸。目光所到之处,尽是他所作所为的写照。 他移不开眼,身下愈发抽紧,血流涌向早就胀得发痛的性器,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无处安放的欲,想剥开肉穴把阴茎深深地插进去,想把她插满插泄,想让她颤着湿淋淋的两腿向他哭求。再最后,抱住他,用无声唇吻诉说爱恋。 就好像当年他所看到的那一幕。 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他无法自控地向记忆里窥探,如同伸指戳开纸窗,瞧不分明也要踮起脚尖去听去嗅,咿咿呀呀的声响,秋露桂花的清芳。虚幻里总找不到合适的焦距,所有的剪影在定格时都化作一个禁忌的梦,难以染指,却让人执迷。 就是这样掺了太多太深的情绪,人反而要拿起乔来,像是有意要证明点什么似的。他用两指勾起她的下颌向上抬,唇角轻提,“想要我……撩拨我……还回来得这么晚?是故意的吗?” “不是……” “谁送你回来的?” 男人用尖尖的虎牙磨着她的耳垂。 谢舒音想了想,觉得严宥这事还不能见光,便抿着嘴不说话。唇缝里碎碎地溢出一二声轻吟,他又将那物拔了出来,龟头抵着阴蒂,一轻一重来回滑磨。 “是男人送你回来的吗?嗯?” 形状优美的腹肌块块绷紧,正为随后大开大合的冲撞过程蓄着力,脸上仍似波澜不兴,长睫投下一片浅淡的影,“以后别再理别的男人,我就给你……好不好?” 谢舒音大概明白他是生气了,可她并不擅长哄孩子,也不大有闲心去细细体会男人的占有欲和自尊心,她只是忽然觉得有点兴趣缺缺。 一直在追问,不过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事情。 她垂头缓慢地眨着眼,沉默了一会,将缠在他腰间的纤腿放下来,手臂也不再环拢住他。男人一愣,立时出手攥住她的腕子,眸光闪了闪,眉梢眼角尽是紧张无措:“我……我刚说的不是……” 他好像真的在怯。是怕她出尔反尔么? 谢舒音舔了舔唇瓣,弯腰捡起地上的小包,从里面捡出一枚正方形包装的物什,递到他眼下。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手,盯着她两根纤指之间夹着的那枚避孕套,竭力压制着情绪,半晌,平静开口:“为什么?” “我们之间,距离上次已经很久了。”她歪歪脑袋,又是那样坦诚的神情。 因为只是炮友,所以互不干涉。她并不能确定他是否干净。更何况他今天是从那样“谈生意”的场合过来。 质疑太过于鲜明,准备又足够充分,甚至并不需要他再去证明什么。 她只给了他一个选择,就这么淡淡地等待着他。视野中的男人胸膛起伏,眼睫稍颤了一下,绿瞳紧紧锁住她,眸色沉沉地往下坠。 他忽地出手捉住她的后颈,大掌用力,迫她背过身去。 “唔……”谢舒音小声惊呼。 双乳颤颤如垂落的水滴,被人捞在掌心恣意挤弄。光滑的脊背线条如月,一弯腰肢凹出灵动的弧。 两瓣粉白肉臀翘起,穴口失了隐蔽,湿漉漉地向他敞开。 “嘶拉——” 塑料包装袋撕破的声音清晰响起。他取出避孕套,对准挺立的性器,从顶端直撸到根部,紧绷之下青筋突绽。 谢舒音想回头看他,却被他扼住脖子固定在原地。一只大掌拨开她下体沾着淋漓爱液的毛发,灼热之物从后面抵了上来。 十四、融化(H) l a yuz haiwu.x y z 茎身前顶,猛地破开层层迭迭的软肉撞入花心,内壁上那些曲折蜿蜒的沟壑并没有被抻平,反而越蠕越密,紧锁住粗硕肉根向内吸嘬。 他被她绞得额头生汗,闷闷低哼一声,掐住白玉纤腰退出半截,龟首处马眼抖动,勉强压制住即将喷薄而出的欲念。 并不是第一次。他本不该像初窥情事的小伙子一样,才插进去就丢了魂。但这个女人占据了他人生中的每一次,且不管进入多少次,都能让他快意如初。 密实的接触带来酥麻,快感来得太多太急,席卷过本就岌岌可危的神经,属于忍耐力的那根弦绷到极致,啪地一声断了。 他抿唇,自身后将她紧紧抱住,结实的臀肌再次发力,尽根插入再抽出,几滴蜜汁被那沉甸甸颤动的性器勾出来,飞溅到大腿和门上。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i 52yzw.c om 就着湿黏的水液,他越入越深,越动越快。粗大肉茎不断挺进穴口,湿红肉瓣迎接着一轮轮的冲撞和拍击,浆质感很强的水声充盈一室,循环往复,似无休无止。 两人都沉默着,口鼻急促地喘息着,身下性器密着地连接在一起。他用下身锐利的武器深深楔入她内里,揉着她的腰肢和臀瓣,借助自己性器形状上的优势隐晦上顶,终于找到一处藏在蜜道深处的褶皱。 “啊啊——” 谢舒音被他顶得耸身吟叫,双腿战栗着向前趴伏,两只软乳贴在门上,被那冰凉的金属质感一激,乳核挺立起来。 她好像开始体会到某种奇异的快感,渐渐沉迷于这种无机质带来的冷冽坚硬的触觉,毕竟身后簇着一团火,身体里也燃着一团,都在熊熊地、周而复始地烧灼她。 不能再添些柴,也不想径直吹熄了它,故而她必须寻找到与之相反的凛冽凉意。 