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烟火》 沪上烟火 第1节 《沪上烟火》作者:大姑娘浪 文案: 1983年,回沪知青林玉宝,坐在人民广场喂鸽子,迷茫着未来的生活、工作和婚姻。 一声巨响响彻艳阳天。 她眯眼,尘烟肆虐,前方一座高楼正平地起。 潘逸年站在高楼上俯瞰人民广场,他想不通, 流金岁月,改革的车轮滚滚,理应努力把握当下,怎还有年轻人无所事事的、坐在人民广场喂鸽子。 第一章 引子 早晨的弄堂里,清冷空气有一股鲜臭的马桶味道。 乔秋生提着两只藤壳热水瓶,去老虎灶打开水,烧老虎灶的是苏北人,祖孙俩,相依为命。阿娘常年一件斜襟青布褂子、一条黑布裤子,小脚,32 码胶鞋穿着还是大,鞋头塞棉花。秋生排着队,批评她的孙子小毛,也帮阿娘买双新鞋子,还穿小毛小辰光鞋子。 小毛二十多岁,已通人情世故,满脸笑嘻嘻,嘴里讲,阿哥,晓得了!一面迎来,接过秋生的热水瓶。又说,阿哥进来吃茶,嘎三胡。 小毛比阿娘有头脑,螺蛳壳里做道场,狭小昏暗的一爿地方,除去灶柜烟囱的庞然,硬生生挤进三张小矮桌、几只小竹椅充当茶室,赚点零用钿。芒芒果果公众号整理 乔秋生递上两根竹筹子,小毛没手接,插小毛上衣口袋里,嘴里说,不了,我还有事体。看到接开水的两只水龙头,新绑上鲜红的布条,开水顺着布条,滴进热水瓶的口里,点头说,早这样做,不就没事体了! 小毛说,是呀,怪我,不听阿哥话,吃亏在眼前。秋生问,赔偿谈好了?小毛说,阿哥,进来吃茶再讲。秋生说,不了,我真有事体。 前面竖耳悄听的宋家妈捺不住,侧过身,捞起袖管,露出松肥手腕说,小毛,我也被开水烫过,仔细看,这有块铜钱大的疤。芒芒果果公众号整理 乔秋生落眼瞟过,颜色早浅淡了,真实性待考。小毛说对不起。宋家妈拿出五块钱,对小毛说,好啦,多给我二十根竹筹子,这桩人身官司,就一笔勾销。小毛笑着说好,走两步又转头说,阿哥,我灌好热水瓶。摆在门口头,回来勿要忘记拿。秋生应,记得往里摆摆,门口人进人出,踢倒摔碎就麻烦了。小毛说,阿哥尽管放心,我有数。 秋生再看看宋家妈,一根竹筹子一分钱一热水瓶,两根竹筹子两分钱一铜吊,开口就二十根竹筹子!想批评,不好这样敲竹杠,人家烧老虎灶,挣个分分角角不容易。转念想跟我搭啥嘎,小毛自愿照单吃进,我去充江湖大侠,我有毛病吧,宋家妈又是个泼妇,到时天天对着骂三门,得不偿失。这般过脑后,正义转顺成云烟,出弄堂口是新乐路,小转走百步,到陕西南路,阿德叔的杂货店,门前全是人,看着闹轰轰,经过时,零星听到两句,白发阿奶问,巡捕啥辰光来,有人讲,阿奶啥年代了还巡捕,是警察。 秋生没停步,不远是长乐路,走到路口,恰巧绿灯,快步穿过马路,迎面有一爿叫兴旺的小面馆。老板就叫杜兴旺,正立在门前,插腰往秋生来路看,瞧到他问,前头有啥闹忙好看?围的皆是人。秋生边往店里走,边说,有个小赤佬拿假币买香烟,被阿德叔捉牢了,在等警察来,他先要审一遍。 店里有三五客人在等面、吃面。兴旺问秋生吃啥面?还是讲老样子?秋生说,老样子。兴旺朝柜台里坐定的女子喊,阿妹,一碗辣酱面。随手拉过把椅子,坐在秋生旁边。芒芒果果公众号整理 秋生同小毛讲有事体,就是这桩事体,每月底发工资六十块,五十五块交姆妈,自己留五块钱当零用钿,首先要来吃一碗辣酱面,雷打不动。 女子慢腾腾站起身,往厨房窗口去传话。俩人看着背影,秋生说,有男朋友了吧,腿缝都合不拢了。兴旺笑说,瞎讲有啥讲头,我娘子要听到这样讲,非要找秋生拼命不可。 这女子是兴旺娘子的妹妹,名叫招娣。秋生说,盼娣的烫伤好些没?小毛同意赔偿多少钱。 兴旺说,慢慢养着,主要烫到手,啥事体都不好做,这最恼火。赔偿啥啦,讲起烦死,烧老虎灶的穷瘪三。秋生说,我早就提醒过,水龙头底下,放热水瓶的台子,要么加高,要么龙头缠布条子,否则龙头一拧,滚开水哗啦啦像烧火棍砸下来,总有天要砸到人。不听,我多管闲事,出事体了,又讲悔不该不听阿哥的话。兴旺笑说,这就叫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 招娣端了辣酱面过来,摆到秋生面前,又递来一碗开水,秋生拿起筷子和调羹,插进水里涮了涮,用力甩两下,兴旺说,穷讲究。秋生拌匀面里辣酱,面汤血血红,低头吃起来。 兴旺说,我这里还有大排面、咸菜肉丝面、熏鱼面、焖肉面、鳝糊面、阳春面、什锦面、样样一只鼎,为啥秋生每趟来,只点辣酱面,想不通。 秋生说,我就欢喜吃辣酱面。心里却想,因为和林玉宝做的辣酱面,味道一式一样。 兴旺不过随口一问,冲对面桌的王伯伯说,老爷叔吃啥大排面,碱水面硬,大排卡牙齿,老爷叔听我句劝,吃烂糊面不是蛮好,新鲜的黄芽菜和肉丝炒的,都不用牙齿,入口即化。 王伯伯说,怪哩!我想吃啥吃啥,又不是不付钞票,狗咬吕洞宾多管闲事。 兴旺吃了一鼻子灰,讪讪撇过脸来说,秋生,好人更多资源请加入+v luckyli8267 难做!秋生吃面,笑笑不语。兴旺叹口气,讲起来,秋生最有出息,响应号召去建设边疆,知青几年,又逢高考恢复,考取复旦大学,读完大学,进工商局吃皇粮,听讲马上要娶娘子?啥辰光办酒席?我也来凑闹忙! 秋生说,初步定在五月一号,还是觉得太赶,但女方娘家不应,非讲这天大吉大利,百年难遇。我想想随便了。兴旺说,女方娘家一定有实力,否则硬劲不起来。秋生说,算是吧!芒芒果果公众号 整理 兴旺忽然把脸凑到秋生面前,似笑非笑,秋生唬一跳,做啥?兴旺说,老实讲,和林玉宝谈了几年恋爱。不要以为山高皇帝远,就无人知晓。秋生心怦怦跳说,啥人传的消息,兴旺说,不要管,是不是真的?秋生说,过去的事体,不谈了。 “杜老板,一碗熏鱼面。”人未见话先到,兴旺不用看也晓得啥人来了,开出租车的阿达,把一串钥匙和一张报纸往桌上掴,骂骂咧咧,今天触霉头,送俩洋鬼子去机场,在车里放一路洋屁,一股子洋葱奶酪发酵的酸臭味道,熏的人想吐。到现在,车里味道还没散。吃面客人哄堂大笑,秋生倒感觉泥心,面有些吃不下去。 兴旺拿过报纸翻翻说,这种男人考大学回城后、抛弃前女友的新闻,我是看得不要看了。抬眼瞟了秋生一眼,状似无意,秋生倒觉有意,生怕兴旺多想,无奈主动说,我和林玉宝分手,是因为玉宝在新疆调不回来,玉宝家里的问题,在回城的意见上不齐心。我不可能等一辈子吧,我可以,老娘也不肯。 兴旺说,原来这样,也没办法。阿达问,哪个林玉宝?清华中学的林玉宝?秋生不语,兴旺点头,阿达说,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林玉宝真漂亮啊,皮肤白的像奶油,媚眼一瞟我骨头酥一半,再瞟一眼骨头全酥。原来是秋生的女朋友,要是我,我就不回上海,宁愿建设边疆,奉献一生。秋生说,大话不要满,真去看看,不出一个月,阿达就要哭爹喊娘。 兴旺说,林玉宝的娘是啥人,旧时长三堂子的人,嫁人做姨太太,笼络人媚相天生。秋生心里不适宜,皱眉说,好好地,提玉宝娘做啥?关玉宝啥事体!兴旺说,嗳!秋生心里还有玉宝。 招娣端一碗熏鱼面,在旁边站半天了,阿达闻到味儿回头,接过说,也不晓得喊阿哥一声。招娣讲四川话问,我和林玉宝,谁长的乖?兴旺、秋生和阿达都笑了,阿达说,你给林玉宝提鞋都不如。招娣气咻咻走了。阿达说,不自量力!搅了几筷子面,咬一口熏鱼,外酥里嫩,味道鲜甜,洋屁味立刻忘光了。 兴旺说,秋生老实坦白,和玉宝在新疆几年,有没有肉体关系。阿达顿住筷子也盯着秋生,秋生不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说,在一起几年辰光,怎么可能没有。阿达说,老卵,玉宝滋味如何?那一身羊脂膏玉!秋生不语,兴旺笑说,秋生艳福不浅,尝过玉宝,又要娶新娘子。不过玉宝可怜了,男人么,多多少少要介意的。秋生说,不见兴旺介意。 兴旺的娘子盼娣,是四川人,三年前到上海投亲,寻不到路,一个老男人看了地址,讲我带你去,结果带到他家去,囚禁了一个月才放出来,寻到亲戚家,人都折磨的不像人了。结果兴旺娶了她不说,还把妻妹接到身边照顾。更多资源请加入+v luckyli8267 兴旺说,我也没办法,家里穷,寻不到娘子,凑和凑和过算数。阿达也说,是个男的谁不想当一把手。秋生忽然没了胃口,用纸巾拭油汪汪的嘴唇,再掏出面钱摆桌上。兴旺收着钱说,这就走啦?记得发喜帖,不要忘了我、和阿达。 秋生说,放心!已经走到门口头,刚要伸手拉门,有人恰巧推门进来,比他还高半头,穿着藏青风衣,走路带风,俩人擦肩而过,听得兴旺在背后说,潘老板来啦! 备注:亲们,喜欢就投票票哦!很需要! 第二章 回沪 林玉宝推开灶披间的门,姆妈坐在煤球炉子前,专心搅拌一碗面糊,虽然有些年数,未曾见面,但还是一眼认出来。 玉宝娘名叫薛金花,年轻时,在堂子里讨生活,妈妈帮起的艺名,因为长得和赛金花有七分神似,做为花哨的卖点。玉宝爸爸比较开明,觉得这名字没啥,一直沿用下来。 薛金花也看到了林玉宝,竟是无悲无喜,搅拌面糊的动作,甚至未停下,随口问,姑爷开车可稳当?玉宝闷声说,我自己乘公交车回来。 信里讲,大姐夫会到火车站来接,结果等了两个钟头,鬼影子也未见。早晓得这样结果,就不带许多行李回来,挤公交,太作孽。 薛金花说,一定是忙忘记,姑爷肯定也不想,男人挣钱辛苦,勿要同大阿姐讲。 玉宝不语,开始一趟趟往楼上搬行李,第一趟上去下来,薛金花将面糊搓成粒,用筷子拨进钢钟锅内,再搅散,第二趟上去下来,薛金花将红番茄,切成小块摆进去、拿铁勺滑动滚汤。第三趟上去下来,薛金花洒一撮盐、打散蛋花,滴几滴小磨香油,红红黄黄白白一小锅,香味散开,蒸汽爬满油烟窗。第四趟上去下来,玉宝前脖后颈皆是黏汗,薛金花在和邻居搬弄事非,习惯性压低声音,嘀嘀咕咕,糊满油烟的电灯泡,令面孔蜡蜡黄,媚眼眯细,忽然攒眉轻笑说,这老棺材! 玉宝拎起一麻袋往楼上走,邻居惊声说,嗳,这不是玉宝嘛?啥辰光回来的?玉宝说,哦,赵阿姨,刚刚回来。再多看一眼,心底吃惊,咋老态成这副样子。 赵阿姨说,蛮好,回来就好,去新疆时还是小姑娘。抬手虚虚比个高度,这样高,扎两只小辫子,如今回来成大姑娘了,结婚了么?没呀!男朋友总有! 玉宝笑笑,攥紧麻袋两只角,往楼梯上拖,薛金花说,不讲了,面疙瘩要泡发了。赵阿姨意犹未尽说,急啥,再讲一歇。玉宝的麻袋里皆是洋山芋,一颗颗和木楼板层层碰撞,彼此较劲,咕咚咕咚震天介响。有邻居隔着门,大声说,打雷啦,不晓轻点!玉宝不语,继续拖麻袋到四楼,拖进房内,拖到阳台。这才长舒口气,抬眼平望,密麻竹竿子,搭满“万国旗”,到处是声音,吵相骂声、刷马桶声、自来水声、婴孩哭啼声、无线电唱戏声,自行车打铃声,有男人扬着花腔叫卖,还有坏的棕棚.....修哇!藤棚.....修哇!从弄堂头一直到弄堂尾。 她想起在新疆的时候,关起门来,静的掉只针在地上能听到响声。 空气潮闷的很,梅雨天要来临。 玉宝站了会儿,回到屋里,薛金花坐在桌前,翘只脚吃面疙瘩,抬眼说,要吃哇?还有的多。玉宝说,不饿,出火车站买了两块条头糕、一块双酿团吃,堵在肠胃里,感觉泥心。薛金花说,吃杯茶压一压。玉宝从包里翻出茶杯,寻到热水瓶倒了半杯,太烫,搁边上凉着。 薛金花捞面疙瘩吃,忽然笑了说,还记得隔壁幢楼的王双飞么,玉宝老早在清华中学的同学!玉宝说,不记得,没印象。薛金花说,哪能会得没印象,王双飞面孔上有块胎记,黑魆魆的,还会得忘记?玉宝说,我回来在哪困觉?薛金花说,王双飞没有上山下乡,顶替父亲进了手表厂,家里生活还可以,但一直寻不到女朋友,条件好的厌鄙那块胎记,条件蹩脚的又看不上。玉宝说,我想去混堂淴浴,坐了五天六夜的火车,一身臭汗。薛金花吃吃笑说,前一腔我们弄堂里,汰好的女人内裤、胸罩早上一竹竿晾出去,夜里收回来就没了。晓得招贼惦记上,无论是花面的、素面的、棉的、绸缎的、大的、小的,新的、旧的、老太太穿的也偷,荤素不忌。玉宝晓得被谁破了案,玉凤! 玉宝说,大阿姐?薛金花说,那天玉凤在家休息,听到阳台有声响,跑过去看,王双飞成了空中飞人,手里拿着叉钩正在钩胸罩,听得玉凤大喊,总归做贼心虚,一脚踏空落下去,两条腿摔成残疾。玉宝说,也是罪有应得。低头拉开箱子拉链,取出毛巾洗头膏香肥皂,又问一遍,我住在哪里?薛金花说,我不晓,等姑爷回来安排。玉宝咬咬牙不语,拿了换洗衣裳和毛巾等物,装进袋子里,说我往混堂淴浴去,往门外走,薛金花说,白开水倒了又不吃,浪费! 玉宝浑身白里透红,像煮熟的一尾虾子,氤氲着腾腾热汽从里间出来到外室,外室摆着七八条窄床和矮凳,皆被女人占满,也不去挤,用毛巾包裹着头发,打开更衣箱站着穿衣裳,才戴好胸罩,套上内裤,哪想到门口帘子一掀,进来个男人。所有女人怔住,和男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手足无措,直到男人转身出去了,大家方回过神来,有些女人赤条条还没及穿衣裳,当时吓呆了,也忘记用毛巾捂上身下身,越想越气煞,几个老阿姨讲大家都不要走,一起找堂主讨要个说法,人多力量大,不能这样白白被看个精光。 恰巧堂主挎着竹编篮子进来兜售,篮子里摆着青萝卜块、生梨块、盐津枣、卤汁豆腐干、果丹皮、桔子汁,扑扑满出来。 老阿姨穿着背心短裤、头发滴水地团团将堂主包围住,堂主护紧篮子说,做啥? 老阿姨七嘴八舌说,一问堂主,怎会得有男人独闯女汰浴间?开天辟地头一遭。堂主说,我哪晓得!老阿姨江北口音说,二问堂主,男人进来时,尼在拉块?堂主说,我能在拉块,我在切萝卜、切生梨。老阿姨说,三问堂主,是切萝卜切生梨重要,还是看大门不让男人进来重要?堂主说,都重要。老阿姨说,四问堂主,我们被男人看光光,总得有个说法,怎么办?堂主说,怎么拌怎么拌,凉拌! 老阿姨说,堂主不讲道理。堂主说,就看看又不会掉一块肉,小题大作!老阿姨说,我们要报警。堂主说,这是事实呀!气哄哄挎着满篮子出去了。 老阿姨说,就见不得堂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报警报警。 玉宝没有参与,她有更重要的事做,临回上海前,在布店买了两匹布,拿去裁缝店里,她撕下张《大众电影》的插页,是庐山恋演员张喻的彩照,嘱咐裁缝照着裁,浅蓝色的棉布裁了条西裤,红蓝格纹的确良裁了件衬衣。现在穿在身上,再把方跟皮鞋擦拭干净,拎着袋子离开了混堂,刚回到家,入耳是麻将牌被推倒哗拉声,薛金花和麻将搭子,躲在阁楼,凑齐一桌,偷偷打麻将,忽然听得楼下响动,唬得不敢动作,探过头张望,是玉宝在走动,唿口气,瞧她单肩挎着皮包,要出去的样子,大声说,夜里早点回来,玉凤讲,要烧一桌好小菜庆祝。玉宝刚要回话,薛金花已经缩回头说,杠上开花,瞬间急风骤雨声一片。 玉宝出了弄堂去乘 42 路公交车,乘了四站路,到襄阳南路下来,慢慢往新乐路方向走,这里是上海闹市最中心,迎来过往的皆是打扮时髦的男女,她这身衣裳,在新疆刚做出来时,所有人都夸洋气,但此刻相较下来,倒有些落伍了。 不过,她不是个虚荣攀比的女人,乔秋生这样夸赞过她,想起乔秋生,她已经站在他住的石库门前,为即将到来的见面而欣喜。 第三章 冷遇 林玉宝记得知青串联到上海时,去过乔秋生的家一趟,而今玉宝刚回城,有些地方不识了,但这爿石库门,清水墙、乌瓦顶、黑漆门、铜门环,随处可露的古迹和心机一点没变。 寻着门牌号码走进楼里,上到三楼揿门铃。一个妇人欢欣的嗓音传出,不是讲堵车要晚到么,倒来得快!门拉开,看到是玉宝,显然印象深,立刻认出了来人,笑面孔顿时搭僵,又明知故问,寻啥人?玉宝也认出是秋生娘,笑说,阿姨,我来寻秋生,秋生可在家? 房间里小菜的香味顺着门缝扑出来。 秋生娘淡淡说,秋生不在,有啥事体?玉宝说,我是秋生的女朋友林玉宝,我来看秋生。秋生娘说,林玉宝、林玉宝不是在新疆么?玉宝说,我从新疆回来了。秋生娘喃喃自语,哪能就回来了?!玉宝不语,秋生娘站着不让,一个爷叔声音从背后传出,堵了门做啥?装门神?半天没人答应,索性凑过去,也愣住。玉宝主动说,叔叔,是我林玉宝。秋生爸爸说,哦!林小姐。神情难免复杂,橡皮红的嘴唇嚅动,任平生三寸不烂之舌,此时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忽然听得对面邻居推纱门声响,立刻拿出家长派头,沉下脸色朝秋生娘说,还不进来,丢人现眼。谁也不理,鼻孔朝天背着手走到饭桌边,皱着眉重重坐下。 秋生娘眼睛一闭一眨,撇撇嘴角说,进来吧!玉宝说,这是我带来的新疆特产。秋生娘接过随手丢到鞋柜高头,玉宝看了不语,走进屋里,桌上摆了凉菜,马兰头拌豆干、四喜烤麸、熏鲳鱼、白斩鸡、桂花糖藕、心太软、臭豆腐、糟香拼盘,盘盘碟碟垒起,明显是在等贵客来。 秋生爸爸好半天才说,坐!又朝秋生娘说,倒茶!玉宝坐下,秋生娘不动。又过半晌,秋生爸爸说,啥辰光回来啊?玉宝说,今朝刚回来。秋生爸爸和秋生娘对视一眼,倒蛮巧的嘛!玉宝说,此话怎讲?秋生爸爸又不响了,朝秋生娘说,去取一对碗筷来,挟些凉菜给林小姐品尝,新疆吃不到。秋生娘磨磨蹭蹭,玉宝摇头说,我吃过晚饭来的,秋生啥辰光回来?秋生爸爸说,秋生在单位加班,估计要加到夜里十点钟。玉宝的目光扫过桌面,秋生爸爸会看眼色,立刻说,有亲戚、亲戚要来,总归要招待。 秋生娘抬头看钟,脱口而出,嗳,快要到了! 玉宝说,我先走吧,叔叔能否给我一枝笔一张纸,我留个电话,让秋生回来打电话给我。秋生爸爸吁口气说,这样最好!从桌子抽屉里取出圆珠笔,寻半天没寻到纸,把个空了的大前门的香烟壳子,从边沿拆开,摊平,递给玉宝,玉宝低头写好,再递过去,见秋生爸爸袖着手不接,便摆在桌面上,站起身说,我先走了,再会。秋生娘脸色阴转晴说,再坐一歇。秋生爸爸咳了咳嗓子。玉宝咬紧嘴唇不语,走到门外,听到身后嘭的一记关门响,眼眶顿时红了。 玉宝握住木梯扶手,两腿发抖地往下走,楼梯间仄逼昏暗,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摔下去,等到走出楼,斜阳映着褪了红的春联,不远有老虎灶,一股股热烘烘的水蒸气从锅盖边沿冒出来,玉宝走过去,螺蛳壳大点的地方,硬摆出三两张桌椅,听人喊烧老虎灶的小年轻叫小毛,玉宝也喊小毛,给我泡一壶茶。小毛笑嘻嘻说,马上就来。 玉宝挑个面朝外而坐的座位,虽然开着灯,灯泡被水汽朦胧了,光线暗戳戳的,外面愈发显亮,人来人往面孔看得清晰。小毛端来茶壶茶碗,还送一碟六颗奶油五香豆。玉宝倒了茶到茶碗里,慢慢吃着。小毛坐到旁边搭讪,阿姐看了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玉宝开始不语,后说,我们老早见过。小毛说,可曾老早住在这里、后来搬家了?玉宝说,不是,老早和乔秋生一道来的。小毛恍然大悟,哦,是乔阿哥的朋友啊!阿姐今朝是来道喜的么?玉宝说,讲清楚,道哪门子喜?小毛说,阿姐原来勿晓得呀!玉宝说,小毛讲出来我不就晓得了,还是说不好讲?小毛说,没啥不好讲的。乔阿哥五月份要结婚了,今朝新娘子先搬嫁妆过来。 玉宝的手捏不住茶碗,索性放下,欲要开口,小毛突然抬手指着道,来了来了。就听得噼噼啪啪放大地红,足足炸了三分钟才停歇,又听得大卡车轰隆隆碾地声,围观看闹忙的人驻足老虎灶门前,透过人缝,玉宝望见卡车后面满满当当塞着家什电器,崭新簇亮,上等货色。也望见下车指挥的乔秋生,穿着西装,头发油光,一脸的意气风发,看得出,乔秋生这几年过得十分惬意。 小毛拨开人群叫阿哥,阿哥!秋生说,做啥?没看到我现在忙来兮。 小毛说,阿哥的女朋友来了。秋生说,这种玩笑不好乱开,要出人命!小毛说,真的!阿姐霞气漂亮。秋生不听,自顾朝司机大喊,往前往前,不要停!司机探出头嚷嚷,勿好再往前,再往前要撞上晾衣竿!秋生额上青筋直蹦,声嘶力竭,听我没错,快点快点,往前往前,我喊停再停! 小毛看着车子远去,挠挠头退回来,发觉阿姐已经走了,茶吃半壶,奶油五香豆一颗未动,他端起碟子照旧收好,留给下一位来吃茶的客人。 秋生等司机等人卸下家什电器,再捆绑着背上楼摆进房间里,付了钱又多给两条大前门香烟才算结束,在玄关处换拖鞋,秋生娘说,泉英、泉英爷娘和娘舅人呢?秋生说,在后一部车子里,我讲抄小路走,不听,自说自划非要走淮海路,好哩,堵得寸步难行。拎起皮鞋要摆到鞋柜里,抬眼看到柜面摆着鼓囊囊的马夹袋,打开来说,这是啥?脸色瞬间大变。秋生娘说,要死快了!林玉宝竟然寻过来!好巧不巧,就今朝寻过来。吓死我了,生怕帮泉英、泉英爷娘和娘舅撞上,要出大事体。 秋生看着两袋吐鲁番葡萄干、一袋和田玉枣、一铁盒天山雪莲和肉苁蓉,心底五味杂陈。默然走到饭桌前坐下,香烟壳子上的笔迹熟悉,拿起来细看说,这是啥?秋生爸爸说,林玉宝留的电话,让秋生回来、有空打过去。 秋生腾的站起身要往门房间打电话,秋生娘想要阻止,秋生爸爸却摆摆手说,到什么时候了还摇摆不定?秋生,同林小姐早点讲清爽也好,五一就要结婚,这是一门好亲事,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第四章 家宴 潘逸年和孔雪坐在长椅上,同来的张维民尿急,往襄阳公园里寻厕所间。 孔雪说,建造鸳鸯楼的事体,听闻普陀区房地局、指名交由潘总负责,恭喜恭喜。潘逸年说,勿要相信,八字没一撇的事体。 孔雪说,不管哪能,凭我俩数度愉快的合作关系,装修这块,还需潘总再次提携。潘逸年不语。 孔雪抬手撩过鬓边卷发,笑说,夜里七点钟百乐门,潘总去白相么?曹总、周总、徐总会去,还有一位香港搞地产的李先生,李先生最欢喜跳舞。 潘逸年不语,目光随意落向斜对面长椅,坐着一位年轻小姐,肌肤雪白,愈发衬得发乌黑、唇鲜红。 当然,上海滩灯红酒绿之地,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潘逸年见多识广,也非好色之人,只为小姐流泪而多看两眼。 一缕潮闷的风吹过梧桐树,筛下几点湿意,好像落雨了。 孔雪说,潘总?没回应,孔雪又叫一遍,潘总!潘逸年说,麻烦侬一桩事体.....孔雪说,啥事体?潘总勿要帮我客气。潘逸年却看到那位小姐、站起身离开了,便笑笑说,没事体了。 沪上烟火 第2节 林玉宝回到同福里,已经七点钟,一家门围坐饭桌前,听到动静齐齐望过来。外甥女小桃先跑过来,刚上小学,自来熟的说,二姨回来了!外头落雨了?明朝运动会要泡汤了!玉凤也过来,一把抱住玉宝,眼眶红红说,我的大妹妹,终于回来了。玉宝凄清的笑,不语。三妹玉卿过来叫声二姐姐,拉着到阳台,盆里打好热水,递毛巾给玉宝揩面。 玉宝回到饭桌前,被玉凤一把拉到身边坐定。薛金花不大高兴说,叫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当耳边风,让姑爷好等。玉宝抿嘴不语,玉卿说,大姐夫去买酒还未回来。 小桃一直扒阳台往窗外看,跑过来报告,爸爸回来了。就听到脚步上楼声,小桃去开门,玉宝抬眼,大姐夫黄胜利在门口调拖鞋,小桃接过酒摆到桌面上,一瓶七宝大曲,两瓶莱蒙汽水。 玉卿去拿酒杯,黄胜利走过来,朝玉宝笑笑,玉宝也笑笑,薛金花移个座位,把主位让出,嘴里说,姑爷坐。黄胜利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来。玉凤抱怨说,姆妈又这副样子。薛金花和黄胜利不睬,玉宝玉卿不语,小桃把汽水瓶递给黄胜利,嚷嚷要吃。 黄胜利一手握瓶颈,瓶盖抵住桌角一顶,瓶盖飞起,汽泡嘟嘟往上冒,玉凤接过去,依次给玉宝、玉卿、小桃的杯子倒满,再给自己倒半杯,已经见底了。 黄胜利说,小桃,帮阿爸去五斗橱拿主人杯。小桃去了又回来说,寻不着。黄胜利看看玉凤不响,薛金花说,玉凤,帮姑爷去拿主人杯。玉凤说,他残疾人,缺胳膊少腿我去拿。 黄胜利起身,一声不吭下楼去灶披间。薛金花说,去帮了拿,掉块肉!玉凤不理,挟了一条烤子鱼摆进玉宝的碗里说,新疆吃不到,爱吃就多吃点,正是凤尾鱼上市辰光,肚皮胀的皆是籽,我用了半锅油炸,又鲜又香。玉宝吃了。 玉卿说,我看到从新疆回来的知青,面孔黢黑又粗糙,听讲那边气候差、风沙像刀子割皮肤,二姐姐看上去倒还好。 玉凤愤愤地说,还是被摧残了,没去新疆之前,大妹妹的皮肤白的反光。说着眼眶发红,嗓音哽咽了,又挟起一条烤子鱼摆进玉宝碗里,玉卿连忙说,没关系,上海水软空气滋润,不出一年就养回来了。 薛金花说,不要吃光哩,姑爷还没吃。伸手把装烤子鱼的盘子搬到黄胜利座位跟前,把一盘香菇炒菜心调过去,玉凤说,姆妈。 玉宝本来就强颜欢笑,看到这样光景更没了胃口,再瞟到空落座位及一副空碗筷,这是给得了膀胱癌去世的小阿弟摆的,一股心酸油然而生。 黄胜利空了手回来说,老婆,我主人杯摆了啥地方?玉凤说,摆了我手里。黄胜利不语,坐下来,自己倒了酒,举到嘴边,龇牙呷了口。执筷挟了条烤子鱼,在辣酱油里蘸过,一咬半口,嚼着说,香!就要油多来炸,满嘴膏腴。 玉凤说,黄胜利,讲好往火车站接大妹妹,为啥食言?玉宝说,没关系。薛金花说,姑爷不去自有道理。 黄胜利说,本来是要去接大妹妹,到了老北站南出口,有俩洋鬼子要去浦东川沙,大鱼摆了眼前不宰是戆大。玉凤说,是大妹妹重要,还是赚铜钿重要?黄胜利振振有词,我不赚铜钿,老婆能有半锅油炸烤子鱼?小囡读书学费哪里来?全家吃穿用行水电煤球、人情事故交际来往哪里来?如今大妹妹回来了,多个人多张嘴,我压力山大。玉宝说,我谢谢姐夫,不用考虑我。玉卿不语。 玉凤底气不足说,我有挣工资补贴家用,还有姆妈的退休工资。黄胜利一喝酒脸就红,冷笑说,老婆这点工资,毛毛雨。还有姆妈,还不够输两盘麻将的。玉凤和薛金花不语。玉卿起身说,灶披间炉上炖的老母鸡,应该好了,我去端来。 小桃凑到玉宝耳边说,姆妈是纸老虎,喉咙响是响,讲两句就歇菜,阿爸是真老虎,一吼没人敢响。玉宝苦涩地笑笑,低头吃饭。 玉卿把钢钟锅摆在桌中央,揭开盖子,薛金花拿汤勺撇开浮在表层的厚厚黄油,热气混着香味道冲出来,薛金花把两只肥鸡腿拗断,一只给姑爷,一只给小桃,小桃说,阿婆吃,我吃鸡翅膀。 薛金花便把鸡腿挟到自己碗里,揪下两只翅膀给小桃,小桃说,给两位姨姨吃。薛金花说,两位姨姨刚飞回来,不用吃了,小桃吃,有了两只翅膀好飞到美国去挣刀勒,阿婆跟着享福。 黄胜利笑了,薛金花心安了。黄胜利看向玉宝说,大妹妹,在新疆没寻个男朋友?玉宝默了一下,摇摇头。黄胜利吃着酒说,大妹妹今年二十六岁,说小也不小了,不要慌,我兄弟多,随随便便寻。 玉宝说,谢谢姐夫关心,目前还不想。薛金花说,再不想成老姑娘了,早点嫁出去,勿要给姑爷增加负担。玉凤瞪圆眼睛说,姆妈!小桃抱牢玉宝胳膊说,姨姨不要嫁人。 黄胜利耳热眼饧说,大人讲话小人插什么嘴巴,吃好,快较做功课。又说,大妹妹,在新疆一月挣多少工资?玉宝说,七十块。黄胜利说,哟,比内地工资高出不少。大妹妹是有钱人。玉宝不响,吃口饭后说,我想先找份工作养活自己。玉凤说,不急,才刚回来,先休息段辰光再讲。 一顿饭吃完,小桃上阁楼做功课,黄胜利满脸通红,打着酒嗝,拎两只空热水瓶往老虎灶,薛金花不晓哪里去了,玉凤、玉宝和玉卿面对一桌狼藉,才有空档聊聊天。 第五章 家事 玉凤拉着玉宝的手说,大妹妹在新疆受罪了,原本这罪该我来受。玉宝说,当年阿姐刚结婚,不好去!情有可原!玉卿不语。 玉凤说,总归是我对不起。玉宝说,没事体。再看向玉卿说,玉卿啥辰光下的乡?玉卿说,77 年去的崇明红星农场。玉宝说,77 年?77 年上山下乡运动要结束了,还去?玉卿咬唇不语,玉宝冷笑说,玉凤讲两句,到底为啥? 玉凤面孔血血红,半天才说,我也没办法呀!姆妈没收入,我在弄堂工厂踩缝纫机,累死累活一个月十块铜钿,又刚养小桃,处处要用钱,黄胜利当时还没开出租,做打桩模子倒买倒卖,天天东躲西藏,遇到工商浑身寒丝丝,别人挣钱,黄胜利时运不济,是赔的多挣的少。 玉卿待业在家等分配,分配没等来,居委会的阿姨爷叔、敲锣打鼓带着光荣榜,三天两头上门动员、做工作,讲分配早着哩,年轻人太多分配不过来,没个三两年落不到玉卿头上。我的心摆油锅里煎,一个大活人在家没工作没收入,大家蹲一道吃西北风。阿姨爷叔又讲看老邻居多年交情的面子,特事特办,玉卿勿用去新疆黑龙江云南,也勿用去安徽湖南江苏,就去崇明的红星农场,是个水清地灵野鸟多的好地方,去了就有工作挣铜钿,离上海又近,探亲方便,等政策宽了就回来。 玉卿说,在红星农场别的皆忘记,唯一放不掉老做梦的,是在水田里插秧,手掌泡的像死人手,一条腿上趴着三四条蚂蟥,血吸的胀鼓鼓。揪也揪不出,甩也甩不脱,相当的难弄。 玉宝含泪不语,玉凤说,阿姨爷叔叮嘱我勿要同旁人讲,当心红眼病,这种烧高香的好机会,多少人挤破头想去,都没路子。还讲就把一天考虑,有三家在考虑,先到先得。错失这趟机会,只能去安徽湖南苏北了。啥人经得起这样讲,姆妈和黄胜利皆同意了,我还能讲啥? 玉宝说,又不是没领教过阿姨爷叔的口才,死人也能讲的活过来。我三天两头寄信,让玉凤再坚持坚持,我每月还寄钱来补贴,怎就容不下玉卿一张嘴。玉卿听到此刻,压抑许久的冤屈涌上来,泪洒当场。 玉凤开始哭天哭地说,我就晓得玉宝回来要怪我,玉卿心底在恨我,我也有诸多难处,我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讲不出,啥人能体谅我。 小桃从阁楼探过头来,担心地叫了一声,姆妈。 玉卿站起身,湿着眼眶说,天晚了,我该回去了。玉宝也站起身说,我送玉卿。玉凤趴在桌上,整张脸埋进手肘里,肩膀一抽一抽。 她们都想迫切离开,但楼梯间陡峭漆黑,玉卿摸半天绳子才拉亮楼道灯,摸了一手灰。灯光也灰蒙,只得一步步慢下来,拐角处互相搀扶一下,想起当年俩人在楼道里蹦蹦跳跳,身轻如燕,感叹世事无常,不由鼻头发酸。 李家阿奶在灶披间喂猫吃鱼骨头,听到响动望过来,笑眯眯说,姐俩感情霞气好。 玉宝玉卿笑笑不响。 出了灶披间,夜风穿堂过弄,湿意丝丝扑面,倒让人精神一振。玉宝说,我上去拿洋伞。玉卿说,这点小雨,勿用麻烦,出了弄堂口就是公交车站。玉宝便没回去,走两步说,今天妹夫没来?玉卿说,嗯,张国强怕陌生。玉宝说,原来妹夫叫张国强,我们算陌生么?玉卿不语。玉宝叹口气说,我一直希望玉卿比我和玉凤过得幸福。玉卿反问,啥叫幸福?玉宝被问住了。 玉卿说,有桩事体一直困在我心间,不讲出来觉得对不起二姐。玉宝说,啥事体。玉卿说,当年上山下乡指标是给的玉凤,玉凤为了不去,慌急慌忙就嫁了认识没几天的黄胜利。我听到玉凤和姆妈私底话,就是利用二姐的善良,好顶替玉凤去新疆。 玉宝说,过去的事体,还提做啥,又不可能时间倒转,重新再来,白白给自己添堵。 玉卿沉默会儿说,二姐心态好,就当我没讲过。 老虎灶开着门,亮黄灯,虽然冷清清,但一张桌两板凳坐着两人,一眼认出一个黄胜利,另外是个女人,看得清爽,烫着菊花头,穿一件无袖圆领泡泡绉纱白底红点的睡袍,两条光溜溜的肉胳膊圆润结实,正拎起壶往黄胜利杯里倒茶,说说笑笑。玉宝看了女人陌生,玉卿说,阿桂嫂,老公是船员,一年有大半年漂在海上,守活寡。玉宝不由恍惚,过了这些年,有些人当真认不出了。 阿桂嫂凑近黄胜利耳语,黄胜利大笑着转过面孔,正巧看到玉宝玉卿并排也在看来,六目相对,都有些紧张。黄胜利拎起地上的热水瓶,起身走出来说,玉卿要回去了?难板来再坐一歇再走,玉卿摇头说,要赶最后一趟夜班车回去。黄胜利说,再坐一歇,我开车送玉卿回去。玉卿说,太麻烦,我先走了,再会。黄胜利本身就是嘴巴讲讲,转身悠哉游哉地回家。 玉宝看了眼阿桂嫂,阿桂嫂弯着腰在打腿上的蚊子。 走出弄堂口等公交车时,玉卿踌躇会儿说,我还有些话想讲把二姐听,又恐二姐嫌我事多。玉宝微笑说,我们是至亲的姐妹,有啥话不好讲呢。玉卿说,我那时刚从红星农场回来,不懂事体,不会看人眼色,后来被姆妈教育一顿,才晓得这个家已经不是我的家了,也不是姆妈的家,是黄胜利和大阿姐的家,我们不能当家人,也不能当客人,要把自己当免费保姆,买汰烧家务事全包,该用铜钿时要拿出来用,否则有人要把脸色看,要讲阴阳话听,让人不好受,最好办法就是赶紧把自己嫁掉,皆大欢喜。 玉宝说,是谁把玉卿脸色看,气话受?黄胜利、玉凤还是姆妈?玉卿讲讲清爽。玉卿苦笑说,二姐最聪明,明明心底明白,还要我讲清爽!姆妈古人思想,阿弟死后,儿子靠不牢,一心指望靠女婿养老,对黄胜利小心翼翼、事事服贴,倒惯出脾气来了,本身就不是有素质的人,也别指望大阿姐能主持公道,大阿姐表面厉害,却被黄胜利和姆妈处处拿捏,是名副其实的空响炮!我提醒二姐,早些为自己未来做打算! 第六章 困顿 玉宝回到家里,桌面已经收拾干净,内房亮着光,薛金花和玉凤坐在灯下结绒线衫,玉宝说,我夜里困在啥地方呢。 玉凤抬起头,眼眶通红说,和小桃困一道吧,困阁楼。 玉宝说,阿姐呢。薛金花说,玉凤和我困一道。玉宝抿唇说,姐夫呢。玉凤说,黄胜利去困百家床。玉宝说,我只听过吃百家饭,没听过困百家床。 薛金花说,巴掌点大的地方,为困个觉真是急煞人。 玉凤手一顿,懊恼说,姆妈,袖子收针又结错,每趟到这里就结错。薛金花骂,讲过多少遍,片织便当,片织便当,不听,非要圈织,自己想办法。玉凤说,我真是戆大,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体。 玉宝默然退出内房,拿了塑料面盆,面盆里摆毛巾、牙膏、牙刷和杯子,下楼去弄堂里的四方水槽,拧水龙头无水出,盯着发呆,赵阿姨的女儿赵晓苹,也在旁边水槽揩面,看到说,有些人不自觉,欢喜偷电偷水,所以每家户的水表开关都装小匣子,落了锁,用则开,不用则关,玉凤阿姐大概忘记讲了。玉宝说,是呀。赵晓苹说,用我的吧,玉宝说,哪好意思!赵晓苹说,都是邻居,这算啥。主动帮玉玉接了半面盆冷水,又把脚边热水瓶里的开水倒了些。玉宝说,谢谢谢谢。 玉宝揩过面,鬓发潮湿、端着面盆到电话间,电话间两三平方,木板房,窗户隔着根根铁条,挖两只拱洞,各摆一只橘色电话,一只接,一只打。老阿姨在窗里头,像在蹲地牢,正吃着汤年糕片,吸溜吸溜。玉宝说,阿姨,我是 38 号 4 楼的林玉宝,有人打电话寻我么?老阿姨吃得正兴致,眼也不抬说,没!玉宝不声不响,略站了站,转身往弄堂里走,老阿姨反倒觉得惊奇,喉咙乒乓响说,勿要心急,心急吃不了热年糕,有电话我会得吼那。 玉宝把盆摆到阳台高头,走到客厅,支楞起一只帆布床,黄胜利翘脚坐在上面,看到玉宝笑笑不响,玉宝闻到不晓是脚气味还是肉革气味,总归是股怪味道,也不响,低着头,踩木楼梯上阁楼,嘎吱嘎吱,玉凤端盆热水进来,以为是小桃调皮,玉凤说,小把戏,楼梯踏穿请侬吃生活。黄胜利呶呶嘴,玉凤晓是讲错人了、伸伸舌,玉宝权当没听见。 阁楼摆着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一把椅,已经塞满。屋顶是个斜的一字,墙壁开了老虎窗,老虎窗台子摆着花瓶,插几朵蒙灰的塑料花。 小桃收拾好书包,趴楼梯上,从缝里往下看,又跑到玉宝身边说,姆妈在给阿爸汰脚。玉宝正弯腰收拾床铺,边边角角叠齐压平整,再找来毛刷,把床单印的牡丹花叶刷娇艳。听到小桃讲,也只笑笑。小桃困里头,玉宝困外面,小桃困不着说,六一儿童节我要表演节目。玉宝说,啥节目。小桃说,唱儿歌,我唱给二姨听。 侬姓啥/我姓黄/ 啥厄黄/草头黄/啥厄草/青草/啥厄青/碧绿青/啥厄碧/毛笔/啥厄毛/三毛/啥厄三/高山/啥厄高/年糕..... 玉凤大嗓门说,人来疯是吧,再不困觉,我请侬吃竹笋拷肉。 小桃很快进入梦乡,困相不好,手脚齐用把玉宝抱住。阁楼空间仄逼,白天吸饱热气,此刻开始喷发,燥闷异常,没多久,玉宝额头皆是热汗,挪开小桃的手脚,轻手轻脚爬起来,想去开老虎窗,插鞘死紧,拔不脱,一用力,差点把花瓶打翻。这般一吓,背脊愈发黏答答。 她不敢开灯,怕惊扰楼下人,摸索半天,终于寻到一把蒲扇,便坐在椅子上摇蒲扇,把衣襟扣解开两粒,胸罩扣也松脱,凉丝丝风钻进钻出。玉宝抬眼看向老虎窗,花瓶和塑料花黑魆魆,窗外是片焦糖色。她想到新疆,蓝亮多星的天空,静听落针的声音,这样的光阴已经一闪而逝。 上海又叫夜上海,从来不太平,电车靠站叮叮摇铃,野猫飞檐走壁,无线电咿咿呀呀,水龙头嗞嗞乱响,咳嗽吐痰,甚至掀落马桶盖的嘘嘘声,只要有心听。小桃开始咯吱咯吱磨牙,像老鼠在啃家俱腿。 玉宝开始无声地哭泣,一行泪,一行汗,眼泪和热汗混搅一起,咸渍渍。忽然听到黄胜利笑一声说,出水了。玉凤说,下作胚。黄胜利说,帮我生个儿子。玉凤不语,黄胜利说,人家都有儿子,我不能断子绝孙。玉凤说,隔壁姆妈,楼上大妹妹和小桃,轻点声。黄胜利说,怎么轻,讲讲看。玉凤不语,黄胜利说,乖乖,腿再张张。 玉宝只觉索然无趣,掂起脚尖走回床沿,轻手轻脚地躺下,把前尘往事想了个遍,好似困着,又惊醒,弄堂里,一串自行车铃铛声,一抹清光透进窗缝。再困不着,索性穿好衣裳下楼,先还犹豫,生怕看到玉凤和黄胜利抱一起的场面,幸好只有黄胜利,穿着裤衩四仰八叉躺平,呼噜噜打鼾。 马桶和痰盂罐皆满了,玉宝拎起去倒粪站,在公共厕所的自来水龙头下洗刷,因来得早人还不多,一但来晚了还要排队。 玉凤蓬头垢面起来时,小桃戴着红领巾已经坐在桌前,一口泡饭,一口白煮蛋,还有一盘雪里蕻炒毛豆,一碟三块红腐乳,一盘大饼油条,玉凤笑说,大妹妹勤劳。朝还在困觉的黄胜利说,太阳晒屁股啦,快点起来出车去。黄胜利坐起伸个懒腰问,我今天穿啥衣裳。玉凤说,打赤膊。气鼓鼓往楼下走,黄胜利说,这婆娘一大早跟吃了子弹壳一样。上阁楼翻衣柜,翻了条白背心套上,再下来,小桃说,阿爸,背后头跟鱼网一样皆是洞,难看相。黄胜利拧小桃的脸。 薛金花在内房听得一清二楚,连忙翻出一条新背心,走出来叠声说,前两天才买好一条,要把姑爷穿,被我忘记,人老记性差,真该死。玉宝嚼着油条不语,忽然听到弄堂里传来老阿姨的喊声,38 号 4 楼厄林玉宝,乔秋生打电话来寻侬,乔秋生打电话来寻侬,快点到电话间来接!到电话间来接! 黄胜利换着背心,看到玉宝火烧屁股的往楼下跑,差点和玉凤撞个正面,黄胜利说,乔秋生是谁,听名字,像是个男人。 第七章 事业 潘逸年到广州,经手的地产楼盘、快接近尾声,陪市政领导视察完后,又与五位老总吃过宴席,华灯初上,霓虹炫彩,辰光还早,一道去东方宾馆的音乐茶座消遣。 持的外汇券入场,属于外宾,服务相应高端,给的雅座半包,闹中取静。服务员送来果盘、点心和酒,摆满一桌子。池里乐队吹拉弹奏,一位歌手在演唱,声情并茂。 潘逸年和香港搞地产的李先生是旧识,另四位老总,有侨务总办张辉张总、嘉丰地产雷总、新村开发宋总、澳门地产商冯总。彼此客气一番落座,聊过两句,巧合也不是巧合,孔雪带着一位小姐,过来打招呼,孔雪说,这位是我朋友赵岚晴,做建材生意的。赵岚晴清秀一佳人,巧笑嫣然,衣着不俗,言行大方,把名片一一分发。发到潘逸年面前时,赵岚晴笑说,还请潘总日后多多关照。潘逸年接过名片,笑而不响。 李先生说,两位靓女唔介意,一齐坐低吹水啦。孔雪说,盛情难却,好啦!潘逸年和张总在闲谈,赵岚晴走过去说,可以坐么?潘逸年不语,张总说,可以。往右边挪挪,空出位置,赵岚晴在中间坐了。孔雪坐到李先生旁边。 张总说,赵小姐是哪里人?赵岚晴说,你猜。张总说,我最不喜欢猜。赵岚晴说,哦,我是上海人。张总说,上海人,上海人这几年喜欢往广州深圳珠海跑。赵岚晴眼波流动说,南边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政策宽松,经济腾飞,房地产行业发展更快,我们又在做这行当生意,我们不来谁来。不过,要想享受生活情调、体会繁华奢靡,还是上海好些。以后你们来上海,我随时随地奉陪,吃穿住行我全包。张总喝口酒说,赵小姐大气。赵岚晴说,张总见外,叫我小晴吧。 赵岚晴拿起红酒瓶替张总添些酒,又侧身向潘逸年,潘逸年轻捂杯口说,勿用。赵岚晴说,潘总也是上海人?潘逸年说,嗯。赵岚晴说,潘总在哪高就。潘逸年说,赵小姐真不知么?赵岚晴面孔一红说,想听潘总亲口讲。潘逸年不语。赵岚晴红嘴白牙轻吐,我看潘总亲切,日后叫潘总阿哥可好?潘总也可以叫我小晴,或阿妹。 潘逸年微皱眉,喜怒难辨,张总吃着酒,笑洒洒看戏。 服务员过来问,谁想上台来唱歌。李先生说,潘总唱歌好好听,潘总唱啦。潘逸年放下酒杯,也为摆脱赵岚晴,站起身随服务生往池子走,和乐师沟通两句,拿起麦克风坐在高凳上,很快伴奏响起,嗓音低沉醇厚,唱道:愁绪挥不去/苦闷散不去/为何我心一片空虚/感情已失去/一切都失去/满腔恨愁不可消除/为何你的嘴里总是那一句/为何我的心不会死/明白到爱失去/一切都不对/我又为何偏偏喜欢你...... 以上歌词唱的粤语,赵岚晴听得差点落泪说,我没听过这首歌。李先生说,陈百强新歌,偏偏喜欢你,风靡香港大街小巷。张总笑说,没想到潘总粤语也讲得唔错,李先生说,你唔知佢的来历.....赵岚晴听的有些吃力,大概意思是,79 年,为进军国际建筑行业,建工总局成立中海(中国海外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在香港承接建筑项目。当时去了近三十名建筑师,潘逸年是其中一名。万事开头难,各种艰辛不胜举,经过两年多的奋斗,中海共参与数百个项目,为中海集齐五张建筑 c 牌立下汗马功劳。 冯总说,潘总是中海赫赫有名的“十八罗汉”么。李先生说,你睇小潘总,潘总是十八罗汉的领导。赵岚晴继续听,81 年,潘逸年带领十八罗汉、转回内地深圳,开发海丰苑,即白天视察的楼盘,海丰苑项目,上下都十分重视,其在内地房地产开发行业、代表的意义,相当里程碑。 潘逸年唱完歌,掌声热烈,并不恋战,放下麦克风,回来坐定。雷总和宋总,和潘逸年不熟,但听了他的丰功伟绩后,态度明显恭敬起来,雷总开玩笑,潘总儒雅斯文,歌也唱得深沉,看着不大像做建筑工程的。宋总说,是呀,我也觉得。冯总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潘逸年只笑笑,听着不语。 张总生起兴致,拉了雷总、宋总也要去一展歌喉。潘逸年坐到李先生旁边,冯总凑过来,三人碰杯谈事体,赵岚晴也想凑过去,被孔雪一把拉住,孔雪低说,赵岚晴刚才讲了啥,让潘总不高兴。赵岚晴说,潘总何曾不高兴。孔雪说,我和潘总做过几笔生意,喜怒脸色还算拿捏的准。赵岚晴才说,没讲啥。孔雪说,别人我不好讲,但赵岚晴,我太了解了,浮花浪蕊不经风。赵岚晴说,别以为我好脾气就乱讲。孔雪说,别人我不好讲,但潘总行端品正,对女人也冷淡。赵岚晴说,为啥冷淡?潘总难道欢喜男人?孔雪说,瞎讲有啥意思。赵岚晴说,那为啥?孔雪不耐烦说,我哪晓得!勿要去招惹潘总,后果难以想像,不要连累我生意难做!赵岚晴说,好笑,跟孔雪搭啥噶。孔雪说,谁让我带侬只花蝴蝶来呢。 冯总说,潘总可想过离开中海,出来自己开公司单干。潘逸年笑说,这需要太大的勇气。李先生说,政府出土地、外商出资金的合作方式在深圳试行不错,我和李先生,已经瞄准上海房地产市场,潘总对于建筑项目的承接能力,有目共睹,大工程交由潘总来总包,我们绝对放心。潘逸年欲要开口,却看到张总等人笑哈哈走进来,谈话就被打断了。 众人消遣到十二点钟才走出东方宾馆,等司机开车过来时,李先生和冯总又来问潘逸年,关于之前的提议,有啥想法。潘逸年保留地说,我再考虑考虑,不是桩小事体。 孔雪和赵岚晴过来告别,赵岚晴说,潘总啥辰光回上海。孔雪瞪瞪眼睛。潘逸年说,具体辰光未定。赵岚晴说,潘总回上海后,我来请客,潘总一定要赏光。潘逸年看了下孔雪,笑笑不语。孔雪心底发慌说,我们走了。扯住赵岚晴的胳膊,连拖带拽上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张总玩笑说,潘总早点结婚,就没有这些烦恼了。 关于地产方面参考:中国地产四十年。 第八章 分手 林玉宝来到人民广场,坐在石凳上,比和乔秋生约好的辰光,早了半个钟头。路上买了两块鸡蛋糕,吃掉一块半,实在没胃口,把剩余的鸡蛋糕,一点点撮了喂鸽子。很快面前乌泱泱一片。 乔秋生望见玉宝、还坐在从前老地方,心头莫名怅然,平复一下,才走到跟前说,玉宝。 鸽子扑簇簇着翅膀飞起,刮起一团妖风,迷离人眼。 乔秋生把布袋递给玉宝,布袋印有农十师建设兵团字样,玉宝抿嘴接过,打开袋口,两袋吐鲁番葡萄干、一袋和田玉枣,一铁盒天山雪莲和肉苁蓉。 乔秋生说,姆妈讲玉宝的心意,我们领了,东西还是物归原主。玉宝捏着布袋袋子,低头无言。乔秋生抹了把额汗,还穿着工商局的工作制服,的确良料子,仍然热的要死,解松几颗卡其扣,用手指捏着衣襟两边抖豁两下,无意义的微风。乔秋生自言自语,黄梅天,黏湿答答的黄梅天,阴阳怪气地黄梅天。玉宝抿了抿嘴。 沪上烟火 第3节 乔秋生说,玉宝在新疆这几年好么。玉宝说,没啥好不好的,日节总归要过下去。乔秋生说,车间里的吕英娥,仍旧变着法子欺负玉宝么。玉宝说,还好。 乔秋生说,哦,不过有唐少宁在,我放心。玉宝说,啥意思。乔秋生笑笑说,我晓得唐少宁欢喜玉宝,我走后,那没想过发展发展?唐少宁人品不错,卖相也可以。玉宝说,秋生走的第二年,唐少宁和吕英娥结婚了。乔秋生说,我有些糊涂了,唐少宁对吕英娥没感觉呀。玉宝说,秋生讲的那句话是啥意思。乔秋生说,哪句话。玉宝说,秋生勿要装戆,明明晓得我讲的是那句话,我有男朋友了,我的男朋友是乔秋生,怎可能再和唐少宁发展发展。在秋生眼里,我是这样水性杨花、天性放荡、耐不住寂寞的女人么。 秋生说,我开玩笑。玉宝说,这好开玩笑么,我真是搞不懂秋生了。秋生不耐烦说,又来了,我不过随口一句,就揪住不放。等半晌没声音,抬头见玉宝不知何时哭了,咬着嘴唇默默流泪,一朵白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任谁看了都忍不住生怜。 秋生叹口气,缓和嗓音说,我又没讲啥,我讲对不起好吧。伸过手去,要替玉宝揩颊上的湿意,玉宝撇过脸不让碰。秋生收回手,心底烦闷,盯着脚边一摊稀白的鸽子屎,过会儿说,玉宝一直讲回不来,怎么突然回来了。玉宝哑着嗓说,姆妈、阿姐和姐夫、还有妹妹同意,我就能回来。秋生说,看来是同意了。 玉宝说,当初秋生考上大学、临走的那晚讲过,等我回上海就结婚,我以在回来了,秋生总要兑现承诺吧。秋生说,玉宝,有些话虽然难以启齿,但又不得不讲。玉宝沉默,秋生长叹一声,我与玉宝的恋爱关系,到此为止吧。对不起。玉宝说,为啥。秋生说,玉宝回沪问题迟迟无法解决。阿爸和姆妈不乐意,我也等不起;另外,我进工商局工作要政审,玉宝家庭成份是个大问题。玉宝说,还有别个原因么。秋生说,如今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想瞒玉宝了。读大学的时候,我认得了一位女同学。玉宝湿着眼睛说,原来如此。秋生说,这个女同学霞气主动,帮我上课抄笔记、下课复习功课,帮我热水瓶打水、食堂打饭,还帮我缝被子汰衣裳。嘘寒问暖,十分的温柔体贴,我原是不理不睬,奈何辰光长了,滴水可穿石,铁杵也能磨成针,人心总归肉长,经不起这样纠缠。 玉宝哽咽说,秋生就盯牢眼面前暖玉生香,每个月领取邮政汇款时,就没想起我么。我也很作孽的,为让秋生在学校日节好过些,我宁愿上中夜班,因为有中夜班津贴。我舍不得吃,吃得是素菜粗粮,我舍不得穿,穿得是缝缝补补又三年。我每趟发好工资直接往邮局跑,铜钿左手进右手出,生怕亏待了秋生。秋生说人心总归肉长,怎对我却如此铁石心肠。秋生不语。 玉宝说,既然已经变心,为啥不早些告诉我。秋生说,我一不晓得哪能讲,二怕玉宝伤心。玉宝眼眶愈发湿红说,以在就不怕了。秋生听得愧疚难当,神情黯然说,玉宝,我要结婚了。我这辈子最爱的是玉宝、最对不起的也是玉宝,要我怎么补偿,玉宝才会好受些,我一定尽力办到。 玉宝说,木已成舟,我再心有不甘也没办法,也只能如此了,我有个想法,希望秋生答应我。秋生说,尽管讲。 玉宝从皮包中掏出笔记本,秋生接过翻看,密密麻麻写满汇款日期和金额。玉宝说,秋生大学四年,我第一年工资六十五块,我留十五块,寄把秋生五十块。第二年工资六十七块,我留十七块,寄把秋生五十块。第三年工资七十块,我留十五块,寄把秋生五十五块,第四年工资七十二块,我留十七块,寄把秋生五十五块,一年十二个月,前两年二十四个月,共汇款一千两百块,后两年二十四个月,共汇款一千三百二拾块。四十八个月总共两千五百二拾块。秋生要真觉得对不起我,我别的不贪,只要把这些钱还把我就可以了,从此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彼此再不打扰。 秋生说,我答应。我凑个整数,还把玉宝三千块吧。玉宝说,我俩多年的感情,就浓缩在四百八拾块里,好不讽刺。秋生不响。 玉宝说,秋生啥辰光把钱给我呢。秋生说,我这趟结婚花光了自己和爷娘的积蓄,还背了债。马上拿出来有些困难,能否每半年还四分之一,两年还清。玉宝想想说,也只能这样了,不过要按银行那样加收利息。秋生说,好!玉宝从包里掏出纸笔,让秋生写了张欠条。写好后,玉宝仔仔细细读过两遍,才叠好放进皮包里。 秋生说,玉宝。玉宝打断说,没事体了,秋生好走了。秋生说,此地乘公交车不方便,我可以送玉宝一程。玉宝说,我还剩点鸡蛋糕,要继续喂鸽子。秋生说,玉宝做我阿妹吧,有困难就来寻阿哥我。玉宝说,不需要。 秋生说,看来还不肯原谅我。玉宝说,快些走吧,鸽子都不敢靠拢过来。秋生凄凉地说,我以在在玉宝心目中,连鸽子都不如了?玉宝不语。 秋生站了会儿,叹息着转身离去。 潘逸年和张维民恰从人民广场经过,往茂名南路方向走,那里有在建的商厦项目。 潘逸年看到个年轻姑娘无所事事,手里撮着蛋糕屑,低头在喂鸽子,面前乌乌泱泱一片,扑翅闹腾,不由皱了皱眉。 第九章 生活 玉宝来到居委会,门前一条长龙。忽然听见有人高唤,玉宝,林玉宝。望过去,是赵晓苹,邻居赵阿姨的女儿,在前面排队。玉宝才走过去,后面就有人起哄,提高素质、勿要插队。赵晓苹大声说,叫啥叫,这是我阿妹。没人响了。 赵晓苹说,玉宝来居委会有啥事体。玉宝赧然说,我来问问看,有啥适合我的工作。赵晓苹还未开口,后头个女人倒笑了说,有就不错了,还容得挑三拣四。 赵晓苹说,偷听旁人讲话烂耳朵。凑近玉宝耳孔说,看到前首后尾这一行长队么,皆是来问工作,也包括我。 玉宝探头张望,暗自吃惊。赵晓苹说,玉宝头一趟来。玉宝说,是。赵晓苹说,那这趟没结果,至多先登记,再回去候消息。玉宝说,要候多久才有消息。赵晓苹说,难讲,有人等了一年,我等有半载,今朝才通知我,啥人晓得呢,看居委会心想。玉宝的心堕入谷底。 有个男人满面笑容,从房内走出来,有人说,看面色是好事体。有人问,阿哥,哪能啦。男人说,去爱民糖果厂包糖纸。众人羡慕嫉妒恨。有人说,阿哥,额骨头碰到天花板了。大白兔奶糖免费吃。正议论纷纷,又有个男人怒冲冲出来,站在门口骂,凭啥,凭啥伊往糖果厂,我要去化粪池。里厢有个声音传出,凭啥,凭伊路道粗,勿想去化粪池是吧,来来来签字,签放弃工作分配,左手签特,右手分分钟被人家抢走,以在啥世道,三条腿的难寻,两条腿的满大街。话音刚落,队伍后头有人喊,化粪池他不去是吧,我去。我大半年没工作,马上要喝西北风。 众人窃笑。不过是个小风波。 轮到赵晓苹和玉宝,玉宝怔了怔,居委会马主任,正是当年天天上门劝玉宝去新疆的那位,当时的面孔有多苦口婆心,此刻的面孔就有多客套了事。赵晓苹指着名单说,马主任,皆是做营业员,我勿想去酱油店,一天班上下来,一身酱香味道,我想去卖化状品。 马主任说,酱油店不是蛮好嘛,就在隔壁弄堂口,不用早起挤公交车,走两步就到了,还能省掉交通铜钿。店里来往客就这点街坊邻居,清静空闲,有空嘛,还能翻翻报纸看看书,多学文化总归没坏处。去膏脂店就苦了,地点在老城厢,早起晚归,乘公交调电车就要两部,费铜钿不讲,豫园、城隍庙全是外地客,把店门都要挤破,营业员忙得臭要死。工资么一样,每月二拾块。还要多讲一句,赵晓苹能到酱油店上班,是我看着老邻居面子,有心照顾,多少人讲我偏心,侬还不领情,要么再候着,等弄堂加工厂的空缺出来,啥辰光能出来,讲不准。 赵晓苹听得哑口无言,笑叹,马主任这张嘴巴,躺在棺材板里的死人也能讲得活过来。算啦、算啦,酱酒店就酱油店,我去,在屋里待的人都要发霉了。 马主任说,识实务者为俊杰。把资料表介绍信等装进个牛皮口袋,递给赵晓苹说,明天就去报道。再瞟了眼玉宝说,有事体?玉宝说,我是同福里 88 弄 38 号的回沪知青林玉宝,我愿意去膏脂店工作。 马主任收回视线,低头说,有登记么。玉宝说,没有。马主任随手甩过来一张表格,先登记,再回去候着。 玉宝说,马主任忘记我了,当年是马主任敲锣打鼓举锦旗送我去新疆。马主任说,哦。玉宝说,马主任看在我建设大西北十年的份上,能否通融一下,让我先去膏脂店工作吧,这份恩情我永记心底。 马主任拿过茶杯吃口茶,义正言辞说,林玉宝晓得,上海上山下乡的知青有多少,不完全统计有 120 万,我管的这爿区,79 年大返城到以在,有上万的知青要解决当前就业问题,我身上的担子有多重,责任就有多大,不能徇私舞弊、更要一碗水端平,做到公平、公正、公开。早上去买个大饼油条还要排队,讲个先来后到,插队可耻。更何况工作分配哩。 玉宝被讲的面孔血血红。后头有人嚷嚷,快点好哇,要等到啥辰光去。玉宝默默走到旁边,把登记表仔细填了,再还给马主任,马主任接过,随意丢到旁边。一个女人正哭册乌拉着脸,絮絮叨叨生活诸多不易事。 玉宝走出来,赵晓苹还等在门口,迎上说,工作哪能?马主任同意了?玉宝摇摇头,马主任讲要先来后到,让回家候消息。 俩人并排往同福里走,赵晓苹说,多数没消息了。玉宝说,为啥。赵晓苹说,马主任是王双飞的大妈妈。王双飞的跛脚是玉凤害的。玉宝说,瞎三话四,明明是王双飞偷鸡不成蚀把米,罪有应得,跟玉凤搭啥尬。 赵晓苹说,话是这样讲没错,但马主任心里就是恨上了。我讲把玉宝听,不是挑拨离间,是想让玉宝也做好别个打算,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玉宝点头说,晓得了。 