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金华风月(古言后宫NP)》 先从章定十九年群臣大谏说起 “啪”! 惊堂木一落,说书先生抖开文扇,摇头晃脑道:“这高宗皇帝,龙章凤姿,传闻得了仙人点化而长生不老,却有一千古谜团,至今无人可解,你却道是什么?” 这书生故意买了个关子,拿扇子略摇了一会,才长舒一口气:“这高宗皇帝啊,在位五十年,后宫侍君无数,偏偏就是没有君后,这便是高宗朝一大谜团了。” 一个年轻乞儿在门口听了会,大声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原来又是高宗朝风月故事,说了多少回高宗皇帝同那漠北妖妃的风闻,你们这半山茶馆也该换个新本子了!” 说书先生却丝毫不恼,闭眼摇头道:“故事虽是旧事,今人却有新解,原来前日这宝安镇上现了一封书画,鉴为高宗朝旧物,观其印鉴题字,实乃高宗皇帝御笔亲书,谁知这书画里却是女子对男子的绵绵情意,这可不是新事儿?”这说书人合上扇子,拿扇子尖一指,“你却道这书画是赠谁?” “要不是清贵君沉氏就是那个漠北蛮子吧!” “可别这么说,之所以是新事儿,那便是从没想到过的公子了。” “难道是被厌弃的千秋?” “这千秋既被厌弃,自然也不能是了。”说书先生拈须微笑,“诸位不妨猜猜。” “快说啊!” 见火候到了,说书人才一敲惊堂木:“这画儿啊,是要赠予那李文贞公、李左相的!” 要说这李左相,至今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福佑我大楚江山的星宿下凡,李家祖籍江阳省现在还供着他的塑像呢!更不说士子书生均以这李文贞公为尊,凡进举应试无有不拜、无有不灵的。可谁曾想,这名满天下的名臣贤相,不仅同高宗皇帝有君臣相惜的佳话,私底下竟与那高宗皇帝还有些说不清的暧昧? 这还是要和往常一样,先从章定十九年群臣大谏说起。 女帝并没有想到平日里为了点小事争论不休的左右两派今日竟统一了意见。 “陛下登基已十九年余,朝野升平,海晏河清,是时候该考虑充实后宫绵延血脉了,还望陛下三思。” 沉左相早几天就上了《劝纳疏》,洋洋洒洒几千文,说了好一通子嗣国本、皇室凋零之类的话,说来说去就是觉得皇室人丁凋零,实在不像是国祚昌盛的样子,而理应做表率的女帝一把年纪了不仅膝下一个皇嗣都没有,连后宫都是空空如也,这很不好。 大楚国姓“景”,至此时章定十九年已有国祚一百零七年,女帝为本朝第三代君主,名讳“漱瑶”,取的是金声玉振、美玉相击之意,乃先太宗女帝第二子,同当今镇国昭阳长公主一胞双生,上头还有个长兄,封作燕王。 先帝乃太祖皇帝嫡幼女,是太祖皇帝最小的一个孩子,太祖皇帝偏爱,晚年立为嗣子,登基时兄姐不少早已亡故,只留下几个孩子。先帝子嗣稀薄,年近不惑才得了一胎,如今只有今上、长公主同燕王。早先原还有一个庶出的惠王,今上登基前也夭折了。 所以沉相说这皇室人丁凋零,确实不假。 “后宫早有崔侧君,从前也有过昭熙凤君同安娜斯塔西娅公主。国事为重,朕子嗣福薄罢了,不必再纳。”沉左相毕竟在相位上兢兢业业干了近十年了,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还颇有些能力,虽然古板了点,女帝也乐得包容一下,左右不算什么坏事,是以对沉左相也和颜悦色,还和他解释一番。 但是和左相一向不对付的许右相今日也一反常态,出列进言:“陛下实在是一心放在江山社稷上,不曾顾后宫,算不得子嗣福薄,只是国需国本,还望陛下广选德才兼备的适龄公子入宫,也好为皇室开枝散叶。” 女帝手指忍不住敲了敲玉座扶手,“两位爱卿是觉得朕行将就木了?” “臣不敢。” 两位丞相同时高举笏板,躬身请罪,倒让女帝不好发作下去,只道:“两位爱卿平身吧,若无旁的要事相商,今日朝议便到此为止。” 女帝向来不爱听臣子谏言选秀,但凡有臣子提了就要晃到下一个话题。毕竟女帝长生不老,容色昳丽,望之如二八少女,身体强健,精力旺盛,实在没什么国本无继的忧虑。 提这谏言的人年年有月月有,只是今日左右相同时提议,让女帝不由得狐疑起来。她的眼光轻轻掠过玉阶下的朝臣们,等着他们奏事。从前先帝教她,刚升为堂上官的,上朝必都昂着头,那是刚上任的新鲜感,总带着点傲气,还为了看清玉座上人的长相;满了五年的,基本都低着头,那是在熬资历,不肯出头;超过十年的,俱都平视前方,那是为了表现他们宠辱不惊的态度;至于站着睡觉的,也就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的了。 倒也没错。女帝点了点,只是有个人满了五年依旧微微抬着头,一时间四目相对,倒让女帝轻轻转开了视线。 户部侍郎李明珠。 “陛下,崔侧君年岁已高,后宫诸内侍无人得陛下赐福,总还是该举办一次大选,充实后宫才是。”沉左相深叩于地,他还是先帝朝入仕的老人了,曾经也做过东宫舍人,并非不知晓女帝后宅旧事,却还是坚持要女帝广纳内侍。 女帝心思转了转,轻笑道:“既然沉爱卿如此坚持,便着礼部办一次选秀吧,不强求适龄公子参选,全凭自愿就是——皇兄,此事便全权交予你礼部操办了,牵涉到后宫诸般事宜全由崔侧君决断。” 队列里迈出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脸上甚至还有几分不曾褪下的笑意,一双桃花眼上挑出风流弧度,恭敬道:“臣领命。” 待到下朝,女帝特意叫来燕王,吩咐了几番:“虽说全凭自愿,沉左相的几个儿子是必要参选的,他既坚持要选,他那几个儿子谁不是名满京都,总得交一个给朕才是。” 燕王听了便控制不住嗤笑起来:“沉晨大约是真心为了国本着想,他几个儿子大多都定亲了,只有最小那个还没着落,不妨召进宫来。只是许留仙……”燕王爱结交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行事风流不羁,京中八卦少有他不知晓的。 许右相从来都不理会这个议题,今日确实像转了性子一般。 “定了亲也得选。许留仙倒不知道为何突然转了心性,还得托大哥替朕查探了。” “臣明白,只是要借陛下几个暗卫用一用。”燕王眉眼轻挑,看向女帝身后一个浅色头发的西人。 “法兰切斯卡,你让燕王挑几个暗卫调去用用吧。”女帝轻声道,“不过你可别把他也借走了啊。” “晓得啦。”法兰切斯卡开口便是流利地道的汉话,“喏,景渡顼,一会我们去挑人就是。” “知道了,法兰切斯卡是陛下的心头肉,臣怎会打他主意?”燕王随口揶揄道,“实在喜欢得紧就收了吧,封个侧君什么的。” 女帝也嗤了一声:“他是我心腹,但我对他可没那方面想法。”她垂下眼睛,“阿兄明知道我是为了什么的。” 于是燕王也沉默了片刻才道:“已经过了这许多年,该放下了,选几个新面孔入宫吧,也好散散心思,沉晨说的不错,那崔简虽说是先帝定下的储后,现今也都快知天命之年了。” 后宫里到了春日总飘杨柳絮,纷纷扬扬地粘在衣襟上,糊在发上,让人白头:“我们几个不也都是一把年纪了么。”女帝苦笑,“不过是被困在长生不老的壳子里罢了。喏,后面还有个不知道活了几百几千年的大妖怪呢。” 法兰切斯卡虽有人形,实非人类,耳力极佳,知道女帝这是揶揄他呢,张口便抱怨道:“和我什么关系啊……”他向来不守宫中规矩,同女帝说话也“你我”相称甚至直呼女帝名讳,并不同寻常宫人般装成泥胎木偶,连此刻也是略撇着嘴,水色的眼珠子半掩在浅色睫毛底下,如未经世事的少年人一般,生动得很。 “没什么关系,不过拉你做个垫背的。”女帝对他宽容得不像话,轻笑道,“你生得好看,不知道多少宫侍把你当内臣呢,有你在我也好转移些许前朝的压力。” 法兰切斯卡撇撇嘴,一双手肘直接枕到脑后:“挡箭牌就挡箭牌,记得涨工资啊。”他身材纤细高挑,惯穿西人的紧身装束,配着一头浅金色的凌乱卷发同底下水色的眸子,在宫里确是独一份的美貌,“我听说红绡院新捧了花魁娘子,少不得要去见识见识。” 只可惜一张口就要坏了印象。 “你是御前头一等的侍卫,又替我训练暗卫营,薪俸都是有定例的,涨不了了,”女帝故意买了个关子,等着法兰切斯卡露出苦相再接着道,“不过我可以出点钱替你把那花魁娘子的初夜买下来。” 待回栖梧宫换过了便服,想着要布置选秀的事情,女帝便叫身边的内侍长安传了崔侧君来一同用午膳。 崔侧君还是女帝未登基时先帝定下的皇储正君,较女帝年轻两岁。只是后来女帝的储位两度废立,又经历了通泰政变,这婚约本就只有口头上的东西,几经波折也就未能成真。待到女帝登基后朝臣们又突然想起来有过这么一桩事,于是女帝为着安抚崔氏,也定一定朝臣的心思,迎进宫来封了个贵君,没多久升了侧君,一封便是十九年。 崔侧君过了四十五岁便蓄起了须,此刻着了一袭织银素面罗制的浅灰色直身袍子,发髻拿银灰的缎带束了,带子上还缀了一颗白发晶,身形颀长,容相清癯,眉秀似柳,目利如鹰,看去很有几分仙风道骨。 “臣侍见过陛下。” “坐吧,”女帝指了指膳桌旁的位置,“纯如应该也知晓了,这段日子要办选秀的事,朕是特意请你来商量的。” 崔简撩起袍子行礼后便依言坐了下来,微侧过身子向着女帝,垂首回话:“回陛下,先前长安公公已告知臣侍此事。臣侍先粗略翻了翻宫中各项出入,发觉这些年为着宫中无甚主子,侍奉的宫人裁撤了许多,又有些宫殿疏于修缮,若要选些新人入宫,少不得要选一批身价干净的宫人进来,再着内侍省安排人修缮各处宫室,以备新人入住。” “听来颇要费些银钱。”女帝笑言,“可要朕开了私库贴补些许?” “陛下无需担忧银钱,这些年禁中开支不多,皇庄所得并户部拨款有许多盈余,都存在内侍省账上,这是陛下登基以来头一次选秀,便稍稍铺张一些也是合宜的,禁中余钱便足以负担这些。”崔简说了好大一通话,此刻终于歇下来,微微抬起眼看女帝,倒让女帝笑了出来:“纯如何故如此谨慎?朕正要夸你呢,打理内宫许多年一丝差错都没犯过,还有这么多余钱。” “也是陛下节俭,又慈心放了许多宫人出宫,才有这许多盈余。”崔简仍旧是温和儒雅的回答,“替陛下打理内宫是臣分内之事。”他略翘起唇角,凤眼微抬,便有了几分流转的风情,在儒雅端正里带上些不经意的风骚。 饶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女帝也不得不感叹,不愧是博陵崔氏的嫡长子,从言行到外貌都无可挑剔,便是没了年轻时的美貌,这点子风流在身上也仍旧看得人心旌动摇。 “朕本还担忧你要吃味,看来朕多心了。” 侧君闻言便垂了眼皮,望着底下,轻声道:“臣侍不敢,善妒乃宫侍大忌。” “若不是你就敢了?”女帝存心要逗一逗侧君,抬起他下巴来,侧君新蓄的髯须便落在她手里,竟教人生出几分怜惜。 谁知侧君并不领情,舒展了眉眼道:“陛下何必如此唬臣侍呢。” “噗。”女帝笑了出来,放了手,“纯如,你怎学得如此正经。” 崔侧君轻轻笑道,替女帝盛上一碗汤,“臣侍今年已四十有七,都蓄起须了,实在过了玩笑的年纪。” “你还比朕年轻两岁,说什么呢。”女帝佯怒,“莫非讽刺朕年纪大了,老牛吃嫩草,要选些年轻君侍?” 崔侧君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这么些年处下来,他心知女帝并无要治罪的意思,却也不可随意回话,只得跪了下来,俯首至地:“陛下驻颜有术,仍青春鼎盛,臣侍不敢相比。”直到女帝轻轻踢了他一脚笑道“怎么还演上了”,他才又谢恩起身坐到膳桌上,服侍女帝用起膳来。 “这道珍珠鸡不错,纯如多吃些。”女帝顺口道,身后的贴身女官长宁便替崔简布了些。 “谢陛下。”崔简起身谢恩,反被女帝按住了,“不必谢恩了,纯如用膳就是。” 崔简偷觑女帝神色,她态度柔和,原本英气艳丽的眉目此刻并不露出多少锋芒,想来正是放松的时候,这才又坐下来,放下心同女帝用膳。 待到饭毕,宫人们撤了膳桌,女帝便道:“不若纯如留下来侍奉朕午睡吧。” 崔侧君心下一惊,他进宫十九年,女帝叫他身边伺候的时间屈指可数,但侍奉她实在是宫侍职责,旋即又忙恢复了平静:“臣侍遵命。” 但他并没有想到女帝的意思是侍寝。 “陛下,这不好。”崔简急急忙忙跪下来,“现下还是白日里,且臣侍已蓄了须,髭须生硬,恐怕扎伤陛下。” 陛下究竟在想什么,哪怕过了快二十年他也还是弄不明白。许多大事倒可以理解,基本都是从朝堂角度考虑的,她也算通情达理,只是这样的……他实在不明白。 毕竟从前年华尚在时她甚少召幸,如今到了年纪蓄起须了却…… 宫侍蓄须便是在子嗣上无甚指望,只打算安度晚年的意思了。 更何况还是在白日。 既然想不通,崔简便按自己意思走了。 与其侍寝让女帝败了兴致,不如干脆拒绝,她日后想起来自己也只有这些年的周全妥帖。 女帝沉默了片刻,终于松了口:“罢了,长安,送崔侧君回宫吧。” 帝王之心,不可奢求 当那方盖头被揭开时,映入崔简视线的是个明媚艳丽的少女面容。鬓发鸦羽般盘结,戴了一顶玉冠。银盘小脸,杏眼长眉,却偏配了个英挺的高鼻梁,挑着眼皮子看他时那明媚便带上几分寒气,变成了冷峻。 不是说女帝已经年至而立了么,崔简暗暗纳罕,却还是感叹眼前女帝的好相貌。 “你就是崔简。”她的声音冷淡得厉害,“先帝亲自替朕择的凤君。” 他入宫前教习规矩的公公悄悄提点过他几句,陛下思念刚故去不久的昭熙凤君和昭惠凤君,故而只召他一人入宫而已。他生怕触了女帝霉头,垂了头小心翼翼道:“回陛下,臣正是崔简,是陛下新册封的贵君。” 女帝那样问,大约心里是不喜他到了极处。早年女帝便为了昭熙凤君与先帝翻脸导致储位被两度废立,那时先帝的口信传到崔家,正是有意让他进东宫做正君的意思。 他是博陵崔氏的嫡长子,身后是崔氏全族的身家性命,他没有放松的资格。 “还算乖觉。”女帝坐下来,唤了宫人,“还不全礼?” 宫人战战兢兢,忙照着念了些吉祥话,又斟了合卺酒,等二人碰杯饮下了,这才忙不迭退了出去。 一室沉默。 “陛下……”崔简试探着唤了一声,他不能让女帝等着,“陛下,臣侍……”他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说不出这等话,却还是硬着头皮上了,“臣侍伺候陛下就寝。” “嗯。”女帝应了一声,坐着没动。 崔简尽量不让自己露出一点不该有的表情,伸手去替女帝宽衣。初秋时节,女帝只以纱罗做了衬衣,外头罩着吉服大衫,只在颈子处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肌肤来,看得人心旌摇荡。 他屏息静气,不敢想些不该想的,只能伸手去解女帝的腰带。 过了片刻,女帝才开口道:“你不必如此勉强。”她顿了一顿才道,“手这么抖,自然解不开。” “臣侍有罪。” “你跪得倒是快。”女帝语含讥讽,“侍奉不力,确实有罪。”她径直站了起来,“崔贵君御前失仪,便在万云殿禁足一月,静心思过吧。” 新婚之夜,他便被女帝罚了禁足。女帝懒得再看这个千娇百媚的贵君,最后冷淡地留了一声“起来吧”,便再也看不见背影了。 “陛下……陛下留步……!” “侧君!侧君!” 等崔简再醒过来,却是被身边的内侍绿竹摇醒的:“侧君梦魇了,奴替侧君倒杯水来压压惊。” 是啊,崔简这才慢慢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是章定十九年了。 窗外日头正好,映在墙面上暖得很。 他叹了口气,想来是先前陛下留他侍寝的事情他还没能释怀,便带入了梦里,想起了新婚夜的难堪。其实女帝除了最开头那一年多,后面这些年对他都还不错,不曾亏待了他。 他忽然想到什么。 莫非……女帝先前是在给他台阶?为了要选秀,怕他无宠在宫中不好做,特意留他侍寝……? 那倒是他不识趣了些,女帝没开罪他已经是看他周全妥帖的恩德了。 自己怎如此蠢笨,竟没猜到女帝的意思?他不禁有些懊恼,幼时在家中学着如何做一个家主便被父亲评价“不擅人心”,后来学着做一个皇储妃又被母亲认为“缺乏风情”,现下服侍了女帝快二十年,竟没看出女帝是想给他面子。 学了那些东西都学进狗肚子里了。 “绿竹,拿了账本来,本宫要着人准备内宫修整事宜。” “怎么了,看什么呢。”法兰切斯卡端了一碟瓜子,嗑得嘎嘣脆,凑过来看女帝手里的密报,“不是都准备睡了么。” 女帝毫不留情,头也不回,卷起信封便兜头拍在侍卫脑门上:“我看你眼里是越发没规矩了。” “哎呀我一直都这样,写的什么啊……”见女帝把纸展开来递给他,他才接了读起来,“昨天许留仙的事儿?” “是啊,我说她许大人怎么突然关心起内宫了呢,原来是为了和沉晨示好,好让沉晨支持她清丈田地的提案。” “你不是都答应选秀了?”法兰切斯卡随手拿了旁边一盏茶,牛饮似的灌了一口,“沉晨也要支持她的提案了吧?” “有什么支持不支持的,我本来就认为应该重新清丈耕地,沉晨不过是觉得尚不妥帖罢了,这招是许留仙心急了……就是不知道她在急什么——哎,那是我的茶!”女帝从法兰切斯卡手里夺回茶盏,盖碗里却已空了,“……长宁,再给朕上一盏茶来。” “喏。”长宁在外间应了一声,不一会却又快步进了殿来,“陛下,崔侧君求见。” “纯如?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女帝不解,却还是允了,“让他进来吧。” 法兰切斯卡一听,这多半就留崔简了,他忙放了密报从后门出去了。 “陛下,臣侍昨日下午查验了账册,今日又在各个宫殿转了转,整理了需要修葺的宫殿名录及大致的修理内容,这是臣侍草拟的章程和预算,还请陛下过目。” “纯如做事朕一向放心。”话是这么说,女帝还是把折子拿过来,一字不漏地看了一遍。 崔简这般人才,不入朝堂实在可惜,女帝不禁心下感慨,才一天多的时间,就已经把各宫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甚至连工部运料制漆的费用和时间都考虑在内,说是草拟,实际上已经可以拿去督办了。要不是先帝定的婚约,他必得是个前朝的能臣。“好,纯如你只管安排内侍省照办就是。” “谢陛下恩典。”崔简谢了恩,“臣侍还备了些宵夜给陛下。” 此刻提起来有些突兀,像是在背提前写好的词。 女帝扬起一边眉毛。 恐怕递章程不过是幌子,实际是来邀宠的吧。 怎么回事,昨天还说自个儿蓄须了不宜侍君,今天就转了性子巴巴儿地来送宵夜。平时不都是老老实实办事,谨慎周全没一丝差错,此外再不多一句嘴的么。 她这才发觉今日崔简换了一身泥青色的广袖纱罗道袍,里头的衬袍也是纱罗制成,看起来飘逸许多。他本生得美貌,便是年纪长了也独有一份儒雅风度,这身衣服的确是极衬他的。 “纯如坐吧。”女帝不禁发笑,“给朕带了什么宵夜?” “臣侍想,陛下政务劳累,牛乳羹清淡落胃,还可安神,很合适。”崔简每每到了讲章程的时候就变得健谈起来,若真要他卖弄风情,他实在是半点也做不出来,说话都变结巴了。 明明就算站在那都有几分正经的风骚,真是白瞎了这么一副好皮囊。 “不叫绿竹端上来?” “是,臣侍浑忘了,绿竹……” 女帝只觉好笑得很,待绿竹放了食盒便将人都遣出去了。长宁机灵得很,甚至带上了暖阁的门。 侧君有些紧张,两个拇指不住地摩挲衣袖。 “还不来伺候朕用膳?” “是,臣侍遵命。”崔简啊崔简,你四十七了,不该是这么羞涩的了,侧君默念起来,眼下是陛下宠爱,该欢欢喜喜承恩才是,便不说崔氏嫡长子的身份,便是平日里掌管内宫的魄力又都哪里去了,怎么这下连手怎么放都不知道了? 女帝可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看他无所适从的样子以为他不想侍寝,便道:“纯如若实在不愿朕也不勉强,你多年辛苦,朕不至于为了这种事开罪你。” “不是的,陛下……”昨日的梦魇那样真实,女帝昔日银红的背影又落在他心上,让那一夜的难堪渐渐延长成了巨大的阴影,“陛下,臣侍只是,太紧张了……”他说到最后声音竟弱了两分,看在女帝眼里只觉得惊奇,崔简入宫十九年,从来将世家大族公子的脸面摆得最重,凡事总求一个不卑不亢,一分弱也不肯现于人前,不成想今日这一番小意温柔倒别有意趣,那容色衰颓的脸都有了点年轻时的风采。 “你先坐吧,别空站在那了。”女帝自己端了碗来,舀了一勺,“还不错,是你的手艺?” “是,臣侍入宫后没什么可做的,便学了厨艺来,本是打发时间的事务,陛下谬赞了。” 果然说到寻常话题他就自然许多。 “学了哪些菜色?” “臣侍不擅大菜,便专学了些点心羹汤,陛下若觉得好,臣侍便做了来。”他温和地笑了一下,“臣侍记得陛下最爱牛乳甜糕,明日便做了送来。” “你操劳得多,不必专程送什么吃食,”女帝放下调羹,崔简忙摘了帕子替女帝拭唇,倒让女帝愣了刹那,“新秀入宫后你也仍旧是理内宫事的侧君,朕终究是敬重你的。” 是敬重,不是爱重。 崔简自认并非糊涂人,也早知道女帝心里挂着的是谁,但想到其中分别终究还是失落。 他不过是出场得晚了些,便一丝机会也无。 “是,臣侍心中都明白。”他端起世家嫡公子的脸面来,露出一个儒雅的微笑,“多谢陛下爱护。” 只是那方帕子已被他攥得皱皱巴巴了,女帝瞥见,不由无奈。 没想到他面色上一点不显,底下小动作倒挺多的。 “好了,夜宵也用了,崔侧君是不是该侍奉朕安置了?”女帝轻笑,执起侧君的手来,“才过了四十五就蓄须,也太早了些。先帝朝的谢太妃年逾六十都不愿蓄须的。” “陛下不喜,臣侍明日便着人净面。”崔简跪到女帝脚边。 “不必净面,纯如长髯也别有风度,”女帝伸了脚给他,侧君便恭恭敬敬地替女帝脱了丝履,除下绫袜,捧起女帝一双玉足来。 女帝貌美,年少时爱打扮,又喜欢宴饮游乐,在京城不知引了多少官家儿郎弃了仕途学起伺候女子的本事,只求有朝一日得拜皇储裙下,做个内臣,他虽远在博陵本家也有耳闻,只是后来命途颠簸,待到崔简入宫她已全然不做这些了。 他只认识一个淡漠的女帝。 女帝本就准备睡下,只穿了最简易的便服,头上珠翠拆得只剩一支盘发的大簪,面不施妆,头不点靥,看起来温和了许多。 待宽解了女帝的外衫,崔简又去解女帝的裙带。 新婚之夜的梦魇再次袭上心头,那个怎么也解不开的衣带结又出现在他眼前。 “怕了?”女帝抓起他的手,放在裙带上,轻轻一扯,“朕看侧君是痴长了这二十岁。”长裙随着女帝站起身散落,露出女帝的中衣来,“怎么,侧君打算站着等朕睡下?” “臣侍岂敢!”侧君慌忙退后一步,自己解开衣带,与其说是解开,倒不如说是生拉硬拽扯开的。 动作乱得不成章法。 女帝轻呼出一口气:“纯如,上次朕召幸你还是什么时候了?” “回陛下,是章定十年十月初五。” “是长了些。”女帝向前一步,去了侧君身上的外衣,随手丢在地上,“难怪你如此慌张。”帝王身上独有的淡淡香气靠过来,明明是淡而多变的龙涎香,崔简只觉浓得快将人熏晕了。 “上次陛下说臣侍年纪长了,有些……力不从心。”他只想赶紧说些什么转移视线,话一出口便悔了,怎的说起了这个。 “纯如今日又如何?”女帝没打算等他辩解,一双柔荑缓缓从腰上摸索过来,顺着腰线滑落至胯间,再往后……崔简闭上了眼睛。 但愿别败了女帝的兴致。 说到底,他还是扫兴的时候多。 女帝不喜欢他宫里人尽皆知,刚入宫那一段,法兰切斯卡都替他敲打过拜高踩低的宫人。只不过那是个没心的,大大咧咧就说出来女帝娶他不过为了安抚朝臣做做样子,放宽心别想做宠侍就能安稳。女帝嫌他嘴碎,把人拖走再也不许他见自己。宫人一看女帝眼前的红人都免不了要封口,自然也就克扣得更厉害了。 那几个月难熬得很,他现在想来都觉难捱。 好不容易有一日女帝心血来潮到万云殿看他,他礼数是周全了,伺候用膳也还算妥帖,结果女帝要幸他时被他下意识躲开了。 那时女帝恼他厉害,当即甩脸便走,又是许久不曾来看过他。 他到底不得女帝的心。 “想什么呢。”女人纤细微凉的指尖探进中衣,在胸腹间游走摩挲,指甲刮过的酥麻感教崔简收紧了下腹不敢乱动,“纯如,你怕是忘了头回侍寝是什么情景了。” “臣侍不敢忘。” 到底是大家子,崔简看人的时候其实很有威仪,一双凤眼亮得很,只是对着女帝那些威仪便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总是闭眼偏头一副忍耐的样子,弄得女帝每次都有些恼火,不是一路粗暴折磨,就是半路败兴熄火,拂袖而去。 好吧,到底是他主动邀宠,还是该给些面子,毕竟这么多年他一丝错也不曾有。女帝拽了他的手臂,直接将人拖到榻上。崔简微微抬起睫毛,凤眼里原来已经蓄了一汪水,盈盈地映着女帝的脸,让女帝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新婚夜。 一双纤长微眯的含情凤眼,风流妩媚的修长俊眉,配合容长却棱角分明的清俊轮廓,饶是她多年游历在外,见了许多容色好的哥儿,也不由得感叹起上天的不公。只看相貌大约只有已经仙去的冯文忠公和胞兄燕王勉强能与之比一比了。此二人都是名动京城的美男子,无数千金小姐的春闺梦里人,只不过冯文忠公是带有几分异域胡姬的勾人风流,燕王则是含情脉脉温言软语的笑里藏刀。 比起这位崔大公子都少了些端正的风骚。 “回陛下,臣正是崔简,是陛下新册封的贵君。” 那人行礼如仪,眼睛不卑不亢地直视前方,明明是端正到无可挑剔的礼仪,甚至可说是不怒自威,却硬是被他俊美风流的长相带出了几分风骚媚意。 可惜伺候时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几下就耗空了女帝的耐性。本想忍一忍给他些新婚的体面,没想到刚一开口他便忙不迭跪下去,像是多想自己立时就走似的。女帝气恼,随口便罚了禁足,没再见他,要不是法兰切斯卡来说他被内侍苛待,她也想不起来要去看看。结果好不容易去了,又是一副不想承宠的样子,平白让人恼火。 本来晓得他难做,身份也尴尬,只是个被先帝一道口谕耽误了好年华的牺牲品罢了,没想到他心里这么不情不愿。女帝不喜欢勉强,也没兴趣去讨好一个本就无甚感情的人,便只当他是个摆设,放在内宫这么些年。 “陛下……”崔简见她不语,忍不住出声求道,“陛下……”他怕女帝是因为他老了,忽然又败了兴致。 “着急了?”女帝俯身凑到他耳边,“朕还一直以为纯如无欲无求,是朕想错了。”女帝的脸和十九年前的新婚夜他所见到的一般无二,仍旧是明艳与清冷混杂在一处的姝丽容颜,只是今夜她格外有耐心。 一只脚从中裤管里勾起他的脚踝:“着急就主动些,像块木头。”女帝似乎对他就格外没有耐心,语调里带了几分愠意。 原来陛下败兴是因为他不够主动吗。崔简一时双颊飞红,努力清明了灵台,伸手去虚环住女帝的腰肢。女帝撑着头看去,身下的男人领口微敞,髭须遮住的颈子早烧得通红,带着原本的冷清相貌都多了好些艳色,让她忍不住伸手挠了挠崔简的喉结。 “呜…陛、陛下……”纯如应当是习惯性地想挡住女帝调戏的动作,却又想起女帝败兴的样子,手便生生停在了中途,放也不是,起也不是。 “不喜欢就算了。”女帝颇有些惋惜,崔简年纪大了,又是大族教养出来的,对这些小把戏接受不了也很正常,于是轻轻摩挲起崔简的唇,按住下巴吻了上去。 男人不太擅长回应,只能打开了牙关任女帝采撷。正是唇齿相依之时,他的小舌尖却被女帝齿尖咬住了,以唇含了向外拖。 男人的手指绞紧了床单,膝头本能地抬高了,曲起腿乱蹭女帝的股间。 哎呀,还是太刺激了吗。 侧君只感觉后脑被女帝托了起来,女帝留得整齐的指甲便随着动作插进发间,徐徐收放手指,轻挠他的头皮,沙沙声透进脑袋,震得人昏昏沉沉的,便忘了还在被女帝玩弄的小舌,连手指都舒展开了,只剩下一双腿还夹着女帝的膝头轻轻摩擦。 待女帝放开时,男人脚背绷得笔直,中裤上还有一小片润泽的水渍。 “这便丢了?”女帝难得被侧君的反应逗笑,伸手覆上他的中裤,狠狠捏了一把。 “……唔……!”崔简眼前白光乱闪,官能刺激使他猛得挺起腰来。明明难受得脸都皱成一团了,一下鼻子眉毛眼睛都挤在一起,还是拼命咬紧了牙关不漏出不该有的声音。 “好了,好了,纯如……”女帝放了手,又探着下巴去吻侧君的脸颊,蓄了须的脸没剩下多少白地,只得啮咬起他的颧骨皮肤,男人的脸早熟透了,热热的含在唇上别有些意趣。 “陛下……”侧君的眉头迟迟舒展不开,凤眼里的水快要溢出来,晶亮亮的,却仍旧不肯有一分失言失态。 女帝轻轻抬起侧君的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胡坐在榻上,让侧君靠在自己怀里,“现在可好?”女帝搂着侧君,手下自然地拉开了侧君的衣衫系带,凉风陡然触及皮肤,激得侧君抖了一下,本能地搂紧了女帝的腰肢。 女人的手指从衣襟爬进腋窝,刺挠着腋下湿濡软粘的皮肉,“纯如力不从心,朕便放过纯如好不好?” 崔简身子底下硬得厉害,只觉得胀痛难忍,乍一听女帝说今日不做正戏更是委屈,但为了侧君的体面,硬是咬紧了唇瓣不让女帝看出端倪:“臣侍都依陛下。”一丝弱音也无。 “嗤。” 女帝轻笑了一声,翻身压下侧君,扶着侧君早已硬挺的肉茎一路坐下去:“纯如,就这么……这么不想……么……”她先前也没做足前戏,本来是想霸王硬上弓,没想到这一路下来自己也有点受不住,只能前前后后动起腰来,松动身子适应侧君。 毕竟崔简就是块木头。 “臣侍知罪,陛下……”细密的汗珠浸湿了侧君的额前碎发,一绺一绺粘在额头上,衬得皮肤越发白皙透亮。女帝绞得厉害,却偏偏只是前后微动,让他卡在不上不下的关节处,只能咬紧牙关忍耐发白的快感。 他不敢惹了女帝不快。 女帝咬上他胸前的果实,“纯如有什么罪?”她浮动腰身,若即若离的快感点到为止,那点子渴求越发成了拷问。 “唔……臣侍……”崔简脑子里已经是一团浆糊,半晌找不到什么东西回应女帝,倒是身下忍不住挺了一挺,不自觉在女帝身体里顶弄了两下。 女帝身下酥软,一边脸立时皱了起来,“纯如……这不是会么……”女帝的指尖插进他肚脐里,打圈转动,刺激得崔简顿时缩起下腹,弓着腰向上挺动。 那被逼在牙关里的娇声终于没能忍住,从喉头漏了出来,精关一松,整个人登时没了气力。 待要了水擦洗过身子,女帝便顺手留了侧君在殿中宿下。崔简到底年纪大了,加上沐浴时候又被女帝要了一回,实在是身子有些吃不消,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由着女帝揉圆搓扁。 女帝把玩着他刚蓄到颌下寸许的髯须,对待稀奇玩意一般以手指梳开了,又拢在一处顺着抚下去。他从蓄须伊始便常以头油及茶麸护理这把髯须,日日梳理,是以手感软硬适中,并不至于扎到女帝。 “陛下很喜欢……?”侧君几乎就快睡着了,眼皮打架,眼睫一开一合的。 “嗯,纯如蓄须后倒比从前更有韵味了。” “陛下别打趣臣侍……”他微微拉起嘴角,等过两天新秀入宫女帝就不会记得这些床笫间的胡话了。 帝王之心,不可奢求。 到了殿选的日子 崔侧君得宠了。 其实得宠与否并不影响崔侧君的地位——毕竟他掌管禁中事务,又是后宫里唯一的侍君,本就地位超然。只是临近选秀关头,这一下复宠还是大大影响了宫人间的风向,许多意欲物色新主子的散役宫人都须掂量几分侧君的威仪,一个本有地位的旧宠到底比看不到来路的新人更适合讨好。 三天后就是正式的殿选。本朝上次选秀还是四十四年前,先帝通泰二十四年的事情,许多旧例都已无法参考了,礼部官员从在哪个宫殿选、秀子们住在何处,到殿选时新秀究竟从哪个门入宫、待选时要走什么章程面圣都能吵得天翻地覆,燕王每天听一群文官引经据典地吵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崔简在后宫安排人手也辛苦得很,内宫松弛了许多年,要找到足数的教引公公都有些困难,只能临时抽调了尚仪局几位教管内侍的公公届时担任新秀的教引公公。除此之外,还要预备下各宫的洒扫粗使内侍,六尚二十四司的人手要查漏补缺,还要赶制秀子们的赐服、宫花、香囊等数,连带着宫规也得重新校订,忙碌了一个春天,总算是赶上了。 女帝好不容易得了空,召了燕王进宫,趁着晚膳间隙翻看起殿选的名单:“哥哥难得认真一次,还真把沉相几个儿子都弄进名单里了……等等,”女帝突然愣住,“沉希音在朝为官啊,当的是从六品的鸿胪寺丞,怎么也弄进来了?” 燕王笑得狡诈:“臣叫人暗里传话沉相,说道既然沉相提了选秀,陛下自然是第一个相看沉家公子,他只觉得陛下无理取闹,一时赌气连已经入仕的长子都报了,臣便就坡下驴,让沉相几个儿子都到了殿选。” “噗。”女帝笑出声来,“哥哥还真是……沉相刚直得很,怕是真的气上了,他几个公子大都议了亲,朕要是还留名字不就是强拆佳偶?若真留了沉希音岂非强占臣工?他是在和朕抗议啊,看着朕不会这等昏庸行事罢了。” “可别这么说,”燕王微微笑道,摇了摇头,将手盖在名册上,“沉希音如今二十四岁,前些年还在说亲的时候也是媒人踏破门槛的俊秀少年,沉相年轻时是怎样的美人陛下不晓得么,他这几个儿子,看一看绝对是值得的。” “沉相还做东宫舍人时的确眉清目秀,当时还是……还是先生从翰林里挑中了,提拔来东宫的,南安沉氏隔了好几代才出了沉相这么一个俊才,总算是又将沉氏捧起来了。”女帝眯了眯眼睛,回想起一些往事,苦笑一下又继续翻看名单,“他也不过长朕十来岁,如今朕选秀都选到他儿子身上了。” 名单里颇有些名门子弟,看得女帝直摇头:“这要是真选进宫他们还不尾巴翘上天去?……怎么还有高南星的儿子,她可是我的伴读,我同她姐妹相称的。” “高南星只做到了幽州刺史,高家如今没什么后劲,自然要从选秀上搏一搏。”燕王想着女帝不会想不到这层利害,就补了一句,“她们家没几个适龄未婚的公子。” 女帝拿了一支细笔,蘸上朱墨,勾上了一个名字:“宫里的谢太妃是这个谢和春的……?” “伯公。”燕王早有准备,几乎是立刻接上了话,好整以暇地看着女帝的表情,“毕竟谢太妃年逾八十了,这谢家小少爷才十七。” “江宁谢氏不得不笼络……辈分怪就怪了吧。”女帝叹了口气,“就当是进来陪谢太妃的。” 见女帝翻了一通,燕王才随口问道:“陛下可想好了?” “纯如年岁大了,后宫诸事须得有人分理才行,自然得选一才名品貌都好的世家子,其他的嘛……朕一个都不想要。”有一个来一个,都只会增添麻烦。 “听闻崔侧君近来颇为得宠,看来传闻属实,陛下有了贴心可人的侧君,便觉新秀无趣了。”燕王揶揄道,“臣该恭贺才是。” “好阿兄,别打趣朕了。”女帝无奈,“为了堵朝臣的口也须选两三个人进来,旁的……不如叫涟琦也来,她正好在京里,若她看中了便给她也指一个驸马,选秀本也是为了要给皇室宗亲指婚的,只是章定三年之后实在没剩什么宗室了。” 燕王但笑不语,章定三年的襄王案后宗室们都恨不得改了他姓,当时沉相在这桩案子里出了不少力,当时牵连的宗室许多还是经他的手判了革职抄家斩首一条龙,如今由他上书宗室凋零,请求选秀,实在有几分讽刺。 好容易到了殿选的日子,女帝难得有一日不用朝会多睡了些时候,便也有些好心情,坐到正位上等秀子入殿。左下首是代凤君掌管内宫,位同副后的崔侧君,谢太妃作为先帝朝唯一尚且在世的侍君坐右下首,再左侧的便是女帝胞妹镇国昭阳长公主,与燕王相对,两人皆垂帘而坐。 礼部官员争来争去,最后还是照着先帝朝旧例在御花园东北角的钟灵堂接见,顺序依照家中长辈官职排序,勋贵为先。 “梁国公赵殷之子,赵崇光,年十九。”长宁按照名单依次唱来,原来身份最高的还不是沉相的长子。这少年身量高挑,猿臂狼腰,肌骨匀称,更有剑眉星目,与他父亲乃是一脉相承的武将气魄。 少年人叩首,朗朗笑道:“臣赵崇光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女帝只看了一眼便喉头滞涩不愿再看,连惯例赞赏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能斜掠燕王一眼,收获了一个意料之中的无赖表情。 “侧君以为如何?”毕竟赵殷还管着漠北的定远军,女帝直接拉下脸去拒了却也不好。 “赵公子肖父,一身的气魄臣侍也钦佩不已。”崔简恭敬道,不敢多言。 女帝叹了一口气,想了想,扣了扣扶手。 “赵崇光,留牌子,赐香囊。” “臣谢陛下、侧君赞赏。” 其后便是沉相家中四个儿子,其中又以长子沉希音有官职为先,一列并立,皆是一般的修骨竹身秀眉目,只最末的那个俏皮些许,还偷偷抬眼窥视天颜,想来便是沉相幼子了。 “鸿胪寺丞沉希音,年二十四。” “尚书左仆射沉晨之子沉希文,年二十二,尚书左仆射之子沉希泽,年二十一,尚书左仆射之子沉希形,年十六。” 难怪,沉相老来得子,家中女眷难免娇宠些许,不如几个哥哥守规矩也正常。 “听闻沉爱卿家中已议亲了,何故仍来参选?”女帝叫了平身,顺口便同沉希音寒暄几句,他官职不够,若非大朝会是见不到的。 “回陛下,家父言国在家先,身为臣子,侍奉君上等同国事,不可以小家推辞。”沉希音一拜到底,说得滴水不漏,不愧是长子。 沉希文同沉希形却微微叹了口气,只不过沉希文面上颇为忧虑,沉希形看起来却有些失望。 “爱卿须知修齐治平之理,先齐家尔后治国方为全也,平身吧。”女帝轻笑,递给长宁一个眼色。 “鸿胪寺丞沉希音,赐花。尚书左仆射之子沉希文,赐花;尚书左仆射之子沉希泽,赐花;尚书左仆射之子沉……”长宁早知道了女帝一个也不打算要,就是单纯敲打沉晨,这下念得颇为流利,却没想到冷不丁被打断了。 “陛下!臣不如兄长们经纶满腹,只求以身侍君,略尽绵薄。”沉希形忽而拜倒,一番话教崔简都微微前倾了身子,垂眼看向阶下跪拜叩首的少年,那少年一袭白袍,身形瘦削,头发如新来流行的少年模样半束半垂,腰间环佩落在地上,倒如谪仙人一般。 女帝只垂首看阶下,似笑非笑,不动声色。 一时间堂内寂静。 “陛下,舍弟顽劣,言行无状,殿前失仪,是臣管教不力,臣愿领责罚。”沉希音带着几个弟弟惶急跪下去,也一同叩拜在地。 “陛下,倾慕天子风姿乃人之常情,少年风流,臣侍以为并不算失仪。”崔侧君起身笑道,“沉家弟弟是情不自禁。” “侧君也说了是情不自禁,人之常情,朕何故要罚爱卿呢。”女帝神色转晴,笑道,“子熹家风严谨,教子有方,兄友弟悌,朕合该赏赐才是。”她叩了叩玉座扶手,“既说侍君如报国,便留下吧。” 长宁略一福身,朗声道:“尚书左仆射之子沉希形,留牌子,赐香囊。” 再往后便是剩下的些官家公子了。女帝留了早定好的谢和春,又随意点了几个,便作罢了。 新秀殿选结束后还需要半月左右才会正式入宫,这一下只是前朝的工作结束了,后宫的安排才刚刚要开始。 “公子,您忙了一整日了,休息片刻也不迟的。” “新秀不日入宫,我总得打点好才行。”崔简翻着宫史,“你给陛下递了新人位分和宫室排表了么?” “朕都依纯如的。”长宁打了帘子,女帝跨步进来笑道,头上的流苏钗还在微微摇晃,“只是位分高了些,”女帝扶起崔简,又携着侧君上了小桌,“沉氏同赵氏便只到正三品的少君就是了,毕竟纯如是走了半个大婚仪程的贵君,不好叫他们一入宫就和你当年一般分位,到了主位已是超然了。” “这样一来,谢、林家两家公子就……”崔简有些为难,“谢氏在朝中虽然无甚势力,却实在是江宁富庶一方的大族,还有个谢太妃在宫中,但毕竟不能越过沉赵两位公子去,若如此便只能封四品长使了,林家公子倒好说,五品少使也使得的。” 原定了沉、赵为正一品的大君位,谢为世君,林做少君,另两个出身较低的便分别点了长使及少使,女帝嫌弃太优待了,只好继续下降。 “如此便依纯如所言,沉氏、赵氏做少君,谢氏为长使,林氏、陆氏为少使,最后这个李氏……朕记得他不是江阳李氏出身吧?”女帝轻轻笑了笑,江阳李氏的话,那一位倒是,只是不会入宫罢了。 “陛下记得不错,他母亲是九品县丞,并非江阳李氏这般望族,六品常侍七品少子都不过分,只是究竟是陛下登基第一次选秀,臣侍以为还是位分高些的好。” “纯如仁心,便依你所言,常侍就是,只是……只是赵氏,”女帝似乎颇为疲累,“安排一个偏些的住处吧,修缮得好一些,多添些摆设,便要开朕的私库也没关系,给他多些赏赐,别亏待了他。” 崔简垂了眼睛,知晓女帝想起了些旧事,“臣侍明白。”他看得酸涩,试探着握住女帝的手,“陛下情深意重,臣侍都明白。”崔简一身白纱的外袍,消夏时穿的轻薄,袍子底下隐隐透出些肌骨来。 崔简年长后原先有些凌厉媚态的凤眼变得儒雅许多,灯下看去直显得柔情百种,温润如玉。 女帝却只轻笑了笑,叫人收了笔墨账册等物:“既是新秀入宫的安排都定下了,纯如也早些歇下吧。这段时间内宫事务繁杂,辛苦纯如打理了。”女帝便起了身要走,“近日西凉新贡了些葡萄,明日着人给纯如送几筐。” “多谢陛下。”侧君起身恭送,只垂头看女帝的裙裾,一手接了长宁手上的风灯,行出万云殿外。他向来行事慎重,便是几次手指过了女帝身前也打量着缩了回来。 虫鸣殷殷,倒更添几分幽静。 女帝穿得简便,一件白色银条纱的夏衫,底下也是纱罗的宫装裙子,皆装饰苏绣的睡莲,配以头上几颗疏落的南珠簪钗,比之平日里的威严倒显得柔婉许多。 像是……寻常人家的夫人。崔简只是想一想,便已红了面颊。 “纯如,你笑什么?” 侧君微怔,下意识木了脸色才低头道:“臣侍……没笑什么。”说话间眼色却有些漂移,手指在灯杆上微微摩挲。 女帝没再说什么,“纯如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早些安置吧。” “是。”殿内的灯火远了些,宫门口的石板道上只能看清崔简的轮廓,倒是后发被照得暖黄,银条纱泛出莹莹光泽。 崔侧君站在宫门口,宫灯的火苗在夏夜里微微晃动。 “公子,陛下已走远了,回宫吧。”绿竹轻声道,“您明日一早还要召宫正司的人来回话呢。” 宫道上的石板被月光割裂开,一半黑一半白,据说黑的那半是供宫里的幽魂走的,他们死在寂寂深宫里不得走脱,便夜夜在宫道上徘徊。 “本宫老了,相貌早不如从前,等新人进了宫,陛下怕是再也不会来了吧。”崔简低头看向灯里的微光,“陛下本就不喜本宫,来一日便少一日,多看几眼,免得以后再见不着了。” “您这是什么话呢。”绿竹扶起侧君,“您在宫里事事周全妥帖,陛下总会念您几分好的。” “你懂什么。”侧君苦笑,转身让关了宫门,“本宫在这宫里,便是陛下的忌讳。昭熙凤君、和光公主是怎么死的,陛下虽不曾迁怒本宫,可本宫的身份便是根刺,日日提醒陛下昭熙凤君同和光公主是如何冤死冷宫的。”一根刺,便是做得再好,也不过是在那刺上涂脂抹粉罢了,它终究还是会扎伤人的。 现如今陛下还愿意常看看他,全是为着那些周全妥帖的情分。日后有了新人分权,那点情分自然也要渐渐散了。 “可那是先帝……并不是您的错。” “是啊,那时陛下都不认得本宫。本宫那时不过是个只有名字的未婚夫罢了。”侧君抬手吹了风灯,眨了眨眼睛,“通泰之变后陛下还愿意想起来召进宫,已然是君恩了。” 通泰年最后一个除夕夜 自陛下新婚禁足后过了半月,不知是不是君上的意思,万云殿里缺吃少穿,崔简贵为贵君,烧火备水也只能同陪嫁侍童绿竹一起亲力亲为。深秋里天候渐渐凉了,后半夜时而能看到石板上的清霜。虽说陪嫁里还有些冬日衣服被褥不至于冻死,却也实在难捱,只能和绿竹捂在一床被褥里互相取暖。 宫里白日间并不冷,只要不起风时气候都还算温顺。偶尔日头暖和的时候,院子里还能晒晒太阳。 崔简便喜欢在这种时候坐在廊下,或理一理书册,或缝补些衣物,或看一看院里疯长的野草。他前十四年过的是世家嫡长子严守法度的日子,极少有这等闲暇时光;后十四年为了要做凤君,不得不从头学起为人夫的本事,也很难空下手来。好容易到如今有了一点闲,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境地。 蓬山宫宫门紧闭,往来的宫人都不屑于看一眼,今日却有了个不速之客。 是个西人。 崔简正坐在院子里啃午膳时送来的馊馒头,就看着那个西人从高墙上一跃而下,正好落在他面前:“你就是老皇帝给景漱瑶指的男人?”他不仅敢直呼女帝名姓,连话语也不像是宫中人能说出来的——实在有些粗鲁。 “阁下何人?”女帝要杀他不必叫这么个显眼的人,直接赐了毒酒就是了。 “法兰切斯卡,我的名字。”他的名字实在有些怪,要在舌头上转好几圈。但毕竟是西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的。见他丝毫没有介绍自己身份的意思,崔简才问道:“不知阁下在宫中何处当差?宫禁森严,简一介禁足君侍,为着前途阁下还是莫来牵连了。”若是什么地方新充任的待诏可麻烦大了。 “当差……?”法兰切斯卡反应了一会,恍然大悟般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牙牌来,“是这个吧。” 那牙牌上明晃晃的“栖梧宫”三个大字。 他是御前的人。 “阁下到此有何贵干呢?”御前伺候的他也只见过女帝身边两个贴身的姑姑,其中有一个便是红发碧眼的西人女子,但西人男子他便没见过了,或许是内侍省的人吧。 “来看看你,听说景漱瑶娶进来一个贵君,我就来看看长什么样子。”法兰切斯卡耸耸肩,“你这过得也太差了吧,我去和景漱瑶说说,至少给你点能吃的东西,这都馊了。” “多谢阁下美意,只是简受陛下厌弃,想来是没什么结果的,若搭上了阁下在御前的青云之路便不好了。”他大约是宠臣,从口气听应该和女帝关系不错,只是谁也不知道女帝是什么想法,万一拖累了这个人实在是罪过。 “我听说过你被禁足了,但关起来可不是不给饭吃。”那西人大剌剌地笑起来,浅色的卷发看起来格外刺眼,“至于你说的升官嘛,和我没什么关系。”他随手从衣服里掏出一包糖炒栗子来,“喏,本来是给景漱瑶带的,你吃几颗垫垫,她发现不了。” “不必了。”崔简笑道,“多谢阁下美意,简不便偷用御膳,阁下请回吧。” 法兰切斯卡“啧”了一声,脚下轻轻一跃一蹬便翻上了墙头,消失在宫门外了。 但到了下午女帝身边的银朱姑娘便带了些赏赐来,顺便发落了万云殿拜高踩低的宫人。 银朱一来便着人拉了那几个最难对付的宫人罚了板子,又叫丢去掖庭为奴,言道“崔贵君无论如何也是宫里的正经主子,陛下钦封的贵君,还轮不到你们来作践。” 发落了人,银朱才领着几个内侍省的中官人朝他恭敬行礼,“公子,这几位是从前伺候过孝端凤君的老人,皆是稳重谨慎的,陛下让您挑一可心的留在蓬山宫做掌事官人,绿竹兄弟仍旧是您的贴身侍官,只跟着学些宫里的规矩。” 女官总领冷眼看着掖庭的人拉了宫人到院子里打板子,一路扫过剩下的宫人,又躬身对崔简道:“尚膳局那边陛下也已经发落了,公子放心,馊饭菜不会再有了,您一切吃穿用度都按照贵君仪制。” “姑姑,那法兰切斯卡官人……”他忍不住问起那个西人,想来定是他同女帝报了信,万一女帝为此罚了他该如何是好。 “法兰切斯卡大人擅闯蓬山宫,扰乱禁内,陛下叫罚了两遍宫规。”银朱笑道,“公子不必忧心,法兰切斯卡大人是陛下身边头一个的亲卫,不会因此重罚的。” 又是大内总领亲自发落宫人,又罚法兰切斯卡,既打了内侍省的脸,又告诉宫人崔贵君也并不得宠……不过是在说,面子上必不亏了他罢了。 进宫前父亲便告诫他,新皇是个狠心绝情的,莫要忤逆了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一些了。 崔简敛起神色笑了笑:“陛下仁心,臣侍还要谢陛下和银朱姑娘的照拂。”他身无长物,嫁妆里多是衣料古玩,实打实的钱财是不多的,只得摘了腰间玉佩递了银朱。崔简惯来晓得如何做个大家子,便再如何面上也能清风朗月,不动声色。 只是禁足期过了许久,也没能等来女帝,来的只有那西人一句安慰。 “你就老老实实住在这里,景漱瑶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她还得做点面子给前面那些朝官看。”法兰切斯卡照旧给他拿了点宫外的点心,想来是女帝爱吃的,总要他买了回来。 “上次大人美言尚未谢过,听闻大人还因此受罚,怎好再拿大人的点心。” “啰里八嗦,你吃不吃啊?”看来两遍宫规完全约束不了这个西人,“景漱瑶最会折腾人了,明知道老子写不好汉字还偏要老子抄宫规,老子还宁愿她打一顿板子。” “大人心直口快,可当心隔墙有耳,慎言为上。”崔简微笑,他极少见到如此不守礼节的人,更别说是法度森严的禁中。可这人丝毫不把规矩放在眼里,却偏偏又生了一副非人的美貌,想来女帝宠爱他也并非没有缘由。 法兰切斯卡懒得再听,放了一包点心在桌上:“你……你对景漱瑶别太紧张了啊。”他似乎有点无奈,崔简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宫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就到了穿上裘衣皮袄的时候。中途听了一回女帝嫌法兰切斯卡嘴碎,收了他的牙牌叫他一个月不许出宫的消息,传到蓬山宫,却只是内侍省怠慢了些许,旁的也再没有了。等除夕宫宴,女帝身边的银朱姑娘送了尚服局新制的吉服来,要他出席宫宴。毕竟是后宫独一的侍君,女帝需要内眷的时候还是会做足面子给他。 绯色的袍子总是很抬气色,崔简原本的端正相貌教绯色的吉服袍一衬,便越发地有了风骨,远远望去眉目清俊,面若桃花,再衬上密密的黑狐毛同漆纱冠子,越发的贵气。女帝遥遥看他来了,嘴角拉起一个笑来。 “崔贵君来朕身旁吧。”今日女帝身边只有一个年长的内侍官同银朱贝紫两个,并不见法兰切斯卡,想必是还在禁足中。 待他近了,便是常年跟着女帝四处游历的贝紫姑娘都轻轻惊呼了一声,西人不爱掩藏情绪,便对女帝低声道:“贵君真是好看。”贝紫的汉话不算很标准,发音有些奇怪,放在这么一个高大的身材上不免显得有些滑稽。 “这是宫宴,你嘴上也没遮拦,这么喜欢回头打发你去蓬山宫伺候。”女帝轻笑着打了一下贝紫的手心,“不过崔贵君生得可人,朕看了也难免爱怜。”女帝似乎心情颇佳,甚至执了崔简的手,“今日大年三十,去贵君宫中守岁吧。”崔简食指上套了一枚金累丝嵌青金石的戒指,在女帝手心里缩了缩,累丝的花样便擦过女帝的指节。 “臣……臣侍叫人先行准备则个。” 崔简蓦地想起法兰切斯卡说的那句话,这样忸怩,女帝想来不太喜欢吧,虽心下叹气,到底是难得的机会,只好打起精神讨好起女帝来,“臣侍宫里还有些自己包的饺子,夜里正好同陛下用些,再剪些窗花子贴上……” 女帝的笑渐渐有些僵硬了,崔简一时不知何处失言,只能讷讷住了口。 “崔贵君的确是秀外慧中。”女帝仍旧挂着体面的笑,“日后便由贵君理宫中事吧。” “臣侍……谢陛下恩典……!”他再想不到女帝会突然开口放权,让他虽无君后之名,却有君后之实。 女帝自后入了厅,身边的内侍官竹白宣唱銮驾降临,宗室并百官便起立行礼,恭候女帝入席。 “翻过年去,便让银朱将一应琐事交给你。”女帝瞧着崔简凤眼里些微的媚意,只拉了他的手携他坐下,“朕没有旁的侍君,又没见过父亲,你出身大家,自然是你来掌理后宫,再者,”女帝放柔了声,“有了权你在宫中也好过些。” 崔简眼睫扑闪,忙垂了首道:“陛下垂怜,是臣侍的福气。” 女帝轻笑一声,转了头看阶下宗室,扬声道:“今日除夕夜宴,不必多礼,都平身吧。” 燕王为女帝胞兄,属宗室之首,又在朝中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便由他先谢恩送上贺词。其后便是担宗正一职的镇国昭阳长公主,往后才是勋爵同文武官员。一巡下来,女帝已灌了好些酒水下肚,却还是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不妥。 待歌舞乐伎上了殿,女帝唤了贝紫往后殿更衣,崔简看过去,才发现女帝眼角泛着海棠姝色,原是有了些醉意。 “陛下,臣侍伺候您更衣吧。”话甫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这么明晃晃的邀宠之言,只怕要触了女帝逆鳞。 女帝掀起眼皮子打量他几眼,似笑非笑:“那便随朕来吧。”于是伸了手给他,崔简赶忙扶起女帝的手,青年男子的手指暖得很,虽然是只文人的手,却还有几分苍劲力道,手指上还有些薄茧,想来是练习书画留下的痕迹。 贵君的手指纹丝不动,稳得很,恪守些无用的礼节,反倒有些无趣。女帝借着酒意漫无目的地想起来,新婚夜罚了禁足后就再没看过他了,这么一个端正的美人放在后宫里,不吃两口实在可惜得紧,便缩起手指轻轻挠了挠。 正进了后殿要更衣,贵君被这突然一下挠了手心,只觉十指连心,那酥酥痒痒的感觉直挠进了心里去,不自觉便缩了胸腹,本想退开以免御前失仪,不想被女帝抓了手腕,再退开不得,“陛下……” 贵君弓着身子,不敢前去。 女帝嗤笑一声,拉起贵君的下巴。 先帝爱美人,对男子容色的择选还是很有一套的。谢太妃年逾六十,也依稀还有些当年的风度,眼前这个先帝择选的皇储正君就更是如此。女帝抚上贵君的脸颊,年轻又娇养的男子肌肤滑腻得可以掐出水来,此刻染上了薄薄的胭脂色,教绯红的吉服衬了,越发地有了些媚态。 女帝今日不曾熏香,身上只有些瓜果的清净香气,此刻自周身衣料裹挟而来,倒让崔简品出几分甜到发腻的味道。身前女子轻吮舔舐起自己的唇,那香气便灌进了咽喉,比宴席上的酒水还要醉人,熏得人身酥脚软,轻轻一推便被女帝压到了椅子上。 “陛下……”崔简极怕有人入内,时时瞟去门外,“万一有人来……”他推了推身上人,却不敢真上了力,自然也没办法推动分毫。 “贝紫自然都要打出去的。”女帝在他耳畔低低调笑,“简郎怕什么。” 一声“简郎”从身上女子口中呼出,尚未经历过情事的青年叫这声惊雷震得心神荡漾,一双手顿时脱了力道被女帝压在腰间,触手都是女子温软细腻的身体,和着后殿的暖香一道贴在肌肤上,热烘烘得难受,不由得溢出几声低吟。 冬日里衣裳穿得繁复,迭了好些厚实的层数,女帝便也懒怠去扯什么衣带,直接以手从侧摆伸进去,延着内里的中裤往上,几下便解了勾袢系带一应劳什,正得了趣儿想调戏一下怀中美人,却被挡开了。 “陛下……不行……还是在宫宴上……”崔简正死死缩着身子。 女帝立时冷了脸,转身唤来银朱:“更衣。” 银朱跟了女帝近二十年,知道这是女帝正在霉头上,加之五月里通泰政变后女帝越发喜怒无常,连大气也不敢喘。偏生法兰切斯卡为着女帝禁足不在,若这会儿主子真的要发作可没人能拦得住的。她心下不由怨了崔简几分,忙取了外衣为女帝替换上,并叫小宫侍帮贵君穿好衣袍,一室里只有些衣料窸窣的声音。 过了半晌,银朱才道:“陛下,更衣已毕,回前殿吧。” 女帝应了一声,再没看崔简一眼。 除夕夜终究是崔简独自守的岁。 “公子,您就……推了陛下……?”绿竹连连叹气,“好难得陛下肯好生待您了……” 年轻的宫侍望着旧年里飘摇的灯火,燃起一炷香烛:“宫宴上行……行那种事,究竟不合礼数。” “幸好陛下没有为此罚了您……万一又将许诺的后宫大权收回去可怎么好……”崔简自小世家锦绣堆儿里长大,月前那样的锉磨如何受得住第二回? “圣意难测。”崔简轻声叹气,“只求有下次能弥补一二了。” 到底蓬山宫的灯火疏落,照不进栖梧宫里。这厢女帝也折了金元宝。她惯不擅长这些,迭了半天也没做好几个,却还是放在篮子里供去了栖梧宫后的千寿馆。到底除夕,她便叫宫人们提早下值守岁闹春去了,身边只留下法兰切斯卡陪着。 千寿馆里只放了两把刃物,一把是军中常用的斩马刀,一把是镶满了各色宝石的奥斯曼匕首,拿金丝楠木架子盛了,摆在偏房佛龛处。这里原是先帝奉养三清的地方,女帝极恨先帝求仙问道之举,便叫拆了个稀烂,什么金身塑像、青铜丹炉,全叫拿去熔了给内宫打首饰摆件。等拆完了,又重新布置成寻常样子,只奉上这两件兵器。 初登大宝的帝王拆了宫宴上的袍服并各色珠玉宝石,换了一身白绫袄裙,衣襟袖口装饰着银线滚边的白梅,头上只有几支疏落的珍珠素银簪子。她取了一炷香,拿到烛火上燃了,仔仔细细地插进香炉里:“转过年去,就是章定年了。” 法兰切斯卡靠在墙边,沉默地看着女帝上香,难得没有说话。 “先帝在这世上最后一点东西也要走远了。”女帝轻声道,“除了她的皇陵,她什么也不会剩下。” “但是已经没了的,一个也回不来了。”女帝的声音轻飘飘的,听得他心里发毛。 他的主人似乎是叹了一口气,才自己接下话头:“等到了章定年,就该由我做主了。” 章定元年正旦 章定元年正旦。 新帝初登大宝,这新元的第一个正旦,百官朝贺大典自然也十分隆重。礼部侍郎是女帝新从东宫舍人提上来的李俊如。他拿了章程,尚仪局同左右金吾卫都备了仪仗,由女帝在奉天殿前祭天,太乐府奏中和韶乐迎百官自午门入,行朝贺礼。礼毕,代致词官致辞,文武百官应和。待礼毕了,新皇在文华、武英两殿设宴款待文武百官。女帝不惯穿厚重的朝服,虽也是披坚执锐在沙场上拼杀过的,到底这一身礼服行了一通仪礼下来仍觉透不过气。等行完了朝贺大仪,已经是不想再多说一句话了。 便是去年正旦冬至新皇登基拢共行了三次,还是不太习惯。幸好女帝生辰便是冬至日,少了万寿节一道朝贺,谢天谢地。 待女帝卸了朝服,第一件事便是叫了竹白宣召贵君叔父中书侍郎崔平至栖梧宫议事。崔平行至栖梧宫时尚未换下朝服,对比起女帝只着衮服便显得过于隆重,正欲行礼,但女帝急于商议,摆摆手叫免了。 “陛下急召,可是有要旨需拟入?” “新年沐休,本不应以朝事扰爱卿贺年,只是有两道旨意要在初七之前拟好,爱卿先看看吧。” 一道是晋崔简为侧君的旨意。侧君位同副后,需行册封仪,需要中书省发一道旨。 第二道才是女帝的本意,即新元开恩科,诏三月开一次春闱,九月开一次秋闱,趁初七王侍中还没来得及反应前即刻交付尚书省办了,新帝开科,自然这第一科取士都是真正的天子门生。至于督办执行,便交了礼部侍郎李俊如,他是燕王伴读,又入东宫舍人,乃是新皇嫡系。 崔平早明白了女帝意思,笑着接了旨:“臣必不辱使命。” “如是便劳烦爱卿了。”女帝疲累得很,又是叫竹白好生送了崔大人出门,又是叫了银朱贝紫陪自己去蓬山宫看崔简。 崔简是后宫独一人,早间同镇国昭阳长公主接见了来朝贺的内外命夫人同百官夫人,此刻崔简刚送走长公主同各位夫人。 昭阳长公主同女帝乃是双子而生,是同一副相貌,偏生长公主性子柔婉贞静,女帝面上妍丽的英气便折损了好些,以至于极容易便能分辨出谁是女帝谁是长公主。 崔简看女帝銮驾开道来了蓬山宫,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迎了出去:“臣侍见过陛下。”又是扶女帝下步辇,又是叫绿竹上茶。 本朝朝服只分男女不分朝官命夫人,是以崔简所着仍旧同前朝一品官员无差,大红纱罗衫子加上绶与带,走起路来还有环佩作响,实在很有几分威仪,全不输朝堂觐见的外臣。 见女帝盯着他看,崔简才发现女帝已换了吉服,忙低头请罪道:“臣侍一时急了,还望陛下容臣侍换了衣裳再接驾。” “自然。”女帝微笑,“贵君去吧。” 终究还要用他崔家的。女帝在心下叹了口气,唤了银朱进来候着,待崔简更衣已毕,便执了崔简的手坐下,笑道:“昨日里许了你理六宫事的,先前同你叔父商议了,先晋你做侧君,位同副后,也好名正言顺接了宫中诸事,银朱这些日子便要逐渐将各项琐事同账目交给你了。” 崔简赶忙撩起衣摆要跪,叫女帝扶了起来。银朱在一旁得了眼色,笑道:“陛下看重侧君呢,奴也该恭贺一声侧君才是。”说罢,便有蓬山宫掌事宫人带了一众侍子宫娥跪下道贺。 “臣侍得蒙陛下恩典,心中自然无胜感激……”侧君脸上微微浮起红晕来,“也是臣侍之福。” 女帝看了一眼银朱,女官便带了宫人们离开了,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你出身名门,又是先帝指婚,没有当不得的,”女帝揽了侧君入怀,“只是到底没侍寝过便晋封终究不合礼数,朕便叫你叔父将旨意拟在元宵之后了。到了旨意宣出来,便叫钦天监算个吉日,让礼部准备册封礼,嗯?” “臣侍都听陛下的。”崔简敛了视线,女帝昨夜里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今日一早却又要晋封,一字不提宫宴上的不愉快…… 大约是真的看重他吧。不论是看重崔氏,还是他本人。 “嫁入宫中,你也只能听朕的。”崔简的下巴被女帝撸猫一般挠了挠,一时心下意动,脖颈后仰,鼻尖里便盈满了女子身上幽微的香气。与昨日的瓜果甜香不同,这香气淡而幽微,虽则带了些龙涎香的飘忽,却有些额外的女子柔情。“你乖乖的,朕也能待你好。”女子的手轻轻抚过吉服衣衫上的补子,在仙鹤的红顶上逡巡。 “是,”崔简灵台一时清明了,发觉女帝是在敲打他,不由得渗出冷汗,“臣侍已是陛下的君侍了,自然都以陛下为天。” “那便很好。”女帝轻笑起身,“今晚朕再来看你。” 得了女帝的口信儿,蓬山宫这边过了未时就开始备下了酒菜小宴,绿竹也匆匆催着自家主子梳妆打扮。男子在发式上能着力的点甚少,便只得在衣饰熏香上下足功夫,一时间又是簪花佩玉,又是傅粉涂朱,还叫搭了一身绯红的广袖袍服,如此严妆,倒叫崔简看着镜子不自在起来。 “哪就要这么盛装呢。” “公子生得好,自然不在乎这外在的妆饰,可越打扮些才更光彩照人。”说话的却是上次女帝替他指的公公,名唤长顺的,“更何况今日才是公子大喜的正日子,便是该多打扮些,陛下看了也欢喜。” 崔简脸上泛出些朱色来,他这才想起来原来大婚那日女帝脸上是没有一丝粉黛的。 “公公谬赞,若能得了陛下喜欢就最好了。”侧君扶了扶帽上簪花,冬日里鲜花难寻,这几朵君子兰还是特意从宫里暖房要了来做妆饰,将底下花茎修剪得细细的,正好簪进帽巾,几朵橙红在黑巾子更显得吉庆几分。 “你不是去看那个贵君?大年初一也不打扮打扮。”法兰切斯卡跟在女帝辇轿旁边,“藕荷也太素了。” 女帝斜睨他一眼:“你说我怎么打扮?”坐姿纹丝不动,脸上并没多少喜色。 “我觉得你穿红好看,什么苏芳海棠、银朱赤罽,或者绀青碧蓝也不错,织金织银的,或者缂丝妆花,印金填彩,总比这一身素服抬气色。” 女帝无奈:“你倒都替我想好了。先帝才丧了半年,我不穿素点只怕要被言官的折子淹死。” 法兰切斯卡笑了一声,“你说是就是吧,可别把自个儿也绕进去了啊。” 女帝只戳了戳亲卫的卷发:“万云殿到了,你可别在崔简面前又嘴碎,不然可不是禁足一个月这么简单了。” “晓得啦,我就在外面等着总行了吧。”法兰切斯卡停了步,才接女帝下辇了,崔简便迎了出来。 果真是绝色佳人。鬓边几朵君子兰,一身绯红常服,稍加了些妆点便是唇红齿白肌肤细腻的清贵公子。饶是女帝早过了思慕少艾的年纪,瞧了这么一个宜喜宜嗔的美人正站在殿前候着銮驾,也总有几分心神荡漾。 “陛下来了。”崔简迎了上来,“臣侍想着今日正旦,叫备了些屠苏酒,还想着求陛下御笔亲书一副对联挂在正堂上呢。” “既然侧君求了,朕自然无有不应。只是朕于书画一道无甚造诣,简郎可别嫌弃。” 昨夜正意动情深的时候女帝便呼了一声“简郎”,只是那时候听来更像是床笫间的调情;此刻日头底下再听得一声,倒让崔简心底散出一些温软情愫来,融化了几分对女帝的敬畏。 “陛下御赐,臣侍怎敢嫌弃。”崔简垂首轻轻避开了女帝的目光,只放柔了姿态随到女帝身侧,“御笔多少人都求不到呢。” “不嫌弃就好。”女帝迈着大步进了内殿,里头早摆好了膳食,皆是一应年节吃食,并无甚出彩,却也丝毫挑不出错。 女帝长久便是这样吃食,倒未见得有什么新意,她也惯不在这方面下功夫的。只是普普通通叫崔简服侍着用过了,又借着消食到了偏殿书斋,要应了侧君给他写一副联。 崔简滴了些清水在砚台上,便拢了广袖为女帝研墨。 侧君绯红的袖口里露出一小截雪白的里衣,正正好盖在修匀雪白的一段腕子上,同乌黑的松烟墨相映成趣。 山川千里集彩绣,星斗万年萃华章,横批钟灵毓秀。 很普通的联。女帝自称不擅书画,但一手筋骨苍劲清癯的书字还被先帝称赞过,学识又是那位十四岁即少年登科的冯文忠公所授。今日这一副,既不与蓬山宫相配,又不像新年贺联,硬要说来还不如挂在栖梧宫里,想来女帝未曾走心。崔简不由得心头苦笑,到底她也没有面上那么爱重自己这个侧君。 “多谢陛下赐字,臣明日便寻了内侍省做了楹联挂上。”崔简谢了恩,叫绿竹把字收了,又停了研墨,拿了一方帕子替女帝净手。 “挂不挂的只随了简郎便是,”女帝轻笑,“今日是寻公子有旁的正事呢。”她反握上侧君的手,男子骨节分明的指尖便在女帝手心里缩了缩。但他似乎是还记着昨夜的窘迫,手立刻又僵住不动了。 学乖了嘛。 女帝的手从广袖的袖口里摸进去,直通进袖根处的腰线,顺着那点衣襟的错落胡乱作弄起来。触在手心里的腰板很有些文人的纤细,却又肌骨匀称,让冬日的厚袍革带包了,乍一打眼是看不出来的。 灯火晃动,眼前人的眉骨鼻梁在脸上投下精妙的阴影,面庞教发鬓包了,更暖光摇曳下更衬出几分情意来。崔简眉眼盈盈处一段胭脂红,与女帝四目相对,那点朱色便越发地盛了,艳丽的媚态早比过了夜中不眠的海棠姝色,教人怎能不心猿意马。 “陛下……这里不合适……去、去榻上吧……” 女帝的手在衣袍里游动,蚂蚁啮咬、蛇虫爬行一般走过衣襟,引得崔简浑身酥麻疲软,却又不得摆脱,只能扶上了女帝的腰身。 “有何不可?”女帝靠近了些,幽幽的鼻息便洒在侧君颈侧耳畔,立时便熏红一片牛乳似的肌肤,“公子莫不是心里有人?” 这一下可是大罪了,崔简被吓得浑身一哆嗦,慌忙就要跪,却被女帝抱起了腰身,手上轻轻一拉便散了内襟系带,连着内里的交领袄子也一并扯了,只剩下最外的袍子还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简郎别怕啊……”女帝笑得颇有些无赖,侧头便含住了侧君的唇瓣吸吮起来。女帝有一颗虎牙,尖齿啮咬起来很有些燥热麻痒,细微的疼痛让侧君蹙起眉头,手上越发收紧了,抱着女帝的腰肢。 大约是为了清晨的正旦朝会,今日女帝身上有些淡淡的龙涎香气,发间还残留着头油的花香。她似乎格外不爱妆饰,除却礼节场合,多半只簪饰几支珠钗,倒和他从前听过的娇艳明媚爱打扮的传闻很不相同。 “唔……”崔简被女帝吻得迷迷糊糊,手上不自觉地抚摸起女帝温热的腰身,却被女帝轻笑着一推,便倒在了书桌上,“陛下……”他才刚学会如何回应,只能模仿女帝的动作抬起下巴舔舐女帝的舌尖,两手无处着力,摊了开去。 女帝两手从袖口穿出来,抬手便解了他的扣子。他这一身圆领袍本穿得周正,教女帝作乱了一处,已然只有革带还束在腰上了,领口早散得不成样子,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膛。 他知道女帝打算就在此行幸了,认了命,只有闭上眼睛偏头等待女帝动作。 像是个惨遭采花毒手的良家子。 女帝心头忽得火起,三两下拆了革带帽花束发冠子,只教崔简玉体横陈在桌上,一手蹂躏起他胸前茱萸,一口咬在他唇上,血腥气顿时冲进口腔,激得崔简缩紧了腿脚,却还是咬着牙不吭一声。 什么柔情蜜意,都是假的。臣子间早有流传说新皇是弑母登位,那样的狠辣角色,怎可能对他这个先帝定的正君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但是女帝忽而又俯下身子,打转吮吸起他胸前的红果来,舌尖沾着湿热的水气,在那一处打转舔舐,时而轻轻吮吸,时而用尖牙刺挠,激得崔简吸紧了下腹,鱼儿一般动了动腰,可到底还是觉得这本能的反应太过下流,只能生生按了下去,等着女帝的动作。 男子的腰腹清瘦紧实,肚脐线有好看的弧线,浅浅地延伸到心口处。此刻为了身体上的刺激缩了进去,更显得清俊惹人怜爱,让女帝很想留下什么痕迹。 “啪!”一阵火辣的锐痛落在腰腹,留下一道鲜明的朱色,让崔简终于控制不住哼出声来。 是革带。女帝拿革带抽了他一鞭。 她是战场上杀过人的,这一鞭即便收了力也绝非崔简这样娇生惯养的世家子所能承受。那一鞭的疼痛扩散开来,成了一种难言的痒意,让人很想去触碰舔舐缓解不适,却在碰到的瞬间又回想起残留的痛觉。 “简郎可是身子太难受了……?”蝮蛇轻声低喃起甜言蜜语,冰凉的鳞片丝丝蹭过那一道火热闷痒的殷红,竟带来几分舒缓的凉意——女帝俯首浅吻上她留下的痕迹,温和的女子鼻息轻轻拂在伤痕上,让崔简不由得舒出几口气,小腹便起起伏伏,弓起腰想要得更多。 “陛下……臣侍……臣侍……”他囿于自幼的教养,那点话实在说不出来,只能生生受着下身的胀痛,连腿也不敢动一下,双手只能白白摊在身侧。 “是这个么。”崔简视线模糊,看不见女帝的表情,只感到胯下一凉,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是亵裤被女帝扯掉了。 那里正灼灼地昂着头等待女帝的临幸。 一阵凉意贴上蕈头,激得侧君神志清明了一瞬。睁眼看去,才发现是革带,革带的玉饰贴在那处。 “不……陛下……别……”鲜明的疼痛苏醒在他脑中,让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碰倒了青瓷笔筒。 “好了,好了……”女帝柔声笑道,探着下巴来吻他,女子柔软细腻的唇细细品过他的脸颊耳侧脖颈,带着温和的情愫,诱使他堕入了缥缈云端,伸手拥住了女帝,也学着用唇舌回应起身上的女子来。 女子的吻落在耳垂上。侧君的耳垂柔软却并不厚实,幸而是男子不必穿耳,不然戴起耳饰来大约要怨沉得很。不过他那样的世家子,大约就是觉着沉也会忍住的吧。女帝轻笑,腾出一只手握上侧君隐秘的欲望,“简郎……”她轻声唤道,吐气如兰,仿佛刚才握着革带的是另一个妖鬼。 崔简两条腿挂在桌沿上轻轻晃动,连带着女帝的手臂也松松地晃动,打着圈摩挲他股间如意,不多时便有清液吐出,濡湿了女帝的手心。 再去看时,崔简耳尖已经粉红了,颈子拉得长长的,鬓角还散下几绺碎发,轻轻张着口喘息。他眼皮紧闭,眉头深锁,实在已经神志涣散了,“陛下……” 真是我见犹怜。女帝随手取了一只活口长手钏套在那玉杵上,金钏上大大小小的东珠便顺着女帝上上下下的动作在肉茎上滚动,沾满了蕈头流出的涎液,溜溜地闪着水光。 喘息声已经变了调子,成了高高低低的呻吟。饶是崔简本能地捂着嘴巴也根本没能拦住,“呜……陛下……” “呵。”女帝压上身去含住他的手指,侧君惯来保养得当的指尖便被女子的齿舌肆意玩弄,淫靡的水声啧啧轻响,更给侧君的脸添上几重云霞,“侧君这样子大约是侍不了寝的,才几下……”女帝骤然停了套弄,崔简被这空白打醒,茫然地睁开眼睛确认女帝的存在。 视野模糊不清,只有一团淡影伏在身上,让他本能地弓起腰身迎上去:“陛下……臣侍……” 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样的话。 可是身上人仿佛早知道他要做什么,几声玉石相击的脆响之后,自己的手便被束在了头顶,把身体明晃晃地暴露在身上人面前。 男人泫然欲泣,似乎是为自己这副样子羞耻。 也是,身上满是被吸吮出来的痕迹,还混着一道革带抽打的细长红痕,此刻还被捆了双手,腿间晃着一只手钏,荡悠悠地挂在那里。他那样的世家子自然从没被这样对待过。 “朕知道。”女帝轻笑,又去吻男人的嘴角,握紧了手钏上下滑动起来,“简郎侍奉得力,朕自然要赏的。”说着从崔简身下拽出一条汗巾子来,塞进手钏里包上如意,又搓动起那鼓鼓囊囊的一团。 细绸制的汗巾子温软中有几丝暗纹的粗糙,间或夹杂起东珠的碾压,密密地刺激着崔简的股间。正是肉茎胀大的时候,被这几样东西一同挤挨着,他只觉眼前雪花飘飞,身子一挺,便飘飘忽忽软了下来。 红烛帐暖,一室春宵。 沐浴了身子,女帝见崔简睡得熟了,轻轻叹了口气。 崔简并没什么不好,他不过是先帝一道口谕绑上自己这条贼船的牺牲品罢了。她不欲与他为难,但总有那么一天,朝堂上的博陵崔氏要吐点血出来的。 到那个时候,崔侧君,你又要如何自处呢? 女帝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轻轻勾起嘴角笑了出来。 儿子多到可以拿来卖钱 新秀清晨自北边角门入宫,下午便住进各自的宫室里。原本这下午该有各宫主子的赏赐下来,可惜章定朝十九年来后宫里虽有些名不见经传的娈宠,到底有名分的正经主子就那一个,便也只有一份赏赐。 不过赵少君单独得了一份赏赐,是栖梧宫差人送来的,今年新贡的蜀锦。 “原本今年后宫的蜀锦缎子都拨给崔侧君了,这几匹还是陛下从自个儿的私库里拨出来的,就专赐给公子呢!”来的人是个年轻的侍官,眉清目秀的,十三四岁的样子,大约是新入了栖梧宫不久的小侍,只管着奉承赵崇光。 “不知小兄弟叫什么,本宫也好称呼一声。”赵崇光朗声笑道,“画戟,看赏!” “奴呼为如意,公子这般叫便是。”侍官接了个鼓鼓的小荷包,心道不愧是梁国公府的公子,出手如此阔绰。 “原来是如意公公,日后还要如意公公为咱家公子在陛下面前美言些许了。”画戟打了个千儿。虽说是御前的人,可究竟是侍官,这也不过是场面话罢了。说到底,身为男子,谁也不好说对方有没有存了那攀龙附凤的心思。 “哪里,”如意侧身避过这一礼,“陛下爱重少君,这合宫的新秀里独独少君的摆设赏赐最多了,便是沉少君,也没有陛下专程开私库的。” 崇光被这一下喜得心花怒放,忙又抓了一把金瓜子塞给如意:“公公辛苦,日后公公还要多提点些本宫。” “谢少君赏,奴还有旁的差事,这便先退下了。” 好容易待如意走出了宓秀宫,已是背后冷汗涔涔。他明面上是栖梧宫当差不假,却是跟着长安学了两年规矩就被丢去跟着法兰切斯卡大人学暗卫的本事了。便是今日这差事,女帝挑了他来也不过是要看看赵少君是个什么脾性,他这被赏了一通,倒弄得两边难做了。 “看过赵崇光了?”果不其然,他刚踏进栖梧宫门,就被师傅拎着丢去了含元殿西暖阁。女帝正在批奏章,头也没抬便知道开门丢人的是他师傅——宫里敢不经通报直接开女帝书房门的也就那一个。 如意慌忙跪好了,一眼不敢多看:“是,给赵少君送过去了。” 女帝这才抬了眼:“得了不少赏,想来给他说了些好话。” “回陛下,赵少君得了陛下的赏正在兴头上,便赏了奴好些。”他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想起来之前交代的:“赵少君对住处没说什么,只道是陛下爱重他呢。” “嗯,既然赏了你便拿着,权当是这好话已经说过了。”女帝手里的笔在奏章上批过了,又取了一本来,“你下去吧。” “诺。”如意快步退出了西暖阁,一刻也不敢多留。天知道他师傅到底怎么能做到的在陛下面前也成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儿,他这一下过来背上衣衫都浸透了,生怕一个说错就被治了罪。 “你被景漱瑶吓怕了?”师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了出来,笑吟吟地抱臂看着他,“你这样以后怎么做女帝贴身的亲卫?” “师傅,合宫上下只有您敢直呼陛下名讳,陛下天威谁人不惧呢。”如意小声嘟囔道,“况且陛下贴身的不都是您嘛……” “你别当我听不见,”法兰切斯卡笑道,“训练你便是你师傅这张脸太引人注目了,有时候不太方便。”他似乎有些难得的愁绪,“我也不能时时刻刻都跟在景漱瑶旁边。”他牵起脸笑了一下,却被徒弟嫌弃道:“师傅,您这笑得比哭还难看。” “是吗。”师傅又回到了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师傅我好歹长得还不错吧?” “是是是,您长得可美了,谁能及上您美貌啊……”如意顺着师傅的话说,心道师傅这美貌肯定是比过赵少君不知道多少了,就是不知道他这么在乎这个做什么。 这厢女帝刚批到梁国公的折子,说是年纪大了,不能再胜任幽云大都督,想致仕回家养老,爵位也交给世子承袭,顺便举荐了一下剩余的几个儿子。 “他倒乖觉。”女帝冷笑一声,把折子丢去另一边。赵丰实五个儿子死了一个,一个走文官路子袭爵,一个送进宫里,剩下两个庶子早早分家各奔前程,打了一手千秋万代的好算盘,“长宁,到蓬山宫传个话,今晚还是去看崔侧君,让他预备着晚膳。” 其实按理今天不该找崔简的。他明日一早还需召新秀定省训话,总该早些歇息。只是女帝心中烦闷,为了赵殷那封折子心头总窝着无名火气,必得找人吐吐火气。新入宫的侍君没见过侧君就拉来侍寝下崔简面子,旁的小侍没名没分都不知道幸过谁,也只有崔简勉强还能算上一个。 崔简原本正叫侍童备下明早接见新人的物事,除开茶叶点心单子还需些首饰书本之类的见面礼——虽则今日已赐了些,但那是例行的赏赐,见面礼却是单独另算的,这边听长宁来传话说女帝夜里要来用膳,又急急去看晚膳单子。 “陛下口味淡,夏日里又是暑气炎炎的,晚膳只备一道老鸭汤提味,再要些新鲜野菜,同牛肉凉拌了做冷盘,肉要切得薄薄的。再添一盅鸡丝粥,一盅冰镇酒酿,另加些时蔬小菜,别做那些个味浓的大菜,陛下不爱吃。” 绿竹一旁听了不由得笑起来:“公子对陛下上心。” “宫里谁不对陛下上心呢。”崔简没多少笑意,“你也学着胡说起来。” “奴不说了。”绿竹扶了崔简的手,“您对陛下的心意,奴都看在眼里呢,想来陛下也知道的。”天气热了,绿竹缓缓带着崔简往院中去,“陛下今年来看您得也多了。” “陛下……”崔简苦笑,她用得上自己的时候便宠上天去,用不上了也不会多看的。章定十一年崔氏倒台,他跪在栖梧宫外面一整夜,女帝也便让他跪了一整夜,一眼都没看过。现下新秀还需要他教导,后宫事宜还要他裁夺,等到几个新人都熟悉了,也便是他被丢弃的时候了。 夏日的暴雨总是猝不及防。京城这样的地界,便是轰然一声,电闪雷鸣,不多时便有密密匝匝的雨打上头顶,浇得人辩不清方向。 “公子,回去吧。”贝紫掀了帘子出来,“陛下说,崔氏贪赃枉法,延误军机,罪不及侧君,您还是宫里头一位的侧君公子。” “臣侍不敢多求!只望陛下留下家父一命!”他直直跪在殿前的石阶下,“家父年老体衰,流放三千里与凌迟何异!陛下!”向来姿容端方的侧君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浇透了,衣衫贴在身上,冻得发抖。 贝紫看得难受,只好叫了一个名唤长宁的小宫女替他撑上伞,轻声道:“您快回宫吧,别当真惹怒了陛下了。”她是从前昭熙凤君的人,其实比银朱更得女帝信任。 “贝紫姑娘,我只求,只求陛下看在我尽心侍奉的份上,免了家父的株连……我母亲早逝,我不能看着父亲惨死……贝紫姑娘,求求你和陛下说一说吧……” 高大的异族女子叹了口气,“我和陛下说,您,您快回宫换身衣裳,着凉了不好。” 可是接下来便是内室砸碎了东西的声音:“崔简许你什么好处!你要是看上他朕今日就将你二人丢出宫做一对野鸳鸯!”他甚少听到女帝这么动气的声音,比平日里高了几个度,“银朱!你去和他说,他今日回宫,就还是朕掌六宫事的侧君,他若执意要在这里求情,朕让他去和崔氏作伴!” 长宁给他撑着伞,在殿外瑟瑟发抖:“公子,您还是回宫吧,我还没见过陛下这样动气……” “我不能回。”崔简挺直了腰杆,“我是崔氏嫡支长子,我的叔父和堂兄弟们自然是罪有应得,但我有身为人子的孝道。” 很快,银朱和贝紫也走了出来。贝紫额头上被砸下去一个血洼,和她的红发混在了一起。 “公子,您也听见了,陛下正在气头上,您这样跪着无异于火上浇油啊……”银朱柔声劝道,“您先回宫,等明日法兰切斯卡大人回来,求他和陛下说情……” 一道白光划过宫墙,撕开了一道口子。 但是崔简仍旧没动,“是我连累贝紫姑娘被陛下惩罚,两位姑娘莫再蹚这浑水了,我一人在这里就好。”他柔和了脸色,拉出一个笑来,“两位姑娘快寻太医诊治吧。长宁姑娘也快回去暖暖,淋着了雨不好。” 他的膝盖渐渐地没了知觉,只是冰冷麻木地跪在青石板上。 手指冰凉,他便蜷紧指尖取暖;身上发冷,便微微颤抖生热。直到身上再开始发热,直到暴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他看着栖梧宫门口宫人换值了一波又一波,看着贝紫包着头和银朱一路从太医院回来,看着西暖阁里女帝熬夜批折子的灯火,也看着女帝熄了灯火,叫人放下竹帘子,自去东暖阁沐浴安置,看着守夜的竹白蹲在廊下,给他披上一件外衣。 夜深了,栖梧宫院子里只有守夜的竹白和崔简,再便是那两个灯笼,飘飘荡荡挂在那里。 “公子,陛下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脾气倔得很,您这下是触到逆鳞了。”竹白六十多了,却还是十分利落,“陛下是像孝敬凤君的性子。”年老的内侍官轻轻笑了笑,“孝敬凤君当初为了留着陛下在宫里养,也是和您一样,在栖梧宫门口拖着病体跪了一天一夜,水米不进,最后是先帝拗不过,叫人敲晕了带回步蟾宫的。陛下遗传了孝敬凤君的倔脾气,必然不会让步了。可终究陛下待您没有先帝待孝敬凤君的情分,您呢,服个软,等陛下气消了,再求一求,说不定就成了。” 其实也像先帝。不过竹白没有说出口,今上究竟不爱听人言肖母之语,他也不会触这个霉头。 “竹白公公同我说这些,陛下知道了怕是要罚您了。” “公子多虑了。”竹白从衣襟里掏出一包点心,“法兰切斯卡大人是陛下心腹,他最能揣度陛下心意的,便是再嘴碎,您觉得他真的会让陛下气到罚他那些细碎手段么;奴是栖梧宫的中侍官头领,说句托大的,算得上陛下半个养父。您觉得奴今日是为何被叫来守夜呢。”他没有多言,“等陛下早朝去您便服个软认个错,也好给陛下一个台阶。”中官放了点心便走了,自打了凉扇坐在窗下。 崔简心意微动,扯了身上的披衣来看。没什么特别的,是一件很普通很普通的披风,石青色四合云纹暗花纱制,只有衣扣用了双凤绕珠装饰,点了一颗碧玺。 崔简喉头滞涩,赶紧抓了块点心塞进嘴里,嚼得满嘴糕粉,也顾不得形象,只管不停地往口中塞。 朝阳尚未升起,女帝的銮驾就在殿前备好了。 竹白微微看了他一眼,伺候女帝上了銮驾。 “陛下,陛下!臣侍……”他心下一横,“臣侍错了,臣侍这就回宫,不再扰了陛下烦心。”他一拜到底,等着女帝发话。 “银朱,叫一副软轿送侧君回宫。”女帝不曾回头,懒怠再看他一眼。 暮色四合,宫中道行灯也渐次亮起。 “纯如何必在此等候,虽是夏日里,终究还是有风的。”女帝让长宁扶着下了步辇,虚扶了一把崔简。 他忽然想起来,是在章定十年之后,她才开始叫自己的字“纯如”。 就像她称呼沉相一般。 “臣侍想多看看陛下。”崔简笑着低下头去。 “有何看头呢。”女帝笑不进眼睛里去,她满脑子还是赵殷赵丰实那封折子,后面又批了好些旁的折子来转移注意力也没用,她的火气仍旧消不下去。他赵殷儿子多到可以拿来卖钱是吗!女帝实在越想越气,到了晚膳时分也无法释怀。 “陛下天颜,得见一眼便是福分了,臣侍机会难得,自然也想多看些时候。” “纯如也学着开玩笑了。”她微微勾起嘴角,“到了这个年纪反而越发地滑头起来。”男子触手的腕子骨节分明,细细长长的一截,恰恰好温和地支撑起女帝的笼袖。 “上次陛下说……臣侍像块木头。”崔简轻声道,“臣侍不如法兰切斯卡大人得力,但总该尽力侍奉陛下。” “你和法兰切斯卡比什么。”女帝失笑,“他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儿,成天没规矩的。一个不晓得活了几百几千年的妖精,有什么可比。” “但是陛下爱重他,那便是他的福分了。”崔简抬手打起竹帘,“臣侍是及不上的。” 微微的饭香飘出来,灯火微明,倒比栖梧宫多些人气。女帝打眼看过去,都是些时令小菜,冷盘居多,既不至于夏日里倒了食欲,也不怕凉了又热没了风味。 “纯如比从前细心许多。” “臣侍未出阁的时候不曾学这些,可是进来宫里,总要学着伺候陛下,也……”他扶着女帝坐了,“也想着陛下能多来些时候。”这宫里谁不想讨了女帝的好呢。他偷觑女帝侧颜,她今日来的时候还带着些躁意,现在已软和了许多,想来他做的这些也不算白费了工夫吧。 就像竹白和他说的那样。 “咱们陛下啊,用情至深,崔大人这下害死了赵小将军,陛下大约是不会原谅崔氏的。可是公子也与陛下有十年的情分,您尽管认了错,待陛下冷静下来,气消了,自然便想起来公子的好处了。那时再请陛下流放途中照顾崔老先生一二,也就不至于死于途中了。” 只是她冷静的时候实在太长,虽然后来让父亲活着到了流放地,却终究没再召幸过他。便是偶尔来看一看,也不过坐坐就走了,权当是给他些面子,直到今年。 崔简面上仍留着轻柔的笑意,为女帝布起菜来。 “就这么着急么?” 说来好笑,崔简做了实际上的君后近二十年,今天还是第一次晨昏定省。 女帝往常一时兴起幸的宫侍都没有过名分,女帝狡猾,总是说记档赏赐,有了皇嗣就晋封,结果赏赐没少过,皇嗣是一次也没有过。 他偶尔忍不住怀疑她喝避子汤了,但又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说宫中有提供避子汤。 罢了,这终究与他没有关系。他看了看底下两排坐开的新秀,不由得感叹起年轻的好。 秀色可餐,活色生香,大抵如此吧。 沉希形年纪小,性子活,偏生出身好,得了个高位,坐在右下第一,和赵崇光对坐;赵崇光武将世家出身,穿了一身缀补子的窄袖袍,坐得直直的,两手撑在腿上,抬首看崔简时还有几分不屑;谢和春正同一旁的沉希形说些家中趣事,两个世家幼子,备受宠爱长大的,年纪又相仿,自然有得谈;林户琦却是有些讨好地想同赵崇光搭话,反被冷脸拒了回来;陆毓铭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时不时听谢和春叽叽喳喳说点江南的乐事,只有李清风出身最低,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昨夜女帝和他温存时打趣他说“日后蓬山宫也要像个小金銮殿了”,果然不错。 “侧君到——”绿竹高唱一声,这些人便都静了下来,起身敛衽行礼。 “见过侧君公子,公子万福。” “都起来吧,”崔简往主位上坐了,“弟弟们在宫里住得可好?要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差人来本宫这里说一声,别叫内侍省怠慢了。” “多谢公子关怀,一切都好。”众新秀往椅子上坐了,绿竹这才领着侍童上茶。 “本宫年纪较弟弟们长,故而为弟弟们备了些见面礼,也是希望各位在宫里能够喜乐顺遂,绿竹——” “诺。”绿竹躬身行礼,便又带了一领侍官上前托礼。崔简做事总是滴水不漏,几个新秀的礼按位分出身各不相同:赵少君是一只翡翠扳指,沉少君是一枚喜上眉梢羊脂白玉佩,谢长使是一只西洋自鸣钟,其余侍君均是一套文房四宝。都不算名贵之物,却符合身份礼节,到底他虽有掌六宫事的实权,却只是侧君,不是真正的君后,不好越了过去。 “陛下登基以来,内宫崇尚节俭,从今往后各位在宫中也当少糜费,以静心修则为要,往后同在宫中,也要同心同德,不可争风吃醋,扰了陛下清静。” “小侍等记下了。”饶是一般行礼,终究赵崇光更显得倨傲几分,看得崔简有些不舒服。 莫非是为了章定十一年的幽云军案么…… 众人方坐定,外间便转进来一个宫娥,朝堂内各个主子行了礼才道:“侧君公子,陛下下了朝,本要来看看各位主子的,但许仆射同张尚书、李侍郎临时有要事商议,此刻仍在前边儿议事,今日便不来了。” “有劳长宁姑娘了。”崔简笑道,叫了绿竹送长宁出门,“陛下政务繁忙,看来各位弟弟今日是见不着了,既如此,本宫也不好多留你们,便早些回宫歇息吧,养养精神,也好预备着日后接驾。” “小侍告退。”几个侍君逐一行了礼,缓缓退了出去。 文渊阁内商议的是先头许留仙牵头督办的重测田亩一事。地方豪绅士族多有隐瞒田产拒绝纳粮之辈,许留仙便带主办的户部侍郎李明珠请奏调兵强测。 论起来,三人都是女帝的亲信。许留仙是原东宫詹事冯玉京冯文忠公的同科好友,后来做过几年东宫长史;户部尚书张允思是先孝敬凤君一脉的外戚,算是女帝三兄妹的父族;侍郎李明珠是章定四年的探花郎,和国子监祭酒李俊如同出江阳李氏,但是分家远支,是女帝亲手提拔。 只是张允思认为调兵强测在操作上难免激起士绅反抗,而许留仙认为需要一些强硬手段。 “陛下,臣以为当下之重在于重订田赋,充实国库,士绅豪族之流不足为惧。”许留仙行事一向肆意,只管结果,不重过程,最是看不起老牌士族瞻前顾后的懦弱虚伪。 “为何不足?地方士绅掌一方民情,便是朝廷刺史亦须礼敬三分,若激起众怒如何是好?” 女帝但笑,转头问李明珠:“端仪回京前常在地方,朕记得是从江宁道长史做起,后来右迁剑南道司马,最后做了几年按察司使才调回京的,按理你更了解地方士绅,你怎么说?” “回陛下,臣以为许仆射所言甚是,当下国库虽然充实,但漠北、东南、西南连年大小骚扰不断,粮饷花销甚重,地方豪绅多有隐瞒田产拒不上赋的,如有反抗,实在应该严惩。”李明珠前迈一步,并不看顶头上司张允思一眼。 孤臣纯臣是好,就是太耿直了些。张允思此人办事谨慎,却是有些小心眼的,也不怕惹恼了他。女帝暗叹,看来李明珠还需要些历练,面上却笑道:“端仪看来是赞同许爱卿了。” “是。” “江宁道历来为我桑农重地,士族豪绅聚集甚多,便先从江宁道试点,朕同江宁镇抚司发一道调令,如遇紧急情况,你们可以借调兵马,便宜行事。” “陛下,这样恐怕士庶不安啊……” “朕记得,先父后出身便在江宁一道。既是朕父族所在,想来不会有什么乱子。”女帝看来是已经决定了,“至于操办人选,详细章程,便由端仪拟来吧,你也曾任江宁道长史的。”她微微笑道,看向恭谨行礼的李明珠。他在本朝当得上一句少年得意,十六岁中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十九岁外放,沉浮七年,又调回京做户部郎中,只是性子太直,花了五年才升至户部侍郎,女帝虽有心提拔,到底张允思出自父后一族又尚有可用之处,户部已然是提无可提,除非中书门下两省有空缺才好再升迁了。 李明珠躬身道:“臣遵旨。”他自与李俊如分家后便过得清贫,以至于这一身绯红公服用的料子还是前好几年时兴的明花苎麻纱,颜色已有些褪了。 “既然决定了,许爱卿便拟下文书,交由端仪去办吧。”女帝笑,“张爱卿莫怕,既然是朕的旨意,自然也是朕来担后果。众位若无事便退下吧,也该用些午膳了。”这便是在赶人了,女帝心意已决,不想再听张允思瞻前顾后。 “臣等恭送陛下。”三人躬身,静待女帝离开。 女帝的裙裾摩挲起来有沙沙的响声。夏日里她总偏爱单薄轻盈的便服,袖口裙边装饰些轻薄的睡莲、茉莉、百合之类的应季花朵图样,一片深浅浓淡的白,袅袅婷婷收在宫装里。 这是赵崇光年幼时听二哥说起的。二哥自小在习武练兵上很有天赋,父亲便将他丢进定远军里历练,十三岁就做了校尉,十五岁的时候刚擢升都尉便带了一小队人马奇袭漠北,立功回京封了将军。少年英才,女帝自然在凤鸾阁设宴接风,很是受帝王爱重。他自然也投桃报李,时时随在女帝身侧。 那时二哥没什么可倾诉的对象,长兄年长太多,三哥四哥一个忙着读书科举,一个忙着修习兵法,只有自己这个幼弟年纪太小,还能听他讲讲陛下的事。 二哥提起陛下总是忍不住笑意,仿佛吃了蜜糖一般,连语气也要变得黏黏糊糊起来,连院子里的竹叶清香都解不了那点腻歪。最后他一本正经地和自己的幼弟说: “陛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我……”后半句他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二哥的眼睛里映满星斗,悄悄宣布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如果不是崔平崔容,他的二哥如今也必然是名将贤臣,在朝堂上纵横捭阖,父亲又何必为了保家族平安自乞骸骨。 崇光不由得恨起崔简来,那人是先帝钦定的君后,陛下为了昭熙凤君的名分只给他侧君的位置,可是定远军案后崔氏一门只判下流放,谁知道其中有没有崔简求情。 “公子,公子,”画戟着急忙慌跑了进来,“公子!” “你急什么,别乱了宫里规矩受罚。”崇光正翻着家里带来的兵书,画戟这急匆匆的,实在惹人烦躁,万一再被崔简的人揪了错处,那么个笑面倌儿,谁知道他肚子里有多黑。 “奴不能不急啊,陛下……陛下往咱们宫里来了!”画戟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您快准备接驾吧!” 崇光一怔,放下兵书大步流星走出来:“快更衣!不能在陛下面前失仪。”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抱腹同下裤,罩着一件麻纱褙子,在自己房里消夏也就算了,实在不是能接驾的装束。 “来不及了,公子!”外院洒扫的宫人奔了进来,“陛下已到宫门口了……!” 确实来不及了,他在偏殿已经能隐约看到女帝的人影了。 “给我拿一件外衫来。”少年急急吩咐道,“先套上!” 这边画戟刚拿了一件外衫给崇光套上,衣带都没系好,一袭飘逸的白已然迈入殿中了。 那人施施然站在纱幔下笑着看他,殿选时威严的面目顿时柔和了下来,显得明媚姝丽:“就这么着急么?” 崇光立刻就明白了二哥那黏糊糊甜腻腻的语气是为了什么。 少年一面的惊讶、慌乱,衣衫不整下还有些脸红,混着暑热时降下的薄汗,看得人晃神。 女帝不由想起来,他哥哥最后一次同她告别,在书房温存后刚好遇到沉相急奏,也是这样慌慌张张套着外衫,脸上涨得通红,几乎是跌跌撞撞跑到屏风后面。一边动作还没忘了抱怨:“沉大人怎么现在来啊!” 她也没想到,那就是最后一次。 “臣侍参见陛下。”少年衣襟还松散着,慌忙跪下行礼。 “起来吧。”女帝的语气似乎是有些无奈,“是朕不好,没有提前同你说一声。”崇光看着女帝有些歉意的笑,一时怔在那里。女帝伸出手来,替他打上衣带结,整理了衣襟碎发。女子的手指相较侍童的纤长许多,凉凉的,柔软地扫过脖颈,轻轻落在衣襟上。 他看到女帝身后的女官欲言又止,看到画戟停在半空中的手,看到竹帘上漂浮的灰尘,看到女帝松松挽着的发髻上略有些不服贴的碎发,看到她衣领下露出的一段颈子。 他听到她轻笑道:“都十九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语气熟稔得像是在同一个积年的老友说话,还带着点温柔的宠溺。 原来这就是二哥的心上人。 崇光立刻清明起来,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木木地回话,“臣侍怎能劳动陛下做这些事,臣侍自己来就好。” 少年应该是看出来了。女帝的动作顿了一下,从前他也总提到这个幼弟,说是乖巧聪明的,没想到……这么像。女帝没让自己失态,旋即恢复了平和淡漠的神情:“无妨。” 半晌无言。 待衣衫理好了,女帝才携了崇光往主位上坐,叫女官拿出一封折子来:“你父亲怎么突然要致仕呢,朕还想留他几年的。” 原来陛下突然造访是为了父亲的事。 崇光一时有些莫名的惆怅。 “回陛下,父亲年事已高,掌定远军有些力不从心,便想回家颐养天年了。”少年恭敬地低了头,只看着炕桌上女帝的手。刚才那只手才替自己理过衣襟,有微凉的温度,细腻柔滑的肌肤,上面还有修得圆润整齐的粉色指甲盖。 少年又轻轻看向了别处。 “你们家可没有人能接手定远军了。”女帝笑道,“梁国公的爵位是老赵将军挣下来的,如今他再致仕你们家就只有文官了。” 女帝仍旧是温和地看着他,不动声色。 崇光觑着女帝的神色,有些慌乱起来。昔日里二哥从没说过女帝难以捉摸喜怒无常,只说她待他有多好,多宽厚,他还当长辈们危言耸听只是为了让二哥改变心意。如今看来,只不过是二哥看到的从来只有片刻前那个温柔可亲的陛下罢了。 “想来父亲有他的考量,臣侍不敢妄言尊长。”崇光小心翼翼地回起话来,少年大约是有些惧意,连语气也犹疑起来。 过了片刻,女帝才笑道:“兵家事宜自然是应该问你父亲的。那么你呢,没想过进定远军么。” “回陛下,臣侍家中母亲祖母偏疼,只叫臣侍读书。” 是因为二哥早逝的缘故。二哥死后,祖母同母亲以死相逼,定要父亲发誓不让自己进定远军,于是这一身武艺也只能练来强身健体了。只是这种缘故却不能向女帝明言,恐惹了圣人雷霆。 不过女帝大概已经猜到了。她苦笑了一下,道:“在宫里也是好的,朕护着你周全。” 夏日里气闷,此时又是正午时刻,便是殿中奉了冰山也暑热难耐,兼之窗外蝉鸣渐响,咿咿呀呀地教人心烦意乱。 宓秀宫离御花园远,不过是西北角一个偏僻宫殿,便是院落都要小些,此刻女帝不由的后悔起来——东西六宫明明空那么多,其实不该把他放在这里的。 他哥哥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其实说到底,一开始就不该心里一软留他在宫里,只是一切已定,不好再转圜了。 “陛下厚爱。”少年的眼亮晶晶的,盛满了碎玉散珠一般,灿若星辰,“臣侍愧不敢当。”他有着赵家一脉相承的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的俊朗,便是笑起来的时候也有几分深邃,与少年气混在一起,便是耀眼夺目的春闺梦中人。 女帝心头一颤,再开口时声音已低了几分:“不过是寻常事,何必如此。” 赵崇光实在很像他的二哥。 尚不知愁的年纪,星辰一般璀璨的容色,还有几分肆意潇洒的利落与鲜艳,这样好的少年…… 让女帝不由得退缩。 女帝没留在宓秀宫用午膳就急急忙忙离了出来,回了栖梧宫便叫了长安:“你去梁国公府召赵殷入宫,就说朕有事相商。” 不想再看见他了。 “喂。”一只手拍上女帝的肩膀,“那个不是赵竟宁,醒醒。” “……我知道。你、你让我冷静一会。”女帝难得很没有仪态地瘫坐在椅子上,任由裙子随意散开,露出内里的膝裤,“我就是,有点难过。” 法兰切斯卡弯腰坐到女帝身边,“现在是章定十九年了,该放下了。”亲卫在怀里摸了摸,总算摸出一块皱皱巴巴的帕子,“擦擦脸。”他把脸转到一边,“妆花了。” 女帝接过帕子按了按妆粉,轻声道:“我在宓秀宫的时候,忽然就想放赵崇光出宫了。” 金发的亲卫翘起二郎腿:“然后呢?” “要用什么名头呢……”女帝的头往后拗过去,“赵殷为了儿子入宫都递折子准备辞官了……他为人谨慎,晓得明哲保身,我其实应该高兴的……” “但是你想到赵竟宁你脑子就不清醒了?”法兰切斯卡轻轻翻了个白眼,“景漱瑶,人都死了快十年了……其实我就不懂为什么你要把赵崇光收进来。” “这就是我要见赵殷的原因了。”女帝坐起来,理了理裙摆发髻,叫了长宁摆膳,全看不出先刻的颓败之色,“他从前是我的副将,他先父是教我骑射兵法的恩师,我和他也算从小认识,他不是要卖儿子的人,不如叫来说清楚。” 明霞宫内,侍童扇着冰山,尽力散出些凉意。 “陛下当真头一个就去了宓秀宫?”林户琦歪在贵妃榻上,拣了一粒水晶葡萄,“赵崇光出身最高,陛下去看他也是应当的。更何况他们家还有个死了的宣平侯。”年轻的少使公子冷笑一声,“以陛下当年发落崔家那绝情样子,只怕最头疼的还是我们崔大公子,咱们就坐在宫中就行了。” “郎君惯来神机妙算,奴都听郎君的。”侍童递来帕子替林户琦净手,“依奴看,郎君容色不在沉、赵两位公子之下,将来必是要得宠的。” 这侍童是林户琦的陪嫁,生得身娇体软,肤白发乌,极是秀美的长相,还是入宫前林家夫人亲自挑选了陪来的。夫人算盘打得精,这么一个长得最好的庶长子,正是要送给陛下才好,配个出挑的侍童,要么得宠带着林家一飞冲天,要么失宠不用在跟前晃得人心烦,要么叫这个侍童分了宠,把他握在手心里。 年轻的少使眯了眯眼睛,他生了一双含情目,顾盼间便是数不尽的风情,又再配了一对远山长眉,柔柔袅袅,本就很有几分娇软的媚态,这一眯眼更是媚意横生,看得人心起波澜,难以平复。 “容色?”他仿佛听了什么笑话,“只盼陛下看得上我这张脸吧,宫里貌美的男人多如牛毛,要抓住陛下的心可不仅是脸面上这点活啊。” 就像他那个貌美的娘亲,年老色衰后便不明不白死在后宅里,父亲看都没看过一眼。 少使正想着如何不动声色让女帝注意到他,便听得宫人来报,说是东配殿的李常侍拜访。