冰与火的夹缝间,欲火裹挟着她的躯身冲入,顶进最深处搅动汁水,重重的插捣带着压倒式的力道。而她就这么恍惚着融化了,哪儿哪儿都在涌出水来。 他的汗液滴落在她堆在腰间的裙摆上。她的口津和生理性的泪水糊了一脸,却又被他一手拨转过来,狠狠摄住香软舌尖一吸,而后再一寸寸吻遍脸颊,将那些混杂的液体尽数吞吃入腹。 鼻息之中涌入沁凉的薄荷味道。但品尝到的唇舌和粗喘都烫得似掺着火,以及某种与火苗相近的情绪,像是撒了把烤得焦酥的干辣子。 青年人的唇舌攻势,是与严宥完全不同的感觉。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动作冲动又急切,尽情抒发着他蓬勃茁健的气与力。 今日的缠绵,与往日的许多个瞬间并没有什么区别,谢舒音时常不由自主地生出种错觉,这个在亲吻着她的,比她年轻一些的神秘男人似乎正诚挚地爱着她。 至于严宥? 大约是蹙紧他那端正严肃的眉不肯放松,且正诚挚地鄙视着她呢吧。 车上严宥曾探出的那截舌忽地划过她脑海,孤零零的一个片段。成了家的男人总要显得自矜些,自以为无人发现似的,偷尝了她一口就立时缩回壳去。 谢舒音闭目急喘,胸脯顿时像有轻羽扫过,激灵灵地一抖,身下也不自觉地含吮住肉根夹了夹。那性器的主人被她一裹,大掌捞起她的膝弯向上抬,腿间一线无滞无阻地向他敞开,下身律动更勤,不知疲倦地翻捣戳插。 快感攀升到极顶后赫然开闸,大股大股的蜜液从壶口涌出,全浇在他尚未餍足的肉茎前端。 “唔……” 他终于卸下情绪,轻轻搂抱住她,温柔地浅入旋出,安抚着初临高潮的敏感穴肉。又抽插近百下,精囊终于突突颤动起来,一挺胯抵紧穴口射了进去。 二人依偎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谢舒音腿软得几乎没法站定,男人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走进浴室。 “需要我帮忙吗?” 揉皱了的衣裳已被脱在地上。暖光灯下栀玉温红,他掠了眼她光裸脊背上的指痕,低声开口。 谢舒音摇摇头,自己背过身去拧开花洒调试水温。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男人撑在镜前自嘲地勾了下唇角,随即视线下移,瞥向下身。 那处还半硬着,安全套前端的储精囊里积了满满的浓白,刚把套扯下去就淅淅沥沥地往下滴。当然了,并不仅仅是他的液体。也有属于她的粘稠汁液润润地覆在上面,只有在垃圾桶里它们才会愉悦碰撞,水乳交融。 他又想笑了。这算什么呢?连置气都置得全没有半点道理。做好安全措施对女性来说是必要的保护,他并没有立场去反对什么,也不会自私到只在意自己的性爱体验。 尽管对于谢舒音来说,避孕套的“避孕”功用并不成立。 尽管他们从前关系稳定时,谢舒音总是会主动要求他内射,用精液的热度去取悦她。在性事上,有胆量将癖好坦诚布公的人并不多。谢舒音并不是个勇敢的女人,她只是——无畏。自然而然地寻一个人来填补这份不算难实现的欲求,毕竟她不擅长解构分析,也不擅长给一个孤立的动作附加某种特殊意义。 故而如今变了,原因只有一个,她定然是怀疑且嫌弃他了。 绿色眼瞳倒映在镜中,可悲的自尊心又漫涨上来。 这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还有从前的许多事。每次想旗帜鲜明地闹一闹,可到最后,落了败阵巴巴跑过来主动求和的还是他。 譬如这段时间的冷战,她并不知道她与那个法国男孩接吻时,他心中是如何撕裂般疼痛,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气怒挣扎要与她刻意疏离。 她甚至可能都没有察觉到他在同她冷战。 她只是在用衡量她自己的道德准则来审判他,问都不问就笃定他曾与人交媾,不检点地流连欢场,沾了一身脏污。而他心里竟然还曾企盼着她会因此吃味。 爱意是缠手缚脚的自私怪物,太过大公无私就不是爱了。 成熟女人的从容态度衬得他太急迫,也太傻气。区区“炮友”,尚未登堂入室,想要唤起超越于肉体关系之上的情感共鸣,似乎还隔着极为渺远的距离。 这间公寓面积不大,只设了一个卫生间,二人各自清洗费了些时间。等到他擦着微湿的发走出来时,谢舒音已经裹着浴袍在屋里熟悉了一圈。 “这房子,我走前还没来得及验收。如今一看,斛家的精装样板还不错呢。” 她回头,冲他绽开个浅淡的笑。 临近餐桌的那面墙上没有古典画作,而是嵌着数十幅相片,装饰的意味并不浓郁,因为那些都只是最平常的人像照。 一张张或黑白或泛黄的脸庞悬挂在玻璃相框中,从一室空寂开始守候,平静而永久地向她凝眸。 *本文女主永远不会怀孕,器质性的不会怀。三次元在身心愉悦的同时还是要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