经过老虎灶,阿桂嫂正巧出来,迎面遇到玉宝和赵晓苹,从篮子里抓出一把猪油花生糖,分给俩人。赵晓苹嘴上讲不要不要,却攥牢在手心里。玉宝也怀着复杂心情接了。 俩人继续往弄堂里走,赵晓苹数数手心里的糖,有五颗,问玉宝有几颗,玉宝说,四颗。赵晓苹说,我多一颗。剥了颗糖吃,摊平糖纸看看说,果然是在元利买的,上海滩最好吃的猪油花生糖。玉宝也吃了颗,满口浓香,妙不可言。 玉宝说,价钿不便宜吧。赵晓苹说,肯定,不是随便啥人吃得起。等我领工资了,一定要去元利,专门去河南路广东路口那家,货色最齐全,我要买猪油花生糖、老婆饼、冬瓜条、特鸡片,还有杏仁饼干来吃。玉宝噗嗤笑了说,当心赵阿姨请侬吃生活。赵晓苹说,我就讲讲,过过嘴瘾,啥人舍得买呢。玉宝看到阿桂嫂穿的连衣裙么,浅蓝色,胸前绣着一片孔雀羽毛,外国货,上海买勿到。玉宝不语。 赵晓苹轻轻说,我也想嫁海员了。有吃有穿还可以带回来洋货。玉宝说,可惜长年在海上飘、不沾家,要忍受分离之苦。赵晓苹说,这算啥,反倒自由了。 第十章 夜饭 玉宝走进灶披间,玉凤把红烧河鲫鱼装盘,又铲两下锅底酱汁浇淋,玉宝接过端着上楼,进房间摆上饭桌,已经摆了盘清炒红米苋,一大碗鸡血细粉汤,一碟早上吃的红腐乳,还余一块半,半块有些烂糟,不晓啥人筷子头戳的。 小桃咚咚咚下阁楼,薛金花说,轻点轻点,楼板灰荡进汤里,好吃哇。小桃吐吐舌头,和玉宝去面盆汰净手,再围着饭桌各自坐好。黄胜利出车,不回来,玉凤给每个人盛饭,除小桃外,其他的碗底,是玉宝从新疆带回的洋山芋,切成一块块煮熟,表面覆薄薄一层白米。薛金花看看河鲫鱼,摇头说,不格算,肚里全是籽,压重。玉凤说,鱼籽吃不啦。薛金花说,不吃,一股泥腥气。我要吃划水。玉凤说,划水刺多,卡喉咙。薛金花说,玉凤不懂,划水是活肉,最好吃。玉凤说,随便侬。拗断鱼尾巴一截,摆到薛金花碗里。 玉凤说,我欢喜吃鱼头。拗断摆进碗里。玉凤说,玉宝自己挟,勿要客气。玉宝笑笑,拿调羹舀了鱼籽和鱼泡到碗里,玉凤说,吃鱼身呀。玉宝说,不用。玉凤挑了块鱼肚档,蘸蘸酱汁,给小桃说,多吃饭少吃菜。 薛金花说,这洋山芋好吃,面,还有点甜味道。玉宝说,新疆沙壤土、日照强。玉凤咬了口,烫着嘴唇皮。小桃看了馋,也要吃洋山芋,玉宝挟了块到小桃碗里,小桃吃完还要,玉凤说,生来穷命,再好吃,哪有白米饭好吃。玉宝原要再挟给小桃,听到这句话,收回手,抿嘴不语。 薛金花问,哪里来的鸡血。玉凤说,李伯伯送的、今天杀鸡吃。薛金花说,阿弥陀佛,终于。早好杀特,到处屙石灰屎,一踩一脚底,泥心吧啦。玉凤笑说,是呀,烦死。薛金花说,此刻来一客大壶春的生煎馒头,和鸡鸭血汤是绝配。手拿调羹舀了块鸡血和汤,吃进嘴里说,胡椒粉呢。玉凤恍然说,慌里慌张,忙忘记,我去拿胡椒粉罐子。起身下楼去灶披间。 薛金花扒拉两下红米苋,皱眉说,又忘记摆蒜瓣。挟起一根嘴里嚼嚼,吐出来。满脸怨气。 玉凤往汤里洒胡椒粉,再用汤勺划划,尝过后说,好了。小桃吃饭快,碗一搁,抹把嘴,讲句外婆小姨慢吃,上阁楼写作业去。玉宝饭吃光了,舀两勺汤到碗里,吃一口,胡椒粉的辛辣之气,直冲鼻头。 玉凤舀了勺白米饭,到薛金花碗里,薛金花说,我不吃,留给姑爷回来吃。玉凤说,锅里足够了。薛金花叹口气说,我以在最想吃啥,最想吃烤麸,再摆些金针菜和黑木耳,还有花生仁和香菇,加冰糖和麻油,甜蜜蜜、香喷喷,吃了还要吃。玉凤说,难买,皆要凭票供应。 薛金花说,我老早在摘花堂,里头烧的菜,上海滩响当当的名气,有个官老爷,不欢喜堂子女人,却欢喜吃堂子里的四喜烤麸,每周必到,每到必点。另外还有春不老炒冬笋、荠菜豆腐干笋丁雪菜春卷,豌豆苗炒鸡蛋。都采最新鲜时候,比鸡鸭鱼肉还要好吃。玉凤板起脸说,还讲,连累我们还嫌不够么。 薛金花瞬间没了底气,低头吃划水。玉凤说,玉宝,今朝到啊里去了,一整天勿见踪影。玉宝说,和新疆的朋友见见面,往派出所上户口办身份证,去居委会转转,看有啥适合的工作。玉凤说,哼,受马主任的气了。玉宝说,还好。玉凤说,玉宝晓得马主任是王双飞的啥人?是王双飞的大妈妈。玉宝说,赵晓苹跟我讲过了。玉凤说,以在王双飞变跷脚,马主任恨不得我死。弄堂里碰到,横挑鼻子竖挑眼,里外不顺心。薛金花说,马主任看到我也是这副死腔,结下冤仇了,以后要求居委会办事体,想都不要想。玉凤眉头紧锁,吃鸡血汤,捞里面的细粉。 薛金花说,赵晓苹工作哪能。玉宝说,去隔壁弄堂酱油店,当营业员。薛金花说,蛮好,吃酱油不愁了。玉宝不语。玉凤重重地说,姆妈。薛金花说,我开玩笑。玉凤说,这种玩笑还是不要开了。 一顿夜饭到此结束。 玉宝去灶披间刷锅洗碗。薛金花在弄堂乘风凉,翘脚抽香烟。玉凤去老虎灶打了两瓶开水,倒入大脚盆,烟气滚滚,喊阁楼上的小桃,下来淴浴。 玉宝收拾干净,也来到弄堂里,却见马主任和薛金花坐在一条长凳上,嘀嘀咕咕,不晓在讲啥。 待玉宝走近,马主任倒站起身,拍拍薛金花的肩膀,那好好考虑考虑。再朝玉宝神秘一笑,走开了。 玉宝坐下来说,做啥。薛金花冷笑说,还能做啥,瘌蛤蟆想吃天鹅肉。玉宝不语,薛金花愤愤侧首吐口浓痰,恰巧老克腊秦阿叔经过,差点黏上笔挺的裤管,秦阿叔手里端着钢钟锅,吓了一跳,沉眼说,人来人往,看着点。薛金花耸耸鼻头说,又吃咖啡。秦阿叔说,是,要一道来吃哇。薛金花捻灭香烟,站起说,好啊。秦阿叔说,倒一点也勿客气。 玉宝又坐了会,抬头出神,弄堂两爿灰墙挟紧的天空,月露半弦。玉凤坐过来,摇蒲扇说,给小桃淴浴,淴了我一身汗。玉宝说,我明天想去寻玉卿。玉凤说,寻伊做啥。玉宝说,玉卿夫家三代,皆在公交线上开电车,多少应该有点人脉。看能否也把我带进去,做售票员。玉凤说,玉卿不大讲夫家的事体,和我们也不来往,逢年过节,张国强露个面就跑。这趟玉宝从新疆回来,张国强连面也不露,真个把人气煞。玉宝不语。 玉凤说,玉卿,无能之辈,根本拿捏不住张国强。玉宝说,玉凤又拿捏得牢黄胜利了?玉凤微怔说,这讲得什么话。玉宝说,中国话。玉凤还要说,抬眼见黄胜利收工回来,脱了上衣打赤膊,走近先朝玉宝叫声阿妹,玉宝点点头,调转目光。 黄胜利问玉凤,夜饭有啥可吃的小菜,肚皮饿死特。玉凤说,有红烧河鲫鱼,清炒红米苋,鸡血细粉汤。黄胜利说,就这些。玉凤说,要么再炒两只鸡蛋,摆点葱花。黄胜利说,将就吃些。玉凤方起身,和黄胜利进灶披间去了,隐约听黄胜利问,姆妈跑啥地方浪去了。玉凤说,在秦阿叔屋里吃咖啡。黄胜利嗤笑一声。 玉宝心绪如麻。 第十一章 艰难 一大早,玉宝提小半袋洋山芋,一包葡萄干,一盒雪莲,和两听糖水桔子罐头。乘 42 路,再调 11 路,到老北门下车,沿人民路寻到旧仓街,和同福里弄堂不一样,房子建在马路两边,底楼一间间开店铺,做小生意,二楼住人。 满街小汽车摁喇叭声、脚踏车锨铃铛声、电车天线滋滋摩擦声、三轮车扑通扑通声、救命车呜啦呜啦声、钢管抬起放下声、抡榔头敲钉子声、鸽哨声、叫卖声、吵相骂声、混着售票员手里小喇叭声,上下车请当心,请注意安全。这种声音也不晓从啊里传过来,好像四面八方皆是。 水泥墙,潦草的刷两笔白漆,不晓为啥刷到中途就停了,倒成了小朋友的画板,画人物画车子画猫狗,画的一天世界。每家每户的门、和三角屋顶,颜色红里发黑,布满岁月污渍。商铺各式各样,卖工艺品、快印名片彩扩、修车、五金公司、商行、批发部、料瓶供应站、窗帘店、理发店、服装店、小吃店.....没有见不到,只有想不到。 窗户和屋檐挂满衣裳,人行道的两棵树之间,也扯起绳索,晾着各色内裤、胸罩和袜子,还有学生校服。自行车杂乱无章的乱停,垃圾站满地狼藉,乱穿马路,乱擤鼻涕,乱吐痰,抬头就看到高高挂起的横幅布,白底红字清晰可见:参与健康教育,创建卫生城市。 玉宝寻到旧仓街十七号,两只商铺夹着阴暗的小道,走进去,是黑黢黢湿嗒嗒的灶披间,一股油耗气,白天也要开灯,踩楼梯到两楼,敲敲门,一个高瘦的女人来开门说,玉卿阿姐是吧。我是玉卿婆婆。进来坐。弯腰寻出塑料拖鞋,玉宝调好拖鞋,走进房,把带来的东西摆上桌面。 玉卿婆婆嘴里客气说,来就来,拎这些做啥。玉宝说,一点心意,不值铜钿。暗中打量四周,狭窄、杂乱、光线不足,嗅到发霉味道。玉卿从阁楼探出头来说,阿姐,上来。玉宝朝玉卿婆婆笑笑,玉卿婆婆说,我去泡茶。玉宝说,我坐坐就走,不用劳烦。玉卿婆婆说,难板来一趟,总归吃了中饭再走。 玉宝已经在阁楼,玉卿半坐在床上,披了件衣裳,面色苍白,双目无光。玉宝吃惊说,身体不适宜么。玉卿说,来大姨妈了,肚皮痛,一动下身汩汩地淌,草纸皆是血。玉宝说,看过医生么。玉卿说,老毛病了,歇几天就好。玉宝说,到底是啥老毛病。 玉卿沉默下,叹口气说,在红星农场落的毛病,水田插秧时,赶时赶量,我动作慢,只得早去晚归,来大姨妈也不敢放松,穿套鞋不方便,我就赤脚干,大概泡在水里太久太寒,就成了现今、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玉宝说,还是要去医院,看医生哪能讲。玉卿说,看过几趟,西医中医皆看了,药也在吃,效果不大,医生还讲。玉宝说,还讲啥。玉卿闭了嘴,有人上楼声,是玉卿婆婆踩梯子送茶壶来。 玉宝过去道谢接过,等玉卿婆婆下去,玉卿说,阿姐快点,给我倒杯茶吃,我渴死了。玉宝连忙提壶倒满茶杯,杯壁烫手,吹了几下,递过去说,慢慢吃,有些烫。玉卿仰颈一口气吃光,玉宝只觉喉咙嗞嗞冒烟,再倒满,却红了眼眶,咬牙说,张国强呢?张国强今朝不是休息么,死啊里去了。 玉卿说,张国强和公公去混堂淴浴去。玉宝说,张国强还有心想淴浴,玉卿在此地,连口开水都喝不上。玉卿轻轻说,阿姐,我可能养不出了。玉宝说,瞎讲有啥讲头。玉卿说,医生悄悄同我讲,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我猜张国强和公婆也晓得了,从前对我还好,以在态度变了。 玉宝说,我不相信,插秧种水稻,又不单单玉卿一个,那么多女人无事,玉卿只要好好调养身体,精神放松,一定会好起来。玉卿说,这些话勿要告诉老娘和玉凤。玉宝说,放心,我有数。 玉宝说,早饭吃过么?玉卿说,我不饿。玉宝气极说,快中晌了,还淌着血,怎么可能不饿。我去煮面条。玉卿说,我不饿,真的。玉宝不听,径自下阁楼,玉卿婆婆竖起耳朵,坐在桌前结绒线衫,听到动静,抬起头说,玉卿阿姐要回去了?再坐一歇,吃过午饭再走。玉宝说,我不走,我要给玉卿做饭吃。直接出门下楼梯,玉卿婆婆跟在身后、到灶披间,喋喋不休说,玉卿阿姐勿要误会,我问过玉卿要吃啥,伊讲不饿,我想不饿么,就再等等,真的,句句属实,天地良心。 玉宝说,五斗橱在啥地方,玉卿婆婆走到墙角,拿钥匙开了锁,玉宝上前,看半天没啥可吃,拿出猪油罐子,两只鸡蛋,一颗番茄,一把挂面。再看炉子还好没封,否则还要生火。有邻居经过,问玉卿婆婆,这是哪里位?玉卿婆婆说,是玉卿阿姐。邻居说,比玉卿好看,皮肤像雪一样白,灶披间都亮了。 玉宝懒得理睬,切番茄打蛋花,下面条,洒葱花,剜两大勺猪油摆到碗里。玉卿婆婆肉疼不敢言。玉宝端起热腾腾面条上阁楼,送到玉卿跟前,玉卿接过,狼吞虎咽吃着,连汤都喝光了,玉宝看着实在伤感,压抑不语。 玉卿说,阿姐厨艺真好,一碗番茄鸡蛋面,比肉菜还好吃。玉宝说,能不好吃么,剜了两大勺猪油。玉卿微怔,噗嗤笑了,面条热气氤氲着面孔,没了玉宝初见时的苍白透纸。玉卿说,阿姐今朝来寻我,有事体么。玉宝原是来拜托寻工作的事体,此刻打死也讲不出口,只是说,没啥事体。我从新疆带了些土特产,挑了好的送过来,顺便看看玉卿。 玉卿说,阿姐工作寻的哪能。玉宝说,去居委会已经登记,让耐心候消息、等分配。玉卿说,要候到啥辰光。一年半载,还是两年三年。我记得,马主任是王双飞的大妈妈,有这层关系,阿姐估计要白等一场。玉宝不语。玉卿也无可奈何,叹口气说,阿姐,要么认真寻个好人家,嫁掉算了。玉宝沉默许久说,这是我最不想走的一条路。 玉宝告辞离开时,没见到玉卿婆婆,倒与淴浴回来的、玉卿公公和张国强撞个正着,玉卿公公说,老太婆买小菜去了,难板来一趟,吃好中饭再走。玉宝说,不用忙,照顾好玉卿最重要。打量两眼张国强,这还是首趟见到妹婿,和曾经看的照片,简直一天一地,因这份差异感,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玉宝几乎泪目。 第十二章 心思 潘逸年在招标会上,明确清晰从四个方面阐述,建造鸳鸯楼刻不容缓。 一个,上海近 120 万知青,自 77 年后大返城,居住拥挤,结婚无房,住房紧缺,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二个,结婚率飙升。返城知青大龄单身,83 年领证人群高达 6%,本本族因无住房、多数仍处分居状态。三个,建造鸳鸯楼,做为结婚过渡房,可以缓解燃眉之急。四个,普陀区做为鸳鸯楼试点区,更需以最短时间,高效率、保质保量完成。 张维民分发建筑蓝图,潘逸年讲解设计理念,楼层构造,配套建设,成本预算,还免费承担房屋管理、维修、及部份简单家俱,以此做为对市政工程的支持。 招标会结束,中标公司两星期后公布。但从现场反应来看,潘逸年应该八九不离十。 黄昏时分,天落细雨。潘逸年来到美心酒家,进入包房,除下属张维民四人、孔雪、赵岚晴、香港李先生,已经落座。众人相继祝贺,潘逸年笑说,还未最终定论,谈庆祝过早,这顿吃个便饭,我来请客。孔雪说,我凑的局,当然由我请。赵岚晴说,承蒙大家在广州、对我的照顾,今朝把我个面子,一定让我来。 潘逸年脱了西装外套,挂在衣帽架上,不经意看到,一个空座位,椅子半斜,折花餐巾拆开,一杯温水,杯沿半唇口红印。潘逸年坐到李先生旁边,扯松领带说,这位走开的是谁。李先生卖关子说,潘总的旧识。潘逸年没有追问。 美心的吕经理来问,上菜否。潘逸年说,上吧。服务员鱼贯而进,烟熏鲳鱼,蚝油牛肉,化皮乳猪,红烧雪蛤,还有各式点心,上海本邦有,猪油汤团,八宝饭、春卷,蟹壳黄,排骨年糕;粤式有,酥皮蛋挞,马拉糕,咖喱饺,鲜虾肠粉,咸水角等,摆满一桌子。因还缺一人未到席,都在等,潘逸年看看手表,正要开口,一个女人推门进来,潘逸年果然认得,是在香港时的旧相识,罗雪莉的好朋友,王芬妮。王芬妮说,潘先生许久未见,倒是一点没变,还是旧模样。潘逸年笑笑,并不搭腔。 菜色最对李先生胃口,每样都要尝两筷子。大家边吃边聊,赵岚晴举杯一一敬酒,到潘逸年面前已是颊飞红云,眼泛春潮,手指拈杯微晃说,潘总,鸳鸯楼项目,建材方面有需要,随时随地寻我,价钿侬讲多少就多少。潘逸年说,吃饭不谈公事。赵岚晴说,不好意思,我太心急了。潘逸年不语,赵岚晴说,我也算跑江湖的人,在男人堆里打滚,也有好些年,就属潘总最让人捉摸不透,有句诗讲的好,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有情却无情。潘总,侬是有情的人,还是无情的人。 潘逸年皱眉不语,孔雪连忙过来说,这女人就这幅腔调,两杯黄汤下肚,胡言乱语发酒疯。把赵岚晴连拖带拽往卫生间去。潘逸年不饿,仅吃了两只芝麻汤团,和张维民几个人聊天,王芬妮则和李先生交头结耳。 吃完饭,不是赵岚晴买单,也不是孔雪和潘逸年,王芬妮在上菜时就付清了帐单。 雨大起来,屋檐串珠,同桌的人陆续散去,唯剩潘逸年和王芬妮。潘逸年说,芬妮在上海还习惯么。王芬妮说,潘先生忘记了,我十六岁才离开此地呀。潘逸年说,原来如此。王芬妮说,赵小姐借酒装疯耍花腔,明眼人都看得出。潘逸年说,何必讲通透。王芬妮说,潘先生哪能想呢,赵小姐交关漂亮,风情万种,我要是男人,也有些意乱情迷。潘逸年说,我以在不谈感情。 王芬妮说,潘先生还忘不掉雪莉呀。潘逸年不语,王芬妮说,潘先生后悔回上海了吧。潘逸年说,我做下决定,就不会后悔。王芬妮说,有个人也这样讲。潘逸年说,雪莉么。王芬妮说,嗯。潘逸年笑了笑。王芬妮说,雪莉往英国剑桥读书去了。潘逸年说,祝前路顺遂。 王芬妮说,其实,其实我愿意,来上海工作和生活,只要潘先生开口。潘逸年说,我讲过了,我以在不谈感情。王芬妮说,那,潘先生打算要多久,才谈感情呢。我可以等。潘逸年说,我不想把话讲的太绝。 王芬妮立刻说,算了,我懂潘先生的意思了。潘逸年站起身说,我还有事体,先走了。王芬妮说,唔。侧脸看向玻璃窗外,一会儿,男人的身影被雨丝打湿、渐变朦胧,惆怅地叹口气。 沪上烟火 第4节 周末中午,玉宝和薛金花、玉凤、小桃围桌吃菜泡饭,黄胜利拉开纱门走进来,玉凤说,回来做啥。黄胜利说,我就不好休息一天。把油渍渍的牛皮纸袋搁到桌上。然后去汰手,小桃好奇地打开,是半只烤鸭,还有一包梅子酱。 薛金花闻闻味道,笃定地说,大同烤鸭酒家买的。黄胜利揩着手过来说,姆妈果然见多识广。玉凤说,我就分不出,大同,广茂香,燕云楼,烤鸭味道有啥区别。黄胜利说,差别大哩。燕云楼属于北系,片皮削肉,摆大葱黄瓜面酱卷饼吃,南方没人这样吃,我们蘸蘸梅子酱,酸甜口,霞气好味道。给小桃一只鸭腿,自己夹起块丢进嘴里,薛金花、玉凤也吃了,黄胜利说,阿妹也吃块。玉宝说,我从小就不吃鸭子。薛金花吐着骨头说,这倒是事实,没口福。 黄胜利说,我有桩好事体,要不要听。玉凤说,不要听。薛金花说,好事体为啥不听,姑爷讲,我要听。玉宝不语,小桃自顾啃鸭腿。黄胜利也不顾手指沾荤腥,从口袋掏出张票子摇摇,按到桌面上说,仔细看看是啥。玉凤说,看不懂,薛金花说,小桃看看是啥。 小桃凑近念一遍说,是购电视机票。玉凤、玉宝不语,薛金花说,蛮好,可以和人家换粮票。黄胜利说,我不要换粮票,我要买一台电视机。玉凤说,黄胜利疯了。薛金花说,何必哩!两楼的刘浦江屋里,不是有一台,邻里一道看,还闹忙。黄胜利说,哼,我要看霍元甲,刘浦江非要看女奴,有啥好看头。污作胚! 玉凤说,我听人讲过,最便宜上海牌,9 英寸黑白电视机,一台要 240 元。买了全家等着吃西北风吧。我不同意。薛金花也劝说,姑爷三思而后行,不妨把电视票在黑市卖掉,听讲八十、一百铜钿随便卖卖。 黄胜利不听,看向玉宝说,阿妹,我晓得凭侬的实力,买一只电视机,毛毛雨。 备注:招标阐述参考当年相关报道。 第十三章 说和 薛金花把玉宝一把拉进内间,带上门反锁,咬牙低声说,我以为,玉宝去新疆改造,这些年,脾气总归收收,结果一点未变。玉宝说,改造,当我劳改犯么。 薛金花说,想想当年玉宝做的好事体,想想那阿爸,讲改造不为过。 玉宝说,所以,我要为此赎罪一辈子。薛金花不语,玉宝瞥向阳台外,风和日丽,眼眶却生红。 薛金花说,我以在不好讲话,一讲就触侬逆鳞。玉宝不语。薛金花说,姑爷也就随口讲讲,听过算数,不想听,就当放屁。不过话调转回来,同住一爿屋檐下,大家彼此多忍让,才能处得长久。 玉宝说,明明是黄胜利挑事体。这些年我往上海家里寄的钞票还少么。薛金花说,我明白,我也领玉宝的情份。我的想法呢,玉宝不肯买电视机,买只脚踏车、摇头扇,台钟、或收音机意思意思,价钿不贵,给姑爷个面子,这桩事体就算过去了,大家往后还是和和气气。玉宝说,不买。薛金花说,啥。玉宝说,凭啥。我自回来后,买汰烧,吃用开支皆是我,黄胜利还不满足,今朝可以开口要电视机,明天就会得要洗衣机,再后天还不晓要啥,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薛金花语噎,半天说,哪能办,听不进人话。索性学玉卿好哩,寻个人嫁出去,一了百了。玉宝几乎泪下说,玉卿被那害惨了,结婚有啥好,出了狼窟进虎口。薛金花说,这就是命,命不好怪谁呢,我命也不好,十岁被卖进堂子讨生活,好容易遇到玉宝阿爸,结果哩,年轻丧夫,年中丧子,以在老着脸皮靠女婿养活,我能讲啥,讲不出硬话来。玉宝说,姆妈还是旧社会那套,才让黄胜利这个小人,蹲在我们头上屙屎。薛金花说,这话难听的来。玉宝冷笑说,还有更难听的呢。薛金花说,狗脾气。不改改,以后吃大亏。 玉凤则和黄胜利关在阁楼上,玉凤压低声说,黄胜利太过份了,敲大妹妹竹杠。黄胜利咬着牙签说,哪姐妹真是,一人一个脾气。玉凤说,啥意思,讲讲看。黄胜利说,没兴致讲。玉凤说,死相。我看到大妹妹都吓三分,侬偏要去招惹,好哩,吃个闭门钉。今朝玉宝讲的清清楚楚,钱自己存着,以后结婚了,不要我们出嫁妆。啥买电视、就不要再多讲了。黄胜利说,我不开心,玉宝一点面子都不把我,让我在这屋里抬不起头来。玉凤笑说,面子不是人家给的,是要自己挣的。黄胜利说,玉凤帮我生个儿子,我面子做足。 玉凤还待要说,听到楼下乒乓开门关门声,踩梯子下阁楼,不见人,往内间探头望望,只有薛金花在整理饼干盒里的一沓票证。 玉凤说,玉宝呢。薛金花说,出去了。玉凤说,到啥地方去了。薛金花头也不抬说,我哪晓得。我在这屋里,就是小巴辣子,好事体没,要撒气全冲我来。玉凤笑说,跟姆妈搭啥嘎,又多心了。顺势坐在床沿,看着薛金花摆弄票证,想起问,马主任帮姆妈讲了没,关于玉宝和王双飞的事体。薛金花说,做啥?我不要听。玉凤说,今早在弄堂里生煤炉时,碰到马主任倒马桶,简单聊了两句。 薛金花说,有啥讲头呢。王双飞啥货色,戆驴,瘪三,丑得像猪刚鬣,做得出偷女人内衣裤的恶阴事体。就算玉宝肯,我也不肯,要被整个弄堂的人笑掉大牙。我不要面子啊。 玉凤说,马主任跟我解释,王双飞偷女人内衣裤,是个误会,否则老早就被警察捉进去哩,还至于天天在弄堂里,活蹦乱跳。薛金花说,活蹦乱跳,歪歪倒倒才对。玉凤说,人家在做腿部复健,过个一年半载,跟正常人一样。还有,王双飞面孔上的胎记,咨询过了,可以去医院做掉。王双飞没了胎记,卖相还可以。 薛金花说,到底要表达啥。 玉凤说,姆妈仔细想想看,其实王双飞条件还可以,独生子,一家门全是手表厂职工,生活有保障,更加分的是,乌鲁木齐南路有房子,整五十个平方,吓人哇。薛金花说,老卵。玉凤说,我看报纸、听无线电里讲,知青回城潮达到高峰,居住条件紧张的不得了,大部份男女青年,空有一张结婚证,因为没房子,结不了婚。政府还要出资建造鸳鸯楼,做为过渡婚房,缓解这方面的社会压力。薛金花说,作孽。叫啥鸳鸯楼,我听过狮子楼,武松杀了西门庆。 玉凤说,所以讲,王双飞有一套婚房,难能可贵。马主任还讲,若是这桩姻缘能成,莫说玉宝工作问题,连我也可以搞进手表厂,我不想当挡车工了,车间里飞的细毛毛,在鼻孔里钻进钻出,简直苦煞,我最近咳嗽老不好,主要有这方面原因。 薛金花不语,半晌后,玉凤说,姆妈,讲句话呀。薛金花说,玉宝要同意,我也无话可讲。 但王双飞,我死也看不上。真是拉嘎布想吃天鹅肉。玉凤笑说,人家不是普通的拉嘎布,是穿金戴银的拉嘎布。 要起身走时,瞟眼看到饼干盒子里,有个红本本,玉凤说,这是啥,不像购买证。薛金花拿在手里,吹吹灰说,这里有个故事,讲来话长。玉凤说,长话短讲。 薛金花说,七二年八月份,那阿弟四尼,已经膀胱癌晚期,没几天好活哩。我老伤心。同福里有一户姓潘的人家,潘家妈养了四个儿子,最小儿子,被石灰水烧坏眼乌子。不晓从啊里晓得了四尼的事体,就过来寻我,央求我把四尼的眼角膜、捐献给伊的小儿子。玉凤说,姆妈同意了?薛金花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组浮屠。玉凤说,我不相信,一定把姆妈钞票了,把了几钿,快讲。薛金花说,滚。 玉凤说,潘家还在同福里么?薛金花从红本本里取出张纸,瞟两眼说,角膜手术做好后,不过一年,潘家就搬走了。潘家妈还特为跑来同我告别,给了联系方式,讲有空去白相。 玉凤拿过来看,惊奇说,潘家不简单呀,住址在上只角,长乐路陕西南路这里。姆妈真没联系过么。薛金花说,没联系。我又不识字。打只电话要三分铜钿,三分铜钿啥概念,六九年可以买两斤青菜,外加一只老虎脚爪。后来么,天天为衣食住行发愁,就忘记这桩事体了。 玉凤说,潘家是大户么。薛金花想想说,不好讲。玉凤说,能在七二年,做得起角膜移植手术的,一般不是凡人。薛金花说,管得多。夺过红本本照旧摆进饼干盒里。 玉凤说,我去弄堂里打听打听,真要是大户,我们也学刘姥姥,去潘府上打秋风。薛金花说,要不要面孔。玉凤说,能不做挡车工,这面孔不要也罢。 玉宝抵达苏州河时,站在武宁桥,看日渐西沉,南岸密麻如蚁的工厂,穿蓝布工装的男女工人从门内走出来,正是下班的时刻。 第十四章 朋友 玉宝站在桥上,桥上人来人往,各色人皆有。 除男工女工外,骑摩托车送货的,扫桥道的,擦皮鞋的,串栀子花玉兰花的,煮柴爿馄饨的、 属炸爆米花的最闹忙,四五孩童围簇着,期待那砰一声巨响,巨响未响,一长串拖轮,突突突从桥下过,货船鸣起汽笛,酱菜色的苏州河水浪打浪,无业游民们,坐在桥栏上,目光呆怔,泊在两岸的船只,炊烟袅袅,船妇在淘米,准备烧夜饭,天空灰蒙,砰一声来得虽迟,但到底来了,玉米的甜香四散,只有孩童不知愁滋味。 火车沿着沪杭铁路,咔擦咔擦飞弛过,玉宝耳朵里,也在轰隆隆跑火车,待清静下来,才听到有人在高唤玉宝。 “玉宝。”伴着自行车铃铛响,玉宝侧过脸,看到韩红霞,从后座跳下,一阵风跑过来,紧紧抓住玉宝的手。骑自行车的两个男人右脚撑地,笑眯眯望过来。 韩红霞说,玉宝,玉宝,我们终于又见面了。我昨天接到电话,兴奋的一夜未困觉。玉宝啥辰光回来的,玉宝还是老样子,我却胖了。 玉宝说,刚回来没多久,红霞这几年样样全好吧。韩红霞说,我好的很。拉着玉宝,走到男人面前说,我来介绍,这位是,我的小姊妹玉宝,老早一道在新疆毛纺厂,做挡车工。我们关系最最要好。 男人说,经常听红霞提起,今朝终于见着面了。另个年轻男人笑而不语。韩红霞说,玉宝漂亮吧,从前是毛纺厂的一枝花,追求的男人不计其数。男人说,是不错。玉宝摆手说,太夸张了,不要信,这位先生是。韩红霞说,这位是我老公吕强。还有这位,以在纺织厂里的同事和邻居。年轻男人把手在衣上擦擦,伸过来说,我叫刘文鹏,做机器维修。玉宝轻轻握了握,再松开。 韩红霞跳上吕强的自行车,坐稳后,探出头说,玉宝,到我家里白相去。吕强骑在前头,玉宝坐在刘文鹏自行车后座,摇摇晃晃下桥,沿着河浜不晓骑行多久,终于在一片棚户区面前停稳。 玉宝跳下车,心底吃惊不小,看看路牌,写着潭子弯。吕强说,我们先回去烧饭,那慢慢较来。摁响车铃铛,和刘文鹏一前一后,骑进了昏暗过道。 韩红霞说,我们牵手走,过道里灯光太暗,乱搭乱建严重,到处是杂物堆和电线,稍不留意要掼跤。玉宝说,嗯。瞧见不远处有几处草棚建筑,疑惑说,那也是人住的地方么。 韩红霞说,玉宝没见过吧,那叫滚地龙,用竹子木头混草泥搭的,政府的人来过几趟了,讲是旧社会的产物,要拆掉,盖砖瓦房。 俩人说着,往过道里走,过道两边,黑黢黢的阴水沟,散发着恶臭,入目皆是房间的门,一扇扇,有的有纱门,有的有腰门,门前摆放煤炉、水槽、案板、五斗橱、煤球、凳子、面盆、鞋子、热水瓶,马桶,盆栽,书籍,还有自行车、平板车。有人边咳嗽,边生煤炉,到处是呛烟,明明太阳还在天上,这里已天黑,墙壁上一方方小玻璃,透出昏黄的光来,玉宝不晓被啥戳了一记额骨头,低叫一声,仔细看,还当是啥,原来是一柄黑洋伞,韩红霞拿过洋伞撑开,八根伞骨断了四根,想想还是摆回原处。 一个男人立在阴水沟边,背对着小便,玉宝收回视线,想想说,我记得红霞住在慎余里吧。韩红霞说,我娘家在慎余里,结了婚嘛,就要搬出来自立门户,又不好赖在娘家不走,就算父母同意,阿哥阿嫂总归有意见。 玉宝说,吕强家里没房子么。韩红霞说,太小了,就八平方,挤六口人。还好单位有宿舍,虽然是棚户区房子,条件艰苦些,但总归有了落脚之地。韩红霞又说,玉宝记性真好,还记得我娘家在慎余里。玉宝说,红霞讲过,王盘声住在慎余里,所以我记得牢。韩红霞笑说,怪不得,王盘声是玉宝的偶像。 志超/志超/我来恭喜侬/玉如印象侬阿忘记/ 韩红霞唱了两句,忽然说,玉宝这趟回来,一定去见过乔秋生。乔秋生成了志超那样的负心汉,还是我误会了伊。 玉宝已经淌下眼泪水,嗓音哽咽说,红霞勿要再唱这段了,我听了,心里老难过。 韩红霞欲安慰,听到身后,自行车锨起一长串铃铛声,拉着玉宝站到边上让路。等自行车远去后,玉宝也平静下来,掏出手帕揩眼睛,抿唇说,我要谢谢红霞,如若不是红霞,给我写信,告诉我乔秋生所做所为,我怕是,至今还蒙在鼓里。幸亏我早有了心理准备,否则怕是,跳黄浦江的心都有。 韩红霞生气说,乔秋生这个狗东西。在新疆当知青辰光,是秋生死皮赖脸追玉宝,八年来,玉宝啊里亏待过秋生,生活上,玉宝嘘寒问暖,织了多少围巾手套绒线衫;伊生病,玉宝递水喂药细照顾;伊疲累,玉宝洗衣做饭无怨尤;伊要考大学,玉宝全力相助没二话,四年大学开销皆是玉宝来出。玉宝对伊有情有义,伊对玉宝呢,忘恩负义不配为人。 玉宝怔怔说,红霞,其实我亦有私心,红霞晓得我家里情况,我回来是蹲不住的,原打的算盘是,秋生四年大学读出来,寻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待我回来后,直接嫁过去,做个现成的新娘子。哪里想得到,千算万算,算不准男人的心。秋生给我带来伤害太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此后,我再不为哪个男人付真心。 韩红霞说,玉宝也不必走极端,这世间总归好男人多。玉宝不语。俩人走到了房间门口,吕强胸前挂条围裙,坐在煤炉前烧菜,刘文鹏负责剥葱姜蒜,玉宝说,很香的味道。韩红霞笑说,吕强是我们厂食堂的厨师,人人夸手艺好。韩红霞说,吕强,烧得啥小菜呀。吕强一手颠锅,眯眼说,红烧肉。韩红霞说,丢几颗虎皮蛋进去。吕强说,没辰光搞了,今朝多吃肉。刘文鹏说,我再剥几颗皮蛋,凉拌吃。 韩红霞拉玉宝进房,玉宝打量四周,一张床就占去大半空间,虽狭窄,却因收拾整洁,反显得开阔。 韩红霞打来半盆热水,一起揩面洗手。 韩红霞说,玉宝工作寻的如何了。玉宝不讳言,把目前所处困境讲过一遍。然后说,红霞,我想过了,我想回新疆去。此趟回来后,再看这座我从小长大的城市,感受到陌生和排斥。虽然同福里还是那个同福里,家还是那个家,人还是那个人,但似乎都与我无关了。 第十五章 鼓励 韩红霞把小方桌拖到门外,玉宝摆放椅子,饭菜一一端上,吕强拿来三瓶啤酒、两瓶桔子汁,四人落座。 小菜烧的是红烧肉、干煎带鱼、八宝辣酱、清炒落苏,咸肉冬瓜汤。桔子汁,韩红霞和玉宝一人一瓶,吕强将啤酒瓶盖抵在桌角,啪的一拍,盖子飞特,泡沫咝咝冒,韩红霞打手电筒寻瓶盖,捡起说,晓得瓶子回收几钿么,带盖子三分钱,不带盖一分钱。刘文鹏说,瓶盖值铜钿。吕强倒满酒,四人举杯相碰,吕强说,今朝欢迎玉宝重返上海,上海很精彩,上海也无奈 ,纵然无奈再多,我们也要活的精彩。玉宝感动说,谢谢谢谢。刘文鹏说,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玉宝说,谢谢。 韩红霞挟块红烧肉,到玉宝碗里说,尝尝味道如何。玉宝咬了口,浓油酱赤,肥而不腻。玉宝说,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红烧肉。吕强笑说,有眼光。再尝尝我煎的带鱼。玉宝挟了块到碗里,韩红霞说,带鱼有些细,该买宽点好吃。吕强吃口酒说,不识货,这是钓带。是用鱼钩钓上来,现钓现卖,新鲜的不得了。平常吃的带鱼,多是渔船出海洒网捕捞,出去一趟要好几天才回来,鱼的新鲜度大打折扣。刘文鹏说,长知识了,阿哥是真懂。吕强笑说,我是厨师呀,我不懂,还有啥人懂。玉宝说,带鱼确实新鲜,阿哥的厨艺太绝了。韩红霞笑说,再夸伊,尾巴更要翘到天上去了。玉宝说,这是事实呀。 韩红霞说,吕强是有些家学渊源在身,一家门几代厨子,阿爷是御厨,阿爸也曾参与国宴,可惜世事无常,前些年不好过,到吕强这里,只能在纺织厂烧食堂。吕强倒表现乐观,舀一勺冬瓜咸肉汤泡饭,笑说,人生海海,起起伏伏,要学会随遇而安,方得始终。刘文鹏说,阿哥菜烧的好,人生哲理也通透,我再敬阿哥一杯。 吃完饭,天已全黑,玉宝看已不早,起身说,我要走了。韩红霞说,等一等。进屋里又出来,拎着一块酱油肉,吕强接过去,用牛皮纸和细绳包扎严实,再递给玉宝说,我自家腌的,带回去尝尝。玉宝婉拒说,夜饭已经破费了,哪好意思吃了还拿。 韩红霞接过纸包,塞进玉宝手里说,拿好!我们当玉宝亲阿妹,还客气啥,再推辞,我要生气啦。玉宝只得收下说,谢谢。韩红霞说,我送送玉宝。刘文鹏说,我来送吧,外头黑灯瞎火,此地又鱼龙混杂,两个女人走夜路不安全。韩红霞想想有道理,把玉宝拉到旁边,凑近耳边说,以在政策一天一变,再坚持坚持,回新疆是下下策,万不得已才为之。关于工作事体,我和吕强到厂里看看可有机会,总之一句话,无论到何时何地,都勿要放弃希望。玉宝哽噎说,我记住了,再会。 刘文鹏将玉宝送到车站,看着上了公交后,方才离开。 玉宝走进同福里,最近天气燥闷,房里热的待不住,弄堂里挤满男女老少,一边乘风凉,一边噶三湖,也有男人,仅穿条内裤,在水龙头下,拿一块毛巾、一块肥皂,旁若无人的汰浴,脚底下水门汀地,湿了一大片,看到有人走近,年纪大的无所谓,继续挺着肚皮,端起水盆从头淋到脚,短裤湿后,又薄又透,显出松弛的弧度,年纪轻的么,窥有女人经过,总归不自在,隐到暗处,直到人走远了,再现身出来。 玉宝瞟到黄胜利,站在一堆男人当中,伸长脖颈,观斗蟋蟀。 玉宝佯装没看到,闷头往前走,直走到自家楼下,也没见到薛金花和玉凤的身影,倒是赵晓苹躺倒在藤椅,摇着蒲扇,懒洋洋连声唤,玉宝,玉宝过来,我有话要讲。玉宝走近说,啥。赵晓苹说,啊里去了?玉宝说,去苏州河会小姊妹。就特为这个问我。赵晓苹说,矮下来,我真有话讲。玉宝蹲下身,赵晓苹说,马主任在玉宝家里。玉宝说,以在么。赵晓苹说,嗯,以在。玉宝说,难道我工作有眉目了,劳烦马主任特为来通知。话里多少有些玩笑的成份。赵晓苹笑说,死了这条心。这不是马主任的风格。还有。玉宝说,还有啥,勿要卖关子。赵晓苹说,同马主任一道来的,还有王双飞,一身行头挺刮,就是两条腿瘸瘸拐拐,有些摊招式。赵晓苹又说,不会是来替玉宝说媒吧。玉宝说,瞎讲有啥讲头,立直身想想说,要吃凉茶么,我刚经过老虎灶,有大麦茶,菊花决明子茶,去不去,我请客。赵晓苹立刻站起,走走,眼不见心不烦。玉宝说,凭赵晓苹的脑筋,去酱油店真个屈才了。 俩人刚走到老虎灶,电话间里的老阿姨,探出身大喊,玉宝,电话,侬的电话。玉宝连忙跑过去接,是刘文鹏,问可到家了。玉宝说,已经到家,谢谢费心。刘文鹏嗯啊两声,没再多讲,电话就挂断了。 玉宝不甚在意,跑回老虎灶,两杯茶刚从蒲包里拿出来,杯壁凝着水珠,杯口盖一块方玻璃,赵晓苹吃菊花决明子茶,玉宝吃大麦茶,玉宝揭开方玻璃,吃一口,透心凉。抬眼看到前面桌,坐着阿桂嫂,在和个男人闲聊。今天的阿桂嫂把一头波浪散开,搭在肩膀上,穿一条绀碧色碎花连衣裙。领口有些低,用珍珠胸针别着。嘴唇红艳艳,像涂了唇膏。 赵晓苹说,阿桂嫂真有个性,还敢这样穿。玉宝说,我没觉得有啥。赵晓苹说,马主任寻过阿桂嫂谈话了。玉宝说,谈啥。赵晓苹说,还能谈啥,总归是穿着打扮有伤风化,要注意影响,男人出海不在家,更加要每日三省吾身,勿要四处招摇,引得流言蜚语不断。马主任还讲,天天花枝招展,也不晓打扮给啥人看。 玉宝说,打扮给自家看,不可以啊。我要是有钞票,我也这样穿,多好看呀! 赵晓苹撇撇嘴说,马主任么,还是前两年那套。人家皮尔.卡丹,都来中国开服装表演会了,马主任还在闭关锁国。玉宝说,皮尔.卡丹是啥人。赵晓苹说,法国人,国际服装大师。 玉宝再看一眼阿桂嫂,喝了一口大麦茶。 第十六章 勇气 潘逸年来北京的目的,是想在中海内部,自建团队、实行承包责任制,即接到建筑工程后,包死基数,确保上交、超收多留、欠收自补。但和中海董事顾总、总经理梁总、谈判了一下午,未有结果。走出会议室时,恰遇到香港的李先生,顾总借有事体,先行离开。 李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三张入场券,分给他俩各一张,邀请一起去参观演出。潘逸年看看票,是皮尔.卡丹首场时装表演会,地点在北京民族文化宫。 皮尔. 卡丹是首位来中国,举办时装表演的、国际级服装大师,前几天,报纸、无线电铺天盖地报道,马路上拉了横幅,公告栏张贴宣传画,想不知晓都难。 梁总说,要拿到这票可不简单,听讲,入场有严格控制,仅限外贸界和服装界、官员及技术人员。李先生的票从何而来,得交待清楚,我们才好放心。李先生笑说,放心啦,皮尔.卡丹是我的朋友,特地送给我三张券。 梁总也笑了,这个说法倒是合情合理。 潘逸年请俩人到全聚德吃烤鸭。饭桌上,潘逸年用上海话说,梁总,我午半天的提议,顾总会得同意吧。梁总也用上海话说,要听真话么。潘逸年说,当然。梁总说,比较难。 潘逸年说,改革开放五年了,承包制在农村、实行的风声水起,为啥在企业中推行,就这么艰难。梁总说,你要理解,这是时代造成的困境,毕竟计划管理体制、在国企内运营多年,大家已经习惯了,突然说改变,需要重新去认识、消化、接受、施行,绝非一朝一夕的事体。我再提外一句,就算强硬推行市场调控,万一达不到预期,谁来承担后果。 潘逸年不语。梁总隐讳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潘总坚持按自己想法来,就要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置此地而后生。潘逸年说,此话怎讲。 梁总说,从体制内走出去,前面到底是坦途还是绝壁,需要有冒险精神的开拓者、去闯荡,去创造。 潘逸年顿时醍醐灌顶,笑着和梁总碰杯说,谢谢。 吃完烤鸭,招辆出租车,直往民族文化宫而去,三人检票进入,坐在最前排。 潘逸年环顾四周,场内早已搭好“t”字台,音乐悦耳,人影乌泱,场面十分喧闹。 正式开场时,灯光调暗,彩灯和镭射灯全部打向 t 台,换了音乐,是 bertie higgins 的 casablanca。模特所展示的时装,色彩之缤纷,样式之大胆,模特动作之开放,使在场者大为震撼。最后,十数名模特簇拥着皮尔.卡丹,到台前答谢,是个高瘦的白种男人,面庞露出笑容,深深鞠一躬,所有人站起鼓掌。 潘逸年有了一种预感,未来至少二十年,这个长相平凡的洋人,以其名为名的品牌,在中国时装界的地位、及国人心目中的知名度,将难以有其它品牌所能撼动。 时装表演结束,潘逸年三人,各自收到皮尔.卡丹赠送的时装,潘逸年是一件男式长款风衣,一条女式连衣裙。 送走梁总,潘逸年和李先生走在北京的街头,李先生说,我前次在广州的提议,潘总有决定了吗?潘逸年笑而不语。李先生说,潘总做下决定后,一定要告诉我,我很乐意来投资。潘逸年说,待上海鸳鸯楼项目交付使用后,我再告诉李先生、我的想法,及我对未来的打算。 李先生爽快说,好,我等着。潘逸年仰首看向天空,心情舒畅,今夜星光灿烂,路过一条胡同时,内里传出西皮二黄的戏腔,令人也想跟着唱念做打一折。 玉宝上四楼,拉开纱门进房,只有薛金花、玉凤和小桃围桌在吃西瓜。显而易见,马主任和王双飞回去了。 沪上烟火 第5节 小桃喊了声,姨姨回来啦。薛金花说,到啊里去了,等的人急死。玉宝换拖鞋说,去见新疆回来的朋友。薛金花说,牛皮纸包的啥。玉宝说,朋友送的酱油肉。薛金花说,玉凤,去把酱油肉吊到阳台高头、吹吹风。玉凤不动说,等我瓜吃好再去。玉宝不语,拿着牛皮纸包往阳台走。 小桃跟过来说,姨姨要结婚了。玉宝说,啥人讲啊。小桃说,姆妈讲的。玉宝还要问,听玉凤在房里喊小桃,小桃说,西瓜是王叔叔送的。转身跑走了。 玉宝吊好酱油肉,汰过手,走进房里,薛金花说,玉宝来吃瓜。玉宝说,不想吃。薛金花说,为啥,三角一斤的西瓜,不吃是戆大。玉宝说,三十块一斤,我也不吃。薛金花说,无晓得阿里一根筋搭错了。玉宝不语,玉凤笑着说,马主任和王双飞,来过刚走,玉宝啊,有好事要近了。 玉宝沉下脸,冷冷说,是么。玉凤呵呵笑两声,没再吭气。玉宝则没有停留,踩梯子上阁楼去了。 薛金花说,话讲一半吞一半,是啥毛病。玉凤低声说,无晓得哪能,玉宝脸一板,眼乌子一瞪,我心里就发慌,嘴唇皮发抖。王双飞的事体,还是姆妈同玉宝讲比较适合。薛金花说,我不管。玉凤说,姆妈变脸比吃瓜还快。薛金花不语,自顾啃瓜皮。玉凤说,玉宝因为玉卿,对我有抵触情绪,我讲得再花好稻好,玉宝当耳边风,有啥用场。但姆妈的话,玉宝最起码还听一两句。 薛金花说,我也开不了口。夜里灯下,看着王双飞那张面孔,以在想想,西瓜也反胃了。玉凤说,姆妈就这点不好,过河折桥,脸翻的比书还快。薛金花起身说,不要忘记,把西瓜子浸水里,汰干净后,摊在箩子里,搁阳台上晾干。我要做话梅瓜子。玉凤咬牙说,姆妈。薛金花当没听见,用毛巾揩手,再蒲扇一拿,出门乘风凉去了。 玉宝暗自松口气,摸把小桃的额头,全是汗,便倚在床头打扇。老虎窗吹进一缕风,瓶里的塑料花摇了摇。还能听到弄堂里,流水声、夏虫声、闲聊声、脚步声、棋子落声、无线电声、打呼噜声,婴孩夜啼声......玉宝骤然从梦里惊醒,不知何时,蒲扇掉落在地板上,探半身,伸手去捞,听到玉凤和黄胜利,在楼下低声私语。 玉凤说,马主任拿来的礼品,还是还回去吧,这桩亲事算数。黄胜利说,讲得简单,西瓜三角一斤,这一只八斤重也有了,相当侬的两天工资。玉凤说,哪能办。玉宝的脸色、瞪我的眼神,那副样子,我再多讲一句,后果不堪设想。黄胜利说,怕啥,难道玉宝要动手打人么。玉凤沉默下说,一言难尽。黄胜利说,让老娘去讲。玉凤说,老娘交关精刮,实事不办,尽捣浆糊,算罢,西瓜我来买,还把马主任就是了。黄胜利说,这女人,做起事体来戆吼吼。 玉宝拾起蒲扇,看看老虎窗外头,夜,已经很深了。 备注:参考资料,1、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2、中国地产四十年。 第十七章 秋生 这天乔秋生回到家,看到门口有一双女式皮鞋。 秋生爸爸听到声响,过来说,泉英今朝来,晓得吧。秋生说,不晓得。秋生爸爸说,泉英,不懂人情世故。秋生说,哪能讲。秋生爸爸说,来嘛先打只电话,通知一声,也好有个准备,提早去买小菜。秋生说,无所谓,早晚一家门,一切随意。秋生爸爸说,不是这样讲法。 秋生还未开口,听到楼梯有脚步响,咳了咳,秋生爸爸不响了。 泉英端着盘炒鸡蛋上来,笑嘻嘻说,秋生下班啦。秋生说,嗯。伸手要接盘子,泉英说,汰过手么。秋生说,没。泉英说,先汰手去。 秋生笑笑,汰过手回来,秋生爷娘和泉英,已经围桌落座。秋生坐下来,才明白阿爸为啥这样讲。秋生娘一向手紧,生活用度抠抠搜搜。夜饭原打算简单点,就着八宝辣酱吃泡饭,没想到泉英突然来了,急忙去光明邨,排队买了酱鸭和四喜烤麸,又炒了盘鸡蛋。 秋生爸爸要吃杯老酒,把手边的泡饭,推给秋生,秋生挟起一块酱鸭给泉英,泉英说,我最欢喜吃酱鸭,尤其光明邨烧的鸭子。秋生看看姆妈脸色,也挟了块递过去,秋生娘把碗用筷子一挡说,秋生吃,泉英也吃,那年轻,多吃点。秋生收回手,觉着阴阳怪气,笑说,年纪大就不配吃了么。秋生爸爸一喝老酒,鼻头就红,粗着嗓说,老太婆,不会讲话就不要讲,当哑子。秋生娘说,我又没讲错。秋生爸爸嗞口酒说,老太婆,还讲。 秋生吃着说,姆妈,这酱鸭几钿一斤。可算是问到秋生娘的心坎里,秋生娘一口气说,平常辰光呢,光明邨的酱鸭两块八一斤,还有折扣,今朝买的太急,一分折扣没,还骨头多肉少,四喜烤麸也一样,金针菜和黑木耳一点点,今朝真个亏大了。所以讲,泉英下趟再来,提前打只电话,我也好早做打算。秋生爸爸不搭腔,泉英不搭腔,秋生只好说,皆是我的错好吧,是我忘记帮姆妈讲了,下趟注意。秋生爸爸说,没完没了。泉英不搭腔,津津有味吃酱鸭,秋生娘眼睛瞪瞪秋生,低头吃泡饭,不吭声了。 吃过夜饭,泉英要汰碗,秋生娘说,不用,难板来一趟,就使唤秋生未婚妻汰碗,邻居会讲,我这老太婆不懂事体。泉英笑笑没响,秋生爸爸吃老酒吃的醉醺醺,挟起折叠帆布床,往弄堂乘风凉。秋生漱过口,泉英也讨过杯子漱口,秋生去卧房,换了一件短袖衬衫,喷点花露水,俩人拉着手,出门去荡马路。经过灶披间,秋生娘正在封煤球炉,秋生说,姆妈,我们走了。秋生娘头也不抬说,嗯。弄堂里,秋生爸爸躺在床上打呼噜,秋生唤两声,放弃。 俩人出了石库门,商量去国泰看电影,从陕西南路穿到淮海中路,辰光还早,慢悠悠往前走。泉英说,我有桩事体,本来准备饭桌上讲,但看那姆妈不高兴,就没讲。秋生说,啥事体。 泉英说,我们定在五一结婚对吧。秋生说,没错。泉英说,恐怕要推迟。秋生说,为啥。 泉英说,我有个姑姑在美国,听闻我要结婚,特意回来一趟,看过我俩结婚流程后,嫌鄙太马虎,不上档次,要我结婚照重拍,穿洋人婚纱,改和平饭店订酒席,菜单上的酒菜也重新订。总归一切要从头做。五一结婚肯定来不及。秋生说,那姑姑手伸太长。泉英说,生气啦。秋生皱眉不语。泉英说,姑姑也是好心,结婚一生一趟,阿个女人不希望、风风光光出嫁。秋生说,泉英意思,我家订的婚礼太忒板、丢那一家门脸面是吧。泉英说,我没讲,是秋生在讲。秋生说,我不晓该和爷娘哪能讲,订金真金白银付出去,要违约,赔偿金有得付了。泉英噗嗤笑出来说,我晓得了,讲来讲去,就为了钞票,秋生阿里都好,就这点太俗气。秋生不搭腔。泉英说,大可放心,姑姑讲过了,结婚的钞票全部由姑姑来出,勿要秋生爷娘一分铜钿。 秋生说,还有这种事体。 到了国泰影院,有三部电影上映,一部城南旧事,一部精变,还有一部、咱们的牛百岁。 秋生说,要看小朋友,城南旧事;看狐狸精,精变;看乡村英雄,咱们的牛百岁。泉英想半天说,还是城南旧事吧,秋生想看啥。秋生说,我随便。去窗口买票的同时,不由想到玉宝,假使玉宝来选,一定会选精变。又看看宣传画,越看越觉得,玉宝和这女演员有些相像,皆有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睛。 俩人检票进了电影院,寻到位置坐定。再环顾四周,人头稀稀拉拉。待灯光全部关闭,电影开始放映没几分钟,泉英便朝秋生靠过来,秋生心领神会,抬起胳臂揽住肩膀,将人搂进怀里。电影大半过去,泉英轻声说,我从未问过秋生,谈过几个女朋友,可以告诉我么。秋生说,一个。泉英说,谈了多久。秋生沉默。泉英说,不好讲么。秋生说,没多久。泉英说,没多久是多久。秋生说,一定要讲么。泉英说,那算了,为啥分手呢。秋生说,一直分隔两地。泉英怔怔说,原来如此。果然男女是不好分开的,分开久了,各生异心,再一拍两散,各走各路。过半晌后,泉英说,秋生亲过前个女朋友么。秋生不语。泉英说,秋生做过么。秋生说,做过啥。泉英掐秋生腿肉说,装戆。秋生不语,泉英说,做过了是吧。秋生俯首亲住泉英的嘴唇。 玉凤进了家门,直奔内间,薛金花侧向里躺倒在床上,闭眼困午觉。 玉凤上前,推了推说,姆妈,快点醒醒。喊了三遍,薛金花才说,做啥,吵死了。玉凤说,徐昭志,徐伯伯认得哇。薛金花说,麻将搭子。 玉凤说,原来徐伯伯和潘家,七两年做过邻居。 薛金花清醒了,坐起身说,还有这种事体。 玉凤说,潘家不得了,一家门根正苗红。薛金花说,哪能讲。玉凤说,潘家阿叔有军衔,参加过抗美援朝,回来没几年,旧伤复发去逝了,留下潘家妈和四个儿子,一直享受军属待遇。 薛金花羡慕说,四个儿子,潘家妈好福气,有人养老送终。 玉凤说,是呀,听讲大儿子特别出息,大学毕业后,还去香港工作了。薛金花咬牙说,老卵。 玉凤说,姆妈不是有潘家妈电话么。薛金花说,又打啥坏主意。 玉凤笑说,去认认门,当作亲戚走动走动,总归没坏处。 第十八章 难敌 秋生和泉英看好电影,一起吃了夜宵,秋生送泉英到永嘉新村,再独自乘电车回新乐路。 电车上人寥寥无几,却站站要停。路过距同福里最近的车站,秋生鬼使神差的下了车,走在人行道、梧桐树叶的阴影里,不知不觉,来到同福里弄堂口,犹豫微时,还是拐了进去。 弄堂里,全是夜里出来乘风凉的人,房里坐不住,看到秋生也无人理睬,自顾自倚躺、打扇、点蚊香,噶三湖、吃夜饭、冲凉浴、下象棋,跟着无线电唱沪剧。爷叔唱道: 志超,志超,我来恭喜侬,玉如印象侬阿曾忘记? 秋生听得如雷轰顶,脚步骤顿,忽觉此来犹如儿戏,悲凉又可笑,转身快步往外走,出了弄堂口,心底又百般滋味,索性走到马路对过,一爿杂货店亮着灯,交三分钱,可以打电话,秋生望向弄堂口的电话间,老阿姨接起电话,再把电话机摆一边,从房间出来,跑进弄堂,等有半晌,老阿姨重新坐回电话间,秋生看到了玉宝。 玉宝穿着橡皮红连衣裙,头发披散,愈衬肤白如玉,抬手接起电话。秋生听到话筒里传来声音,是阿里位寻我呀。 秋生说,是我,玉宝,是我,秋生。不过没说出口,只在心底说。 在心底说了三遍,秋生挂断电话,看玉宝把话筒放回原处,不晓再想什么,略站了站,才转身低头走了,走进深深的弄堂里。 秋生回到家,爷娘还没困觉,过去把泉英要结婚延期的事体讲了,才讲一半,秋生娘当场跳脚说,订五一结婚,是泉英娘家,现在说推迟,又是泉英娘家,怪不得泉英没教养,瞧瞧干出的这桩荒唐事体,把我们当猴嬉。还有,我预付的定金哪能办,违约要扣铜钿,这笔损失,一定要泉英娘家吐出来。 秋生说,我还未讲完。秋生爸爸说,继续。秋生说,泉英的意思,接下来婚礼费用,全部由泉英姑姑出,不用我们操心,也不用出一分铜钿。 秋生爷娘面面相觑,秋生娘说,真的假的,我没听错吧。秋生说,真的,没听错。秋生娘复喜说,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体。秋生爸爸说,还是多少出一些。否则感觉不是娶新妇,倒像儿子倒插门。秋生娘说,我损失的违约金,就当出了。 秋生说,现在不是这个问题,我怀疑泉英另有打算。秋生爸爸说,啥意思。秋生娘说,快点讲呀,急死个人。秋生慢慢说,我怀疑泉英姑姑,在帮泉英办出国,所以尽量拖辰光。办不出去,只好同我结婚,办出去了,婚礼就取消。秋生爷娘脸色大变。 秋生说,只是我猜测,也有可能,是我多想。秋生爸爸说,不可能吧,泉英娘家运来的这套家什,我算过,可是老价钿。秋生苦笑说,泉英娘家最不缺的,就是铜钿。 秋生爸爸说,会不会是,今天老太婆乱讲话,让泉英不适宜,所以借机撒气。秋生沉默不语。秋生爸爸瞪眼说,都怪老太婆,目光短浅,尽干捡芝麻丢西瓜的事体。秋生娘说,我想泉英进门前,立立规矩,下趟不讲了。 秋生说,假使泉英,真个为出国取消婚礼,我还是想娶玉宝。秋生爸爸说,瞎讲有啥讲头。秋生娘说,我儿子卖相好,又是大学生,政府部门工作,工资高,福利好,就算没有泉英,也能寻到比玉宝,强一万倍的年轻小姐。秋生说,可玉宝对我最真心。秋生爸爸说,真心能当饭吃么,能当铜钿用么,能进政府部门么,讲起来,我觉着,泉英能帮助秋生飞黄腾达,这才叫真心。秋生娘说,是这个道理。秋生爸爸说,想过没有,玉宝为啥会对秋生好。秋生娘说,因为凭玉宝的条件,打着灯笼也难寻,比秋生条件更好的男人。秋生爸爸说,明白了么。秋生不语。 秋生娘自有打算说,我明朝带礼品,去泉英娘家探探风声,大不了丢下老脸,我赔礼道歉。 秋生神情黯然说,姆妈,不要这样。 薛金花和玉凤去理发店,做了头发,穿最拿得出手的衣裳,再带上两袋吐鲁番葡萄干、一袋和田玉枣,一铁盒天山雪莲和肉苁蓉。乘 26 路电车,陕西南路站下来,走走问问,寻到复兴坊的门口,薛金花说,复兴坊原来叫辣斐坊,老早底,名人在此扎堆,我晓得有何香凝,还有杜月笙的姨太太姚玉兰,姚玉兰命比我好。 玉凤仰脸看,清水红砖墙面,三层建筑,酱色木质百叶窗,屋顶红色琉璃瓦,被阳光晒的发光,玉凤赞叹,无愧是上只角。 俩人往弄堂里走,经过老虎灶,玉凤上前说,师傅,请问 22 号往哪里走,有位打开水的爷叔说,寻啥人。玉凤说,我寻三层楼潘家妈。爷叔拎起热水瓶说,我也住 22 号,我带阿姨去。薛金花笑眯眯说,谢谢。爷叔说,阿姨看着面生,是潘家的亲眷,还是朋友。薛金花说,潘家旧年住同福里,是老邻居。玉凤不语。爷叔认真想过说,同福里,是在老城厢么。薛金花说,不是,在下只角。爷叔拉长音说,哦。玉凤拽拽薛金花,牙缝里发声说,姆妈,不要讲哩。薛金花说,下只角哪能啦,我实话实说。爷叔笑笑,没在多讲,领着俩人,进了 22 楼门,穿过灶披间,踩踏旋转楼梯,上到三楼。 玉凤锨门铃,很快门从内打开,一个女人迟疑说,寻啥人呀。玉凤客气说,我们是同福里来的老街坊,我姆妈叫薛金花,我叫林玉凤,一道来望望潘家妈。女人说,稍等。也就两句话功夫,薛金花和玉凤,听到急匆的脚步声,门被大开,眼前一亮,一位上年纪的妇人,笑迎出来说,今朝喜鹊窗外吱吱叫,我就晓得贵客要临门,薛阿妹,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潘逸年提着行李箱,抬手叩门,来开门的是保姆吴妈,还没待开口,二弟潘逸文,和四弟潘逸青迎过来,潘逸青直接上手,搂住潘逸年的肩膀说,大哥还晓得回这个家啊。 潘逸年说,再不松开,勿要怪我下手重。潘逸青说,试试看。话音尚未落,潘逸年一个过肩摔,潘逸青唉哟倒在地上。 潘逸文戴了一副金边眼镜,手插裤袋里,笑眯眯在旁边看戏。 第十九章 家宴 潘家妈笑着说,不要闹了,去揩面汰手,准备吃夜饭。 潘逸年擦干手,方桌翻成圆台面,潘家妈,逸文已经坐定,逸青帮吴妈端菜上桌。 潘逸年说,要吃红酒么,我带了一瓶回来,逸文说,阿哥的酒,一定不错。逸青说,吃一点。潘家妈说,吃可以,不要吃醉,难看相。潘逸年去打开行李箱,取出酒,逸青接过开酒,吴妈拿来高脚酒杯。 逸青先给潘家妈倒,潘家妈说,不要多,一点点,好,好了。逸青要给潘逸年倒,潘家妈说,逸年外头酒吃足,回来就不要吃了,多尝尝家常菜的味道。逸青说,阿哥吃哇。潘逸年笑说,听姆妈的。 逸青给二哥和自己倒上,吴妈端来一砂锅老鸭火腿扁尖汤,潘家妈说,吴妈不要忙了,也坐下来一道吃。吴妈说,好。解脱掉围裙,去拿了一副碗筷,坐到逸青旁边。逸青倒酒说,吴妈,也吃一杯。 潘家妈挟块腐乳肉,到潘逸年碗里,潘逸年吃了说,吴妈烧的腐乳肉,比饭店的还好吃。吴妈说,过奖,我今朝超常发挥。逸青也去挟一块吃,赞说,霞气好吃,姆妈再吃一块。潘家妈说,我近腔供菩萨,吃素。逸青说,二哥也来一块。逸文摆手说,我不吃肥肉,泥心。逸青说,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三哥要在,一盘子不够吃。 潘逸年说,逸武有来信么。潘家妈叹口气说,有段辰光没音讯了。逸文说,鸟不拉屎的地方,电话也不通。