他和李清风住同一宫,却偏生明霞宫没有主位,他们又都没有封君位,只好两人一个在东配殿一个在西配殿,对门而居。 “让他稍待,我更衣了便去。” “请什么旨?” 赵殷是午后入宫的。女帝急召,却没说是为了什么,他不由得就有些忐忑。 女帝幼时拜了他父亲为师学习骑射兵法武艺,他年长女帝三岁,时常代替父亲指导当时还是皇女的女帝练习武艺,二人几乎可以说是青梅竹马的伴读关系,只是到底帝王之尊,即便女帝看重赵家,现在也不能再谈当年情分了。 “丰实快起来。”女帝换了一身常礼服,携了他往椅子上坐了,才自己上了龙椅,“前日收到丰实递的辞官折子,朕心中不舍,这才特召丰实入宫来问一问,可是遇着什么难处了?” “臣惶恐。”赵殷听了简直坐不住,椅子烙铁一般刺得他股间生疼,“臣实在是年纪渐长,领定远军有些力不从心,并无旁的意思。”梁国公一向是习武之人,年过天命也还是腰板挺直,健硕得很,此刻只怕女帝是在试探他,身子躬得不能再低了。 女帝同赵殷自幼交好,只是中间隔了竟宁之后渐渐疏远了,此刻也只能放下些帝王的架子,轻声道:“若是为了崇光入宫要明哲保身,大可不必。”她晓得赵殷素性,直接明言出口,“我以为你会让崇光承继定远军的。” “臣确有此想法,只是……”赵殷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一贯不擅长和女帝装腔作势,既然女帝先挑明了他也不想再瞒,“只是夫人不让,陛下,实不相瞒,崇光入宫是拙荆的意思,臣也是事后才得知,一知道了就给您递折子了。” 久经沙场的老将此时红了面颊,露出些坐立不安的窘态来,又被女帝按了回去。 “赵夫人啊……”女帝想起了些往事,不由得笑起来,“你一向拿她没办法。朕还以为是丰实的意思,没得多想。罢了,既然崇光入了宫,朕便待竟宁一般待他,总之保他在宫中安稳度日。只是你别这么早就致仕,定远军后继无人,朕还需要丰实,你要走可先替朕培养一个大都督出来。”女帝端起盖碗呷了一口,“只是那年凌虚道人的话你也听见了,我不想误了崇光,他想出宫我不会阻拦。” 女帝覆上他的手以示安抚,脸上是赵殷熟悉的平静神色。 “多谢陛下。”赵殷心下松了一口气,他与女帝相识四十年有余,这个被先帝两度废立的皇储虽心思深沉,待人时却总有几分赤诚,有她这句话是可以放心许多了,“臣这就告退了。” “不见见崇光么?他刚入宫难免念家。我叫他来便是。”女帝起身,抬手要叫宫人,却被赵殷拦住了。 赵府当家人苦笑出来:“崇光这孩子自小养在母亲身边,不爱同臣亲近,兄弟里只和竟宁亲,臣见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陛下好意,臣心领了。”这个小儿子实在不太听老父亲的话,万一当着圣人吵起来可不是好收场的。 他也老了。女帝想,昔日赵将军也曾是赵小将军,塞上擒胡虏,月下拥美人,一手长枪舞得虎虎生风,不知迷倒多少京中女娘。过了这二十多年,他也渐渐退到了一个老父亲的位置上,一旦说起家眷儿女,还是会露出些带着赧色的窘态。 “既然丰实你这么说就罢了,朕看崇光乖巧伶俐,没什么不好的。”女帝笑,抬脚迈出暖阁,“朕送你出去。” 赵殷正抬了脚,忽而又停下步子,差点和女帝撞在一起,“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景漱瑶挑眉,又回身拉了赵殷进殿,有些想笑:“这倒奇了,丰实平素不是这样不敢说的性子。” 谁知梁国公一拜到底,俯首至地,沉声道,“拙荆与母亲溺爱崇光,以致其素性娇纵顽劣不服管教,若来日冲撞陛下,还望看在老臣与……与宣平侯的份上,饶他一命,逐他出宫。” 宣平侯是给赵竟宁的追封。 赵二死后,赵殷一句话都没说过,在朝堂上持身中立,一句话不多说以免叫女帝难做。到了如今才将人抬出来一次,看来是大事。 “怎么都要看竟宁的面子了……”女帝叹了口气,扶了赵殷起身,“丰实,你是和我过命的交情,当年若不是你扶持,我早冻毙在弗尔滕河沿上了,哪有命回来践祚。你和我说,到底是什么事情。” “臣……拙荆只有三个孩子,大哥儿自幼身子不好,二哥儿又……以是拙荆溺爱老五,将他宠到了天上去,臣怕他不知规矩,一时做出些轻狂事情来,毕竟侧君公子还在那里,臣怕他心念宣平侯,犯下大错。”赵殷说得委婉,却算是明着提醒女帝了。 他恐怕对崔简有怨。 “我知道了。”女帝安抚似的拍拍赵殷的手,“若真有那一天,我将崇光送去定远军给你管教。竟宁就这么一个亲弟弟,我总不至于要了他命去。 “毕竟,竟宁曾是我属意的君后啊。” 京城的夏日总是燥热得很。可偏偏太祖皇帝降生时天光大盛,九轮太阳同现云中,加之国姓“景”原意日光,于是本朝便以太阳为象征,连带着皇城也叫做金乌城,因而五月五同夏至这两日也是宫内的大节庆,从五月五皇帝登高祭天宣读贺词到夏至日宫内宴饮,年年不缺,甚至偶有年份遇到双日同列,庆祝还要加倍。 新秀入宫选在了四月末,过不几天便要庆端阳了,六尚局内侍省自然也忙得很。崔简前脚刚送了新秀回宫,匆匆忙忙换了衣裳用了午膳,又要照管端阳大庆的事。加上今年新秀入宫,还要替他们准备衣裳、排上座次、备下宴席菜单,事务繁多,宫正司的人一拨一拨地来,忙得脚不沾地,还要操心女帝侍寝的事宜。 毕竟她登基十九年,后宫就他一个人,尚寝局的人都快忘了皇帝召幸的规矩。这边要安排女史专司召幸传旨,那边要安排内侍教导侍寝,还要制作绿头牌,林林总总又是一堆琐事。 “侧君公子,陛下那边今天可以安排侍寝了。”尚寝女官递上一水儿的绿头牌,“按照先帝朝的惯例,酉时三刻由女史请旨,内侍省传旨并伺候侍君沐浴更衣,如遇初次侍寝的侍君,会有老公公教引规矩,戌正送侍君入栖梧宫。” 崔简核过了绿头牌和彤史记录,点点头:“规矩不错,只是按宫规应该是明日再安排新人侍寝,你叫女史明日再请旨。”说罢,他又将东西递还给尚寝女官,另外拿了端午节庆的流程来看,“端午是有惯例的,只是今年多加几个菜罢了,做得不错;赵少君的位置不要安排在本宫旁边,将他同沉少君换个位置。” “诺。”尚寝女官和尚食女官同时应声,领了东西退出去了,崔简才拿指尖蘸上些薄荷膏子揉在额头上,对绿竹道,“新秀入了宫,究竟比往常不同了,想来陛下第一个召谁侍君们都盯着呢。你这些天警醒着,别叫咱们宫里的人乱嚼舌根子。” 绿竹看着崔简的样子只觉得心疼,轻声道:“奴已吩咐下去了,公子莫要忧虑了。您每年到了夏日里都要犯头风的。” “夏日里事多,休息不足,犯头风也不奇怪。”他苦笑一下,“本宫担着六宫的权,自然要多管照些。”薄荷膏的清凉渐渐浸入头皮,让他缓缓合上了眼皮,暂且休整起来。 夏日啊……夏日最是难熬了。 宫中夏日绵长,五月间热如灼烤,日头毒辣,连一丝凉风也无;六月间时不时有不知所起的暴雨,混着电闪雷鸣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在石板长街上敲出阵阵浓烟淡雾,唬得人辨不清方向。 女帝不喜欢夏天,每每到了五月间便烦躁得很,以至于御前行走的宫人到了五月间个个都要屏着呼吸做事,生怕惹了天子不快被发落去掖庭为奴。 天阶夜凉,暑气虽则散不去,终究还是较白日里凉了些。长宁吩咐撤了些冰块下去以免女帝受凉风寒,这才引了敬事女史进来请旨。 女帝仍在想李明珠前日上的田律疏,没反应过来,便随口问道:“请什么旨?” 年轻女史有些惶恐,但还是壮着胆解释了一回:“是陛下今日召幸的旨意。”长宁服侍女帝用了漱口的茶水,又净了手,女帝才道:“拿上来吧。” 原来已到了这时候么。 一字排开的绿头牌看得人心慌。女帝叫撤了膳桌,手在托盘上游移了半天仍旧落不下去。好吧,新秀入宫,总不能摆在那里看西洋镜。往常崔简一个选项倒罢了,顶多一时兴起拉个貌美宫侍。现下要按着规矩来,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女史看她的手停在“赵崇光”三个字上,正要翻起,想着今夜终于可以完成任务了,又看见女帝颓然放了手,翻了旁边的陆毓铭,心下暗暗心惊:原来陛下心思深沉,故意晾着两个少君公子而挑了一个中规中矩的,是敲打两位少君公子呢,不愧是陛下。 果然还是没办法放开啊。女帝叹了口气,要做足面子第一夜应该要看崇光才是,便不是崇光也要顾及沉晨去看看希形。但两个她都不太想见,干脆随便选了个不起眼的,这个陆家孩子长什么样她都不太记得,只是殿选时候随便指的一个看起来顺眼又家世不显的公子罢了。 “就他吧。”女帝揉起眉心,想着明天下朝之后要召李明珠商议地方上的事情,还另有些任务要交给他做,天下承平日久,地方上的大小官员难免懈怠,李明珠正好合适察访一番,等他回来便提去中书省……门下省也可以,中书侍郎有一个缺,或者尚书左丞……好像有些太快了,李明珠才三十一,老臣难免不服。 不服就不服,李明珠比他们好用,也正好让李明珠学学人情世故,哪有当堂下自己顶头上司面子的。女帝漫无目的地想着,没注意到女史早领了旨下去,自批了些折子,便听见暖阁有些窸窣声。她怎么也是习武的,对不该有的声音便格外敏感。 “法兰切斯卡?” “在呢,怎么了。”这个亲卫一向神出鬼没,这会儿又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但每次叫一声他就能到,总是让女帝觉得十分神奇。 “寝殿里有什么声音。” 谁知法兰切斯卡笑了一声,“不是你叫了男宠么,我看他们刚洗好丢你床上了。” 哦,是有这么回事……女帝忽而便有些情怯了,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说我现在去你房里睡还来得及么?” “你别来。” 好吧,女帝又低下头去批折子,反正没批的折子多,总能多拖些时候。 “我说你怎么回事,不就是睡个男人,搞得和雏儿一样。”法兰切斯卡大剌剌地往旁边椅子上一坐,自拿了一册书翻着玩,“平时你宠幸侍官也没这么扭捏啊。” “就是因为是正经君侍才紧张啊……”女帝叹了口气,在折子上写了个龙飞凤舞的“阅”字,请安折子罢了,本来不看也无妨,“既不是见色起意,也没有感情交流,掀开帐子一个不认识的人睡我床上,还得睡了他,这还不如睡你,至少认识这几十年了。” “得了吧……”法兰切斯卡浅浅翻了个白眼,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在女帝书桌前蹲下来,“其实仔细看看你也长得挺漂亮的啊,就是欠打扮,不然不比红绡院的花魁差。” 女帝面上不动声色,底下腿一勾,出其不意正好踹在近卫膝盖上:“我欠不欠打扮不重要,但你是真的欠抽。领板子都便宜你了,在房梁上倒挂着抄宫规吧,二十遍。”女帝和他开了这一通玩笑,心情舒畅,便放了折子站起身,“明天晚上我要检查的,乖。” 法兰切斯卡哭丧起脸,当真拿了纸笔,勾着脚倒挂在房梁上抄起宫规来。女帝看他这样子,后颈的长发束垂落至地,金砂似的一团,还别有几分趣味,便道:“你这长相当暗卫委屈了,合该在南风馆做个头牌郎君,应该能卖不少钱。” “你买么?” “不买。嘴太碎了,一开口就没了兴致。”女帝摆摆手,唤了长宁叫伺候安置。 掀开帘子,便见着一个少年人只着中衣端坐在床沿上,脊背丝毫不敢弯下去一分,目光却垂直向下,看着自己在膝上握紧拳头的双手。 女帝见他这么紧张,不由得出声调笑:“怎么不先睡下呢。” 谁知少年人被吓了一跳,忙跪下道:“参见陛下……!陛下未曾就寝,臣侍自当掌灯随侍,怎可先睡,陛下说笑了。” “好啦,好啦……”女帝坐到床沿上,“起来吧,平白跪在那里,倒像是朕罚了你似的。让朕看看你,选秀时隔得远,没怎么见着,这几天又忙着前朝,竟是一次也没见过你们。” 陆毓铭行礼谢了恩,方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端正的脸。 其实比起崔简年轻时那样的美貌是差了许多的,只是胜在身上那几分端方,起坐之间乖巧得很,半点逾矩也不敢有。 稍微无趣了些。女帝不由得惋叹,却还是扶了他一把让他坐下,笑道:“你父亲如今任汉中道监察御史,想来也快到调任的时候了。” “回陛下,父亲巡汉中道已有一年半,按理今年就该换巡了。”陆毓铭轻声道,分明是颀长的身材,却非要微微弓着身子,只敢看女帝的领口。“家母计划下次跟着父亲一同赴任呢。” “你家中父母感情甚笃,是好事。”女帝笑,手上已经不安分地揽住了年轻侍君的腰肢,“想来你从前在家中也过得好。”少年人的身子精干纤细,薄薄的一身腰板,摸在手里柔韧得紧,初探上去还会微微颤抖,“朕记得你今年是十八?” “陛下记得不错,臣侍今年十八了。”少使郎君僵硬在床沿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有眼角一丝余光分散出去盯着女帝在身上作弄的手。 女子的手柔白纤长,如削尖的葱根,轻轻拂开衣襟触上肌肤,“现住哪个宫呢。”陆毓铭只觉腰间如有银蛇游动,沁凉滑腻,细细地滚过腰腹,本未上妆的脸上便染了几分胭脂色,语气也嗫嚅了几分,“臣侍现在住在……呜……住在宏远宫,怀谷轩……”女帝的指甲刮过胸前,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听得人心头酥痒难耐。 眼前的年轻侍子不自觉拗起了颈子,漂亮平直的肩颈被拉成了长长的一条,胸脯微微前倾着,腰腹却吸紧了,随着女帝手指的动作一起一伏,渐渐灼热起来。 “和谢长使住在一起?他好相处吗?”女帝让少年人靠在自己怀里,手指在中衣衣襟里逡巡。听着少使在耳侧越发明显急促的呼吸声,不由得轻轻笑了出来。 少年人泪盈于睫,不知不觉间便跨坐到了女帝腿上。女子的腿柔软许多,撑在身下格外明显,轻轻蹭着腿间,倒让他羞色愈盛,更燥热了,只能越发地往女帝怀里缩,“谢长使像臣侍家中幼弟一般,自然没有不好的……”帝王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包围过来,清浅而多变,晃晃悠悠地,竟然让他心神静下片刻。 再抬起头时,却见到君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原本端庄威严的杏核眼微微弯起,看起来竟有几分春桃艳色,含情脉脉,“没什么不好,又何必如此惶恐呢。”她倾身过来,浅啄上少年人的嘴角,“侍寝时可以抬头看着朕。” 他的眼睛这下微微睁大,在极近的距离里甚至可以看到眼角浅浅的纹路。到底还年轻,不懂得掩藏情绪,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澄澈,盈盈盛满了春絮般的情愫。 窗外虫鸣愈响了些。 “臣侍不敢……”女帝听了这几个字只觉得好笑,顺手揪起面前人胸口的红樱,引得人漏出轻吟,“唔……不敢乱了规矩。”少年人只低了头,微蹙起一对直眉,眼里盛满水花,教女帝看出几分逼良为娼的错觉来,隐隐地更想凌虐眼前君子一番了。 “规矩?朕便是规矩。”女帝轻笑一声,嫌系带碍事,几下扯了开来,露出一片牛乳糕一般白花花的胸膛来。只是少年人究竟是初次,怕羞得厉害,刚见了点光便开出了片片桃色,“教引你规矩的公公是不是说这样不合礼数?” 陆毓铭低了头,轻声道,“是,公公教臣侍,应该……应该……”他早红了脸,根本不好意思说下面的话,于是女帝笑着给他接上:“应该从陛下裙下爬进去,是吧?” “……是,公公说应当臣侍服侍陛下,不该让陛下劳动。” “可是朕今天不想这样。”女帝压着少年人倒在床上,少年人有些急促的呼吸越发地粗重了,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催命一般,吸紧了下腹,脊背向上弓起绷紧,密密地贴上女帝,双手不知如何安放,只能死死按在床上。 “真是……”女帝拔开他的手,“朕记得你父母双亲都是爽利性子,怎么你这个长子如此扭捏?” 这双手细握在手里已有了些成年男子的骨架,骨节分明,手指细长,加上几分文人握笔留下的茧子,颇为配得上那一副端方相貌。 似乎是调情般的叙话起了点作用,少年人神色柔和了许多,温声道:“臣侍许是紧张得过了头,也不知该如何侍奉陛下。” 他的手被女帝牵引着,从系裙缝隙里探进去,摸到了女子亵裤的系带,扯散了,又渐渐深入进去,直至碰到一层柔腻的肌肤。“公公应该教过你这个吧?”女帝轻声笑道,“照着指点来总不会紧张了。” “是。”少年人沉声应道,手指试探着抚上去,拨开花丛,指尖才刚刚探进去一点便惊住了。 温暖,湿润的一团像是冬日里洇满水汽的浴室,教人昏昏沉沉,要丢了魂去。 陆家家风清正,无论男女,向来没有成婚前先通房的规矩,是以陆毓铭虽略有耳闻,但实际触及女子身体还是头一遭。 女帝看他有些怔愣,便出声谈笑道:“毓铭,朕隐约记得你是考过科举的。” 燕王在八卦风月之事上格外细心,选上来的秀子家世出身功名几何人口多寡田产房宅甚至一些庶子是哪房妾室所出妾室与主母关系如何都写得明明白白,比他平日里呈报的公务可翔实多了。但凡他有点当皇帝的想法,这位置还未必就能轮上女帝,可惜这个哥哥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巴不得甩手当他的宗室长嗣,白领俸禄不干活。 “回陛下,臣侍上年秋闱中了举人。”少年人略一回神,手上不敢懈怠,按照公公所授,一丝不苟地曲起手指刺挠起来。 “论理中了举就该参会试了,怎么又进宫来了。”女帝腰上发软,倒下来将人侧揽在怀里,顺手把玩起对方的头发,“也不是到了年纪都须参选的。” 少年轻轻垂下眼帘,避开了女帝的视线:“臣侍自愿入宫侍君。” “这谎话也忒明显了些。”女帝轻点少年的唇,“朕不问便是。陆御史在前朝得力,朕也不必非得知道他为什么要送儿子进宫。”她意不在此,陆氏的小算盘与她何干,她只管含上少年人尚且饱满的唇瓣,吸吮咬啮,舔舐起那里流出的津液。少年人还学不会回应,只能干巴巴地张开小口等女帝掠夺,额头上还渗出些薄汗。 他的发髻有些散了。原本就是以发带松松束在头顶,此刻连发带也散开了,一头青丝便散在枕头上,翻身躺下的时候还压到了那头青丝,叫少年人吃痛地眯起眼睛。 “手酸么。”女帝轻笑,动了动腰身将头发拨开,手指便缓缓插入发间,发出沙沙的声音,“手酸便换了正戏。”她心知宫里这些老公公还是从着先帝那时候的规矩,一板一眼,只教人非要等天子点头才能继续,安全但却无趣得很。 少年人的手指都被泡胀了,指腹规整的螺纹皱缩在一起,有些可怜。她看着好笑,将那手引过来,抬起下巴含了上去,故意舔舐吮咬发出响声。陆毓铭何曾见过这些,只一下就通红了脸,股间如意也顶了起来,不自觉地蹭着女帝的裙摆。 少年人眉目皱缩,看样子是在极力忍耐着身下的胀痛。女帝不觉发笑,手上解了他亵裤,扶着那粉红的如意坐了下去,轻轻舒出一声喟叹来。 年轻的肉体到底更灵活许多,少年虽不得要领,到底由着本能顶弄起来劲力也是足的,不多时便教女帝趴伏在少年身上,只有后腰上下抽动。 像是御花园池子里养的鲤鱼。 少年死死压着声音不敢叫出来,连喘息也扣在喉咙里,看得女帝心生爱怜,又俯下去亲吻他的脸颊鼻尖,不知如此往复了几十几百回,少年终于长叹一口气,腰身彻底颓了下去,一下也摆不动了。 待叫了水沐浴过后,正值人定时分,宫墙里一切的声响都寂绝了,只有寥寥几盏宫灯在极目所见的甬道上飘摇。女帝叫长宁服侍着穿了一件外衫走回书房,发现那金发的妖精仍旧倒吊在那里,只是桌上已有一迭宫规了。 她上前拉了拉那束金纱堆迭般的长辫子,“你抄了多少了?” “两遍。”法兰切斯卡叹了口气,“你们规矩太多了吧。”他灵活地转动脚踝,竟然还真的倒挂在房梁上转了个身面向女帝,“你怎么长这么大的啊。” “当了皇帝就可以不遵守这些规矩了。”女帝失笑,轻巧地避开了话题,“行了,两遍就两遍,剩下的我不要了,下来吧。” 少年气的近卫大大咧咧地笑起来,膝盖一弯脚踝一紧便又是一个翻身,轻轻巧巧落到了女帝面前,“看来你还挺享受?” “算是吧。”女帝顺手给面前人整理起头发来,他惯常将一头卷发修至前齐眉后至颈的长度,只留一小半蓄长了用一枚金属制的发圈束在脑后,平日穿着洋装走在宫中,别是另一番潇洒风度,“只是也没那么好……可能是我太贪心了吧。” “……喏。”近卫往前走了半步,把脸撇到一边,“借给你用。如果你需要的话,反正我在别人眼里和你男宠也没差。” 一阵清浅的龙涎香气扫过法兰切斯卡的耳畔,紧接着是一阵温热的柔软贴上来,再然后是略有些略有些坚硬的下颌骨,似乎是调整了角度才放平在肩上,最后才是熟悉的纱质外衫和紧实纤细的女子肢体,从两侧缠绕上来。 “明天是五月初四,法兰切斯卡。”她轻声道,“一晃十九年了。” “你们人类十九年都能长成了,你也该忘了吧,好好一个人,害相思病害没了不合算。”金发的亲卫顿了顿,“别又弄出赵竟宁那时候的事儿来,你们人类的寿命可是很短暂的,又脆弱,别等人没了又后悔。” 冯文忠公 没有人想到第一个侍寝的是陆少使。 赵少君身后有梁国公府和宣平侯;沉少君殿选时一拜长留,身后是沉左相;谢长使身后有谢太妃和江宁谢氏,都是召幸的大热门,哪怕是林少使也有一副勾人心魄的好相貌,李常侍也算得上小家碧玉娇软可怜,但偏偏是陆少使。 沉默寡言到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陆毓铭。便是崔简看来也总觉得陆毓铭是那个选秀时候女帝为了凑人头应付前朝压力随便点的,一点不像是上心的样子。 以至于第二天一早到蓬山宫请安时个个侍君都在悄没声息地打量他。 可陆少使着实没什么特别的。礼节规矩,穿着普通,相貌比之左右在座的两位侍君甚至还平庸了些,便再看十年也看不出什么花儿来。主位上的崔简也有些疑惑,他原以为女帝会因为宣平侯的缘故先召崇光,连万一崇光得宠了要刁难他该怎么应对都想过了,但是女帝偏偏没有。 她不是都去看过崇光了么。 小陆郎君只觉得头皮发麻,顶着哥哥弟弟审视的眼光同崔简见了礼,又收了初次侍寝惯例的赏赐才到了自己位置上坐好。 “陆少使开了个好头,各位弟弟们往后都有机会侍奉陛下的,要奉了君上欢心,还要多修身才是。”崔简惯例地说了些场面话,便见着女帝身边的长安公公来了,见了礼,道:“陛下深赞陆少使君子端方,持礼守真,特赐陆少使‘谦’字为封号,望少使郎君持中守节,不丢了谦恭的本分。” “谢陛下恩典,臣侍记下了。”陆毓铭起身行了礼,又是一片贺喜之声,只是这其中究竟多少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崔简看在眼里,心里难免有些酸涩。但凡是谁也罢了,陆少使那么平常,在她眼里怕也比自己这昨日黄花好得多。到底人都是喜欢新鲜美好的肉体,她是富有四海的皇帝,便更是如此了。 所幸她还愿意给他摄六宫事的实权,让他不至于孤苦无依。 长安宣了正旨,又转了身向崔简道:“侧君公子,陛下特意嘱咐,今日五月初四乃先帝忌辰,便不叫侍寝了,劳烦侧君公子同尚寝局交代一声,各位主子也多休息预备端阳大庆。” “臣侍知晓了。”众侍君行了礼送了长安出门,这才叫散了场,崔简松了口气,理理衣服又去理六宫琐事。 李清风是将宝押在林户琦身上的。赵崇光几乎看不上旁人,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沉希形看着爱笑爱闹,实际上也是一样的目下无尘。两个新主位都是这样,谢和春自有谢太妃,也只能押林户琦了,至少他貌美,还和自己同住一宫。 可他实在太聪明了。 第一次拜访,林户琦便露出一副哥哥弟弟亲亲热热的样子,招待了一番,却一直不动声色闪烁其词,就是不接他的示好;后面再走动,也是一样的左推右拉,打太极一般将话挡了回去。便是此时一道回宫,他的话题也是有的没的不转到点子上去。 “说起来弟弟怎么看谦少使呢。”林户琦忽地开口,狐狸一般的含情目翘起来,平白叫人背后发凉。 “谦少使为人谨慎谦恭,有礼有节,小弟自忖比不上谦少使这般好,自然是很敬佩的。” 林户琦轻笑:“你说敬佩,是羡慕他教养得好,还是羡慕他先有了宠?”他忽然不打太极了,但这宫道上,乱开口只怕招来祸患。于是清风斟酌再三才道,“自然都是有的。小弟身为宫侍,侍奉陛下是本分,可小弟出身低也是真的,自然也羡慕各位哥哥读的书多,见过世面,不像小弟,小门小户小地方来的,什么也不会呢。” 前头这狐狸化成的人仍旧是含着媚态的笑意,却冷不丁驻了足,望向旁边的窄道。 “哥哥怎么了?” “我好像看见一个人走过去了。” 清风也看过去,分明那窄巷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没有,“哥哥许是眼花了,哪有人会一眨眼就跑不见的呢。” “许是如此吧。”林户琦沉了视线,方才必然有个人过去了的,只是他刚想看一看,却又没了影儿,实在怪异。都说宫里冤魂众多,可这青天白日的,哪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跑出来乱晃。 法兰切斯卡拎着一大堆宫外的小零食躲在墙根后面。今天路线选得不好,又偏偏遇上崔简那里散了,差点和景漱瑶的男宠撞到一路。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到时候又难解释,平白多出一堆麻烦。 他把这事说给女帝听,对方批着折子头都没抬一下,“撞上又怎么样?你又不是做贼的,你手上不是有牙牌么,还有个长秋令的头衔,别看只是个三品,天子近臣,殿中宰执,别说宫妃,就算是三省阁臣、六尚女官、钦封君后见了你也得恭恭敬敬喊一声法兰切斯卡大人,你还不用给他们行礼。” “这么厉害?”法兰切斯卡当了女帝三十多年亲卫,牙牌拿了十九年都没用上过,这下才知道能做什么用,一时新鲜,上下打量起来。 女帝失笑:“本来就是为了方便你禁内行走给的一个虚衔,自然是往高了给。要不是三师三公太大了不能随便授就给你封那个了。名义上长宁长安银朱贝紫都算你的下属……名义上的,没有实权。” 看他玩牙牌玩得起劲,女帝不禁提醒了一句,“我的饴糖冰糕?” “喏。”法兰切斯卡顺手把包裹打开,自己还拈了一块,“我看外面的铺子都写什么宫廷秘方,御厨亲授,怎么你偏偏喜欢宫外的。”一大包零食,从早上开市就排队挨个买了来,一件不少。 “八仙斋的我吃得多,口味习惯,尚食局做的太中规中矩了,没什么意思。”女帝挑了一块冰糕打开吃了,“你撞见谁了?” “……不认识。”法兰切斯卡想了想,“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和一个看着年纪有点小的。” 要说没见过的话就是新秀了,除了崇光和毓铭外其他四个他都没见过,希形和春关系好走在一起也有可能,户琦清风同住也有可能。要说特别漂亮…… “林户琦吧?我就记得他长得漂亮,另外那个就不好说了。这么看来这小林郎君还是个心思重的。”女帝嗤笑一声,“先帝时候后宫争风吃醋打得不可开交,有一回差点把还是皇子的我哥哥淹死了,到最后甚至开始左右前朝。那会儿咱们在外面,要不是当时我哥哥在前面顶着先帝的压力一口气废了十几个宫侍,只怕大楚朝廷要全由宦官做主了。”中间还搭进去惠王和他的父亲,这又是另一件事了。 先帝朝美人无数,活到现在的只剩一个年逾八十的谢太妃。其余人有的是先帝朝就被发落了,有的是死在争风吃醋里,还有些是通泰政变之后女帝叫人捆起来斩了陪葬的,剩下的慢慢衰老去世,现在只剩下了太妃谢长风。 这些事谢和春也些许听谢长风讲了些。他入宫这几日时常跑宁寿宫,就只是随着谢太妃摆摆棋局,侍弄花草,全无争宠的自觉。 “听说陛下召幸了?是个什么样的?”谢长风年逾八十,脸上早长了不少老人斑,头发雪白,稀疏地束在冠里,只着了一身苎麻的衫子,拿着小水壶给山茶花浇水。 “伯公,您消息怎么这么灵啊……”谢和春在一旁嗔道,“也不见您出去过啊……” “也就你不来事。”谢长风无奈得很,点了点身边小子的额头,“你是侍君,自然要想办法在陛下身边插点眼线好揣摩圣意,现下你还年轻也罢了,总还有点赖以翻身的美貌,等你到了崔侧君的年纪,没了宠,又没有权,在宫里如何生存?特别是这个陛下……”他压低了声音,语速慢下来,“他们三个孝敬生的,一个是笑面虎惯会摆弄人心,一个面冷心寒杀人如麻,最后那一个好点,也是心思机敏极有手段的,不然怎么能里应外合把今上推上去。” 年老的上一辈侍君看看自己的孙辈,实在难成大器,只得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这没心思的,也不多留心看看陛下的喜好,你和我说,昨天得幸的那个什么样子?” “看着很普通,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你……”谢太妃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既然普通,你还不多争取一下?皇帝膝下无子无女,前边儿肯定不会选一次就作罢,你等三年过后再选年轻的进来?你又没心思,要真的发展成先帝朝那样你哪活得下来。”谢长风叫了贴身的侍子来,“随云,你叫我们以前的人打听打听,皇帝近来都爱好些什么,在哪起坐休息……我记得她身边的中官是换过的,原来那个竹白死了之后是谁接手,还有昨天那个侍君出身相貌性情年纪……”他说得多了,不由得喘了几声,“咱们这个小少爷全不知事,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要张罗。” 随云公公轻声道:“太妃,怕是难,御前的人嘴巴都紧,现在的中官长宁长安是陛下一手抚养大的,况且……陛下这些年连崔侧君都没怎么召过的。” “她不喜欢崔简不是理所当然么?看他做什么。”谢太妃啐了一口,“当年为了逃婚连皇储都不做直接跑去关外七年没回京,好不容易先帝低头了,崔家上书一逼,直接让先帝逼杀了昭熙和那个公主,后面崔家又斗死宣平侯,她怎么可能对崔简有好脸色。叫我们的人想办法查一查娈宠记档就是。” 这时候看起来他很有几分当年做谢贵君时候的雷厉风行,叫谢和春也不得不张大了嘴巴,感叹自己这个伯公知道这么多还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实在是有点手腕的。 “伯公,您也太……知道太多了……” “知道是一回事,在君上面前怎么表现是另一回事。”谢长风手里的水壶直接敲上少年人的脑袋,“知道得多,是为了让你晓得怎么面对皇帝,讨她欢心,不是让你去皇帝面前卖弄的……你啊,就是给惯坏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晓得。” 浇过了花,年老的太妃唤人收了水和剪子,自回殿中躲升高的日头,又叫来侄孙跟着:“赵家送来一个老五,沉家送来一个老四,咱们谢家呢……”他抓上身后侄孙的手,“是个老七,都是幼子。你性子活,就跟当年的昭熙一样,应该是很讨皇帝喜欢的,皇帝为了他昭惠都不要了。但要我说…… “昭惠才叫美貌哪……” 冯玉京中状元时才十四岁上,乃是国朝史上最年轻的一甲进士,加之出身海源冯氏,虽然是胡姬外室生的不入流庶子,但人品相貌皆是一流,也算得上是清贵翘楚。新科进士受喜宴赏赐,皇帝大赞少年英才,专门叫中官到后宫唤来两位公主,钦赐了桃花让公主一同替一甲进士簪上。女皇崇信道术,赐桃花分春自然是莫大殊荣。 两位公主一胎双生,一号昭阳一号明阳,都是先头的孝敬凤君所出。两个小女郎方七八岁的年纪,持了几枝桃花,着了繁复的吉服款款而来,粉雕玉琢,正和灼灼桃花相映。 那明阳公主见了玉京便同女皇道:“这位哥哥可真好看,阿瑶想给他戴花。”女童言语无心,却教为首的冯玉京红了脸。他向来人称好颜色,早听惯了美貌赞誉,此刻让年幼的公主说来,倒别是打在心上。 女皇无奈,笑道:“这是新科状元,本是朕要亲赏的。但既然瑶儿你喜欢他,便由你去吧。”那公主听了女皇之言,便欢欢喜喜捧了桃花奔来。据说这位二殿下幼时养在宫外,三年前才接回来作为公主教养,礼节上便没那么拘谨,此刻更活泼些,看得人心生喜爱。 她似乎是跑得有些急了,没注意一脚踩到了裙摆,险些跌在玉京身上。少年人见此情景,一时间也顾不得礼数,赶忙伸了手扶住公主,绯红的袍袖掩在吉服之上,更显得她面色红润。 “殿下没事吧?” “嗯,”她微微摇头,丫髻上的珠花便也跟着晃动,“谢谢大人相助。”她举起手里的桃枝,“还要给大人簪花的。” “如此便有劳殿下。”玉京弯腰拱手,将头低下去,迎上了公主的身量。公主微微踮脚,高擎起那枝桃花,往玉京鬓边簪了。那桃枝滑进发间,发出几分粗粝的沙沙响声,混着不知是花香还是熏香的幽微气息,只教少年心下如有猫儿抓挠一般,又酥又痒。女郎放稳了花,笑着望向他:“大人平身吧,花戴好了。”她形容尚小,盈盈的杏眼却含了春水一般,已能看出几分日后的风姿。 那双眼睛里此刻满满地只映着眼前的少俊檀郎。 他也不由得柔柔笑起来:“多谢殿下赐福了。” 谢长风当时还是宫里最得宠的侍君,陪在女皇身侧,见了这景儿也不禁笑道,“看来新科状元郎很是与二殿下投缘。” 女皇轻轻扫了一眼,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这就是昭惠凤君?”谢和春替伯公揉起肩膀,“说起来,我隐约记得陆少使进宫前是有功名在身的,或许陛下喜欢这种读过书会策论的吧。” “嘁。”谢太妃冷笑,“你不是说那个陆少使很一般么,冯都华冯文忠公是什么相貌人品,哪是那等寻常人比得上的。”谢和春反应了一下,才想明白原来“都华”是冯玉京的字。太妃舀了一勺冰碗继续道,“后来陛下便赐婚给他,做了今上的东宫侧君……” 谢和春大惊,急急忙忙打断了太妃,“只是侧君么?!” “他是乐坊胡姬生的,要不是有了功名,都入不了天家的眼,哪能做正君。”谢太妃笑道,“更何况那时候陛下已有了放弃燕王转让今上为储的想法,要是寻常尚主也罢了,未来君后怎么也不能有个乐坊胡姬做生母。虽然是做的侧君,但是成婚后加封了太子詹事并太子太师,领东宫一切事务,才二十岁就坐上了从一品的高位。要不是死在通泰政变,恐怕如今那沉晨的位置上就是坐他了。说起来,今日便是昭熙昭惠和那公主的忌日。皇帝是不是叫你们今天不侍寝啦?” 谢和春搅冰碗的瓷勺磕在碗沿上,发出“叮”地一响,“不是说,是因为先帝忌辰么?” “先帝?”谢太妃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她只怕恨毒了陛下,哪还会有什么孝心,那是为了昭熙和昭惠啊。你也是,五月间给我夹紧尾巴,尤其这几天,别触了皇帝霉头。”说罢还要恨铁不成钢地抱怨几句“怎么你完全不开窍”。 谢太妃所说不错,女帝好容易赶着批完了折子,换了衣裳,亲自提了供果糕点放去千寿馆。 今日是五月初四,日头甚好,天光大亮,照得外头梨树叶子也绿油油的。 千寿馆里没供画像牌位,有的只是一柄军中斩马刀,一柄奥斯曼匕首,并一柄双手重剑。 她依次点上香烛灯火,敬上供品,又拿过怀纸拭净灰尘。 她什么也没说,熟练地做完了整套,对守在门口的法兰切斯卡轻声道:“走吧。” 亲卫沉默着开了门,等女帝走出去了,又将门关上。 馆内寂静,只有日光透过窗棂爬进来,映出三柄刃物的寒光。 梅上雪与塞外马 自通泰四十九年春楚军凯旋,夺了饶乐至连白山一线置朔方郡之后,漠北再没什么大的进犯,只有时不时的小股侵扰,总是夏末秋初时节,到边城抢些水草粮食,让楚军不胜其扰。 女帝将边防细则全交予了幽云大都督赵殷总领。这一回饶乐城又来了秋天军急的号令,等了两月,再来就是赵小将军以小股部队奇袭东边的喀颜部,生擒他们首领的大捷报。 正值年末,梁国公赵殷便带着几位立功将士回京请赏,女帝听闻,在鸾凤阁设宴款待,另行封赏。 几个将领都是年轻一辈的,大都出身贫寒,陡然见了天家威仪难免局促,只能木着脸看宫人来来往往上菜斟酒,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多问。 唯有顶头赵都督的儿子缺席了。 其实也算不得缺席,赵小将军嫌宴会无聊,自推说更衣站在外边吹风。鸾凤阁修得两层小楼,倚在二层栏杆外便能吹着京城里温软的朔风。 “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呢?”赵竟宁正望着金乌城层层迭迭的屋顶线,遥岑一般,只琉璃瓦在日头下泛着金光,忽而便听了这么一声,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转头回去,却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宫装少女,一身略显清秀的荷花粉色常礼服,外头裹了雪白的狐皮斗篷,笑盈盈地看着他,“不冷么?”少女生得美貌,便只疏落的珠翠淡妆也别是一番秀色萌动,姝丽清雅。 “宴会太无聊啦,我那些兄弟们都快不晓得怎么拿筷子了,我也出来吹吹风。”少年百无聊赖的样子,“还是漠北好,这种天气最适合跑马的。”说起跑马少年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漠北人虽然不会种粮食也没什么好东西,但是养的马都是真的好,比中原的马更快更大,在草原上跑马吹风,才真是快意啊!”小将军忍不住比划起来,嘴角上扬到几乎合不上,连带着甲胄也发出微微的碰撞轻响。他方十五岁,正是男子抽条的时候,身量虽还带着少年纤细,不及少女高挑,却也有了些男子的健硕,加之从军习武,很是精干。 “这都十月了,漠北冬长,没有水草如何跑马呢。”少女轻笑,“你若想跑马,来日里我带了你去上林苑,你挑了好马只管漫山遍野地撒腿,那边的围场也很合适的。”她立得很近,笑意也是浅浅淡淡的,带着些天家女眷的矜持,“还可带些弓箭,若遇着好野物也能打了来。” “别开玩笑,上林苑是皇家御苑,哪是我想去就去的。”他摆摆手,眸光暗淡几分,旋即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眼睛里又有了些别的光彩,“你也会骑马么,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城外跑马?我也会驯马的,到时候让你看看我驯马的技术。” 少女忍俊不禁,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谁说我不行?上林苑又不是什么禁地,你想去我就带着你去。不过城外也不错,上林苑似乎有些小了,比不得漠北草原宽广。”她凑近时身上有幽微的香气,辨不出是何种香料,只觉得复杂多变,难以捉摸,“我还没看过驯野马呢。” 少年虽然沙场历练了几年,到底也不过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何曾与女子如此近地接触过,此刻只觉面上如有火燎,原本白净的面皮登时浮上红云,语气也迟疑了好些,“你……你和我去吗?” “漠北怕是不行,不过出个城,去去上林苑还是可以的。” “那我们下次……”小将军还没说完,只听得楼梯上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便是未得拦住的怒意:“宴会时辰要到了你怎么还……” 但是他的老父亲没来得及说完,卡在了半空。 “丰实,竟宁与朕叙着话呢,算不上什么失礼。”少女出声笑道,平日里他这名字也被唤了多次,只这回从少女口中吐出,倒像是转了个弯,听得人心头一软。她回过身来道:“既然宴会时辰到了,便同我入席吧,再是无聊也总得捱过去。” 少年兀自出神,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慌忙跪了下去:“臣……微臣失言,望陛下恕罪!”完了完了,少年心头一团乱麻,皇帝设宴款待接风,他竟然当着皇帝的面说宴会无聊,你啊我啊的说了半天,还想去跑马驯马,难怪老爹看到都不会说话了。 他悄悄觑着老爹,发现老爹早就跪了,就只有他没转过弯来:宫中哪有这个年纪的女眷呢。 “罪无可恕。”女帝扶了父子两个起来,“罚你给我驯马。”她依旧是笑盈盈地,“不是说让我看看驯马的技术么。可巧前些日子商队给我带了一匹汗血宝马,我还没骑过,你若驯服了便送给你如何。”女帝的手温软如玉,许是方才吹了些寒风,此刻有些凉了,碰在手上立时便激起竟宁一身战栗,忙缩了手,讷讷道:“好……” 结果被老爹打了:“你该跪下谢恩才是。陛下,竟宁这孩子一向长在边关,多有失礼,是臣管教不力,望陛下责罚。” “竟宁淑质英才,性子纯真,有什么失礼呢?”女帝笑道,拉了梁国公起身,“得此俊杰,朕喜欢还来不及,丰实可别罚了他家法。” “是,陛下金口玉言,臣不敢有违。”梁国公已然是略看出女帝的意思了,原本想着竟宁十五,该到了议亲的时候,带回来求个封赏也好相看女子。只是看女帝这般模样,大约是不成了。 不过赵小将军并没想过这件事。自宴会而后,他日日出城跑马练武,赵殷只当是他心下憋闷,少年情思,过了这段日子便好了,也不曾管他。 直到女帝宣赵竟宁一同至上林苑跑马。 天子微服出宫,只叫商队牵了马到禁苑等候,自骑了一匹宫中豢养的骏马,另派了人到梁国公府接人。 “今日只我们二人,你上次说好了要驯马给我看的。”女帝一身织金锦缎的绯色骑装,没做多余的绣花,只束了一条白色镶金的革带,额上勒一条同色通金织锦的抹额,正中镶了一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外环一圈米珠,乌发高挽,比之初见时的清雅秀丽更多了些明媚的英气。她挥挥手,示意商队的人将那匹汗血马的笼子牵上来,“驯下了便是你的。” 这马傲气得很,看见他这么一个小孩便打了几个响鼻,高声嘶鸣要脱走,偏偏被商队的人死死拽住了笼子,捆在树上,又丢进些饲料引它去吃,这马儿才稍微安分了些。 这毫无疑问是一匹好马。步伐轻捷,身姿矫健,蹬着前蹄不安分得很,连带着耳朵都是竖起来的,时刻警醒着周遭的环境。 “若臣驯下了便当真赐给臣吗?!”少年人按捺不住情绪,一双眼早放着光追到马上去了,“陛下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啊。” “自然不悔。”女帝轻笑,拨转马头,“你驯下它,我们去后山跑马。”她抬手示意,随侍人等便尽皆下去了,偌大的空地上只余了二人而已。 “驯马危险,陛下不去一旁观看吗?”少年将军有些迟疑,望着女帝的眼睛有些湿漉漉的光泽,“臣怕马儿不听话伤了陛下。” “我座下也是值比万金的千里马,哪有躲不过那畜生的道理?”女帝微微扬起下巴,“你只管驯服了它便是。”她只坐在马上,随着马儿的习惯兜圈子,抬起眼睛笑道,“你可准备好了?我叫他们开笼子了。” “臣定要讨了它回家的。”竟宁笑道,取了一捆绳子,手握两端,直盯着那笼门,“请陛下赏赐!”少年人眼中光彩跃动,脚底轻捷弹跳,不几步便挪到了马背后去。 的确是熟练的手法。 女帝哪里没见过驯马。昔日同昭熙凤君在外游历,便是将那世间百态都见过一遍的,此时不过看看这小将的本事罢了,一匹千里马而已,能收买一份英杰人心可说是无比划算。若他真的失败,她也不介意替他驯一驯。 笼门一时打开,众人皆四散而走,生怕被那铁蹄踏了。 赵竟宁甩出手中绳索,在空中正好绕出一个环来,准备要套住马头。那马不过三岁多点,又是牡马,最是性子刚烈的时候,此刻甫一出笼,自然要发狂奔走,见着人就踢踢踏踏,扫尾强攻。少年人沉了呼吸,将力道控制在下盘,一边迈开腿去追那奔逃的千里马,一边防备着马儿受惊的攻击,将手上绳索在空中舞出一个大环来,发出飒飒的响声。 “我们也去看看。”女帝拍拍马鬃,腿下一夹便奔了出去。她登基以来便甚少上马,年年秋狩也不过在一旁做个观赛的,这下突然要跑马,手上还有些生疏了,便也没有跑多快,倒是胯下千里马有些不满这速度,打了几个响鼻。 “好啦好啦,一会就带你去撒欢儿,乖。” 少年将军正好双手一挥,已将绳索套在了马头上。他双手吃力,又勉强套了几圈捆住了马头,将马死死往回拽住,咬着牙就近拴在一棵树上。那马难缠得很,直到此刻仍在拼命挣扎,发出阵阵马嘶。 女帝示意侍从递给他马鞍辔头等一系列物事,看他先趁着力绑上缰绳辔头,拉直了马脖子才套上马鞍。那马爆裂性子一起,一个翻身就将马鞍摔落在地上。竟宁也不恼,死死拽着马头不松手,又是一下绑上马鞍,扣得严实了,这才抓了缰绳翻身上马。 这一下才是最危险的所在。女帝勒了勒胯下坐骑,直盯着少年人的动作,生怕他被马掀了下来。 果不其然,那马拼命挣扎,想要甩脱背上这个人,四只蹄子在空中乱舞乱踏,扯得树也嘎嘎作响。 “松绳!”少年将军喊了一声,商队里的牧马人战战兢兢看了女帝一眼,不敢乱动。 “赵小将军叫松你便松。”得了女帝的口信,牧马人才上前解了绳子。马儿几下踢蹬,立时便摆脱了这枷锁,直奔了出去。 他自然心下存了在圣人面前卖弄的意思,既是为了那一点子赏识,也有那么几分少年春心,总要显示一番自己的能耐才是。是以虽不是最佳时机,却是此时显得最精彩,观赏性最强。 女帝只看他预备如何驯服这匹烈马,马鞭一挥,也跟了上去。两匹千里马在山野间狂奔,早把侍从甩在了后面。 风声呜呜地在耳边响过,林道上的树荫只留下几分残影。 少年人一身银白的骑装,握紧缰绳,死命夹住马腹,驾着马流星一般飒沓而过,直在密林里绕了好几圈,才耗完了马儿的力气,徐行起来。 “陛下!我驯服了!”看到女帝催马赶上来,少年早心急地挥起手来,“这下陛下可不能食言,它是要赐给臣了!” 那汗血马有些低落似的,低着头慢慢地走动,任由少年人握着缰绳控它的马头。 “自然要赏给你的。”女帝不禁笑起来,到底还年轻不经事,没什么心思,“我怎会唬你。”她随手从怀里抽了一块帕子,给少年人擦了擦脸上的污渍,“瞧你,为了这么一匹畜生,脸都花了,哪里便就急着骑上去呢。”薄汗混了些树叶泥土,揉在脸上灰蒙蒙的一块,却越擦越红了些。 少年人似乎是反应过来什么,发出一声鼻息来,闷闷地有些不快:“原来陛下晓得怎么驯马……”那他故意提前上马逞能岂不是都被看穿了…… “我只说没看过驯野马,豢养的马怎么驯我还是见过的。”女帝失笑,见少年人生了闷气情势不好又一气儿地去哄人,“好啦好啦,是我不对,这马已经给你了,我再叫人给你打一副马鞍可好?” “陛下一见面就哄着臣呢,臣也不晓得是陛下,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御前失了仪,现在还哄臣说没看过驯马。” “我不是故意呀,看你一个人站在那里,还以为你哪里不高兴了。”女帝略一摊手,陪笑道,“你想让我怎么补偿呢?”她惯会装傻卖乖,从前少女时期就以这招坑了不少朝中老臣,如今要对上一个没心思的少年人简直易如反掌。人说燕王乃是一个笑面虎,殊不知他们兄妹三人实在是一脉相承的。 “那……这方帕子赏了臣……可好?”少年人的眼里蓄了些水,语气也变得黏糊糊的。 “……你要它做什么呢。”女帝勉强拉起一个笑来,“我回头送你几箱子都行,这块毕竟脏了。”莫名的恐惧顺着旧日的蛛网爬上心头,黏腻、湿冷,逼得人透不过气。 到底是为什么会恐惧呢。 “因为这块是陛下拿过的。”少年人浑然不觉,仍剖白了心意,“臣只要这块。”少年人的手已然握在帕子上,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温度隔着帕子传来,灼灼地,倒叫女帝被烫着一般,直想缩回手。 到底天子一言九鼎,不好反悔,女帝仍旧将手里的帕子给了出去,“既是如此,你拿了这方帕子,可不能再说我唬你了。” 少年人珍重地迭好帕子收进怀里,“臣谢陛下赏。” 没过两天,女帝叫人打了一套新马具送到梁国公府,也不算尤其贵重之物,无非是外饰华丽了些,马鞍上拿了蜀锦做装饰,垫布用的是撒花绫罢了。赵竟宁得了一副新马鞍,当即谢了恩,给千里马换上了,驾着马在赵府院子里兜了两圈。 来送赏的是竹白,已然半截身子埋土里了,不过是先头从女帝养在宫外时就照顾女帝的,便尤其地位超然,惯来只做女帝尤其重视的活计。 “将军喜欢便是最好的,陛下知道了也高兴。”竹白笑得眼睛眯起来,“陛下说了,将军若还想去上林苑打猎,直去了便是。” 少年人跳下了马来,连礼也行得不甚标准,“臣谢陛下恩典!”教竹白看了,只无奈摇头,告了辞回宫复命去。 时气到了初冬的时候,天色阴寒,女帝也惯爱缩在殿里批折子,扯了毛毯将身子一盖,也不需什么火炉炭盆。 竹白复了命才轻声道:“陛下,奴说句不该说的,您该去看看小将军的。” “白叔,哪是朕要不要看呢,”女帝叹了口气放下折子,“朕实在是……年纪大了啊,他还年轻着呢,朕同他父亲才是自幼相识,总不好惹了子侄辈的。” “但是你喜欢。”法兰切斯卡趁人不备,眼疾手快抽走了女帝手里的折子,“这不就是赵竟宁送的请安折子么,看了几遍了!” 那折子上没写什么要事,无非是他练武被父亲训了,幼弟如何喜爱兵法,那马又吃了什么东西,以及…… “还请陛下为这匹马赐一嘉名。” 她看了几遍,也不知道该怎么批复,总觉得应当认真回些东西上去,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少年人心思单纯,是好事,也不好。 “陛下若不知如何批复,便同小将军见一面吧。”竹白到底是暗卫出身,便是六十高龄也依旧敏捷,看准了法兰切斯卡读汉文慢,抓住了空档拿过了折子递还给女帝,“宫里不合适,也不拘是上林苑还是出城……您这样拖着总不是个事儿。” 十一月不太适合行马。霜浓路滑,去哪里都怕摔着了。女帝本到了冬日就惫懒些,这些天里也越发地不爱出门。只是最后实在耐不住,还是应了邀约去城郊孤叶寺赏梅。 没想到赵竟宁还真的乘马而来,“臣上回请陛下给它赐名陛下也全推了,它到现在还没有名字呢。”少年的脸经风一吹有些发红,看起来脆生生的。 “赐给你了便是你的,要我起什么名儿。” “御赐之物,自然也要御赐之名来配啦。”竟宁拍拍马头,这匹马和他已经混得很熟了,此刻还会舔舔他的手,低下脖子示意他上去。 “我把从前的封号赐给它好了,就叫做明阳吧。”女帝也摸了摸马头,硬硬的绒毛远不如猫好摸,马头却温顺地在掌心里蹭了蹭,“如果你觉得好。” 少年人吃了一惊,讶然之色难以掩饰,“陛下钦赐哪有不好的,只是这也太贵重了,毕竟是陛下潜龙时的封号……”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女帝轻笑了一下,脸上有几分苦涩,“也要看它是放在哪里,受不受人喜欢的。况且我得过的封号也不止这一个,只是‘少阳’二字终究太大了些,不若明阳好。” “既然陛下都这么说,臣就受赏了,喏,以后你就叫明阳啦。”少年人拍拍马脖子,让明阳打了个响鼻,踢了踢前蹄,赵竟宁便翻了个身上马去,“陛下要同臣共一匹马么。” “把它怎么办。”女帝绽出一个笑来,自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同小将军并辔而行,“怎么想起来今日要来赏这梅花呢,还非得来这孤叶寺,山陡壁峭,怪没人气儿的。” “正因为孤叶寺远,游人才少啊。”少年在马背上歪头看过来,“好不容易才约着陛下,臣不想撞见那些大人。” “哪些大人?”女帝听了这颇有些孩子气的发言不由好笑,“沉子熹那种的么?” “不只是沉大人啊,还有崔中书、王侍中,其实父亲也很烦的……” “你父亲也就是成婚之后收敛了,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同我和燕王去红绡院喝花酒的。有一回遇到先生来抓人,他们两个溜得不够快就算了,还非要把我也拉下水垫背,本来我已经溜掉了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我们三个一起被御史参了一本,我和燕王被关在宫里连抄了三天书,你父亲据说被老梁国公罚了家法。”女帝笑道,“你以后就拿这件事去回他便是。”她回过头,却见少年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便触电一般将头转过去了,“是、是吗,下次臣就回家说父亲。” 他脸上还有些微的胭脂色。 真是不经事的少年人,女帝不由笑出来,拉了身边行马的缰绳,“怎么又不敢看了呢。” “陛下……!”少年嗔了一声,“陛下又作弄臣。明知道臣是……” “是什么?”女帝拉紧了缰绳,马忽地吃了力,骤然停了脚步,引得少年身子一倾,惯性地抓了缰绳,却正好抓在女帝手上,“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这下少年的脸色已经比上枝头的红梅了。 “好啦……”女帝倾身过去,松了明阳的缰绳,“我不打趣你啦。”女帝反手握上少年人的手,他是典型的武将,手也是那样,指甲贴着指腹修理得短短的,掌心里还有厚厚的握剑的茧子,手指不如文人的纤长而骨节分明,相反有些粗壮而毛糙。 小将军年纪毕竟小,很有些沉不住气。见着女帝要抽手了,赶忙抓了手腕,差点把女帝带下马去。要不是她马术过关,还有一只手抓着缰绳,只怕要掉进山顶积雪里了。 “臣心悦陛下。” 少年人的吻落在蔻丹上,轻盈得像是梅上雪花,触手即化。 游园惊梦 回京封赏毕竟也只在一时,翻过了年去,赵殷又要带着人回漠北了。 三月三上巳节原是轩辕黄帝生辰,要祭高禖、修禊事,祈求多子多福。本朝燕王亦生于此日。燕王是先帝年过而立千难万险才产下的第一个皇嗣,又与轩辕氏同日而生,先帝认为是大贵之子,于是出生三天便先封了恒阳王,直至成年后才又改封燕王。他是宗室长嗣,当今天子的胞兄,尊贵非常,又生性爱好风流,是以年年都要邀了众多文人雅士往王府春浴祓禊,曲水流觞,既是庆生辰,也是庆上巳。 京城赏花宴原是四月十二,自今上即为后年年由燕王与王妃举办,便提前到了上巳日。到了这日,燕王大开王府别院会客,年轻勋贵清流男女赏花交游,文人雅士曲水流觞,热闹得紧。 竟宁刚长到十五岁,到了赏花交游的年纪,赵殷于是多留了几日,让他和他几个军中兄弟看够京城的繁华了再启程往北境去。他摸不清女帝的意思,一面儿地由着君上宣召,另一面儿地也得让这个次子相看些女娘。他自小同皇室兄妹长大,听了见了许多皇室阴私,实在不想让儿子入宫去,偏偏小子渐生反骨,一味地逆他意思,连燕王府的寿辰也要推说不去。 “燕王是宗亲里头一个,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这么不晓事?”赵殷气急,“你就算不想去赏花,总要拜会燕王啊!” 小子正是刚有了点反叛意识的时候,闻言便也气得吼回来:“都说了我不想看什么女娘!”少年人脸涨红了,额发也被吹了起来,连带着下颌角那点冒头的髭须都显得格外锐利。 赵殷看了看门窗都关好了才低声吼道:“那你以为你就能入宫了?你以为圣上凭着什么这么多年不立后不选秀?专等着你么!”再说了那博陵崔氏的大公子是好相与的么,崔家还在朝堂上呢。 这小子就不说话了。 室内一时诡异地沉默下去。 “笃笃”两声,敲破了这一屋子的尴尬,“父亲,我同竟宁说吧。”是长子定云。 “我不想听。”少年人低着头闷闷道,“我就是不想看女娘。” 赵殷气得急了,打开门拂袖而去,只换了定云进来,柔声唤道:“竟宁。” “大哥……我不想去。” 定云拉了椅子自己坐了,放缓了声音,才开口道:“可是陛下年年都为燕王贺寿啊,陛下和燕王关系最亲的。”他这个哥哥比二弟大了四五岁,自然便就更沉稳些,“赏花宴是自在交游,你不爱那些女娘便算了,应付一下就是,只是直接不去了却也不好,让陛下怎么想呢。”他是文官,在朝堂上看多了所谓的清流之间相互攻讦,此时也只好拿了那些手段来诱导自己弟弟。 圣人心思难测,明面儿上是爱重赵府,看重竟宁,可是她一丝要纳了竟宁的意思也没透出来。只可怜了弟弟年纪太小没见过什么情情爱爱的,竟是陷进去了。 小将军沉默了许久,定云便在一旁等他许久。 半晌,他才站起身来,笑了笑,“大哥,我该穿什么衣服去?” 燕王府邸在京中也是极奢华的一类。原本先帝赐府,将这个心爱的长子安排在了宫城近旁。偏生燕王觉得闹市没甚情趣,定要卖了大半宅子自到京城西郊办了一座别院,唤作了衡园,连着皇家园林揽春园,造山引水,别是个休养生息的好所在。 这便苦了各路适龄男女,为了名正言顺地相看一下,要一路去西郊,拖着车马华服,极是劳神费力。可谁也不敢真的盲婚哑嫁,只怕错了缘分悔之不及,是以定要盛装出行,拼着车马颠簸也必不错过这场宴席。 竟宁换了一身浅灰色的织锦直裰,内里贴了低调的天青色襕边,腰间只以浅金色宫绦束起,虽是合这赏花宴的,却到底没甚用心,只当是礼节过场,走完了便罢了。倒是他这几个一路回来封了官职的小兄弟颇为雀跃,大抵是头回来这等交游宴饮,又是在这么一个山好水好的雅致别院里,觉得新鲜得很。 待送了贺礼,又在正房见过了燕王同王妃,梁国公同夫人便留下叙话,年轻小辈们自有侍从领着上后院去赏花饮酒,玩些年轻人的把戏。 父兄常说,燕王是个笑面虎,看着长眉白面桃花眼,一副风流倜傥的好皮囊,内里最是狡诈,笑眯眯地便将人引到了沟里去。可这燕王见了他,反倒收了笑意,露出几分审视的姿态来。这也不过须臾,快到竟宁一瞬间以为自己眼花了,燕王一直是那副笑盈盈的神情。他似乎是见了少年人这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只仍旧笑着,另唤了一个侍从给他带路,缓声道: “这别院连着陛下的揽春园,小将军可要多逛一逛才是。” 待转过了前院,便是后头一径的山水游廊,烟柳画桥,移步换景,很有几分江南风光。 “赵公子,这便是别院了,王爷在那头的枕石亭和前面鸣琴阁设了果脯点心并茶水,沿路也有侍婢引路的,您只管自便就是。“侍从自告退回前院知客去了,竟宁便百无聊赖地在园子里闲逛,见着女眷便躲到旁处去,生怕人家来搭话。 后院子里各个景致都以招隐诗典故命名,从中心的枕石亭看出去便能将大半园林尽收眼底。他实在有些提不起兴致,只想回家练练枪法,便到了枕石亭想用些茶果。 亭子建在山石顶上,极少女眷愿意登这么高上来,自然也少公子陪行,此刻便只一个女子倚在栏边,水碧浅黄的春衫,膝上卧了一把桐琴正在调音,发出叮叮咚咚的轻灵声响。 “陛……”他正想开口叫人,却发觉并非那人。 虽然长相轮廓一般无二,但他无来由地便知道这不是他想见的那个。眼前这位更多些柔婉气质,不是她那样的……飞扬的明媚。 不过女子已经注意到他了,停了调音,抬首打量他片刻,细声笑道:“你就是赵小将军吧?和梁国公真是像。阿姐的话,应当在那边。”她执了宫扇遥遥一指,“阿姐不爱什么流觞曲水,大约在余津最上游,避着人的。” 少年被戳穿了心思,一时红了脸,忙跪下道,“多谢长公主指点。” 长公主不以为意,叫了个女史来:“月华,你带着赵小将军去,走条近路。” “诺。”女史福了福身,才又转过来对着竟宁,“请将军随奴来。” 春日烟柳飘飞,才三月间,叶荫还不太茂盛,只能虚虚地遮蔽些阳光。风一吹,又是一树的销金缀玉,往水面上一洒,更是波色乍明,春水荡漾。美则美矣,实在是……不太适合睡觉。女帝拿了块帕子遮住眼皮,拽了盖毯躺在乌篷船上。四周净是尚未长大的莲叶,稀稀疏疏地铺展开来,还不到花期最盛的时候。 原本她祝过了兄长生辰便要去了揽春园的,省得同那些借着赴宴来相看的年轻人们遇着,倒显得像是她不识时务。只是燕王定要说今日有贵客,让她先在园内少留,好说歹说她才总算松口可以在余津渡口等,这样也可以直接撑船从余津走水路往揽春园里去。 也不知兄长又有什么把戏。 春日好眠,她拿手遮了眼,才在船头微微翻身,便听得有人顿住了脚步,以为是法兰切斯卡,便道,“我哥哥怎么说啊?”女子慵懒地平躺在船上,发髻散开,两腿弯起,交迭在一处,颇有些隐士之姿。这船虽造得比江南的乌篷船稍大稍深些,也不过能容两三人而已。此刻她便占去了大半船身,稍一动便有微微的涟漪摇荡开来。 “回陛下,燕王让臣多逛一逛……”少年人不敢再看,忙跪了下去,四下一打量,方才引路的女史早不知到哪里去了。 女帝一惊,掀了帕子,转眼看过去,立时便转过弯来,松了口气笑道,“我还道阿兄的贵客是谁呢,原来是竟宁啊……”她随手鞠了一捧水,朝着岸边的少年掀过去,“上来吧。”少年人冷不防被泼了水,身子惯性地抬头后仰,正撞上乌篷船上的天子目光。 天子的春衫是一派的水红海棠,层层迭迭的,看起来便如西府海棠般清丽明媚。她本不打算会客,便是一袭家常颜色的常礼服,只当是同兄长一会。此时乍逢了竟宁,倒有些失了圣人威仪。 不过她原本也没想过在这少年面前撑那派皇室富贵。 “是……”竟宁低着头不敢多看,缓缓登上了渡口桥,倒像是腿上绑了沙袋一般,迟迟不敢登船。 渌波荡漾,涟漪散开,自正旦朝贺遥遥一眼后便再没见过的女子此刻就在眼前。 “怎么不上来?”她撑起身,鬓边的流苏珠子便微微晃荡,看得人心旌摇曳,“莫不是怕了?” “臣哪有……”少年人小声辩解起来,“臣是……是看这船太小了……!” 船太小了。 确实很小。女帝失笑,至多能乘两三人,是专为了造景放的小船。只是,“就上你一人却也绰绰有余了。”女帝换了个坐姿靠在船舱上,这船没打算撑走,于是绳子还系在渡口边,稳得很,“不上来我可走了。”她笑,作势要去解那绳子。 “哎别!”少年赶紧跳上了小船,动作太大,乌篷船那样的小骨架,登时便大幅晃动了起来,惊得少年险些落入水中,只被女帝拉住了,一下跌入船舱,抱了个满怀。 那样难以捉摸的幽微香气乍然变得浓烈起来,熏得少年人面红耳赤,僵硬了身子不敢乱动。 “你怎么就这样急。”女帝轻笑,仍旧解了绳索,小船便晃晃荡荡漂离了渡口,“上战场可怎么办呢。” “臣在军中也不是这么心急的……”竟宁撇过脸去,“都是陛下要拿臣打趣……”他只觉得这春衫太轻太薄,惹人心下燥热。 “我今日可没打趣你呀,我答应了燕王在此等候贵客,等到了我便自余津去揽春园,贵客已至,自然要走了。”女帝轻轻地笑,揽过少年人的腰身,调整了一下坐姿,船身轻摇,越发地离了岸去。船上仅此二人,也没艄公撑船,“让我去船尾,我们撑去揽春园,避过了这些子闲人。” “臣怎能让陛下撑船,自然是臣去。” “你会么。”女帝轻笑,“你自小长在北地,何曾玩过这江南物事。” “臣怎么不会……!”竟宁好容易挪到了船尾,拨动船桨,船却倒行起来,一时尴尬,“臣……” “好啦,让我来。”女帝坐上船尾,以脚蹬桨,手上划起,让船行向上游,“你安安稳稳坐在舱里就是。” 少年人鼓着脸坐进去,“臣多看看也能学会!”脸上还颇为不服气。 “下次,下次你撑船好不好?”安稳的水声响在船舷上,清泠泠地,带出粼粼的波光,映得少年人的脸也泛着金光。 “陛下也长在京城里,怎么就会呢……” “我自然也是有人教过的。”女子轻轻笑起来,像是想起什么事情,“哪有人是生来就会的呢。”她转回来看着少年人,“这种船又矮又小,只能用脚蹬桨的,手桨只是用来调转方向。”小船缓缓地拨开莲叶,往王府外分水而去,留下一水的余波。 人声渐稀,树影婆娑下,少年人的呼吸清浅可辨。 “怎么又突然不说话了,怪不适应的。”女帝看过去,少年人正出神地望着手桨,“很想试试么?” “哦!”他忽然回过神来,脸色瞬间染上几分春色,“臣只是看出神了……过了上巳,臣便要回饶乐去了,想多看看这里。” “是舍不得京城呢,还是舍不得我?”女帝调笑道,“我看梁国公府上也准备给你相看女娘……” “臣不相看!”似乎是戳了他痛处,少年人猛地站起来,冷不防撞到了船顶。小船本就晃晃悠悠,这些更是猛烈颠簸起来,进了不少水,唬得他又坐回去,闷闷道,“怎么陛下也说这个……” “毕竟你到了年纪呀……好啦,别干坐着,拿了那水瓢将水舀出去,”女帝拧着自己的裙摆,“动这么大气做什么呢,不想成婚罢了便是,也不是什么大事。”她神色沉静得很,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带着一点温和的笑,“这世上成不了的婚事可多了……” 船驶入一处桥洞,柔和的阴影打在少年人身上,衬得他轮廓更英挺了些。 他蹲在船底,一瓢一瓢地将水倒出去,声音还有些委屈,“陛下明知道臣的心意了,也不替臣想着……”哗啦啦的水声响在船舷边上,倒让女帝一时停了划桨的动作。 “你想进宫?”他听见她低低地叹了口气,“这下倒是我不好了……” 进宫。 是啊,她是天子,如果要和她在一起,大约只能进宫。 他没想过进宫。天子后院里是有一位侧君的,先帝钦定的婚约,博陵崔氏的大公子,前朝崔中书的子侄,年纪也与她相仿,堪当君后。 “臣没想过进宫。臣只是……”他想要什么呢,他也没想清楚。 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太幼稚了。 “既然不想进宫,便只能回漠北做少年将军了,”小船又慢慢悠悠地划开了,“看不看女娘原没什么,只是沙场上刀剑无眼,梁国公和夫人自然希望你早些有妻有子,留了后代,多体会些人生,毕竟……生死无常。” 竟宁直起身,发觉女帝的眼神里有些怜爱,是那种看小孩子的眼神,透着许多岁月的痕迹,澄净得像是这余津的水,清澈碧绿,却深不见底。 “陛下别像父亲一样看臣啊,臣不是孩子了……” “噗,”女帝失笑,“拼命说着自己长大了的往往都是孩子啊,你要怎么和我证明你已经长大了呢?”她将少年人按在船舱里,“别再站起来了,我们现在正要出燕王府,你这样怕是要惊了附近的侍卫。” “何人过闸?”果不其然。 女帝自船尾站起,朗声道,“朕回一趟自家园子,又有何妨?”原来这桥洞上便时刻有人轮岗值守。见了燕王府的船来了,免不了验明正身。 “参见陛下。”守值的侍卫即刻半跪行礼,恭恭敬敬送了女帝撑船而去。 进了揽春园,才彻底隔绝了人声,皇家园林戒备森严,内中除了这船上两人连随侍的宫人都甚少得见,打眼望去尽是山石树木,粉墙黛瓦,翠柳红花。 待坐下了,女帝便听着竟宁小声道,“陛下难道觉得臣见不得人么……” “我可没有这么觉得呀。”船行至一片开阔水域,渐渐停了下来,“只是你这样叫人见了算什么呢,只会以为是我纳了你,到那时候想不想入宫可都由不得你了……也由不得我。”少年衣衫下摆还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教风一吹有些凉,“先把靴子脱了吧,不然该着凉了。”女帝一面好声好气地哄起他,一面坐到小将军身边去,“好啦,”她轻轻戳了戳少年人的脸,“生什么闷气呢?” “都说臣不是小孩子了啊!”女帝没防备他忽然翻身压上来,骤然对着他放大的脸失神了片刻,又笑了起来,“是要做什么呢?”她轻笑道,“因为已经长大了所以要证明给我看么?” 原来少年时候的盛气在旁人眼里是这样的,她不禁想起来旧事,一时觉得有些好笑。 “是,臣要证明给陛下看,崔侧君能做的,臣也能做。” “你太年轻了,竟宁,你才十五岁。”她放柔了声音,“你才见过多少情爱呢。”若崔简那样的,枯寂在深宫里算什么好呢。他是不得不进宫的,但是眼前这个少年人,大约还是更适合在漠北的草原上纵马驰骋,风吹草低,流星飒沓,多好啊。 “臣马上就要十六了。”少年人的眼睛灼灼地盯过来,“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了。”他身上是淡淡的青草香气,混合着少年人特有的热烈,逐渐压下来,裹在女帝周身。 “是要说……”她的指尖顺着衣襟中缝而下,勾在了少年人束腰的宫绦上,“我们赵小将军已经是个男人了?”他腰身劲瘦,独属于少年人的纤细尚未退去,宫绦一束便格外地显出那线条来。此刻教女帝勾了宫绦,越发地看出宽肩窄腰,极是好看。 “是,陛下,臣也是男子,并且,臣心悦陛下。”竟宁忍着被女子调戏的耻感,认真地跨坐到女帝身上,“您太不设防了。” 女帝轻笑,没等他继续动作便勾了他的腰身吻了上去。少年人必然是没经历过什么情事的,此刻大约是始料未及,只讷讷地半张着嘴贴在女帝唇上,半点不知道进攻。女帝不由得更觉得可爱,空出手臂搂了他的腰身,只以舌尖挑在少年人薄薄的唇上,不一会儿便滑了进去,勾着他的舌舔弄起来。 少年人如坠深海汪洋,被这浪潮勾了魂去,本能地闭紧了双眼,攥紧了女帝的袖口。 她的手指只在腰侧轻轻打圈,挠痒般若即若离地勾着少年的身子,教他胸口空虚,只想往前挺腰过去,抱紧了自己的心上人,恨不能将面前的女子揉碎在怀里。 快要被这潮水吞没了。 乌篷船在水中央抖了一抖,惊走了池中锦鲤。 过了片刻,女帝才收了手看他,“竟宁,你真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靠在乌篷船的船舱上,明明她才是被压在下面那一个,可是竟宁此刻只觉得自己还是先前被她以怜爱看待的小孩子,不禁有些羞恼了,“臣当然知道。” 三月三,祭高禖,青年男女相会游春,求祛灾辟邪、子嗣丰实,也求男女之爱。 他学着女帝的样子再次吻下去,这次他先抱上了女子的腰肢,从背后将她困在怀里,才含了她抹了口脂的唇。他不敢用牙啮咬,只敢含在嘴里轻轻舔舐摩挲,吃净了她唇上的那点胭脂,才敢让舌尖探进女子口中。 女帝的身子慢慢滑到了船底,只能曲起膝盖迎合乌篷船的狭窄,却被竟宁误以为是要溜走,越发地搂紧了,随着女帝一同沉在船底。 舷板外的水声听得格外清晰,只隔着几层木板,水面拍打的声音直如响在耳边一般。 “唔……竟宁……换个方向……”女帝伸着手臂抵住船舱,“船要翻了……”话一出口,他这才发觉女子的声音细细弱弱的,听得人心中黏腻,止不住地悸动。 她的身子被压在船底,鬓发散乱,珠钗也脱了几支,柔柔地看着他。 “快起来,别压翻了船。”她推了推身上人,少年人似是呆住了,被她一推才回过神来,讷讷地直起身子,由着女帝爬起来。 “陛下,臣不是……”少年人红着脸,有些羞了,又像是有些愧了,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臣没想要轻薄陛下……” “怎么,做了还不敢认了么?”女帝失笑,“还是没经历过这等事,怕了?”她刚被吊起了兴致,要此刻丢了开去实在有些不舍,“亲了一下而已,你不是说崔简能做的你都可以么?”这是存了心想逗一逗少年人,他毕竟年轻,面皮薄得很。 春日里细碎的凉风从水面上掠过,在船舱里打了个转,也没能消去少年人脸上的燥热。 她忽然就觉得,若能长久地和他在一处,也是很好的。 “臣真的可以吗?” 少年人的眼睛星辰一般,却带了几分怯色和犹疑,连声音都有些不确定。 这下点头可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她很清楚,少年人心思太纯粹,若就此点头,他大约一生都要赔进去了。如果没有做好负责的准备,绝不可以。既是为了眼前的少年郎,也是为了她和他父亲一同长大的情分。 但是。 “自然了。我又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喜欢竟宁呢。” 前头的人已经回不来了,不如怜取眼前人。 春日不过三月深,到了四月就要结束了。 她轻轻环上少年人的腰身,柔声道,“你想怎么做呢?” 竟宁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贴过来,“像刚才那样的,臣还想要。”他的神色认真到有些可爱,灼灼地和女帝四目相对,“陛下,再给臣一次好不好?” “好……今日都依了你。”还是个孩子啊,女帝无奈,探出脖颈,凑上去亲吻怀里的少年郎。双臂收紧,少年人略显纤细的身躯伏在身上,很快便贴上来,将温厚的热度透过春衫传过来。 年少春衫薄,满楼红袖招。 他去年凯旋时应当也是这样吧,不知多少女娘将他作了梦里佳人呢。 小船摇摇晃晃,逐渐往湖心漂去。 逐渐熟练的唇舌交缠下,少年郎似乎有些不满,手收得越发紧了,在女子后背上下摸索,揉乱了轻薄的春衫。在水面的涟漪声里,他的呼吸越发地沉重了,熏热了女帝的侧颊,“嗯……唔……” 竟宁的睫毛很长,羽毛般扑闪起来,半掩住了眼珠。 “竟宁……”女帝引导起少年人的手走到衣带处,“不多做些么?”她竟然还有心思调笑,一手解了少年人的宫绦,散了外衣,让吻沿着少年郎利落的下颌线走下去,扫过耳畔,落上侧颈,直到男子的喉结。 硬硬的,还有些微的细汗。 女帝轻咬上去,舔弄唇舌一般亲吻起来,“别紧张……”她轻声安抚道,由着少年郎解了她的外衫,松了内里的衫子,亲吻起眼角耳尖来。 领扣不一会便松散了,只剩下内里的中衣还好好挂在身上。 少年人近乎虔诚地吻上女帝的脖颈,他不敢凭着本能吮痛了心上人,只敢轻轻含住一小片雪肤,以舌尖轻舐后又放开,再落上其他地方。 “陛下……”他无意识地唤起心上人,扯掉了女子束衣的绦带。和他的不同,女子用的绦带是浅青色的,流苏上还装饰了碎玉珠子。衣带松解,衣襟敞开,半掩半露出女子的身躯,看得他脸色几乎要滴出血来。 “只是看着么……”女帝轻笑,引了他的手覆上胸前,“说了呀,今日都依着你……”少年郎的衣襟早被女帝打开了,露出筋肉线条分明的胸膛来。 哎呀,确实有了些大人姿态了。 女帝不禁抚上已经很有些宽厚的胸膛来。那上面已有了些汗珠,想来是少年人初尝禁果,总有些紧张。她的手指轻轻扫过去,少年人的身体上还有不少旧伤疤,早愈合了,只留下几道裂开的白口。也是,他十三岁就被父亲带上了真刀真枪的战场,总要留下些痕迹的。 少年将军的身子不防缩了一下。 “冷了么……?” “不是……陛下……臣是……”他忽而吞吞吐吐起来,脸上的血色几乎要溢出来了,不禁难为情地低了低腰身。 硬硬的,想来他已有些忍得难受了。 “交给我好不好?”她柔声笑看他,“放松些……”女子的手指松了他的亵裤,几下便探进了腿间,轻轻抚弄起少年郎的情欲来。他还是初次同女子一处,又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今日便格外难受些,从前刚晓了人事,也自己用手疏解过,可今天那双手是她的。 他只是想到这件事便更胀得难受了。 女帝的手时而揉捏时而抚摸,一寸寸地握过他高挺的茎身,掌心又盖上蕈头,拭过了吐出的清液,又再回过去轻轻挤压肉茎。 “唔……啊……陛下……”他的颈子拉长了,下颌上扬,漏出些粗重的喘息来,“陛下……”少年郎的手没了章法,在女子身上胡乱地抚摸起来,不时压过胸前那两点果实,激得女子身下也流出热蜜。 “竟宁……”她忽地停了手,少年郎骤然没了爱抚,有些失神,“竟宁……我想要了……”她似乎也被少年人影响了,面上露出几分海棠姝色,竟有些害羞起来。女帝手上握着竟宁的情欲,引到了腿间,“帮我解了裙子好不好?” 哪有不好的。 少年郎急急匆匆生怕女子改了主意,连扯带拉将裙带亵裤一应袢带都解了,拨开裙与裤,露出女子最私密的身体来。 她引着那份纯粹的欲望走到腿间,轻轻推了进去。 被温热濡湿包围了。 和她一样,温柔可亲的触感。 少年人不由得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好啦……竟宁……动一动……”她柔柔笑着引导少年人进一步动作,双手从背后环住少年人的身躯,沉沉地落到了船底。 水波击打的声音响在近旁,小船轻摇,晃开一池春水。 算了,翻了又如何呢。 待赵家人发觉竟宁已不在燕王府时已过了正午宴息。燕王见他们面有焦色,只一面地安抚了,笑道:“怕是竟宁在园子里迷路了,遇上了什么贵人呢,我着人去寻便是。”他话说得委婉,但赵殷毕竟同他们一起长大,已是知道了,就说,“既然遇上了贵人,也不必再寻了,只盼我家小子别做出什么失仪之事来。” “失不失仪还要看贵人裁夺。”燕王总是笑眯眯的,他肖父,生了一双桃花眼,正是笑时显得含情脉脉若即若离,便此刻看着赵殷一个男人,也显得极尽温和,“赵都督放心。” 却说此刻竟宁正与女帝在船舱里温存,少年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刚通了人事,虽是喊着腰酸,到底是没休息多大会便又来了一回,此时已经是连身子也直不起来了,在女帝怀里闷闷地嗔道:“怎么陛下就不累呢……” 女帝被他压在船底,衣衫凌乱,罗袜绣鞋全在船底散乱着,“我若是睡去了,咱们可怎么回去?叫人见了,还要以为你是擅闯禁苑的刺客,将天子也轻薄了去。”她轻轻捏了捏少年的鼻尖,“现在可满意了?” “不满意。”他竟显露出些骄纵脾气来,“臣生气,陛下不定回宫了怎么和崔侧君好呢,臣却又不晓得要几年才能见着陛下了。” “今年年末我召你回京好不好?只是这样就得要你父亲留在漠北了。”她轻声笑,“你和他商量好了再给我递折子。喏,请安折子也可以多递几份。”女帝抱紧了怀里的少年郎,“我想看。” “那臣多给陛下写。”他没什么心思,听了便开出花来,“陛下可一定要批复啊。” “好,我必定要回的。”女帝情潮刚退,此刻说什么都无有不应的,只揽着这干净纯粹的少年人,躺在船底说些枕边话。少年郎的胸膛温暖得很,靠在怀里也不算单薄,“竟宁……”她想了想又觉得这要求太难为人,终究是闭了口。 “陛下……?”少年郎全然不解其意,但他也有话要说,“陛下把珠钗赐了臣好不好?我……臣想要点陛下的东西,去了漠北也能时时刻刻如见陛下。” 她原本也想换信物的,此刻却让少年人提了。 “珠钗有什么好,没得戴不得还摔碎了,”她柔柔笑道,“将这玩意儿拿去岂不是更好?”她从身下拽出那根天青色的绦带来,上面还串了珠玉串子同铜钱大小的凤纹玉璧。 束腰绦带乃是贴身之物,自然比珠钗更亲密许多。 “陛下可别反悔啊。” “我有什么好悔的,只是你拿了我的绦带,我可用什么来束衣服呢?”她诱导起少年人,“你得赔我一根。” “臣明白!”少年郎欢欢喜喜抽了自己的宫绦,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早知道臣今日就挑个好些的了……” “是不是觉得赏花宴无聊随便穿的?”女帝早猜了个七七八八,“你呀……”她实在无奈,“我阿兄不在意这个倒没什么,只是万一叫有心人拿了把柄去可如何是好?不过也罢,”她窸窸窣窣找起衣服来。 “我护着你就是了。” 今晚上只要赵少君 五月初五,既是端阳佳节,也是宫中极重要的大庆。恰逢今年夏至日与端午碰到了一起,女帝更是一大早便换了朝服,让宫人簇拥着登上金乌城最高的逐日台,亲读祷词,行祭祀礼节。 台前百官朝贺,齐齐跪拜,祝祷本朝国祚绵长,天子万寿,一时间朝服环佩叮铃之声不绝于耳,配着中和韶乐,一派的庄严肃穆。 与此同时,后妃也由侧君领着,在后宫中遥行祭礼,对天祭酒。 礼毕,后宫诸人落座,静待百官退出宴饮后皇帝身边中官人来传旨开宴。 历来宫宴总是规矩繁多,开宴前要由位分高低领着祝酒,酒一巡菜两味,用过菜饭后再酒一巡,上菜两味,如此三巡后方才礼毕,皇帝通常三巡后离席,后妃们还可继续宴乐。 总之没什么和皇帝独处的机会,更别说本朝皇帝重视前朝政务,这类宴饮都是同前朝职官叙话了,那位置时常是空的。 自入宫后来了一回又急急忙忙走了,崇光再没见过女帝。他进宫是母亲和祖母一手操办的,为的就是不让父亲再交一个儿子去军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战死沙场了,还不如送进宫让陛下看在二哥的份上照顾些许。 可是陛下分明是介意的。父亲也慌忙递了辞官折子,就怕圣人怀疑他们有不臣之心。虽说父亲辞官最后没成,但那是圣人,是天子,究竟是不能揣测心思的。 大宴过后,正到了下午,崔简体谅他们刚到宫中,难免念家,便同女帝报了,在宫中叫了戏班子在畅音阁唱戏,女帝也觉得合适,便批了。 正是点戏的时候,只听了长安高唱了一声:“陛下驾到!”众人便起身行了礼。女帝换了吉服,自叫了平身,由崔简让了,坐去主位。只崔简坐在身侧,另一侧便是崇光。 女帝一时有些尴尬,便询问了一句:“可点了戏?” “不曾呢,理当陛下先点。”崔简递了戏本子来,“不知陛下爱看哪一出。” “朕甚少听戏,倒不算熟,你们点吧。”女帝撑着脑袋,将本子随手递回给崔简。她本就是来凑个热闹,真要点戏是不耐的。 “臣侍听戏也少。”崔简推辞道,“不懂行,只听人说这《思凡》一出甚好,想点了来看看。” 女帝勾起唇。 《思凡》啊……小尼姑思春,崔简一把年纪了怎么要点了这个。女帝随手又递给崇光,“崇光和希形呢?” 崇光瞟了崔简一眼,垂了首道:“臣侍想听《游园惊梦》一出。”《游园惊梦》,去了那后园子赏春思春梦见心上人春风一度……女帝细细审视起崇光来。他究竟知道多少?竟宁把这等密事也给他说过么……此时哪能激到崔简,根本就是在往她景漱瑶心上戳。 “倒没想过崇光喜欢《游园惊梦》,”女帝轻笑,面上一点不动声色,“朕还以为你要更喜欢听《赵氏孤儿》《鸣凤记》多些。” “回陛下,臣仰慕《游园惊梦》之情,便想多听听。”崇光自将戏本子递给了希形,“小时臣爱听《夜奔》,如今觉得这《牡丹亭》也是极好的。”他的目光灼灼地望过来,带着些温和轻缓的笑意,让女帝想起了他的二哥。 希形在家中向来乖觉,惯会躲懒耍滑头的,此刻早嗅出几分不妙,着紧地推了去,笑道:“臣侍也不懂,点戏的活计还是交给哥哥弟弟们,臣侍只在这里当个看热闹的。”赵崇光和崔简快打起来了,这边女帝看不出什么态度,但也明显是偏帮崇光的。他直觉不是什么好事,还是避开的好,赶紧丢烫手山芋一样把本子丢给了和春。 和春同谢太妃坐在后面,原本谢太妃推了说年轻人的玩意儿他便不参与了,此刻看这小侄孙一脸不明所以,赶紧接了来,给他使眼色。 “赵家哥哥既说小时爱《夜奔》,臣侍也跟着赵家哥哥听一出吧。”他乖巧地笑一笑,赶紧地丢了给林户琦。这烫手山芋,谁爱接谁接,万一点了出错的惹了陛下不悦可糟了。他本来以谢家子的身份便无宠也定然能过得舒服的,可不想白白亏了前程。 林户琦接了这烧红的烙铁,也觉得心下发虚。他不像赵、沉、谢几个有家世有靠山,甚至还没有旁边谦少使有宠,本来想凭美貌挣点好处的,这下哪敢乱点戏,就说“臣听闻《苏三起解》极是精彩,也想听一听。”贞节烈女总不会错了去吧,至于什么情爱戏码,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点,就怕哪里触了女帝逆鳞,他可不像前头几个各有依靠,他一旦失足就没有回旋余地了。 谁知陆毓铭有些心不在焉,接了本子翻也没翻两下便道:“南柯记。” 到了最后的李清风,他哪敢造次,赶紧忙慌地捧了本子上前交给长宁去。长宁轻声道:“郎君不点一出么?” “臣侍在家中不曾听过戏,没有各位哥哥有见地,不敢随意点了,还望陛下和各位哥哥莫要怪罪。”言语间颇为怯怯,倒把不点戏当作了过错似的。 沉希形便有几分不悦。 “不点便罢了,这么四出唱下来也得好一阵了,叫他们开场吧。”女帝摆摆手,叫了李清风回去。好好一个孩子怎么是这么个性子,女帝看他只觉得和林户琦一样是个难以预料的麻烦。 她忽然就想起上次法兰切斯卡说的偶遇一事。 看来两人心思都挺多的。 待那本子递上去,戏台子上便转出一个水田衣打扮的尼姑来,咿咿呀呀地开唱了。这《思凡》便是所谓的“女怕《思凡》”了,最是考验功夫的。崔简想是真不懂行,只听过这出有名,却不晓得唱词是什么,此刻听了来,女帝扫一眼他脸色,已经是染了几分热气,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在旁人听来倒像是他不堪深宫寂寞,借着点戏献《楼东赋》。女帝轻笑,只觉得他可爱得紧,四十多的人了还有失足的时候。平时看着谨慎妥帖,到了这时候反倒被自个儿坑了一把,“简郎,要不朕今晚去你那用膳吧。”女帝坏得很,此时就想当着一宫年轻侍君逗一逗他,“只想着你料理妥帖,倒忘了你也要斜倚熏笼的。” 听在几个年轻人耳朵里可就不是滋味了。崔简都蓄须了,怎么女帝放着他们不要偏说去陪崔简。只是到底圣人金口玉言,他们做内臣的怎能质疑天子,自然只好拐去怨崔简了,怎么生得如此狐媚,容色不再了也能勾住君王。 “弟弟们还没侍奉过陛下……臣侍便不用了……”崔简几乎要逃出了畅音阁去,原本白净的面皮涂了朱一般不自然,现下晓得女帝是故意调戏,更是连眼尾都红了,只能以吉服的宽大袖口掩面。 “罢了,既然简郎如此说,”她收了手,还是给崔简留些颜面,“朕便听你的。”女帝回头瞥了崇光一眼,他不太会掩饰,脸上很有些不屑。 是觉得崔简狐媚手段么。 女帝心下暗自好笑。要说《思凡》是献媚,那他这出《游园惊梦》又算什么呢,倒不如说崔简本没什么争宠的心思,反是他一定要压崔简一头,实在有些幼稚。 却说台上旦角唱罢了《思凡》刚下去,此时是要换了《游园惊梦》来了,女帝听了报幕,不禁有些不想听下去——实在难免想起竟宁,流出几分真情来。 崇光却一面听着戏一面偷觑女帝神色。《游园惊梦》太婉约了些,他并没多喜欢,只是二哥偶然有一回听了这出戏十分喜欢,厚赏了那扮杜丽娘的伶人,没想到女帝听了这名字并不如何露出异色,只打趣说没想过他喜欢这个。 她只撑着头看杜丽娘游春思春,面上淡然自若,不作如何反应,连眼睛也是半眯着,慵懒得似要睡去。她那样的绮颜玉貌,无论何时看去都要教人心动,若再假以辞色,别说二哥,他也很难拒绝。 正唱到“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女帝忽而轻轻勾唇微笑起来,招手叫来长宁,轻声道:“一会儿厚赏这个戏班子,尤其是扮杜丽娘的。” “诺。”长宁应了喏退下去了,女帝才撑着脑袋继续听下去。待到《惊梦》一出唱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曲往后,女帝便有些好奇偷瞟席间侍君神色,只有崇光同清风些微红了脸,那林户琦何等乖觉,同女帝对上眼神甚至还轻抛了个如丝媚眼,勾人似的似笑非笑,粉面含春。 好一个狐狸似的人! “崇光,”女帝又偏去另一侧,轻声唤道,“怎的红了脸呢,不是你爱看的么。”女帝脸色略有狎昵,压低声音戏弄起他来,“还是说你只是想勾了朕的旧情出来?”她面色如何轻佻暂且不提,这话却让崇光一时如被定住,背后流下冷汗——女帝并不喜欢被人提起旧情事。 他实在是下了一招昏棋。 “臣侍不敢。”他也只能低着头回话,却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他这点心思已经被圣人看破了,再遮掩也是白费力气。已经可以明断了,身侧的天子对他根本没半点柔情蜜意。那先时的片刻温言,不过是一时恍惚将他错当成了二哥。 他竟忽然嫉妒起死去的二哥来。他死了,所以和前头两个凤君一样,在圣人心里占据了无法替代的位置,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地美好不容冒犯,因为活人是永远比不过死人的。 “敢不敢的只有你自己知道了。”她声音很低,在旁人看来就像是与自己的宠侍密语,“朕不会追究,你只管做你的侍君,别做多余的事情。” 台上杜丽娘仍同柳梦梅在一处温存缠绵,台下人却是各怀了心思。女帝有些倦了,平白地在这里应付侍君们,戏本子她也没甚兴趣。崇光犹自沉在先刻天子的愠怒中惶惑不安;崔简刚被调戏过,此刻还无颜见人;希形户琦只作壁上观,陆毓铭心不在焉,倒是浪费了一台好戏。 正谢了幕,一出《游园惊梦》演罢,女帝便起了身,向台上略一点头示意,径直离了畅音阁。刚出了阁门,吹拉弹唱的声音还并不十分远,她便招来身边的长宁道:“今晚上只要赵少君侍寝。” 法兰切斯卡一边听了,眉毛挑上了天去,“你你你”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你疯啦?” “我没有……”女帝哭笑不得,揪了揪近卫的辫子,“我就是想知道他在想什么,这出戏听得我心累。” 夜里,女帝难得赶着批完了紧急的折子,提早梳洗沐浴完了,拿了一册书坐在东暖阁里等崇光。 宫里规矩,到栖梧宫侍寝的侍君们都需在后殿里沐浴过了,换了亵衣再由内侍官引来东暖阁里。他是习武的身子,于是脚步也格外沉稳些,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屈身行礼:“臣侍见过陛下。” “来了。”她将书随手放到床头,扶起了崇光,“早些安置吧。”自转身拉了被子来,见崇光不动,有些疑惑,“怎么站在那里呢?” “臣侍应当侍寝。”他有些忐忑,以至于语气也生硬些。若说女帝厌烦他,大约不会一入宫就去看,还给他比旁人多一倍的赏赐;若说女帝爱重他,这些天一个字也没提过他,白日里还敲打了一番。 君心难测。 “不用。”女帝尽力朝他笑一笑,“上来吧,总不能睡在地上。”她执了崇光的手来,避开了不去看他的脸,扶着年轻的少君上了榻,“朕是怕一直不召你,惹得你遭人非议。”她轻轻勾住年轻少君的背脊,“召了你也不是定要侍寝的,早些安置了,朕要早朝,起得也早,别短了你的觉。” 皇帝半点意思都没有。 天子待他并非不好。他是只在崔简之下的少君,独占一宫没有旁人同住,进宫时还专程给他独独封了一份赏赐,便是白日里触了她逆鳞也都放过去了,这时还为了他的面子召了他。 只是他想要的是二哥口中的那个陛下。 “是,臣侍明白了。”少年人的神情便黯淡下去。他刚入宫的时候眼睛还是很亮的,此时暗了下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羽扇般的睫毛半掩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眼窝上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看得女帝有些愧疚。 法兰切斯卡说得对,弄他进来干什么。当时怎么就一下怀疑上赵殷了呢,若不是疑了他有旁的心思,也不至于点头把人放进来。 罢了。女帝径自拉了被子躺下,翻了个身朝里去。过了许久,崇光才起身吹了灯,蹑手蹑脚地从床尾爬了进来。 少年人温热的体温瞬间包裹了女帝,让人有些燥热,饶是殿中放了冰也不甚济事。 “……陛下。”少年郎的声音低低地响在耳畔,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连呼吸也是轻轻的,却很有些沉闷。 “唔……”女帝入睡很快,此刻已然是迷迷糊糊的了,“别闹……竟宁……” 崇光一怔,还是将手轻轻搭在天子腰上,轻声道,“臣在,陛下,臣在。” 上林苑难得有旌旗飘动的时候。正到了七月间,人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是到了渐渐转凉的时候,京城里的空气一扫夏日的燥热憋闷,教几道西风一吹,显得清净许多。 若说春日里的流觞曲水是文人骚客的雅集,那么秋狩便惯来是勋贵子弟的主场了。太祖皇帝尚武,极爱看年轻勋贵子弟们骑射马球,每每到了七月里都要带了文武官员来上林苑狩猎。 “陛下不去么。”自女帝登基以来,贝紫年年都要这么问一番,得到的回答也都是一样的“不去”。 大楚王朝的天子为了应景换了一身赤色的骑装,极是妍丽娇美,便是她此刻神色冷淡也不显得突兀,反而衬出几分出尘的威仪来。 “奴可要去了,”贝紫笑道,取了弓箭,“陛下想要什么彩头?” 她惯擅骑射的,往年里代了天子下场总能拔了头筹,便是几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在狩猎上也少有她的对手。贝紫是女子,挽不动十二石的重弓,却硬是凭着灵巧比过了那些将领去。 “朕可没什么想要的,你别让朕白白背个名声。”女帝轻笑,“去吧,也带我的明光撒撒腿。”明光是女帝的坐骑,雪白的一匹,偏偏又能日行千里,极是难得,此刻便借了给贝紫用去,算是她代天子行猎的。 贝紫正牵了马要下去,便遇着林子里少俊们打了一圈回来了,一个红鬃烈马的披甲少年郎三步并两步跳上了高台,手里还提了一只红狐,“臣打了狐狸,冬日里陛下可以做个暖手。”少年人俯身凑上御座,脸上被汗濡得发亮,教女帝看得无奈,“为了这么个暖手倒出了一身的汗,一会正式比射术可怎么赢?”她一面地拿了帕子去给他拭汗,又帮少年人正一正发冠,“我叫人拿去给你做一对护膝好不好?” “不要。”竟宁索性半靠在女帝膝上,“臣想要陛下戴着,这样就能想起来臣了。” 女帝对着少年人直白的心思向来哭笑不得,只能让银朱接了皮子,笑骂了一句,“小蹄子,跟哪儿学的这油腔滑调的,我还能忘了你不成?” “陛下上次还说要召臣回京述职的,结果最后又没召,臣好不容易才混到秋狩回来换防……”少年轻声嗔道,“臣心里只想着陛下,自然怕陛下忘了臣。” “好好好,我陪你去跑马好不好?好不容易回一趟京里,成天粘着我算什么事呢,这还是在猎场上,崔中书盯着你呢。” “臣才不管。臣还羡慕崔侧君能天天在陛下身边呢,臣过不久又要去漠北了。” 崔简本就坐得不远,或许是听到了只言片语,往女帝这头望了一眼,又轻轻垂下了眼皮去。最近女帝在宫里宠着崔简,流水一般的赏赐流进蓬山宫里,就快把崔家捧上天去了,此刻赵竟宁在这里同女帝亲昵,看在他眼里自然不太舒服。 女帝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十七了还这么口无遮拦,当心招来祸事。侧君也是你能妄议的?”她叹了口气,知道这少年人是没见识过愁滋味的,“罢了,我陪你去跑马,省得你这小祖宗在这里把侧君得罪透了。” “谢陛下!”少年人快活地跳起来,轻盈地跑下阶去,牵了马来等女帝。 女帝正要唤了贝紫将她的马牵来,却被竟宁拦住了,“陛下就同臣一匹马好不好?”少年人语气黏糊糊的,女帝鬼使神差,也就点头应下了。 少年人的怀抱温热宽厚,还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催马奔驰起来也显得格外利落。女帝跟他共骑了一圈,明阳显然是很少驮两个人,便比平时更早地慢了下来,独个儿在密林里找草吃。 “陛下……”少年人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会儿手便不安分起来,抱着心上人的腰不想撒手,唇贴着女帝的后颈落下轻吻,“臣忍了好久啦……”真是……从去年上巳好了一回,他食髓知味,次次见面都想要,现在竟就已动了情。 “这还是在外面,教朝官看了怎么好……”女帝一面地握上竟宁的手以示安抚,一面警惕地环视周遭,“晚上你到我帐里来好不好?真是,都是我惯得你,越发无法无天了。”女帝倒不以为忤,只是颇有些无奈,少年荒唐乃是常情,若真要论起来她年轻时的荒唐事比身后这儿郎怕只多不少。 “陛下就是臣的天,”竟宁颇为无赖地撒娇起来,“一别就是一年多,臣实在是舍不得陛下。”他到底年轻,此刻也只想黏在女帝身上,和她耳鬓厮磨。 “竟宁……”女帝轻吟出声,骤然睁开眼睛才发现是梦。 毕竟他都死了九年了。万箭穿心,死时身上还佩着那根天青色绦带,遗体还是明阳驮回来的,她那时就见过了。 女帝轻轻叹了口气,翻过身去,便是崇光那张九分相似的面容。 人都是有私心的。她轻轻抚上眼前少年人的眉骨鼻梁,生出些偷窥的错觉——崇光醒时她不敢多看,生怕露了怯,给这无辜的少年人错觉,污了他去。唯有他睡着了才敢借着他的脸想想他死去的哥哥——原本她也渐渐不想了,就像慢慢放下前面的人一样。只是见了崇光,便难免要记起来,甚至那点模糊的影子还要越发地鲜明。 罢了,究竟生死相离,再难追及。对她这长生不老之人来说,情之一字,当是最凶最烈之穿肠毒药了。 封侯事,别离苦 章定十年夏,漠北军急,王廷安分了十来年,又开始蠢蠢欲动。 上一次通泰四十九年春楚军打到雪原深处,直抵萨里许王廷本部,让他们上一代老王汗匆匆忙忙求了和,割让了饶乐至连白山脉一路给楚置朔方郡,并十年为期年年上贡牛羊战马,总算过了这么多年,养齐了血气,又想卷土重来,挑了个膘肥体壮水草丰美的时节,派了新组建的铁甲军自弗尔滕河顺流而下直抵朔州城下。 战报八百里加急传至京城,朝野震动。 女帝连夜挑灯看战报舆图,心中忧愁的却并非用兵之道。 “无人可用啊……”素来镇守幽云的梁国公府中仅二人能带兵,偏偏定远军都督赵殷在病中,唯一继承他衣钵的儿子赵竟宁又太年轻,虽有大小军功,也封了将军,到底没有经历过大战,不敢贸贸然便用了。若从安西府调将又难以应付西塞,只怕两面夹击陷于不利。 若实在要用人,还得从定远军中选一将领带兵,却不知道得不得力。毕竟十年承平,许多老将都辞官回乡去了,军中稍显青黄不接。 王廷显然是趁你病要你命的意思。 法兰切斯卡陪在旁边,哈欠连天:“你去不就好了……上次不就是你一路打到王廷本部么……”妖精海蓝色的眼珠被眼睫半掩着,眼帘开开合合,就快要闭上了,“你别怕,大不了我保护你啊……” “我也想……可我走了谁替我监国呢,我没有储君,哥哥刚辞官跑了路,现在正陪着他的亲亲王妃游山玩水呢,一时半会叫不回来,阿琦又……”女帝无奈得很,长公主很不擅长政事,若是操持一下祭祀典礼倒没问题,大事决断就不行了。她耳根子太软,性子太柔,压不住前头那群老狐狸。 女帝难得面上净是愁色,连崔简送来的银耳羹都没用一口,在夏夜里愁得睡不着觉。 那银耳羹教法兰切斯卡吃了,“别说,这个崔简手艺还不错。” “我……”女帝恨不得抄起砚台狠狠地砸他的头,但那无名火气毕竟和他无关,便又卸了劲力颓然坐回来,“崔简送来又不定是他自己做的,叫底下人煮了他去看看火也叫做他下厨的。”后宫人争宠献媚之道先帝时她也看了不少,只觉得虚伪做作,是以对广纳后宫什么的也全无兴趣。 其实竟宁就是最合适的。他有军功,有品级,有出身,有威望,最是合适提来历练,再给他派几个稳重的副将就是。 但她总有那么点私心。 “你睡去吧,就这么想也想不出来啊。”法兰切斯卡站起身来走去里间,他惯常睡在暖阁外碧纱橱里,实在是女帝进进出出吵得他夜不安枕才来陪着,这会儿困得不行了也还是走去睡了,“我给你点了安神香,睡好了才有精神。” 他说得对。 女帝叹了口气,囫囵裹了被子去床上躺着,辗转反侧几番也渐渐睡去了。 待到梳洗时分,法兰切斯卡依旧是一副睡眠不足的烦躁脸色,连洋装扣子都没扣齐,留了颈上最高一粒扣空在那里,只打了个领巾,半敞出滚动的喉结:“你其实想好了要送赵竟宁去吧?舍不得?”他的眼睫毛盖着半边眼珠子,盈盈地溢出水色来。 女帝一顿,少见地对这个妖精冷了声音:“什么时候你还学会处理朝政了。” 法兰切斯卡轻笑一声,也不请罪,也不惶恐,只道:“我不会你们人类那些弯弯绕绕——,我只看你在想什么。”他起身挥退了银朱,熟练地替女帝戴上发冠耳坠,又描好入鬓长眉,最后点上口脂,“你怕他死了。” 赵殷竟然撑着病体来上朝了。他犹病得厉害,三步一咳。他今年不过四十余,按理正是当打之年,只是春日里的一场风寒不知怎么的沉沉起起竟然越来越重,竟至如此地步,“陛下,臣有本要奏!” 女帝大约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丰实病着怎么也来了,长宁,给梁国公赐座。” 战报大约已经传遍朝中了。 “谢陛下恩典。”赵殷谢了恩坐下,“陛下,幽云军急,臣病中不宜领军,愿举荐犬子竟宁出征,只是毕竟竟宁年轻,故而臣另有良将人选,请陛下过目。”他递出一份折子,交给了长宁,竹白去接了过来,呈到御案上。 女帝沉默不语,接了来看,都是些近年立过功的小将,并荐了已经卸甲归田的老将秦青松为副将。 他明知道今年宫宴过后把父子俩留在京城就是为了竟宁不出意外,待他年末行了及冠礼就要三书六礼迎入宫了,只是现下正是要抓崔氏马脚的关键时期,不能露出风声,此事她只悄悄透给赵殷一次,连竟宁都没告诉——他年纪太轻,只怕他沉不住气。 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立后的。 “竟宁少年英才,自然堪当我朝将领,只是太过年轻,还是让韩老将军代都督一职,竟宁便留在京里为父侍疾,旁的人选朕再斟酌些许。” “陛下,臣愿代父领兵前往漠北,望陛下恩准。” 是竟宁。 他高擎笏板,躬身而下,朗声说道。少年人目如朗星,灼灼地望向宝座上的天子,他的心上人。 “请陛下降旨。”他又朗声说了一遍,“臣既是人子,亦为人臣,自当尽忠报国,守卫社稷乃是臣的本分,自在侍奉父亲之上,望陛下恩准。” 该来的还是来了。女帝闭了闭眼。早该料到的。身为君主,现下便该面带悦色,说说“大楚有此少年才俊是江山社稷之幸”之类的场面话,厚赏一番,再给他派了代都督职,让年轻人去历练。 应该要这么做的。 只是有点开不了口。 疆场生死无常,她早在十多年前就领教过了,更何况是送竟宁去。 “此战事关重大,爱卿未曾经历过大战,可有准备?” “臣自当磨砺兵法,操练军士,为陛下守住幽云朔方。”他身量已抽得很高了,渐渐褪去了少年的纤细青涩,显出些圆熟的风姿来。 “好!不愧是我朝少年英杰,朕便封你做骁骑将军,代你父亲的幽云都督一职,不日点兵启程。”座上天子拉起一个得体的笑,“待爱卿得胜还朝,朕再行封赏。” 等到下了朝,百官都要在文华殿武英殿用早膳,女帝便叫了银朱专赐御膳三品到武英殿给梁国公赵殷,又去找来赵竟宁商议用兵,也就留了竟宁一同用膳。 女帝向来在早膳上讲究,是以这些年宫里虽厉行节俭,却唯独早膳未被削去太多。除主食的各色包点面饼外还要依时令加几道冷盘的鲜蔬小菜,各色肉品,皆以清蒸炖煮的法子烹了,不留腥膻味。主桌外还要加些时鲜果子,七八种甜品点心,连汤水也要叫上了好几种来,鲜粥清汤,牛乳豆浆,不一而足。要不是女帝厌憎咸酱腌菜的味道,依先帝的习惯还要再开一桌佐菜。 于是法兰切斯卡也日常在栖梧宫用早饭——他惯来没规矩,宫里人也见怪不怪了,何况女帝都不计较。 “陛下只吃这么些吗。”他大约是饿急了,放了一应的精细点心不用,抓了个小炊饼先啃起来,“上朝好累啊,腹中空空站了两个时辰,臣都快饿死了……” “我上朝前都会用点粥的。再说这哪里少了,不是好几十道菜等着用么。”女帝原本心里有气,此刻见了他这副样子也不由得哭笑不得,叫人给他盛了一碗豆浆,“你慢点……都吃到下巴上去了。” “你怎么比我还没规矩。”法兰切斯卡看了也不由得好笑,“你能吃完这些就不错啦,别看一品菜分量少,这么多种类挨个吃一口就能饱了,别可着那么一道对付啊喂。”他更好了,招呼宫人给他布菜盛汤,全不把自个儿当外人,末了还要说一句“今天的豆浆不够鲜”。 “你又算什么人,陛下天子之尊你也来同桌。” “我……”法兰切斯卡这些年在宫中无法无天惯了,此刻突然被指,瞪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皇帝,“我和景漱瑶同桌吃饭哪里怪了,这二十年都这么过来的啊。” “好了,你怎么还同法兰切斯卡较劲呢。”女帝给了亲卫一个眼色,又一面让宫人给竟宁布菜,“他是我的亲卫,在宫里担的是正三品长秋令的衔,我和他向来一桌吃饭的。” “三餐都一桌么。” “是啊。”法兰切斯卡叫人每个菜拣了些到盘子里自站了起来,“行行行我不在这扰你们了好吧,连个饭都吃不好,我这也太冤了。”他懒得叫宫人替他拿着,自端了托盘走了,“一会记得叫人来收盘子啊。” “你这怎么还气上了,他又不是幸臣。”女帝好笑得很,“好好吃饭。我还要交代你漠北用兵的事情。” 竟宁这才想起来,为人津津乐道的通泰四十九年那场大胜,正是眼前人的功绩。 “是。”他敛起神色,“臣谨听号令。” 毕竟是军机要务,女帝便遣了随侍宫人下去,闭了暖阁门。偌大一个西暖阁顿时只剩下女帝和竟宁两人。天子亲自从书阁里翻出舆图挂上,给他指了几个要点。 “朔方郡才置了十年余,守不住也并不奇怪,你只管从幽云而下,绕过弗尔滕河,走阿勒泰山,占了地利,将这道线守住就好。”女帝鲜红的蔻丹在舆图上画出一道线痕来,“等过了水草丰美的夏季,自断了他们粮草,便也不攻自破了。你耐不住性子,我尤怕你年少气盛,贪功冒进,因小失大。”女帝极是不舍得将人送去漠北,但圣旨已下,也再无旁人可用了,只能送了他去。 “秦老将军从前也和我打过漠北,他为人谨慎周全,你若是有哪里为难了只管找他就是。另则你去了漠北,幽州刺史是我自小的伴读,后勤上多和她商议些,不要冲动。” “陛下所言,臣必铭记在心。”他正色行礼,躬身拱手,再起身时已换回平日里的少年神色,“陛下担心臣,臣知晓啦。” “你既知道我担心还要请旨,我本不想派你去的。” 女帝伸出手,想摸一摸少年郎俊朗的轮廓,反被他拦住了。 “朔方是陛下亲自打下来的,陛下的江山,臣怎能不守?”他正色道,“忠君报国本就是臣的本分,更何况臣心悦陛下,更当替陛下守住漠北。臣已经不是小孩子啦。” 少年人的身量已经超过了女帝,现在已经到了低头看她的程度了,轻轻一伸手便将天子拢在了怀里,“等臣回来,臣想求陛下一件赏赐。”他的声音沉沉的,放得很柔。女帝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看到窗户外透入的阳光,照在边上的甜白釉花瓶上,透得发亮。 “这么些年我赏你的还少了?你回来了,不止一件我也赏了你。我本替你备了及冠礼,现下也只能等你回朝再说了。” “臣这次想求的,大约陛下不乐意赐了臣。”他轻轻笑了笑,少了许多平日的热烈,倒像是沉下来了,显得越发圆熟,“所以臣想建了功再向陛下求。”少年人轻轻在耳畔厮磨起来,惹得人心旌摇曳。 女帝偏头吻上他的唇角,轻轻笑道,“我哪有什么不乐意给你的。”一开始只是浅浅地啄了一下,蜻蜓点水般浮掠过去,但很快少年人便捉住了破绽,加深了这个吻。 如同海中扁舟,不过是一时的风平浪静,很快便被卷入了波涛中。 少年一双猿臂渐次收紧,牢牢锁住女帝让人无处可逃。 灼热的呼吸翻涌而上,只从口唇中灌注进来,少年人的温度即使隔着衣料也难以忽视,从交迭的唇,从贴合的掌,从缠绕的身躯侵蚀进她的身体,她的灵魂。 少年人的唇很薄,干燥却不失柔软,急切地摩挲着女子更丰实的唇瓣,带着急躁与渴求地吸吮着女子口中的津液,舌尖舔舐过唇上的浅纹时还带着不由分说的力度。明明是不容拒绝的吻,少年却十分小心,生怕不慎露出虎牙咬伤了他的爱人。 “唔……嗯……” 竟宁的牙齿很整齐漂亮,女帝也用舌尖描摹过,只有左数第四颗是一颗虎牙,尖尖的,磨蹭起来有浅浅的酥痒感,舌尖若是不小心扫到了牙龈,他还会有轻微的颤动。 窗牅并未紧闭。因着夏日的余热还未散尽,连饰顶的纱帐也是鲛绡的,轻薄透气又能适当遮掩偏殿内的景色,此刻却叫一缕凉风过窗而来,吹透了心,激得少年郎微微颤抖。 “可是有些凉?”女帝捧起少年人的后脑柔声道。抬眼望去,少年的眼睫浓密纤长,直如虾须帘般半掩着那两颗明珠——此刻明珠上沾染了几分动情的水气,带着靡丽的海棠艳色,有些迷蒙地望着她,连带着声线也变得黏糊起来:“是啊,天凉了,陛下可要赐臣袍服?” 女帝轻声道,“等你回来,蟒袍自然要送去梁国公府的。” “陛下晓得臣不是想要这个……”少年人有些失落的样子,眼睫轻颤,声音更哑了几分。他利落的下颌角又贴上了女子的侧脸,梳理整齐的鬓发和束发网巾蹭在女帝脸上,有一丝生疼:“封侯拜相,良田伟宅,娇妻美妾……那是别人求的,臣不求这些……”少年的声音闷闷的,“陛下明知道……”一股热流覆上女子耳垂,耳坠上的银钩在少年的舔舐下轻轻刮过那一处软肉,并不痛,倒是痒得紧。 少年人的手在女子后腰箍得越发紧了,像是怕女帝逃了,直要揉进他体内似的。 他向来在别离时如此,总想多揽些在怀里。 那一颗串东珠的白玉葫芦坠子在他口中翻来覆去,早生了温,时不时压过耳垂,却终于被他弄掉在了地毯上。 “竟宁……”女帝有些发软,只好轻声唤他的名字,“就这么等不及么?” “上次一别近两年……下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少年郎压过来,结实的胸膛下是有力却失了规律的鼓动声,“臣舍不得陛下……” 少年人精壮的躯干将女帝压上矮榻,尚有些青涩的浓烈气息混在呼吸中,裹着一丝战场上拼杀过来的血气,强势得让女帝有了短暂的顺从。 “这次打退了漠北就可以回来了……很快的……”女帝安抚般轻顺他的背脊,“不是你自己求的么……” 竟宁眼睫颤动,哑着声音嗔道:“臣愿意替陛下守,但是臣也是当真舍不得……”他的呼吸重了许多,说话时还有热气洒在女帝颈侧,引得她动情些许,只好一面地揽紧了怀里的少年郎,一面地轻啄他的肌肤,“哪有你这样什么都想要的呢……”天子有些无奈,包容地任由少年人动作。 大约有一段见不到他了,便放纵他胡来一场吧。 天子轻轻解开了身上少年人的革带,又扯散了圆领袍系带,松了他领扣,没两下便除了他身上多余的袍服,伸手进衣襟里探寻他更私密的肌肤。 他是常年待在漠北的,习武练兵驯马样样不能落下,又正是抽条的时候,便也练出了一身紧实漂亮的腱子肉,配合他已经显出成年男人般健硕圆熟的骨架,只叫人越看越动心,更不说这少年郎还有一副剑眉星目的好皮相,在京城的和风细雨里养了半年,又透出些世家公子的清俊。 女帝轻轻捏起他的胸前,只一下便叫少年人红了耳尖,“陛下总是捉弄臣……把臣当小孩子看……” “为了证明自己长大了所以非要和我亲,这不就是孩子心性……”女帝低笑,“我不弄你了?” “不好。”少年人鼓起脸,在窗户透过的光里仿佛有一层金边,“臣喜欢陛下摸。” 他凑近了身子,将自己光裸的胸脯献给了天子。那上面有些新伤旧疤,是他驻守边疆留下的,女帝每每见了都忍不住一一吻上去,数一数有没有新加几道。 今年一直养在京里,并没什么新添的伤痕。 只不知再见他的时候又要新添几道了。女帝不由得难过起来,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起她早已对这个少年人动了心。 先帝死前斥骂的话语又笼着烟云重回她的心头。 “只晓得情爱的没用东西!不就是死了两个男人,你还想陪着去?你们兄妹三个,全都和张桐光一个德行,早知道朕就不该生下来!我还以为你多大能耐,连造反逼宫都做出来了,结果就只是为了那个西洋蛮子和他那个串子?死个冯玉京就丢了魂儿,你怎么不陪你那早死的爹去呢,啊?!” 怎么这时候想起先帝来了。女帝不想露出弱色,只轻轻在少年人胸膛上蹭了蹭,拿下巴去寻少年人的唇。他乖觉,自低了头,让女帝叼上他的唇厮磨起来,舌尖轻易地便勾进了喉间,缠绕着夺取他的呼吸。 “唔……”竟宁有些压不住喘息,手上不自觉地便伸进了女帝的衣襟,贪恋起女子胸前的柔软来。 她并不是多么丰腴的身材,相反是一派的纤细修长,着起男装时甚至还有几分少年气。可是当她那双杏眼笑弯了看过来,他便要不由自主地陷进去,落进她深潭一般的眼底去。 女帝的腿不知什么时候缠了上来,手也逐渐移到中裤上,揉捏起下面那一片紧实的肌肉来,激得少年将军下腹越发灼热,双腿甚至有些隐隐的颤动。 “陛下……”情欲和羞耻同时占据了他的脸,让气血逆流上涌,染红了玉面将军漂亮的头颅。 “无妨。”她轻笑,勾着手拉开了中裤系带,释放出眼前少年人的情热,“帮我解了裙子好不好?”她总是这样,笑意温柔轻巧,带着几分包容,让他陷进去的同时被温和地裹住,再也无法抽身,自愿献上一切。 她是天子,心中有江山社稷,他便去替她守住这千里江山。 温热的女子躯体包住了他。两声喟叹交融在一起,让少年人红着脸转开了视线,只有腰上缓慢动作起来。 “怎么还……还羞了……”女帝蹙着眉头轻笑,四肢都盘在少年人身上,不住地吻他的颈子和胸膛,“不是每次……唔……都要缠着我么……” “唔……”竟宁哪还有余力回答女帝的调笑,他的腰前后摆动得越发快了,一时间脑子里只有肉体拍打的清脆响声,倒让女帝也失了神,眼前闪过白光,只蔻丹挠进了少年郎的脊背。“嗯……唔……陛下……!”他连声唤起心上人,直要把人塞进身子里带走似的。 不知是谁的喘息落在耳里,又是谁的呻吟钻进脑海,只有呼吸和肢体交缠在一起,让少年臣子和他的天子暂时忘记了别离之苦。 一宵云雨,少年人面露倦色,沉沉靠在女帝怀里,“陛下,等臣回来行冠礼的时候,陛下给臣赐字好不好?” “好……惯得你,”女帝不由发笑,手指在少年人发间逡巡梳理。她沉吟了片刻,方道“……若安,如何?”天子似乎又有些不满意,笑道,“好像有些脂粉气。” 竟宁箍紧了怀中女子的腰身,头拱进她的颈窝,贪恋起那点子若即若离的幽微香气:“若安就很好,陛下赐的,哪有不好的。陛下……等臣回来,臣一定尽早回来,行了冠礼,臣还等陛下的贺礼呢。” “这么等不及么?”皇帝刮了下少年人的鼻尖,“朕都备下了,还能临时给了旁人不成?” “臣难免患得患失,陛下给臣看一眼好不好?” “你呀……”女帝正要说点什么,“你起……”却被帐外银朱的声音打断了。 “陛下,大理寺少卿沉晨大人求见,此刻正候在殿外。” 竟宁一听,慌忙爬起来,从地上捡起中衣往身上套,手指都忙得缠在一起了,嘴里还不忘骂两句沉晨:“沉大人怎么现在来啊!”少年人眉目含情,语尾带嗔,一边还忙不迭地往身上套着衣服,抱了自个儿的革带玉佩跌跌撞撞往屏风后面跑,差点儿一跤绊着自己。 “就这么着急么?”女帝看他脸涨得如点了胭脂一般,不由得轻轻笑起来,“都十九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 都是要做君后的人了,这样可怎么压住崔简呢。 “陛下又笑臣!快让沉大人留步啊!”少年又娇又嗔,纤细的影子落在屏风后面,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女帝无奈,起身束了裙子,往外间去了:“银朱,一会安排人送竟宁出宫。” “诺。” 功未成,骨已枯 京中夏日绵长,漠北的秋却来得早许多,几乎没过多久便到了秋季。女帝得了闲便坐在窗边,一封一封地看战报。 连战连捷,她的少年将军在寄回的折子里也要透出几分飞扬来。 他在信中似乎是怕心上人担忧,总是详加叙述自己是如何用兵领兵,从不提自己近况。大约是好的吧,女帝将他的折子书信一一送去梁国公府,也让赵家的家眷看看他的笔迹。 刚过了秋收时节,女帝便紧着叫户部同兵部派人押送粮食去漠北,以免延误了战机。幽云道司马是崔家的小辈,女帝总是想起之前秋狩时崔平看竟宁的眼神,没来由地不安。 “陛下,崔侧君送了甜汤来。”是贝紫。 “不用,你们解决了吧。”女帝懒得抬头,继续看她的折子。除漠北军情而外,她有意扶植的几个年轻人也都渐渐在地方历练起来了,李明珠左迁去剑南道,张允思刚调回京中,韩再清也刚从监察御史迁为殿中侍御史,连哥哥都飞鸽传书回来,说博陵那边的事情快结束了。 先帝时候留下的宗室和世家盘根错节总算削得七七八八了,朝堂上只剩下一个博陵崔氏一个江阳李氏互相抗衡。至于什么庐陵张氏,剑南高家,都只留了几个尤其突出的子弟为官,平庸的门生故旧全教女帝赶了回家赋闲交税。 江阳李氏没什么后劲,加上李明珠还受着重用,李俊如仍任着国子监祭酒,现下并没什么忧患,便只剩下了博陵崔氏。 他们当年那一封折子间接逼死她的夫女,天子并没因为十年之久而释怀。 好在都快到收尾的时候了。这几年放任他们坐大,都只为了让他们露出破绽而已。崔平这几年仗着中书令的位置和崔简受宠,得意忘形,明里暗里提起先帝的圣旨,几乎是在要挟女帝立崔简为后,让天子不堪其扰。 再让他们嚣张下去,怕不是一旦有了崔家的皇嗣就要逼宫了。不过……女帝冷笑,她是一早就生不了了的,他们的算盘还是趁早落空的好。等漠北战事一结了,便是他崔氏倒台的时候。 只是……已经好几日没有竟宁随报的书信了,她总有些莫名的不安。 京城里十一月的朔风时狂时柔,打在脸上刀子一般,能生生剜下一片肉来,让人没法长久地坐在廊下。 要变天了。 “银朱,让人将桌案抬回内殿去。”她拿了折子起身,便有贝紫来扶了往里走。 “景漱瑶……!”法兰切斯卡忽而落到她面前,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表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倒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他能做什么错事,没有心的妖精一个,日日心里只有享乐二字。 “你怎么了,表情这么古怪。”女帝不由打趣他,“莫不是被花魁娘子扫地出门了?” “不是,你……我、我去拿战报,在驿馆截了一封折子,你慢点看……”他像是不太想把折子拿出来一样,“本来应该明天朝议递出来的,现在还没有人见过这封折子里头的内容,你别动气……” “我一个皇帝,”天子不以为意,接了折子打开,那上面的封蜡已经被法兰切斯卡撬开过了,显得有些丑陋,“怎么还要我别动气……” 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是一封弹劾折子。 幽云道司马崔符弹劾骁骑将军赵竟宁玩忽职守,贪功冒进,带百人小队奇袭阿勒泰山口临阵脱逃,不知所踪。 “崔符……我记得是崔平的长子是吧?押运粮草也是他负责的。”女帝闭了闭眼,没像法兰切斯卡设想的一样崩溃,她只是微微蹙眉,收了折子。 只有两颗眼珠子飞快地转动。 “他和一个户部的主事。”法兰切斯卡给贝紫使了个眼色,替了贝紫的位置,扶上女帝的手肘。 万一景漱瑶要发怒,也有他拦着。 但是女帝像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对银朱吩咐道:“你去宣长公主进宫,就说今日风霜凄紧,颇有马踏飞燕、黄沙笼月的意味,朕心有所感,想与她合奏一曲塞上曲,要快,只说朕想和胞妹琴音相和。” “贝紫,你悄悄去梁国公府,不要惊动旁人,只请了梁国公进宫,也不必换什么官服,让他便服从西角门悄悄地来,乔装作宫人,一个人也别惊动。”女帝的声音冷静得很,甚至还略微思索了一下,“你驾着车去宫外的集子,查问起来就说朕要你去八仙斋买点心,将车停在永庆坊外就去赵府请梁国公,再乘你的车入宫,别被人看见了。” “还有你,你现在去驿馆,把从幽云道来的还没发出去的书信折子全部截下来,一封也不要漏,别叫人看见,只当是驿差失职,散佚了书信。” “白叔,挑一两个我们尤其信得过的暗卫,一拨悄悄去崔府监视着,一拨盯着崔简,别叫人给他们递了信。” 女帝布置了这一大通,似乎是有些疲累了,揉了揉眉心,自走回殿内,“长宁,进来服侍朕更衣。”她忽而想起了什么,“把崔简送的甜汤拿来。” 长公主进出宫闱是常有的事。常常女帝召见胞兄胞妹,便是要抵足清谈,或者琴音相和、弈棋论书。是以这次长公主带着仪仗进宫也并不奇怪,路上的侍卫尽皆躬身行礼,待这位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车驾过了才继续巡逻。 待长公主进了栖梧宫,她的双生姐姐正着了一身便服,气定神闲地靠在榻上饮一盏甜汤,面色自若,想来是连日的捷报让她心情颇佳,见她来了,忙清退了侍从,只说要和亲妹说些私话儿。 “阿姐今日怎么突然饮起甜汤来了呢。”公主自幼体弱多病,饶是这么多年精细地养好了,说话时也总有些中气不足,“从前总嫌味浓的呀……” 女帝看胞妹脸色并不算太好,忙携了她的手上榻来,“这是崔简送的。” 长公主这便讷讷地动了动唇,过了须臾才柔柔笑道,“阿姐,今天没有摆琴呀……”她似乎来的路上被风扑了,一口气没缓上来,赶忙捂着帕子咳出几声,破口袋一般,听得女帝揪心,“是不是……咳咳……天气要坏了……” “是啊,我备了伞,怕是一会要暴雪。”女帝轻轻替妹妹拍打脊背,低声道,“你在宫中替我几日,漠北有变,我悄悄儿去一趟,过几日你再宣布御驾亲征,送了空銮驾出去,你就回府。” 长公主只是体弱,脑子可灵得很,又是女帝一胞双生的,一下便反应过来:“难道是赵小将军……” “还不知道,我秘密去看一看。”女帝在亲妹面前才敢露出些倦色来,又尽力拉起一个笑,指了指甜汤,“刚好瞌睡就有现成的枕头。” “我明白了……”长公主立刻撑起了身,和女帝绕去屏风后面更衣。不一会儿,两方换过了衣衫,坐回矮榻上清谈,“女帝”端起甜汤饮了一口便落了碗,捂着肚子倒在榻上。“长公主”急急忙忙唤来左右,高声叫传太医。 太医院周院判在女帝身前侍奉了十多年,一把脉象便看出来不对,偷觑了“长公主”面色,被一个笑意横过来,“阿姐饮了几口甜汤便突然闹腹痛,可是有何不妥?” 周太医吓得战战兢兢,忙道,“陛下这是食物相克的中毒之兆,殿下既说有一盏甜汤,不妨让微臣检查些许。” “月华,你和银朱姑娘去拿甜汤来。”长公主乃是天子双生胞妹,现下燕王离京,天子突发恶疾,自然便是长公主主事了,“给周大人看一看。” “诺。” 榻上的“女帝”依然紧皱眉头,面色惨白,抓着“长公主”的手呻吟起来,“怎会如此……朕才喝了半盏……” 果然阿琦最合适这种戏码了,女帝不由得暗笑,她自幼体弱多病,对生病该是什么样子是最有经验的,甚至她脉象也弱,看着就像是真的生了急症。 “陛下,殿下,汤来了,只剩一点残汁,不知周太医能不能验。”银朱赶紧地捧了汤碗来,看太医闻了闻,又以银针试毒,最后自己尝了一小口,才审慎道:“回殿下,此汤中加了好些扁桃仁同附子,性寒凉,以糖遮了苦味,是以陛下误食,与凤体相冲,加之天寒过风,致体内气血淤滞,阻塞经脉,以至急症。”周院判额上冷汗直下,他摸不准女帝的意思,这汤根本半点问题也无,便是长公主那样弱的身子饮下也当无事,但偏偏榻上人脉象微弱,床前人又那样冷笑,便是要他说这汤有问题,也只好胡诌了一通,到底这宫里皇上才是最大的。 “长公主”当即便摔了碗,将那仅剩的一点甜汤同汤碗一道掷在地毯上,登时碗碎汤泼,毁了痕迹去,“这汤是……咳咳……”她一时一口气没缓上来,声音立时便弱了几分,“是谁送的……!” 银朱何等乖觉,忙跪了下来,“回殿下,是崔侧君送来给陛下暖身的。” “阿姐哪里薄待他……”床前的“长公主”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握着“女帝”的手垂泪起来,“他竟这样害阿姐……”几句话间便给崔简扣了好大一顶谋害天子的帽子,“还不将那意图弑君的恶毒侍子扣起来……咳咳……”她又咳了好几声才道,“禁足蓬山宫,等阿姐醒了发落!” 长公主躺在榻上,心中大呼不妙,她这姐姐要去漠北,她便得装病,这崔简无妄之灾,岂非要囚禁数月之久?一时忍不住瞟了一眼姐姐,被反握住了手,“阿姐别怕,妹妹一定帮阿姐护好宫禁!” 皇帝突发急症,竟然还是被唯一的宠侍崔简所害,于是长公主“只好”留在宫内处理一应琐事。赵殷本听女帝悄悄请他来,担忧是漠北出事,没想到一进宫就听到天子被崔简下毒的消息,心道这下估计也见不了了,打算告辞走人,却偏偏贝紫有些痴症,非要留他在偏殿等候。 过了许久,内殿里人声渐渐散去,想是长公主挥退了侍从,只留下银朱一人同月华一道在殿内贴身伺候天子,自独身来了偏殿,兜头唤了一句:“丰实。” 原来这才是女帝。梁国公即刻反应过来,女帝是要和崔家翻脸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封折子递给这个一起长大的赵家哥哥,“你先看看。我还在等人。” 法兰切斯卡衣襟里塞满了折子书信一系列物事,难免行得慢些,连翻墙也不甚利索,生怕把东西弄丢一份。好容易进了栖梧宫,发觉殿内没人伺候,只好自己走了偏殿门进去,一眼看到的就是“女帝”面色苍白,眼皮紧闭躺在床上。 “景漱瑶……!”他正要去探“女帝”的额头,反被“女帝”握了手腕,冷声斥骂,“出去,偏殿还缺人伺候。” 什么啊,是景涟琦啊。 “知道啦,我去偏殿等你。”他仍旧装出和女帝对话的样子,裹紧了外套去偏殿,便看见走之前女帝派人请的赵殷已经到了,见他出现,忙唤一声:“法兰切斯卡大人。” 赵殷刚看完那封折子,有些摸不清女帝的意思。若女帝要发落竟宁通敌叛国,自然是当即将折子丢到他脸上,明日朝堂再怒斥一番;若女帝要护着竟宁,此刻便是要留中不发,也不必专程把自己悄悄找来通气。他正疑惑,转头一看,法兰切斯卡正从身上各个地方掏出文书来。他也不由得怔愣了片刻:这人究竟是怎么能做到在紧身洋装里塞下这么多折子的! “崔符这封折子你看完了吧,”女帝表情僵硬,也懒得让他们坐了,自己一封一封去检索法兰切斯卡偷回来的文书,“我要避着人去漠北看看。崔家要做手脚必然要欺上瞒下。京中去朔方,日夜兼程大约三日,留下两日空余,五日后涟琦会以漠北久攻不下为由发令御驾亲征,让空銮驾去漠北。这五日内,丰实,你想办法派些人守住漠北到京中的各个驿站,截住一切文书奏折,绕过三省直接递到涟琦手里。尤其是崔家的往来书信,只留些无关紧要的文书给他们,务必帮涟琦稳住朝中。若漠北无事,自然御驾亲征,得胜还朝,皆大欢喜;若是……”她深吸一口气,“若是竟宁真的出了事,定远军还要再交还给你。无论如何,崔家已经不能,也不需要再留了。” 毒瘤已经肿大,现下只剩医师妙手的回春一刀,切除干净了。 “臣……谢陛下。”梁国公撩起衣裳下摆,对着女帝一拜到底。 “有何要谢呢。”女帝倦得很,闻言只是轻声笑了笑,“赵家世代忠良,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总要报答一二。” 阔别漠北的风沙已有十年之久,饶是女帝曾经也曾驰骋过这片疆场,此刻再被粗粝的朔风扑在身上,也不禁有些吃痛。 黄沙白草,长河落日,孤雁南飞,一派的萧索衰败,不过与京城相距半月路程,竟相异至此。 女帝一路拿着伪造的行令牒文,只带了法兰切斯卡一人,不敢走到城中投宿,只能走山路抄近道,翻过东山关口,沿流沙河从关外绕去幽云朔方。日夜兼程,夜里实在人困马乏便就地宿在山中。 “今日是第几日了?” “才第二天夜里呢,我说你也赶太急了吧,连官道都不走。”法兰切斯卡给水壶里装满水,又拿了帕子在河里浸湿了,拧干多余的水分,给女帝擦脸,“一头一脸的沙子,本来还算好看,现在连五官都看不清了。” “行军在外,哪顾得了那许多,我只怕……我只怕竟宁被崔符坑害了,你看,秦青松发信虽然没有竟宁那么勤,但也基本能保证三日一封,我们走之前有几日没收到了?只有每日发出的战报而已。我让你去截幽云道来的文书,也是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没道理我派了粮和物资去,朔方幽云三州刺史都不给京中发信,算算时间也总要有一封的,但我们只收到一封弹劾折子。”女帝扒了扒火堆,让柴架起来烧,“你和我说实话,你究竟是怎么想到截这封折子的?” 河沿低矮,漫漫水面上一艘轻舟也无。野旷天低,水清月近,只有几颗暗淡的星子落在天幕上,四下再没有第三双人耳,确实不怕被人听了去。 “哦,我在红绡院,那个新花魁,叫柳枝的,和我骂崔家人跋扈得很,放话说赵殷不足为惧,我就想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就看到那封折子。” 祸患常积于忽微,前人实不相欺也。 女帝勉强笑了笑:“还得是你,将人花魁的心也拢了去。秦楼楚馆里都是非凡的人物,轻易不会与人交心的。” “我说啊,”法兰切斯卡转过身去喂马收拾物资,“要是赵竟宁真的死了,你怎么办?” “他应当就是已经死了啊,他又不是会临阵脱逃的人,”女帝撑着沙地站起身来,苦笑一声,“我能怎么办,死都死了。我横竖死了两个正君了,不过是再多添第三个而已。” 金发的亲卫顿了一顿,才道:“……你别这么悲观。” “我可没有。”女帝重新理好衣摆,翻身上马,“深入敌后,失踪数日,如果没有战功,没死反而更难办。谁给他平反?不过他应当就是已经死了,没死大约也没几口活气儿。我只后悔没有早接他进宫,他求来求去的,不就是一个名分么,我都知道。” 连着在马上颠簸了两日,女帝娇养了这些年,腿上已经麻木没知觉了,只是凭着身体记忆坐在马上,拉紧缰绳,“走吧,早点去漠北,说不定还能赶上新鲜的遗体。”她胯下一夹,自沿河奔了出去。 流沙河的水并不算清澈。 自然了,从阿勒泰山口融化的雪水积成的河流,自北向南,涓涓而下,中途总要裹挟些沿路的泥沙,要走到东山关口,才会有东海来的雨水浇灌,顿时又丰盈起来。 这匹马沿着熟悉的水草气味已经走了四天了。它背上的人早没了声息,得得地任它颠簸,只有盔甲还能晃出几声轻响。 这个人生前很喜欢它,时常亲自来给它洗澡,喂它上好的饲料,拉它去草场撒蹄子。这个人最后的愿望是回京,所以它就沿着这条河走,慢慢地走,总会走到的。 京城有添了鸡蛋的草料,有和它一同驰骋过的千里马,有这个人心心念念的女郎,它知道京城的方向,它慢慢地走,总有一天能走到的。 总能遇到的。 它停了停脚步,看了看前面并辔而来的两乘马。 这就遇到了。 它熟悉的千里马停下了脚步,因为被马上人拉紧了缰绳而嘶鸣起来,前蹄不住地踏步,想要和老友一叙,而另一匹马则迎了上来,马上的人留了一头长发,穿着洋装,甚是怪异。 “景漱瑶……你别过来。”法兰切斯卡翻过马上的遗体,沉声道,“你就留在那里,别过来。” “你当我还是十年前抱着先生背过气去么。”女帝冷声斥道,夹了马前来,“不就是竟宁的遗体,迟早都要见的。” 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法兰切斯卡想,她十年前就是这样的声音,抱着冯玉京,要他去杀了老皇帝,那么十年后呢,她又要他去杀谁?崔简?崔平?崔符?他不知道,只是血契在身,互相饮了对方的血,他便要起誓在她活着的时候侍奉于她。她要杀谁他都会照办,也只能照办。 数支长羽箭密密地扎在少年郎身上,原本白色的尾羽都被风沙侵蚀得稀烂,只剩黑漆漆的木杆以各种不同的角度直指天空,像是一捧枯萎的花。 人类的生命总是短暂又脆弱,这和他所在的一族是全然相反的存在。他们的族人全都不老不死,拥有无尽的青春时光与俊美无俦的容颜,只是没有心,也几乎无法繁衍——而人类,既没有多少力量,也总会衰老死亡,却可以繁衍到如此数目,还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感情而挣扎。 譬如眼前这个和他订了血契的女人。 女帝翻身下马,轻轻接下了少年人的遗体,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还不忘拍了拍马脖子,“辛苦你了,带他回来。”那马打了个响鼻,自走到一边吃草饮水,而女帝缓缓坐下来,像怕摔坏了人似的,放平了那个年轻人的身体,一根一根地把羽箭拔下来。 数不清了。 这场仗下来又新添了多少伤痕,大约数不清了。 罢了。 女帝轻声道,“我们现在在幽州境内。” “是,看方位在幽州,离幽州城不远。” “你现在拿着栖梧宫的牙牌跑一趟幽州城,直接翻墙进去,让高南星替我悄悄准备一副棺木,要快,再派人秘密接我们过去。我们临时改变路线。”她的声音倦怠难掩,“让我和他独处一会吧。” 法兰切斯卡深深地看了女帝一眼,道,“有什么危险,你就割破手掌,闻到你的血的味道我就马上能赶到了。” “好。” 臣再拜顿首 女帝都不知道是怎么被送到幽州刺史府上的。待她回过神来,面前已经是高南星的脸了。据法兰切斯卡说,到底是没有什么失态,甚至因为全程面无表情也不多说话反而吓得来接人的刺史府管家诚惶诚恐,生怕冲撞了贵人。 “高姐姐……”她出声唤道。 “陛下,臣已经备好棺木,幽州吃紧,只寻到一副黄杨木的用来收殓赵将军,即日便可起灵返京。”高南星沉声道,挥退了侍从,只留下法兰切斯卡一人。 她在用朝臣的方式迫使女帝清醒。 “朕知晓了。先安排竟宁入殓,将人秘密移回京里赵府,别惊动人。爱卿近一月余都未曾报上折子,可是有什么问题?”她整理了呼吸,让情绪平稳下来,接过法兰切斯卡递来的茶盏,又一次露出独属于皇帝的那种深不可测的笑容来。 高南星闻言微微睁大眼睛,深拜至地,“臣自军急以来,每五日都要递上军情民情折子,从未间断,陛下已经一月余不曾收到了?” “不仅如此,朕还发了斥责书信,想来爱卿也不曾收到。”女帝轻轻用指尖敲击茶盏,发出叮咚之声。 “是,臣不曾收到此信。” 看来是路上被人截胡了。女帝压下眼帘,逐一确认起事项来,“运来漠北的粮草可如数收讫了?共计二十万石,全部充作定远军并幽云朔方三州赈济。” “回陛下,臣十日前已上奏过此事。粮草总重虽无缺漏,但期间混杂许多麸皮泥沙,可用者寥寥无几,我城内百姓已有食不果腹的迹象了,便是定远军中,也听闻缺粮少弹,颇为艰难。” “……好一个崔符,竟把主意打到这上头来了!”女帝拍案而起,却一时头晕目眩,让高南星扶着了才勉强站稳,“现下还要恶人先告状!”她给法兰切斯卡一个眼神,对方便从袖中掏出几折事先挑上来的折子,分别是弹劾骁骑将军赵竟宁、辅国将军秦青松、幽州刺史高南星以及云州刺史陈思退的,“真当他崔家只手遮天了不成!” 她复坐下来,定了定神,“先别起灵。让竟宁在幽州再留几日。崔氏子此等祸害,也不必留到清算之时了,即时就治了他。”她转了个头对高南星道,“明日朕要去军中,还望爱卿替朕准备些东西。” 高南星和女帝同窗十年,自然知道女帝要做什么,“陛下放心,臣必然为陛下安排好。” 第二日就传来饶乐失守的消息,秦老将军率军退守朔州本部,刚好同女帝的车驾碰上。 女帝同了幽州刺史运粮草冬衣的车马,刚下车便见到了秦老将军。 秦青松须发皆白,一脸的憔悴,走路时甚至还有些一瘸一拐。 女帝戴了幕篱遮面,法兰切斯卡则是以头巾包了那头显眼的金发,一路跟着运粮的小吏进了中帐。刚走得近了,便听见秦老将军同人争辩的声音:“朔州城地势艰险,如今缺粮缺水,冬衣不足,只能依靠地势守住!我敬你们是圣上钦差,但别给脸不要脸!” “秦青松,你无非就是贪生怕死,才只守不攻,怎么,看赵竟宁失踪了,怕了?” 女帝和法兰切斯卡对视一眼。 “饶乐失守,你就等着被陛下问罪吧!” “圣上自会明鉴,我一生忠心社稷,这朔方郡还是圣上和我一起打下来的!” “你别嚣张,过两日圣上的斥责旨意就要下来了,你且等着吧!” 两相交锋,到底秦青松顾及他是朝官,也不敢对他做什么。 女帝跟着运粮吏掀了帐子进去,“要我说,秦老将军就是太仁慈了些。”她本就在气头上,此刻越发恶意上涌,“法兰切斯卡,把这个挑拨军心的自称钦差倒挂到朔州城门楼上去,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好嘞。”法兰切斯卡只等着女帝的号令,这下有了令,上手便抓了这人衣领,提起来就往帐外拖去。 “你算什么人,我是朝廷的钦差!奉了圣上旨意监军!” “我可没叫你监军啊。”女帝掀了幕篱,露出底下一张面有愠色的脸来,“既然是奉了朕的旨意监军,那现在也可以奉了朕的旨意去自挂在城门楼子上,也不是什么大事。” “参见陛下!”秦青松根本没想到女帝会亲自来朔州,赶忙跪了下去,“臣有罪,未能守住饶乐,请陛下责罚。” “秦老将军快起,”女帝赶忙扶了秦青松起来,“我楚军正是用人之际,朕怎会罚你呢。更何况饶乐本就易攻难守,现下缺衣少食,如何守住?朕已派人发信回京急征粮草,这几日先守住了朔州,我们再行反攻。” “陛下还肯信臣,已是莫大的恩德了……”秦青松叹气道,“只是赵小将军,还下落不明。” “朕遇到他了。”女帝沉声道,“在幽州城外,流沙河边,朕遇到他了。” 秦青松一时喜出望外,忙道:“赵小将军可还好?” “总算还是全尸。”女帝长出一口气,面露愧色,眨了眨眼睛道,“已经很好了。” 一时帐内陷于寂静。 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秦青松忽而跪地,两手抬到额头上行了个武将的大礼,“臣有罪。不曾拦住赵小将军,害他平白受辱,身死边关,请陛下降罪!” “青松,起来,你和朕说,他究竟为什么没听朕交代,带了百人就敢奇袭阿勒泰山口。” 朝中押来冬衣粮饷了。 竟宁在漠北按着女帝的旨意已死守了小半年。她曾被先帝发配漠北守了近三年边疆,确然是了解这里的,她的回信里总是替他指一指用兵的关窍,也和他提一提近况。天子的笔迹总是清癯有力,中宫收紧而四肢舒展,透着和她本人一般的清冷刚劲。 隔着书信纸笔,竟宁自回了漠北便被吹得冷冽许多的眉眼便不禁软和下来,他仿佛听见心上人的殷殷叮嘱,想起临别前她温和柔润的笑容。 只是京中已许久不来信了,他不禁有些担忧起远在深宫中的皇帝。但转而一想,她毕竟是天子,能有什么事呢,便只好将她的书信翻来覆去地看。 “将军,将军,您快去看看,这次的粮草里有许多沙子……”这小将是他一同长大的,此时去验收,发现不对赶紧避开了人请他去看,免了军心动摇。 他究竟年少气盛,看了那不足数的冬衣粮草便要将监军痛打一顿,手上都拿了剑了,却听那监军冷笑一声:“赵将军,你以为这东西不是京里发来的么,今年粮草赋税不足数,将军先将就着吧。” 原是她也为难么。 他叫人看住了这个监军,到底是京中的朝官,打杀了他只怕天子面子上下不来,便只有厚待在营中,等春季时候他回京交代复命。 “清点可用的粮草,麸皮可以喂给马,粮食稍微减少些,我们每日安排一部分人出巡打猎,再盯着漠北人的车队,能截多少是多少,实在不足,便从我的配粮里扣。”赵竟宁的眉眼被朔风吹冷了几度,渐渐显出些愁思来,他第一次做主将,总怕辜负了那人的期待,想把周围人都照顾好。 “是,将军。”小将领了令便走了,只留他一人在营地里徘徊。许多人都是和他父亲一同征战来的,见了他也有几分敬意,纷纷唤道“赵将军”。 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全系在他一人身上,焉能不慌。 秦老将军和他分头守住幽州和朔州。云州部自不必忧虑,那边有陈刺史并韩将军,还有凉州部可以回援。依女帝的意思,他只需守到冬季,趁漠北水草不济、部落迁徙时打个措手不及,便可逼退他们了。 只是现下这缺吃少穿的,怎么去奔袭。 她应当是知道的。 “嘁,我还以为赵将军如何英明神武,原来如此贪生怕死,缩头乌龟一般躲在城中,不敢多进一里地,这样漠北蛮人何时能退啊?”这个临时派来的监军惯坐中帐,冷笑道,“陛下旨意,秋来正是反攻蛮子的好时机,怎么将军一丝从令的想法也没有?这便不得不报将军一个不听旨意图谋反的嫌疑了。” “军中冬衣棉被粮食草饲皆不足,我如何带人反攻?!”竟宁何曾受过这种闲气,日日被人讽刺要挟上报天听,偏偏那人的书信已经数日不达,他寄出去的信件也皆无回音,难以探知她的心思。 “这就是将军的问题了。将军既领了代都督职在外,怎反来问我一个小小监军?辎重粮草也都是京里发来的,我不过奉命押送,将军有不满大可以发折子诘问圣上!只是将军不仅作战不力,还幽禁监军,说小了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大了可就是谋逆大罪啊!” “我怎会有谋逆之心!”少年人双眼发红,“我赵家世代忠良,你既说我贪生怕死,我这就带人攻下延平城!”他到底还是急躁,点了几千人便要趁夜袭击延平城。 “他就真的去了?”女帝轻咬银牙,尽力忍住了破口大骂的冲动,“然后呢?” “臣听闻赵将军攻下了延平,而后为何又奔袭阿勒泰山口,臣便不知晓了。臣当时被监军以督战不力为名罚了五十军棍,只能闭门不出。” “朕……从不知道竟宁还攻下了延平,看来朕也承平日久,五感钝了,竟没发现有人拦了折子。”女帝自嘲一声,轻声叹气,“老将军多歇歇,朕早看到老将军行动有些不便,怕是军棍的伤还未好全。” “让陛下见笑了,臣年纪大了,难免恢复得慢些。”秦青松面露赧色,“只是误了赵小将军。” “罢了,既然他攻下了延平,我们据了延平也还有反攻的期望。朕马上便前往延平,还望老将军莫走漏了风声,”女帝正色道,“现下是长公主假扮作朕镇守在宫中。直到四五日后御驾亲征的銮驾到幽州,将军都还请死守朔州不出,若有不听的,先斩后奏便是。” “臣谨遵陛下旨意。” 女帝起了身,叫上法兰切斯卡,“我们快马加鞭去延平。”她想了想,又转过来对秦老将军道,“朔州一线,就劳烦将军了,至于那个监军,将军切莫真斩了,朕还留他有用。” 女帝拉起一个笑来,看得秦青松有些脊背发寒。 “是,臣明白了。” 刚牵马出了朔州营地,女帝便扶着法兰切斯卡差点上不了马。 “景漱瑶……你还好吧……?”他不敢惊动了旁人,只能半扶半拖着这个难缠的天子往外走,“怎么突然就站不起来了……” “我腿上磨破了。”女帝声音平静,“怕没留下多少好肉。你扶我一把。”真是一点都不客气。法兰切斯卡没办法,只能牵着马到了没人的地方,把女帝举上马去,看她蹬稳了才自己上了另一匹马,“你能不能行啊?” “我怎么不行。”女帝冷声道,“不行也得行。”趁着京城銮驾出动的消息还没出,定远军里这些桩子没反应过来,她得把事情全部做完才行,别说腿上没好肉,就是把腿锯了也得干完。 不然她的少年郎就白死了。 现下是第四日,明日一早宫中的銮驾就会发兵亲征往幽州来,圣人亲临,消息必然三日内即可传到,统共不过还余下三日时间,必须将幽云朔三军全都走一遍,捞出可能的暗桩,还要安排人告御状当朝弹劾崔氏。 “走,抄近道去延平。” 宫中四日不平了。 崔简被禁足蓬山宫,撤了六宫大权。“长公主”暂回了公主府,“女帝”余毒未清,虽然渐渐地好了起来,终究是断了朝议,缩在栖梧宫“养病”,连女帝身边的西人亲卫也几日不见踪影。 宫中人无不惶惶。尽管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究竟“天子”周身的沉闷氛围还是从栖梧宫扩散出去,渐渐蔓延到整个金乌城。 崔氏在京中的几处府邸被暗中监视,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便要报信宫中。 女帝临走时携带的信鸽陆陆续续飞了几只回来,传信幽、朔两州均有衣食不足数之情,让赵殷暗中查访户部派出的主事及崔平门生故旧动向,物资数额不少,很难短时间内全部销账,大概率还在京中,最好能尽快捞出,随銮驾直发漠北。若实在不足,便另开了天子私库,动用从前昭熙凤君名下的商队购置物资,以西洋商队出关行商名义急速送至军中。一并还有女帝亲手所书崔氏罪证,只等燕王回京,便可查抄崔氏家产,将崔家一网打尽。 “赵大人,明日下孤便要依阿姐的意思发兵亲征,到现在还没有赵小将军的信传来,孤担心……” 长公主不擅长政务,在揣度人心上却向来比女帝更妥帖。 “殿下,竟宁是活不成的,臣以为陛下也做好了准备。明日出征,臣会随銮驾去往幽州,届时还请殿下关照朝中。臣的人已经联系上了燕王,不日燕王回京,殿下的担子便能轻许多了。” 梁国公的声音异常平静,为将者一早便做好了准备马革裹尸,他是这样,想来竟宁也是这样。 长公主却不这么想。她取了茶具,亲手为赵殷点了一杯茶,道,“阿姐自通泰四十九年后便再未亲手执剑了,大人知道是为何?” “臣不明,望殿下指点。” “因为阿姐心念冯文忠公。”长公主倒出一杯奶白的茶汤来,“冯文忠公死于阿姐剑下。而此刻的赵小将军,也不啻为死在阿姐手下。”她轻声微笑,“阿姐要立赵小将军为后,可不是为了梁国公府的兵权啊。” 长公主柔柔地笑,看起来温软婉约,很有些天家女眷独有的轻灵风姿。 “臣……明白了,多谢殿下点拨。” “大人明了便好。”她又斟上茶汤,“大人明日便要出征了,孤以茶代酒,祝大人凯旋归来。” 赵殷正谢了恩典,便有一小黄门匆匆跑进殿里:“陛下!陛下!燕王回京了,要求即刻见陛下!” 然而,十年不曾执剑的女帝腰里还是佩了一把青光宝剑。这剑很重,乃是专为沙场马战所制,要想舞得随心所欲甚至还需要双手握持。 还是她从少年郎的甲上解下来的。那时这剑上满是血污,几乎看不到剑锋。 此时女帝便高擎宝剑,在延平城下叫门。 “法兰切斯卡,如果不开,你就进去探探虚实。我怕已经被漠北人吞了。” “好,还是老规矩,有危险就放血,我闻到味道就能找到你。”法兰切斯卡没多问,径直下了马绕了开去,随后找到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墙根,几下蹬墙,轻轻巧巧便翻上了城墙,消去了踪影。 “来者何人?” “我才要问你们是何人,我乃圣上特使,奉圣人之命据守延平。”女帝高声叫道,举起金牌,“开城。” 不多时,一骑小将当先飞驰出城,身上衣袍褴褛,只有甲片包裹在身上,让他看起来还没那么狼狈。这小将手提一杆长枪,身佩一柄宝剑,策马飞驰而来,在距女帝三尺远的地方勒马停下,验明金牌,确认身份。 他似乎是当年和竟宁一同受赏赴宴的。 小将盯着女帝毫无遮拦的脸看了许久,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何,正身已验明了吧?”女帝扬起头颅,正视对方的眼睛,“可能放行?” 何止是验明。 小将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下,叩拜行礼:“参见陛下……!”再抬起头来,他已然是热泪盈眶,眼圈发红,“请陛下随末将入城!”少年人不敢托大,一手牵了马,一手牵上法兰切斯卡的马,高声叫道:“正身验明!开城放行!”待城门放下,便侧身避让,请女帝先入城。 延平城内全是赵竟宁的旧部。来到城中,因着法兰切斯卡不在,女帝下马时忍着腿上剧痛,险些摔了下马。城中门户紧闭,只有少数人马镇守城中,百姓都安置家中不得擅自外出,以免不测。 待到了城楼中,一群尚不知事的少年人围坐在一起,面有哀色,却仍在商议如何布防守城,看得女帝难受。 那小将这才跪下:“末将白连沙恭迎陛下圣驾!”众人一听是女帝亲临,一时忙行礼跪下,口呼万岁。 “都起来吧,朕原本也是避人耳目出来,别惊动了人。”皇帝看起来显然也不太好,头上脸上全是沙子,连日兼程赶路,被朔风吹得早没了宫中娇养的滋润,头发枯草一般盘结在头上,只有一身圆领袍还算得上整洁,还是在幽州城找高南星借的,下摆甚至有些短,才刚到脚踝上一寸,“你们今年都多大了……?”女帝忽地问了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末将今年二十”“十六”“二十四”“十八”……都还正是最年轻少艾的时候,一个个熬红了眼圈,为了守住延平憔悴得很。女帝心下叹气,面上只道,“城中兵马几何?粮草几何?现下如何布防?” 为首的白连沙赶紧地拿了军中账目来和女帝对了,道,“赵将军身领百人轻骑强袭阿勒泰山口……” “他已经以身殉国了。”女帝打断了小将,“若要许他一身清白,免不了诸位要死守住延平,反攻已被漠北人占领的清宁、怀远、崇华三地,重以阿勒泰至祁阴山南北麓为界。待立下功业,殿前参奏,才好一气治了博陵崔氏子弟。” 女帝叫来法兰切斯卡,又一次拿出了那封弹劾赵竟宁的折子:“这折子是四日前送至京中的,出自监军崔符之手,想来他偷换了粮草物资,崔氏截断驿馆传输,三州刺史折子递不进京,专在此要坑杀竟宁。”女帝的声音有些发冷,“朕从京中发出的物资可是足数的。” “不过,”九五之尊转而又和缓了语气,“梁国公在京中已着手查办被贪墨的粮草物资,不日便将发出,另有朕的私产商队也会尽快运送粮草至前线,坚持几日便要准备反攻了。”天子收了账本奏折,温声道,“辛苦各位将军了。” 待小将们听了布防调整后都下去了,女帝才问起亲卫:“我们带出来的信鸽还剩几只?” “只有两只了,你想好送什么信回去。” “先写一封吧,饶乐失守,从塞上就地取材的希望就断了,非得京里送来物资才行,延平地势高峻,据守险要,定然是还能守几天,要反攻回去重组幽州乃至灏州都必得等粮草到了才行。”女帝不想再守什么仪态,烦躁地抓起自己的头发,“开春雪水融化之前必须夺回灏州。” 第五日。 宫中依照女帝留下的旨意,以久攻不下为由,天子御驾亲征漠北,銮驾今日开行,留长公主监国,燕王辅佐,京中一切事务皆可便宜行事。 代替女帝上銮驾的是乔装过后的贝紫。银朱随侍在侧,假作大楚天子正在其中的假象。 前一日燕王刚到宫中,便带着几个风尘仆仆的庶民模样人扑通跪在“女帝”身前,告起御状来,言及崔氏在博陵一带鱼肉乡里,欺男霸女,甚至还有逾制之举,大有逼宫造反的意思。“女帝”震怒,当即下令查封京中崔氏府邸田宅,博陵崔氏另交赣州镇抚司围守,待漠北平定后再行治罪。 在外监军的崔符崔筱也被暂时停职,“女帝”另调了甘宁道司马张允中督运粮草,即日启程。 第五日晨,崔家门生在朝堂上喊冤,以为崔氏平白被冤,请长公主明察。 燕王当机立断,重新宣读“女帝”拟定的旨意,叫来金吾卫及大理寺少卿沉晨拉走为崔氏鸣不平之人,当即革职下了诏狱,一时崔党人心惶惶,再不敢冒头。燕王辞官前本就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才辞官半年,自然新将军也都是他的旧部,一时间控制了京城风向。 漠北这头,女帝秘密驻扎延平,指挥延平守军击退来挑衅的漠北轻骑。 “陛下,要下雪了,您还是进屋里吧。”是那天来接应的白连沙。 “下雪了不正好么。”女帝难得笑了笑,虽然是冷笑,到底是比前两日要松快了一些,“夜里便在城楼上泼水,省得他们攻城。”她看向城外的地形,“大概今晚上就要下雪,你们今日将冬衣理一理,找身体最强壮的人穿得厚实些,沿着我们城外挖一道护城沟,想来也挖不了太深,及膝盖上两寸即可,两人宽,如有余力可以再深些,明早趁太阳还没升起来多久,用雪填满这道沟,挖出来的土便直接加固在城墙周围。” “末将明白了。” 雪上是很难用火器的,便只有水攻了。 “还有,”天子又叫住了他,“下雪之后,城里烧炭烧火的时候,多烧点水,烧开了,热的也有用,冷的也有用,用不完的雪也大可收集起来。” 第六日了。 果不其然,到了夜里便开始下起了大雪,不过出乎所料的是,不用多填满便已经看不到这条护城的沟壑了。 京城来的銮驾已浩浩荡荡开至燕州,再有两三日就要入幽州地界了。 法兰切斯卡被女帝使唤得没个休息,总算是将几路押送粮草的户部主事并文吏都拎到了延平,还带上了三州刺史对崔符崔筱弹劾折子。好不容易到了延平,以为能坐下了,又被女帝喊去装了一大盆雪来。 “你要这个做什么。” “脱裤子。”女帝在宫外待了几日,连语气都粗俗起来,将圆领袍下摆卷起来塞进嘴里咬着,确保不会出声之后,将内衬的裤子揭了下来。 如她所言,没一块好肉,中裤已经被染成了红红黄黄的颜色,和磨破的血肉粘在一起,撕下来的时候还要带几层皮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凝固的痂皮,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 到底连着颠了五日没休息,哪能有什么好皮。 待到揭下来,皇帝已然满头细汗了。 “停。”法兰切斯卡看得皱眉,拦住了女帝,“我来吧。”他捏了一把雪,覆在女帝腿上血肉上,轻轻擦拭起来,抹掉了多余的血迹,才又拿出创药,轻轻洒上去,“你也太狠了点……”待到药粉盖满了伤口才撕了干净棉布包扎起来,“腿没了怎么办。” “呸,”女帝吐了衣摆,“没了腿我也得干,兵贵神速。” 这边法兰切斯卡正服侍女帝穿上中裤和夹棉裤,刚好白连沙敲门进来,看了立时背过身去,耳尖子透红,“陛下,城外有一队西人商队,自称是听了您的令而来,押送的是粮草和棉衣。” “法兰切斯卡,你去看看。” “又是我?” “叫你去你就去,废话那么多。”女帝自己系了腰带,“你一直替我照看商队,人也是你熟,他们应该还带了我哥哥的信来。” 法兰切斯卡骂骂咧咧走了,女帝也跟着出去,看白连沙还愣在门口,不禁拍了拍他,“想什么呢。” “末将不是有意打搅陛下好事……” “什么好事,他给朕换个药罢了。”女帝嗤了一声,“要是你们赵小将军在大约……” 他已经不在了。 女帝垂下眼睛去。 “罢了,随朕去看看城下吧。” 陷阱简易得很,却还是陷了不少马。一夜过去,城下已多出不少被冻成冰的战马和人体。 法兰切斯卡去验了身份和货品,只叫人运了东西入城,商队只在城楼上会面,不许进城。 倒是挺谨慎的。 “陛下。”商队的头领女帝倒是认得,从前在外的时候还送过钱给她,是昭熙的人,“燕王殿下的书信在此,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到陛下手上。” “看来京中都解决了。”女帝看了信,道,“崔氏人已全族下了诏狱听审,查抄京中崔家各处宅邸发现不少还没来得及销账的粮草棉衣,书信若干,全部移送到了燕王府。”她这才有了点笑意,“阿兄还是得力的。”她转头对商队领头躬了个身,“多谢。” “尤里乌斯将商队交给您,陛下,我们自然都向您尽忠。”那西人脱帽举帽,右手抚胸鞠躬行了个他们的礼,“愿您一切顺利。” 自然是顺利的。 章定十一年二月,楚军直捣弗尔滕河并取阿勒泰山诸部,扩为朔方郡守城,震慑漠北王廷,让他们再次俯首称臣,缴纳岁贡,只是对天子来说,大胜还朝的,终究是少了一人,难免不快。 待回了京,便是对崔氏的清剿。燕王首先发难,拿出御驾亲征前提交过一次的证据并几个告御状的,再次当堂弹劾。女帝从延平带回的崔符崔筱并几个所谓监军,早被拖得半死不活,还要叫押上金銮殿重新数落贪墨粮饷、逼死将军的罪责。 其实女帝几个月里听了太多次,已经都麻木了,这时再听,不过是钝器剜肉,得不到痛快而已。 “崔符以监军之名,欲加赵将军歼敌不力之罪,在赵将军攻下延平后休整不到三日,又以谋逆嫌疑迫使赵将军攻阿勒泰山。他不仅扣下粮草,还不给赵将军人马,让他只能带着不到百人奔袭山口。赵将军出战后,他紧闭城门不出,两天一夜不让将军回城用饭,将军饥寒交加,还要连攻山口,最后被漠北人万箭穿心而死。”白连沙声音嘹亮,语带悲愤,一字一句说来,让朝中人都不忍卒听。 “崔符、崔筱,贪墨饷银,残害忠良,请陛下严惩!” 他还没说完,“臣此处还有将军血书一封,将军出战前自知无法回京再见陛下,特血书一封让末将交给陛下,请陛下过目。” 女帝亲自下了御座,接过血书,读了片刻才道,“骁骑将军赵竟宁,少年英杰,以身殉国,忠烈可嘉,追封为宣平侯、柱国,附享太庙。”她已没办法再封了,只叫起她信赖的臣子,“沉子熹。” “臣在。” “朕即刻任命你为大理寺卿,主审崔氏一案,崔氏全族押下诏狱,听候问审……此等祸国殃民之辈,务必严审。为防不测,朕再将亲卫,正三品长秋令暂拨与你为护卫。” 章定十一年夏,崔氏总领大小罪名共计十七条,以谋逆罪为首,并论贪墨粮饷、贻误军机、侵占良田等罪名。 沉晨将卷宗连夜整理好交到宫中时,女帝手上正套着一根宫绦,桌案上还有那封血书。她桌案上铺开了一卷圣旨,正在写一封诏书。 “陛下,崔氏这桩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了。” 女帝接过来看了看,声音平静得很,“这几个直接吞军粮的,崔符、崔筱、崔平,午门外凌迟,让文武百官都来观刑,务必多割几刀,行刑过后不许人收尸,割下来的肉拿去喂狗,骨头挫碎了全给他扬了……至于这崔丹,涉嫌谋反,按律斩首,夷三族,其余人等,九族抄家,三族流放。” “陛下,这……涉及崔侧君父亲,是否要网开一面。” “开什么。”女帝倦怠已极,“他父亲崔容是崔氏族长,什么罪名都有他一份,一并斩了。” “臣以为崔侧君在宫中侍奉陛下已有十年,陛下实当安抚公子一二,也是为了不寒士族之心。”沉晨一拜到底,头久久伏在地毯上不敢起。 不寒士族之心…… 女帝多想反驳他,可是崔容偏偏是单纯被株连,他还是先帝的近臣。就是崔简也不过是被女帝拉下水而已。谁都知道那道甜汤没有一点问题。 偏偏沉晨说的是对的。 女帝闭上眼睛,轻声道,“那便网开一面,改了流放,让他去延平修城墙。” “臣遵旨。”沉晨这才起了身,抱着卷宗退出了殿外。 京中夏日暴雨,不多时便倾盆而下,电闪雷鸣,听得人难受。 “侧君公子,侧君公子!”外头传来宫人的声音。 “陛下,”银朱通报道,“崔侧君求见,想为他的父亲求一个从轻处理。” 竹白抬眼觑了觑女帝神色,对银朱轻轻摇头。 “让他滚。”女帝冷声道,头也不抬一下,“他本无辜,朕还允他做这个摄六宫事的侧君,饶他父亲一命,若多求一句,朕即刻叫他下去陪他叔叔。”她写好了诏书,郑重地盖了玺印,才轻轻拿起了血书,寻了个匣子,同宫绦一同收了起来,“法兰切斯卡,你将这诏书送去梁国公府,就说是我欠竟宁的冠礼,想和他一同下葬。” 臣竟宁言:臣以冲龄见幸,得侍陛下左右,恭聆玉音,至于今日。而少年轻狂,冒渎圣聪,亦见宽宥。五载以来,伏听圣诲,何其幸耶!昔同游山寺,共赏梅花,已生相思;而后游园惊梦,又再倾心,窃以为君臣相偕,而来日壮志必得酬也。而今灏州未收,幽云飘摇,漠北难定。为将者但求尽忠报国,如若不成,当马革裹尸,以身殉国而已。此去灏州,恐再无相见之日,惟留书一封,谨表臣之忠义,伏望陛下凤鸾长鸣,德昭天下。臣再拜顿首。 愧怍于心 女帝为了要上朝,四更就要起了,梳洗更衣,用点肉粥,便得乘了銮驾。 见身侧少年犹在梦中,女帝不由微笑,伸手替他拉了拉被踢到腿上的被子,“殿里放着冰呢,这样贪凉,也不怕风寒。” 很快,宫人们鱼贯而入,长宁照规矩便想去叫了崇光起来。 “让他再睡会。”女帝轻声道,“你们轻些。” 长宁躬身礼了一礼,表示明白了,挥手示意宫人,于是窸窸窣窣地便是女帝更衣的声音,盥洗的声音,还有轻微的珠翠相碰的声音。 崇光已经醒了。 少年人微微将眼睛睁开一道缝,看见女帝在微弱天光下修长窈窕的一道影子。 昨夜里没要水,自然谁都能知道他并没有真正地侍寝。他进宫前也随父亲习过武,夜里睡眠不算太深,半夜里皇帝抚摸他的脸时是醒了的,只是天子的指尖实在太轻太柔,也太多情,任是谁也无法拒绝。 “待他醒了,你亲自用一副轿辇送去崔简宫中,再将他的住处迁去瀛海宫,就说虽然宫室是朕一早定的,但还是觉得宓秀宫偏了些,夏日太热太难熬,记着,你亲自当着六宫中人的面儿宣旨。”女帝的声音很轻,但是足够清晰,“昨儿没要水,朕只怕他被人看轻了去。” “陛下还是记着少君公子的。” “朕夜里梦见竟宁了,怕他是生气了。”女帝轻声叹息,悠悠的愁思便顺着那一口气荡漾开来,“怪朕苛待他幼弟呢……罢了,不若再赐一封号,便叫做……”她似乎是沉吟了许久,“容?不好……安?和他哥哥的表字重了……华?太浮躁了些……” 女帝似乎是无法决定,一连想了好几个封号,都觉得不好。 “陛下赐谦少使封号时可没这么犹豫。”长宁语尾带笑,“可不是看重少君公子。” “毓铭那单纯是一时兴起,”女帝思考了许久也没想出什么好封号来,“要不将国姓‘景’给了去……?” 崇光在一边悄声听着不由大骇,而一边听着的长宁则一时化作了他的喉舌:“陛下这可使不得呀!”这一旦给了“景”字,便无异于赐姓了,与皇室同宗,几乎是立后的意思,实在是太大的封号了。 从前在家中的时候也不是不曾听过只言片语,说道二哥差点就要做了君后……但皇帝只是为了梦见一次二哥便能将“景”字都舍了去么……想来若是二哥在此,天子大约愿意将一切好东西都塞去吧。 “朕实在是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字了……”女帝的声音逐渐往外间去,“不若……”很快便听不到了。 等到了晨昏定省的时候,他才知道了女帝最终给他择的字。 “煜”。 光明照耀,火光大盛的意思。 “陛下言道梁国公府世代忠良,鞠躬尽瘁,心里爱重少君公子,特意择了这个字,希望少君来日之路光明灿烂。”长宁带着笑道,“陛下还另封了些赏赐,已着人送至瀛海宫了,说都是些小玩意儿,权当是给公子解闷儿的。” 一时间殿内人个个表情精彩。 先头以为陆毓铭侍寝头一次就得了个封号已经算是荣宠了,没想到赵崇光侍个寝不仅给封号,这个封号比“谦”字好百倍不止,还要迁宫,迁去的是更是西二宫瀛海宫,还有赏赐……这才是真正的盛宠啊! 一早知道赵崇光必然要受宠,算是意料之中,便是为了梁国公府也必不会薄待他,却没人想到皇帝能做到如此地步。 更何况,还是御前的姑姑亲口当着六宫传旨。 就是在明着回护他。 崔简本就昨夜没睡好,眼底两团乌青,听了长宁的话更是嘴里发苦——早知她爱重宣平侯,却不知可以爱重到此,可以只为了给崇光撑体面而明晃晃地打侧君的脸。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宣平侯确然是枉死于崔氏之手。别说她是无心,便是故意,也该他崔简受着。 但崔简仍然是掌六宫事的侧君。 于是他起身,率先恭贺了崇光,做了个大度贤惠的样子,不出意料地收获了崇光不屑的眼神,不由得在心下轻轻叹气。在他眼里,大约这个侧君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罪臣之后吧,虚与委蛇、趋炎附势、狡诈阴险、面甜心苦……可以用在他崔简身上的词太多了。 至于崇光本人,年轻的少君面上并未显出多少喜色,只行礼谢恩后也跟着送了送长宁,做足了对御前贵人的礼节。 儿郎有心事。长宁看在眼里,待崇光身边画戟送她出了万云殿,才轻声道,“你们公子看着像是有心事,其实陛下念着公子,心里又还记着宣平侯,公子若有什么不好的,只管禀明陛下便是。” 画戟是梁国公府上特意挑的妥帖人,听了长宁这话忙道,“咱们公子大约是欢喜疯了才没反应过来呢,陛下厚爱,公子心里感念着呢。” 不尽不实。 不过长宁也没再说什么,只道:“这一同入宫的几位公子郎君,陛下最心疼的还属煜公子,公子只管好好待在宫里,日后总是长流的好日子。” “谢姑姑吉言,奴与公子这便谢过姑姑了。” “好啦,油嘴滑舌的,快回去伺候你们家公子吧。”长宁得体地微笑,迈着稳步出了蓬山宫,自去金銮殿接女帝去。 “他有心事?”女帝今天难得折子少公务少,又遇着李明珠那头重测田亩一事推进十分顺利,心情还算不错,“莫不是因为没侍寝?要说其他地方也算不得苛待他了吧……”若是不情愿入宫,放出去便是,也不是什么难事。 夏日难熬,饶是皇帝也只有按例的那两座冰,实在是没什么办法,只在抹胸外罩了一件麻纱褂子,连裙子也换了薄的,还是闷热。 这天气,蒸笼一般,怕是要下雨。 “奴猜不透。”长宁给女帝换了一份冰碗,“总觉公子不是前些时日那样明朗了。” “朕也隐隐有些感觉,只是实在看不穿。”女帝自摇了一把宫扇,扑些凉风,吹起几绺不甚服帖的碎发,“若是阿兄阿琦大约便能明了,只是朕在这一道上钝得很。”她想了想,“晚间去瀛海宫用膳吧,想来他迁宫毕了,朕也该去看看。” “奴便斗胆问一句了,陛下今晚可还要翻牌子?” “都去看崇光了,还翻什么牌子?”女帝轻笑,“怎么,你还要劝朕雨露均沾?” “奴不敢。”长宁也笑,“陛下看重煜少君,是他的福气。” 福气?人说伴君如伴虎,被天子看重算什么福气。女帝心下不由冷笑,先帝时候卢少君得爱重,还有了一个幼子惠王,后来还不是被人害死了儿子又诬陷他谋害宫侍郁郁而终;她生父孝敬凤君在时也颇为得宠,帝后伉俪情深一段佳话,还不是因为皇帝生了个克父妨母的灾星她而被迫亲子分离,在栖梧宫外头跪了一天一夜,没几天就去了;还有那宋常侍,也得先帝看重,甚至一度和宦官外朝勾结差点要让江山易主,最后还不是被燕王一剑斩了,曝尸司天台,让一群乌鸦啄了吃光。 总之前朝里受爱重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至于本朝……呵,两个死后追封的凤君并一封没发出去的封后诏书,还不够么。 “朕看重他,却实在做不到让他侍寝,总觉得对不起竟宁。”女帝苦笑,“怎么太祖皇帝就能接受大小杨妃姊妹共侍呢。” “因为陛下是真心待少君和宣平侯。”长宁微笑,“是赵家两位公子的福气。” 福气与否实在难说,但傍晚女帝摆驾瀛海宫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六宫之后,觉得是福的终究还是多数。 谢和春难得地被谢太妃赶了回宫,让他上点心看看别的君侍是怎么受宠的,一时间郁闷得很,一径地来寻同住的谦少使说话,“说起来,我都没怎么见着陛下,哥哥同我说说,陛下待人好么。” 陆毓铭只觉得他是否有些太口无遮拦了,哪有人敢说天子的不好呢,便说,“陛下性子温和,待人也是极好的。” “是吗……”谢和春嗑着瓜子,“其实陛下性子如何都是好的,对吧?”平日里看着好玩的年轻侍子随手将瓜子壳丢在瓷碟里,“咱们又不像宫外的夫侍夫郎,除了妻君之外还可以有旁的女侍,只要告知妻君同意就好。咱们又不能和离,陛下若是不好相与,不就一辈子都没法出头了。” “长使慎言!”陆毓铭赶紧捂了对面人的嘴,“禁内何处无第六耳!” 谢和春笑了笑,推开了陆毓铭的手,“哥哥,你觉得后宫中人,谁生得最好?” “这……自然是林少使……沉少君也很好……” “不,是崔侧君。”谢和春转而又调笑了一句,“我也是听我伯公说的,崔侧君年轻时候是世家公子里的头一份,性子好又生得极美,身上还有功名,先帝看了画像便直接钦点了太子妃,一道口谕传去了博陵本家。” “可那又怎样呢,崔侧君过了这二十年,看起来也不过如此。” 崔简独自对着一桌晚膳,只能暗自垂了眼帘:“绿竹,开膳吧。” “公子……煜少君不过是一时的宠爱,怎么也是越不过您与陛下成婚二十年的情分去的。”绿竹看自家主子这个样子,实在是痛心。 公子怎么就一颗心全挂在陛下身上了呢。 “那是宣平侯的幼弟,陛下多疼些也……不足为奇。”昔日秋狩,他那时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时日,宫里女帝宠着,宫外崔氏一族也受重视,他以为数年苦熬终有一日出了头。 可一转眼便是女帝同那少年的嬉笑。她的长相是合适那样的笑容的,像是春日午后照在海棠上的阳光,销金断玉,明媚而鲜妍。 他没见过她那样纯粹的宠溺包容。每每圣驾降临蓬山宫,天子总是淡漠地笑笑,然后便是宠幸,可床笫之间她也总是自持得很,偶尔还能看见她眼底的不耐。 原是他自己没见过世面,以为多陪着吃吃饭,多召幸几次,说几句情话就是爱了。 原是他自己太浅薄。 “公子,奴看今日的凉拌木耳酸酸甜甜的甚是不错……” “每道菜都替本宫布些。”崔简轻声道。紫暮缓缓透过窗纱渗进来,那样忧悒却华贵的色彩,终究只落在饭桌前一寸,再也不往前多走一步。“都是陛下喜欢的,本宫也该喜欢。” “公子……您多用些……” “是本宫不好,”已然衰老的侧君摆出一个笑脸来,隐约能看见些年少时的盛色,“陛下前些日子多来了几次,便想入非非了。” 从殿里望出去,宫道上逐渐掌了灯,发出莹莹的微光。 宫人缓缓在灯里倒上灯油,不出片刻,凌烟池边便是明亮的一圈。 瀛海宫最妙之景便是这凌烟池,夏凉冬暖,朝阳一打便是满池的烟雾,仙境一般,直通宫墙外,夜里叫灯火映了,更是一池波光粼粼。以至于这宫虽只是西宫第二,比不上西宫第一的蓬山宫同东一宫清仪宫,却从来都是宠妃居所,太祖皇帝深爱的叶妃、先帝时最受宠的谢贵君皆是长居于此。 晚膳已毕,崇光便叫人搬了矮榻到池边吹风。 女帝笑道,“朕幼时在宫里便爱这凌烟池盛景,想着宓秀宫太过偏远,夏日里又闷热,便想给你换个宫殿,一下就想到这个宫了。”她只盯着窗外的水面,却不敢看身边的少年人。 “多谢陛下的恩典,臣侍很喜欢。” 克制、谨慎、守礼。 长宁说得不错,他有心事。 “你喜欢便极好,”女帝终于转过去看身侧的少年人,对上他的眼睛,露出一个体面典雅的笑来,“若是哪里不喜欢了,或是想住去旁的宫室,除了步蟾宫栖梧宫,其他空置宫室朕都应了你。” “瀛海宫就很好,臣侍知足。”少年人收敛了声线,只轻声回应,连微笑都是局促的。 他那俊美轻灵的长相,实在不适合这般小家子气的神态。 “崇光,”天子越过矮桌,握起年轻侍君的手,“你的眼睛并不是这样说。”这双眼睛和宣平侯一模一样,看得女帝快要忍不住转过眼去了,“你有心事。和朕说说,便是不想做侍君要出宫朕也无有不允的。”她尽力笑出来,“到底是什么事呢。” 少年人的眼光这才轻盈了一瞬,“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女帝不由发笑,轻轻揽了他肩膀,“自然,朕金口玉言,还能作假?” 片刻沉吟,崇光在天子怀里靠了靠,将下颌搭上女子颈窝,朗声道,“……臣侍想要真正的侍寝,请让臣侍伺候陛下吧。”少年的口气是那样明快,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怎么要这个呢?莫非有谁给你脸色瞧了?”对少年人近乎明示的肢体,女帝些微远离了些许,“那更多更难得的朕也能许了你。”天子的笑意有些飘忽,像是夜徙鸟,找不到一个落脚点。 “臣侍有陛下的宠爱,怎会有人敢看轻臣侍?只是侍君最想要的便是陛下的宠爱,”崇光笑道,“臣侍自然也想要。”少年人的身体温热得灼人,从矮榻上移过来,那唇便落在了皇帝颊侧,轻若蝶翼,“臣仰慕陛下。” 女帝是不信命的。 命也好,运也罢,都是人连接在一起才会产生的无形之物。求神拜佛,不过是为不可说不可测之物寻找一个寄托罢了。报应不爽之言,终究是弱者的自我抚慰。 但她忽而便冒出一个想法:是否从她在宫宴上撩拨不更世事的少年郎开始,她便注定有一日要以如此难堪的关系去面对崇光? 少年人的眼里落满了星辰,被凌烟池周的灯火照得发亮。 很难不叫人想起上巳里那一船的春水,和春水映照下少年郎灼人的眼光。 夜色早临,却让人有了身处黄昏的错觉——视野间光影浮动,亦真亦幻,像是再踏出一步便要误入太虚,逢上什么不可言说之人。 几滴水落了下来,浸入发间衣缘,很快便冲散了那一点错觉。 不多时,雨滴便像鼓点一样急促地打落下来,砸在人身上还会溅起细小的水珠。 暴雨。 崇光赶紧卸了外衣罩到皇帝头上,在宫人们还没来得及上来伺候之前先拉起女帝跑回了殿中,“怎么突然就下雨了……陛下没淋到吧?”少年人赶紧扯了湿透的外衣,发现女帝早被浇透了,两只落汤鸡站在台阶上,脚下是一滩水渍。 “朕倒没什么事,你却去擦擦,着凉了可怎么好。”女帝挽了崇光进殿,由了宫人拿着毛巾擦拭头发身上。 殿内的宫人又是一迭声地要衣服,又是赶紧地招呼熬姜汤,又是招呼了要将外头的摆设都抬了上阶,一时间进进出出,忙碌得很。 崇光却是毫不在意地笑:“不过是一点雨,臣侍身子强健,没事的。”说着还轻轻跺了跺脚,叫伺候着把鞋子换了,才跟了天子去后殿更衣。 天子去了外衣,没想到内里的中衣和主腰也湿透了,不得已叫了长宁赶紧回去栖梧宫取衣裳,此刻只能顺了崇光的抱腹、中衣同外衣,一袭男装在后殿绞头发。崇光毕竟是男子,虽还不到及冠年纪,身量究竟比皇帝要壮实许多,一身衣服便显得过于宽大,加之散着头发,有些没了平日里的威压。 见着他进来了,天子微微侧过头看他。少年人周身围了几个宫人,忙着给他擦干身子,换一身干衣。崇光脸上还有些水珠没来得及拭干,渐渐地顺着下颌角滑落下去,流过颈线,滚过喉结,直入交迭的领口,再也不见。 他的肤色并不是京中官宦子弟的白皙,反倒有些阳光晒过的麦色,教内殿那点微弱的灯火一照,越发地有了些蜜糖般的光泽。 “崇光,你在家中是习武的吧?”女帝随口问道。 他并没想到女帝会突然问他这个,一时有些愣怔,“是,父亲一直教导臣侍习骑射长枪。” “怎么上次要同朕说只读书呢。”女帝的语气轻飘飘的,带了些抓住把柄的戏谑,“莫非是什么不可说之事?” 崇光心里一惊,赶紧跪了下去,“回陛下,臣侍虽习武,但母亲和祖母不许臣侍跟着父亲从军,故而只当是没有修习过。并不是有意欺君。” “怎么还跪了,朕不过是问问。”女帝好笑,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姜汤,“你母亲拢共就三个孩子,你大哥又身体不好,她不舍得你也是人之常情,有什么的。” 真要说起来还算是皇帝对不住赵家。 “既然习过武,”女帝自顾自说了下去,“少不得秋狩要带了你了,也叫朕看看你的骑射。” “好啊!”崇光一时忘了规矩法度,眼睛亮了起来,“父母亲从不允臣去秋狩的,多谢陛下!” 不允?怕不是担心叫女帝见了他们家还有一个习武的小儿子,又征召去前线守边疆了。女帝心下无奈,大约送进宫来也不过是怕被赵殷那个死脑筋带去漠北了吧,才特意瞒着他,一门心思把他弄进来关着。 只是注定要千里奔驰的骏马,如何能囿于一方宫苑。 天子将姜汤一饮而尽,哭笑不得,“先头还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带你去秋狩就忘啦?” “唔!”他正在饮姜汤,闻言重重点头,待咽尽了才迫不及待地开口,“臣侍一直想去看看!”甚至还有一滴汤水留在唇边。 女帝看着无奈得很,拿了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朕带你去便是,别这么着急啊。” 谁知少年人将自己投入了天子怀里,闷声道,“臣侍慌得很。”他两条手臂缠在帝王腰上,揉皱了薄薄的外衫,“陛下对臣侍这么好,全是因为二哥的缘故,臣侍都听见了。” 崇光笑了笑,在女帝看不见的地方眼底盈满了郁色,“臣侍拿着金山,却知道并不是要给了臣侍的,总怕丢了。” 一水儿的甜言蜜语本能地涌到了唇边,但女帝还是忍住了,回拥住少年人,轻声道,“毕竟朕同你相识不过三四日。”她顿了顿,“只是那又如何呢,既然与了你,便是你的。——想来你母亲也是这样想,便是朕对你并不如何宠爱,终究看在竟宁的面子上,你也能在宫里安稳一生,不必去漠北搏命。” “谢陛下。”少年人的头在天子颈窝拱了拱,“没有哄着臣侍。” “你想要朕哄哄你?”女帝坏心起来,挠起少年人的下巴。他过了抽条的年纪,身量比女帝略高些,此刻指尖挠上去还会被细小的胡茬戳到。 “臣侍不想。”他轻轻摇头,一双明亮的黑瞳直直看进天子眼底,“陛下愿意同臣说这些,臣侍心下只有感怀的。” 他的眼光平静而纯粹,不掺杂质,看得女帝心下微动。 轻轻吻了上去。 宫人早乖觉地退下了,后殿屏风上的花鸟横亘在素纱上,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水到渠成。 仿佛是为了续接被暴雨打断的轻啄,绵长的吻过后,少年人眼底盈满了透亮的水泽,两颊透出桃花颜色,显得越发乖巧伶俐,“陛下……”他眉眼盈盈含笑,眼尾微微下垂,冲淡了不少长相里的锐气,看着很能透出几分柔情来。 难怪总有话本子要造了那深闺小姐见了少年打马长街的公子哥儿一笑便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桥段来,实在是美色当前,由不得人不动心。 “怎么?”女帝挑眉看他,指尖摩挲起少年人的侧颊和耳尖。 “是不是到了翻牌的时辰……”少年人微微向外张望,“要回栖梧宫了。” “谁说的,”女帝含着笑,仰起头去崇光耳边轻声道,“今日宿在你这里。”女子清浅的呼吸拂上去,少年人的耳垂即刻便染得通红,“还是你要赶了朕走?”她捏了捏熟透的耳垂,“先前还说要侍寝呢,嗯?” “教引公公和臣侍说,礼法规矩不可不守。”崇光红着脸,却还是认真地看着天子,“陛下是天子,是表率,臣侍便想着陛下要回宫去的。” 女帝大笑起来,转而扯了崇光的发带,“可你知道皇室才是天下第一不守规矩的地方么?”少年人的乌发如瀑般倾泻而下,被女帝绕在手指上把玩,“就譬如嫡长继承,在皇家就颇不被待见。先帝乃是太祖皇帝第十九子,最小的一个,太祖皇帝大行时候她上面还有好几个兄姐在世;朕也只是先帝第二子,若真要论起来,这宝座该是燕王的。这宫里,也没什么人能叫朕守无谓的规矩。 “你想学班婕妤却辇之德?” 崇光正要答话,却被女帝掩住了唇,听到她轻声道,“朕不用你回话,今晚也容不得你推却。”天子的语气并不多么严厉,只是让人无法抗拒罢了。她微微仰起头,凑上去含住少年人的唇磨蹭起来。他一时情动,哪舍得放了皇帝抽身而去,只将先前才学会的那点子吻技全数倾泻回天子身上,一手搂紧了面前女子的腰身,另一手情不自禁沉入她发间摩挲起来。 少年人才总是这么黏糊。大约年轻时候总觉得吻与肢体相交便是一生相许,总看得格外重要,只愿许了心动意动的梦中人去,以为风花雪月便是男女欢爱的全部罢了。只可惜,女帝轻轻抚摸过少年人的脸颊,花前月下最是当不得真的。 这年轻人和他哥哥实在是一路脾气,为了一点子甜就能将身家性命都舍了去,他哥哥知道必死想着写一封血书,却又怕人伤心连冤都不敢鸣;弟弟也是一般脾气,分明难过得很,却非得她挑明了才愿宣之于口。 却越发地勾出皇帝的愧疚来。 愧怍于心,只好加倍地补偿他。封号也好,迁宫也好,什么赏赐许诺全都源于此,连崔简身为掌六宫事侧君的体面都忘了,只管将什么好东西都塞给他。 也难怪他会慌,会难过。 因为这补偿是对着前人的。 女帝心下叹气,一面儿地去安抚崇光,吻从唇边渐次下移,掠过耳鬓,扫过颈子,又低下头去探他的衣襟深处,直撩开了刚合上的领子,探去少年人的胸膛。 他的心跳声温厚有力,却十分急促。 崇光的胸口是光洁漂亮的,肌肉的线条并不十分深刻,却很有些漂亮形状,在灯下泛出蜜色的光泽。 全然不似他哥哥,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刀枪留下的痕迹。 心口还有无数的箭伤。 “陛下……?”崇光亲吻起皇帝的发顶。天子的发鬓柔软蓬松,一头长发难得没有束起,披散在脑后,看着温柔妩媚,少了好些平日里的冷峻威严。 女帝浅笑,抽了他衣裳系带,刚穿好的外衣便又褪了下去,露出里头的胴体来,“你怕朕吃了你?”她在少年人腰间胡乱揩了两把,笑得促狭,“还是等不及了?” “陛下平日里也是这么和旁的侍君调情的吧……”崇光有些别扭,“也……也对二哥这样说过的吧?” “是……”女帝无奈,轻轻推了推他的胸口,“你同旁人较劲也罢了,怎么还非要提了竟宁呢……就这么怕朕哪天收回这些东西么?” “臣侍哪里是怕丢了东西……臣侍是怕陛下不要臣侍。”崇光的手在皇帝身上不安分起来,一心想讨了皇帝喜欢,“陛下想着二哥,可臣侍……想要陛下喜欢。” 女帝的脊背僵硬了一瞬。 “朕哪里不喜欢你了?”她很快又恢复了那风流样子,笑着去勾少年人的颈子,“你是你,竟宁是竟宁,朕既来看你,自然也是喜欢你的。” 只是情分没那么深罢了。 女帝到底风月场上混久了,后半句话本能地说不出来。 但少年人得了个想要的答案,一时脸色亮了好几分,直欢喜地抱起天子,一路走到暖阁才放下来,“陛下可别骗臣侍。”他压到女帝胸前,贪恋起女子身上那点子柔软,不一会儿便拱松了衣襟,露出里头雪白的肌肤来。 皇帝向来不介意这失礼举动,加上那一丝对他哥哥的追想,自然便默许了他逾矩的动作,反将腿勾缠上去,迫使崇光贴上身来,一路吻到下腹。 她穿着的是自己的衣服。崇光意识到这一点,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胸中升起来,想是蝴蝶翻飞的酥痒,又像是汤婆子捂进被子的温热。他顺着皇帝的动作剥开了衣衫,解了抱腹,才终于在灯下看清了皇帝的身体。 “怎么反不动了呢?”女帝笑道,拿膝盖去顶了顶崇光的下腹。那里已经鼓了起来,教女帝这么一顶,激得少年人喉头漏出一声闷哼。 女帝这才收了坏心思,引了崇光的手去腿间,“喏,昨夜里教引公公也教过你吧?” 自然教了,而且因为他身份贵重,皇帝偏疼,还特意多教了些,巴望着他得了宠也记着这点好。 崇光把式还青着,虽然知道该怎么做,到底上手是头回,只敢一根手指伸进去抚弄皇帝。一时生怕动作太大了,也不敢多做什么,惹得女帝咯咯直笑,故意去夹他的手,以大腿根儿上的软肉去蹭他的掌心。 一时少年人羞愤难当,只红着脸嗔了一句:“陛下……!” 不过女帝并没笑太久。崇光昨日里认认真真受了教引,这会子又跟着女帝学了好些,很快便得了其中真味,又加了两根手指进去,虽还不敢太使力,到底是满满当当塞在里面,抠弄不过几下里头便湿濡黏腻起来。 皇帝的声调软了几分,黏糊糊地唤他,“崇光……”还好,还没失了理智,不至于错认身上人。 少年人的吻将将走到小腹,听了这一声忍不住弓了腰身,露出一段细窄的线条来。宽松的夏衫挂在少年身上,反倒更显得他刚劲精悍。 女帝看着不觉心生爱怜,自坐起身,勾得少年人不自觉往前膝行而来,却被天子搂了腰身揽在怀里,浅吻轻啄,耳鬓厮磨,一面儿地解了他亵裤,抬手便握住了他的肉欲。 “唔……陛下……”崇光呼吸早乱,此时只在皇帝怀里本能地拱腰,脖颈也伸直拉长了,盼望皇帝能再多给些,“陛下摸摸臣侍,好不好?” “好……哪有不好的……”女帝宠溺地笑,手心覆上冠首,由着那里吐出的一点清液沾湿了手掌,一径地将湿濡轻柔地抹在那胯间如意上,指尖指腹不时挤压滑动,细蛇般轧过刃上青筋,不多时便撩拨得少年人浑身燥热,满面通红,一双手在皇帝腰间胸前毫无章法地抓握。 “唔……”崇光口里漏出一声呻吟,翻着腰身将肉刃往天子手心里顶。皇帝浅浅笑了一声,手上微用力一抓,少年人便经受不住,竟是呜咽着去了,喷了天子一手的污浊。 崇光去了一回,一下回过神来见皇帝手上满是他的精水,连手腕都被濡得晶亮亮的,不觉臊得面红耳赤,赶忙拽了汗巾子给皇帝擦手,一边声如蚊讷,“陛下净作弄臣侍……” “朕哪有呢,”皇帝柔柔地笑,“是弄得你不舒服了?” “舒服……”崇光越发羞赧,他只知侍寝时候是伺候天子舒服的,教引公公说的也是讨女子欢心的手法,哪知道鱼水之欢原来还很有些别的窍门,让皇帝用手更是……想也没想过,“但总要陛下满意才行。” 皇帝搂了他一面地亲吻,“那便得等你再起来才行了。”她笑得促狭,“只怕今日闹太久了,你明日去侧君那里不好去。” “臣侍……可以了……” 年轻人真是好啊……女帝不由得感叹,她虽然也是这么一副少女皮囊,终究魂儿不年轻了,要唤起也慢些,见崇光胯下又立了起来也不由哭笑不得,调笑道,“明日一早和侧君请安可别嚷着腰疼。”她自解了亵裤,压着少君坐了下去,刚好莲花座式缠上了少年,发出一声喟叹。 女子体内温热湿濡,这一下绞紧了,自然比先前用手要更舒服许多。皇帝怕少年没经验,自撑了脚踝缓慢地上下挪动起来,一双手勾着对方脖颈,只不住地去吻他。 以梁国公府那家教,崇光哪受过这等折磨,这一下便被激发了本能,两手箍紧了皇帝的腰肢挺起胯来。幸而他自小习武,便是这等不便发力的体位也能撑着动起来,一下就合上了皇帝的节奏一下下地往深了捣弄。只可惜他还是太年轻,根本忍不住,眼前白光乱闪,没半刻钟就又交了出去。 皇帝正被弄得酥了身子,底下本能地绞杀起来,塌着腰靠在崇光身上,不意他又缴了械,一下子两人一齐软倒下去,便将人压到了身下。 “这就又丢了?”皇帝只觉可爱,在崇光心头咬了一口,看少年人为了这点子男性尊严又羞又恼的,煞是有趣,还故意夹紧了蜜道在少年人身上扭了扭腰。 “陛下……!”崇光哪能开罪了皇帝,只有娇嗔了几句,却不料被皇帝的身子一激,又渐渐挺了起来。 这下饶是女帝也微微怔愣,才架着身子在少年人身上动作起来,起起伏伏,勾着少年人立起双膝,掐紧了女帝的腰肢,直想挺得更深些。 “喏,不如碰碰前面……”女帝笑意里露出几分媚态,引了崇光一只手滑进秘裂,按在早已冒头的肉珠上拨弄起来,“嗯……” 还故意漏出一声娇吟。 外间灯火熄了好些,便只内殿床头几盏微光照出少年人动情的面颊。 女帝一时恍惚,仿佛看见了从前抱着她撒娇的另一个少年,不觉腿间绞紧,更快地挺动起腰来。没几时,便一下软倒在崇光身上,腿间淋淋漓漓洒出热液来,昏昏欲睡。 禁中事 女帝难得睡晚了。 长宁唤了好几声也不见应答,不禁有些着急,领了一队宫人在外急得跳脚。 “啰里八嗦的干什么,直接进去揪出来不就行了。”法兰切斯卡笑道,从外殿大步走进来,直直往里间去,正要推门。 “法兰切斯卡大人……!”长宁惊呼一声,“这不好吧……” “早朝赶不上了景漱瑶!”他懒得搭理阻拦的宫人,直冲内殿,掀了被子把人拖出来,“醒醒,醒醒,长宁,拿衣服进来!”他拍拍皇帝的脸,对方只是动了动眼皮,还翻了个身,惹得亲卫皱眉,把人拦腰抱起来,从长宁手上拿了衣服给女帝套上,“还不给她梳头?让轿辇先一步走,我送她去皇极殿。” “唔……”闹了这么大动静,皇帝总算醒了点神,轻轻转转脑袋,含住了亲卫的耳垂。 法兰切斯卡的动作顿了一瞬,脊背僵直,声音沉了下去:“你搞什么。” 皇帝也被他佩戴的宝石耳骨夹凉了舌头,一下清醒过来,“法兰切斯卡?!” “醒了就赶紧穿衣服,赶不上早朝了。”这人极少见地露出一副难看的脸色,“一会我把你弄去皇极殿。” “啊,好。”女帝也不和他废话,赶紧地让宫人来伺候穿衣,自浣手漱口,也来不及用什么吃的,即刻便提了裙子往殿外走,法兰切斯卡立刻赶上去,冲上了屋顶。 崇光先前便醒了,见了这场面也愣住了,等人走了才想起来问了一句:“刚才那是何人?” “少君公子,那是长秋令法兰切斯卡大人。”长宁回道,“是陛下的亲卫。” 崇光的神色一时有些灰暗,“他一直都和陛下……这样亲么……” 长宁一听便知这年轻人是有些醋了,便笑道,“公子只当大人是同奴一般的殿中侍就是,不必忧虑。” “一点都不用么。” “公子大可放心。”长宁笑,“陛下从来英明果断,明辨事理。” “我?!”法兰切斯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说他们兄弟两个都什么毛病,都觉得我和……有一腿?不是,”他毫不顾忌地往龙椅上一坐,“我和景漱瑶要能看对眼还有他们什么事儿啊。” “你给我下去。”女帝烦他占了位置坐得不舒服,一脚将人踹了下去,“还不是看你又没规矩又随便动手动脚的,长得嘛也很是那么回事,还天天睡我旁边,”女帝说着说着把自己都逗笑了,“说起来是挺像娈宠的。” “可别,白天里给你当护卫,伺候你穿衣洗漱,要是夜里再侍寝,就是耕地里的牛也没有这么用的啊。” 殿内宫人一时都忍俊不禁。 “你要不要试试?”女帝也觉得好笑,伸出一根手指将他下巴抬起来,直直看进他水色的眼珠,“想想你也算经验丰富,形容旖丽,我不亏。” “我亏啊!”他一下跳起来,“让你睡了你又不给我加俸禄,南风馆的倌儿还要给钱呢。” “你意思给钱可以嫖?”女帝笑得不行,看人脸色沉了又陪笑道,“好啦好啦,我不会真对你做什么,别一副受气小侍的样子。” “你要真想我也不能拒绝。”法兰切斯卡不想再看口花花的女帝,转向窗外,“血契结下来,我不能拒绝你的任何要求,除非威胁到你我性命。” 啪。 朱批的笔落在砚台上。 “这么离谱的都行?” “我们族人没有心,不懂你们人的爱恨悲欢,善恶是非,但最重契约,我向你发的誓言是以你为尊,以你为先,不可违抗你的命令,直到你死。你以为都像你们人一样言而无信么。”他难得有了正色,女帝只觉得遗憾,看不到他什么表情。 “我就说呢,难怪我每次提离谱惩罚你都乖乖照做……哎,不做会怎么样啊。” “我说你什么毛病啊……”法兰切斯卡叹了口气,无奈得很,“不会怎么样,只是会留下烙印,再也回不去族里而已。” “听起来也不是什么重罚……” “回不去族里,又没有契约,我们就会慢慢失去力量,但又死不了,最后老成行尸走肉,什么都做不了了。没有快乐对我们来说才是最痛苦的。毕竟长生是一种诅咒。” 长生是一种诅咒。 女帝收了和他玩笑的心思,垂了眼帘道“你别说这么难受的话。”她转头叫来长宁,“你抽空和崔简说一声,过了十五我们去揽春园避暑,一直住到秋狩回銮,让他安排下去,再拟上名单。” “臣侍知晓了。”崔简好生送了长宁出去,“陛下有说要带几人么?” “陛下说全由公子定,莫太铺张就是。” “是。”他微微弯身行礼,反被长宁的拂尘挡下了,“公子这两日憔悴了许多。陛下将此事全权交给公子,想来也存了照顾公子的意思。莫怪奴多嘴,陛下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记着公子的。” 崔简下意识摸了摸脸,“这么明显吗?本宫是不是……老了许多……?也是,”他又苦笑出来,“本宫都四十七了。” “公子,”长宁微笑道,“陛下是不是重色,公子莫非不晓么?您且宽心些,到底十九年相伴,陛下不会忘了公子的。” “多谢姑姑提点。”崔简在荷包里抓了一把金瓜子塞给长宁,“姑姑莫嫌弃,就当是本宫请姑姑吃茶。”他向来循规蹈矩,便是夏日里也穿得极整齐,外衫首服一丝不苟,看着倒像是前朝那些老臣而非后宫里千娇百媚的侍君。 “公子重礼,奴谢过公子。只是……”长宁神秘地笑笑,“陛下大约喜欢公子风流些。” 风流……么。崔简茫然立在原地,端详起自己的衣着。湖绿的云纹纱罗道袍,没做镶边,系一条赭红宫绦,是最寻常的男子装束,只是他实在揣摩不透,天子究竟喜爱他怎么做呢。 他笑了笑,自转回内殿拟定随行名单。 他拟得很快,到午后便呈了来。女帝正要午睡,只着了贴身的主腰和中裤,罩一件褂子,听了他来便直接叫进暖阁里伺候了,顺便听他说说名单。 “臣侍不好决定,便按位分选了沉、赵两位少君同谦少使,谦少使毕竟侍寝过,也更懂伺候陛下的规矩。”他说来伺候便就是规规矩矩的伺候,老老实实给女帝除了绣鞋,又侍奉着女帝靠在床头,自己坐到女帝身旁的床沿上。 女帝看他靠在床柱上,领口微散,随着倾身的动作露出一段雪白的长颈子,顺着线条还能隐约看到底下的线条。他素来保养得当,虽容貌老了些,身子倒还很有些看头。 “纯如不去么?”女帝揽了他上榻,他今日很是打扮了些,穿了一身月白的直身,里头搭上靛青的衬袍,再束上一条雪青丝绦,看着身段柔软腰肢窄细,显得年轻许多,“朕原想着你也去的。” “后宫诸事总要有人打理,况且臣侍年纪大了,近身伺候陛下怕败了兴致。” “那便如今日一般就是。朕看纯如今日就很好。”天子的手从后腰缓缓游上来,“不必带上毓铭,让谢少使跟着谢太妃去,希形嘛……便依了你。”女帝的脚趾在他脚腕上轻轻一蹭,便除了他的鞋子,带着他的腿上了榻来,“你也去。”纤细的指尖徘徊在他腰身上,趁他不备,将宫绦衣带全扯散了,褪了外衫丢下榻去。 “陛下……现在还是白日……”崔简很有些犹豫,这不合规矩,但当天子柔柔笑着压上来,他又没有了推开皇帝的勇气。 天子笑得好看,温柔地在他脖颈胸口落下浅吻,指尖若即若离,在衣衫下的肌肤上游离轻抚,挠得人心头颤动,像蝴蝶扑飞在心尖,酥痒得很。 “怎么不推开朕呢?”他的腿间被皇帝的腿分了开来,只能感受到天子微微曲膝磨蹭的动作,“朕毕竟是女子,论气力大约比不过你。”她的膝盖挪动得越发频繁,甚至有几次微微向里顶了顶。 “唔……嗯……臣侍不敢……”侧君的脸早染了一层血色,颈子拉长后仰,连声音都破碎了几分,“陛下……别……” “终究好几日没看过纯如了,听闻你昨晚上郁郁得很,晚膳都没用多少?” “陛下……!” “好啦好啦,不弄你了。”女帝轻笑着滑下去,枕在崔简手臂上,“你就留在这里。” “陛下……臣侍还想……”他翻过身来环住女帝,声音低哑了许多,“求陛下赏了臣侍……” 女帝笑道,“你自己不会么,朕下午还要议事。”偏偏她心地坏得很,又伸出下巴去咬崔简的耳朵,“朕本也不是日日召你,纯如平时又怎么解决?” “臣侍……唔……臣侍想着陛下……自己……自己解决……”他倒是听话得很,手已经摸上了自己腿间,上下套弄起来,让被子都一起一伏的,还带出些小风来。 男人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看来内殿的冰还不足以解了他的暑热。 女帝的手抚上他胸前,激得他一阵战栗,“简郎……崔氏都没有了……你怎么不恨朕呢……”她的语调很轻,混杂了点媚意,和着呼吸吐在他耳畔。 带着浓烈的恶意。 他大约是有些急迫了,呼吸越来越急促,“哈啊……陛下……臣侍……心悦陛下……啊……”崔简皱紧了眉头,五官都扭结在一起。女帝看得有趣,还是决定施舍他些,便翻身跨伏上去,一口堵住了他的喘息,还怕不够劲,又上下动了动腰。 那边崔简感受到女帝内腿夹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便一挺腰丢了出去,蹭脏了女帝的中裤,黏黏糊糊的让女帝皱了皱眉,一口咬在他舌上。 侧君一时吃痛,忍不住收紧了手臂,将天子禁锢在怀里,一时失神。 皇帝的头发垂了一绺下来,落在他侧颈处,搔得他起鸡皮疙瘩。 半晌,他眼角才滑下一滴泪,“陛下不喜臣侍,臣侍都知道。现在还愿意陪陪臣侍已经很好了。” “是啊,朕总归是要想起崔氏那些旧事,有时候难免不想看到你。”女帝就这样伏在他身上,拿了发尾在他颈侧扫来扫去,“只是其他人也未必及得上朕的纯如。到底和你有夫妻之名十九年了。”天子轻吻侧君的额头,“你可以依靠朕。” “陛下何必哄着臣侍呢。”侧君忍不住将女帝的碎发挂回耳后,“臣侍背后已经没有崔氏了。” 一瞬间,女帝在他苦涩的神情里看见许多年前冯玉京眼底的惆怅。 那时还是东宫侧君的冯玉京也是这样的忧愁神情,对她说若实在不想要崔氏子,以后再选王氏谢氏制衡也是一样的,说这都是为了她的前途,即便她想休弃侧君也没有异议。 那时她的先生以为她恨上了他。 “朕不是哄你,”女帝俯下身子去吻侧君的眼角,“朕说过,终究是敬重你的。” 崔简只是笑了笑,显出些无奈的哀色,轻轻侧身让天子睡下,替天子掖上被角,“臣侍明白。”侧君的声音显出几分沧桑——毕竟他年纪已不小了——像是醇香甘洌的水,醇厚,温和,却没几分烈香。正如他的眉眼,在寂寂深宫的长夜里,渐渐变得圆润却忧愁,年少时那点飞扬的风骚早没了踪迹。 女帝忽然就想,如果冯玉京还活着,日复一日浸淫在深宫长夜里,是否也会变成这般模样。曾经光风霁月的先生,是否有一日也会变成这样枯萎衰败,带着永远化不开的郁色。 但那人终究是死了,死在她自己的刀下。 午后女帝召了许留仙商议田税制度变法的详细。李明珠虽有经验终究没有成体系的想法,便由他当科的恩师来帮他整理。 许右相生了一副亲切面孔,笑眯眯的,再加上她是个女子,天然地便教人感觉亲近。 “陛下,观当今田亩,莫不以豪绅为重,乡里耕地十占八九,流民甚重,乃至偷贪田赋,上不丰国库,下不济佃民,唯富乡士官绅耳。” 女帝看她眼尾上挑,已经猜到她下一句要说什么,就笑,“留仙是要想法安置流民?” 寻常士人总是想着减轻买卖土地,但许留仙从来不在乎什么耕者有其田,只想着怎么多弄些税收的人,肯定不会禁止土地买卖。 “陛下圣明。”许留仙笑了笑,皱皱巴巴的嘴角露出几分狡猾,“士农工商四道里,前朝以士人为尊,连士人的赋税都免了去,才导致国库无钱而士绅豪富。我朝太祖宣四民平等之圣旨,凡在籍者皆有其税,耕地田产、屋宅奴婢、商货金银,凡有往来,皆定税制。”她有些渴了,也没理会皇帝还在一旁等她,自己先啜了一口茶才接着道,“更大减官吏俸禄,剪绝恩荫,严惩贪墨,清正官场而一转前朝人皆以读书为高之风气。臣同李侍郎主持测量田亩之制,非为……” “好啦好啦,这些留到奏疏里,”女帝摆了摆手,“爱卿知道朕不爱这些虚的,直说便是,爱卿想鼓励民间自由行商?” “一者行商自由,定略税制;二者远开海禁,收取海禁税赋;三者废除徭役征发,以工代赈,募集流民修筑工事,代行徭役;四者扶医乐百工,专设官僚职位掌管其一技之长;五者削人丁税赋,废除军户制。” “这么多可不能一次全吃掉啊。”女帝笑道,“操之过急,难免生变。此非百年大计不可也。” “若是寻常时候,的确难以为继。但陛下不同。”许留仙一拜到底,“陛下青春永驻,英年无尽,正可谓是千载难逢的变革之君。臣虽年事已高,来日无多,但李侍郎明珠性情坚韧、见微知着,正是极佳的后继者。” 奸猾狡诈的一条老狐狸,连女帝长生不老都算进去了。 女帝无奈得很,摇了摇头,“算盘都打到朕头上了,也不怕朕治你大不敬之罪。”说着君臣相视,不由得相对大笑起来,“你这老狐狸。” “陛下圣明。”许留仙笑得狡黠,拱手一礼,倒让女帝毫无办法。女帝忽而转念一想,才反应过来春天的时候她急于重丈田亩,不惜向沉晨示好,支持选秀的事情来。 “爱卿是已打算好乞骸骨了?” “回陛下,臣忝居相位已有十余年,如今快花甲之年了,总还想过几年含饴弄孙的日子。况且李侍郎聪慧好学,若陛下愿意扶持一二,将来必定在臣之上。” “噗。”女帝笑着摇摇头,“朕看你是怕将来惹了众怒不好退,让李端仪去做这个引雷的。罢了罢了,朕就当不知道,你先将他带起来,朕自然要提一提他的。” “李侍郎忠直清正,陛下不怕不好用。更重要的是……”许相故意停了一下卖个关子,“他对陛下有私情,必能为陛下鞠躬尽瘁。”许留仙眨眨眼睛,“前些日子他们同科进士聚会喝酒,李侍郎被灌得酩酊大醉自己说出来的,如今怕是朝中人都晓得了。” 女帝手上微顿,旋即轻笑道,“他岂不是从此没法说亲了。朕记得他是一直没娶亲的。”天子议事完了,顺便同许相出门去,“本来他相貌清俊,仕途顺畅,又洁身自好,持身周正,该有大把女娘喜欢才是。” “为今之计,只有陛下赐婚一道了。只是怕到时李侍郎心中憋闷酸涩,反坏了陛下的大计。”许留仙向来不将道学家的那套纲常放在眼里,是以也能说出这种在常人眼里不太符合伦常的话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不如全了他的念想,好叫他为陛下驱驰。” 金乌渐有了西沉的意思,金光也染上些赭色,落在殿前的汉白玉地砖上,亮得惊人。 皇帝沉默了片刻,才压沉了声音道,“留仙,你对你这个学生未免也太不留情了。” 年老的右相微微笑一笑,看着身前半步的天子。皇帝已是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从后面看去还是挺直的脊背,细细长长的一条立在斜阳里,看上去还像是初登大宝时一样,总让人觉得有些纤弱,“陛下仁心,臣只为大计谋筹,不敢议人情。” 女帝有些心不在焉。 到晚膳时分被法兰切斯卡隔空晃了晃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没什么,”法兰切斯卡叫身后宫人给他盛了一碗汤,“看你下午一直愁愁愁的,也不知道你在愁什么,不知道召幸谁?” “你脑子里只有那个么。”女帝被他逗笑,忍不住从他盘子里抢了一块兔丁。 “前朝政务我也不懂啊,我们族人的特性嘛,除了寻欢作乐别的什么也不管。” “也挺好的,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没有人的那些烦心事儿。” “是吧。”法兰切斯卡抬头一看,请旨的女史已经到殿外了,“不过你现在还真得考虑召幸谁了。” 女史的发髻在窗棂上照出一个虚影来,还能看到微微的发簪颤动。 已经是天色黑沉的时候了。 “你去替我选。你翻到谁就是谁。”女帝将碗筷一摆,“让我偷个懒。” 法兰切斯卡叹了口气,扒完碗里的饭菜就走出去了,过了没多久回来,“选好了,我闭着眼睛随便翻了一个。” “嗯,”女帝正由长宁服侍着漱口,也没想着多问两句,叫人撤了膳桌又回去批她的折子。 一看就直到了半夜,等回过神来,已经是寅夜了,女帝才想起来里面还有个等着的侍君。 “法兰切斯卡?” “干什么,你不睡觉不要拖着我也一起啊……”法兰切斯卡打着哈欠从暖阁后面走出来,“有人要杀你?” “倒没有。” “那你叫我干什么?” “帮我看看内室里是谁。” “不用看了,今天是个叫清风的,叫封了常侍,洗得干干净净丢在你床上了。”法兰切斯卡一双蓝色眼睛充满了不耐,摆摆手又准备进到暖阁里去,“你叫我闭着眼睛挑的,你可别说不好。” “我哪能说不好。”女帝无奈,收了笔墨,“总不过睡一觉。” “我说你啊,”突然间一张俊脸在皇帝眼前蓦然放大,挡住了那点微弱的灯火,“你又不喜欢又不想睡,好好的弄得像上工似的。你说说,你一个永生不老的,对着这些人类皮囊不嫌难受么?喜欢上了他们死了你不高兴,不喜欢留在宫里看他们变老又不舒服。” “那难道找你?”皇帝不由得好笑,“现下长生不老的也就你我和我哥哥妹妹,我和我哥是一个爹妈生的,我也没有磨镜之好,难道找你换换口味么?” 法兰切斯卡把茶杯放回桌上,“也不是不可以。” “你怎么还真就坡下啊……我对你可没那方面的意思。” “我也没有。”