潘逸年不语,潘家妈说,哦,今朝迎来一对稀客,我算了算,距离上趟见面,竟然过去靠十年了,时光过的飞快。逸文说,是啥人。潘家妈说,捐眼睛给逸青的那户人家。逸青说,哦,同福里,我记得是姓林。逸文说,靠十年未联系,突然寻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潘逸年皱眉不语。 潘家妈笑笑,挟两筷子油焖笋,吃着说,逸文老实讲,有交往的女朋友么。逸文说,没。潘家妈说,没骗我。逸文说,骗人又没好处。潘家妈放下筷子,拉开桌子抽屉,取出一张照片,递给逸文说,拿去看。逸文接了,逸青也凑头过来,逸青说,哇,仙女姐姐。逸文说,皮肤霞气白。逸青说,眼睛含一团水。逸文说,鼻子挺,却不失秀气。逸青说,嘴巴肉嘟嘟的。逸文把照片递给潘逸年,潘逸年摇头说,没兴趣。 潘家妈说,逸文对这位小姐,还满意吧。逸文笑说,姆妈学会卖关子了。潘家妈说,那我开门见山。这位小姐姓林,名玉宝。今年 26 岁。逸青说,哦,明白了,同福里林家女儿。潘家妈说,林家妈有三个姑娘,大姑娘三姑娘早嫁人了。唯有二姑娘,一直在新疆做知青,今年才回来。逸文说,工作有了么。潘家妈说,工作在待分配,为回城也没敢寻男朋友。长的是漂亮,但 26 岁了,再拖下去,不大好寻了。逸文说,是蛮难寻的,家境平平,无业游民,年纪也不轻,除了漂亮,其它没啥优势。 潘家妈说,我想家里有三个现成的光棍,不妨和玉宝相相看。潘逸年不语,逸青说,姆妈是大恩无以回报,让我们其中之一,以身相许。我讲对吧。潘家妈笑了,逸文笑说,一针见血。不过,为啥选中我。潘家妈说,逸年和玉宝年纪相差太大。逸青年纪又小了,逸文和玉宝年纪不仅相当,样貌也般配。逸文低头细量照片。潘家妈说,照片有啥看头,我明早打电话给林家妈,约个周末,寻只咖啡馆,两人见面好好聊聊,比看照片实在。 潘逸年说,姆妈,这不是强买强卖的事体,也要逸文同意才成。潘家妈叹口气说,这桩事体,我确实想还林家的人情,但也有私心,三个好大儿,一个个熬成了大龄未婚男青年,我能不急么,我也想抱孙子。逸青说,姆妈有孙子。潘家妈面露感伤说,逸武就不谈了,山高皇帝远。逸文忙说,好,我相相看就是。逸青说,二哥不是讲林小姐除卖相可以,其它没啥么。逸文说,我开玩笑,最主要是看人品,能否谈得拢,其它皆是身外之物。潘家妈转悲为喜。 潘逸年朝逸青说,明年大学就要毕业了,学得哪能。逸青说,还可以。潘逸年说,啥叫还可以。逸青说,谦虚的讲法。不如阿哥,但不比别个人忒板。潘逸年说,和我是没啥可比性。逸青说,李教授讲了,我不配给阿哥提鞋,但其它同学,不配给我提鞋。潘家妈和逸文笑起来,潘逸年笑说,李教授身体还好吧。逸青说,蛮硬朗,教完我这届,就不教了。潘逸年说,为啥。逸青说,年纪到了,要退休。潘逸年说,可惜,同济大学里,在土木工程专业这块,李教授是将理论和实践结合最好的教授。 吴妈起身掌勺,打散砂锅里的热气,拿碗盛汤说,不要光顾讲话,吃老鸭汤,我不会造房子,但我老鸭汤最拿手。逸青笑说,吴妈难得夸口一回。吴妈说,这是事实呀。 吃好夜饭,潘逸年收拾行李箱,拿出一条女式连衣裙,到潘家妈房里说,我在北京看时装表演会,主办方送的,姆妈好穿么。潘家妈接过,捏着裙子肩线,抖开打量,摇头笑说,时髦货,年轻姑娘好穿,我要穿,成老妖怪了。还给潘逸年说,仔细收好,日后送女朋友。 潘逸年想想说,对于林家人,姆妈不必觉着欠人情。潘家妈不语,潘逸年说,当年要不是林家狮子大张口,把我们家底掏的一空,逸文逸武不会上山下乡,我也不会去香港。让姆妈和逸青那几年吃了不少苦。 潘家妈说,也还好,逸年月月寄钞票来,够我和逸青生活了。林家妈的做法我也能理解,一个寡妇,拉扯四个小人长大,这种大环境下,可想而之的艰难。又正经受丧子之痛。潘逸年不语。 潘家妈叹口气说,旧社会过来的女人,思想尤为保守,最讲究人死后留个全尸,给多少钞票也没用。若非万不得已,林家妈也不会把眼睛让出来。逸年忘记了,当时我们等了多久,一直没人肯捐,也得亏林家,否则逸青会像现在这般活蹦乱跳,未来前程无限么。有得必有失,逸年这个道理,应该比我更懂才是。潘逸年说,我的意思是.....算了,逸文相亲这桩事体,至于以后,是否要和林玉宝发展,姆妈不要干涉,由他自行做决定。潘家妈说,这个自然。 逸青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个哔哔响的物件说,阿哥,这是啥,响个不停。潘逸年站起,伸手接过看两眼,朝外走说,bp 机。 第二十章 烦恼 黄梅天,晨时阴,午后微雨,偶有雷声,文汇报刊登,立于豫园九曲桥上,观新荷初绽一朵。 玉宝冒雨走进酱油店,一眼看到两口酱油陶缸,土黄缸面,一条描金龙。缸口罩着竹斗笠,尖尖耸起。大大小小的陶罐,整齐摆成几排,装豆油、菜油、麻油、米醋、花生酱、甜面酱、豆瓣酱、辣火酱,老酒,土烧,五加皮,啤酒专门有带龙头的钢钟桶,还有散装的糖和盐。 没有顾客光临,赵晓苹坐在柜台后面,打瞌虫,听到门开关声响,抬起头来,指指柜台进口,玉宝会意,掀起木板,走进去,再放下。 赵晓苹抓一把香瓜子,摊在新民晚报上,俩人嗑瓜子聊天。 赵晓苹说,有啥好事体,嘴合不拢了。玉宝笑说,我从居委会过来,马主任通知我,帮我寻到一份工作。 赵晓苹说,唉哟,太阳打西边出来,马主任难得动作麻利,是啥工作,讲来听听。玉宝说,去巨鹿路菜场做专管员。赵晓苹说,我听过三角地菜场、八仙桥菜场、西摩路菜场、还有宁海东路菜场,就没听过巨鹿路菜场。玉宝说,晓苹讲的是有名气的菜场,其实东西南北中,每个区还有小菜场。赵晓苹说,啥叫专管员,听起来蛮登样。玉宝说,听讲,小菜场早上五点半钟开称,我要摇铃铛,开门市,宣讲纪律,维持排队秩序,管理顾客投诉意见,调解纠纷,有时卖菜员忙不过来,帮忙打打下手,另外还要记记帐。 赵晓苹说,这是啥专管员,明明是勤杂工。马主任不安好心,故意弄怂玉宝。玉宝说,无所谓,总比蹲在家里无所事事强。赵晓苹说,工资多少。玉宝说,每月廿五块。赵晓苹说,比我多五块,比我多受五倍的罪。玉宝笑说,我不怕吃苦,就怕没事体做。赵晓苹说,玉宝心态倒平。 有人开门进来,赵晓苹站起身,用毛巾揩手,见是老街坊、八十岁的杜阿婆,主动招呼说,阿婆要买点啥。杜阿婆说,拷酱油。赵晓苹说,红酱油,还是白酱油。杜阿婆说,拷半斤红酱油。买回去往饭里捣捣,再加点猪油,和红烧肉汤拌饭,味道一式一样。 赵晓苹说,阿婆老会得做人家,这种办法也想得出来。接过阿婆手中瓶子,瓶口插上漏斗,挪开缸口竹斗笠,杜阿婆说,哦哟,白乎乎生花哩。赵晓苹说,莫关系。用勺撇开表面一层,量筒伸进去,装满,泼泼洒洒提上来,杜阿婆说,哦哟,有只蛆。赵晓苹用筷子头挑出来,再翻倒进漏斗,灌入瓶里,差不多半瓶,拧上盖子,再递给杜阿婆说,一角三分。杜阿婆说,啥,我耳朵不好。赵晓苹大声说,红酱油半斤,一角三分。 杜阿婆说,哦哦,白酱油要几钿。赵晓苹说,白酱油一斤,两角两分。杜阿婆说,要死快,为啥不早讲,早知拷白酱油了,好省两分铜钿。赵晓苹不语。杜阿婆嘴巴唠叨,颤微微寻出一角三分,摆在柜面上,拎起酱酒瓶,转身就走,赵晓苹说,阿婆,少张油票。杜阿婆说,啥叫油票。赵晓苹说,买米面要粮票、买肉买糖买鸡蛋要副食票,买棉布要布票,买香烟要烟票,买豆质品要豆制品卡,阿婆拷酱油要油票。人人晓得。 杜阿婆说,早点讲呢。又颤微微掏出油票递过来,赵晓苹接了,连钞票一道丢进铁皮盒里。一屁股坐下来,压低声说,烦吧,烦吧,次次来,次次要讲,明明心里清爽,还要装傻充愣,尽想着贪便宜。像杜阿婆这种人还不在少数,我烦透这份工作,简直度日如年。 沪上烟火 第6节 玉宝说,晓苹烦透这份工作,人家还羡慕不来。赵晓苹说,谁要,我让把谁。玉宝说,讲气话有啥讲头,赵晓苹不搭腔了。 外面街道传来叫卖声,棒冰吃哇,奶油雪糕,赤豆棒冰。棒冰吃哇,奶油雪糕,赤豆棒冰。玉宝说,我请晓苹吃奶油雪糕,将降火,消消气。站起往门外走,买了两只奶油雪糕,两人吃完,果然心平气和许多,又陆续进来四五个顾客,玉宝不便打扰,顶着绵绵细雨回到弄堂,上楼才到家门口,就听见传出笑语阵阵,有些迟疑是否进去,小桃却先一步开门,扭头报告说,姨姨回来了。 玉宝不得不进房,换好拖鞋,抬头看向沙发,坐着个穿紫罗兰短袖衬衫、黑色长裙的女士,年纪和薛金花相仿,但气质相当娴雅,再观薛金花,总有几分旧时堂子,媚人的气息。玉凤坐在桌前,专心削苹果。薛金花说,我来介绍,玉宝,我养的二姑娘。玉宝,这位是潘阿姨,看着还有印象么。玉凤说,玉宝肯定没印象,72 年刚去了新疆。薛金花说,当初四尼的眼角膜,就是捐把潘阿姨的小儿子。玉宝说,潘阿姨好。潘家妈微笑点头,站起身,拉过玉宝的手坐下,偏头打量说,真人比照片还漂亮。薛金花说,是呀,玉宝在我三个女儿中,卖相最水灵,性格也温柔,秀外惠中,还弹一手好琵琶。玉宝说,我不会弹琵琶,我会弹棉花。 潘家妈没听清说,什么。玉凤说,潘阿姨,吃苹果。潘家妈说,谢谢。玉宝说,我回来淋了雨,去楼上调件衣裳。不由分说,踩着木梯上阁楼,听到身后,薛金花咬牙说,调好衣裳就下来,不懂人情世故的丫头。潘家妈软言细语说,没关系,不要感冒就好了。 玉宝没再下阁楼,小桃来叫过一趟,又蹬蹬蹬下去说,姨姨头痛鼻塞咳嗽,困觉了。潘家妈没再坐太久,告辞离开,玉凤殷勤送客。 玉宝听到有人上阁楼,猜到是谁,不想搭理,转身朝内壁侧躺,忽然薄毯被大力掀开,薛金花气急败坏说,还挺尸,起来,林玉宝,不要跟我来这一套,都是老娘白相过的路数。 玉宝索性坐起说,姆妈打的什么算盘,我也心知肚明。死了这条心罢,我现在不想嫁人。薛金花说,不想嫁人,那啥辰光想嫁人,给我个准信。玉宝说,过两年再讲。薛金花说,过两年再讲,玉宝讲的轻巧,黄胜利和玉凤哪能办?俩人年纪不小了,还打算生个儿子,再过两年,怎么生,生个空屁出来。 第二十一章 相亲 玉宝说,玉凤和黄胜利只要想,总归有机会。 薛金花冷笑说,姑爷开出租,休息没定数,生意不好,白天困大觉,生意好么,夜里开通宵,玉凤在纺织厂三班倒,俩人能碰面的辰光,少之又少,好容易有趟机会,男人做这种事体,要心情愉快,全身投入,思想高度集中,动作轻了,没劲,动作重了,帆布床嘎吱嘎吱,里间有丈母娘,阁楼有小姨子,被听壁角,想想这算啥名堂经,又不是路边野狗,羞耻心总有,瞬间性趣全无,变成软脚蟹。几次后,最近干脆消停了。 玉宝红脸说,我用棉花塞耳朵,姆妈倒听全套。薛金花说,我老太婆了。玉宝说,为老不尊。薛金花说,怪啥人呢,要怪就怪玉宝,是玉宝的错。玉宝说,奇怪了,我有啥错。薛金花说,玉宝不回来,我和小桃困阁楼,玉凤和姑爷困里间,胡天乱地随便搞,夫妻俩同进同出,好的蜜里调油,玉宝不语。 薛金花说,现在玉宝顺利回沪了,也要为玉凤考虑考虑。男女这方面出问题,最要命,辰光长了,女的外插花,男的革摒头,感情破裂,闹离婚,最作孽的是小桃,乖小囡,从此缺爹少娘难两全。玉宝说,不要讲了。不就相亲么,我去就是。薛金花舒口气说,我不会害玉宝。潘家老二条件,万里挑一,72 年上山下乡,77 年参加冬季高考,考中上海财经大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上海财政局工作。 玉宝怔怔说,潘家老二名字叫啥,几岁了。薛金花说,潘逸文,今年二十八岁。薛金花从口袋里掏出张照片,递给玉宝,玉宝接过打量,看了半晌说,姆妈怎么没有自知之明。薛金花说,啥。玉宝说,我和这潘逸文,根本不相配。薛金花说,哪里不配。玉宝说,是我不配,我们之间云泥之别。薛金花何尝不晓,笑笑说,总要试一试再讲,没准王八对绿豆,就看对眼了。明天周末,夜里七点钟,国泰影院门口接头,勿要忘记。 阁楼闷热,薛金花汗如泥滚,起身要走,玉宝说,马主任帮我寻到一份工作。薛金花惊住了,反应过来说,啥工作。玉宝说,去巨鹿路小菜场。薛金花说,卖菜。玉宝说,不是,勤杂工。薛金花说,工资几钿。玉宝说,二十五块。薛金花说,马主任不晓安的啥心。 玉凤正吃苹果,见薛金花从阁楼下来,连忙跟着进里间,轻声说,玉宝答应了。薛金花说,心狠的丫头,只有小桃,才能唤起一点良知。玉凤说,姆妈也是,早点和潘家联系呢,我和玉卿,或许成就别样的人生了。薛金花说,就是讲,玉宝身在福中不知福,不领情。玉凤说,气煞人。 薛金花说,玉宝寻到工作了。玉凤呆了呆说,真的假的。薛金花说,去巨鹿路小菜场,做勤杂工。玉凤说,工资多少。薛金花说,二十五块。玉凤说,虽然做起来比较辛苦,但吃小菜不愁了。薛金花说,所以讲,马主任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玉凤唉哟一声,薛金花一吓,抚胸脯说,作啥,一惊一乍。玉凤懊悔说,要死快了,我忘记了。薛金花说,啥意思。玉凤说,马主任和王双飞,上趟送的礼品和西瓜,忘记还回去了。薛金花说,意思还没和马主任、王双飞讲明白,是吧。玉凤点点头。薛金花咬着后槽牙说,一点点小事体也办不好。玉凤说,姆妈,哪能办啊。薛金花闻到谁家咖啡香,顺着阳台爬进来,勾起馋虫,心烦说,自家想办法。径自出门去了。 玉宝穿蓝底碎花连衣裙,头发扎起一根辫子,单肩挎皮包,提前十分钟,来到国泰电影院,站在城南旧事的宣传画前,一个戴金边眼镜的男人走近,礼貌说,是林玉宝么。玉宝说,是。男人说,我是潘逸文。玉宝点点头说,幸会。潘逸文笑了笑说,我们先看电影吧。玉宝说,好。潘逸文说,城南旧事,精变,我们的牛百岁,玉宝欢喜看哪部。玉宝说,我随便。潘逸文说,要么看城南旧事。玉宝说,好。潘逸文笑了笑说,其实不用紧张。玉宝马上说,我不紧张。 潘逸文笑而不语,走去窗口买票。玉宝深吸口气,才发觉掌心皆是汗。潘逸文买好票回来,看看手表说,正好可以进场了。人流果然开始往门口涌,潘逸文走在前开道,玉宝紧跟后面,进到影院里,寻到座位坐了。潘逸文递给玉宝个牛皮纸袋。玉宝接过拆开,是一些点心,有蝴蝶酥、豆沙条、花生饼和水果小蛋糕。玉宝说,这样不太好。潘逸文说,一起吃吧,我欢喜吃蝴蝶酥。玉宝挑几块蝴蝶酥递去,潘逸文接过,慢条斯理吃起来。玉宝注意到,潘逸文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是一双文人的手。 电影开场,灯光全灭,看到半途,玉宝拈了一块水果小蛋糕,品尝出有葡萄干、苹果粒,瓜子仁和红绿丝。无意斜眼悄瞟,却见潘逸文在闭眼困觉。 电影结束,潘逸文恰好睁眼醒来。 玉宝说,城南旧事,不符潘先生审美吧。潘逸文笑说,是我欣赏不来。玉宝说,早知应该看精变,听新闻讲吓死了个老太太,潘先生定不会无聊的打瞌虫。潘逸文轻笑, 俩人又随人流淌到街道上,漫无目地的荡了会马路。潘逸文看到凯司令,指着说,我们进去坐坐。玉宝说,好。走了进去,一楼做门市,上到二楼有卡位,可以坐着吃咖啡,人也不多,潘逸文选在靠窗座位,要了栗子蛋糕,还有曲奇饼干,两杯咖啡。 开始时,俩人想到啥聊啥,东拉西扯一通,待咖啡和糕点端上来,玉宝下定决心说,潘先生,凭你我的条件,实在不对等,想来也绝非良配,我不知潘先生,为何会答应来相亲,也不想追问,只希望潘先生回去后,能给我姆妈一个拒绝的确信。今朝让潘先生破费了,我来出一半费用。 潘逸文取下金边眼镜,端起咖啡,吃一口说,是我配不上玉宝么。玉宝抿嘴说,潘先生何必明知故问,我不是这个意思。 潘逸文微笑说,我过世的父亲,还有姆妈,从小教育我们弟兄四个,家世钱财乃身外之物,识人应该最重品行。 第二十二章 相亲2 林玉宝说,我人品不行,我犯过错误。潘逸文说,啥。玉宝平静说,具体我就不讲了,我当初揭发过我阿爸,害的阿爸去了青海劳改,没几年病逝在当地。潘逸文不搭腔。玉宝说,我不想隐瞒,就这样吧。潘逸文说,已经过去了,不怪玉宝,是时代的问题。以后也不用再讲,一切往前看,勿要回头。玉宝说,谢谢。 潘逸文还要讲,看到个年轻女人,手牵小囡,笑着走上楼梯,寻到壁角座位,坐下替小囡脱雨披。玉宝看潘逸文,面情转阴沉,一时多想,从包中翻出皮夹子说,潘先生,我还有事体,今夜所用费用几钿,我来出一半。潘逸文收回心神说,不用客气。 玉宝没有坚持,将咖啡一饮而尽,起身说,我先走一步。潘逸文点头说,我再坐一歇,林小姐,有缘再会。玉宝心知到此结束。笑了笑下楼梯,到门口才发觉,黑云笼遮,雨气渐密,从包里掏雨披穿上时,营业员递来个纸袋说,潘先生的一点心意。玉宝没有拒绝,接过走上街道,夜风潮湿地掠过脸庞,雨丝落进眼底,又流出来。 酱油店里透出微光,推门走进去,赵晓苹正在清理台面,听到声响一吓,看到玉宝说,来拷酱油。玉宝兜头脱掉雨披,赵晓苹说,外头落雨了。玉宝说,又不落了。在纸袋里翻翻,取出一盒曲奇饼干,放在柜台上。赵晓苹说,谢谢,相亲对象可满意。玉宝失落地叹息一声,赵晓苹说,叹气做啥。玉宝说,有些难过,我可能这辈子,再也遇不到这样优秀的男人了。赵晓苹呆了呆说,啥,看不上玉宝。玉宝说,看上倒奇怪了。赵晓苹说,我玉宝啥地方忒板,是这些男人没眼光,以后有的后悔哩。玉宝笑说,我心底好过多了。 赵晓苹说,我听李阿婆讲,13 弄两楼爷叔,远房表叔来投亲,此人大有来头。玉宝说,啥来头。赵晓苹说,是个算命瞎子,还是城隍庙鼎鼎有名的孙半仙,手中一把琵琶,一只签筒,弹弹唱唱,张口命断人生,准的十有八九。玉宝不信这个,听到雨打屋檐声,和赵晓苹话别,冒雨走了。 潘逸文回到家,潘家妈和四弟在看电视,拎回来一盒凯司令的点心,摆到茶几上,潘家妈迫不及待说,见面啥情况,对玉宝还满意。潘逸文坐过来,拿出照片还给潘家妈,将玉宝的情况讲一遍,潘家妈说,玉宝太诚实了。逸青说,诚实不好么。潘家妈说,也容易吃亏。 潘逸文说,我近腔把在单位要升职,如果和玉宝交往,政审这关多数难过,权衡之下,还是打算放弃。但玉宝是个好姑娘,长得漂亮,为人坦直,很有魅力。只能讲与我不合适。潘家妈说,可惜了。 潘逸文说,要么四弟相相看如何。潘逸青说,乱点鸳鸯谱。潘逸文说,回来路上我想过了,玉宝只比四弟大两岁,四弟没有名利困扰,性格不羁爱自由,像匹脱缰野马,一般姑娘驾驭不了,但我直觉玉宝可以。潘家妈说,逸文讲的有道理。逸青觉着哪能。逸青打量照片说,能被二哥赞誉的姑娘不多,我倒好奇哩,那就见见。潘家妈顿时精神抖擞,站起身说,我现在就去打电话。 潘逸文说,四弟,阿哥呢。逸青说,在看书。潘逸文起身出门,到对面房间,敲两记,没上锁,轻推即开,走进去,潘逸年倚在床头,借着台灯看书,刚汰过浴不久,头发乌湿。逸文将点心摆在台子上,坐下来说,阿哥最欢喜的,栗子奶油蛋糕,潘逸年说,相亲顺利么。逸文说,林玉宝蛮好,我俩单纯的不合适。潘逸年说,哪里不合适。逸文又讲一遍。潘逸年不语。逸文说,我说服小阿弟,去和玉宝相相看。潘逸年皱眉说,瞎搞一气,老娘也同意。逸文说,老娘马上打电话去了。 潘逸年不屑说,林玉宝辫子要翘到天上了。尤其是薛金花、林玉宝的姆妈。逸文说,这里面有故事。潘逸年说,当年为了阿弟的眼角膜,薛金花反悔五次,反悔一次加码一次,最后一次简直天文数字,我们家底全部掏空,还欠了一屁股债。我和姆妈花了五年的辰光,才把债务还清。 逸文说,还有这种事体,为啥没告诉我和逸武。潘逸年说,有啥好讲头,那又不能帮忙,还陡增烦恼。逸文不语,过有半晌后说,阿哥,我今朝在凯司令,碰到姜媛了,冥冥之间,是否是天意。潘逸年说,不要多想,碰巧而已。逸文恨恨说,这个脚踏两只船、把我当傻子白相的可恶女人。潘逸年说,也可以理解。逸文说,啥意思。潘逸年说,二弟当初上山下乡,说走就走,啥人晓得要去多久,又啥辰光回来,一年、两年,还是八年、十年,还是一辈子。既然未来难以预料,只能盘算眼面前、能看到的事体。姜媛只是做了,大多数女人会做的选择。没必要耿耿于怀。逸文冷笑说,是么,我才走半年不到,就和旁人结婚?这算啥名堂经。潘逸年说,二弟勿要钻牛角尖,既然结局注定要分手,那半年、一年、五年、八年又有啥区别。早断早了,姜媛还算果断,至少没隐瞒,已经不错了。 逸文沉默不语,昏黄灯光映在面孔上,片刻后,口袋里摸摸说,阿哥有烟么。潘逸年拉开床头柜抽屉,取出烟盒和火柴,丢过去,逸文接住,抽出根烟,叼在嘴边,擦燃火柴,点亮吸了口,吐出烟圈,火柴一直烧到指腹,白灰一段一段的掉。 玉宝早晨四点半就起了,穿戴整齐,蹑手蹑脚的下阁楼,走两步踩到一物,黄胜利的塑料拖鞋,乱拐乱扔,天天如此。没空计较,伴着呼噜声,摸黑拿起面盆,面盆里有备好的杯子、牙膏牙刷、梳子和毛巾。 开门下楼,快速奔到弄堂里的水槽,漱洗后,也不用照镜子,将头发扎起。一切准备妥当,赵晓苹睡眼惺松、提着马桶经过,看到玉宝说,去小菜场开称啊。玉宝说,是,再会。 玉宝骑上脚踏车,锨着铃铛,清脆的叮当声,贯穿长长的弄堂,经过为节约 3 分钱煤饼、而不得不早起生煤炉的阿奶,经过左右手拎鸟笼、去公园遛鸟的爷叔,经过将隔夜剩饭倒进钢钟锅内、烧泡饭的阿婆,经过蹲在公共水龙头前、奋力刷马桶痰盂的阿姨,还有一些人,被炉烟洇没在迷蒙之中。 当玉宝骑着脚踏车,行在大马路上时,天边有一道细长的金线,开始丈量黑夜和白日的距离。 第二十三章 暗涌 玉宝抵达巨鹿路小菜场,停好脚踏车,走后门,虽还未对外营业,却格外闹忙。各种运输卡车排起长龙,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听指挥慢行,轮胎碾地,压得铁板,发出沉闷声响,为首货车停稳,司机、跟车和接货员戴起白线手套,动作麻利地装卸、拆袋、过磅,开单,旁边聚集不少卖菜员,推着三轮车或平板车,从派货员处领取各类菜色,再运回各自的摊头。 或许所有人早习惯这种工作强度,忙而不乱,有条不紊。地面运过海鲜水产,到处湿漉漉,烂菜叶烂菜皮烂葱叶随处丢弃,经过反复踩踏,早已污浊不堪,清洁工候在旁边,随时准备打扫。 玉宝先去管理办公室,同样满员,车主捏着单子,排队等结帐,会计员算盘珠子打的飞起。玉宝寻到管理主任吴坤,吴坤接过介绍信、身份证等资料,粗略看了看,叫住个女人说,秦建云,新来的专管员林玉宝,带一带。林玉宝,工作就听秦师傅安排。玉宝伸手说,秦师傅好。秦建云握握手说,随我来吧,快要开秤了。 俩人先到更衣室,秦建云找来一套工作服,半新不旧,让玉宝换上,玉宝照做,穿好衣裳,一起往外走,秦建云说,小菜场一向执行统购统销政策,主卖五类小菜,蔬菜、猪肉、鱼虾、家禽蛋品,豆制品。另外还兼营腌腊咸货。疏菜批发自购销站、肉类、禽蛋批发自副食品公司,河鱼海鲜批发自水产公司,豆制品批发自豆制品工厂,腌腊咸货批发自加工场。肉类禽蛋不吃无妨,但疏菜无论贫富,一日不可缺,我们吃的疏菜,来源两地,市郊和外省。市郊的菜农霞气智慧,送菜工具自家改装,在脚踏车后面装拖车,拖车堆菜,现摘现装,每天往购销站送。外省就更复杂,运输工具有,苏州河上的驳船、汽车站的卡车,火车站的火车,为保新鲜,争分夺秒往上海运送。 玉宝看到,运输卡车差不多走光了,仅余一两辆,还在匆忙卸货,清洁工打扫飞快,地面依旧湿漉漉,乱丢垃圾已被清理干净。摊头上,各种小菜摆放齐整,卖菜员蓄势待发,有人笑说,秦师傅,还有五分种开秤。秦建云笑说,我的接班人来了,以后由林玉宝来开秤。玉宝感到众人打量的目光,不由面孔发烫。秦建云拿起扩音喇叭,喊一嗓子,开秤,摇起手里铃铛,随着哗啦啦声响,小菜场门打开,爷叔阿姨拎着菜篮子,如潮水般涌进来,顿时人声鼎沸,玉宝只觉眼前一片摇晃。 秦建云带着玉宝维持队伍,大多已成熟客,互相笑嘻嘻打招呼,有阿婆说,秦师傅,我想买黄芽菜,哪一家比较好。秦建云说,往里走,走到底,倒数第二家的黄芽菜,不是从无锡苏州运来,是崇明菜农自家种的。另个阿婆说,哟,黄芽菜肯定要吃崇明,种好。秦建云说,是呀,新鲜不讲,炒一盘烂糊肉丝,吃口微微甜。最主要价钿还便宜,三分铜钿一斤。 一个阿姨说,我要买落苏。秦建云说,今朝落苏有两个品种, 本地产是矮胖子,适合红烧,落苏塞肉,还有宁波产的瘦长子,适合加蒜瓣清炒,或蒸熟撕成条,加酱油、醋、绵白糖、辣火酱,再滴几滴小磨香油,拌一拌,好吃的打耳光也不肯放。阿姨说,听秦师傅讲讲,馋唾水哒哒滴。 众人皆哄笑起来。 另个阿婆说,我要买冬瓜,回去红烧烧,最近又落掉两颗牙齿,只有冬瓜咬得动。玉宝说,阿婆,今朝萝卜不错,萝卜又叫土人参,对身体好,刚刚从太湖运来,根须还带泥,水分充足,买回去,加一调羹猪油红烧,小火慢炖出来,味道比冬瓜好,一样软烂。价钿比冬瓜便宜一分铜钿。另个阿婆说,好呀。 最忙是上午,到中晌时,来买小菜的人已不多了,秦建云带玉宝去锅炉房热饭,热好后回管理室,吴坤和两个会计,围桌正准备吃饭,挤出两只空位出来,秦建云和玉宝,搬过椅子坐下,玉宝暗扫各人的饭盒子,吴坤吃的最好,精米饭,一条糖醋煎黄鱼,茭白炒百叶,清炒鸡毛菜,还有碗开洋紫菜汤。 吴坤咂吧完鱼骨头说,玉宝工作半天,一直站着,感觉吃力吧。玉宝说,还好,我原先在毛纺厂挡车,一站就站八小时,已经习惯了。吴坤说,为啥不做了。玉宝说,因为要回沪。吴坤说,哦,知青啊。玉宝说,是呀。刘会计说,是哪里知青。玉宝说,新疆。一时没人搭腔。秦建云说,尝尝我的素鸡。挟一块到玉宝碗里。玉宝想回敬小菜,看看没啥可吃,只得笑说,谢谢。 素鸡最吃油,油少了味道进不去,吃口就寡淡。玉宝面不改色吃着,薛金花原来堂子出身,平日里无事,就鼓捣吃,也把玉宝的嘴养刁了。 吴坤说,刘会计,许会计,一些会计帐,比如每个摊位、每天营业额汇总、税务明细、场地租金收取这些,还有卖菜员工资快要发了吧,工资表哪能做、考勤哪能算、奖金哪能分,教教玉宝,等忙的四脚朝天时,玉宝也可以打打下手,帮帮忙。刘会计和许会计说,好。 吴坤吃完饭,要去外面抽一根神仙烟,要拿饭盒时,秦建云说,吴主任,饭盒我来汰。吴坤说,这哪好意思。秦建云说,没关系,我反正也要汰饭盒,多一只、少一只的事体。吴坤说,那谢谢。起身慢悠悠往门外去了。 玉宝会看眼色,待秦建云和两会计吃的差不多,自告奋勇帮忙汰饭盒,待汰好后再回来,听到管理室里,三人在说话,放缓脚步,避在边上,听刘会计说,册那,吴坤这个老瘪三,又在打啥坏主意。许会计说,让我们教玉宝会计帐,是要替代我,还是小刘。秦?云笑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刘会计说,不会是看玉宝年轻漂亮,动起了歪脑筋。许会计说,应该不会,吴坤我太了解了,有色心、没色胆的老瘪三。秦建云说,是呀,家有河东狮,马主任可不好惹,闹起来,里外面子都没了。刘会计说,是呀,一年前,马主任大闹一场,吴坤教训吸取足够。 秦建云说,长记性了,小叶现在过得好么。许会计说,我哪晓得。刘会计说,靠半年没联系了。秦建云说,小叶就是太老实,林玉宝看着倒精怪。许会计说,林玉宝到底啥来头。秦建云说,不晓得呀。许会计说,小秦消息最灵通,去打听打听,再讲把我俩听,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玉宝看到有三五人照面过来,仍旧退回到水房,待过去十分钟后,才重新返回管理室,吴坤背靠椅垫,闭起眼,拿一根牙签剔牙。刘会计许会计趴在桌上午睡,秦建云则在争分夺秒结绒线衫,听到动静,抬起头,轻轻说,回来啦。玉宝笑笑,点了点头,似乎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切如常。 备注:关于小菜场参考百度资料。 第二十四章 旧闻 玉宝锁好管理室门,往小菜场后门走,听见有人喊,玉宝,玉宝。 玉宝回头,是祝秀娟,卖盆菜的。玉宝走过去说,阿姐,啥事体。祝秀娟说,平日里忙的臭要死,以在空闲,进来一道噶三湖。玉宝问几点钟了,祝秀娟说,四点钟,来嘛,太阳还没落山。玉宝走进摊头,祝秀娟递来小矮凳,玉宝接过,刚坐下, 卖腌腊货的周燕,也来凑热闹。 祝秀娟拿出一袋牛轧花生糖,一人拈一块。周燕吃了,铺平糖纸说,薛记,小扬州给的是吧。祝秀娟笑笑不语。 玉宝说,小扬州是啥人。周燕说,购销站送货司机,外号小扬州,皮肤白,眉心一颗痣。玉宝恍然说,哦,这人就是小扬州。周燕说,我要提醒秀娟,这男人花嚓嚓,见谁搭谁,百搭。祝秀娟说,瞎讲有啥意思,证据摆出来。周燕说,就骗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祝秀娟说,哼。玉宝说,我有句话,不晓当讲不当讲。祝秀娟点头,周燕说,当讲。玉宝说,呃,小扬州,早间送我一盒鹅蛋粉,牌子谢馥春,我转送秦师傅了。 沉默片刻。周燕拍记大腿说,我讲得没错吧。祝秀娟气得把一袋糖扔出去,周燕一把接住说,糖有啥罪过呢。天下乌鸦一般黑,玉宝也要当心,吴坤那个猪头三。 玉宝说,我隐约听讲,有位叫小叶的专管员,和吴主任有关,但没人敢提,侪谈虎色变。周燕嘴巴嚼糖不响,祝秀娟不语,玉宝说,不讲就算吧,我要回去了。欲要起身,周燕按住玉宝的腿说,不是不讲,隔摊有耳,有些人,就欢喜打小报告。祝秀娟站起身,四周望望,又坐下来说,轻点,不要哇啦哇啦。 周燕说,半年前,管理办公室,分配来一个女专管员,名叫叶楣,廿二岁,细长眉,吊梢眼,樱桃小口,性格内向,不爱讲话,像古代闺阁小姐,和我们格格不入。祝秀娟说,不像玉宝,才来几天,就和我们打成一片。玉宝笑说,能否讲重点。周燕说,不要急呀,前情总归要讲清爽。小叶不跟我们多啰嗦,我们也就没啥话好讲。管理办公室里,还有个秦建云。祝秀娟说,玉宝要当心秦建云,笑面虎,一肚子男盗女娼。周燕说,到底啥人讲,要么秀娟来讲,我听着。祝秀娟说,我闭嘴。 周燕说,秦建云和曹丽晶关系最要好。玉宝说,曹丽晶是啥人,听着熟悉。周燕说,曹丽晶呀,卖豆制品的曹丽晶。玉宝说,哦,想起来了。周燕说,秦建云告诉曹丽晶,有天中晌,看到吴坤和小叶抱在一起亲嘴,吴坤的手在小叶衣服里,胸前搓来揉去。祝秀娟说,一块排骨,还搓来揉去。周燕说,曹丽晶这死女人,唯恐天下不乱,隔天就跑去居委会,寻到马主任,把事体捅了出来。人家马主任,不愧是主任,临危不乱,晓得不能道听途说,捉奸要捉双,要讲究证据。把秦建云和曹丽晶寻过去,开个会议,制定作战方案。 玉宝说,马主任吓人倒怪。周燕说,吓人倒怪还在后头。马主任的作战方案,就是让秦建云和曹丽晶管住嘴,勿要打草惊蛇,再去盯这对男女的梢,分工合作,往死里盯,两人啥辰光、在啥地方、一起做了啥事体、要像记帐一样,丝毫不差记在本本里。玉宝说,秦建云和曹丽晶,为啥要做这种事体。祝秀娟说,马主任肯定许诺好处了,否则呢。周燕点头说,一个月后,马主任寻到俩人,仔细看过帐本,寻到其中偷情的规律。有一天,带着小菜场的三位领导,在后门小仓库里抓了现形。听讲两人赤条条抱在一起,衣裳脱掉铺在地上,正搞得昏天黑地。 当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唯有马主任,冲过去,一把薅住小叶的头发,左右开弓扇耳光,胖婆娘手掌厚,一口气十几个耳光,打得脸颊青紫,嘴角全是血,又在小叶身上又踢又踩,又掐又拧。玉宝说,吴坤在做啥。周燕说,还能做啥,光顾自家穿衣裳,躲到旁边去了。玉宝说,该天打雷劈。周燕说,啥人该天打雷劈。玉宝说,后来呢。周燕说,秦建云还在旁边看戏,曹丽晶死女人,总算还有点良心,冲上去将俩人分开。小叶全身惨不忍睹,曹丽晶用工作服罩住,一个劲嚷嚷,再打要死人了。三位领导才反应过来,上前拽住马主任,警察也及时赶来了,全部带进公安局。 玉宝说,后来呢,一直望风的祝秀娟,嘘了一声,周燕不语。周燕的男人过来说,娘子呢。周燕说,做啥。男人说,有顾客要称三斤咸肉,快点去。周燕起身走了。 祝秀娟说,后来警察调查一通,原来是吴坤先把小叶诱奸了,小叶年纪轻,性格软弱,又内向,没人帮出主意,经不住吴坤这畜牲威逼利诱,也就破罐子破摔了。玉宝说,为啥离开的,只有小叶。祝秀娟说,吴坤赔了小叶一笔钞票,双方达成合解,小叶对外说自愿的,也无脸再留在这里。 玉宝叹口气,站起身说,我走了。祝秀娟说,我还剩余三盒盆菜,拿一盒去吃。玉宝说,不用。祝秀娟把其中一盒,硬塞进玉宝手里说,拿去,今朝不吃,明天也要馊掉。玉宝说,谢谢,再会。 经过腌腊咸货摊位,周燕说,玉宝,过来。玉宝说,做啥。周燕说,刚刚卖咸肉,多余点点,玉宝拿回去,正好烧一锅咸酸饭。玉宝说,自家吃罢,我不要。周燕说,跟我客气做啥。用油纸包包给玉宝说,烧咸酸饭,不要放青菜,放香莴笋叶子,刘光头摊位有,叶子总归扔掉,去讨些回去,味道霞气好吃。玉宝说,谢谢谢谢。 夜饭只有薛金花、玉宝和小桃三人吃,黄胜利出车子,玉凤上夜班。 玉宝用香莴笋叶子、咸肉和米饭烧了咸酸饭;盆菜里有河鲫鱼一条、圆蘑菇十只、笋片五片,葱两根,姜两片。玉宝烧了一大碗鱼汤。 上桌吃饭时,薛金花说,潘家妈打电话来,老二觉着和玉宝不合适。玉宝不搭腔。薛金花说,既然不合适,送凯司令的点心做啥,我还以为成了。玉宝不搭腔。小桃说,栗子蛋糕好吃。薛金花说,以后嫁个好人家,吃个够。玉宝说,小桃好好学习,自家有本事,自家买来吃。 薛金花说,潘家妈讲,虽然老二不成,老四倒想和玉宝相相看。老四潘逸青,比玉宝小两岁,在同济大学读土木工程专业,明年毕业,前程无量,要么再试试看好吧。玉宝说,姆妈觉着好嘛。薛金花说,蛮好呀,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人物。玉宝冷笑说,那就见。 薛金花怔怔说,玉宝爽快同意了。玉宝说,为啥不同意。薛金花喜笑颜开说,想通就好,明天周末,约好十点钟,上海动物园门口见面。 第二十五章 相亲 玉宝大清早起床,倒马桶痰盂,涮洗干净,靠壁角阴干,再生煤球炉子,赵晓苹领两个男人,扛竹竿套麻绳,从烟雾弥漫中显出真身来。 玉宝摇着蒲扇说,做啥,气势汹汹。赵晓苹说,我床上棕绷塌了,实在没办法再将就,今朝天气好,特为寻了老师傅来修棕绷。玉宝说,大工程。赵晓苹说,是呀,烦死。楼梯窄小,棕绷又太大,只好想办法,从五楼窗户吊下来,喊了娘舅来帮忙。两个男人朝玉宝笑笑。赵晓苹说,不聊了。匆匆带人进灶披间,往楼上走。 玉宝用昨夜吃剩的鱼汤烧泡饭,香味飘散时,黄胜利出车回来,买了大饼油条,牛皮纸包着,洇透一片油。看到玉宝,打了声招呼,先上楼,一歇歇拿着毛巾和洗漱品下楼,在弄堂的水槽里,刷牙,揩面,清着嗓子吐痰。阿桂嫂提着马桶,穿真丝料子的连衣裙,薄透贴身,风姿绰约的经过。 赵晓苹从楼高头跑下来,看到黄胜利说,阿哥,阿哥。黄胜利收回视线说,做啥。赵晓苹说,我要吊棕绷下来,帮忙接一接好吧。黄胜利吐掉漱口水说,小开司。 玉凤下班回来,没啥精神,也拎着大饼油条。倒不是买的,在工厂食堂吃早饭时,悄悄带出来。玉宝热好泡饭,端着钢钟锅上楼,薛金花和小桃也起床了,薛金花在扫地,小桃对镜扎辫子。 玉宝换一身衣裳,拎着布袋出门,两根竹竿从五楼窗台抵到弄堂地面,棕绷一头用麻绳拴紧,靠住竹竿,上头慢慢放,下头慢慢滑,歪歪斜斜,磕磕碰碰,吊到两楼,黄胜利和另个男人,从底下接住,各撑着棕绷一角,小心放倒地面。 玉宝骑自行车到静安寺,搭乘 57 路巨龙公交车。57 路站台上,分坐队和立队,坐队排的望不到尽头,立队人少,玉宝想想,排到了立队。售票员用手指点坐队人数,点到 33 个,小红旗一摇说,快点,上车。被点的 33 个撒丫子跑上车,坐满后,再放立队。虽然人挤人,挤的密不透风,前胸贴后背,但玉宝心情不错,过了徐家汇,入目是大片农田,瓜棚,本地人在拔草,松土,浇粪,一路颠簸过去,终于到了上海动物园。 潘逸青站在白底黑字的牌子前,脖颈挂着相机。玉宝走上前说,是潘先生么。潘逸青说,是,叫我逸青就好。玉宝说,我叫林玉宝。潘逸青说,入园票我买好了,我们边走边聊。玉宝说,好。 俩人通过检票处,玉宝拿了两份游园地图,走进入口,潘逸青说,西郊公园长久不来,有些陌生了。玉宝笑说,现在叫上海动物园。潘逸青接过地图说,叫习惯了,一时转变不过来。 俩人商量,跟着地图所标顺序走,先看蛇,各式各样,玉宝不怕,看过热带鱼,到孔雀园,孔雀有三只,两只蓝孔雀,一只白孔雀,有人拼命摇晃手绢,孔雀们拖着长尾巴,不屑争艳。又来到天鹅湖,也分白天鹅、黑天鹅,还有几对彩鸳鸯,交颈浮游,颇为恩爱。恰好湖边的长椅空出来,俩人坐下,但见清风抚柳,柳尖蘸水,水起涟漪,景色怡人。 沪上烟火 第7节 坐有片刻,站起继续前行,俩人侪对鸟没兴趣,一路走马观花,至猛兽区,或许是天太热的缘故,熊山不见熊,虎笼不见虎,豹子四仰八叉,狼群趴地吐舌,熊猫馆有空调,熊猫躺平吃竹子,憨态可掬,俩人隔着玻璃看了会儿。兜半圈后,已过中晌,日阳高照,潘逸青说,要么我们去食堂坐坐,顺便解决中饭。玉宝说,好。 到了食堂,黑压压坐满游客,好容易等到空座位,俩人坐下。 潘逸青要去买饭,玉宝笑说,我带了干粮来,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吃吧。从布袋里取出三只铝饭盒,打开盖子,一盒点心,有烧卖,煎饺,千层饼和春卷。一盒两个茶叶蛋和四块五香豆腐干。一盒糟货,有糟门腔、猪肚、带鱼、素鸡等,东西不多,但花样不少。潘逸青挟春卷吃,吃后说,玉宝做的。玉宝说,是呀。潘逸青说,这春卷为啥比饭店里还好吃。玉宝笑说,就黄芽菜、肉丝、香菇三样,并没有特别之处。潘逸青又挟烧卖吃,再是千层饼、煎饺,玉宝吃的少,只是看着潘逸青大快朵颐。 潘逸青说,玉宝为啥不吃。玉宝说,我早饭吃的晚,一点不饿。潘逸青说,我吃太饱,没肚皮装糟货了。玉宝说,可以带回去吃。潘逸青挑眉说,真的,这么好。玉宝点头说,真的,不过要答应我一个请求。潘逸青说,是啥。玉宝说,我能摸摸逸青的眼睛嘛?潘逸青怔了怔,爽快说,好。俯身凑近到玉宝面前,玉宝的手指不由颤抖,轻缓地抚摸着,双眼皮,睫毛浓长,眼珠乌黑柔亮,浸在泛青的水潭内,眨巴一下,起了风,闪过一抹浮光掠影的微亮。玉宝视线有些模糊,缩回手,噎着喉咙说,谢谢。潘逸青站起说,我去买桔子水。玉宝没有阻止,虽然水壶是满的。 潘逸青回来时,玉宝的神态如常,接过桔子水,吃了口,腻喉咙,微笑说,就请我吃桔子水。逸青二哥请我去凯司令,吃咖啡和栗子蛋糕。潘逸青说,原来玉宝欢喜吃凯司令。玉宝说,阿个女人不欢喜呢。潘逸青笑说,我现在穷学生一个,大学四年,学费生活费,侪是大阿哥负担,等我工作以后,会请玉宝去凯司令,吃咖啡和栗子蛋糕。 玉宝说,逸青不要误会。潘逸青说,不是误会,我会得对玉宝好的。 玉宝摇头说,逸青真的误会了,看着逸青的眼睛,就像看到我从前的阿弟。 潘逸青立刻明白,叹气说,一点机会都没。玉宝说,嗯。潘逸青说,我有些难过。玉宝说,难过啥呢。潘逸青说,再吃不到玉宝做的烧卖、煎饺、千层饼和春卷了。玉宝笑着不搭腔。 潘逸青说,我突然想出个办法。玉宝说,啥。潘逸青说,我还有个大阿哥,条件霞气优秀。玉宝说,讲讲看。潘逸青说,大阿哥,同济大学土木专业,毕业就去了香港,在房地产开发圈子,鏖战数年,有非常不错的口碑,后来加入中海,全力帮助中建拓展海外市场,短短三年就带领团队,在香港集齐了五张 c 牌,非常人能够办到。玉宝想见见面么。 玉宝说,可以。潘逸青说,玉宝一定会欢喜大阿哥的。玉宝笑笑,听过算数,当耳旁风。 玉宝骑自行车,回到弄堂,五尺的棕棚摆在弄堂凹处,老师傅拿着梭子、铁榔头和棕线在修补,三五阿姨爷叔,立在边上看闹忙。赵晓苹说,玉宝回来了。玉宝说,嗯,还没好呀。赵晓苹说,早哩。杜阿婆挤过来说,妹妹,修棕绷啥价钿。赵晓苹说,外头一张大团结,把我只要八块铜钿。杜阿婆说,是便宜,这位师傅修的灵吧。赵晓苹说,灵的,人也老实,阿婆看呀,舍得花力气,棕线绷的笔直,不像人家,松松垮垮,用不了两三年,又坏掉。杜阿婆说,我屋里的棕绷也想绷一绷。赵晓苹说,可以,阿婆自家和师傅商量。十号里弄的李阿嫂,屋里棕绷,也是这师傅修的。杜阿婆说,哟,李阿嫂老疙瘩的人。赵晓苹,是呀,老师傅了,手艺过硬,不错的。 玉宝无意抬起头,看到王双飞站在窗户前,似乎正朝这边望来。 第二十六章 故人 孔雪打电话给潘逸年,有个饭局,问要不要来。潘逸年说,没啥兴趣。孔雪说,魏先生也会来。鸳鸯楼项目,讲起来是市政工程,但该报批的手续,一个不少,终会落到魏先生这里。 潘逸年说,正因如此,更要避嫌。孔雪说,鸳鸯楼项目工期紧,多少人眼睛血血红盯牢,报批手续,能提早一天出来,总归好的。潘逸年沉吟不语。孔雪说,来嘛,魏先生、朱总、严先生会带夫人来。权当交个朋友。潘逸年松口说,几点钟,地址。孔雪说,夜里七点钟,和平饭店,潘总也带女朋友一道来。 潘逸年挂掉电话,对潘家妈说,我有个应酬,不回来吃夜饭了。潘家妈说,奉劝一句,万恶淫为首,酒是色媒人。潘逸年笑叹,姆妈,现在担心这个,是否晚了。潘家妈笑说,记得酒少吃,早点回来。潘逸年说,尽量。进房调了件衣裳,玄关换鞋时说,逸青人呢。潘家妈说,逸青去相亲。潘逸年说,相亲,和啥人。潘家妈说,贵人多忘事,和林玉宝呀。潘逸年有了印象,没再多讲,拉开门走了。 玉宝回到家,玉凤、黄胜利和小桃不在,霞气安静。桌上摆一盘黄枇杷,薛金花盘腿坐着,剥了颗往嘴巴里送,玉宝说,哪里来的枇杷。薛金花说,秦阿叔送来一捧。再拈起颗,撕掉枇杷皮,托起蒂子给玉宝。 玉宝接过吃了,忽然说,我听到弄堂里有风言风语。薛金花说,随便讲,我吓啥。玉宝没响,薛金花说,我就欢喜往秦阿叔屋里跑,吃吃咖啡,谈谈人生,听听靡靡之音,秦阿叔屋里,收拾的比女人家还清爽。玉宝不搭腔,薛金花说,再讲,我和秦阿叔也不可能。玉宝说,此话怎讲。薛金花说,秦阿叔也作孽,老早大学里教授,有知识,文质彬彬,运动起了,非讲和学生乱搞男女关系,誓死不交待是吧,就打,把那玩意打坏了。老婆上吊自杀,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玉宝说,姆妈大把年纪,还介意这个。薛金花咬口枇杷,想想也笑了说,玉宝懂个屁。 玉宝说,听闻秦阿叔,有幢花园老洋房,在淡水路。薛金花说,是呀,又如何,收归国有,工人老大哥搬进去,一间间 72 家房客,西洋窗挂黄鱼鲞,雕花阳台晒萝卜干。有还不如没有。玉宝没响。薛金花说,如何。玉宝说,啥。薛金花说,和潘逸青相对眼了。玉宝说,我看着潘逸青的眼睛,就像看到了阿弟,阿弟讲,大家要多点真诚,少点罅隙,好好过日节。薛金花说,再想想。玉宝说,不用想了。薛金花说,没有一点商量余地。玉宝说,是。薛金花彻底没话讲了,沉默片刻,叹息一声,忽听有人笃笃敲纱门,薛金花说,啥人啊。外面人说,薛阿嫂,搬砖去。薛金花精神大振,扯嗓子说,等等我,马上来。 潘逸年来到和平饭店,报上姓名,服务员指引进包间落座。孔雪过来介绍,这位是,中房建设的朱总及太太,朱总和潘逸年握手,笑说,久仰潘总大名,鸳鸯楼工程竞标,输在潘总手下,输得心悦诚服。潘逸年说,哪里,是朱总承让。 孔雪说,这位是,建行的严先生及夫人。潘逸年主动握手,客套几句,权衡份量,再交换名片,彼此成为朋友。 香港李先生也在,带来一位小美女,低声说,我新交的女朋友,潘总眼光好,觉得如何。潘逸年看一眼说,品味越来越高了,李先生说,有点吃不消。潘逸年说,啥意思。李先生说,小年轻,玩的花样多,我近腔总感觉,腰膝酸软,两腿无力。潘逸年笑说,李先生要保重身体。李先生说,我已经开始吃滋补品,成份有鹿茸、海马、杜仲、肉苁蓉几味药。潘逸年笑而不语,李先生说,还有就是作,作天作地,作的我钱袋子,越来越空。潘逸年笑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话音刚落,包房门打开,潘逸年望过去,看清来人,怔了怔。 孔雪说,我给大家介绍,这位是魏先生、魏太太。众人起身,一一和魏先生握手寒暄。轮到潘逸年时,和魏太太恰打个照面。魏太太面孔瞬间煞白。潘逸年面不改色。 众人再次落座,潘逸年左手边坐李先生,右手边坐朱总,魏先生及太太坐对面。服务员开始上菜,很快桌面满当。吃吃讲讲,觥筹交错,气氛欢愉。 魏先生叫住服务员,笑说,我太太欢喜吃虾籽大乌参,麻烦切一块。服务员动作娴熟,刀叉切好,摆进魏太太盘里。朱太太说,魏太太好福气呀。魏太太笑笑,心神不定。 魏先生看向潘逸年说,潘总没带太太来。李先生说,潘总还未婚。魏先生说,女朋友有吧。李先生说,女朋友也没有,光杆司令一个。朱总笑说,照潘总的年纪,不应该啊,难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众人目光侪聚集过来,包括魏太太。 潘逸年笑说,多想了,纯粹因为工作太忙,忙的无暇顾及私人问题。严先生说,我们银行女职员多,依潘总的条件,只要愿意,我可以保媒。 李先生说,不需要严先生介绍,现场就有一个。严先生说,是啥人。李先生说,孔小姐。潘总,孔小姐不错吧。潘逸年不语,只吃红酒。 李先生说,孔小姐女强人,聪明,漂亮,性格随和,能说会道,和潘总难得相配。孔雪面庞泛起红晕,笑着解围说,李先生吃醉了,尽说醉话。李先生说,我讲的是不是醉话,孔小姐心中有数。孔雪一时语噎。 朱总说,趁热打铁,和孔小姐成、或不成,潘总今朝必须表个态。潘逸年看向孔雪说,孔小姐有男朋友,对吧。孔雪心沉谷底,勉力笑说,是呀,所以,不要再开潘总玩笑了。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潘逸年从洗手间出来,看到魏太太等在不远处,意外又不意外。想想还是走过去,魏太太听到背后脚步声,转过身来,四目相对,潘逸年笑笑说,美琪,长远不见。 魏太太红了眼,嗓音发抖说,许久没听谁叫我美琪了,人人唤我魏太太。潘逸年说,或许我也叫魏太太、比较合适。魏太太说,不不,我欢喜听人家叫我美琪。 潘逸年默了下说,美琪生活幸福吧。魏太太说,我若讲我不幸福,逸年会不会,对我心怀愧疚。潘逸年沉默。 魏太太等了会,悄声说,我开玩笑的,我嫁的男人,事业有成,脾气温和,对我也是各种体贴,我女儿今年七岁,活泼可爱,有婆婆和保姆照顾,我不愁吃、不愁穿,生活闲适。只要不谈感情,我应该幸福吧。 第二十七章 缘份 潘逸年说,让往事随风吧,人生道路漫长,我劝美琪,把握当下,珍惜眼前人,会收获更多幸福。魏太太神情寂寥,轻声说,在对待感情上,男女果然有别。男人说断则断,拿得起放得下。女人却优柔寡断,拿得起放不下,时时想起,难与过去割席。潘逸年不语。 魏太太说,逸年啥辰光回来的。潘逸年说,刚刚回来。魏太太说,一直待在香港。潘逸年说,近两年多在广州。魏太太说,为啥不结婚,连女朋友也没,可是因为我。潘逸年默了下说,其实我在香港,有交往的女朋友,名叫雪莉,我决计回内地发展,雪莉不肯,和平分了手。魏太太怔忡说,和我俩分手的理由,有七分像。 潘逸年叹口气说,美琪,已经过去十年了,不要再纠结了,好不好。魏太太颓然说,不见面还好,今朝竟见到了逸年,啥人能懂呢,我沉寂十年的心,此刻犹如火山爆发。潘逸年不语,魏先生走过来说,原来在这里,让我担心。伸手揽住魏太太肩膀,微笑说,潘总认得我太太。潘逸年笑说,我们曾是大学同班同学。魏先生惊讶说,太太,真有嘎巧合的事体。魏太太垂眸说,没有错。魏先生笑说,这缘份,真是妙不可言。 孔雪结掉帐单,一行人走出包房,往门口方向去,李先生说,吃好夜饭,再往哪里消遣,百乐门好吧。魏先生说,我和太太有别个事体,以后有的是机会。魏太太没响,临别时,看向潘逸年,一双美目满含凄清,甚是露骨。潘逸年面色平静,心却下沉。朱总夫妇、严先生夫妇各有推辞,先后乘出租车,消失在夜幕中。 李先生说,魏太太不算漂亮,但气质绝佳,别有一番风韵。孔雪说,张爱玲讲过,上海女人是粉蒸肉。潘逸年和李先生笑笑,不敢苟同。 李先生取出烟盒,递给潘逸年一根,潘逸年看看说,钓鱼台国宾馆特供,路子粗嘛。李先生点燃说,人家送的。潘逸年抽了两口,感觉名不副实。李先生压低声说,潘总和魏太太似乎有渊源。潘逸年说,瞎讲有啥讲头。李先生说,我何时瞎讲过,魏太太的表现,不要太明显。潘逸年不语。李先生说,不过放心,没人注意,但不保下次。潘逸年抽烟不语。李先生说,我奉劝潘总,要想在地产圈子立稳脚跟,千万勿要栽在女人身上。潘逸年说,啥意思。李先生说,想想魏太太的男人,不是潘总招惹起的,此人我打过交道,城府极深。 话音才落,李先生的小女友过来,胳膊腿上咬了蚊子块,这一点,那一点指着发嗲功,李先生偏就吃这套,果断扬招出租车,俩人钻进去,先走一步。 潘逸年不紧不慢抽烟,凝神默想,看到孔雪陪在旁边,笑笑说,还不回去。孔雪说,这就走了。才走两步,潘逸年说,我想请教个问题。孔雪回头说,啥。潘逸年说,怎样让一个女人,对我彻底死心。孔雪没响,潘逸年说,交个女朋友如何。孔雪说,没用场,女朋友可以分手,还留有希望,除非潘总立刻结婚。 潘逸年弹掉烟灰,低声说,结婚。孔雪笑说,是呀,断情绝念最好的办法。不过反过来讲,若为摆脱个女人,就去寻个女人结婚,亦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潘逸年说,结婚有这么可怕。孔雪说,英国古话,婚姻仿佛金漆鸟笼。外面的鸟想进去,笼内的鸟想出来,结而离,离而结,没个局。 潘逸年笑笑,没再多话。待抽完烟,招了辆出租车,先送孔雪回去,再回到复兴坊。刚进家门,看到客厅里,姆妈和四弟在说话。潘家妈说,逸年,过来坐一歇。潘逸年过去坐了,笑着说,啥事体。潘家妈说,让酒少吃,又吃的面孔通通红。 潘逸年说,四弟,帮我倒杯茶。逸青说,好。起身去倒了杯来,潘逸年接过,吃了一口,太烫,摆在茶几上凉着,想想说,四弟,相亲相的如何。逸青说,落花无意,流水有情。潘逸年说,直白点。逸青说,就是这个意思,我对林玉宝有意,林玉宝拒绝了我。 潘逸年皱眉说,拒绝的理由。逸青说,玉宝看到我的眼睛,就想起亡故的阿弟,把我也当阿弟。潘逸年说,可以理解。吴妈端来一盘点心,逸青挟起一块春卷,递给潘逸年,潘逸年接过吃起来。逸青说,味道如何。潘逸年说,还可以,不像吴妈的手艺。 逸青笑说,是玉宝做的。这还有些煎饺和糟货,其它被我吃光了。潘逸年各样尝了尝,点头说,不错。潘家妈拿来玉宝照片,塞进潘逸年手里。潘逸年说,做啥。潘家妈说,看看玉宝漂亮嘛。潘逸年有些无奈,把照片凑到眼面前,半身黑白照,好像酒吃多了,有些头昏,揉揉眉间说,似曾在哪里见过。潘家妈说,蛮好蛮好,这就是缘份啊。 逸青说,阿哥,见见玉宝好吧。潘逸年说,荒唐。一家三兄弟,和同个女人相亲,成何体统。潘家妈说,这有啥,竟比我还古板,弟弟们侪讲玉宝好,老大见一面又无妨。潘逸年说,姆妈,不要火上浇油。逸青说,我同玉宝讲过了。潘逸年说,讲过啥。逸青说,讲过约定见面的事体。玉宝也答应了。阿哥要是不见,就是不守信用,姆妈日后难做人。 潘逸年冷笑说,不守信用,林家母女最擅长用的伎俩。毋庸对伊拉客气。潘家妈说,不管哪能,能用钱办到的,就不算事体。最终的结果,逸青双目恢复光明,有了光明的前途,就冲这个,逸年也该少些戾气,多些宽容和理解。 潘逸年说,我想寻女人,便当来兮,为何一定吊在林玉宝身上,实在大可不必。起身便走,逸青在背后说,阿哥,再想想,不要一棍子打死。潘逸年摆摆手,回到房间里,倒在床上,今朝吃的酒,是三样酒混吃,易醉。伸手欲解衣扣,才察觉玉宝的照片,还攥在掌心里。拉亮电灯,举高照片,越看越头昏,索性丢到一边,捻灭灯光,睡着了,也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 秋生娘准备了一瓶五粮液、二条红塔山、三包糖果点心,四瓶桔子罐头,装在手提袋里,和秋生爸爸及秋生,乘坐公交车,来到永嘉新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会会泉英的姑姑,到底何方神圣。 泉英早等在家门口,看到人来,连忙迎前,挽住秋生胳臂,亲热地朝里走。进了门,佣人伺候着换拖鞋,秋生爸爸还提着礼品,佣人要接过,被拒绝了。换好拖鞋,一齐往客厅里走,就见个女人,穿着缎带蕾丝繁复的西洋裙,坐在沙发上抽烟,听到动静望过来,描眉画眼,嘴唇血红,瘦的像排骨,不说好看,气场却足。秋生爸爸低声嘟囔,老妖怪。 作者的话:见面没成功,下一章待定。 第二十八章 心计 泉英拉着秋生介绍,这位是姑姑,专程从美国回来,参加我们婚礼。这位是秋生,还有这俩位,是秋生爷娘。 姑姑手里挟烟,姿势未动,只打量。秋生爸爸不吭声,礼品堆上茶几,秋生娘笑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姑姑说,坐,坐。我调件衣裳去。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泉英则拉秋生回房间,有悄悄话要讲。 客厅里仅余秋生爷娘。秋生爸爸说,这种暴发户,有两个臭钱,了不起死了。秋生娘说,注意场合。秋生爸爸说,没素质,连杯茶也不倒。老妖怪,排骨精,我死看不上眼。秋生娘说,牢骚怪话回去再讲。秋生爸爸说,礼品入不了老妖怪法眼,等些离开时,我要带回去,我自家吃。秋生娘说,不要讲了,今朝我们来拜码头,忍忍,退一步,海阔天空。秋生爸爸说,我再退,掉海里溺毙。 秋生娘说,有人来了。保姆托茶盘过来,将两杯茶,摆两人面前,笑说,不好意思,怠慢了。秋生爸爸清咳一声,端架子。秋生娘说,亲家人呢。保姆说,先生太太回乡探亲,过两天回来。 秋生娘还待问,见姑姑走过来,闭上嘴。姑姑坐下说,泉英和秋生的婚礼,到底哪能想。秋生娘说,不是讲不用我们操心,交由泉英姑姑操持。姑姑说,啥,此话从何谈起,是那娶新妇,又不是秋生倒插门。不要因为我有钱,就变法子想吃白食。 秋生爸爸说,听见未。秋生娘收敛笑容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尊重是相互的。姑姑说,我欢喜把话讲在台面上。秋生娘说,那就讲讲清爽。既然泉英姑姑不认帐,不妨依旧照原定计划来。五一结婚。酒席订在四川北路,西湖饭店,70 元一桌,共计八桌,按以在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我们这种家庭,已经老有诚意哩。 姑姑说,婚纱呢。秋生娘笑说,中国人穿啥西洋婚纱,我们有自家的传统。姑姑说,啥传统。