他突然站起来,耸耸肩,“拜你所赐我现在一点不困了,你这宫里哪怕有个女的能让我调调情。” “你少秽乱宫闱,弄出事儿来我可摆不平。” “陛下。”长宁站在殿外福了福身子,“清风公子还在等着侍奉陛下歇息……” “朕知晓了,法兰切斯卡你也去睡吧,横竖你现在也出不了宫。”女帝站起来,“长宁,更衣。” “诺。”长宁跟着皇帝进了寝殿,卸下钗环,再除去宫绦玉佩,身上一下子便松快了许多。女帝松了松肩头,便是一双雪白修长的手卸下了外层的披帛,接着取下外袍,轻轻在耳边吹气。 女帝微微挑眉,看来是长宁已招呼了今日侍寝的清风来服侍。 “陛下喜欢吗?”一小片金色残影出现在视野边缘。 皇帝惊得顾不得仪态,直接跳了起来:“法兰切斯卡!” “你男宠的话,我让他回床上等你了。” “你真就这么想?”女帝凑回去,“人都被你弄走了,谁帮我更衣。” “实在是被你关了这么久忍不住了,不如我们假戏真做了吧?”亲卫从背后圈住皇帝的腰肢,下巴在天子耳畔轻轻摩挲,连带着金色的卷发发尾也蹭在她的脸上,酥酥麻麻的。 不愧是能让花魁交心的男人。女帝暗叹,技巧很是不错。 “我还以为你从来不想。”女帝轻笑,“咱们两个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不觉得奇怪么。”天子一点不动,只微微偏头看着突然调情的亲卫。“我是觉得睡你比睡里面那个好。” “可能是最近被你勾得多了,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了想法。”法兰切斯卡微微垂着头,遮住了一点眼睛,“总被人怀疑是你男宠,结果一次都没有过,我可亏死了。”他身量算得上高挑,弯下脊背时下巴便挂在了天子肩上。 天子不由大笑:“所以你就想干脆坐实?”更衣的内室颇为狭小,只得一张椅子,一个挂衣架,一张小茶几,一架穿衣的西洋镜,“好吧,就在这里,速战速决。” “你对那些侍君也这么直接么?”法兰切斯卡换了一边舔舐女帝耳垂,两手从腰间下移,隔着厚厚的裙子和衬裤摸索到了腿间,“怎么完全不调情的?” 皇帝向后靠了靠,享受着男人的指尖隔着布料抚慰敏感处的钝感,“还不是因为对你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不过是狐朋狗友临时起意罢了,你应该比选进来的侍君有经验,我就交给你了。” “嘁,你又在我这偷懒,”他果真听话,一闪身把天子压在茶几上,顺手便撩起裙子,手从腿间探入内侧,避开了衬裙,隔着衬裤,手指骨节压迫秘裂的感觉鲜明了许多,“总觉得还是我亏了怎么回事……” “你情我愿的,算什么亏不亏。”女帝好笑,伸手去捞身上人的脖子,“偶尔我也想不去做上面那个,但侍君面前总不好太没威仪。” “刚好我就很合适是吧?”法兰切斯卡也有些无奈了,俯身贴近皇帝胸前,“我本来是给你做近身侍卫,后来变成贴身仆从,现在还要帮你满足闺房之乐……你怎么也得给我涨点工资吧?”一抬头,正好隔着主腰含住女帝的乳头,舌头打着圈刮蹭作弄。 一股热流从下腹流出,渥湿了亲卫的指尖。女帝只觉得两处湿濡温热,如泡在温泉中一般,“这还不够么……” 他换了手,一手握在天子胸前,拇指熟练地拨弄着细幼的果实,唇贴着胸口的肌肤啃咬舔舐一路走到脖子,另一只手顺着裤线探了进去。 “难道你打算经常找我?”他轻声笑道,鼻息落在脖子最脆弱的地方,让皇帝有些发抖。 亲卫身上非人的感觉让皇帝想起从前在野外遇到过的猛兽,舔着嘴巴蓄势待发,大约一不留神就会被吞吃殆尽。 “你不是说就算……唔……就算这种离谱要求也没法拒绝么……” “是……还都得依着你来……”他立时两根手指插入蜜道,异物入侵感让天子差点叫出声,却被他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别出声,不然该叫人知道了,堂堂皇帝陛下喜欢被我压在茶几上强制爱。”他低声打趣道,松开天子的嘴,左手抚上她胸前。天子身形并不丰腴,和外在印象一致,细细长长的,便是习武留下的肌肉线条也是一般的修长舒展,看不出多少丰满的靡丽。“不过你的反应还挺有趣的嘛。”那两根手指在肉褶里骚动起来,略有些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上壁,缓慢地刺激起女子身上最敏感的那一点,“你倒是舒服了,我可怎么办?” 皇帝勾着他的脖子,伸出下巴去找亲卫漂亮的脸蛋。这个男人有着雪白的皮肤,修长漂亮的颈线,勾着他时还会顺从地抬起头,让皇帝伸出舌尖轻扫他的下唇。皇帝看他上道,轻笑道,“伺候好了自然赏你的。” “女帝陛下还真是傲慢……”这个男人吃吃笑起来,呼吸落在天子脸上,“我可得好好努力才行啊。”骤然间,他左手用力一捏,女帝胸前的果实便落入他夹紧的指缝,刺激得皇帝不自主挺起腰身,双腿在他腰上盘绕夹紧。 “法兰切斯卡……”迷茫中,天子轻声吟唱起他的名字。 两片柔软的唇瓣轻轻落在女帝眼睛上,灼热的吐息拂动起女子纤长的睫毛,“原来你还会叫我的名字……这么相信我?”发出这声音的唇瓣落在天子口中,任由皇帝舔舐挑弄。不一会儿,便有一根柔软却有力的东西通过那唇瓣挤进了女帝口中,“唔……”狭小的更衣间里,皇帝和她的护卫互相吮吸对方的唇,舌尖相互碰触。法兰切斯卡的牙齿很整齐,平日里笑起来便能看到一口洁白的贝齿,如今舔舐起来也格外顺畅,釉质表面光滑无痕,甚至有精心护理过的海盐香气。再向前探去,便是两颗虎牙,尖尖的,戳在舌尖上有些痒。若要避开他的舌,便只能顺着口腔壁一路迂回探到喉咙。他为非人种,却有了一副人类的身躯,自然喉咙也是柔软温热的,带着湿濡的,人体内部的滋润,教人还想更进一步地侵犯。 女帝忽而便有了些偷情的快感。 法兰切斯卡原先隔着女子有些距离的腰逐渐下塌,直到完全地压在了她身上。揉捏胸前那点软肉的手也收紧了力道,变得没了章法,连带着搔动额头的发梢都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安放的位置。 半晌,他终于挣扎着抬起脖子,海水般轻盈的蓝眼睛氤氲着雾气,嘴唇被天子口脂染红,看着格外像初尝禁果的少年,甚至有些妖冶的美感。“老子腰都软了,你怎么这么会……”只可惜嘴里说出来的都是虎狼之词,直教人想笑。 “哈……”他似乎有些缺氧,喘着气挑眉看身下女子,“你笑什么?” 天子止不住笑意,只伸手按住他的胸前。几颗解开的扣子下,有力的心跳急促地鼓动着血液和氧气,让他原本苍白的肤色都变得红润许多,“笑你看着像没经验的年轻小伙子,没想到嘴里全是虎狼之词,脸和性格不相配还不好笑?” “你也没好到哪去。”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一手从裙子里面托住女帝玉臀,另一手抱着天子坐起来,正好对着穿衣镜。镜中人发鬓松散,几缕头发从鬓边滑落,双眼周都是晕染开的嫣红,嘴唇微张,口脂越发红润,连着胸口脖颈的肌肤也是粉红的,“何尝不是动情了?”一张俊脸从镜中女子耳侧现出,贴着她耳畔厮磨,“谁会想到女帝陛下也会有如此娇柔的一面呢?” 女帝侧过身,微微低头吮吸他颈子上的肌肤。那里肌肤纤薄,似乎还能感到底下血液奔腾就动的温热,轻轻一吻便是一道红痕。天子的牙齿微微合上,轻咬他的软骨,手顺着衣襟下探,也揉捏起他胸前的小小果实,另一只手抚上他鼓胀的腿间,“彼此彼此。”女帝嘲笑似的逗弄他一番,很快又将手抽离了出去。 蜻蜓点水般的触摸过后,皇帝不再煽风点火,只顺着小腹向上,摸索男人精壮的腰腹,环绕一圈后再转回来,反反复复绕着最核心的脐眼打转。这个非人的恶鬼柔和的肌肉线条在手里越发明显,甚至有些微微的颤抖。 到底还是对方先按捺不住,法兰切斯卡猛然捉住皇帝游走的手腕,按回到小腹,“别逗老子了……” “忍不住了?” “叫你这么玩谁他奶奶的忍得住啊……!”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算我求你了好吧……”一时间,先刻的气势荡然无存。 愉悦。 “你自己动一下不就好了?”女帝打趣道,“我又没捆着你。”皇帝动了动腿,“我的姿势比较被动吧,”天子直接被困在茶几上,两腿还架在他手里。 “没有你的允许。”法兰切斯卡一脸少见的愠怒,玩世不恭的少年罕有地认真起来,“老子身上还有你契约绑着。” “真的不能?”女帝也没想过这个契约的效力有这么大,一下玩心大起,“真的?”她左看右看,还拿腿环上亲卫的腰——还挺细——勾着他靠近来,摩擦他的下腹,手上环住他的脖子,“凑近点嘛。” “你玩我?!”法兰切斯卡一时间恨不得掐上女帝脖子,表情十分精彩,明明早有了反应,脸上染得嫣红却不得不一脸咬牙切齿,顺着女帝的动作来,“姐姐我求你了……” “姐姐”托住他的后脑舔舐他的唇瓣,隔着衣料与他私处相接,蹭着他早已鼓起的裤头。“姐姐会给你的,别急嘛……喏,蹭蹭不好么……”女帝笑得花枝乱颤,根本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妖精水色的眼珠子像是真盈满了一汪水,在一片桃色落花映衬下波光粼粼似是要溢了出来。可分明是如此娇软的一双眸子,底下却是一派咬牙切齿之色,“别玩了……” 仔细一看,他两条腿还有些发颤。 女帝不由得更觉有趣了,就笑:“那你待如何呢?” 金发妖精一脸不爽,只将手移到了后臀和胸前,揉捏起女子的软肉,“恶毒。”他嗔了一句,不知何时起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细密的吻从唇齿相接慢慢转移,落到了耳鬓。逐渐升起的刺激感顺着肌肤一路游走而来,让女帝也飘飘然起来,轻声低吟着吻上他的耳垂。 他是知道侍君侍寝的规矩的,忍着颤抖弯下膝盖,那头金沙般蓬乱的卷发便一路下移,埋进女帝的裙间,整个人彻底跪在天子身前。 轻薄的夏裙被卷起推到腰上,挡住了女帝的视线,隐约间只能感觉到温热濡湿的物事灵活地探入小裤,柔软的唇瓣正贴着腿间的蜜壶,发出吸溜的声音。 “唔……别发出声音啊……”天子忍不住夹紧了毛茸茸的脑袋,两脚在妖精背上绷直了,脚趾蜷曲起来,脚跟不由自主蹭起他的外套,在洋装礼服上留下褶皱,“嗯……法兰切斯卡……”天子死死撑着身下茶几不叫倒下去。 裙摆随着天子的动作从腰上滑落,彻底遮住了毛茸茸的金色卷发。反反复复刺激的那一点越发衬得内部空虚起来。 室内不知何时弥漫着一阵淫靡的香气。 燥热。 天子裙下传来一声闷闷的低笑:“现在可以了么?” “你是非要这一个点头啊,”女帝忍着酥软笑出来,“快出来。” 妖精得了信儿,几乎是立时便把女帝重新压在了茶几上,头从裙下探出,一路向上近乎疯狂般吸起女子耳鬓。天子两手被他抓着手腕扣在茶几边缘,便只好用脚去圈他的腰。洋服裤子的纽扣很快被松开,甚至被皇帝的脚趾扯下几颗,露出了妖精身为男性的欲望。 “你也会着急啊……”妖精低笑道,换为单手抓住女帝手腕,扶着自己的分身便送了进去。“唔……!” 法兰切斯卡顿了一拍。 “怎么了,你该不是要说还是清倌人吧?”女帝挑眉笑。 不过停顿也只是一瞬,长时间的压抑让妖精早一触即发,甫一进入便快速抽动起来,“怎么会……!不过是……想到是你……”法兰切斯卡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底的海蓝晕染开来,失了焦点。 女帝咬紧牙关,不想叫出声来,只有脚趾不由自主地曲起,死死从背后扣住男人的腰,“法兰切斯卡……唔……!”但浪潮般袭来的快感让她还是差点忍不住。 “嗯……”妖精挺腰的速度丝毫不减,似笑非笑的表情挂在脸上,颇有几分嘲讽之意,“姐姐……头发……乱了……!”虽然是调笑,声音却掩不住他断断续续的喘息,绵密细碎的吻雨点般落在女子裸露的肌肤上,金色的卷毛也由此在身上蹭来蹭去。 鼓点般快节奏的啪啪声在更衣室里响起来。 这下是瞒不住了。 法兰切斯卡低笑一声,刻意地游走过女子侧腰。 “啊……!”女帝仿佛被灼烧到一般,全身缩了一下,本能地避开对敏感处的刺激,却不经意间扭动腰肢迎上了他,刺激得腿间更松软脱力,只想再深入再猛烈一些。不知何时被解放的手腕不由自主圈住他的脖子,双唇祈求着对方的肌肤,摩擦起他的耳,他的脸,他的唇。 不是因为爱而渴求,而是为了贪图半晌欢愉,短暂地忘却了爱。 倏然,皇帝仿佛失重一般悬浮起来,悬空却被反复侵犯的背德感让她四肢扣紧了面前的男人,扭着腰肢不断索求起来,“嗯……法兰切斯卡……!”他的手指却用力抓紧女子后臀,另一只手仿佛要揉碎怀中人一般扣得越发紧了。女帝听不到他的回应,只有越来越急促的粗重呼吸和愈加频繁的来自蜜壶的刺激。 “啊…嗯…嗯…!”尽管压抑到极致,这种刺痛一般令人上瘾的欢愉还是女帝丢了仪态,忍不住发出声音,“法兰切斯卡……我……!”她的手指抓紧了他的头发,深深插入他发间,双腿颤抖起来。 “呃…!啊!”倏忽间一次格外猛烈的撞击从下方突入体内,法兰切斯卡的动作逐渐缓下来,“哈……哈……老子比你的内宠……强多了吧……哈啊……哈……”他仍然在一前一后缓慢动作,女帝体内也丝毫没有疲软的架势,收紧壶口反而更明显地感觉到形状,又忍不住涌出暖流。 “你和他们比什么……” 抬头看去,法兰切斯卡的卷发早已凌乱地覆住他的眉毛,海水蓝的眼珠在头发后忽隐忽现,只有粉红的艳丽肤色暗示他仍在余韵中。 女帝只觉四肢脱力,全身都浸在热水里一样,软软地靠在他怀里,“你还要……再来……?” “还没尽兴啊……陛下……”他邪邪笑着分开了女帝的身子,叉着腿坐上椅子。女帝全身酥软,姿势垮了下来,任由他抱着腿转了身,背对着坐到他腿上,“这样更容易有感觉吧?看看镜子,女帝陛下的表情,真是娇艳……”恶魔的低语湿濡而魅惑,温润的吐息吹拂在耳畔,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再次握住了胸前的软肉,早已敏感肿胀的果实在指缝间被挤压变形。 “你就不能……嗯……!”女帝一仰头,却看见镜中女子穿戴整齐,下体被湘裙遮得严严实实,腰肢却不断后退摇摆,裸露的肌肤无不是艳丽的粉红,表情却不安而娇怯,“歇一会么……!法兰切斯卡……!” “可是女帝陛下这里更湿润了呢。”恶魔轻声笑道,一只手移至腿间,熟练地穿过裙摆按压上某个敏感点。男性略带薄茧的指尖滑入秘裂,在某处早已红肿突出的果实上打圈,“你很想要嘛。” “啊……!嗯……!不……”我摇摆起腰肢,试图躲避他的指尖,“太……太刺激了……不要了……!” 她隐约觉得身后的恶魔想将先刻忍耐的痛苦报复回来,却听到他笑了一声:“别急着走啊,陛下。” 身下的男性开始耸动,上位让每一次冲击带来的快感都格外鲜明,男人向前弯起腰配合女帝因为腰上脱离而低下去的身子以便更好地深入,手却死死扣着柔软的女子腰肢不让她有任何逃离的可能。 皇帝双膝打颤,小腿脱力,竟跪了下去,任由男人抬着腰跪在身后抽插不停。 抑或是法兰切斯卡从椅子上跪下来了呢?女帝已经懒得再去分辨了,只有身后不断传来的肉体撞击声和体内一浪高过一浪的快感残存在理智里。 “是不是还没试过这个……”他笑出声来,腰上的动作忽然停了停,竟把人拎起来,重新丢上茶几,再次从后面进入,“被后入的女帝陛下也是这么鲜美可人啊……”恶魔再次开始低语,诱惑着脆弱的人类堕落,“我快要爱上女帝陛下了……” “切……”女帝习惯性地嘲讽出声,“你不是没有心么,说这话也不嫌臊得慌……” “都没有心了怎么臊……!”他猛地一插入,带动天子也抖了一下,“舒服就行了吧……真是……真是……”男人腰上的动作越来越快,皇帝从来都是由男人取悦的,性事也总是春风化雨一般,受不住这么频繁的刺激,再也压抑不住呻吟声,“啊……法兰切斯卡……!” “啊……!”他突然间短暂地呻吟了一声,终于算是停了下来。女帝只觉背后落下一个温热的头颅,柔软的唇瓣亲吻起繁复华丽的外衫,“忽然想占有你了……这可怎么办……”法兰切斯卡低低笑起来,“真的变成你的奴隶了……” “做可是你提出来的,我可什么也没说。”皇帝半个身子挂在茶几上,嘴巴一点没见松口。 “姐姐您可真会……等到老子离不开你了才提起这茬……这下好了……以后……” “以后都要听姐姐的了,弟弟?”女帝笑得轻佻,任由他压着俯在茶几上,“满足皇帝不可告人的癖好的任务,可全靠你了。”背后的唇不断蹭着皇帝的肌肤,绵密频繁的轻吻安抚起天子的身体。 “老子没想当你娈宠……”法兰切斯卡叹了口气,无奈却有些好笑,“这算不算你们说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片刻之间,玩世不恭的少年竟然有了些中年人的沧桑。 “算……吧……?”女帝有点好笑,“不过是爽一回,你这么愁做什么。” 他温存够了,退开身子,麻利地扣上裤子替女帝整理裙摆,“你站起来我才好给你更衣。后半夜你还有一个任务。”竟然有几分幸灾乐祸。 “我都成这样了还临幸个屁,”女帝不想对他客气,“哪来的力气。” 他一边解开腰带一边笑:“怎么,还想打老子一顿出气?” “那倒不用。”皇帝自然地伸出脚,“脱袜子鞋子。” “真是麻烦。你们女帝都要穿这么多层?”他解下湘裙,露出最内层的衬裤。 “我朝除了我,只有我母亲是女帝。子不论亲的。” 男人一眼没看,径直将衣服挂起来,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褂子披上,在胸前系上带子,“太小了。” “滚你丫的,睡完才知道抱怨?” “要说睡还没有吧?”法兰切斯卡笑道,“不然你也让我上一回榻?” “不是不行,下次吧。” “切,老子忙活了一晚上伺候你舒服了还得孤苦伶仃一个人睡碧纱橱,你有没有良心?” “可别说我,你也没有好么?你爽完就完了,我还得撑着去应付下一个。” “噗。”他不由得笑起来。 女帝也越想越好笑,跟着他笑出声,“大家彼此彼此。” “得了吧,叫长宁进去碧纱橱候着,你上暖阁睡去,难道你还想去守夜?” “不了不了,我怕我把持不住。”法兰切斯卡耸耸肩,把衣服鞋子放好,径直反向出了内室。 女帝却开了隔扇门,掀开销金罗帐。 救命,还有一个男人等着。 “陛下……!”按法兰切斯卡的说法,这个清秀的少年人叫做清风,见了女帝掀起罗帐,忙不迭地跪到了床前。 柔弱下垂的眼角里是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玻璃似的,明明是一副始料未及的神情,眼皮子却偷偷抬起来打量起天子。 猫儿也不过如此。 他生得也算不得很美,真要比起来自然比不过法兰切斯卡那种非人的端丽容貌,只是相比法兰切斯卡对自己美貌的不在乎——毕竟对他而言容貌并不值一提——这个少年人显然十分清楚自己的优势:一看便知肌肤经过了精心保养,白皙细腻,甚至在眼角眉梢还以粉黛修饰了些许。虽则侍寝只能披散头发着亵衣,却在束发的发式上下了心思——留了几绺留长的额发在额角,鬓发松松地在脑后用银白丝线束起,随意地遮住了耳尖,凸显出耳垂上一应配套的月光石耳钉。 仿佛是纯净尚不知人事的少年。 楚楚可怜,弱不禁风。 “抬起头来。” 眼前的少年抬起头来,纤弱的身躯略有些颤抖,含着秋水的眸子闪动着羞怯的光,“陛下……陛下可是需要臣侍伺候您歇下?”少年人跪伏在女帝脚边,微微弯着身子,亵衣的交领下便露出几寸若有若无的晶莹肌肤,在内室微暗的灯火下显得柔和却诱人。 女帝此时累得很,不由得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竟怀念起法兰切斯卡的好来。 毕竟那个没心的妖精只会直接说:“做不做?不做就睡觉。”非常好应付。 “起来吧,伺候朕就寝。”皇帝揉着太阳穴随意胡坐上床,先前和法兰切斯卡闹了一遭,现下还双腿发软,蜜壶发麻,在内室他简单清理的那几下也没办法彻底洗净腿间的泥泞。一想到现在累得要死还要应付下半场和洗漱,女帝就不由得心累。 “诺。”少年人抚摸上女帝的脚背,还轻轻转头,让发梢扫过脚背上经久不被人触碰的肌肤,状似不经意地站起,“陛下可是看折子伤神?不如臣侍为陛下按摩吧。”他的衣襟随动作敞开,露出内里纤细柔软的身子来。 不,是刚刚被那个近侍耗得。 “嗯,给朕按按头。” “容臣侍僭越了。”清风低头一礼,从床尾爬上床,绕到皇帝身后,窸窸窣窣的衣料声响起,“请陛下躺在臣侍……腿上……”少年人的声音娇不自胜,女帝眯着眼看过去,竟然早已红了脸,“臣……臣侍不是有意要俯视陛下……实在是……”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正是花信年纪,本国并没有娇养男孩子的传统,也不全是以女为尊,他却如此娇柔,难说不是家族专意培养出来给人做侍的。 算了,天子不想追究这种家私,重新闭上眼睛:“不先替朕把发髻通开么。” “……诺!” “你在害怕。”她闭着眼睛,任由身后的少年通开头发。年轻男性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发间按压,力道正好合适,“在怕什么呢?”侍君的指尖却有些颤抖,在头发间穿梭时有些不稳。 “陛下……陛下息怒……臣侍只是……只是……” “嗯?” “折服于陛下威仪……” 害怕紧张是真的,用心伪装也并不假。 到底强迫一个尚且年幼的人来做些谄媚逢迎之事还是难了些。 女帝睁开眼睛,手伸过去抚摸少年的侧脸,“你生得清秀,倒不负清风这个名字。” “多谢陛下夸赞,臣侍……喜不自胜。”少年人水盈盈的眸子微微移开,眼尾红透了,虽然是刻意逢迎的可爱,但却让人受用。女帝得了几分趣儿,勾起他的下巴,指尖随意地在他脖子上游走,戏弄起年轻人细腻的肌肤。 少年人一动也不敢动,在手握着生杀大权的女帝面前乖巧得如同兔子,四肢仿佛无处安放,泥胎木偶似的由着女帝动手动脚。 “你宫里的公公没教过你侍寝时怎么伺候么?”皇帝的手正巧滑过少年人的胸前,激起一阵颤栗,“何必如此怯怯?” “公公……教过……”少年人红着脸,手终于从头侧拿走,游移到了女子的下腹,“公公说,伺候陛下……应该……”却再没了后文,只剩下鲜红欲滴的脸色,娇羞地闭着眼睛不敢看。 女帝觉得好笑,便挪了挪身子,横躺上床,竖起双腿,“是这样教你的么?” “是……”少年人乖觉地膝行后退到床尾,一路摸着皇帝的足和腿爬进裙内,直到腿间。不多时,女帝便感觉到温热的鼻息洒在湿濡的蜜壶口。法兰切斯卡留下的余韵尚未完全退却,这会仅仅是感受到呼吸便软了腰。 两片柔软的唇贴上了蜜壶口,微凉湿濡,唇瓣之间的空隙呼出温热的吐息。 “嗯……”天子微闭起眼睛,在松快的游荡感里昏昏欲睡,“很好……” 湿热的软肉从唇瓣里探出,尖端轻轻摩擦着蜜道口那几瓣花蕊,在蜜壶口来回逡巡,寻觅着花心里的某一个点。 年轻人显然是第一次,根本找不到地方,只在外围隔靴搔痒。 “嗯……往左一点……往上一点……对……”舌尖总算找到了目标,开始缓慢地打起圈来,一根手指摸索着舌尖的位置滑向下,找到壶口伸了进去,贴着黏膜缓缓进出。 少年人学得其实不错,只可惜皇帝还在不应期,没什么感觉。 “多一根手指。” “是……!”少年人有些紧张,第二根手指甚至戳到了皇帝,只是动作实在认真,虔诚地跟从着内侍的教导。 “嗯……再快一点……”女帝挺了挺腰,腿早已脱力放了下来,直挺挺岔开躺在那里,让年轻的美少年侍奉。 少年人分开这双腿,两根手指在体内摇晃抽插,小舌头灵活地在秘裂出打转,额前碎发蹭在大腿内侧,酥麻却若隐若现,教人心神荡漾。 “……唔……”女帝不自觉腿上夹紧,摩挲起少年精巧的头颅。“很好……” 一阵痉挛感从腿上传来,温热的暖流透出蜜壶。 “陛下……舒服么……” “嗯……”她有些疲倦,“你伺候得很好……” 少年人匍匐着从裙下爬出来,伏在天子身上,“臣侍斗胆……请陛下……怜惜……”手却早不安分地在天子身上游走起来,轻柔到若即若离的爱抚最是撩人,让人满心不耐翻了个身将年轻的宫侍压在身下。 “朕赏你了。”女帝低下头便含上了少年人的唇。薄却柔软的唇瓣染了雾气,微微颤抖着被略显尖利的虎牙啃咬。身下的年轻人不敢多作回应,只能勉强维持着呼吸接受帝王的宠爱。直到女帝伸出舌尖舔舐他细小整齐的牙齿,少年人才终于敢用舌尖回应些许,却也仅限舌尖相碰而已。 皇帝两只胳膊压在他头两侧,困住了他的行动,连偏头也无法做到。 被逼至墙角的小兔子。 女帝压下腰腹,在小兔子的下腹处来回摩擦,欣赏起小兔子逐渐面色潮红的过程。 “陛…陛下……哈……” 天子俯下脸,在他耳边吹气:“郎君这是怎么了?”一边舔舐他的耳垂,激得年轻人微微颤抖。 “陛下……臣侍……想……” “不说大声些朕可听不清……” “臣侍……想被陛下……玩弄……” “真乖。”皇帝咬了咬他的喉结,少年人的软骨尚未完全突出,仍保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娇柔美感,那块软骨却上下滚动起来,连带着少年人的腰肢一起,上下浮动,像是海浪里翻滚的渔船。女帝被自己的联想逗笑,轻笑一声,解开少年的亵裤,扶着年轻的玉杵坐了下去。 “啊……啊……”少年人喉头漏出呻吟,半闭着眼睛仿佛要昏过去,愈加刺激了女帝前后运动的想法。 想把纯洁可爱的小兔子玩坏。 在身下呻吟还不够,要哭着祈求,最好是被欲望折磨得失去理智才好。 “陛下…陛下……!”少年人被本能驱使着上下挺腰,只想更深入地探寻快乐,却被压着动弹不得,只能用双膝夹住皇帝腰和腿,渴求天子不要离开。 “嗯?”女帝努力平稳呼吸,俯下身亲吻少年人的肌肤。保养得当的肌肤白腻柔滑,透着几丝血色,红润得诱人,让人不禁扭着腰向下探去,不住地吮吸雪白的胸口。 美味。还带着沐浴后清新的香气。 连皇帝自己都没有察觉,不知何时起她的喘息已经变得粗重起来,喉头本能地发出呜咽声。 “陛下……臣、臣侍……”少年人皱紧了眉头,五官挤在一处,只有双臂用力箍着皇帝,腰用力弓起,“啊!”一阵颤抖过去,少年终于脱力躺平在床上。 天子却意犹未尽,夹着年轻男侍的阳物继续上下耸动,笑得坏心,“这么快就自己去了,可是大不敬。” “陛下……恕罪……臣侍……忍不住……”少年人红着脸,双手向女帝腿间探去,在蜜壶中央轻轻摩挲起来,“请陛下……” 皇帝按住他的手,“不准。” “可是……” “你认为朕不行?” “臣侍不敢……!臣侍只是……只是……” “那就好好伺候朕。”天子捂上他的嘴,一寸一寸用唇摩挲他的皮肤,时而用舌尖轻轻留下痕迹,时而啃咬一番,腰却从未离开下腹。少年人胸前的果实细幼敏感,不多时便被折磨得肿胀挺立,细碎的呻吟声从指缝间漏出,让人忍不住扭动腰肢。 腿间逐渐升起肿胀感,塞满的感觉再次回到蜜壶。 “唔!唔……唔!”清风近乎狂乱地在女帝背上来回摩擦,腰肢迅速上下挺动起来。 不愧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啊……哈啊……嗯……”女帝还有些先前的余韵,忍不住浪叫起来,“再深一点……”全身脱力伏在年轻男侍身上,“快……” 小兔子忍不住一口咬在皇帝肩上,汹涌的疼痛感让她缩紧身子,推动年轻人加快了抽插速度。女帝看得有趣,又是一口吸上少年人的颈子。 “哈…啊……啊……”女帝本能闭上了眼睛,却放大了触觉,腿间的刺激越发强烈,不由得全身痉挛起来,缠住了身上的少年。“唔……” “陛下尽兴了吗?”少年人眼皮打架,却还保持着微笑,“臣侍……还望陛下……”他已经没了气力,话没说完便失了意识。 女帝颇觉疲累,还是叫来长宁准备热水清洗身子。 “喂,醒醒。别泡到睡着。” 有人毫不客气地拍了拍女帝的脸,她一睁眼看到是法兰切斯卡,一倒头又睡过去。 “你怎么又来了……” “长宁看你一直不出来,就让我来看看,醒醒,赶紧弄完回床上睡。”法兰切斯卡抓着皇帝的手臂就往外拖,一块毛巾毫无风度地兜头兜脸罩上去,“别睡在这。” “我好累……睁不开眼睛……”女帝本能地抱着他的手臂,“帮我洗洗……” “……”他没再回答,天子只感觉有人在水面探了一下,随即便有一团温热在身上擦洗起来。 “唔……记得……”记得把头发弄好。女帝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说出口没有,就此失去了意识。 法兰切斯卡叹了口气,认命地替女帝洗起身子来。 “法兰切斯卡大人,陛下如何了?”长宁隔着帘子在外低声问。 “景漱瑶睡了,你进来帮忙收拾。” “诺。”长宁轻手轻脚进来,给女帝披了外袍,“麻烦大人送陛下回去了。” “嗯。”妖精胡乱应了一声,横抱起景漱瑶出了浴室。 一掀床帐,那个男侍正睁着眼睛瞪他。 “景漱瑶还在睡,别吵醒她。” “我自然有数。”年轻的男侍压低了声音对金发妖精怒目,“请大人守好自己的职责。为陛下繁衍子嗣之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诞育子嗣自然全由景漱瑶本人决定。”法兰切斯卡压下忍不住的笑,“毕竟,你是个男人。” “唔……”景漱瑶呻吟了一声,在清风怀里翻了个身,顺手抓上妖精的袖子,“法兰切斯卡……” 法兰切斯卡一时脸色大变:你能不能靠谱点啊女帝! “明天……上朝……”女帝哼哼唧唧又睡了过去,大约是太累了,这回没再说什么别的。 揽春园避暑 一晃到了五月十五,女帝带了崔简、沉希形、赵崇光去揽春园避暑,谢和春同谢太妃一道另乘一车。一大早箱笼齐整装车,浩浩荡荡一队人马便出了宫去。宫里只留了长安带着如意主持诸多事务,一月半的时间里,留着的这几位是见不着天颜了。 眼见着带出去的人只有崇光是侍寝过,反倒另几个以为是有宠的谦少使和李常侍留下来,倒教人颇为费解。陆铭恩听着对面谢和春出发的声音有些出神,只是呆愣愣地望着面前的茶杯,里头淡绿的茶水已经凉了。 “知书,再换一盏茶来。”他轻声叫道。 “是,郎君。”知书应了一声,遣了个茶水上的小侍从过来。这小侍从手脚麻利,很快就上了一盏热茶。茶叶不算多名贵,不过是宫里照着位分发下来的新茶罢了。 “郎君出神了。”小侍从笑道,“郎君这些日子一直有些精神不济,要不要先休息会?” “不必了。”他站起来,叫上知书,“陪我去御花园走走。” 按理说夏日里御花园是没什么好逛的,虽有连理池赏荷花锦鲤,还很有些开得正盛花儿朵儿,终究看得多了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有些无聊。 往日里陆铭恩除了晨昏定省拜见崔简从不出宫门一步,反倒是今日圣上出了宫才来逛逛。 “郎君,您……您怎么躲着陛下似的……”知书轻声试探道,“您……也该放下……” “住嘴。”陆铭恩呵斥道,“我进了宫就是陛下的人,你再提前尘往事做什么。”他倚着赏心亭坐下来,正对着水面盈盈的波光,“更何况陛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皇帝没什么不好的。她生得好看,待他也温和,侍寝时春风化雨一般润物无声,过后也还愿意照顾一二……没什么不好。更何况那是圣人,便真有什么不好也是好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见过谦少使。”陆铭恩正对着一池莲叶出神,恍然听了一句请安声,惊得急忙站起,一看是林户琦,便行了个平礼,“林少使安。” 这人是此次进宫几人里生得最好的,一双狐狸似的含情目微微上挑,眼尾还有几分桃花艳色,配着一对细长的剑眉,柔美里又有几分英气,加之皮肤白皙轮廓修长,一身广袖袍更显得清逸出尘,艳丽无匹。 可惜,如今只有他半点宠也无。两个少君同谢长使出身好,皇帝又带了去消暑,眼见着得宠已是眼下之事了;底下两个人貌不如他出身也逊,偏偏又侍过了寝,只有他,虽生得美貌,可陛下见也不见一次,又如何能喜爱他的皮囊呢。 “想着来御花园散散心,想来谦少使也是一般,这倒是巧了。”林户琦微微笑道,那双含情目便眯起来,别有几分自然的媚态。 “是,确是巧得很。”自几个主位离宫,宫里封位最高的便成了这两位,但陆毓铭有封号,又比林户琦高上半头,“夏日里看看这连理池的景也是极好的。” “我在家中时曾听教引公公提起,这里原名‘锦晖池’,先帝与孝敬凤君便爱在此琴瑟相和,两人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后来燕王七岁上在此落水,为镇池下怨气才遍植莲花,先帝感念从前孝敬凤君琴瑟和鸣之情,又改名叫做连理池。” “先帝与孝敬凤君的情谊,自然是我等后辈仰慕的。”陆毓铭淡淡笑道,“陛下同昭熙凤君总角之交,竹马青梅,和昭惠凤君相扶相惜,琴瑟和鸣,亦是佳话。” 林户琦略一挑眉,坐了下来,“谦少使在此处出神,想来不会是因为感念陛下同两位凤君的旧情。”他微微勾起嘴角,“说起来此前倒不曾见过少使出来散心,可是为了不见到陛下?” “林少使莫要玩笑,身为君侍谁不想日日伴君左右呢,哪有那避宠之人的。”他依旧是淡淡地笑,皇帝看起来唯独对崇光看重些,和崔简有点情分,旁的人都不会逢场作戏罢了,其实避宠与否并没什么区别。 等等,别是真有人日日绕来御花园想偶遇天子吧。 他抬起眼打量起林户琦。这人穿得飘飘似仙,眼睛一勾便能迷了人心去,可今日一早女帝就乘了车离宫了,总不能是存了偶遇的心思。 谁知这林少使眨眨眼睛,笑道,“谦少使说得是,是小侍说了些胡话。” 谁知女帝在揽春园也碰上一个“偶遇”的。 才到了揽春园,女帝惯常住在外边的清音堂,崔简本是安排了沉希形去快雪轩,赵崇光住在清音堂后边不远的飞琼楼,谢太妃住浮沉斋,谢和春就随着谢太妃住在旁边的锦鳞轩,他自己离得远些,便在望月山房,省得见着女帝在前边和年轻人恩爱。 谁知道一行人刚到了揽春园没多大会儿,女帝带着长宁散会儿步的功夫,就见着假山崖上息心亭里百无聊赖的谢和春,靠着栏杆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的。 “静静,你说陛下会来么,太妃硬要我穿了这么一身……”他哭丧着脸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艳丽华美,很是怪异,和他平时喜欢的舒适轻便的装束大相径庭,“这么一身玩意儿非要我来偶遇陛下,这不是要我被希形看笑话么……” 女帝给长宁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退到假山底下。 只听到少年人继续发着他的牢骚,“陛下一看就不是喜欢我的样子嘛,你说太妃怎么就非要我出来争这个宠啊,我看崔侧君挺好的……再不济也有煜少君,实在没了希形还在前头挡着呢,让我来这明摆着就是给太妃面子,怎么太妃还非要我……偶遇陛下……” “郎君……您这样口无遮拦,太妃知道了又得说教您了……”那个侍童无奈得很,“进宫也是您自己选的,主君夫人都没说定要您参选啊。” “我娘那样子,我再呆在家里岂不是活不下去嘛!父亲又唯娘亲是从,我不进宫来怎么斗鸡遛狗嘛,进了宫只要不犯宫规就行了,月钱比在家里还多呢。” 女帝听了笑得肩膀乱颤。 “陛下……”长宁无奈,怎么自家主子贵为天子还喜欢听墙角呢。 女帝摆摆手,自走了出去,“你既是专程来偶遇的,此时便已成了,可以回去见太妃了。” 谢和春吓了一跳,赶忙跪下来道:“参见陛下……!”这下连头都不敢抬,脸上涨得通红,谁知道他刚才那番话女帝听了多少去。 女帝饶有兴味地打量起这套谢太妃要他穿的衣服来。 确实华丽。虽然只是简单的薄纱道袍,却选了夏日里常见的清凉颜色,月白纱罗里头却是一套桃色暗摆,掐了些疏落的金丝,镶了织金边,袍角还绣着苏绣的时令花鸟,衬着红底金线绣的方舄。 谢太妃年轻时好娇俏打扮,想来是太妃亲自替这个侄孙挑的。 “平身吧。”女帝没收住笑,直看着眼前年轻人的表情,他容貌不算尤其的精致,反倒是几分不经事的天真烂漫,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地收不住笑意,看着是让人心生欢喜的少年情态,其实不如谢太妃年轻时的颜色适合这华丽衣裳。 “谢陛下。”谢和春轻轻巧巧行了礼,又站到一边,不时搓搓手,卷卷袖子,眼光游移不定。 皇帝看得好笑,“和朕在一起这么难受么,坐吧,你这样谢太妃定要罚你了。” “陛下,您全听见啦……?”谢和春顿时垮了脸,“臣侍不是有意非议陛下的……” “你有没有意有什么关系,你这议论便治个大不敬也不为过,”女帝摇着宫扇微微地笑,“说了怎么还不敢叫人听见了。” “您都要治臣侍大不敬了,臣侍哪敢让您听见啊……”谢和春小声嘟哝道,“臣侍怕没命啊。” 长宁不禁笑了笑。 一树金光透过柳条细碎地洒下来,映得少年人的脸亮了几分。 天子的薄衫勾上了少年人的艳丽袍角,“朕不要你的命……”她骤然凑近到耳边,惊得谢和春屏住了呼吸,“朕只扣你的俸禄……”天子轻声玩笑道,“先罚你三月的俸……” 少年人大惊失色,身子一倒跪了下去,“陛下,您还是要了臣侍的命吧……” 女帝禁不住大笑起来,“好了好了,朕不罚你俸,瞧你,扣点月钱就跟什么似的,江宁谢氏富甲一方,怎么你这小子这么小家子气。”她抬了少年的手臂将人扶起来,一手搂过少年的纤腰,引得年轻宫侍靠进天子怀里,脸刷得一下红得透亮。 “陛、陛下……”谢和春扭了扭身子,很是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你都为了朕发的月钱进宫了,没想过这个么?”女帝拿宫扇轻拍年轻侍君的脸颊,“天下哪有白吃白喝的道理。” “臣侍这不是想着,陛下不喜欢臣侍,臣侍就安安分分领点月钱嘛……” 女帝坏心得很,手在年轻人身上不安分起来,笑道,“你就没想过万一朕喜欢你怎么办么,谢太妃从前就是先帝最宠爱的侍君,你就没想过?” “臣侍哪有伯公那样的美貌嘛,您看臣侍,只知道吃喝玩乐招猫逗狗的,长相也不过尔尔,臣侍很有自知之明的,比不过各个哥哥弟弟。”和春撇过眼睛根本不敢看女帝,只有嘴上毫不停歇,“自然也不想那些。” “那你觉得哪个侍君最好啊?” “林少使!”年轻侍君不假思索,“他长得好看!” “他啊,”女帝笑起来,“他哪有崔侧君好看。” “崔侧君真的这么好看么……太妃也说林少使不如他。” “林少使是难得的美人,崔纯如是绝色……可惜侧君痴长了三十岁,现在是比不过户琦了。”女帝语气里颇为惋惜,“太妃说得不错,你没见着他好看的时候罢了,他年轻时候有如意馆的画像,你得了空可以去如意馆看看。” 女帝想起来崔简刚入宫的时候,极是艳丽端正的打扮,玉立在料峭的春风里便能自成一道景儿。哪怕她对崔家有心结也还是忍不住想吃了这个侧君。 “画儿哪有人好看呢。”和春笑道,“臣侍日日都见到侧君哥哥的。” 女帝刮了刮怀里人的鼻头,“你倒会说话,这会子又不说什么林少使了。” “陛下说侧君好看,臣侍就多看看侧君。林家哥哥也好看呀,只是陛下总不去看他,他在宫里都快抬不起头了,本来宫人们都奉承他的。”和春似乎是习惯了皇帝的怀抱,窝在女帝怀里也不僵硬了,还会轻轻动动脚,勾得女帝心下发痒。 “朕不喜欢他。”皇帝笑道,“他生得好,却有些自作聪明,且晾他些时日。”女帝不过是想起当日那个媚眼,倒是个会审时度势的家伙,有些心思,只看看他空有美貌却无宠待如何是好便是了。虽说沉希形也是个无宠的,好歹他出自左相府,沉子熹前朝得用,他也不必靠宠爱过活,“朕的谢长使就很好。” 女帝说着,顺手还挠了挠和春的下巴。宫里侍君崇尚面部白净无尘,髭须都是去净了的,挠起来只一点子刚冒出头的青碴子,倒是酥痒得很。 少年人面皮薄,已是被太阳晒得嫣红了,不安地动了动脑袋,反倒松了衣领,露出一段细嫩的颈子来,“陛下可别唬臣侍。” “朕唬你做什么。”女帝笑,趁人不备在脸上偷了一口香,“谢太妃教你如此打扮,不就是想你得朕喜欢么。” 先帝最后那几年颇爱招些十几岁的美少年入宫侍奉,还专程在皇宫后头建了一座流芳宫广储美少年供游乐。从前女帝觉得荒谬,如今她自己也快到了年纪,倒是品出点趣儿来——再长生不老的皮囊,里头的芯子老了,也还是需要正儿八经的年轻人来抬一抬的,仿佛和少年人在一起,自个儿也能年轻些。 “陛下……!陛下怎么还记着这个呢!”和春嗔道,“太妃晓得了又要骂臣侍乱说话了。”少年人的鼻息洒在脖颈间,和着几缕碎发磨蹭的轻痒,实在教人有些难待。 “你这么怕谢太妃?”女帝挑眉,低头去碰和春的颊侧,“就不怕朕罚你?”江宁谢家多美人,眼前这年轻人还未完全长开,已有了些风姿,睫羽小扇子似的,闪着细碎的金光,卷起微微的轻风。 “唔……陛下……还有人在……”少年人羞得动了动身子,浅粉的唇瓣便扫过女帝的侧脸。 “你睁开眼看看,哪还有旁人?”女帝促狭地笑,眼睛微微眯起,倒含上几分情来。和春眼睛睁开一条缝,天子因着在园子里消夏,停了朝会,发髻便绾得随意,松松散散堆迭在两鬓,簪了几支玉簪玉花,底下也不过随意罩了件玉色纱罗衫子,不施粉黛,家常得很。 四下里早没了人影,亭子里不过他和皇帝二人而已。 少年人只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心下小鹿乱撞,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试探着拉了拉皇帝的袖子,“还是回宫吧……” “谁说朕要在这里了?”女帝大感有趣,松了怀里年轻人笑倒在栏前,“谢太妃教你的?” 教不教的不知道,反正皇帝幼年时是真的撞见过先帝和谢贵君在凌烟池前边摆了一张贵妃榻,两人的手互相在对方衣襟里头作弄。 不过谢长风怎么说也是谢家这样的大族养出来的公子,大约还不会教这些露骨的东西。 “陛下太坏了!”和春“蹭”地一下站起来,“太坏啦!臣侍不和陛下玩了!” 皇帝仍是一张笑脸,唤了长宁来,“送送谢长使回去。” “诺。”长宁福了福身子,“郎君请。” “陛下……!”和春跺跺脚,含喜含嗔,看得人心生爱怜。女帝这才笑道,“朕晚上再去瞧你。” 倒是有趣。女帝轻笑一声,自起了身一径地去游园。 揽春园是先帝时候兴建的,最初是太祖皇帝赐给先帝的公主府,圈了一大片依山傍水的地方给最小的嫡女做陪嫁府邸,又定下了名满京都的张氏子为驸马。谁想到后来先帝未出阁先登基,这原定的公主府建了一半便被改成了行宫园林。 后来燕王开府,因不愿居于闹市,先帝便沿着揽春园为燕王修建了亲王府邸,是故至今两座园子还以余津之水相连,两边仅以闸门隔开。 余津到了园子这头便改叫了清平河,化作园子里四通八达的水系,连起揽春园三十六景。及至中段一片开阔水域,便是园子正中,唤做,中间一湖心小岛,名唤缥缈洲,岛上依着地势建了几间山房,这便是烟涛阁。 女帝自取了岸边小船,分开水中莲叶划近烟涛阁去。小船虽小,可只有女帝一人,也并不拥挤。不像是章定六年上巳时候,燕王府的乌篷船都嫌小了。一晃都十三年了,若是他还活着,现如今也是二十八九的年纪,正是男子一生里最华茂的时光,大约也不会是少年时那沉不住气的样子,总该要有些大将风度了。 皇帝停了桨,脱了鞋袜,伸脚下去踩起水来。 “你小心掉下去。” 女帝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长出一口气道,“你别将船踩翻就是了。从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你调戏那个姓谢的小子的时候。”法兰切斯卡大约是在嗑瓜子,嘎嘣脆响的,过一会响一声,“要我说你就别在园子里逛了,你每次一想到那几个死了的都这副鬼样子,何必啊。” “是啊,但我忍不住。”女帝躺倒下来,拿宫扇盖上脸,“你说要是崔简也死了,我以后想起来他会不会也这样。” “这还用问,”金发妖精冷笑一声,“肯定的啊。你么,只要不是你自己爱上的,活着的时候也不见得多喜欢,死了就要怀念感伤,”他伸过来一个纸包,原来是一包地瓜条,“要我说,你才是没有心那个。崔简心里可只有你了,也不见你对他回报一二;赵竟宁一条命都贴给你的皇权了,活着的时候你不也总想要他替你再卖命几年;赵崇光明摆着喜欢你啊,你满脑子都是他哥哥;李明珠不也一样,你为了让他给你办事撩了,然后又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现在你又去玩谢和春……哎我说,要做你男人是不是都得死了才行?” 阳光有点刺眼了,连宫扇都挡不住。 亲卫的碎嘴没有就此停下,他轻笑了一声继续道,“但你这个人呢,对自己喜欢的就不遗余力,可着性子狂轰滥炸,八分情能叫你现出十二分来;对自己不喜欢的,面冷心寒,刻薄寡恩,视之如敝履,也不知道该说你是深情还是无情。” “凌虚老道当年给我相面,说的是生为男子则有王朝三百年承平盛世,但生为女子,命冲红鸾,桃花劫重,情深不寿,只有五十年治世——大约算作深情。” “你不是不信这个么?造反打进皇宫就是喊着杀妖道清君侧。” “由不得我不信啊,他说的几件事可全都应了,克父弑母、生孩早殇、命里无夫,如今只剩母子不见还在路上。” 耳边忽然响起哗啦啦的分水声,轻盈规律,带起了几丝微风,“你要去哪?” “回你的清音堂——脚收收,该着凉了。” 几缕荷叶清香飘入鼻尖,配着轻盈的水波涌动声,很有几分“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的意味。女帝依言收了脚,丝丝凉风吹走脚上残水,惬意得很,只可惜船头这人不是她想要的人,总归有些不够圆满。 朦胧中,一双手拿来干毛巾,拭干了脚上的水,又细细伸入脚趾缝,擦去积存的水渍。他很省得力道,托着女帝小腿的手也轻柔得很,只有指尖微微使力,生怕惊醒了天子似的。 “先生……”天子半梦半醒,只看见一头乌黑的长发,拿发带束了,发尾扫在脚背上,与那人白皙的肌肤相映,“先生来了……”她的声音柔柔的,还带了几分娇软笑意,是难得的小女儿情态。 崔简的动作顿了一顿,心下滞涩,不敢出声惊扰了皇帝的清梦,只得低垂了眼帘,将天子的脚护在怀里,替她整理裙摆膝裤。 这世上能得当今天子唤一声“先生”的人只有一个,他早死在天子剑下了。崔简也隐约听过一些这位冯侧君的传闻,说他本是出身乐坊的私生子,却少年天才高中状元,容色又俊美无俦,后来嫁入东宫,再封太子少师,二十岁便官居从一品,登文臣之极,名冠京华,人称“冯郎”。 那时崔简还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也还没有这起口头婚约。待得他被挑中做太子妃后,便不得不暗暗在心中与这位冯郎相较,又如何及得上他。说些可笑的,他甚至还暗暗思忖过身为明媒正娶的太子妃要如何弹压这么耀眼的侧妃。 终究是没有与他相遇的时候。冯玉京死在通泰政变乱中,皇帝登基,追封了他做凤君,上谥号昭惠,又顾及他朝臣身份追他谥号“文忠”,赐他附享太庙,还为他提前动工陵寝,只为了早日将他移入皇陵安葬。 既有为人臣的荣耀,又有为君后的尊贵。这份身后荣华便是传闻中天子最爱的昭熙凤君都比不上。 他崔简不过入宫为侍,再是先帝钦定的婚约又如何,皇帝只封他做侧君,他死后入不了皇陵,只能等在妃陵里,连和这位冯侧君并排的资格都没有。 在天子心里也应当是如此。崔简压下情绪,轻手轻脚横抱起女帝往内室走去,沉醉在仍梦着冯玉京的女帝情态中,一时不禁又有些为这私心羞愧。 法兰切斯卡早懒得看他这副样子,自出了外间叫长宁暂缓摆膳,“景漱瑶怕一时醒不过来,让崔简在里面伺候着吧。” “大人不守着陛下么?” “崔简能干出什么事来?”妖精颇有些不屑,“无非是在里面等着景漱瑶醒了服侍她起身,再说一说避暑一月半的安排,他本来不就为这个来的么。” 长宁招呼了小宫娥将膳食收起来,幸而今日都是些冷盘,也不怕凉了不好吃,轻声道,“侧君痴心一片,奴看了也感念。” “他想景漱瑶喜欢他,就早该在章定十年死了,这样景漱瑶想起来他还是个温柔体贴的贤惠良人,后来人都比不上他,他也扯不进定远军案,说不定还能混个追封的皇后……冯玉京不就这样么,活着的时候景漱瑶也没见多喜欢他,不是还和尤里乌斯跑出关外了。” 长宁不敢接话。这些议论圣上的话只有法兰切斯卡能说,那是因着他和圣人关系匪浅,最近又成了圣人的内帷宠臣。他们做侍从的但凡附和一句,都是杀头的大罪。皇帝看着温和慈爱好说话,但也只是看着而已,这么些年前朝整治了多少世家污吏也就罢了,单内宫里处理些没分寸的娈宠可都从没讲过一分情面。 内殿里女帝睡得安稳。崔简不敢懈怠了,便只和衣靠在床头守着女帝。她在前朝约莫算是个好皇帝,治下海内昌平,八方来朝,作为妻君来说她却算不得多好,她总是例行公事般全他侧君的体面,好容易十几年前有一段花前月下的时光,现在想来也不过是要对崔氏动手前的一点虚与委蛇。 他倒宁愿皇帝骗他。虽是虚与委蛇,可那段时候他的快乐却是真的。不过崔氏已倒了近十年,皇帝再没有要骗他的必要了。早先听内侍报她今早已宠幸了谢长使,前些日子里又总是崇光伴驾,五月里他除却行宫避暑面圣两回就是今日这第三回了。终究他年老色衰,不得君王相顾。 “纯如……?”半晌,约莫是阳光透过窗纱晃了天子的眼皮,她才悠悠醒过来,看见崔简靠在床头已昏昏沉沉快睡了去,听她唤了一声又急忙立直了身子,“陛下可是饿了?过了午膳的时辰,臣侍叫他们再摆膳。”男人慌慌张张要站起来伺候天子起身,不防撞上了床顶,惹得女帝轻笑出来。 “做什么这么慌呢……”女帝坐起来,揽过侧君替他揉了揉脑袋,笑道,“你素日少有这么着急的时候……”他约莫是来之前沐浴过,发间还有微微的茶麸香气,蓬松柔软的一把好头发,摸在手心里也舒服得很。 崔简自然不能露了先前那点子龌龊心思,此刻便不敢多言语,任由女帝施为。 女帝的手自然而然地便往下移去,惹得崔简闹了个大红脸,“陛下,先用午膳吧……”看来他已经渐渐接受白日里亲近了,女帝不由惋叹,早怎么没发现他内里是这种好拿捏的软和性子,调教调教也还算得上知情识趣的,现下终究是老了些,哪有年轻的绝色美人吃起来带劲呢。 女帝挑眉一笑,自坐到床沿上趿鞋,上身却将侧君逼到了角落里,“纯如的意思是用完午膳就来用你么?”一派的昏君言行,却偏偏她不施粉黛时一双杏眼圆润透亮,很有几分不谙世事的意思,哄得崔简即刻便缴了械,“陛下想用臣侍自然什么时候都可以……眼下还是午膳为要,免得伤了陛下肠胃。” “就让朕香一口,嗯?”女帝并没存什么与他商量的心思,迅捷地在他颊侧啄了一口便起了身。崔简见女帝起了,赶忙下床为她套袜穿鞋,整理下裙,又套上外衫才去了外间用膳。 齐人之福 谢太妃这边听说了自家侄孙得宠的消息,颇为宽心地叹了一句“这孩子总算有了点出息”。一边伺候着太妃午睡的和春听了,只有扁扁嘴嗔道,“就只有得陛下欢心才算好的么。” “你是宫侍,不讨皇帝欢心讨谁欢心?我早知道她喜欢你这种跳脱性子,你呀,晚上好好表现,把皇帝留下来,总是要侍了寝才算是真正入了宫,做了皇帝的妃子,将来要能有个孩子就好啦……”老太妃的眼睛有些浑浊了,眼光放远了些,悠悠地叹了口气,“有个孩子,老了也有个依仗……我年轻的时候总以为争过张桐光就好了,让他和先帝离心离德,可孩子都是他的,他死了,先帝看到燕王就想起来他,他成了先帝伉俪情深的元后,而我只能在他女儿手下苟延残喘……” 一时间,前朝后宫的秘辛揭开了一个口子,流出腐败不堪的脓液来,在夏日沉浮的幽香里格外瘆人。 张桐光。先帝后宫只有元后孝敬凤君出自庐陵张氏,乃是今上兄妹三人的父君,原来闺名便叫做桐光。谢和春不敢应声,他在江宁本家听人谈起这位伯公,永远都是宫中盛宠,与继后孝端凤君陈氏分庭抗礼,还曾抚养过今上一段时日,总之都是些好话,是家族荣光所在。 只是进宫之后,才知道原来人前风光的谢太妃也不过是个满腹怨憎的老人。 “你看这揽春园,”太妃冷笑一声,目光越过外头的凭栏直看向朱墙之后,“连着旁边的燕王府,哪个阁子不是招隐诗典故?还不是因为他张桐光只想归隐过闲散日子……” “伯公,先帝和孝敬凤君已仙去多年了。”谢和春轻声应道,不敢造次,生怕触了老人霉头。 他忽然就有些怕起来。 谢长风未入宫时也是谢家光风霁月的长子,在深宫里浸淫了这几十年,变成了这副模样。 那往后呢? 谢和春忽而就开始担忧起自己的以后。莫非也要成了伯祖父这般么? 目含长恨的老人恍然回过神来,苦笑道,“是啊,都过去了……现下是你,要争皇帝的宠爱。”他自上了榻,叫侄孙坐在旁边,手把手交代起来,“皇帝喜欢那种天真纯善没心思的,你刚好就是,别去问什么昭熙昭惠踩她尾巴,你只管和她撒娇撒痴就是了,讨了她的好,再想办法留她过夜……” “真的……要做那种……”谢和春到底年纪轻,面皮薄,不敢想侍寝的真正含义。 “不然呢,宫侍就是要伺候皇帝舒服了才讨得到好处。你不用怕,皇帝也不是什么胡来的人,你只管照着她的意思就是了——原来皇帝先前没直接要了你?”太妃笑道。 “什么要不要的啊……”和春脸上飞起丹霞,“伯公你怎么这么不正经……”他想起皇帝那只揽在腰里的手,一时间心下乱将起来,又不自主想到她说晚间来瞧,又听着伯公说什么留了皇帝过夜,只觉得手心汗津津的,连着窗外的蝉鸣也恼人得很。 偏生皇帝觉得蝉鸣虫声颇有意趣,不叫宫人去粘。 谢长风看他羞得不行,摆摆手让他回房去了,“你还没开窍啊……” 好容易叫崔简伺候了一回午睡,皇帝颇有些舍不得这个侧君,无奈先前答应了谢和春晚上瞧他,不好食言,也只能送走了崔纯如,来了锦鳞轩。 谢和春正等着天子用晚膳,照着谢太妃的指点摆了一桌家常膳食,有热菜有冷盘,配了一味老鸭汤,清淡错落,还算是合皇帝的口味。 年轻宫侍在明间里坐立不安,手指就不自觉地搓起了袖口,硬是将那磁青色的绉纱贴边搓出熨不平的褶子来。 “静静,你快看看陛下到哪了,哎呀我要不还是去换身衣服吧,这套也太怪了些……”侍童听了自家郎君这话不由宽慰道,“太妃为郎君挑的自然是好的,您宽心些。” “郎君,陛下到门口了,您快去接驾吧!”外间小童飞奔而入,一时间和春也顾不得换不换衣裳了,紧着步子迈出去迎皇帝。 女帝午睡后让崔简伺候着换了一身水色的大襟纱罗外衫,银条纱的中衣,隐隐透出里头绯色的府绸主腰,配着底下绀色的香云纱裙,云鬓松绾,薄点粉黛,插了几支点翠镶红玛瑙的小钗,比之白日里平添了几分艳丽。 和春一时看得呆了,明知不能直视天颜还是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一边强迫着将头低下去,讷讷道,“臣侍恭迎陛下。” 皇帝只觉得他天真可爱,扶了他起来,笑道,“想看就看,别将眼皮子掀坏了。那朝堂上新升的官员也时常抬眼偷觑朕长相的。” “那不一样!臣侍是觉得陛下好看,才不是那起子朝臣,要将陛下长相拿去做谈资。” “藐视前朝,这会子又不怕朕治罪了?”女帝听得好笑,“谈资又如何?皇权之下,生得好是龙章凤姿,生得怪叫天生异相,总之一句天命在身,万岁无极,谁还敢非议朕的长相不成?” 和春不曾想皇帝对这些丝毫不在意,一时间没得应对,只能回道,“可他们心思不纯啊……” “心思纯不纯有何妨?你不也是为了朕发的月钱来的么?”女帝顺口挑动和春一句,倒叫年轻侍君红了耳尖子,嗔道,“陛下又揶揄臣侍啦!” 皇帝笑,只一道地往上座去了,让长宁布菜。和春本以为她风流轻佻,这晚膳必得是吃不好的,没想到皇帝就是规规矩矩用膳,间或称赞几句菜色而已,再没多的言语。 他倒有些失落起来,寂寂地有些不乐。 女帝惯来用膳就是用膳,实在没什么用膳时拿酒菜去挑逗侍君的习惯,便是少年时候喝花酒有过,也叫冯玉京一件件纠了回来。看谢和春这样子,倒很有些觉得好笑。他太年轻藏不住心思,虽然伶俐通透,究竟是想着什么都写在脸上了,便笑,“歇一会,用些落胃的清茶,便叫人准备安置了。” 小谢郎君听了,晓得女帝全看穿了,一下说什么都不是,只得应一声“是”。 这边浮沉斋里,谢太妃听着宫人报皇帝果然歇在了锦鳞轩,不由抚着长髯松了口气。 皇帝长相颇肖先帝,行事也有几分先帝似的风流多情,只是她自通泰政变后更冷峻许多,瞧着谁都是没什么真心笑意的,便是他也极小心周旋才没被皇帝一道旨意送去皇陵——不论是横着还是竖着,他生怕这个侄孙哪里踩了老虎尾巴而不自知。 “甚好,甚好……但愿和春能多得点宠爱吧。”他望着轩窗外的水面有些伤感起来。他没有孩子大约是先帝的意思,江宁谢氏富可敌国,却偏偏不入仕,也夹着尾巴不露马脚,以至于皇帝不得不笼络而后图。若他有个孩子,储位便不能稳稳地落给张桐光的种。先帝宠他不假,只是在先帝心里大约还是张桐光更好些。 哪怕张桐光是恨着先帝去的。 而皇帝……她没有孩子,昭熙昭惠又都没了,自然也没什么立储的烦恼,和春在她那里约莫还能讨着些好处,万一呢,万一和春运气好,皇帝怀了他的孩子,将来谢家也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不过女帝可不这么想。 谢和春到底年纪太轻,才十七,又没经过人事,只随便弄了几下,没半刻钟就丢了嚷着腰疼。本来皇帝也没多少心思,也便放了他去沐浴,自净手更衣了,踱到水边,叫人搬了一把摇椅吹风。 锦鳞轩离谢太妃的浮沉斋近,大约她今日幸和春的首尾谢长风已经全知道了。这个谢贵君,先帝时候就极是得宠的,后来女帝回宫还抚养过女帝,后宫里他的人不少。 竹白和莲青两个抚养她长大的最是厌恶他,说他离间帝后,又唆使司天台进什么“双生不祥需舍其一”的谗言,害得她父亲重病跪在栖梧宫外头一整夜,之后没几天就撒手人寰了。 女帝没见过父亲,只看画像知道阿兄与他颇为肖似,遗传了他那一副好相貌和一身诗书才气。至于谢长风暗害孝敬凤君的传言么……是真是假同女帝并没什么关系,要说真的充了她父亲角色的,恐怕还是老梁国公和冯玉京。 她想起冯玉京,忽而转过神来,午间那会应当是崔简。 真是……他那隐忍的性子,还不知道心里转了几道弯。女帝唤来法兰切斯卡,“你去一趟望月山房,要是崔简还没睡……算了,别去了。”她拿宫扇盖在脸上,“显得我心里有鬼似的。” “你怎么回事?” “我想起来,好像中午把他当作先生了,怕他吃味。” “我看他挺享受的。毕竟你清醒的时候可从不对他柔情蜜意。”法兰切斯卡没地方坐,索性蹲在了摇椅旁边,“吃味个屁。” 女帝闷闷地笑出来,“你懂什么,崔简那心思,就是既要又要,那一会儿觉得这种程度就满足了,过一会儿又觉得终究不是对他的,转念一想总是求不得,心里不定多难受呢。” “你们人类怎么这么多心思。要我说,他喜欢你,直接找你求啊,整天愁眉苦脸的看得我都难受。再说了,他想抱也抱了,想亲也亲了,怎么还魂不守舍的。” 这妖精显然不理解人的花花肠子。 女帝向来喜欢听他这种非人的见解,总觉听完豁然开朗,这时早在摇椅上笑成了一团,“要都像你似的,这前朝后宫不知要少多少麻烦。” 他倒坦荡得很:“我没有心嘛。我们一族呢,不老不死,肉体强韧,就是没有心,也基本生不了后代,只能一命换一命。” “没有心好啊,我就没见过你难过。”女帝笑,顺手拿宫扇去拍妖精的脑袋,“你过得比我好。” “没有心呢,我们在外面要维持力量就只能和人结契,要不就只能留在族里了。有了心呢,我们不回族里也不用结契就能维持力量。”他索性坐到地上,也不管燕尾服后摆会不会脏污了,“可以说我们和人结契就是为了得到一颗心。” 女帝就笑,“看来你还没得到。” “没有——,”妖精拉长了语调,无奈得很,“我都怀疑这说法真不真。”他很快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不过和你结契还不错,不真也没关系了。” 真是……女帝又转回去仰头数起星星来,没心多好啊,人生八苦一个也不用经历,她这都快遍历八苦了。天子苦笑,只得对法兰切斯卡道,“哪里好了,我这么多离谱要求……明早上你去把归云仙馆里我父亲的画像取了,送到如意馆叫画师赶紧仿制一幅出来,送给谢长风。” “这么麻烦?” “就是要这么麻烦,仿制完你还得把原件送回去。谢长风也忒多事了,给他添添堵,省得他天天撺掇和春争宠,我看了心烦。他既然最嫉恨我父亲,就让他多看看我父亲那张脸,他么,多半以为我记着那谢贵君陷害孝敬凤君的流言,必得吓得收敛些。” 果不其然,谢太妃收到这幅画像的时候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当下谢了恩就闭关礼佛去了。女帝听得法兰切斯卡转述,只笑了笑,道,“我父亲还真是让他刻骨铭心。”阴阳怪气地,也没几分对生父的敬重。 原件还在法兰切斯卡手里。他展了画轴,对着女帝看了又看,“你长得不像,倒是和你哥哥像翻模子出来的。”画上男子大约二十出头年纪,身着一身君后的玄色朝服。本是威严庄肃的装束,偏偏这青年一脸温和笑意,玉面乌发桃花眼,并了一对偏细的剑眉,骨相清癯,颀长身材,风姿俊秀,正含情脉脉地看着画外。 却比燕王更多几分朗逸。有时候法兰切斯卡觉得女帝她哥哥有点阴邪。 “我也怀疑过我生父另有其人,但所有人都说我确实是他的孩子,包括先帝,那就应当是他了吧。”女帝对自己生父的话题没什么禁忌,听人说不像也只是笑一笑,“毕竟我的名和表字都是他取的。” “你还有表字?”法兰切斯卡没听人叫过女帝表字,从来众人不是叫“陛下”便是“殿下”之类,先帝也是呼为“瑶儿”或者“老二”,实在没什么身份相仿之人称表字,自然也不知道是什么。 “有啊,我表字‘晏如’来着,”女帝托着腮笑,她也是杏脸桃腮的妍丽美人,此刻却很有些无奈,“我父亲给我取名叫做‘漱瑶’,来自‘清泉漱琼瑶,纤鳞有浮沉’,是招隐诗,取的是‘枕石漱流,山水清音’之意。他不喜欢做君后,长子不得不为储,就希望其他孩子做个闲散人,过平静安宁的生活。‘晏如’二字意思是平静淡泊,怡然自得,不论身处皇家还是山林,富贵或穷困,都能快然自足,平安喜乐。”女帝自嘲般笑起来,“结果我哥哥这个顶着‘顼’字的归隐了,我反坐在皇位上,讽刺得很。” 她摇摇头,罢了这个话头,正要站起来,却又忽而一下坐了回去,轻轻撩了自己裙子看了一眼,“长宁,快叫人烧水,再备两条新棉花的月事带。” 法兰切斯卡一听知道不好,赶忙收了东西去扶女帝,“要不要收几座冰下去?你才用了冰碗,今日里不得疼死——要不要我给你揉揉?” “不要。”女帝乜他一眼,“你下手没轻重的,我擦洗一下去躺会就是了,你去飞琼楼传个话,下午本来说好了要去看崇光的。”话是这么说,女帝还是把妖精的手放到了腹部暖着。左右从前没登基的时候在漠北,都是这个妖精帮忙处理这些事情,两人都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知道啦,你都这样了还惦记这个。”法兰切斯卡没办法,只能应了主人又去飞琼楼传话,言道女帝身子不爽,不能去看崇光了,吓得崇光以为出了什么事,抓着法兰切斯卡问了半天,才知道原来是女子月事,一时红了脸,又叫起画戟收拾停当了去清音堂求见。 宫人来报时女帝正端了碗红糖姜茶,崔简在一旁服侍着打扇,并替女帝拿了笔墨奏折在床前伺候。听了是崇光来了,崔简不想同他对上,便报了要走。 “旁的人哪有你得力,让他进来就是。” 崇光一进来看到女帝靠在床头,崔简在一边支了个小几研墨理折子,一时有些气着,便道,“原来陛下推了臣侍是为了另有佳人在侧。” 崔简这一下研墨的手便停了,不知如何是好,手下的朱墨也就晕开一大块。 他是听了长宁手下如期姑娘报女帝月事来了,最近不必叫尚寝女官去请旨才来侍奉一二。哪想到这个小祖宗和皇帝早有先约,还以为是他横刀截胡,这下可是几张嘴都说不清了。 “哪能忘了你呀,”女帝看崔简墨都磨不好了不禁好笑,又一径地去哄崇光,“实在是朕这下没什么力气,怠得很,喏,外头还有冰镇过的葡萄,你叫人取来吃了?” “陛下用不得,臣侍等陛下好了一起用。”崇光有些别扭,语气里颇有几分嗔意,“陛下不要臣侍伺候笔墨,只用些吃喝玩乐打发了臣侍,是打量臣侍不通文墨不懂事呢……总之是比不得侧君,貌美身娇有才华,得陛下欢心。” 这一通下来,损得崔简面上红了一大片,怎么都不是人,又碍于皇帝在侧,一句话都说不得。 偏偏皇帝偏心得不行,定然只一味去哄崇光的。 “那你替朕捏捏腿?真是,让你坐下吃些果子还不好了。”女帝笑道,一面去摸了摸崔简的手,示意他莫慌,“纯如,你去外间替朕拿个汤婆子来捂着。” “是。”崔简恭恭敬敬搁了墨块,反握了一把女帝的手,这才去了外间。 女帝挑眉,没想到崔简平日里在她面前一派的软和卑微好拿捏,在其他侍君面前倒很有些手段,恰到好处地这么一挑衅,崇光必然是坐不住了。 这一握看在崇光眼里极是刺眼,坐到床沿上都不想理会皇帝了,“臣侍看侧君很是得用,陛下还要臣侍做什么。”少年人哪有崔简那般心思,明明摆着脸色和皇帝怄气,手上又还是乖乖地给皇帝捏腿。 皇帝叹了口气,一面儿去摸崇光的头,“朕晓得你不喜欢崔简,但怎么还管不住这张嘴呢……他是宫里头的侧君,位分在你之上,你再怎么也得给他些面子。损损朕也罢了,莫要弄得崔简下不来台。” “陛下都不来陪臣侍,偏要招了侧君来侍奉。”少年人索性把脑袋都枕在皇帝腿上,闷闷地撒娇。 “哪是朕招他,他正好来回话,便留他伺候笔墨。小祖宗,下午本来就说好了陪你,这会子推了自然也没要别人的。” “真的?”崇光竖起耳朵。 “朕骗你做什么。”女帝无奈得很,“你自己数数,五月以来还不是陪你最多,见崔简才几回呢,没得吃些子飞醋,难不成你还非得踩到崔简头上去?” “可他是崔家人啊……二哥就是……”崇光想起来女帝不爱听他提旧事,便又住了嘴。 “崔家都没了,当年的案子也和他一个深宫侍君没关系。朕知道你为了竟宁恨他,朕也念着竟宁呢,但终究不是他的错。你也别逼他太过了,退一步说,就你这心眼,哪比得过崔简呢。”女帝拉了少年人到怀里,“他稍微挑拨一下你就动了真格,你要真做出什么他可是一点都不沾的。你这沉不住气的毛病怎么和竟宁一模一样,你父亲也不是这样性子。” “臣侍知道啦……”少年人显然还有些不能释怀,脑袋在皇帝胸前拱来拱去,“臣侍不去理会他就是。” 崔简提了个汤婆子,在门外候了好一阵儿,听见里头话音渐稀了才推门进去,笑道,“臣侍自作主张,将冰果子拿进来了,煜少君也可以用些。”一边说着一边将汤婆子塞到女帝肚子上,轻轻揉起来,“陛下腹痛,可不能吃生冷了。” 侧君一双凤眼偏偏在看女帝的时候温柔得紧,平白多了好些妩媚之意,看得崇光一心的不忿,只道这狐媚子,一味地勾了圣心去。 女帝看得好笑,道,“纯如,你怎生比长宁还话多,朕的折子还没批完呢,哪有功夫想那生冷吃食。喏,小祖宗,你要不要去吃些?也好降降火。” “陛下要赶了臣侍去,臣侍去就是了。”崇光撇撇嘴,从女帝怀里起来,叫人另支了小几放果盘,一眼都不看崔简。女帝无奈,给崔简递了个眼色,他才收了笑意坐回去侍候文墨,安安静静将女帝批过的折子码齐了,又将那没看过的折子拿起来。他不敢看折子里的内容,只能依着日数标题归类。 他心知女帝袒护崇光,也不好多说什么话,只能把事情做好。 崇光掰着葡萄,吃得有气一般一口一个。 到底齐人之福难以消受。女帝懒怠再端水,一面回去看折子。李明珠监管江宁道的田亩重测,提出按亩按收计赋,废止人丁税;另外地方小吏也多有贪吃油水之嫌,青苗法、代徭役之类暗箱操作颇多,还需要以考成法规范行为。 其实他比老师许留仙更激进些,许是幼时家贫的缘故。 不过都是好提议,慢慢地让他施行就是。女帝翻到后头,才发现他还另写了一段请安的疏言:五月暑热,陛下避至别宫,暂止常朝。京中新近客商推贩一味凉茶,去热清火甚佳,陛下可试饮之,消些溽暑。 他难得写些日常琐事,看着倒有趣。女帝不由笑出来,拿朱笔挨段批了,又留言“未知茶名为何,可遣人买来一试,虽远在京郊,一日间也可往返数次”。她批罢,偷觑了崔简,看样子他恪守后宫不干政的规矩,一眼也不敢多看,这才略放下心来。 不想让你入宫 皇帝月信一向不准,时常到了时候淋淋漓漓麻烦得不行,自然也停了召幸,偶尔白日里叫法兰切斯卡陪着在园子里散散步便罢,气得崇光又酸了好几回法兰切斯卡“近水楼台”,只是皇帝和他确有了弄臣之实,他也不再喊冤了。 “你也太娇惯赵崇光了。”法兰切斯卡无奈得很,“总偏袒他。” 女帝这两天乏得快,走了几步就酸了腰,只坐在石亭里歇着,“我看着他总不免想起竟宁,少不得纵着他点,你和他置气做什么。” “我哪是生他气啊,我是看他恨不得把陪过你的男人全酸一遍,崔简委屈得不行了已经。” “和春不是和他处得还行么。他就是不喜欢崔简,我去看看崔简他就要生气,毕竟崔简姓崔啊。”女帝无奈叹气,“中间还有个竟宁呢……其实我想起来竟宁也难免不想看见崔简,但那毕竟不是崔简的错,崔家也倒了,我总不能迁怒到崔简身上。” 白日里的阳光流水似的徐徐顺着树荫落下来,还不到毒日头的时候,倒是十分舒适清朗。 女帝拽了法兰切斯卡给她揉腰,实在是酸乏得厉害,一面道,“这碗水不好端平,只能委屈了崔简。”她想起什么似的,转回来笑,“也委屈你啦。” 金发碧眼的妖精动作停了一拍,没奈何道,“我都习惯被当成你男宠了,反正我们也做过了,我也不亏。要我说你都出来了,不如干脆拐去赵崇光那看看他,省得他找崔简麻烦。” 女帝许了法兰切斯卡的提议,这边一径提了裙子往飞琼楼去。崇光闲得没事在屋子里玩投壶,羽箭发出嗖嗖的声响,逐一落下壶口。 女帝没叫通传,只抱手在一边看了会儿,笑道,“你倒很擅长这个。” “陛下!”崇光回头见了皇帝,脸上一下便亮起来,忙放了东西扶女帝上座,“陛下每次来也不叫通传一声,总看臣侍失礼数。” “朕又不怪你失礼,不过是看看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不必遵着那起子繁文缛节。”皇帝搂着少年郎笑,他实在是像极了他早逝的二哥,每每看着便让皇帝情不自禁娇纵了他去。 终究是想将没来得及给竟宁的都补偿到他身上。 “宫里的礼数不可废,臣侍也该守着的。”崇光笑,“陛下偏疼臣侍是陛下的恩典,臣侍却不能恃宠生娇。”他一面地靠在皇帝身上撒娇,一面挪了椅袱来垫到女帝腰后,“臣侍不想给陛下添麻烦。” “噢——我们煜少君长大啦。”女帝笑着揶揄他,一边揽了他坐到自己腿上,随手取了一支羽箭,轻轻丢出去。 正好落入壶耳。 “原来陛下也擅长投壶……怎么又像是臣侍献丑。”小郎君嗔道,“陛下莫不是还在心里笑话臣侍。” “朕许多年不玩这个了,什么蒙眼投壶,双手投壶大约都不会了的,”女帝陪着笑去哄崇光,“又怎会笑话你呢。”她身上惫懒,虽说是搂着崇光,倒像是一应地倚在少年人身上,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怎么这里又没有了蝉鸣呢。 女帝松松地摇着宫扇,伸手攀到崇光脖颈上,少年人不经撩拨,一下便发起高热来,“陛下……” “朕有些疲乏罢了。”皇帝轻声笑道,“月信期是这样,你且让朕靠一阵子。” 夏日里燥热,饶是殿中供着冰也难消暑热。偏生女帝信期畏寒,此时只想密密依着少年人,几方催动,崇光身上已有了些细汗,黏黏糊糊的,一下也不敢就碰上皇帝的衣衫。 宫人们安安静静地打着扇,风轮吹动花果,便是一室的幽香。 “陛下,我们去楼上歇着吧,楼上更凉快些。” “好。”皇帝倦怠得厉害,下腹里又坠得难受,这下全不想动弹,只等着崇光起身了再扶着他站起来。飞琼楼是个三层阁楼,顶上露台常有和风吹过极是清凉,春日里柳絮梨花飘飞时节看去如碎琼乱玉飞雪落雨,才得名飞琼楼,算是揽春园三十六景里颇负盛名的一处。 只是夏日里没什么落花,也少见洒玉之色。 崇光自起了身,让宫人先上楼收拾桌榻,扶了皇帝上楼去。他对女子月信不甚了解,只是前几日召了太医来问才晓得这几日皇帝总是要乏力畏寒些,便一径地吩咐宫人撤了楼上的冰例,只扶了天子到台上乘凉吹风。 他想起那天崔简语气里的熟稔就来气。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都伺候过多少次了,对信期里的忌讳才能这么了如指掌。 “你怎如此突然便又晓得信期忌讳了?”女帝看他细密地吩咐下去,一时想逗逗他。 “陛下还说呢,崔侧君就什么都知道,那个侍官更是熟得很,就臣侍不懂,还不许臣侍去问太医了。” “你又吃味啦……”女帝吃吃笑起来,曲起手指挠了挠少年人的掌心,“朕这不是专门来看你了嘛,嗯?” “陛下今天留在臣侍这里,不要去看什么崔侧君,也别去和春那里,那个中侍官也不要来,让他在外头候着。” 法兰切斯卡本来就百无聊赖在后间喝茶,忽而一个喷嚏下来,惹得他揉了揉鼻尖。 实在蹊跷。 女帝这边听了这话只捏了捏崇光的脸,笑道,“你知不知道女子信期不能行房的?” 少年人红了脸,“臣侍知道……”他急急忙忙辩解起来,“臣侍哪是……臣侍就是想陛下了。”他扶了皇帝半躺在矮榻上,学着崔简的样子给人垫上迎枕,又扯了薄丝被只盖住腹部,这才自靠到皇帝怀里去。 他哪想到皇帝一贯风流轻佻,在情事上可称得上是孟浪的。此时不防,却被女帝翻个身压到身上,只听得她娇声笑道,“只是不能行房罢了,倒也有旁的法子……”一时满面彤霞,火烧火燎似的,不敢多看圣人一眼,“陛下净挖坑等着臣侍跳……” 少年人的腰身是一派的窄细柔韧,相较起另几个文人出身的宫侍更有力许多。女帝只是撑着崇光的身子玩,本也没什么行幸的意思,只是这下看了他耳尖子红透的模样颇觉可爱,一时动了念,手便伸进衣襟里作乱去了。夏衫轻薄,自然指尖感触也更为鲜明,不多时便教少年人的呼吸变了调子。 “陛下……”他想是被作弄得难受,竟一下抓了皇帝的腕子,“臣侍会忍不住的……” 他是食髓知味。自那天皇帝幸了他,后头哪有一次伴驾是空了的。他年纪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横竖女帝本也是一副十几岁的少女皮囊,又看重他,想起他哥哥总想多补偿些,自然是予取予求,无有不应的。 女帝笑,轻轻翻了翻手腕,“朕说了有旁的法子,你松手看看呢。” “陛下……”他便想起来头回侍寝的情状来,“陛下又要作弄臣侍了……” “你呀……”女帝点了点身下少年人的鼻尖,“仗着朕宠你真是什么都敢说了。”她一下落了下来,以唇去寻了宫侍的胸口,轻轻分开两襟,细密地吻他的心口。 崇光不敢便打断了皇帝,只能任由她在身上留下痕迹。女帝似乎格外喜欢他胸前心口这块皮肤,每每行事总要在那里亲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地放过去。他不知道缘故,只是每每见到皇帝的爱怜神色,隐约猜想是和二哥有关。 只是,大约,也许,天子也有几分情是给了自己的吧? 亲得够了,女帝倚靠在崇光肩头,手上去拉了他衣衫系带,还颇为无赖地笑问了一句,“小祖宗,你想要朕怎么做呢?”气得崇光偏了脸不想理会她,“陛下还说呢,这不就是在捉弄臣侍嘛!” “别生气呀……”女帝实在是酸乏得厉害,本想着去抱一抱侍君,却没什么力气,只能将手臂搭在他身上,陪笑道,“朕实在没力气,你让朕歇一会。” “唔……嗯。” 哪想到女帝直接睡着了。 崇光一时有些气闷,可是皇帝看起来又是实实在在的倦怠,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替天子盖上薄被,吩咐宫人将楼顶的帘子纱帐全放下来,免得风扑了皇帝,又闹风寒。太医千叮万嘱,女子信期身子弱,就怕一下闹病,缠缠绵绵痊愈不了。 少君招来宫人,轻声吩咐道,“你同陛下身边的中侍官知会一声,就说陛下睡了,让他多待一阵。” “诺。” 歇过了一日,皇帝好不容易有了些精神,才想起来还晾了崇光一日,不由和身边少年人陪笑,“朕实在乏得很,不是有意晾着你的。” “臣侍知道,太医都和臣侍说过的。”女帝枕着他手臂睡了一下午,枕得他半身酸麻,此时木木的没有知觉,“陛下晚上也留下来好不好,就当是补偿臣侍。” “好。”女帝知他手臂酸麻,一面地应了,又将他手臂挪回来轻轻按揉,“宫里日子无聊得很,是不是?不能出宫,玩乐也少,便是去其他人那里也未见得能做什么,朕还听说你与旁人并不太相与的。” “……是。”少年人垂了眼帘,“臣侍总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盼着陛下多来看看臣侍。”乖得像被雨淋了的小兽。 “……所以朕才不想让你入宫啊。”女帝叹气,这话却不知道是对着谁说的,“你父亲早先替你求过了,你哪日若想出宫了只管同朕说,朕便安排你出宫,不做这个侍君,爱做什么都好。”她抚上少年人的脸,他依着宫里流行除净了髭须,面上光洁得很。 虽然赵殷求的是若他犯下大错,饶他一命逐出宫去,但是皇帝愿意给他自由。 “可是那样就见不着陛下了。”少年人的眼睛清澈见底,没什么多余心思,“臣侍舍不得陛下,不想出宫去。” “……好吧,好吧,”女帝想起来他哥哥临行前的告白,一时间百感交集,“不想出便留着,你都是朕的少君了,还怕朕不要你不成?” 又是十年承平了,漠北王廷怕过两年又要卷土重来,若真放了他随赵殷去,她也隐隐怕他哥哥的死状重演。 眼前这少年人身上可一丝伤痕都还没有呢。 “陛下有崔侧君,有谢长使、谦少使,还有那个长秋令,谁知道哪天就把臣侍忘了呢。” “是,是,还有沉少君、林少使、李常侍,”女帝笑,“你也太容易吃味了些,你可知今儿还是法兰切斯卡要朕来看看你,就是觉得你这些日子越发的酸了。” “臣侍哪有崔侧君大度,一日日的好脾气,陛下怎不去寻他。”崇光竟使起小性儿来,“臣侍喜欢陛下,恨不能粘在陛下身上,做个随身的玉佩珠钗罢了,省得看陛下同旁人亲近心里难受。”女帝替他揉了些时候,他酸麻早解了,翻身过来抱了天子在怀里,他自知皇帝心里有人,她有两个君后,又还有二哥,他都比不得,但至少此刻多陪陪他也是好的。 快雪轩里,谢和春为了避谢太妃专程来和沉希形手谈。沉希形弈棋师从他父亲沉晨,虽不如他父亲善弈,却很是学了些招数,以至于谢和春这多年的纨绔子弟根本下不过他,只投子认输道,“不下了不下了,我总是输,没意思。” “你太沉不住气啦。”希形拢了拢头发,笑道,“在想什么呢,我看你心不在焉的。”他两个虽差了一品,但偏偏脾气相投,便不管那规矩礼法,还是你我相称。 “我在想,我入宫是为了不让我娘再逼我考科举,但是真的进了宫,好像又没趣得很,这也不能那也不行的,月钱是比在家里多了,但根本没地方花呀……” “我还以为这几日陛下又不看你了你心里难受呢,原来是觉得无聊。”希形笑道,“所以就来我这里找败仗吃啦?” “陛下是挺好的,但你看看我伯公,为了点子圣宠到现在还惦记先帝和孝敬凤君呢,太没意思啦。不如钻研钻研怎么能在宫里玩玩骰子双陆什么的,找点乐子,不然日子也太无聊了。哎,我听说你是求了陛下留你的,怎么陛下不见你也不慌啊?”和春想起来什么似的,随手拂了棋盘,抓了块糕饼啃起来,“不是对陛下一见钟情么?” “我是为了躲我爹——”希形拉长了声音,“我爹要把我许给刘中书家的小姐,那姑娘满口的经济仕途,仁义道德,简直就是我爹的翻版,我才不要和她成婚。而且我早听说陛下生得好看,选秀那天一看真的好看,我还没见过比陛下好看的女子呢,就求了进宫啦。” 两个少年人相视笑起来:实在是同病相怜。 “哎,但是进宫可没了回头路,”和春隐隐觉得不对劲,“你就没想过万一陛下待人不好怎么办?” 这下可轮到希形显摆了,他故作高深地一笑,“我爹可是东宫时期就跟着陛下的。当时我和你说,燕王派人来传话,说我爹非要选秀,那我们家肯定是陛下头一个考虑的,就让我爹送个儿子。我爹气坏了,说他全为皇室血脉着想,怎么陛下斗气胡闹。我几个哥哥都是定了亲的,生怕选上,我们就一合计,找我爹旁敲侧击打探陛下性情啦情史啦这些,等选秀的时候反着来。但我听着觉得陛下还不错,正好我不想和刘家小姐,我就求啦。” 少年人眼睛里闪出几分狡黠,“我爹都做到尚书左仆射了,陛下平日里还挺信任我爹的,我求一求,陛下也不至于拂我爹的面子。无宠就无宠嘛,反正有月钱拿,包吃包住,不比在家里差。” 确实没拂下去,谢和春暗暗点头,所以他一进宫就和赵崇光平起平坐。虽然现在赵崇光有了封号高他半头,但也没人敢苛待他。 “就是无聊了点。你还好,没人管束,又是主位。我伯公之前天天对我耳提面命,非要我打扮得花枝招展去争宠,也不知道这几天怎么突然就闭门谢客了,怪得很。” “可能你得宠了吧。”希形没多想,也拿了块糕饼啃起来,“陛下不是幸了你么?” 屋子里灯火不亮,冰例也不见少,希形却还是能见着和春的脸色可疑地透红起来,“是、是啊……上次陛下在我那边歇过了。” 一众侍君里就是希形年纪最小,才十六,刚到了通人事的时候,对这种事好奇得很,“怎么样?我以前看话本子都说男女欢爱极舒爽销魂的,陛下生得好看,应该更好了吧?” “你、你自己试一次就知道了……!”和春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你也去争宠啊,穿得好看点,弄点什么偶遇出来,陛下和你聊会天就召你了……!” 快雪轩邻近水源,清平河的支流就从窗外扫过,时有凉风习习透过窗纱进来,可惜再温柔的凉风也吹不散和春脸上可疑的燥热,反激得他捂了脸,“在宫里侍寝前还有专门的公公教,在园子里就没有了,全是陛下手把手教……” 哦,那看来还不错。希形嚼着糕饼想到,若是不好受大约和春已经大吐苦水了。只是赵崇光的脾气,他只怕过两天回了宫被他酸溜溜地损,只能暗暗盘算着怎么能不那么主动让陛下注意过来,也尝尝侍寝是什么滋味。 凤还巢 “你小心点啊。”一个小孩拉着后面一个西人小孩,两个男孩在山野里跋涉,时不时为了路上的泥沙抖一抖鞋子。 出趟宫不容易,就这次还是西人小孩偷了家里商队的车马一路颠簸来的。 简直是一场大冒险。西人男孩想,像小时候听过的阿尔戈号远征故事,又像是英雄们的特洛伊远征。 “你真的还有个妹妹?”西人小孩有一头金茶色的卷发,琥珀一样亮晶晶的眼睛,“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也和你妹妹一样好看么……不过你妹妹总是病怏怏的,这个可不要再病着了。” “我好不容易才撬开我父君以前侍童的嘴找到这个地方的。我妹妹是双生,只不过我母皇送了一个出去,好像是说不祥,要避祸。”前头的男孩漂亮得不像真人,唇红齿白,面皮似雪如玉,眼角还有微微的泛红,含情目一看便能让人心生欢喜。 可惜现在毫无风度地卷起衣摆裤脚,在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好几下还险些摔了。 妹妹啊妹妹,我为了见你可是狼狈得不行啦,他在心头自我感动起来,你可一定要是个好妹妹啊。 泥巴早糊满了这两个漂亮小孩的鞋底,本来雪白的罗袜也染得脏兮兮的,身上到处都是泥点子。 两个小孩累得半死,好不容易才绕进了一个村子,抓了个年轻妇人问,“请问这里有个姓张,带小女孩的人家吗?唔,那家小姑娘大概四岁。”漂亮小孩伸出四根手指头,又怕妇人以为他们图谋不轨,忙补充道,“是我家远房亲戚,我爹娘叫我来投奔的。” 他自小长在宫里,早知道怎么用这副漂亮皮囊勾得年轻宫娥替他办事,便熟练地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含着三分乖巧三分哀求去摇妇人的袖摆。 看得身后的西人小孩都呆了:这个狡猾狐狸,平时都最会捉弄人的! “张家吗?绕过这个水塘,喏,那个三排的房子就是啦,前面还有两棵树的。可怜见的,走了这么远的山路来庄子上,没爹没娘的,怕是饿坏了吧,”妇人从篮子里掏出一块饼来塞进小孩怀里,“马上就到了,吃点吧,不急。” 只是手摸到这小孩衣裳才发现,他穿的是极柔顺华贵的绸缎货,虽然被泥巴溅了一身,摸起来还是软糯得很。这决计不是什么乡野里的小子,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难道那村口张家搭上了城里大户? 不过两个小孩没等她多问,赶紧地道了谢,手拉着手跑过去水塘,直奔那三排矮房子去了。 房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是梨树。 “……顼,我觉得,那个就是你妹妹。”西人小孩指着梨树顶,“和你宫里那个妹妹一模一样。”他忽然想到,英雄远征的故事里总会有一个公主,或许这个公主就是这场冒险的终点。 只是这个会爬树,不似宫里那个,瓷娃娃一般,生怕碰碎了。 前头那个汉人小孩抬头顺着望过去,果然一个娇俏的小姑娘坐在梨树枝上,两条腿晃来晃去,和他宫里的妹妹长相一模一样。 “喂,”那小姑娘丢了几朵梨花下来,“你们盯着我看什么?登徒子。”她才将将四岁过,哪晓得登徒子是什么意思,只拣了骂人的话一股脑丢将下去罢了,反倒惹了那漂亮男孩笑起来,“你先下来,哪有爬树村姑骂我们登徒子的,我可是君子呀。” 他自然知道登徒子的意思,只是这是自己同胞妹妹,他舍不得多损。 “我凭什么下去?你叫我下我就下了么,你是我什么人?”女孩声音清脆透亮,还带着几分盛气,看得男孩喜欢得紧。 “我是你阿兄。”他笑道,在树下张开双臂,“亲生的哥哥。” “喂,”西人小孩叫住他,“我觉得你妹妹不会信的,哪有人长到四岁突然冒出来一个哥哥。” “我阿耶阿妈可没别的孩子,你少唬我。”小姑娘冷冷一偏头,却不料甩下一只鞋来。 男孩捡了鞋在手上。并不是多么精美的绣鞋,要说起来还不如他贴身的小宫娥脚上绣鞋好看,但是小巧软和,鞋面上绣花精巧,应当是用心做出来的。 “你还我鞋!”小姑娘在树枝上缩起了脚丫。 “你先下来。”男孩笑眯眯的,“你下来,阿兄给你穿鞋好不好?”他在宫里也时常逗了妹妹笑,却不料这个妹妹这么刁蛮的,全不似宫里那娇生惯养的公主柔顺。 “你先给我鞋!”小姑娘急了,扁扁嘴就要哇地哭出来,“你这个坏人!” 西人男孩一时看两人僵持不下,赶紧上去打圆场:“喏,你先下来好不好,我帮你从他手里拿鞋子……”他正想着怎么哄哄小姑娘,却听得不远处一声少妇的叫唤:“阿瑶!快下来!哎呀那梨花树上多危险呀……” 小姑娘见阿妈来了,慌不择路就要下树,脚下一滑,竟然从树枝上掉了下来。 两个男孩吓坏了,赶紧张开双臂想接住小姑娘。 却刚好被女孩砸到了身上。一人被砸了上身,一人被砸了腿,都痛得不想动了。 “阿瑶,阿瑶没事吧!”少妇慌慌张张跑过来,忙着要扶起小姑娘,“哎呀我的小殿下,你这金尊玉贵的摔坏了可怎么好……”她到了近前才见着两个被她砸中的小男孩,一手一个将人扶了起来,挨个看了又看,生怕砸坏了哪一个。 “大殿下……?”少妇看了半天,这汉人男孩子实在和她从前的主子有八分相似,粉雕玉琢的一团,又是七八岁年纪,“是……大殿下?” “阿妈,你晓得他?”小姑娘自己拍了尘土,也端详起这个漂亮的小哥哥来,“他非说是我阿兄。” “我真是你阿兄……”大殿下哭笑不得,想起来似的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玉佩来,“你看看是不是和你的佩是一对儿的?”他一双含情目,盈盈地盯着自己胞妹,求着她对一对,“要不你就问你阿妈,她晓得我是谁。” 小姑娘将信将疑,从颈子里掏出一块佩,果然能合成一对儿,“阿妈……?” “大殿下,二殿下已被陛下逐出宫了,这话可别再说了。”少妇揽了小姑娘入怀,嘱咐她收好玉佩,“只求您来日若登临大宝,别忘了二殿下还在民间受苦。”她叹了口气,又摆出一副笑容来,“您这么来一趟,衣裳鞋子都污了,还有这位公子,快同奴进屋梳洗一番吧。” 一番换了衣裳洗了脸,小姑娘觉得这漂亮哥哥实在不怎么着调,却是和那个西人男孩混到一起去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的名字很长,你认真听哦,我叫,”男孩子停了一下才开始报,“尤里乌斯-梯里俄斯-克劳狄乌斯。” 真的很长,还是一串奇怪的音节。 “不过你叫我尤里乌斯就可以啦。”西人男孩子笑道,“你呢?” “阿瑶就是阿瑶呀。” “……她叫做景漱瑶。”大皇子坐在矮凳上自如地任少妇服侍,听了这话轻声道,“我父后亲自起的名字,回去之后我写给你看。——您是莲青姑姑吧?”他一身布衣也依旧难掩通身的上位者姿态,“我听说……您是自愿出宫照顾阿瑶的。” 莲青苦笑,还是接着替大皇子穿好鞋袜,“先凤君最记挂二殿下,奴总得替公子看顾二殿下。幸而现下还有张府上时而送些银钱,奴与竹白两个经营些薄田牲畜针线活计,总是过得下去,只是苦了二殿下,天家血脉要遭此苦楚……” 大皇子看过去,尤里乌斯已经和他妹妹黏黏糊糊说到一团去了,宫里宫外,还有些行商路上的趣事,听得小姑娘咯咯直笑。一时间心下不爽,上去就揪了尤里乌斯的衣领,“你对我妹妹做什么啊!这可是我家的白菜!” “你看看她认你么?”尤里乌斯嘲笑道,“哪有把自己妹妹说是白菜的。” 男孩气急了,怎么还嘲讽他妹妹不理他呢,一下子就是一拳对着尤里乌斯面门去了,却没想到阿瑶先上来拦住他——没想见小姑娘力气大得很,一下竟然还真的挡住了,“你怎么打人呢!” “我……”大皇子气坏了,怎么这个妹妹还要帮尤里乌斯一个外人,“你你你……你别和他多说话!我是你阿兄,不会害你的!”他原本惯会勾引宫娥女娘的,只此刻在亲妹子面前什么招数都失灵了,只剩下一点斗嘴的本能。 “你才奇怪呢!一来就说是我阿兄,还非要拿了我的鞋,还不讲道理要打人,我凭什么听你的!” 大殿下和二殿下快打起来了。莲青无奈,只能上去好好生生劝服小姑娘,“他确实是你阿兄,阿瑶,你应该对兄长恭敬些,来,叫一声阿兄。” 小姑娘根本叫不出来,一撇头不理男孩,“阿耶阿妈什么时候有的一个哥哥。” “他是你亲生哥哥呀,”莲青柔声劝慰道,“你亲生父母另有其人的,你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喏,这位就是你哥哥啦。” “对啦,阿瑶,叫我一声阿兄好不好,大哥也行。”大皇子抓了胞妹的袖子摇晃起来,“就叫一声,哥哥求你啦。”他实在是善于运用这张漂亮皮囊,温言软语地求告起自家妹子来。 “……阿兄。”小姑娘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倒像是在骂人。 莲青见着兄妹两个怕是好不了了,赶紧叫了另一个孩子来,“还没请教大殿下,这位公子是……?” “这是我的伴读,大秦使臣的胞弟,也是商队头领,尤里乌斯。” “奴见过尤里乌斯公子。”莲青福了福身子,“公子和殿下不如先在寒舍留坐片刻,奴雇一辆车将两位送出庄子。” 大皇子赶紧从荷包里倒了好些碎银子出来,一股脑儿全给了莲青,“姑姑,我也没带什么银钱,就是这些,您,您就当是我送给阿瑶的吧,也请姑姑和竹白叔吃茶。”一边还捅了捅尤里乌斯,“你身上有没有银钱,借我些。” 尤里乌斯穿着一身大秦人的装束,闻言赶紧从随身的口袋里也掏了几张银票一堆碎银,“我只有这些了。劳烦您了。” 不愧是行商之家,大皇子也不由得感叹,这银票可供普通人家一年花销了,他哥哥竟然也舍得给他一个七岁小孩。 “奴这便谢过两位了。”莲青行了一个大礼,“希望来日殿下还能记得二殿下,能将她接回去,不至于让天家血脉流落在外。” “姑姑放心。”大皇子一手扶了莲青,一手攥紧了胞妹的手,“不出一年,我会让母皇下旨接阿瑶回宫。”他又看着妹妹的眼睛,“阿瑶,你记得,我是你阿兄,我马上就想办法接你回家。” 但妹妹根本不领情:“我家就在这里,谁要跟你走。”她反倒转头去看尤里乌斯,“你也要和他一道走吗?” “是啊,”尤里乌斯笑了笑,“不过我还会再来看你的,嗯,如果你能回宫,我们就能天天在一块儿,我天天都和你讲外面的事情。” 大皇子这下没犹豫,一巴掌拍到伴读脑后,“带你来看我妹妹不是让你拱我家白菜!” 待两人乘的牛车走远了,尤里乌斯彻底看不到冰堆玉砌的小姑娘了,他才低声问道,“你真的有办法把你妹妹弄回去?” “我都看好了,”大皇子露出胸有成竹的神色来,“母皇现下已经觉得三妹身子弱,我又扶不起来,没有合适的储君人选,但她到了年纪怕是很难再有子嗣,只要我彻底做不成储君,再让司天台和我叔伯旁敲侧击一下,找找母皇身边那个中贵人一提醒,她十有八九能把阿瑶接回去。” “你……你也太可怕了。你该不会是故意让陛下斥责的吧……” “不斥责怎么行?母皇只有没储君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她还有一个女儿,等我即位再接回阿瑶太晚了。” 尤里乌斯只觉得眼前这个同龄人可怕得很,连自己母亲都可以算计,心思太缜密了些。 果不其然,这次回宫才过了月余,就听见宫里的郑大君和陛下新宠江少使在锦晖池起了争执,郑大君还被江少使陷害推了大皇子恒阳王入水。可怜恒阳王才七岁多,在池子里呛了半日水,高烧好几日才救了回来。皇帝震怒,当即下令废了郑大君,将这个继后位的有力人选击打出局,又给江常侍打了二十大板,降为了八品夜者。 尤里乌斯以伴读身份跑进宫去探望大皇子,谁料对方咳得快死了一样,却还是狡黠一笑,“是我自己跳下去的。不这样母皇不会觉得她内宠会危及皇嗣性命。江少使和谢贵君有渊源,郑大君早就看不惯谢贵君和他手底下的侍君了,我这样跳下去他们果然相互攀咬,自然谢贵君也别想坐我父后的位置。” 算了,尤里乌斯想,难怪这家伙读书读不进去,大约心思全花在这上头了。 完全是他多虑,这大皇子看起来除了身子还有点虚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啊! “我嘛,我偷藏了一根芦苇杆,在水底下换气呢。”到底才七八岁,这时候就等着玩伴奉承他一下出出风头,没两下就将计划全盘托出了,“高烧是我找太医换了药的,是假象,我其实什么事儿都没有。” “……来看你是我眼瞎。”尤里乌斯站起来便要往外走,“你分明好端端的嘛!”还会算计人还会显摆臭脾气的,哪是什么高烧数日不退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从此身体虚弱的娇贵皇子啊! “哎哎,你等一会,等一会……”大皇子见好友要走,赶紧拉了回来,“我出不了宫,你替我去看看阿瑶好不好,”他眨眨眼睛,“就说我很快就能接她回家啦。” “你不怕我拱你家白菜了?”尤里乌斯翻了个白眼,“上次拦着我不让我看的不是你么。” 小孩子还记着仇呢。 “你不想见见我妹妹?”大皇子舔着脸笑,“就替我去看看她嘛……不过我可先和你说好,如果她真的接回来,大约母皇要考虑立储的。如果她成了储君你可别打她的主意,对你好对她也好。” 不过,若是这计划成功,多半是要择阿瑶做储君的。大皇子在心底对好友道了个歉,我家这棵白菜你是拱不了了。 到底这条道走了好几回,尤里乌斯一个人也知道怎么走了,更何况他家中宽松,他大可以带两个家仆大摇大摆地乘车过来。 小姑娘本来在院子前跳房子玩,见他来了忙小跑过来,“尤里乌斯!” 他来了好几回了,不过大皇子只有第一次来了一回,他还没忘记托付他的事,就说,“顼……就是你阿兄说他应该很快就能接你回家了,等你回家了我们就可以天天见面啦。” “他呀,就算他真的是我阿兄,可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呢!”小姑娘撒气起来,难缠得很,“再说了,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吗,我阿耶阿妈好得很呢。” “那里有你的亲生母亲呀……”尤里乌斯轻声道,“而且比这里好得多啦。” “你也觉得我跟阿兄回家比较好吗。”小姑娘背过身去,“我阿耶阿妈也说回家比较好。可我根本不认识亲生母亲呀。” 或许,宫里是比这里富贵。尤里乌斯比较了一番,她的哥哥一餐一百多道菜肴,行走坐卧皆有宫娥侍童随身在侧,可是……他想起她哥哥设的局,虽说是他自己跳下去,终究那里不平之事太多了,才能养出她哥哥那样多思的人。 “……我怎么能知道呢。”尤里乌斯老实说,“但我也想你去,我们可以一块儿去学馆。” “嗯,那好像也不错。”小姑娘笑起来,霎时间像是天光都亮了几分,“我想多听你说些大秦的事情。” 大皇子的计划很顺利。 女皇见大皇子缠绵病榻迟迟不见好转,皇三女又天生体弱难登大宝,不禁犹豫起来。经中贵人提醒,才想起来其实还可以将宫外的皇二女接回宫中,多一个孩子总归多一份希望。 “只是那司天台……”女皇颇为犹豫,先凤君张氏去前便因为她执意送走老二饮恨而终,临死都不愿意再见她一面,此时她再接回来,倒显得那场冷战像个笑话。 大皇子哪会想不到这个,早打点清楚了,让张家叔伯买动了司天监少监,说了些五年分离咒诅已消之类的好话,又让另几家中立的朝臣提出皇嗣稀少,顺口提了提张皇后遗愿,终于说动了女皇将皇二女接回。 为了遮掩口实,女皇特明文宣旨说是皇二女身体太弱,送去了清玄观供养祈福,如今五年之期已到,特将公主迎回宫中,赐封号明阳,与兄长恒阳,妹妹昭阳同属一系,排序齿为第二,正式上玉牒宗谱,定名为“漱瑶”。 大皇子还在“病中”,特意求了恩典,跟着车队去迎接自己胞妹,被女皇称赞兄友妹悌,实在是皇室兄妹表率。 “……阿兄。”向来刁蛮任性的小公主此时竟有些怯怯,坐在车里不安得很,“我们是要去哪呢。” “金乌城。”大皇子握紧了胞妹的手,“这世上最繁华、最靡丽的所在。” 别拱我家白菜 昔日爬树掏鸟被大皇子损为村姑的小姑娘一夜之间成了王朝的明阳公主,被她唤做阿耶阿妈的人成了她身边的姑姑和侍官。 而她的亲生母亲,是这世上最尊贵之人,是王国的女皇。至于亲生父亲……她刚满月便撒手人寰了,还是为了她被送出宫的事情,活生生怄死在病中。 “儿臣参见母皇。”她依照莲青教授的皇室礼仪,一丝不苟地对这个据说是自己生母的人行跪拜大礼。她行得很标准,无他,为了怕莲青伤心背地里练习了许多次罢了。 “好啊,好,是朕亲生的长女,”女皇热泪盈眶,扶了这个新迎的公主起来。幼女还没满五周岁,要等了今年冬至才有五岁,还是团子一般幼小,穿着公主的服制显得格外活泼可爱,“真是像朕。” 是肖似得很。 一般的杏眼桃腮,只是眼前女皇是一双短而浓的蚕眉,公主是含情娇媚的长眉。 大约也就这点区别了。 但公主只觉得恐怖。 她与眼前的女皇是如此肖似,可从女皇眼里她却感受不到多少母亲这个意象带来的温暖,只觉冷得很。 可是莲青教过,对着女皇要说,“儿臣在宫外十分思念母皇,今日终于一见,满足了儿臣孺慕之情,儿臣心下感激,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是她还太小,也不像长兄一般在宫里长大,还没学会如何摆出一副最合适的神情,只能望着女皇的双眼,努力地亲近这个生身母亲。 栖梧宫的摆设太华丽了,似乎处处都透着不可接近的傲慢与冷漠,连带着书房里的阳光都比外面要更冷些。 女皇打量了这个女儿几眼,才对着后头的莲青笑道,“想来瑶儿还未开蒙,明日起跟着琦儿的教引姑姑学礼仪吧,也开蒙读书,学些琴棋书画,别丢了公主的脸面。”天子似乎是想了想,又招来身边的中侍官紫薇,道,“你去瀛海宫叫了谢贵君来。” 不多时,谢贵君一身娇俏打扮款款而来,公主只能看清他头上的高冠和飘逸宽大的袖袍飘带。他已过而立,看去却犹如二十许人,身材修长,姿容昳丽,一双眼睛长而不狭,含了盈盈春水一般笑着对女皇行礼:“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召臣侍来所为何事。” 男侍的眼珠子略微转了转,便瞟到了女皇身后的公主身上。 “见过谢父君。”公主微微福身,公主身后的姑姑虽也跟着行礼,身姿却是僵硬得很。 女皇引过了公主去,“长风,朕想将瑶儿交与你抚养一阵子。她刚回宫,还不甚熟悉规矩礼节,得有个父君看顾。” 谢长风看向这个新带回来的公主,伸出手笑道,“二殿下,和谢父君回宫好不好呢。”他没有过孩子,饶是这个公主是张桐光的长女他也还能存了几分善意——只要养成自己的闺女就好,她没见过她那父后,若能以后认下自己做父君,他谢长风也能有个孩子依仗。 很难说女皇在考虑什么。或许是为了这个女儿考虑,给她找一个强有力的养父做依靠;又或许是为了谢长风考虑,打杀了江少使后又给他点甜头;又或许是为了不让江宁谢家起疑心,给一个女儿养着,看看未来的希望。 “儿臣都听母皇的。”公主谨慎道,身子却下意识地往身后姑姑的方向上靠近了些许。 那个莲青是张桐光的人。谢长风心中有些不悦起来,张桐光留下的旧人无一不觉得是他害死了张桐光,想来也要在背后和这个公主说些防备他的言语。 长此以往,养父女间必生嫌隙。 女皇也瞟了一眼莲青,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那你便要称一声父君了,和他回宫去吧。”女皇抖了抖广袖,那朱红袖口上的金线凤凰便似要飞起来一般,“以后你就和谢父君住在瀛海宫,等你安顿下来了,可以抽空去上阳宫看看你阿兄,或者去刘少君处看看你三妹。” 女皇的笑意总是不那么深,淡淡地飘过面上罢了。便是同这个长女说话时也带了几分审视的眼光。 “是,母皇,儿臣记下了。” 金乌城的墙壁又厚又高,金黄的重檐琉璃瓦总是在日头底下反射出耀眼的金光来,晃得人眼睛疼。 大皇子在宫中是独居在上阳宫一处的。这所宫殿并不属于东西六宫,本是前朝皇帝修来用作皇子公主们的住所,到了本朝,太祖皇帝开恩准许皇嗣们与后妃同住,这所宫殿便成了年纪渐长但尚未开府封王的皇嗣们暂居之地。大皇子因着是内定的储君,又是先凤君所出,身份贵重,不好交给侍君们抚养,便独自住在上阳宫中,由女皇抽空亲自教养。 “阿兄!”宫里难得有个阿瑶认识的人,她才在瀛海宫安顿下来便跑到了上阳宫寻兄长。 恒阳王在宫里从来都是温和有礼的天家典范,此刻见了妹妹也没有忘记该做的面子,便扶了阿瑶扑过来的身子,笑道,“你可算愿意诚恳叫我一声阿兄了。”他捏了捏妹妹的脸,“我们去刘少君宫里看看阿琦,她病着没好,所以才没去接你的。” “阿琦,是三妹的名字吗?” “是啊,”皇长子笑,叫人拿来笔墨,一笔一画地给妹妹写兄妹三个的名字,“景家到我们这一代,要从水从玉,我的名字是’渡顼’,意思是戴冠之人;你的名字是’漱瑶’,是父后亲自取的,他希望你可以做个知足常乐之人;三妹的名字叫做’涟琦’,是母皇起的,是美玉相连的意思。” 女皇希望双生胎降生能带来更多的子嗣。 大皇子微微眯起眼睛,母亲已年过四十,按太医们的说法,怕是很难再有子嗣了,将来立储无非就是他们兄妹三个里头择。阿琦体弱多病早被排除在外,如今又将阿瑶封了公主丢给谢贵君……看来女皇属意的还是他。 “只有我的名字是父后起的呢……”阿瑶小声问道,“母皇不喜欢我吗。” 大皇子怔了一下,笑道,“只是父后更喜欢你罢了。”哥哥摸了摸妹妹光滑的丫髻,“阿瑶,在宫里不要问这样的问题,母皇自然是喜欢每一个孩子的。”他站起身,尚且幼小的男孩牵起更幼小的妹妹,“我们去看阿琦,她身子不好,一直是刘父君照顾着的。” 遇见一个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实在是很奇妙的体验。 大皇子从容受了刘少君行礼,便拉着妹妹去看这个三妹。两个一模一样的小人儿看着彼此都有些惊奇,血脉里的联系一下便被唤醒了似的,看着对方格外地亲切。 三公主正要起身去迎这个姐姐,只是身上还没好全,动作急了便有些头晕目眩,一下子栽倒下来,看得阿瑶慌了神,赶忙去扶了妹妹,“阿兄同我说你病着,还是躺在床上吧。”一时间两个小女孩四目相对,同样的长眉杏眼,水灵灵的相互打量。 因着在病中,三公主的头发绾得松,只用丝缎发带束起来,身上也是家常的浅碧色衫子,连裙子也是水雾色的,看去清新秀丽,婉约文静;二公主则被谢贵君打扮得娇俏,红裙翠翘金丝镯,很有些天家的盛气。 少君刘端给三个皇嗣上了果子点心并糖水,笑道,“难得三位殿下都来,不知道二殿下喜欢什么吃食?我叫人做了来。”他相貌不算出众,性子温吞,不如谢长风得宠,却也能独善其身,既不参与继后位置争夺,也能有女皇细水长流的宠爱,还能拉了三公主在宫里抚养,很是个妙人。 “谢谢刘父君,这些就很好了。”阿瑶并不见多少局促,反而大大方方行了礼,婉拒了刘端的好意。 他轻轻笑了笑,“三位殿下有事便叫宫人,我就不打扰三位殿下了。”他很懂得分寸,也不多染指皇嗣,只尽自己看顾的职责而已。 大皇子习惯性地露出那种宫中行走时的高深笑容来,“恭送刘父君。” 两个公主等着刘端一走已经抱在了一起,好奇地试探对方,哪怕什么话也不说都相视笑了起来。 看得哥哥心下不舒服:“怎么阿琦就这么亲,对我连声阿兄都不肯叫。” 三公主就宽慰起兄长来,“阿姐和我长相一样,我也看着阿姐亲,阿兄定是捉弄阿姐了。”她声音细弱,低低的,却是清脆悦耳。 “阿兄拿着我的鞋子不还给我呢!”阿瑶对着阿琦格外亲切,便不说几句话就已经像是非常亲密了,“还不许我和尤里乌斯聊天!” “阿兄啊……”阿琦吃吃地笑起来,“阿兄一直都喜欢捉弄小宫娥宫侍,早先便被母皇罚过,还为此将阿兄身边的宫人都换做了四十岁以上的呢……” “你们两个聚在一起就讲我坏话啊,”大皇子笑得满面春风,两个妹妹看着丝毫不觉什么美貌可亲,心中只有警铃大作,“可怜我两个双生妹妹都不喜欢我,我可实在太伤心啦……”他仗着美貌假哭起来。 两个妹妹根本不上钩:“阿兄……换一招吧……”说话的是三公主,“这个只能对侍女们用的……” “你们两个是我的妹妹,我也不能用什么手段害你们啊……”大皇子毫无办法,“我好不容易才有的两个妹妹啊……”他小大人似的一手摸一个妹妹的脑袋,“什么时候你们才能搬到上阳宫和我一起住啊……” 这倒并不算久。 谢贵君抚养了二公主当作亲生女一般,事事亲力亲为,教导公主礼节进退、察言观色、琴棋书画,凡是他会的都一一指导二公主去学。 只是阿瑶刚搬进瀛海宫不多久,莲青便因房中藏厌胜之物被女皇赐死。公主身边新换了银朱作为贴身侍女,掌事姑姑一职空缺,由谢贵君身边的随云帮忙照管。 竹白是暗卫出身,一贯沉默寡言,莲青死后便更寡言少语了。二公主哭了一回,被长兄劝住了,反变得更勤学起来,对着谢贵君也亲密许多。 第二年上,女皇指了剑南高家的嫡长女高南星、襄王世子景泓碧同梁国公世子赵殷为明阳公主伴读,师从弘文馆大学士刘玄礼及梁国公赵准,另以中书舍人魏明信、翰林院编修江暄为侍讲官,教授文法经筵、兵书武艺,还另聘了翰林院几位待诏教授君子六艺。 谢贵君听了伴读和夫子的安排,也大概知道自己留不住这个养女了,却还是好生给阿瑶整理了衣物用度,甚至还拿了几匹料子,叫人送了去尚服局给二公主裁制几身春衫。只是不知女皇何时会宣旨,将她挪去上阳宫与兄长同住了。 看着宫人往来,他一时很有些伤感,“一下想着要离了还真舍不得。本想着养成亲的,日后好奉养本宫,在陛下那里也能挣几分好,便当作亲生子养,只可惜没什么缘分。” “公子可别这么说,您对二殿下好,二殿下也会记着的,若是未来有那么一日,应当也会奉养您一二。” “就怕她听了那些旧事,日后恨上本宫。”谢贵君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本宫有一日也会喜欢上张桐光的女儿……若我也能有个孩子就好了啊,也不拘他是男是女,教他诗书礼义,琴棋书画……日后配个佳偶……”只是女皇的年纪已很难再有喜了,“或者刘端那样也好,三殿下虽身体弱了些,可也能一直养在他身边。” 指过伴读之后,尤里乌斯来上阳宫寻了大皇子一回,开口便问:“为什么瑶的伴读夫子都比你多?” 所幸上阳宫被大皇子筛得铁桶一般,也不怕说到女皇跟前去,他就笑,拿手指蘸茶水写了个“王”字,道,“白帽子大约要送给阿瑶去了。” 尤里乌斯还记着他说过的话,一时不敢信,“我是不是不能和瑶经常在一起了……?”这一两年他几乎没过几天就要到上阳宫寻大皇子,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遇见来看兄长的二公主,给她带些关外的小玩意儿逗小姑娘开心。 “是啊,早说了我家的白菜你不要拱,”恒阳王打趣好友起来,“李六就很明白的,谁像你似的天天来我这里守株待兔。” “可是她……她很好啊,”尤里乌斯扯了扯自己的卷发,“我就是很想看见她嘛……”好友献宝似的打开身上的小包,“最近哥哥的商队回来了一趟,我专程带了好些高卢和色雷斯的小玩意儿呢……”琳琅满目,大多是些异域风情的小玩具,京城里极少得见的,便有也是高门贵胄之间炫耀的流行。 这下全被他妹妹收入囊中了。尤里乌斯每次带都是双份,两个妹妹一模一样,只不过给阿瑶的时候总要啰哩啰嗦说上一大通话罢了。 “我这两年被母皇斥责流连闲情,荒废正业,自然她要考虑阿瑶的。”大皇子笑眯眯地,“实在不行……你可以做外室嘛。”他眨眨眼睛,“我妹妹不愁没人婚配。” “大楚的公主,比玫瑰花更娇艳,比夜莺更可爱,即使是夏夜的繁星也无法与她相比拟,又有谁不喜欢呢。”卷发男孩无奈得很,“可是……戴上这个帽子,是不是……就变成陛下那样……” 他一直有点怕大楚的女皇。 “是啊。”恒阳王笑,“肯定会的,”皇子的声音低下来,“所以我才不想做什么储君啊……就只有想法子让母皇考虑阿瑶了。” “你害我……”好友的脑袋垂到桌案上,“我还想以后可以带瑶去看看大月氏和安息呢……”他滞留在大楚做恒阳王的伴读已有三年余,也很知晓了大楚的婚配规矩,他心仪的小公主是可以有正君一人侧君二人郎侍无数的,只是正君侧君都需女皇赐婚。 恒阳王早知道女皇不会给他赐婚,便建议他做外室。外室虽无名分,却比郎侍更自由,还可以寻旁的女子。 “还早呢,你可别说是我透给你的。”皇子笑,扯了好友起来,“我们去沁芳楼吃一顿?别难过啦,说不定过几天阿瑶就要搬来上阳宫住了。” 好友的脸一下子亮起来,深邃凹陷的琥珀色瞳孔都变得轻盈了许多,“真的?” “大概。”恒阳王还是那副样子,笑得“和蔼可亲”,“还没下旨呢。” 不过这倒没什么,因为恰好二公主来寻她阿兄,见了尤里乌斯便跑过去,“你来啦!”她长在宫里,身边多的是俊秀男子,也并不如何重视男女大防,只是见着喜欢的同伴便跑过去了。 “嗯……嗯,我哥哥的商队回来了,我给你带些小玩意儿,也给三殿下带了一份。”尤里乌斯见了公主反倒没了伶牙俐齿,有些磕磕巴巴的,只忙着将东西从口袋里一件件掏出来给小姑娘看,不一会儿两个小人就坐到一起去有说有笑的了。 “阿瑶,你不是来寻我的吗……”皇子看着好友和妹妹黏糊糊的不禁气闷,平日里的气度也损了不少。 “哦哦,是啊,明日起就要和阿兄一道去弘文馆念书了,阿兄,这几位夫子怎么样啊……” “你呀……教你的自然是好的了,母皇亲自指的,哪有不好的。”兄长笑,拉了妹妹离开好友三寸远,“你和谢贵君开蒙近两年了,夫子们都会跟着你的进度准备的。” “谢父君前几日开始教我念四书了,只是我还不是特别明白。” 两个年长些的男孩都瞪大了眼睛,“怎么就开始念四书了?!” “谢父君说我学得快,从前莲青姑姑也教我开蒙过,《幼学琼林》《增广贤文》都是读过的。” 这也太快了。 大皇子不禁汗颜,比他开蒙时快得多了。他开蒙还是父后教的,父后那时病得厉害,每日只能撑着病体教他一点点,还没读完《千字文》便薨了,是以他后来开蒙是母皇召了集贤院的李老学士教习,偶尔母皇也会亲自教导一二,他便是零零散散地学,比不得谢贵君成日里带着阿瑶念书奏琴,吹笛读诗,连宠都不争了。 父后成婚前是京都负有盛名的俊秀才子,谢贵君也曾是名动江宁的谢大公子,阿瑶启蒙快也并不奇怪。 “谢贵君待你好。”大皇子温和地摸了摸妹妹头上的发辫,公主头上用串了绿松石玛瑙青金石等彩色宝石珠子的牛皮发绳绑了,看上去俏皮活泼,“是将你当作亲生子了。”就是不让妹妹坐去好友身边。 他的妹妹吃穿用度都是头一份的,除了公主的分例还能见着不少好东西,平日里在宫中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宫人敢给她脸色,想来谢贵君贴了好些进去。 他和父后争了这么久,现下又眼看与后位无缘了,竟然也肯这般待阿瑶好? “是的呀,”小公主认真点头,“谢父君对阿瑶很好,他教阿瑶念书弹琴,还总是给阿瑶做新衣服,我的新衣服都穿不完啦……就是,弹琴好累哦……”她伸出十根手指头,小姑娘的手指还没完全张开,仍然是肉肉粉粉的,指尖有些磨破的痕迹。 尤里乌斯赶紧凑上去给她的手吹气,“疼不疼啊,当公主都这么累嘛……”没想到被大皇子推了出去,“你走远些,今儿别回来了。” “什么嘛,瑶的手看起来就很疼啊,我吹吹有什么。” “那兄长替我吹吹?”阿瑶举起手,“别赶了尤里乌斯走。” “我……你……”大皇子对两个妹妹向来没辙,若是三妹也罢了,三妹乖巧温驯,偏生这个二妹古灵精怪,总能堵上他的嘴,“你别总和他在一起……!”皇长子叹了口气,拿了个小罐出来,挑了点脂膏给妹妹抹上,“吹气有什么好,用些膏子手指才好得快。弹琴总是要磨手的,等慢慢习惯了就好啦。” “阿琦前几日还同我说她生病不舒服的时候阿兄弹琴给她听的,阿瑶也想听。” “他弹琴可好听了,”尤里乌斯赶紧捧上好友,“几个待诏都夸他乐律好。” “你三天别见他,我给你弹琴,你想听什么都可以。”皇子这句话气得好友恨不得抓他起来打一拳,也没买上妹妹的账。 “唔,可是尤里乌斯有好多小玩意儿,好像比听琴有意思。谢父君弹琴也很好听,母皇夸他呢。” 恒阳王闻言只觉得心口绞痛,自家妹妹快被人拐跑了,气得只想和好友打一架把他丢出宫去,“你就这么喜欢他?” “和尤里乌斯一块儿玩很好呀,我喜欢他。”阿瑶点点头,想起来似的,“去学堂了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你啦?” “嗯!每天都能见面了。” 初潮 “阿兄,这里就是红绡院……”三皇女是第一次混出宫,还有些怯怯。 “是啊,阿兄总自己偷来这销金窟寻乐子,我也想让漂亮姐姐们围着。” 说这荒唐言语的是二皇女。虽然还没有明着立储,二皇女是内定的储君已经是朝中人心照不宣的事实了。她从前几年便开始给新科一甲进士簪花,更是首次簪花便是当科的状元郎冯玉京。后来冯玉京被直拔为集贤院学士,专为二皇女侍讲,又是坐实了身为储君的待遇。 “嘘,你小声些,叫朝中大人发现了我们都得挨折子。”几个少年人有些鬼鬼祟祟,生怕迎面遇上什么御史,明天就被参一本。 梁国公世子赵殷也是头一次跟着大皇子进这风月场所。梁国公府管得严,他便早好奇这地方也不敢独自过来,正好遇上两个公主扮成大皇子书童混进来玩,他一时心痒,也就跟来了。皇室几个兄妹正缺人一起下水,正好他送上门来,哪有不带的。 只是他最年长,加之体格高大健壮,虽则是大皇子身量更长,奈何大皇子身形细些,显起来便是他更像是来此处点小娘子的,此时便被楼里清闲的姑娘们围在了一处,有些发窘。 “张大,你别笑!” 皇室兄妹出门总假托父族张氏之名,便互称张大张三之类,赵殷此刻也入乡随俗,跟着喊大皇子张大郎。 大皇子明显是常客,便冲着鸨母拱了拱手道,“这位赵公子是我的朋友,头回来,还请妈妈为我们置个雅间,办一桌酒菜,我们只听听曲子就好。” “哎哟,张大公子的朋友,想必也是贵人了,这边请,还是您常坐的雅间,奴家这就为公子安排几个清倌人。”鸨母何等机敏,早看出后面两个扮作书童的双子是两个还没长开的漂亮女孩,只当是富家公子的私房趣儿,一句话不说,只引了人进门,笑道,“这间房最是清静,决不扰了两位公子的雅兴……蝶若姑娘已经等着您啦。” “阿兄可真是熟稔……”二皇女不由冲妹妹道,“妈妈一看就经常招待他……” 三皇女深以为然,轻声道,“阿兄,不行。” 气得前面的大哥回头瞪了两人一眼,“阿琦!不行不能乱用……!”他哪里不行了,他天下第一行!只有旁边的赵殷忍俊不禁,拍了拍大皇子的肩膀低声笑,“没想到殿下对两位公主毫无办法。” “要不是一个爹妈亲生的……我……”肯定要捉弄一把丢出去了,他在朝堂上怎么把大人们带进沟里又不是没有先例,怎奈后面两个是亲生的妹妹,实在没办法。他有些烦躁地一摇扇子,更衬出几分面上的风流来,又是引了好些姑娘往这边靠过来。 “公子好颜色,不知今日可有人作陪?” “公子身后的小郎君也漂亮得紧,姐姐看着喜欢……” “张大公子许久不来看奴家了,奴家新作了曲子,还缺个知音郎君呢……” 一时间香风扑鼻,粉黛熏浓。 三皇女是没见过这场面的,不由得抓了阿姐的袖子,生怕把人丢了,没想到阿姐笑盈盈地逐个拂开了姑娘们,时而还抓着袖口香一下,笑道,“姐姐们说笑了,小弟也须得跟着公子去,下次一定再来寻姐姐。”说着抓住妹妹跟上前头两个兄长去,暗道一声,“快走。” 看来阿姐也来了很多回了,和阿兄差不多的熟练。 大皇子早跟着鸨母去远了,此时只有赵家哥哥等着两个公主,“大殿下往那边了。”领着两人赶上去。 “阿兄是来见他相好姐姐的,我们慢点去。”二皇女狡黠一笑,“殷哥可有心仪的姐姐啦?我们也点几个来作陪。” “二殿下……您是女子,怎么也打趣臣。”赵殷惯来正经,只是这正经在风月场所里就显得格外滑稽,“臣哪能轻薄初次见面的姑娘。” “听曲而已,姐姐们帮着斟个酒,陪着说说话,算不得轻薄。而且殷哥可是自己要来的,来都来了,不跟着阿兄玩玩嘛。”两个皇女早到了男女大防的年纪,却因着是和几个哥哥一道长大,也不如何疏离,只拉了赵殷一径去了常去的雅间,里面已经有了隐隐的月琴声。 一开门,大皇子已倚在矮榻上,由着身边的侍女斟酒布菜,一心听屏风后面的姑娘弹唱词曲,一边奏琴相和。 赵殷不擅长此类风月,二皇女不想打扰兄长和相好调情,于是两人自觉地坐去靠窗的末席,只一味吃菜喝酒。甚至二皇女还因为近来身子不太舒服不敢喝酒。只三皇女不知如何是好,被哥哥拉了坐到旁边。 唱曲的姑娘名叫蝶若。目前还是清倌人,却已有盛名。只待过几月便要推了出去作花魁,高价拍卖初夜了,一曲唱毕,颇为无奈地道:“张公子,您日日来点奴家唱曲,也不嫌腻烦么。” 阿瑶不是第一次跟着哥哥过来,闻言根本见怪不怪——这姑娘对自家哥哥没什么兴趣。只是旁边两个头回来的都面露惊讶,毕竟大皇子是出了名的美貌,又很得女娘喜欢的,竟然也有姑娘不给他好脸色看。 “我不过是喜欢姑娘的曲子,有什么腻烦呢。”大哥显出很有耐心的样子,只是脸上已经飞红了,“听姑娘唱新作的曲词,很好。”这一下,手上的琴音也乱了几分。 阿瑶吃着菜,靠着旁边的姐姐妹妹对着两个人耸耸肩,看吧,大哥在心上人面前屁都放不出来一个,还颇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像您这样的公子,合该去挣些功名,做出一番事业,而非日日流连花柳。公子今日请回吧。”蝶若没几分柔媚,只冷着声音逐客,听得赵殷心下不悦,道,“便是应当求取功名,我等今日来捧姑娘的场,姑娘也应当尽人事才是,何必早早逐客?” 他习武之人,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在房外也能听见他质问之声。 不多时,便听了一阵急促的皂靴和皮甲相击之声,还伴着一声大吼:“赵殷!你小子皮痒了是吧!敢跑来这种地方找乐子!老子今天非得把你打到满地找牙!” 是梁国公。他行伍出身,自然言语也粗俗些。 几个少年人顿时脸色刷白,这一下被抓了现行大约明日里就要被御史台的折子淹死了。阿瑶左看右看,心下一横直接翻窗跳了下去,一下便听得楼下大喊:“落水了!落水了!有人跳河了!” 雅间外是寻鹊河,直贯城中,河沿一侧是花街柳巷,另一侧便是城中的商业街,极是繁华的所在。 雅间门被轰然推开,为首的便是梁国公,旁边还有皇子皇女们的老师冯玉京,两人皆面色不虞。映入两个朝臣眼里的便是一副赵殷正踩在窗台上准备往下跳的场景。梁国公正抓了自家儿子腿脚要发作,却被一把抱住:“爹!快救二殿下!二殿下跳下去了!” 两个朝臣脸色一白,赶忙出去叫人寻阿瑶。冯玉京当先便奔了出去,顾不得什么君子礼节在楼道里急奔。他也不过才十九岁年纪,一身白衣,生得又漂亮,早被姑娘们围上来走脱不得,一时间被困在楼道里,急得满面涨红。 这边阿瑶跳下去游了一会,见没人跟上来正要上岸,却一下被梁国公抓了正着:“殿下,同臣回去吧。”梁国公待学生严厉,虽然阿瑶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也不曾放松过管教,这话听在阿瑶耳朵里和问斩的旨意也差不多,只有哭丧了脸,让梁国公带回雅间先换身衣服。 一时间原本软玉温香的雅间变成了刑场,被梁国公带来抓自家儿子的府兵把守住门口,房间里的歌妓舞女全都走不出去。梁国公顾及二殿下和冯玉京早有婚约,便将人交给了冯玉京。 冯玉京看二殿下这个样子,忍下将要发作的怒气,先脱了外衫将人裹起来,听得怀里人轻声唤了一句:“先生……”一时心下立刻软了几分,怒气里混了几分无奈,只能叹了口气道,“殿下尚未成年,怎能来此厮混?” “先生……我难受……腹中好痛……”阿瑶本来是想撒娇先扛过这一阵再说,没想到一下子真的腹下坠痛,腰腿酸软,还冷得很,“好冷……” 旁边的三皇女也轻轻拉了拉兄长的袖子,“阿兄……我也腹痛……” 梁国公即刻反应过来,从怀里去了银针挨个试毒。 银针毫无变色。 两人正相视纳罕,刚才抱月琴的蝶若却冲过来掀开了冯玉京,很有些不让开便用月琴砸脑袋的气势。她揽过了阿瑶,沉声告一声罪道,“殿下,冒犯了。”一边掀开衣裳下摆看了一眼,里头已经是鲜红的一片。蝶若赶紧唤了身边侍女,“去我房间里备几套干净衣裳来,再备两条月事带,再和妈妈说一声,就说是张大公子叫的,让上两大碗红糖姜茶,两个汤婆子。”一边说着还一边白了几个男人一眼,“两位公主是到了女子月信,自然身上坠痛。加上这位殿下才落了水,寒气侵体,更是难受。我们红绡院虽然是烟柳之地,做的是皮肉生意,却也断断没有在客人酒食中搁下流东西的腌臢事情。奴家看两位大人也不熟悉这女子物事,不如就让两位公主先在奴家房里换了衣服,沐浴身子,休息一阵再离开。” 虽说是提议,蝶若一点商量语气都没有,疾言厉色叫了梁国公:“赵大人,还请让您的府兵行个方便。” “好、好……”赵准也一下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让府兵先让开了,由蝶若的侍女领着人去拿物件热水等物事。妈妈见是贵人,也不敢拦了蝶若,只由着她叫什么便给什么,一句话都不敢多问。 不多时,房里架了一尊梅兰竹菊四君子大绣屏,蝶若亲自伺候两个少女在后间简单换了衣裳擦了身子,捂着汤婆子坐在软榻上,这才撤了屏风。只是两个少女仍旧蔫得很。 “蝶若姐姐……我莫不是生了什么大病吧……”阿瑶和蝶若见了许多次了,也熟稔得很,只拉了姐姐袖子问,毕竟几个男人包括阿兄都像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实在很没用处。 “怎么会呢,不过是女子每个月都有的时候罢了。殿下长大了,自然也会有的。”蝶若对待小公主倒是温柔得很,全然不似先前骂房里几个男人的气势,“说明殿下可以相看郎君了,日后也可以成婚生子,是好事呀。” 阿瑶听着,轻声重复了一句:“相看郎君么……?” “是啊,殿下可有了心上人?”蝶若笑道,“或是喜欢上什么漂亮公子?”她瞥了一眼,见先前护着这位公主的少年郎已红了面皮,不由得调笑道,“像那位大人便很不错,清逸俊秀,待殿下也很好。”一时间冯玉京越发地不敢再看这边了,只能讷讷道:“还请姑娘别取笑在下……” 冯玉京刚中了状元不多久,仍在翰林院观政,不料冯府上接了女皇身边紫薇姑姑的口信儿,说是国朝少年状元郎配公主,不失为一段佳话。 他在簪花喜宴上是见过两位公主的。二位天家贵女一般的容色姝丽,双子而生的公主一个明亮如朝霞,一个温润如静夜,分别唤作明阳与昭阳。那日为他簪花的正是明丽如春的大公主。 女皇借着让他担任公主经筵讲官的名头,叫了他到鸾凤阁一同宴饮,笑道,“想来朕的意思爱卿也有所耳闻。” 便是说要他尚主的事情了。 其实他的年纪比起两位公主实在有些大了,他今年已十四,若放在王侯之家便是要准备冠礼的年纪了,可两位公主方七八岁,还是不谙世事的幼童,若要尚主必得等公主及笄,到那时他已年纪大了,怎配得起天家帝姬。 只是女皇看重他,要定了与公主的婚事,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回陛下,家父已同臣说过了。” “那便好,爱卿少年有为,才思敏捷,朕才起了私心留给两个女儿,只是朕想着毕竟是婚事,还是先让你们见一面。”女皇端起高深莫测的笑容,示意起身后的宫人,不多时便听见宫人们领来了两位公主。 他不禁想起喜宴上给他簪花的女孩。公主活泼俏丽,扑到他袍袖上时还能闻见衣裳上的花香,极是可爱的玉人儿。他在家中原本是不入流的外室子,只是因为中了状元才被捧着一二,如今女皇又要他尚主…… 若是能选,他想尚给他簪花的那位公主。 “是冯大人!母皇,这位便是儿臣的新夫子吗?他生得好看,阿瑶喜欢他。”大公主毫不掩饰喜爱之情,直跳下座来凑近看他,“你要教我什么呢?” 小公主却是怯生生地偷看他几眼,又被宫廷的规矩束缚着收回了视线:“姐姐……这样不合礼数……” “臣……回殿下,臣擅经学、数算、诗赋和策论……”教那小女郎盯着,向来被人称好颜色的冯玉京也不禁低下了视线,面色染朱,讷讷不能语。 家里觉得他年少,又是胡姬所出,本放了他婚事在一旁不曾议亲,不料女帝透下如此口风,一时间冯府人仰马翻,只悄悄儿为他尚公主做准备。 女帝只在帘后但笑不语,宫扇在她身前缓缓打过,留下些微清风。 “你会诗赋!”公主俏生生地,眼睛一弯笑起来,“刘夫子无论如何都不教我诗赋,你教我好不好?”才八岁的公主正是粉雕玉琢的一团,眼睛晶亮亮的。 “臣自然遵从陛下……和殿下的旨意。” “好了瑶儿,你惊扰到冯爱卿了,回来坐下吧。” “是,母皇。”公主这才敛了神色,乖乖坐回去,还恋恋不舍地望着他。 待公主们都退下了,女帝才开口道:“冯爱卿。” 年轻的新科状元郎唬得忙跪下:“臣在。” “今日让你与两位公主相见,便是让爱卿评一评朕这两个心肝闺女。如今你都见到了,以为如何?” 冯玉京顿时调动所学,搜肠刮肚想应对之法。他隐隐觉察到女帝要看他这番言辞决定让他尚哪位公主。他自然是喜爱大公主那样明丽如春的,只是有许多传言说女帝独子无心权位,女帝数次在朝堂上盛赞大公主颇有她当年风范,遂朝野间传言圣人有心立大公主为储。若此时让女帝误以为他是为了接近皇储,只怕生出祸事。 一时间左右为难,却不防被女帝一声笑打断了思路:“爱卿何必为难?朕原有意让爱卿做瑶儿侧室,虽有些折辱爱卿才华,但毕竟爱卿生母乃是身分不明的胡姬,他日难免教人非议。” 这句话里信息太多,直教冯玉京担心能不能安全到家。 公主哪有侧室一说,更别说还要介意他生母是身份不明的胡姬。如是便是确定了要立大公主为储,要他代表海源冯氏做了皇储侧君! 女帝接着道:“可朕想着毕竟是小辈的婚事,还是要见过了才好,何况爱卿之才难得,做侧室实在委屈,便也带琦儿来一同相看,只看爱卿投缘与否。如今看来,朕也不是乱点鸳鸯谱。” “臣惶恐。大公主谦诚直率,二公主贞静柔顺,臣一时难以评断。” “你去吧,从今日起你便是皇储之师,教习皇储策论经学、诗词歌赋。来日里亦是她的夫。” “是,臣谢陛下隆恩。”他心下泛出温情来,想起绯红裙衫下俏丽的小人儿,一时不由微笑。 此刻少年人被蝶若点破了心事,正是羞涩的时候,却被阿瑶唤了一声:“先生。” “臣在。”他怕是小殿下有什么不好的,赶忙走去她身前直着身子跪下来,“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蝶若看这二人怕是早有意思,便领了三皇女到她兄长处,道,“这位殿下已经无事了,还请大殿下候着她喝下姜茶,休息片刻便可叫了马车送回去。” 这边阿瑶正看着面前如玉君子的先生,轻声笑道,“是不是很快要和先生成婚了?”她之前只晓得有这么一道婚约,却从没细想过。现下约莫是到了时候,蝶若微一点破,面上也不由得烧起来,“是要和先生住在一起的意思吧……?” “是,”玉京轻轻握了小殿下的手,“会由臣来照顾殿下。”他有半分胡姬血统,眉眼里便带了些深沉的忧悒,看去总是温润如水,一双榛色的眸子清亮得很,盈盈地盛满了温柔,“殿下莫怕。”他脸上还有尚未褪下去的红晕,仿若清冷冰泉一朝融成了一潭春水似的。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大约便是说的眼前人吧。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有先生在。”皇女垂着头看她的先生,“阿瑶不怕。” “臣送殿下回宫好不好?”玉京早忘了先头得知小殿下在烟花柳巷的惊怒,此刻眼里只有少女蔫白的脸色和轻声的撒娇,“换了衣服,暖暖身子,休息一阵子,嗯?” “先生陪我。” 其时天色已晚,若真同皇女进宫耽搁了怕赶不上宫门下钥,外男夜宿宫中究竟不好。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略一点头,道,“好,臣陪着殿下。” “我也想和你成婚的。” 待回了宫中,上阳宫里又是一番叫人伺候洗沐更衣了,便各自捂在被子里躺着。大皇子自陪着三妹去了,留着二妹和她的侧君黏糊。 “先生今天留在我殿里吧,宫门都下钥了。”皇女扯了他的袖摆道,“便睡在我榻上。” “臣终究是外男,即便夜宿宫中也不该与殿下共处一室,殿下别任性。”青年拉开皇女的手,见皇女蔫蔫地盯着自己看,一双杏眼里盈盈蓄了些水光,一时又心软了下来,轻声道,“臣就在外面碧纱橱呢,不会离殿下太远的。” 到底没有完婚,他的小殿下不顾及男女大防,他身为师长,总该多顾及些许。 更何况……他还正当年纪,若要同心心念念的小殿下睡在一处,怕会惊扰到她。 但皇女仍旧望着他,也不言语,就只是望着他。 终究是败给了她。冯玉京只得叹了口气,又坐回床沿道,“臣再陪殿下说说话可好?” 她这才见好收了,拖着软衾窝去书生怀里,“好,先生等我睡下再走。” 她的先生是不曾习过武的,身子软得很,清瘦的一支,竹子似的,挺拔颀长,立起来时也总是直直的,就是颇为单薄,偏生他总穿白衣,看着就显得格外轻,像是即刻便要羽化登仙一般。 “殿下今日缘何去那等地方呢?”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皇女的背脊,温声诱导起来。他初为师长时候她才八岁,一早便是如此哄她。只是到了如今还是改不了这习惯,她现下都是豆蔻年华的大姑娘了。 幸好有一道婚约在,可以包容下这等逾矩的亲密。 “同阿兄一道饮酒听曲罢了,红绡院都是姐姐妹妹,先生也知道我做不了什么。” 玉京无奈地叹了口气,“殿下是天家女,在那种地方难免坏了名节。更何况去那处寻欢作乐的男子能有几个是好相与的?万一殿下被轻薄了可怎么好?幸而蝶若姑娘明事理知大局,若今日这般胡闹,又还落了水,对殿下身子也不好。” “我知道啦……”皇女在先生怀里动了动,却绝口不提以后再不去了之类的话。 玉京晓得她没打算就此罢休,才不作什么承诺,也实在拿她没法子,只好接着道,“现下正是议储的时候,三位殿下都要成年了,此时被御史参上一本,陛下在百官面前也难说话。” “我知道先生想说什么,但是先生,我不想做什么太子……阿兄就很好,阿琦也是很好的。” “殿下,大殿下醉心风月,风流轻佻,多为直臣不喜;三殿下体弱多病,性子又温婉柔顺,本就难堪大任;只有您与四殿下还有些声望,您是孝敬凤君长女,中宫元后嫡出,而四殿下年纪太小……”他没说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皇四子是前些年女皇高龄遇喜产下的幼子,依档记在宫里卢少君名下,名作“润珩”的。女皇产子时年已四十有七,生产危急,以防万一还迎立了继后陈氏主持宫中事。产前女皇特召宣三省近臣入宫托孤,立下诏书传位皇二女,所幸有惊无险,终究是平安产下幼子。 只是从此后宫中三足鼎立,继后陈氏、贵君谢氏、世君卢氏各为一派。陈皇后以君后之尊拉拢先皇后三子;谢贵君在宫中经营多年,手下掌握了不少年轻侍君,又曾有抚养皇二女情分,与三女养父刘少君亦颇亲近;卢若得了幼子后晋位世君,他年方弱冠,又出身涿水卢氏,正是盛宠不断的时候,加上自拥幼子,也拉拔了不少观望的朝臣君侍,一时人心浮动,后宫时有不宁。 至于孝敬凤君的三个皇子女……坐山观虎斗,壁上观之,待几败俱伤而已。究竟他们年纪都已经大了,过几年都要出宫开府,届时女皇立嗣,还不是在他们三个里转来转去。左右兄妹三个关系亲密,也并不甚在意是谁登上大宝。若老四和卢氏乖,他们三个也愿意辅佐一二;若不乖,实在危及性命……除了老四就是。 “我知道,现在被参私德有瑕,是给卢世君机会……”皇女懒懒地抱着书生的臂膀,“涿水卢氏自从有了四弟一直削尖了脑袋想爬到太子的位置上,卢世君在宫里都快压过陈凤君了。” 其实她都知道。她和阿兄陪着母皇议事时都在一边旁听,现在一些折子还会给他们两个批阅。前朝后宫里那些事情她并非全然不闻不问。 只是不太想做这个太子而已。她也好,阿兄也好,大约都存了点丢开不做,日后辅佐三妹的心思。左右女皇没有明着立储,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 “卢世君年纪轻,四弟更是年幼,若母皇出什么意外,便是子少而父壮,怕有后苑祸国,也怕他们上位第一个要除的就是我们三个……先生,我知道,可我实在觉得疲于应付……我也没有想过要做皇帝……” 就像父后一般,也不想做君后罢了。 西配殿阿琦的住所已经熄了烛火,只她这边还亮着暖阁的灯。宫里的夜静得很,连虫鸣都没几声。 冯玉京自然是头回宿在宫里,此时也知道不该再逗留闺阁寝殿了,却耐不住小殿下不松手,只蔫蔫地缠在身上,没办法,还是温声同她叙话,“三位殿下交好,又同为先凤君所出,兄妹友爱,本是好事,只是如今有了四殿下,难免有人生出些心思来。殿下通透,臣不便再多言。” 行经的腹痛如同绞刑,一下一下地在下腹绞紧了,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的……先生,”皇女撑着身子站起来,“我送送先生去外间歇了吧……今日胡言乱语了些,先生别放在心上。”她轻轻笑一笑,佯作不在意的样子,赤着脚便要送了玉京出门去。 他一定会心软。 果不其然,见她这副模样,书生一下又舍不得起来,抬起手来却又停住,最后只抚了抚皇女的发髻。她已十分高挑了,早不是当初可以让他摸发顶的身量。 “殿下早些休息,臣就在外面呢。” 国朝女皇治世,加之自太祖皇帝起重用女臣,是以女子风气开放,女子初潮在有女孩的人家里乃是一件宣告成年的大喜事,更不说皇家了。 虽然隔天御史台就连上了数十道参皇嗣同世子流连烟花之地的折子,以至于四人各被责罚,终究两位公主成年,女皇还是叫了礼部同宫正司挑了日子举行皇女们的及笄礼。待笄礼过了,皇二女便要迎冯玉京为侧君,届时还会一同立嗣。 只不过现下刚被参了一本,德行有亏,颇有些直臣诤臣上书请立皇四子。 “老四才四岁,看不出人品德行来,来日再出此事,卿家也要请废?”女皇不轻不重地合上盖碗,“更何况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论嫡论长都该立老大的,改了老二不也是为了众卿家认为老大风流轻佻难负重任?卿家究竟是为何要借故动摇国本?” 女皇颇为不悦,当头就要扣下一顶谋权篡位的帽子来。她如今已过了天命之年,月事渐稀,眼见着是极难再有子嗣了,便是寿数也不小,随时都有殡天的可能。这群文臣争着拥立幼子,实在难说存了什么心思。 喊得最凶的这位是鸿胪寺卿徐静希。老儒一个,倒还真没什么心思,论起来他幼女徐有贞还是皇二女的伴读,实在也不是支持皇四子的料。此时被女皇扣下罪名来赶忙跪下大呼“不敢”。不过敢不敢的也全看女皇一念之间,若真要发作,他也只能受着。 “既是不敢,徐卿,你却说说为何频频劝朕改立啊?” “三位殿下流连烟花,德行有亏,到底不适合储君之位!” “那便是请立老四了?”女皇敲了敲桌案,“卿家熟读周礼,天下岂有嫡出子女在世而立庶出的?” 皇长子同皇二女两个被议论的当事人就站在一边旁听随侍,虽然是说前日里流连烟花,两人却神色自若,毫无窘迫之态,反倒是此时皇二女拱了拱手站出来,道,“儿臣身为天家女,流连烟花之地德行有亏,自知不配为国之本。徐大人言四弟身份贵重,卢世君亦是高门出身,少俊儿郎,正当盛年,儿臣自愿为佐。” 明着是说自己德不配位,实际却是在点卢世君父壮子少,又是世族高门出身,威胁皇权。明里暗里却偏不说请立老四,只说愿意辅佐……女皇不禁微笑,还算可以。 只可惜徐静希是个老实人,听了知道皇女意思,却想不出什么驳辞,被皇长子抢了先,笑眯眯道,“四弟生产前,母皇已下诏立二妹为储,如今不过是补全仪礼罢了,礼不成实在是名不正,怕引了祸患来,还请母皇早日为二妹行了及笄礼,也好让二妹正式入主东宫。”经他一托,又变成了催促完礼的话头来。这个儿子喜欢把人带进沟里,倒比女儿更擅长谋夺人心。 兄妹两个才十来岁,倒也学会一唱一和了。女皇转念一想,她自己也是十七岁登基,老二虽还嫩着,老大却已经到了年纪了。 “静希,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臣……臣无话可说,陛下金口玉言,二殿下已为储君,难以更改。只是如今德行有亏,应当朝请罪,请按律罚。” 按律,朝廷命官流连烟花,若无他罪,当罚俸三月,禁考成一载。三位殿下哪有什么任命,故而也只能罚俸罢了。 “瑶儿,顼儿,你们也听见了,三月罚俸是逃不了的。” “儿臣叩谢圣恩。” 这边好容易陪着议事完了,却是到了经筵日讲的时候。中间没个休息,偏生冯玉京近日在教她理各地的钱粮赋税,借了户部积年的账目,一笔一笔地核算,还有些子商货流通的东西。下午赵准也是教兵家诡道、奇门遁甲。都是些最复杂最难理的玩意儿。这两个人都是一丝不苟地教,自然也要阿瑶一丝不苟地学,一点马虎都打不得。 他们两人还都是皇储独有的老师。她那几个伴读也不必学这许多,晨间高南星徐有贞还跟着看看赋税流通,午后赵殷陪着她一起仰天长啸,像景泓碧那般宗室,更是根本不必受苦,就去外间同别的夫子学经义策论,君子六艺就可以了。 明明学堂外都会哄着的,到讲课时候就一丝情面也无了。今日不核完通泰二十一年江宁道的赋税大约是不会放人午膳去的。皇女认了命,只在一旁一条一条地计,忽而问了一句,“先生,通泰二十一年江宁道赋税为何如此奇怪?”一旁的高南星还没算到这里,也凑过来看。 “殿下以为何处有错呢?” 他神情颇为温和,一身青袍襕衫,苎麻制的,原是不甚华贵的料子,却偏为了那点暗暗的青色越发衬得面如冠玉,双颊眼角还透出些许自然的血色,加上他身形清瘦修长,很有几分不染尘世污浊的清冷气度。 “江宁道乃我朝农桑之根本,可这一年农桑赋税大减而商货暴增,若说是海外市舶、水旱天灾也罢了,可这一年偏生无事,怎会突然增减?” “因为这本账有误。”冯玉京温声道,从书箧中另抽了一本账册,“这一年原江宁道总督偷鬻常平仓储粮,仓中亏空,彼时陛下恰好大巡各道粮仓,这总督恐被巡查御史发现,不得不重修赋税,将账目做平。这件案子牵连甚广,两年后东窗事发,查了一年余方了结。这是后来御史台同户部一同重理的账册。也是为了此案,陛下诏令从此户部账目按月核算,方息了这等贪墨习气。” 果然,重理的账目便顺眼许多,各条赋税与往年相差无几。 “殿下能记着往年数额比出不对,已较当年的户部主事通透许多了。”说是这么说,冯玉京将后来核算的账册塞过来,“殿下再计一遍重理的账册吧。” 课业一下又多了一本。 皇女抬头看他,只见他面色如常,仍旧是平素温和的神情,温润的眉眼里也不少了昨夜里那种旖旎神态。只是那眼里分明就不容推拒,必须做完功课才能放人。 间壁阿兄那边都放了。 皇女泄了气,打起精神继续核算。 尤里乌斯跟着商队出去晃了一年多才回京,今日也凑着跟过来美其名曰“念书”,实际上那边刚放就溜进这边看皇女功课来了。这下听着在算账目,也是他所长,便悄悄抽了一本钱货商税的算着玩。 他算得此中熟手,又不涉及户部钱粮银账,均是钱货流通之数,自然比皇女要快些。核算完三五下理清了,趁着冯玉京处理他自己的公文,从后面塞给了皇女,冲她眨眨眼睛。 冯玉京虽然是皇储之师,但为了日后入东宫为太子近臣,仍如翰林院时期一般在三省六部轮值观政。是以公务繁多,不仅要备了给皇女的讲义,还需阅览各部时文、政令、记录,时常还需整理策论上书女皇。 高南星多年伴读,看这两人暗递小抄早见怪不怪了。早几年皇女修西域及漠北文字,尤里乌斯仗着自己是大秦人,本就会些,便在一旁帮着写小抄,他性子活,小抄往往多写几份,背不出书的个个有;如今学术算,又遇上他长项,作弊能力倒更见长了,只当是什么也没看见,左右皇女算完了她和徐有贞才能放,对大家都好。 不料皇女接了小抄却没看,仍旧是算她手头那一册。 尤里乌斯不禁又戳了戳她。 “尤里乌斯公子,您生于商贾之家,自然比殿下更长于术算,指点一二本无伤大雅,替了殿下的功课便不好了。”冯玉京冷冷抬头扫了他一眼,“若是要等殿下午膳,不妨去外间品茶。” 古板夫子,莫非还脑门上长了眼睛么。尤里乌斯不禁腹诽,自坐到后排去,抽了一册旁的演算,权当打发时间。 好容易阿瑶这边几册算完了,交给冯玉京挨个检查,他却是将尤里乌斯先前算好的两份也拿了来看,柔声道,“没什么错漏,尤里乌斯公子在商货银钱上倒比殿下更细致许多。殿下不事钱货,慢些也是有的,好在没有错处,户部的钱粮账册也都核上数目了。殿下……”他放了功课,想着带小殿下出宫散一散心思,算了一早上的账,晨时又听她在女皇处受了立储的气,只怕小殿下心里憋闷了。 却没想到尤里乌斯扯了皇女要走,“我今日在沁芳楼订了雅间,我们去好好吃一顿吧,我这次给你带了礼物呢!” 那句“臣同殿下出宫走走”便没能说出口。 几个孩子已拉拉扯扯出去了。 高南星和徐有贞自然是要回府的。尤里乌斯便各送了些商队带来的时兴小玩意儿,又打包了些酥点权当伴手礼,自同皇女两个在沁芳楼雅间屏退了侍从大吃大喝。 “冯……他也太严厉了,就和我哥哥一样,一点不许人松快。” “先生行事认真,也是好事,到底他是未来的相国之才啊……” “不是配了你做侧君么?”尤里乌斯毫不在意皇女有婚约的事情,“顼听说他配了你之后还同我说,未来皇帝的位子必得是你了。”他比皇女年长两岁,到了通人事的年纪,也并非不知道婚约二字的含义,“怎么也没见着纵容你几分。” “怎么纵容呢……我定下了要做太子,那些账目政令哪个不要过手的,未来行军用兵,哪个不需我任命呢,先生还肯教我一二,那朝堂上的老狐狸可不会。”皇女毫无风度地瘫在椅子上,左右他们两人幼年相识,彼此什么糗样子都见过了,稍稍失些仪态也无妨,“不说这个,你不是说给我带了东西嘛,要是给高姐姐徐姐姐那样的我可不依。” 全然是被他每回的稀奇玩意儿惯坏了。 “好公主,好殿下,我给你带的可都是奇珍异宝啊……”尤里乌斯笑道,叫了门外的侍从,耳语几句,那侍从便出去了。待过了片刻再回来,手上已是多了几个锦盒。 他挥挥手让侍从退了出去,才道,“你先前不是想看我们大秦女子的衣裳么,我专程叫人给你带了一套。”他打开锦盒,里头却飘出一阵诡异气味。 “什么味儿啊!” “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推罗紫啊,要用螺贝染色的那个,”尤里乌斯笑,“比不得你们楚人在衣裳上熏香,我这套还没熏过,怕掉了色。贝紫染的绸缎袍子在我们那边可是很金贵的。”少年人展开盒子里的袍子,却是有两件,一件贝紫色的袍子,一块深红绣金的斗篷布,还有一条镶满宝石的腰带。 “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紫啊……还有味儿。”皇女颇为不解,抖开袍子,“这要怎么穿……?” 少年人解了自己的斗篷,展开双臂,“喏,像我这样,套头伸手,系上腰带,很舒服的。”还在皇女面前转了一圈,“又很方便。” “里面不再着裙了么……” “不用,大秦夏日里热得很,便是这样轻便装束才更舒服。”他说这还献宝似的打开另一个锦盒,里头全是夸张的胸针领针,各色宝石金属镶嵌的,闪得人眼花,“染两次的推罗紫丝绸希同,塔伦特姆红的希玛申,再用这些首饰固定起来,上流社会都是这般穿。” “你、你等等我啊……”皇女抱了锦盒转去屏风后面。过了一阵,只听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少女才有些别扭地转出来,“是这样么……好奇怪啊,手上一点衣裳都没有的……” 她将那条塔伦特姆红的希马申当作披帛般绕在肩上臂上,照着尤里乌斯的样子寻了一枚胸针将袍袖固定在肩上,便露出大半手臂来。皇女本皮肤白皙,教紫与红这般秾丽的颜色衬了,越发显得如霜似玉。 少年人看得呆了,只是多年礼仪教养还知道不该这样盯着女子看,忙迫使自己转过脸去,面上如熟透的虾子一般,“你……你快换回来!” “哈?你怎么回事,嫌我丑?”皇女走去打他的脑袋,“知道你这贝紫的袍子贵,我穿穿还不行了,小气。” 尤里乌斯越发窘了,急急道,“我哪有!就是……就是……太好看了……”越说声音越弱,“总之你快换回来!”这样子可怎么再看她呢! “哦……”皇女故意绕去少年人背后逗他,“所以你是羞啦?”她故意拿手上那块斗篷布去搭在少年人肩上,两人身量相差无几,这会儿靠得极近,皇女的呼吸刚好缠在他耳畔,“像那戏本子里似的,’我从此不敢看观音’,嗯?” 可怜少年人忍得额头上青筋都起来了。 “你都看出来了怎么还逗我啊……!”他咬咬牙,眼睛一闭,握着皇女肩头将她推回了屏风后面,捂着脸靠在墙上良久才冷静下来,“我是个男人!” “你才几岁,都没及冠呢。”皇女在屏风后面吃吃地笑,“不敢看了就直说。”不过后面还是传来布料摩擦的沙沙声,过了片刻才听见她换回了平日里的衫裙走出来的脚步声。 少年人仍旧捂着脸蹲在墙角,缩成了一团,只有金茶色的卷发露在外面一颤一颤的。皇女看得开心,拿脚尖轻轻踢他,“我换回来啦。”她还没见过尤里乌斯这等憋屈样子。 少年人试探着把手指张开一条缝,见她是真换回来了才放了手,松了一大口气,“谢天谢地……” 不料少女陡然蹲到他面前,笑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啊?”她和她哥哥的伴读处久了,惯来不重男女大防的,此刻也不过学着从前红绡院见的男女调情逗一逗他玩,心里对这男女之事还没什么概念。谁知尤里乌斯真的背过身去面着墙角,“是啊……!我喜欢你行了吧!你也不用这么拷问我吧……” 这下轮到皇女愣住了,她根本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应对,“对不起……?” “你又不喜欢我,就不要来逗我玩啊……”少年人一时羞愤交加,眼里蓄出几滴泪来,“你都要娶冯了……”还是早上她哥哥透的,等她满了十四,便要正式迎了冯玉京做太子侧君。 他再不懂大楚物事,过了这么多年也晓得冯玉京的相貌是大楚女子都会追捧的那一类了,又天天和公主在一处,教她经筵术算的。 “好哥哥,你怎么还哭了,”皇女一时无措得很,“我也喜欢你的呀,你给我带礼物,给我讲关外的事情,我哪有不喜欢你。” “那不一样!”尤里乌斯不想和她说话了,只望着顶上房梁,“你根本不懂啊……”少年人起身来,收拾了衣物,又将那袍子迭好收回锦盒了,才总算缓过来情绪,轻声道,“我也想和你成婚的。” 大婚 经了沁芳楼那么一处,皇女再迟钝也要晓得尤里乌斯那点心事了。只是眼下事多,顾不得与他多亲近——女皇定了将两个女娘的及笄礼同长子的冠礼一同放在九月里提前办,也不等冬至十四周岁了,赶忙着在十月便要入东宫,再与冯玉京完婚。 冯玉京是七月生人,便是到七月就年满二十,正好先行了冠礼宣示成年再嫁入东宫。女皇定了期限,冯府上便赶忙地备下冠礼婚仪各项物什,宫里宫正司同礼部也紧着走婚仪流程,三书六礼,一件不落,须得赶在十月前全部齐备。 原本太子纳侧君也用不上那许多大婚礼节,若真要简素大可简单纳礼纳征,一抬轿子送进东宫便罢,至于祭天告庙、临轩命使之类,自然是全免了。只是太子重视侧君,女皇也为了彰显对贤才良臣的仁德,仍依周礼行婚仪,只不按那太子娶妃的仪程罢了。 好容易挨到了九月里,三位皇嗣的成年礼便定在九月八,又是准备冠服又是定礼的,从几个月前便开始忙了。甚至为了三个皇嗣生父早薨,礼部同光禄寺为了这父亲位置究竟是放孝敬凤君神位还是让陈皇后坐都吵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女皇拍板,置张皇后神位、陈皇后为皇长子正宾,又挑了侍中崔亮为皇长子赞者才算作罢。 只是为了太子及笄需一位女性担任正宾,女皇颇为发愁了许久:为显太子正统,正宾身份不仅需出身高,更需有实权有势力。可惜目下三省四相均为男子,身份虽够,到底要做正宾为太子绾发却不合适。 于是光禄寺提出三加簪冠均为正宾亲加,只绾发时由目下朝臣中衔品最高女子,工部尚书王怀璧代行,而原定的梁国公、骠骑大将军、太子太保赵准仍为正宾,女皇方点头同意。 又另选了中书令李重瑞为太子赞者,太子少师冯玉京充东宫官,另举礼部及光禄寺官为侍者、执事等,以彰女皇对太子的重视。 到了三公主这边便简易许多,女皇选了宗室中声望最高的安乐长公主为正宾、襄王世子景泓碧为赞者。这样一来,女皇最重视的长子和长女就分别拉拢了勋贵、清贵和王、崔、李三家,而老三则用来拉拢宗室。圣旨初下,朝中便明了女皇对张皇后嫡出子女的重视,纷纷与卢氏疏远。 到底女皇还在,四皇子太小,眼下翻不起什么风浪来,谁也不想冒风险丢了前程。 还未至笄礼的时候,却是有访客来了。 天刚亮了不久,还是朝会的时辰,宫门不过刚开而已。 他抱着一个大首饰匣子,急匆匆递了牌子,直奔正殿而来。 “尤里?”看清了来人,皇女才有些后知后觉的歉意,“这些天都没怎么见你,实在不是我故意推脱啊……我今日有笄礼,怕是不能陪你……” 他本是皇长子伴读,时常出入上阳宫的,家兄又在弘文馆任学士,算得上女皇重用,故而此时等在这里也无人觉得奇怪。 只是自他那日说了心事之后,皇女有些怕见他,加上这几个月事情多,忙得脚不沾地,放一放便到了这时候。 “我……我是来送你贺礼的。”他难得地有些沉着之意,看起来像是淋了雨的大型犬,“只是给你的。”少年人将手中的首饰匣子塞在皇女怀里,“顼和琦的贺礼都已经交到宫里了,你的也有,但是你这里……我还有一份想自己送过来。” 少年人笑着,额头上还有疾走留下的些微轻汗,将额前卷发都粘在了一起。 看起来有点憨。皇女不禁觉得好笑,扯了自己的帕子给他擦汗。 匣子里叮铃作响,是听惯的首饰声音。 他不缺奇珍,其实她是天家贵女,也是不缺的。 “好。”皇女抱着匣子,轻声道,“你要不要去观礼?虽然只有文武百官和皇室宗亲的位置,也可以悄悄儿在城楼上看的……一直没寻见机会同你说一声,那日的袍子,我很喜欢。” “嗯,你喜欢就好。”尤里乌斯笑了笑,“我可从来都是留着好东西给你的。”只是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并没多少直达眼底的笑意,反而有些忧伤,看得皇女难受。 “今日也是好东西么?”皇女笑,“我打开看看?” “今日的不算多好,只是……”他还没说完,皇女已经开了匣子,里头琳琅满目的,是各色的簪钗冠梳。单股的,双股的,金银玉石的,各色宝石的,累丝錾刻的,绒花点翠的,坠流苏的,堆纱的,永生花的,甚至还有西域流行的瓢虫翅膀制的。 怕寻常人家多少年也攒不出这么一大盒贵重簪钗。 “我听说你们的成年礼就是盘发戴簪,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发簪,只好把手底下首饰铺子里的新货全搜罗了一遍,你……”少年人挠了挠头,金茶色的卷发在晨光下闪起金光,“有你喜欢的就最好了。” 他的手在衣袖里胡乱地揉搓起来,格外坐立不安。 “我明天戴给你看?”皇女有些抱歉,“今天要戴的簪钗冠都有定数,这下是戴不了这些好东西的了。”她随手在匣子里翻了翻,都是些好东西,也不知他靡费了多少。 却忽然摸到一支有些粗糙的簪。 是一根木簪,看材质应当是桃木。打磨得并不十分光润,还有些硌手,光秃秃的,在一众金玉的贵重首饰里显得有些寒酸,毫不起眼。 “那支……那个是误放的……!你别在意!”少年人急切地想把簪拿回来,“这支扔掉就好……!” 他今日穿了一身汉人装束,玉色的圆领袍将将好盖住了双手,此刻怕是急了,慌忙把手伸出来,上面还有许多细小的疤痕,赭红深褐,看样子既有新的也有旧的。 “可我最喜欢的是这支!”皇女举高了手里木簪,“桃木辟邪,又有祝愿前程、平安吉祥的意思,比这一盒子金啊玉啊的好多了。”她盈盈而笑,面上已隐隐能看出几分天家女的深不可测。 “你可别逗我玩……”胸口的蝴蝶扑闪起翅膀来,挠得人心下难受。 “好哥哥,我从来不逗你玩的,”皇女笑,抓了少年人的手来,“手上这么多伤,总不能是白来的。扔了多可惜啊。我又不缺金银首饰,这些都比不上这一支。”她将桃木簪子塞进少年人掌心里,“你替我戴上吧?” 少女微微偏头凑过来,摇了摇自己的头发,“旁的我都不要,我只要这支。” 她为了今日的及笄礼,头发并不绾成平日里的丫髻或双鬟,只松松绑了一束在脑后罢了。 少年人还不会绾发,一时羞赧,“我不会……”少年人不禁后悔,早知道就该先叫一个梳头人教他学了盘发绾发的技巧。 “你不会啊?”少女笑得开怀,从他手里拿过了木簪,在脑后随意绕了一个小纂儿便用簪固定了起来,“学会了吗?” 他只顾着看少女绾发的手,根本不记得究竟是怎样盘结起来的,只能愣愣地点头:“嗯、嗯……” “就知道你没看会……”皇女也不甚在意,只面上微微娇嗔起来,“瞧你呆呆的成什么样了。”她故作深沉地叹气,学起夫子们摇头晃脑说话来,“心不在焉,安得哉?” “你再给我看一次我就会了,”少年人眼睛转了转,“再看一次,我保证。” “你别打量着唬我啊,”皇女拿胳膊肘捅了捅他,“尤里,你知道在大楚,男子送女子簪钗是什么意思么?” 自然是定情信物一般的物件了。簪钗这种女子贴身之物,虽比不得香囊手帕汗巾子,但也是珍之重之的,由一个外男送来,怎么想都不是干净关系。 “……我就是那个意思啊,你都知道了嘛。” 哦,原来他晓得。 “原来不只是贺我成人啊。”皇女轻笑,“就怕你不晓得,既然知晓就好办了。”她自腰间禁步上解了金香球下来塞回给他,“收了你这么多好处,我也该回一份给你。姑娘们送缨络荷包绣帕什么的多,可你晓得我不会那些,便拿这个充数吧。”他今日是楚人的装束,皇女便亲手系在了他衣摆上。 “瑶,你……”少女的手指若即若离地拂过他的侧腰,引得人心旌摇曳。 她抖了抖袍衫的侧摆,香球便被藏在了摆内。 少年人抬手想去阻止,却又不想打断她。 “我想来想去,待今日过了,我怕是不能常见你了。太子正君侧君也多半由不得我挑。但若问我要不要和你住在一处,我自然是愿意的。”皇女眼里没了那孩童似的顽劣,只笑着看他,“只是遮一遮,别叫人发现了,到时候母皇要治罪我可保不下你。” 腹中蝴蝶越发地聒噪起来,扑打着翅膀,扇得人心痒难耐。 少年人愣愣地拾起香球,是少女身上清淡雅致的气味。她不爱那浓艳甜蜜的花儿朵儿,是以香气也总是清清淡淡,似有若无的,“是……什么香?” “白檀罢了,我另加了些茶叶。”她笑道,“静心安神的。”少女宽大的衣袖笼过来,霎时间原本清淡的香气也变得浓烈许多,却并不觉刺鼻,只是越发地醉人罢了。 神思摇荡间,一阵温软的触感印在脸颊上,蜻蜓点水一般,比秋日里的落叶飞花更轻更静,却吓得腹中那笼蝴蝶都忘了振翅。 少年人一动也不敢动,如被定住一般,傻在了原地。 “这样会不会更明显些。”皇女笑,“尤里,成婚我许不了你,但我总是愿意的。”她能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见着的只有她自己。 多年以后,女帝再想起来才发现,她惦记着尤里,不过是因为刚好那时候,两人都还是纯粹的喜欢罢了……或许少年郎的心悦还可以有,但她的纯粹,却再也没有了。 “那……那冯呢……”少年人轻声问道,他有些急切,总想着要证明点什么似的。 “先生是我的侧君,我自然也心悦先生。”少女想起来什么似的,吃吃笑起来,“哎呀,你吃味啦?” “嗯,”少年人重重点头,“我想你最喜欢我啊……冯……很好,我知道,对你也很好……但是我就是生气啊,他可以和你成婚,我却不能。” 皇女正想去哄哄他说说好话,两人却同时被拖进了后殿,“再有一会儿母皇身边的中贵人要来了,让紫薇那个多嘴饶舌的看了,他还能有活路?” 是皇长子。他无奈得厉害,叹了口气,一边是他的好友,一边是他的亲妹妹,“逛青楼对母皇来说都不是大事,但如果你,”他扳过妹妹的肩膀,“和人私定终身,母皇不会把你怎么样,你毕竟是她的太子,但是尤里,赶出京都已是轻的,重的……怕命都要丢了去。你总要记得莲青是怎么死的,阿瑶,那时候只一个谢贵君成不了事的,快回你殿中去,只当今日他是来寻我的。” 九月的风已有了些凉意,吹进殿来惹得人背后生寒。 少女将满满一盒簪钗放回少年人怀里,“我只要那一支,尤里,我……我先走了……” 但少年人依旧将这盒首饰塞给了皇女,“这些也是贺礼,瑶,你戴必定好看的。”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便听了外间阿兄身边的侍从道,“紫薇姑姑今日来得早呢。”一时知道时间紧迫,只得抱了匣子溜回自己殿中。 待礼成了,女皇正式宣诏下旨,立明阳公主为太子,迁入东宫;封恒阳王为燕王,成为国朝第一个有封地的亲王,仍居京中,只迁居宫外燕王府;昭阳公主不改号,但另加爵禄,待日后再迁居公主府。 过了一月多,便是亲迎侧君的时候。 皇储不曾定了正室,于是这迎入侧君的大婚便按着周礼来也无不可,不过是侧室不够资格祭天告庙罢了。海源冯氏是清流,家中不以田产绢帛之类为重,嫁妆里最贵重的便是那五五二十五抬满满的古籍珍本,几乎是海源冯氏的心血珍藏。至于其余的珠宝衣料、良田美宅、家私摆件、古董珍玩倒都在其次了——左右天家也不缺这些,更不提他是要入东宫,日后为侍为君,为臣为相,都是有的。 年轻的太子在前面应付完来客,这才叫银朱扶了进去后殿。 她的先生已然蒙了盖头端坐在床上了。 “请殿下揭了喜帕,祝殿下与侧君和和美美。” 皇女接过喜秤挑开盖头,那坠着整整齐齐的金线流苏的盖头打开,挂在面前青年的金冠上。他本是清雅温润的姿容,今日一身绯色从一品吉服,反平添了几分清冷感。刚及冠的青年望见皇储微微露出笑容,榛色的眼珠被眼睫遮掩了,只有浅浅淡淡的沉檀般的光泽:“殿下。” 皇储本就容色姝丽,如今大喜之日,又上了粉黛胭脂,便更显的灿如春华,娇美如画。 看得冯玉京不禁脸上飞霞,微微低了头去。 他的小殿下今日起便是妻君了。从前只当她是年幼的学生,也不如何想,如今真的完了婚,发觉她已是妻君,那点子绮念便如寻鹊河水,翻涌奔流,细细密密地淌过来,沾染了一川的春色。 “请殿下与侧君同饮合卺酒。”宫人递来两方浅浅的酒樽,酒液清香四溢,先生与她相视有些羞涩,仍取了酒樽,交颈相对,以袖掩面饮尽杯中酒液。 他是侧君,便没有结发这一道礼,只撒了帐以示“早生贵子”。 待伺候的宫人都退下了,便只剩下她与先生两人。 “先生,阿瑶来了。”就像往日里去学堂一般,皇储轻声道,“先生好。” 年轻的太子少师却被这一声“先生”撩拨得红了面皮,连带着鬓边盘作装饰的小辫也微微摇晃起来:“臣已经是殿下的侧君了,便当不得殿下一声‘先生’……殿下莫再说了。” “那孤该唤先生什么呢?”皇储坐到玉京身旁,“唤了这许多年的先生,实在改不过来了。”她温柔地笑,侧着身子看她依恋已久的郎君。那人继承了胡姬生母的美貌,肤如凝脂,眉如墨画,鬓角如鸦羽般乌沉,眉骨高挺得恰到好处,既不流于胡人的粗鲁,又不失于汉人的平淡,将将好把有些太柔的眼衬出几分男儿的风流。 “殿下便唤臣的表字吧。”玉京抚上皇女的手,“臣也想听殿下唤一声。” “都华。”皇储唤道,自己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两颊染起薄红,“还是觉得唤先生顺口。” “臣依殿下的。”青年不忍自己的小殿下为难,便也不再坚持,只依了皇储,“时候不早了,殿下可还需用些膳食?怕今日累了一日,饿着殿下。”他指了指殿中的一小桌席面,“臣服侍殿下。” “孤在外间席上用过了,倒是先生,一直等着孤,从早上就没怎么用饭,不若用些吧?”皇女笑,轻轻摇了摇侧君的手,“在孤这里不用先生守那侧君的规矩,先生还是孤的先生。” 大约是红袍衬得,年轻的太子侧君面上有几分胭脂色,半垂了眼帘温声道,“如此臣便不推拒了。”他是真的有些难受,大半日水米未进,腹中空得厉害。皇储听了便笑,叫了银朱进来伺候用饭。他扶了皇女坐去桌前,为皇女先盛了一碗汤,才自己坐下来小口小口地用饭。 待他回过神,才见殿下托着腮看他。 “殿下,可是臣有何不妥之处?” “只是从未见过先生进膳,看得出神了。”她温言笑道,“先生好看。” “容色好”早是冯玉京从幼年便听惯的溢美,便是皇女初见时也是赞他生得好。他其实并不爱听这个,究竟生母是乐坊的胡姬,赞了美貌总叫人想起生母的卖笑生涯。只是每每听了小殿下如此褒扬,心下总觉得酥酥麻麻,如水流翻过一般。 大约是为了她是纯粹的爱美吧。 待用了餐食,服侍了漱口净手,撤了席面,侧君才摒退了宫人,扶了皇储起身坐回榻上,轻声道,“殿下累了一日,臣伺候殿下卸了钗环安置吧。” “母皇给孤批了明后日都休息呢……直等三日回门,同先生一道去冯氏府邸。”少女握着郎君的手,“先生不再陪陪阿瑶么。” “殿下今日劳累一天了,臣侍奉殿下歇了。”玉京不容置疑,按住了皇储,一一将少女头上的珠翠钗环摘了排在妆台上。莹莹烛火间,没了头上珠翠的少女鬓发如云,乌沉沉地堆在额上,越发衬得杏眼如水,长眉似画,檀口饱满柔嫩,浮在银盘儿似的脸上,引得人心生欢喜。 早知她是美人,只平素还当她年岁小,黏糊着要搂要抱尽依了她。待今日正式做了她侧室,才觉出他自己心底那点心思来。 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皇女自小和几家哥哥混在一处,并不如何重视男女大防,这些年又各处历练,并非全然不懂人事,也能猜着玉京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是为了什么,便学着宫中侍君常有的姿态勾住了玉京的脖子:“先生怎么忽然停了,可是阿瑶哪里做得不对么。”她盈盈笑着看过来,杏眼里还含了几分天真。 “不……殿下……”玉京的脸上顿时手足无措,“臣只是……”他并非没有反应,正当年纪,忽而又意识到了那点心思,哪有不心动情动的,“臣只是想起初见殿下时殿下也是这样盯着臣看。” 初及冠的太子少师——现如今已加封为太子太师了——面上如傅粉涂朱,冠玉面中偏眼角生霞,原本清冷俊秀的深邃眉眼间些微露出几分娇态,混着那点子面相里的忧悒温润,在烛火下更显出风姿来。 “柳絮借风兮桃棠初放,御街纵马兮遥望金榜。姿仪昳丽兮公子无双,暂叩金阙兮拜为卿相。窃问嘉名兮,为我冯郎。”皇女故意唱起京中女子的歌谣来,那是数年前曾流行一时的,赞颂的便是眼前人的美姿仪。大楚民风开放,昔年登科游街时他不知遭了多少女子抛来的鲜花绢帕,若非女皇做主,怕早被榜下捉婿了,“先生得人喜欢呢,孤也喜欢先生。” 到底少女还有几分虚荣心在,那京中女子传唱的“无双冯郎”,如今既是她的先生,也是夫郎。 “殿下……”玉京叹了口气,无奈得很,“殿下怎么也学了那歌谣来……” 少女却收了臂弯啄上侧君的唇角,“赞颂先生的,有何学不得?”她偏着脑袋笑,像是没尝够眼前人的味道一般,又是一口吻上去。只这次不再是蜻蜓点水的一下,而是更深的,带了些爱与欲的品鉴。 皇女想起宫里新近流行起的一种撒满椰蓉的牛乳糕,香甜软糯,入口即化,稍用些力气便能化成一滩甜甜的乳,总教人忍不住贪多。 总是为了那点甘香,舍不得放手罢了。 在红绡院厮混时她也并非未曾好奇问过姐姐们这闺房欢爱之事。只是她们总是说得神秘莫测,透一半便不说了,捂着嘴只笑“殿下还小,到了年纪便能品出味来了”,只有蝶若一脸严肃,拉着她一力地劝“殿下年纪太小,便是侧君求也须拒了去”,更是提点“殿下金尊玉贵,自然只有男子来讨好殿下的,不必顾忌什么男子脸面”,并且“自有许多男子讨殿下欢心的法子,切不可由着他们胡来”。 如今浅尝了些,方知姐姐们并非故意隐瞒,确然是到了实景下便无师自通了。 身前人似乎是有些无措,又或者是没料到年纪尚轻的皇女已晓了风月情,在无防备间便被撬开了关口,只被怀中少女勾着往身后沉下去。 “殿下……”他原打算着殿下年纪尚小,今日便如何也不过服侍她睡下便罢,左右她才是皇储,届时便什么样的毁谤也只作用在他这夫侍身上。却没想着殿下三言两语扰了他心神,一下便被抓了空隙,喉头呜呜咽咽地只能顺着她作唇舌纠缠,一时间神色迷蒙,理智早跌进白茫茫的浓雾里弥散了,心想只要不伤了小殿下,其他处便任由小殿下吧,总之礼已成,他此生便都是殿下的人了。 他却浑忘了有一必有二的道理,他的小殿下向来是得寸进尺的典范,每每奏对不知教多少大人栽了跟头,如今也要轮着他了。 过了多时,皇女才放开他。他似乎经验不足,眼中含了盈盈泪光,微张了口轻轻喘息,眉带春情,耳染薄红,纯然是一副玉山倾颓的形容,如堕入凡尘的九天仙,较之平日里的清冷颜色更引人怜惜。 那吉服上的仙鹤补子微微颤动,倒像是活过来一般。 鹤乃忠贞之鸟,雅逸高洁,往来仙凡,为羽族之长,只居凤凰之下。 皇女勾了勾手指,便解了圆领袍的扣子。仙鹤微微落下来,颈子昂起,显出红袍里的深青衬袍,正要拆了革带,却被青年阻住了手,“臣不敢劳动殿下。” 她实在太明白怎样破了他防线,究竟殿下年纪还太轻,一味地依着只怕守不住。青年定下心神,只温声道:“该臣侍奉殿下。” 所幸皇储早在先前便换下了冕服,内中只着常礼服,卸起来也并不困难。书生在妻君额上印下安抚的一吻,轻柔地拆了革带外袍内衬几层,扯了衾被披上,这才又自解了吉服袍子挂去床头,“殿下,早些睡吧,明日还要入宫谢恩呢。” 皇储只待先生上了榻,便拖了衾被坐去他怀里,只叫人以为还是如往常一般,粘着人要撒个娇才肯罢休,却没想到这一回她伸了手几下松了系带扣襻,摸去了衫内。 “殿下,今日不可。”玉京肃了脸色,“殿下年纪还小,不可行闺房之事……如此这般,”他避开了眼神,“臣会忍不住……惊扰了殿下,也伤了殿下身子……”说到最后,他那玉面上已是腾起了朱色。 大约这便如蝶若所言,“奴观那位公子是端方雅正之人,想来会顾及殿下”。 只是皇储绝非什么温雅贤德的良善之人。她一面地暂止了动作,一面地却轻声道,“先生……先生让孤看看可好……不行那春帷戏……” 书生对她撒娇向来没法子,最终还是点了头让她去了自己衣衫,显出内里牛乳色的身子来。 皇储虽然烟花巷陌逛得多,究竟阿兄护着,也并没去过那以男色侍客的南风馆,至多不过是红绡院里喝两杯花酒罢了。是以这真正看着男人身子还是头一回,便忍不住上手在这里碰碰那里摸摸,时而又以唇舌品尝,激得玉京胸中激荡,血气上涌,下腹收紧,却不得不咬牙忍下了,不敢动了少女一分。 不多时,原本白如牛乳的肌肤已现出些微的粉色,教人想起院里的西府海棠。 少女早顺势骑坐到了玉京腿上,自然他腿间那点反应也都感觉到了。她略晓得点缘由,却怕又被阻了去,此刻便只又去尝先生的唇舌,上路佯攻而下路偷袭,照着风月本子和春帷秘戏里看的,褪了他中绔,以手磨蹭起来。待玉京醒悟之时,他早已被少女的温言软语骗得团团打转,丢城陷地,悲惨地被甩出局了。 究竟她的兵法诡道是梁国公赵准亲授,连环设套,虚虚实实,早将人骗了去。 皇储的指尖轻轻掠过那顶端小口,便沾了几丝黏黏腻腻的清液。指尖捻了捻,那清液便扯出晶莹的丝线来。少女俯下身,轻声在侧君耳边笑,“先生是怕动了情惊扰到孤?”说着还故意吮了吮自己的指尖。 “殿下不可!脏得很……”玉京只想着让她停下,可是他早被皇储压在身下,连怎么阻拦她都不知道。 “这是先生的,怎么会脏呢。”皇女眼含春情,却是笑得无邪,仍旧将手指放入口中,“是甜的。”引得玉京面上更通红了,喉头呜咽一声,直以手掩面,恨不能钻进地底去。 事到如今,除非以他男子气力,只尽力反压过去才是。 “先生……”少女吃准了他不忍心,只去吻她的先生,“孤明白先生的顾忌,先生是替孤着想……”一边吻上青年的指尖,缓缓挪开他掩面的手,“答应了先生不行那春帷戏……” 没想到平日里清冷如山间月的先生此刻眼中蓄了些泪花,越发衬出他的眉眼来。 “先生看看阿瑶好不好……”皇女坏心眼得很,温声笑着在玉京身上作乱撒娇,将那玉杵塞进自己腿间,以那小胯反复摩挲玉杵,直教先生忍不住呜咽着漏出几声娇喘,不多时便闷哼出来,身子就那样松垮下来,湿冷滑腻的一块,脏污了皇女的小裤。 “先生……”皇女还没闹够,安抚似地去吻身下的青年人,“先生别生气……” 月上中天,星隐云浮,才三更而已。 旧事 六月里的雨总是来得突然,偏偏还连绵不断,自昨日起时缓时急续了一整日也没见停的迹象。 唯一的好处是清爽了不少,一扫五月间的沉闷暑热,微风拂过,落在肌肤上还有些凉意。 骤然间电闪雷鸣,好容易缓了些许的雨又瓢泼地浇了下来,一时间雨势滂沱,如瀑如泼。 “是天要留陛下。”对面的少年人笑道,“陛下陪臣侍下完这一局再走吧。” 廊下鹦哥叫得欢快,吵吵嚷嚷,似是在呼雨,又像是唤晴。 女帝看他只笑。眼前少年人年纪太轻,不过将将过选秀时十五的年纪下限而已,却很有了些沉晨年轻时的风致。面如冠玉自不必说,便是那略细长的剑眉同菱形眼最似他父亲,笑时清雅秀逸,不笑时却悠远沉静,实在很有清流公子的样子。 只是比起他那忠直清正的父亲,眼前的少年人多了许多灵动,还有些小心思。 “这一局已定了,希形,你还年轻了些。”女帝笑,手指在棋篓里翻搅,扰乱了那琉璃烧的白子,“沉相善弈,你没学到他精髓。” “臣侍是子,岂好越过了父亲去?”他似乎是不信邪,仍想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却发现无论如何都要被白子剿杀断路了,“……到底是陛下,臣侍认输了。”少年人无奈地投子,“臣侍同和春手谈从不会这么快投子的。” 原要带了他来避暑是崔简的意思。想着他身居主位,父亲得用,便在内宫无宠也要全了面上的份例,实在没想到他倒挺合自己的口味。面貌清俊也罢了,更重要的是懂进退,有分寸。既不似崇光似的娇纵,又不像和春那般憨直,更不如崔简忸怩得很,便迎合也是清风样的,不着痕迹。 窗外雨打在芭蕉叶子上,密如玉碎,震得人耳膜疼。 “看来几位爱卿一时半刻是走不了了。”女帝笑,叫人上了茶果点心,留了几人在西暖阁里休息,“待雨轻些,朕叫人驾了车来送你们回城。” “多谢陛下。”几位朝臣纷纷起身拱手作揖,行了礼才敢坐回去。都是女帝惯常召见的近臣,沉晨、李明珠罢了,不过这次多了个剑南道按察使王琅。 只是先前宣人来议的剑南道茶马策已毕,此时几个朝臣都颇有些无聊。女帝便笑,“左右没什么事,子熹不如随了人去后面快雪轩,见见希形罢了,他住得不远,父子间也可叙话。”他幼子入宫为侍,如今已有两月余未见过,老来子,自小养得娇些,为父的担心也是…… “多谢陛下厚意,只是希形已是天家郎,臣究竟是外臣,不便往见。”却是推了。 怎么和赵丰实一个德行。女帝腹诽,别又是什么父子不和的戏码,“这有什么不好的,朕准了就不算逾矩。他年纪小,只怕拘在宫里无趣得很。”她招了长安来,“你引了沉大人去快雪轩看看沉少君。” “希形是自己求的,便不该怨禁中规矩多。”沉晨语气里颇有些不忿,“更何况侍君乃是大事,岂容他使性子,教内宅惯坏了,一身的娇脾气。” 内室颇为安静,一时除了雨声便只有沉晨的说话声。他做过两年侍御史,声音颇为洪亮,此时说出来更是掷地有声。 坐在后面自顾自吃茶的王琅却笑了笑,道,“陛下,您再让沉大人去见了少君公子,怕是公子得挨相爷一顿板子。”他是风流惯了,都是一样的绯色公服,另两人端端正正,偏穿在他身上就多出些放荡不羁的味道,加上他和女帝本有些关系,此刻也敢打趣一下圣人。 “臣不敢。”沉晨忙站起行礼,“希形已是陛下侍君,若有不当也是帝后罚,臣不敢逾矩。”他哪里都好,就是死板了些……不过若不是这死板性子,以当年惠王那风头,还求娶了他的长女,大约他也不会一直死守在东宫帐下。 “沉子熹,”女帝搁了茶盏笑,“你当真不去看看?” “臣……”沉晨犹豫了半刻也没答上来,到底是王琅饮尽了盏中清茶,道,“陛下,臣看沉大人得您引了去才成,相爷是当朝大儒,礼法上最得作了表率。”他故意说得阴阳怪气地,一味地揶揄沉晨,“私会内臣是重罪。” “王青瑚,你最没资格说这个,你是不守礼法才叫从清玄观放了出来做这个按察使。”女帝顺口道,“可别带偏了子熹。” 清玄观。先帝崇信道法,为供养三清特在皇宫北面修建清玄观而内栖梧宫千寿馆辟作内宫敬神之所。先帝朝许多侍君都叫送去了这清贫道观,以奉先帝灵之名了却残生。谁都知道女帝恨极了先帝崇信的妖道,自然清玄观里也没多少油水照看那些太侍太妃,一日日的清苦,许多正值妙龄的侍君都极快地便被搓磨得没了。 王琅最不爱女帝提昔日入宫陪侍先帝的旧事,闻言不禁垮了脸,原本风流轻佻的面目都苦了起来,“陛下您别揭臣老底啊……臣不说了就是。” 他原是十五岁被选为太子侧君要许嫁东宫的。东宫郎侍品级多,从正三品的良人到正八品的奉仪,若满打满算能招出百人之数。只是彼时还是太子的女帝位置不稳,刚自少阳王起复为储,东宫里不过冯玉京一人而已。他出身龙城王氏,自然便许了另一侧君的位置,当侧君之首。 只可惜他生了一双极似燕王的桃花含情目,只是就那样被先帝看了一眼,便改了旨意,召他入宫封了令少君。 有了这层关系,他现下算得半个内臣,于是朝中无人敢同他联姻,亦无人敢当面冲撞了他——万一圣人想起来又封他作内侍臣,成了天家郎可就不好了。 李明珠在这三人中资历最轻,加上前段刚说漏了对天子的私情,此刻实在什么话也不敢搭腔,只有默默饮茶,可怜那盖碗里的茶水都见了底。 沉晨却见皇帝是真心实意恩赐他见一见亲子,这才拱手谢恩道:“陛下恩典,臣便不再推辞了,先行谢过陛下。”这才跟了长安走出去。 不多时,暖阁里茶点也去了许多了,雨势渐稀,女帝才叫人驾了车送两位朝臣回城去。只是沉晨仍在快雪轩,女帝思及,顺路便拐了去,也看看这个选秀当日不顾矜持自求入宫的妙人儿。 待踏入轩内,便是沉左相训诫亲子的声音,无非是些古来贤妃的故事,要求自己这个幼子不仅要尽宫侍开枝散叶的责任,更不能使性子贪玩放纵,应安分守己云云。他声量不小,女帝走近了便能听见。 “真叫他这么训一通,我召起来还有什么意思……”女帝制止了要通报的宫人,不由和法兰切斯卡低声抱怨,“又不是弄进来做宰相的。” 金发妖精笑,“你之前说宫里宰相不是我么,按你们的说法,我也就这样了,可想而知你这皇帝在内宫也好不到哪去。”他一面揶揄皇帝,另一边却是扶了皇帝手臂,护着她跨过门槛去。 “要真都和你似的也不错,至少你没那许多麻烦事。”女帝轻笑,“就怕又没意思又爱多心,崔简一个就够我受的了。” 法兰切斯卡没再说话,只笑扶了她进门。 屋内两人见天子驾临,一时忙住了口只躬身行礼。沉晨心知女帝约莫都听了去,忙道,“陛下恕罪,臣实在怕希形坏了规矩,才忍不住告诫他些。” “都叫你这么训,年轻人要没朝气了。”皇帝扶了人起来,一手揽了年轻侍君往罗汉床上去,“朕又不是叫了希形来做殿中宰执,宫正司自有内官管着呢。” 少年人乖觉,知道皇帝是替他说话,自顺了天子的动作,一壁地微微倚到她怀里去,做出亲昵的样子,一时间身上那点熏得精致的茶叶清香落入女帝鼻尖,倒叫她心下微动。 “陛下,沉大人是管着臣侍不叫越了去,您也知道,他最是古板啦。”少年人轻轻摇了摇天子的袍袖,“臣侍入宫前还要臣侍学那前朝贤妃良侍呢。” 说来好笑,这之前女帝都没召过他,此刻帮他说两句话便做出了一副亲密之态来,一面地还维护了自己的父亲。 机灵得很,同他父亲简直是两个极端。 “希形!陛下面前怎也如此放肆僭越。”沉相斥了一声,却碍于皇帝在此,不好太疾言厉色。 “看来王青瑚说得对,这下你倒要打希形一顿板子了。”女帝笑,“子熹,少年人爱玩也不是什么坏事,左右没犯了宫规不是?”她叫人给沉晨端了一把椅子来,“便当作是家中一般,不必如朝堂上似的,没得太酸腐了些。” 左相不能拂了天子面子,只好顺着皇帝的话道,“陛下宽宥,是希形之幸。” 皇帝同沉晨相识了三十余年,他有这样的苦脸实在少见,不由得笑道,“希形机敏伶俐,朕喜欢着呢,你放心就是。” 雨势早在先前便小了些,沉晨见了便告退要回城去:“尚书省内还有些公务,臣明日再将归档的要事呈报陛下。” “你去吧,长安,着人驾了车送沉相回去。” 待沉相走了,希形朝门口望了望,才又拉了拉皇帝的袂角,“陛下都说喜欢臣侍,今天便留下来同臣侍用晚膳吧。”若是崇光怕是就要问是不是单对其父言了,偏偏他一字不问,只顺了女帝的话头道,“陛下还没看过臣侍呢。” 少年人身上的茶叶清香顺着衣袂飘上来,他着白衣,看去清雅如新雪一般,此刻却是含着几分娇态,别有一番风味。 天子勾了少年人下巴,俯身笑道,“你倒会顺杆儿爬,连朕都编排上了。”说着便抬起颌角吻了上去。身下侍君身形瘦削细长,竹子似的,便抱在怀里也是清隽的一竿,“全不像是沉相的亲生子。”这双唇只落在少年人耳尖,像是要嗅他发香一般亲昵地拂过去,丢下几息清浅的龙涎香气,似有若无,教希形腹下如细绒轻扫,酥麻得很。 原来和春那羞赧含情是为了这个啊。他忽然不着边际地想到,忍不住抓紧了身上皇帝的袖口。天子今日为了见朝臣着了正式的常服,虽不是衮服那般有十二章纹四团龙凤的,却也是广袖圈金的立领大襟衫子。夏日里柔软轻薄的纱罗攥在手里,竟有了几分硬挺,磨蹭得手心发红发痒。 待希形回过神来,外衫带子已散开了,锁骨被窗子里漏进来的雨滴一打,沁得人激灵。 “陛下……”少年人声若蚊呐,早被雨打烟池的聒噪声盖了去,落在一轩烟草花叶的奏鸣里。 雨又渐沉了起来。 少年人投了子,自将棋盘上的黑白子理了,投进棋盒里去,“早知如此臣侍该同父亲多学几招。” “你父亲的真招么……”女帝笑,“以你的性子,大约也学不来。” “臣侍也总被兄长们说同父亲大不相像,在家里总被父亲训斥,怎么陛下也这么说。” 女帝轻轻避了开去,只笑道:“这就是你不如乃父的地方了……” 沉晨当年可是比他有魄力许多的。那时她被废为少阳王,同尤里乌斯去海外游历已有三年,宫里阿兄同阿琦接连惹了先帝不快,阿兄更是被软禁宫中。惠王立储势大,卢世君联手谢贵君排挤两朝凤君同东宫旧人,直将冯玉京削职罢官,只剩下一个太子太师同东宫詹事的虚衔,困在东宫不得出。 他尚且如此,原东宫舍人的沉晨自然更不能幸免。虽留着东宫舍人的职动不得,却还是被贬至汉岳道为司马。正值汉岳道大旱,说是平调地方,实际便同拉去做朝廷替死鬼没甚区别,可偏偏他还真能找到法子同燕王及冯玉京里应外合,硬是联系上这个正在宫外的自由皇嗣,借着赴任的名义绕去江宁道将人拽了到汉岳道假充钦差,这还是通泰四十年的事情了。 江南六月间下雨少,便有雨也是极迅捷而威猛的雷暴数声,狂风炸裂,暴雨倾覆,却不多时便要停了,又是一派油润竹桥,绿映石瓦的如画静好。 三年西域海外一径地游历,终究是又回到了大楚地界。 一西人青年驾着乌篷船,微笑着看舱里的少女。她早一踏上楚地便改回了楚人装束,长衫褶裙,乌鬟高绾,看得人心醉神迷。 少女正读手中的一纸信笺,信上是温润工整的行书。堆了数页,诉尽了朝中大小事同绵绵情思。少女读得认真,似是要将内间衷肠刻进心中一般,连身侧亲女撒娇都未能顾及,只有法兰切斯卡逗了逗小姑娘玩。 她已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了。青年看在眼里,心中难免酸涩,面上却还是那不甚在意的情态,笑道:“是冯寄来的?” 三年离别,她终究是要回到原本的金阙中去的。 “是啊……”少女抬起头,笑得有些愧疚,“尤里,我可能……”她似乎是斟酌了一下措辞,又重新开了一次口,“我要回去做少阳王了。” 没有“可能”。 桨破碧波,划出澹澹水声,敲得人心烦意乱。 三年前栖梧宫里那一幕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女皇不知从何处得了他与当朝太子的私情,下令暗卫将他从驿馆里拘捕入了禁中,也不问罪,直接便叫人上了鸩酒。 “你兄长曾任我弘文馆学士,为我朝编纂海外方志,校文理书,本有大功。他逝了才数月,你竟勾引太子,珠胎暗结。看在你兄长的功劳上,今日你与那孽种朕答允活一个,选吧。” 栖梧宫正殿里没点几盏灯,只有后头帷幕隐隐颤动。 少年人还不到及冠年纪,对着面前的女皇早已腿上发软,却还是撑住了,没塌了身子去,仍旧直挺挺地跪着。 帷幕后似有人呜呜咽咽的声音,听不真切,隐隐约约的。 少年人知晓皇权威严,心料难逃一死,只定一定神,强开了口问道,“瑶……还好吗?” “怎么,还是个情种。”女皇嗤笑一声,“她是太子,自然选了舍你保命。有权柄江山,还怕往后没有男人?”戴着高冠的女皇着的是便服,一身正红的外衫,底下配了宝蓝织金的裙子,看去宝相庄严,不似凡人。 他在内宫处了许多年,第一次大着胆子抬头窥视天颜。 女皇已年过半百,面上有了些年长带来的沟壑,却还能依稀见到盛年时的美貌。蚕眉杏眼,银盘小脸,只是沉沉的妆压在脸上,看去格外地威严。 瑶是很像她的,尤里乌斯忽而想到。 “陛下,臣闻楚人有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今情形,臣与殿下私定终身,唯受死而已。臣不悔,亦不怨,只求陛下放过太子殿下。”他一拜到底,看了看帷幕后颤动的剪影,伸手便要去拿地上的鸩酒,“臣爱慕殿下,累她遭此祸,臣有愧于殿下。” 那呜咽挣扎的声音越发清晰了,还有几声钗环落地的声响,却是很快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一双皂靴径直踢翻了鸩酒金杯,“别喝。” 酒液泼了一地,沿着金砖缝隙缓缓渗入地底去。 “谁准你进来的。”女皇沉了声音,“你的好妹妹不听朕的旨意,你也要逆朕意思?” 燕王直挺挺地跪下来,仰头去看自己的亲生母亲,冷声道:“陛下已负了父后一次,如今还要再负第二次吗?” “你也提他!”女皇被触了逆鳞,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洋洋地全被拂了下来,奏折公文撒了一地。天子一怒,实有雷霆万钧之势,“早知道你们都是这种东西,朕就不该生下来!怎么,张桐光那点子清高多情全遗传到你两个身上了!一个看不上储君之位,一个都敢质问朕了!好哇,朕养了二十年的太子和长子,今日里都来给你们早死的爹鸣冤了是吗!” 燕王并不低头,收了平日里轻佻的笑意,只死死盯着女皇,放平了声音道,“陛下,父后去得早,您也清楚并不全是因为谢贵君。当年您执意要送阿瑶走,让父后郁郁而终,现在又一定要杀了阿瑶爱慕的男子,父后在天有灵会怎么想呢。” “他死也和朕葬在一起!”女皇歇斯底里地吼道,红袍如血,高高扬起,却最终定格在了半空。 女皇看着长子的脸,终究是没有打下去。 少年人从背后偷觑燕王,发觉他的手微微松缓了下来。十数年的好友,他知道燕王这是松了一口气。他想,原来燕王一开始就是在赌。可是赌什么呢?也不像是赌母子情义的样子。 皇储被捆在帷幕后面,口被封得严严实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听了阿兄对峙,知道他是在赌女皇对父后的情。 愧悔、内疚、羞恼、怨恨,或是其他。 能赌这一遭的也只有阿兄了。他与父后实在生得太像,只有他的脸能阻拦女皇的雷霆之怒。 满殿静寂。 被内宫讳莫如深的孝敬凤君张氏之死压了二十年,又教酷肖他的亲生子在此刻揭了开来。 “天家出怨偶,儿臣不想将来阿瑶也帝后不和,重蹈您与父后的覆辙。”燕王终于拜了下去,“儿臣恳请母皇收回婚约,也饶过尤里乌斯性命!” “……怨偶?怨偶!”女皇一脚踹开了自己长子,“张桐光死前教给你的?他不想做君后,你就不想做太子,日日去烟花地厮混,带着你妹妹也看不上皇位!好啊,好!你们都是张桐光的好儿女,亲生儿女!” 燕王爬起来,护到尤里乌斯身前,瞥了一眼帷幕,沉了声音道:“父后去前,已经意识不清了,儿臣只记得他反复念的是,‘清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归隐!”女皇怒极反笑,“好,朕让你们归隐!把内殿里那个不忠不孝的东西拖出来!你,做回你的恒阳王,至于你,”女皇一指刚被带出来的太子,“给我锁进东宫,连带着这个情郎一起!等这个孽种落地,就给朕出京去!” 赌赢了。 皇储——大约很快就不是了——直到回了东宫寝殿才总算松了一口气,腿脚一软,倒在了赶来接人的侧君身上。 这两个月来一直在想办法隐瞒怀孕的事情,就怕有一日瞒不住了才想出这个法子。到今日终于没能瞒住,甫一泄露她便叫法兰切斯卡去红绡院寻了燕王进宫,只是没想到女皇两边同时拘捕,差点就要了尤里乌斯性命。 兵行险招,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殿下这一子也太冒险了些。”冯玉京难得没有好脸色,横抱起皇女往内殿去,“您就没想过万一燕王殿下劝不住陛下该如何是好。” “也确实没什么旁的法子了。”皇女疲累已极,轻声道,“我舍不得它,先生,对不起……” “您有什么对不起臣的呢……”侧君长叹一口气,“您一早便心悦尤里乌斯公子,情难自禁是迟早的事,臣已不在妙龄,您嫌弃臣年老色衰也是有的。”他苦笑一下,小心翼翼将皇女放在榻上,“待小皇孙落地了,或许陛下看在幼子面上能宽待尤里乌斯公子些。” 终究是念了慕了十余年的小殿下,他哪忍心苛责她的感情。他是太子太师、东宫詹事,却更是个爱慕太子的侧君。 “母皇不会。”说话的是燕王,正端了一盏茶在椅子上压惊,“她恨的不是尤里,是阿瑶私会尤里。今日阿瑶为了保尤里性命说出不做太子的话来,必然引母皇想起父后,这怒火怕一时消不下去,待今日过了,大约还要再来锉磨尤里……毕竟母皇心头最痛的就是子嗣,哪怕阿瑶怀的是尤里的孩子,以母皇的脾气也不愿杀了腹中子,这样便只有折磨尤里了。” 燕王惯会谋断人心,此番虽险险过关,他犹自脚软,怕哪一步行差踏错便送了好友性命去。 星夜人定,窗轩外阒然无声。 东宫里伺候的人早被女皇一早全撤了,此刻只有几人近身的仆婢在殿外候着。太子新得的亲卫法兰切斯卡跑完这一遭便隐了身形不知道在哪待命。 烛火跳了跳,带得几人影子发虚。 “阿兄,我想母皇明日必有旨意下来。”太子仍旧身上乏累,只靠在侧君怀里,眼睛却亮得厉害,和燕王眼神一交,倒吓得燕王一惊,以为看见了女皇,“大约便是要废了我,再软禁在这重华宫里,或是发配去守陵。锉磨尤里反倒不会,今日我们抬父后出来,实则是触了母皇逆鳞,引了火到我们身上。母皇最恨我们学父后同她冷战,来日里必是冲我们来。” 尤里乌斯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是先皇后和皇帝关系不好吗?” 燕王闻言笑了出来,身上反倒放松了许多:“也不能说关系不好,不过是怨偶罢了。” 怨偶 “黄院判,朕只问顼儿何时能醒。”女皇冷着一张脸,“按理说已将水吐出来了,怎还是这般虚。” 床前跪了一地的太医。女皇心疼长子,将太医院中当值的医官全召了来问话。 黄太医是行医几十年的老人了,把脉了许久却硬是什么也没诊出来,只是大殿下确实一直昏迷不醒,面色苍白,他也不好说是为了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道:“怕大殿下是心下受了惊,虽身子只是染了寒气,无甚大碍,却叫迷了心魂,这才一直醒不过来。想来殿下在水中泡了大半日,惧怕得很。”七岁小儿,身子犹弱着,听说落水前还被两位侍君牵连…… 上阳宫里灯火通明,却无端地照得人冷汗直流。 满宫盈室,只有清浅的呼吸声罢了。 “……紫薇。”女皇沉了声音道,“你先去宣旨,郑大君、江少使宫中喧哗,殃及皇长子,先封宫禁足,待宫正司审出事情原委后另行处置。”男孩的脸惨白无血色,只有唇微微张开,一双漂亮的眼睛紧紧闭着,连眉头也并不松开。 “爹爹……”男孩轻声唤道,“爹爹……” 这声音在死寂一片的宫室中格外清晰。 女皇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又缓缓放开,“朕亲自教养你,到头来还比不上你爹么……”女皇自嘲道,“怎么和张桐光一个脾气,真是亲父子啊……”他生父薨时他才三岁多,竟还一直记着,落水时还想的是要父亲来救。 那母亲算什么。 黄太医在一旁看着皇长子有些心痛,才七岁多的孩子,竟也成了宫中争宠的祭品。可惜父母不和,生父早逝,母亲又不许人提起他父亲,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念出自己的亲生父亲吧。 女皇不想再听,只道:“照顾好恒阳王,他若真醒不过来朕拿你们是问。”便伸了手叫身边中官扶了,自走了出去。 宫中的夜静得很,长得很,连宫道上的灯火都不甚明亮,只幽幽地在石灯里晃动。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步蟾宫外。 宫门紧闭,金漆红底的牌匾有些旧了,落着厚厚的灰,连周围的彩画也不甚鲜艳。 “步蟾宫旧到如此地步,内侍省也不叫着人修葺。红芍,你明日传旨叫将步蟾宫内外粉刷一番,别叫动了宫内陈设。” “诺。”女皇身边女官应了,并不多言。先君后薨了四年,女皇自带离了大殿下,这里一向是封着的,平日里除了洒扫宫人再无人踏足,不想今日陛下偶然路过,倒想起来要翻新了。 莫非是为了立继后一事么。 她正思索着,不防女皇已上前去叫人开了门,自迈进了宫内,赶忙跟了上去。 先君后风雅,八雅六艺无一不精,又独爱菊,遂在步蟾宫遍植菊花,亲自侍弄,到了秋日里金玉满堂的一片,极是贵气清逸。而今无人侍候,满院的菊花几乎已然枯干死尽了,原先大片的花圃里只生了些刚冒头的杂草。 女皇盯着花圃看了许久,指了那靠近门边的一角,轻声道,“朕记得这里原先是两株凤凰振羽,旁边植了些金背大红的,间杂帅旗和西湖柳月,越是靠内的花颜色越浅,直到内殿外……”女皇浅浅笑出来,“他坚持要栽了最常见的杭白菊,就为了晒成花茶……其实宫里何时缺了这些呢。” 红芍不敢应声。多年来但凡在女皇面前多提先君后一句便要惹了雷霆之怒,此时便顺着天子话头也难猜她会是个什么反应。 女皇也不用她搭话,仍旧絮絮道,“原本他是作为驸马被聘的,只还没过了文定。那时朕连公主府都挑好了,城外依山傍水的一片,合他心意,朕也喜欢。谁想到长姐先去了,先帝遗诏让朕登基呢……”女皇叹了口气,“那时候还没过完礼,不能相见,朕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才招到的驸马,他又是冠绝京华的张家公子,生怕他不应,才紧着叫礼部下册封牒纸,先让他占了君后的名分朕才安心。” 红芍直以为自己眼花了,微茫月色下女皇竟然露出了些微羞赧神色,略垂首笑起来。 就如同……就如那新进宫的小宫娥,见了貌美温和的侍君一般。 女皇前去了几步,才想起来似的,“翻新之后叫人按原样在花圃里重植了那些菊花,让花房的人日日过来养着,别叫败了去。” “是。” 自四年前先君后病薨,女皇一次也不曾入了内宫里去。正殿门严严实实地锁着,黄铜的大锁挂在外头,写满了拒绝的意味。 其实自君后病薨前就不曾入内过了。 三殿下与二殿下同日落了胎胞,正好是冬至佳节时候。女皇本是高兴的,君后也为了两个女儿诞生同陛下缓和了关系,拖着病体还去栖梧宫偏殿产房抱了两位公主,求了为二殿下取名的恩典。 谁知司天台来报,双生子龙凤双至,先克其父,再煞其母,是大凶,只有遣双生女其一入民间,终生不见母,方保圣躬无忧,还托了凌虚道长的名义。 谁不知道帝后成婚十七年无子,内宫靡费无数,又是求仙问道、寻药觅石,又是广选良家子,只为得皇嗣的。若不是凌虚道长祭天仪前乍现道中,又献求子方,陛下怕是得不着大殿下这个长子。为了这一遭,女皇在内宫大奉三清,还在宫北兴土木修那清玄观,大推道法。如今这凌虚道长谏言送一子出宫免妨父母,自然陛下无有不信,无有不应的。 皇后听了这话当即呵斥:“陛下亲诞的皇嗣,岂容你一句话便要天家血脉流落民间?”他一下疾言厉色起来,哪知惹哭了怀中的小公主,只好抱着一径地哄起来。 谁知那来报的小厮并不惶然,仍旧接着说了下去,“君后殿下,陛下亲诞子嗣,自然金尊玉贵,只是凌虚道长说了,这孩子克父妨母,这一切也是为了陛下与殿下考虑。” 皇帝刚生产完不久,斜斜瞟了一眼小厮,摆手叫他下去,“朕晓得了,里头只留下君后同朕说话。”小厮这才行礼退下去。 “桐郎……”女皇有些不敢看君后的脸,只能试探着摸上他抱着女儿的手,“朕……” “……陛下早就知道了吧?”男人的手攥紧了,筋骨突出起来,硌得人手疼,“凌虚道长从来都提前警示,想来陛下是有意对臣隐瞒。” 君后的脸上有些深深浅浅的皱纹,明明不比谢贵君年长几岁,却显得像是隔了一辈似的。 他今年不过三十九而已,却已然是缠绵病榻,形容憔悴。 “你身子不好,朕怕你忧心。朕也是今日才知道需送走一个。” 君后并没有被女皇引开话题,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也就是,瑶儿和琦儿必要送一个出去了。” “……是。老三在腹中憋得久了身子弱些,朕想着送老二去,也是为了保皇统天命。”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君后跪在脚踏前,抱着公主俯下身去,“陛下本就子嗣艰难,如今再失一子,是妖道进谗言要诛天家血脉所致,臣恳请陛下留下二公主,否则治臣失谏之罪。” “桐郎你别这样,桐郎,朕……我怎么舍得治你的罪,你还病着,快起来……”女皇探下床去要扶君后,却反被避开了。 “陛下,臣当不起这一声。您只作君后失德,请废臣出宫去吧,臣不忍陛下骨肉分离,愿出宫代陛下养育二公主。” “……废后?”女皇这一下被唤起了近几年积攒的怒意,“你要朕废后?你是不是一早就不想做这个君后?你要交宫权朕允了,你要停侍君的汤药朕也依了,连你一年里大半时间要住在园子里朕都忍了!皇后宝座多少侍君巴着望着,你!你现在宁愿舍了去也要去陪一个灾星?!” “瑶儿是臣的女儿,也是陛下的公主,并不是什么……灾星。”他立起上身,看着床上半倚的女皇,“陛下万寿无极,不想为瑶儿断了皇统,臣却不忍看着陛下血脉流落在外。臣只求能以父亲的身份看顾她长大,至于君后尊位,并非臣所求。” 二十年了,张桐光看着榻上的皇帝,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少年时他也曾同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约了赏春打马,点茶簪花,也有过郎情妾意的时光,只到了如今,总记着上面的是天子,再要说什么也总得当着君后的身份,宫规礼数,一一都怕错了去。 再加上……十七年都没有子嗣。尽管两人都默契地从不提这话题,可前朝的非议哪里是能避过去的。一拨一拨的新人选进来,自然总有乖巧伶俐的貌美少年,至于君后这个位置,最后都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罢了。 一个配在皇帝身边的泥胎木偶。 “是!是朕要你做这个君后……!”女皇气得急了,“你怎么就不能像长风一样顺服些!朕又不是要赐老二死,不过是送出去养着罢了,你身为君后,更要做个表率!” “臣身为君后,职责所在,总有不能服从陛下的时候。如今臣自请出宫照看二公主,不做这个皇后了,日后自然也更顺服些。” “你……!”女皇气闷,随手拿了床上的玉如意砸下去。他也不躲闪,只将孩子护在怀里,那玉如意便正好打破了额头。冠落簪碎,一头长发散将下来,遮住了他半边面孔,“你真以为朕不敢废了你!” “呵……”皇后轻声笑出来,“在陛下眼里,莫非后位就是许给一个男人最好的了?臣不想要,谢长风想要这凤位,臣便给他又何妨?宫中二十年,臣已经倦了,陛下,臣这个君后做得并没什么意思,为您平衡前朝,照顾后宫,为您纳貌美君侍,开枝散叶,繁衍子嗣,现在您还要臣骨肉分离,臣实在是累了,倦了,也厌得很。” 怀里的公主忽而拽了拽父亲的头发。 “哦——哦,瑶瑶,瑶瑶……”他只好抱着公主哄起来,“别抓爹爹的头发好不好,放一放……”她还没睁眼,只是本能地去抓落在身上的东西,自然也见不着父母剑拔弩张的样子。 女皇一下觉得自己被隔离了起来。 他说厌烦了,不想做这个君后了,和离的意思不言而喻,对孩子却还是从前一般温和。明明孩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桐郎……”女皇轻声唤道,“把孩子给我看看……” “陛下可是要收回成命?”他往前膝行了几步,想要站起来,却晃了晃身形,冷不防倒了下去。 “桐郎、桐郎……!来人!宣太医!” 一时间内殿骚乱,只有公主的哭声震得人心痛。 “陛下,君后殿下是积郁成疾。心病不解,自然什么药也起不了作用。要解了殿下心病,这身子才能调养好……”黄太医正同女皇絮絮地说皇后的症结,便听到殿外宫人拦着他的声音。 “陛下,皇后殿下跪在殿外求见,请您回心转意,留下二殿下。” 要么就废后。 “他怎么这样不听劝!你让他回去,老二必定要送出去,朕也决不会同意他的条件!” “……诺。” “等等!”女皇又叫住了正要出去的紫薇,“给他披件衣裳,皇后身子不好,别冻着了。” “陛下……君后他……再这样下去怕是……油尽灯枯……”黄太医试探着道,“还是莫劳心伤神的好……” “你只管给君后调养着就是。”女皇冷了声音,“朕乏了,都退下吧。” “他总是恨着朕的。”女皇抬了抬那黄铜大锁,也并不叫人去寻钥匙打开,“临死都不叫人请朕,一分也不肯低头……分明老大和老三都还在宫里,做什么非要留着老二不可呢。老二不也是朕生下来的,朕都没说什么。” 那日待女皇睡醒了一觉,问起君后如何,却是紫薇战战兢兢道君后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披发跣足,只求陛下收回成命。她听了不由火气上窜,怒道:“你们就由着皇后跪在外面?还不把人带回去!” “君后殿下令旨,奴不敢违背……”天知道帝后冷战,她们做仆婢的有多难为,阖宫都不得安生。女皇是圣人不能不敬,皇后是小君,后宫之主,更不能违背,也只有两边都顺着,等了女皇圣旨再行事。 只是君后待人柔润,连劝导也温声细语,便是此刻也并不怒对他们这些做仆婢的。许多宫侍不得宠,带着底下宫人也易教人欺了去,总是依靠君后挂心才能在宫中活得好,他们终究是记着的,待女皇一醒便来报了。 “那便奉了朕的旨意,将君后带回步蟾宫养着,他若不从便打晕了也要带回去,别让他再出寝殿!” 自此,步蟾宫便再不为她开了。瑶儿过了洗三便着人送了出去,她初时下朝还想来探视君后,抚慰一二,谁想到皆全被他身边内侍挡了去,言道容色衰颓,不宜面君,将正殿锁得严严实实。 那般决绝地要和离,着实教人恼火。 彼时长风性子温和婉转,等在栖梧宫外,温言软语地一径劝慰,便能教人舒心些许。大约她也存了几分与皇后斗气的意思,自然便偏宠长风许多。只是长风本就受宠,早几年又因帝后离心得了宫权,这一下更是在宫里如日中天了。 