秋生娘说,布店扯一匹红绸绫,寻裁缝老师傅,量身订制一套喜服,百货店买来珠子彩线,串起头花,好看又喜庆。 姑姑说,结婚照呢。秋生娘说,不是拍过了么。这种东西也就应个景,一时图个稀奇,结好婚后,百年不看,塞在壁角里爬灰。姑姑冷笑不语。秋生爷娘也不睬。 泉英和秋生从房里出来,感受到客厅的低气压,泉英坐到姑姑旁边,凑近耳畔说,做啥,一副晚娘面孔。姑姑说,我替泉英委屈,嫁进这种人家,公婆凶悍,日后有的苦头吃了。泉英笑说,不要危言耸听。 秋生坐到秋生娘旁边,低声说,哪能啦。秋生爸爸说,老妖怪再做妖,吃我两记耳光。秋生说,这种话有啥讲头。倒底为啥火气大。秋生娘说,这小娘皮自家放的屁,死活不认帐。秋生说,啥意思。秋生娘说,讲好婚礼,由这小娘皮出钱包办,让我们百事不管,现在又不肯了,难听话一大堆。 秋生笑说,泉英姑姑同那开玩笑,还当真了。秋生爷娘怔了怔,秋生娘说,几个意思,我糊涂了。秋生说,婚礼还是一切由泉英姑姑来。秋生爸爸说,老妖怪,真会做妖。秋生娘说,这种事体好开玩笑呀,我真个光火了。 姑姑说,结婚照肯定要重拍,淮海路王开照相馆,拍照手法技艺高超,人拍的霞气好看。秋生爸爸不语,秋生娘说,我随意。姑姑说,婚礼肯定要穿西洋婚纱,我记得上趟,路过老城厢人民路,有几爿租售婚纱的小店,可以去选选。泉英说,好。秋生没意见,秋生爷娘不语。姑姑说,酒席我打算,放到和平饭店。100 元一桌,我有些朋友,也要来嘎闹忙,算了算,至少十桌。泉英抿嘴笑,秋生还算平静,秋生娘摒不牢说,西湖饭店,讲老实话,经济实惠,招牌西湖醋鱼,引来无数外国人,不比和平饭店差。就是名气,不如和平饭店响。姑姑说,我就图这名气响,不可以呀。秋生爸爸说,可以可以。老太婆,少讲两句。秋生娘闭了嘴,心情舒畅。 玉宝摇起铃铛开秤,小菜场暄闹翻天。代替排队的砖头或篮头,变成了实打实的人,一眼望不到头。玉宝维持秩序时,听见有人招呼,回头望去,是王家妈、王双飞,和马主任。 玉宝走过去说,马主任,王阿姨,阿哥,来买小菜。马主任笑着说,工作还习惯吧。玉宝说,还可以。马主任说,遇到困难,不要藏掖在心底,讲把吴主任听,觉得实在讲不出口,来寻我也可以。玉宝说,哪好意思呢,马主任说,有啥不好意思,我们是一家人。 玉宝听得不对味,王家妈说,双飞今朝想吃鱼,玉宝能否帮忙挑一条好的。马主任把杭州篮,递给王双飞,顺势推后背一把,笑嘻嘻说,快点跟玉宝去呀。玉宝说,阿哥走路不方便,想吃啥,河鲫鱼、胖头鱼、乌青、带鱼、昂刺鱼、乌贼鱼、鱿鱼、我去帮捞了来。王双飞说,不用,我跟了玉宝去。 玉宝抑下心底怪异,点头说,好。放缓脚步,和王双飞往水产区去。王双飞说,玉宝愈发漂亮了。玉宝抿嘴笑笑。王双飞说,今朝下班后,我请玉宝吃饭,再一道看电影。玉宝说,我要去夜校上课。王双飞说,几点钟下课,我去接玉宝。玉宝说,我乘公交车,一部头到弄堂门口。阿哥腿脚不便,不用麻烦了。王双飞说,一周上几天课。玉宝不搭腔。 卖鱼摊头前排起长队,王双飞寻到昨天傍晚摆的砖头,恰巧排在第三位。玉宝说,阿哥买鱼是红烧,还是清蒸。王双飞说,玉宝欢喜吃哪种鱼。玉宝说,河鲫鱼可以红烧或烧汤,胖头鱼和乌鱼,可以做爆鱼。带鱼可以干煎或红烧。昂刺鱼烧汤,烤子鱼油炸炸,鲈鱼清蒸蒸。各有各的做法,各有各的滋味,讲不出好坏来。 王双飞说,那我就买一条鲈鱼,清蒸来吃。玉宝帮忙挑了条,看着又肥又大。称好份量,王双飞付铜钿,玉宝抠住鱼鳃,拎起摆进篮头里,哪想手缩回时,被捏了一把,玉宝先以为是错觉,在看清王双飞的笑容时,油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第二十九章 了断 吴坤召集管理室所有人,在晌午开大会,待到齐后,首先说,上海十区争夺“文明小菜场”流动红旗、开展利民活动的事体,两周前我就布置了,各位想好了吧,谁先来讲,踊跃发言。 秦建云说,我想的头昏。刘会计说,我只会算帐,出主意不是我擅长。许会计说,那看我做啥,我想不出来。玉宝和其他人不语。吴坤说,一个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秦建云说,别个菜场有啥活动,吴主任,讲来参考参考。 吴坤说,和我们竞争的菜场,譬如永康路菜场,组织一批人员,给辖区内残疾人、军烈属送菜上门。秦建云说,会得想。吴坤说,紫霞路菜市场,代划鳝丝,代剔鳞挖肚肠,代加工鱼丸、鱼饺、鱼饼、腌咸鱼、炸熏鱼。许会计说,这不算,我们水产区也有这些服务。吴坤说,八仙桥菜场,和所属街道联系,逢年过节,给孤寡老人赠送盆菜,荤素搭配,登上报纸。秦建云说,八仙桥菜场,财大气粗,送的起,我们庙小,不好攀比。刘会计说,让祝秀娟免费送盆菜,要跟我们拼命。 众人笑哈哈。 吴坤说,眼界决定格局,所以发不了财。西摩路菜场,代客校秤、代验质量,违规严惩,五倍赔付顾客,把顾客当上帝。许会计说,上帝辣手。吴坤说,听了这些例子,不少了,各位难道还没想法,难道一点想法也没。众人不搭腔,吴坤说,我真是谢谢那一家门。 秦建云说,林玉宝讲讲看。玉宝深晓枪打出头鸟,原要敷衍两句,胡弄过去。听吴坤说,谁点子好,这个月多加奖金。玉宝立刻说,我倒有个想法,吴坤说,快讲。玉宝说,祝秀娟卖的盆菜,搭配得当,经济实惠,我想,可以在盆菜旁边搭台,举办一个介绍会, 教夏令菜肴的烧法,请个会烧菜的厨师,掌勺加讲解,爷叔阿姨应该感兴趣。 吴坤说,不错不错,这个点子好。秦建云说,厨师难寻呀,到底是小菜场,知名菜馆的厨师,要面子不肯屈就,没名气的厨师,一个不好,被爷叔阿姨嘲起来,能剥一层皮。玉宝说,我认得个厨师,烧手手艺好,还能说会道,应该可以胜任。吴坤很快敲定,此次利民活动,交由林玉宝全权负责。 会议结束后,众人散去,吴坤叫住玉宝说,好好做,多出成绩,日后有提干机会,总归优先考虑玉宝。玉宝说,谢谢。吴坤说,不用谢我,要谢就谢王双飞。玉宝说,啥意思。吴坤笑笑不语。 潘逸年这天没应酬,归家吃夜饭,逸文出差,逸青回学校去了,饭桌上,潘家妈面含忧伤,闷声不响。潘逸年说,为啥不开心。潘家妈说,美琪白天来过了。潘逸年挟菜的筷子一顿,平静说,来做啥。潘家妈说,没做啥,就是来望望我,讲起从前事体,仍旧伤感,流眼泪水。潘逸年不吭声。 潘家妈伤感说,我怎会不晓呢,当时逸年和美琪感情霞气好,有目共睹。潘逸年不语。潘家妈说,为给小四治眼睛,我欠下大笔外债,逸年为还债,被迫放弃这段感情,远走香港。潘逸年说,何止我一个。比起逸文逸武被改变的命运,我这算不得什么。潘家妈说,又口是心非,与美琪这段感情,我晓得,逸年有多看重,心底交关痛苦,只是不讲。潘逸年沉默。 潘家妈说,我常常想,为了小四一个,毁了那三兄弟的人生,还有美琪的,我是不是做错了。潘逸年说,何必再想,再想也不能重来。潘家妈说,我摒不牢要想。潘逸年说,就算能够重来,我的选择仍旧不变。小四眼睛一定要治,债一定要还,感情,不得不舍。潘家妈说,只是苦了美琪。潘逸年说,姆妈这样想,会害了美琪。潘家妈一吓,变了脸色说,啥意思。潘逸年说,美琪的丈夫,政府高官,家境优渥,育有一女,家庭幸福,仕途光明,如若发现,结婚十余年的妻子,念念不忘旧情人,会作何感想。潘家妈说,我不敢想。潘逸年说,我要在地产圈发展,美琪的丈夫,随时可以,扼住我喉咙,让我滚出去。这还算事小,如果以对付我的手段、来对付美琪,后果不堪设想。潘家妈说,哪能办呢。潘逸年说,和美琪断绝来往,不要再联系了,对双方都好。潘家妈怅然说,看来也只能如此。 潘逸年汰过浴,倚在床头看书,不晓过去多久,抬眼看窗外,夜雾深浓,捻暗台灯,打算休息时,吴妈来敲门说,有位小姐的电话,自报家门,名叫美琪。潘逸年想想,还是下床,走到客厅里,接起电话,压低声说,是我。 美琪说,我是美琪呀。潘逸年说,太晚了,有话明天讲吧。美琪说,我丈夫有饭局,还未回来,我困不着。潘逸年不语。美琪说,我白天来过,和阿姨聊起从前事,历历在目,感概万千。潘逸年说,忘记吧,都过去了。美琪说,逸年能忘记,我忘不掉,这辈子都忘不掉。潘逸年不语。美琪说,逸年去香港后,我等足三年,好狠的心,和我彻底拗断,音讯全无,人间蒸发一般,即便如此,我还是等足三年。现在想想,但凡逸年,能留个只言片语,我再等三年,也未尝不可。 潘逸年说,当时欠的债,是天文数字。我做好十年打算,我不能耽误美琪终身。电话那头传来哽咽声。潘逸年说,美琪,我们终究是错过了。美琪啜泣不语。潘逸年说,我们侪要接受现实,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美琪说,我不甘心,为啥有情人,终难成眷属。潘逸年说,美琪有家庭,有丈夫、女儿,有十年的婚姻。何必钻进牛角尖里,不肯拔出来。美琪说,我的心情无人理解。 潘逸年说,我前两天相亲,一位林姓小姐,很得我的心,我想和林小姐有长远打算,为免误会,美琪勿要再打电话来了。美琪没有出声,潘逸年说,美琪。听筒里却挂断了,一串嘟嘟声。 潘逸年搁好电话,默默站了片刻,抬起头来,潘家妈披衣立在沙发旁,不晓听了多少去。潘逸年说,姆妈。潘家妈说,做啥。潘逸年说,那个,林玉宝,要麻烦姆妈联系一下,约个辰光,见见面吧。 沪上烟火 第8节 潘家妈说,好呀,我来安排。 潘逸年点点头,道声晚安,打开门来到阳台,望向遥远红尘深处、凄迷的灯火,抽了一根烟。 第三十章 友情 玉宝乘 22 路电车,赶到外滩钟楼处,韩红霞已等候多时。再次见面,彼此寒暄,格外亲热。 玉宝说,饿了吧,我们先吃中饭去。韩红霞说,外滩消费不便宜。玉宝说,我认得一家,还好。 俩人走到金陵中路,拐进大安里,在一家饮食店坐定,因开在弄堂,又过了饭点,食客寥寥。玉宝点两客毛蟹年糕。服务员拎着热水瓶,斟上两杯茶,不久,毛蟹年糕也来了,加送两小碗咸菜肉丝汤。 玉宝说,我有一件事体相求。韩红霞说,尽管讲,只要我能办到。玉宝说,我不是在小菜场工作嘛,最近要开展一项利民活动,领导交由我负责。急需一位厨师,来小菜场,烧些夏令家常小菜,给爷叔阿姨观摩。我想到了吕阿哥,吕阿哥不晓会得同意吧。 韩红霞说,是天天要来,还是哪能。玉宝说,就礼拜天来一趟,从早上七点钟开始,八点钟结束。坚持来四趟,就好了。每趟酬劳,两块铜钿。韩红霞说,一句话的事体。 吃完毛蟹年糕,玉宝抢着付帐,走出店门,俩人手挽手荡马路,沿着南京东路往西走,外地客很多,来来往往,摩肩擦踵,一辆 20 路辫子车开过,擦着电线冒火星。经过第一食品公司,看了许久,才花五分铜钿,买了一大袋奶油五香豆,俩人分着吃。 经过上海书店,进去兜个圈子出来,利男居食品店,橱窗里摆着奶油蛋糕,分鲜奶油、奶白、麦淇淋三种,另外还有,猪油百果松糕,定胜糕,绿豆糕,方糕,松糕,橘红糕等,霞气诱人。但店里挤满的顾客,大多是冲奶油蛋糕去。一位爷叔,举着奶油蛋糕,刚走出门,不小心拐一跤,蛋糕啪哒,众人发出惋惜的叹音。韩红霞说,蛋糕落地,总是有奶油的一面朝下,百试不爽。玉宝笑。 经过大新公司,排队乘自动扶梯的人不少。韩红霞说,难得逛南京路,不乘等于白来。玉宝说,对的。俩人乘好自动扶梯上去,再走下来。永安公司也有一部,路过时,走进去乘,哪想一动不动,旁边营业员说,为省电,今朝不开。俩人未免遗憾。 不知不觉来到青年宫,已经改名大世界,玉宝花叁角铜钿,买两张入场票。有了入场票,可以随便白相大世界,门口摆着几面哈哈镜,依旧排队,要照的人多,主要是小朋友,玉宝发现,虽然哈哈镜,能将人变短变长,变胖变瘦,任凭再如何变幻,大人脸上愁绪不会走形,唯有小朋友的快乐,出自真心。 中庭有杂技表演,二楼,三楼有越剧、沪剧、滑稽戏等曲艺表演,韩红霞买了两瓶橘子水,一起往两楼看滑稽戏,坐无虚席,先演的是《王老虎抢亲》,旁边有人说,想不到吧,一个搭脚手架的建筑工,来唱滑稽戏哩,还来的受上海市民欢迎,场场爆满。韩红霞说,这搭脚手架的叫啥名字呀。有人说,叫毛猛达,时代给的机遇。王老虎抢亲结束后,上来个串场的年轻男人,唱起了《金陵塔》。 桃花扭头红/杨柳条儿青/不唱前朝评古事/唱只唱/金陵宝塔一层又一层...... 从大世界出来,近至黄昏,俩人走进云南南路,有家小绍兴鸡粥店,远近闻名。玉宝点了一盘白斩鸡,两碗鸡粥,味道格外鲜美,韩红霞说,我原本想,给玉宝和刘文鹏保个媒。玉宝玩笑说,好呀,我记得刘文鹏是机修工,老吃香的。韩红霞说,是呀。可惜,时机不对,晚到一步。玉宝笑说,难道被截胡了。韩红霞说,档车车间新来一个女工,虽然卖相和玉宝不好比,但矮子里拔将军,车间一枝花。平时不声不响,但做事体还可以,不晓怎地,就入了刘文鹏的法眼,常去找女工聊天,一道往食堂吃饭,一来二去,没多久,俩人好上了,现在愈发蜜里调油。玉宝笑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和刘文鹏,还是缘份太浅。韩红霞叹口气。 从鸡粥店出来,俩人告别,互道再会。玉宝乘电车,经过外滩,响起悠扬绵长的钟声,每到 夜里 8 点 10 点,钟楼会报时,听得有故事的人,心绪复杂。回到同福里,走进弄堂,小桃和两个女孩、在跳房子。小桃喊了声,姨姨回来啦。玉宝点头,脚步未停,快到门洞时,薛金花翘脚坐在藤椅上,正吃绿豆百合汤。看到玉宝叫住说,等些再上楼,玉凤和黄胜利在。 玉宝会意,搬过小板凳。薛金花说,哪里去了。玉宝说,和韩红霞在南京路白相。薛金花说,和潘家老大相亲的事体,可想好了。玉宝说,不想。薛金花说,为啥不想。玉宝说,世上男人多,为啥就非要铆牢潘家兄弟。太奇怪了。薛金花没响,只是呶呶嘴,玉宝顺着望去,8 号门洞前,王双飞也在乘风凉,穿着白背心,摇起大蒲扇,朝玉宝这边看过来。 玉宝收回视线,薛金花说,世上男人多,多是这样的。和潘家兄弟不好比。玉宝说,潘家老大年纪太大了。薛金花说,大七岁。旧社会里,老爷大十五、六岁,不是照样嫁嘛。玉宝说,现在是新社会。薛金花说,男人大些,会疼人。玉宝不语。薛金花说,潘家老大,名叫潘逸年。我还有印象,当年应该还在读大学,剑眉星目,英俊挺拔,一表人才。就是态度不太好,对我爱搭不理。 玉宝说,我刚刚工作,事体太多,忙不过来,实在没精力谈恋爱,能否明年再讲。薛金花冷笑说,一个小菜场勤杂工,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玉宝红着脸不语。 薛金花说,像潘家老大,这样的男人,屁股后头不缺女人。而玉宝屁股后面,有啥人呢。条件稍微好点的,就王双飞了。玉宝不语。薛金花说,潘家也是看我面子。玉宝要想清楚,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到时后悔来不及。玉宝刚想说,小桃满头是汗地跑过来,手里拿一盒外国巧克力。薛金花说,啥人给的。小桃说,王叔叔。薛金花说,啥。小桃说,王双飞叔叔。玉宝说,我们和王双飞不熟。快点还回去,明天我去买一盒给小桃。小桃倒听话,还回去了。 薛金花说,玉宝想通了没,见见又没啥损失,还能免费吃咖啡和点心。玉宝听着反感,抬眼却看到黄胜利,打赤膊从门洞出来,一手抚摸胸膛,一手提裤子,摇摇摆摆往弄堂口走,去旁观斗蟋蟀。玉宝瞬间动摇了,抿嘴说,见一面也未尝不可。 玉宝这边松了口,相亲辰光、地点很快定下来。 仍旧在周末,地点不是电影院、不是动物园,而是约在了人民广场。 第三十一章 见面 一大清早,玉宝提前来到人民广场,找到约定位置,拿出报纸,垫在石台上,这才坐下。 铁链条隔着人民大道,霞气开阔,49 路巨龙公交车,压得煤渣路吱吱作响。 有人折叠起帆布床、扛着藤椅,手提茶壶,或蒲扇,乘了一夜风凉,头发蓬乱,睡眼惺松,慢慢往石库门方向去。有人走,就有人来,跑步、跳绳、打太极,练剑术,踢毽子,全民锻炼。 老爷叔将鸟笼吊在树枝上,却用自带的玉米粒,抛向空中喂鸽子,鸽子扑簇簇乱飞,掀起一阵羽毛风,迷人眼。 在远些,一群小青年在踢足球,但得进球,声浪铺天盖地,许多人围观,玉宝不晓等有多久,等的老爷叔走了,鸽子飞了,踢球的散了,站起身拍拍屁股,也打算离开。一个男人,穿运动服,单肩背包,过来说,林玉宝是吧。玉宝点点头。男人说,我是潘逸年。玉宝说,侬好呀。潘逸年笑笑说,我们再坐一些。玉宝又坐回报纸上。 潘逸年取出盐汽水,递给玉宝一瓶,玉宝说,不要。潘逸年没有勉强,自开一瓶,吃两口后说,生气了。玉宝不语,潘逸年说,我在前面踢足球,两方对垒,临阵脱逃不大好,来晚了,我道歉。玉宝说,可踢赢了。潘逸年说,赢了。玉宝说,不枉我久等。潘逸年微怔,随即笑了。 俩人一时没话讲,49 路巨龙公交车,又过去一辆。潘逸年笑说,这附近中小学校,做早操或上体育课,侪在人民广场上。我早年住在福州路会乐里,上的是储能中学,别的学校体育课跑操场,我们跑人民大道。玉宝笑说,还有这种事体。潘逸年说,林小姐看路灯,有啥发现。玉宝说,看到了,古时宫灯造型,每个绑着大喇叭。潘逸年说,区里组织长跑比赛,在人民大道举行,两只灯柱子,间距五十米,千米长跑这样计算出来。玉宝说,长度不够吧。潘逸年说,从溜冰场始发足够了。 忽然远方一声巨响,轰隆隆响彻大地,俩人望过去,潘逸年指着说,在建电信大楼。玉宝说,要建的很高吧。潘逸年说,嗯,不过会安装电梯。又笑说,当初刚挖地基时,我也在现场,挖出不少金银器和古钱币。玉宝抿唇说,我们早认得就好了。潘逸年不响,目光意味深长。 玉宝面孔发红说,我开玩笑。潘逸年说,这些要上交国家的。抬腕看看手表,站起身说,一起吃早点去。玉宝晓得潘逸年误会了,想想随便罢。跟随其身旁,一路无话,直走到重庆北路老大沽路口,有个简易矮棚搭的房子,潘逸年熟门熟路走进去,笑着叫老板跷脚,老板拍手说,稀客,长久不来了。也看到身后的玉宝,笑说,啥辰光讨了新妇。潘逸年说,不是,朋友。玉宝笑了笑。 潘逸年说,两客生煎。对玉宝说,欢喜吃百叶包粉丝汤,还是鲜肉小馄饨。老板玩笑说,开洋葱油拌面也不错,我送蛋皮汤。潘逸年说,我点过生煎了。玉宝说,我吃百叶包粉丝汤吧。潘逸年说,两碗百叶包粉丝汤。寻到靠窗位置坐定,也没旁的闲人,电风扇在头顶呼呼响,一只苍蝇嗡得飞走了。 玉宝先说,不耽误彼此辰光,我先讲讲自己情况。我 1956 年生,1972 年离沪援疆,今年返城。家住同福里弄堂,房子面积三十平方,蹲五口人。姆妈,阿姐姐夫外甥女三人,还有我。我排行老二,三妹也嫁人了,原本还有个小阿弟,十年前病故,我父亲的事体.....潘逸年打断说,我略知一二,不用复述了。玉宝最怕提及这段,松口气说,谢谢。我阿姐是棉纺厂挡车工、姐夫开出租车,外甥女读小学;三妹夫开公交车,三妹是卖票员。我在巨鹿路菜场上班,每月工资廿五块。这便是我所有情况,潘先生有啥想问的,也可以问。 潘逸年说,林小姐很坦诚。玉宝说,潘先生也讲讲吧。潘逸年微笑说,我这个人,不太会总结自己,但林小姐讲过了,我应当礼尚往来。老板端来生煎、百叶包粉丝汤,走后,潘逸年说,我父亲是部队军官,去世早,家中有姆妈和兄弟四人,我是老大,比林小姐年长七岁。老二老三是双胞胎,老四眼睛有疾,得玉宝阿弟捐献的角膜,而恢复光明,我表示感谢。玉宝没响。潘逸年说,十年前,家逢变故,举债上万,难以度日。一家人不得不做最坏打算,我恰逢大学毕业,听说香港挣钱容易些,只身前往。老二老三上山下乡,姆妈在街道工厂做工,带着四弟生活。 玉宝说,是怎样的变故,需举债上万呢。潘逸年说,林小姐难道不知晓。玉宝说,我哪里知晓,十年前,也就是 72 年,我已离开上海,去往大西北。潘逸年早做有嘲叱准备,抬眼,却对上一张雪白感伤的面孔,顿时不想提了,挟起一只生煎慢慢吃着,片刻后说,我家现在住复兴坊,房子面积,有些大。玉宝没响,薛金花说过,确实有些大。 潘逸年说,二弟 77 年参加高考,大学毕业后,分配进财务局工作。三弟在江西还未回,四弟大学在读。至于我,做完手头的项目,就要待业在家了。 玉宝先听着,还在感叹,彼此云泥之别的差距,听到最后一句话后,反倒愣住,不由说,为啥呢。潘逸年说,不为啥,就是不想做了。玉宝嗫嚅说,不工作,就没有收入,要如何生活。 潘逸年岔开话说,生煎味道如何。玉宝说,比大壶春还要好吃。潘逸年说,百叶包粉丝汤呢,玉宝说,也比大壶春的好吃。潘逸年说,那就多吃点。玉宝心底明白,不再提了。 吃罢早饭,老板另包了两客生煎,一定要送给潘逸年,潘逸年让玉宝收下。玉宝婉拒不掉,只得接过。待走出早食店,玉宝还是回送了,一条凤尾结红手绳,亲手编的。潘逸年接过,笑笑收进了包里。 自此分道扬镳,潘逸年去通信大楼监工,玉宝则往回走,路过人民广场,心烦如麻,坐着喂了半天鸽子。 潘逸年站在高楼上,听着下属汇报,俯瞰人民广场,一群胖鸽子低旋徘徊,然后落在,无所事事的人脚边。 第三十二章 想法 潘逸年回到家,逸文与姆妈在吃夜饭,台子上三菜一汤。 逸文说,阿哥回来了。潘逸年说,嗯。潘家妈说,夜饭没吃吧,吴妈拿一副碗筷来。潘逸年说,不用,我吃过了。潘家妈说,哦,和玉宝一道。逸文说,啥。潘逸年笑说,姆妈,不好编故事。 潘家妈笑说,和玉宝相过面后,感觉如何,老大还满意吧。逸文笑。潘逸年不语。 潘家妈说,讲话呀,肯或不肯,我好回个电话去。潘逸年说,我再想想。转身欲走,潘家妈说,慌啥,过来坐一歇。逸文笑。 潘逸年无奈说,我能慌啥,身上侪是灰尘,我要汰浴去。等从卫生间出来,正在卧室擦头发,逸文叩两下门板,端着盘子,走进来说,我在安徽出差时,买的符离集烧鸡,热了热,阿哥尝尝味道。 潘逸年说,拿两只杯子来。逸文出去又回来,潘逸年开酒,斟满两杯,逸文拉过椅子骑坐,两人吃酒吃烧鸡,东讲西讲,聊了会后,逸文说,和玉宝的事体,阿哥哪能打算。 潘逸年吃口酒摇头。逸文说,不满意。玉宝蛮漂亮呀。潘逸年说,到我这个岁数,各式各样的人侪见过,女人样貌美丑,老实讲并不看重了。逸文说,那看中啥。潘逸年沉吟说,我比林玉宝大七岁。逸文微怔,笑说,年纪小,娇嗔发嗲,一身嫩骨,阿哥等着享受吧。潘逸年说,国家干部,忌油腔滑调。逸文笑说,跟阿哥讲话,我是阿弟,不是国家干部,荤素不忌。 潘逸年也笑了,吃口酒说,林玉宝 56 年生,72 年离沪援疆。逸文会意说,初中学历。确实,在知识、思想、眼界、格局、沟通方面,和阿哥有差距,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林玉宝的情况,是时代造成的硬伤,并非自己不想。 潘逸年冷静说,和林玉宝交谈中,我们的认知南辕北辙,谈话鸡同鸭讲。我们身处的环境,无论是家庭、工作、生活及人际圈子,天差地别。我们对待金钱方面,也有不小的歧义。方方面面考量,无一相配之处。 逸文说,我认为玉宝人品、性格还可以。潘逸年不语。逸文笑说,玉宝年纪轻,还有成长进步的空间。潘逸年说,我不敢赌。逸文说,啥意思。潘逸年说,逸文在财政局工作,对国家及城市,目前的经济发展形势,应该比我看的,更长远透彻。逸文笑而不语。 潘逸年说,我在地产数年,从香港、深圳到上海,国家大力推进改革开放,各行业在蠢蠢欲动,尤以地产为首,我面前,是一个庞大的市场,我脚下,遍地铺满黄金。我敢预言,未来二十年,整个社会,将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逸文笑说,这和玉宝有啥关系。 潘逸年说,时代带来伤痛,也带来机遇,活在当下,更需冒险家精神,我可能一夜暴富,也可能穷困潦倒,我希望这个女人,无论顺境、逆境,能跟着我向前奔跑,而不是把我往后拽。林玉宝随机性太强,我不敢赌。 逸文说,阿哥的意思,是怕玉宝,将来成为阿哥的拖累。潘逸年说,我但凡和个女人结婚,不会再做离婚打算。与其日后,因各方面格格不入,而争吵冷战、反目成仇,彼此精力消耗殆尽,倒不如此时,防患于未然。 逸文说,我想起个人来,孔雪,和阿哥也般配。潘逸年摇头,擦净手,再从外套里,掏出香烟盒子,一条红绳带了出来。逸文说,这是啥,蛮好看。潘逸年说,林玉宝给的。 吕强说,菜饭又叫咸酸饭,常用青菜加咸肉,或者青菜加香肠。我们可以变个花样来做。有爷叔说,变啥花样经啦,无非是青菜调成香莴笋叶子。围观人侪笑起来。 祝秀娟递来一盒盆菜,吕强接过说,爷叔怪会炒气氛。有阿姨说,伊是活跃分子。吕强说,我今朝要教各位,烧豆板菜饭,没吃过吧。围观群众说,没吃过。吕强说,豆板是啥。爷叔说,要死,豆板不晓得,蚕豆呀。吕强说,爷叔老卵,这也晓得。众人发笑。吕强说,现在五月下旬,蚕豆要落市了,豆荚开始发黑,剥出新鲜豆板,炒了吃,口感发硬,这时候,就好拿来做菜饭了。爷叔说,原来如此。吕强说,我俩在这里讲相声。众人哄笑。吕强说,不要小瞧豆板菜饭,也大有来头,要追溯到乾隆年间,我为啥晓得,我太爷爷是宫里御膳房的大厨,说直白了,就是给皇帝爷烧饭吃,有一日,梅雨天气,湿热燥闷,皇帝爷没食欲,要吃的简单点,爽口点,要有豆香味。烧不出来杀头,我太爷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吕强嘴里跑火车,手上也不闲。 玉宝见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心底高兴,对祝秀娟说,盆菜准备充裕吧。不要像上趟。祝秀娟说,放心,这趟要多少有多少。韩红霞立在人堆里,玉宝过去,俩人退到角落里。 玉宝笑说,吕阿哥真是人才。韩红霞说,论起烧菜讲笑话,没几人比得过吕强。玉宝说,是呀,我算见识过了。最主要还是小菜烧得好,爷叔阿姨们买帐。 韩红霞说,上个礼拜,玉宝讲要去相亲,男方姓潘是吧,后来哪能,可看对眼了。玉宝压低声说,没戏唱。韩红霞说,为啥没戏唱。玉宝说,岁数太大了。韩红霞说,大几岁呀。玉宝说,七岁。韩红霞说,七岁还好。三十廿三岁,成熟稳重,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 玉宝说,家庭背景差距也太大。韩红霞说,啥意思。玉宝说,我一家门开出租、开公交、卖票员,工人,小菜场勤杂工,男方家有军人背景,三个大学生,工作单位也好,政府部门。韩红霞说,哦,是有差距,但工作无高低贵贱之分,侪是为人民服务。 玉宝说,最主要一点,潘家老大要待业在家了。韩红霞说,搞不懂了,不是有工作,好好较为啥不做。玉宝说,要有正当理由,我也可以接受。偏讲,不为啥,就是不想做了。韩红霞说,三十好几的男人,讲出这样的话,一点不负责任。玉宝说,是呀,没有收入,要如何生活呢,一分钱逼死英雄汉。韩红霞说,估计手头有积蓄。玉宝说,有积蓄又哪能,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忽然眼眶发红,沉默不响,韩红霞说,讲着讲着,怎么伤感起来了。玉宝说,我想起从前,在新疆毛纺厂,累死累活挣工资,省吃俭用,供养乔秋生大学四年,结果呢,秋生背信弃义,另攀高枝,而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再也不能重蹈覆辙了。 韩红霞点头说,玉宝的想法没错,这种男人不要也罢。玉宝说,是呀。 第三十三章 偶遇 玉宝和吕强韩红霞告别,往管理办公室走,刚到门口,瞧到熟悉的身影。 乔秋生及两位同事,在和吴坤谈话。吴坤看到玉宝,招手说,玉宝,有贵客,快点去泡茶,碧螺春。乔秋生微怔,转过脸来,玉宝佯装镇定,打开柜门,取出杯子,茶叶罐,撮茶进杯里,拎起热水瓶,叶子在水中乱舞,冲泡好后,摆上托盘,端着分送到三人面前。 刘会计、许会计和秦建云,接到通知,赶来开会。玉宝关上门,坐在最后面。吴坤说,三位工商局市场监管部门的同志,来我们小菜场定期检查。我来介绍,这位乔秋生,乔科长,这两位是邱同志、丁同志。乔秋生说,我们来巨鹿路小菜场,主要检查四个方面,一个规章制度、法律法规的执行;二个环境卫生、安全隐患的排查,三个管理经营、买卖价钿是否符合标准。四个查帐。大概需要三到五天左右,还请各位配合我们工作。吴坤笑说,当然当然。一定全力配合。 会议结束后,乔秋生等紧跟计划,开展工作,吴坤全程作陪,玉宝又刻意躲避,因此连续两三天,侪无交集。 一日中晌,乔秋生到水房拿饭盒,看到玉宝也在等候,四周无人,秋生上前说,玉宝。玉宝有些吃惊,却笑了笑。 秋生说,没想到,玉宝在此地工作。玉宝不语。秋生说,长久不见,玉宝消瘦了。玉宝摸摸脸说,不觉得。秋生说,这里环境实在是,我来帮玉宝,重新寻份工作吧。玉宝说,谢谢,不需要。秋生叹气说,玉宝还不肯原谅我。玉宝说,我早就原谅秋生了。秋生说,真的。玉宝点点头说,也希望秋生实现承诺,早点把钱还我。秋生说,玉宝放心,我有数。 玉宝说,上趟秋生说五一结婚。秋生说,推迟了。玉宝微怔,不搭腔。秋生说,泉英姑姑从美国回来,老妖婆有的是铜钿,却终身未婚,把泉英当亲生女儿看待,嫌鄙婚礼排场不大,硬劲要重新布置,没办法,只好延期。玉宝评评理。结婚照拍了,做喜服的红绸绫也扯了,酒席订在四川北路西湖饭店,够意思吧,七十块一桌,扎足台型。泉英姑姑插进插出,死活不肯,结婚照要重拍,指定王开照相馆;婚礼要穿西洋婚纱,酒席一定要摆和平饭店。和平饭店,玉宝晓得和平饭店吧,外滩,万国建筑。一百块一桌,至少办十桌。一千块啊,我每月工资不过六十块,辣手吧。 玉宝担忧说,我的钱,秋生一定要还的。秋生说,好在我姆妈英明,咬死不松口。后来泉英姑姑答应,婚礼一切费用,全部由伊来出。玉宝没响,秋生笑说,到辰光,我发请帖给玉宝,玉宝一定要到,和平饭店,来见见世面也好。 玉宝心底厌烦,不搭腔,拿过饭盒说,我的热好了,先走一步。出了水房,也不想回办公室。去往祝秀娟的摊头。祝秀娟和男人也在吃饭,男人说,玉宝来啦。站起身,端碗离开。祝秀娟挟块红烧肉,到玉宝饭盒里,玉宝笑说,生活好哩。祝秀娟说,托玉宝和吕师傅的福。玉宝说,是那盆菜价廉物美。 祝秀娟说,工商局同志快走了吧。天天穿身制服,转来转去,看到心底发慌。玉宝说,一两天的事体。祝秀娟说,姓乔的科长不错,见到我们总笑笑,卖相也灵光,有点像周里京。电影人生里,演高加林的周里京。玉宝说,是像,也是负心汉。祝秀娟说,我还是最欢喜王心刚,电影知音里,护国大将军蔡锷,儒雅又帅气,我连看了五遍。玉宝说,没想到秀娟还是电影迷。 恰此时,有人来到摊头说,来一只河鲫鱼豆腐汤盆菜。祝秀娟连忙放下碗筷,起身去招呼。玉宝抬眼,恰和那人视线对撞,世间多巧遇,原来是秋生娘。玉宝没响,低头继续吃饭。秋生娘也没搭腔,付过钞票,将盆菜摆进竹篮里,挎着走了。 玉宝下班后,和赵晓苹去夜校补高中课程,上好课,再去路边等 42 路末班车,玉卿是这趟车的卖票员,胸前挂帆布票袋,戴蓝布袖套,右手拿小红旗,伸出窗外,敲击车皮,一边喊,嵩山路,嵩山路到了,让一让,先下后上,注意安全。没人下,上来两个。玉卿看清,笑眼弯弯。 玉宝赵晓苹坐定,赵晓苹说,我要买票。玉卿说,不用买了。打开面前铁盒子,将里面皱巴的钞票,摊开扶平;零零碎碎角子,按面值分类整理,再用报纸包好、角子卷好,横着一滚,立刻服帖,和票夹一道,收进帆布票袋里。到终点站后,已收拾妥当。三人去万安里弄堂,弄堂口老虎灶,除烧开水以外,还兼卖菜肉馄饨。馄饨大如乒乓球,虽然菜多肉少,胜在扎实抗饿。汤也好吃,会放紫菜开洋,少的可怜,但吊鲜味足够。吃完馄饨后,再各自回家。 薛金花在弄堂里乘风凉,看到玉宝说,潘家妈打电话来了。玉宝顿住步等下文。薛金花却说,玉宝有啥想法。玉宝说,我没想法,潘家妈哪能讲。 薛金花说,潘家妈讲,是潘家老大的意思。端起茶杯吃茶。玉宝说,到底啥意思。薛金花说,潘家老大讲,才见一面,相互了解不多,很难知全貌,要评断双方是否合适,希望能多接触几趟,再谈要不要继续交往。玉宝不语。 薛金花说,这个潘家老大,老谋深算,接触不就是交往嘛,交往要交往的,一个不合心意就拗断,我们还没地方说理去。玉宝说,那就算罢,我不要谈了。薛金花说,上当了吧,潘家老大,就等着玉宝这句话。是玉宝不要谈,自家放弃了。潘家妈也不用愧疚。 玉宝说,我无所谓。薛金花说,我有所谓,玉宝和潘家三兄弟,一一相过面。现在潘家全身而退,倒像儿戏一场。我心底窝塞。我和潘家妈讲过了。玉宝说,讲啥。薛金花说,接触就接触,我们玉宝奉陪。反正白相嘛,吃喝玩乐免费,没啥好损失的。 玉宝不想听,转身往门洞里走,想着潘逸年下次再来约,就当面讲讲清爽。但潘逸年像失踪了,一直未打电话来,倒是派出所的电话,在两个礼拜后,突然打了来,指名道姓让林玉宝去一趟。 第三十四章 审问 玉宝来到派出所,方知悉,数月前闯混堂的男人,已经抓获,今朝被叫来指认。 玉宝把表填好,坐到一边,还有当日和堂主理论无果,怒而报警的阿姨们。两位警察带犯人进来,犯人手拷着,不见害怕,一副吊而郎当的样子。顿时激起民愤,有个阿姨江北口音说,杀千刀地,辣死你妈妈。另个阿姨说,烂污胚,不得好死。还有阿姨说,我要把这赤佬眼乌子戳瞎掉。警察说,这是啥地方,派出所,嘴巴侪清爽点。阿姨们不发声了。 沪上烟火 第9节 一位老警察审讯,一位小警察做笔录。过道里人来人往,还有人进人出。 阿姨们为悍卫皮肉,群情激昂,玉宝缺这股劲儿,躲在后面。老警察说,女士们,嫌疑人闯进混堂时,各位衣裳穿了,还是一丝不挂。阿姨们集体沉默。江北口音说,啊呦屋地乖乖,丢系人了。老警察说,有啥丢人的,配合查案,实话实说。一位阿姨说,我记得我穿了,坐在矮凳上正剥橘子吃。另一位说,我也穿了。还有个说,我上身穿了,下身套了裤衩。老警察问一圈后,没人承认,告诫说,各位勿要有顾虑、不要隐瞒,否则会影响嫌疑人量刑。 没人讲话,犯人倒笑说,老菜皮有啥看头。抬手指指玉宝说,这位美女我看光了。阿姨们侪扭过头来,有个说,唉哟,没错,我印象深,皮肤白的来,发光。另个说,是哦。我也有印象,还有说,看了眼熟,薛金花女儿,是吧。还有说,要死,不好寻男朋友了。还有说,啥人敢娶,被看光光了,丢人现眼。 玉宝生气说,瞎讲有啥讲头,屎盆子硬往我头上扣。我明明穿有衣裳。老警察说,林玉宝,再好好想想,是否当时一丝不挂。 潘逸年因工地扰民一事,亲自来派出所进行调解,协商差不多后,和所长边聊天,边往外走,途经审讯室,听到说话声,热闹的像小菜场,随意瞟了眼,忽然顿步,所长也朝内望望说,抓着个偷窥女混堂的流氓。潘逸年说,嗯。站定不走。 玉宝涨红脸说,不用想了,我明明穿着内衣短裤。一个阿姨说,内衣是奶罩,还是背心。玉宝说,干侬屁事。阿姨说,年纪轻轻,嘴巴不干不净。玉宝说,随便冤枉人,就要吃辣火酱。老警察一拍台子说,吵啥么吵,这是啥地方,当小菜场啊。林玉宝,如实回答,到底穿没穿,假使穿了,穿了啥,要讲清爽,勿要含含糊糊。玉宝忍气说,我肯定穿了,穿着胸罩和短裤。 犯人说,我看的分明,两只奶子又圆又翘,像牛奶一样白。所有人倒吸口凉气,潘逸年凝神听着。老警察说,林玉宝,还有啥话好讲。玉宝说,瞎讲八讲,冤枉我。老警察说,怪哩,为啥旁人不冤枉,非要冤枉那林玉宝。就算嫌疑人瞎讲,其它人也瞎讲么。玉宝说,是呀,我也搞不懂。老警察说,嫌疑人量刑的轻重,就林玉宝一句话的事体。希望林玉宝摒除杂念,勿要有所顾忌,将真实情况交待出来,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玉宝气得讲不出话。 一个阿姨说,承认吧,我们侪看到了。一个阿姨说,就是一丝不挂。有个阿姨说,不要耽误大家辰光,赶紧交待,我还要回去买小菜。另个阿姨说,包庇坏人就是同犯。 犯人在看笑话,警察满脸正义,阿姨们七嘴八舌,潘逸年皱起眉头,欲要开口。 玉宝红了眼眶说,我有话要讲。老警察说,请讲。玉宝说,我再问犯人一遍,真的看到我没穿衣裳。犯人说,一点不假。玉宝说,看的清清楚楚。犯人说,没人比我看的再清楚了。特别是奶子,看的仔细。玉宝忍住羞辱说,既然看了我的胸,除了白,还看到啥了。犯人笑说,还有红。阿姨们撇嘴暗笑,笑玉宝自取其辱。 玉宝不理,咬牙说,还有呢。犯人说,没了。玉宝说,想清楚了。犯人说,嗯。老警察说,林玉宝,不要浪费大家辰光。玉宝说,警察同志,请帮我找一位女警察来,我有话讲。老警察说,同我讲就好。玉宝说,不是要听实话,我必须和女警察讲。老警察说,好。小警察起身,走到门口说,所长也在。所长不语。恰有个女警察路过,小警察叫住,领进室内。 玉宝和女警察耳语两句,女警察领玉宝到里间,关紧门,很快出来。玉宝坐回原座,女警察和老警察嘀咕后,走了。老警察看向犯人说,再问一遍,胸前还看到啥了。犯人晓得有问题了,支吾说,还有痣。老警察说,去死,污蔑证人,罪加一等。老警察说,那这些女人啊,睁着眼睛讲瞎话。明明人家穿了衣裳,只晓得人云亦云,火上浇油,会得害死人。老阿姨们一声不吭。老警察说,林玉宝来指认,阿里位没穿衣裳。老阿姨们神态各异。玉宝沉默片刻说,当时只是慌张,自顾不暇,管不了旁人。老警察说,哦,这样。老阿姨们不语,明显松口气。 潘逸年朝所长说,走吧。所长说,碰到熟人了。潘逸年点点头,笑了笑。 玉宝走出派出所大门,瞟到了潘逸年,佯装没看见,径自往前走。潘逸年熄掉烟蒂,不紧不慢跟在后面。这是个炎热的午后,太阳照的地面亮晃晃,人避到路边屋檐方寸阴影底,玉宝走的胸前冒汗,看到阿婆坐着串花,面前一只篮头,铺一块蓝布,穿好的珠珠花、白兰花,齐整的排成排,玉宝花五分铜钿,买了一对白兰花,今朝穿的衬衣是盘扣,别在盘扣上,却香透了鼻尖。 玉宝走到对街,是副食品商店,橱窗里,摆着淡黄色麦淇淋蛋糕。玉宝站定看,看着后面走近的人影。忽然转身说,潘先生,跟着我做啥。 潘逸年笑笑说,我正好顺路。玉宝说,哦,是我误会了,那潘先生先走吧。潘逸年看看手表说,中饭吃过了。玉宝说,没胃口。潘逸年说,附近有家小饭店,还可以,走吧,一道去。 玉宝说,讲过了没胃口,不想吃。潘逸年没响,沉默会儿,玉宝说,我在派出所,看到潘先生了,站在审讯室门口,我丢人现眼,侪被潘先生看去了。 第三十五章 感情 潘逸年说,丢人现眼,不觉得。就算是真的,也不是玉宝的错。玉宝眼眶发红,落了两滴泪。潘逸年说,哭啥。玉宝说,没哭,迎风泪。潘逸年笑笑说,吃中饭去。玉宝说,大鱼大肉就不必了。没胃口,天又热。潘逸年说,放心,走吧。玉宝迟疑说,那我,就跟潘先生走了。潘逸年笑说,不用怕我,我不吃人。 玉宝没响,穿过红绿灯,没了屋檐阴凉地,俩人走在太阳地里,潘逸年说,我从香港回来,一直的感受,上海到处灰蒙蒙的。玉宝说,我倒觉得太阳刺眼。潘逸年不语,玉宝说,潘先生到派出所,做啥呢。潘逸年说,玉宝猜猜看。玉宝说,我不猜,我总猜不准。潘逸年笑说,或许就猜准呢。玉宝说,那算了。潘逸年轻笑不语,鼻息间,丝丝花香,似有若无。 玉宝知晓潘逸年,在垂眼打量自己,目光比阳光还烈,不禁浑身冒汗,感觉变成奶油雪糕了,快速在融化,挡也挡不住,黏稠甜腻成一滩,唯有一根脊骨抻直不倒。幸好小饭店不远,走进去,人不多,三两桌。潘逸年点了凉拌香莴笋丝、宁波醉泥螺,甜酱炒落苏、葱烤河鲫鱼、冬瓜风肉汤,两碗米饭。潘逸年买了两瓶橘子水,一人一瓶。 饭菜很快上齐,玉宝确实没啥胃口,只是挟泥螺,嘬了吃。潘逸年确实肚皮饿了。等吃的差不多,结了帐,一起走出小饭店,潘逸年掏出名片说,上面有我的联系方式,有空可以打给我。玉宝接过,随便看两眼说,谢谢。 俩人分道扬镳,潘逸年走着,忽然转身望望,玉宝头也不回,背影很快消失了。兴旺面馆老板杜兴旺,叉腰站在门口,热情说,潘老板长远不见,进来吃一碗碱水面。潘逸年笑说,下趟再来。兴旺说,勿要忘记啊。 黄胜利把车开到虹桥机场,排队接客,离下个航班到站,还有半个钟头。黄胜利来时,买了一客菜肉大馄饨,趁此空歇辰光,呼噜吃起来,眼睛也不闲,看人家斗地主。 阿达说,黄皮,我有半盒咸水鸭,一道吃。黄胜利流出馋唾水,看斗地主没心想了,俩人坐到台阶上,吃咸水鸭。黄胜利说,味道可以,搭配啤酒吃,霞气适意。阿达说,我听长脚讲,黄皮的小姨子叫林玉宝,三个字哪能写。黄胜利说,双木林,宝玉的玉,宝玉的宝。阿达说,是不是清华中学的林玉宝,去新疆支边了,今年三月份才回来。黄胜利说,老卵,打听的蛮清爽。阿达说,听讲黄皮要把玉宝介绍对象,真假。黄胜利吐掉骨头说,没错。阿达说,看看我哪能。黄胜利说,溺泡尿照照。阿达说,啥意思。黄胜利说,字面意思,不要装戆。阿达不快说,我哪里忒板了。黄胜利说,夜壶面孔,凹面突额骨,芝麻绿豆眼,蒜头鼻,丝瓜头颈,房子房子没,兄弟倒几个,跟牢吃苦受罪去啊。阿达冷笑说,又如何,我好歹还是童男子。林玉宝是啥货色,二手货,不值一分铜钿。 黄胜利把鸭骨头扔过去,勃然大怒说,册那,江边样子,有种再讲一遍。阿达说,冲我吼做啥。又不是我讲的,是林玉宝前男友,亲口承认的。黄胜利说,前男友姓甚名谁,啥地方讲的,啥人证明,今朝不讲清爽,生意不要做了。阿达说,前男友叫乔秋生。在长乐路兴旺面馆,亲口讲的,老板杜兴旺证明。黄胜利说,要有一句假话,我请侬吃生活。阿达收起咸水鸭盒子,骂骂咧咧,回车子去了。 两个礼拜后,烈日当空,夏蝉嘶鸣,玉宝骑自行车,路过酱油店,赵晓苹跑出来招手,玉宝,玉宝过来。玉宝骑过去,把车停稳,抹把额头汗说,热死了。走进店里,站在电风扇跟前吹。 赵晓苹说,听讲闯女混堂的赤佬,无罪释放。玉宝微怔说,为啥,不是证据确凿。赵晓苹说,讲有神经病,宛平路 600 号进去了。玉宝说,我无话可讲。赵晓苹说,嗳。玉宝说,叹啥气。赵晓苹说,我也要相亲去了。玉宝说,想去就去嘛。赵晓苹说,我不想去,但日日觉得空虚,没事体做。玉宝说,多看书多学习。赵晓苹说,没兴趣呀,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我去夜校,也是陪玉宝去,凑凑热闹,太无聊了。 玉宝说,这样不是办法。赵晓苹说,是呀。玉宝相亲后来哪能,看对眼了没。玉宝说,后来吃过一顿饭,互相留了联系方式。赵晓苹说,可联系了。玉宝说,没联系。赵晓苹说,奇怪了,潘先生愿意留联系方式,应该是中意玉宝,为啥不晓得打电话来呢。玉宝不语。 赵晓苹说,要觉得满意,玉宝就主动些,一只电话的事体。玉宝没响,吃口茶后说,潘先生太高高在上了。赵晓苹说,啥意思。玉宝说,潘先生与我,实在是云泥之别,潘先生一定认为,我玉宝这样的小市民,为嫁得好,就该使尽各种手段,像块狗皮膏药、低眉顺眼地黏牢伊,潘先生享受这样的过程,或许曾经也享受过,觉得理所当然,应该如此。赵晓苹说,我听不太懂。玉宝说,一句话概括,我要尊严,还要感情。而潘先生,剥去我的尊严,也不肯付出感情。 赵晓苹说,那潘先生为啥要相亲呢。玉宝说,或许因为年纪大了,结婚生子,给自己或姆妈,一个交待吧。赵晓苹说,那接下来,玉宝打算哪能办。玉宝不语。 赵晓苹叹口气,唐家阿嫂来拷酱油,掀开酱缸竹斗笠,一股味道冲鼻,赵晓苹说,我闻得要吐了。唐家阿嫂说,几个月了。赵晓苹把瓶子一扔,瞪起眼睛说,又想嚼舌根,瞎造谣,滚滚滚,酱酒不卖了。唐家阿嫂拿起瓶子,往外走,悻悻说,啥态度呀,嚣张的不得了。 赵晓苹说,玉宝,上趟我不是讲过,13 弄两楼有个算命瞎子,铁口直断,霞气灵验,有空一道去好吧。玉宝说,好。 玉凤上早班,下午三点钟到家,走进内间,薛金花还在半梦半醒之中。玉凤说,太阳落山了要。薛金花坐起说,为啥困得越久,越没精神,浑身乏力。给我倒杯茶来。玉凤说,姆妈,哪能办啊。薛金花说,有趣,叫倒杯茶,还哪能办,直接办。玉凤沉下脸色说,姆妈,还有心想开玩笑。我现在觉得五雷轰顶了。 第三十六章 算命 薛金花听后彻底清醒,反倒笑起来,玉凤担心说,姆妈气疯了。薛金花说,十三点。玉凤说,那笑啥。薛金花说,真话不出门,谣言传千里。我根本不信。玉凤说,是真的。薛金花说,真个屁。我自己养的女儿,我还不了解。若说玉凤玉卿,我相信做的出来,玉宝绝对不可能。玉凤说,姆妈又踩高捧低,继续犯经验主义错误。 薛金花不理,爬起来,走到客厅,倒白开水,玉凤跟在后面说,黄胜利去核实过,确实是玉宝,新疆交的男朋友,名叫乔秋生,在面店亲口讲,和玉宝有肉体关系。薛金花说,俩人还在交往。玉凤说,分手了。薛金花说,为啥分手。玉凤说,听讲,等不及玉宝从新疆回来,寻了新的女朋友,今年准备结婚。薛金花说,这种事体我听过太多。往后不要再提。玉凤惊讶说,就这样算了,玉宝白白吃亏,名声受损,我们总要做点啥吧。薛金花说,戆大,吃啥亏啦,不要瞎讲。明明没事体,一吵一闹,反倒事体变大了,三人成虎,到辰光,纵然三头六臂、浑身是嘴也讲不清。玉凤不语。薛金花说,告诉黄胜利,真为玉宝好,这桩事体到此结束。否则,我没好面孔。 玉宝和赵晓苹来到 13 弄,正值黄昏时分,灶披间全是人,飘满红烧带鱼的味道,老阿姨在炒青菜,从眼镜片底瞧人说,看了陌生,是来寻孙瞎子吧。赵晓苹说,对的,来寻孙大师。老阿姨说,狗屁大师。赵晓苹不睬,拉着玉宝雄赳赳上楼,玉宝听老阿姨说,烦死,乱七八糟人,天天来,我受够了,我要报警。 话音未落,已在两楼,赵晓苹叩叩门说,孙大师,孙大师。片刻后,门从内里打开,黄焦焦灯光往外涌,像菩萨身后笼罩的佛环,孙大师慈眉善目,年轻英俊,俩人侪惊呆了。 孙大师温和说,是赵施主和林施主吧。赵晓苹双手合十,恭敬说,没错。孙大师说,请进。转身往里走,俩人随后,赵晓苹低声说,想不到呀,我以为孙大师。玉宝笑说,我也以为。进到房里,是日式榻榻米设计,孙大师盘腿坐在矮桌前,伸手请俩位坐对面,赵晓苹和玉宝学样坐定。 孙大师卷起衣袖说,先收费,再谈其它。赵晓苹说,收几钿。孙大师微笑说,随便施主心意。赵晓苹想想,掏出五块钱,双手奉上,孙大师接过,拇指腹在钞面,熟练一搓,便晓几斤几两,笑眯眯说,林施主呢。玉宝摆手说,我先听听算数,算的准再讲。孙大师敛笑,不搭腔,捞过琵琶自顾调弦,赵晓苹耐心不多,等一歇后说,孙大师,啥辰光开始。 孙大师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磨磨蹭蹭足有五分钟,才开始弹奏起来。弹奏完说,好了。赵晓苹说,啥好了。孙大师说,五块铜钿,只够听我琵琶一曲。赵晓苹胸闷,玉宝说,这一曲大浪淘沙,想必孙大师,不是随便弹弹,可否请教其中寓意。 孙大师不语,其意自明,赵晓苹咬牙,又掏出五块钱,双手奉上。孙大师接过,同样用拇指腹,在钞面一搓,然后说,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赵施主沉寂在酱油店,浑浑噩噩过日节,倒不如翻翻身,拱拱土,爬上枝头浴阳光,再重新做回人。 赵晓苹说,孙大师,咋晓得我在酱油店工作。孙大师不搭腔,笑笑说,赵施主可要抽签,三十块一签,测命途,测前程,测姻缘。赵晓苹咂咂舌说,太贵了,便宜点吧。孙大师表情严肃,不屑搭腔。玉宝掏出五块钱,双手奉上说,我还想听弹琵琶。 孙大师接过,直接丢进铁盒里,想想,拨动琴弦,待弹完,门外响起咚咚敲门声,有人喊,孙大师,孙大师。玉宝和赵晓苹起身往外走,打开门,来的是一位女人,看着年轻又柔弱。 俩人下楼,穿过灶披间,案台上摆一盘糖醋小排,刚出锅,腾腾冒热气,四下无人,赵晓苹捻一块,拉着玉宝就跑,一口气跑出弄堂,咯咯笑。玉宝笑说,统共就五块,被馋猫叼走一块,人家要难过了。 赵晓苹吃着说,孙大师弹的啥曲子。玉宝说,给我弹的叫,十面埋伏,又叫四面楚歌。赵晓苹说,可有啥寓意。玉宝玩笑说,可能接下来,我要触霉头了。 赵晓苹说,孙大师怎晓得,我在酱油店上班。玉宝说,眼盲的人,鼻头最灵,大概嗅到了。赵晓苹说,早晓得,我多洒点花露水。玉宝笑说,何必呢。赵晓苹说,没想到啊,孙大师怪年轻,卖相也好,眼睛一直闭着,不晓是真瞎,还是假瞎。玉宝说,应该是真瞎吧。 赵晓苹说,我觉得,孙大师算得有些准,几句话讲到我心底。我主要没钱,否则定要抽一签不可。玉宝说,是太贵了,一个月工资还不够。赵晓苹越想越遗憾,吐掉骨头说,我要开始存钱,存够再去寻大师,抽一签。 上海十区争夺“文明小菜场”流动红旗,终于有了眉目,请厨师驻在小菜场,教老百姓做夏令菜,这个想法新颖实际,不仅便民惠民,加深了与民众联系,另外,盆菜物廉价美,名声打响,外区的人也慕名而来,又因为盆菜的热销,带动了小菜场整体销售量。 真是皆大欢喜的事体。 吴坤把流动红旗,挂在菜场最显眼的地方,玉宝得了奖金,还被邀请去往各区,参加交流心得活动,一时忙进忙出,表面风光。 这天玉宝下班早,烧了夜饭,除了黄胜利,其余人侪在。薛金花说,玉宝和潘家老大,情况哪能了。玉宝说,还在谈。薛金花说,谈的哪一步。玉宝撒谎说,我最近工作忙,等忙过这腔后,再考虑。薛金花沉下脸不语。玉凤说,黄胜利当初见我两面,就主动上门当牛做马。潘家老大,架子大哩。玉宝挟一筷子茭白丝吃,不搭腔。 小桃说,我吃好了,我想吃奶油雪糕。玉凤说,寻死啊,刚吃过夜饭,就吃雪糕,当心肚皮痛。小桃说,我考试一百分,姆妈答应,奖励一根奶油雪糕。玉凤说,我答应了,又不是指现在。小桃说,姆妈不讲信用。哭了。薛金花皱眉说,老底子,在饭桌上吃饭,最忌哭扯呜啦,不吉祥,要出坏事体。 玉凤无奈,掏出皮夹子,取了钱给小桃,小桃抹掉眼泪,跑到纱门前调塑料凉鞋,有人说,薛家妈,薛家妈在么。小桃拉开门,让人进来,再跑到饭桌前说,王叔叔来了。玉宝说,哪里位王叔叔。小桃说,王双飞叔叔。 第三十七章 风波 王双飞提着网兜,塞满烟酒点心,跛脚走进来,笑说,薛阿姨,玉凤,玉宝,还在吃夜饭,小菜蛮丰盛。薛金花说,吃不下去了。王双飞说,为啥。薛金花懒得搭腔。玉凤说,阿弟坐,先坐下来。玉宝继续吃饭。 一歇功夫,马主任、王双飞姆妈也相继现身,王双飞姆妈抱只大西瓜,马主任拎一串黄香蕉。薛金花说,这是做啥,太阳打西边出来。马主任说,月亮出来了,还太阳。 玉凤玉宝放下筷子,上前招呼,请坐。烟酒点心摆桌面,香蕉挂门把手,玉宝接过西瓜说,天热,我去斩来,大家一道吃,一溜烟出门去了。马主任给王双飞使眼色,王双飞说,玉宝,不客气。摇摇摆摆跟过去。 玉凤端茶倒水,再递蒲扇。薛金花冷眼旁观。马主任摇蒲扇,笑说,玉凤,不要忙了,天热,少走动,坐下来聊聊天。玉凤说,不要紧。王双飞姆妈说,薛家妈,有段日节不见了。薛金花说,瞎讲,昨天还见过。王双飞姆妈说,我哪能不晓得,在啥地方。薛金花说,梦里,我做梦梦到了,吓死我了。玉凤说,姆妈。玉凤说,我姆妈开玩笑。王双飞姆妈说,薛家妈真幽默。薛金花说,哼。 马主任说,黄胜利呢。玉凤说,出车还没回来。马主任说,小桃呢,刚刚还碰着。玉凤说,学堂考试一百分,闹着去买雪糕吃了。王双飞姆妈说,要出大学生了。玉凤说,早哩。马主任说,从小看大,三岁见老,我放一句话出来,小桃日后必有出息。玉凤笑,薛金花舀一碗开洋冬瓜汤,听了说,嫁个好老公,是最大的出息。玉凤说,姆妈又来了。王双飞姆妈说,讲的没错,话糙理不糙。 马主任说,玉凤不是想去手表厂,近腔有了些眉目。玉凤说,真的。马主任说,是啊,还不用下车间,写写划划就可以。玉凤喜上眉梢,薛金花说,玉凤,一个初中生,写自己名字,歪歪扭扭,多一笔少一划,还让去写写划划,吓人。玉凤咬唇说,姆妈。 马主任笑说,不要紧,简单来兮,原先岗位上的人,还是个大老粗,照旧干的风声水起。王双飞姆妈说,这桩事体,双飞阿爸没少出力,其中的难处,我就不多讲了。玉凤说,是呀,我心知肚明。薛金花说,玉凤啥辰光去上班。王双飞姆妈说,已经送往厂办报批。薛金花说,还没成。王双飞姆妈说,厂长和双飞阿爸,多年老朋友,有革命般的友谊。不过是早几天、晚几天的问题。马主任说,不要急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薛金花不搭腔,玉凤喜笑颜开。 玉宝把西瓜摆进盆里,放水龙头下,汰过后,再抱进灶披间,按在切菜板上,王双飞贴近说,玉宝辛苦,我来斩西瓜。玉宝拎起明晃晃菜刀,王双飞倒退几步,玉宝说,我自家来。一刀从当中斩开,红瓤黑籽,汁水四溅。赵晓苹下楼来乘风凉,看到笑赞,好瓜,把我吃一块。 玉宝再斩,两半斩成四半,一半斩四块,递给赵晓苹一块,递给王双飞一块。王双飞接过说,谢谢,玉宝也吃。玉宝不语,继续斩西瓜。赵晓苹咬口说,好甜。阿哥,腿脚可灵便些。王双飞说,已经灵便了,再休养些时日,和正常人一样。 赵晓苹说,阿哥面孔上的胎记,啥辰光做了。王双飞看一眼玉宝,说,啥人讲我要做了。赵晓苹说,那大妈妈讲的。王双飞说,原先是这样打算,和华山医院医生,也定好去手术的日节。不过,见过孙大师后,又改变了想法。 赵晓苹一下来了兴趣,心不在焉的玉宝,也转过身来。赵晓苹说,阿哥,也去寻孙大师算命。王双飞说,是。赵晓苹说,阿哥可是工人阶级,破四旧过来的人,思想改造的有问题。王双飞不自在说,瞎讲有啥讲头,侪讲孙大师灵验,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赵晓苹说,后来呢。王双飞说,孙大师讲,我原本六亲缘薄,子嗣零丁,命宫阴暗,流年不吉。幸亏我面孔上的胎记,这胎记不简单,是俗称的聚宝盆。赵晓苹大笑,玉宝也憋不住。王双飞说,玉宝笑了。玉宝不笑了。 赵晓苹说,后来呢。王双飞说,孙大师讲,因有这块胎记,所以我家里,环环财源如水,洋洋家计如春,我才能,事业有成,娇妻如花,子嗣繁茂。赵晓苹说,阿哥真信。王双飞说,总归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如果玉宝实在介意,做掉也可以。赵晓苹打量俩人说,啥意思。玉宝沉下脸说,跟我搭啥嘎。端起一盆西瓜,快步往楼上走。王双飞说,玉宝等等我。赵晓苹拽住胳臂说,阿哥算命,一次几钿。王双飞甩开说,一次一百块。赵晓苹说,我的天老爷呀,胎记还是留着罢。 玉宝把面盆摆在沙发前,供吐籽用。玉凤吃口瓜说,这西瓜买的好,一定是湘西西瓜,不便宜。王双飞姆妈说,是啊。马主任笑说,玉宝现在不得了,在小菜场成名人了。玉凤说,啥意思。马主任说,不晓得呀。玉凤说,人精,嘴巴紧。 马主任说,巨鹿路小菜场,以碾压三角地菜场、八仙桥菜场、西摩路菜场的票数,勇夺“文明小菜场”流动红旗,是巨鹿路小菜场,开天劈地、有始以来第一趟,侪是玉宝的功劳。玉凤说,我这妹妹鬼主意最多。马主任说,玉宝最近忙吧,被邀请往各区做报告,交流心得。我透个底,上面领导侪被惊动了,计划要把玉宝,列为今年全市典型先进人物之一。去年唐家湾菜场,被评先进的、杀鸭三姐妹,可还记得,上报纸了,一宣传不得了。今年不杀鸭,被调去做禽类质量检测,无数人眼红。 王双飞姆妈说,那玉宝是不是。马主任说,当然喽。老吴讲,玉宝年轻漂亮,又聪明好学,是可以培养的好苗子,前途无限量。王双飞姆妈说,告诉老吴,在领导面前,讲讲好话,多多提携,让我们玉宝呀,更上一层楼。薛金花说,费神。马主任说,费啥神,应该的,我们一家人,不讲两家话。 玉宝没吃瓜,在织毛线衫,听后说,啥辰光,我们成了一家人。薛金花不搭腔,玉凤说,吃瓜,甜蜜蜜。 第三十八章 婚配 王双飞姆妈笑说,我们此趟来,是为了双飞和玉宝的婚事。薛金花说,好意思,搞突然袭击。 玉宝手里的毛线针,差点戳穿指头。沉下脸,对薛金花说,哪能回事体,当事人竟然不晓。薛金花说,问玉凤。玉宝说,阿姐。玉凤见其粉面含威,有些吓,想想说,我为玉宝好呀。玉宝大声说,为我好在啥地方。 马主任听三两句,明白说,玉宝,不要对阿姐发难,我来讲吧。玉凤说,马主任最会做思想工作。 马主任说,首先,我要批评玉凤,在这桩事体里,欺上瞒下,没有做到公开透明,弄得现在场面尴尬。玉凤说,我接受批评。薛金花说,戆大。王双飞及姆妈不吭声。 马主任说,但是呢,据我观察,玉宝做为回沪知青,吃过苦,历过难,眼界宽阔,思想通透,考虑周全,不再是十七八岁小姑娘,只晓得感情用事,冲动做人。玉凤说,讲的对。玉宝不搭腔。 马主任说,我也开门见山,玉宝回到上海,来到我此处,登记工作分配,要晓得上海知青有多少,120 万,我管的这爿区,等分配的,光知青就有上万,有人等两年多了,还在等,玉宝为啥两个月,就去了小菜场,大家心知肚明吧。没人搭腔。 马主任说,玉宝到小菜场上班,一个新来的人,为啥嘎快就冒头,头脑是聪明,但聪明人大有人在,最紧要,是有贵人给机会。没机会,再聪明也白搭。吴坤是我爱人,玉宝机会何来,不必我明讲。小桃舔着奶油雪糕,跑进门,玉凤说,上阁楼写作业去。 马主任说,还有玉凤,想调去手表厂,但凭现在政策,真比登山还难,我们排除万难,也办下来了。为啥,非亲非故,又不是活菩萨,白帮忙啊。没人响。 马主任说,不讲这些,再看看双飞自身条件,独子,一家门侪在手表厂工作,吃穿不愁,还有积余。另外,在乌鲁木齐南路,现成五十平方房子,想想多少领证夫妻,或挤阁楼,或分居各处,或眼巴巴等鸳鸯楼造起来。双飞有房子,就不会委屈玉宝。结婚后,想单门独户,过二人世界可以,想和爷娘蹲一道,也可以,一年半载后,养了小囡,爷娘身体健康, 交把爷娘带, 双飞和玉宝呢,就吃吃喝喝,白相相,不是蛮好嘛,皆大欢喜。没人搭腔,马主任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玉凤连忙斟满。 马主任说,我们双飞,性格好、品德好,讲起偷内衣裤的事体,纯属造谣,弄堂里有些人呀,泡饭吃多了,无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王双飞说,玉宝要相信我,我若做出这种事体,天打五雷轰。王双飞姆妈说,发啥毒誓,损阴德。马主任说,小鬼不会得讲话,要真做过,老早捉去提篮桥了,还用等到现在。玉凤说,是呀,有道理。薛金花说,哼哼。玉宝不语。 马主任说,当然,双飞卖相是普通些,但有句老话讲,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人满则损,一切十全十美了,反倒要出问题。这样呢,刚刚好。玉凤说,马主任这张嘴。马主任说,玉宝有啥想法,啥要求,不要藏着掖着,直截了当讲出来。能达到一定满足。玉凤说,玉宝,讲话呀。薛金花瞪眼说,讲啥。玉凤不响了。 马主任说,双飞爷娘老实人,话不多,还勤快,屋里内外,收拾的清清爽爽,玉宝嫁过去,买汰烧侪不用做,绝对享福的命。我要有一样讲的不对,我出门被车轧死。薛金花说,赌咒发誓不必要。马主任说,我表达一份诚意,话讲到这个份上,诚意足够了。 玉宝把弄毛衣针,不吭声。玉凤说,马主任好话赖话,全讲尽了,大妹妹觉得哪能。见玉宝不响,又问两遍,笑说,玉宝不讲话,就是同意了。玉宝冷笑说,真要我讲。玉凤一怔,薛金花说,不要讲了。薛金花说,马主任,王阿嫂,婚姻大事,还是要慎重,容玉宝和我们再想想,今天到此为止,有结果马上告知。 马主任还待要说,有人在弄堂大喊,38 号 4 楼,林玉宝,电话,林玉宝来接电话。玉宝站起身,闷头往外走,下楼梯,出灶披间,一阵穿堂风,拂过面颊,暗松口气,赵晓苹倚着躺椅说,玉宝,凉粉吃吧。玉宝说,我先接只电话去。往弄堂口走,夜色迷离,灯火昏黄,男人们只穿一条短裤,打赤膊,或坐或躺或站,隔着距离讲笑话,广播电台里,单田芳在讲评书,人生在世天天天,日月如梭年年年,富贵之家有有有,贫困之人寒寒寒,升官发财得得得,俩腿一蹬完完完。沧桑沙音甚是缥缈。 玉宝接起电话说,我是林玉宝。有个男人声音,可能信号不好,也可能还是陌生,听两遍才听出来,潘逸年,还是自报家门。 玉宝说,有啥事体。潘逸年说,一定要有事体。玉宝没吭声,潘逸年说,抬头看一看月亮。玉宝抬起头,没吭声,半晌后,潘逸年说,玉宝,玉宝。玉宝听着自己的名字,心生温暖,又突觉悲凄,眼眶红了说,我看不到,被梧桐枝叶遮挡住了。潘逸年说,可惜。玉宝说,有啥可惜,不过一轮月亮,今夜不见,明夜还有,天天有,年年有,除非下雨落雪。 潘逸年说,风花雪月,玉宝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玉宝含泪说,我是个挣扎生活的女人。风花雪月,只有潘先生这样的人,才白相得起。潘逸年笑说,啥意思。我竟然有些糊涂了。玉宝沉默。潘逸年说,玉宝是碰到了啥难处,若愿意,不妨讲给我听听。 玉宝被蛊惑,刚想开口,听到电话里,有个女人讲,潘总原来在此地,我寻的急死了,要罚酒三杯。嘻嘻笑声娇媚柔软,很近,仿佛就在听筒前说,听筒被捂住,玉宝耳畔没了声响,稍顷,才传来潘逸年的声音,玉宝还在么。女人似乎走了。玉宝刚强的说,在。潘逸年说,讲吧。玉宝说,讲啥。潘逸年不语。玉宝笑笑说,我没话好讲了,潘先生没事体,我就挂了。潘逸年说,好。玉宝啪的挂掉电话。转身就走,到弄堂口时,想起什么,回过头,朝天仰望,一轮皎洁明月,当空悬挂,冷冷淡淡,和平常一样,无特别之处。 沪上烟火 第10节 第三十九章 矛盾 潘逸文候在复兴坊门口,旁边是理发店,亮着灯火,夫妻共同经营,男人做头发,女人打打下手,顺便收钱。无线电在放评书,单田芳嗓音沙哑,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惹祸根苗,气是雷烟火炮。 潘逸年下车,头脑有些昏沉。逸文走过来,潘逸年说,在此地作啥。逸文说,还能做啥,孔雪打电话来,讲阿哥吃醉了,不放心,让我到门口迎一迎。潘逸年笑笑。 逸文说,阿哥平常酒量不错,难得见这副腔调。潘逸年说,今朝遇到对手了。北方来客,五粮液,一碗一碗吃。逸文说,酒吃多伤身,阿哥要注意。潘逸年说,道理我懂,难得身不由己。 恰经过老虎灶,逸文说,先吃杯茶醒醒酒,免得回去姆妈唠叨。潘逸年说,好。 老虎灶设了茶室,两排长条桌凳,寥寥坐三四人。俩人坐定,逸文说,黑皮,一碗醒酒汤,一壶绿茶,一碟奶油五香豆。黑皮说,马上来。黑皮的小囝,在和伙伴弹玻璃珠,逸文招手说,小囝,过来。小囝跑过来,吸吸鼻涕说,做啥。逸文说,帮我去光明邨跑一趟。小囝说,去做啥。逸文说,买廿两蟹粉鲜肉生煎。逸文从口袋里,掏出粮票,还有一块钱,交给小囝说,足够了,多余角子,买棒冰吃。小囝接过钱,朝黑皮说,阿爸,我替爷叔跑腿,买生煎去。黑皮说,快去快回。小囝吸着鼻涕跑走了。 潘逸年说,夜饭没吃。逸文笑说,这几天,姆妈拜观音吃素,一桌清汤寡水,没两下又饿了。潘逸年微笑,逸文说,鸳鸯楼哪能了,啥辰光开工。现在上海全社会,不光老百姓盯着,政府上下各部门,也相当重视。潘逸年说,批文盖章差不多了,在做前期准备,房管局要求,半年之内必须建成,任务艰巨。 黑皮送来醒酒汤、绿茶和奶油五香豆,两只盖碗。潘逸年喝下醒酒汤,忍不住皱紧眉头,逸文说,黑皮,醒酒汤用啥做的。黑皮笑说,用的是,话梅和葛花根。效果交关好。逸文说,阿哥,美琪。潘逸年说,又打电话来了。逸文说,巧着被我接到,听美琪讲起从前事体,不胜唏嘘。潘逸年不语。 逸文说,还记得当年,阿哥常带美琪回来,美琪性格温柔,讲话细声细气,晓得我和逸武,最欢喜吃桔红糕,每趟来,不忘带一袋。还给小弟缝眼罩,塞满菊花决明子绿豆,讲能清眼明目。我晓得阿哥,对美琪亦是情深意重。 潘逸年打断说,美琪早已结婚生子,缘份已尽,就勿要再旧事重提。逸文说,但听美琪话里,似乎还是放不下。潘逸年苦笑说,这是一枚定时炸弹,随时能让我一无所有,滚出地产圈。逸文说,后果嘎严重。潘逸年说,美琪的丈夫是魏徵。逸文变色说,要命,得罪不起。潘逸年不语。 逸文说,美琪话里,隐隐透露出,阿哥至今未娶,侪因难忘与伊的旧情。潘逸年不耐烦说,是不是我结婚了,美琪才肯死心。逸文说,看来是如此。潘逸年吃茶不语。逸文说,我觉得孔雪可以,对阿哥也蛮有心。潘逸年摇头。 逸文叹气说,那还有谁,林玉宝。阿哥又嫌鄙不般配。潘逸年说,我何曾嫌鄙过。逸文说,怪了,阿哥亲口所讲,现在又不认。潘逸年笑了。逸文说,阿哥难道改变主意了,为啥。潘逸年说,林玉宝。逸文说,啥。潘逸年说,林玉宝。逸文说,哪能。潘逸年笑说,林玉宝。逸文说,黑皮,再来一碗醒酒汤。潘逸年说,黑皮,不用,吃的我想吐。 潘逸年笑说,林玉宝,真的,霞气漂亮。逸文说,啥意思。潘逸年说,只讲一遍。逸文说,阿哥不是嘎肤浅的人。潘逸年说,我打算肤浅一回。逸文反倒劝说,婚姻大事,阿哥还是慎重考虑吧。潘逸年说,我现在境地,还有慎重考虑的辰光么。今晚的饭局,魏徵也在。逸文说,啥意思。潘逸年不想细讲,只说,我得尽快了。 逸文说,也好,快刀斩乱麻,让老娘抓紧上门提亲。潘逸年说,这倒不急。逸文说,又不急,我糊涂了。潘逸年说,林玉宝小心思多,我在等。逸文说,等啥。潘逸年说,等林玉宝主动。逸文说,主动来提亲。潘逸年无语。逸文大笑。潘逸年吃口茶说,等林玉宝主动来寻我。逸文说,假似一直不来呢。潘逸年笑说,不会,我想,应该快了。 小囝拎着生煎盒子,气喘吁吁跑进来,逸文接过,盒子还滚烫,就着茶水吃起来,潘逸年帮忙分食了两只。俩人走后,小囝坐在台阶上,吃赤豆棒冰,一舔一舔,慢慢咂甜味。因舍不得吃,很快融化了,滴的衣襟黏糊糊。 玉宝走在弄堂里,阿桂嫂手拎热水瓶,往老虎灶去,打赤膊阿飞说,阿桂,我来帮阿桂打开水。阿桂嫂呸一声,骂流氓瘪三,骂调戏老娘,烂嘴烂心烂肚肠。玉宝走到自家门洞前,吃凉粉时说,阿飞要帮阿桂嫂打开水,阿桂嫂穷骂了。赵晓苹说,当然要骂了。玉宝说,为啥,赵晓苹说,打开水呀,英文香嘴巴叫啥,kiss,不就打开水。玉宝顿悟,笑说,真个是流氓阿飞。 玉宝吃好凉粉,上楼,拉开纱门进房。王双飞等人已经离开。玉凤从阁楼下来,端起面盆要出去,玉宝说,阿姐不要走,我们把事体讲讲清爽。玉凤说,有啥讲头。玉宝冷笑说,大有讲头。哪能,阿姐不想去手表厂,写写划划了。玉凤脸红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为我自己么。 玉宝说,真为我好,为啥独把我蒙在鼓里,有本事就明讲,为啥在背后兴风作浪,阿姐啊阿姐,从小到大,就心术不正,总干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体。玉凤哭着说,我兴啥风,作啥浪啦,我心术不正,我做损人不利已的事体,我,我比窦娥还冤,我不想活了,我要以死明志。剪刀呢,剪刀在啥地方。 玉宝说,衣柜左排第三抽屉内。 小桃从阁楼探下头来,哭着说,姆妈不要死。 薛金花打开里屋门,沉着脸说,哇啦哇啦,吵吵,多吵有啥吵头,俩个人给我进来。 玉凤玉宝到里屋,围床各坐一方,沉默不语。薛金花将门关紧,也坐床上,摇起蒲扇说,今朝王家三人来提亲,马主任讲的足够详细了,玉宝到底哪能想,肯,还是不肯。勿要意气用事,想清楚再答。 玉宝张张嘴,忽然犹豫了。 第四十章 决定 薛金花说,玉宝到底哪能想。玉宝低头不语。 玉凤说,滑稽了,不表态是啥意思。玉宝火气升,冷冷说,真好笑,好意思讲得出,要不是阿姐,何至于弄到今朝、这般不可收拾地步。玉凤说,怪我了。玉宝说,不怪阿姐,怪啥人呢。玉凤哭着说,对对,怪我,全怪我,我是恶人好吧,那侪是大好人。 薛金花说,不要吵哩,吵得我头昏。要吵出去吵,吵好再进来。玉宝、玉凤不吭声了。薛金花说,我来讲吧。马主任话里话外,威逼利诱,讲的再明白不过。玉宝不肯,玉凤手表厂泡汤。玉宝工作也难保,得罪了马主任,今后想再工作分配,几乎不可能。这真是,辛辛苦苦几个月,一朝回到解放前。玉宝不语。 薛金花说,玉宝若肯,玉凤去手表厂,玉宝保住工作,还有领导提携,今后前程无量。玉宝嫁过去,有现成婚房,公婆还算老实,衣食无忧。就是王双飞,品德待考,卖相丑陋。但闭起眼睛也能过。 玉凤说,卖相也就谈恋爱辰光,派点用场,小姊妹面前,挣挣光。结婚后,啥人还在乎呢,再难看面孔,看久了,也就习惯了。 黄胜利卖相好吧,有个屁用,不能当饭吃,当衣穿、当房住,当钞票花,不能帮我调工作。结婚不过几年,发秃腰肥腹坠,现在更是没眼看。玉宝不语,薛金花怔忡,一时房间内,只有钟表嘀嗒声。 薛金花忽然说,玉宝和潘家老大,在联系吧。玉宝说,嗯。薛金花说,潘家老大,可有表示。玉宝低声说,没。薛金花叹口气。薛金花说,玉宝有主意了。玉宝说,让我再想想。薛金花说,尽快做决定,越往后拖,越被动。 三人散后,玉宝在弄堂刷牙揩面,黄胜利出车回来,打赤膊,拎着小钢盅锅,走近说,柴爿馄饨吃吧。玉宝说,不吃,刷过牙齿了。黄胜利点点头,往楼上走。玉宝洗漱后,不急着上楼,和三四小朋友,听隔壁阿奶讲鬼故事。 讲的阿奶困着了,这才上楼,到二楼,纱门开条缝隙,赵晓苹说,快进来。玉宝说,做啥。赵晓苹说,进来呀,快点,有蚊虫。玉宝走进去,赵晓苹赶紧关纱门,俩人上阁楼,赵晓苹拿橘子汁来,玉宝说,不吃了,刚刷过牙齿。赵晓苹拉开抽屉,掏出张照片,给玉宝看。玉宝接过,凑到台灯前,赵晓苹说,卖相如何。玉宝说,好的,五官端正,精神抖擞,啥人呀。赵晓苹说,我相亲对象。玉宝说,本人和照片差别大么。赵晓苹说,还没见过本人,讲出差了,约在下个礼拜天。玉宝说,见过再讲,听听谈吐如何。 赵晓苹说,王双飞几人又来啦。玉宝说,嗯,来提亲。赵晓苹说,真的假的。玉宝说,真的。赵晓苹说,拉嘎布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玉宝说,其实,王双飞条件还可以。赵晓苹说,不会吧。玉宝详述具体情况,赵晓苹听后,也沉默。玉宝说,我现在实在是,退无可退了。 赵晓苹说,我跟玉宝讲,这个王双飞。欲言又止。玉宝说,快点讲呀。赵晓苹轻声说,我听讲。又捂嘴嗤嗤笑,玉宝说,不讲我走了,明朝还要早起。赵晓苹说,王双飞那个不行。玉宝说,啥。赵晓苹说,男女肉体关系,伊不行。玉宝惊住说,不好瞎讲。赵晓苹红脸说,是真的,我工作的酱油店,就是这爿区的情报站,我听的不要听。 玉宝说,王双飞,啥人讲的。赵晓苹说,王双飞姆妈,讲把杜阿婆听,我用一瓶辣火酱,杜阿婆就松口了。玉宝不语。赵晓苹说,王双飞是先天性畸型,比人家短小。去几家医院看过,医生讲不影响生育,但是,嘿嘿。赵晓苹忍不住又笑。玉宝说,笑啥。 赵晓苹说,杜阿婆讲,女人就遭罪了。玉宝说,遭啥罪。赵晓苹说,王双飞偷女人内衣裤,讲明心里变态,和清朝宫里太监一样。玉宝说,太监也出来了。赵晓苹说,不是我讲,是杜阿婆讲的。杜阿婆作孽啊,老早底,在宫里当宫女,被赏给大太监对食,大太监变态,夜里就折磨伊,各种手段,我听得汗毛倒竖,鸡皮疙瘩穷起。 玉宝说,酱油店果然是情报站,这种事体,也能挖出来。赵晓苹说,玉宝在新疆有男朋友,有没有。玉宝说,哪里敢,又没结婚。赵晓苹说,听讲男女之事霞气快乐,我原本还想,跟玉宝取取经。玉宝脸发烫,起身说,瞎讲有啥讲头,我回去了,再会。赵晓苹说,我懒得下去,纱门帮我关关牢,免得蚊蝇飞进来。玉宝说,好。下阁楼出门,上楼梯开门,黄胜利在吃柴爿馄饨,玉凤坐旁边结绒线。嘀嘀咕咕讲话,听到玉宝进门声,俩人不响了。 玉宝佯装不知,去放好面盆,晾起毛巾。一片清晖洒在阳台,想起那人说,抬头看一看月亮。玉宝不由说,无聊。转身进房,上阁楼。小桃早睡熟了。 玉宝一夜无眠,清晨起来,倒马桶、升炉子,烧泡饭,再刷牙揩面,薛金花提一篮子小菜回来,一根筷子串四根油条,额头侪是热汗。黄胜利出车去了,玉凤在帮小桃绑辫子。玉宝盛好泡饭凉着,切了两只咸鸭蛋,一碟子扬州酱菜。 四人围桌吃早饭,小桃吃的快,戴好红领巾,挎起书包上学去。这时玉宝才说,我想清楚了。薛金花说,哪能讲。玉凤不语。玉宝平静说,我说服自己一晚上,接受王双飞,大家日节侪好过,但还是失败了。只有麻烦阿姐跑一趟,把王双飞送的礼,再悉数还回去。玉凤不搭腔。薛金花说,不嫁就不嫁。玉凤,听到了。除了礼品,再买两只西瓜,一并还回去。听到没,不要装戆。玉凤愤愤说,听到了,我耳朵又没聋。 潘家妈五点钟起床,梳洗过后,挎着篮头,走出门,见潘逸年在抽烟,不知何时,已等在楼梯间,听到响动,将烟捻熄。潘家妈说,做啥。潘逸年说,我陪姆妈去小菜场。潘家妈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潘逸年笑。 俩人下楼,夏令天亮的早,潘逸年说,姆妈去哪个小菜场。潘家妈说,巨鹿路小菜场。潘逸年说,好。潘家妈说,好啥,我猜,逸年是去看林玉宝吧。 潘逸年只笑,没有否认。 第四十一章 为难 小菜场各个摊位前,排队的不止有人,还有砖头、篮头,碗,拖鞋等。 潘家妈先到蔬菜摊,寻到砖头排队,找出豆制品购买证,笑说,逸年,去卖豆制品摊头,买一角钱烤麸,四块五香豆腐干。吴妈也摆了砖头,画有红圈。 潘逸年接过购买证,没说啥走了。 排潘家妈前面的人,回头两次后,迟疑说,可是潘阿姐。潘家妈说,是呀,侬是。那人笑说,七三年,永平街道,开关生产组。我是小王呀。潘家妈恍然,笑说,原来是小王,长久不见,一时没认出来,见谅。小王说,客气,有些年数没见。阿姐一点没变。 潘家妈说,总是老了。小王说,阿姐的借债可还清了。潘家妈说,嗯。小王说,刚刚那位是。潘家妈说,哦,我大儿子。小王说,我记得去香港了。潘家妈说,没错,今年刚回来。小王的儿子,在新疆是吧。 小王忙说,老早回来了。78 年参加高考,考取复旦大学,毕业后,分配进工商局工作。现在也是小领导了。潘家妈说,嘎有出息,小王有福气呀。小王说,可不是讲,我这儿子,没让爷娘操一点心。潘家妈笑而不语。 小王说,那大儿子结婚了。潘家妈说,还没。小王说,今年几岁了。潘家妈说,三十三。小王说,虚岁,还是实数。潘家妈说,虚岁。 小王说,这岁数不妙,要抓紧寻起来,再过两年,就真成老大难了。潘家妈笑笑。小王说,我儿子快要结婚了。潘家妈说,哦,恭喜恭喜。小王说,女方家财雄厚,婚礼不要我出一分铜钿,非要全包。我吓死了,王开拍婚纱照,一定要穿西洋婚纱,酒席定在和平饭店,贵的要死,一百块一桌。像我们这种小市民,想都不敢想。潘家妈笑着不语。 小王说,阿姐还住在复兴坊。潘家妈说,是。小王说,等婚礼定下来,我给阿姐也发张请帖,一定要来吃席。潘家妈说,还得看到时安排。小王说,一定把辰光留出来,和平饭店呀,贵族去的地方。一桌一百块,吓人倒怪。潘家妈不语。 恰好大喇叭叫起来,响彻小菜场,开秤啦,开秤啦。队伍骚动,小王转过身去,潘家妈暗舒口气。 玉宝走进管理室,吴坤腿翘台子上,脸埋在文汇报里。刘会计和许会计,一个拿起茶杯出去了,一个低头在忙。 玉宝说,许会计,我要做月度营业额汇总,麻烦把帐册明细给我一下。许会计满脸为难,朝吴坤方向呶呶嘴。玉宝平静说,这是我日常工作呀。许会计回头说,吴主任。吴坤不搭腔,许会计说,哪能办,到底哪能办。吴坤仍旧不响,报纸翻个面。许会计恼了说,玉宝稍等。劈里啪啦开铁皮柜。吴坤慢悠悠说,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吧。许会计停下动作,嘟哝说,我问几遍了。 玉宝说,吴主任,总归要解释一下。吴坤放下报纸,端起茶杯说,林玉宝啊,是这样的,八仙桥菜市场,出了一桩大事体。具体啥事体,我就不讲了,反正和财务有关。上级领导下达指示,术业有专攻,财务工作,还是交由会计专人专做。这样出了问题,也和林玉宝无关。玉宝说,上级领导指示,会下发红头文件,我想看看。吴坤笑两声说,红头文件是机密文件,只给有级别的人看,譬如我可以。否则今朝张三要看,明朝李四要看,后天王二麻子也来讨,乱套了,这样,我是犯错误,要坐牢的。玉宝不语。 秦建云经过,门口探探头,吴坤招手说,秦师傅。秦建云笑说,做啥。吴坤说,带林玉宝到处转转,哪里需要人,可以帮帮忙嘛。否则人家要讲闲话。秦建云心领神会说,讲啥闲话。吴坤说,讲我们领着公家钞票,不为人民做事体,是一帮子,挖社会主义墙角、薅社会主义羊毛的蛀虫。秦建云说,这顶帽子扣下来,啥人扛的住。吴坤说,是呀,所以那要自觉点、要有眼力见。 玉宝站起身说,秦师傅,走吧。俩人往大区去,秦建云忽然说,玉宝,侬也有今朝。玉宝说,啥意思。秦建云冷笑说,玉宝真是霞气风光,没来多久,又表彰,又发奖金,又四处做报告。玉宝没响,秦建云说,我在此地工作快十年了。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全年无休,却没捞到半点好处,侪让玉宝占尽了,凭啥,我总归不服气。 玉宝说,秦师傅讲凭啥,是呀,凭啥,当然凭本事。秦建云说,玉宝意思,我秦建云没本事了。玉宝说,我没讲,是秦师傅自己讲的。 秦建云说,林玉宝,做人勿要太嚣张。吴坤阴死鬼,想要弄耸啥人,啥人的苦日节就在后头,除非有骨气,不做走人。我就负责看戏。玉宝说,看来秦师傅对我还不错。秦建云说,啥。玉宝说,小叶的事体,秦师傅,好个借刀杀人呀。秦建云说,瞎讲有啥讲头。 玉宝说,最怕来新人吧,恐怕比自己聪明、能干、会来事,得器重,恐怕喂饱徒弟,饿死师傅,恐怕哪天把自己替代,工作也丢掉,毕竟,秦师傅也讲了,吴坤是个阴死鬼,啥恶阴事体,做不出呢。 秦建云神情僵硬,有一种被抓奸在床的错乱感。玉宝嘲讽的笑笑。秦建云恼羞成怒,朝卖鱼摊喊,老孙,可需要人手帮忙。老孙在秤鱼,随口说,需要个杀鱼地。秦建云说,林玉宝来帮忙。转头就走了。 潘逸年买好烤麸和豆腐干,四处随便逛逛,也就小辰光,帮姆妈常到小菜场放砖头,后来长大,就再没来过。此刻看着,像到了另外的世界。 走走停停,经过卖鱼摊,顿住脚步。 玉宝穿着围裙,袖管捊高,左手掐住鱼腮,右手持菜刀,从鱼尾开始,鱼鳞推波逐浪,嗞嗞四溅,几片飞至潘逸年脚前,潘逸年不动。 玉宝熟练刮完鱼鳞,拿起剪刀,开膛剖肚,一团内脏掏空,挖去两腮,再过水清洗,半截手腕雪白,带凤尾结红绳,浸成暗红色。 玉宝将鱼递给老孙,无意看到潘逸年。 潘逸年本打算回避,显然此时,绝非玉宝高光时刻,甚显落魄。或许,玉宝也不想让熟人,看到现在样子。 不曾想,玉宝倒先招呼,潘先生,来买鱼。潘逸年说,嗯。玉宝说,那得去排队呀,潘先生站在此地,到天黑,也买不到一条鱼。 第四十二章 意外 潘逸年笑笑,没多话,径自走了。玉宝也未多在意,手指一痛,被鱼鳍刺伤,找来线织手套戴上,继续做生活。 一直到午后,来买鱼的人渐稀,老孙为表感谢,特为送玉宝一条黑鱼,玉宝婉拒,老孙执意要送,盛情难却,玉宝谢过后,拎着经过盆菜摊头,看到祝秀娟夫妻在怄气。 玉宝上前,笑说,有啥委屈帮我讲,我来当一回老娘舅。祝秀娟流泪不响,男人生气说,这婆娘,嘴巴刁钻,天天要大鱼大肉,吃好的,赚来点辛苦铜钿,容易嘛。祝秀娟气极说,我吃为了我,是吧。男人说,又拿小囡当借口。祝秀娟说,嫁把这种窝囊男人,我倒八辈子霉。 玉宝静听半晌,才说,我讲句公道话,是阿哥不对。秀娟刚出月子,身体虚,要喂奶,还要卖盆菜,一站几个钟头,吃好些不为过。男人说,姆妈讲,当年养我辰光,天天喝米粥,奶水照样多,我白白胖胖。玉宝说,是白胖了,但脑筋不灵光,跟浆糊一样。男人不语。玉宝说,阿哥不识字,但可以听无线电、寻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每天夜里七八点钟,有档医学专题节目。一定要好好较听,哺育喂养出健康、聪明的小囡,将来考大学,当科学家,光靠喝米粥、喝不出来。男人不语。玉宝说,秀娟多好啊,卖相好,性格温柔,又勤劳,天天忙进忙出,还未出月子,就来到小菜场,为啥呀,因为阿哥没人搭手,一个人卖盆菜,交关辛苦。秀娟侪晓得关心阿哥,阿哥呢,为张嘴巴,为口吃的,却和秀娟斤斤计较,不值当呀。阿哥老实讲,是不是对秀娟没感情了。男人说,瞎讲八讲,我要有廿心,天打五雷轰。玉宝说,既然如此,就不要伤秀娟的心,不要做捡芝麻丢西瓜的事体。男人温和下来,朝秀娟说,要吃啥,讲呀,我去买。祝秀娟撇脸,不搭腔,玉宝说,不要阿哥买,我送那一条黑鱼,拿去熬汤吃,或糟溜鱼片。男人笑说,这哪好意思。玉宝说,有啥,我和秀娟好姊妹。男人谢谢接过。 玉宝走进摊头,坐到祝秀娟身边,祝秀娟抹眼泪。玉宝说,阿哥发了毒誓,暂且原谅一回。祝秀娟哽咽说,样样听婆婆的,就不像个男人。玉宝说,还好吧,我讲两句,阿哥就服软,还没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以后再吵相骂,不要恶声恶气,平心气和讲道理,谁讲的对,就听谁的,实在讲不通,打电话把我。祝秀娟说,谢谢。玉宝说,不过夫妻事体,还是自家解决最好。祝秀娟说,玉宝虽没结婚,但讲起来,倒一套一套。玉宝笑说,我有做老娘舅体质。祝秀娟说,玉宝还笑得出来。吴坤老乌龟,秦建云小王八。玉宝说,笑总比哭好。祝秀娟叹口气。 玉宝下班,走出小菜场,竟然看到潘逸年,站在出口处。有些意外,还是到跟前招呼,潘先生。潘逸年抬腕看手表,再掏出小盒子,递给玉宝,玉宝说,啥。潘逸年说,接着。玉宝说,我不要。潘逸年说,看也不看,就不要。玉宝说,嗯。玉宝说,潘先生,没旁的事体,我先走一步,再会。 擦肩而过时,玉宝感觉手被抓住,心底轰然,惊呼说,潘先生,不好这样。潘逸年皱眉,把盒子塞进玉宝手心,迅速松开,一声不响,径自走向马路,路边有辆小轿车,他俯腰坐进去,关紧车门,很快驶离,没了踪影。玉宝看看盒子,怔了半晌,原来是云南白药膏,杀鱼大半天,手指被割伤不足为奇,奇怪的是,潘先生怎会知晓呢,玉宝依稀记得,清早辰光,俩人没讲两句,就散了。 夜饭吃麻酱面,一人一碗紫菜虾皮汤。天太热了,灶披间好几只煤球一齐烧,几口铁锅同时翻炒,油烟弥漫,汗如雨下,等同在蒸桑拿。吃完夜饭,房里热的待不牢,唯一一只电风扇,搬到阁楼,给做作业的小桃用。 薛金花、玉凤玉宝,搬躺椅小板凳,人手一把蒲扇,带着蚊香盘,下楼到弄堂里乘风凉。赵家妈端着一盘炒青菜,笑说,今朝那屋里,夜饭吃的最快。薛金花说,吃麻酱面,方便省事。赵家妈说,有空闲了,要向玉宝好好讨教,调出来的麻酱,香的我呀,馋唾水淌下来。玉宝说,好呀。 走出灶披间,在弄堂寻到风口处,摆好躺椅小板凳,点好蚊香盘,坐定扇蒲扇,秦阿叔也搬了竹椅出来,是个讲究人,从不打赤膊、或背心裤衩,在弄堂招摇过市,穿短袖衬衫,薄西裤,戴老花镜,寻到路灯底坐下,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薛金花把躺椅推过去,靠近说,秦阿叔,念把我听好吧。秦阿叔没拒绝,一字一字地念,一歇歇功夫,赵晓苹端着饭碗,坐到玉宝身边,俩人叽叽咕咕,讲闲话。玉凤则低头结绒线衫,边听无线电里唱沪剧,跟着哼两句:燕燕也是太鲁莽/有话对婶婶讲/我来做个媒/保侬称心肠/人才相配门户相当...... 玉宝忽然看到,马主任和王双飞姆妈,气势汹汹过来,面色不善。玉宝说,阿姐,礼品侪退回去了。玉凤咬牙说,不退哪能办呢,我还搭进两只西瓜。玉宝说,那就好。 马主任俩人很快走到跟前,王双飞姆妈说,薛金花,爬起来,我有话要讲。秦阿叔从眼镜片底看人。薛金花说,有话就讲,为啥非要我爬起来。王双飞姆妈说,起不起来。薛金花说,滑稽哇,我一把年纪,叫我起来,我就起来,我不要面子啊。马主任说,算了,不起就不起吧。这不是重点。 玉凤把绒线衫放下,起身走过去,玉宝也跟随后面,玉凤笑说,马主任,王家妈,有啥事体,我们坐下来慢慢聊。王双飞姆妈冷笑说,我没心思跟那慢慢聊,薛金花,玉宝不肯嫁到我王家,无所谓的,但我要问,我上门两趟,是空手,还是带了礼品。薛金花不语。玉凤说,是带礼来。王双飞姆妈说,既然俩人不成,礼是不是该退还。玉凤说,应该应该。王双飞姆妈说,我的意思,是不是该全部退还。玉凤说,全部退了,还包括两只西瓜。王双飞姆妈说,还有一样大头没退。 玉宝听得脸色发沉,薛金花坐起来说,玉凤,哪能回事体。玉凤说,侪退回去了呀。玉凤说,王家妈,还有啥大头没退,讲讲清爽。王双飞姆妈说,礼金,八百块礼金,没退还把我。 第四十三章 争闹 薛金花说,玉凤。玉凤说,王阿姨,这种玩笑不好开。王双飞姆妈说,看我面孔,像开玩笑吧。薛金花说,不像开玩笑面孔,像诈骗面孔。 马主任说,薛金花,注意言辞,要晓得诽谤造谣,也属犯罪,要进提篮桥吃牢饭。秦阿叔说,薛金花,少讲两句。大家心平气和讲道理。王双飞姆妈说,八百块不是小数目,要么给人,要么还钱,我不能人财两空。 弄堂里,乘风凉的左右邻居,正愁没事体做,侪凑过来瞧热闹。 沪上烟火 第11节 林玉宝说,王阿姨统共来我家两趟,这八百块,是哪一趟,给了啥人。王双飞姆妈说,第二趟,钞票一沓,包了红纸,放进饼干盒,打开即见。玉凤说,印喜盈门图案的饼干盒。王双飞姆妈说,没错。玉凤说,啥人晓得盒子里,钞票有、还是没。就算有,也原封不动还了,因为我根本没打开过。王双飞姆妈说,玉凤没打开过,能保证薛金花、黄胜利,玉宝,还有小桃,也没打开过。玉凤喉咙一噎。 玉宝说,钞票是好东西,但君子爱财,应取之有道。这道理,我们一家门懂的。王双飞姆妈说,要君子还好哩,长三堂子出来的先生,嫁人做姨太太,逼得正房太太离婚,这种人家,见财眼开,能有啥道德廉耻心。薛金花冷笑说,瞧不起我们,还来一趟两趟求娶,这叫啥,这叫犯贱。王双飞姆妈说,啥人犯贱,嘴巴放放清爽。薛金花说,王双飞又是啥好货色,我呸,百样看不上,猪刚鬣,跷脚,还偷女人内衣裤。马主任说,再次警告,又诽谤造谣了。薛金花说,老百姓眼睛是雪亮的。马主任说,事不过三,再讲,我不客气。秦阿叔说,好哩,讲到南天门去了,收回来,现在最重要,是弄清八百块的事体。 玉宝忍气说,八百块,不是八十块,一笔大数目,塞进饼干盒里,而不是当面交给我姆妈,这不符合做事逻辑,不符合风俗习惯,也不符合大众思维。王双飞姆妈说,啥意思,意思我们讹诈喽。马主任说,我在居委会好些年数了,啥么见过,礼金有当面给的,有放进盒头里,还有发电报的,看各家喜好,不好以偏概全。马主任朝围观群众说,我讲的对嘛。 群众自然会看山水,各怀心思,多数笑而不语,少数几个纷纷附和,没错,我礼金放进老酒盒里。我怕丈母娘厌鄙少,偷偷压在桌子玻璃板下。我发的电报。我放进麦乳精桶里。赵晓苹说,好好,一个一个,明朝工作有着落了。赵家妈用蒲扇柄戳女儿背,少讲两句不会死。 玉凤说,气死了,有意思吧,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侪来落井下石,丧良心。王双飞姆妈说,说明啥,老百姓眼睛是雪亮的。薛金花说,啥人讲这老巫婆老实的。玉宝说,既然掰扯不清,索性报警算了。王双飞姆妈说,报警就报警,啥人吓啥人。 秦阿叔说,这桩案子,即便闹到派出所,也没结果。马主任说,是呀,而且报警,还影响这爿弄堂声誉,成了典型,以后有啥优惠政策啊、下发啥补贴啊,这些好事体要绕道走了。围观群众说,不好报警,不要影响我们。玉宝说,八百块放进饼干盒,不是王阿姨讲放了就放了,要有证据证明。马主任说,我可以证明。玉凤说,不算数。马主任严肃说,我居委干部的话,不算数,还有啥人讲算数。赵晓苹说,现在人人平等,干部的话有道理,才听。没道理不听。马主任说,赵晓苹是吧,我记住了。赵晓苹还要讲,赵家妈生拉硬拽走了。 马主任说,多年的老邻居,和和气气不好嘛,非要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我觉得,大家好合好散,薛金花,只要把礼金交出来,百事无有。薛金花说,搞啥么搞,一分没有,要命一条。王双飞姆妈说,哼,拿了礼金不还,天打雷劈,出门撞鬼。薛金花说,诬陷人家拿礼金,讨不到老婆,打一辈子光棍。王双飞姆妈说,堂子女人,臊皮,勿要面孔。玉凤说,讲啥呢。王双飞姆妈说,讲啥,上梁不正下梁歪。玉宝说,太过份了。王双飞姆妈说,我过份,我又没讲错,亲闺女检举揭发自家阿爸。薛金花突然跳起来,冲到王双飞姆妈面前,顿时场面乱作一团。 黄胜利拎一盒酱鸭腿,哼小曲往弄堂里走,遇到斗蟋蟀的,走不动路,有人笑说,小黄,还有闲心看闹忙。我们刚刚看过一场,比斗蟋蟀要咂劲。黄胜利说,啥意思,明人不讲暗话。老爷叔说,快点回去吧,好好劝导劝导。黄胜利顿觉不妙,赶紧奔回家,三两步上楼,进到房里。 薛金花坐纱发上,面孔、胳膊和腿有伤,玉宝在帮忙擦碘酒,玉凤才揩过面,对镜梳头发。黄胜利把鸭腿放桌上,打量两人说,出啥事体了。薛金花说,和王双飞姆妈打相打。黄胜利说,吃亏了。薛金花哈哈两声说,吃亏,我薛金花的字典里,就没这两个字。玉凤说,姆妈和老女人扭打一起,马主任上前表面劝架,暗地出黑手,我和玉宝看不过去,总归要帮牢老娘。 黄胜利说,居委干部,那也敢。玉凤说,昏天黑地,管不了许多。玉宝不禁笑笑。黄胜利说,后来哪能。玉凤说,秦阿叔几个人上来拉开。后来各回各家。薛金花说,玉凤玉宝,和女人打相打,有诀窍的,上去先一把抓住对方头发,伊是死是活就尽在掌握。玉宝说,何必哩,再有理,打人也变无理了。玉凤说,老女人讲话太气人。薛金花说,下趟王双飞姆妈,再来挑衅我,我不啰嗦,一句不争,直接动手。玉宝不语。 黄胜利说,为啥打相打,总有个原因吧。薛金花说,王双飞姆妈讲,送来的饼干盒里,有八百块订亲礼金。玉凤,黄胜利,有没有碰过。玉凤说,我没有。薛金花紧盯说,真的假的。玉凤说,姆妈啥意思,怀疑我喽。薛金花说,不好讲。玉凤说,随便姆妈哪能想。气鼓鼓端起面盆下楼去了。 黄胜利说,八十块,或许有可能,八百块,天文数字,玉凤不敢。薛金花没响。黄胜利说,当然,我也没个胆量。薛金花说,姑爷的话,我总归相信的。小桃下阁楼,高兴喊了声,阿爸回来啦。黄胜利说,和阿婆小姨一道吃鸭腿。起身出门去了。 玉宝见没闲人,压低声说,八百块,姆妈可拿了。 第四十四章 生门 薛金花恶狠狠说,啥。玉宝知轻重,没敢搭腔。 薛金花说,我明明可以明打明的讨,为啥要做偷鸡摸狗的事体。再讲,八百块,不过八百块,就要我嫁女儿,做啥春秋大梦。玉宝说,看王双飞姆妈、还有马主任反应,倒不像无理取闹。薛金花说,玉凤和黄胜利、逃脱不掉干系。玉宝还要说,秦阿叔笃笃敲纱门,声音透进来,薛家妈,要不要来吃咖啡。薛金花说,来了,来了。我确实需要压压惊。站起身,撩撩头发,朝门外走。 小桃在认真吃酱鸭腿,玉宝说,前两天,王双飞叔叔送来饼干盒,小桃可有打开过。小桃说,我想打开吃,姆妈不让,讲还要还回去。玉宝没响。 灶披间,玉凤在封炉,听到下楼声响,抬头见是黄胜利,停下说,夜饭吃了没。黄胜利说,吃过了。玉凤不语。黄胜利环顾四周无人,压低声说,八百块呢。玉凤说,啥意思。黄胜利说,钱藏在拉块。玉凤说,瞎讲有啥讲头。黄胜利说,还装,再装就不像样了。玉凤恼怒说,我要拿了,我天打五雷轰,出门被车轧死。黄胜利发怔说,那钞票呢。玉凤冷笑说,问我,还是问问自己吧。黄胜利说,怀疑我是吧。我还没污浊到这一步。玉凤冷哼,黄胜利说,非要我也发毒誓是吧。玉凤说,那会是啥人,姆妈,玉宝,还是小桃。黄胜利说,小桃和玉宝不可能,姆妈,就难讲了。玉凤说,姆妈不会承认的。黄胜利说,嗬。玉凤说,还有种可能,是王家人自演自盗的一出戏。黄胜利说,疯了吧。玉凤说,总归百利无一害。 王双飞娘和马主任回到家,王双飞爸爸迎过来,吃惊说,出去时衣冠还好,回来倒蓬头垢面,发生了啥。王双飞娘不语,自去卧室找医药箱。趁此空档,马主任说,阿哥长长心。王双飞爸爸说,哪能讲。马主任三言两语叙一遍,轻声敲打说,我看薛家反应激烈,倒生出另一种怀疑。王双飞爸爸说,怀疑啥。马主任说,阿哥这么多年,把家里钞票攥的死紧,难得大方拿出八百块,或许阿嫂见财起意,也有可能。王双飞爸爸说,我要拷问这死婆娘。马主任说,阿哥真是,一根肠子通到底。阿嫂会得承认吧,想想都勿可能,还是要沉住气,不动声色,暗中观察,辰光长了,总会露出马脚来。王双飞爸爸说,讲得有道理。 王双飞娘涂好紫药水,出来说,小姑子呢。王双飞爸爸说,回家去了。王双飞娘说,儿子呢。王双飞爸爸说,看电影去了。王双飞娘说,还有心想看电影。王双飞爸爸不语。王双飞娘揉着手指说,我看薛家人的反应,不像贪了那八百块。王双飞爸爸冷笑说,是呀,那啥人贪的钱呢。王双飞娘说,我有个奇特的想法,讲出来,肯定无人相信。王双飞爸爸说,讲呀。王双飞娘说,薛家人坚持要报警,但小姑子死活不肯。王双飞爸爸说,能理解,这爿弄堂由阿妹负责,有人报警闹事,总归对阿妹业绩有影响,那样争强好胜的人。王双飞娘说,同母异父的兄妹,感情就是不一般。王双飞爸爸说,阴阳怪气,霞气可恨。王双飞娘说,可气是吧,我偏要讲,我怀疑八百块,被小姑子贪去了,是不是要气死。王双飞爸爸说,没证据就不要瞎讲。王双飞娘说,八百块是那俩人、商量放进饼干盒里。不让我插手,防我像防贼。现在想想幸亏,我倒自证了清白。王双飞爸爸说,这样一讲,此地无银三百两。 因为丢失的八百块,两只家庭成员互生猜疑,却又异常同心,一致对外。 玉宝在小菜场的工作,日益举步维艰,吴坤和秦建云的冷眼和刁难,其它人明哲保身,渐变疏远。反倒是祝秀娟周燕、这些摊头卖菜的营业员,态度一如往常的热情。 玉宝趁礼拜天休息,一大早就乘巨龙车,摇摇晃晃往苏州河方向去,到潭子湾下车,沿河浜一直走,红日光芒万丈,骄阳似火,苏州河散发出腥臭味道,两岸有不少夜泊船,民用小码头,有卖大饼油条粢饭团、豆浆泡饭小馄饨,也有人买,更多还是自己生火做,舱尾冒炊烟。 还有船妇,忙着汰衣裳,灰白肥皂水倒进河里,和各种杂物随波飘浮,甚是脏乱,接驳船来来往往,沉闷地呜笛声,在一个个桥洞穿行。 玉宝找到棚户区,来过几趟,已经熟门熟路,到了韩红霞的家,吕强正蹲在阴沟前刷牙齿,看到玉宝点头示意,玉宝晃晃手里的早饭,搁到灶台上,这才拉开纱门走进房内。韩红霞正在扫地,望望钟笑说,才八点半。玉宝说,天太热了,早点出来还凉快些。韩红霞要去拿橘子汁,玉宝说,橘子汁越吃越渴,我吃白开水就好。韩红霞倒了水过来。 玉宝从手提袋里,取出一只信封,摆在桌上,韩红霞说,是啥。玉宝说,阿哥在小菜场的酬劳。韩红霞说,这趟倒提前给了。玉宝说,活动提前结束,阿哥以后不用再去。韩红霞奇怪说,前头不是还讲,活动要一直办下去嘛,哪能说结束就结束。玉宝说,对不起。韩红霞忙笑说,这样正好,天太热了,每周一趟,从苏州河到巨鹿路小菜场,来回三个钟头,确实也让人吃不消。玉宝不语,韩红霞说,作啥闷闷不乐,讲出来好受些。 玉宝也需倾诉,将前因后果细讲一遍。韩红霞听得眉头紧皱,玉宝说,我工作不开心,不做吧,成了无业游民,姐姐姐夫上有老,下有小,挣扎在生活线上的人,不可能再来养我,我手里没有积蓄,也无处可去,只得硬起头皮继续做,简直度日如年。 玉宝吃口白开水,无奈说,如今就算想嫁人,也嫁不出去了。韩红霞说,为啥。玉宝说,王家放出话来,看啥人家敢娶我。要娶我,先还掉八百块礼金,否则,大家一道没好日节过。王家背后有马主任撑腰,更不得了。现在的人,老百姓思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相亲娶新妇,本是一桩喜乐,谁愿意羊肉还未吃,先空惹一身膻。 韩红霞生气说,太过份了。为啥不报警。玉宝说,我去咨询过,只能帮忙调解,立案立不了。但调解也有问题,一旦答应赔出钱来,不管赔偿多少,侪做实了我们拿钱不还的行为。名声臭了,林家一家门,在同福里街坊邻居面前,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韩红霞说,是呀,哪能做呢,我也想不出好办法。玉宝眼眶泛红说,我想回新疆去,一了百了。韩红霞说,玉宝的组织关系,已经转到上海,和那边断的一干二净,还回去做啥呢,十年的苦日节,还没过够么,就算回去,从前认识的朋友或同事,调的调,转的转,老早走的差不多了,满眼陌生,再重新开始,啥人晓等待在前面的、是吉还是祸。 玉宝眼泪流下来。韩红霞说,最起码,在这里,还有亲人,有朋友,遇到再大的困难,不要总想逃避,而是要积极去面对。 玉宝哽噎说,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啥办法,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作者的话:一个:礼金八百块在这里将成为罗生门,没有答案,答案在各位读者的心中。或许以后会有个答案,或许就不会有了。二个: 铺垫差不多了,预告一下,下章潘老大开始粉墨登场,以后戏份日益加重。 第四十五章 难说 韩红霞安慰说,天无绝人之路,不要着急,先忍忍,总归有办法的。玉宝默然。 吕强敲敲门板说,出来吃早饭。玉宝说,我吃过了。吕强说,我烧了皮蛋瘦肉粥,随便吃一点。韩红霞挽住玉宝胳臂,走出房间,台子上摆着大饼油条,两碟咸菜,一钢盅锅粥。三人围桌而坐,韩红霞盛粥。粥很烫,边说话,边慢慢吃。 刘文鹏从外面回来,笑着招呼,阿哥,阿姐,玉宝也来啦。玉宝说,长远不见。刘文鹏拉过身后的女子,笑着说,这是我女朋友,小叶。玉宝定睛一看,心怦怦跳,韩红霞说,过来吃早饭,一道吃。刘文鹏说,还是不打扰了。小叶一声不响。吕强说,过来吃呀,皮蛋瘦肉粥,我难板烧烧,能吃到是福气。立起身,打开五斗橱,拿来两副碗筷。 刘文鹏拉小叶坐下,笑着说,那我俩就不客气了。韩红霞盛粥,笑说,客气啥呀。把一碗摆到小叶面前,小叶蚊子声音说,谢谢。玉宝暗自打量小叶,在管理室里,看到过小叶照片,黑白一寸,此时跟本人对比,有些像,又有些不像。玉宝拿不稳,是否是面前人,试探性问,小叶全名叫啥。刘文鹏说,叶楣。叶子的叶,门楣的楣。玉宝心底有数了。 刘文鹏赞说,这粥霞气好吃,小叶,好吃吧。小叶说,好吃。低着头,吹粥的呼气,将额前流海丝丝拨动。韩红霞说,小叶,吃根油条。小叶接过说,谢谢,油条扯分两根,给刘文鹏一根。 刘文鹏说,玉宝在巨鹿路小菜场工作,是吧。玉宝说,是。刘文鹏说,听说做的蛮好。玉宝说,马马虎虎。吕强说,谦虚啥,玉宝聪明、能力也强。菜场的人侪服气,吴坤,管理室主任,看到玉宝也要退让三分。小叶面色发白,神情惶恐,没人注意。 玉宝说,阿哥不要提了,我现在是,过时的凤凰不如鸡。吕强说,为啥。玉宝不语,韩红霞瞪眼说,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叶忽然饭碗一推,急促说,我想起我还有事体,先走一步。矮凳拉开,转身就跑。玉宝四人怔住,刘文鹏连忙放下碗筷,追跟过去。吕强说,我讲啥了,一个个反应过度。韩红霞说,废话太多,一刻不消停。吕强想想不放心,起身说,我去看看,万一俩人吵起来,我好当中调停。骑上自行车也走了。 玉宝说,阿哥热心人。韩红霞说,平常辰光我们讲话,只要小叶在,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讲错一句,就这样腔调。脾气古怪,多愁善感,像林妹妹。看书里觉得可爱,出现在现实里,真个吃不消。也就刘文鹏,能忍受小叶的作劲。 玉宝没响。但临别前还是没摒住,把吴坤和叶楣的事体,简短讲把韩红霞听。韩红霞直跺脚说,原来这里厢还有桩风月官司。小叶可怜又要恨。最无辜是刘文鹏,全然不知情,不行,我不能坐视不管。玉宝说,阿姐想哪能。韩红霞说,这种事体不好隐瞒,刘文鹏必须知情。至于知情后,接受还是分手,是伊的选择。玉宝劝说,阿姐不要掺和为好。应该让俩人自己去解决。旁人无论怎么讲,无疑火上浇油。 韩红霞说,万一小叶隐瞒到底呢。玉宝说,这是小叶的选择。韩红霞说,可对刘文鹏不公平。玉宝说,若真心欢喜小叶,刘文鹏会接受的。毕竟小叶也是受害者。韩红霞说,小叶是受害者不错,但对刘文鹏欺上瞒下,那刘文鹏不也成为受害者。玉宝说,阿姐太夸张了。韩红霞说,一段男女感情,最重要是啥,是坦白和信任,如果一方做不到,玉宝且看,不久将来,终会以悲剧收场。玉宝说,古时郑板桥不也讲,难得糊涂,难得糊涂!没必要事事、非黑即白,韩红霞沉默不语。玉宝后悔说,我不该讲出来,倒成为阿姐的精神负担。韩红霞说,我们对待感情的理念不同。玉宝说,不管阿姐讲或不讲,三思而后行。韩红霞点点头。 玉宝中晌回到同福里,家里空荡荡无人,打开风扇吹了会,越吹越热,每个毛细孔侪在冒汗,拿起面盆毛巾下楼,到弄堂里打开水龙头,接半盆凉水,往面孔上泼,哪想水也是烫的,用毛巾擦干面孔,睁开眼一吓,王双飞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立在水槽旁边,一动不动盯牢玉宝。 玉宝没好声气说,做啥,吓人捣怪。王双飞说,玉宝,我们打小就住在弄堂里,上同一所学校,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可称之为青梅竹马。玉宝不耐烦说,到底要表达啥,长话短说好吧。王双飞说,我老早就欢喜玉宝。玉宝初中毕业去了新疆,我以为再没缘份相聚,交关感伤。没想到,玉宝还会回来,还是单身未婚。 玉宝没响,觉得太阳烈,往门洞阴凉地里站。王双飞走近两步说,玉宝就答应吧,结婚后我一定百依百顺,叫我朝东,我绝不朝西,叫我朝南,我绝不往北。财政大权交把玉宝,当家作主也交把玉宝,我一切听玉宝的。 玉宝忍不住噗嗤笑出声,王双飞说,玉宝笑了,就代表同意了。玉宝顿时敛起笑,想想说,谢谢好意,但我俩实在不合适。王双飞说,玉宝聪明漂亮,我条件也不差,人无完人,玉宝心不要太高,我俩就凑合凑合吧。玉宝说,我不想凑合。王双飞冷笑说,玉宝还有选择余地嘛。 玉宝不理睬,上楼去了。在阳台晾毛巾时,扒阳台往下张望,王双飞不见了人影。玉宝回到阁楼,躺床上,扇着蒲扇,不晓过去多久,突然腾的坐起来,拉开床边抽屉,取出一张名片,翻来覆去盯看许久,终是下定决心,下阁楼,换凉鞋,下楼,出灶披间,走在弄堂里,用蒲扇抵额挡阳光,这样一直走到电话间。 电话间的老阿姨,在打嗑虫,但听人来总会睁眼。玉宝按名片,先拨打电话,一只没人接听,一只很快接起,是潘家妈的声音,听是玉宝,大感意外,寒暄几句后,笑说,逸年出去了,有名片是吧,名片上有 bp 机号,传呼一下,很快就可以收到。玉宝嗯嗯说,晓得了,潘阿姨再会。挂掉电话,一头雾水。想想说,阿姨,bp 机哪能传呼。 老阿姨说,问我啊,我还不晓问啥人去。玉宝无奈,付掉三分铜钿,悻悻往回走。 潘逸年回到家,恰是吃夜饭辰光,逸文逸青也在,饭桌上,东拉西扯一通,潘家妈忽然想起说,中晌,玉宝打电话来过。潘逸年筷子顿住,平静说,啥人。潘家妈说,玉宝,林玉宝。逸文逸青偷笑。潘逸年说,有讲为啥寻我。潘家妈说,没讲。我让玉宝传呼 bp 机,没接到么。潘逸年笑笑说,这太难为玉宝了。放下筷子,起身离开饭桌,去回电话。 第四十六章 酒家 潘逸年走进茅山酒家,玉宝跟在后面,酒家双开间,左面曲尺型柜台,立两长排酒甏,可供客人零拷。右面冷菜间,盘碟盛各式小菜,摆的满当。店堂是枣红粗腿八仙桌,骨牌方凳,来的早,客人还不多。 俩人先到柜台,酒甏挂木牌标识,大多黄酒,自酿太雕,花雕、善酿、加饭、香雪,金波,五茄皮,也有白酒,绿豆烧、二锅头,崇明老酒,七宝大曲。还卖新鲜生啤,装在特制酒桶内,安个黄铜龙头。潘逸年说,玉宝,吃黄酒,还是生啤。玉宝正巧大姨妈来,想想说,黄酒吧,要温过的。潘逸年要了二两五茄皮、一杯生啤。 穿白褂子的营业员,手法娴熟,打开甏盖,手持酒吊,垂直放进,垂直拉出,倒进酒瓶口塞的漏斗,两酒吊是二两,在加送半酒吊。营业员拿起玻璃杯,放到龙头下面,扳开装满,再关掉。五茄皮一角一两,生啤五分一杯。潘逸年付过铜钿。营业员把五茄皮倒进温酒器,浸到滚水里,让五分钟后来自取。 俩人又来冷菜间,玉宝隔玻璃望,有发芽豆、肉汁百叶结、兰花豆腐干、熏鱼、红肠、酱麻雀、茶叶蛋,各种门腔糟货。潘逸年说,玉宝,欢喜吃啥。玉宝说,随便。潘逸年各样挑了点,付掉三角铜钿,冷菜不用票。营业员帮忙送达,潘逸年则去取温好的黄酒,俩人坐定,在靠窗位置,一轮明月升起。 店堂靠墙,有西瓜出售,一块块斩好,一块一角铜钿。潘逸年说,台黑西瓜是此地特色,可要尝尝。玉宝说,不用了。我记得这里叫茅万茂。潘逸年说,刚改名不久,玉宝以前来过。玉宝说,老早底,我阿爸隔三岔五会来,就吃两杯黄酒,不醉,吃着白相。偶尔带我来时,会买一角的茶叶蛋,或一角十只肉汁百叶结,给我吃。潘逸年说,那阿爸会生活。玉宝说,阿爸离开上海时,特意叫我陪着,来吃两杯黄酒。潘逸年没响,玉宝说,我多讲了。 潘逸年替玉宝倒酒,玉宝说,潘先生不用客气,我自己来。捏盅到嘴边,抿了抿,一股怪味道冲头,像吃藿香正气水,不禁皱眉苦脸。潘逸年笑笑,挟只酱麻雀到玉宝碗里。玉宝说,谢谢。下嘴咬了口,出乎意料美味,莫看麻雀虽小,该有一样不少,玉宝吃完,抬起头,潘逸年未动筷子,啤酒也没吃,只倚着椅背,表情莫测,不晓在想啥。 玉宝无话找话说,酱麻雀好吃。潘逸年说,还有一只。要去挟,玉宝忙说,不吃了。潘逸年没有勉强,想想说,最近过的好吧。玉宝说,蛮好。潘逸年说,工作还顺利吧。玉宝说,一切顺利。潘逸年说,和家人、朋友可有不开心。玉宝说,没有。潘逸年说,既然没有烦恼,为啥突然打电话给我。玉宝不语。潘逸年吃口生啤,也不搭腔。 旁边有一桌,一对男女挨肩而坐,叽叽咕咕,讲不完的话。男人说,我最欢喜吃白斩鸡,女人说,为啥。男人说,白斩鸡的皮,吃进嘴里,滑溜溜,软嫩嫩,像在吃侬。女人发嗲说,死相,被人家听去,我不要做人了。男人说,啥人没素质,听人家壁角。玉宝不由端坐,面孔发红,潘逸年忽然低笑。玉宝说,潘先生笑啥。潘逸年说,想到一桩往事。玉宝说,哦。潘逸年没讲下去。玉宝也未追问。 俩人又静坐会儿,各怀心思。潘逸年抬腕看手表,平静说,我还有个饭局,玉宝如果没事体,今天就到此为止。玉宝心收紧,连忙说,我有话要讲,潘先生再留五分钟,五分钟就好。潘逸年没搭腔,也没离开。 玉宝自倒酒,一饮而尽,横下心说,潘先生年纪不小了。潘逸年说,啥意思。玉宝说,可有想过结婚呢。潘逸年说,不排斥、不强求,顺其自然。玉宝说,潘先生觉得我如何。潘逸年没响,吃两口啤酒后说,要听真话,还是假话。玉宝说,假话吧,假话好听。潘逸年微怔,笑着说,我从不说假话。玉宝无语,倒杯酒吃。 潘逸年说,玉宝可欢喜我。玉宝答不上来。潘逸年说,玉宝和我之间,我能索取的,似乎只有感情,如果玉宝给不了,那我们免谈。玉宝吃杯酒,低声说,只要有机会,我愿意试试看。潘逸年说,试下来,还是不行呢。玉宝说,潘先生对自己没信心。潘逸年着恼地淡笑,吃口酒说,别和我玩心眼。玉宝胀红脸说,那潘先生欢喜我么。潘逸年很快说,我能给玉宝很多,方方面面,唯独欠缺感情。玉宝心底凄然,倒杯酒吃。潘逸年看看表说,辰光不早了,我送玉宝回去。玉宝说,潘先生还有饭局,先走吧,我再坐一歇。潘逸年没多话,径自走了。 玉宝把酒吃光,眼见客人增多,一位爷叔拎酒壶过来拼桌。玉宝觉得没意思,起身走出酒家,脚底发软,扶墙站稳,潘逸年在抽烟,捻灭丢进垃圾桶,扬手招辆出租车,再走过来说,我送玉宝回去。玉宝说,潘先生还没走啊,不用,我可以乘巨龙车。打起精神要走,潘逸年拦住说,玉宝吃醉了。玉宝说,瞎讲做啥,我此刻无比的清醒。潘逸年叹口气说,不要再逞强了。玉宝被这句话戳中心肉,破了大防,泪雨纷纷,哽噎着说,那一个个,侪欺负我,有意思吧,有意思吧。 四周投来异样眼神,潘逸年话不多讲,握住玉宝的胳臂,带到出租车前,推进后座,再随坐进去,拉紧车门,玉宝哭着说,潘先生最坏,最坏就是潘先生。潘逸年无奈说,我哪里坏了。玉宝只哭不理。司机趁机说,先生,要去啥地方。潘逸年说,同福里。 司机发动引擎,汇入车流之中。 潘逸年温和说,啥人欺负玉宝,讲讲看。玉宝不哭了,扭身面向车窗外,路灯往后倾倒,一盏接一盏。天主教堂顶端的十字架,隐约只有暗黑轮廓。车窗半开,夜风吹在脸颊,吹不去热燥之意。 玉宝思绪朦胧,闭起双目。不晓过去多久,被拉下出租车,才看见弄堂口电话间,还亮着灯,瞬间神智清醒不少,撩撩头发说,谢谢潘先生送我回来,再会。 潘逸年说,就这样走了。玉宝说,还要哪能。 潘逸年不语,玉宝才走两步,胳臂被一只大手握住,心底奇怪,却未及多想,已被潘逸年带到墙角,路灯照不着,是个阴暗处。玉宝仰脸,眼睁睁看着,潘逸年俯首而来,嘴唇灼烈一吻,不待细思,已然松开。 潘逸年说,放心,我会负责的。 不待玉宝有所反应,朝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大步走去。 作者的话,不好意思,今天只有一更,明天会二更的。 第四十七章 邻居 玉宝还未缓过神,被人从背后,拍了肩胛一记。玉宝一吓,回过头,竟是赵晓苹。 玉宝说,做啥,唬我一跳。赵晓苹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玉宝说,我坦荡荡,亏啥心呀。赵晓苹说,我全部看到了,可惜没带相机。玉宝不语,转身往弄堂口走,用手背擦擦嘴唇。 赵晓苹笑说,是男朋友吧,高大帅气,还狂野。玉宝噗嗤笑了,赵晓苹说,开心啊。玉宝敛笑说,不开心,不是男朋友。赵晓苹说,不是男朋友,还打开水。已经开放到这种地步了。玉宝说,是可以结婚的对象。赵晓苹说,啥意思,我糊涂了。玉宝说,难得糊涂。 赵晓苹说,到底是啥人。玉宝说,是上趟相亲的潘先生。赵晓苹说,我有印象,玉宝不满意,这位潘先生,好像要失业了。