本来她想着让顼儿留在步蟾宫给他教养,看着孩子也能渐渐淡了瑶儿的事情,哪想到没出一月,他就病薨了,临死都不叫人来栖梧宫传一声。 如今……女皇想起长子那高烧不退的样子,若保不住顼儿,怕日后黄泉相见,他也决不肯再回头一眼吧。 “奴叫人去寻钥匙来……” “不必了。”女皇放了手,“他不想朕进去,朕也不必腆着脸。明日叫人修葺之前你先将里头东西登记造册了,许多旧物尽搬去上阳宫里,待翻新过了再原样放回来。至于衣衫首饰之流,便理好了放去栖梧宫偏殿吧。” “诺。”红芍叉手行礼,又跟着女皇下了台阶去。 “还有,”女皇想了想,“他嫁妆不少,朕记得宫正司和礼部都有归档的嫁妆单子,寻了来,一一归置齐了,都搬去上阳宫库房里,钥匙存来朕手上。以后琦儿出阁、顼儿纳妃……瑶儿回宫都还用得上……”女皇又回过头看了正殿一眼,想起来新婚燕尔时候,她的君后就是在台阶上置一个小杌子,坐在门口一手挑拣了香料,叫人拿去磨碎制香。他那时不爱束头发,便随意拿根发带绑了,任那头长发顺着肩线落下来,见着天子也不起身,只笑着唤她,“岑娘。” 怎么会走到那般呢。相见无话,不见更无话。年节宴庆里也只是两尊大佛,宝相庄严,看似般配,实则冷得很。旁人为了一点圣宠都争着来讨好,偏偏他一点身段也放不下,一夜多召侍君要劝谏,多赏了哪个小侍要劝谏,幸了宫外的乐人清倌要劝,连幸了内侍没记档也要劝。 中宫无子,她身为皇帝怎能不纳侍,前朝势力那么复杂,哪能不纳了世家公子入宫。她也为他赐了许多宫侍避子汤,偏他不领情,做主停了宫侍的汤药,还要学前朝大臣来谏言。 凌虚道长献生子方,在宫中大推道法他也不满。若不是这张方子哪来的顼儿,他的中宫位置怎么稳固,更何况还借着这法子怀了老二和老三。 便是赶了他父母族人致仕,也只是平衡前朝的手段罢了,毕竟没诛了去,只盖了个贪墨的名头。更何况处在高位的,哪有真正的清流。他母亲是带过兵的中书令,父亲是东南镇海军里的参将,手底下怎么可能没过过腌臢事情,有心查自然能找出来。 好容易有了顼儿缓和了些,能借着儿子说两句话了,怀着老二和老三的时候还能一起进膳,他来陪了午睡也总是安安静静地,还会叫人挑了膳食单子好生养身子。偏偏早几个月司天台托了凌虚道长的名义献言腹中胎儿有天罡星降世,真生产了又说必须送一个出宫。 由不得她不信。 送个孩子出去,也并不是不理会了,怎么非要连后位都不要了。 女皇终于迈步走了出去,冷声道,“他见不见朕,总之都已在朕的地宫里了。待朕百年,还不是要葬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讨好皇帝?” “因为是皇后啊……”燕王笑,“做皇后可不像做君侍,无子要遭弹劾,管不住宫侍要被弹劾,劝不动圣人更要被弹劾,御史台都盯着呢……更何况父后并不想做这个君后。很累的,要保证宫中人规矩,要顾着不受宠的宫侍,内宫两省事务人际一丝都不能错了去。劳心劳力,还讨不着好。做得好是应当的,做得不好便是御史弹劾,圣人降罪,在底下受宠的宫侍跟前儿还得撑着体面。” 尤里乌斯忽而想起来他的心上人便是储君,一时看了过去,“瑶,以后你的正室也会这样吗……” 一时间目光聚集,像是要将这个仍在东宫的皇女当作了宫中女皇,连房梁上都垂下来一绺金发。 “你说那个博陵崔氏的长子?”少女略一扬眉,似乎听了这话很不高兴,“我又不喜欢他,他生在崔家,要当这个正君也不是我决定的,便疯了又如何,左右给他好吃好喝地供着罢了。” 冯玉京正给她脚踝上药,她被绑得严实,皮肉上尽是紫红的勒痕,闻言动作顿了顿,脊背僵硬起来。 皇女却早被那束金发吸引了注意力,装作不经意地一拉,房梁上便滚下来一个人,金发蓝眼,容貌端整:“景漱瑶你别拉我头发!”法兰切斯卡护着自己那头长发躲了开来,“让我听听又怎么样啊。” 这人着实很有意思。皇女看着他笑,“也不是不让你听,不过是看你头发好看,忍不住就想拽来玩玩。”他是这次跟着尤里乌斯的商队一起来的,甫一现身便自称是极北冰火交融之地来的非人种,扬言要做这世上最有权势之人的下仆……实在不怎么可信。 虽然这传说她也听尤里乌斯讲过,但这人怎么看都长了一副人样嘛……虽然身体能力确实比人类要强许多,当着人的面割开腕子,血流如注,却没两刻便愈合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无。用了这数月,实在顺手,现下倒不忍丢开了。 “……你们人类还真是奇怪,怎么喜欢拽头发。”他水色的眼珠子略微上挑,却还是老老实实躲远了些,“就算我喝了你的血,结了血契,你也不能想拽头发就拽头发。” 皇女一想到他那个诡异的结契仪式就犯恶心,哪有互相饮下对方指尖血的……要不是她死命推拒,这人差点就要把她颈子咬穿了,还说什么她也要咬回去。 人类哪有那样的尖牙咬回去啊!最后推了半天,才妥协可以互饮指尖血,将血融在水里才喝下去。 想想就犯恶心,皇女喉咙一缩,干呕起来,唬得冯玉京一迭声地喊银朱拿痰盂来。 “不碍事……你……”她一指法兰切斯卡,“出去……” 似乎是指令起了作用,金发碧眼的妖精真的乖乖退了出去。 教法兰切斯卡这么一打岔,原本凝重的气氛倒活跃了不少,只他还在外面来了一声:“还没听完呢,景渡顼你倒是接着讲啊。” 燕王忍俊不禁,便接着讲下去:“父后临终前的遗言其实并不是那个……他早在母皇怀着阿瑶阿琦的时候就病了,太医诊不出来是什么症候,只有拿汤药膳食养着。他是想要离宫去的,做君后太累了,多年无子,罪责全在君后身上。加上和谢贵君又有些龃龉,一开始母皇还会偏着父后,时间久了也厌烦起来,只觉得父后不如新婚时鲜活可爱,又没有谢贵君会保养,还古板酸腐不体贴。” 人大抵如此,总爱人顺着自己罢了。更何况是君王,向来便只有顺着的份。 “原来不是那个,所以父后的遗言是什么?”皇女也好奇,“我以为父后真的一直都念着我呢。” “他是到最后都念着你啊。”长兄觉得好笑,忍不住给了妹妹一个榧子,“你以为母皇给你入玉牒的时候没想过换个名字?还不是他给你起的,才一直用这个名字,连表字都是他提前定好的,写好了放在宫里,等他薨了再拿出来。他是睡梦里去的,没什么遗言,最后一句话不过是叫我快去睡罢了,第二日一早叫不醒,才知道爹爹没了。” 燕王仍旧含着笑意,只是眼底隐隐有水光闪动。 皇女没见过父亲,听来不过如他人事一般,可兄长是切切实实在父亲膝下养到三岁多快四岁的。 “阿兄……”皇女慌慌张张抽了帕子给他,“我们不说了。”顺便给尤里乌斯使了个眼色。 “说不说的有什么,这儿要听天家秘辛的可不止你一个。”燕王笑,“你看陈凤君一直都住清仪宫而非步蟾宫,便知道母皇什么心思了。只是人都没了,做些面子有什么用,反可怜了陈凤君,在宫里小心翼翼,又是笼络咱们几个,又是平衡谢贵君和卢世君,这些年也郁郁致病了。” 皇女轻声叹了口气,“其实谢父君也并非什么恶人,小时候他待我也很好的,只是现在……”现在他暗里隐隐透出些支持老四的意思,也不知道是想两头押注还是什么别的心思,“不过是为一个’利’字罢了,他比父后更适合宫里。” 这头冯玉京也给皇储上好药了,“殿下,时候不早了,臣伺候您安置了吧。”动作行云流水,手已然搭在她外衫上了。 隔着几步远,皇女就能看见尤里乌斯有些别扭的神色,一时有些难做——饶是和先生完婚三年余,这般在内殿里同时和两人一处究竟是从没有过的,只能硬着头皮喊银朱:“银朱,更衣。” 白头富贵曾约誓 不过第二日,宫里便来了一队金吾卫,包围了东府重华宫,另有数人卫队随紫薇入内,带来了女皇的旨意。 彼时太子仍未睡醒。前一夜辗转难眠,好容易才在天快亮时被侧君哄睡着了,孕中又精神不济,这时候脑子昏沉,拿了冷水洗脸才清醒些,出来接旨。 “陛下恩典,太子殿下有喜在身,不必跪下接旨,站立即可。” “谢陛下。”皇储心下盘算起来,尚不知女皇这圣旨里是什么意思。以昨日的情形,必然是留下命了,只是尚不知旁的如何处理。依着阿兄的想法,腹中胎儿大约是无碍的,只是看她要如何处置尤里罢了。 她不动声色地瞟了卫队一眼。人数不算多,十二人而已,要拿下东宫所有主子显然不够,但若要带走尤里却是绰绰有余了。 燕王跪在一旁,刚好将尤里护在身后;冯玉京则默默跪在太子身后,恰恰与燕王将尤里围起来。 “陛下有旨,即日起皇长子褫夺封地封号,仍为恒阳王,留居原京内燕王府邸,无诏不得出城半步;皇二女废黜太子位,为少阳王,念其无府邸,仍禁足重华宫中,生产后驱逐出京,无诏不得回;东宫詹事府诸官仍保留一切职务头衔不得有变,内侍宫娥仍留东府,宫内诸事交太子侧君调遣。” 可以说除了废储夺邑没有任何惩处,宽松得教人不敢相信。 甚至一个字也没提尤里。 几人正要谢恩,却被紫薇拦住了:“两位殿下,陛下另赐司天台凌虚道长新贡的丹丸一枚,令两位殿下服食。”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腹内狐疑。 莫非是明着宽待,暗着赐毒? 应当不至于。阿琦并不适合即位,若说要立老四阿珩未免也太仓促……至少夺人性命的毒应当不会。 冯玉京伏拜叩首道:“二殿下身怀有孕,仙丹内含朱砂砒霜,恐对腹中胎儿不利。皇室血脉难得,臣不得不谨慎,还望姑姑海涵。”他轻轻拉了拉皇女的裙裾,示意她稍加阻拦,想利用毒素说暂时拖延服药。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丹丸究竟是什么,若能有得信的郎中验一验是最好的。 “冯大人多虑了。”紫薇笑道,“这丹丸是凌虚道长献给陛下的长生不老丹,有驻颜益寿之效,拢共不过三粒而已。若非道长千叮万嘱此丹药只对尚未有过子嗣之人有效,对已生育过女子则为穿肠毒药,陛下早已先服了。此丹不只两位殿下,宫中三殿下亦有一赐。” 阿琦也有?两个亲王均蹙眉。阿琦身子弱,向来是温养着的,丹药炼制使用的朱砂砒霜硫磺随便一样都能取她性命……一时间皇女张口就想叫法兰切斯卡溜进宫看看情况,想想他大概不认得路,又介于紫薇还在,不敢轻举妄动。 “敢问姑姑,三妹已经服下了么?”恒阳王收了神色,微微笑起来看向紫薇,“姑姑别多虑,三妹身子不好,乍进大补之物怕消受不了,本王想入宫去看看。”他遗传了生父的好相貌,便看着一块木头都是含情脉脉的,更何况此刻是有意向中贵人示好。 “三殿下昨夜里已服下了,现今安好。”紫薇这才缓和了神色,示意身后的宫人向前半步,又捧进了木盒。 “少阳王是双身,臣不能让殿下贸然服下。”冯玉京言辞上并不相让,甚至就要起身来挡住皇女。 “冯大人是指陛下要赐死亲女?”紫薇冷笑,“大人尽管放心,陛下已问过了,二殿下也是可以服用的。更何况,君母所赐,二殿下要拒了么?”她是女皇身边头一的中贵人,仗着身份也不怎么将皇子女放在眼里。从前对着太子也不过尔尔,更何况如今兄妹两个一齐失宠于御前。 “儿臣不敢。”少阳王先弯腰行礼,捧过了丹药盒子,“先生莫再多言,退下吧。”她挪了一步挡住侧君,“姑姑可于此监督,孤先谢过陛下赏赐。”她捻起盒中红丸,张口便吞了进去,“如此,姑姑可以回宫复命了。” 手中无子可落,便如俎上鱼肉,除了服从别无他法。 紫薇笑道:“殿下确已服下,奴见过了。”她说着瞟向皇长子,他还有些犹豫,“大殿下,陛下已派人知会府上昨夜殿下行踪,也事先让府上胡姑娘准备迎接殿下了,待服下丹药,还请大殿下速回府中。陛下言两位殿下已成年了,虽是亲兄妹也该避嫌。” 蝶若改换身份,脱了贱籍,便是作为民女胡氏入燕王府为侍妾。 这是不给人留退路。燕王看了看亲妹神色没有异常,这才拿起丹丸服了下去,道:“儿臣谢陛下赐药。” “如此,奴便回宫复命了,各位请起吧。” “少阳王……我读你们楚人的书少,也知道‘少阳’是东宫的意思。”尤里乌斯撑着船桨,笑容有几分苦涩,“陛下没有真正放你,你也……没想过真的和我走。” “……是。”少女点头,折好书信收进怀里,“也不是。汉岳道大旱,我原先的沉舍人被派去任司马,这是老四要对我下手了。尤里,我远离了京城,也还是会被人惦记这条命。”况且,京里还有人在等她。 这一场雨似乎并没下得尽兴,暑热如蒸锅一般沉沉地压在人身上。水面偶有清风,也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娘亲,爹爹,我饿了……”幼女抓了抓她的衣角,“我们还买昨天的青团吧。” “好……上岸了给安娜买……”皇女笑,轻轻扫了一眼法兰切斯卡,“还想吃什么?我们一起买了来。” “不要了……法兰切斯卡要去太久了,我只要青团。”安娜轻声道,“娘亲不要不高兴了,安娜都很乖的。” “我哪有不高兴……”皇女无奈,小孩子也太敏感了些。可平时能哄住小姑娘的法兰切斯卡已经跳上岸去买吃食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哄孩子,“也不是因为我们的好安娜……我们上岸了再去买一碗酥山好不好?” “好……”幼女点头,她生得如父亲一般高鼻深目,却是黑发棕瞳,看去不过是带些异域长相的楚人幼女,伏在皇女腿上,乖巧得很。 倒比她自己这个年纪乖巧许多。皇女暗叹,也不知是随了父母哪一个,尤里小时候也算是心思活络的,她更不用说了,早年爬树捞鱼什么没干过。便是后来在宫里,有谢贵君娇宠,也做过不少没规矩的事儿。 待船靠了岸,尤里才放下船桨,叫了人拉去将船系在岸边,皇女带着亲女自去贝紫接人的地方,好上了车往自家商铺去。 “景漱瑶……你,你先别去。”她牵着孩子正要走,反被法兰切斯卡拦住了,“等一会儿……” “怎么回事?” “贝紫那儿出了点事,你先别去,尤里乌斯也等会。” 皇女觉察出不对,正色道,“你不能隐瞒,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殿下……!殿下……”法兰切斯卡正拗不过她的命令要开口,后面贝紫已经拉不住人了,只能跟着那人往这边来,“臣……见过二殿下……!” 贝紫是前两年在西域买下来的奴隶,说是大秦那边来的,看着身材高大强壮,又擅长骑射,皇女便买了下来充作贴身侍女,实在是没见过沉晨的。 眼见着这人就打算跪下行礼了,虽说这段路人不多,也不是什么闹市,但这样究竟暴露身份。皇女大骇,赶紧拉了人起来,“沉子熹……?沉舍人,你不是调任汉岳道司马了么?”怎会出现在江宁道?难道先生传的信有误? 她打量起这个近臣来,才发现对方衣衫破旧,鞋履脏污,仅背了一个大行囊,也不见什么随从。看着不像是赴任官员,倒像是被追杀了一路逃难来的,原先俊美白皙的好相貌现下是全然没影踪了。“这里不是说话地方,你先随我去宅邸沐浴更衣了再和我细说。阿兄同先生被软禁一事我已知晓了,朝中局势混乱,你理一理再报给我。” 皇女说着便忘了女儿在侧,拉着沉晨往马车上去,“还有宫中消息,阿琦同阿珩现状、天子近况,你知道的尽可能都同我细禀。” “娘亲……”母亲拉着这个陌生人快上了马车,安娜才忍不住扯了她袖子,“爹爹还没有回来呢……” 原东宫这才想起来亲女还在一旁等着她的零嘴,只好同沉晨抱歉地笑了笑,“小女让沉舍人见笑了。安娜,见过沉舍人。” 小姑娘自幼养在宫外,对这等朝堂礼仪不甚熟,只微微福身道:“沉舍人好。”沉晨一时也颇为尴尬,只得拱手作揖,“臣见过郡主殿下。” “她未受过封,称不得这一声郡主。沉舍人只管叫名字便是,’安娜斯塔西娅’,只略作安娜就好。” “是,安娜小姐。” 少女回望过去,见青年已安顿好船只随从过来了,便将幼女交给了他,“尤里,我们带沉舍人回府沐浴更衣,而后我同沉舍人去书房禀事。” “好。”尤里乌斯将亲女拢进怀里,“安娜,我们不打扰娘亲会客,爹爹带你在城里玩好不好?” “好!”见幼女应了,青年才拉了拉皇女的袖角,“瑶,要走的话,带上法兰切斯卡和贝紫,记得多带银钱。” “嗯,”她忍不住笑,拢起恋人耳侧的卷发,“我不会不告而别的,放心吧。” “我怕你想着冯啊……他是你正式的侧室嘛……” “傻瓜,安娜都三岁了,你说话也没遮拦。”皇女不由好笑,见沉晨在一边无所适从才清了清嗓子,“法兰切斯卡,你去驾车。”她没再多言,携了沉晨一同上马车去。 待放了车帘,沉晨才一一道来:“冯大人因为其父冯太仆贪墨被牵连,陛下念着他已经是您的侧君才只削了他的实职,软禁在重华宫,说是待冯家贪墨案查清了再官复原职;大殿下是因为两月前私自出京,陛下才叫关在上阳宫里……” “沉子熹,你知道孤不是要听这个。”皇女打断了他,“海源冯氏家主贪墨,罪名可大可小,怎么查,查到何处,牵连几人才是孤应当知道的;大哥私自出京,他自然晓得禁令还在,可到底为了什么出去,他给我的信件里只字未提,想来是防备信件被人拆了去,那自然是极机密的要事,能让他冒着风险出京一趟还什么也不说。” “这……冯大人给臣的传信里并未提到。臣人微言轻,许多事也无法得知。” “所以……是先生告诉你孤的行踪,让你来寻孤?”这三年他们都是通过尤里乌斯的商网递信,快则一两日,慢时需一月多才能将信件递到她手中,她也不过上一封信提了提走东南方向回楚境的事,哪想到先生就让沉晨借着赴任绕路来寻了。 “是,冯大人特意从重华宫里想法子递了信出来,希望臣转交殿下。”沉晨从怀里摸出一封迭得极小的信件和一块玉佩,“大人交代,若殿下不肯信时,便将此玉作为信物呈给殿下看。” 是一块白头富贵羊脂白玉佩,上面络子还乱七八糟的,一看就知道打这缨络的人手生得很。皇女看到便笑:“孤没有不信你,这玉确是从先生腰上摘下来的。” 那时她刚被废,一下子从前要处理的政务要见的人全都不用了,连经筵日讲都因为禁足停了。虽说还需养胎,终究无聊得紧,这才跟银朱学了点打络子的手法,给这块玉换了络子。这玉还是新婚时节她得了一块羊脂玉叫雕了这纹样送给先生,后面配上这惨不忍睹的络子,先生竟也珍之重之,日日贴身佩着。 也不知他孤身一人在重华宫过得如何。 是不好的吧,他身上的头衔大多是太子一脉的,太子废黜,他为臣为夫,都要遭人白眼,更何况如今还被削了职。 但他送来的信件里一字也未提过这些,总是挂心时气变化旅途艰险,除了例行的朝中事务便是叮嘱添衣加饭,饮食忌讳的。 她拆了信件,上头却一字没提海源冯氏,只叙述了如今宫中的形势。 皇四子一直没有封号,到了去年十周岁时卢世君原求了女皇赐号,却没想着被女皇拒了,言说待及冠之后再加封号,宫中仍以皇四子呼之,也没说过要赐婚的意思。倒是阿兄府里只有一位侍妾,女皇数次提及要赐婚纳妃都被他想方设法地推了。 此外,谢贵君渐渐有失宠的苗头,手下的年轻侍君却越发多起来,相互之间斗来斗去不得安宁。甚至还有一位戴夜者与宫娥私通,教女皇乱棍打死丢出宫了。阿琦年已双十仍未赐府出宫,尚不知女皇作何打算,只是宫中已有年轻侍子暗里想勾引阿琦。最后还带了一笔,陈凤君身体越来越不好,太医说隐隐有些油尽灯枯的意思。 陈凤君今年才三十三,只比卢世君年长三岁。卢世君可眼看健壮得很,现在还时常被召幸。 “这信像是阿兄的手笔。先生哪有路子知道这些宫闱秘事。”皇女轻笑,将信件直接递给沉晨,“你带了一处,看看不打紧。”他们两个倒里应外合起来了。这么看来,阿兄所谓的被软禁怕是他自己的手笔,虚晃一枪偷跑出城,让卢世君的人以为他要找自己报信合流夺位,实际是为了正大光明回宫整饬母皇后宫,压杀卢世君的气焰,再把前朝的烂摊子祸引江东甩来她身上倒逼她回京理事…… 如此谋算,他不做皇帝实在太屈才了! “的确是……冯大人递给臣的。”沉晨不敢相信,“臣并未见过大殿下……”他看着这信上的内容,的确都是些宫闱秘事。冯玉京是前朝官,虽然有个少阳王侧君的名头,终究只算作外命夫,也是轻易不能入内宫的,遑论知道这么多……秘辛了。 “不说宫里的事,你专程躲了卢世君的人跑来江宁道,不单是为了递信吧?” “是,臣恳请殿下一同往汉岳道,以殿下之名赈灾。” 太大胆了。 看不出沉晨平日里忠直得很,在这意想不到之处却胆大包天。 “孤可没有受命圣旨,还是一介被逐出京的无俸亲王。”皇女笑,“假冒钦差罪同谋反。沉子熹,你这是拿你南安沉氏全族的项上人头冒险啊。” “殿下名端少阳,是不立而立之君,令旨所至,无需钦差之名。” “赈灾款呢?汉岳道是鱼米之乡,历年出产茶叶、稻米、水产不可计数,只较江宁道弱罢了。如今大旱,减税轻赋需朝廷下旨暂且不提,流民安置、田地重整、乃至拨粮济民皆非小事,便是孤同你以首级作保,又有何用?” 旱情还不是最差的,最怕是因旱生饥馑,继发时疫,到时候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长久不思索这些,骤然拖回从前的节奏一时还有些疲乏。 皇女揉了揉额角,“这也罢了,你去汉岳道任司马,自然要走遍各州府县的,届时还要看刺史们如何应对。常平仓义仓等如能正常开仓是最好的,只怕这几年京中松弛,地方吃油,仓里无粮。——现如今汉岳道按察使是何人?” “回殿下,还是从前的何光美。” “怎么还是他……此人油滑谄媚,偏偏能力平平,看来这汉岳道是不成了……只看刺史里有没有什么得用的……”她抬起头,才见沉晨面带笑意,全然不是什么心焦的样子,“你笑什么?” “臣失礼。”沉晨低下头去,“臣本以为殿下远离京中,醉心玩乐不事朝政,此去不过强拉殿下名头而已。不想殿下仍旧挂心民生疾苦,还是从前的东宫殿下。” “好话便说一车子也解决不了眼下难题,省省你那点口水吧。卢氏势大,孤可不趟那浑水,恒阳王还在京里,你们只管护着他去就是了。”皇女一时焦躁,难免便吐了点真话出来,让阿兄那个算计的去即位好了,她这可是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 “冯大人料到殿下不愿复位,也不想您再卷入朝堂争夺,故而从不对您说这些,也特别嘱咐臣不对您提。”沉晨见马车渐停了,压低了声音,“但还请殿下顾及冯大人的处境,他是太子太师,也是您的侧君,侍奉您十余年,如今卢氏党羽开罪冯家,根本就是冲着冯大人去的!” 白玉温润,微微泛的一点红也叫雕成了牡丹纹样,上头两只白头翁并枝而立,翅上一点黄黑斑纹,原是玉料瑕疵,却巧妙成了纹样点缀。 玉佩在手里被摩挲得温热,仿佛那点雕纹要被磨平了一般。 “……如今重华宫诸般事宜都是冯大人主持,赵将军被派去北境,东宫三师已去其二,只剩下刘学士以太子太傅之名还在朝中。詹事府旧人多被遣散地方,如今冯太仆贪墨案发,是大理寺同刑部共同负责,刑部钱尚书虽是中立派,但手下两位侍郎一位姓卢一位是工部王尚书门生……”沉晨沐浴更衣了,在书房详细说起冯家这起贪墨案的情状来,“大理寺多皇室宗亲任职还算好办……” “冯太仆贪墨证据确凿,这下是逃不掉的,冯家这下要下野了。”红丝线打成的络子实在有些粗制滥造,许多绳结都不甚牢固,把玩了一处已有些散开的迹象,“先生是三媒六聘的侧君,名字在皇室玉牒上,最多也只能到禁足了,这招不在打他性命,在瓦解孤的旧势。” 毕竟对卢家来说,一个不受宠的侧君确实没什么下手的必要,能怀柔才是最好的。明面上也不好再做什么。 就怕下黑手。 “卢氏这是在给阿珩造势啊……”皇女看着桌上白瓷瓶子里插的一枝山桃,“但陛下拒了赐封号不是?眼下优势在孤——你今日先休整一日,明日孤同你启程去汉岳道,老四势这么大可不好。” 历来皇帝都忌惮太子,储君是最难为——没能力要被质疑,势力太大又要被怀疑有谋权篡位之嫌。 如今没了东宫,自然那被拥立最多的皇嗣就要成了靶子。卢氏这是得意忘形了,阿兄自投罗网,阿琦被困宫中,女皇压着先生不让动不就是有意留下原东宫势力么。 “殿下英明。”沉晨不再多言,“臣先退下了。” 是个妙人 汉岳道连着剑南道,正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如今旱地千里,江水枯竭,露出大片光裸的滩涂。 一路从江宁道逆流而来,眼见着景色从江宁的富庶肥沃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要说心里一点动容都无是绝不可能的。 三人逆着灾民流动方向而去,加上有一个金发蓝眼的西人在侧,路上遭了不少奇异眼光。 “沉子熹……”皇女解了马上水囊,小小啜饮了一口,“你硬要带了孤来,不只是为了借势吧。”她身上的衣服也不甚整洁,小袖圆领袍的下摆袖口尽是灰尘,原本光亮的银灰色纱罗早变得暗淡粗粝。 官道上偶有逃难去江宁道的灾民,衣衫褴褛,携家带口,不过是为了寻一线生机。 她三年游历,虽然也是一般的风尘仆仆,终究不曾为了一箪食一豆羹而忧虑。 在宫中是为有天下人奉养,出京被削了俸禄也有尤里手中敌国的巨富。 “是,臣别有目的。”沉晨这次没有弓下身去,而是直视前太子的眼睛,“殿下,这就是四殿下来日得势后的光景。涿水卢氏这样的世家,只会趁着水旱天灾收拢土地,买卖奴婢,他们即便主支干净,手下门生故旧、旁支庶出也会不遗余力聚敛钱财,支撑家族门楣。四殿下生父势大,来日里四殿下哪怕有心整饬,怕也无力。更何况四殿下还年幼得很。” 子少而父壮,有后苑祸国之忧。届时土地集中,世家弄权,必然皇室式微,天下倾覆。 “陛下春秋鼎盛,祸从口出,慎言。” “陛下将要耳顺之年,春秋已高,处理起朝政难免力不从心,终日流连后宫侍子。臣不付之于口,难道朝中便不这么想了么!”他肃然正色道,“东宫不稳,自然前朝生变。手握重权的三省四相、六部尚书谁不掂量四位殿下的分量,党派相争,世家林立,陛下只想着平衡朝臣把控皇权,哪有人顾得上这满路的饿殍!” 晴空之下,万里无云,连鸟兽也不见路过一个。 只有间歇的灾民,顺着江流而下,想要求一个“生”字。 “何必非要推孤去,便是四弟不行,宫里也还有恒阳王和昭阳公主。论嫡论长,都是恒阳王在孤前头。” “因为您是东宫,是少阳王,是陛下亲立的储君。名正才能言顺。”沉晨收敛了情绪,“更何况恒阳王好酒好奢,私德有亏;昭阳公主体弱多病,才干不显。” 偶有风吹过去,掀起圆领袍的侧摆。 “孤曾食民之禄,这一回来是天经地义。但争位夺权,再议吧,为臣为佐,都可以做到济世齐民,不必非要那位子。”她将水囊挂回马上,“何况这终究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最好是直接立阿兄,他为嫡为长,才能心术上都无可挑剔,便是女皇,也一直是兄妹两个一道培养的,难说没有互为候补的打算。 法兰切斯卡沉默地帮她收好行囊,牵了马走去前面找草吃,难得地一语不发。 其实连草都不剩什么了。 沉晨也知道此时不宜再激化情绪了,也从善如流地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才道:“汉岳道十六州,殿下已路过了九个,大抵如此,前头就要进首府荆州地界了。” 九个刺史,没有一个做出成绩的。求雨倒是听说办了几场,不过皇女和她的舍人对此都嗤之以鼻。有几个刺史风评还不错,算得上恪尽职守,可惜是庸才,少了点机变。 “何光美是你顶头上司,他为人八面玲珑,面甜心苦,你别和他过多纠缠。我们先去会会荆州刺史。”荆州府作为汉岳道首府,连刺史也暗里更高半品,但愿是个能用的。 现下没办法从中央要人,治灾还需要地方父母官才好办啊。 “臣省得。” 不过刚入了荆州地界,便有几个流民样人趁着休整把他们三人包围了。皇女这些年在塞外也见过打劫商队的,也不慌,他们三个人里两个人能防身,手里也有武器,只是逃个命还是能做到。 “我等将钱粮留下,烦劳各位放我们一条生路。”皇女拱手道,将沉晨推到身后低声问,“沉子熹,你会用剑么。”看他腰上挂了一把才有此一问。不过文人佩剑多是附庸风雅,真见过血的不多,那细细长长的一柄,也不是什么伤人的兵器。 “臣略会些,不精。强身健体罢了。” “能自保就好。法兰切斯卡,你——” “全做掉?”显然金发蓝眼的妖精没什么道德观念,他还在数人头,“大概要花一会,你等我一下。” 皇女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对面这么多人呢。” “都说了我不是人啊。”妖精笑得无赖,略微降低了重心,“你给个准话。要杀要剐,都听你的。” “……不用了,逃命要紧。你掩护一下就好,省得节外生枝。沉子熹,我们上马。” 对面听他们如常讨论生死,一下面面相觑。只有一个领头的将手中刀尖向下,拱手道:“请三位稍等,我们没有谋财害命的意思。” 皇女和沉晨对视一眼,照常将他护在身后。 可这等了好半天也不见对面有什么动作。两个人正纳罕,才见着有几匹马姗姗来迟,头领的马上骑了个女子,穿的是五品的官服,眉目精明,动作利落。她见了三人才下马拱手:“想来这位就是沉司马了吧。”三人行,一个金发蓝眼的西人,楚人一男一女,早听说沉司马是男子,自然便只一人合适了。 莫非是来截杀……应该也不是,若是为了这个方才就该动手了,不必等到现在。但看这人架势,显然是一早派了人等在这里,就为了截住沉晨。 还特意穿了五品官服……想来不是要做什么阴谋,顶多是玩阳谋来的。长史?司马?荆州属于上州,刺史是从三品的地方大员,几乎与按察使平起平坐的,这女子穿着五品官服,必然只是僚属。 来人不急不躁,笑着接道:“下官荆州长史许留仙,特来拜会沉司马。” “不知许长史特意前来所为何事?”沉晨满腹狐疑,生怕有诈,“本官理应到荆州城内接任。” “沉大人不必担心,下官是为了旱情而来。”许留仙仍旧是笑,测不出深浅,“早听说大人是东宫官平调而来,最是忠直端方,于刺史同何按察想必并不想让大人就这么进荆州城。” 皇女不禁想起几日前见着沉晨的样子,破衣烂衫,形容憔悴,当时还觉得他就像是被追杀了一路,现在想起来,可能真是被追杀了一路。 “更别说,大人还带着贵人。”女子的眼睛在皇女身上转了一圈,“还是先听听下官来意更保险些。” 实在是个狐狸。人说狡兔三窟,怕这女子能有八个十个心眼子。她摒退了这些扮成流民的侍从,这才对着皇女下拜道:“臣见过少阳王殿下。先前多有失礼,还望殿下恕罪。” 皇女眼皮子一跳,挑眉审视起这个中年人来。 “沉司马上任,身边有个女眷本属正常。只是沉司马对殿下毕恭毕敬,实在是手下都看在眼里了。听闻沉司马妻女都留在京城,想来不是惧内。殿下风姿无两,还带着西人护卫,臣便斗胆猜了一猜。” “许长史起来吧。”皇女没想去扶她,实在是被她的敏锐震了一下。只能说幸好此人没有心怀不轨么,不然到时候只能靠法兰切斯卡保命了。“许长史先头说为了旱情而来,可是有什么治灾法?” “回殿下,臣手下一位韩姓经学博士颇通齐民之术,现下荆州属地内各项治灾策都是他的功劳。” 明明是个精明狡猾之人,却并不抢下属功劳,反为举荐而来……此人可用。看来荆州刺史好不好都没关系了。皇女不禁微笑:“你倒愿意荐了他来。治灾是大功,也不怕来日他越过了你去?” “这便要看臣给殿下的印象了。”许留仙眨眨眼睛,“韩博士是才干之士,臣也欲求一个保举之功。”她扶了皇女上马,这才带了自己的人收拾好了预备回城,朗声道,“臣在此恭迎少阳王,请殿下监察汉岳道赈灾治旱。” 太上道了,立刻就明白了皇女此行的目的。 这许留仙实在是个妙人。回城时大张旗鼓,言告朝廷挂心汉岳道旱情,这才派了沉司马上任,又有皇长女少阳王前来督察民情。刺史同按察使翘首以待,这才派了长史出城迎接。一面儿做足了架势,安抚了民心,一面地又将两个上司架在同一根绳上,根本没办法明着出手阻拦。 只能说幸亏这人还算正道。 “殿下,何大人邀请殿下过府一叙。”外间侍女敲门报道。下榻荆州官邸后连侍从何光美都立刻拨好,不得不说他虽没什么真本事,逢迎拍马的技术还是一流的。皇女心头冷笑,这不是摆明了要她吃人嘴软,拉人上了这一条贼船么。 许留仙正在房里以官署品衔最高女子身份接引前东宫,借着这名头偷递了不少赈灾良策同这荆州刺史历年贪墨渎职的罪证,听了报知便笑道:“殿下可要更衣?” “叫法兰切斯卡进来伺候就是,还要烦请许长史在外间稍待片刻。”许留仙听了便笑,从善如流地退下去,换了法兰切斯卡来,给她换了一件青袍。 “这宴是不得不赴,你届时跟我进去,等菜上齐了便关门,挨个把人捆了,我们再悄悄出来。你今晚大约是睡不了觉了。” “是很麻烦的活?” “一夜之内,我们得趁着官署里没反应过来,把他们两个府上翻一个遍。”她这几年来极少垂下的眉又一次压上了眼睑,露出几分寒光,“沉晨把他一族的性命都押上了,许留仙也赌得大,我难免受影响。要震慑十六州刺史,安定使民之心,还需要他何光美的项上人头一用。” “嘁……”法兰切斯卡轻笑,“你们人啊,比我手黑多了……放心吧,再难都能给你办好。”“咔哒”一声,妖精从身后扣好了革带,“我这不是连你们这衣服都穿得好好的了。”说的是他刚来那会儿,几个人被关在东宫里禁足,人手不够的时候就会喊他来近身伺候。 其实说起来那几个月才是最轻松的时候吧。 “你的规矩是先生手把手教的,他脾气那么好,都被你气到几回。” “你想他了?”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独个儿被禁足在重华宫里……罢了,”她吐出一口气,“得要先解决了这个,才有机会解他的困境。” 得先拿到资格站上权力中枢的谈判桌才行。 皇女将玉佩挂上革带,迈步走了出去。 “臣早闻殿下龙章凤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何光美亲手斟了一杯酒敬上,“臣担汉岳道按察五年,如今赤地千里,臣实在是忧心难解,便想着先为殿下接风洗尘,再议赈灾之事。” “好说好说,明日一早还要何大人带孤走一趟义仓,孤不了解地方事务,许多地方还要请教大人。”皇女笑得谦逊温和,眼睛微弯,便带上几分生父遗传的含情似水,笑靥如花,显出天家女眷的矜贵来。 从前听说这位东宫心思莫测,现在看来也不尽然。何光美心头松了几分,到底不过是个才过二十的小女娘,金银财帛不缺,先酒宴骗过了,再送些美侍娇郎,一同敷衍一番就是了。 “殿下多礼了,臣哪当得起殿下一句请教呢。”何光美见皇女倒过杯来,瓷杯见底,又亲手斟了一杯,“殿下金尊玉贵,该是臣聆听殿下令旨。”他朝门口使了个眼色,便有侍女退出去合上了花厅门,一时间宴居间成了密闭之地。荆州刺史于陵本只在一旁陪笑助兴,此刻却轻轻拍手,便有一纤细身影从后间帷幕转出来,抱了一把蕉叶琴,对着皇女福身。 “奴见过殿下。”这人含羞带怯地抬起头来,俨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君。 法兰切斯卡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来。 两个朝官正腹诽皇女身边的侍从这么没礼貌,却不想眼前猛地一花,视野摇晃了几下,就被法兰切斯卡绑了严实,何光美更是被一脚踢到墙角,嘴巴都被塞了抹布。 “这个怎么办?”法兰切斯卡一指少年人。 前东宫看了看他,眼底似笑非笑。 那抱琴的少年战战兢兢,已是被吓得花容失色,跌坐在地上,“殿、殿下……奴是无辜的……!是、是何大人!他让奴来侍奉殿下!还给殿下下了药!” “哦?”皇女好整以暇地看了看没被堵嘴的于陵,“何按察怕这会说不出话来了,于刺史怎么说?” 可怜于陵正被法兰切斯卡捏着下巴,口涎顺着嘴角流出来,看着狼狈得很,听了只能猛点头,“是……是哈大惹……” 皇女捞来酒壶又斟了一杯,“我也不太会鉴别这个,要不何大人替孤饮了吧?”她笑得一脸天真烂漫,语气轻快,“孤相信何大人不是这样奸佞,还要用色戒陷孤于不利。”她抬了何光美起来,示意法兰切斯卡。 妖精懒得麻烦,索性卸了于陵下巴,又过来帮忙捏着何光美,将满满一杯酒液倒进了喉咙。 “你怎么……没事……” “孤没喝。”皇女笑,翻过来圆领袍的袖子,里面已经湿了一大片,“何大人再劝几杯可就瞒不住啦。”她理好袍袖,这才自顾自用起饭来,“别放他跑了,照样捆起来,丢去沉晨房里,给吃给喝地看住了,后面还有用——孤一向是不糜费的,这酒席既然置办了一处,也没有倒掉的道理。”她每样菜都动了两筷子,这才放了手,“一会让人安排分到粥棚里去。” 正缺个把柄,没想到对方就送上门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皇女哭笑不得,只好走去少年面前,拍了拍他的脸,“何大人叫你来的?” “是、是……”他被法兰切斯卡绑着手脚,也不敢乱动,眼睛水汪汪的,倒也算是个美人。 “他给你说了什么?”前东宫尽量保持着温和的笑意,柔声道,“别怕,一五一十告诉孤就好。”她甚至轻轻握了少年背后的双手,“孤相信你。” 他看着眼前杏脸桃腮的少女,不禁心头荡漾,低垂下眼去。他原以为要服侍的是什么满面油光的官爷,却没想到……少阳王是这么一个端丽的少女…… “何大人……何大人说伺候好殿下,以后不愁荣华富贵,还说……还说可以做皇妃……” 嗯,太子侍御,从良人到奉仪,纳满了能有百来人。日后得登大宝都能混上一个君侍。皇女瞟了一眼何光美,对方眼里已经没有挣扎之意了。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皇女摸了摸少年的头发,顺手拿了自己的外衫给他披上,“孤暂时不能放你回家,等些日子,你方才说的话都要如实交代给问你的大人。孤会派人照顾安顿好你家里的。” “奴叫做千秋,是勾栏里人,没有家人了……”少年顺着皇女的动作偎进她怀里,“求殿下怜惜奴……” 嘶……还是个一心往上爬的主儿!她看着法兰切斯卡揶揄的笑,脸上的戏快挂不住了。 “可怜见的,”皇女到底是和朝臣打过擂台的,勉强算是挂住了,拿出从前红绡院里跟着蝶若她们学的怀柔术,轻轻抚过少年的小脸,“孤带你回家好不好?等你配合孤解决了这件事,孤给你安排一个位置。” “……嗯,殿下心善,奴真是……菩萨显灵,保佑了奴遇见殿下……” “娇娇儿,现下先委屈你几日了,嗯?”她十分配合地直视少年的眼睛,拢过少年的碎发,刻意流露的三分柔情硬是撑上了十二分。 法兰切斯卡已然看不下去,拎着两个官爷关去柴房了。 一夜过去,法兰切斯卡被使唤得脚不沾地,跟着许留仙和沉晨将官署和那两个被关着的私宅翻了个遍,用来找各项许留仙供给证据的支撑,只等着扣个罪名拖出去一了百了。 到了白天,皇女又马不停蹄找来韩博士问治灾策,又是让沉晨去察看常平仓和义仓的存粮收支。不眠不休忙活了一整日,才找着机会坐下来歇一口。 “殿下辛苦。”许留仙笑眯眯的,奉了一盏茶来,“久闻东宫才学,名不虚传。” 沉晨本在一旁算账,听了许留仙的马屁不禁想起前边他那一下拍在马腿上,一时停下。 “多亏了你早理好了荆州的情况。别的州还需要一个一个见了刺史才知道……总不能各个州都拉一个刺史来顶包。”皇女叹了口气,先前来时下游九个州里有几个能用的,将方法递过去看执行便罢了,上头六个州就不好说,得一个一个见上才能定论。不过眼下有了何光美和于陵的先例,便是再胆大妄为的地方官也要收敛起来了——少阳王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兢兢业业做好本职混过去再说。 毕竟不是真正的钦差,皇女心知自己不过是捏着亲王名头,装作手里有密旨任命而已。但凡有一个刺史怀疑有诈,这下便要捅破天去,到时候女皇如何处置还难说。 只有先做出了成绩,稳定了流民,才能拿到筹码。 所幸有几个州恢复有序,借着经学博士韩再清的农桑法子,改稻为桑、麦等耐旱作物,又配合暗渠、溪井、水窖之类工事,还推行滴灌、根灌的节水种植,已经渐渐有了些收成,明年是能过了,今年还需开仓放粮和其他道拨粮来。究竟这是朝廷的权限,皇女只能老老实实写了奏疏上表,走官驿呈上去,担心中书省压件,又另书了一封副本,走尤里乌斯的商网递入京里,转进梁国公府代呈。 “沉子熹……”皇女正要叫人,发现对方还没跟上来,原来是被农人留住了。 罢了,让他树些名声也是好事。 “殿下!”他好不容易摆脱了人,紧赶慢赶地跑了过来,“殿下恕罪,臣实在是……” “这有什么的,你也忙了这几个月,总算熬过了旱情最重的时候,听一听治下子民的感谢也是应当的,”皇女看着尤里乌斯着人递来的信件,“先生那边看来是没事了。说是少阳王地方势大,陛下迫于压力放了侧君,官复原职……他原职也不过东宫詹事兼任弘文馆学士,复不复也没什么区别吧……” 表面上看是迫于压力。实际么……大约母亲也觉得老四太张狂了吧。女皇需要一个人到台面上压老四,她就逢迎一下,这不过是一点奖赏罢了。 说到底,那金銮殿上坐的是女皇,哪是什么生身母亲。 “殿下的消息难得慢了一步。”许留仙不知什么时候骑马跟了来,“圣旨传到,陛下已命东宫詹事、太子太师冯玉京冯大人为钦差,督办汉岳道按察使何光美及几位刺史监守自盗一案,并自江宁道、剑南道、山南道常平仓调粮而来。不过殿下怕是白忙活了,陛下以您擅至别州、私擒命官之罪抵了功劳。” “许留仙……”皇女抱着手臂笑,“你也不是不懂,何必还佯装打抱不平的。” “臣是看天气转凉了,担心殿下心寒,染了时气。” “嘁,狐狸……” 一晌宽解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待真正的钦差一行浩浩荡荡到了荆州城,已然是中元节前几日了。 论理,钦差奉天受命,见人如见天子。先头便遣了人快马加鞭来报,是今日午前冯钦差能到荆州城外,自然荆州城内众官迎候,连城里百姓也忍不住围了道路两旁,空巷窥视钦差仪容。 冯玉京微微撩起车帘,只见城门外车马并列,立了好几位专程接风而来的官吏,为首一人却并不着官服,只一身朱红底蝶纹织金纱圆领袍,头上一顶赤金莲花冠,罩一件四合云纹黑缎披风,看去贵气逼人,迎风而立。 “殿下……”他心意摇动,已是再不肯放下车帘。 “大人,道上风烈,您身子初愈便舟车劳顿,还是将帘子放下吧。”随他同车侍候的乃是重华宫内侍总领竹白,见他这般情状也不由叹气,“便是要同殿下叙话也还需一阵子的。”他自侧君入东宫便被拨了总领内侍官,皇女离京后又是一直随在冯玉京身边的,晓得他这三年艰辛。如今殿下在外使力了一回,解了重华宫困境,可侧君却是浑然忘了三年孤苦,眼见着是不及待了。 “殿下想是在风里等许久了,我们尽量赶着些。是我不好,只想着先遣人报一声全礼数,却没想着她亲自来接。” 银朱识相地不说话。她是少阳王身侧贴身的侍婢,一个是脾性温和多有照拂的侧君,一个是侍奉多年的旧主,她又不像竹白一般算主子的半个长辈,此时替谁说话都不合适。 皇女远远见着车帘撩开了没放下,虽见不着里头真容,也晓得必然是先生了。她紧着解下身上披风,往前迎上去,一路同马车遇上。 暌违三年的侧君扶了竹白的手缓缓走下车来,眼底还有几分倦乏,看去憔悴许多。 “先生。”她伸出手去,替了竹白的活,接下了侧君拥进怀里,“先生辛苦了。” 他瘦了许多。原本就不是什么精壮的身子,这下更是瘦骨嶙峋,纤细得骇人,快要连衣袍都挂不住了。 “好了,殿下……臣还未拜见过殿下,如此行事不合礼数……殿下……” “先生还说孤呢,早见着先生撩了帘子也不放,被风扑了怎么好。”她展开披风给他围上,“先生清减了许多,看着可不是见什么绰约风姿,羽化登仙,只显得憔悴而已。”少女嗔道,指尖轻柔地绕过脖颈,给他系上平结。 她丝毫不见变化,只是因着全道巡察,叫夏日里的烈阳晒黑了几分而已,仍旧是离京时同样的娇艳容颜。现下使起性子来也还是同从前一般,几分娇几分灵,他实在是习惯性地便生不起气来。 “教殿下担心了,是臣不好。”侧君握住皇女的手,温言笑道,“快进城吧,别让大人们等急了。” “殿下同王夫恩爱,看去一对璧人一般,下官多等片刻又有何妨?”许留仙笑道,“冯大人同殿下还请登车入城吧。”她做个请的手势,又朗声道,“下官才是该恭迎冯大人。”说着同沉晨躬身长揖,“见过太子太师、少阳王夫,请大人入城。” 冯玉京这才松了手,向许留仙同沉晨还礼,又另着人牵了马来,上马入城去,与皇女并辔而行。 荆州城不算大,主道不过就那么几条,乘马去官署也快得紧。可分明是不甚长的路,冯玉京却还是觉得长得很,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的殿下,却见少女也正盈盈看着他的方向。 一时间四目相对,浑忘了两旁夹道看热闹的众人。 “怎么了先生?”他为今日进城,特意换上了一件青袍襕衫,作士子打扮以表谦逊。他是适合这种清冷颜色的,看去别如谪仙人,有清雅君子之风。 “许是久不见殿下,臣忍不住想多看看。”他毫不避忌,只是将声音较平日里更低些,“臣思念殿下。” 沿途自京畿南下而来,见着汉岳道枯干却尚存生机的土地,他便早捺不住想要见到妻君的心思了。前三年她还同尤里乌斯一处,以商网的巨富自是不会亏待了她,还不如何忧心。只是这一两月来看道内境况也晓得她日子简素,定是吃睡都不甚精的。 怎么说也是自小宫中娇养大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怕她过不惯简朴日子。 “阿瑶也想先生。”她笑,伸了手去拉他,借着袍袖的宽大盖住底下十指交缠的双手,“是阿瑶没顾上先生,才让先生在重华宫遭罪。” “现下都过去了,”他温声道,“殿下此番做出了功绩,臣也得了殿下惠泽。” 旁的都只字不提。 女皇派了他来未必不是存着几分东宫旧人起复的心思。不论是要制衡老四还是为再立储君做准备,都需要他们这些人先有些威信才好压住朝中。谁不知道冯玉京是她的授业恩师,也是她名正言顺的侧室,说是督办核查,实际定然是全要偏向她的。 这一下是解决了燃眉之急,但也无异于饮鸩止渴,迫使老四一派加紧动作。 “冯大人,殿下,官署已至,还请下马。”小吏迎上来。 两人这才放了手,分别下马往衙内去。 “殿下不知道,城里已传开了,冯大人同殿下是恩爱好合,璧人似的,般配得紧。”许留仙顺口揶揄道,“都说是天仙下凡来救汉岳,惩污吏的。” 何光美同于陵两个被下了狱,现下荆州刺史同汉岳道按察使的公务全是少阳王一人担着,琐碎繁杂,此刻还在官署办公。 “许长史身为一州长史,怎么也跟着唱和……莫不是明日里还要请了说书先生来演一遭?”皇女无奈得很,这是算她失了气度,道中就忍不住同先生叙话起来,现下有什么风闻也只能自己受着了。 “殿下忧心什么呢,不过是赞颂殿下仁德,冯大人又是那般谪仙似的人物,现下殿下本就被捧着,又不至于说出什么不好的来。”许留仙笑得狡黠,“不是正好中了殿下造势的下怀么。” “嘁……”皇女无奈,“罢了罢了,势头是造了,孤只求多降雨水,连着好几天没沐浴,实在是受不了了。”到了七月间,虽说总算扛过了旱情最猛的时候,又降了几场大雨,终究是供不应求,还是缺着,只能先保了农地,至于城中便只能靠几口井水了,自然官署需带头削减用度,豪绅之家也只能派了小吏看守,谨防过度取用罢了,麻烦得紧。 官署外起了风,吹起灰尘来。 “殿下此番是苦着了。”许留仙还是笑,斟了茶壶才发现里头只有白水,“怎么也没人替殿下庵茶?” “哪有那许多柴火炉子整日整日烧了来泡茶,滚水放凉也能将就些。”皇女倒不甚在意,“先生……冯钦差如何了?” “知道殿下挂心,臣想着冯大人是殿下侧君,安排了与殿下同住一院,现下在后院里休整。” 好容易处理完公务,皇女才总算回了下榻的后院。一进屋便见着烛火明亮,刚到任的钦差正在灯下看先前理好的卷宗同各项物证口供。他在室内便摘了首服,只用了一根发带将头发束起来,一身家常的道袍,看去很有几分飘逸风流。 见着皇女换了衣裳回来,玉京也不由微笑:“殿下回来了。” “嗯,先生在做什么呢。”皇女凑过去看,原来是汉岳道贪墨案的卷宗,“明日要提审?”她见着手边还有一份口供,不禁暗叹他到底闲不下来,已经是全准备好了。 那千秋被关在沉晨屋里两月,此时总算到了问话的时候。他惦念着亲王殿下许诺的“一个位置”,自然是什么都如实吐了。 “殿下是要留着他入重华宫?”待摒退了旁人,侧君才开口问道,“他出身勾栏,身世不清,怕是连郎侍也不合适。若是来日殿下再临东宫,便是奉仪也当不得的。如今朝中都盯着殿下,殿下若是喜爱他,收做贴身的侍官便罢了。” “先生想哪里去了?”见他是极认真地劝解,皇女哭笑不得,坐去侧君身边,“我是想着,让他去阿兄府上,叫阿兄看着他,做个贴身的侍官也罢了,有体面有富贵的,免得落下什么把柄到旁人手里。我可都没碰过他呢。”她将下巴搁到侧君肩上,轻声娇笑,“旷了几个月啦。” “殿下……!”冯玉京一时羞臊起来,急急喝止了皇女,白皙面上泛出几丝血色,“便要臣侍奉也是就寝时候,此时说这些……这些荤的,实在不合殿下身份。” “先生这样情态实在难见。”她忍不住笑,“放心吧,先生车马劳累了一路,听白叔说又是大病初愈,今晚早些歇了好,我哪就缺了这个。”少女的手环在书生腰上,“不过是太久不见先生,想和先生在一处罢了。” 一时只剩下窗外渐响的风声,簌簌扫过,带着叶片摇晃的沙沙声来。 侧君实在没办法,只得腾出右手执卷,左手放到妻君背脊上,由着她靠在怀里,“好,臣陪着殿下。”他守了重华宫三年。到底皇女是被逐出京,自然也没个府邸,他是已经配了少阳王的侧君,不好回冯府,女皇也没有下旨给他另配住处,只能不明不白照旧住在重华宫里。 看现今情形,大约女皇还是想让她来做这个东宫的。 只是……他想起博陵崔氏的大公子,一时有些难受起来。待她真的再为储君,那婚约必然也要走了礼部流程,到时她与正君新婚燕尔,情好日密,侧君身份便显得如此碍眼。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饶他是十四登科的冯氏儿郎,也无法逃脱这一劫。 “先生……?先生,一直都在看这一页,可是乏了?” “臣不是……”侧君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赶紧回过来读卷宗,“臣想着,殿下还与那崔大公子有婚约,怕是若来日回了京便要完婚。” “先生……”皇女无奈,“我都不是储君啦……”她笑,“若我同崔氏联姻,四弟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以陛下现如今的想法,怕是也不想见着我一家独大。她年事高了,难免担忧大权旁落,暂时当不会准我回京的。况且那崔大公子才十八呢,还有两年才及冠,此事不急。” 皇女在侧君怀里蹭了蹭,又轻声笑道,“再说,若迎了他入府做正君,先生可怎么办。他怎么比得上先生呢。” “只是殿下终究……怕是要再议储位。”侧君索性放了卷宗,拿了剪子挑去了多余烛芯,“如今大殿下同三殿下都被困在宫中,大殿下又为了婚事被陛下厌弃,殿下不得不考虑。”他像是怕她心下有气,小心翼翼地将人揽进怀里才柔声道,“若是为了尤里乌斯公子的名分,殿下不必忧心,日后稳了便接入府中,若实在不喜那崔公子,殿下也可再选王、谢几家的公子制衡。” 但是婚约是逃不掉的。侧君回拥住妻君,在皇女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垂了眼帘。 “我不是担心尤里。”皇女轻声道,“我和尤里都商量好啦,他仍旧做他的行商,安娜也交给他养着,不做什么宗室,日后时时相见也是一样的。我是担心先生啊,若有了正君,总免不了先生受委屈。” 侧君怔了一瞬。原以为她还是小女娘,纵情任性,其实她都想得通透了。他这才想起来,她已是双十年华,已为了人母,不再是从前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公主了。 她已经长大了啊。 太子太师一下心旌摇曳,低下头去,在皇女额上落下一吻。双唇触到少女滑腻肌肤的一瞬,积攒了三年的相思便倏忽奔流而出,让他忍不住将这个蜻蜓点水的吻顺着少女颊侧滑下,一路落入她的檀口。 风疏雨骤,滴滴答答,淅淅沥沥,雨点渐响渐急,骤然一声轰鸣,夜雨倾盆,是整个汉岳道期盼已久的甘霖。 一时唇舌交缠,他日思夜想的妻君正拥着他索求。点点的水声被窗外的雨盖去了,却还是震得耳膜发麻。 “先生……”皇女轻轻唤道,“今晚不是不行么……”他身子清减了太多,她只怕他受不住。 可是侧君紧搂着她的腰肢,距离近到可以数清他的睫毛。她的侧君是京城里才貌双绝的冯郎,如此在灯下细看,那美貌自然更是销魂蚀骨,清清凌凌的,榛色的眼珠子里还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颜色,诱人去采撷。 “臣实在思念殿下。”侧君像是觉得羞耻似的,面上如施朱一般妖艳,“见了殿下……会……忍不住……想……”他到底是面皮子薄,又从来是师长身份,哪像寻常小侍一般能毫无顾忌地求欢。 怎么还像是委屈了他。 皇女攀上去搂过他的颈项,两腿也索性爬上椅子压在他身上,“那我们就一次……?”她笑得轻巧,“怕多了对先生身子不好,我也想要先生……” 哪有等他回答的空隙,皇女根本没那心思,径直便又含了他的唇舌去,舐弄揉捻,舌尖灵活地扫过贝齿,渡去甘甜的津液。 鼻尖呼吸凌乱,早失了节律,燥热无序地纠缠在一处。 管他什么皇权婚约,这世上有的是人汲汲营营,有的是人追名逐利,有的是人委曲求全。 但和他都没关系。 此刻,青年只想和他的妻君相融。 他们已失去了一千多个日夜,相思剧毒,愈演愈烈,终于今日能得一晌宽解。 他不愿放手。 少女的手早滑入了他的衣襟,顺着颈线肩线探下来,拉得他的白衣散乱不整,只能将将掩住一点胸前的肌肤。 他本就是家常打扮,连宫绦也没系一条。此时扯散了衣带,便只剩下里头的中衣中绔,只剩一点便是牛乳似的胸膛,吻刚一落上去便如火烧火灼似的,滚出点点桃色,暖了皇女的双唇。 “先生……”皇女忽而略停了吻,只骑坐在他腿上,将耳朵贴在心口,“先生心跳好快……”少女的双臂环在腰上,独属于她的发香就那样绕在鼻尖,哪有不小鹿乱撞的。 她并不等什么回答,却是娇笑道,“因为先生喜欢阿瑶。”她引了侧君的手往圆领袍的领扣上去,让他的指腹将将好落在少女纤细的颈子上,轻轻一碰便能感受到底下的脉搏,“帮我宽衣吧,先生。” 是他做惯的。 自成婚后她的更衣他便从来亲力亲为,到了如今再会,也只想要他来做。 “好。”侧君轻声应下,揽住皇女的腰身,松开了圆领袍的扣子。 赤红衣襟滑落而下,斜斜露出里头雪白的衬袍,只一点红影落在襟子上,在灯火摇曳里明暗难辨。 织金的蝶影翻飞错落,映在衣襟上。 侧君的手忽而顿了一下,在妻君革带系扣上摩挲了好一会儿,指尖甚至还有些颤抖。 “怎么了先生?”少女察觉到他的情怯,谁知他骤然拥紧了怀中人,用力到皇女几乎透不过气来。 “殿下……”他的唇胡乱地落在发间耳侧,还有些许的嗫嚅,“殿下……阿瑶……晏如……”他极少这样直呼她名讳,这下却是连表字都唤出来了。 拆解革带的手急躁起来,甚至几次滑开了抓不住带扣。 “先生……”皇女尽力贴在他身上,回抱着他纤细的腰身,“我在呢,阿瑶就在这里。”她在心口落下浅吻,“阿瑶在……” “别再走了……臣……我……我离不开殿下……”那革带似乎是终于痛快地落在他手上,让他松了开去,丢去地板上。 一时袍服散开,两人赤裸相对。 少女的手沿着脊背而上,又穿过腋窝,重新捧上侧君的脸。 “先生,都过去了,阿瑶在这里呢。”她轻轻含上侧君的唇,这次不再是情欲下的烧灼之吻,而是温和如春风化雨般,唇瓣相接,吮吸花瓣一般摩挲呵护,“先生……” 原来他是怕的。 他从前纤尘不染,遗世独立,如今也成了这俗世之人。 仙鹤被拉下凡尘,一丝红线让他再也回不了高天之上。 待侧君颤抖如蝶翼的睫毛再次张开,皇女才发现他榛色的眼珠上有盈盈的水光。 原来他也有这样想要依着她的时候。 “我也不想离开先生。”皇女最后一吻落在他唇畔,心口相贴,呼吸也好脉搏也好,刹那间全都混在一处。 她一路吻他的面颊颈项一路解了他的中绔,“先生……”他早就起来了,“我还等着先生解开呢。”她在侧君怀里拱了拱下巴,蹭在他颈窝里,着意撩拨他。 书生修长的手从旋子里探进去,触上少女的腿心,指尖拂动,竟是一下戳到了花核。 “唔……先生……”皇女柔声轻吟出声,软在侧君怀里,手心忍不住覆去他腿间,沾上了薄薄的清液,“先生喜欢这样么……”她的手指抚过顶端,又握住了缓缓降下去。 侧君早红了面皮,死死咬着牙关不漏出吟叫来,眼底已然蓄满了一汪清泉了。 “叫出来吧……阿瑶想听。”皇女轻含他的耳垂,鼻息落在耳鬓,格外地撩拨。 “呃……唔……殿下……”他的颈子拉成了一条线,手上拆解中绔的动作也失了章法,最后随手拉松了衣带,将中绔小衣一齐扯了下来,拉出几条银丝。 一时间皇女腿上只剩下一条旋子还遮着私密处,身上却还罩着层层迭迭的外衣。 她握着那根玉杵,没多犹豫便坐了上去,缓缓吃尽了,让两人的身子彻底交缠到一起。 两声喟叹交迭,皇女不禁轻笑出来,“先生,我们去榻上好不好?”她搂紧了侧君的脖子,“就这样走过去。” 侧君还沉浸在少女身躯的温热包容里,对她的要求自然无有不应,连神智都不甚清明了,听了也只温声道“好”,便托着少女的臀站了起来。 一时间玉杵随着他的动作捣弄了一下,他才意识到现下这姿态有多不合礼数:“殿下……!” “可是……”皇女计谋得逞,正是撒娇的时候,在他耳边轻声道,“很舒服……阿瑶喜欢……我们走去榻上好不好?” 侧君的脸已是如枣儿一般了,却也对她无可奈何,“……臣都依着殿下就是。”他实在怕有什么人撞见,还将两人未尽褪的外袍拢了拢,叫遮住身子赤裸之处,看去便只是他抱着皇女而已。 煎熬。 从次间到内间的路本不算长,此刻却如炮烙之刑,每走一步便在那温柔乡里捣弄一下,温热湿濡,酷刑一般,紧紧夹住了他,一定要从他身体里挖出些东西。 但是不行。 玉京拼命忍耐喷薄的冲动,万一中途忍不住,污了地板,她的清誉怕也毁了。 “先生……”皇女浑身酥软,长眉紧蹙,只缠紧了侧君,“唔……嗯……先生……”她胡乱地吻着青年的耳侧颈畔发鬓脸颊,双臂恨不能将人揉进怀里融为一体。 一千多个朝暮,于他是相思剧毒,于她也是一般的。 皇女手上乱蹭,不防拉下了侧君的发带,一时间青丝如瀑,倾泻而下,盖住了她的双臂。 “哈啊……”好不容易才到了榻前,玉京总算松了一口气,将少女放上榻横躺下来,便忍耐不住压了上去,“殿下……阿瑶……” 相思入骨,侧君向来温和清冷的脾性也解不了这剧毒,一时间只有狂风骤雨般的冲刷与交缠才能略缓痛楚。 “我知道的……先生……”少女喉间漏出呻吟,搂紧了侧君的脖颈索吻,“我喜欢先生啊……” 可她唯独不能许诺和他一起。 她还是不得回京的少阳王,可他除却侧君身份还是太子太师、东宫詹事、弘文馆学士。 他却必须回京。 侧君不想等那个回答,顺着她的动作献上唇舌,让她咬啮吸吮,直至两人口中都泛出铁锈味。 雷音轰鸣,掩去了一对情人的苦思。 夜雨滂沱。 雨水滴落,京城连绵的夏日雨总算是轻了些。 “没想到父亲年轻时也会说这等大不敬言语。”希形听着圣人讲起自己父亲,不由笑起来,“臣侍在家中时父亲对陛下是极尊敬的,便是哥哥们偶尔出言不当也要叫父亲罚了家法。” “到底那时他年轻,气势也盛些。”女帝笑,叫人留了棋盘,“他算得清正,在什么境遇下都折不断的,你便是少他那点子气性同胆量,这才投了子。”女帝拈起棋子,又摆回先前的死局,“哪里就一线生机都没有了呢。” “陛下别说笑,”希形直摇头,“臣侍看了好几遍的。” 天子拿了一枚黑子,“有时候并非保全全局才是唯一出路。”她放到一处,一时间黑子断尾,失了一臂,却如同焕发新生,又有了些出路,“他敢于用南安沉氏全族作赌注,可不是什么古板的老儒生。”说到底,为相之人,有几个是真的好相与的,那时候还有几分年少气盛,到了这三十年后,也早成了人精了。 “对臣侍可不是这样。”希形一下兴起,又顺着女帝给他破的局落下子来,“每日里不是督促臣侍读书便是训导臣侍以功名为重,满口的经世致用,还为臣侍寻了刘中书的小姐说亲,可不像陛下说得这么有趣。” 少年人托着腮看天子,眼珠子亮晶晶的,在脸上一转便是几分机巧。 真是……怎么沉晨生出这么一个小子来。 “他是你父亲,哪有在亲子面前不立威的。”女帝无奈伸手越过棋盘去捏他的脸。少年人才到了青葱时候,脸上婴儿肥都没褪尽,虽然是一派竹子似的清瘦身形,脸上却仍旧软得很,“你见了他可别说是朕告诉你的。” “臣侍不说,”少年笑道,“那陛下能不能和臣侍说说,后来这个千秋怎么样了?陛下骗了小郎君的心思,该不是全不负责了吧?” “他啊……”皇帝笑了一声,“他根本不知道朕当时回不了京,朕便寻了这个由头将他交到了燕王府,是如今的燕王妃替他安排了燕王府里伺候茶水的差事,想着日后配个好人家的姑娘,放出去过平实日子的,若实在不行,待朕稳定了也可做个小侍。哪想到他借着入宫伺候燕王的机会,勾上了先帝呢。” 女帝便看着希形那双眼睛越来越大,黑白分明的珠子里溢满了不可置信:“可是……若是臣侍选,大约还是想要陛下垂怜的。” “你是胆大妄为,你父亲都为你说好了亲事还要自己求了入宫,他要的可是荣华富贵。”女帝好笑得很,“哪像你似的,你出生时候你父亲可以说是官运亨通,在刑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干满了三年,刚为了襄王案调任大理寺少卿,自然只想着怎么快活怎么来,他想的是怎么爬得更高,比起前途不明连京城都回不了的少阳王和一个燕王府伺候茶水的近身侍官,自然是皇帝后宫的侍君更好了。” 那可是近在眼前的飞黄腾达。就算皇帝年纪太大了不可能再有皇嗣,做一个侍君的日子也要比做侍官舒服得多。 “陛下……那该不会……”他怎么说也是权力中枢长大的,自然便联想到许多阴私故事来。哪知女帝拿宫扇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没那么多阴谋阳谋的,他入了先帝后宫,做了个夜者,倒也得宠了几日,不过很快就被先帝忘了。”先帝后宫的貌美少年不知凡几,最后那些年又乱得很,想要长宠不衰实在是很难的。 失宠又没背景的低位君侍,又同少阳王和燕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没几天便悄没声息“病逝”在宫里了,都不知道是谁出的手。可怜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没看清真正的局势。便是女帝当年有心怜他,也终究是他自己选了这么一条死路。 锦帛动人心,富贵迷人眼,不外乎如是。 见女帝眼底有些哀叹之色,少年人赶紧地陪了笑坐来天子身边,“陛下可不要忘了臣侍啊。”他抓着皇帝的袖摆摇了一摇。天子今日穿一件掐银丝的白绡半袖褂子,透着里头的藕粉主腰同白裙,清淡得很,叫他一抓袖摆,那点叹息便成了柔和的宠溺,“你倒机灵得很,哪能忘了你呢。”她顺势将少年人揽进怀里,“有胆子第一回见朕就敢顺坡下的也就你一个。” 其实这么一看他也很像他父亲,骨子里深藏的大胆实在如出一辙。 女帝不由笑出来,拥着少年人,自拿了剪刀去裁灯里的烛花。夜雨共剪西窗烛,自是乐事,只可惜怀中人已非彼时人,到底求不得。 秋狩篇 好容易到了七月秋狩,彩旗招展,马嘶人呼,向来是勋贵子弟的主场。一年一度的盛事,更兼着自章定十一年以来,漠北王廷求和,年年派了使团上京来道贺上贡,也是在秋狩时节,皇帝既要摆了排场显示上国天威,还需财帛珍奇地赏了去。 为着皇帝年年下赐的锦帛,使团也只得端坐在看台上,用些酒水果子,半点不敢造次,只遣了个年轻人跟着去猎野物,也充充场面罢了。 听闻老王汗新近亡故,新王汗正是不到四十的盛年时候,是个主战派。原本朝中是很有些担忧的,倒没想着今年使团也还是同样的乖觉,甚至不少是前些年的熟面孔,看来今年是得过了。 女帝是直接自揽春园而至上林苑,自然便携了那园里避暑的四个侍君,过了这两日便正好回銮。至于留在宫里的三位……便就留在宫里了。 自章定年以来,女帝便再未上过猎场,马球蹴鞠之类一应活动也不过是坐在高台上当个看客罢了,此时看年轻人组马球队,心下微动,也叫了崇光去:“你不玩一场么。” 刚得了话,崇光便捺不住了,咧出一个笑来:“臣侍去!这就去!”说着匆匆行了个礼便去牵马了。到底他是正三品的少君,本就出身梁国公府,又明显是皇帝新宠,场上许多公子本与他相熟,此时更没有敢同他争的,便让了队长给他。 “你不去么?”法兰切斯卡给皇帝罩上披风,“我记得你以前也很擅长这个。” 皇帝今日为了应景也换了一身骑装。天气还热着,便只一件交领的白底织银纱罗窄袖袍,里头的衬袍也是同样的雪白,配了一条黑革白玉带,看去冷淡得很。 法兰切斯卡正想说她穿这么素又不施粉黛,哪知道皇帝白了他一眼,“你见过?你不是到了通泰三十七年才来我这里?” 那之后就几乎没怎么玩过这些了。若说投壶,后来养胎那几个月在重华宫倒玩过几次,不过被先生抓到现行,又免不了一顿说教——又是对腹中胎儿不好,又是身子重怕摔了云云,只能躲着他偷偷地玩;但说到马球,应该是那之前的事情了。 “是你忘了。”他毫不在意地耸肩,面上便显出几分无赖笑意来,“你在定远军中时候玩过,赵殷都打不过你。我听尤里乌斯讲,说是你有一回马球赛赢了一块上好的玉料,雕了一块玉佩给冯玉京当生辰礼,说是什么富贵,尤里乌斯介怀得很。” “……我好像是很少送尤里什么。”女帝垂了眼睛,“他说的应当是那块,白头富贵羊脂白玉佩,”她心念一动,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个蜀锦制的荷包来,“是这个,我随身带着的。” 玉佩想是被常年把玩,上头的雕纹已经有些磨平了,透着一层漂亮的油光,牡丹却有些不那么生动。原本系带着的流苏缨络之流似乎是常换常新,还是精致得很。 “就是这个?”法兰切斯卡想伸手接来看看,皇帝却一收手将东西又放回荷包里,“看看也不行么。” “旁的金玉多少都给你玩,这个不行。”她小心地将荷包塞进怀里,“你要想弄什么彩头,也去行猎就是。横竖贝紫退下之后没人代我行猎了。” 法兰切斯卡这才见着,那荷包原是她挂在内襟上的,怎么弄都掉不了。 妖精移开了眼睛,一时间有些烦躁:“我去就是了,给你打个兔子来?” 他那本事,拿来打兔子也太浪费了。女帝好笑,“你爱打什么打什么,反正这苑里边的都是我养的,少了再另外圈养了放进去就是。” 她收了东西,又坐回自个儿的看台上。皇帝的位置自然是正中央视角最好的,一打眼便能见着底下年轻人打马球的景况。 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球场上自然是飞尘扬土,各色长短不一的马球杆动作不一,均去争那关窍的一球。 到底是朱颜绿鬓,鲜活得很。女帝不由笑起来,招手叫来长宁,吩咐道,“你去开箱将朕手头那对赤金底累丝嵌五彩碧玺的镯子取了来添彩头。” “陛下前些日子不是还挺中意那对镯子的?” “你怎么也多话。”女帝笑,“不过是尚功局新制的式样,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拿来赏人是正好。”长宁是御前十几年的老人了,本不需再说这些的。 “奴这便取了来。”御前女官这才行礼了退下去,一时间皇帝身边只剩下了法兰切斯卡侍奉。 原先马球的彩头不过是几匹新贡的云锦。虽少见,却也算不上什么名贵玩意儿。其实宫中年节赏赐的尺头多得是,勋贵百官大多也能分到些。这几匹云锦不过是讨份彩,显一显五陵年少那点面子。 不多时,马球赛这便决出了胜负——没想着崇光是险险败了,差了一招,让对手讨了彩头去。 原来是定安侯府朱家的世子。 “陛下专意为各位公子添彩,特赐定安侯世子赤金累丝五彩碧玺镯一对。”长宁朗声宣旨道,便有宫人捧了东西交给迎上来的少年郎。 燕王坐得不远,女帝便让长安叫了他来,轻声问了一句,“选秀时怎么没有他?” “陛下看上他了?”燕王笑得促狭,“怕是不成了。这位定安侯世子早定了亲,定的还是小表侄女,张家的九小姐,张允青的小女儿。” “什么叫朕看上他……”皇帝哭笑不得,“无非是想着选秀时候有不少勋贵子弟,怎么偏生定安侯府一个都没有,他们守西凉,和梁国公府是一列的,按理该送一个来撑撑场面。” “他们家这一辈就这么一个儿子,宝贝得什么似的。本来那张九娘性子娇纵,当不得世子夫人,还不是拗不过世子喜欢给他定下来。”燕王最是清楚京中大小八卦,这下算是开了他话匣子,“朱家人丁稀薄,旁枝都没几个。加上上一辈六个儿子在西凉折了四个,现下是宁愿放了兵权也要宠着这个世子的,陛下就放心吧。” 燕王正翘起腿,拿了一块果糕欲往嘴里塞,一转头见燕王妃横斜里扫来一眼,忙又将果糕放了,规规矩矩坐好。 “阿兄……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怕蝶若姐姐。”女帝叫胞兄的动作逗得前仰后合,“从前还同朕炫耀一场行猎马球又得了多少女娘的钗环绢帕呢,还非要朕让着你。” “那都四十多年前了,陛下。就算臣求您,可千万别将这事抖给若若,叫她知道了臣非得被数落好多天不可。她最近身子也不太爽利,难免脾气差些。”燕王紧着压低了声音道,全身的力气都绷紧了,木头一般钉在女帝身侧的位置上。 女帝忍不住笑,自家阿兄从前韶龄时候也是京中女娘捧着的,便现在也为着有那长生不老丹的效用留了一张风流俊俏的好皮囊,时不时的还有女娘暗自喜欢。谁能想着偏偏就怕燕王妃,这么些年在外规规矩矩一步也不敢越了雷池。 “朕不说也可以,朝会好歹上满十日。哪有阿兄这般,一月里能有二十日称病不上朝的。拢共就三十日,还要除开沐休三日,时不时还有几日年节公假,这得病到连气儿都喘不上了。便是站着睡觉也得多来几日。” “臣这个月一定全勤,陛下可千万别和若若说,还有臣从前那些荒唐事,陛下……”燕王腆着脸笑,对着亲妹也这么没脸没皮的,女帝实在很有些快意。 谁让他小时候尽捉弄她们两个妹妹。 “这可是阿兄说的,”女帝往后头一望,“长宁,听见了吧?但凡没全勤,你就着人写话本子宣给蝶若姐姐,可不要食言啊阿兄。” 草场上风大得很,吹得燕王一张美人面皱皱巴巴,失了神采:“臣知道了……” 皇帝正想再打趣一下自家哥哥,没想着崇光打完一局马球回来了,看样子很是在意那一点子输赢,闷闷地往自己位置上坐了去,也不多言语。 少年人的脸颊鼓鼓的,看得女帝想笑,便放了可怜的哥哥走去逗他:“小祖宗,这么想要那几匹云锦?”她戳了戳少年的脸,又双手捧起来摸猫一般去挑他的下巴,“他们一人才一匹,朕给你两大箱子可好?” 她哪不知道他不是在意那点子尺头,不过是存心逗他罢了。 “陛下也这么看不起臣侍呢,臣侍哪就缺那几匹尺头……” “哦……”女帝坐去他身侧,故意绕了开去,“那就是舍不得那碧玺镯子?这可有些难,便是尚功局里最好的司珍司饰也做不出完全一样的。” “陛下……!陛下看来臣侍就这么浅薄么,满心满眼都是那点彩头。”少年人背过身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这是真气着了。皇帝笑,扳过他身子揽进怀里,“好啦……一场马球罢了,况且你也没叫那朱家郎君比下去多少,这不是只差一球么。” “还不是输了……给陛下丢人……” “哪里就给朕丢人了?”听他竟是为了这个,女帝一下开怀,着意安慰他些许,便道,“朕同你去跑马?还是你想去打猎?好啦……你便想再去赢一场也去就是,生闷气做什么呢。”她捏了捏少年人的鼻头,“小孩子似的。” “臣侍都十九了,年末时候就该行冠礼啦。”他还是气鼓鼓的,却又忍不住证明自己成年了,便道,“臣侍陪陛下去打猎,不玩那马球了。” 原来他也到了这年纪啊。 女帝轻轻抚上少年的侧颜。他一直养在京里,自然是一派的细腻柔滑,比起他哥哥更有几分温润的俊美。 该给他什么庆贺冠礼呢。 “好,都依你,可你要输给朕可怎么说?”皇帝笑,“这可就不能说怕给朕丢人了。” 崇光挽了皇帝的手站起来,这才轻快许多,“陛下是君,臣侍输也是应当的,哪有什么丢人。”他欢喜已极,拉着皇帝便往那停马处走,一边走还一面絮叨,“臣侍给陛下猎只狐狸可好?冬日里正好做个昭君套子。” “臣打了狐狸,冬日里陛下可以做个暖手。” “不好,臣想要陛下戴着,这样就能想起来臣了。” “臣心里只想着陛下,自然怕陛下忘了臣。” 哪里就忘了呢。 不如说是根本不敢再想起来。 走下了高台,皇帝侧过脸去瞧旁边的年轻侍君,他侧颜几乎与他哥哥一模一样,笑意疏朗明快,没什么愁思。 “狐狸有什么好?你倒不如也打只兔子来,在宫里养着权当打发时间。”女帝笑,“还能和法兰切斯卡的凑一对,过几个月生一窝,尚食局都不缺兔肉了。” “臣侍自己也能打几只来,用不着和那个中侍官凑。”少年一撇头,“他有什么的,臣侍……” 正说着,那头猎场上已然是哗然轰鸣,欢声雷动,像是遇着什么大事。两人望过去,却是那御马上架了一只熊瞎子,看体格还是成年的棕熊。 猎熊可不仅是本事,还是运气,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遇上的猎物。 “这下彩头必要给那猎熊的了。”皇帝笑,唤了个宫人去问,“看看是谁猎的熊。” 不一会儿,那宫人便跑了回来,“陛下,是长秋令,法……” “法兰切斯卡?” “是!是法兰切斯卡大人!他代陛下猎了熊呢!” 这可真是……女帝苦笑,知道他本事大,怎么还和年轻人抢这风头去了。她偷觑崇光的神色,少年人怏怏不乐的,看来今日是哄不好了。 法兰切斯卡却是见着女帝不在位置上,扛着熊一路拖过来,让底下的勋贵子弟都给他让开一条路。 “喏,给你的。”妖精将猎物丢到皇帝身前,笑得颇有些痞气,“这个总算对得起你皇帝行猎的名声了吧?”他的金发仍旧是在后颈束成一根长辫,额发顶发胡乱扬着,金砂似的散在风里。 一时间场上目光都集中过来,连漠北的使团这等马背上长的都压不住眼底赞许之意。 “你今日风头是出尽了。”皇帝无可奈何,“和年轻人争什么。” “怕丢了你的脸啊。”他本是骑的御马,这下行猎毕了也就翻身下来,将马交了尚乘局的牵去饲喂,“借了你的名义去打猎,只打一只兔子回来说不过去吧?皇帝陛下纵马疆场多年,秋狩却只有一只兔子?” “那你也不用就……”皇帝朝地上的熊看了一眼,“这也太大了。”她眼睛轻轻朝身侧少年飘过去,给了亲卫一个眼色。 崇光今日处处没得上风,憋闷得很,这时候哪有见不着皇帝脸色的,“陛下不用顾着臣侍,臣侍技不如人罢了,既赢不了比赛,也打不来熊。” “我说你,都还没去呢,就说没有了?”法兰切斯卡正解了弓箭袋子,顺手就挎到了崇光肩上,“冲我使性子做什么,猎不到熊猎头鹿啊。” “去就去!”崇光一挎弓箭袋子便着人牵了马来,都没等着女帝去哄他两声便夹胯奔了出去,“陛下等着臣侍!” ”哎……”皇帝根本没拦住,只好又去使唤法兰切斯卡,“你做什么去激他……他估计都没上过猎场,这下跑林子深处去都捞不着,快给我去追。” “长安,安排人去林子里远远儿跟着,别叫他迷了路。” “诺。”长安叉手行礼,自去调暗卫侍官禁军之流。 “……你不喜欢么。”妖精一指地上的熊,水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皇帝,“我去就是了,给你找回来。” 皇帝自己紧着牵了另一匹马,套了弓箭和护身兵刃,正要也扬鞭奔上去,却被希形拦下了。 法兰切斯卡已绝尘而去了。 “陛下,派了法兰切斯卡大人跟去就足够了,过犹不及。”少年人拦了皇帝的袖子,微微笑道,“还是等赵家哥哥的佳音,别损了陛下的天威,也落了哥哥的面子,臣侍愿同陛下一道行猎。”少年人一礼到底,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得机灵,“臣侍是初次上场,想请陛下指教一二。” “也好,”皇帝微笑,扶了希形的手来,为他挑了一匹矮脚马,“这匹温驯,既是初次,便乘一匹好驾驭的,练熟了骑射再行猎。” “臣侍遵命。”少年人借了皇帝的手,费了些力气才蹬上马。 原来还不会骑马。 皇帝笑,自己跨了爱马上去,这才等着希形催动马儿,一同缓慢往林子里行去。 “说起来你自侍寝到现在也小半月了,朕还没给你封号。” “封号是陛下荣宠偏爱,臣侍不敢奢求。”少年人尽力拉着缰绳,想法子让自己在马背上坐稳了,笑道,“宫中同臣侍一般无封号的哥哥弟弟也有好几位,也都是极好的人品。”他一身天青色的骑装,暗纹锦缎织就,窄袖紧袍,别是衬得人纤细修长,很有几分淡雅如水的意思。 皇帝没再提这事,反倒替他拉了缰绳,“你试试看随着马的节律收腰……没骑过马便不要逞强。” “臣侍不这么做,陛下就去追赵家哥哥了。”希形笑,自拽了缰绳,按照女帝教的技巧适应马匹,“哪里看得见臣侍。”他回望看台,没得着皇帝青眼的侍君同底下巴巴儿望着的各家公子哥儿满眼都是。崇光这下好像明面上是没赢下什么,却是真正最出风头的那个。 过了今日,赵五是皇帝的心尖肉便要传遍京城漠北了。 少年人面带怅色,却仍旧是笑着道,“陛下该去看看侧君哥哥,他一早便愁得很。” “不该陪你了么?”皇帝笑,让马走得慢些去等希形,“其实该赏你的。” 人声渐稀,原来已是走入密林里了。 蹄声飒沓,时不时有马踏蒿草的沙沙响声,却见不着几个人影,想是分得开,又有木荫遮挡的缘故。 “陛下,林深危险,早些回了吧。”希形压下笑意,勒了勒缰绳,“陛下万金之躯,不能有一点意外。”少年侧过身来制住皇帝,“法兰切斯卡大人去追赵家哥哥还没回来呢。”他的手覆在皇帝手上,独属于少年人的温润透过那点肌肤传来。 年轻侍君的眼睛黑白分明,亮如星子,透着几分狡黠的真意。 皇帝回头望了望,距离看台已是很远,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林子里边却是深不见底,能听见踏马射箭之声,却见不着人影。 “便依了你。”皇帝笑,拨转马头往看台去,“朕还以为你非得要寻见猎物才肯回。” “陛下别打趣臣侍,臣侍可连马都骑不利索。”希形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大剌剌笑道,“臣侍也不善射,正射都总不中的,更别提骑射。今日着这身胡服也不过应个景儿罢了。” 崇光这边却是一路奔进了密林,别说人影,便是马蹄声也渐渐只听了他座下这一匹而已。那中侍官显见着是头彩了,他没真猎过活物,却怎么着也得带个好些的猎物回营。熊这种稀罕物大约是碰不着的,假设能有点鹿或者狐狸什么的也好。 哪能输给那个金发碧眼的家伙。 忽而一道黑影闪过,伴着数声击草轻响。 少年人到底是从小打的底子,这一下便被他捕捉到踪迹。 是一头梅花鹿。 他驱慢了马,轻手轻脚地从肩上滑下弓,手缓缓伸入箭袋,逐支摸着尾羽,寻了一支箭。 鹿皮要是完整的才最好。 他抓了尾羽,捏着箭尾小心翼翼地抽出这支箭矢。圆镞猎鹿箭,既能打鹿,又不至于留下伤痕。 必须一击中头才有效果。 他屏住呼吸,架弓,拉弦,瞄准。 弓身发出颤抖的轻响。 “嗖”地一声,箭矢离弦。 待回了看台,先前猎熊的热闹已全散去了,男女皆驾了马去寻猎物。历来秋狩是不少京城男女私会的时节,互赠信物或猎来的野物以表情思也算得上惯例。更有些胆大的,借着林高草深,寻着无人之地便要互诉衷肠了。 先前那引了全场欢呼的熊已被宫人拖了去后头,只留着长宁来问如何处置。 “将皮子剥了给法兰切斯卡做件斗篷吧,等他回了,找些时新尺头给他挑斗篷面儿。要有剩下的,做一对护膝,便赏给崇光。胆囊取了给太医院入药,至于熊掌熊肉便烹了,晚间赏给群臣。”皇帝下了马,解了弓箭预备回营。 “诺。”长宁得了令便带着人下去了,皇帝不喜欢身边儿跟一大堆宫侍宫娥,此时便只希形同她一道,顺着营地方向走去。 “陛下偏心呢。”希形故意撒起娇来,“留着剩下的皮子也要给赵家哥哥。”他并不如崇光一般去挽皇帝的手臂,只捏了捏皇帝的袖口,手指在她掌心轻轻挠过。 “倒把你忘了。”皇帝笑,去点少年的额头,“让朕想想,朕娶回来一个贤相要怎么封赏。” “臣侍便等着陛下赏赐了。”希形仍旧是笑,朝看台边上努了努嘴,“看样子另有哥哥弟弟在等着陛下,臣侍便先回营更衣了。” 真真儿是个机灵鬼。皇帝轻笑,“你去吧。” 原来是崔简候在那里。他向来少掺和这种争宠之事,不知今日怎的转了性儿。 原先皇帝还以为是和春被谢太妃撺掇了一处来的,却没想着是他。 “陛下。”侧君躬身行礼,扶了皇帝的手来。 “你甚少如此这般,今儿是怎么了?”皇帝难得的好心情,也有了心思同他玩笑,“也想要朕带你去走走?” “陛下说笑了。臣侍不善骑射,也不是那绿鬓年纪,上了马怕要败陛下兴致。”崔简略垂着头微微地笑,声音又缓又柔的,“只是见着陛下,便来迎了。” 他规规矩矩的,也没什么小动作,只扶着皇帝的手往高台上去。 “消了一月半的暑,是没召过你。”皇帝温声道,“是寂寞了?”她偏头看过去,崔简这一身骑装裹着,显出几分清瘦来,眼帘低垂,倒有些欲语还休的爱怜。 他的睫毛抖动了几下,过了片刻才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道:“……是,臣侍深宫寂寞。” 箭矢落地,只听一声闷响,看来是打中了猎物。崇光急催马去,拉了鹿来,预备扛上马带回去。 虽说比不上熊那么贵重,也算得丰收了。 他收了弓箭,预备催马回营去,却听了几声抽刀的冷冽声响,一下警惕起来。 过了片刻,空无一人。 再没别的声音。 他只当是自己听岔了,正拨转马头要走,却几支箭矢飞来,驾着马躲闪不及,,冷不防马腹中了一箭,一时马与鹿皆滚落在地,连带着上头的少年人也被掀翻到地上。 还好没受伤。 是金发碧眼的妖精护了他一程。 “你怎么……”他正要问话,却被妖精捂了嘴,压在身下。 法兰切斯卡从腰里拔出短刃来,四下张望了几眼,翻身一跃,蹬了几下便消失在树影里。 木叶摇晃,几声沙沙声响过。 夏风穿过横斜的枝条,压弯了半人高的野草。 重物落地的闷响从远到近,大约十好几声,咚咚地如鼓点一般。 骤然间一个黑影从树上坠落。 原来是妖精重新落回地面,“你没事吧?” “没有……”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听得妖精撇了撇嘴道,“先前是要杀你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妖精弯腰扶了少年起身,“马看来是没救了,我带你……” 一声角笛音划破长空,呜呜作响。 他忽然住了口,双眼放大。 “怎么了……?!” “景漱瑶……”妖精只留下这几个字,便忽而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残影。 不可方思 “你今日倒直白。”皇帝轻笑,揽了侧君的腰来,“那朕陪你用晚膳?解一解崔大公子的相思之苦可好。”她笑得轻佻,一手挑了侧君下巴,去捏他的长髯。 她似乎格外喜欢这一丛髯须,每每宣召都要把玩一番才肯放手。 “陛下……还在外面……”崔简面上滚出赤色,侧了身子想避开,却被皇帝搂着腰,实在是避无可避,只有被皇帝拢在怀里调戏的份,“去、去帐子里……”男人几乎全身都要缩起来了,妩媚的凤眼外漫出桃色,眼珠子如浸在水中一般透亮,含羞带怯的,连喉结都忍不住滚动了好几下。 皇帝在他腰里掐了一把,笑道,“朕宠爱侧君,有何不可?”下巴教她手指勾着,一把髯须落在她手心里,腰间那点软肉也被她揉来捏去,实在是心痒难耐,身子顿时软了半边,只得倚在天子怀里泫然欲泣,原本端正妩媚的眉眼软了好些,连呼吸都凌乱了,只得微微张口轻喘,却为着那点体面又不得不缩起身子朝后避让。 实在很有几分无赖调戏良家郎君的意味。 性子是木头一般,身子倒敏感得很。 女帝正得着趣儿,忽而几支箭矢破空而来,身子倒比脑子反应更快,抱了崔简躲了过去。 “有刺客!”宫人喊叫的声音破开野地,中途混杂了不少哭喊声,怕是一时马踏人跌的,无辜伤了人去。 禁卫军多镇守场边,还有许多被她派去追崇光了,此刻除去执旗手,内间不过十数人而已。一时侍卫们高呼“护驾”,向皇帝位置上包围而来。 对方人数不少,已然几乎将内间禁卫军全拖住了。人流冲散,两边厮杀正酣,吓得许多公子小姐两股战战,僵直在原地。 她瞥眼去瞧漠北使团,只见使者也是奋力拼杀,丝毫没料到还有这等刺杀事故。 甚至那正使已然被暗箭穿透了咽喉,连声息也无便倒在了地上。 敌暗我明,形势不利。 “法……”她这才想起来人被赶去找崇光了。 也好,他哥哥已经殒命,他不能再有事。皇帝忍住叫亲卫的冲动,带着侧君翻身上了高台,将男人丢到桌案后躲起来。自寻了椅子作掩护,张弓搭箭,呼吸间三拨弓弦,已然是百发百中,射落三人。 天子还想再摸了箭袋,手指却在箭尾上一拂,便知所剩无几。一袋不过十支之数,此时已去三支,再要射可不能如此铺张了。 啧。 她露出烦躁神色,咬牙抽了一支箭搭上,弦翻矢落,又是一人。 上林苑禁地一年到头也不过开这么两日,到底从哪冒出这么多刺客,又不是厨房里的老鼠。 似乎是终于意识到台上白衣射箭之人正是大楚的天子,戎装覆面的黑衣人们一下弃了旁的宫人贵戚,一约地翻身往高台上来,为首的还从怀中掏出角笛吹了一哨。 信号么。 看来还有后着。皇帝压下眉眼,长久以来内宫娇养出的温和神色倏忽间便被冷冽的凶光替代。倒还挺有章法的,看来想抓活口审问是难了,这种人不是死士便是暗卫一类,讲究的便是一个“忠”字。 秋来雁去,在风中留下几声啼鸣。 女帝调整呼吸,冷静下来,自箭袋中抽出箭矢。又是几振弦音,将逼来刺客射落几人。她今日原佩戴了牛皮扳指,这几下拨弦,已然是将扳指磨去了一层,上头鞣制染色的表层斑驳破碎,看不清原本的纹饰了。 日影西沉,渐渐的刺客的黑衣便隐蔽了许多,只有打杀声仍未停歇。 比老鼠还多么。 崔简被皇帝丢在桌案底下,隐蔽有遮挡,是个极安全的所在。他惊魂不定,又听着外头喊杀声起,不免心忧天子,忍不住将桌案垂帘掀开一道缝,只见皇帝的皂靴闪在龙椅后,辗转腾挪,挽弓搭箭,还有几声兵刃碰击的声响。 已有几个禁卫军勉力甩脱了缠斗爬上来,却又被台上的刺客绊住了手脚,一时皇帝孤立无援。 箭矢耗尽。 所幸对方的笛音没能引来更多同伙。 山下禁卫军闻声赶到,却碍于皇帝已被包围在内,不敢胡乱放箭,只能高喊救驾,举剑冲杀而来。 先到的几人已然只有数步之遥了。女帝拔剑相击,左挡右劈,借着台子上的旗子桌案之类躲避掩护,虽解决了几人,却也不防被伤了肩胛,白衣染血,动作缓下来。 侧君见了血,一下浑忘了自己是个文人,手摸出垂帘,从一个刺客尸身手里夺了一柄剑,对着桌帘外的脚便是一剑劈过去。 皇帝是女子,脚自然比这几个刺客秀巧许多,又是那镶了金玉的皂靴,自然是看不错的。他定下心神,奔出桌案,照着刺客毫无章法地劈砍而去,只怕晚了一步丢了皇帝。眼见着这帮刺客是拼了性命也要刺杀皇帝,他心下没来由地慌乱,一抬头见着天子半身白衣都染了赤红,更是惊惧,直往女帝处去。 一时刀刃相接,火花四溅。 满耳都是兵刃击打的金属清音。 “陛下!”他到底没拿过剑,劈了几下便被缠住了脚步,还要皇帝腾出手来救。 “你好好儿地出来做什么!” 皇帝眼底翻出赤红的寒意,手腕翻转,见着侧君提剑奔了过来。他行剑没个章法,一看就是没习过什么武艺的,只能勉强挡住一良人而已。女帝避过刺客当胸一剑,挽个剑花正要回身刺去,却没想到对方先倒了下来。 是法兰切斯卡,匕首一掷,便取了一人性命。他笑得痞里痞气,身形闪动,几下便放倒了皇帝周身几人,往外攻过去。 皇帝一下子松了一口气,继续挥剑砍劈,只怕留下什么活口。忽而见着眼角闪过一线寒芒,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见一声“陛下!”顿时视野飘红,背后被什么温热物事撞过来,趔趄了一步,回身一看。 却是崔简。 他被横斜里斩了一刀,戎装外衣染红了一大片,“陛下……” 日色昏暗,天际的烟紫之色蔓延开来,惶惶地遮蔽起那点赤色。 “殿下……”皇帝耳畔轰鸣,一时间只能听见嗡嗡的蝉鸣。 俗话说七月流火,本应已然散去的暑热又忽而聚拢来,蒸腾得景色浮动,飘忽如海市蜃楼一般。 喊杀声也好,刀刃声也好,全都远去了好些,若隐若现,显得如梦似幻,听不真切。 虚虚实实,遥不可及。 “殿下……”那声音缥缈得厉害,仿佛是从二十年前的酷暑而来,带着正午毒辣的阳光与燥热,连着鲜血喷薄而出的温热粘稠,腻在她耳畔不肯散去。 她蓦地想起绷紧的软烟罗,又或是厨房里被抻到极致的面皮,只那么薄如蝉翼的一层,若是骤然被攥紧了,便会被撕裂出刺耳声响,被手指穿出烟烧火燎似的孔洞,光秃秃地透出外间的白光。 “先生……”女帝胸口被撕扯得厉害,突突地疼痛蚀入骨髓,“不行……不要……先生……!” “噗”的一声闷响,是剑刃贯穿皮肉的声音。 皇帝的剑将最后一个刺客也贯了个对穿。 她单手抱着崔简,面无表情地挪到龙椅上,“宣太医……” 法兰切斯卡一看不好,赶紧下去抓了一个随行太医,几乎是用扛的将人连带药箱都拖了来,便听女帝的声音寒如坚冰,“若侧君有事朕要你陪葬。” “陛下……”崔简失血太多,脸上连点颜色也无,只能躺在皇帝腿上,轻轻握住她的手,“陛下……臣侍没事……先顾着陛下的伤势要紧……” “……”皇帝死死抿着唇,面无表情,亦不置一词。 晚风吹得人打颤,透着几分秋日里蚀骨的寒凉。 太医赶紧抓了侧君的手把脉,过了须臾才松了一口气,取了一块参片给崔简吊气,一边剪开他的袍服一边沉声道:“陛下,侧君失血虽多,所幸并未伤及心脉,只要尽快止血包扎便无性命之忧。”他不是惯常给皇帝看诊的周素问,实在摸不清皇帝的脾气,只能按部就班施针封住心脉,又取了创药同纱布包扎止血,“还请公子坚持住,不要睡去,”一边说着一边向法兰切斯卡,“大人还请叫人熬上一碗十全大补汤,要快。” 从来只听说这侧君公子是个不受宠的,又是罪臣之后,怎的皇帝骤然如此重视了。太医一边施针不禁腹诽,却还是老老实实给侧君安顿好了,又去处理皇帝肩上的刀伤。 皇帝这下当是伤了筋骨,却全然不像是有什么大碍一般。太医告一声罪,剪了皇帝衣衫,却见着里头伤口不深,只剩下一道口子还在往外冒血,一时不解,只能照常处理,施针放药,又是叫了长宁来包扎伤口。 皇帝没看崔简一眼,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前方,面无表情。 侧君难得有这般同皇帝亲密的接触。他只觉得有些冷,昏昏沉沉的,却见着皇帝面若寒冰,冷冷瞧着远处一点,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只敢去握她的手,看着她漠然地任由太医处理伤势,一语不发。 “公子今晚切记不可受凉,不要翻动身子,可多饮水,服下些补气益血的药便是。” 法兰切斯卡着人抬了担架来,先行挪了崔简去帐子里看护,这才让太医先走了,自己坐到皇帝身边去,轻声道,“他没事的。我问了太医,他不会死的。” “……长宁,你下去吧,安排人照顾伤者,朕这里有法兰切斯卡就够了。”皇帝像是终于醒过神来,扬声吩咐道,“再派人去找找煜少君,他还在林子里。” “诺。”长宁知道皇帝此时不想人见着,乖觉行了礼便下去主事了。 “赵崇光也没事,”金发蓝眼的妖精一下一下地替皇帝拢好头发,扶了她起身,“你别怕啊……” “我怎么不怕呢……”女帝轻声道,像是被耗空了精气,“横斜里一刀,我……”她眨了眨眼睛,终究是叹了口气,道,“你安排人将刺客尸首都集中起来,搜身验尸,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证明身份的痕迹,要快。” “好。”妖精笑了笑,脱了外套给皇帝披上,“叫如意去就是,我送你回营帐歇着。” 待至了中帐,换了一身衣服,皇帝才从内襟里摸出荷包来,隔着外层的蜀锦摩挲起里头的羊脂玉。 太医说崔简没什么大碍。 那玉触手生温,贴在手心里,柔润暖和的一块,像是它曾经的主人。 法兰切斯卡自去帐外守着,一面儿地吩咐长安清点人手,又是让长宁安排了人去照看伤者,也……数清死者。 “陛下!陛下!”崇光跌跌撞撞跑进中帐来,一见着皇帝便忍不住抱紧了,“陛下……臣侍听说陛下伤着了,伤在哪里?太医怎么说?” 他脸上全是草汁泥点,左一道右一道的,衣衫也叫树枝划破了不少,看着狼狈得厉害,想是一路走回来,也没顾得上洗把脸。 “小祖宗,你先放手……”皇帝没奈何,轻轻收了荷包在怀里,“你再紧一点朕的伤口就真要裂开了。” 少年人吓得忙缩回手,一时间手足无措,连该怎么安放四肢都不晓得了,“是手臂上?” “在肩上。”女帝指了指左肩,腾出没事的那只手去摸少年的头,“朕没什么大事,崔侧君替朕挡了一刀,抬去营帐里休息了。瞧瞧你,脸上跟花猫似的,衣服也不换一身就跑过来,像什么样子。”她拿了帕子去擦少年人的脸,“总是这样沉不住气。” “臣侍担心陛下啊!”少年人一下又鼓起腮来,“臣侍听说遭了刺客,那个中官又走得不明不白的,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又抱了皇帝在怀里,闷闷地道,“连给陛下猎的鹿也丢在林子里了。” 他的头就那样靠在皇帝头顶上,原本鹿一般轻灵明亮的眼珠子化开成一汪清泉,幽幽地映着月光,带着几分忧色,“臣侍实在怕陛下出什么事……”他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含了几丝细弱的娇音,“臣侍情愿陛下再不理臣侍,什么希形和春都随陛下喜欢,但陛下……臣侍会怕……” 女帝曾以为他哥哥死后她再没什么值得挂怀之事了,这下听了他言语,嘴里发麻,面上却舒缓了神色,轻声道,“好啦,朕这不是好好的。”她笑,“只是今日要去看崔侧君,怕是不能陪你了。” 崇光的眼珠子掩在睫毛底下看不清楚,皇帝只能看见他微红的鼻尖和颤抖的双唇。少年人的感情总是真挚的,他还不知道如何遮掩如何伪装,干干净净的一颗心便捧了来,交到这世上最不可信任之人的手中。 旁人皆知他最宝贵之物是一个皇帝的愧疚,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只将一颗真心视作他的全部。 那或许并不值什么,又或许是万金难求的稀罕物事。 只是对眼前这少年人来说,实在太不值当了。她许诺不了什么,一切物质的欲望的,名与利,都不是这少年人所求。少年想求的,偏偏她早没有了。既许诺不了,便不予轻诺。 “臣侍又不是不分黑白……他替陛下挡了一刀,护驾有功,陛下去看他是应当的。臣侍今日也犯了大错,要不是臣侍赌气,那个中官也能一直在陛下身边,有他在陛下也不会受伤……”他抱紧了皇帝的腰身,“臣侍和陛下一起去看崔侧君,臣侍会乖乖地坐在一边的,不去扰侧君休息。” 天子忍不住去抚他的额发,温声道,“朕叫人来伺候你洗干净了换身衣裳?” “臣侍都听陛下的。”少年人却是毫不放手,像是怕皇帝骤然间没了似的,“陛下,陛下留在帐子里好不好?” “朕又不是什么三岁小孩,一个不看见便丢了。”女帝无奈,“那你在朕帐子里洗把脸?朕看着你就是了。” “嗯。”崇光点头,转念又想着怕磕着皇帝,只得放了手,“臣侍去叫人。” 待崇光老老实实去换衣裳了,皇帝才悄悄叫来法兰切斯卡:“你着人将他打的鹿带回来。” “知道啦……”妖精无可奈何,“你真是把他宠到天上去……我可提醒你,他不是……” “他不是竟宁,是吧……”女帝轻声道,“我知道。” 不过是悔恨之中再多了一份的愧怍罢了。 “我去带回来,”妖精微微低下头,忍不住给皇帝拢起鬓发,“你预备把崔简怎么办?” 夜风沁凉,他刚拢到耳后到鬓发又教吹散了来,恣意地飞舞在风里,像是一种挑衅。 “他舍命护驾,自然是要赏。”皇帝神色里有些倦乏,轻轻叹了口气,“要赏的。” “我不是说这个。”法兰切斯卡有些不耐,脚尖抬起又放下,焦躁地轻跺鞋尖,皮革鞣制的鞋子发出登登的脆响,“我是说……你见了他,说什么。” 女帝移开了视线。 沉默。 妖精终究是叹了口气,跃入了夜色中。 “陛下……”崔简见着皇帝同崇光掀了帘子进帐,本是想要起身行礼,却被皇帝止住了,“行什么礼,躺回去,你伤得重。” 皇帝已然换了一身衣裳,染血的白衣自然是不能再要了,此刻是一身淡鸭卵青色的清冷衫子,底下的裙子亦是白地滚青边的,只有一道松鹤延年纹样的织金底阑。 侧君忽而发觉她甚少着艳丽颜色。除年节下的吉服衮服公服等有规制颜色外,便服似乎总是浅淡的颜色。 明明她为东宫为少阳时是娇俏艳丽好打扮的,也不知是传闻不实,还是…… 他不愿深思,只收了神色,遵命乖乖躺回榻上,轻声道:“多谢陛下。”越过皇帝,却见着崇光也躬身行礼道,“见过侧君。” 崔简不禁微微睁大眼睛,“煜少君多礼了。”崇光耐着性子同他还了礼,这才低着头,鹌鹑似的坐去一旁,也不多说话。 皇帝看得好笑,便道,“这倒是稀奇景儿。纯如,你这侧君可见是尽责的。” “陛下谬赞了。为陛下分忧是臣侍分内应当的。”侧君微笑,只在卧榻上微微偏头示意。女帝本是来瞧他,此时见了他这般模样,面色苍白,眼下还有些年久积下的褶皱,只衬得原本狭长上挑的凤眼没了神采,只剩下两颗黑珠子嵌在里头。 “便是应当也是你做得好,朕总该赏你。”女帝的指尖落在侧君眼角发鬓,轻轻抹平他的碎发。为着要躺着养身子,自然他是将首服网巾一应摘了的,此时那一头长发便散了开来,还能隐隐见着里头几丝白发。 其实他也有四十七了。女帝忽而想到,明明他还小自己两岁,都已经有白发了。她忍不住去捞起白发来,捻在指腹上,“操劳了这许多年,今日又是护驾大功,按理朕赏你什么都不为过。” 但能给他什么呢。 他已经是侧君了,罪臣之后,自然早与后位无缘了;金银财帛普通得很,加封家族……他三族都被皇帝夷了,父亲本留了一命流放在延平,前两年也已去了。 静了片刻,才听着侧君轻声道,“……臣侍想求一个恩典。” “你说。” “臣侍……想请陛下移了臣侍父亲尸骨到博陵安葬。”侧君试探着触上女帝的指尖,他手上的螺纹干燥得很,磨在指腹上有些生疼,“让父亲能和母亲葬在一起,陛下……臣侍只求这一样。” 侧君的眼里有些水光,清澈润湿,顺着上挑的眼缓缓滑入鬓角去,加深了发丝的鸦青,“臣侍……只求这一样……” “好。朕答应你。”皇帝握上他的手,“等你好些了,朕许你回乡祭拜一次。” 崇光在一旁一语不发,只是看着侧君。 “陛下原不必如此宽解臣侍的。”侧君勉力做出一个端方得体的笑来,“宫有宫规,崔家是谋逆叛国大罪,臣侍一介罪臣之后,哪有资格回乡祭拜呢。” “扶灵时候,你跟着人去就是了。你只管照顾好身子,朕既然许了,便没有那不应的道理。”女帝温声道,“好好将养身子,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去要就是了。” 上林苑远在京郊,夜里风大,呜呜地吹过来,在帐外盘旋。 烛火昏黄,忽明忽暗的,跳动摇曳起来,也不理会帐子里的寂静。 过了许久,女帝才替侧君掖好被角,轻声道,“纯如,你好生歇着,朕先走了。” “是。”崔简看着女帝站起身来,她总是这样纤细修长的一条,松竹似的,坚韧又有些冷漠,那极少时候对他透出的温柔才是如此珍重,“陛下……”他开口叫住她,见着皇帝回望过来,嗫嚅了一下才轻声道,“……夜里风大,添件衣裳再走吧。” 他哪有什么能拿来留住皇帝的。美貌、家族、子嗣,全都没有了。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朕总是,记着的。” “陛下,刺客的尸首验身了。”如意躬身行礼,“所有刺客,并师傅在林子里解决的,胸口都有狮子头刺青,看着像是漠北的纹样。这次除去伤亡几人禁卫,只有漠北使团的正使亡故,伤者女子居多,所幸大多无碍,随行医官医女已经都诊治过了。” 崇光原本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给皇帝梳头,闻言不禁顿了一下。 到底是梁国公府的公子。 “嗯……”女帝的手指轻点膝盖,一手撑着头,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检查了武器么?” “是,都是常见的弯头刀,虽然是漠北人常用的样式,但近年来大楚境内也有许多,并不算稀奇。奴已经同禁卫军扣下了漠北使团,京里也已封了驿馆城门盘查。” “查不出什么的。”女帝这才抬起眼睛,“我们慢了。