玉宝说,是呀,想到就头疼。 阿桂嫂拎着热水瓶,从老虎灶内走出来,赵晓苹说,最近天热,这女人常到店里打酸梅汤,聊了聊,由不熟到熟悉,觉得人不错。玉宝不语。赵晓苹挥手招呼,阿桂嫂停步笑说,读夜校回来啦。赵晓苹说,今夜无课。我刚下班,玉宝刚约会好。玉宝说,不要瞎讲。阿桂嫂说,玉宝的事体,我听讲了,王双飞非良配呀。玉宝笑笑没响。 赵晓苹说,阿姐家里有电唱机吧。阿桂嫂说,有呀,美国货。赵晓苹说,我有空时,好不好借来学跳舞。阿桂嫂说,没问题呀,现在就可以来。赵晓苹说,现在。阿桂嫂说,嗯,玉宝也一道来。 阿桂嫂的住处,是曾经资本家的花园洋房,如今分成七十二家房客。阿桂嫂占了四楼一间,冒三十个平方,用七彩串珠帘隔成两室,内室睡觉,外室待客,因男人是海员,带回不少西洋玩意货,和中式家具摆设混搭,最醒目的,是陶瓷观音,和铜雕耶稣并肩而立。赵伯驹的青绿山水,和梵高的向日葵同挂,一种莫名其妙的中西融合。 阿桂嫂扭开电风扇,搬来收音机和电唱机摆桌上,打开四方木盒,有十数张黑胶唱片。阿桂嫂笑说,我有市面寻不到的好东西。从中抽出一张,赵晓苹接过说,啊呀,邓丽君,我最欢喜了。玉宝说,小声点。阿桂嫂说,还有惊喜。赵晓苹说,是啥,阿桂嫂说,看第五首歌是啥。赵晓苹数了数,压低声说,不得了,何日君再来,这种反动歌曲也有。 玉宝说,老洋房隔音不灵,万一被啥人检举,要吃牢饭呀。阿桂嫂说,不要紧,隔壁邻居,男人上夜班,女人带小囡回娘家,没人听得见,话虽这样讲,玉宝还是去关紧门窗,拉起窗帘。阿桂嫂打开收音机,调好播段,将胶片嵌进唱盘,放下唱针,一圈圈绕起来,邓丽君的嗓音,甜美,清透,唱的是,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眉毛弯弯眼睛大眼睛大/红红的嘴唇雪白牙雪白牙/粉色的小脸粉色小脸赛晚霞/每个男人都想她都想她/没钱的小伙她不爱她不爱/有钱的老头有钱老头她不嫁。 阿桂嫂说,这曲调适合跳伦巴。赵晓苹说,伦巴学起难吧。阿桂嫂说,不要太简单,我来教晓苹。赵晓苹兴致正高,立马站起说,好。 阿桂嫂做示范说,伦巴节拍是四四拍。基本舞步是快、快、慢。重音在首拍和末拍。玉宝看阿桂嫂,穿浅粉镶银丝缎面裙,露出修长小腿,踢掉鞋子,随音乐律动,横向两快步,紧跟慢步,随左右脚重心偏移,圆润的胯骨摇曳,腰肢扭动,手臂轻晃。赵晓苹学的认真。阿桂嫂说,玉宝也来学跳,现在上海滩、最时髦的活动,就是跳舞,慢三伦巴最简单易学,还有桑巴、恰恰和探戈。 玉宝没经受住考验,也加入进来。赵晓苹喘气说,阿姐侪会跳么。阿桂嫂笑说,老早底,我在剧团跳舞。赵晓苹说,后来呢。阿桂嫂说,后来不跳了。赵晓苹说,为啥。阿桂嫂说,被剧团开除。赵晓苹说,因为啥。阿桂嫂笑说,因为跳忠字舞,汇报演出时,我掼了一跤。赵晓苹说,不应该失误呀。阿桂嫂没有搭腔,面色有一瞬的凝重。 邓丽君唱起路边野花不要采,门窗紧闭,电风扇呼呼,仍难挡燥闷,三人面孔汗水淌淌滴,阿桂嫂脱去上衣,只穿着粉红蕾丝胸罩。赵晓苹说,百货公司里,没看到过这种样式。阿桂嫂说,法国货。热死了,脱掉清爽。赵晓苹也脱,穿着白色小背心。玉宝差不多。阿桂嫂看了,咯咯直笑。赵晓苹和玉宝也笑,笑归笑,舞要跳,待得尽兴后,挑开唱针,音乐停止,三人瘫倒沙发,浑身汗滚,气喘吁吁。阿桂嫂拿来橘子汁,一人一瓶,一口气吃半瓶。 玉宝去打开窗户,要落大雨了,风狂一阵慢一阵,灌进房来,甚是惬意。歇息片刻后,玉宝说,得回去了。赵晓苹说,是,再不走,要淋成落汤鸡。阿桂嫂说,等一等。起身去了内室,再出来,拿了四五只蕾丝胸罩,全新的。阿桂嫂说,我太多了,晓苹、玉宝随便挑,欢喜哪只拿哪只。赵晓苹胸围和阿桂嫂差不多,挑了只湖蓝绣花的,霞气欢喜。玉宝没要,尺码相差较大。阿桂嫂笑说,平常辰光倒看不出。男人有福了。潘逸年的面庞,在玉宝脑里闪过,嘴唇突来烫热,用手背擦擦。 赵晓苹说,杜阿婆曾是宫女,刺绣针织一把手,缝个胸罩,难度不大吧。玉宝说,应该没问题。阿桂嫂拉开抽屉,找出一沓时装杂志,笑说,那阿哥每趟船经过日本,我总让买些杂志带回来,再找裁缝照样子做。便宜又好看。玉宝随手拿本翻翻,各色各样的款式,令人眼花缭乱,仿若打开了新世界。 潘逸年回到家,先去汰浴,换了身衣裳,再来到客厅。潘家妈盘腿在沙发上,边打瞌虫,边看电视,潘逸年坐过去,播的是加里森敢死队。潘家妈清醒了,笑说,有事体。潘逸年说,嗯。潘家妈说,讲呀,不要让我猜。 沪上烟火 第12节 潘逸年说,姆妈准备准备,抽个辰光,我们一道去同福里。潘家妈说,去同福里做啥。潘逸年说,去同福里,向林家提亲。潘家妈惊怔住,反应过来说,啥意思。潘逸年说,我打算和林玉宝结婚。现在七月份,最好十月份办婚礼。潘家妈说,太快了吧。潘逸年说,可以了。潘家妈说,不要想一出是一出。结婚乃人生大事,还是考虑清楚再讲。潘逸年说,姆妈应该了解我,我一旦做出决定,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潘家妈想想也是,点头笑说,那好,我先去翻翻日历,选个提亲的黄道吉日。起身往房间走,碰到逸文,逸文说,姆妈笑得哩,有啥喜事体。潘家妈笑说,那阿哥,终于要结婚了。 第四十八章 生活 秋生下班回家,秋生娘已烧好夜饭,满头大汗,跑进跑出,端菜碗上桌,秋生爸爸坐在桌前,戴一副老花镜,翻翻新民晚报。秋生娘说,秋生帮帮忙,端饭锅上来。有些人呀,当老太爷,一辈子装聋作哑,酱油瓶倒在面前,也不会得去扶。秋生爸爸不搭腔,该做啥做啥。 秋生下楼,在灶披间,揭开稻草捂库,拎出钢钟锅,再上楼,掀掉锅盖,米饭表面铺一层南瓜块,金灿灿,还滚烫,香甜乱窜。秋生拿过空碗,秋生爸爸说,我要吃南瓜,饭少一点。秋生娘说,三年自然灾害,南瓜还没吃够。秋生爸爸筷子一摔,瞪眼说,老比样子,废话多的臭要死,我忍到现在。秋生娘消停了,秋生没响,自顾打饭。 三人无话,吃到中途,秋生娘说,我最近在巨鹿路小菜场,经常遇到潘大嫂。秋生说,哪位潘大嫂。秋生娘说,老早底,我在街道加工厂,一个生产组的工友,一起加工开关。也是个英雄人物。秋生说,哪能讲。秋生娘说,部队的人,一家门根正苗红,应该讲生活不差的,可惜老头死的早,为给小儿子看眼睛,欠了一屁股债。好在大儿子争气,跑去香港挣美格里。现在全部还清,就住在复兴坊。秋生说,复兴坊,离此地不远。 秋生爸爸说,管人家闲事做啥。秋生娘说,我看到潘大嫂和林玉宝,样子蛮熟络的。秋生爸爸说,林玉宝啥人。秋生说,啥意思。秋生娘说,啥意思,要好的意思。秋生说,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哪能要好。秋生娘说,是呀,多数是,买小菜时认得了,也可能是我多想。秋生爸爸说,讲半天,林玉宝是啥人。秋生娘说,得失忆症了,懒得多废话。秋生爸爸说,这老比。秋生娘不睬。 秋生莫名心烦,挟块糖醋小排骨,皱眉说,我每月钞票上交,足够一家门生活了,为啥还是烧四块小排骨。秋生娘说,我吃一块,那爸爸吃一块,秋生吃两块,够哩,再多吃腻味。秋生冷笑说,吃两块,又不是廿块。阿爸把骨头咂吧成渣了,多烧两块哪能,又不是买不起。秋生娘说,秋生结婚要用钞票。秋生说,结婚全部由泉英家包圆,还用啥铜钿钞票。秋生娘说,总归烟酒糖要准备起来。秋生说,哼。烟酒糖也是最便宜的。 秋生娘怔了怔,恼怒说,啥意思,和我算明细帐是吧。我勤俭节约有啥错,省下来的钞票,我又不能带进棺材里,日后还不是留给秋生。我错了,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秋生爸爸说,一讲起来,眼泪像自来水,不值铜钿。秋生瞬间撒了气,沉默半晌说,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老早生活苦,没办法,现在日节好过了,多烧几块排骨又哪能呢。秋生娘说,上海人烧小排骨,一向如此,精而少,咂咂味道足矣,一烧一大盘,是乡下头的做法。 秋生撒的气又聚拢,从口袋里掏出装工资的信封,递给秋生娘说,先同姆妈打一记预防针,结婚以后,我打算工资,全部交由泉英保管。秋生娘只觉五雷轰顶,难以置信说,这是人讲的话,秋生是戆,还是傻。秋生说,我不戆、不傻。人家夫妻怎么做,我照做而已。秋生娘说,一定是泉英吹的耳边风。秋生说,和泉英无关,是我的决定。碗里饭空,丢下筷子,去倒水漱口。 秋生娘气得吃不下饭,秋生爸爸火上浇油说,好哩,捡芝麻丢西瓜,多烧几块小排骨的事体,非要搞大,现在难收场了吧。秋生娘冷笑说,真要是为小排骨,倒好哩,秋生在借题发挥。一定是泉英,出的坏主意,还没过门,就要给我这婆婆,一个下马威。看到秋生回来,提高嗓门说,我也不是吃素的。秋生没听到前段,顺势说,既然不吃素,下趟多烧几块小排骨,吃个够。秋生娘面孔铁青,秋生爸爸说,哈哈。 玉宝坐在桌前翻杂志,听到弄堂里有人喊,48 号 4 楼,林玉宝,去电话间,林玉宝,快点。玉宝丢下杂志,一路跑到弄堂口,接起电话说,我是林玉宝。一口大喘气,接着说,是啥人寻我呀。 潘逸年说,是我。玉宝说,哦,潘先生。潘逸年说,下个礼拜天,大概十点左右,我和姆妈,会来玉宝家里一趟。玉宝说,做啥呢。潘逸年微顿说,猜猜看。玉宝说,猜不出。潘逸年,想也不想,就猜不出。玉宝说,直接讲不好嘛,非要猜。潘逸年说,我和姆妈来提亲。玉宝说,提亲。潘逸年说,我既然亲了玉宝,就要负起责任来。 玉宝莫名脸烧,瞥一眼电话间阿姨,调个方向,背对着小声说,我有桩事体要坦白。潘逸年说,请讲。玉宝说,前一段辰光,同福里有户姓王的人家,也曾来我家提亲。潘逸年说,姓王的人家,全名呢。玉宝说,王双飞。潘逸年想想说,手表厂的是吧。玉宝说,嗯,是。潘逸年说,如果已经答应,我祝玉宝幸福,那不打扰了。玉宝连忙说,我没有答应呀。潘逸年笑说,哦,继续讲。 玉宝把前因后果讲述一遍。潘逸年不笑了,语带嘲讽说,玉宝倒是一点没闲着。玉宝闷声不响。潘逸年生出脾气,也没话讲。玉宝等半晌说,不管潘先生是否相信,我从未给过王家任何明示和暗示。我也做不来那种,脚踏两只船的事体。潘逸年不语。 玉宝低声说,我就想好好生活。潘逸年不语。玉宝说,潘先生实在无法接受,就算罢,我不强求。潘逸年冷笑说,玉宝倒是洒脱。玉宝含泪说,我也强求不来。潘逸年缓声说,还有啥要讲的,一次性讲清楚。玉宝想想说,没了。 潘逸年说,玉宝有啥要问我的,也可以问。玉宝说,潘先生讲过,做完手头项目,就要待业在家。潘逸年说,是。玉宝认真说,要是结婚的话,未来如何生活呢。我每月工资只有廿五块,养不活两个人。潘逸年没吭声,玉宝说,潘先生,哪能办呢。潘逸年忽然笑起来,笑声低沉。玉宝说,有啥好笑的。潘逸年含满笑意说,我还从未让女人养过。玉宝红脸不语。 潘逸年笑着说,放心,瘦死骆驼比马大。玉宝不语,后面还聊了啥,玉宝没太在意,因为潘逸年一直在笑,笑到挂断电话,玉宝付三分铜钿,电话间阿姨说,讲太长辰光了。玉宝说,是呀,这人烦死了。 第四十九章 提亲 礼拜天,窗户才透清光,林家老小就起床了,玉凤去倒马桶,黄胜利升煤炉,烟雾腾腾,呛了几声,路过爷叔说,升煤炉也是一门技术。玉宝刷牙汰面后,煤炉总算好了,玉宝顿上钢钟锅,倒进隔夜剩饭,用勺捣捣碎,再加凉水,盖上锅盖,让小桃看着,当心扑出来。小桃搬板凳坐旁边,朗诵语文课本。 玉宝拿了零碎铜钿和粮票,挎个篮子,走出弄堂,去排队买大饼油条,恰碰到赵晓苹,赵晓苹买了油酥大饼。玉宝买了咸大饼和油条。玉宝讲还要去买酱菜,赵晓苹说,我也去。赵晓苹说,今天潘家一定来提亲,是吧。玉宝说,是,记得透风声给王家。赵晓苹说,放心,我办事不要太牢靠。玉宝笑笑,路上碰着拎马桶的阿桂嫂,赵晓苹说,无论再时髦精致的女人,也逃脱不掉倒马桶。 俩人走进酱菜店,玻璃柜台内,有一只只钵头,上面覆一块玻璃,种类繁多,糖醋蒜头、嫩姜芽、桂花蜜瓜、笋脯花生、藠头、白糖乳瓜、腐乳类有,虾籽腐乳、油辣腐孔、玫瑰腐乳、糟腐乳。还有萧山萝卜干、苏州萝卜头、大头菜、什锦菜,除此之外,兼卖瓶装的醉蟹螯、醉蟛蜞、醉泥螺,醉蟹糊,买的人少,瓶盖落层灰。营业员在介绍一款新酱菜,名叫五仁酱丁,里有辣椒、豌豆、瓜子仁、萝卜丁、白芝麻。可以免费试吃。玉宝和赵晓苹尝尝,打算买点,因为价格实惠。 玉宝回到家,泡饭锅摆在桌上,盖子揭开放凉,薛金花、玉凤已把房间内外收拾一遍。一家人开始围桌吃早饭,除咸大饼油条外,还有两只碟子,五仁酱丁、玫瑰腐乳。薛金花说,吃好早饭,就去炖银耳莲子羹,再加点百合片、橘子瓣。玉宝说,好。黄胜利说,我要剪个头,看上去精神点。薛金花说,早该剪了。玉凤说,万一王家来闹,哪能办。薛金花说,提亲的事体,一直保密,我连秦阿叔都没讲过,王家再神通广大,也意料不到吧。玉凤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薛金花皱眉说,不要讲了,触霉头。 忽听纱门拉开声,齐望去,小桃高兴说,姨姨来啦。跑过去拿拖鞋。玉卿换好拖鞋,手里拎一只西瓜,搁到墙角。薛金花说,三姑爷没来。玉卿说,要出车,调班也调不出。二姐,对不起。黄胜利玉凤不语,玉宝走过去,温声说,小事体,没关系,早饭没吃吧。玉卿点点头,小桃说,我去帮姨姨拿碗筷。一溜烟下楼去了。黄胜利说,我吃好了,那慢吃。起身离开。薛金花说,我也要烫头去。玉凤说,姆妈加快,否则辰光来不及。薛金花进内房拿皮夹子,匆匆走了。 小桃拿来碗筷,玉宝替玉卿盛泡饭,玉凤说,啧啧,阿妹瘦成了皮包骨。玉卿咬口油条,笑说,阿姐夸张。玉宝担忧说,确实又瘦了。有空去医院查查吧。玉卿嗯一声,岔开话题说,潘先生条件不错呀,二姐有福气。玉凤说,最该感谢我。玉宝说,条件其实一般。玉卿说,哪能讲。玉宝说,潘先生年纪大,马上要失业了,还有两个小叔子没结婚,家里开销,潘先生承担了大部份。玉卿吃惊说,唉哟,这哪能办呀。玉宝不语。 玉凤说,要我讲,玉宝不爱听,王双飞的条件,真好太多。玉卿说,王双飞人品不行,条件再好,也不嫁。玉凤说,不过是道听途说,又没真凭实据。玉宝不耐烦说,不要再提了,我和王双飞,打死也不可能。玉凤不搭腔。玉卿有感而发,二姐一定要想想好,贫贱夫妻百事哀。玉宝没响,心底也有迷茫,想想说,不管怎样,男人总归指望不上,万事还是要靠自己。 三姐妹侪沉默了。 潘家妈和潘逸年如约而至,烟酒点心水果一样不少。薛金花和潘家妈坐沙发,潘逸年和黄胜利坐靠背椅,玉凤斟茶倒水后,和玉宝玉卿挤坐一边,小桃搬来小板凳,坐在薛金花脚前。客厅不过十来个平方,交关拥挤。 黄胜利自我介绍说,玉宝姐夫,黄胜利。伸出手来,潘逸年握了握,松开,淡淡说,潘逸年。黄胜利说,香烟要吃吧。潘逸年说,不用。黄胜利说,吃茶,雨前龙井,十五块一两。潘逸年说,哦。抬手解开衬衫领口。房间太小,人多,愈发闷热。一个摇头风扇,嘎吱嘎吱响。 薛金花说,玉宝,盛甜羹来吃呀。潘家妈说,太客气了,大热天,不用忙。薛金花说,风俗规矩不可丢。玉宝给每人分好甜羹,出了一身汗。 先东拉西扯一通后,又讲起捐眼角膜的事体,潘家妈再表谢意,薛金花感叹说,一晃十多年了,我也是做善事。潘逸年面色微沉,带些讽意,玉宝看在眼底。 潘家妈言归正传,替潘逸年向玉宝提亲,计划十月份举办婚礼。薛金花说,太着急了吧。潘家妈笑说,有么,还好吧。薛金花摇头。潘家妈说,俩人看对眼,趁热打铁也蛮好。薛金花摇头,玉凤说,姆妈讲的没错,十月份结婚的人多,好点的饭店,譬如西湖饭店、洁精饭店、新雅菜馆这些、有档次的地方,怕是难订了。玉卿压低声说,阿姐真敢提呀。黄胜利说,拍婚纱照、买吉服,彩礼、陪嫁,想好好准备,讲老实话,至少要提前半年辰光。 潘逸年看向玉宝,玉宝默不作声,潘逸年平静说,我十月份前有空闲,十月份后,手里工程到关键阶段,分身乏术,再谈婚期,也要到明年三四月份。黄胜利玉凤没响,薛金花说,我们玉宝不急,毕竟婚姻大事,马虎不得。潘逸年笑笑说,是吧,那就明年再讲。薛金花说,坦白讲,到明年还不晓啥光景哩,我们玉宝聪明漂亮,上门提亲的、条件不错的人家,也不是没有。潘逸年说,原来这样,是我高攀不起。薛金花表情有些难看。 场面一时变得微妙起来,没人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潘家妈说,再商量商量看。薛金花板面孔说,没得商量了。玉凤说,姆妈。黄胜利说,还是要听听玉宝意见。潘逸年皱眉,抬腕看手表。玉宝已能解读这个动作,代表男人耐心尽失,打算要找借口离开。 玉宝心情欲坠,待要说话,忽听见门外脚步纷杂,踩得木板楼梯咚咚响,又听得女人尖声高嚷,薛金花,薛金花在家吧,听讲玉宝今天有人提亲,我也来凑凑热闹。 薛金花已经听出来者何人,顿时一吓,有些慌乱,给玉凤和黄胜利使个眼色。黄胜利领悟,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第五十章 提亲下 好汉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黄胜利没讲两句,就被推搡一边,索性立在楼梯间,笃笃定定抽香烟。小桃跑去弄堂口看小人书。 潘逸年看到,进来两男两女,三个稍嫌岁数,一个年轻人。男青年直接说,玉宝,做人不好这样冷酷无情。玉宝吃了一惊。潘家妈打量说,这几位是。薛金花说,马主任,我有客人在,把我个面子,过后我们再好生计较。马主任说,啥人把我面子呢。 玉凤起身走过去,挽住马主任胳臂,笑说,我们进里间,先吃一碗甜羹,降降火气。 潘逸年说,玉宝,过来坐。拍拍身边空的靠背椅。玉宝佯装没听见,玉卿提醒说,潘先生在叫阿姐。玉宝只得坐过来。潘逸年说,这就是王双飞。玉宝说,是的。 马主任甩开玉凤的手,不耐烦说,动手动脚、成何体统。我们缺甜羹吃么,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王双飞爸爸说,寻把椅子来,我立着吃力。玉卿搬来椅子和矮凳,四人坐下。 潘家妈拍手,恍然说,哦,马主任,一进来我就觉得面熟,可算想起来。马主任说,潘家妈是吧,我有印象。七两年还是七三年,从同福里搬家走了。潘家妈说,好记性。马主任说,这位是来求亲的潘先生吧。潘逸年说,没错。马主任说,我是王双飞的大妈妈。指了指男青年说,这位就是王双飞。还有这两位,王双飞的爷娘。 潘逸年说,有啥事体。马主任说,潘先生是个体面人,我们要么出去讲。潘逸年说,就在此地讲,当面讲清爽,不留后遗症。马主任说,也好,我来做代表,讲讲以薛金花为首的这家人,做出的不入流事体。薛金花说,要死,我成了土匪恶霸头子。王双飞娘说,不然呢。 王双飞爸爸说,有凉茶没有。玉凤倒了杯过来,王双飞爸爸吃一口说,好茶。马主任说,王双飞欢喜玉宝,我们上门求娶,薛金花和玉凤提出条件,一个,替玉宝寻份工作,二个,调玉凤去手表厂,这桩亲事便成功九成。薛金花跳起来说,瞎三话四,我全程没讲过一个字,玉凤来作证。玉凤说,姆妈确实。潘逸年低声说,玉宝也知情。玉宝没响,摇了摇头,表情难喻。 马主任说,我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条件满足后,当然要来提亲。哪想得这家人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上树拔梯、兔尽狗烹。薛金花说,好哩,晓得马主任有文化,多讲难听吧。王双飞娘冷笑说,现在晓得难听了,是那一家门真实写照。薛金花说,呸,污蔑。 潘家妈面色微变,玉凤、玉宝和玉卿不作声。马主任说,更没想到,这家人恶劣到啥地步。竟然大言不惭来退亲。王双飞娘说,面皮比城墙还厚。玉凤说,这话过份了,又没结亲、哪来的退亲。马主任说,退就退吧,结果,八百块礼金死活赖着不还。王双飞娘说,真个是。我帮那讲,要倒八辈子霉,才跟这家人结亲。潘家妈面孔愈发难看。 王双飞爸爸说,玉凤,我热昏了,拿一把蒲扇来。玉凤跑到里屋,拿来一把鹅毛扇。王双飞爸爸接过,扇两下说,这个好,手柄轻,风呼呼的。王双飞说,阿爸真是,又吃茶,又要扇子,来享福是吧。王双飞爸爸说,小赤佬。 薛金花说,八百块礼金,亲手交到我手上,或玉凤黄胜利手上,我们不还,是我薛金花道德品质败坏,上梁不正下梁歪。但我们没看到、没摸到一分铜钿,当然不认,打死也不认。玉宝说,再这样胡搅蛮缠,不如报警算了。 马主任说,潘先生,前因后果明白了吧。潘逸年说,大体了解。马主任说,潘先生执意要和林家结亲,我也要提个条件。潘逸年说,笑话。马主任说,啥。潘逸年说,本末倒置,我又不欠王家,王家有啥资格,来同我谈条件,可不是笑话。马主任一时语塞,恼羞成怒说,既然潘先生撇清关系,好,可以。到辰光办婚礼,我们有啥出格行为,和潘先生也无关。 潘逸年笑说,那就试试看,马主任头顶乌纱带腻了。马主任说,威吓我是吧,我不吃这套。潘逸年说,我有句要紧的话,在此地讲,还是到外面讲。马主任说,就在此地讲,没啥见不得人。潘逸年微笑说,还是考虑清楚。马主任突然说,还是到外面讲吧。 玉宝看俩人走出去,房内人各怀心思,静悄悄无声息。很快,潘逸年回来坐下,马主任面色霞气难看,开口说,我们走吧。王双飞娘说,为啥。王双飞说,莫名其妙,我不走。马主任说,回去再讲。王双飞娘说,事体没解决前,我不回去。马主任生气说,不走是吧,这桩破事体、我不管了,我走。王双飞和王双飞娘立起来说,大妈妈。娘娘。马主任头也不回。王双飞爸爸,立起身说,走吧,回去再讲,不行再来。王家人走光后,气氛仍一度尴尬。黄胜利走进来,玉凤说,哪里去了。黄胜利说,在楼道间抽根香烟。 潘家妈说,今朝兵慌马乱的阵仗,要不这样,我们下趟再来吧。薛金花说,何必再跑一趟,太麻烦了。潘家妈说,逸年,我们先回去,好吧。潘逸年看看玉宝,玉宝垂首不语,露出一截雪白颈背,淌着细汗。潘逸年心如水晃,眉眼平静说,虽然王家来搅局,但好事多磨。既然来提亲,就有始有终。薛金花笑说,可不是这样讲。 潘家妈要开口,潘逸年阻止说,还是我来讲吧。婚礼定在九月底、十月初。结婚照在王开照相馆拍。酒席定在和平饭店。我打算订二十桌,玉宝这边订下宾客来数,我再加桌。没意见吧。一众面面相觑,不敢置信。薛金花说,和平饭店,不必要吧,我觉得西湖饭店就可以。潘逸年说,很有必要。我有些朋友,要求比较高。薛金花说,那我没意见了。潘逸年说,彩礼直接点,我给一千块礼金。薛金花说,一千块,啧啧。潘逸年说,至于陪嫁,我们不看重。新房里该准备的,姆妈侪会备齐。大体就是如此,细节地方,我和玉宝会再商量。潘家妈面色不霁。 潘逸年说,没人有意见,就这样敲定。薛金花说,礼金讲老实话,少了点,前面 68 号邻居结婚。潘逸年打断说,婚姻大事,不是小菜场买小菜,讨价还价,降低大家身份。我已尽我所能,做出最好安排。如若还不满意,那只能讲,我和玉宝有缘无份。 潘逸年抬腕看表说,我还有事体,要先走一步。那商议好结果,玉宝再打电话给我。潘家妈也站起身告辞,薛金花拉住说,急忙忙做啥呢,总要吃过中饭再走。潘家妈笑说,不要紧,日后有的是机会。 玉宝在楼道里,追上潘逸年说,潘先生。潘逸年停步。玉宝低声说,谢谢。潘逸年说,谢我啥。玉宝说,一切。潘逸年不语,听到姆妈下楼的响声,笑笑说,以后再寻男朋友,寻个好点的,王双飞就算了,和玉宝不相配。玉宝微怔说,啥意思。潘逸年说,字面意思,再会。 第五十一章 后劲 玉宝回到家,薛金花在大发脾气。玉凤黄胜利,还有玉卿,沉默不语。 薛金花说,老实承认,啥人透露的风声,最关键辰光,潘家小赤佬刚被我拿捏稳当,王家立刻踩点过来,我丢了面子,失了里子,同时断了财路。玉凤,敢做就敢当,讨债鬼还惦记手表厂呢,痴心妄想。 玉凤生气说,瞎讲有啥意思。老娘就逮牢我欺负。薛金花说,唯有玉凤有作案动机。黄胜利说,我们和王家吵相骂、打相打,早做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哪还有心想去讨好王家,这点骨气还是有的。薛金花想想,态度缓和说,王家通天了不成。黄胜利说,老娘还没领教过么,啥人家夜饭多烧两块小排骨,明朝同福里全晓得了。提亲大事体,瞒是瞒不牢的。 玉卿说,二姐讲,潘家并非大富贵人家,潘先生马上要丢掉工作,成为无业游民,给出的彩礼,还有酒席安排,确实已经倾尽全力。我觉得蛮有诚意了。薛金花说,那是侬觉得,不是我觉得。潘家小赤佬实力非浅,在我面前,故意打马虎眼,阴谋阳谋一身,专搞人心态。我薛金花,堂子里各色人马,啥没见识过,还看不穿这点小伎俩。玉凤皱眉说,又讲,光荣是吧。黄胜利笑了笑。玉宝不搭腔。 玉卿说,一千块呢。老百姓工资才几钿,上海千家万户,鲜少有男方彩礼,给的这般高,还不在乎陪嫁多少,姆妈不要狮子大张口吧。免得二姐为难。薛金花说,懂个屁。我就算狮子大张口,也是看人下菜碟。一千块,对于潘家小赤佬来讲,毛毛雨呀。玉凤说,那姆妈觉得多少合适。薛金花说,翻倍,两千打底。玉凤说,玉宝,去问问看,两千可以吧,先探探口风。 玉宝平静说,这桩婚事不成了。薛金花、玉凤异口同声说,为啥。玉宝不语。玉卿说,彩礼、婚礼,潘先生计划周详,为啥突然变卦呢。玉宝说,讲这些,不过是给我们一种体面。背过人后,才是真实面孔。薛金花说,倒底哪能讲。玉宝说,潘先生让我再寻男朋友,寻个好点的,王双飞不是良配。真是讽刺,姆妈嫌鄙人家彩礼少,这下好了,人家根本不给机会。薛金花怔住。 玉卿说,二姐,难道再没商量的余地。玉宝说,和潘先生接触过两趟,不是个会走回头路的人。玉凤说,就这样黄了。空欢喜一场。薛金花忽然光火说,无所谓,下一个更好的在路上。玉宝没响,拉起玉卿上阁楼聊天。 黄胜利叹口气说,玉宝要再寻,难啊。玉凤说,讲风凉话没意思。黄胜利说,我在楼道抽香烟,无意听见潘家老大,和马主任对话。玉凤好奇说,讲了啥。薛金花竖起耳朵。黄胜利说,不好讲。玉凤说,为啥不好讲。黄胜利说,怕玉凤口风不紧,要出大事体。玉凤笑说,对我嘎没信心,我不会讲出去。黄胜利冷笑说,这话有人信么,反正我不信。潘老大人脉不简单,能让马主任、连八百块都不要了,绝对辣手,是个狠人。 玉凤说,讲一句吞半句,吊足人胃口。薛金花说,姑爷讲的对,玉凤嘴巴没门栓。祸从口出,不无道理。黄胜利说,马主任被震慑住,是因为潘家老大。但若婚事不成,玉宝再要寻对象,马主任和王家,随时杀个回马枪,新仇旧恨一起,有得搞哩。玉凤说,要真这样,我们再去求潘家老大帮忙。黄胜利说,凭啥。 薛金花抓起扇柄晃两下,没好声气说,全怪玉凤,一步错,步步错。玉凤说,又怪我,又怪我,只要一出事体,姆妈就往我身上推,全部是我的错。 玉宝拿出服装杂志,给玉卿看。玉卿心不在焉,想想说,潘先生蛮好,长相帅气,性格沉稳,虽然年纪大些,但看上去显年轻。最主要说话办事、令人觉得可靠,放弃实在可惜。玉宝说,是潘先生先放弃,不怪我。玉卿说,俗语讲,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二姐要觉得好,就主动去撩。 玉宝笑说,再讲吧,不急。翻开杂志一页,递到玉卿面前说,好看吧。玉卿说,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大实用。又是蕾丝花边,又是蝴蝶结。玉宝说,玉卿心灵手巧,最会踏缝纫机,帮我照图片,做一件好吧。玉卿不语。玉宝说,我看阿桂嫂穿了,样式和图片没啥区别,霞气好看。玉卿轻声说,阿桂嫂穿给男人看,二姐要穿给啥人看。玉宝红脸说,我穿给自己看。玉卿笑说,二姐真想要。玉宝说,嗯。玉卿仔细看过图片,点头说,好,只是快不起来,手工活最耗辰光。玉宝说,没关系,我不急。 潘家妈坚持乘巨龙公交车。潘逸年没说啥,走到站台,等车,上车,乘客不多,有空座。俩人才坐稳,卖票员便过来,熟练的接过钱,摆进胸前的帆布袋,再找零碎铜钿,撕两张车票说,保管保管好,现在查票查的紧,有时在车上,有时在站台,一旦车票交不出来,无论啥原因,一律罚款。潘家妈笑说,谢谢提醒。 车子开起来,风扑扑从窗口灌进,虽是热风,却也惬意。潘家妈说,今朝去林家提亲,看了一场闹剧。倒让我从坚定、变得不坚定了。潘逸年笑说,无妨,再让自己变得坚定起来。潘家妈说,有难度。潘逸年说,为啥。潘家妈不答,想想说,逸年是铁了心要娶林玉宝。 潘逸年不语,看向窗外,风景纷纷倒退,笑笑说,我还有更好的选择么。潘家妈说,应该有的吧,一定有。潘逸年摇头说,就林玉宝了。潘家妈说,逸年是欢喜玉宝的吧。潘逸年说,坦白讲,以我现在的年纪,很难再发自内心、去欢喜谁了。潘家妈说,把美琪忘记吧。潘逸年默了下说,嗯。 潘家妈说,真要娶玉宝。潘逸年说,玉宝适合我。潘家妈说,但那样的家庭,我着实有些吓了。潘逸年说,吓啥,有我在呢。 潘家妈瞬间泪目,哽声说,当年为给逸青治眼睛,欠了一屁股债,我慌的六神无主,逸年跟我说,吓啥,有我在呢。成了我的定心丸,这些年,过的太不易了,我的大儿子,是天下最善良、最有担当的男人。潘逸年感慨说,果然是,癞痢头儿子自家的好。潘家妈含泪笑了,又酸楚说,玉宝要对逸年不好,我第一个不答应。潘逸年安慰说,会的,玉宝会对我好的。 两个礼拜过后,玉宝趁打酱油的功夫,来到电话间,拨通潘逸年的电话,潘逸年很快接了,玉宝说,潘先生,我姆妈同意了。潘逸年说,同意啥。玉宝说,同意我俩结婚。潘逸年那头人声嘈杂,听不太清说什么,喂半天才说,我有空再打过来。玉宝说,好。挂断了电话。 玉宝往酱油店走,明晃晃的太阳地,刺的眼睛疼,忽然想起提亲那日。 楼道里,潘逸年笑笑说,以后再寻男朋友,寻个好点的,王双飞就算了,和玉宝不相配。玉宝微怔说,啥意思。潘逸年说,字面意思,再会。玉宝说,提亲不算数了。潘逸年笑笑说,就这样,讲给那姆妈听吧。 第五十二章 难料 潘逸年在工地,和张维民等看着施工图纸,地基回填已做好,给工人讲解,接下来的圈梁、绑筋、支模、浇筑注意事项。一晃至中午,待看到呼机信息,已过了一个钟头。 潘逸年解下头盔,打电话过去,是美琪。美琪说,我在十六铺码头,逸年现在过来一趟吧。潘逸年说,我在工地,正忙。美琪说,我听讲了。潘逸年说,嗯。美琪说,要结婚了。潘逸年不语。 美琪说,电话里讲不清爽,来吧,我们当面讲。潘逸年说,讲啥呢。美琪说,就算给我个交待。潘逸年说,没有必要。美琪哽咽说,权当和我告别,最后一趟。从此,我不再打电话了。潘逸年不语。美琪说,刚刚有人跳黄浦江了。未等潘逸年开口,挂断了电话。 潘逸年变色,朝张维民说,车子借我用用。张维民抛来钥匙。潘逸年到停车场,开车拐上大渡河路,等红灯时,一爿店门前,在放鞭炮,噼噼啪啪,像此刻的心情。途经金沙江路,看到华师大校门口,侪是年青人,前面交通拥堵,果断弃走曹杨路,改道往武宁路,所幸决定正确,畅通无阻,静安寺在做法事,香火迷蒙,和尚念经,梵音幽长,引的香客虔诚跪拜。 潘逸年心定了定,顺着延安中路,一径抵达外滩。寻位置停好车子,才发现,还穿着建筑服,劳动布做的衣裤,沾满泥土和石灰,用手拍拍,尘烟四散,还是污浊。想寻家服装店,换一套像样的衣裳,一掏口袋,仅有几只角子,忘记带皮夹子。想想已经这样,无所谓了。 往十六铺码头路上,一家卖糯米油墩子摊头,数年不倒,潘逸年凑前,要买两只鲜肉馅,一只豆沙馅,等待的辰光,一辆巨龙公交车驶过,靠车窗坐着林玉宝,面孔惊惶失措。潘逸年则盯着油锅,五味杂陈。 远远看到美琪,坐在长椅发呆,穿一件白绸连衣裙,胸前两条飘带,系成蝴蝶结,如一尊长颈白瓷瓶,纤薄易碎。美琪突然偏过头来,望定潘逸年,潘逸年走过去,站着。美琪轻轻说,我每趟来到此地,就想起我们曾经,有过的幸福时光。就感觉,逸年还在身边,人也不伤心了。潘逸年沉默。 美琪说,来坐吧。潘逸年说,不坐了。美琪说,就坐一歇辰光,两三句话的事体。潘逸年说,不坐了,坐下,就不是两三句话了。美琪站起来,走近两步,潘逸年后退两步,美琪再走近,潘逸年再退。美琪流泪说,我何时成洪水猛兽了。潘逸年说,我从工地来,一身污浊,霞气难闻。美琪说,没关系,我不嫌。走近到潘逸年胸前,仰脸说,逸年。 潘逸年没再后退,叹息一声。美琪说,为何叹气呢,要结婚了,该高兴呀。潘逸年不语。美琪说,要叹气,也是我叹气,我不高兴。潘逸年不语。美琪说,娶的是林小姐吧。潘逸年说,是的。美琪说,我们谈恋爱三年,惨淡分手;和林小姐呢,认得三个月,就要结婚了。这感情事体,要到哪里说理去,太不公平了。潘逸年不语。 沪上烟火 第13节 美琪说,逸年欢喜林小姐么。潘逸年不语,美琪说,不欢喜为何要娶呢,就为了让我死心,是吧。潘逸年说,结婚后,俩人同一屋檐生活,朝夕相处、同床共枕,再生儿育女,总会生出感情来。美琪说,可那不是爱情,充其量算做亲情。潘逸年疲惫说,对我来讲,足够了。美琪哭泣。潘逸年说,美琪,做人不能太贪心,既要也要,结局只会惨烈收场。我们侪要面对现实,此后往前看,勿要回头了。美琪落泪不止。 潘逸年说,该讲的、不该讲的,侪讲了,美琪,我走了。美琪说,逸年来时,没给我买油墩子。潘逸年说,我忘记了。抬腕看看表说,得走了。美琪大声说,走吧,走吧。潘逸年心底踌躇,不过一瞬,转身离开,没走两步,忽觉腰间一紧,是美琪,紧靠过来,面孔贴牢后背。潘逸年挣不脱,唯有说,衣裳全是灰,松手吧。美琪说,我不嫌。潘逸年说,我嫌。 美琪说,逸年,我们还会见面吧,老天爷安排的见面。潘逸年说,或许吧。美琪说,我要假装不认识么。潘逸年哑声说,倒也不必,魏太太,可以称呼我潘先生。美琪浑身僵硬,胳臂不自觉一松。潘逸年大步往前走,未曾回头,经过地下通道,把一包糯米油墩子,给了瞎眼乞丐。 玉宝赶到韩红霞家,韩红霞躺在床上,听到开门声,坐起来说,玉宝。泪如泉涌。 玉宝走近说,哪能回事体,小叶如何了。韩红霞抱住玉宝大哭。玉宝没响,拍背安抚,待韩红霞情绪渐平静,去倒了杯白开水过来。 韩红霞吃完后,难过说,侪是我的错,我要愧疚一辈子。玉宝说,讲吧,讲出来好过些。韩红霞说,自从晓得,小叶在巨鹿路的经历后,我就趁上班休息空档,拦住小叶,长谈了一次。玉宝说,谈了啥。韩红霞说,我让小叶要对刘文鹏开诚布公,刘文鹏应该有知情权,坦白和信任、宽容和谅解,才是情侣的相处之道。小叶说会考虑考虑。过去大半个月,我遇到刘文鹏,我说,小叶讲了么。刘文鹏说,讲啥。我随口说,小叶在巨鹿路小菜场事体。刘文鹏说,没讲。是啥事体。我说,我不知。刘文鹏说,瞎讲有啥讲头,明明晓得,非要瞒牢我。我说,真想晓得,自己问小叶去。 玉宝说,刘文鹏一定去问了。韩红霞说,没想到,没想到。俩人吃好夜饭,在苏州河,武宁桥上散步时,刘文鹏说,小叶在巨鹿路小菜场的事体,阿姐全部告诉我了。刘文鹏讲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事体的严重性。玉宝说,这好开玩笑的。 韩红霞说,小叶就问,阿姐讲了些啥。刘文鹏说,总归是一些,不好摆到台面上讲的事体,但我想听小叶亲口讲出来。小叶就崩溃了,嚷嚷说,一个个,非逼我去死是吧,好,我死给那看。韩红霞又哭了。 玉宝说,然后呢。韩红霞说,小叶翻过桥栏,跳下苏州河。动作太快了,刘文鹏反应过来,冲过去,只抓到小叶的一只凉鞋。玉宝说,报警了吧。韩红霞说,报警了,警察派人打捞三天,至今没有寻到尸体。 玉宝说,苏州河,太渺茫了。刘文鹏呢。韩红霞说,刘文鹏也要跳河,被警察带去派出所,听讲警察通知爷娘接走了,再也没回来过。玉宝说,工作呢。韩红霞说,辞职了。刘文鹏妹妹来办的手续。 玉宝离开时,瞟过刘文鹏住的房间,门上铁将军把守。又去武宁桥上站许久,黄昏的余晖洒在苏州河上,显得温柔和平静,桥上人来人往,车辆叮当,无业游民们,仍坐在桥栏上,无所事事的发呆,孩童欢乐的撒野,砰的一声冲天巨响,一袋爆米花炸熟了。 第五十三章 陪同 礼拜天,玉宝穿件泡泡纱连衣裙,胭脂红白波点,头发扎起,对镜照了会,才拎起手提包,下阁楼。 薛金花往龙华寺烧香,黄胜利出车,玉凤早班,小桃说,我想和姨姨一道去白相。玉宝说,好,但要听话,不许乱跑。小桃一口答应。 俩人手拉手走出弄堂,潘逸年立在梧桐树荫下,阳光透过叶片,筛落一肩。走近跟前,小桃说,姨夫,姨夫。潘逸年微怔,笑了笑。玉宝说,小桃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潘先生不介意吧。潘逸年说,没关系。打量两眼玉宝穿着,玉宝察觉到了,佯装没察觉。 小桃说,我们到哪里去呀。玉宝说,去南京路第一百货。潘逸年抬手招辆出租车。小桃说,姨夫,乘公交车便宜。玉宝抿嘴笑,潘逸年说,我们就奢侈这一回。小桃说,哦,谢谢姨夫。大热天没人想挤公交车,还是乘出租最开心。潘逸年坐到副驾驶,玉宝和小桃坐后座。 车子往南京路方向去。潘逸年递来一把糖果,玉宝接住,有五六颗,小桃剥了糖纸,含在嘴里,咂吧说,姨夫,霞气好吃,食品店买的。潘逸年说,一个朋友,从香港带回来,乐家杏仁糖,送我一盒,被同事分光了,那要欢喜吃,下趟再叫带几盒来。小桃说,我欢喜吃。潘逸年说,玉宝呢。玉宝说,嗯。潘逸年回头说,嗯是几层意思。玉宝说,我对糖果不感兴趣。潘逸年没再追问。 车子开到西藏中路,逢遇拥堵,眼看离第一百货,没几步路,索性下了车。小桃蹦蹦跳跳走前头,玉宝和潘逸年并肩在后,潘逸年说,今天想买啥。玉宝说,买羊毛毯、被面、被里、枕头套、枕头巾。潘逸年说,我让姆妈准备吧。玉宝说,不好。要按风俗来,床上用品应该由女家准备,棉花被最少准备四条,大多数人家六条,有钱人家八条、十条或更多,主要看心想。潘逸年说,长知识了,玉宝打算准备几条。玉宝说,辰光比较匆忙,我想准备六条,潘先生觉得少,我可以再加两条。潘逸年说,六条足够。我火气旺,冬天不大盖棉被。玉宝偏说,我最怕冷了,裹一条棉被,困到天亮,被头里照旧冰冰凉。潘逸年正经说,以后不会了。玉宝呆了呆,反应过来,闷头往前走,牵住小桃的手。潘逸年嘴角微弯,跟在后面。 第一百货里永远不缺顾客,柜台前围的水泄不通,柜面摆满一卷卷布匹,各色各样。营业员手侧,软尺硬尺剪刀划粉备齐全。玉宝从前就欢喜兜马路、逛商店,不买看看也愿意。柜台前有顾客转身离开,小桃立刻钻过去,玉宝跟上,潘逸年断后。 摆在面前布匹赤橙红绿青蓝紫,织有凤穿牡丹、鸳鸯戏水、喜鹊登枝、孔雀丹桂、福禄团花、百子戏耍等花样。玉宝瞧了半天,营业员说,在买啥。玉宝说, 羊毛毯、被面、被里、枕头套、枕头巾 。营业员说,打算派啥用场。玉宝说,结婚用。营业员说,准备几条被头。玉宝说,六条。营业员说,按价钿分类,毛葛最便宜,软缎居中,织锦缎漂亮,但最贵。那的预算多少。玉宝问潘逸年,潘逸年说,织锦缎。玉宝横横心说,好,就要织锦缎。 营业员说,刚到几匹新货,市面上仅我家独有。一卷卷抡上柜台,撕掉外包牛皮纸,玉宝仔细端详,颜色、手感、光泽各有千秋,实在难取舍。玉宝说,潘先生有欢喜的么。潘逸年说,乱花迷人眼。玉宝说,是呀。潘逸年说,不妨听听营业员的意见。玉宝照做。营业员说,结婚讨彩头,少不了鸳鸯、牡丹、喜鹊、孔雀、福禄这些花样。颜色也有讲究,黑白灰不可取,要喜庆,大红、香槟金、橙黄、青绿、葡萄紫,桃花粉,好看又时髦。被里不要做妖,贴皮肤要舒适度,选全棉的就可,枕头套、枕头巾近量配套,羊毛毯啊,羊毛毯有,花色也齐全。 潘逸年看着这阵仗,一时半会走不了,把皮夹子塞进玉宝手里,凑近耳畔说,我去外面等着。玉宝敷衍的点头。待终于挑选好后,付了钱和布票,营业员用夹子一夹,挂上钢丝,传送到高处结帐台,再把发票传下来,营业员取下递给玉宝。 小桃最欢喜钞票在空中飞,看多久侪可以,不觉得累。直到玉宝催促,才抱起枕套枕巾。恋恋不舍跟出来。 张维民说,还好我在电讯大楼盯进度,离得算近,否则赶不来。潘逸年听着,看向百货公司出口,微抬下巴说,出来了。张维民望过去,唉哟一声说,大美女呀。潘逸年说,大惊小怪。张维民说,孔雪是比不了。要我选,我也选这位。潘逸年说,太肤浅了。张维民笑说,潘总是在讲我,还是讲自己。 潘逸年懒废话,迎过去,张维民随后面,至跟前,潘逸年介绍,林玉宝,我未婚妻。张维民,我同事。张维民笑说,幸会幸会。玉宝笑着点头。潘逸年说,这些床上用品,先让张维民送到同福里,我们再四处兜兜。林玉宝迟疑说,太麻烦了。张维民说,我开车子办事去,正好顺路,一点不麻烦。小桃说,姆妈要下早班了,我得赶紧回去,否则,肯定要吃一顿生活。张维民打个响指说,上车。后座摆满采购的床上用品,小桃钻进副驾驶坐定,说声,姨夫,姨姨再会。关紧了车门。 目送车子远去,潘逸年买两瓶橘子汁,给玉宝一瓶,想想说,拍结婚照,打算穿啥衣裳。玉宝说,啥。潘逸年说,最近流行两种,中式,穿旗袍,西式,穿婚纱,欢喜哪一种。玉宝说,我随便,侪可以。潘逸年说,一生一次,还是想清楚,以免日后落下遗憾。玉宝说,穿婚纱。潘逸年说,南市区人民路上,有几家婚纱店,可租可买,要么去看看。玉宝说,好。潘逸年抬手招出租车,玉宝说,巨龙公交车也方便。潘逸年皱眉说,公交车太慢,我们早去早回。玉宝喉咙一噎,没在多讲。 丽丽婚纱店,穿着婚纱的塑料模特,立在橱窗内,其它款式婚纱挂在架子上,挤得满满当当。玉宝一件件拨开细看,竟没有入眼的,正要走时,忽然听到,一对男女说话声,男人的嗓音,熟得祖宗八辈也忘不掉,玉宝抬起头,乔秋生,近在咫尺。 第五十四章 熟悉 秋生陪泉英到人民路选婚纱,泉英姑姑硬劲跟来,一家一家挑拣,嫌东嫌西,诸多不满。 丽丽婚纱店,两间门面,稍显档次。橱窗立有四具塑料模特,欧美面孔,着各色婚纱,泉英指向说,粉红婚纱好看,天蓝也可以。姑姑说,呸,一点审美都没。秋生说,我也觉得粉色不错。姑姑说,巴子。秋生说,尊重是相互的,姑姑说,啥意思,讲清爽。泉英说,不要讲了。姑姑说,我发觉秋生这个人,怪来兮,性格有残疾。秋生说,嘴巴放干净点。姑姑说,我嘴巴香喷喷,只有巴子,满口喷粪。泉英说,姑姑,不好这样讲秋生,太难听了。姑姑冷笑说,我讲啥啦,我又没指名道姓,那非要来认领,我有啥办法。 秋生欲要回顶,泉英无奈说,好哩,出来选婚纱,蛮喜庆的事体,非要搞得不开心,才开心是吧。看我的面子,和和气气,不要吵。姑姑说,秋生非要跟我,石头上掼乌龟——硬碰硬,我定不客气。 泉英凑近秋生耳畔,轻轻说,秋生,我姑姑刀子嘴豆腐心,想想掏钞票出来,帮我俩办婚礼,人是没啥恶意,就话不中听,反正不是天天见面,忍一忍就过去了。秋生说,算罢,我懒得计较。压下憋屈,一转身,竟和林玉宝相遇,五六步远的距离,视线相碰,因为猝不及防,乍然相见,心差点停跳,直觉刚刚不堪一幕,尽数被玉宝瞧去,这比姑姑的嘲讽,还要令人屈辱百倍。秋生招呼不打,冷着面孔,走往另一边旗袍区,有一面穿衣镜,正对玉宝背影。 潘逸年过来说,可有中意的。玉宝心乱如麻,随手拎出一件说,看着还可以。潘逸年说,要么上身试试。玉宝说,好。几乎逃难似的,往试衣间去了。潘逸年寻把藤椅坐下,挑婚纱的女人在嘀咕。 年长说,我死看不上秋生,心眼芝麻绿豆大,却来的多。年轻说,秋生当年在学校里,倒追的姑娘,十个手指头都掰不过来。姑姑还死瞧不上,我要提分手,秋生明天就能寻到更好的。年长说,我是真没觉着哪点好。年轻说,秋生英俊潇洒,复旦大学毕业,分配进工商局,如今是小领导,有点小权力,哪里不好啦。年长说,金玉在外,败絮其中,有那样的爷娘,会好哪去。泉英以后的日节,我担忧的要死。 年轻说,我要结婚了,姑姑还一桶一桶冰水,往我头上浇,是何道理。姑姑自家不结婚,也想让我孤家寡人一辈子,是不是。年长说,讲这种话,就不怕天打雷劈,我不管了。气咻咻坐到椅凳上,看看旁边的潘逸年,抱怨说,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我好歹是长辈吧,什么没见过,经历过,好心提醒,反倒成了恶人。潘逸年笑笑,没有吭声。 玉宝换好婚纱走过来。潘逸年静静看着。秋生站在远处,也看着。泉英被吸引过来,上下打量。姑姑说,看到吧,什么粉红,天蓝,侪没有白婚纱好看,圣洁,美丽,充满仪式感。泉英说,这婚纱样式也可以。玉宝说,潘先生,这件好么。潘逸年说,不好。玉宝没响,姑姑说,是不好,显旧,软塌塌,落过几次水了。朝营业员说,这套婚纱借出去,不少趟数吧。营业员说,是有几趟,没办法,受欢迎呀。姑姑说,没错,我眼光毒辣。玉宝重返试衣间,和乔秋生擦肩而过。 营业员说,那要穿设计新颖、高质量的婚纱,手头活络的话,可以去苏州。姑姑说,为啥去苏州。营业员说,苏州虎丘附近,一条小马路,左右两边,有六七爿服装店,专做婚纱生意,不能租借,只能买进,照样交关人去,还有电影明星呢。 玉宝已调回自己裙子,余光瞟到秋生,瞥过脸,看墙上挂历画,明显想装陌生。玉宝没响,潘逸年站起说,走吧。俩人出了店门,玉宝立住说,不再挑挑么。潘逸年说,不挑了,下个礼拜,抽个空,我们往苏州去一趟。玉宝说,去苏州做啥。潘逸年说,买婚纱。扬手挥了挥,一辆出租车驶到路边。玉宝说,就此分别吧,我乘公交回同福里。 出租车穷锨喇叭,潘逸年说,先上车再讲。玉宝没拒绝,坐进后排座,潘逸年则坐到玉宝旁边,朝驾驶员说,去复兴坊。车子发动起来,驶到马路中央,潘逸年说,年初时,皮尔.卡丹,来中国举办了一场时装表演,玉宝听说过么。玉宝说,嗯。潘逸年说,我恰巧在北京,朋友有入场券,顺势一道去参观了演出。结束后,送了礼品,其中有一条连衣裙,一直挂在我衣橱里,再不穿,夏令就要过去了,玉宝随我回去拿吧。玉宝说,潘阿姨在么。潘逸年笑说,在的。玉宝放下心来。 玉宝首次来复兴坊,走进家门,潘家妈和佣人吴妈,围坐桌前,在包菜肉馄饨。彼此招呼寒暄过后,潘逸年领玉宝去自己房间,玉宝没想到,又走出家门,潘逸年用钥匙打开对面一户,再走进去,换了拖鞋,格局两室一厅,宽敞干净。潘逸年打开空调,往卧室走,玉宝没跟进去,在客厅沙发坐定。 潘逸年很快出来,手里拿了条裙子,递给玉宝,玉宝接过,抖开来看,是一条烟灰色连衣裙,绸缎面料,胸前别一枚彩色宝石胸针,简洁大方。 潘逸年拿来两瓶正广和,拧开,一瓶给玉宝,一瓶吃两口说,去卧室试试,看是否合身。玉宝说,不用试,合身的。将裙子叠起放入手提包,站起说,我要回去了。潘逸年说,吃过汽水再走。玉宝说,不渴。转身往门口走,潘逸年放下汽水瓶,跟过来,双手插兜,倚着柜门,看玉宝换鞋,若有所思,然后说,我送送玉宝。 玉宝很快说,不用麻烦,再会。转身去扭门把手,一只胳臂却过来,环住细腰,宽厚胸膛徐徐靠近,紧贴玉宝的脊背,烫人呼吸,在后颈处喷洒,又似撩拨,忽然落下一吻,潮湿用力,像被小兽咬了口,玉宝浑身颤抖,轻声说,潘先生,不要这样。潘逸年笑说,不要这样,要哪样。玉宝不语。 潘逸年说,我们结婚证领过了。玉宝不搭腔。潘逸年说,我们总要熟悉起来,否则,玉宝这样怕我,我们还怎么做夫妻。玉宝说,再给我些辰光吧。潘逸年微默,低笑说,放心,我会等的。伸手捏住玉宝下巴,扳过脸来,眼里有泪,潘逸年说,哭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低头吻住了薄红嘴唇。 第五十五章 旧事 潘逸年感受到抗拒,不甘愿,这个吻索然无味起来,草草结束,松开说,我送送玉宝。玉宝没响,两人前后下楼梯间,一路无话,出了门洞,又出了复兴坊。 玉宝说,潘先生不用再送,我乘 16 路公交回去。潘逸年说,走吧,车站不远。 男人的变化,玉宝察觉到了,前头有多热情,现在就有多冷淡。此刻的两人,装的心思没了,站在各自立场,意念不通,但烦恼程度,不相上下。 兴旺面馆门口,杜兴旺在晒萝卜干,看到潘逸年,笑嘻嘻招呼,潘老板长远不见,进来吃一碗冷面。潘逸年说,下趟。杜兴旺看到玉宝,微怔说,这位是。玉宝不睬,径直往前走,潘逸年也没答,仅笑笑。杜兴旺望了许久,咬一口萝卜干,嘎吱嘎吱,林玉宝,真是夜路走多了。 玉宝下公交车,走进酱油店,赵晓苹在和钱阿姨吵相骂,钱阿姨说,认真点好吧,为啥酒吊满满拎上来,手要抖豁豁,到瓶口,只有半吊子。赵晓苹说,有意见,去旁的酱油店拷好了。钱阿姨说,我倒想呀,不是没嘛。赵晓苹说,既然晓得,还讲啥啦。钱阿姨说,啥态度,真个气煞人了。赵晓苹说,就这态度,有本事来抄我家呀。钱阿姨说,和神经病有啥讲头。拎起酱油瓶子,骂骂咧咧走了。 玉宝掀开档板,走进柜台后面,坐下说,做啥啦,为人民服务,态度好点。赵晓苹说,这女人当年带批人,见人就剪头发、剪裤管、敲鞋跟,闯进人家屋里打砸抢,态度咋不好点啦,死女人,社会变了,不夹起尾巴做人,还敢跟我哇啦哇啦。 玉宝拿出三颗糖,丢台面上,自剥了颗吃。赵晓苹也含了颗说,唉哟,好吃死了,啥地方买的。玉宝说,好吃吧,我也老欢喜。潘家老大给了七颗。小桃拿去四颗。赵晓苹说,才七颗,小里八气。玉宝说,讲香港货,叫乐家杏仁糖。潘家老大口袋掏空了,就这些。赵晓苹说,有空我去友谊商店寻寻看。 赵晓苹笑说,结婚证也领了,还潘家老大的叫,太生疏了,不像夫妻。玉宝说,我后悔了。赵晓苹说,后悔啥。玉宝沉默。赵晓苹说,后悔结婚么。玉宝说,讲不清爽,本来就是逼上梁山,梁山上无绅士,只有色胚。赵晓苹说,听的云里雾里。玉宝撩起头发,露出后脖颈说,帮我看看,有点刺痛。赵晓苹凑近细边,笑说,牙齿印,潘家老大吧,好死不死,要咬这种地方。玉宝放下头发说,权当被狗咬了。赵晓苹哈哈笑。 玉宝说,相亲相的哪能。赵晓苹立刻不笑了。玉宝说,讲呀。赵晓苹说,看着卖相蛮好,结果一笑,四环素牙。玉宝说,家庭条件如何,工作呢。赵晓苹说,没心想问。玉宝笑说,牙齿而已。赵晓苹说,潘家老大,牙齿好么。玉宝想想说,白的发光。赵晓苹说,气我是吧。玉宝笑。 赵晓苹说,小菜场工作,真不做啦。玉宝说,嗯。赵晓苹说,受不了辛苦。玉宝低声说,不是,我有心结,没办法再坚持了。赵晓苹说,玉宝没了工作,潘家老大也快了吧,那俩人哪能生活呢。玉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晓苹说,啥意思。玉宝说,字面意思。 玉宝回到家,薛金花玉凤在看买的羊毛毯、被面、被里、枕头套及枕巾。玉凤摊开被面,指头摩挲鸳鸯,满眼羡慕说,六条侪是织锦缎子。我结婚辰光,真苦呀,老娘不肯掏钞票出来,我就买了两条被面,一条毛葛,一条软锻。织锦缎子、还有羊毛毯,想也不要想。薛金花说,怪我喽。黄胜利彩礼几钿,潘家彩礼几钿。没钱打没钱主意,有钱做有钱打算,有啥错呢。玉凤没响。玉宝汰净手,坐过来。薛金花说,秦阿叔介绍了位小张师傅,讲弹棉花,弹的好,弹的呱呱叫,用的是新采摘棉花,弹出来又松又软,盖在身上像云朵,霞气惬意。小张师傅这两天就到。玉宝说,晓得了。 玉凤心酸说,我结婚辰光,姆妈真会精打细算,把陈年不用的旧棉花胎拿出来,旧到啥地步,一摸侪是板结,像笋干,颜色发黑,绷绷硬,五条棉花胎,仅弹出两条来,盖在身上,还是发硬,也不暖热。薛金花说,批判大会开始了,要不要贴张大字报出来。玉凤说,我又没讲错。上海滩啥人家嫁女儿,只给两条被头。一般性,起板就四条,也就欺负黄胜利无父无母,换个男人家试试,才四条被头,就想嫁女儿过门,这家爷娘,要被骂不要面孔。薛金花不语。玉凤流眼泪说,人家八条,十条被头、面子不要太漂亮,我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整个弄堂的人,当我笑话看。薛金花说,又哪能呢,当笑话看,就当笑话看,身上又不会掉块肉,当时辰光,填饱肚皮最要紧,啥人还管这些身外之物。玉凤不语。玉宝起身下楼,去灶披间烧夜饭。 吃过夜饭,玉宝在弄堂乘风凉时,电话间阿姨来喊,玉宝,接电话去。玉宝以为是潘逸年,边走边想措辞。待接起电话,传来竟是乔秋生的嗓音,玉宝说,做啥。乔秋生说,我就不能打电话来。玉宝说,我们之间,除了欠款,再没别的话好讲。秋生说,玉宝看马路对面,我在杂货店跟前,过来吧,我们谈谈。玉宝望过去,果然。想想挂断电话,付了角子,横穿马路,走到秋生面前。路灯光线昏黄,秋生的面孔斯文沉郁,不由想起在婚纱店,那位姑姑,对其极尽嘲弄之事,玉宝五味杂陈,低声说,这就是秋生要的生活。 秋生心底明白,恼羞成怒说,林玉宝,不要假惺惺。玉宝的心瞬间冷硬,笑说,好呀,那就讲真的,快半年了,啥辰光还钱呢。秋生说,我不会赖的,期限到了,自然会付。玉宝说,那我等着。秋生说,我原是对玉宝深怀愧疚的,没想到呀没想到,玉宝回来才多久,就另攀高枝,火箭速度也比不过。玉宝不语,秋生说,在我心底的玉宝,善良、美好、长情,对我痴心不悔,原来侪是假象,实在令我大跌眼镜。 玉宝平静说,秋生始乱终弃,另结姻缘,却要我给秋生守贞节牌坊,是这样意思吧。秋生喉咙一噎。玉宝说,我算明白了。秋生说,明白啥。玉宝说,我从前以为,能够考取大学的人,学了交关知识,人的素质、思想会达到更高的境界,会更宽容、豁达,知世事,明世理。却原来不是的。考取大学,对秋生来说,只能说明,秋生很会念书、考试。仅此而已,和素质、思想没啥关系。秋生说,玉宝也学会了尖酸刻薄。玉宝轻轻说,无所谓了,我已经领好结婚证,成了旁人的妻子。我们之间,除去三千块钱,实在没啥可谈了,秋生,再会吧。不再多待,转身横穿马路,朝弄堂口走去。 秋生略站会儿,也离开了,夜风拂过人行道,一切复又恢复了平静,杂货店亮着灯。 停在路边的小汽车,此时摇下窗户,潘逸年点起一根烟抽,袅袅烟色,令表情难以捉摸。 第五十六章 暗涌 张维民拉开车门,坐到驾驶位说,罗总几人,到处寻潘总,遍寻不着,原来在此地。潘逸年说,寻我做啥。张维民说,还能做啥,总归吃酒。潘逸年说,那几个东北人,太生猛,我趟不牢。张维民说,是呀,白酒直接对瓶吹,十瓶吃光,还不够,还要吃。潘逸年说,照这样吃法,我非死在酒桌上不可。 张维民说,李先生躺倒在沙发,不省人事。潘逸年说,搞大了,不要出人命。张维民说,李先生的小女友,已经拨打 120。潘逸年说,刚刚过去一辆救命车。张维民翻出盐汽水,吃有半瓶说,人来了。潘逸年看到孔雪、赵岚晴,还有华商水泥厂的崔总。 孔雪醉的厉害,由崔总搀扶着,不至跌倒,赵岚晴也步履蹒跚。潘逸年和崔总打过照面,并不熟稔,想了想,从副驾驶出来,让给崔总坐,自己则和孔赵俩人,挤在后座。张维民开车,陆续送崔总和赵岚晴到家,孔雪突然面孔扭曲,喉咙发出嗷嗷声,推开车门,跑到路边电线杆,蹲身呕吐。潘逸年上前拍抚其背,张维民买来两杯茶,递给孔雪漱口。 孔雪神智恢复些,目光睁睁盯牢潘逸年,潘逸年说,做啥,酒还没醒。