不过没关系,你们只管点清使团人数,挨个核查身份就是了。再拿了武器刺青挨个审,记着,得完全分开。他们正使亡故,今年赏赐倍加,和他们说,查清事实后自然便放人了,还是让鸿胪寺好生招待着。” “是。”如意行了叉手礼,缓缓退出帐外。 对方是有备而来,并没打算活着回去,自然不会留下什么线索。女帝轻轻叹气,果然是太平日子过太久了,连着五感也钝了许多,他们换了新王汗,怎么会还这样乖觉的。 “陛下别忧心,父亲过了七月就要回漠北的。”崇光缓声道,“连白山下,阿勒泰山口,他们当年惨败,如今也……”少年却忽而住了口,只垂着眼睛看半躺在自己腿上的皇帝,“……陛下不要去好不好。” 皇帝无奈,轻声笑了出来,“还没说就要打呢……让朕想想……”她似乎是有些疲乏,“你父亲到底年纪大了,漠北天寒风烈的,总得有人替他才是。”最好是能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能再拖他个二三十年的……征战究竟不是长久之计。 正想着,帐子门帘却又是一撩,原来是法兰切斯卡进来,直接将鹿丢在了帐中央,“捡回来了。” 倒还完好无损,横在地毯上。只是这妖精被使唤了一整天,原本蓬松的金发都没了光泽,软塌塌地贴在脸上,洋服还叫划破了几道,领口微敞,滚动的喉结显出几分烦躁。 美貌都损了好些。 “陛下……?”女帝回头去看,少年连梳头都忘了,险些儿没顾上皇帝还在腿上就想站起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多谢陛下!” “喏,这下可不该再有遗憾了吧?”皇帝笑,“你的鹿,你想怎么处理?”她顺手招了法兰切斯卡过来,“还有你的熊,叫人剥皮做斗篷了,一会儿你来选选斗篷面儿?” 妖精这才神色稍霁,“我要云锦的,有孔雀毛那种。”他向来不客气,要什么便说什么,决不委婉推辞的。 “好——,云锦……”皇帝笑,“孔雀毛在妆花料子里用得多,我让他们拿样子来给你看看?要我说最好是蓝地织金的,配你的瞳色。以品蓝底上织雀蓝雀绿的孔雀毛,拿金线勾边了……纹样倒一时想不起什么合适的,最好是疏落大气些的,你穿好看。” “陛下怎么连他的料子都想好了……!还说没什么呢……” “你当没你的份了?小祖宗,亏得朕还要他们拿了余料给你做护膝,这会子连个斗篷面儿都要争了来,真是把你宠得越发无法无天了。”女帝看他摆弄那头鹿还没忘了压法兰切斯卡一头不由好笑,“连他的醋你也喝,没得把牙酸倒了去。” 法兰切斯卡也觉好笑得很,趁着他挪开,着意坐去皇帝身后让皇帝倚着,故意去给女帝揉腰,“不就一匹料子,你求了景漱瑶多少都有的你。”谁知皇帝没心思配合他逗崇光,反一脚将人踹了下去,“你衣服都没换,往我这赖什么,好歹去洗洗换身衣服。” “你有没良心啊,还不是为了你。”妖精骂骂咧咧的,却还是老老实实出了帐子,“让人把样子送我帐子里去啊。”还没忘了自个儿的东西,倒叫皇帝好笑。 待法兰切斯卡出了帐子,女帝才唤了崇光一声,“你想好怎么处置你那鹿了?” 少年人一下凑了过来,“陛下,臣侍想着,这皮子给陛下做一双靴子,肉便今晚上烤着吃了吧。” “你会烤么?”皇帝笑,“鹿肉确实是好东西,鹿血也不错,掺入酒里,补虚益气……” “陛下……!您怎么惯爱说这些不正经的……!” “朕可没说什么,是你想到那不正经处去了,”皇帝本是着意逗他,这下见着他那气急的样子又一径地去安抚,“好啦,既是要处理了这畜牲,便紧着叫了人来,鹿皮不早些处理品质可就不好了。再叫了人来放血解肉,朕同你在外头支个烤肉架子?白日里法兰切斯卡的熊肉已叫拿去烹了,你便同朕用一份熊掌好不好?” “陛下都这么说了,哪有什么不好。”少年人笑,眼波盈盈地落在皇帝身上。他顾及着女帝有伤,也不敢便靠上去,只抱了她一边手臂来。 女帝却是忽而想起什么,招手叫了长安底下的如约来,“你去问问周太医,崔侧君如今可食得鹿血熊掌之类的补物?” “遵命。”如约领了命,便泥胎木偶似的退出去了。只是崇光半点儿性子也不使,倒是奇了,“你怎么今日不同侧君置气了?” “臣侍今日见着侧君,忽地觉他可怜。”崇光低下头去,“他只有陛下了。”他难得话音沉沉,竟有些没精打采的意思。 “那又如何呢。”女帝捏了捏少年的耳垂,“莫不是唇亡齿寒了?你总还有朕护着,怕什么。”她起身,帐子外已将烤肉架子摆起来了,另寻了宫侍来给鹿放血剥皮,又有内人去解了鹿肉。 皇帝帐中已开始了晚膳,自然旁的帐子也暂放了黄昏时的惊惧,先备上饮食了。 “臣侍不是……”崇光随着女帝走出帐子去,“臣侍只是觉得,侧君什么都没有了,臣侍恨不起来了,他连陛下的宠爱都没有,明明……明明他很喜欢陛下的,臣侍看得出来。” 他半边身子已到了帐外,夜色给他利落俊美的容貌染上一层华贵却忧悒的紫,可他又还有一半身子在帐子里,教那通明的灯火照亮了,腻腻地泛出蜂蜜似的温润光泽。 “那并不是朕喜欢他的理由。”女帝伸手去拢少年的脸,那点暧昧的明暗界限便越发地浑浊起来,“崇光,人心并不是等值交换之物。金银财帛,内宫大权朕都可以给,是因为他这么些年侍奉得力,但唯独真情,是勉强不来的。” 她给不了。 多情之人薄情,深情之人无情,并无谁比谁更好一说。 炭火架子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略微点暖了外间的夜色。 “陛下。”如约走路轻,这下踩在草里声音也不引人注目,“周太医说侧君身子正虚,以鹿血鹿肉入膳食补血养气是最好的,熊掌也是好的,只是不可饮酒,膳食务必清淡。” 看来周素问已然将事情都把握住了。 “正好,你去后边儿取了熊掌去,便说侧君护驾有功,专赐给他补身子就是,这边鹿肉鹿血也取些去,一并赐了给他。” “诺。”如约叉手行礼,退了下去。 星芒倚低树,月影落平沙。风扯紫山破,人笑绿鬓斜。低眉理螺髻,仰首饰黄花。殷殷何复止,锦苑绕昏鸦。 用了晚膳,女帝留了崇光在帐子里,另召了赵殷来问话。一时父子相见,倒还有些尴尬起来。 “见过煜少君,公子万安。” “父……梁国公免礼。”崇光像是怕见着亲爹,行了礼便老老实实坐去皇帝身后,鸡崽子一样,又想做出宫侍的端庄,又偏偏有点怵。 皇帝在一旁也无奈得很,笑道:“此处又没外人,提这虚礼做什么呢。丰实,朕叫了你来是要听听如今定远军中是如何情况。你从五月回京述职之后到现在又有两月了,大约八月十五一过又要去了漠北。” “陛下,如今定远军常备约八万人,骑兵只半数,重骑更少。若要开战还需调拨战马备用。现下主事是白将军,他将近而立,正是年盛力强之时。论起来陛下也见过他,白连沙,从前是延平守将,也经过些大小战事,算得上年轻一辈的翘楚。” 并不算很好的局势。 “朕知道了……但愿是朕多虑了。” “陛下。”赵殷微微前倾了身子,“可是今日行刺一事?” “大约……朕疑心漠北王廷不是一条心。朝贡是旧例,延了这八九年,大约新汗是要开战的。” “现任王汗是老王汗的第二子,臣依稀记得,本该是长子即位的,只是这个新汗手下有一支铁甲军,扫平了连白山口附近各个部落,借势夺了长子的汗位。” 此事朝中也有线报,说是这个新汗手下的第三王子很是得力,率领一支铁甲军,收服周边几个零散部落战无不胜云云。新汗初登位,朝中最恐惧的不是这个王汗,反而是他第三个儿子。只可惜这个儿子不是中帐大阏氏所生,生母早逝,一直同长兄势同水火。 “兄弟阋墙,”皇帝轻笑,“只怕不能御外。”她轻轻拨弄起桌案上的盖碗,里头的碧螺春清香扑鼻,顺着盖碗翻动的方向而来,“走一步看一步吧,且等漠北使团那边审出结果再说。” “是,陛下。”梁国公低头致意,过了片刻又开了口,“臣想着,待臣回了漠北,让白将军回京面见陛下一次。” “你是真想辞官了。”女帝笑,“怎么,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 “……是,一把年纪忝居都督之位,还是让给年轻人的好。” “朕先见见你看中的后生再议不迟,你还是先顶一顶,沉子熹都还在呢。” 赵殷一顿,再抬头去看女帝,只见天子仍旧是那副谈笑的语气,语笑盈盈,眉眼如水,半点多余的情绪也无,不禁收敛了神色,“臣明白。” 她哪有放人的意思。借着沉左相的名拐弯儿表态罢了——沉希形也在宫里受宠,沉左相可没想着要自己隐退。 只是到底……兵家不同于士林。 如今崇光受宠,梁国公府若再把着定远军同漠北,只怕树大招风,即便皇帝不猜忌,也难免朝中忌惮。三人成虎的道理,前人已经说过许多了。 “好啦丰实……”皇帝微微前倾身子,“等这次你去就让白连沙回京述职。他这么些年也累着封到云麾将军了,应是当得起你后继的。”她轻轻往后看过去,“你要退也可,待你退了,朕好晋一晋这位小祖宗的位分。”不然赵家煊赫太过,难免有皇帝偏宠之嫌。 梁国公一下微微敛了呼吸,这才反应过来皇帝的意思,“臣……先谢过陛下恩典。”他一眼瞟去看自己幼子,“只是崇光少年顽劣,哪当得起陛下盛恩的。” “你还同朕玩这三辞不受的把戏?”女帝拊掌而笑,“再说了这又不是给你封的,是吧,煜少君?”她顺手捏了捏身侧少年人的鼻尖,“怎么不说话,欢喜疯了?” “臣侍谢陛下恩典……”少年仍有些愣怔,垂了眼睛只盯着矮桌上的公文,“可是,论理臣侍要晋封,须得要子嗣……” 赵殷闻言忽地变了脸色:“崇光……!陛下,小儿不知事,胡言乱语,求陛下恕他……”他一下也不知该说是什么罪过,只一拜到底,“只求陛下饶他性命。”崇光一时虽不明真相,仍旧也一起拜了下去。 “……你知晓,他可不知。”女帝苦笑,“都起来吧,哪有什么罪呢……”她转头扶了崇光,“朕要晋你的封,你还在意那个做什么,便是先帝,十七年没有子嗣,受宠的侍君该晋封的还不是都晋了,嗯?” 天子脸色平和,只摸着少年人的发顶,抚平他略有些忧虑的眉梢。 赵殷看着前头皇帝和幼子的情态,微垂了视线,道:“臣先告退了。”他这个幼子还太年轻,还不知道未来有一日他的青春颜色盛年华姿将被时光侵蚀殆尽,而眼前少女之姿的皇帝将永远如是,眼下般配的少年少女两情相悦之景不过黄粱一梦,转瞬即逝罢了。 或许英年早逝,对竟宁也是一种幸。 独自老去,是一种残忍。 “朕送送你去。”女帝起身,见着崇光要跟着,盈盈笑着按下他去,“便在帐子里等,朕很快就回来了。” “好,臣侍等着陛下。” 待掀了帘子,两人一道走了出去,赵殷才压低了声音:“陛下待老五太好了些。” “你怕他恃宠生娇?”皇帝笑,“崇光哪是那不知分寸的,你也太多虑了,又是辞官又是荐人的,朕可从没猜忌过你啊,殷哥。” 赵殷一顿,忍不住抬头去看女帝。只见天子轻快地眨眨眼睛,依稀还是三四十年前的少阳王。“陛下是君,臣该守本分。今日崔侧君立下如此大功,老五年少不知事要留着陛下,陛下何必纵着他。” “……朕今日去看过崔侧君,夜里陪陪崇光没什么。”皇帝长吁一口气,“总该有点朕随心所欲的时候。况且……既然今日怕是漠北起事,朕示好一下梁国公府也算正常。” “陛下……”梁国公面露无奈,似乎从小就拿这个如亲妹子一般的公主毫无办法,往往老爹那里一起受了罚,她三言两语逗了老爹开心,事后还能哄了老爹带着人出门逛一圈。“朝事岂能儿戏。” “朕可不是儿戏啊……”女帝正笑了笑要打趣梁国公几句,忽地见着法兰切斯卡身边的如意来了,一时沉了脸色。 “陛下、国公爷……是关于今日之事……”如意瞟了一眼旁边的梁国公,不敢再说下去。 “你直说便是,梁国公府理漠北定远军,他听听也无妨。”皇帝正色道,“查出什么了?” 帐子里透出的灯火在眼前的年轻侍官脸上忽明忽暗,隐隐地遮住了他的眉眼。 “师傅留了两个活口。他亲自动的刑,对方只说是来刺杀大楚皇帝,旁的一概不言,也试了服毒自尽,并不说主使何人。” 夜里风大,吹得皇帝的衣角都飞起来,很有些要卷了砂石隐天蔽日的意思。 “你师傅的手段,自然是全拦下来了。”皇帝勾着嘴角,“他用刑朕知道,让人生不如死的。叫他不用审了,既然是活口,放着别让死了就行。朕心里已经有数了,你去吧。” 秋狩本不过两三日光景,这下又出了刺杀,自然便更要提早回銮了。崔简为着重伤,皇帝特意给赐了御驾,让他坐了自己的车。 宫侍参乘本是莫大殊荣,只是他如今只能躺着,皇帝也只坐在另一侧,撑着头小憩。 他如今正是受不得颠簸的时候,皇帝便叫人行得慢些,又给他身下垫了许多软褥,此时倒有些热起来。车里静寂,只有皇帝清浅的呼吸声。宫人们在后间,丝毫不敢扰了天子休憩。 她也被刺客砍伤了肩胛,却似乎毫无影响。听闻昨夜里仍召了崇光伺候着,今日一早也不见多少颓色,行动自如,全然不似伤者。一袭淡淡藕荷的衫子,底下是月白裙,本不是多衬人的颜色,却丝毫不减她风流容色。 侧君看着,不由轻轻微笑起来。 倏然间马车骤停,带得人向前冲去。 “长宁,去外面看看怎么回事。”皇帝蹙眉,掀了车帘去看,似乎是想起来车里还有另一人,又回过头去看软榻上的侧君,“你好生躺着,想来无事。” “陛下,是漠北使团的副使,要求见陛下,在前头闹起来了。” “他可说是为什么?” “说是正使死得突然,要陛下给说法。鸿胪寺卿冯大人已在商谈了。” “朕知道了,和鸿胪寺卿传一声,这次刺客是漠北那边主使的,她不必让步。” “诺。” “等等,”女帝叫住了长宁,“顺路让法兰切斯卡去给他们送点礼物。”她微微柔了眉眼笑,本是极温和可亲的神色,却叫长宁无端地发冷,“你只管叫一声法兰切斯卡就是,他知道要做什么。” “是。”长宁敛了眉眼,这才又走到前面去。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才又往前走了起来。 昨夜里法兰切斯卡挨个审过去,禁苑不比刑部大理寺,没什么刑具,不过是杖、笞几下,叫宫正司的人来用了些宫中刑罚罢了,哪怕他擅长利用人心也撬不出什么东西。皇帝便叫他把死了的几个身上的纹身皮剥了,跟着弯刀弓箭一同当作国礼送回漠北去,只还没拿去给鸿胪寺而已。 至于究竟是谁指使……看活了谁便是谁了,本不须多思。现任鸿胪寺卿冯若真行事颇柔,任用她除了是安抚海源冯氏,也是为了中和几个边护都督府的强硬,到了现在却麻烦起来——毕竟对方就是摆明了要来找一个开战的理由。 “陛下。” “怎么?” “臣侍想着,此事或许与副使有关联,最好是能将他扣下几日,打听些他的消息。” 女帝略扬起一边眉毛,“纯如,你又听见什么了?思虑得多不利于恢复。”并不言他干政之罪,只顺手抚平了他的鬓角,“你才四十七,都有白发了。” “陛下说笑了,臣侍是该生华发的时候,比不上陛下。”侧君双手握住皇帝抚摸鬓角的手,“与初见之时别无二致。”皇帝手上的红玉镯子落在手指尖上,沁下几分凉意,“臣侍只听了长宁姑娘说的,想着漠北人正使亡故,副使却无事,有些蹊跷。上林苑是禁苑,平日里要混进来不易,最便捷的便是跟从使团随行混进来了。” “他们人并没有减员。”皇帝笑,往后靠在榻上,“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法兰切斯卡!”她忽而想起什么,掀了帘子唤近卫,“法兰切斯卡呢?” “陛下,长秋令大人现在前头同冯大人一道呢,奴叫了他来?”长安试探着问道,“可是要大人来跟前伺候?” “不必,让如意来一趟,再让鸿胪寺拿来一份历年出使名单的记档。” 关键不是人数变化,而是究竟哪些人重伤哪些人轻伤甚至无事。 很显然,刺客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使团里的正使和皇帝,旁的人看也没看几眼。 “陛下,按您的意思,奴跟着比对了历年使团名册,这次出使人员里伤重的都是从前出使过大楚的。”名册上逐一以红圈标了,有好几位还连着出使了好几次,是老王汗的心腹。只是这次的副使是新面孔,连着派去行猎的年轻人也是新秀。 皇帝只盯着这份名册档案,微蹙眉头,沉吟了片刻才道,“你下去吧,待你师傅那边结束了,让他来朕车上。” 这下结合朝中线报就明晰起来。新汗要铲除旧臣,又想将责任推到大楚朝廷身上,才另外派了人来。如果能顺便做掉大楚的皇帝,又能再赚一笔;如果不能,旧臣铲除,还有了开战的借口,正好转移王廷内部分歧,好树新王的威信;便是最最下乘,也能多得财帛,稳赚不赔。 一石二鸟,进退有度。 确实比他老爹要聪明许多,要不也不能夺了长兄的王位。 皇帝顺手替侧君拢了拢衣襟,“倒还要多亏了纯如,朕赏你点什么?” “陛下已宣臣侍参乘了,臣侍再没旁的求。”侧君柔柔笑道,凤眼弯起来,将皇帝的手包在双掌之中,“能为陛下解忧是臣侍的福分。” 他也求不了什么。 侧君引了皇帝的手贴在心口,“陛下能多看看臣侍,就很好了。” 手下的心跳得规律均匀,太医说他好好将养便无碍,并非虚言。 为什么他可以活下来。 女帝不想让恶意滋长下去,收了眼神,“你好好养着,朕总是记着你的。”她另一手轻轻放在自己衣襟交迭处,仿佛能摸到里头玉佩的形状一般,“朕总是,记着的。” 玉面狐狸 汉岳道往东北方向去便是京畿道。小夫妻别了小半年,尤里乌斯不好去扰了公务,加之庶务缠身,只得问了行程,带了亲女去迎。皇女同侧君刚出了汉岳道地界,才到三道交汇的淮阴城,便接了商队留的音信,去行馆见闺女。 “娘亲!”小姑娘正是最亲父母的年纪,几个月不见亲娘,这下刚见着就扑了过来,“法兰切斯卡!” “你记得我啊,”法兰切斯卡当先一把抱了小姑娘起来玩抛高,“看来没白陪你玩。” 可惜人类幼崽很快就被旁的人吸引了注意力,忙去拽娘亲的衣襟,“娘亲娘亲,这个哥哥好看。” 娘亲本来正在和爹爹互诉离别衷肠,不防被亲女拽了衣襟,只好顺着她手指看过去。 正是站在三步之外的冯玉京。 “见过郡主。”侧君微笑,伸出手去给小姑娘玩。 她很像她娘亲,微微凹下额头的杏眼含了一汪清泉。她娘亲初见时也是这般,说着他好颜色。 都过去十三年余了。 “我的好娇儿,你也喜欢他?”却是爹爹先垮了脸,“他都可以做你爹了,叫叔伯。” “我已经有爹爹啦,这个哥哥给我做夫郎好不好?”小姑娘抓着侧君的手笑,“你真的好好看呀。” 三人一下子僵直在原地,只有法兰切斯卡笑得开怀,“你怎么看上你娘的男人啊,当心你爹生气不要你啦。”妖精看热闹不嫌事大,还顺手把小姑娘塞进了冯玉京怀里。侧君没抱过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时间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托住了人。 安娜咯咯直笑,搂着侧君的脖子不松手,“你身上也好香,和娘亲是一样的味道!” 同住一月余,自然用的同一熏香。 皇女头疼,“安娜……你才几岁就要夫郎……他是娘亲的老师,你也该叫一声先生。” “郡主……臣已经是殿下的侧君了,郡主可以唤臣一声叔父。”玉京温声道,轻抚小姑娘的背脊,“臣也喜欢郡主。” “你喜欢我!”小姑娘抱着侧君亲了一口,“我也喜欢你,你来我们家住好不好?” 法兰切斯卡已经笑得起不来了,只有娘亲和爹爹脸色不太好。 “安娜,你不喜欢爹爹了?”尤里乌斯作势就要将亲女抱回来,“要和他住在一起可就没有爹爹了。” “尤里……你怎么还要抢安娜啊……”皇女无奈,“先生别惯着她,不用一直抱着,都快四岁了,哪还有要人一直抱着的道理。” 小姑娘还想再挣扎一下,没想到这个漂亮哥哥很听娘亲的话,虽然嘴上说“小孩子粘人,殿下不用这么严格”,手上可是直接把她放了下来,一下子只能看见青年的衣摆和玉佩。 雪白提花绫的衣摆轻轻一抓就皱了。 “娘亲……” “不可以,要自己走路。” “爹爹……” “你这时候想起来了,先头还要和……和……和冯在一起,爹爹生气。” 小姑娘没办法,只好自己站着,还不忘抓了侧君的衣摆,看得生父面色不虞,“你就这么喜欢他?爹爹我不好看么。” “爹爹也好看,就是……嗯……没有这个哥哥好看呀……而且爹爹有娘亲啦。” “他也是你娘的男人。”最后还是法兰切斯卡将小姑娘捞了过去,“你想怎么办?”他戳了戳小姑娘的脸,“这还算是你小爹呢,人的……唔唔唔!”他还没说完已经被皇女捂了嘴巴。 “你乱教些什么!”原本法兰切斯卡是有远超人类的能力,可惜和皇女交换了血液,只有对她毫无办法,被捂着嘴挣不开,只能唔唔唔地去躲。“给我闭嘴!” 这边皇女死死压着法兰切斯卡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那边冯玉京已经牵了安娜的手,对尤里乌斯微笑起来,“小郡主很乖,相公养得好。” 侧君眼角有微微的细纹,只有笑时才会显露出来。 “她不是郡主,也不做郡主。”尤里乌斯别开视线,“以后自然有你的儿女做郡主世子,瑶是少阳王,你是少阳王夫。”皇女为了保冯氏,也为压制四皇子造了势,冯氏子与少阳王一对璧人在民间早流传开了,他难免心下酸涩,“安娜不姓景。” “相公。”冯玉京将小女孩拢在怀里,“小郡主是殿下的长女,便不入宗室,日后也该封爵以保天家血脉。我是殿下的侧君,殿下的孩子我该尊称一声郡主,也该视如己出。”他没有名分,便不好称为郎君或者王夫之类,偏又育了少阳王长女,只好折中唤相公。 “你要做我的爹爹?可是安娜已经有爹爹了。” “臣是郡主的叔父。”侧君为孩子理了理鬓发,“是郡主娘亲的夫侍。”女孩的眼睛清澈透亮,与十数年前那个抱着桃花跌在他怀里的姑娘一模一样。 若是他也能有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冯玉京不禁悄然抬眼去看皇女。妻君正和法兰切斯卡玩笑,红衣飞扬,艳妆只更添上她几分气色。她生下安娜的时候已是九死一生,如何再承受第二次分娩之痛。 就像小姑娘的名字,兼具了“碎枷者”与“复活”之意。 “你大度。”尤里乌斯忍不住摆了脸色,“你怎么会不生气,我不相信。瑶和你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怎么能忍住成婚三年都不碰她,那时候你都二十了吧,你看她的时候明明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却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圣人……虚伪。” “……我年纪长,总该照顾殿下的,也该照顾公子些。”侧君苦笑,“她是我的妻君。” 曾经并不是没有所求。 尚主的荣耀足以给出身不好的少年人一笔虚荣,更何况还是女皇属意的储君。 只是做了她几年老师,等她长大了,真到了成婚时候,却只怕惹了她哪里不好。 “叔父,你别难过呀,”安娜在侧君脸上吧唧了一口,“安娜给你笑一个好不好?唔……但是娘亲不能和你走。” 少阳王是不能进京的,原本也到这里就该分手了。 “臣不会带走郡主娘亲的。”太子太师又将小姑娘在怀里抱得更紧了几分,“臣在京师等着郡主来玩。等郡主大些了,臣教郡主诗赋乐律好不好?” “好!娘亲说,她是一个叫做‘先生’的人教的,还说那个‘先生’独一无二,是最好的,你能比那个‘先生’好吗?” 侧君微微睁大眼睛,怔忪了一瞬才柔声微笑道,“那个‘先生’只教诸子百家,没教过诗词歌赋,臣也不知道。” 皇女和法兰切斯卡闹了一处总算是结了,这才来拉了拉尤里,“怎么了,你怎么还难过了?” “我生气啊,你就算了,怎么安娜也这么喜欢冯。”青年嗔道,“他……他长得好看,那我也还可以的吧!” “傻瓜,你和先生置气做什么。”皇女没办法,略微踮脚去摸恋人头顶的翘发,“我哪有嫌弃你不好看。”她微微偏头笑,手沿着发际下滑,便在耳尖上捏了捏。他是大秦人,男子以多佩首饰为美,连耳骨也穿了洞,戴着繁复的耳骨饰,一捏便有些酥酥麻麻的痒意,带着耳尖热热的。皇女附在他耳畔轻声笑,“不喜欢你还生安娜做什么。” 青年被她忽而不着调的言语激得脸红,撇开了视线,却忍不住去看少女轻灵的眼光,“那不是……不是……都怀上了……”皇室重子嗣,更不提楚皇室子嗣不多,她重视子嗣,也不奇怪…… “是是是……我们尤里乌斯公子身子好,一次就怀上了。”皇女着意逗他,故意阴阳怪气地揶揄他,“旁的人都比不得。”青年脸色红得透亮,又没法子阻住皇女,只有背过身去。 “尤里……好哥哥……”少女跳着绕去他身前,“好哥哥看看我好不好?哎呀……”她索性抱起恋人的脖子,“好啦……是因为喜欢你才决定生下来的呀……” 说来也怪,那时候不知怎么才私会了一次就有了,这几年日日腻在一处,这么几年竟再没有过。初时还觉庆幸,久了也开始疑惑起来。 “那……那你回京……还不是也要和冯住一起……”青年抬眼去看不远处和女儿叙话的侧君,他早避过了视线去。 “嗯,我喜欢先生呀。但是等事情定了,我也要和你时常在一处的。好哥哥……等等我好不好。” “……好。”青年的眼睛有些下垂,狗狗一般,琥珀色的眼珠泛出温润的光泽,“我等你。我不用什么名分,但是……” “但是,总是要在一处,是不是?”皇女笑,在恋人脸颊轻轻一啄,“总是要将阻碍都安然排除才可以,我想让安娜过得好些……总不好一直这样东躲西藏的,以后若真到了寻郎君的年纪可怎么好呢,便是近的,也该延请西席,予她开蒙了才好。” “他说……要安娜去京里,他来教。”尤里指了指不远处的侧君,“安娜是不能的吧……”冯玉京是太子恩师,又是少年登科的才子,他还不至于连这个也要为了那点不忿而否了去。 “先生愿意教自然是最好的,但安娜怕是不能去京里……我怕老四和……陛下。安娜毕竟……是私生子。”哪怕她出生在重华宫里,终究生父没名没分,又没入玉牒,只怕被人拿了把柄。 上一辈的事情,总还是不愿意牵连到幼子身上。 “我给她请西席?”青年笑,“安娜不做宗室,能识文断字就足够了,学不了你那许多。” “谁说不做宗室就不学啊……六艺八雅姑且不论,若要承了你的生意,经史子集天文地理九章算术哪样用不上的,不过是她还小,可以慢慢来罢了,你我还在她是怎样都好,等你我不在了她总要有傍身之物……这么一看还不如做宗室,公主郡主的,还有府邸俸禄。” “不是说好了不姓景……”尤里轻声嗔道,“那我们先请人给她开蒙?冯那样的可不好找啊……我选好了你过目好不好,我看不出他们水平的。” 青年人棕榈色的卷发蓬松地落在脸上,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搔起肌肤。皇女笑,只见着一双琥珀色的透亮眼珠弯了眉眼,在视线里放大了,又叫长而卷曲的睫毛盖住。 是青年落下的一个轻吻。 “陛下,到北苑了。” 女帝经这一唤才自浅眠中醒过来。车中内饰精细华丽得很,没得晃人眼睛,教人烦躁。 “车不停,先送侧君回宫。”皇帝冷声吩咐道,“侧君如今受不得颠簸。” “诺。”长宁在外应道,很快车又开始咕噜咕噜地走起来,想是往蓬山宫去了。 宫里甬道其实并不算宽敞,御辇压过去便几乎占满了宫道。来往的宫人只有在道旁侧身垂首,叉手静候宫车驶过。 七月间的风带了几丝凉意,略略扫进车帘还有京城里特有的干爽,吹得人清醒。 蓬山宫是西宫第一,院落较剩下的西边五宫也要稍大些。虽则没有西宫第二的瀛海宫那般胜景,却也显得广大空明,翠色掩映。 宫车驶到门口,早有内宫里的小黄门得了信,一时间又是启开后门又是抬送担架,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侧君送进内殿去。 “陛下?”长宁轻声唤道,皇帝一直纹丝不动,只坐在车里看黄门们挪动侧君。 大约是掀了车帘的缘故,日头似有些烈了。皇帝抬手撑住额头,手掌便在眉眼间落下一道阴影,“直接去……”她似是思索了片刻,“去林少使处。” 长宁猜想皇帝大约是一时没想起来林少使住在何处才顿了这么一下的。毕竟林少使虽生得好,但不知何故一直不得圣人青眼。同住的李常侍姿色平平性情也没趣儿的尚且伺候过一次,林少使却始终没得过皇帝传召。 不过她是御前的老人了,师傅贝紫都退去掖庭宫奉养天年了,她自然不会将这猜测露在面上,依旧只是走在御辇一侧,候着皇帝吩咐。 待銮驾停到了明霞宫门口,想来林户琦是早得了宫人通报消息,已候在了那里。盛装丽服,一身浅海棠红落金线妆花的直身袍子,尖尖的朝天摆随着下拜的动作盈盈翘起,更衬得腰细身长,一副好颜色。 车帘半撩,从里头便伸出来一只柔荑,一只宽大的羊脂白玉镯在腕子上荡荡悠悠,指尖轻轻摇晃几下,便有长宁会了意退下一边去。 这年轻宫侍机敏,见长宁退了,赶忙疾步迎上去,以小臂扶上皇帝的手,另一手撩了车帘,接了皇帝下车,“陛下当心。” 一把含水流蜜的嗓音,倒比戏台子上唱杨贵妃的更婉转几分。 皇帝抬眼,近看这人的美貌越发显出妖冶来:黑发盘作几股辫子,绕着美人尖束进冠子里,却留了马尾散在背后,作少年垂髫;一双狭长上翘的狐狸眼睛似睁似闭,眼尾微红,颇含几分春情;挺直的鼻梁下配了一线薄而柔软上翘的天生笑面,艳若涂朱,又平添上几分艳丽。好一个狐狸似的玉面郎君! 先头她还同和春说这林少使不如侧君年轻时候,如此近看起来,虽不如崔纯如那几分端正清凌的风骚,倒是别有一番娇媚之态。也难怪同为男子的和春见了也钦佩。 长宁在一旁见了,面含微笑低下头去。 皇帝不觉含了笑,扶了纱罗的广袖,手指不禁得在外袍上轻轻一捻,这年轻宫侍的尺骨便略略浮上掌心,露出袖口下一只水苍玉的竹节镯子,日头底下透出青白的暖光,触手生温。 倒是十分有心。 “日头晒着,候着来做什么。”女帝笑道,身边儿宫侍立刻撑了华盖伞来遮阳,后头一溜的随行宫人均缓步动起来,跟着圣驾往宫苑里去。 明霞宫没有主位,便是以林户琦位分高些,住了东配殿,西配殿住着李清风。此时那娇娇柔柔的少年人隔着窗棂见着圣驾,不免盯着挪不开视线。 皇帝自那夜后再也没将他想起来过,也不知是不是身边那个西人近侍说了什么。 妒乃宫侍大忌。 “郎君您倒是去争一争。”小侍颇有些急躁,“眼看着避暑回来侧君是侍不了寝了,两位少君那里您也多去走走。” “要你多嘴!”常侍露出与柔弱外表不符的怒容来,“我不知道么?那煜少君眼里哪有旁人,沉少君看着好说话,也是个冷心冷情的,哪有什么真能提携之人。” 倒是侍寝那一夜那个中官提了一句点醒了他:子嗣全在陛下一念之间,不能寄望以子固宠。若想要恩宠不衰,还是得多见着天颜才是。 只是天子……他抬眼看东配殿去,听不着什么声儿,但想来也该是浓情蜜意的吧。 只是事并不全如李常侍所想。 皇帝半倚在罗汉床上,林户琦端了个小杌子坐在皇帝肘边三寸,一粒粒剥了葡萄喂给皇帝。 他指甲修得离指尖半寸,染了蔻丹,却不若寻常人一般染得鲜红艳丽,只染做淡淡的海棠红,在葡萄汁水浸润下剔透淋漓,玉雕粉砌,胭脂色浓,倒比果子更诱人些。 “陛下请用。”他话不算多,只是每每抬眼时眼角眉梢性能染上几分笑意,酥媚入骨,悠悠地荡人心旌。 哎呀,皇帝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若崔简年轻时也能有这般会展露风情,怕不是她真能心软几分。 侧君可比眼前这位颜色更盛几分。 郎君轻轻眨眼,那卷翘的睫毛便扫过眼角那点子胭脂,愈加显得色比春晓来,“陛下是怕这葡萄酸么,如此,臣侍先替陛下试一试吧。”他本天生笑面,真勾了唇作媚态时又越发地露出那含着秋波春水的笑意来。 只见郎君捻了那颗晶莹的葡萄,几丝汁水顺着指骨蜿蜒淌下。指尖将果子揉得软糯黏腻,檀口微张,舌尖卷了些口脂探出深穴,轻轻一蹭,便让早软烂的果子滚了进去。末了,还没忘记舔舐指上汁水,飞起那双狐狸眼皮笑着看皇帝。 当得起一声媚骨天成。 “你剥了一处,却自己吃了,朕可要用什么?”皇帝看得饶有兴趣,一脸无赖的笑,直勾了他下巴起来。少年人的肌肤薄如甜白釉,却有着羊脂玉一般的温润与凝脂似的柔滑,“连手也脏了去。” “臣侍怕酸着陛下,这才先试一试。”他也不如寻常侍子般胆怯,仍旧是勾着唇笑,甚至还微微抬了下颌,由着皇帝的拇指在他唇上滚压揉捻。 那点子口脂自然也早蹭到了女帝指腹上。玫瑰花汁子淘澄的胭脂,还怪香的。 “你却说,这葡萄是酸是甜?”上贡的葡萄哪有酸的,拿冰镇了存起来,吃时还更多几分清甘。 少年郎君故意弯了眼睛,颊边眼角的飞霞便越发盛了,混杂几分水光,拖出如丝媚眼,“自然是……”他的舌尖轻轻刮过女帝指上螺纹,蹭得人心下酥倒,“甜的呀……” “你说甜便甜的?总要朕看看你有无虚言。”皇帝微笑,身子仍旧倚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只将那拇指挤进少年人口中去,压了他贝齿,直去戏弄那不安分的舌尖。 他不敢锁牙关,只有张着口,任由葡萄冰凉的汁水顺着嘴角下颌流下,发出轻微的喘气声。 这次间里的帐子都还挂着,窗子也并没关严实,他倒不怕外头人听见。 鸟行熏炉里透出几缕青烟,茫茫地遮蔽了床下人的身形,只留下一室的花香。 连熏香都是这般温软甜腻。皇帝笑,一下拽了少年下巴起来。他本被弄得身上如火烧火燎,直将胸脯往罗汉床沿上乱蹭,这下骤然被拽了起来,只有软塌塌地倒在皇帝怀里,自然那下颌也只能送到了女帝唇边。 女帝这才撤了拇指,压在他早被蹭花的下唇上,俯身含了上去。 是甜。 清冽甘香,还有几分冰镇过后的凉意,在少年人口中化开了,酿成了醇厚浓郁的酒香,醉人心魄。 “你倒是个知情识趣的。”过了好半刻,皇帝才放开了少年人,只一手揽着他的腰滚在床里。 年轻宫侍犹自呼吸不匀,微张着口轻声笑道,“臣侍不敢居功,都是陛下调教得好。” 他身量颇长,实在比皇帝还高些,这下头教皇帝搂在怀里,脚便只有顺着罗汉床落下去,悠悠荡在半空,那朱红的方舄更是在脚尖上摇摇晃晃,不多时便掉在地板上,露出里头裹着罗袜的脚来。 时人好服裙。男子衣袍虽沿袭了前朝制式通裁为主,里头却逐渐将旋子越加越长,直赶上了女子下裙,乃至还要在裙摆处镶边圈金,甚至还有妆花刺绣的,繁复多样,尽态极妍。 身下这人也是一般,脚踝晃动间便露出里头妃红的裙摆来,还滚了一道金边,裙褶荡开,倒叫人想探了进去,看看这少年人底下是否还着了同样华美的胫衣。 “伶牙俐齿的,也不知是跟哪儿学了来。”皇帝轻笑,“林编修可不是这般。” “自然是陛下调教有方。”他轻笑,蛇一般收了双脚缠上来,在女子怀里蠕动着探出头,“人都是陛下的了。” 不知不觉间少年人的手已经箍在了皇帝腰上,眼尾那点艳丽的银朱色便显得越发浓郁,盈盈地快要溢出眼角。他主动将唇埋在女子颈窝里,深深浅浅落下吻来。 “朕才见你几回,教你什么了。”女帝见他识趣,也不去管什么规矩,只在少年人侧腰上掐了一把,“嗯?欺君可是大罪。”说罢仍觉不尽兴,“啪”地在臀上拍下一掌。 “唔……!”少年拉长了颈子,下巴仰起来,“陛下……得见天颜,臣侍敬畏,便学来伺候陛下……” 这是什么话。 皇帝不满意,手上力道更重了些,“朕罚你再想一次。” “啊……”他有意拉长了尾音,颤颤地呻吟出来,“臣侍偷偷寻了尚寝局公公学些伺候陛下的法子。” 皇帝的衣领教他拱得散开了些,这几下那点越发急促的气息便毫无顾忌地落在皇帝颈窝里。 “你就没想过朕不召你?”女帝不再打了,纤长的手指却抓弄起他的臀肉来。方才被拍得通红的臀此刻最是敏感,被皇帝揉圆捏扁的,只有酥酥麻麻的痒意一路挠到前头,直抓心窝。 “嗯……唔……臣侍学好伺候陛下的法子,总有陛下想起来的一日……”少年人已经按捺不住地耸动起腰来,“陛下……” 今日来寻他确是没错的。 “朕身边何曾缺了美少年,你倒对这副皮囊颇有信心。”皇帝笑,一只手自侧摆伸进林户琦衣内,没两下便解了扣襻系带,落下里头中绔,手故意在少年人腿间磨来磨去。 “陛下就缺着臣侍这般呢……”他倒无所谓惹了雷霆之怒,“煜少君高华端正,沉少君同谢长使又年纪轻了些,娇养得多了,只怕陛下房中不能尽兴……臣侍只好剑走偏锋,求陛下宠爱……”少年人呼吸越发地急了,喘息声直要透着软烟罗糊的窗子到外头去。 “谁准你议论高位侍君的房中事了?”皇帝佯怒,更重地拍在他臀上,激得少年人一张颈子,腰肢猛地前顶了一下。 竟是丢了。 “哈啊……啊……陛下……”林户琦正陷在余韵里,四肢瘫软,只有落在皇帝怀里,“臣侍不过是……胡乱猜……” 倒确实不错。崇光那小祖宗是个喂不饱的,开荤日子久了晓得其中关窍了,恨不得日日都贴着要,偏又性子急,每每折腾得自个儿起不来了才肯罢休;希形和春年纪轻不经事,又是园子里侍寝,事事都需皇帝亲自指导,难免不甚尽兴;至于法兰切斯卡……他太行了反而皇帝自己有点受不住,那一夜之后再不敢叫他来的。 倒是这林少使,颇有几分风情,晓得人事。 “哧……”皇帝笑得轻蔑,“擅自揣度朕的心思,又口无遮拦议论高位侍君,九条命也不够你的。”她虽是如此说,面上却是一径地俯下去吻怀里少年。他方十八九岁年纪,其实与崇光相仿,却很懂得了逢迎。 想来不是那等娇宠大的。 “臣侍便有十条命,也都要献给陛下的……”少年人黏黏糊糊地回应着吻,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只有在皇帝背上毫无章法地磨蹭。 待他回过神来,早不知什么时候被带到了里间卧榻上。外头的直身、里头的衬袍已全不见了,只有一件可怜巴巴的中衣还挂在身上,刚好在他被皇帝打得红肿的臀上磨蹭。皇帝却仍旧整整齐齐,坐在榻上看着他笑。 “陛下……”他微微羞赧起来,只往皇帝怀里钻。 “怎么,现下晓得怕了?”皇帝笑,托了他臀起来,只一径地揉捏,任由那点软肉在指缝里变形。 “有陛下臣侍哪有好怕的。”少年人撑着笑,“臣侍只管伺候陛下高兴。” “净说漂亮话。”女帝笑得无赖,一口啮咬起少年人耳尖来,趁人不备一把拔了束头发的玉簪。少年人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顿时披散下来,衬出流畅的背脊线。 这簪头雕琢成云间青鸟样式,青鸟还衔着几粒错落有致的珍珠坠儿,走起路来略微摇动,很有些少年人的俏皮灵动。 皇帝一时兴起,想起从前南风馆里的把戏,将那簪首送进了少年人后穴。 肩上的手骤然抓紧了。 “唔……陛下……”他的喘息声又起伏起来,伴着后头清液渐渐濡出,不由自主地挪起臀来。 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后头扎他。 那青鸟的尖喙在软壁上轻轻刮蹭,底下的珠子便也毫不怜惜地压过少年人娇嫩的穴口。皇帝一边安抚似的吻他颈子锁骨,一边眼神落到他脚上——脚趾已尽蜷起来了。 “哈啊……嗯……前面,陛下……前面……”林户琦的狐狸眼睛迷离地半闭起来,檀口中漏出娇吟,听得皇帝心动意动的。 少年人前头又立起来了。没个遮拦,便就那么直挺挺地戳在那,时不时还会蹭在皇帝衫子上。 女帝微微皱眉,转而便娇笑一声,随意抓了少年人身下的汗巾子来,一手在那后头进进出出,时不时捣弄拧扭一番,另一手拿汗巾子包着前头,让蕈头在巾子里顶弄磨蹭。 他前后都受着,自然早爽得不知今夕何夕,只有死死抱着皇帝肩头,一时也忘了礼数规矩,只动情地啃在皇帝颈子上,口中不住呜呜咽咽,不多时便泄了身,脱力倒在床上。 臣算什么东西 一晌贪欢,林少使犹自眼神迷离,沉浸在余韵里,只娇喘微微,双眼迷蒙,视线在帐子里飘忽。 少年人身上裙衫被丢得到处都是,也不知宫人收过没有,此刻薄衾顺着肩背上流畅的骨肉滑落到腰间,慵懒地袒露出年轻公子尚且纤薄的胸膛和手臂。 大楚为着女主江山七十年,男子多以后宫侍君为准,崇尚白净无尘,纤细窈窕,自然这少年人也不例外。他多余的毛发都去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凝脂般晶莹白皙的肌骨。 皇帝看着他不觉心动意动。刚开了苞的良家处子总能带着些欲语还休的闺怨愁思,她正想压上去再取乐一番,不想长宁微微敲了敲碧纱橱的门,低声道: “奴有罪,扰了陛下好事,是法兰切斯卡大人急事,正候在外面。”长宁的一个影子映在鲛绡外头,低眉顺眼的。 法兰切斯卡?皇帝眉毛一挑,说起来他从前头去给漠北副使送礼了就再没转回来,也不知去忙什么了。 昨日也是,说着是皇帝赶他去沐浴更衣,却没想着他下去亲审刺客了。 不过皇帝对他放心,倒也没往多的想。只理了理自己衣衫,摸了摸林少使头发:“乖,朕去前头有事,自己叫了人来清理。” “臣侍明白……”少年人犹一脸春情,狐狸目中便有了几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依依地看着女帝,“恭送陛下。” 待得从明霞宫出来,长宁早换了法兰切斯卡等在外间。妖精百无聊赖,只能盯着门口摆的一个青花绘四爱图梅瓶出神。 “怎么了?” “京兆尹点了人数。”妖精在身上口袋里摸了摸,掏出来一封密折,“我直接和你说了吧,大多是跟着商队混进来的,还有些是早一两年埋在京里的桩子。” 早一两年?换王汗也不过去年末今年初的事,早这么久大约是早有准备了。 “总不能因噎废食。让京兆尹查清楚了,将夹带过的商队该罚罚该赶赶。”皇帝抱着臂,也不顾大衫广袖的端庄,揉着太阳穴,“你明日一早跑一趟,待京里事情了了,你怕得出趟远门。” “你怎么办?” 妖精的水色眼珠直勾勾盯着皇帝,竟是含了真心的担忧。 “你怕我真被刺杀?”皇帝大笑,扶了他手登上步辇,“大不了临时叫你回来。”她晃了晃手腕,上头镯子便被撸到了小臂中段,“本来也死不掉。” “……你真是……”妖精欲言又止,最终自己换了话题,“出远门可以,回来之后你得额外赏我。” “你要什么?”皇帝就笑,撑着手肘靠在步辇上,“可别是太过分的,不然我未必能给。” “过不过分我也不知道啊……要看你想法。”妖精抱着后脑,笑得一脸邪气,“总之不是权柄金银,那个我也不怎么在乎。” 他当然了。不愁衣食,又孑然一身无牵挂的,成日里都是寻欢作乐,哪想得那么多。 “行,你回来了再同我讨。”女帝大约才放肆了一晌,此时心情舒畅得很,“多了我可不给。” “不多,只怕你不给。”法兰切斯卡竟然微微叹了口气出来,“哎,你怎么忽然想起那个……那个……” “林少使?” “是啊,你不是不喜欢他么。” 皇帝笑弯了眼睛,一脸的天真烂漫:“他生得好看啊,我只喜欢美少年。”还没等妖精泼来冷水便换了漠然脸色,“户琦善逢迎,知情趣,找点乐子……看崔简那样子,又是漠北的事情,我心里不太畅快。” 明霞宫离栖梧宫颇有些距离,要得过了宏远宫才行。没想到刚至门口,却见着谦少使带了两个侍童候在路边,低眉垂首的,像是刚从外头回来。 女帝辇驾过去,又低得更深了些。 天子抬起手,示意步辇停下,“毓铭,从御花园逛了回来?” “是。” “从前倒不见你常出门,怎么像是怕见着朕似的。”皇帝轻笑一声,“抬起头来,教朕看看你。” 谦少使顺从地抬起头,眼睛却仍旧垂着,不敢逼视天颜。 要真说起来,较林户琦那等美人确实逊色些,只是静默谦顺,温雅端方,又别有一般滋味。 “气色比之五月间更好了些。备着晚膳,朕晚间再来看你。” 这宫侍的面色总算松动了几分,目眦微瞠,是惊讶的神色,“……是。” 待行得远了点,法兰切斯卡才总算是忍不住了:“你心里不舒服也不用这样。” “要召谦少使可不是为了不痛快。”女帝笑,“他心里有事,你安排查一查,我这里还要用他父亲。” 秋狩过后没两日便是七夕,再过上几日又是中元节。连着庆祝,原本各项事宜都是崔简管着,今年他眼见着是操持不了了,按理是要交到尚仪尚宫手里,只可惜两个侍官都是今年新提上来的,没什么经验。皇帝没办法,又指了长宁去管着。 幸而一有旧例,二有崔简事先做好的准备,也没花多少功夫,只是这几日皇帝身边少了个贴身伺候的人,长宁手底下带的小宫娥如初又不甚得力,没办法,只有将就着用法兰切斯卡。 这下好,本想着派他去幽云二州探一探,又得往后推两日了。 “平日里不觉,真等他一下起不来了,反倒不便起来。”皇帝笑,坐在轿辇上戳旁边近卫的金发,“本想着让谢长使接他的事,结果拉进宫一看,娇养长大的小少爷,哪会这些的。” “你就是给惯得。”妖精躲开了皇帝的指尖,“崔简事事妥帖,他就是太周到了,你都感觉不到他给你把事情全办完了,这下知道他的好处了吧?” “我可从没说过他不好啊,”他的话可以说是宫里忌讳了,可皇帝对这个妖精生不起气来,“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你那点胡话哄哄赵崇光还行,哄我就省省吧。” 不过是哪怕一瞬时一丁点的心动,都像是一种背叛。 皇帝轻声叹出一口气,“倒不说这个,让你查谦少使,有没有什么结果。” “有……你哥哥出了不少力——他还真是喜欢打听这些花边,”法兰切斯卡嗤了一声,“你自己看吧。” 倒原来这陆毓铭入宫前是有个小青梅的,都到了私定终身的地步了,可惜陆御史和陆夫人不同意,又加上底下几个子女并族中想谋点官荫,这才送了年纪最合适的长子入宫,哪想到真就被点了呢。 私定终身啊……皇帝一时间苦笑,将密报插入烛火中点燃了,随手丢进熏炉,“陆氏往前几代也是海宁的清贵名门……到了这一代没得后继罢了,哪就那么着急。连邻近的海源冯氏都没等到起复呢。” 冯太仆贪墨案发后,虽则时任东宫侧君的冯玉京与少阳王在外造势,引了些朝臣倒向前东宫一派请求从轻发落,最终还是拗不过卢氏和皇四子一系,判了冯太仆革职抄家,只没株连旁的冯氏朝官罢了。他长子冯玉山仍旧留在翰林院,只是被贬为了修撰,另几个子侄也只是牵连贬为虚职。 终究是没全倒下。 等到了冯玉京身故,冯玉山竟反成了选秀的头一拥趸。话里话外提到冯氏幼子,还要添上拿画龙点睛的一笔,“这幼弟乃是昭惠凤君一母所出,对陛下仰慕许久了。”皇帝本有意拉拔冯氏同崔氏抗衡,这下也收了心思,面上客气得很,称了内兄将人送出去,转过头就以关心内弟之名将这幼子指给了张家表妹。美其名曰一边是父族一边是内弟,亲上加亲,还赐宅邸奇珍,亲自添妆。 至于冯氏现任族长冯玉山,升了做集贤院学士,只是仍旧没有实权。 而冯氏一脉的新秀再没受过提拔,连如今的鸿胪寺卿冯若真都是自己考了章定七年科二甲第九名,皇帝见她确有些可取,才钦点了从鸿胪寺正做起。 众清贵一看有昭惠凤君余荫的海源冯氏尚且讨不着好,更不消说旁的了,自然也都纷纷收了心思,不敢再有送子弟入宫的。最后只剩下几个没经验没背景的年轻御史还愿意上书谏言选秀,毕竟皇帝无后是大事。 倒没想着海宁陆氏这种三流宗族也起了这等心思,都多少年过去了。 不过这倒是好事。横竖陆御史不过是觉得没得升迁才送了长子想攀点裙带,眼下正是要用他,哪有不上赶着劳心劳力去办的。 女帝另密召王琅来,又是布置了一番。 “哎呀,陛下可是又要臣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啦?”横竖没了旁的朝臣在场,王琅便显露出那点戏谑不羁来,“才帮陛下理顺了剑南道的茶马政呢。” 他本是宫里人,故而接见也随意许多。皇帝还在西次间摇椅上用着茶便唤他来了。 “这才一月,你都没出京去。”皇帝懒懒地驳了他话头,“茶马政刚下发,总得两三月才有效。这次是秋天核绩,了结之后让原先汉中道的陆御史升了按察使,你和他去将马调拨好送到云州。” 王琅笑了笑,“陛下可得下个特旨。” 陆守中此人为人算得上正派,只是耳根子软,少些决断,王琅要这特旨倒也无妨,只是,“你也忒跋扈,非要借了朕的名义,自己想法子去吧。”皇帝果断拒了,“陆御史可没你难缠。” “是,臣遵旨就是,怎么说臣也是陛下的侧君,哪有不唯妻命是从的。”王琅笑眯眯地行了个大礼,不出意料收获了皇帝一个冷眼。 “想回清玄观修道就直说。” 王琅脸一下便垮下去。他当年到底是还没下定便被收入了先帝后宫,哪有当今皇帝的侧室位置,“臣去就是了,预祝陛下收复漠北……”好好的一双含春桃花眼被他眯得有气无力,实在折损美貌。 话是说完了,人却赖着不走。 “怎么,茶水没喝饱?”皇帝看得好笑,“茉莉毛尖罢了,赏你二两带去任上就是。” 哪知这人眨眨眼,跪到皇帝脚边去,“臣想要陛下赏点别的。” 他入先帝朝后宫本就是皇帝同长公主安排好的,递消息通声气地办了两年余。要让人死心塌地,除了一早许诺的官禄,自然便是勾了少年人的心思去。 毕竟那时候他才十六,又是那么一个娇俏的少女将军。 皇帝不说话,只笑着看他。外头被地方官捧惯的按察使自己摘了官帽,一点一点解开革带同圆领袍的系带领扣,破橙子似的将自个儿剥得干干净净,“求陛下赏了,就一回。” “喏。”女帝伸了脚给他,“三十六七了,放宫里都该独守空房的。”哪还这么没皮没脸的。 男人笑着脱了天子绣鞋,巴巴儿地爬上来,“臣自知年老色衰,只能为陛下尽忠尽职,换点恩赏。” 他倒学了宫侍时兴打扮,稍减外袍衣长转而在袍子里服长及脚面的裙同胫衣,行走时微微露出里头华美的织锦刺绣斓边,看去妍丽贵气,走时从袍摆内侧隐隐透出里头的光景,还有些欲拒还迎意味。 “嗤,”女帝拽了他裙袢来,“王青瑚,你如今几岁了,还学年轻宫侍打扮娇嫩。” “还不是为了讨陛下的好……上回见陛下还是园子里,沉相和李侍郎都在才不敢的,更别说李侍郎还是陛下新宠,年轻俊美有才华,又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臣哪及得上……” 皇帝一脚故意踢在他后膝窝里,笑道,“少议论端仪,哪里人人都和你似的。” 王琅一愣,自嘲般笑了笑,“臣为何到如今这地步,陛下还不晓得么。” 他有一双恒阳王似的桃花眼,乃至形容身量上都有几分形似皇长子。 十六岁时候初次跟着家里兄姐上林苑秋狩,穿着一袭白袍,发不束冠,只在先帝眼前驾着马晃过那么一下,当即便被召进了中帐,封做少使。 当时诸人皆以为太宗皇帝暮年时节,故而尤其爱此类纤细美貌少年,连储君颜面都不顾了。众人只觉龙城王氏儿郎如此华年入皇帝后苑教人叹惋,殊不知这把戏正是他口头婚约的妻君想出来,让他入去中帐做个宠侍。 “王郎,我总是喜欢你的呀。” “王郎,你不知道我昨夜里多难受,我一想着是你在中帐里,便忍不住想去将你拖出来……” 抬入中帐的一夜后,少女面上甚至还有几分哀与怒,总觉她好像还有那么一点情在,不愿教少年人去侍奉她的母亲。 若说当时还能被少女的甜言蜜语哄骗下去,到了后头也认清了——她若真有娶了自己做侧君的意思,哪还舍得送去做那种把戏,早给他换上旁的打扮了,也不会教他在先帝跟前儿露上脸。 只不过后来清玄观里春风一度,又忍不住挂念上罢了。 况且龙城王氏后劲不足,族中老小巴不得他和新帝再续前缘,好扶一扶不成器的族妹们。 有所求,便舍不去。 回想起来,她承诺的官禄地位倒是都兑现了,也并没食言。 只不过…… “陛下明知道臣求的和崔侧君是一般。”他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手上却根本不敢放错一分,“臣若是在,也愿意为陛下挡。” “净说些好话。”皇帝揽了他腰来,压得摇椅咯吱作响,“朕只管你将事办好,哪用得上你去挡刀的。” 天子的手顺着裙门探进去,径直便摸到了脐下三寸,“怎么,早就起来了?”她坏心地捏了一把,笑着看身下人皱起眉头,咬着牙不敢漏出声音。 “陛下只晓得臣在外眠花宿柳,臣可只认陛下一个妻君的,陛下可没良心。”男人嗔道,倒很有几分话本子里空闺夫婿的意思,“您身侧美少年多如牛毛,臣算什么东西。” “哪不记得你了,嘴上也没点子遮拦。”女帝在里头除了他中绔,只拽了他汗巾子去握那一处,没几下就扰得王琅说不出话来了,“哪年没赏过你似的。” 到底是王氏那等大族教养出来的,便是此刻也生怕漏出半点声响,只有咬紧牙关,连眼泪都漫出来了,“……一年才那么……一两回……臣相思得苦……” “你便真在外寻花问柳又何妨?朕可从没在意过啊。”皇帝笑,“也断不会过问你这些私事的。”女子绵密的亲吻落在耳尖眉际,撩得人火烧火燎的,手底下又没个停,只那松花绫的汗巾子在泉眼蹭来蹭去,不多时便濡湿了些许。 “比不上……陛下……”他不敢就着情欲去拖天子的手,便只有环住她的腰,顺着女子的骨肉滑下去。 “嗯?巴州刺史年初才给你送过一个娇娘,去年末那阆州刺史还邀了你去乐坊放松的,朕又不会说什么,何必要瞒了去。”皇帝故意捏了捏如意头,那一块汗巾子便被又黏糊几分。 “哈啊……唔……朝中应酬……不是后来也查办了他们两个……娇娘乐姬也都送回去的……哈啊……陛下……” “真的?” “臣哪敢隐瞒……”摇椅被王琅撑得往后倒去,晃晃悠悠倒像是快撑不住了似的。 “倒是苦着你了。”女帝笑,安抚似的轻咬男人鼻尖,“王按察劳苦功高,朕给你赐门好婚事?” “唔……哈啊……!”他被挫磨了半天,哪还忍得住,听了皇帝这一问,心下一紧,便丢了,“陛下不喜欢便罢了,何必非要将臣推出去呢!”说着已是含了水光在眼里,“臣侍奉过先帝,身子残破,配不上陛下了,却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 当年他看得清,却不是一点想法也无。做按察使,一年不过回京两三回,皇帝不一定见他,旷起来了一两年摸不着都有。他想过入宫的。皇帝在私事上心软,他借着当年事求一求,皇帝必会允了,哪怕藏在宫里修道呢。 “朕总可以了?”皇帝侧着身子去吻他颈子,她惯会半真半假做这深情模样的,“这不是正要赏了你去。” 王琅不敢和她多闹情绪,怕她真怒了后头还不知怎么个说法。这一下便顺着皇帝话头下去,拥上皇帝腰肢,轻轻以唇碰触她下颌,“是臣失言了。” 他一向机巧,今日难得吐点真心出来,其实正需要点甜头,才好消了那点子不快,教他死心塌地办事去。 “王郎,朕并没责怪你呀。”皇帝柔柔地笑,“今日是朕不好,再多给你些算作补偿,嗯?”她顺着王琅的索求落下身子去,在他脸颊上落下几个吻。 哪知男人反不自在起来:“臣……怕是不行……”他脸色飘红,“年纪大了……” 大约今日再起不来了。 女帝一愣,旋即轻声笑了出来,“那朕和你多处一会儿?”她着意安抚身下男人,“好啦……朕又不怪你的,朕的王郎劳心劳力才至如此,该是朕补偿你的。” “……茶叶。”男人移开视线,不想再看皇帝。 再多看下去怕就要出不来了。 “茶叶,臣要包一斤带回去,茉莉毛尖。” 他是龙城王氏的小公子,又正生在世家鼎盛时候,哪有没见过那茉莉毛尖的。不过是转移话题不教皇帝恼他罢了。女帝知晓他意思,便笑,“一斤便一斤,朕着人送你府上去。” “臣先谢过陛下。” 他看着皇帝。她和先帝眉眼间越发地相似了,虽则仍旧存留下几分多情,眼底却总是看得人生寒。 她仍旧是少女模样,可自己早衰老了。肖似燕王的眉眼渐渐有了燕王所缺失的细纹褶皱,如今更是连天子多恩赏一回的雨露都承接不住。 王琅不由庆幸自己做了在外为臣的决定。 只怕是求了入宫,便同崔侧君一般很快被抛诸脑后了。 天子无情,便只能做个于她有用的臣,好歹还能得几回恩典。 谁叫他王琅陷得太深了呢。 不在乎位分 好容易到了九月间,重阳刚过,连栖梧宫里都用了茱萸插瓶应时节。黄花落在细颈的甜白釉瓶里,倒还很有几分生气。 “怎么你这里的瓷瓶儿都没花啊?”法兰切斯卡才去了漠北回来,还穿着漠北人的窄袖盘领袍子没换,一头金发灰扑扑的,“我看你那些男宠宫里的瓶儿都是画了花儿的。” “你喜欢那种青花的?”皇帝笑,她刚听完密报心情大好,“下次给你弄几个摆着,我这儿都是单色釉的。”宫里早换了秋衫,皇帝也随着时气穿了身浅柳色缠枝海棠暗纹立领大襟广袖衫子,底下一条杏色裙子,清淡雅致,衬得人较七月他走时明亮许多。 “我觉得那个,前朝的,十个面儿个个不一样的那个大瓶最好。” 皇帝脸上一下没挂住,“你说那个粉彩釉下彩珐琅彩各种单色釉一起烧的……?”皇帝的手有点抖,一下批折子的笔迹就乱了几分。 “是啊,不是说特别难烧么?” “是很难烧……但是它……它……”它丑啊!女帝本着各人审美不同想法不同他喜欢那个大瓶子无可非议的想法没说出口,反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喜欢那个啊……” “我以为你们人就是贵的越好,在我看来都是瓶子,装饰再多也没什么区别。” 还好还好,不是审美有问题……这妖精只是单纯对这事没什么概念…… “那个是很贵,贵在难烧,但也有人不喜欢,人呢,反正想法都是不一样的,也很难说是绝对的好。”皇帝蘸了点朱墨,秋天刚擢了陆守中为汉中道按察使,王琅派出去剑南道,一面收茶一面在西凉换马。李明珠下派江宁道督查田亩清丈去了,今年又是丰年,赋税顺当,国库丰盈,都是难得的好事。 除了漠北。 法兰切斯卡带回来的消息倒不算什么不好的,无非是新王汗在内以强权压制求和派,在外厉兵秣马意图收复周边零散部落直逼灏州。灏州还是章定十年打下来的,领内还不那么顺服京里,不过是归在大楚下面更丰裕罢了。而今王廷势强,难保不在武力下又投了漠北。 灏州刺史杨九辞原是章定七年科的进士,派到凉州做了几年参军后才调来任刺史。此人料理内务十分一般,但贵在善于用兵,以至于灏州这么多年没有哪个部落敢大肆骚扰。左右内务可以交给司马长史之流,用兵却实在难得。 就是为人有些狡诈,九年里幽云道按察使换了三任,每一任都要上书骂她几句。骂来骂去也无非是不遵礼法、颇好男色、公堂饮酒之类,可大可小,皇帝也只有下旨不轻不重说两句就过去了。 “杨九辞收了几个漠北买来的美人奴隶,关在后院里,看得严严实实的。” “你去看了?”皇帝好笑,“别人的后院你也去。” “我不是听说杨九辞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嘛!”法兰切斯卡耸耸肩膀,“就悄悄看一眼,刚好就撞上她调教那几个奴隶,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大可以亮了腰牌光明正大走刺史府啊,偷偷摸摸的,我可没叫你去做贼。”皇帝啜了一口茶,“而且官员哪有不好看的,吏部选官讲究‘身言书判’,这第一条‘身’就是容貌端正,尤其是殿中侍御史,更明文要求声亮音广而容貌雅正,满朝文武就没有不好看的。” “啧,你们这些皇帝,选个官还要长得好看。”法兰切斯卡撇撇嘴,“要求真多。” “也不是,端正就可以了,又不是选内侍郎官,还要美姿仪秀容止。只有御史要求好看,毕竟是纠察礼仪风闻言事的门面。沉子熹就做过殿中侍御史,他就全然合乎要求。——不说这个,王廷那个第三王子,你见着人没有?” “混在商队里远远瞄了一眼,有一捧大胡子。” “你就记得这个!”皇帝好气又好笑,“我是让你看看他性子怎么样,没让你看长相。” “哦哦,不是阴险的人,我看他和奥古斯都交涉还挺讲信用的,就是有点凶。不过据说也是难得的美男子,漠北可多小姑娘喜欢他来的,什么‘皎月白兮为面,明星粲兮似眼,金狮为名兮智勇相当,烈风呼啸兮颂为我郎’,编的歌儿还挺好听的。” 说着竟然还唱上了。 这都什么……皇帝无奈得很,“怎么,你还好上男风了?” “你哥哥说的,听听花边好放松,你不是说不痛快么。”妖精叫来如意给他更衣,去了那件灰蒙蒙的暗红盘领袍,换上一件中官的墨绿底蟒纹印金填彩窄袖圆领,“我听了他说话,讲信用,也算有义气,对商队也还坦诚,也不贪财好色的,啊,还特意嘱咐我们秋冬里风雪大,须得尽快越过雪原。” 为人还可以嘛。 “就是说,他虽然主战,但还是支持通商的?”女帝捏着下巴沉吟起来,“这人难缠了……” “怎么就难缠了?这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你呀……”皇帝收了折子站起来,顺手就是一扇子敲上妖精肩膀,“这说明他懂内政,不是只会一味好勇斗狠的蛮子啊……我原先以为他就是纯粹要收草场放牧,现在看来,他怕是想弄出一个对立的王朝来。” 此人若好时,倒可促了北边平宁;若不好时,只怕狼子野心,对我朝虎视眈眈。 她唤了长宁来更衣,特意换上一身朱红底四团龙凤袍服准备去鸾凤阁赴宴。 到底太淡的常礼服还是不太合适。 梳头娘子给皇帝小心地戴上?髻,正想依次插上满冠、分心、挑心之类头面时候忽而被叫住了:“?髻太花挑了些,换了乌纱翼善冠来。” “是。”身后女子敛裾福身,便有小宫娥从箱柜里捧出冠子来。梳头娘子早麻利地在里头改戴了一顶白玉小冠,这才将翼善冠扣到外头。 本朝服制虽有男女之分,但自通泰年来男女混着早成潮流。甚至因着宫侍们作范,男作女服制更风行朝野,近年来连朝官都爱裁短公服内着长裙了,反倒是女子们学着天子姿态,渐渐着起单裤,以简练为美。 “叫了煜少君同去。”天子轻声道,“让他快些换了衣裳,朕去瀛海宫门口接他。” “是。” “怎么还要叫了赵崇光?”法兰切斯卡不知为何总是很喜欢旁观皇帝梳妆更衣,每每都要端杯茶在一旁看,“他爹不是都去幽州了?” “宴会礼节,其实该要君后作陪的。”皇帝语气中有些无奈,“我没有君后啊。” “从前也没见你带了崔简,怎么今天还要带个去了。” “他么……”天子习惯性地以鼻音轻嗤了一声,“还是不带的好。” 其实白连沙重阳前已提前赶回来见过了皇帝,将漠北情况一一报过了,这次是特意设的宴席。当年十几岁的少年人如今也快而立了,站在皇帝眼前便是挺拔精干的一杆,松柏似的。 “见过陛下。”见着天子驾临,青年赶忙离席起身,躬身拱手,“陛下万安。” “爱卿平身吧。”皇帝虚扶了人起来,携着青年上座。崇光跟在后头,也同白连沙互见了礼。 白连沙一见便知是宣平侯幼弟。当年头回跟着进京赴皇帝的接风宴时他方五岁余,还是个不经事的孩子,如今也长成了将要弱冠的少年人,一袭银青宫装随在皇帝身侧。 听闻他颇为受宠,想来传闻不虚。 青年人待皇帝同少君落身才入了座,候着宫人斟酒奉菜。九月里,自然以菊入宴,又并了许多时令鲜物,讲究酒一巡而菜两味,从开胃小菜到热菜,最后才是主菜,全以菊花为题。先孝敬凤君爱菊人尽皆知,太宗皇帝亦曾赋诗怀人,是以到了九月里,宫中宴席多用菊花,除入饮入宴外,连着各宫插瓶簪帽也都用菊,更是以得赐名种为荣。 只是青年惯来在边塞地,营帐中没甚讲究,多是现宰了牛羊就地生火做饭,大块大碗用完便是,如此繁文缛节,虽多年来已熟习了,终究有些拘谨。 “白卿。”皇帝微笑,“这菜是否有些不合胃口?” “回陛下,宫中肴馔精细,臣久不闻京中繁华,一时不惯罢了。” 什么时候跟哪学了这么一口官话。皇帝不禁轻笑,道,“朕只怕菊宴太素了些,爱卿不能餍足,不必讲这些虚礼。”她给身侧女官递了个眼色,便有小宫娥来听了吩咐下去传话了。 不一会儿,另有几个中官,抬上一只全羊来,揭了盖子,却是一道五宝蒸全羊。 “这是灵州刺史新贡的滩羊,大约与朔、灏两州口味不同,爱卿可略用些。长安,为白将军布菜。”皇帝举盏,菊花酒清香扑鼻,“卿镇边十余年,朕谨以此杯聊表些敬意罢了。” “臣谢陛下。”清酒入口,微甜而不醉人,是宫中风味。 一语间,中官布菜已毕,羊肉蒸得软烂香糯,更无腥膻气,只有些药草甘香在侧,比之前几味菊肴确更引人食指大动。 皇帝在一旁微分神瞧着,白连沙前日里述职时候对定远军很是熟悉,更妙的是不仅军中,连着镇北都护府下幽、云、朔、灏、燕几州民情民风、通商往来亦颇有所知。虽不如各州刺史般了如指掌,却很能说出些见解。 此时宴饮奏对、文墨礼节也算得不错,赵丰实荐他为后继,实在没走眼。 虽则也些微流出些喜怒,不过究竟是年轻人,皇帝也不需要他城府,性子也刚刚好,不急不躁,是已然磨出来了。 若是他还在,大约也是这般吧。皇帝不禁想起来,究竟近十年过去了,当年延平城里的少年人都教漠北风沙磨得锋利许多。 只可惜没什么如果。那时候终究算漏一着,教崔氏乘隙而入了。 总归如今好了,崔氏一除,曾掣肘皇权的几大世家都再翻不起浪来,虽私底下结党互斗,暗流涌动,终究上不得台面来。 夜入酉时,皇帝叫了人驾车送白连沙回府去,自携了崇光上辇。 待长宁问了一句“陛下往何处去”,皇帝才反应过来,轻声笑道,“自然是去瀛海宫。”御辇这才缓缓行起来。 灯火飘摇里,各宫的屋顶也同崇山峻岭似的,重重迭迭横亘在天际线上,沉沉地投下暗影。 待至路口,崇光忽地瞥见右手边没一点儿光的宫殿,外头的墙皮甚至还有轻微开裂。 正是九月时节,墙内各色菊花早盛开了,阵阵的清香便随晚间风飘出来。 “怎么了,盯着步蟾宫看。”皇帝叫停了銮驾,让少年人看个尽兴,“要是里头住人,可要叱你一声僭越了,这么觊觎中宫的。”皇帝虽则是笑,眼底却全是审视意味。 “臣侍不敢。”崇光一惊,察觉出皇帝笑意底下的不快来,“只是忽然瞥见,发觉墙皮裂开了。” “是该粉刷修葺了。”女帝也有些感慨,“毕竟都近五十年没住人了,上一次还是朕的父后,孝敬凤君住在这里,他薨逝后便再没人住过的,里头陈设还是他在时候的样子。” 原来先帝还留了一处痕迹在这宫里啊。女帝一下想到,只是她也不踏足这宫殿,便浑忘了去。 当年孝端凤君入宫,先帝以步蟾宫年久失修为由,安排陈皇后住清仪宫,一住就是十几年,直到孝端凤君病逝,都没一日入主过此处。 连皇女新婚,同侧君入宫谢恩都是在清仪宫,只后头先帝让两人在步蟾宫正殿上了一炷香,算是同父后告知一声。 先帝在时隔几年便要将这里修葺一番,当时她不理解,都互生怨气闹到那般地步,到底什么放不下的,现在也约莫能体会些许了。 不过是人去了,只能做些旁的假作一切如常罢了。 爱而不得,大抵如此。 “罢了,长宁,叫尚宫局找人修葺一番,朕记得栖梧宫有陈设册子,找出来依样封存,别乱了里头样子。”女帝终究叹了口气,叫了起驾。 这宫殿怕是没下个主人了,便维持现在样子吧。 “……陛下。”崇光轻声唤道,试探着让皇帝靠在怀里,“陛下可是乏了。” “是乏了,只不是今日。”天子呼出一口气,身侧的少年人自入宫后便没了许多从前的亮眼,哪怕皇帝一直宠着纵着,他也没能逃过深宫的消磨,“你不必多虑。”她安抚似的握上少年人的手,“白将军到明年春就能接你父亲的位置了,翻过年去,朕便晋一晋你的位分。” “臣侍不在乎位分。”少年人轻声道,“陛下已经给了许多了,臣侍也不是为了那些才要侍奉陛下的。”他替天子拢了拢氅衣,“虽然是母亲和祖母让臣侍选秀,可臣侍很久以前就仰慕陛下了。” 宫里的夜空被重重的宫墙切割成一条一条的,狭长细碎,连不成一片。 “二哥说过许多的,臣侍便也听了许多。早在入宫前臣侍就知道了,陛下善骑射,善诗文,又温和慈爱,又容色姝丽。夏日衣裳简洁精巧,冬日衫袄清丽雅致。二哥说,陛下是他见过最好的女子,臣侍便也想陛下是天下最好的女子。选秀进宫来侍奉陛下,臣侍愿意的……哪怕陛下只将臣侍看作二哥的影子。 “臣侍不在意的,毕竟臣侍比二哥幸运。他最想要的,臣侍一开始就有了,所以臣侍不在乎那些,只要陛下愿意多看看臣侍就好了。” 少年人垂下头,蹑手蹑脚地脱了自己披风盖在皇帝身上。天子呼吸清浅,已然借着酒意睡着了,想来连日的政务耗空了她的精力,还在步辇上便歪着陷入了浅眠。 “转去栖梧宫吧。”他轻声对一旁的长宁道。 色衰而爱弛 十月到了中段时,京里便收到了梁国公的辞官折子。说是身子不济,早年征战留下的伤病复发,担不得镇北的重任了。 他也算仕历两朝的老臣,历战功绩显赫,这下辞官,皇帝为表对忠臣良将的优厚,先给他加了太子太保的虚衔,又下旨晋煜少君为正二品的世君,司天监算了吉日,册封礼便定下在年底腊月初十。 崇光在后宫本就受宠,一月里皇帝到后宫十几日,一大半都是他伴驾,这下又要升了位分,难免宫人朝臣私下议论,怕是日后太子都要出自赵氏了。 毕竟现任梁国公赵殷当年也是被考虑过太子正君人选的,若非成婚早,先帝也未必会下旨到崔侧君。 “公子,宫人胡言乱语,您身子要紧,我们早些回宫吧。” 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过了三四个月,崔简总算是将养好了许多,只还不能劳累,一日里不过抽着空,趁昼间暖和出来走一走,却早穿上了出风毛的衣裳。 到底不比伤前了,如今畏寒许多。 “陛下爱重煜世君又不是这一两日,本宫能有什么的。”话是这么说,侧君还是忍不住眼睛酸涩。他和皇帝早没什么可能了,若说往前他还有几分颜色供皇帝戏耍取乐,如今却是连以色侍人都不能,只有在宫里做个空有面子的君侍。 三个月里,皇帝一次也没踏足过蓬山宫。虽各色补品药材是流水似的往这里送,天颜却一次也没来过,只太医说身子痊愈不必再换药之后,皇帝宣了一次侍寝。 往常总是女帝到蓬山宫看他,或者便是议事后直接留他在内殿。如此先偏殿沐浴更衣了再送去寝殿实在还是第一回。 借着内殿灯火独守床榻等天子临幸,倒有些紧张起来。 又像是新婚夜里,总有几分忐忑。 “纯如,这可是你定的规矩,怎么,轮上自个儿了又难为情了么?”他正想着其他宫侍们这样等皇帝是什么心情,便听着皇帝声音。她正饶有兴趣靠在内殿碧纱橱门边打量他,外间还传来隐隐的说话声,“景漱瑶你要睡就睡别站在我床边上”,想来是法兰切斯卡。 皇帝顺手回过头去瞟了一眼,“你看不惯就去西暖阁睡。” 她总是和旁人调笑时便鲜活许多,带着几分明丽的艳色。侧君看着,不由轻声唤道,“陛下,是臣侍扰了法兰切斯卡大人休息。” “你?没得将没要紧的罪往自己身上揽做什么。”女帝笑道,这才走进内殿来。宫人随着她动作放了内殿幔帐珠帘,这才退下去,又合上碧纱橱的门。 一时间内殿只剩下天子和她的侧君。 “总不好看着陛下又发落大人禁足。”侧君微笑,“大人于臣侍有恩。” 女帝微微瞠目,过了一息才想起来,“你说禁足那回?”她嗤笑一声,一手趁人不备掐在腰里,“你怎么不想着是朕派银朱去解你的困呢。” 皇帝实在无赖,这一下已趁着他分神欺身压了过来。 一时间鼻尖全是她身上女子的幽香。 “陛下恩典是陛下恩典,大人愿意为臣侍美言是大人的恩,臣侍都记着的……陛下……”皇帝早在他耳尖眼角落下吻来,手上也不放过他,一径地在腋窝腰侧点火。 “陛下……”侧君见皇帝的手要伸入中衣领子里去,下意识去阻她的动作,“臣侍……” “别乱动。”天子按下他手臂,“扯坏了身子朕可不管。” 她笑得轻佻,一下便扯开了衣带结。一绺青丝顺着肩膀滑下来,落在侧君锁骨上,蹭得人发痒。 可惜。 才刚褪了衣裳,皇帝便顿住了动作,一下起也不是,落也不是的。 一道疤自右肩斜穿至胁下,绛红粗粝,狰狞地张着大口。 太医早提过了,此番虽性命无忧,身体痊愈,究竟这伤太大太深,他又到了天命之年,不比年少时强健,瘢痕怕一生都消不去了。 帐内灯火晃动,柔光打在侧君胸口,更显得那道瘢痕触目惊心。 “臣侍形容粗陋,败了陛下兴致,求陛下恕罪。” 宫侍被宣召入栖梧宫再完璧归赵,实在是极没脸的。侧君一下恐惧起来,只怕皇帝要叫车送他回宫。若真如此,他情愿皇帝不要想起来他。 天子微微叹了口气,替侧君拢上中衣,“你何罪之有。”她甚至替男人打好了衣带结,“纯如,睡吧。”她拉了被子来,也不叫人入帐伺候,自己去吹了灯。 侧君忽而想起年初时候她说的,“朕终究是敬重你的”。 她没叫宫人,还是愿意留他几分体面的。 只是那一瞬皇帝尴尬又有几分退缩的僵硬神情,想起来还是心头酸涩。 到底是以色侍人,色衰爱弛。而今毁坏,只怕不远便要畏饿吐弃了。 “可您才是……”绿竹一下有些急了,没得遮拦,教侧君瞪了一眼。 “本宫是什么都已过了,你也在禁中这么多年,怎还不懂规矩似的,回宫后抄十遍心经,定定神再回来当差。” “是。”绿竹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福身下去。自家主子一贯脾性温和,极少如此疾言厉色的,今日连他也要罚了,想来主子心里也不好过。 “见过崔侧君。”绿竹正低着头,却听见一声柔软音色。来人对着侧君躬身拱手,一袭烟紫的袍子,衣摆才至脚踝,露出里头织金底斓的裙子来。 抬眼看去,原来是林少使。 “林少使安好。” “多谢侧君关怀。”林户琦微微笑道,“公子大病初愈,初冬里风大,还是多休息些的好,莫教些小事伤了神,坏了身子就不好了呀。绿竹公公最是了解公子的,罚了他,谁又来伺候公子呢。”没想到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只是为绿竹求情。 “倒是本宫疏忽了,没想着少使年纪轻,见事却通透。”侧君微笑回道,“难怪陛下喜欢。” “公子过誉了。”户琦露出几分怪异的神色来,竟让崔简品出些讽刺,“入侍宫中,总都是要讨得陛下欢心的……”他略略低垂了眼帘,便是几分欲语还休的媚态,“小侍哪比得侧君公子同陛下年深日久的情分呢。” 一时朔风走过,呼啸着落入崔简的皮袍里,吹得人一颤。 “本宫才是,比不得少使年轻艳丽,俗话说见面三分情,陛下日后召见多了,自然也更喜爱少使。”他不想应付这等人,年轻貌美,城府又深,平时说说场面话倒罢了,现下实在没心思和他打机锋。 尤其宫中流言,天子每每召幸过,林少使一早总是要人扶了出来。扶可能只是御前伺候的见着了,皇帝每每赐他步辇抬了来蓬山宫却是实实在在的,崇光见了他那眼下乌青的样子总忍不住坏了脸色,还出言讥刺了几回。 她房中风流,只怕这美人消受圣恩也较旁人多些。崇光那里可从没听过这等桃色传言——皇帝明里暗里护着他,宫里哪有人敢不长眼地与他对上。 与这等讨得欢心的内宠对面,心下总要有些不痛快。 崇光怎么说有宣平侯珠玉在前,沉少君同谢长使也是大家子。 若是为了美貌……原以为皇帝不在意容色的,现在看来,大约只是不在意他的形貌罢了。 “小侍借公子吉言。”少使微微福身,头上簪发的流苏簪便微微晃动,流出几分娇媚来,“也祝公子万福金安。” 侧君是个被锉磨得没脾气的。少使盯着前头崔简的鞋面,他里头一身茄花色直身袍子,配的青布方舄,实在不是什么时兴穿法,反倒很有外头死板酸腐的文人气。 便是一张绝色面皮也被他自己打扮得没了艳丽。 “少使嘴甜。”侧君轻声道,“跪安吧。” 待得崔简走了,林户琦才直了身子,“我们也走。” “郎君,您何必非要给绿竹公公求情呢。眼看着侧君就要离宫了,咱们讨好他也……” “他又不是不回来了。”少使冷笑一声,“今日留一线机缘,日后只盼着能借着绿竹让他帮我一把。”说两句话就够了。皇帝看侧君的眼神可不是外界传言的恨入骨髓。 不如说,还挺怜惜他的。 少使往前走了几步,想起来似的,问道:“李常侍近日里常去安华殿礼佛?” “西殿的宫人都是这么说。郎君,李常侍又不得宠,您关心他做什么,您才是正在势头上呢。” “我?我哪比得过煜世君。陛下多召幸几回罢了,他才是眼瞧着要替了侧君做后宫第一人。”少使轻轻叹了口气,那样好的出身,又有天子的宠爱,家族的庇护,怎么什么好的都落到他身上,“李常侍平日里总……”他话没说完,隐隐听见转角有人声。 “你站好。”倒像是皇帝的声音。 “哎哎景漱瑶你不能……”还没说完便是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才是说话声,“姐姐你下手也太黑了……” 一时间林少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只好假作如常,往前走了几步转过墙根,这才垂首行礼:“参见陛下。” 法兰切斯卡才刚被皇帝一脚踹在屁股上,这会儿才爬起来,便见着这个目下后苑里容貌最盛的侍君福身行礼。 虽然早听见墙边有人,倒没想到是他,皇帝钦定心思最多的那个。 “平身吧。”女帝收敛了先前的神色,叫了少使起来,“上次叫人给你送的缎子可喜欢?是江宁新贡的样式,朕想着衬你。”天子柔声笑道,往前几步,自然地扶了少年人一把,让人挽了自己袖子。 “陛下赏的,自然都是好的。”他自是缓了声音,甜甜微笑道,“只是臣侍想着陛下赏赐难得,还没敢擅自做主裁了衣裳,还要陛下定夺才是。” 别的不说,林户琦在打扮上是很有些心思的。烟紫的圆领袍上专以赭色镶了领口缘边,底下裙子织金底斓,配了一双绀青方舄,腕子上还套了一串十八子。 明明圆领袍是端方挺拔的样式,倒教他穿出几分纤弱不胜衣的情态来。 “怎的还要朕定夺了……”皇帝轻笑,“你分明长于此道。”女子的手顺着袍子下摆摸进去,还走在宫道上便已然抵上了中裤。 “怎么抵得过陛下钦赐呢……”少年人咯咯笑道,顺势软倒在皇帝怀里,搂上女子颈项便撒起娇来,“本就是陛下亲赏的料子,陛下再定了样式,才是臣侍的光彩呀……” 天子嗤笑一声,手上顺势便在少年身后两团软肉上一巴掌拍下去,听得他一声娇吟,“数你会说话。”她面色如常,只笑着抽了手收回袖中,“晚间去你宫里看你试试料子?” 看得法兰切斯卡在后头目不转睛的。 户琦忽而失了倚靠,重心不稳,这下踉跄两步跪倒在皇帝身前,还刻意塌了腰身,显出那一段少年纤细来,“是,臣侍等着陛下。” “我算知道你喜欢林户琦哪一点了。” “怎么说?”皇帝才调戏完美貌少年,颇为愉悦,甚至还有些没收住,手都伸进妖精的外衣口袋里去了。 “还不是他……”法兰切斯卡一个猱身躲开,“你别玩我啊!”他倒活像是被恶霸污了身子的良家子,裹紧了洋服衣领,一脸惊恐地躲着皇帝。 “顺手顺手。”天子笑得无赖,“没办法嘛,宫里数你生得最好看,没忍住。” “你每回玩了又不给我,我还得大半夜的在外头听你睡你的男宠。”横竖宫道上没旁人,他说话也开始不过心起来。 “那你出宫去?我给你放两天假?”皇帝笑,“说起来上次你漠北回来了还没和我说要我赏什么。” “……我要上榻。”他直白得很,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不能总让你占便宜。” 这下轮着天子躲开了——她下意识挪开了一大步,以一种怪异的眼光上下打量起相处了三十余年的妖精,半晌才挤出一句:“你出什么差错了。” “我就是想着了,也没什么奇怪吧。” 不不不很怪,很怪。皇帝一脸的狐惑,眼光粘在妖精身上,像见着什么怪物似的,“你素了很久?” “……是啊。不对这没关系吧!” “我就问问。你往常也没有过哪个花魁约不上就惦记的事儿。” “对啊,这种躯体的享受只要是美人都……”妖精这才反应过来,“你这么一说是有点怪……哎呀管他呢,你就说行不行。” “哧。”皇帝好笑,用这种语气求欢的他着实是头一个,“我也没说不行,明晚上沐浴更衣了内殿等我。就是你悠着点,上回太累了。” “你要我办的我哪有没办到的。”妖精这才凑上来,腆着脸笑道,“你想怎么玩都行。” 那倒是。 皇帝也笑起来,看得法兰切斯卡心下发毛——谁知道皇帝又在盘算什么东西。天子从秋狩回来一直为着北方兵权忧虑,难得前头梁国公府交接好了,现下又开始操心粮草兵马调度。她不愿意赵崇光担着那点阴郁,便叫林少使来承幸。 至于林少使帐中如何得幸,他夜夜在外头守着,哪有不晓得的。 “先说好,你得给我一回。”妖精盯着皇帝,水色的眼珠子盈盈地闪出几分光彩,“不能像林户琦那样。” “讨价还价。”皇帝轻笑,“林少使是自己求的,他既要宠要富贵,有些东西给他受着也无妨。你么……”她顺手抚上眼前妖精的侧脸,忽而绽开一个明媚的笑颜,掩去了戾气,“算我赏你的。” 臣侍一生,都是在等 “陛下来了。”原本是答应了要替林少使裁衣裳,哪知道刚到了宫门口却遇着礼佛回来的李常侍。他一袭浅黄的直身,看样子里头穿了贴里,衬得下摆飘逸,文质彬彬的,“臣侍参见陛下。” 少年抱着一卷经文在怀里,躬身行礼之时便也只有福身下去,带着经筒在肘窝里颤动。 他的头发只以发带束起,脑后披散了一半作垂髫状,一抬眼处便有青丝散漫,眉眼楚楚,很有几分可怜的娇态。 又是个专来截胡的。皇帝心下好笑,却并不挪步,只叫了一声起,笑问道:“抄了什么经书?” “回陛下,是《法华经》。臣侍想着,既是抄经祈福便该选这般,来日请师父开了光,也好供在堂里,保佑国泰民安。” 也不知崔简分配宫室时候在想什么,偏生将这两个最难缠的放在一处,还没给个主位管着。前几月两人都不受宠倒罢了,如今林户琦得了宠李清风却没有,还不知私底下这李常侍如何做的。 皇帝一时有意捉弄这少年人,便笑:“《法华经》乃是大乘经典之大成,四卷书颇长,想来没十几日功夫是抄不完的,倒是辛苦你了。” “臣侍身在后宫,又才疏学浅,旁的做不来,便只能为陛下做这些了,都是臣侍该做的。”少年人微微偏头,娇娇怯怯地一笑,虽然算不上绝色美人,却别是一番清新姿态。 “是你有心。”女帝柔声笑道,“抄经须清净身心别无杂念,朕会着尚寝局先撤了你绿头牌一月,你只管专心祈福,待功德圆满了,朕再赏了你。” 皇帝笑容和煦柔润,倒做足了尊道崇佛的姿态,看得法兰切斯卡双颊上勾,险些便忍不住笑来。 “……是,臣侍谢陛下恩典。”李清风柔柔弯下腰行礼,这回脸上的娇怯表情还含了几分委屈几分寂寞,很是惹人怜爱。 “你为国朝祈福,是功劳一件,朕哪有不允的。”皇帝轻笑,“回去吧,静心修持方得佛心。” 他本存了借抄经祈福引皇帝注意的心思。待来日暗自透了信到御前,圣人嘉赏垂怜,见面三分情,总能分些宠幸。哪知反被皇帝敲打,修佛不诚,连绿头牌都被撤了。这下再想复挂牌子,可是要等天子发话才成了。 少年人争宠不得,一下只好顺着话头下去,老老实实将法华经七卷抄了,送去安华殿开光修持已经是一月后的事了。 “你也太刻薄了。”法兰切斯卡等李常侍走远了才笑出声来,“他是想求你宠幸啊。” “争宠就争宠,还扯个礼佛祈福的名头,没得亵渎了神明。”皇帝冷笑,“心不诚,求什么都不灵。” “你不喜欢那样的?我看他和林户琦都拼命讨你的好,有人着意讨好不好么。” “好不好的,也不过是看一时一事的心情。”皇帝轻声嗤笑,“需要的时候倒也好,不需要的时候自然就显得多余,还无趣,倒不如逆了他的意思,那表情还算有几分可乐。”她今日并未点妆,连发髻也是一个紧实的小纂结在头顶,不过缀了几支极小的珠贝玛瑙钿花,分明是一派的少女样子。 只是没什么少女似的烂漫,看得法兰切斯卡叹气。 “总觉得你招了后宫来还不如不选……还越来越多事了。” “本来就是啊,多一个人就多好些麻烦,只不过……”皇帝一抬眼,见着在殿门口候着的林少使,轻轻笑了出来,“也总有些新鲜玩意儿罢了。” 户琦着了一身白衣,最外头一层竟还是蝉翼纱料子,雪白里隐隐透出里头霜白的袍,再接着里头又是一层淡莹白衬袍,盖住月白的贴里。层层迭迭堆起来,行动处些微透出几分烟云似的淡青,娴静时往烟紫暮色底下一站,很有几分月宫仙子的气质。 这少年长于妆扮是早知道的,只是能回回见着都能有几分惊喜,将那点美貌用到了极处,总还是十分受用。 “在这风口候着做什么。”女帝扶了行礼的宫侍起来,“可用过晚膳了?” “长宁姑姑来传话说陛下在前头见刘中书,臣侍便先用了,这会子炖着雪梨银耳,专候着陛下来呢。” 少年人微微一笑,那狐狸似的狭长眼睛便半眯起来,透出里头几分水似的媚意。 “你有心。”天子微笑,一手揽上少年的腰肢,将人轻轻带进怀里,“朕怎么赏你才好呢。”他里头的贴里衬袍全是四经罗制成,筋骨紧实,捏在手里又很快软下去,贴着少年纤细的曲线,下摆柔柔地堆在后腰,更有几分娇态。 皇帝这才注意到他衬袍下摆底斓并不以织金掐丝,反倒是苏绣的疏落小花鸟百蝶,并不显眼,但看去更像是教百花环绕,平添上富贵天家气度。 太平盛世,时人逐富丽也寻常。 “陛下真要赏臣侍时,只替臣侍择了衣裳花样来才好呢。”少年娇笑,斜倚在皇帝肩头,由着她作乱衣裳,自个儿只环着皇帝腰身,侧着头将话音送在天子耳边。分明他身量比皇帝要高些,如此软着身子下来竟也不显得突兀。 “陛下,郎君,灶上的甜汤好了,可要现在端来?”皇帝正得了趣儿要言语调戏一番,却是林户琦身边的小侍来了。 林户琦皱眉,却碍着天子身侧,不敢便做什么。 “你乖觉,身边人也可心。”皇帝调笑道,望向低着头的小黄门,“你是林少使带进来的?叫什么名儿?” “回陛下,奴是郎君的陪嫁,唤做明珠。” 皇帝微微皱眉,转瞬又笑道,“这名儿不合你,朕给你改个名,便叫做……”她略略沉吟了片刻,“便叫做秋水。《南华经》曰,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俟渚崖之间,不辨牛马。正是大而美,壮阔无极之景,正合你家郎君。” 少使这才松了眉头,斜睨了黄门一眼,轻笑了一声。 “是,”秋水喜不自胜,当即跪下谢了恩,“奴多谢陛下赐名。” 皇帝不置可否,只叫了一声“起”,便携了户琦入去内殿。 待入了内殿,早有底下侍人端了甜汤上来。皇帝惯来不爱食甜,觉着浓腻百结,这一盅尝起来倒清爽。 “臣侍听闻陛下喜清淡饮食,故而不敢搁糖,只另用了两只香梨。”少使笑道,“若能合陛下口味便最好了。” “润肺清燥之物罢了,有什么合不合口味的。”皇帝笑了一声,搁下汤盅去,叫宫人撤了。这少年人不知何处晓得了皇帝喜单色釉,这甜汤的汤盅便用了一盏米色釉官窑瓷盅,同他房里青花粉彩的摆设倒十分不搭,“饮食之重在养身,口味之别,实没甚重要的。” “臣侍受教。”少年人柔柔低下头去,“也同陛下学着。” “这有甚好学,”皇帝笑了一声,“叫御膳房同太医院看了膳食单子便是,你们月月有平安脉请,届时让太医看罢就是了。倒不说这个,你特意寻了朕不是要看衣裳样式儿的?”她一手搂上少年人的腰身,附在耳畔轻笑道:“其实你今日就很好,哪还要朕看什么。” 皇帝一手在他腰里滑下,气息轻轻擦过耳尖,惹得少年面色微粉。 谁知他泥鳅似的,一下滑了出去,娇笑道,“陛下,还有人看着呢。”他朝着门口秋水使了个眼色,小黄门便赶紧地带了人下去,只留着皇帝搂过少年人在腿上,“臣侍叫他们拿料子过来?” “拿来吧。”皇帝笑,拍了拍怀里少年人的脸,“左不过几匹尺头,瞧你惦记得。” “陛下钦赐的,臣侍可是头一遭呀……”少年一面地倚在皇帝怀里,“臣侍出身不如几个哥哥,哪见过这等好东西。”这一下领口松散了些许,隐隐透出里头瓷白的锁骨来。 又是在说胡话。 不过是专为了讨人喜欢罢了。皇帝暗笑,林编修虽品级不高,翰林院却号称储相院,多少人结识的,更不说崔简为做人情,今年贡上来的东西基本全分了给底下宫侍,他自己倒没留什么。 不过女帝也懒得戳穿他——不过是一点谄媚的把戏罢了,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她只淡淡笑道,“没见过,还不压了箱底儿藏着掖着,非穿了出去。” “陛下给的脸面,臣侍总得穿着才有面儿呢。”少年并不跳进皇帝话里的坑,只徐徐接了来,“况且陛下也说了,适合臣侍。”他微微垂着眼笑,很有几分欲拒还迎。 “数你嘴甜。”皇帝笑,“什么东西都能裹一层糖。” 过了片刻,那几匹料子便被捧了来。说是裁衣裳,其实也不过是将料子在身上比划比划罢了。底下新进的蜀锦同缂丝缎子,再有几匹提花织金的,算不得多名贵,只是送了进来,皇帝就随手给了。 都是些裁外衫的。 男子外衫左不过那么几种样式。圆领袍、直身、道袍直裰、氅衣披风、贴里曳撒。林少使纤细文人一个,不适合那胡服式样,可选又更少些。不过是裁短裁长,尖摆平摆,袖宽几何的区别。 哪有什么好挑的。 皇帝似笑非笑,没接少年的茬,只挥了挥手叫宫人放了东西便下去了。户琦自扯了一匹棠红织金洋缎搭在肩上笑:“陛下不给个话儿,臣侍可不好拿主意的。” 他肤色本白,凝脂似的,拿海棠红这般艳色衬了,更显得人面桃花,娇媚妖冶。灯火下暖光摇曳,越发地有些颓靡秾艳,冬日里这般衬着,更是华美。 “陛下……”少年人拖着锦缎爬上罗汉床,那料子便靡丽地倾了一地,随着他动作盖到天子腿上。皇帝惯常是清浅的素淡衣裳,这一下衬着艳色料子,反教少年愣怔了片刻。 “怎么了,朕还等着你挨个试过去呢。”皇帝笑,拉了缎子裹在少年肩上。身上人似乎仍在出神,连外袍衣带松了也没发觉,轻纱的袍子略略散开,透出里头被衣料衬得红润的颈子。 “哎呀,臣侍是被天颜震慑到了……”少年很快便恢复了那靡艳的笑,在皇帝怀里侧身滚过来,便松脱了外袍,带着里头的衬袍贴里领子也松了几分,泄出些春光来。 那双狐狸眼睛一眯,便是几分无酒先醉的娇态。 “又说胡话,该罚。”女帝一巴掌又是拍在少年后摆,纱罗便发出沙沙的响声。一掌落下,少年人着意弓起腰身,仰着颈子轻吟,又扯下了一匹瓷青的缠枝牡丹暗花纱。 一时间红青相应,缠在两人身上。 眼见着料子滚了一身,他也不惶急,只缓缓拨开布料,一面地眯着眼睛笑:“臣侍冤枉,这哪是胡话呢,陛下着这棠红可比臣侍好看多了呀……” 皇帝微微顿了一拍,旋即笑道,“赏了给你的,和朕有什么关系。你只管拿去尚服局,叫侍官安排给你裁一身道袍就是。棠红娇俏,得是飘逸些的外袍样子才能显出来。”天子的指尖拂开堆缠的衣料,一路行到了怀里侍君交领处停下,以指甲轻点心口,“不过你只怕早有了主意了。” 皇帝的指甲修得圆润整齐,不染蔻丹,便只有浅浅的肌肤血色,点在心口上无端地酥痒。 “陛下……”少年人声音变了调子,透出几分沙哑来。层层迭迭的袍子松散开,从肩上滑落下去,同艳色的锦缎一同胡乱地包裹着这美貌侍君的身躯,“陛下都看出来了,何必点破呢……”他媚笑起来,着意伸直了颈子凑上皇帝耳侧去。 一时间衣料窸窣,内殿里只有微微的龙脑香气。 红与青交迭晃动,只听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再回过神来,皇帝已然翻身将少年人压在罗汉床上。 原来是先前扯掉了衣料托盘,华丽的锦缎裹缠着里头软玉凝脂般的身子,在罗汉床上倾散了一大片。一时间棠红、蓼蓝、雪青、烟紫地混杂在一处,在肌肤上蹭出几分颜色来,更显得人娇媚香艳许多。 他诚然有一副好皮囊。皇帝轻笑,俯下身子在少年面上耳尖鬓发擦过,磨蹭出热意来,勾着人弓起腰身喘息。 “陛下净喜欢玩弄臣侍的……” “你不喜欢?”皇帝笑,也不拨开缠绕的衣料,只将手从底下伸进去,隔了不知几层薄薄的锦缎轻抚过去,谁知这样若即若离的碰触反而更惹得人抓心挠肝,一时间户琦连脚背都绷紧了,绣花方舄承不住重压,落在脚踏上发出一声轻响。 “唔……臣侍……陛下……臣侍受不住了……”户琦一双狐狸眼睛眯缝着透出盈盈水光,只伸长了手臂去攀皇帝的腰身,“饶了臣侍吧……” “弄脏了这几匹料子朕才是不饶你。”皇帝俯去他耳边低笑,手上把玩起少年人腿间那点物事,“忍着。” 天子的指尖才是刑具。 那点短短的指甲约莫半寸长,却轻轻抠挠在如意顶端,逼出几丝清液后仍没有放手的意思,只用指甲尖顶弄戳刺,激得少年人不时全身颤抖,却碍着皇帝言语不敢便缴了械去,只怕后头还有更严苛的拷问。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忍不住曲起膝弯去勾皇帝的腿,腰肢在她手下摆动起来,“陛下……求陛下……赏了臣侍一回……”少年人纤细的膝头隔着裙裾磨蹭起腿间来。女帝瞧着有趣,只又向下压了几分,娇笑着故意夹住少年人膝盖。 “没有公公教过你怎么侍寝的么?” “陛下容禀……您一早……一早召幸了臣侍……哪还有……哪还有公公教的……”他撑着笑,手上仓皇地去扯皇帝的外衫系带。偏生皇帝今日穿得繁杂,披风外衫外裙胫衣全都套着,一时解不完,直逼得少年人快哭出来。 “哦……那便是不知礼数了……”女帝笑,引了他手穿进裙门里去。少年人这才福至心灵,摸索着扯散了中绔带子,探进女子腿心去。“该罚。”皇帝并不被他的动作扰乱,手上抓着玉杵用劲一捏,便惹得少使呜呜咽咽缴了械,脏污了身上衣裳。 夜深人静,只有年轻人轻微的求饶声响在内殿里。 不过戌初。 “公子,您先前说的那狐皮斗篷还是好几年前做的,奴找出来看过了,面子有些旧,来日里翻新一下才好。”绿竹替他拢了拢斗篷,“奴记着您还有几匹绀青的羽纱缂丝缎子,山水画样的,拿来做斗篷大氅是正好。” “哪用得上那么靡费的。”侧君轻轻呼出一口气,手上冰凉,他只得抱了一个小手炉在怀里,“那几匹缎子还是从前陛下特意从私库里赏的,留着吧,做个念想。那斗篷没得破损处,就着用便是,陛下不喜欢宫中奢靡太过。” “您事事惦记着陛下,可……”侍官忍不住抱怨几句,“您总该多为自个儿考虑些。” 京城不比安平,冬日里冷些,现下时节里已开始有落叶了,经风一吹便呜呜地飞下枝头来。 夏日里蓬山宫是有连片绿荫的,比瀛海宫的凌烟池也并不差什么。 “……绿竹,”侧君微微仰头去看屋檐外的日头,“过两日便要启程回博陵,你可收拾好行装了?” “公子,都收拾好了,冬日衣裳首饰、衾被、熏香之类都装好的。” “四季衣裳都带些。还有陛下从前赏的字画御笔、玉佩发冠……我们可能不回这里来了。” 侧君叹了口气,抱着手炉看着地面上堆起的落叶,又开始反刍起最后一次同皇帝亲密的情景来。 “……陛下,臣侍想同陛下说说话。”灯熄了。黑暗里,侧君盯着床帐顶,忽地胆大起来。 像这般同妻君同榻而眠却没侍寝的时候,想想竟还是头一回。从前承幸还多的时候,她每每来了也不过直入正题,玩弄得尽了兴,歇下一觉,一早便去上朝的,哪有什么床笫温存之时。 肉欲之爱,帐中玩物罢了。 他自然也还是头回夜里同皇帝提要求,是以天子也微挑眉毛,略靠近了些许,“纯如想说什么呢。” 女子的气息就落在耳畔,是难得的温存。她身上没熏香,便只有浅浅的皂角气和一线女子幽香,柔柔地浮在帐中。 “臣侍……臣侍这几个月一直在想,”这是难得的机会,崔简手上暗暗握紧了拳,“臣侍想要离宫。” 皇帝没回答他。 夜里太静了,侧君只能听见皇帝清浅的呼吸声。 他以为皇帝是睡着了,转过头去,却见着天子侧着身子,长眉挑起,杏眼圆睁,正审视着他。 “离宫,做什么。” 过了半晌,皇帝才回了这么一句。 “也不定要是现在……也许……到臣侍油尽灯枯那一日……臣侍想着,能回乡去。”他想了百余日,可真到了天子身侧,见着皇帝的眼睛,忽而又有些说不出来了。 她仍旧有着昳丽的明媚容颜,如此卧榻上四目相对之时,脸上还有几分不曾掩饰的疑惑,即使她眼底更多的是冷冽的审视,也难以掩盖那炽盛的姝色。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皇帝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终于转了回去,仰躺下来,“想去就去吧,你父亲的遗骨已启出来了,过两日便能从延平启程,届时你同宫里派去的中官一同扶灵回去……你若想,也可以就留在那边。” 侧君张了张口,他原想了一肚子说辞,没想到皇帝根本不需要。 本还想着她多问问缘由,或许还温言挽留几句。 究竟是想多了。 “朕到时着人知会安平县令一声,按侧君省亲待你。你若决心要留,便报来京里,朕差人替你修一道观安身,一应花销走朕私库。宫侍自请离宫是废侍,不好没有傍身之所。” 女帝轻描淡写,和平日里同他交代些宫里琐事也没甚区别。 “陛下……臣侍是想着,将来也葬去崔氏坟茔。” “嗯,你定下了,这回去自选地方就是。到时朕会抹去你在内宫的记录,没有这么一个侧君,不然记录有始无终圆不过去。” 她没什么旁的反应,“这样规制只按崔氏子,便不以侧君礼了。” “……是,臣侍……明白。”他不由得苦笑,早知皇帝不想和他同穴而葬,却没想到她连面上东西也不肯施舍些许,“金册金宝,臣侍离宫前都会交还陛下。” 过了好半刻,皇帝忽而开口道:“原本朕替你择了园寝位置的。虽然按理侧君同副后,只你进地宫怕尤里要同朕生气,所以选得离朕的地宫远些。” “你若想回,葬完父亲便回,朕也只当你没说过今日言语。”皇帝轻轻翻了个身背过去,不料后头一团温软靠了过来,后颈上还有侧君的呼吸。 他明显感到身前的皇帝僵硬起来。 “臣侍僭越,陛下……”侧君的手沿着腰线爬上来,安安静静地落在身前。 “纯如,你这是何苦。”女帝终究是长叹一声。 “臣侍只是不想再等陛下了。”他的声音沉沉的,“陛下长生不老,地宫里那么冷,臣侍只是,不想再空等不会来的陛下了……” 不如一早断了念想,离她远些,大约也能渐渐地忘记。 “臣侍赌不起了,陛下……”他疲累得很,连带着声音都透着浓浓的倦意,“臣侍这一生,都是在等着陛下而已,等着陛下来迎娶臣侍,等着陛下来看看臣侍,等着陛下来传召臣侍,只是实在等不来罢了。”他蜷起身子,额头抵在皇帝后颈上,“若臣侍不姓崔,陛下可愿意多看臣侍一眼?” 他的眼睛有些浑浊了,衰老与伤病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痕迹。昔年的绝色容颜早被侵蚀得只剩一点残影,连他的身体也一日一日衰弱下去,可是怀中的天子还是初见时一般的鲜亮,只教人自惭形秽。 “你也知道朕为何召你入宫。你若不姓崔,连宫门都进不来。”女帝苦笑,“可对朕来说,没有崔简,也有王简、李简、孙简……还不如是你,纯如,至少你清正纯粹,从未与崔氏同流合污,朕庆幸是你。” 言下之意若非他如此谨慎,大约他早随着崔氏一道赴黄泉了。 只是敬重,没有宠爱。 侧君仍是没能等到他想要的答案。 无数的试探、验证、示好,无一不是失败。 人或许不该奢求太多,但是…… “若能再早些遇见陛下……若臣侍是以旁的身份遇见陛下就好了……” “你可曾后悔过入宫?”皇帝回身去望着这个侧君,“若你只是博陵崔氏的公子,要入朝为官也容易,以你的才华,完全当得起一朝宰辅,不必困锁在内宫里。” 是啊,那大约也是极好的。 “先帝以臣侍许给陛下,那时臣侍并不能抗旨。陛下为了安抚前朝和崔氏召臣侍入宫,臣侍也不能抗旨。”崔简苦笑。 “是啊,不能抗旨。”女帝不知是以什么表情笑了一声,“不能抗旨,不能抗旨啊……” 惊变 尤里乌斯和安娜斯塔西娅被找到是在冷宫里。 说是冷宫,其实金乌城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叫做“冷宫”的宫殿,不过是一所自太祖朝起便被废弃不用的旧宫殿罢了,唤做“长乐宫”的。据说太祖朝的叶妃就是殒命于此,后来这宫里总有鬼影徘徊,便自此废弃了。 大行皇帝驾崩后一日,新帝身边的亲卫挨个搜索宫内屋室殿宇,总算才在金乌城西北的废苑里找到了父女两人的遗体。 大行皇帝崩得急,礼部、光禄寺、宗正寺筹备葬礼齐哀都匆匆忙忙。礼部尚书萧静是个去年刚上任的,位置还没坐稳,这下遇着皇帝驾崩,不敢拿大,倒是紧着递了治丧折子来站队。只是刚过了政变,当日栖梧宫伺候的宫人尽数打入水牢,内宫门全数封锁,宫内人心惶惶。 到底这太子多年不在宫内,又顶着镇守北境的赫赫军功,怎么想也不会是个仁慈的主儿。 彼时太子正在和胞兄胞妹商议登基事宜,听闻寻到了,一时不察,碰翻了案几上的茶盏,奶白的茶汤泼了一地。 水滴纹的窑变建盏在地毯上骨碌碌滚了一圈,最终停在了嗣皇帝脚边。 “怎么死的。”她已连着熬了三四日,眼底布满血丝,面色憔悴苍白,声音却仍旧清晰冷冽。 “看遗体是自尽。用的是尤里乌斯随身的匕首。”法兰切斯卡甚至拔出了凶器,留着上头的血痕递给太子,“也可能是先刺安娜后自裁,现场只有这一件物事。” 皇女握紧了那柄弯如流水的匕首。奥斯曼风格的护身短兵,刀柄上头镶嵌了大大小小各色宝石,金碧辉煌,其实华丽到不适合实战,尤里平日里也只是佩在腰间作装饰的。 甚至宝石锐利的切割面硌在手心里还磨得有些痛。 哪知道就用来自裁了呢。她轻轻眨了眨眼,冷声吩咐道,“你拿我的令牌去一趟将作监,让他们再寻两副金丝楠木的棺椁来收殓。”少阳王说罢才回过头来,“先头说到哪里了?” “要追冯太师的谥号,还要追封他的君后……阿姐,你要不要……独处一会儿?”昭阳公主轻声道,她也是政变后才被寻着从西宫里放出来,心下犹后怕,“和尤里,和安娜……” 姐姐昨夜里穿戴整齐去后殿里陪冯侧君,阿兄睡下不知,只有她为着精神不济睡不安稳见着了。 她睁着眼睛,也不言语,就只坐在冯侧君旁边,枯坐了一夜。 但太子没有应下这个提议。“事不等人。先生的谥号要两个,我要他又做前朝臣又做君后……按君后礼下葬,也带上尤里。倒是你,要不要去睡一会儿?阿琦,你脸色不太好。” 尤里乌斯生前没有过正式的婚娶,他连着安娜都不曾上皇室玉牒,如今要以君后礼下葬只怕礼部就第一个不答应。要做到只能先借着舍命护驾有功的先生追封凤君,将尤里一同停入宗庙。 新帝地宫尚未开挖,他们要正式入葬还需一两年,中间还需借了先帝的地宫停灵,一应礼节都需过了礼部才行。今早礼部尚书萧静已递了治丧折子请旨,只等宫中今日批复了,三日后便需正式治丧。 这萧静刚升上来没两日便遇上这事,正式需要在新帝跟前露脸的时候,自然批复什么都照做的。中书令李重瑞是个骑墙派,滑头得不行,想来也不敢有什么异议。 “要在明日前将事情处理好呢……”公主苦笑,“我去睡,阿兄阿姐又要休息少些。”她指了指堆积如山的公文,大行皇帝不知道在想什么,连日里不是宿在流芳宫里便是在后头千寿馆炼丹求仙,开春以来的奏表公文基本都是留中不发的状态。但凡有出言上谏的官员不是被免职就是罚俸,后头也没个增补,久而久之也没有人敢说什么不是了。 “你们两个都去休息一阵,前头我顶着。”