孔雪说,潘总太伤人心了。潘逸年笑说,果然酒还没醒。伸手握住孔雪胳臂拉进车里,再跟进,关车门。张维民说,潘总,先送啥人回去。潘逸年说,送孔雪。 张维民开动车子,经过外滩,黄浦江的风,湿润地灌进来,孔雪缩成一团,掩面哭了。潘逸年不语,闭目养神,任由其发泄情绪,待哭声小后,张维民笑说,孔总,在我们男人堆里冲锋陷阵,从未见过淌眼泪水,今朝算开眼了。孔雪哽咽说,所以,不当我是女人对吧。张维民说,这样最好,当孔总是女人,反倒麻烦了。孔雪说,哪能讲。张维民笑说,不用讲,等酒醒,自然就明白。潘逸年也笑笑。 孔雪说,潘总,我听讲了。潘逸年说,听讲啥呢。孔雪说,听讲潘总要结婚,去寻梁总开单位证明。张维民说,果真在中海,就没有绝对的隐私。潘逸年说,孔总的消息落伍了。孔雪说,啥。潘逸年说,结婚证已经开好。 孔雪犹如五雷轰顶,顿时失魂落魄,脸颊烫如火灼,满目落泪,叫嚷着说,我哪里不好呢,哪里不好呢。张维民一吓,回头望望,不吭声,潘逸年平静说,孔总醉的不轻,还是少讲两句吧。孔雪眼泪淌到下巴,不管不顾,近乎歇斯底里说,这些年,我陪在潘总身边,为何不正眼看我一眼,我哪里忒板了,哪里忒板了。 潘逸年说,孔总很优秀,女强人,只是我俩不适合。孔雪凑过来,抱住潘逸年胳臂,低声说,哪里不适合了,倒是讲呀,给我一次机会,好嘛,就一次。声音渐细微,头倚在潘逸年肩膀,似乎困着了。车里一片寂寂,没有人说话,静听,呼呼风声,鼻息声。 张维民将车停靠路边,两个青年走过来,不陌生,是孔雪的阿弟。潘逸年打开车门,阿弟俩将姐姐拉出去,其中一个背起,其中一个道谢。潘逸年再坐回车里,张维民继续开车,叹气说,酒后吐真言,没想到孔总,还存有这层心思。潘逸年不语,张维民说,由不得孔总多想,外人看来,那俩个各方面,还是登对的。潘逸年说,孔雪酒后失态,讲的所有话,当作从未听过,我还不想失去这个合作商。张维民说,我明白。孔总给的报价单,从质量来讲,算得上业内良心。潘逸年不搭腔,忽然想起林玉宝,不由皱眉。 乔秋生在茅山酒家,吃了半瓶花雕,一只斩成块的酱鸭腿,一点糟毛豆子。醉熏熏回到家里,秋生娘说,野到啥地方去了,一身酒气。秋生大声说,不要管我。秋生娘愣了愣说,不是去挑婚纱嘛,泉英姑姑又作妖了。睬也不要睬,再忍一忍,离十月份没几天了。 秋生说,所有人让我忍,我搞不懂哩,我为啥要忍。秋生爸爸站在门口,插话说,为啥,我来讲为啥,泉英家有财有势,能帮助秋生成为人上人,过上神仙日节。秋生说,可是我活的没尊严,我成了玉宝口中、没品没德的烂人。 秋生娘端来红茶,不高兴说,少和玉宝接触,听到嘛,那是两个阶层的人,最好老死不相往来。秋生说,我办不到。秋生娘说,为啥办不到。秋生说,我欢喜玉宝。秋生爸爸怒叱说,听了就来气,男人么,趁年轻拼事业,这才是正道。啥么情情爱爱,辰光一长,不过一团空屁。秋生娘说,等婚礼完成,泉英嫁进来,生米煮成熟饭,就无需再忍了。 秋生说,今朝在婚纱店,碰到林玉宝。秋生娘吃惊说,还不死心,这女人辣手,竟然跟踪到婚纱店,怪不得泉英姑姑要光火。秋生头痛欲裂,吃口茶说,不是,玉宝也要结婚了。秋生娘怔住,冷笑说,所以讲,那爸爸没讲错呀。水性杨花的女人,才回来多久,就急吼吼要嫁人,吃相太难看了。心底真要有秋生,可不是这副作派。秋生爸爸总结说,所以讲。 秋生不语,回到自己房间,将门反锁,往床上一倒。各种声音在窗户外打飘,唯听见,无线电正播单田芳评书,在讲: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照灯。以慈悲为本,善念为怀。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秋生脑里如过跑马灯,把和玉宝的点点滴滴,过了一遍,再发出灵魂拷问,如若重新回到 78 年,那个贫寒的年轻人,肩背行李箱、站在复旦大学的门口,望着泉英笑靥如花,是否会有不一样的选择。秋生忽然惊醒过来,天已清亮,空气里有一股煤烟味道,还听到在弹棉花,锤子一下一下敲,嘭擦擦,嘭擦擦,嘭擦擦擦嘭擦,有些像跳伦巴的节奏声。一下子明白了,选择无论几次,从不会改变。 秋生起床,穿衣走出房间,灯没开,窗帘掩着,秋生娘倒马桶去了。秋生拎起热水瓶,出门下楼,弄堂水槽里揩把脸,往外走,经过老虎灶,把热水瓶交把小毛,继续往外走,过路口到兴旺小面馆,走进去说,一碗辣酱面。仍旧坐老位置,桌面有吃剩的汤碗,招娣拿揩布来收。 秋生说,兴旺人呢。招娣说,买香烟去,等歇就回来。秋生说,再帮我加一块素鸡,多浇点卤汤。招娣说,好。桌面囫囵抹两下,走开了。秋生环顾四周,今早吃客较多,七八个人。 “杜老板,一碗大排面。”人未见话先到,秋生看到来者,见怪不怪,招呼说,兴旺买香烟去,还没回来。阿达走过来,把一串钥匙和一张报纸,扔在桌上,转头又喊,招娣,听到没有。招娣说,一碗大排面。阿达这才拉过把椅子,坐下来。 秋生说,现在出租车生意哪能。阿达说,马马虎虎。秋生说,马马虎虎啥意思。阿达说,一人吃饱,全家管饱。秋生没响。阿达盯牢秋生,眼睛一霎,意味难明地笑,秋生说,做啥,笑的人汗毛倒竖。阿达神神秘秘说,兴旺没同秋生讲。秋生说,没讲,我难板来一趟。阿达说,林玉宝,林玉宝的事体。 前桌背对看报纸等面的客人,动了动肩膀。秋生说,林玉宝哪能。阿达说,林玉宝要结婚哩,晓得嫁了哪一户人家。秋生说,不晓得。阿达说,复兴坊。秋生说,复兴坊,离此地不远。阿达说,复兴坊潘家。秋生说,哦,感觉大有来历。阿达说,家底是部队军属,根正苗红。有四兄弟,老二在财政局、老三在外地、老四上大学。秋生说,也不过如此。 招娣端来辣酱面和素鸡,秋生涮过筷子,开始拌面。阿达说,最重要人物,我还没讲呢。潘家老大,潘老板是个人物。大学毕业后,一直待在香港谋生,今年才回来。秋生说,做啥工作。阿达说,搞地产。回到上海连接两项大工程,南京路电讯楼,政府鸳鸯楼。秋生吃口面说,旁本事没,小道消息倒灵通。阿达说,我做个生活,整日里走南闯北,就是行走的通讯台。秋生说,老卵。 阿达说,林玉宝嫁的,就是这位,赫赫有名的潘老板。秋生笑笑说,瞎讲有啥讲头,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人。阿达说,不相信。秋生说,不相信,再讲,潘老板那样的人,能看中林玉宝,才怪。 阿达说,不要不相信,兴旺上趟碰到两个人,手拉手从面店前经过。特为去打听一番,真真切切,一点不错。结婚证也领了,就等十月份办婚礼。 秋生筷子顿住,只觉面条噎在喉咙口,黏腻腻难下咽。阿达笑嘻嘻说,秋生高兴吧。秋生喝两口汤,冷冷说,我高兴啥。 阿达说,潘老板那样人物,再厉害又哪能,还不是捡了秋生的二手货。 沪上烟火 第14节 第五十七章 惊闻 秋生说,让我讲侬啥好哩。阿达说,啥意思。秋生说,素质极差。阿达怔怔说,我素质差。秋生说,讲的是人话嘛。男女恋爱分手,老正常的,好合好散,再见亦是朋友,林玉宝攀到高枝,我应当高兴,送上祝福。何必去踩人家一脚呢。做人要善良。 阿达冷笑说,唉哟,大学生是有素质呀,回城抛弃知青女朋友,另觅千金大小姐,也是人做的事体。秋生说,有种指名道姓。阿达说,勿要心虚。秋生说,再讲一遍。阿达说,偏不讲。秋生说,瞎造公职人员的谣,想吃牢饭,我可以成全。阿达不敢响,招娣端来大排面,暂时结束。 秋生食不知味。兴旺回来了,笑嘻嘻走近说,秋生,阿达也在。秋生说,我的事体,从此刻起,不许再议论,若被我听到,勿要怪我不念旧情。阿达不语,兴旺说,做啥,秋生,有话慢慢讲。秋生站起说,此趟以后,我不会再来吃面,大家各走各路,互不相干。假使碰见,我也会绕道走。兴旺拉秋生胳臂说,算啦,大人大量。秋生一把甩开,头也不回往门外去。兴旺坐下来说,秋生发啥疯。阿达长话短讲,讲完后说,当时辰光,秋生亲口承认,和林玉宝有肉体关系,兴旺也在场,我又没造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讲到痛处就发羊癫疯。兴旺说,阿达嘴也不好,又不是啥光彩事体,有啥讲头哩。阿达说,我主要气黄胜利。兴旺说,啥,又冒出个黄胜利。 阿达要讲,一个男人拉门,探进头嚷嚷,路边停的出租车、啥人啊。阿达说,我。男人说,火车站去不啦。阿达说,去、去,有生意为啥不做。大口唆一筷子面条,赶紧走了。兴旺坐一歇,敲敲桌面说,招娣,快来收拾呀,没点眼力见。站起往柜台走,眼睛余光一瞟,一吓说,潘老板也在啊。潘逸年不答,指指对座,平静说,杜老板请坐,我们要好好谈谈了。 赵晓苹家里面积大些,客厅桌椅全部移开,腾出一块地方,铺好报纸,玉宝抱来被面被里、还有棉花胎,准备钉被子。玉卿也跑来帮忙。织锦缎子鲜艳华丽,一大张铺着,灯火下,金银丝钱绞闪微光。玉宝、玉卿和赵晓苹,光脚跪在被面上,一人负责一边,边钉边讲闲话。 赵晓苹说,四环素牙可烦。玉宝说,烦啥。赵晓苹说,隔三岔五跑来献殷勤。玉卿笑说,炫耀啥嘛。赵晓苹说,我炫耀,我有苦讲不出。玉宝说,讲呀。赵晓苹说,我每每被感动了,想算啦算啦,不要挑了,认命罢。但是,四环素牙抬头朝我一笑,我一看到牙,瞬间没心想了。我讲老实话吧,我们还没打开水。每趟想行动,一想到牙齿,我就条件反射。 玉宝噗嗤笑出声,玉卿低头笑,玉宝说,反正打开水,要闭眼睛,眼不见为净。赵晓苹说,玉宝有经验嘛,和潘家老大闭眼几趟啦。玉宝说,怪我多嘴好吧。玉卿闷笑,赵晓苹叹气说,实在没想到,我谈恋爱的拦路虎、是牙齿。玉卿说,其实真结婚后,生活中烦恼太多了,方方面面,牙齿根本不算事体。赵晓苹说,我管不了以后,我只管今朝。玉宝说,既然不欢喜,赶紧快刀斩乱麻,拖着吊着不像样。玉卿说,是呀。昨天新民夜报上,刊登一则新闻,一个女人被男朋友泼硫酸了,因为恋爱问题。赵晓苹说,吓人倒怪。 赵晓苹说,王双飞的事体晓得吧。玉宝说,闻所未闻。赵晓苹说,不得了,人家也要结婚了。飞一般的速度。玉宝说,真的假的。赵晓苹说,当然真的,小姑娘我还看到过,秀秀气气。不过是虹口那边,苏北人。玉宝无语。 玉卿说,顶针有嘛,我要套一下,手指没力气了。玉宝在针线箩里寻到一只,递过去。玉卿套上,看看赵晓苹缝的说,不对,缝错了,被角要缝成斜的。赵晓苹说,为啥。玉卿说,意思夫妻和谐。赵晓苹说,我把这里补补。玉卿说,不行,得全拆。缝喜被讲究多,必须一线到底,不能断线、接线,不能有线疙瘩。赵晓苹说,那我重来。拿起剪刀开始拆。玉卿说,老早要五福太太,才可以钉婚被,现在不讲究这个了。 三人缝好被子,累的腰酸背痛,已近至黄昏。玉宝玉卿抱着被子,回到楼上,玉凤黄胜利不在,薛金花煮馄饨,大家凑和吃一顿。饭后,玉卿急着回去,玉宝送到弄堂口,电话间阿姨喊,玉宝,电话。玉宝跑过去,接起说,哪一位呢。男人说,是我,潘逸年。玉宝微怔,自上趟在潘家不欢而散后,近半个月没有联系了。玉宝说,潘先生最近忙吧。潘逸年说,有些忙。玉宝说,打只电话的间隙也没有。潘逸年微顿说,玉宝也可以打给我。玉宝说,我打过了。打过好几趟,要么不在,要么无人接听。潘逸年说,可以呼我,我看到一定回。玉宝说,那,下趟见面,潘先生教我吧。潘逸年说,好。 两人一时无话,玉宝等了会说,潘先生,没事体,我就挂了。潘逸年说,周末我们一道去苏州买婚纱。玉宝说,还真去呀,我以为潘先生只是讲讲。潘逸年说,我这人做事,从来不会讲讲。玉宝没响。潘逸年说,特别是结婚,一生一次的事体,岂可怠慢。玉宝猛得被戳中心扉,纵然在不联系的日节里,有过许多胡思乱想,此刻也因话里的坚定,而生出感动。 玉宝轻声说,潘先生,谢谢。潘逸年说,有啥好谢的,我们是夫妻。玉宝瞬间泪目,平复情绪说,潘先生欢喜吃啥点心,我先准备起来。潘逸年放缓嗓音说,玉宝会做啥点心。玉宝说,烧卖、煎饺、千层饼、春卷,最擅长这些。潘逸年说,侪可以,春卷最欢喜。玉宝说,黄芽菜肉丝馅子,还是香菇冬笋肉丝、还是韭菜鸡蛋肉丝。潘逸年说,黄芽菜肉丝吧。玉宝说,好,旁的我自己看着办。 潘逸年说,一天大概回不来,我叔叔在西山有房子,可以去看看风景,散散心,再住一夜。玉宝不语。潘逸年说,不愿意就算了,我借辆车开过去,夜里再开回来。玉宝低声说,我愿意。潘逸年说,啥。玉宝说,我愿意试试看。潘逸年默了下,笑笑说,别怕,我不会怎样的。玉宝说,啥。潘逸年说,其实我这人,在某方面,挺冷淡的。玉宝拿着听筒,惊住了。 第五十八章 心思 潘逸年挂断电话,沉默片刻,欲要回房,看到逸文立在身后,神情惊愕。潘逸年说,做啥,冒充门神。逸文说,我听到了。潘逸年拉过靠背椅,坐在阳台上。 对面楼的一方窗户,灯火橙黄,无线电在唱歌。逸文说,阿哥,真的假的。潘逸年没答,缓缓说,我犯了个错误。逸文说,啥。潘逸年说,我不该为了美琪,急病乱投医,对玉宝未完全了解,就匆忙忙领证结婚。逸文说,阿哥后悔了。潘逸年不语。逸文说,为啥。潘逸年说,没啥。逸文说,一定有情况。潘逸年叹口气,简短讲了讲,然后说,传言暂时压制住,但这世间,没有不漏风的墙。 逸文拍腿说,没想到,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场风月官司,我觉着,玉宝不该欺上瞒下,在领证之前,应主动讲出来,至于是否能接受,是阿哥的事体,勉强不来。潘逸年没响,逸文说,现在要拗断关系,不是分手,而是离婚了。离婚辣手,单位同事、朋友、亲眷、左右邻居如何解释,同姆妈如何交待,是个问题。照实讲,对玉宝是个伤害,日后恐难做人。潘逸年说,这桩婚配因我而生,我来承担后果。逸文说,哪能讲。潘逸年说,我做了最坏打算。逸文马上领悟说,原来如此。但是传扬出去,阿哥有这方面隐疾,难讨老婆了。潘逸年说,该我的跑不掉,不该我的、强求不来。我会和玉宝好好聊聊,看玉宝有啥想法,毕竟离婚,带给女人的负面影响,比男人多的多。逸文说,假使玉宝不肯离婚呢。潘逸年不语,逸文说,玉宝其实人品不错,没想到在男女关系上,犯了糊涂。 潘逸年摸出香烟盒和打火机,烟盒撕个缺口说,抽根。逸文说,不抽了,我要困觉去,明朝早起出差。转身走了,潘逸年点燃一根,抽了口,今夜的月色,多少有了些清冷的味道。 大清早,玉宝拎着手提袋,乘 41 路公交去火车站,潘逸年等在公交站台,俩人会合后,潘逸年见手提袋有份量,拿过来拎。上了火车,凭票寻到座位,才坐定,一对男女说说笑笑过来,玉宝心沉下去,真是冤家路窄,好死不死又碰到乔秋生。乔秋生显然也发觉了,装陌生,表情如常。 泉英拉着秋生坐下,看向对座两人,目光相碰,甚是惊讶,泉英笑说,嘎巧合的事体,还认得我吧,人民路丽丽婚纱店。玉宝说,认得的,这趟也是去苏州选婚妙。泉英说,是呀。婚纱店的婚纱不灵。对了,我来介绍,我姓李,李泉英。这位是我爱人,乔秋生。玉宝说,我叫林玉宝。这位是潘逸年。潘逸年伸长胳臂说,幸会。乔秋生也只得伸手,碰触下即分开说,幸会。潘逸年只笑笑。 火车准点发动,慢慢驶离上海,晓雾散尽,天还是阴沉,铁路沿线侪是庄稼地,一块块拼接上去。庄稼地里也有房子,孤零一间。牛在吃草,狗在撒欢,人站着,看驶过的火车。玉宝低声说,潘先生,早饭吃了没。潘逸年说,嗯。态度含糊,讲吃过也可以,没吃也可以。列车员提着藤壳热水瓶过来,还提供茶叶,泡一杯一分铜钿。 玉宝从手提袋内,取出铝饭盒,揭开盖子说,春卷还是热呼呼,潘先生,先吃两只。潘逸年没搭腔,挟起一只吃起来。泉英笑说,好香呀,我闻的馋唾水直淌。玉宝把饭盒搁桌面上,笑说,尝尝看味道如何。泉英也不客气,挟起咬一口,赞叹说,和饭店里炸的一色一样。黄芽菜肉丝馅,我最欢喜吃。秋生,秋生也吃一只。 玉宝以为秋生不会吃,没想到竟连吃两只,没筷子就用手拈。玉宝不高兴,收起铝饭盒,仍放归原处。潘逸年一直不动声色,仿若置身事外。 玉宝偏头望窗外风景,望着望着眼皮打架,起太早缘故。头晃晃,倚靠到潘逸年肩膀,潘逸年脱下西装外套,覆盖在玉宝身上,乔秋生看着俩人亲密模样,心头发酸,索性也闭起眼睛假寐,泉英则在看报纸。 到昆山站,要停三分钟,站台全部是小贩,推车的推车,拎篮头的拎篮头,有个少年,手里举着香烟架,架上全是各式香烟,绿上海、红上海,醒宝、高宝,金鹿、敦煌、海鸥、凤凰、浦江,市面上有的没的,侪掌在少年的手心。少年吆喝,香烟要吧,香烟,抽一根赛神仙。另个身板强壮小贩,推一板车烧鸡,追着火车嚷嚷,香酥鸡,脱骨鸡,骨头也好吃的。过了昆山,很快抵达苏州。火车下来,四人分道扬镳。 去婚纱店之前,潘逸年带玉宝去虎丘山,到达虎丘剑池,又和秋生泉英碰到。玉宝泉英索性结伴而行,逛完虎丘,直奔婚纱店。泉英看中一款婚纱,霞气欢喜,但尺码不符,胸腰处需要修改,隔天来拿。秋生朝营业员说,我们四五点钟,要乘火车回上海,不可能明天再来苏州。可以付钱加急。营业员说,没办法,老师傅就两只手。 秋生劝泉英说,换一款不用改尺码的婚纱,不好嘛。泉英不肯说,我就欢喜这条,旁的不入眼。秋生说,可是要回上海呀。泉英不语,板起面孔。 一直沉默的潘逸年,开口说,我叔叔的房子在西山,我和玉宝打算留一宿,明天回上海。要是不介意,二位和我们一道去,也不耽误拿婚纱。泉英听了大喜,拍手同意。秋生说,婚纱几十条,重新选过,总有欢喜的,又何必节外生枝。泉英气鼓鼓说,秋生回去吧,我就要待到明天,拿到婚纱再走。秋生见劝说无望,冷着脸同意了。玉宝的婚纱倒不需改,像量身订做一样。潘逸年借口钞票没带够,明天再过来买。玉宝没说啥。 四人打车到西山,山民在路边卖菜,潘逸年讲这里鸡好,炖汤鲜的眉毛落下来,称了只土鸡。玉宝买一条白水鱼。泉英则买了四只大闸蟹。秋生说,光吃荤有啥吃头,我来买素小菜。潘逸年说,不用买,我叔叔菜地里,这些侪有。秋生说,那我来买黄酒。 潘逸年将三人带到一处院落,玉宝看到院外,果然是大片菜地,生长茂盛。可能听见有动静,两个青年从房内迎出来,笑说,表哥来啦。一齐帮忙将行李拎进房内。 一条黄狗认生,汪汪叫两声,被赶跑了。 第五十九章 剖心 潘逸年表叔迎接众人入内,两层小楼,底层中间堂屋,右手灶披间,左手厕所间,楼上是卧室。简单介绍后,和两青年告辞走了。 玉宝观望,典型江南农村房型,水泥地板,石灰墙。不过几样实用家俱,有明显事先清扫的痕迹。四人往灶披间去,砖砌的火灶,摆两口大铁锅、一只砂锅。五斗橱,水缸,桶盆,木柴侪有,箩筐里现摘蔬菜满当,屋顶吊垂着咸鸡咸鸭酱油肉,还有一大张一大张,硬绷绷、腊腊黄,密麻气泡眼的东西。泉英用手戳戳,戳一指头油,好奇说,这是啥。玉宝说,肉皮,上海也有,最出名的三林塘肉皮。泉英恍然说,那我吃过。 秋生四处看看说,要命,啥人来烧火灶。潘逸年说,我来。泉英说,啥人会烧小菜呢,我从来没做过。秋生说,玉宝会的烧,味道还霞气好。潘逸年没响,玉宝瞪了秋生一眼,秋生才晓失言,泉英未察觉,笑说,我帮忙汰菜。玉宝说,算了,没做过饭的人,越帮越忙,那俩个出去散散步,看看风景再回来。秋生说,也好,拉着泉英出去了。 潘逸年生火,玉宝淘米,看到一只老南瓜,宰了一半,削皮去瓤,切成小块,和米一道蒸。土鸡买时已弄好,潘逸年帮忙剁成块,玉宝准备葱姜蒜,土鸡摆进砂锅里炖起。大闸蟹上笼蒸。玉宝汰菜辰光,潘逸年寻来剪刀,剪一块肉皮,用清水浸着,待泡软后,切段丢进汤里。剪一块酱油肉,搭配碧绿蒜苔。也不让玉宝上灶台,自挽起袖管,动作利落的炒菜,玉宝在旁边打下手,俩人没啥交流,全是油爆刺啦声、锅铲锵锵声。 秋生和泉英回来时,饭菜刚烧好,秋生找来杯子倒黄酒。土鸡汤、清蒸白水鱼、酱油肉炒蒜苔,两盘炒素,还有一盘满膏流黄大闸蟹。玉宝盛饭,先给潘逸年、泉英。再给秋生,秋生接过皱眉说,又搞错了,我不吃南瓜。玉宝手一抖,泉英说,怪人家做啥,我欢喜吃南瓜,把我吃好了。伸筷子去秋生碗里挟,秋生烦躁说,算了,算了。 潘逸年不吭声,只是吃黄酒,玉宝拿来饭盒,是准备的糟货,下酒正得益。潘逸年神情一缓,低声说,谢谢。玉宝见秋生要来挟,把饭盒移开,冷淡说,准备的不多,侬就不要再吃了。秋生讪讪收手,潘逸年笑笑。泉英说,玉宝小菜烧得好吃。玉宝说,不是我烧的,是潘先生。泉英玩笑说,上海会烧菜的男人交关多。独缺秋生一人。秋生说,君子远庖厨。玉宝说,啥年代呀,还有这种封建思想残余。泉英咯咯笑说,是呀,我也这样讲。秋生不睬。 吃过夜饭,玉宝也不要泉英帮忙,自顾收拾碗筷,潘逸年和秋生闲聊天,面和心不和。泉英则提着鱼骨头,到屋檐下喂猫。一会功夫,玉宝站在门口说,潘先生,潘先生,过来一下。潘逸年起身过去。秋生也往门外走,路过灶披间,下意识瞄两眼,玉宝将贴锅底的锅巴,铲起给潘逸年,笑说,尝尝看,上海可少见。潘逸年吃了口说,好吃。掰一块喂玉宝。秋生走到屋檐下,看看表,再看天空,感觉黑的比上海早。 玉宝烧了两大锅开水,泉英搬来木盆,要先汰浴,将就在灶披间里,门上挂锁。潘逸年的呼机有响,出门去寻电话间。玉宝没看到秋生,想可能上楼休息了,为避嫌,坐在堂屋听无线电,听着听着,眼皮开始打架。 不晓过去多久,感觉面前有人,以为是潘逸年回来了,睁眼一吓,竟是秋生。气不打一处来,恼怒说,乔秋生,不带这样害我。秋生坐到旁边椅上,压低声说,啥。玉宝说,不要装戆。秋生笑说,我是习惯成自然。玉宝说,不要面孔。秋生说,我当玉宝是我阿妹。玉宝说,呸。秋生说,不要没素质。玉宝说,啥人没素质,心底清爽。秋生不语。 玉宝说,我再讲最后一遍,钱还给我后,我俩老死不相往来。秋生说,何必如此决绝呢。山不转水转,人生何处不相逢。玉宝不耐烦说,少来这套。一个负心汉,我多讲一句、只觉泥心。秋生说,玉宝还没原谅我。玉宝说,钱还我再讲。 秋生想想,突然说,我俩的关系,潘逸年还不知晓吧。玉宝脸色微变,冷冷说,想做啥。秋生说,不想做啥,就是问问。玉宝说,我不明白,明明是秋生负我,为何还能面对我时,如此理直气壮。秋生说,当时情况,我也是迫不得已。工作后,结婚问题提上日程,玉宝在新疆,回沪无望,我在上海,爷娘催逼,我夹在中间,哪能办哩。我也交关痛苦。但凡有一丝曙光,我也绝对不做负心人。我爱玉宝,这辈子不变。玉宝说,讲这些没意思。秋生娶妻,我嫁夫,相交线成为平行线,就各过各日节吧。讲完起身,径直走到门外,屋檐挂着两只红灯笼,引得飞蛾扑簇作响。 潘逸年站在几步开外,手指挟烟。玉宝走近说,潘先生。潘逸年说,我们走走吧。玉宝心一落,点点头。 山里空气微凉,萤虫点点,蟋蟀嘘嘘,望远漆黑,近处昏黄,途经院舍,狗吠两声,树木摇影,筛碎月光一地。两人默默走着,潘逸年开口,低沉说,玉宝,我们。 玉宝打断说,还是我先讲吧。潘逸年说,好。玉宝说,我没想过、会有今朝的局面。只能说命运安排、半点不由人。但得有点办法,我一定会避开。我不是个勇敢的人、坦然面对现实的人、承认失败的人。我懦弱、虚荣、要面子。因此,我总在跌跟头,而乔秋生,让我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差点活不下去了。潘逸年皱眉听着。 玉宝说,乔秋生,是我从前的男朋友。玉宝简单述了一遍,隐去资助读书未提,现在看来,这个行为愚蠢又可笑。潘逸年听后,会有啥态度,玉宝不得知,觉得没必要犯险。 潘逸年说,玉宝对秋生,是否还存有感情。玉宝摇头。潘逸年说,玉宝还恨乔秋生么。玉宝低头说,没有感情了,何来爱恨。潘逸年有所触动,伸手抬起玉宝的下巴尖,月光洒进眼里,晶莹剔透。潘逸年说,死鸭子嘴硬,没啥了,为啥还哭呢。玉宝说,我不是为秋生哭。潘逸年说,那为啥。 玉宝哽着声说,潘先生,也想弃了是吧。潘逸年说,啥人讲的。玉宝说,是潘先生的言行,告诉我的。 一阵山风吹来,凉意不浅。潘逸年脱下西装,披在玉宝的肩膀上,微笑说,是这样告诉的么。 第六十章 冰释 玉宝说,不是。潘逸年说,那是啥。玉宝眼眶发红说,第六感,准的不要太准。潘逸年拉过玉宝,玉宝扭腰犟着,潘逸年叹气说,我们好好的吧。玉宝这才倚过来,渐渐贴紧。抬头看潘逸年的面孔,小声说,是潘先生不想好。潘逸年笑而不语。 卖夜馄饨的小贩,推着板车经过,时不时敲两下木鱼,在寂静月色里,充满幽深的禅意。其实不过是招揽吃客的一种手段。潘逸年说,吃不吃。玉宝摇头。待小贩走远了,玉宝说,潘先生恋爱过吧。潘逸年说,有过两趟,但断的彻底。男人一下把话题掐死。玉宝问不出啥,想想说,我要失业了,潘先生可介意。潘逸年说,我养的起。玉宝忧愁说,潘先生也要失业了。潘逸年笑说,不要小觑我的实力。 玉宝说,有空我陪潘先生往医院走一趟。潘逸年说,做啥。玉宝说,不是冷淡么,好好查查,影响生育就麻烦了。潘逸年说,我是冷淡,又不是无能。想想又觉好笑,自作孽不可活。 潘逸年和玉宝回到住处,秋生已冲过凉,倚在躺椅上听无线电,泉英挠着腿上的蚊虫块,玉宝说,蚊香没点呀。泉英皱眉说,遍寻不到,咬死我了。潘逸年上楼去,很快拿着蚊香盘下来,玉宝接过,蹲在地上点燃。潘逸年还拿了一副扑克牌,泉英说,我会算命。玉宝要不要算算。玉宝说好呀,俩人开始算命。潘逸年则去冲凉。 待潘逸年发脚湿润、回到桌前,命还未算完。潘逸年说,打牌么,玩梭哈。泉英说,好呀。叫秋生一道来。秋生说,没兴趣。潘逸年笑说,不是没兴趣,怕输吧。秋生说,我怕输,笑话。我在新疆当知青的辰光,打遍全团无敌手。泉英笑,玉宝没响,潘逸年说,那来呀,让我开开眼界。秋生不经激,起身上桌。 玉宝去灶披间刷牙揩面,再出来时,牌局正值白热化时刻。潘逸年表现云淡风轻,秋生则相当暴躁,忽然把牌一扔,没好气说,没意思,几点钟了。泉英看看手表说,十点了。秋生说,好困觉了,明天还要早起。玉宝说,楼上几个房间。潘逸年说,两间卧室。玉宝说,我和泉英一间房吧。泉英说,好呀。玉宝说,潘先生和乔秋生一间了。潘逸年不语,秋生说,我就困在堂屋躺椅、对付一宿。 玉宝和泉英回房,床上罩着灰白棉纱蚊帐,桌台摆着一盏油灯和打火机。泉英说,有电灯,为啥还摆上这种老古董。话音才落,电灯明暗弹跳两次,嗡嗡响两声,忽然就不亮了。玉宝摸着黑点亮油灯,俩人钻进帐中,一时困不着,窗外蝉鸣大作。泉英说,原来蝉到夜里也叫不停。玉宝摇蒲扇没响。泉英说,那结婚日期订好了。玉宝说,订好了。泉英说,啥辰光。玉宝说,十月八号。泉英说,呀。我和秋生也是十月八号。玉宝说,这天是黄道吉日,结婚的应该蛮多。泉英说,那婚礼在啥地方举行。我和秋生在和平饭店。玉宝一时无语。泉英说,不好讲么。玉宝说,不是,我们也在和平饭店。泉英怔住,片刻后笑说,太巧了,我听姑姑讲,一个楼面办两家婚礼,原来是我和玉宝。玉宝说,完全想像不到。泉英笑说,这就是缘份。 玉宝笑笑,油灯昏黄的光晕,映在帐子上,夜风透过纱窗的孔眼,钻进来。光晕轻晃,像一团火将熄未熄。玉宝说,听乔先生讲,那俩是大学同学。泉英说,是呀。玉宝说,乔先生讲,泉英会帮忙抄笔记、打水打饭,缝被子汰衣裳,十分殷勤照顾起居。泉英噗嗤笑了说,不是我,我做不来这些。但我晓得是啥人。秋生在校园里,追的女同学霞气多,是一块香饽饽。 玉宝说,乔先生在新疆有女朋友。泉英说,玉宝哪能晓得。玉宝说,我也是新疆知青,一个兵团,多多少少听到些传闻。泉英说,上大学前就分手了。玉宝笑笑说,啥人讲的。泉英说,秋生讲的。玉宝咬牙说,乔先生真是。泉英说,我是大二,在图书馆和秋生相遇,我们一见钟情,要好到现在。玉宝说,原来如此。 泉英说,玉宝和潘先生呢,哪能认得的。玉宝说,我们是相亲。泉英惊讶说,凭潘先生的条件,还需要相亲。玉宝说,嗯,需要吧。泉英说,潘先生不是一般人。玉宝不语。 泉英忽然一拍胳臂,挠两下说,有蚊虫。玉宝坐起来,四处细细打量,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巴掌拍死,掌心一泡血,再要告诉泉英,却听到细微的鼾声。玉宝重新躺倒下来,不知何时蝉声停止了,纱帐内又热又闷,但到半夜,却又感觉凉飕飕,盖上薄毯再睡,不晓过去多久,又似乎一晃之间,鸡啼远远近近,此起彼伏。 玉宝坐起来,油灯已经灯尽油枯,房内光线越黯淡,越衬的窗外清光明冽。泉英还在睡,玉宝穿齐整,出门下楼,看到乔秋生困在躺椅上,面前的蚊香盘圈圈白灰。蒲扇掉落在地。玉宝经过时,听到低语一声,玉宝。玉宝瞅过去,乔秋生动作未动,神情不变,是在做梦。 玉宝来到灶披间,烧一锅开水,洗漱后,潘逸年、乔秋生和泉英也陆续起来,玉宝用鸡汤下了面条,四人吃好,打车去虎丘拿了婚纱,再坐火车回到上海,各自分道扬镳。 婚礼日渐临近,薛金花、玉凤、黄胜利和玉卿,专门往复兴坊去了一趟。夜里坐在弄堂里乘风凉,左右隔壁邻居,问起玉宝婚礼事体,薛金花神采飞扬,无不尽夸张之词,新房看过了,家底雄厚的人家,结亲就是不一样,家俱我细细数过,足足三十六只脚,彩色电视机、四喇叭立体声录音机、电冰箱、洗衣机侪是新买的。我们陪了八条织锦缎被子和枕头,六只樟木箱子。酒席订在和平饭店,一百多块一桌,三十桌。轿车借了六辆。结婚当天,还请了摄像师全程拍照。有人说,历害了,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薛金花重重吐口气说,是呀,我这半生也没见过,噶豪横的婚礼。 第六十一章 准备 玉宝路过酱油店,门口站了站,才走进去,没有顾客,赵晓苹和四环素牙在争执。四环素牙见有人来,立刻闭嘴,朝玉宝笑笑,转身走了。 玉宝说,老远就听到哇啦哇啦声。赵晓苹生气说,四环素牙坏透了。玉宝笑说,我看还好呀,天天上门做牛做马,没几个男人有这毅力。赵晓苹说,中计了吧。玉宝说,啥。赵晓苹说,我让四环素牙不要来,死活不听,仍旧天天来,做这做那,走进走出,左右隔壁邻居,看了哪能想。玉宝说,觉得这个人,老实本份,还勤快,为了女人,愿意付出。赵晓苹说,还有呢。玉宝说,还有啥。赵晓苹说,我要说我俩没关系,有人信我么。玉宝想想说,是没人信。赵晓苹说,人家会讲,没关系,为啥要往那家里跑,没关系,为啥要帮忙做事体。又不是阿缺西。一定是赵晓苹不好,戏弄人家,利用人家,还要抛弃人家,我的名声要臭了。玉宝说,没错。 赵晓苹说,辰光长了,我担着虚名,受舆论监督,骑虎难下,不得不从。而四环素牙,反得了好名声,得到我,奸计得逞。玉宝说,温水煮青蛙。赵晓苹说,总结到位。玉宝说,晓萍的爷娘,有啥想法呢。赵晓苹说,不谈了,已经被收买。玉宝说,实在不欢喜,就快刀斩乱麻,趁早讲清爽,越拖越辣手。 赵晓苹点点头,感慨说,明天玉宝要嫁人了,紧张嘛。玉宝说,还好。赵晓苹说,装吧。玉宝笑说,潘先生请了化妆师来,听讲帮张晓敏、陈冲还有潘虹化过妆。晓苹是伴娘,明天早点下楼来,也一道化了。赵晓苹喜笑颜开说,潘先生路道粗啊,我六点钟就来蹲门口。玉宝说,这又太早了。 赵晓苹招招手说,过来,凑近点。玉宝说,做啥。依言靠过来。赵晓苹在耳边嘀咕两句,玉宝脸红说,我哪晓得。赵晓苹说,走,我们去寻阿桂嫂。玉宝说,酱油店不开啦。赵晓苹说,玉宝的事最要紧。俩人出门顺弄堂走,来到花园洋房,上四楼,赵晓苹叩门喊,阿桂嫂,阿桂嫂。一直没人搭理。玉宝说,大概人不在,我们走吧。赵晓苹说,在的。 话音才落,门从内打开,阿桂嫂笑说,那俩人来啦。翻出两双塑料拖鞋,赵晓苹说,我敲了半天门。玉宝弯腰换鞋时,余光扫过地板,有个影子一晃而过,一吓说,房间里还有人呀。阿桂嫂说,哦,我弟弟来看我。抬手整理头发,扬高声调说,出来吧。 一个年轻男人,从内室撩帘闪出,梳猫王头,长鬓角,紧身花衬衫,松开三颗扣,露出胸膛,和脖颈黄澄澄项链。白色喇叭裤,尖头皮鞋,笑嘻嘻说,两位嗲妹妹,那好呀。赵晓苹和玉宝呆了呆,噗嗤笑出来。男人说,阿姐,我走啦,下趟再会。阿桂嫂说,哦,再会。男人走到门口,又转脸抛个飞吻说,下趟,和阿哥一起档 sing 去。 阿桂嫂关好门,笑说,来寻我一定有事体。玉宝难为情不讲,赵晓苹无惧,讲明来意,阿桂嫂说,不慌,我有办法。起身上阁楼,很快拿了几本刊物下来,低笑说,这是那阿哥出海回来,在日本买的,霞气好看。玉宝说,是吧。拿过一本翻一页,一看,碰到烫手山芋一样,随手丢了,红脸说,仵作胚。阿桂嫂笑说,吓啥,这阵仗早晚要经历,有了心理准备,到时才不慌。否则,男人一亮家伙,玉宝这样扭扭捏捏,大惊小怪,男人老早没兴趣了,大家没意思。赵晓苹在翻另一本,嘴里啧啧有声。 玉宝觉着有些道理,复又拿起,没胆量当人面看,不自在说,借我几天吧。阿桂嫂说,借啥,送给玉宝了。拿来一套大红内衣裤,笑说,英国货,给玉宝的结婚贺礼。玉宝不想要,终还是接了说,谢谢。又闲聊两句,俩人离开,走出花园洋房后,玉宝对赵晓苹说,和阿桂嫂勿要走的太近。赵晓苹说,为啥。玉宝说,我总觉阿桂嫂弟弟,看着面熟。现在想起来了,我曾在派出所里,看到这人带副手铐,被捉进来。一个流氓阿飞,到处混社会。赵晓苹说,原来这样,我注意。 玉宝回到家,玉凤,玉卿、小桃在薛金花房里,细细打量挂着的雪白婚纱。玉卿说,二姐穿了一定好看。玉凤说,能不好看嘛,一分价钿一分货。小桃说,我以后也要穿婚纱。薛金花说,像姨姨一样,嫁个有钱人家,买给小桃穿。玉宝笑说,指望人家买来穿,小桃不如长大后,自己学会设计、缝制出来,穿着会更美。 薛金花说,那出去吧,我和玉宝讲两句话。待走光后,玉宝坐到床边说,姆妈,讲啥呢。薛金花说,明天结好婚后,就是人家新妇了,不比在娘家,侪让着玉宝,脾气总归收收,不要犟,要懂得变通,会看眼色,难得糊涂。潘家人是有素质的,真心对人家,人家也会真心待玉宝。玉宝静听着,泪目,纵使对姆妈有再多怨念,此刻也弥散了。 薛金花抹抹眼睛说,潘家小赤佬,人中之龙,有思想,有才能,有志向,日后围在身边的女人,不要太多。玉宝要拿捏住男人的心,吃死侬、爱死侬、离不开侬。我从前有个小姊妹,结棍,男人只要进了房,不扒层皮出不来。我特为请教过,我俩要好,才同我讲,我现在传授给玉宝。玉宝刚起的感动没了,起身说,我不要听,也不需要。就要走,薛金花一把拉住胳臂,把个小瓶子塞进玉宝手里,玉宝说,这是啥。薛金花说,赛神仙。每趟在下身抹点,男人倘不牢。玉宝咬牙说,姆妈。薛金花说,可怜天下父母心。玉宝没响了。 天黑月明,潘逸年聚会回来,见潘家妈还在客厅里,走过去说,姆妈还没困下。潘家妈说,没呢,头趟娶新妇,兴奋的困不着。潘逸年笑笑,坐在旁边,解松衬衣纽扣。潘家妈说,又吃酒了。潘逸年说,没吃,看人家吃。潘家妈说,结好婚后,快点养小囡吧,和逸年差不多年纪的,小囡可以拷酱油了。潘逸年说,这个我讲了不算。潘家妈说,啥人讲了算。潘逸年笑说,玉宝呀,玉宝讲了算。潘家妈说,前所未闻。 潘逸年想想说,还要同姆妈讲桩事体。潘家妈说,啥。潘逸年说,我的存折,得交给玉宝保管了。潘家妈说,逸年娶妻成家,这存折按道理,是不该还捏在我手里。只是,要么等到逸青毕业,我再把存折给玉宝。潘逸年说,不是存折给玉宝,家里开销费用就不管了。姆妈可以和玉宝商量。潘家妈见没有商榷余地,没再多费口舌,回去房里,拿出存折,还给潘逸年。 作者话:对不住读者亲们,一直在等新婚夜,下一章一定会有,没有,我名字倒过来写。 第六十二章 婚礼 一大清早,天蒙蒙亮,林家人已经忙碌起来。玉卿倒马桶,黄胜利生煤炉,玉凤和薛金花整理房间,果盘装满,茶泡上。小桃拿了铜钿和粮票,去买早点。玉宝是新嫁娘,只需坐着就好。 玉凤熬了点浆糊,把剩下的大红喜字,四处张贴了。薛金花则到灶披间,煮红枣桂圆莲子汤。玉卿帮忙剥桂圆肉、去枣核和莲心。左右邻居碰着,恭喜道贺几句,薛金花照单全收,满脸神气,想起说,玉卿,张国强到底来不来。玉卿低声说,打过电话了,国强要出车,实在跑不开。薛金花冷笑说,我今朝嫁女,不好骂人。要老死不想往来,我成全张国强一家门。玉卿不语。 吃过早点,赵晓苹来了,穿件浅粉镶银丝纱裙,玉宝说,好看,时装公司买的吧。赵晓苹说,不是,阿桂嫂借把我穿。聊了会天,化妆师带两人匆匆赶到,闲话不多讲,打开工具箱,开始做生活。上下楼邻居,时不时堵门口,伸长脖颈,朝房内看,薛金花抓起一把把糖果花生,四处分发。 玉宝化好妆,盘发戴头纱,再换上婚纱,小桃拍手说,比电影明星还好看。接着帮赵晓苹化,化好后,玉凤过来,笑说,老师,麻烦帮我也化化。再是玉卿,玉卿好后,薛金花说,老师,我这眉毛,帮我修的英挺些。化妆师没拒绝,弄完笑说,我还有事体,小汤晚些走,帮那补补妆啥,没问题的。留下工具箱离开了。 不多时,黄胜利上来拿鞭炮,玉凤说,我好看吧。黄胜利瞟两眼说,像妖怪。玉凤说,一点审美都没。 没多久,弄堂里鞭炮连天,青白的烟雾、混着硫磺刺鼻味道,从阳台灌进来,灌了一屋子。小桃跑过来报告说,好多车子停在弄堂口,姨夫和伴郎叔叔进来啦。薛金花急忙叫玉凤玉卿,盛好一碗碗红枣桂圆莲子汤,摆桌上。玉凤笑说,姆妈噶紧张做啥。薛金花说,我紧张个屁。我一想到潘家小赤佬,等歇给我跪地敬茶,不要太开心。小桃说,还有两位叔叔,扛着摄像机上来。薛金花说,此刻起,各位注意表情,保持微笑,挤眉弄眼挖鼻孔就不要了。 沪上烟火 第15节 玉宝原还平静,但看所有人乱做一团,心也怦怦跳起来。 潘总,紧张嘛。张维民问。弄堂本就不宽,两边侪是看热闹的。潘逸年说,啥阵仗没见过,还紧张。黄胜利迎过来,握手说,妹婿,路上堵车吧。潘逸年说,还好。看一眼张维民,张维民马上递红包,黄胜利捏捏,喜笑颜开,再和逸文逸青握手,逸青捧一束玫瑰。彼此客气两句,黄胜利走前面开道,扒开人群说,让路,勿要挡道,还让不让人过啦。领进门洞,穿过灶披间,上到四楼。就听七嘴八舌说,新朗倌来了。 潘逸年走进去,一眼看到玉宝,穿雪白婚纱,端正坐着,怔了怔。张维民说,大美女呀。逸青说,差点没认出来。逸文笑而不语。 薛金花坐沙发上,玉凤拿来垫子,摆在脚边。潘逸年明白要做啥,走过去,玉宝并肩而立,俩人一起跪下,潘逸年接过玉凤递的茶碗,奉上说,姆妈,吃茶。薛金花接过,吃两口说,要用心待玉宝,玉宝也要顺从夫君,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潘逸年说,姆妈放心。薛金花递个红包,潘逸年道谢收了。再是玉宝奉茶。礼节后,潘逸年拉玉宝的手起来,坐到桌前,吃甜汤。 玉卿给逸文逸青端甜汤,张维民给玉凤、玉卿、薛金花发红包,也给赵晓苹一个,赵晓苹拿碗甜汤给张维民,张维民接过说,谢谢。逸青逸文凑到玉宝面前,笑着喊嫂嫂。玉宝接过花,微笑说,小叔叔。片刻后,潘逸年站起,拉玉宝的手下楼,乘车去和平饭店。 走在弄堂里,全是左右隔壁邻居,玉宝甚至看到了马主任、王双飞娘及王双飞,站在人群里。但鞭炮劈里啪啦声、及荡起的漫天浓烟,又把一切模糊了。 弄堂口停了六辆小轿车。走到最前一辆,赵晓苹坐副驾驶座,潘逸年和玉宝坐后座。司机开车,潘逸年打量玉宝,玉宝抿嘴说,看啥。潘逸年说,霞气漂亮。赵晓苹听到,转过脸来嘻嘻笑,玉宝红了脸。 秋生爷娘笔挺坐沙发中央,秋生奉过茶,轮到泉英,泉英捧茶递上说,爸爸,吃茶。秋生爸爸接过,一句没讲,仰颈吃光。泉英再捧给秋生娘说,姆妈,吃茶。秋生娘接过吃一口,眼眶发红说,照顾秋生的重任,从今往后,就交给泉英了。泉英笑笑,没响。 行过礼,俩人坐到旁边休息,吃甜汤。趁四周无人,泉英说,那姆妈讲话有意思。秋生说,啥。泉英说,姆妈讲,我以后的重任,是照顾秋生。秋生说,有啥不对。泉英笑说,秋生大小伙子,还要女人照顾,照这样讲,我更加要秋生照顾哩。秋生说,姆妈随口讲讲,有啥好计较。泉英说,哦,随口讲讲,那是我大惊小怪了。 秋生娘走过来说,我才听讲,酒席地址变了。泉英说,还是和平饭店,只不过从一楼,调到楼上去了。秋生娘说,为啥要调。泉英说,一楼还有一家办婚礼,来客太多,怕混乱,走错场地,所以分开来。秋生娘说,为啥要我们调场地,另一家为啥不调。泉英笑说,另一家权势 比较大。秋生娘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欺负老百姓是吧,我要上访。泉英抿唇说,我可没这样讲。看看秋生,秋生说,多大点事体,动不动就上访,大喜日子,求太平。再讲,调就调吧,菜单、服务一样不变。秋生娘说,戆儿子,我们请帖写的一楼,现在调了地方,亲眷不晓得呀,到时寻不着,可不麻烦。秋生说,没关系,我让人到一楼守着。秋生娘不高兴说,办的啥事体,一点不靠谱。转身走近秋生爸爸,嘀咕两句。秋生爸爸皱眉,泉英冷笑一声,没响。 婚宴摆在和平厅,厅内摆了三十桌,每桌立好客人名牌。厅外门口,潘逸年和玉宝迎客,赵晓苹及张维民,逸文逸青陪同,来客先去签到台,送礼金,签名。再过来寒暄。潘家妈和薛金花,在厅内陪着亲眷,玉凤玉卿、黄胜利牵着小桃,初进和平饭店,像刘姥姥进大观园,楼上楼下瞧稀奇。 潘逸年说,玉宝,我过去一下。玉宝说,好。看着潘逸年,走到一对男女面前,男人魁伟威严,藏青西服,配蓝白波点领带,女人一身雪青软缎旗袍。胸前绣朵小玫瑰,面容清秀,胜在气质。 潘逸年领着俩人,来到玉宝面前,潘逸年说,这位,是我太太,林玉宝。玉宝,魏先生,魏太太。魏先生伸出手说,魏徴。祝福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玉宝握后松开说,谢谢魏先生。女人说,我是夏美琪。玉宝笑着点点头。魏徴微笑说,潘先生娶到美娇娘,有些女人好死心了。夏美琪冷冷说,讲这种话,有意思吧。潘逸年搂住玉宝肩膀,平静说,我没有些女人,只有玉宝一个女人。魏 徴说,原先我可能不信,但看到潘太太后,不能不信。潘逸年轻笑,玉宝不搭腔。夏美琪没响,自顾走进厅,魏徴叹气说,听不得我夸别个女人。随在后面而去。 潘总,潘总。有人喊潘逸年,潘逸年松开玉宝,走过去,和来客握手,谈笑。人越来越多,有男有女,有年长、有年轻,衣着考究,品味不俗。不时朝玉宝望来,面容含笑,至于讲了啥,不得而知。 赵晓苹说,我怎么感觉,来的人,非富即贵,和我们不是一路人。玉宝说,想多了。话音才落,一个女人走近过来,伸手说,潘夫人好。玉宝握握松开,笑说,请问是。女人还未开口,张维民忙说,我来介绍。这位,名叫孔雪,是潘总的合作伙伴,有些年数了。孔雪平静说,祝潘总和夫人新婚快乐,永结同心。逸文过来说,孔雪来啦。孔雪笑说,是呀。朝逸文走去。 赵晓苹说,感觉有些奇怪。张维民说,不要挑拨离间,喜庆的日节,惹人不开心。赵晓苹说,我讲啥啦,张先生就脸红脖子粗,反让人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张维民说,瞎讲有啥讲头。玉宝笑说,晓苹就开开玩笑,张先生不必当真。张维民没响,走到潘逸年跟前,潘逸年低声说,孔雪讲啥了。张维民说,没讲啥,就祝贺两句。潘逸年点头。赵晓苹说,瞧瞧,跑到潘先生面前,告我状去了,算什么男人。玉宝说,胡思乱想啥。赵晓苹说,比四环素牙还讨厌。 玉宝忍不住笑,看到吕强走近,连忙说,红霞呢。吕强说,红霞有事体,来不了,觉得抱歉,让我和玉宝讲一声。玉宝有些失望,想想说,不要紧,我有空去看红霞。吕强想说啥,终是无言,笑笑走了。 玉宝打起精神,看到酒店经理经过,连忙叫住说,对面的厅,今天也要办婚宴,为啥一直没人来。经理说,调到楼上去办了。玉宝说,为啥呢。经理说,怕来宾弄混了,走错现场吧。玉宝没再多问。 秋生的婚礼现场交关热闹,人声鼎沸,语笑喧阗。两家长辈轮流发言,秋生泉英单位领导,也相继贺词。婚宴菜单: 精选八味冷盆:桂花糯米藕,四喜烤麸,梅子熏鱼,白斩三黄鸡,老醋蛰头,白灼虾,五香牛腱肉,蔬菜沙拉。 十热菜:虾籽大乌参,明炉烤鸭,葱姜炒蟹,红烧蹄膀,清蒸甲鱼,火筒老母鸡鱼翅,黑椒牛排,蒜蓉扇贝,茶香虾仁,冬菇扒菜胆。 汤:老鸭火腿扁尖汤。 三点心:桂花八宝饭,黄芽菜香菇火腿春卷,萝卜丝酥饼 甜品:红枣炖雪耳。另加锦绣水果盘。 秋生和泉英一桌桌敬酒,甚是欢乐。 秋生爷娘和泉英爷娘、弟弟、姑姑等亲眷坐满一桌。泉英爸爸笑说,亲家,今晚的布置还满意吧。秋生爸爸说,蛮好蛮好,我敬那一杯。泉英爸爸持酒杯相碰,仰头吃尽。姑姑说,能不好么,老百姓一辈子,也不一定见过。秋生娘摒住不语,挟虾籽大乌参吃。姑姑说,亲家娘嘴巴刁,晓得这道菜,是和平饭店招牌。秋生娘说,上海滩人人晓得。有吃不吃猪头三。一桌人哄堂大笑,唯秋生爸爸瞪过来,秋生娘面孔血血红。秋生娘丢掉筷子,挪开椅子,起身去卫生间,用水浇眼睛,出来不想回桌,想想往楼下走,到一楼,经过和平厅,在办婚礼,热闹滚滚似水,从门内流淌出来。好奇张望,看到那对新人夫妇,恰巧转过身,打个照面。顿时惊呆。 到夜里九点钟,酒席结束。十点钟,新房里,逸文逸青送来热水瓶。玉宝说,谢谢。送走兄弟俩后,玉宝坐到梳妆台前,抬手卸头纱,夹子太多,拔的费劲,潘逸年走到玉宝后面,帮忙拔夹子,拔好后,潘逸年把存折递过去。玉宝说,做啥呀。潘逸年说,玉宝保管吧。用于家里生活用度,各项开支。口袋里呼机响起来,潘逸年看看,出去打电话了。 玉宝翻开存折看看,又摆回台子上,起身脱掉婚纱,换上丝绸连结裙。 六只热水瓶,侪是满的,三只开水,三只冷水。玉宝在大脚盆里,兑冷热水,温度适意后,先汰面孔,胭脂水粉褪干净后,再汰身体,弄好后,穿了裙子,把水倒掉。回到卧室,理好床铺,只亮着床头台灯,先躺着。不晓过去多久,玉宝朦胧间,外房有动静,悄悄下床,走到门边,认真倾听,是水流声,潘逸年在汰浴,一会儿后,水声忽然停了,玉宝连忙跑上床,钻进被子里。 片刻后,门被轻轻打开,又轻轻阖紧。脚步声由远及近,玉宝感觉旁边床铺一沉,一股檀香肥皂的味道,慢慢在鼻息处索绕。俩人侪没有说话,只有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窗外不晓谁家在放无线电,歌声晃悠悠传进来:听我把春水叫寒/看我把绿野催黄/谁道秋下一心愁/烟波林野意悠悠/花落红花落红/红了枫红了枫/春走了/夏也去秋意浓/秋去冬来美景不再/莫教好春逝匆匆/莫教好春逝匆匆。 潘逸年沉声说,玉宝,困着了么。玉宝说,还没有。潘逸年说,累一天,一定疲乏了。玉宝说,嗯。潘逸年说,早点歇息吧,晚安。 玉宝愣住了。 第六十三章 春夜 玉宝面朝墙壁,沉默片刻,忽然坐起下床,往外间去,很快又回来,仍旧面朝墙壁,潘逸年平躺,没有动静。 玉宝一咬牙,翻过身,一把抱住潘逸年的腰,面孔贴紧胸膛,滚烫。潘逸年微怔,不过一瞬,侧转将玉宝压倒,如山倾覆。玉宝呼口气说,不欢喜这样。潘逸年微笑说,那要哪样。玉宝说,疲乏了,要困觉了。虽这样讲,手指在男人颈后交缠。 潘逸年凑近,嘴唇相接,舌头进来,媚滑嫩软,玉宝出一身汗,潘逸年放开,咬咬玉宝下巴。玉宝轻轻说,潘先生。潘逸年说,还潘先生。玉宝说,逸年。潘逸年说,也可以叫亲爱的。玉宝说,就不。哼一声。潘逸年笑笑,帮着脱下裙子,再去拨肩带,玉宝怕弄坏了,忙说,我自己来。微抬脊背,手绕到背后解搭扣,一松,欲要抽出,却被潘逸年抓住,不得动弹。 潘逸年用嘴咬着蕾丝扯下,但见雪堆玉砌,红梅滴血,汗珠细密,润的湿光融滑。潘逸年理智败退,呼吸粗沉,俯首亲吻,百般戏弄,不舍松口。玉宝抖声说,轻一些,再轻,唉呀,要咬破了。潘逸年顿住动作,直起身,自脱衣裤,扳开玉宝双腿,腰腹一沉。玉宝尖叫一声,潘逸年察觉出来,低下头,亲玉宝耳垂,连声安慰说,别怕,我慢慢的,慢慢来,别怕,别哭了,玉宝一哭,我心就乱,我以后会待玉宝好的。玉宝说,不许骗人。泪花花地搂紧潘逸年,摸到背脊一片湿滑。 蚊帐晃晃荡荡,把守这方寸之地,燥热、潮湿、窒息、体香、律动,喘息,成就一场鱼水之欢,酣畅淋漓,在暗夜里。 乔秋生打开台灯,待看清后,变了脸色,质问说,哪能回事体。泉英慵懒说,明早再讲吧,我困死了。秋生说,不可以,我现在就要解释。泉英说,要我解释啥。秋生咬牙说,为啥不是处女。泉英盯着秋生,噗嗤笑起来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秋生也不是头一趟,又何必强求我呢。秋生说,啥人讲我不是头一趟。泉英说,秋生自己讲的呀,和新疆的女朋友。我还特意问过。秋生面色霞气难看,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泉英说,难不成,秋生还是头一趟。秋生不语。泉英说,早晓得,我一定结婚前,向秋生坦白。我不会故意隐瞒这,纸包不住火,没必要。秋生不搭腔。泉英说,秋生,我们从校园到社会,这几年感情稳定。我爱秋生,为嫁秋生,我真是豁出去了。秋生心里清爽,我俩在一起,我父母和姑姑,坚决不同意。秋生的条件,家庭环境,经济状况,甚至父母行为谈吐,侪和我不在一个档次。但我觉得,我嫁的是秋生这个人,我们相爱,旁的无所谓的。父母和姑姑拗不过我,勉强同意。我的陪嫁贵重、婚礼没要秋生出一分,秋生的工作、当初啥人帮的忙,更不要谈未来仕途。秋生想想,这一桩桩、一件件,份量之重,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处女之身。秋生不语。 泉英说,那个林玉宝,是秋生从前女朋友吧。秋生说,啥意思。泉英说,太明显了,我好歹也是大学生,有思维有判断。还有那位潘先生,也不是省油的灯。秋生不语。泉英笑说,林玉宝和我,秋生会选择啥人呢。我想想,秋生若足够聪明,一定会选我的。 乔秋生脊骨发冷,晓得泉英在拿捏自己,用金钱和权力。也晓得自己,终会倒向金钱和权力的温床,这样的领悟,实在深刻的刺骨。秋生说,那个男人是谁。泉英说,我考大学前,是有个男朋友,也订了婚,原打算一道出国,结果我没办下来。男朋友出国后,很快变心,和我断绝了关系。我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讲不出。秋生说,我现在,也是这种心情。 泉英凑近过来,倚着秋生肩膀,放软姿态说,只怪我遇人不淑,上当受了骗。但和秋生恋爱后,我是一门心思,要和秋生好的,好一辈子。秋生沉默会儿,叹口气说,过去的事体,以后再不提吧。泉英笑说,那是当然。主动下床去,打来一盆温水,捏着毛巾给秋生清理。弄好后,再打水清理自己。 秋生还是难抑烦闷,立到阳台上抽烟。四周黑魆魆,屋脊只有残痕,倒是不远,西洋教堂尖顶,竖起的十字架,却格外清晰,白惨惨的。秋生觉得诡异,蓦得想起林玉宝,猜玉宝在做啥,其实真不用猜,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不过冷暖,也只有自知了。秋生扔掉烟头,走进房内,上床,泉英换了床单,正困着,迷迷糊糊说,秋生。秋生不理,转过身去。 潘逸年说,还痛么。玉宝红脸说,还好。潘逸年微笑,羊膏脂玉的年轻躯体,令男人沉迷,潘逸年拥紧,慢慢享受震颤的余欢。指着玉宝胸前说,这是啥。玉宝说,小辰光,冬天汰浴,会在脚盆旁边,放碳火盆子,不小心烫了个疤。姆妈嫌鄙难看相,寻人替我弄了弄。潘逸年说,一朵花,蛮好看。玉宝说,可受罪了。潘逸年温柔的轻吻。玉宝想想说,逸年还冷淡嘛。潘逸年说,啥意思。玉宝说,是或不是。潘逸年说,被玉宝治愈了。玉宝暗忖,姆妈的赛神仙,对潘逸年有作用,对自己只有副作用。以后不能再用了。 潘逸年忽然看向玉宝,抓住腰侧不老实的小腿,笑容意味深长。低声说,玉宝。玉宝说,啥。潘逸年说,娶到个热情似火的妻子,是男人的福气。玉宝说,啥。潘逸年说,我们调个姿势。 乔秋生大清早醒来,泉英还在熟睡,穿衣下床,走出卧室,提起两只藤壳热水瓶,去老虎灶打开水,已经养成习惯了。小毛笑嘻嘻说,阿哥结婚啦,恭喜恭喜。秋生说,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小毛说,阿哥现在肯定不想出来。秋生苦笑,没再多讲,把热水瓶和竹筹子递上,转身朝外走。 出了弄堂口,习惯性要往长乐路方向,去兴旺小面馆。走两步想起,已经和杜兴旺决裂,转身往陕西南路,路过美心酒家,进去点了虾饺皇、家乡咸水角,肠粉,一壶菊花茶,吃的索然无味。 第六十四章 退让 玉宝忽然醒转,帘缝透进清色,坐起穿衣。潘逸年看看手表说,起来太早了。 玉宝说,不早了,去小菜场、倒马桶、烧早饭,算算还晚了。潘逸年拉玉宝的胳臂,稍使力,一团暖玉倒进怀里,紧紧抱住。玉宝说,啊呀,快放开。潘逸年说,不要去抢吴妈生活,会不开心。伸手捞起被子,盖过两人头顶。 玉宝说,不要了。潘逸年说,不要啥。玉宝说,不要脸。潘逸年粗声笑,嗓音含混,气息紊乱,渐渐帐摇轻纱,被翻红浪,玉宝软手软脚再爬起来,阳光洒满半间房。 洗漱停当,俩人到对门吃早饭,潘逸年掏钥匙,逸青已拉开门,笑说,阿哥,阿嫂来了。玉宝点头笑笑,潘逸年换拖鞋说,没去学校。逸青说,礼拜天呀。潘逸年说,哦,我忘记了。走进客厅,逸文在看报纸,听到动静,也起身招呼,阿哥,阿嫂。潘家妈从房里出来,潘逸年玉宝说,姆妈。潘家妈答应一声,笑眯眯。 一家门围桌吃饭,吃馄饨。潘家妈说,吴妈也来吃。吴妈说,好。端着碗坐了。墙角摆着行李箱,潘逸年说,逸文,又要出差。逸文说,嗯,去北京学习政策。潘逸年说,回来也给我们普及普及。逸文笑说,没问题。逸文想想说,大家要注意,最近严打在风头上,需得谨言慎行,不要顶风作案,不当回事体。潘家妈说,怎么个严打法。逸文说,可抓可不抓 ,必须抓;可判不可判,必须判;可杀不可杀,必须杀。要捕一批,判一批,杀一批。潘家妈说,吓人倒怪。 潘逸年说,旁人我不担心,最担心逸青。逸青说,担心我做啥。潘逸年说,现在社会在变,思想也在变,逸青这种小年轻,容易被诱惑,又一身反骨,不让做啥,偏要去做。闯了祸,自己承担,我们不管。逸青说,太小瞧我了,阿哥去香港辰光,年纪和我现在相当,花花新世界,思想解放,美女如云,就没犯过错,闯过祸。潘家妈连忙说,瞎七搭八,那阿哥不会的。逸文只笑。玉宝等着听。潘逸年笑说,我的理智、我的定力,岂是四弟能比。潘家妈说,这是事实。玉宝笑了笑,逸文说,阿嫂笑啥。玉宝笑着摇头,低头吃馄饨。 吴妈看着玉宝,提心吊胆说,不晓合不合口味,我做的偏清淡。玉宝说,咸淡正正好,我欢喜的。吴妈笑说,是吧。潘家妈笑说,这下放心了吧。侪是吃黄浦江水长大的,口味大差不厘。潘家妈说,现在加上玉宝,我们成大户了。玉宝是福星。吴妈说,是呀,今年春节副食品,可以多买好些。 潘逸年吃完馄饨,看着玉宝碗里说,吃的下去吧。玉宝说,已经饱了。潘逸年把馄饨拨进碗里,帮忙吃掉。逸文笑说,阿哥有十天婚假,带着阿嫂,打算去哪里度蜜月。潘逸年说,没想过。逸文微怔说,为啥。潘逸年说,鸳鸯楼工期太紧张,接下来要没日没夜苦干,回家的辰光都没,更谈其它。逸青说,阿嫂哪能办。潘逸年看向玉宝,玉宝忙说,我能理解。潘家妈说,有点不像话。至少去杭州转一圈。潘逸年想想欲开口,玉宝抢先说,度不度蜜月,我真的没关系,并且我在读夜校,缺课再补就难了。潘逸年皱眉,没响,潘家妈说,能互相体量很好,等工程结束后,逸年还是得补上。潘逸年不搭腔,玉宝见此,不以为意。 早饭吃过,潘逸年和逸文一起出门,逸青去博物馆看木乃伊,玉宝要帮吴妈汰碗,吴妈死活不肯,玉宝见状也就算了。 潘家妈拉过玉宝,笑说,我们讲讲闲话。一起坐到客厅沙发上,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体,潘家妈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玉宝接过翻看,潘家妈解说,这是啥人,那是啥人。玉宝看到潘爸爸照片,一身戎装,面容英挺,表情严肃。潘家妈说,不要被外表吓到,其实是霞气温柔一个人。逸年长得最像老潘,从前性格也像,后来为还债,不得已去了香港,再回来,整个人全变了。玉宝欲问为啥欠债,想想还是不提为好。 又往后翻,看到一张男童照片,坐雕花官帽椅上,眼睛黑溜溜瞪圆,旁边写,逸年百日照,摄于王开照相馆。穿开档裤,大剌剌露着,玉宝蓦得想到啥,面孔发红,迅速往后翻,多是逸文逸青照片,还有没见过的逸武。一张照片,从插页滑出,坠落地面,玉宝弯腰捡起,怔了怔。是二十来岁的潘逸年,背景外滩,手搭在年轻姑娘肩膀上,笑容灿烂。玉宝说,这位是。 潘家妈吓一跳说,夏美琪。玉宝没响,把照片插进摆好。潘家妈说,唉,我也不瞒玉宝,是老大的前女友,后来分手了。也是陈年旧事,没啥讲头,早就翻篇了。看完相册。玉宝不语。 潘家妈说,这些年,包括现在,家里各项开支,逸青的学杂费,主要由老大负责,逸文参加工作不久,收入不高,帮衬有限。以前呢,老大的存折,交给我保管。我一直对逸文逸青讲,亲兄弟明算帐,那俩人上大学,花的学费和开销,一笔笔我有记帐,清清楚楚,日后无论如何,要还给老大的。 潘家妈拿来两本帐薄,翻开给玉宝看,然后说,老大讲,存折交给玉宝,那是夫妻,我觉得应该,没话好讲。目前情况呢,逸青的学杂费,还要缴一年,还得麻烦玉宝来出,再记到帐薄里。玉宝觉得哪能,有啥想法,尽管提。 玉宝从口袋里掏出存折,搁到茶几上说,我想过了,这存折,还是姆妈保管比较好,仍旧老样子。我年轻、思想简单,目光短浅,要向姆妈多学习才是。潘家妈松口气,微笑说,好呀,我带带玉宝,生活中,管好柴米油盐,也是一门学问,到明年逸青大学毕业,还是要还给玉宝。玉宝欲要再讲,吴妈端着盆经过,是汰好的床单,玉宝蹦起来,跑去接过,红脸说,我来晾。 吴妈走到潘家妈面前,悄声说,谈得哪能啦。潘家妈朝存折呶呶嘴。吴妈讲苏北话说,啊呦乌地乖乖。乌不用家里头去了。潘家妈叹气说,没这存折,我是真不敢留吴妈。幸好,玉宝大气,明事理,老大眼光没错。吴妈说,我家里头地情况,太太不是不晓得滴,回去油我苦翘。就要流眼泪。潘家妈说,好哩,不要提了,那床单。吴妈抹眼睛说,黄花闺女。潘家妈说,蛮好。 玉宝晾好床单,回到客厅,潘家妈继续说,听讲巨鹿路小菜场,玉宝不做了。玉宝说,是的。潘家妈说,接下来有啥打算。玉宝说,打算去居委会、登记工作分配。潘家妈说,要么让老大想想办法。玉宝脱口而出说,不用。又缓声说,我初中生,又没一技之长,就不要给逸年丢人了。潘家妈说,瞎讲有啥讲头呢。老大娶玉宝,玉宝也肯嫁,两人结成夫妻,就该荣辱与共,没啥看不起的道理。玉宝觉得难为情,开不了口,我来和老大讲。玉宝说,真的不用了。我自己有打算。潘家妈说,有困难就讲,我们是一家人。 玉宝上夜校,见到赵晓苹,奇怪说,一周两天没来上课,做啥去了。赵晓苹笑嘻嘻说,跳舞去了。玉宝说,去哪里跳舞,文化宫还是大都会。赵晓苹摇头,玉宝说,人民广场,还是复兴公园。赵晓苹摇头。玉宝说,不要卖关子。赵晓苹凑近玉宝耳边说,阿桂嫂家里。玉宝说,就那两个人。赵晓苹说,不是,有时五六个人,有时十来个人,男男女女,侪有。 第六十五章 夜宵 玉宝说,我听小叔讲,现在正严打,男男女女,聚在房间里跳舞,要出问题。赵晓苹说,出啥问题,乱搞男女关系。玉宝说,希望我想多了。赵晓苹说,改革开放至今,我们追求自由,解放思想,会出啥问题,倒是玉宝,老古董。玉宝说,不管哪能,做事体要有尺度,去公开、正规的场合跳舞,不是更好。赵晓苹说,下趟开舞会,玉宝也来,见识过了,才晓得有多适意。玉宝没响。 赵晓苹悄悄说,结婚开心嘛。玉宝说,就那样。赵晓苹说,好像不太满足。玉宝笑说,想啥啦。赵晓苹也笑。玉宝叹口气,赵晓苹说,还是不开心。 玉宝说,婚礼当天,有个姓魏的先生,携太太一道来。可记得。赵晓苹说,当然记得,印象深刻,女人气质较关好。玉宝说,原来魏太太,是潘先生的前女友。赵晓苹兴奋说,还有这种事体。玉宝说,我看到照片了,面孔还年轻,不过廿岁左右,潘家妈也老熟悉,想来见过家长,可见俩人,感情非同一般。赵晓苹说,为啥分手了。玉宝说,潘家妈没讲。赵晓苹说,问问看。玉宝摇头说,啥人没有过去呢,我不想知道。 赵晓苹说,我有些话不想讲,又摒不牢。玉宝说,讲呀。赵晓苹说,婚礼当天,敬酒辰光,发现了没。玉宝不语。赵晓苹说,那一桌,一个孔雪、一个姓赵的女人,还有个香港来的。我总觉神色不对,里面有故事。玉宝笑说,要真有故事,何必娶我呢,随便哪个,也比我优秀。赵晓苹说,要有信心,玉宝比那几个漂亮。玉宝说,潘先生不是肤浅的人。赵晓苹想起说,明天回门是吧。玉宝说,嗯。 潘逸年灰头土脸到家,先汰浴,换好衣裳,再去客厅,潘家妈在看电视,音乐声优美。潘逸年说,看啥节目。潘家妈说,话说长江,陈铎解说。潘逸年说,玉宝呢。潘家妈说,上夜校去了。潘逸年恍然。吴妈过来说,夜饭吃过没。潘逸年说,不吃了。转身要走,潘家妈说,等一等。把照片递过来。潘逸年接过,微怔,盯着说,从哪里寻出来。潘家妈说,就插在照相簿里,好巧不巧,被玉宝看到。潘逸年不语,走回房里,拿出打火机烧了。再看看表,穿上两用衫,出门去。 玉宝和赵晓苹走出夜校,赵晓苹眼尖,指指说,瞧是啥人。玉宝望过去,竟是潘逸年,有些意外。赵晓苹说,我先走了,明天再会。潘逸年走近,玉宝说,不是忙么,还有空来。潘逸年说,忙里偷闲。玉宝没响,俩人往公交车站走,十月份的晚秋,夜凉如水,月光照在地上,潘逸年握住玉宝的手,梧桐树叶在脚底,咔擦咔擦作响,这样的响声,也可能是,食品店在炒栗子。 潘逸年闻到香味说,糖炒栗子吃吧。玉宝说,好。潘逸年去买了一袋,有些烫手。等公交车,上公交车,玉宝一直在剥壳,喂潘逸年一颗,自己吃一颗。潘逸年笑说,刚出炉的栗子,最好吃,甜香软糯。玉宝说,是呀。吃了半袋,玉宝说,不吃了,留给姆妈。潘逸年没响,俩人到站下车,潘逸年说,夜饭吃了啥。玉宝说,晓苹带的面包。潘逸年说,我夜饭也没吃,要么去美心酒家。玉宝说,何必呢,回去吃吧。潘逸年说,我存折里的钞票,吃得起这一顿。玉宝抿嘴说,我煮面条吃吧,要不要尝尝。潘逸年垂眸打量,点头说,也好。 回到家,玉宝把糖炒栗子给潘家妈,在冰箱里,拿出一块瘦肉、吴妈用剩的半根冬笋,香菇,香干,现成的油炸花生仁,甜面酱和辣火酱,找齐后,往一楼灶披间去。这个点数,灶披间空无人,玉宝看看未封炉,汰净后各样切丁,再起锅炒油,打算炒八宝辣酱。潘逸年接完工作电话,出门下楼,碰到逸青,潘逸年说,做啥去。逸青说,大半夜,啥人在炒八宝辣酱。潘逸年笑说,狗鼻子。我和那阿嫂没吃夜饭,煮面条吃。 逸青也不答话,蹭蹭蹭往楼下跑,到一楼灶披间,玉宝正往滚水里下面条,逸青忙喊,阿嫂,我也要吃一碗。玉宝的心不由柔软,笑说,好。潘逸年立在旁边,想想说,吃可以,去老虎灶打两瓶开水来。逸青说,小意思。拎起热水瓶走了。 潘逸年走到玉宝背后,搂住腰肢说,还有多久才好。玉宝往前俯身,避不开,红脸说,不要这样,被逸青撞见,难看相。潘逸年轻笑说,逸青去老虎灶,一个来回,至少五分钟,碰不着。亲了亲玉宝的白颈,低声说,我不想吃面条了。玉宝心慌慌说,我下多了,不吃浪费呀。潘逸年说,真不懂假不懂。 有力的大掌探进衣里,或许常年做建筑行当缘故,潘逸年的手指粗粝,触上细嫩肌肤,冰火两重天的感觉。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滚,面条软烂,随波起伏,白色烟气蒸腾,玉宝的面孔润得湿了。 逸青吹着口哨,提两瓶开水回来,换成玉宝靠五斗橱立着,潘逸年将面条捞出,分成三碗,浇汤,八宝辣酱也分三份,倒进去。端起两碗往楼上走,玉宝跟在后面,逸青把自己一碗搅拌透,挟一筷子吃口,喊了声,阿嫂,味道灵的。 玉宝没听到,掏出钥匙开门,潘逸年进去,面条摆桌上。转过身抱起玉宝,往里间走。玉宝搂紧脖颈说,面条凉了不好吃。潘逸年说,没关系。走进门说,玉宝开灯。玉宝说,我不欢喜开灯。潘逸年没坚持,走到床沿一起倒下去。眼睛适应黑暗后,发现四周并不黑,月光洒进来,落地一片银白,漫到床上,潘逸年生出错觉,仿佛摁着一尾银鱼,细皮白肉,湿滑软弹,扭动摆晃,所谓鱼水之欢,不过如此。 乔秋生从房里走出,看到泉英一个人,坐在台前吃早饭,走过去问,爷娘呢。泉英笑说,不晓得呀,买小菜去了吧。揭开锅盖,给秋生盛了碗粥,摆面前,笑说,我熬得皮蛋瘦肉粥,尝尝看,味道如何。秋生吃了口说,蛮好。搅了搅说,就是皮蛋和肉丝,比米粒还多。被姆妈晓得,要骂三门。泉英笑说,我们吃光好了。秋生没响,泉英说,昨天姆妈寻我谈话。秋生说,谈啥。泉英笑说,谈秋生的工资。 第六十六章 回门 秋生吃粥说,谈了啥。泉英笑笑,想想,才说,秋生每月工资有几钿。秋生说,六十块。泉英说,还有。秋生说,还有啥。泉英说,譬如季度奖,年底奖,津贴,高温补贴诸如此类。秋生说,刚工作不久,这些还没享受过。倒发过劳保用品、还有粮票副食品票,给姆妈生活。泉英怀疑说,秋生勿要骗我,我若想打听,分分钟事体。秋生说,随便泉英哪能想。 泉英说,姆妈讲,秋生的钞票,全部交给我了,来问我讨生活费。我一分铜钿还没见到呢。秋生没响,吃光碗里的粥,揩揩嘴巴,再掏出皮夹子,拈一叠钞票,递给泉英说,五十块,我留十块零用。泉英拿起,数了数。再看向秋生,噗嗤笑了。秋生没好气说,笑啥。 泉英抽出几张票子,还给秋生说,十块哪里够,男人在外应酬,重体面,手要往外张,不要往内缩,否则难成大事。我留廿块足矣。秋生又惊又喜,犹豫说,只给廿块,姆妈会得吵翻天。泉英说,不要秋生操心,缺的我来贴补。起身收拾台面。 秋生上前抱住泉英,低声说,谢谢。泉英说,我是想和秋生、这辈子地久天长的。秋生松开手说,我也想。泉英笑了笑,汰好碗筷,调件衣裳,今天要回门,俩人走出门洞,一把梧桐叶,被风吹飘荡,一片落在秋生肩膀,秋生抚掉,心底感叹,泉英果然大户出生,对钞票看的开,目光长远,无端想起玉宝,小市民家庭熏陶下,和姆妈一样抠搜,眼窝子浅。反倒愈发庆幸,娶泉英没错。至于其不是完璧之身,已逐渐接受现实,毕竟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玉宝回到同福里,逸青提大包小包跟随,弄堂口,马路边,停两辆警车。小朋友往弄堂内飞跑,玉宝抓住个说,出啥事体了。小朋友挣脱,没人理会。 走到十三弄门洞,已被围的水泄不通,寸步难行。忽然开始骚动,人民群众自觉让出空隙。两个警察押着男人,男人带手铐,玉宝看清面目,一吓,竟然孙大师。有人说,抓孙大师做啥。警察说,让开让开。有人说,孙大师算命霞气准。有人附和说,人家有真本事,凭啥抓人。警察说,哪一位讲的,走,一道去派出所,配合调查。立刻没声响了。 弄堂瞬间宽松,玉宝也要走,听到有人打招呼,一看,是赵晓苹和阿桂嫂。赵晓苹打量说,潘先生几日不见,年轻交关。玉宝说,瞎三话四。这是我小叔子逸青,还在读大学。朝逸青说,这俩位,隔壁邻居朋友,赵晓苹,阿桂嫂。逸青笑说,阿姐好,阿嫂好。赵晓苹说,哟,年轻又帅气。阿桂嫂抿嘴笑,绑了一条蓬松麻花辫,斜搭在胸前,银白暗花连衣裙,穿天青羊毛开衫,纯情的风情。逸青不免多看两眼,阿桂嫂睫毛闪闪,送一个秋波。逸青面庞发红。 沪上烟火 第16节 玉宝察觉到了,道声再会,继续往前走。小桃等在门洞,看到人来,连忙奔上楼通风报信。玉宝和逸青走进房,薛金花,玉凤、黄胜利、玉卿全部到齐,出来迎接。薛金花沉脸说,姑爷呢,为啥不来。玉宝说,早上准备一道来的,突然接电话,市里领导到工地视察,点名要逸年陪同,结束后,再赶过来,先让小叔子,帮忙提礼品过来,我一个人,拿不动。薛金花说,哦,这样讲,还情由可原。 逸青将礼品摆放墙角,再向所有人问好,薛金花怔怔说,是亲家小儿子逸青吧。逸青说,没错,是我。薛金花说,来坐,坐沙发。逸青笑着落座。薛金花叫玉凤倒茶,玉卿说,我来削苹果。话一出,顿时气氛微妙,薛金花说,逸青欢喜吃苹果吧。逸青笑说,欢喜的。玉卿说,我们阿弟,也欢喜吃苹果。薛金花,玉凤姊妹几个,顿时触景伤情,眼眶发红。黄胜利出去抽香烟。逸青说,要不要摸我的眼睛。薛金花怔怔说,这样也可以。逸青说,没关系。薛金花伸手抚两遍,掉了眼泪水。玉凤玉卿没有出手。 逸青吃完茶和苹果,闲聊片刻,开口告辞。薛金花极力挽留说,急啥,吃好中饭再走,欢喜吃啥,尽管讲,我来烧。逸青笑说,我学校里还有课,必须赶回去。下趟我再来。薛金花说,一定来啊,不要忘记。送走逸青,玉宝让小桃后面跟着。 薛金花蹲地上,开始拆礼品,除名烟好酒、上等茶叶及水果外,另有活鸡一只,叫黄胜利,拎到弄堂里宰杀,炖鸡汤吃。黄鱼鲞两条,叫玉凤,倒吊阳台上吹风。还有两匹织锦缎子,两盒人参,两袋药材。薛金花霞气满意。 玉宝说,孙大师被警察铐走了。玉凤说,听讲这位孙大师,利用封建迷信、招摇撞骗,数额巨大;还玩弄女性,不止两三个。玉宝说,确实价钿不便宜,五块钱,只够听一曲弹琵琶。三十块一签。还要再细算,一百块也敢开。薛金花说,宰冲头。玉宝说,听讲现在严打违法乱纪,一经查实,从重处理。大家还是太平点。玉凤说,马主任天天贴布告栏,举报有奖。 玉卿说,王双飞新妇如何。玉凤说,蛮好,勤快,每天一大早,买小菜、倒马桶、升煤炉、烧泡饭,汰衣裳,就是不爱讲话。薛金花说,还不是王双飞娘教的,嫌鄙苏北口音。玉卿低声说,其实我们天天,不也这样过么。一时众人沉默,无语反驳。 玉宝在灶披间帮忙时,小桃偷偷说,小姨叔经过老虎灶,碰到阿桂嫂,俩人讲了会话,才分开。玉宝没响。 小桃趴阳台上,看到姨父在弄堂里走,手拿皮包,西装外套搭在臂上,雪白衬衫,风吹的颤动,小桃招手高喊,姨父,姨父。潘逸年抬起头,眉目如漆,笑容温煦。小桃心怦怦跳,跑到厅内报告,姨父要上来了。玉宝看表,一点了。一桌小菜,玉凤摆碗筷,玉卿盛饭,黄胜利倒酒,薛金花脸色好点。 潘逸年进门,小桃拿拖鞋,潘逸年笑说,谢谢。换好拖鞋,玉宝拉他到阳台,面盆里加好温水,递毛巾揩面汰手。玉宝轻声说,还以为不来了。潘逸年笑说,不来不像样。玉宝说,谢谢逸年能来。潘逸年说,啥。玉宝说,爷娘亲眷面前,我希望我们好好的。潘逸年皱眉说,啥意思。小桃探头喊,姨父快来。玉宝说,没啥。接过毛巾,搓两把,拧干晾起。 潘逸年坐到黄胜利旁边,小桃跑到风扇跟前,往姨父方向移。众人侪笑,黄胜利说,我也一身汗,这小囡白养了。 潘逸年从手包里,拿出个文具盒,笑说,送给小桃。小桃接过,不是平常铁制文具盒,摸上去,滑滑软软,文化商店见过,营业员介绍说,表面一层塑料,内里一层海绵。深蓝天空色,小河、荷花、青蛙,岸边卧着小花猫,眼珠子可以动。打开双层,铅笔、原子笔、橡皮、尺子、卷笔刀一应齐全。 玉卿说,姐夫有心了。玉凤推黄胜利一记说,难怪小桃要对姨父好。笑着说,小桃想要新的文具盒,我一直没舍得,打算等生日再讲。玉卿说,小桃的文具盒,早该调一只,颜色褪光,盒盖老是落下来。黄胜利不搭腔,小桃呆呆地没响,玉凤戳戳小桃额头说,没礼貌,谢谢姨父,也不会得讲。 小桃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到潘逸年怀里,惊天动地。玉凤连忙把小桃拉走,去阳台揩面。薛金花皱眉说,好好的回门席,哭扯呜哇的,晦气吧。潘逸年微笑说,没关系。黄胜利端起酒杯说,我敬妹夫一杯,收买人心有一套。潘逸年吃酒,笑而不语。 第六十七章 微伏 吃过中饭,潘逸年又坐片刻,无奈呼机频响,只得起身告辞。 在门口,薛金花说,我要嘱咐姑爷两句。潘逸年说,嗯。玉宝心一提。薛金花说,我们玉宝,娇滴滴养大,外柔内刚,脾气虽犟,但心眼不坏,对玉宝好百倍,会得千倍万倍回报。潘逸年说,记牢了。薛金花说,我们玉宝,在新疆吃了不少苦,要对玉宝好一点。潘逸年说,会的。薛金花说,我们玉宝,胸挺屁股翘,一定能给姑爷生儿子。玉宝说,姆妈。薛金花说,做啥啦。玉宝说,越讲越不对了。潘逸年只是笑。 玉宝上前,拉住潘逸年胳臂,闷头下楼,经过灶披间,玉卿在汰碗,望过来,微笑说,要走了。玉宝说,逸年先走,我再等等。玉卿说,姐夫,再会。潘逸年说,再会。 俩人走出门洞,阳光斜照进弄堂,透过竹竿晾晒的衣物,斑驳晃了一地。花盆里开着蟹爪菊,孤零零招摇,玉宝说,怎么想起买文具盒。潘逸年说,小桃的文具盒太旧了。玉宝说,谢谢。潘逸年说,谢啥。玉宝说,一切。潘逸年没响,快出弄堂口说,接下来,工程太紧,我要住在工地办公室,玉宝有事体,可以呼我,或打办公室电话。玉宝说,好。路边停辆出租车,潘逸年直接坐进去,玉宝目送车子驶远,直到没了踪影,才转过身,露出浅浅笑容。 玉宝帮忙刷锅,玉卿突然说,二姐幸福吧。玉宝说,哪能讲。玉卿说,一看就看出来了,气色好,愈发的漂亮。玉宝笑笑。玉卿说,二姐夫自带一股傲气,但修养好、大度,不和黄胜利计较。黄胜利讲的话,实在是。玉宝说,玉卿过的可好。玉卿平静说,老样子,半死不活的过。玉宝说,身体呢,去医院检查没有。玉卿说,不用检查,我自己身体,我最清楚。就是下乡落下的病根,这辈子好不了了。以后死也死在这方面。玉宝说,不要悲观,医学在进步,总会有办法的。玉卿说,二姐,其实我。玉宝说,啥。玉卿说,没啥。玉宝说,一定有事体。玉卿笑说,我做的文胸哪能,姐夫欢喜吧。玉宝红脸说,霞气欢喜。 我听到啦。玉卿玉宝闻声望去,赵晓苹拍着手,从楼梯间下来说,我做的文胸哪能,姐夫欢喜吧。霞气欢喜。玉卿说,要命,不仅偷听,还是个大喇叭。赵晓苹说,要我闭嘴可以,玉卿也给我做一件。玉卿说,穿给啥人看。玉宝说,四环素牙。赵晓苹说,瞎讲有啥讲头。玉宝说,我没瞎讲,人家侪看到了,大清早,弄堂里,那姆妈,还有四环素牙,一人抓床单一头,拧麻花。在这样下去,晓苹不嫁也得嫁了。赵晓苹说,要死,我真不晓得,我在困懒觉。 玉宝解下围裙,把赵晓苹拉到旁边,压低声说,我小叔子逸青。赵晓苹说,啥。玉宝说,十年前,我阿弟去世后,眼角膜移植给了逸青。赵晓苹惊奇说,还有这种事体。玉宝说,所以逸青,不止是我小叔子,还是我阿弟。赵晓苹说,明白了。 玉宝说,今早,阿桂嫂遇到逸青后,同晓苹讲了啥。赵晓苹说,讲啥。再看玉宝脸色,突然明白过来,笑说,我还稀里糊涂。想啥呢,阿桂嫂,有丈夫哩,而且,年龄差太多,阿桂嫂那样女人,欢喜的,也是潘老大这样成熟男人,才不欢喜潘小四,童子鸡。玉宝说,不一定。赵晓苹说,不信就罢,阿桂嫂啥也没讲。玉宝说,反正以后,只要看到,阿桂嫂和逸青在一起,立刻、马上打电话给我。赵晓苹说,晓得啦。不过我还是要讲,玉宝想太多,潘小四住上只角,天天在学校,两个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玉宝说,话是这样没错,但我心里莫名发慌。赵晓苹说,太闲的缘故,工作寻的哪能了。玉宝笑说,还在看。 复兴坊居委会吴主任,胖呼呼,一脸笑眯眯,潘家妈打过招呼,吴主任也热情,带着玉宝,先去里弄生产组参观,介绍说,居委接到新通知,工作分配安排,主要偏重返城知青一批。里弄有四家生产组,一家食堂。玉宝去食堂看过,还蛮清爽,但人员已经饱和。 一家生产组,做出口洋娃娃,七八个人,埋头往娃娃肚里填刨花。二家生产组,剥虾仁,还未进门,腥臭味扑面。三家生产组,钉钮扣和拆纱头。四家生产组,印刷龙虎人丹外包装。 吴主任介绍待遇,八角一天,做六休一,做满八个钟头。算下来,每月工资廿块,但可以去食堂,吃一顿免费中饭,不吃也可以,补发粮票。玉宝说,大概要等多久。吴主任歉然说,现在的情况,实属僧多粥少,但能理解,那急迫需要工作的心情。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如果旁的街道工厂需要人手,也会进行调剂。 玉宝听得明白,还是要等,至于等多久,没人讲得清楚。走出居委会,玉宝的心沉甸甸,漫无目的在街道走,不晓走了多久,走到襄阳公园。坐在长椅上歇息,风有些冷,落了一地黄金叶,却不是真黄金。走来一对男女,坐到对面,玉宝瞧着熟悉,再细看,竟然是张维民和孔雪,一吓,站起落荒而逃。 张维民和孔雪收回视线,孔雪冷笑说,像看到洪水猛兽,我俩又不吃人。张维民忍不住笑。孔雪说,笑啥。张维民说,不要以为所有女人,侪像孔总这样。孔雪说,哪样。张维民说,讲太清爽,就不美丽了。孔雪哼一声,想想说,潘总最近好吧。张维民说,还可以。孔雪说,啥意思。张维民说,鸳鸯楼工期太紧,婚假没休,蜜月也没过,白天黑夜、蹲在工地现场。孔雪沉默片刻说,不会感情出问题了。张维民说,难讲。孔雪说,刚刚,这潘太太是不是在哭。张维民说,真的假的。孔雪说,我了解女人,没心事,不会得一个人,坐在公园哭。张维民说,我不懂。孔雪站起,精神抖擞说,走了。张维民笑着摇头。 潘逸年来到绿波廊餐厅,走进包房,在广州认得的嘉丰地产雷总、新村开发宋总、澳门地产商冯总,还有香港李先生,孔雪、张维民,已经全部到齐。潘逸年脱掉风衣,落座,笑着说,实在抱歉,我来晚了。 第六十八章 规划 李先生说,要表诚意,罚酒三杯。潘逸年没有犹豫,端起一饮而尽。李先生说,还得罚酒三杯。潘逸年擦拭嘴角酒液,笑说,为啥,给个理由先。李先生说,结婚也没通知我们,该不该罚。雷总附和说,听到有传,还以为假新闻,竟然是真的。宋总、冯总也说,是要罚。 潘逸年没多辩,连吃三杯。李先生说,还得罚酒三杯。孔雪说,好哩,意思意思可以了。李先生说,孔小姐倒是一如既往。众人心照不宣笑。孔雪说,不要瞎讲,鸳鸯楼项目,潘总和我再次达成合作。我不偏向潘总,难道偏向李先生不成。冯总说,李先生,暗示够明白了。李先生说,我是个笨人,暗示听不懂。孔雪将潘逸年的三杯酒,倒进碗里,端起说,李先生,为我俩今后的合作,我先干为净。宋总赞说,巾帼不让须眉。雷总说,有来有往真君子。李先生哈哈大笑,而不动。冯总说,回一杯,总要回一杯。李先生说,下次吧。孔雪瞟了瞟潘逸年,潘逸年只笑着看戏,不帮腔。孔雪失望说,算罢。仰颈将酒吃光。 饭局吃到尾声,雷总、宋总和冯总,由张维民陪同,去逛城隍庙。孔雪有些醉,躺到旁边沙发上。 李先生说,鸳鸯楼打算何时竣工。潘逸年说,十二月初竣工,清理干净,十二月底前验收完成。二月初,会有一百多对夫妻入住。李先生说,工期太紧张了,能如期交房嘛。潘逸年说,还好。李先生说,什么叫还好。潘逸年苦笑说,我天天在现场蹲,不如期交房,我对不起自己。 李先生明白意思,大笑,好奇说,听闻潘太太年轻貌美,照片可有,让我一睹芳容。潘逸年笑而不应。李先生说,小气。想想又说,鸳鸯楼结束后,离开中海,还是决定留下来。潘逸年说,离开。李先生说,想自己开公司。潘逸年说,想肯定想,但目前政策难判,形势不明,还要慎重考虑。李先生说,不懂,还要考虑什么。 潘逸年笑笑说,我要开地产开发公司,最需要是啥。李先生说,当然是人。潘逸年说,没错。现在中央文件规定,个体经营户,雇工一律不许超过八个。李先生说,这是为什么。潘逸年说,八人以下叫请帮手,八人以上叫雇工,雇工成为雇佣关系,产生剩余价值,形成剥削。李先生恍然明白,皱眉说,我们搞建筑的,这点人远远不够啊。潘逸年说,上面虽也有“三不”原则,持观望态度,保险起见,我打算边干边等。李先生说,边干边等,干什么,等什么。 潘逸年说,干工程,等时机。中友集团,听说过么。李先生点头说,当然,我和苏总打过几次交道,不是一般人物。潘逸年说,中友集团的本质,是市住宅办公室和房地产管理局合并,建立的住宅基地开发公司,性质国企,我以分公司形式加入,至少人数不成问题了,我和中友也谈好,实行承包责任制度。李先生一拍大腿,笑说,真是高明,潘总竟然能找到这条路子。这叫什么,曲线救国。 潘逸年说,我之前和中海谈过,但中海盘大人杂,顾虑太多,可以理解。中友成立不过一年左右,各方面相对简单,苏总一门心思搞住宅开发,要解决市民居住问题。和我不谋而合。苏总也是个爽快人,谈过两次,就达成了合作。李先生说,潘总在地产圈,有名气,口碑好,能力强,苏总当然求之不得。潘逸年笑说,是各有所需。 李先生说,我有个项目,正和市政在谈,在南京西路,建五星级酒店,项目若谈成功,潘总要不要做,给别人,我不放心。潘逸年不置可否说,等李先生项目落地后,我们再谈吧。潘逸年结完帐,孔雪醉劲过去三分,李先生回酒店,潘逸年打了辆出租车,先送孔雪回家,再回工地。 礼拜天,大清早,玉宝去看韩红霞,吕强正站在门口烧泡饭,连忙打招呼。玉宝把礼品摆台子上,笑说,红霞在吧。吕强刚要开口,就听门板扑通巨响,重重关上,紧接插销声。吕强上前拍门,大声说,有话好好讲,这又做啥。难得来趟,甩脸子,有意思吧。玉宝心里难过,强装欢颜说,我来的不是时机,我下趟再来。吕强说,吃过早饭再走。玉宝说,不用了。转身要离开,吕强说,我送送玉宝。 两人一路无声,走出棚户区,往苏州河方向走,吕强说,红霞是为小叶的事体,心里头过不去。恨自己同时,连带把玉宝也恨上了。玉宝黯然说,是怪我不好,我要不提小叶的旧事,也不会闹到这种地步。吕强说,不要自责。就算玉宝不说,纸包不住火,总会东窗事发。大家想把事体讲清楚、辨明白。但小叶不想,有错嘛,站在各自立场出发,侪没错。错的是做恶事的恶人,但现在,玉宝、红霞、小叶,还有刘文鹏,却在替恶人承担错误,值当嘛,一点都不值当。玉宝没响。 吕强说,玉宝不要放心上,我会做红霞的思想工作,辰光一长,慢慢就好了。玉宝说,我和红霞,一起在新疆,同甘共苦,是最要好的姊妹,一想到因为小叶,我俩从此拗断、不再来往,我就霞气难过。吕强劝慰说,不会的,会好的。吕强说,潘先生对玉宝好吧。玉宝低声说,不错的。 苏州河到了,鼻息间一股酸臭味,驳船轰鸣着从桥底经过,白浪劈开水面,波纹晃荡,漂浮的垃圾散开,又聚拢,几个穿喇叭裤的青年,靠着桥墩,抽烟说,昨天看到没,有个男人,跳河了。有人说,看到了,扑腾好几下,才沉下去。有人说,我怀疑,苏州河底有水鬼,每年都要死几个。有人说,吓人倒怪。众人笑起来。 这天黄昏时分,只有玉宝、潘家妈和吴妈,坐在一起吃夜饭。潘家妈说,大概四点钟快,逸年打电话回来,让送换洗的衣物、到工地办公室。玉宝脸一红说,我现在就去。潘家妈笑说,不急,饭吃完再去不迟。我让吴妈炖了鸽子汤,玉宝也一道带去。逸年在工地搞建筑,没日没夜,也是辛苦活计,玉宝多体量。玉宝说,嗯。潘家妈点到为止,不再多话。 玉宝拎着手提袋,倒了三部巨龙公交车,才找到鸳鸯楼工地,工人们围坐着吃饭,看到玉宝,齐刷刷望过来。张维民恰巧也在,连忙过来打招呼,玉宝先没认出来,张维民脱掉安全帽,才恍然说,张先生,我给逸年送衣物过来。张维民指向一排蓝白工棚,笑说,潘总住在两楼 206 房。如果没人,就在一楼办公室。 注:房地产一块参考激荡三十年及百度。 第六十九章 相会 玉宝走到办公室,灯光从窗户透出,叩叩门,潘逸年说,进来。玉宝推门欲入。 潘逸年和苏烨,坐在椅上聊天,一齐望过去,盯着玉宝,侪是气宇轩昂的人物,玉宝有些局促。潘逸年摁熄烟头,笑说,我老婆。苏烨说,从哪里捡到的宝,我也天天去蹲守。潘逸年笑而不语,俩人站起身,走到玉宝面前,潘逸年说,这是我朋友,苏先生。玉宝说,苏先生好。苏烨点头,笑笑说,我还有事体,先走一步,再会。出去不忘带上门。 一时空气安静。玉宝先说,我送干净衣裳来。潘逸年听着、没响。玉宝说,我还带了鸽子汤,补身体。潘逸年仍旧没响。玉宝不晓男人啥态度,索性递上手提袋说,没事体,我就回去了。潘逸年接过袋子,顺势握住玉宝手腕。玉宝发慌说,做啥。潘逸年袋子一搁,二话不说,抱住玉宝抵到墙面,低首吻唇,吮咬舌尖,啧啧作响。 玉宝怕有人进来,先还推拒,潘逸年哑声说,玉宝,乖点。玉宝不再挣扎,抬手搂住潘逸年脖颈,软媚奉迎,一通激吻后,玉宝偎进潘逸年怀里,恍神气喘,潘逸年意犹未尽,有下没下亲吻额面,竟有些缠绵悱恻的味道。 潘逸年听到窸窣声,瞟见张维民,门开进半只腿,顿住缩回半只腿,门又阖上。潘逸年知此地不便,拿起袋子,拉玉宝的手,上二楼房间。房间霞气简单,一张单人木板床,办公桌,桌面堆满图纸。两把椅子,脸盆架,搭着毛巾、香皂盒和脸盆。墙角三只塑料热水瓶、两只行李箱。 潘逸年移开图纸,腾出地,放保温桶,拿过碗筷调羹,玉宝盛汤挟肉,满满一碗,香气扑鼻。潘逸年吃口汤说,吴妈炖的。玉宝说,是。潘逸年说,吴妈欢喜放枸杞红枣。玉宝说,这样营养好。潘逸年说,是嘛。脚尖勾住另把椅子,拽到身边说,坐下来。玉宝坐定,潘逸年挟来鸽子腿,玉宝说,我不吃。潘逸年说,为啥。玉宝说,专门炖给逸年补营养。潘逸年说,营养在汤里,这点肉不够塞牙缝。玉宝想想倒是,从没吃过鸽子,心底也好奇,不过腿肉太少,吃到肚里,没啥感觉,潘逸年递过胸脯肉,玉宝说,不能再吃了。潘逸年说,吃吧。近一腔和姆妈相处还好。玉宝吃着肉,点头说,好的。潘逸年说,逸文逸青呢。玉宝说,也好的。潘逸年说,工作呢。玉宝有些敏感,闷声不响。潘逸年斟酌说,如果我。玉宝说,鸽子肉比鸡肉细嫩些。潘逸年想一下说,是吧,再尝尝翅膀。 俩人吃完,大部份鸽子进玉宝肚里。有人上来喊,潘总,电话。潘逸年下楼去了,玉宝汰好碗筷调羹,又收拾行李箱,整理好后,脏衣裳丢进脚盆,带上洗衣粉,去了水房,时有工人进出,多腼腆。张维民也跑来说,阿嫂辛苦。玉宝说,张先生有要汰的衣裳没,拿来我一道汰。张维民说,不敢,不敢。玉宝说,没关系的。张维民说,潘总幸福啊。玉宝笑而不语。 潘逸年回到房间,玉宝扯了条绳子,挂衣裳,脚盆搁底下接水滴,玉宝说,现在天黑,只好将就晾着,明天出太阳,记得晒到外面去。潘逸年说,好。玉宝说,没啥事体,我就回去了。潘逸年说,我送送玉宝。玉宝说,不用,我认得路。潘逸年皱眉说,走吧。玉宝没响。俩人下楼,碰到张维民,张维民说,阿嫂走了,有空再来。玉宝笑着点头。张维民说,十点有个会,潘总不要忘记。潘逸年看看手表说,会议推迟吧,明早七点钟开。张维民呆住说,为啥。潘逸年说,我明早回来。不再多讲,拉着玉宝,往马路上走。 玉宝一直无话,到公交车站,见潘逸年不停步,赶紧说,我到了。潘逸年说,还没到。玉宝说,难道前面还有公交车。潘逸年说,走就是了。玉宝忍耐说,我要调三部公交车,万一乘错一部,老麻烦的。潘逸年说,不会的。玉宝只好往前走,走有十分钟,看到一家旅馆,潘逸年往里走,玉宝明白过来,顾不得羞耻,拉住潘逸年手臂说,不要进去了。潘逸年说,为啥。玉宝脸红说,没带结婚证。潘逸年笑说,我带了。 结婚证就是免死金牌,俩人顺利进入房间,简单整洁,一张雪白大床,还笼着蚊帐。潘逸年脱掉西装,从玉宝手提袋里,取出牙刷牙膏杯子毛巾,小房间里有两只热水瓶,一壶冷水。潘逸年说,玉宝先去。玉宝没想到牙刷之类,何时装进袋子里,听到问,想也不想,接过火烧屁股去了。 潘逸年轻笑,玉宝汰完,潘逸年进去,再出来,玉宝已经躲进被子里,偷看潘逸年仅穿短裤,衬衫随便套上,未扣纽扣,露出健壮胸膛。面孔发烫,似要烧起来。潘逸年未客气,伸手剥粽子,待皮剥的溜干二净,欺身压下,玉宝抓紧床单说,关灯吧,我不欢喜开灯。潘逸年哄说,我欢喜看着玉宝做。 日光灯亮堂堂,把人照得一清二楚。玉宝害羞,用手捂脸。潘逸年笑说,姑妄言看过吧。玉宝说,是啥。潘逸年说,类似金瓶梅。玉宝说,破四旧辰光,全部烧光。潘逸年说,我在香港看的,里面有两句词,用在此处可谓贴切。玉宝说,啥。潘逸年说,竹丝席上,横堆着一段羊脂白玉,冰纱帐里,烟笼着一簇芍药娇花。 玉宝听得愈发羞臊,索性主动搂紧潘逸年脖颈,吻住嘴唇,潘逸年自然不会错过,果然是小别胜新婚,又因才尝男女之鲜,正是兴浓欲深档口,百般解锁,乐此不疲。这一弄湿腾腾至夜半,彼此紧搂密抱,死去方活转来时,听到咚咚敲门声。 玉宝吓的满脸湿红、褪透苍白,惊慌说,不会是警察查房吧。潘逸年说,不怕,我们有结婚证。翻身而下,丢条毛巾给玉宝,自己迅速穿衣,玉宝定定神,也开始动作。 声响愈发猛烈,潘逸年走到门口说,啥人。外面人说,警察,查房。潘逸年说,我们是夫妻。外面人说,是不是夫妻,查了便知。潘逸年见玉宝穿戴差不多,这才把门打开。来有三人,穿制服,戴大沿帽,亮出证件。走进房中,看场面也心知肚明,玉宝腿有些打颤,走去开窗透气。 潘逸年递上结婚证,周姓警官看看说,户口薄。潘逸年没响,玉宝红脸说,我没带。周警官说,单位介绍信。潘逸年说,我在志丹路造鸳鸯楼,离的不远。周警官看看两人说,意思是,单位介绍信没有。潘逸年说,没有。周警官说,两个上海人,一对夫妻,有家不回,要来开旅馆,不符合正常人逻辑,是吧。另两个警察笑笑,不语。潘逸年说,我在志丹路搞建筑,难得回家,我老婆从复兴坊来看我,俩人开旅馆困觉,太正常了。周警官说,那入住手续不全。陆警官,带女的去一边问话。潘逸年将玉宝一把揽在身后,冷声说,不用问了,再问也是夫妻,我要请问警官,既然结婚证不顶用,如何才能自证,我俩是夫妻。 周警官说,单位介绍信,户口薄。潘逸年说,我来解决。打电话可以吧。周警官说,可以。潘逸年低声说,玉宝,户口薄在啥地方。玉宝说,姆妈收着。潘逸年说,玉宝等这里,我去打电话,没事体,不要吓。玉宝说,好,快去快回。 一个钟头后,逸文和张维民相继赶到,这场闹剧,在俩人似笑非笑的表情中,尘埃落定。 第七十章 浮生 凌晨五点钟,四个人站在旅馆门口,逸文说,我老早提醒阿哥,现在严打,各方面查的紧,还非要往枪口上撞。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张维民给个大拇哥,赞叹说,有才。玉宝面孔鲜艳欲滴,潘逸年笑听不语。 逸文说,接下来哪能办,阿嫂同我回去。张维民说,打车是个问题,此地太偏僻了。逸文说,要么去工地,将就歇息。潘逸年说,那有困意嘛。逸文说,精神吊足。张维民说,看我眼睛,炯炯有神。玉宝说,我也不困。 潘逸年说,前面是玉佛禅寺,过去天也亮了,不妨去拜个佛,吃好素斋,再回各处。张维民说,好是好,但走过去,双脚废掉。潘逸年指指对面医院门口,笑说,有乌龟车。四人走过去,先填单子,五角起步费,两角一公里,潘逸年付了两元钱,潘逸年和玉宝一辆,逸文和张维民一辆,驾驶员坐前面,呯呯呯开起来,柴油味熏眼睛。虽然是铁皮壳,帆布顶篷,但风呼呼地灌,潘逸年握住玉宝手,感觉冰凉,脱下西服,替玉宝披在肩膀上。 天蒙蒙发亮,到处皆是农田,潘逸年凑近玉宝说,疲乏吧。玉宝说,凉风一激,更精神了。潘逸年微笑说,玉宝。玉宝说,做啥。歪过脸来,潘逸年吻住玉宝的嘴唇。 四人在玉佛禅寺下车,看着两辆乌龟车、前后远去,张维民说,现在这种车子,越来越少。上海牌出租车,愈发地多。逸文说,感觉再过三五年,乌龟车要淘汰了。张维民说,乌龟车也有好处,小巧灵活,可以穿弄堂、过轮渡,价钿也能承受。 说着话走到寺门前,两个小和尚在洒扫,看到几人进去,也没阻拦。一路经过照壁、天王殿,大雄宝殿,到玉佛楼。和尚在殿内,敲木鱼唱经,和尚在殿外,供香添烛火,潘逸年几人,除逸文外,同和尚请了香,举过头顶拜四方。玉宝看着释迦牟尼卧佛,在袅袅清烟中,自有一种安详超脱姿态。殿内和尚唱好经,鱼贯而出,其中一位,看见潘逸年,双手合十,笑笑,并未停步。 玉宝说,是旧识吧。潘逸年点头说,一位自小认得的朋友,父母侪是教授,满腹诗书才华,在我之上。不过后来,遭逢大难,继而看破出尘,在此地落发出家。玉宝说,法名呢。潘逸年说,道远。逸文恍然说,我想起了,可惜。潘逸年说,十年前,家中欠下巨债,我不知所为时,是道远为我指了明路。逸文说,当时,阿哥要去香港,我们侪感意外。玉宝算了算,十年前,自己刚下火车,看到茫茫无边的戈壁滩,心凉半截。潘逸年没响。 四人去了素斋部,吃过早饭,天已大亮,雀鸟啁啾,走出寺门,香客渐多,出租车也有了。招手拦住一辆,先送潘逸年、张维民回工地,逸文和玉宝刚到家,潘家妈坐在台前吃泡饭,只说,疲乏了吧,快去补个觉。逸文打个呵欠,往卧室走。玉宝把户口簿交还,潘家妈说,玉宝先收着,再用方便。玉宝说,不会再用了。放到桌上,红着面孔回房,吴妈过来说,年纪轻,又刚结婚,一见面就不管不顾了。潘家妈笑说,老大难得不理智,我心底反倒高兴。吴妈说,为啥。潘家妈没响,只是叹口气,继续吃泡饭。 转眼近至春节。潘家年货采购,主要由潘家妈和玉宝负责。吃过午饭,收拾好台面,潘家妈打开饼干盒,将粮票、油票、肉票、蛋票等票证,还有春节供应券,分门别类归整齐,笑说,玉宝嫁进来,多个人,我们成大户了,春节可以多买些种类。 玉宝看新民晚报说,春节定量供应主副食商品,有二十种。附了详细名单。潘家妈说,有啥。玉宝说,鸡每户一只。潘家妈说,就一只,不分大小户么。玉宝说,不分。大概今年鸡少。要嘛,要我记下来。潘家妈说,肯定要。鱼呢。玉宝说,鱼每人一斤。我们可以买五斤。潘家妈说,记下来。鸭子呢。玉宝说,鸭子也每户一只。潘家妈说,逸年欢喜吃鸭子。玉宝说,那我记下来。潘家妈说,还有猪肉。玉宝说,每人两斤,可以买十斤。吴妈说,猪肉要派大用场,肉圆、蛋饺、香肠、咸肉、酱油肉,包馄饨,各种来一点,还不够。潘家妈说,记了吧。玉宝说,记了。本子渐写满当。潘家妈说,小年夜咯好闹钟,半夜四点钟去排队,逸年逸文逸青发动起来,一人一块砖头一个篮头,一道去买年货。玉宝和吴妈笑起来,潘家妈说,旧年子,吴妈晓得呀,血淋淋教训,去晚了,待排到面前,全部抢光。玉宝笑说,我们去巨鹿路小菜场买吧。我打过招呼了,侪愿意帮忙留一份。潘家妈惊喜说,啊呀,这趟多亏玉宝,我们要有口福了。 潘逸年和逸文单位发放年货,逸青放寒假,没事体做,被叫去搬年货,全部摆在客厅,玉宝正清点,潘逸年来电话说,我那份年货,玉宝带回娘家去吧。玉宝心底发暖,低声说,这样好么。潘逸年说,有啥不好。玉宝说,谢谢。潘逸年没响。玉宝说,啥辰光回来呢。潘逸年说,想我了。玉宝不搭腔,潘逸年并未追问,笑笑说,过年前肯定回来。玉宝似乎听见女人笑,略一迟疑间,潘逸年笑说,没事体,我挂了。玉宝说,好。话筒里咯噔一乍响,没了声音。 潘逸年的年货有,食用油、富强粉、黄豆、鸡蛋,一只鸡,一大盒点心,内有油京果、江米条、桃酥绿豆糕各类点心。潘家妈觉着礼不厚,从逸文的年货里,拿出一条大黄鱼。玉宝特意订一辆乌龟车上门,大包小包装上车,用绳子绑好,再坐上去,一路颠簸到同福里,驶进弄堂里。 和一个阿飞骑自行车、迎面相遇,后座阿飞手拎三洋双卡四喇叭,一锨按键,温婉女声流泻,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两个戴红袖章的老太,高声说,停下来,叫啥名字,家庭住址,听这种靡靡之音,要坐牢的,晓得吧。阿飞骑的飞快,另个阿飞骂说,老太婆,老古板,管得宽哩。但没人管玉宝的乌龟车,一直开到 38 号门洞口,稳稳停住。 第七十一章 生活 薛金花说,大黄鱼好,有钞票买不到。加雪菜一道蒸,再用黄酒一喷,鲜的眉毛落下来。小桃说,我要吃油京果。薛金花说,吃只屁。玉凤说,姆妈。薛金花说,现在吃,过年来客吃啥,吃西北风。玉凤削着铅笔说,小囡吃一两块,解解馋,又不会得吃光。薛金花说,馋虫吊出来,就不是一两块事体。有本事啊,让黄胜利去买,爱吃多少买多少,看我管不管。 玉凤不快说,老早一口一口姑爷,现在不对了。薛金花说,哪里不对。玉凤说,连名道姓的叫。薛金花说,我姑爷多了。玉凤说,姆妈拍拍胸脯讲,这些年,黄胜利对姆妈哪能。薛金花瞪眼说,我又对黄姑爷差啦。玉凤嘀咕说,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薛金花冷笑说,没办法,黄姑爷的年货,我至今未见,反倒是潘姑爷,实打实在我手里。我这嫌贫爱富的性格哟,也许多年数了,林玉凤才晓得呀。 玉凤气得咬牙。小桃说,我不吃油京果了。眼泪直打转。薛金花严厉说,大过年的,不许哭。玉宝口袋里有水果糖,全部掏出来,给了小桃说,大人讲话,小人不要听,做功课去。小桃说,谢谢二姨。接过玉凤手里铅笔,噔噔噔上阁楼,木板荡下一缕尘灰。 玉宝说,吵啥啦,大过年的,隔壁邻居听了笑话。玉凤不响,薛金花说,莫名其妙冲我发脾气,撞见鬼了。玉宝说,我在弄堂里,看到钱阿姨、唐家阿嫂,戴着红袖章,一脸神气。玉凤马上说,严打呀,居委会新招的治保委员。复兴坊应该也有。玉宝说,有。各区统一配置。玉凤说,当治保委员,有补贴的。让姆妈去,死活不肯。薛金花说,不是啥钞票侪好赚,啥事体侪好做。我一个普通小老百姓,不去害人,不被人害,就可以了。玉凤没响。 玉宝去阳台收衣裳,往下俯看,黄胜利和阿桂嫂,站在弄堂口,面对面,笑着说话。玉宝往楼下走,走到灶披间,黄胜利正好进来,四目相碰,黄胜利说,是玉宝啊。玉宝笑说,听姆妈讲,年货还没准备起来,姐夫要抓紧了。黄胜利说,没办法,扎紧裤腰带过年节。玉宝说,啥意思。黄胜利说,口袋空空。玉宝不解说,挣的钱呢。 黄胜利看看四周,示意玉宝站到墙角,压低声说,我把钞票给阿桂嫂了。玉宝说,奇怪了,这是为啥。黄胜利说,阿桂嫂的爱人是海员,跑的还是国际航线。在日本,用折合人民币八百块的日币,买只索尼牌摄像机,带回来转身一倒,晓得多少吧。玉宝说,不晓得。黄胜利说,猜一猜。玉宝说,猜不出来。黄胜利说,三千八百块。玉宝一吓说,真的假的。黄胜利说,华侨商店标价四千五百块。五百块菲利普彩电,九成新,能卖三四千。雅马哈 80 摩托车,全新,四千块,转手卖到上万。玉宝说,赚发了。黄胜利说,是呀,爱人是国际海员,条件得天独厚,阿桂嫂不发,还有啥人发。 玉宝恍然说,姐夫不会是。黄胜利说,没错,我豁出去了。我缠了阿桂嫂大半年,被我烦不过,才答应给我,带三只索尼牌摄像机,十条万宝路,十条良友,五瓶白兰地。玉宝说,统共多少钱。黄胜利说,三千块,我全部家当。一倒手,一万三四千块,划算吧。 玉宝说,是货到付款么。黄胜利摇头说,阿桂嫂唯一要求,先交钱,要全额,否则不要谈。玉宝说,三千块不是小数目,太过冒险了。老老实实开出租,不好,非要捣腾这个。黄胜利笑说,玉宝不懂了,不冒险,哪能发大财。放心,阿桂嫂的人品,多年交道打下来,还算靠得住,又是隔壁邻居,没必要坑我。玉宝说,不管哪能讲,投机倒把,总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属于违法行为。万一遇到事体,也不受法律保护。黄胜利笑说,南方的倒桩模子,北方的倒爷。侪干的风声水起,大把大把钞票赚进,我这点毛毛雨,现在的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玉宝说,阿桂嫂的爱人,啥辰光回来。黄胜利说,过完年,开春就回来。玉宝说,姆妈和阿姐,晓得吧。黄胜利说,没讲,讲了,这年过不好了。玉宝说,我也不懂,但莫名的心慌,姐夫三思而后行。黄胜利说,开弓已没回头箭。玉宝无语,黄胜利笑说,放一百二十个心。不过,暂时替我保守秘密,勿要讲出来。哼着歌上楼去了。 沪上烟火 第17节 小年夜这天,早上四点半钟,天还墨墨黑,玉宝拎提篮,等在楼梯间,潘家妈,吴妈和逸文逸青一道出来。潘家妈说,逸年还没回来。玉宝说,打过电话了,大年夜肯定在的。潘家妈没再说啥,出了门洞,空气清冷,天上有星,人不少,打着手电筒,光束晃动,映出凌乱的影子。 玉宝笑说,逸青,围巾呢。逸青缩脖颈说,没想到,早晨的风这么刺骨。吴妈戴耳捂子说,上海的风,一向结棍。玉宝解下围巾说,逸青,拿去围。逸青接过说,我围了,阿嫂哪能办。玉宝说,我滑雪衫有帽子。玉宝把帽子戴起来。逸青没再客气,绕在脖颈间两圈,笑说,暖热了。 玉宝说,逸青可有女朋友。逸青略迟疑,微笑说,还不算。潘家妈说,啥意思。逸青说,我也讲不清爽。玉宝说,是大学同学。逸青说,不是。逸文说,工作了。逸青说,没工作。逸文说,不是同学,没工作,社会青年,无业游民,严打的就是这批人。逸青说,多讲有啥讲头。逸文说,讲不得是吧,等阿哥回来收拾逸青。潘家妈拍逸文肩膀一记,笑说,好啦,不要讲了。 玉宝抬头,已到巨鹿路小菜场,各摊头排长队,人头攒动,水泄不通,玉宝潘家妈等分开散去,各寻各砖头,因玉宝打过招呼,排到跟前,早就称好,直接摆提篮里。潘家妈拿干菜票,正排队买黄花菜、黑木耳和干香菇,忽听有人招呼,回头一看,是小王(秋生娘),笑说,缘份啊,又碰到一起了。秋生娘说,是呀。一时竟无话。 秋生娘说,新妇还好吧。潘家妈说,蛮好呀。小王的新妇呢。秋生娘说,好是好,就是小姐脾气,爷娘娇生惯养,不会得做人家。潘家妈笑而不语。秋生娘说,不过,在钞票方面,是来得大方,新妇姑姑从外国汇来钱,换成了侨汇券,去华侨商店,帮我买羊毛大衣、皮鞋、还买了一块手表。潘家妈说,新妇孝顺,是小王的福气。秋生娘说,这种福气,我承受不起,花钱大手大脚,将来哪能办。潘家妈笑笑,没搭腔。 第七十二章 前路 潘家妈、玉宝、吴妈、逸文及逸青,再聚拢时,像打了一仗,浑身汗津津,手中提篮塞满,站在一处空地歇息。 玉宝看到乔秋生及爷娘走近,心情犹坐过山车。秋生娘和潘家妈招呼,潘家妈拉过玉宝说,这是我新妇,林玉宝。秋生娘点点头。玉宝说,阿姨好。秋生娘略显尴尬。潘家妈说,小王的新妇,没一道来。秋生娘说,新妇在教育局工作,天天加班,昨夜十点钟才回来,倒头就困,我想算啦,做婆婆的,也要多体谅小辈。潘家妈说,这样想没错。逸文逸青则和秋生及秋生爸爸,简单客套几句。秋生娘看到潘家提篮,笑说,买了不少年货。潘家妈说,是呀。玉宝嫁进来,我们成了大户,供应也翻倍。秋生娘说,我们多个人,还是小户。羡慕之情肉眼可见。 乔秋生悄看玉宝,长久不见,面润身软,神情妩媚,竟比做姑娘时,愈发好了。莫名的一阵怅惘,在心底弥散至全身,好不难过。秋生娘说,阿姐买到鸭子了。潘家妈说,是的。秋生娘说,可惜,我这趟没买到,太紧俏了。过年不吃八宝鸭,就不是过年。潘家妈说,没这种传统吧。秋生娘说,阿姐,那鸭子让给我好吧,买来多少钱票,我一分不少的给足。秋生皱眉说,姆妈,不好这样。潘家妈有些为难,看看玉宝,玉宝说,逸年最欢喜吃八宝鸭,没八宝鸭,这年也过不下去。逸青说,是呀,阿哥还会骂人。逸文擦拭眼镜片,听了微笑。 出了小菜场,两家分道扬镳。秋生娘说,没想到,玉宝攀上了高枝。秋生一直讲玉宝单纯,这叫单纯。秋生不耐烦说,嫁的好,不是蛮好嘛,难道还希望玉宝不幸福。秋生娘说,不要讲大话。自己儿子,旁人不了解,做娘的还不晓嘛。秋生说,不要讲了,听了心烦。秋生爸爸说,林玉宝不简单。秋生娘说,是吧。一家门被拿捏的服服贴贴。秋生冷脸不语,拎着提篮,跑的飞快。秋生爷娘,在后面追,追的气喘吁吁。回到家,秋生把提篮往台上一放,进卧室补觉。 泉英出来,不明所以,笑说,受啥气啦。秋生娘愠怒说,人家为抢年货,儿子新妇齐上阵,我们家可好,就两个老不死在拼命,还过啥年,不要过了。泉英笑嘻嘻说,姆妈又误会我了。秋生娘说,啥。泉英说,姆妈一直讲鸭子、鸭子,我早上回娘家一趟,拎了一只来,搁在面盆里。秋生娘微怔,顿时转怒为喜。秋生爸爸说,还是泉英有办法。 泉英笑笑,转身回房,坐在梳妆台前,打开盒子,挖半指甲盖雪花膏,在手心搓了搓,慢慢往面孔上抹,忽然说,秋生。没人理。又叫了一声,秋生。仍旧没人理。泉英笑着说,那爷娘,真是喂不熟啊。再看镜子里油润的颊腮,自言自语说,秋生,我们来日方长,是吧。安静半晌后,泉英站起,走出卧室,关掉日光灯,窗帘没拉开,一片昏暗,秋生翻了个身。 玉宝来到人民广场,一眼看到乔秋生,坐在石凳上,饼干掰成块,喂鸽子。玉宝走近说,我来了。乔秋生把剩余饼干,往远处一掷,鸽子扑簇簇飞起,掉落两三根羽毛。秋生没多话,搓搓手,直接打开提包拉链,取出一个信封,鼓鼓囊囊。递给玉宝说,这里有一千三百块。玉宝接过,没响,捏起崭新的纸币,开始点数。 秋生说,玉宝幸福吧。玉宝不搭腔。秋生说,潘逸年对玉宝可好。我听到些关于潘逸年的传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秋生说,还是不讲吧,婚姻里,两个人难得糊涂,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秋生说,我又不忍玉宝蒙在鼓里。秋生说,玉宝,玉宝,我该哪能办。 玉宝认真数完钞票,松口气说,没错,是一千三百块。连信封一起放进手提袋里,起身说,我走了。秋生说,我先前讲的话,一字未入耳是吧。玉宝说,讲啥了。秋生心底不愉快,板起面孔说,潘逸年的桃色新闻,要不要听。 玉宝盯着秋生,目光火焰猎猎,终是一黯,销于灰烬,想想平静说,十个月前,我刚回上海,就在此地,秋生亲口承认喜新厌旧、移情别恋。让我从天堂跌进地狱。再没有哪则桃色新闻,比这更让我痛苦了。秋生说,玉宝。玉宝打断说,不用讲了,我不想听,我也不在乎。钱准备好就打电话给我。秋生说,玉宝,听我解释。玉宝说,再会。 大年夜,潘逸年返回复兴坊,走进门洞,就是灶披间,一股煎炒蒸煮的混合香味,扑面而来。挤满上下隔壁邻居,斩骨头、剁肉馅、炸丸子、熬猪油、磨刀板磨出火星子,汰菜水龙头哗哗响。潘家妈在剐鱼,潘逸年说,姆妈。潘家妈抬眼说,总算回来了。潘逸年说,玉宝呢。潘家妈呶呶嘴说,那不是。玉宝揭开锅盖,铲点浓油赤酱,潘逸年走近说,烧的啥。玉宝笑说,红烧肉。抬起铁铲,送到潘逸年嘴前说,尝尝咸淡。潘逸年说,味道正好。吴妈过来说,夫妻两个快走,不要妨碍我烧八宝鸭。潘逸年拉着玉宝手上楼。逸文逸青在看电视,听到动静,走到门前招呼,阿哥回来了。 趁三人讲话,玉宝把行李箱拎到房里,再到浴室,往大脚盆里兑好热水,毛巾、汰头膏、香肥皂也摆上,换洗衣裳搁旁边。潘逸年进来后,玉宝说,先汰浴吧。潘逸年心生暖意,淡笑说,好。 玉宝在灶披间,学吴妈烧八宝鸭,顺道切姜拍蒜打下手,逸文过来说,阿嫂,阿哥让去一趟。玉宝汰了手,往楼上跑,潘家妈说,那阿哥寻玉宝做啥。逸文说,不晓得,总归有事体。潘家妈说,真是忙里添乱。逸文只是笑。 玉宝到浴室,听听没水声,叩两下说,有啥事体。潘逸年说,帮我拿一件套头衫。玉宝记得先前拿过了,没多讲,去大衣柜里,拿出一件,再到门口,拧开一条缝,把衣裳递进去,哪想到,潘逸年接过衣裳的同时,握住玉宝手腕,一并带了进去。 浴室里重新响起水声,灯未曾开,但靠北有扇大窗,镶嵌青色玻璃,阳光透进来,不明不暗,渐渐,蒸腾的热气糊了窗,变成毛玻璃,雾蒙蒙的,印出两只女人的手印,微微颤动,上下打滑,忽然一双大手,从后面伸来,摁覆住女人的手印,十指交扣,紧密纠缠,似有笑声,又似私语,撩拨着人心。 吃年夜饭时,潘逸年的发脚微湿,刮过胡茬,下巴微青,显得神清气爽。玉宝换了一件白色绒线衫,头发也汰过。众人围桌而坐,心照不宣。潘家妈说,吴妈,一道来吃。吴妈解了围裙,坐定。潘逸年拿来一瓶红酒,一瓶五粮液,逸青负责开盖,潘家妈斟上五粮液,举杯敬天地,敬祖宗、敬故人、也敬离人。 潘家妈含泪说,今年是好日节,除逸武,总算一家团聚。逸年从香港回来,还娶了妻。让我宽慰不少。接下来,就轮到逸文了。逸文眉眼带笑,没响。潘家妈说,逸青呢,明年毕业后,趁年轻,努力工作,像老大看齐,过个两三年,人思想成熟了,再谈恋爱不晚。逸青也没响。 潘家妈说,吃吧,尝尝吴妈和玉宝的手艺。潘逸年说,玉宝烧的小菜,是哪几样。玉宝说,红烧肉、糖醋鱼,我烧的。潘逸年说,就这两样。玉宝抿抿嘴唇。吴妈说,本来还要烧油爆虾、四喜烤麸、炸春卷。人不晓到哪里去,我见迟迟不来嘛,我就烧了。 逸青说,阿嫂去哪里了。玉宝面孔一红。逸文挟块糖醋鱼,到逸青碗里说,多吃少问。潘逸年挟红烧肉吃,又挟糖醋鱼吃,微笑说,可惜,就烧了两样。玉宝下死劲瞪潘逸年一眼。潘家妈说,尝尝吴妈做的八宝鸭。吴妈拿把剪刀,剪开鸭肚线,再掰开来,里面有鸡丁,冬笋丁,香菇丁,开洋,虾仁,糯米,火腿等。潘家妈笑说,吃这盘不容易,要用掉多少票证。也就过年吃吃,平常没这条件。潘逸年舀一调羹到玉宝碗里,鸭腿两只,一只给潘家妈,一只给玉宝。玉宝挟给逸青,逸青捂住碗不要。潘家妈笑说,玉宝吃吧。 玉宝这才吃了,吴妈说,味道哪能。玉宝笑说,霞气好。 年夜饭后,玉宝拿出准备的礼物,给潘家妈织的羊毛衫、羊毛裤,有些难为情说,不是百货公司买的,姆妈勿要嫌弃。潘家妈立刻穿上身,逸文逸青侪说好看,潘家妈对镜子,东照照,西照照,笑说,百货公司的货有啥好,我不欢喜,自己织的,才叫费功夫,又好看又保暖,就此一件,独一无二。玉宝也给逸文逸青各织一件,吴妈也有。 潘逸年打电话回来,捏捏玉宝手说,我的呢。玉宝说,毛线用光了。潘逸年说,气性大。玉宝低声说,我就烧两样菜,怪啥人呢。潘逸年笑说,气性还长。 大年初三,一夜落雪,如万马奔腾,早起倒是天晴,但甚寒,吃过早饭,潘逸年陪玉宝回到同福里,走进弄堂口,墙顶屋檐积雪皎然,阳光一晒,有了融意,滴滴嗒嗒,地面湿漉漉。玉宝听见有人招呼,顿步回头,是玉卿,挽着张国强的胳臂,脸上笑盈盈。待走近,张国强和潘逸年握手寒暄,算做初相识。玉宝则和玉卿相扶前行。迎面碰到赵晓苹阿桂嫂,拎着热水瓶去老虎灶,侪抢着讲新年好,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没走几步,黄胜利、玉凤和小桃,在门洞口铲雪人,小桃闻听动静,奔过来,抱住潘逸年的胳臂说,姨父新年好。众人笑起来。玉宝抬头,看到薛金花,拢着手,站在阳台,俯首朝这边望,面带笑意。 石库门长弄堂,家里是烟火,家外是人间。活在这人间,笼在烟火中,前尘旧事,总是千疮百孔,不堪回望,而前路,是危机四伏、还是鲜花满地,难以预判。玉宝和潘逸年,在同福里狭长的弄堂内,虽不相爱,却也并肩前行,迎来的亲眷、朋友、左右隔壁邻居,各有烦恼,此刻还是在笑着。玉宝想,这就是生活吧。 作者的话,明天继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