燕王揉着额角没得奈何,“大行皇帝的丧仪已治了折子上来,这下敲定了也没旁的要紧事了,左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琐事,银朱、月华——”他冲外间唤了一声,“伺候你们主子去后殿稍作休息。” 两个妹妹还有些担心,但燕王毫无退让意思,推着把两个人赶了出去,才回了桌案前,将先前看过的一封折子收在了桌案最底下。 他无权私毁奏章,便只有先拖一拖,让嗣皇帝能晚一日是一日,暂时别见着这封《论正统表》。 燕王偷偷朝后殿觑了一眼,以这个妹妹的性子,见着这封奏表怕是难有善终的,暂放了过去,先过完丧仪诸事,盖棺定论吧。 谁知法兰切斯卡办完差事回来了,见着主子先去歇着便来了前边,“你藏了什么?”妖精趁人不备,已然将奏表抽了出来。 “别让阿瑶见着。”燕王轻轻摇头,“让她缓缓。冯太师没了,现下没人劝得住她的。” “我看她没什么变化啊,不是好好的么?”妖精一边读起奏表一边随口应道,“缓过来了吧,也就是冯玉京刚死那会儿不太对。” 这奏表指桑骂槐,表面写皇权法统,暗里指责太子未娶正君先有长女,反以镇边为名冷待正君,拖延婚已,视正统为无物,是一封实实在在的弹劾奏疏。 一众堆积如山的奏章里,只有这封朱批了“另有旨”。 端阳的日头自花窗而入,照得金发有些晃眼。 “所以……为了这个……?”法兰切斯卡扬了扬手里的奏疏,“我还以为皇帝就是为所欲为呢。” “士林名声,也很重要。”燕王苦笑一声,“不如说正是因为生在皇家,才不能事事随心,尤其是坐那个位置的。为君难,为储君更难啊……且让她再歇歇吧,过了这三日,后头还不知道多难为的。” “难怪你们三个像踢皮球一样推来推去。”妖精嗤笑一声,“原来是不好当。” 他收了奏表,将公文塞进了怀里。 “做个闲散亲王多好,不用操心朝政,只管拿俸禄睡觉睡到自然醒,当皇帝,四更要起身,卯正要上朝,下了朝会还要接见近臣,一日里没多少时候歇着的,一月里才三四日休沐,一年到头不过那么年节几日封笔,还要操心世家权贵、民生百计,有什么好的。” 燕王一面随口抱怨,面上却略略挑眉见他将奏疏收了,只当作没看见,自端了茶盏饮茶,半眯着眼低声叹道:“我只累过这一个月便罢了,后头就全是阿瑶劳心啦……” 今年开春以来,内宫不宁,外朝亦凶险。 自两年前惠王染时疫病故,卢世君便一夜间没了神气,连带着他在后宫里的人也都没了头领,渐渐在内苑里乱将起来,这宋常侍便是头里的一个。 他原是卢世君自名刹流云观寻来的一个小道士。女皇崇信道法,宫中也对求仙问道之人礼遇极重,甚至内宫中便搭了承露台行集明水、炼红丹,烧青词之礼。女皇自花甲来对长生不老、子嗣昌盛之事越发热衷,冯侧君也因长居东宫,成了女皇身边待诏近臣,专作青词以祭三清,甚至近两年还叫住进了栖梧宫东配殿,惹得流言蜚语,尽是谈论冯玉京名节的——太子镇守北疆,非年节述职不得归京,其侧君却住在栖梧宫内,难免令人遐想。 加上凌虚道长自通泰三十七年进长生不老药后不久便自称使命已尽,当云游四海,在司天台上留书一封再不知所踪,只有手下四个内侍黄门而进的小徒弟洒扫诵经。女皇骤然失了这么个仙道在侧,自然又去寻了旁的道人,时时在宫中讲经修法,卜吉问凶。 这便是卢世君寻来宋常侍的缘由了。 这宋常侍生得眉清目秀,更妙的是一双流波传情的桃花妙目,说是自幼无父无母被流云观住持收养的,卢世君出宫辟谷修道两月,再回来便带着他随身侍奉。待这小道童满了十六没过几月便被收了后苑封做夜者,盛宠之下又进位做了常侍。他本道号临清,没得个名儿,自然在皇室档案里也就记作了宋临清,姓还是流云观住持的姓氏。 原本宋常侍唯卢世君马首是瞻,枕畔风也多是赞惠王天资的。甚至三年前惠王求东宫舍人兼殿中侍御史沉晨长女沉希盈为妃也多有他暗中说和。这番离间东宫同手下春坊之举虽到底不成,却还是挫了太子颜面,是以卢世君也越发重用他。 只是惠王死得突然,一夜间卢世君失子,自然也无心再夺嫡管束底下侍君黄门了,这宋常侍没了忌惮,便借着卢世君丧子急病,心力交瘁,接了他半副身家势力,自己不过六品,却俨然是宫里主位一般,连陈凤君薨后久掌宫权的谢贵君也不得不礼让三分,只有刚入宫的王氏幼子有些恩宠,能与他抗衡些许。 到底惠王过世,女皇乍失幼子,也难免更恐惧凡人寿命大限一事,便又增了祈福一项,只盼求得长生,永掌皇统。 恰恰这宋常侍便投了女皇所好,招了流云观许多小道童诵经祈福,炼丹辟谷,甚至鼓动女皇开了内帑在金乌城东北建造流芳宫。规制比西六宫,一半为道场法会,另一半则养良家少年为道为侍,宫内以奇石相迭造景,各处高低错落,缀以馆舍,畜养奇珍异兽、遍植香草花木。游玩其间,不觉俗务。 如此两年,女皇终日流连流芳宫,连政令都是借中官之手递出,一时间朝中颇有后苑祸国、宦官乱政之言。 只可惜太子在地方上四处奔波,近一两年还被发配北疆镇边;昭阳公主软禁宫中;只有恒阳王任左金吾卫大将军尚且能说得上话,却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每日只与金吾卫营中弟兄饮酒作乐,不敢多涉朝政一分,一面地进青词祥瑞,哄着女皇高兴。 直到三月三上巳节宫中宴席,鸿胪寺卿徐静希上表弹劾宋常侍祸乱朝纲,奢靡无度,将奏章送进了栖梧宫。女皇还不待发话,宋常侍先派中官赐死了这位老臣。一时朝中震动,纷纷上书谏言,这才惊动了流芳宫里的女皇。 正巧此时漠北捷报,太子率领的楚军直捣漠北王庭本部,逼得王汗上书求和。女皇听后只说了一声叫定远军回京受赏再无分辩,至于徐鸿胪枉死、群臣上谏更不置一语,再有上书的便是罚俸免职,逼得人只有寻恒阳王行事。 “各位大人们莫要焦躁。”恒阳王亦不得出京,只能缩在府邸里日日受中官监视,“不知今日酒菜可合胃口呢?”他是笑面虎一般人物,正是动乱时候,自然是袖手旁观得多,“若不合胃口我再着人置办些。” 又是陪着行酒令,又是操心酒菜歌舞,倒叫一群文臣开不了口了。 “如今太子殿下不在京中,便是您……”御史话还没说完便被恒阳王敬上一杯酒。这位皇长子仍旧是笑眯眯的神情,托着小杯道:“我只管着皇城戍卫罢了,孙大人抬爱。” 待这孙侍御被堵得不得不坐下了,恒阳王才笑道:“若是酒菜不够,我再置办些,府里新招了点心师傅,一手茶糕是十分好的,清爽可口,静心安神,不若我给各位大人都包些带回家去。” “大殿下……!”正有人要说话,却被旁边新调任的东宫长史许留仙拦住了。这许长史也是一脸和蔼可亲的笑:“下官家中幼子颇多,想请殿下多赏下官些。” “许长史喜欢就是最好的,我多包几份送去许长史府上。”恒阳王向来做人大方,哪有不应的,“许长史为母为官,我记得家中夫侍也颇多江南人士,不若再多带些。” “殿下厚爱,下官心领了,只是最近新纳的一房侍子颇有些善妒,连家中夫人亦难管住,便只给几个幼子罢了。旁的家务,怕是还要等老二过两年从地方任上调回来才行。” 她这一唱一和才算是点明了当下要旨——按兵不动,只等太子回朝监国处置才是。一时间酒宴重开,一群文臣这才放下心来,只管向恒阳王要了点心去,各自还家不提。 但事与愿违。 宋常侍不知为何,忽然意识到太子班师极不可取,一面撺掇女皇下旨撤换回朝述职人选,一面在内捧昭阳公主而极言太子声望日隆威胁君权,在外笼络士族弹劾太子。若非中书令及时封驳旨意,怕是太子还没回京就先被废黜了。 宫里王琅虽还得宠着,又刚被加封为令少君做了主位,却收了外头太子递的信叫他别说话,也一应只有侍奉着女皇尽兴罢了,半句也不多言,反挣了女皇几分信重。 “外头替老二说情的都快堆满案牍了,怎么阿琅倒一言不发?”女皇由着令少君捶腿,手上拿了个新贡的玛瑙杯饮甜酒,“你可是她心念求娶的侧君。” 年轻侍君动作不停,仍旧是笑:“臣侍现下是陛下的少君呢,前头那私定终身的轻狂事都做不得数的。”他说着,一面顺着女皇的裙裾爬上来。 女皇顺势抬了他下颌,将酒液送去少年人唇边,“跟了朕自有你的好处。”这杯子却同没拿稳似的,轻轻一斜,酒液便顺着侍君的领口滑入肌肤,冰冰凉凉的,激得他身子一颤,便软倒在女皇怀里。 “陛下不爱赏就算了,何必捉弄臣侍呢……”王琅嗔道,“这下臣侍还怎么见人,宋哥哥见了又要罚臣侍了……”那酒液浸透春衫,宫里时兴轻薄飘逸的衣料,这一下便只贴在人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纤细精致的身形来。 他这一下含羞带笑的,桃花眼流波传情,便显得对宋常侍那点子畏惧又像是调情又像是真有其事了,“上次他还罚臣侍跪的,贵君哥哥见了也不敢说。” “他敢罚你跪?”女皇轻声笑,“那是他逾矩了,回头朕管教他。”女皇的手顺着春衫轻薄的衣襟滑去少年人奶白的胸口,“朕的桐郎哪是旁人能罚的。”她的眼神有些浑浊了,花白头发下爬出些褶皱来,“怎么说也教养了老大。” 王琅并不接腔。女皇春秋已高,时常叫他“桐郎”的,他的主子只让他受着听着便罢了,别叫醒天子暮年的迷梦。 叫醒了他还怎么得宠呢。 “陛下心中记着臣侍就好,臣侍不敢惹了宋哥哥不快。”侍君笑,挺起胸脯将自己送进女皇怀里去,“一同侍奉陛下,自当兄友弟恭才是呀。”端的是一派的世家教养。 “呵,”女皇嗤笑一声,“你也学得这般滑头……是太子教你的?还是老大?”女皇斜了王琅一眼,却根本没心思等他回话,“教就教了……你还算上道,学得也快。老二以前最是瞧不上这等下作手段,现在也学出来了,还找到你这么个……”她一瞬下了大力捏起少年人的下颌来,“情种。” “臣侍……”王琅强压下被拆穿的恐惧,仍旧浮着一脸的笑意,“臣侍便是仰慕也自然都是对陛下,太子殿下也是陛下的亲女,自然情也都是从陛下起的。” 冰凉的酒液蹭在身上,黏腻得难受。 “你会说话。”女皇这才放了少君,“左不过还有一月太子就该入城了,等她目的达成,给你灌的迷魂汤也就散了。”女皇似乎是疲乏得厉害,只懒懒笑着招手,“你且伺候朕安置吧。” 这头王琅伺候了一处出得门来,心下犹自惴惴,冷汗浸透了薄衫。女皇看似垂暮,心里头却还亮着,连他和太子暗通款曲都察知了……只盼……只盼瑶娘此番能功成了。 也不知道瑶娘功成了还能不能接纳他这等残破身子。 大概是不会的吧。 四月荼靡芳菲很快就开尽了,时气渐热,连暑气也要蒸了出来。 王琅自上回被戳穿了之后仍如无事发生一般照旧入帐侍奉女皇起居,女皇也并没再说过当日那般言语,只是每每含着意味不明的笑看他侍奉,总教人心下不安。 宫中众人皆道令少君盛宠不衰,来日里怕风头能盖过宋常侍去,却没想着宋常侍这几年借着卢世君的余荫收买并进献了许多年轻侍子黄门,在宫中如日中天。宫外更是自四月里打杀了恒阳王身侧一个侍从后再没哪个不长眼的前朝官敢逆了他的意思。 左右女皇纵容,连盛宠的王氏子都不敢当面反了他。 这一两月里,中书令李重瑞封驳的圣旨太多,被女皇赶了回家称病;吏部尚书陈灵因弹劾宫中黄门奢靡被免职在家;右金吾卫大将军朱琼巡城时冲撞了流云观住持被罚了廷杖,连恒阳王本人都被宋常侍单独叫去流芳宫为宴饮奏琴助兴。 他坐大成如此式样,一时间前朝官都学着恒阳王样子,终日在府邸里弹琴唱曲作乐,连东宫班贰都得了太子秘传回京的口信,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纷纷告假在家。 只有户部尚书江晖在告病间隙去了一回官署,同恒阳王一道伪造圣迹批了一笔定远军全军班师回京的军费折子。 四月中下本是官署繁忙之时,春日刚过要清算春播支出,春闱告一段落要接纳新进官吏,其余工部礼部各项工程仪礼均得批了款项归纳入账的。 只是他两人单独至官署伪造旨意时,竟只有两个小主事在署里办公。江尚书见了,不免心下慨叹。 给这两个小主事也批了假,叫回家去了。 恒阳王前几日刚被宋常侍假借女皇名义召进宫给宴饮奏乐,此时见着面上也没几分阴云,照旧是一副笑面,只领着江尚书至王府吃个便饭,因江尚书是女郎不好单独作陪,还叫了府上掌中馈的胡姑娘来一道陪着。 “江尚书此番便留在府上歇下几日,待事情了了再回家,也免得牵累了家里。”朝中皆言大殿下乃是个笑面虎,面热心冷,实非虚言。 “下官不惧那妖侍,今日敢同殿下行事便已备好了后事,反倒是殿下,如此怕被下官连带。” 恒阳王转而说起另外事情来:“江学士是太子殿下恩师,虽比不得东宫三师那般,却也很有些恩情。我记得……是江尚书的兄长?” “正是家兄。家兄已致仕数年了。”应当是牵连不到他身上。便是来日东窗事发,也不过她江晖一家之事,只要能就此除掉祸乱朝纲的奸侍,少一个江晖也无不可。 “太子带兵入城,户部尚书矫诏拨款,这样的罪名还是落在本王头上的好。江学士是太子恩师,江尚书是忠君贤臣,还是应当留待来日。”皇长子久违地收了笑意,反倒是正色同江晖言道,“新朝还需江尚书这般人尽力。” 等端阳佳节宫中大宴,便是起事之时了。 先生,没有了 五月初二,晴。 说是如此,其实京城周边五月间全是晴日,四月里好歹有几场暮春之雨,过了这最后几场春雨便要等到五月末才有夏日暴雨的。 七八个月没回得京来,好容易大胜了一场回京,城中金吾卫专腾出了皇城北郊空地给大军驻扎,只待得了圣旨入城去。 “殷哥家中夫人是不是要生了?”太子打趣道,想缓和一下中帐气氛,“可起了名儿?” “殿下少言。”赵殷无奈得很,“臣同夫人正想要个女娘,可惜夫人前头两个是小子,连外聘来的女侍诞下也是两个小子。臣怕这胎又是个小子,还不敢起名。” 他前两年自其父手中承了梁国公的爵位,如今主事久了,很有些他父亲的样子。 皇女听了不由大笑,“先起个女娘名字如何?民间颇有此习俗,不论求男求女,均先给腹中胎儿起了对应名字,便求不成也能助下一胎求成的。殷哥且说说,前头四个都起了什么名儿?” “老大那时候臣同父亲大败了来犯云州的蛮子,起作定云;老二生时刚好是个丰年,父亲便起了竟宁;老三老四是女侍起的名字,分别唤作逢恩、逢春的。老四之名已颇合女娘,只盼老五能如愿是个女娘了。比不得殿下,已有长女。” “我倒没想过男女,只刚好生下来是个女娘罢了。若殷哥想要女娘,不若我替这孩子起个女娘名字,盼他落地真能如了殷哥索女的心愿。” “殿下赐名是这孩子的福气。臣只盼这下能真是个闺女,小子顽劣,哪有女娘乖巧的。还请殿下赐一女名给臣,沾沾殿下的光。”他大约是求女心切,已赶紧地递了纸笔来。 还不仅是纸笔,皇女不过是顿了一会儿没接,这个青梅竹马的哥哥已然是连墨都研上了,殷勤得很。 皇女同他自幼相识,如此无可奈何的样子倒是极少见的,一时忍俊不禁:“殷哥你也太急了,且让我想想啊……” “臣是真怕又是个小子,虽说母亲一直有些遗憾臣是独生,但臣这下四个小子也着实头痛得很。还请殿下快赐了名字吧。”说来说去都不离题,看来他是真怕第五个又是儿子。 皇女没怎么给孩子起过名字,亲女的名儿还是尤里想的。他想了七八个月,名儿写了几大张纸才最后敲定现在这个。随口一说被人当了真,反倒不知所措起来。一时间目光四处逡巡想寻些神助,一下瞟到赵殷腰上的玉堂富贵纹带钩来。 “不若以海棠为名?海棠比佳人,有花中贵妃之称。不过直作海棠有些俗气……”皇女沉吟了片刻,“前朝苏大学士有‘东风袅袅泛崇光’一语言海棠娇艳多姿,不若便唤作崇光吧。”她一时也颇觉满意,在纸上落下“崇光”二字,“华光彩霞之意,若来日又是个小子,也勉强配得上。” 赵殷折了纸条收入怀中去,“多谢殿下赐名。来日不论男女都必以此为名。臣只盼此番得女,再来个小子臣便真受不住了。”他无奈地连连叹气,“您是不知道,小子们有多闹腾……” “女娘可未必就乖巧,殷哥可别这么想,安娜三四岁时嚷着要娶先生做夫郎,絮絮叨叨数日,让先生陪她睡了好几日才肯作罢的。”皇女摆摆手,“幼子都是一般的难缠,哪分什么男女。只是如今大了才乖些。” “冯大人生得好,殿下当年得了赐婚也嚷了两日呢。”赵殷微笑,“此番述职殿下也好见见冯大人。说来小郡主也约莫到相看年纪了,殿下一直不叫她出入宴饮怕也不好。” 太子面上于是闪过几分犹疑:“相看还是不了,我是没想让她做宗室的,这样也过得随心些。日后真要世子再生就是了。”她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润喉才接着道:“陛下也不太喜欢她们父女两个。” “是为了正君的婚事?”赵殷朝帐外招了招手示意搭火准备晚饭,“说来此番总该让殿下完婚了,这些年殿下也没回京的机会,怕那崔公子也等急了。” “是啊。”皇女叹气,“原本是拖着不想完婚,没成想如今反倒没得闲暇完婚了。只怕辜负了那崔大公子十多年。说来那没见过的崔大公子今年也差不多二十七了,究竟是我误他年华,对他不住。”她撑着笑了笑,“以他的年纪,怕家中姐妹兄弟都早已成家了。” 茶汤教鼻息吹得皱起,缓缓映出一张少女面容来,衬得那脸上有了几分苦相。 “是得早些。家父上回还同臣说,殿下也是他看着长大,膝下却只有一个独苗,要上书陛下调人回京歇歇。” “这可不是我不想。”太子苦笑,“不知怎的一直没喜信罢了。我本想着有个小的也好转移陛下的心思,不然总盯着安娜。只可惜一直不成。先生也问了太医,他身子虽一直有些积劳但也不影响子嗣,看来只能是我福薄了。” “也是聚少离多。”赵殷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虽一直视这个太子如亲妹子一般,在这等家事上却不好多言,“日后团圆日子多了总会有的。殿下还年轻着。” “但愿——”太子手上微微用力,捏得袖口皱起,“但愿一切顺利吧。” 宓秀宫有点小。正到了端阳时节,宫中要筹备大宴,女皇又信奉道法,早召了京中三处道观的住持同真人入宫侍奉讲经参禅,行礼供奉,是以这东西两宫外这几日也嘈杂得很,王琅吩咐关了宫门不理也实在清净不下来。 少君照旧在殿前小院子里侍弄花草。他为投女皇喜好,殿前遍植菊花,夏日并非菊花信期,目下所及不过花枝罢了。 要说起来他还是更喜欢海棠些,明媚娇艳的一处,既不流于俗气,又不至于太过寡淡。 “公子,殿下已到北郊了。” “瑶娘回京,总是好的。”令少君手上乱了几分,便剪坏了一枝花,“后日大宴,穿那套新裁的吉服去,你替我拿出来理好。” “是。”小侍不敢多说,只照着自家主子的意思去开箱笼。自家主子入侍宫中两年,眼见着笑面比从前是越发少了。宋常侍逼得紧,谢贵君虽表面和气,背地里也没少使绊子,主子这般熬出来,日后也最多是个太妃位去守皇陵。 才十八的公子哥儿,放在外头正是放浪年月,没想着这年华困守禁内,死气沉沉的,连笑也少许多。 “陛下身边今天还是宋常侍陪着?”王琅又摆回笑面来,理了理袍服,“只怕我到不得近前,他又说些瑶娘的坏话。” “是,陛下今日召了宋常侍。” 年轻的少君听着便放了剪子,避过渐高的日头往里间去了,“往日里我总盼着陛下别来召我,总觉对不起瑶娘,可陛下真忌讳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又怕陛下听了谗言要废了瑶娘……只盼平安到端阳,庆过了这遭吧。” “公子……”小侍替自家主子拿了剪子水壶,跟着往里间去伺候着,又是赶紧地放了东西招呼底下人奉茶,“公子太忧心了,还是该放宽些才好,您都没从前在龙城时候松快了。” 到底王琅还是二八的少年人,闻言回头打了一下贴身侍子的头:“你主子我何处不松快了?不过是……不过是……身处宫中,不得不小心些罢了。” 太子率军直抵城下的消息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前头没有地方官吏的请示,后头没有军费,一夜之间城北便多了一座大营,同皇城卫混在一起。 宫中宋常侍乍听得来报,忽而心头一紧,连手上打扇的动作都乱了拍子,惹得女皇发笑:“临清,凡做下的,都要当得。太子不过班师回朝,你便如此忧惧了?” “陛下,太子殿下声势日大,臣侍总有些莫名的担忧。”宋常侍撑着笑面,“许是前朝旧事听得多了,难免多心。” 天子反倒是一派闲适散漫之意,“还吩咐着身侧侍奉的中官去栖梧宫传召了冯侧君来。 流芳宫里青烟缭绕,日头底下晒得久了,太湖石间隙藏的小炉腾烟起雾,很有些置身仙都之意。 为着女皇诏令,冯玉京在宫内也是一身白袍。纨素为里,中衬绫锦,外罩纱罗。层层迭迭,衣摆飘飞,配以峨冠博带,珮环玉饰,行走宫中才如谪仙人般,好进青词经文,博三清上君之乐。 “陛下。” “都华到了。”女皇按住宋常侍起身行礼的动作,唤了冯玉京平身,“日前的南华经可抄毕了?” “回陛下,南华经抄录已毕,俱在此筒内了,随时可供奉入殿。”侧君行礼如仪,一面叫侍子呈上经文去。他书道亦颇有名气,小楷端方柔润却不失筋骨,同太子铁画银钩的文墨很是迥异。 女皇展了卷轴来看,轻笑道,“果然不错。临清,你拿去供了吧。” “诺。”宋常侍恭恭敬敬行了礼来,接了轴子却不下堂去。 “怎么,朕发话也叫不动了?” “臣侍不敢。不过是冯侧君风度翩翩,臣侍想多看几眼,忍不住学着些,也好讨陛下的喜欢。”明里暗里直指他与天子有染,名节败坏。 侧君被刺了这么一下,面上下不去,只好恭维道,“宋常侍仙风道骨,自是在下所不及的。” “临清,你多话了,下去吧。”女皇半眯着眼,懒散地半躺在罗汉床上,“太子班师,都华不去迎么?” “臣身处禁中,当以陛下旨意为先,不敢独断专行,以朝臣身份私会太子。”侧君躬着身子不敢直起来,“待来日开城阅兵,自有相聚之时。” “来日里为外臣内爵,不过是妻君一句话。此时该去讨她的好才是。”女皇懒懒地笑,“免得又叫旁人夺了先机。” 侧君没敢接话。 初夏日子,暑气已渐渐浓了,却叫天子殿前水帘挡了去,无谓地游荡在院中,同青烟滚在一路。 没个结处。 前几日外头又闹起来。察院的夏御史回京来便递了个参奏宫中怪力乱神太过引起民间也纷纷效仿,游民大多弃了本业投身道观的弹劾折子。只是这折子才递入禁中,冯玉京也不过趁隙瞟到一眼,没两日便听着消息说这个夏御史被下了诏狱,再听见消息,便是死在狱中了。 这下连御史中丞都坐不住,在宫门外连着跪了数日请天子朝会,却反因年事已高倒在宫门前。还是恒阳王惯例进宫看见了,让府上马车将人送了回去。 朝政怠惰,宫中便只有能面圣的几人说得上话,是以不少年轻士子上表无门,在弘文馆求谒冯侧君,愿联名上谏剪除妖妃。他又主持过一次科举,不少翰林视为座师,也聚在弘文馆求冯学士上书。外头乱得厉害,里头女皇却照旧搂着宋常侍听经修道,直言再上书便杀无赦。玉京没得法子,他身份尴尬,妄动怕女皇猜忌太子,只有好声好气将人缓缓劝回家宅去,免得惹了中官注意。 京中不稳,宫中的太平便如空中楼阁,总觉颤颤巍巍,怕什么时候便要坍塌下来。 “罢了,这麻烦朕已替你解决了,你只管顾好太子就是。”女皇轻笑了一声,照旧让中官去叫了令少君来侍奉,“你这柔仁性子,朕若不出手怕是要纵了太子翻天去。下去吧。” “是。”冯玉京只觉女皇这番话十分诡异,既不知她是指什么,亦不知她为何忽然要这么说,只能应了声先回弘文馆处理公务。 夜里沁凉。城外风大,大军便早早生火烧饭了,自回帐中休整。 灯火渐熄了大半,只留下必要的照明火。 皇城北门轻轻开了一道缝。城中最近不太平,左右金吾卫又为了两个大将军成日缩在府邸饮酒作乐,懈怠得厉害,故而百姓也都早早关门闭户,不管外间事。 两个兵士抬了一顶闺阁小轿往城中快步跑去,没过多久,后头便是小股人马跟随而来,往玄武门方向去。 赵殷在梁国公府门口醒过来时还晕晕乎乎。前夜里同太子弈棋到晚间,正说着回帐中歇息去,太子还玩笑道回府后多看看夫人孩子,没想到还没走出帐子便被人从后一个手刀劈下来,自此便两眼一黑不省人事了。再睁眼时,便见着自己家门口偌大的“梁国公府”四个大金字。他手脚给捆得结实,嘴上绑了布条,困在小轿里,只有太子身侧银朱贝紫两侍婢随着。见他醒了,她两个才上去敲了梁国公府的门。 看来将人当亲妹子还是太天真了些。 拂晓时分,玄武门大开,朱琼带右金吾卫封锁金乌城,定远军中帐左右亲卫约七八百人,在定远军老将秦青松带领下包围持械包围流芳宫。凡有抵抗侍子尽皆马前斩首示众。宫人不敢做乱,只有困守殿中。 外宫虽锁得严实,却惊不到内宫来。这头恒阳王带了两个贴身亲卫直入内宫,终于在承露台阶下走廊找到宋常侍。他仍旧照着道观里修行习惯。每日一早要至承露台取明水煎茶当作早课。年轻侍子这会子刚取了明水下来,见着恒阳王,只笑了一声:“大殿下这是进宫拜谒来了?今日才初四呢。” “孝亲原不在日子,总是要晨省了才是,陛下怕还要我奏琴。” “说来世人都称赞您乐律好,琴瑟琵琶都是一绝,在外间填的闺阁艳词更是传唱颇多,可每次给本侍弹琴都心不在焉得很,还不如宫中乐师。” 恒阳王仍旧是一副桃花笑面,看去双十样子,眉眼盈盈,温声回道:“实在是宋父君姿仪端雅,看得失神罢了。”他一面笑着,手上毫不犹豫拔出剑来便刺入宋常侍下腹,“想着宋父君何时薨逝比较好呢。” 他只着了一身软银锁子甲在里头,外头仍旧是一身绯红公服,是以这兵刃也藏在袍子底下,乍一抽出来,纵然他武艺本不精也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怜宋常侍还没来得及说两句话便没了气息,只有眼珠子瞪大望着皇长子,兀自倒在地上抽搐。 “拖了随我去栖梧宫,清了君侧,总该让陛下也见着这蛀虫下场。”他这才收了笑面,吩咐后头亲卫道,“可不能让几位大人白白搭上性命。” 待女皇醒转已是卯正,栖梧宫外嘈杂吵嚷,宫内人也战战兢兢,惹得天子不快。 宋常侍要做早课,拂晓时分便上承露台取明水回来,此时便该回了栖梧宫侍奉起身才是。女皇皱眉,见外间几个身着道装的影子便唤了一声: “临清?” “陛下……陛下!”原来是提早入宫的流云观道人,像是被吓破了胆子一般,“太子……太子……”他见了女皇醒转才爬着躲入内殿来,“外头……” “太子反了?”女皇倒并不如何惊讶,只起了身笑道,“想来外头是定远军了。赵丰实陪着她?” 道人哪见过赵小公爷,一时也不知如何回话,只好道:“是太子亲自领人,跟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妖孽。冯大人……冯大人也在侧……!” 天子轻笑一声:“看来临清已被斩了。斩便斩了,不过是少了个临清,道长继续主持法事便是。”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时间帷帐拉起,太子一身戎装步入,“妖道祸国,内宫靡费,还请陛下莫再行此事。”身后跟着她的侧君。 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侧君略略抬着眼去瞧他的妻君,原本鸦青的鬓发没了光泽,只有几绺支棱着从兜鍪中滑落下来,连脸色也显得微黄枯干,显出颧骨的形状来。只从前盈盈如水的杏眼里多了许多坚毅与英气,看人时不怒自威,长眉挑起,像是染血的杜鹃,漫山遍野的红,摄人心魄。 塞外风雪磨人,她瘦了许多,没了从前娇养的润泽,却更见了风致。 “谏言已毕,奸佞伏诛,太子可以回重华宫去了。”女皇懒懒地撑着头道,“带上你的侧君,明日端午大宴,为太子接风洗尘。” “臣请陛下恩赏各位匡正朝纲的功臣。”太子一动不动,军中用的斩马刀被双手握持着,寒刃朝下,看去恭敬有礼。 前提是忽略她的全套甲胄。 内殿门只被太子一人挡着,便再无出路。宫人们早被挨个拿下了,看守在偏殿里。 女皇起身,也不叫宫人来扶,只从博古架子上取了一只螺钿匣子来,丢去太子脚边,“赏不赏的由不得朕了,是不?朕看你还要叫朕一声太上皇。”她年近古稀,动作颇有些迟滞,可那匣子还是砸在太子脚边,发出一声闷响,“都替你扫清了。” 太子不敢便接了,只警戒地环视四周,还是冯侧君迈过一步,弯腰开了匣子。 里头只有两枚戒指。其一是个整块蓝宝石切成的环形切面戒指,另一却显得十分特别,是一只透色颇黎戒指,颇黎匣子里还有三绺不同色的头发。 侧君一时脸色大变,只敢收了匣子放去一旁,不敢走远了,生怕妻君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陛下是在要挟臣。”太子的声音低哑了几分,“江山美人,臣愿舍江山。陛下废了臣吧。” “嗤——”女皇轻蔑地发出一段鼻音,“朕什么时候要你选,不过是替你扫清了舍不得的东西,给你留点儿念想。造反逼宫,你以为废黜就能了事?” “……” 太子沉默了片刻,陡然举起双手剑往生身母亲劈砍过去。 “殿下!” 战场上用的重剑裁纸一般将人体斜斜切开,一时刀刃入肉,血柱喷涌,往日里华贵逼人的栖梧宫宛如修罗地狱。 “殿下……殿下……” 却是冯玉京在千钧一发之际扑上来拦住了太子的兵刃,那剑横斜里一刀砍下来,原来切裂的是冯玉京的身子。 往日里清隽风流的白衣书生倒在地上,因为失血颤抖着身体,被皇女爱抚过的手还握着皇女的剑身,原本皙白如玉的手上盈满了他自己的血,淋淋漓漓聚成滴,一如旧日里他赠予的南红玛瑙串子。 他的白衣不过片刻便被染得没了原本颜色。 只有赤红,赤红,漫无边际的赤红。 甜腻粘稠的腥气混着晨光熹微时刚要蒸腾而起的暑热游荡在周身,充盈七窍,胀得人辨不清方向。 耳鸣。 清晨时候便响起了蝉鸣,分明还不是盛夏,便有嗡嗡的轰鸣声响在殿前,搅得人心烦意乱。 哐当一声,凶器落地,砸在地毯上同样是一声闷响。 “殿下……不可……”侧君漂亮的榛色眸子失了焦点,只空洞地望着皇女的方向,“殿下……”他拼命睁大眼睛,抓上妻君的皮靴,“不可……” 又是一声闷响。 这次是太子的身子,颓然地倒在地毯上,直直将恩师抱在怀里,“阿瑶在,先生,阿瑶在。” “殿下……臣明白殿下的心情,只是……咳咳……”冯玉京大口呕出血来,更显得面色苍白如纸,原本如乌云青黛一般的墨发也粘在脸上身上,失却了皇女爱慕的风流形状,“若此剑挥下,殿下他日即位难免名不正言不顺,负上不忠不孝的恶名,遭天下人唾骂……” 书生伸出手来,在虚空里确认皇女的脸颊。 “好……先生,我都答应,先生你别再说话了,我、我叫太医好不好……”皇女抓住书生的手腕,他便顺着力道抚摸上去,抹花了少女面上的粘稠的血痕。 他并不理会妻君,只絮絮道,“是臣疏忽……没能护住相公和郡主,臣辜负殿下所托……”侧君的指尖顺着颧骨而下,轻轻摩挲过皇女的耳鬓下颌,便带着一手的血痕给她添上浓郁的胭脂色,“是臣的错,殿下……就当作臣是折罪……” 他的声音已细若游丝,教皇女不得不贴近了耳去分辨。 太医,他等不到了。 “我怎么会怪先生……又何须先生抵罪……你怎么……”怎么会这么傻啊! “殿下……晏如……”他已经微凉的手指最后一次搭上皇女的手,指尖上只剩下血还有点温热,粘粘糊糊沾在皇女手上:“臣还想……再看看……” 那手就此落了下去。 “先生……先生……别走先生……”皇女抓着冯玉京那一截腕子不叫落到地上去,却终究只是白费了力气。“别丢下阿瑶……” 皇女无故地想起第一次到栖梧宫的时候。 斜穿而入的日光透过花窗在金砖上留下各色吉祥图样。分明是华丽富贵的天家气派,却似乎处处透着不可接近的傲慢与冷漠,连同周围行走的宫人也都是泥胎木偶一般,幽灵似的游荡在朱墙之下。 国朝的女皇陛下说着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以一种奇妙的,似乎带着温情却又如同唱戏一般的神色说道“这是朕的长女”,她说,“像朕”。 却在她因为本能表现出疏离后骤然收了那点温情的面具,转头便叫了谢贵君来。 深切的疲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如同水中晕散的墨汁,不消多时便融入了骨血,推着人放空了,只想也随着这疲乏与土地融为一体,抛去存在的意义。 轰鸣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内宫中又恢复了应有的清晨时分的静寂。 沉默压在殿中。 女皇似乎是有些不耐了,撇了撇嘴角骂道:““只晓得情爱的没用东西!不就是死了两个男人,你还想陪着去?你们兄妹三个,全都和张桐光一个德行,早知道朕就不该生下来!我还以为你多大能耐,连造反逼宫都做出来了,结果就只是为了那个西洋蛮子和他那个串子?死个冯玉京就丢了魂儿,你怎么不陪你那早死的爹去呢,啊?!” 啊……太子恍惚回过神来,眼光轻轻扫过面前的老人。 她将指腹划过剑刃,滴下几滴鲜血来。 “法兰切斯卡……”这声音喑哑干涩,几乎不成音节,从她喉咙里爬出来,“法兰切斯卡……” 疾风刮过。 “我……你这是怎么……”没等他问完,他的主人便轻声道,“你来啦,喏,先生,没有了。”她似乎是疲累已极,沙着嗓子吩咐道,“我累了,先生叫我不要弑君弑母,你去替我做了。”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怒气也好伤怀也好全都没有了行迹,“答应了先生,总不好食言。” 皇女的脸上涂满了血痕,早看不出从前的娇美了,只有眼睛亮得教人恐惧。 法兰切斯卡深深看了他的主人一眼,身形飘动,只听一声轻响,女皇的脖颈便叫划开了一道口子,汩汩淌出血来,甚至还喷了许多到法兰切斯卡脸上身上,给他的美貌染上几分戾气。 女皇看着他嗬嗬地笑,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看得妖精也不由得发毛。 人类是脆弱的。 这一击毫无疑问是致命伤。他跟从了许多人类,也跟从着那些人类又屠戮过许多人类,他十分清楚这一击的力道,也知道面前这个老人活不了太久了。 并且回天乏术。 过了好一会儿,太子才放开了怀里已经冰冷的侧君,朝妖精伸出手去,“扶我一把。” 她就着妖精的手爬起来,从偏殿里抓了已经被吓得没了人色的道人来,丢在了后殿里,轻轻给了妖精一个眼色便走了出去。 里头女皇早没了气息。 等恒阳王赶到时已经结束了。 太子带着半身血,悲痛至极地宣布大行皇帝被妖道所伤,回天无力,已然驾崩;太子侧君冯玉京舍命护驾,也不幸仙去;幸而反击及时,妖道也已伏诛,君侧奸佞已清,命人封锁内宫避免混乱,又叫人往宫外传信去。 长久以来压在头上的乌云没了,骤见着端阳的日头,还有些不习惯。 燕王半眯着眼睛,低声问道:“大行皇帝驾崩得突然,我猜是你做的吧?” 妖精微微愣了愣。 “是你做的,也就是……”他没说下去,“我原本想着我来担的。”长兄微微叹出气来,“我连替罪羊都提来了,没想着变数太多了,太多了啊……”这个惯来笑面的皇子难得露出了几分怅色,颇有些疲惫地歪在榻上,“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你们人,世世代代更替无穷,哪有什么头。”法兰切斯卡轻哼一声,“活着愁,死了有后人继续愁,难怪你们命短。” “所以你没心没肺的命长。”不知什么时候,嗣皇帝已经站在他身后了,“你出宫一趟,亲自把批好的折子发去尚书省,让文武百官认认你的脸。” 妖精正要应了下来,却被燕王阻住了动作:“阿瑶,还有治丧折子没批完。”这个是最重要的,“不仅是冯太师和尤里,你还有个没过门的正君,他的规制要独一份,没有先例。” “他么……生死两皇后又不是没有前朝先例,我要追死了的和册封活着的不冲突,况且他都没过门。”太子头也不抬,只一径地整理批复重要的公文,“尤里正好和先生的一起办,省得文臣来闹无媒无聘的不合礼法。至于崔简……再议吧,没过门,就当作是寻常官家公子就是了。” 燕王这才补全了治丧折子,递给妖精。法兰切斯卡理了要发还的折子,捆作一卷提了便跃了出去,留着兄妹三个继续在殿中处理公务。 看来他还有几趟要跑。 “阿姐,工部报流芳宫新殿修葺花费太多,内帑不足,请求拨款。”公主递来一份文书,“流芳宫建新殿是大行皇帝年前下的旨了。” “流芳宫?”嗣皇帝一挑眉毛,“里头住了多少人?”她瞥了自己哥哥一眼,燕王识相地马上叫人拿来内起居注翻了半天,“流芳宫有适龄良家侍子十七人,道童二十八人。” 这么个新修的宫殿,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内帑,外头都称作北苑的。规制快有半个西六宫大小了,工部折子上来竟然还是要接着现有宫室再修一殿,显然还是大行皇帝下旨的。 “全送下去陪先帝。”太子沉了脸色,“殉葬。一个也不用留,打发些银钱送去家里就是,也不用修新殿了。” 本朝并无殉葬制度。太祖的妃嫔都是一应迁去西苑里住着,待天命尽了再葬入妃园寝。大行皇帝不过本朝第二位皇帝,又是头一个女主,要从头建那殉葬制也并非不可,只是…… “阿姐,还是仁德为上的好……”亲妹拉了拉太子的袖角微微摇头,“他们也没做错什么,年纪还轻着呢……”公主面色仍有几分苍白,想是在西宫里软禁久了,惊悸不定,这两日又忙着处理国丧政务一系列事情,总是没能养好。 “……好,听你的。那就丢去给大行皇帝守陵。”太子撑着笑了笑,“这个新殿必然是要停工的。” 燕王趁着两个妹妹说话,轻声吩咐了竹白几句。内侍听了便退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才又带人抬了箱箧回来,“主子,这是禁中这两年的账册,原是孝端凤君管着,后头移给了……谢贵君……” “谢父君?他倒投诚很快。”太子冷哼一声,“这账册从宫正司搬来的?” “是谢贵君一早差人提了来,这里是他另起的折子。”竹白另递了文书来,“谢贵君说,宋常侍已除,妖道伏诛,主子是太子,自然也是名正言顺的新帝,交了给主子是份内之事。” “孤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太子随口道,“怎么,没提两句抚育孤的旧事?” 谢长风虽年逾六十,理事还是清楚明白。折子上一一记了各宫住人、宫里几项大花销、每年户部拨款收支盈余。 全是赤字,甚至透支了一年的拨款。皇帝私库他不知详情,便只写了户部皇庄每年的财政拨款,实在是近几年大行皇帝内宠繁多,宫侍中官的俸禄都支出了许多,更不提宫中的奢靡攀比之风,还有那大兴土木的花销。 看得人头疼。 “他不敢在主子面前邀功。”竹白轻声道,“现下谢贵君已召了后宫诸侍君在瀛海宫,只等主子发落。” 大行皇帝驾崩才一日不到,谢长风便如此动作,也不知大行皇帝若真有在天之灵会怎么想。 “令少君呢?” “令少君也在瀛海宫,见了奴,说是想见主子一面。” “待丧期过了我再去见他。”皇女放了谢贵君的文书,又另拿了旁的奏章来看,“让他好好呆着,别太忧心了。” “诺。”竹白这才应了喏退出去,自寻去瀛海宫找王琅复命去了。 待法兰切斯卡送了一趟折子回来时,正巧燕王同公主都不在,许是被赶去歇着了。 只有他的主子斜倚在桌案边上,左手边堆了一摞奏章,手里还拿了一份,看着都是不同人上的。 “喏,你看看。”见他来了,嗣皇帝便随手从左手边那一摞里拿了一份,丢到妖精胸前,面上还带着夸张的笑意。 他接过来看,读了一小半才发现这内容他早上也看过了。 无非就是弹劾太子家风不正,当不起皇权正统。 可是早上的《论正统表》还在他怀里藏着。 怎么会…… “这一摞,唔,还有这一本,都是八九不离十。”嗣皇帝笑得开怀,“都是一般内容,枉他们换着人反反复复上这么多次。”她忽而一摔手里的奏折,面上却还是一副笑面,“这就是士族之首啊……” 妖精猛然发现这笑面和她哥哥的笑很有些近似,阴郁得很。 “那你……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嗣皇帝露出一副端庄典雅的温和笑意来,“当然是迎崔大公子入宫了,毕竟他们都等急了啊……” 负心娘 皇帝以日代月,守丧满二十七日便正式登基。 新帝后院无人,只追封了侧君冯氏为昭惠凤君,长女为和光公主,长女生父为昭熙凤君,皆附葬新帝陵寝,冯玉京更因为官职在身又舍命护驾,加封了太师,追谥号“文忠”。目下新帝陵寝才刚开凿,是以先葬于大行皇帝妃园寝,日后再行迁葬。 左不过人都死了,面上又是沾着冯太师的光,不必多行一次仪,是以宗正寺也没再拦着。便是前朝士族也为着新帝独召崔氏长公子入宫为君没闹腾起来——连士族之首的崔氏同名门王谢两家都不说话,旁的自然也翻不起浪来。 “容仪恭美曰昭,德礼不愆曰昭,遐隐不遗曰昭,德辉内蕴曰昭;柔质爱课曰惠,宽裕慈仁曰惠,泽及万世曰惠,德威可怀曰惠;敬德光明曰熙,隆称赫奕曰熙……”王琅听着前头传来的消息一时好笑,“真是好谥号啊……” 一个是德耀千秋,一个是仁着万世。 他仍旧是一身素服。先帝驾崩,遗诏曰天下守丧一月即可,不妨嫁娶及民生百业,文武百官素服一年,停婚嫁叁月以显忠孝,新帝守丧以日代月,只有侍御们要守满叁年,除节庆典礼外均素服示人。 “真是好谥号……”王琅轻声叹道,“真好啊……” 待新帝即位大典结了,他便要随同另些五品往上、年岁不满叁十又膝下无嗣的侍君迁去后头的清玄观。美其名曰为皇室祈福,实则……他倒是听竹白给他传了一嘴话,瑶娘见内宫多年赤字没甚银钱了,才用这个法子裁撤供养费用,“主子特意交代了,公子这里虽不好明着有牵扯,到底是念着公子的”。 念着,也不过就是从她自己私库里给他些膳食衣衫的贴补,明面上连侍从都只能带陪嫁的这一个。只比之那发配去守陵的好些罢了。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难怪先皇笑他“等太子功成了,迷魂汤也就散了”。先皇到底是先皇,什么都看明白了,只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宓秀宫有点小,外间的声响即便关了宫门也能听见。 不得清净。 待先帝的君侍守陵的守陵,修道的修道,都迁走了,便是司天监算的吉日,崔氏长公子自京城内崔氏府邸抬了入宫。为着先帝新丧,便没有正式的册封礼,也不好大封为君后,便只简单命了册封使去宣旨下聘为贵君罢了,一切从简,将人一架车从金乌城西北门接了进来。 新帝似乎根本不在意登基前那点不愉快,反倒说着耽误崔氏公子许多年华,加之国丧期间不得行礼,将聘礼按先帝封谢贵君时的足足多添了一倍算作赏赐,又是加封了崔氏族长为承恩侯,将外头的面子下足了,显出对士族之首的重视来。 只不过这受重视的贵君刚全了礼便被抛下禁足了。 “陛下就这么弃了崔贵君……”清玄观厢房里,却是新帝在陪着从前的令少君。 “不弃了他,哪里来的时候看我们王郎?”新帝轻笑,拥着少年人倒在帷帐里,“怎么,你想让朕去陪他?”帐子外的灯火明明灭灭,映得王琅一身素服更有几分光彩。 果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要想俏,一身孝。这么个十八九的少年郎君,脸上犹带些日间劳作的憔悴同齐哀时候的泪痕,一身细嫩白皙的皮肉裹在乌青角带同素色麻纱里,格外是几分新雪落凡尘,东栏定仙材似的含羞带怯,俏丽得紧。 “臣侍哪里敢呀……陛下说着等事情定了就来看臣侍,臣侍等呀等呀,这都几个月过去了,只怕陛下早养上新人了,哪记得臣侍这等残花败柳。”他惯会撒娇撒痴,从前侍奉先帝便为着一身肖似先孝敬皇后的皮囊同风流娇俏的性子得宠,如今真投在心上人身下,这等功力就更是要发足了。 至于那点子闺怨,新帝不提,他也不敢提了来。只怕败了兴,那便真是再无起复了。 无论是他自己,还是龙城王氏。 家中那些族妹从弟全是扶不起来的,几个哥哥姐姐也不过坐吃山空,竟还要来信让他去同新帝叙旧,好拉拔一下族中兄弟姊妹,免得被崔、谢两家压得抬不起头。 叙旧叙旧,说白了还不是要卖了他。 “臣侍从前便听宫里哥哥们说,那崔氏的长公子乃是绝色,自然是怕陛下见了他便觉臣侍蒲柳,没甚用处了,陛下还拿臣侍玩笑。” “他何处及得上你呢,都是二十七的人了,再是绝色,又哪有王郎活色生香。”新帝柔柔地笑,伸手便将软膏涂在底下太妃下巴上,“长了胡茬倒更见几分风韵。” 道观清苦,自然灯火也不若宫中多。此时隔着纱帐入内来,倒隐隐约约不怎么看得真切,这软膏便就糊了王琅大半张脸。 “陛下……”他作势要去推身上女子,“瑶娘……别闹……这么剃了我还怎么见人呢……”他一时“陛下”“瑶娘”“姐姐”的胡乱叫起来,却不防身上女子的指尖早摸去了腰侧腋窝,挠得他缩起身子不住躲闪,“饶了我,饶了我吧……” 这几下躲闪腾挪之间,已是满脸都被糊上软膏了。 “剃了,才好叫那些人晓得,你还是朕的人,不是什么王太妃,嗯?”女帝轻轻捏了捏少年的下巴,“乖一点,朕帮你剃还不好?” 她面上挂着笑,双颊鼓起,眼波流转,分明不施粉黛,却仍旧显得婉转多情。吉服约莫是早换下了,连带着头上簪钗冠都没得妆点,一身素色便服,全不像是今日迎了一个绝色贵君入宫的样子。 王琅这才发现,她没笑进眼底去。 “……好,有什么不好的。”少年似乎是一下松了劲,乖乖躺好了,让皇帝给他下巴上涂软膏。 这膏子是皇帝带来的,还有淡淡的玫瑰香气,是内宫里监造的珍品。 倒是自先帝丧后没再用过了。从前先帝还宠爱他的时候,凡什么新奇小玩意儿都赐一份,只是教他打发时间。如今让新帝带着这从前见惯的来,反另激起一阵滋味来。 倒像是心下吊了一颗千斤的橄榄,晃晃悠悠地荡来荡去,坠得慌,逼得人透不过气。 “阿琅的须发生得好。”皇帝轻声笑,“老了必然也好看的。” “臣侍还没老呢,陛下可是嫌弃臣侍了。”他着意做出那少年闲气来,“嫌弃便不要弄了。”少年人偏过脑袋去,佯装不想再看皇帝的样子。 “好啊,朕放过你就是。”皇帝也就坡下了,放了东西便要走。 “哎……!”王琅赶紧地拽了她袖子来,“陛下……瑶娘……我错了我错了,别走啊……”一派地撒娇撒痴,只管拽着人粘住了不放,“再留一会儿,好不好?” 也不知怎么就将这宫侍争宠的招数学了十足十。 “坐好。”新帝似乎是无奈,叹着气又回来,让他靠在床柱上坐稳了,这才又取了沾水的小银篦子替他擦拭髭须,“阿琅,终究是我对不起你。本来今日该是你去做这贵君的。” 少年人微微瞠目。 “……陛下说什么呢,臣侍本就是陛下的东宫侧君。陛下念着臣侍,没有名分也是一样的。” “哪能一样呢,不一样的。”皇帝一面儿地以软帕浸软了他胡髭鬓角,又另拿小银篦子梳理顺了,一下一下,轻轻刮蹭在少年人下颌上,“其实是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以后千秋万载史书工笔记着是她的正宫元后的,是那两位。而他王琅,就是个失了名节的红颜祸水。 崔氏再不得宠爱,却也是正经宫侍。 当然是不一样的。 “只要陛下心里想着是一般,便是一样的。”王琅笑道,“因为我也想着瑶娘,我只认瑶娘一个妻君。” 少年人有一双含情似水的桃花眼,微微笑起来的时候别是情深意重的样子。 此刻他只管盯着女帝,只可惜女帝虽是杏眼,却也总是含了她生父似的温软与多情。 逢场作戏罢了,只不知道各自带了几分真几分假。 灯火隔着帷帐透过来,只在人脸上打下半面蜜糖光泽,影影绰绰,更添几分情意。 冰凉的刮刀落在下颌上,激得人一颤。 银铁易锈蚀,民间虽用得多,但也常有刀片刮伤皮肤后男子高烧不治的传言。是以宫中喜用磨至薄如蝉翼的瓷片刀,用时先在滚水里煮过,凉了再蘸上热水,配着软膏修理髭须。 时人为着女皇喜好,男子崇尚面部白净无尘,更有甚者还编了一部《品玉》的册子,详细点写了各处男子风貌,将男子按照姿容仪态才学性情等名目分了九等,后头更有跟风者详载了开国以来有名有姓的美男子共计百叁六人,立传着述,赞其容貌,颂其德行,附以画像,起作《玉鉴》,算作这《品玉》的下卷详例。两册捆绑,一时风行民间,倒成了许多人家教养男子的典籍。 因着《玉鉴》卷首开篇第一便是先帝元后孝敬皇后张氏,惹了先帝不快,故而没风行多久便被尽数查抄销毁了,只这《品玉》却被留了下来,其中姿容目第一条便是玉面凝脂,白皙无尘的。 是以先帝大丧,侍君们丧期均不许净面,以表哀痛不已,无心矫饰姿容之意,王琅自然也在其列。这面上髭须两月未修,已是凌乱得很了。 薄薄一线的刀片落在肌肤上不过须臾便被染上了体温,新帝虽并没沾热水,却也似乎不再需要了。 “我都没见先生修过面。”新帝冷不丁轻声道,“他嫁来我后院十五年余,侍奉二十二载,我连他何时修面都不知道……” “您是妻君,又是帝王,心怀天下,为侍子修面是恩宠,昭惠皇后知道您念着,不会怪您的。更何况,为妻君修饰容貌本就是侍子本分。“王琅尽力放柔了声音,一双眼睫轻轻扑闪着从底下看向新帝,“您就当作……” 就当作臣侍是昭惠皇后。 但他终究是开不了这个口。 世间哪有男子能接受妻君温存时分还念着别的男人的。 纤薄的刀片刮过皮肤,落下些微的沙沙声响,顺着软膏而下,便带着短粗的胡茬纷纷而落,粘在雪白的刀片上。 女帝的手法并不熟练,每刮一下便要停下来看上些时候才下一刀去,倒像是怕伤了王琅似的。 清浅的呼吸一时落在少年人面上,带着微微的热度,同他自己的交缠在一处,激得人有几分不自在。 她早先来便是悄无声息,连个随侍也无,倒像是径直便从金乌城东北门出来到了这清玄观里似的。厢房门开得突然,王琅还以为是什么不法之徒夜闯禁内。 他本正在缝补衣裳,借着油灯过了一会儿才看清外头的是瑶娘,赶紧将人迎了进来,又是叫出陪嫁的小侍去关门望风。 间壁是从前的柳少使,较他年长好几岁,还是谢贵君手底下提拔起来的,从来二人便不对付,暗地里使了好些绊子,要是叫他晓得了还不要用此事拿捏的。 他正走着神,谁知骤然间腰里被人一掐,思绪一下被打断了,吓得他几乎跳起来,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惊呼,“瑶娘……!叫那边厢房听见了怎么好……” “论他是谁呢,”女帝冷嗤一声,“你怕来日里被说闲话不成?再说,这髭须都被朕去干净了,明日齐哀时都要得见的,到时你怎么说?” “还不是陛下要……也不替臣侍想想。”叁年丧期才服两月便修了面,一看便是耐不住寂寞的浪荡子,又是先帝的宫侍,少不得要被宫正司上刑。 怎么先头便脑子一热任她施为了呢。 “我哪有没替你想。”女帝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上头的髭须碴子已经被去干净了,只留着新雪般白皙透亮的少年肌骨,“我本想着放你出去,带着察院的牌子去监山南道的河道整修,”她捏起少年人的脸蛋,摆出一副戏谑神色,“看你样子倒像是想留在这?” “还不是舍不得陛下……您丢了臣侍,同丢个什么花瓶子茶叶末子也差不多,早说了来看看臣侍,几个月了才来这么一回,一来先夺了臣侍的贞节,再说就是要赶了去监工。” 小侍送了热水毛巾来,轻手轻脚地放了在架上,又悄悄走了出去。 不敢多留一刻。 “哦,”女帝有意拖长了语尾,“给你将宓秀宫改了道观?” 王琅哪听不出她在揶揄,可此时又不敢惹恼她,只有佯作耍小性儿似的,偏着头道:“同这里还不是一般。” 谁知就这么一偏头,便被浸湿的毛巾盖了个满脸。一时间热气腾在脸上,又是布料盖着,什么也看不见。 “哪一样了,宓秀宫里,便能时时得见,省得我只能见那崔氏,没得心烦。”毛巾在脸上胡乱擦来擦去,带得王琅的鼻头也被推得左右摆动。 横竖失节都是板上钉钉了,不过是失得更彻底些……么。 王琅心头一阵发凉,面上却只凭着感觉阻住心上人的手,“别……透不过气了瑶娘……” 毛巾这才被拿开,露出他鼻尖来。少年鼻尖脸颊被揉搓得通红,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去像是委屈上了。 “怎么又不乐意了?”女帝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眼下卧蚕,落在眼角处。 女子的笑意轻飘飘的,带着不知真假的柔情,倒比晚间的凉风还要温驯些。 她真是,惯会用这情场招数。 “我哪有。” “那这是什么?”她轻轻挪动指尖,便沾了一滴水,“早间要齐哀,晚上还这么流泪,怕眼睛要熬坏了。”水珠细细小小的,在指腹上微微一颤便滑落了下去。 “坏了正好,看不到陛下,也不会被陛下骗。”王琅抽了抽鼻子,竟是一下真的哭了,“陛下就看臣侍蠢罢了,哄着臣侍去了宫里,没名没分的,又要失节被人唾骂,来日里年老色衰了,比修道的还不如。” 女帝微微愣了愣。 她忽而想起来,眼前这少年人也不过才十八九,都还没弱冠。 才十八九啊…… “所以我才想着让你去察院呀。”昔日的情人抚上王琅的发顶,那里只用一根桃木簪绾起,素朴无波,簪首只斜斜一角,拿蜡同发油润了,碰在手里光溜得紧,“有个一官半职,既能名正言顺离了这里,以后日子久些了,也能离了这侍君身份。” 初登大宝的皇帝轻轻在少年人发鬓落下一吻,“王郎,我给不了你名分,便只能这般补偿你。再说,旁的人我也信不过。我久不在京中,叁省六部哪有什么人是我真正能用的呢,你就当作帮帮我,好不好?” 那么一双含着水的杏眼望过来,配着底下清隽俏丽的容貌,更有了几分女子的易碎。 “好。” 身前的女子便柔柔地笑,眼睛微弯,身子也靠了过来,“阿琅……”她的声音温和得很,“是苦着你了。” 衣角从身前缓缓缠上来。身上天子是一身的软罗衣裳,磨在他的粗布素服上格外是刺耳的声响。 七八月间,热气都没散尽,她的衣带松散,手也松散,几下就拉开了那粗粝衣衫。 女子的指尖倏然滑入衣襟,带来几丝凉意。“别……瑶娘……别……”王琅急急去握她的腕子,一时间碰到了皇帝手上的颇黎镯子。 皇帝并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身子破……”少年人眼睛一垂,竟又是泪盈于睫了,“配不上你了……” “你不是说只认我一个妻君的?”皇帝柔声笑,揽了人在怀里,只将手虚虚地搭在他腰间,“侍奉妻君不是应当的么。” 他身形将将有了些成年男子的样子,这般缩在新帝怀里并不相称,总是显得皇帝纤瘦得厉害。 “可我……已经……” “那也是为了我呀……我哪会嫌弃你呢。”皇帝此刻又展现出她那惯擅的温和来,轻声细语,眉眼含情,调上几分上位的怜悯,几分轻盈的宽和,再加上一点点甚至可能并不存在的爱。 便是一剂极强效的迷魂汤。 先帝说迷魂汤会散,却忘了她还能再调,还能再灌。 “那我只抱抱好不好?”见王琅不应,皇帝便退了一步来,“你这下去察院,不知要多久能见着了的,我总是舍不得。” “嗯。”少年回过手臂环上女子腰肢,“瑶娘……我总是怕……” 新帝一下一下地摸着少年的背脊,目光早移去了窗外,“我在呢……”她搭在腰上的手放实了,缓缓滑落下去,滑过少年人散开的衣襟,滑过他松散的衣带。 最后落在他下腹。 王琅心下一惊,可女帝却没给他再反应的机会,已是将手摸进孝服里去了。她的指尖掠过侧腰上浮,另一手却扯了底裤系带,一下便握住了他情根。 心上人的手指轻轻托起后头垂下的丸袋,掌心的温热顺着那敏感处传去心口,激得王琅不自觉抱紧了女帝。 “瑶娘……别,脏……” “都说了不嫌弃你啊……”新帝柔声笑,“你就当做是我想的,好不好?”她侧过下巴轻轻吮吻上少年人的耳垂,一边揉捏起他身前的茱萸来,底下又轻轻包裹撸动,没多时便将这太妃锉磨得泛出了红潮。 王琅一时呼吸急促起来,脑子空空,想不出怎么推开她,只有沉溺进心上人的抚慰里。 “瑶娘……瑶娘……”他无意识地叫起了心上人的名字,身上只顺着她动作顶起腰肢,想让她多抚弄几下,好快些纾解出来。 只听着女子娇笑了几声,原本玩弄他前胸的手便顺着腰线滑到后头,指尖若即若离,只在肌肤上擦过几线火花,最后还是落在后臀上。 他一时想起从前给先帝侍寝时的情状来,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不……别……” 哦……皇帝露出了然的笑,用力抓紧了少年的臀肉,将人托了起来,这才又借着重力揉捏抓握,逼得王琅只能前前后后摆动腰身,一边是躲着她的调弄,一边又想迎着前头那点子温热去。 “便是留了我的痕迹,才好忘了先帝,是也不是?”她轻声劝导起来,“认我做妻君,身子自然也是我的呀。” 皇帝的手一刻不停,只让他前后都反复受着。 “可你都不来看我……我、我侍寝的时候总想着,如果是瑶娘……我……”他再压不下喉咙里那点娇声,张着口喘起来,“什么……什么刑罚我都愿意……可你从来都……哈啊……”他的嗓音竟然有几分呜咽起来,“都不肯碰我一下……!” “好啦,好啦……”新帝在他脸上落下轻吻,“我这不是来了么……”女子脸上带着轻捷的笑,只顾着安抚他,“今日就当作是要了你,好不好?” “我都脏了!”他一下声音高了几度,面上落下水痕来,“前后都被要过了你才来……哈啊……”可惜一边落泪一边还忍不住情动,皇帝看来只觉怜爱的,“我拿什么给你……都是你负心!” 是啊,就是眼前这个女子负心,骗着他委身先帝,只为了帮她套取朝中动向,揣摩帝皇心思,只是为了护着她真正在意的人。 “你骗我……呜……骗我这么多年,我怎么……我还是……啊……唔别、别挠那里……”她存了几分凌虐心思,轻轻将指甲刮过前头的泉眼,惹得王琅不自觉在她身上掐紧了,“我明知道……每次都想着……想着再也不理你了,就是……哈啊……就是忍不住……” 他眼里流水,底下泉眼也早溢出水来,润湿了皇帝掌心。 “好阿琅……好阿琅……”女子轻声抚慰道,一面将后头折磨臀肉的手改了抚弄王琅腿根,“都过去了……过去了……”只前头仍旧没停了套弄。 “呜……”他仍旧是流泪,哑着声音道,“瑶娘……也要了我后面吧……求你……” 就是要,这会子也没得合适东西啊……女帝视线游移起来,这才见着床尾博古架子上的软毫笔,取了来,顺手将笔尾一带,在先前的玫瑰膏子里取了一大块,才在王琅后庭磨蹭起来。 “呜……瑶娘……进去,进去……” “别急啊……总要等松快些才好……”女子温声抚慰道,“我都在这了……” 那笔头转了好几转,总算借着软膏濡润滑了进去,惹得少年一声呻吟,腰身不自觉挺了一下。 “啊……不一样……”他抱着眼前女子,“你还肯要我……不一样……唔……!”笔头用力顶了一下,想是顶到那处软肉了,激得王琅跳了一下,后头也流出清液来。 女帝忽而有些愧疚,手上动作便也柔了几分,只深深浅浅顾着王琅松快去。他才十五年纪便被她卷去后宫纷争,又是骗他心思,又是拢着他讨好先帝,如今成了太妃也才十八。 外头这年纪的公子哥儿都还是春闺好梦的。 “我本就记着阿琅的好,有什么不肯要的呢……”怀里的少年人皱紧了眉头,面色涨红,终于在她手里快速动了几下,大叫一声,才哑了嗓子倒在她肩上。 只留下一手的湿滑黏腻。 一室寂静,只有桌边灯火跳了一跳。 “瑶娘……那天,我不该穿白衣的,是不是?”过了好半晌,王琅才开口说了一句,“如果没有那么一下,我是不是,也能做你的侧君?如果没有那一瞥,是不是,我就是当今的贵君了?” 皇帝一愣,过了几息才轻声道:“……是,也不是。” “你……你……负心娘!”他终于没忍住,一下眼泪流得满脸都是,抽抽噎噎的,“你都不哄哄我……还要我去察院……我该怎么去啊!” “你都看明白了,我怎么哄你呢……”女帝垂下眼睛,只掏了帕子来给他擦脸,“而且你若不想离京,我也总是纵着你的。” “我要去。”王琅鼓着脸,倒像是在赌气,“我必要去。” 待人走了,王琅才反应过来他应下了什么。 “主子,您、您现在是太妃,怎能同……同新帝有牵扯。”小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叫那些子碎嘴的鳏夫知道了不定怎么编排您呢。本家那是糊涂了才要您去巴结着陛下,您自己总该有个计量呀!” “可……”王琅抱着膝盖坐在床尾,“可她说,要我帮帮她,她只信得过我了……” 况且,只有这样,才能在她心里留下一席之地。 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了的,更别说那没了的才是她心尖软肉。 王琅吸了吸鼻子,自己沾热了毛巾,敷起脸上泪痕来。 责任 新帝对人薄情,却实在还算得守信。王琅第二日刚到起身时候,她身边的中官竹白便到了清玄观,以王氏相求的借口放他回家省亲去。幕篱遮面,一顶软轿将人弄出了清玄观。 他曾是新帝求娶的侧君,不过一时不料被先帝收了而已。此事在宫内几乎无人不晓,是以此番新帝放他出去也不过惹了人暗笑而已——谁知道是不是新帝要和他再续前缘的。只不过众人惧怕新帝手腕,不敢明言罢了。 皇帝刚下了朝回来,面色颇为不虞,只手上盘着一串十八子红玛瑙串子。近前宫人都不敢上去服侍,生怕触了天子霉头,惹一身刑罚,见着竹白送完王琅回来了,纷纷如见救星,赶紧地让头领进去。 “陛下。” “白叔回来了。……王琅今日可说什么了?他不少心眼,便给他些甜头也难保他心底不快,只在面上温驯的。” 竹白静了片刻才躬身道:“您该多信王公子些。”老内侍接了小宫娥的茶水,亲自奉到了御前去,“公子对您是真心。” 茶水上摸不清新帝脾性,还是银朱去细细指导了,后来才晓得新帝不同于先帝,不爱喝六安瓜片,这才改了碧螺春。 “真不真的只他自己晓得罢了,”女帝接来茶水,“如今名位定了,他那机灵劲儿,哪有不晓事的。昨夜里一句没提,如此乖觉,难保他心里头在寻思什么。”仿汝窑青瓷的盖碗里头飘出水雾来,袅袅地掩住了皇帝的面色。 竹白轻声叹了口气,不敢多话。新帝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前孝敬皇后临终便是将这个长女托付于他同莲青,两人带着尚在襁褓的孩子出宫,靠着皇后留的几亩田一方宅将她带了起来。 原以为此生她便要以民女身份生长了,又没想到被先帝接回宫中按公主教养,后头又立了储君,走到今日。 “王公子收拾了衣物盘缠,并没说什么。” “……正是如此才难以捉摸啊。”皇帝放了盖碗,仍旧是盘手里的串子,莹红圆润的玛瑙珠子次第滚过虎口,在指节下碰撞发出一声轻响,才又随着珠子滚动往下滑去,“先帝丧期里头王家在宫中的桩子就给他递了话让他来找朕,他却反而沉住了气一直忍到迁去观里。如此城府,他可才十八。” “奴说句不该说的,陛下,公主的事,王公子应当是不知情的。贵君公子应当也……不知情。” “王琅朕当然知道他干净……先帝的手段我又不是没领教过,只是难免有疑虑罢了。”盖碗在底盘上轻轻颤动,发出些微的丁零声响,“至于崔氏……知不知情,又有何干。” 那盖碗终究是不轻不重地往桌案上放了,半点茶水也没洒出来。 若冯太师在,此时约莫还能顺一顺主子的气。只可惜一夜惊变,目下能说得上话的燕王同长公主也不好时时进宫里,后宫又只那么一位……只怕主子见了他反而更难受。 昨夜里便一下罚了禁足从里头出来的。事后他还专程招了近身伺候的银朱贝紫来问,也只说是贵君许是初次太紧张了些,不到平素惹陛下不快的程度。 那便是本就不快了。 也是,昨夜里皇帝听着要去全礼便是一副不虞神色,后头既没换衣裳又没加妆饰便径直去了的,想来原本也没那打算。 女帝手腕一翻,将串子收了在掌心里,仰面靠在椅背上,“今早冯玉山专程提了他家幼弟……先生才没了两个月……才两个月啊……前几日才过了七月七的生辰,他冯玉山就迫不及待往朕后宫里塞人,就这么怕没有裙带关系攀么!”她一拳击在案板上,惹得盖碗一跳,溅出几滴茶水来。 难怪一回来便是这么难看的面色。竹白一时不敢多说,只好绕开了话去,一面地叫外间宫人下去了,一面去收了茶水,轻声道,“后宫之事,陛下本不必急。” “白叔说得是。是朕气昏了头。”女帝这才扶着额收了手回来,又去唤银朱,“去宗正寺请了安乐大长公主来,让她带了宗室族谱……论他什么冯氏子,先指下婚去,别来凑这热闹。” 此前的宗室承恩公不过两家,一为太祖皇帝元后高氏本家,另一便是先帝元后张氏母族了。除两家承恩公外,另有原大小杨妃本家、先帝继后陈氏本家封了勤恩伯。 安乐大长公主奉了宗室名册便规规矩矩后退几步,只皇帝没想到她还自请辞去宗正一职,另荐由镇国昭阳长公主接替。原本这是宗室惯例,由新帝同胞兄弟姐妹担任宗正,如今燕王领着金吾卫将军一职,又是男子,自然该给了长公主的。只是实在没想着她如此……识时务。 女帝不由眼睛在这姨母身上转了转。这大长公主八十多岁的人了,面上看去温和慈祥,着实看不出什么来。想来她家面首夫侍伺候得好,几个孩子算得乖巧,没什么糟心的。 先头先帝同两个皇后的丧仪也算办得好,她也没多拦着那不合礼法的圣旨,想来也不过是保全自身罢了。 说到底宫里头养大的,哪有什么真正的干净人。 “臣年纪大了,早些交予长公主才是正道,还望陛下恩准。” “姨母这是说什么话,”宗正卿之位坐得好也不容易,左要打理宗亲俸禄,右要察宗亲婚配,不论选入姓还是选出阁的都得过了宗正之手,确实也不能总让不算亲的大长公主捏着,“姨母辛苦这许多年,将宗室打理得规整,如今要告老,朕不该拦着,只是总得等了冬至后头,好记下姨母多年的苦劳。” 大长公主不动声色,面上仍旧是慈爱的笑:“打理宗室是臣身为皇室中人之责,陛下谬赞了。如今陛下即位,还是早归了大宗正统的好。” 如是再三,推辞得够了,皇帝才允了去:“如是,朕便先叫阿琦去宗正寺跟姨母学着,论起来,您还是阿琦及笄时候的正宾呢,算得我们姐妹半个母亲了。”一番高帽扣上去,先将此事坐实了,免得后头再闹出风波来。 待大长公主告退走了,女帝才特意召了胞兄燕王同新王妃入宫问话。 “那冯氏幼子如今多大年纪?” “冯家是陛下指婚昭惠皇后才迎了他生母入府,后头得宠了几日有了这冯十四郎,较皇后年纪差十六岁,如今正是十九年纪。”燕王不敢多说,只将冯家逸闻提了来。 倒是蝶若皱了眉头道:“寻常人家男子十五六便开始相看,十七八定了亲开始走礼的,这才到二十正好完婚。这位冯公子十九年纪仍待字闺中……” 怕是一早便为新帝备好的。 只待冯玉京年长爱弛了,或是子息不便了,便送入她后院固宠。 燕王冲王妃轻轻摆头,示意她别再触了新帝霉头,一面偷觑天子神色。谁想女帝反笑起来,道,“岂不正好,朕送他一桩好姻缘。” 她拿着张氏的族谱一翻,指了指末端,“这不是正好有个十七八尚未定亲的表妹。” 正是先孝敬皇后幼妹独女张允青,上头一个哥哥正考着科举的。张氏虽为承恩公,这爵位却只沿两代,又是给了张相第二子,这第三房除了财产实在没什么东西,此时攀上新帝皇后本家,虽皇后已薨,冯氏却是实打实的前途。 “就这么办,赐婚这个小表妹同冯十四,再给添上足足的妆奁,赐先生父亲一个承恩公嘉赏便是。”至于未来启用与否,可就不是冯氏能左右的事情了,“张氏出美人,冯氏也算得清俊,配得起。”皇帝冷笑,收了族谱去,一面叫人摆饭,留着兄嫂宫中用膳。 燕王妃上了座,给燕王使了个眼色,自将男人挤去了下首,这才扶着皇帝坐下来。天子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等着宫人们将膳摆齐了,由着贝紫给她先盛了一碗百合乌骨鸡汤来。 “还没贺蝶若姐姐新婚。”皇帝笑道,“虽说一早便胜似夫妻了,此番总算是正了名头,也算新婚。” 夫妇两个本顾着皇后新丧,不欲庆此事,只是此刻皇帝提起来了,也只有陪着皇帝叙话,“多谢陛下关怀,说起来还是陛下恩典的。” “总是看着你们过得好才好,”皇帝搅着汤匙轻声道,“终究前头的都过去了。”那瓷勺在里头转了一圈又一圈,偏生就是不能起来,“只是不知道阿琦整日在公主府里如何,本是前头怀王的旧邸,改得匆忙,也不晓得她住得惯不惯。” “臣看过三殿下,她新收了几个乐师,在府中莳花调琴,也算安乐。”燕王妃柔声道,“臣同王爷也好。” “那就好。”她似乎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将汤匙舀上半匙来,呷了一口清汤入口。 过了许久才咽下去。 “陛下胃口不佳,怕要换些更清淡落胃的来。从前爱浓油赤酱、麻辣焦香的可不能再上了。” “这还不够清淡的么……”女帝苦笑,“朕吃不下罢了,换了什么都是一样的。”一桌子上,净是清蒸白灼温炖的,什么都切得细细的,油腥也少,见不着什么难克化的东西。 蝶若亲去盛了小米粥来,“操劳过度怎么好呢,无论如何须得吃下些东西。”她握了皇帝的手,“眼见着您越发清减,都瘦脱相了。臣不懂国事,只看着您这般憔悴,也知是极耗心力的。” “好,姐姐劳心,朕尽力多用些。”女帝拉起一个笑来,就着米粥又进了几口。蝶若见着她肯用些,赶紧让人将前头的菜换了一番,亲自看着皇帝吃了小半碗粥并些子肉脯鱼脍的才肯坐回去。 “你说陛下这样怎么办呢,眼见着只剩下一个壳子了,那……那贵君又……”蝶若在马车里连声叹气,“当时以为过了那一段,除了宋常侍就好了,怎么就这样了……” “她是心病,又是被崔氏门生逼着迎了贵君,前头连冯家都跳……”燕王也跟着叹气,实在是被传染了,“我们也很难插手,前头的大权我得避着些,你若担心倒可以多递牌子进宫,平日里少同人交集,免得出事。” “你还是亲兄长,怎么也这么冷着?”蝶若说着便白了枕边人一眼,“你们皇家人都没心的么。” 燕王轻手轻脚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确定是已出了宫门才道:“陛下这位子不稳,若宗室文臣要政变,你说往谁身上推?我们关着门只管吃喝玩乐才是不给陛下添堵,我若时时进宫,难免被人以为有志在那位子的意思,你看阿琦不就是只管修缮她的公主府么。天家人难为,左不过是为了那么个位子。好卿卿,听听我的,你操心得,面色也差了好多。” “你嫌弃?” “不敢不敢,小侍不敢。”燕王平日里涎皮赖脸的惯了,笑嘻嘻地伸了脸出去,“小侍失言,请妻君责罚。”一面地粘着人捏肩捶腿,极尽讨好之态。 蝶若没奈何地打了下他的脸,“坐起来,叫人看见了怎么好。”她一时想起什么似的,捏了捏燕王的面颊,“莫非先帝赐的不老药是真的?你全没见老态。说起来陛下和公主也是……” 马车驶入闹市,一下遮了话音。 冯十四郎本名冯玉章,前头同母哥哥既追尊了皇后,这下又是要嫁入庐陵张家,于是他也跟着荫了一个尚宝丞的闲职,这才入了张府大门。这新人婚事既是圣上钦赐,又得了天子亲自添妆封爵,那头冯氏领了个承恩公的爵位,虽知道这是天子敲打,也只能挂着笑应下来。 毕竟是一桩好婚事。 至于这冯氏子与张家女关起门来又如何处置,那便不是前头皇帝操心的问题了。 这边赐婚定了,一下子熄了几家清贵世家往新帝后宫里塞人的想法,只专定在往前朝比科举的,反倒给女帝省了不少事情,一边骨折后头治丧修陵寝,一边调弄大小官吏,等法兰切斯卡跟着商队交接回来,已经快九月了。 他自六月里出了丧便往西域去,到此时也有两月余才回了宫里。 他不爱走大路,惯来是翻墙抄近道的,这下刚掀了帘子进内室便被女帝喝止了:“洗洗再来。” “我一会儿就去。”他一边推脱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包糖炒栗子来,“来点儿?” “……怎么,你有事求我?”皇帝挑眉斜睨他一眼,“平日里也不见你献殷勤。” “不是……顺路给你带的,不过说起来……”他先攥了一把栗子在手里,微一用力,便将栗子壳都破开了,把那果仁寻了桌上一瓷碟丢进去,“你那个新娶的贵君,快饿死了。” 他说得太过自然,以至于内殿伺候的人没一个来得及阻止他。 崔氏是宫里忌讳,后头宫人搓磨虽不是皇帝明着下令,却也是不闻不问的。 皇帝眼神略扫过殿中,只见贝紫一脸茫然,银朱和竹白都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其余宫人更是无一个敢出声,泥胎木偶似的立在那里。 “不过是禁足,又没克扣他的份例,饿不死。”女帝没什么反应,照旧端了盖碗呷茶,“你还去看他了?” 法兰切斯卡本能地便感觉不妙。若说先头还是没发现,这下大约是根本没有管一管的心思了,倒更像是早想着放任人给搓磨没了似的,便放了手里零嘴,“我看他吃的东西都馊了。” “是么。”女帝这才停了手里动作,将盖碗放回桌上,“银朱,他禁足多久了。” “陛下,为着您没说禁足期限,无人敢放了贵君出来,到今日已有二十日了。” 那便是王琅出发去山南道也有二十日了。论理该有信传回来。 “差不多了,你今日待人去蓬山宫看看,贵君怎么着是宫里正经主子,如此搓磨必是底下人懒怠。你将不敬主子的宫人发落了去,再挑了从前孝端皇后身边那几个没出宫的公公过去,给贵君配个可心的掌事宫人。” 银朱应了声赶紧退了出去。法兰切斯卡仗着皇帝偏爱,什么事都敢说,也不怕天子降罪的,竹白公公那是从小养着陛下,也不过开口劝两句,劝不动也没得法子,她们这些人可不敢乱开口。 “你别慌着回去睡觉。”皇帝面色不虞,“谁让你没事去蓬山宫跑的。” 法兰切斯卡往后一跳,“我就是看看!什么都没做啊……” “去抄两遍宫规学学规矩。”皇帝一个眼风扫过去,赶了妖精下去领罚,“什么好事儿都上赶着来做一遭。” “是大人心地好。”竹白惯来擅长和稀泥,这边赶忙叫人换来新茶,又上了酥点,“陛下罚过了,还得听大人复命呢。” 还真是。女帝又叫了人回来,“商队交接的事情你处理得怎么样了。” 不说还好,一提起来,法兰切斯卡赶紧地丢什么似的从怀里掏了一沓房契地契铺子管事身契,苦了一张脸道,“以前不知道,怎么铺子到处都是啊……都在这了,全留给了你,塞外走货的按你吩咐改了入股制,重新裁了账本和出资那些,东西存在车上,一会我给你弄来,这是境内的产业契书。”那一整摞契书被堆到天子书案上,“哎,是不是比上次你叫我去清点的内帑还多啊?” “……是。”天子叹了口气,缓了一阵才道,“禁中连年赤字,只剩下些珍宝摆件陈年料子还算值钱,哪比得上这里头的活钱多。”她亲自收了契书,“但这里的钱,和内帑一点干系都没有。” 些微的薄脆声隐约传出来,法兰切斯卡正纳罕,转眼却见着皇帝已然是将契书攥得皱起来了,指节发白,手骨崎岖地拱起来。 “哎哎哎,姐姐你这么使力,东西要被你揉坏了……”他赶紧地抓了皇帝手腕,费了好大劲才算是将契书救了出来,塞进锦盒里,这下是说什么都不给人碰了,“你你你,你醒醒神,别拿着东西出气啊……” “嗯,是我不好。”女帝骤然卸了劲力,轻声道。 “我陪你去走走?”不过妖精没给皇帝留什么反应余裕,径直推着人走了出去。竹白见状赶忙将锦盒收了在皇帝妆台上,同一堆簪钗首饰放在一处,才听见外头法兰切斯卡无奈的声音:“做皇帝这么难受为什么还要搞什么宫变啊?劳神费力的,还要收不喜欢的男宠。当初去塞外不回来不就好了。” 女帝的声音轻轻的,反倒是被妖精逗得有了点没奈何的苦笑,“不一样的……那些是我身为人的愿望,但这些,是生做天家子,受天下人奉养,所必须担负的责任啊。” 福缘 王琅回到京城已经是冬日里。刚一入京兆府便赶忙从王家宅子里递了入宫的牌子,叫人伺候着沐浴了,才换了一身衣裳便听着宫里人来接他进宫去。 路上来回一月,中间沿着湘水一路走一路查访,待皇帝再见着他时,面上实在是苍老了好几岁,全不像是之前那细皮嫩肉的少小郎君了。 “瑶娘……”只是见着女帝便爱哭的毛病还全没消下去,才退了左右便爬上了女帝的矮榻,埋在她盖腿的皮裘里撒娇。 “好阿琅,怎么了……?”女帝精神较前几个月好了些,只是仍旧纤瘦得厉害,颧骨高耸着,配着一副高鼻梁,看去有几分凶相。 “朱州青州的别驾都买了凶要杀我……我、我还是跟在秦人商队里才回来的……瑶娘,我怕……”他挽起袖子来,露出上头还没好全的几道伤痕。 “嗯,那是我的人接到你了呀。”女帝柔声道,揽了少年上榻来,解下他的外袍,又给他分了半幅皮裘,将人框进了被窝里,“我找了人跟着你的,别怕。”她一下一下地抚摸起少年的背脊来,“朱州贪腐甚重,往年的河堤总不坚固,还要谎报是流民造反,是我不好,派你去那地方。” 明明就是信不过朝里御史才派了他去的。 京里已是一派的冬日景象,朔风凉薄,在窗子外头吹得呼呼作响,衬着室内的熏炉越发安静。皇帝似乎不爱熏香,殿内只有瓜果的自然香气,这季节,自然是清新的柑橘味。 王琅揪着皮裘轻嗅,果然没有熏香味。他记得她以前是极爱香的,春喜梨花茉莉,夏要茶叶,秋日海棠,冬里梅香柑橘,香囊里总是些外头铺子买不着的好味道,配了少女盈盈的艳色和相得益彰的华服,总是随随便便就能拽了人视线去。 如今她却不施粉黛,衣装也一应素淡,身形更是消减得厉害。 他本想抱怨,忽而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道:“是我自己答应的。” 女帝在背脊上的手便顿了一下,叹了一息才轻声道:“不撒娇了?” “你就算哄我,那么多好话不重样的,也不是真的喜欢我。”王琅一时间有些难过,莫名的酸涩混着愠怒在胸腔里胀满了,总想着找一个出口,“你现在都不用香了。” “怎么说起这个呢。” “不用香,不吃饭,也不做新衣裳……”王琅还没说完似的,“对外头说着是先帝丧期,可我又不傻的。” “嗯。”女帝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阿琅是聪慧的。”她搂了少年人腰上得矮榻来,王琅便极乖觉地除了革带鱼符玉佩香囊金三事之类容易硌着人的挂件儿,首服暖耳也脱了,抛在偏殿地毯上,只往皇帝怀里去。 “我实在是没那心思,中年丧子的孤家寡人,看着是不是有些太憔悴了?”她倒还能笑出来,“其实该上些脂粉遮盖些许的。用茉莉粉好还是玉兰粉好?” “……茉莉花粉配玫瑰汁子熬的胭脂好。”王琅闹起别扭,“我不是说这个……” “嗯,你是难过。”皇帝毫不惊奇,声音淡淡的,“王氏本家你的族妹们实在不堪用,我看了,那几个袭爵的也不如你好,看来你还需帮我几年。”眼见着怀里人又扁了嘴,她才换了一副轻快口吻,“这样不是更好么,总是来得实在些。” 王琅闻言心下一凛。偏头看过去,皇帝手肘撑着头,半倚在矮榻上,眼睛平静无波,一汪水静静的,看不到底,在明瓦漏下的那点阳光里有几分冷意。 “是啊,只能好好办差求陛下赏了。”他深吸一口气,忍下喉头那点酸意,顺着人意思换上一副笑面,“弹劾的证据臣都带来了,只等着陛下发落。”话虽如此,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垂下去,睫毛扑闪几下,不敢多看眼前的心上人。 “怎么是等着朕发落,”皇帝看他还有些难过,拉出一个笑来,“该你上朝去,以察院御史的身份当众弹劾。”她说着便唤来银朱,“早前叫你去办的差事可妥当了?” “都妥当了,贵君的吉服朝服都叫尚服局备下了,另外的八品朝服已放在偏殿里了。”银朱见着内殿气氛尚好,还打趣了一句,“王公子从前穿惯了紫金的三品朝服,八品的可是有些寒酸了。” 八品放在内爵不过是最低一级的夜者,官宦人家士族勋贵公子入宫大多是七品起,如王琅这般出身高门的更是五品起,放在前头已是上十年的入仕资历才熬得到的了。更别说那三品的少君,前朝三品往上的只有四个相位,能做到三品就算是一方实权大员的,哪像内宫,上头还有正二品的世君、正一品的大君、贵君甚至副后侧君。 开国以来二十岁就做到从一品的也不过冯文忠公一个,还沾了太子侧君的身份封的虚衔。 王琅晓得其中区别,一时没说话。 “我记得你有五品的朝服,就不替你备了。”皇帝见他一下没反应过来,只轻声搂着人玩笑,“省得你出了后宫还要花内帑的钱。” “陛下可会使唤人,又要拿以后升臣做按察使的噱头钓着臣,还要惦记臣从前内臣的朝服。” “不都是一样的?还是你惦记那三品的位置?” “御史台只有御史大夫是三品,陛下可不会给了臣。”王琅也顺口玩笑道,“少君的朝服还是还给陛下吧,以后纳了美少年好赐了去。” “要纳什么,眼前不就有现成的?”皇帝调笑道,顺手捏了捏王琅的脸。 瘦了。 原本养在内宫里还很有些软肉,这一趟担惊受怕的,竟是瘦出了下颌棱角。 “那……陛下要赏了臣么?”少年人在皮裘底下动了动腿,以膝头轻轻摩擦起皇帝的裙门,“臣侍奉陛下吧。” 女帝动了动身子,皮裘底下的手顺着自己裙裾而下,拂过少年人裹在罗袜里的纤瘦胫骨,一路摸到了脚踝处。 突出的一节踝骨精巧细瘦,她忽而收紧了虎口,便将那脚腕子捏在了手里。 略微收力,便能听着身下少年的轻哼声。 “你想怎么侍奉?”皇帝低声笑,只看着王琅横陈在矮榻上,从皮裘里伸出一段肩颈来。 “陛下想怎么侍奉呢……”他到底是先帝后宫里被调教过的,很晓得怎么摆弄面容,做出一副媚眼如丝的神情来,还故意轻轻喘息了一声,脚踝在女帝手心里摩挲过去。 他性子尚不成熟,还不太会掩饰情绪,眼底还有若隐若现的几分委屈。 “要了你?”女帝故意捏了一把少年人的足弓,手指只在脚心打转,立时便激得少年人缩起身子咯咯只笑,“瑶娘别……好痒,别……”他两条腿交替着摆来摆去,脚趾缩紧了,哪还顾得上什么体面心计,只在心上人手里挣扎罢了。 皇帝存了几分引人上钩的心思,轻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说了不要。” “要……”他被弄得脸上通红,眼泪在眶里打转,“要……” 王琅那漂亮的脸上终于又浮上才来时的弱色,缩着身子半跪在皇帝腿间,压住了女帝的裙子。 “瑶娘,你亲我一下好不好……”他轻声求告起来,只将脸埋进皇帝胸口,“我想给你尝……” 这几下胡闹下来,王琅的圆领袍早变得歪七扭八了,底下系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扯散了,只剩下领口的扣子还禁锢着衣襟才算是没散开。 “尝身子?”皇帝笑,“既是说要给我尝,还包这么严实?” 她只是笑,全然没有要动作一下的意思。 王琅宫中侍奉先帝两年余,哪有不明白的,一下便红了脸,偏过头去支支吾吾起来:“要……衣裳都要去了么……” “阿琅不想给我看?” “不是……我……”少年人喉结滚动了几下,仰着颈子,眼睛一闭,自己下了矮榻,在皇帝眼前站直了身子。 直挺挺的一条,僵硬得很。 “看着我,阿琅,看着我的眼睛。”女帝放柔了声音,“只是给我看,殿内没有旁人了。” 王琅双足只套了一层罗袜,立在地毯上,脚趾微微蜷起,足弓高企,绷紧了脚踝,还有微微的颤动,带着圆领袍的衣摆也微微颤动。 深青色的衣摆底下,些微透出里头青黑的衬袍。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敢睁开眼睛,一打眼便见着心上人那张有些憔悴的笑面。 殿中地龙烧得暖,倒不担心他过了寒气。皇帝斜倚着身子,抓了个迎枕,撑着头看他动作。 少年人仰起下巴,两手缓缓搭在肩上,指尖挑动,穿过丝线盘结得扣洞,顶下那颗略有些沁凉的发晶,松开第一粒纽子;双手下移些许,又松开了第二粒。 他是一双文人的手,虽还有些少年的稚嫩,留下了几分软糯的肉感,到底也已显出几分骨节分明的俊雅来。 衣摆颤动,原来是小郎君腿上有些打颤。 外衣落下,王琅里头原来还穿了两层衬袍,一层皮袄。 皮袄是对襟,于是这一双手又对称结在一起,逐次捏住了衣襟上镶金的子母扣,抓着扣子两端,略往中间轻轻顶一下,便听着轻轻一声响,那镶了玉石的扣子便散了开,在小郎君身子中央拉出一道缝来,露出里头乌黑的衬袍。 “瑶娘……别看……别看我……” “这不是还穿着好几层呢,”女帝笑,“现在就这么难受,后头这几层可怎么办呢。”她拉了拉腿上的皮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王琅越发不敢看到眼前人的脸,闭上眼睛,一下便将皮袄剐下了身子。 冬日里穿得厚,他又穿了一层纱罗一层锦缎的两层衬袍,这一层一层剥下去还要一会。女帝整了整衣袖,从榻上小桌上端了茶碗,略吹去上头浮沫,呷了一口,才转回来继续看这活色生香的景子。 只是这茶碗放回榻桌上那一声响还是不防惊了王琅一下。他一睁眼见着心上人饶有兴味的神色已然是泫然欲泣了,“你……你……你就拿我取乐!” 说着便是撒气一般,几下拉开了衬袍系带,扯下两层衬袍,露出里头的贴里来,“别看了……!” 皇帝脸色略暗了一瞬,轻轻皱眉又松开,“朕放你回家去?” 王琅心底一凉,眼泪就不争气地落了下来:“不。” “那你要什么呢?”她这才拉起一个玩味的笑来。 “……我……我要将身子给瑶娘尝。”少年人又羞又急,只得闭了眼不去看面前少女,只怕和她一对上眼神又要哭出来。 “嗯,那要怎么办呢?” 他忍下羞耻,尽量放缓了解贴里的动作,两条系带被他的手指拉了两次才渐次散开。交领松脱,蓬松的褶裙帘幕似的分开了,展示起里头雪白的旋子和中衣。 事已至此,王琅心头反而松快了些许,手上自如地伸向了旋子系带,先拉开左边耳结,解开绞拧的裙带,又拉开右边耳结,裙带散开,围着的旋子也自然便落了下去。 少年只着了一身中衣罗袜站在殿中,脚下堆积着层层迭迭的华服,身上还有些发抖,也不知是冷了还是羞得。 眼见着只剩下最后一层了,王琅的手指先是落在了中衣系带上,犹豫了片刻还是藏去了衣摆底下,轻轻抽开了中绔腰带,落下腿上遮掩。 皇帝笑了笑,伸直了腿,脚趾夹住他罗袜的系带,双膝一勾,便松了他罗袜,还勾得王琅往前倾了倾,像是要送了自个儿给皇帝处置似的。 他早趁这时解了裈,一时间腿上衣物尽数落下,少年尚显纤细光洁的双腿在殿中一览无余。 毛发去净方为上品,他倒是很守这规矩。皇帝轻笑一声,道,“怎么,定要剩下一件么?” 那中衣下摆轻飘,将将好盖住了王琅前后的春光。 “不……不是……瑶娘你别生气……”王琅声音颤抖,喉结滚动,还是拉开了中衣系带,任凭最后一层布料也顺着肩颈滑落到地上,刚好盖住了前头的华服。 少年纤细修长的身躯终于光裸着落在了心上人眼中。胸前两粒红珠挺立着,身上毛发都去干净了,腿间还挂着略有些发紫的肉茎。那里才感觉到心上人的眼光飘了过来,便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他一时羞赧,情不自禁捂住了腿心,不想让皇帝见着他这下流样子。 “近前来些。”他听见思慕已久的少女这样命令道。 少年人抬起膝头,跨过了堆迭的外衣,站到了皇帝榻前。 “转过身去。” 他强忍着将要流下的泪水,对心上人背过了身子。 王琅满以为女帝是要羞辱他取乐了,却没想到她忽而从背后环了过来,轻轻一带便将他携上了榻,一下滚到了她身下去。 底下是铺得整整齐齐的温暖毛皮,少年人雪白的身躯就这么落在上头,还有几分茫然,看着更生怜爱。 “瑶娘……” “不过是给我看看,殿中没有旁人的。”皇帝柔声笑道,“好阿琅,才说了要给我尝的呢?”她的指尖落在胸前,指腹上螺纹清晰,蹭过一边的红珠,那里便登时立起,硬硬地挺直了感触她的逗弄。 “嗯,瑶娘想怎么做都可以。”王琅才一看进她那双杏眼里去便浑忘了前头的冷脸,只想着伸长了两臂,环住身上人的腰肢,“我是瑶娘的人。” “嗯。”她缓着神色微笑,双唇落在王琅唇上,没受丁点儿抵抗便侵入了进去,在少年人口齿间攻城掠地。 身下皮毛软软地蹭在肌肤上,身上人又一刻不停地掠夺起他胸腔里仅剩的气息,不多时便折磨得王琅拉长了颈子,全身泛起粉红,连双膝也为着喘息急促而本能地顶起。 自然腿间如意也早顾不得遮掩,已然是直直立着去探身上人的肚腹了。 “想要?”皇帝松了唇轻笑,手指玩弄起王琅的丸袋来,手掌包在肉茎上轻轻滑动。 已有些清液渗了出来,顺着皇帝的手掌落回丸袋。 “想要……”少年犹在喘息,眼底蓄着泪花点下头来,“我……我知道脏,瑶娘……你就让我一次就好……求你了……摸一摸我……” “你不是说今日要侍奉我?就是这么侍奉么?”女帝笑,“嗯?” “我怕你不要我……”王琅红着脸不敢看她,“怕你觉得我脏……我侍奉过先帝……” “这不是都清理干净了?”皇帝调笑道,指尖飘忽着拂过少年人的腰腹,激起他腰间波浪似的摇动,“上回还说想做我的贵君呢……”她安抚似的在王琅颊上落下轻吻,“乖。” 似乎是这羽毛样的吻抚平了王琅的情绪,他轻轻点了点头便乖顺地滑进了皮裘,将整个身子都藏在皮裘里头,摸索着缩在了女帝腿心边,只在外头露出整齐的脚趾头。 少年人的手轻轻拨开女帝冬日里层层迭迭的袍服,钻进她裙底去。才解开了中绔小衣,只留着腰间裙摆轻轻盖在后背上。 女帝侧着身子,双腿自然也就闭合得紧些。王琅不敢惹了她不快,只有些微抬起一条腿,以手臂隔出些空隙将头伸进去,先以鼻尖找到肉珠位置了,才敢吐出舌尖舔舐上去。 “呼……”皇帝轻轻舒出一口气,抚上王琅的后脑。他到底是先帝后宫里被调教好的,动作控制得将将好,不至于太过无趣,却也很有些松快。 只有这般,见不到身下人的脸时才能坦然接受如此侍奉。 她忽而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新婚夜里,刚二十岁上的先生禁不住她反复磨人,才总算弃了那“妻君年岁尚小不宜行房”的说法点头同意行帐中戏,便是这般侍奉了一回,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了人。 可是如今再也没有先生了,他就死在这栖梧宫的寝殿里,死前还说着想看看。 他想看的是什么呢……他那时候当是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最后想看看的,他最放心不下的…… 她想起最后那带着温热抚过脸颊的指尖。 他最惦念的,其实就是他的妻君吧。 王琅在底下忽而压了压舌尖,女帝才终于落下隔了数月的一滴泪来,沉入了厚实的迎枕里。 “瑶娘……?”王琅似乎是感觉到身上人有些僵硬,在裙下闷闷地唤了一声,“是不是我伺候得不好了……” “不过是想到了些旁的罢了……”皇帝敛去戚容,伸手去抚王琅的发髻,“阿琅哪会不好呢……” 王琅没说话,只重新埋了脑袋去女帝身下侍奉,舌尖舐着她腿间肉珠,又加了两指缓缓探入蜜壶去,假作那两指便是自己分身,只同心上人做那痴缠之态。 他鼻尖嗅到淡淡的女子香气,一时意动,抽了手指,竟是在女帝裙下吮吸起自己指尖来。吮得够了,他才又凑上头去,舌尖伸入方才蜜壶,想让她快些松泛。 “唔……阿琅……”女帝低声唤道,那小舌游鱼般落在体内,翻搅起细小的水波来。 王琅生怕女帝哪里不舒服,只将从前宫中调教的那一套都使了出来。女子大多喜欢被如此侍奉,纵然他不是女帝心里念着的皇后,到底还是想讨她几分好处,听她叫了自己名字,只有更卖力的,管着在底下一时舔吮揉弄,一丝不敢错了去。 这边他鼻尖蹭在秘裂上,绕在女子香气里头,底下的欲望越发涨大起来,却没胆子求女帝给他纾解几分,只有实在忍耐不住,微微挺动起腰身来。 “阿琅……”女帝脚上感到他那硬得发热的肉茎,一时轻笑起来,只伸长了脚去,一下踩在王琅脐下揉捏,也不管少年的阳物尚还嫩着,只以脚趾挑逗那蕈头冠沟,脚心便整好踩实了,粗鲁地蹂躏起他肉茎来,“再往前些……” 也不知是叫着王琅的舌还是王琅的腰了。 不过不论是舌还是腰显然都因为这几声“阿琅”往前挺了几分,腰下更是由着女帝以足蹂躏,三分踩压五分挤弄七分撸夹,两只脚合在那翘挺的如意上,激得王琅越发卖力,仰直了颈子在她腿间大口喘息起来,连手上都转为掐着女子的腰,借着腰上挺动的巧劲吮吸蜜壶。 女帝被伺候得舒服,面色转红,喉咙间漏出几声难耐的低吟,脚上也本能地踢踏起来,不多时,便惹了身下少年闷哼一声,蹭了她一袜子的汁水淋漓。 竟是王琅丢了。 过了几日便是冬至,虽一早放了崔贵君出禁足,但到底是没打算带着他,便留在宫里了。 冬至本是新帝万寿节,本是要接受百官朝贺的,只这下又要祭天,便索性取消了朝贺一节,只叫百官跟着祭天去。 按流程,皇帝需要先换祭服,宣祭文,后奠玉帛,行初献、亚献、终献礼。中途还要奏中和韶乐,跳祭舞祈福。 一通仪程毕了,已然是午后时候,皇帝同宗室百官才离了祭天坛,往底下斋宫赐饭食去。 正赐了斋,忽然内侍来报有紫云降在司天台上,还隐隐能听见鹤唳声。 “当真?”皇帝皱着眉头,她向来不信这些东西,听来只觉得是底下人附会祥瑞,再来就是要进些谄媚之词,作一番国泰民安歌舞升平的盛世藻饰,无聊得很。 “千真万确啊陛下,还请陛下亲临殿外一见。”内侍正忙着拍皇帝马屁,“这是盛世之兆啊陛下,如今陛下初登基边有祥瑞降临,是为上天对陛下的重视……”好话说了一堆,还带着底下文官也开始附和,听得人心烦。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整了整身上祭服,只带了银朱贝紫两个往殿外去。 竟然不是附会之词,倒是真有几团紫云聚在司天台上,鹤唳也是清脆嘹亮。 怎么还是真的。 皇帝纳罕,这司天台前几个月才叫兄妹几个不信邪的曝尸了宋常侍,要真有八百神明都该降罪了,怎么今日还能有所谓的祥瑞降在台上的。 这司天台还不是祭天坛所在的地方,反倒是在金乌城之南,祭天坛之北,是一座观测天象用的高台。台顶有承露盘浑天仪星宿图之类的观天器,中间有从前凌虚道人用过的丹房,占卜的卦室,清修用的禅房之类。 “既然是上天降下祥瑞,朕也该去司天台叩谢仙人。”皇帝索性就坡下了,“备车。” 待上了车舆,皇帝还觉十分怪异,叫了银朱贝紫分别去叫了燕王及长公主往前来,跟着皇帝的銮驾一同去,只留着宗室百官在司天台下等候。 “怎么会突现异景?莫非是司天监的人装神弄鬼?”皇帝挥退了左右侍从,只同兄妹两个往台上去。台高级伸,看着倒很有些通天的震慑力。 “司天监因为事涉宋常侍,许多小侍都被处理了,按理正是避风头的时候,应当不至于才是。”燕王低声道,“臣看……可能是巧合。” 只可惜兄妹两个是全然不相信什么神迹。只有长公主心不在焉似的,登上司天台一百零八级台阶时崴了一脚。幸亏还没登太高,让勋贵列位之首的梁国公赵殷眼疾手快扶了一下才没跌倒。 “陛下,虽是神迹,臣请远随身后保护陛下和两位殿下的安全。” 赵殷跪在台阶下,叩首领命。 女帝沉吟了片刻才朗声道:“只丰实一人未免不适宜,便再添朕左右亲卫长秋令同丰实一道上台来吧,金吾卫只立在第一层便是,不必上台来了。” “是。”赵殷行了一礼,这才朝服跟在距离兄妹三个两级台阶远的地方。 一百零八级台阶攀上去,长公主这向来体弱的自不必提,连皇帝同赵殷这行伍出来的也很有些疲态,在顶上露台帐外歇了一会儿才迈着步子进去。 上次不过是派了两个金吾卫的亲信来曝尸,没想到一路爬上来这么劳神。 赵殷知情识趣,同法兰切斯卡一道候在帐外,只送了兄妹三人进去台顶。还没走进,便听着里头清亮的一道声线;“贫道先恭贺陛下登基。” 燕王一听便皱了眉头,长公主也是一副肃容。 凌虚道人。 见着三人顿了步子,赵殷也看出来不对了,正想往前去跟上,却被法兰切斯卡拦住了脚步:“里面那个,似人非人,去了也没用。” “大人可看出什么?”法兰切斯卡这几年一直同女帝在漠北,以中帐亲卫身份出入的,赵殷同他也算熟识,知道眼前这个也不是常人,“陛下可有危险?” “我看不出什么……”法兰切斯卡只笑,“有危险我再进去就是了。我只知道里面那个很像人,但又不太像人,和你们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那什么,那天背后敲晕你,我有没有下手太重啊?” 原来是他敲的。赵殷这才反应过来。他一直纳罕分明那日太子同他一同出帐,两人还有说笑,哪来的余裕从背后给他一闷棍,原来是早指了这个西人从背后袭击的。 也算是解了他心头一惑。 “我没事……陛下顾及梁国公府,是陛下的恩典。” 这边女帝兄妹三个一前两后地入了纱帐,才见着凌虚道人立在观星石上,一身黑纱道装,两边还真随了两只红顶仙鹤。 这妖道,该不是真有什么法术吧? 女帝同燕王两个习惯性地便摸去了腰间,才想起来为了穿朝服,腰上根本没佩剑。 “陛下同殿下不必如此警惕,贫道此来是恭贺陛下登基的。” “既是来恭贺,总是带了什么贺礼才是。”燕王笑道,往前一步将长公主护在身后,“道长若只是来道一声贺,实在是已经带到了。” 台顶风大,吹得纱帐呜呜作响,三人的耳尖都被朔风刮得有些生疼。 “殿下何必如此防备?贫道既说是来道贺,自然也只是来道贺。贺礼虽不曾有,却可为三位贵人解惑。”道人仍旧是笑,还顺手抚摸起身边仙鹤的颈子来,“三位可有想问贫道的?”她微微弯起眼睛,轻轻瞟过眼前三人。 “比如说陛下,求子多年未曾再得赐福?” 里头说话声音一下停了。外头两人本能警觉起来,便往纱帐边靠近了些。 “子嗣缘分不可强求。”皇帝只撑着笑,冕旒在额前晃来晃去,“道长何出此言?” “缘分天定,陛下不强求,本是正道。只是缘分多寡,早有前因。”凌虚道人一挥拂尘,换了个静立的姿势朗声道:“帐外的友人且进来吧。” 法兰切斯卡闻言蹙眉,却还是掀了纱帐走到了三人身边,问了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你到底是不是人啊?” 赵殷正想拦着法兰切斯卡就听着他来了这么一句,一时间怔在当场。 “贫道只是一山人,肉体凡胎终须去,仙道灵根自有来。” “啧。”法兰切斯卡往女帝身边去了半步,浅蓝的眼珠盯住了眼前这个风姿俊逸的道人,“饶舌。你们人总是爱故弄玄虚。” 道人听了也不恼,只笑道:“实在是天机不可泄露,见谅。”她又转回女帝同燕王,“三位难道不曾怀疑过,为何受伤总是很快便愈合了?又为何,多年不曾有子信?” 这回轮到燕王皱眉了。他惯来是一副笑面,平日里不笑也带三分笑意。骤然冷了脸色,才显出几分先帝似的威仪来。 赵殷的手已经扣在剑柄上。皇帝从前在漠北作战时便是如此,当时还只道是运气好不曾受重伤,如今看来怕是愈合得快而已。 “朕与道长缘分不过三度,还请道长解惑,这异质从何而来。” “陛下所言不错。”凌虚道人这才点头微笑起来,“结缘于陛下诞生之时,而此后陛下又蒙先帝赐丹,此乃二度,如今才是第三度。俗话说事不过三,过了今日,贫道与陛下也算缘尽了。” “妖言惑君。”燕王难得如此动怒,若不是皇帝拉着怕是已经要动粗了,“凭你是什么人从这司天台落下去也是一般的粉身碎骨。” “阿兄!”长公主赶紧拉住了燕王,“要杀妖道便杀了,在此同她争斗只怕你要身陷险境啊!” “要不是她说什么双生子必去其一爹爹也不会死!” “王爷何出此言?贫道并不曾说过此话。” 燕王这才静下来,让两个妹妹放了手:“你怎么会没说过?冬至日下小侍来报说双生子克父妨母须去其一,若不是为了拦着先帝,爹爹怎会在栖梧宫外长跪不起……连年关都没熬过便去了……” 他难得露出弱音,一双桃花眼底蓄满了将要溢出的水。 “善哉……”凌虚道人呼一声道号,“贫道的确说过克父妨母之言,此为陛下与公主命格,须知天降星宿自须有其劫难。却并未说过送一出宫可解此灾。此灾无解,亦不可解。想来是红尘众生,贪嗔痴恨者多,作孽而已。” “作孽……?”燕王冷笑一声,“你倒说说是谁作孽?谢长风?卢若?郑灏?” “悠悠三十载已过,王爷所疑之人也大多离世,何必再执着于前尘旧怨?如今尘埃落定,先帝同先君后都已长眠,王爷也该放下了。” 寒光一闪,竟然是燕王从法兰切斯卡怀里抽出了短刃,直抵在凌虚道人的颈子上。 “哎哎哎!”法兰切斯卡也顾不得去护着皇帝了,“景渡顼我跟你说这一刀下去她死不了啊!她已经不是人了!” “……不是人……?果然是妖?” “呃……怎么说……可能就是你们说的得道飞升吧……应该是人的,就是身上没有人味儿了已经……” “还真是仙道?”皇帝挑眉,“怪力乱神之事竟然真有?”她轻笑一声,“这么看来道长所说长生不老之丹也是真了?阿兄,我们先听听她怎么说,好不好?”她柔声去哄起自家哥哥,“此时便知道是谁挑弄爹爹也回不来了呀。” “然也。”道人一步也不曾退后,仍旧是清风朗月的笑,连身边的仙鹤也照旧伸长脖子给她抚摸,“此丹丸昔日只得了三粒,乃是取西方渊海深处所居鲛人之尾所制,此鲛人非南海之鲛对月可以流珠,此鲛人长生不死,容颜不衰,一如这位大人。”她手上轻轻一指,正是法兰切斯卡的方向。 法兰切斯卡想到什么似的,“……该不会是……那个……”他皱起眉头,“是拿那玩意儿的尾巴肉做的?”露出一副恶心的神色。 “正是。此丹确能使服用之人长生不老,只可惜天下万事万物皆是有舍才有得,三位既然换此神迹,自然也需舍去些福缘。” “你闭嘴。”法兰切斯卡放了燕王去捂自己主人的耳朵,“景漱瑶你、你别听,你给我个命令,我去解决她,你快给我个令,快点……” “有什么不能听的,说。”皇帝掰开妖精的手腕,“吃都吃了,还能吐出来不成?” “此丹于已育子嗣之人毒性最强,凡服下必死,自然所取之物也不过是服药之人的子嗣福缘罢了。陛下同王爷求子多年不可得,皆是由此而起。” 当啷一声,竟然是赵殷手里的剑掉落在地面上。 “朕,有子息。”皇帝声音哑了几分,“朕是有子息的。” “陛下福泽深厚,服药之前和光公主已与您结缘,经此药夺福后也顺利降世,正是您与公主的缘分未尽。陛下尔后再无子息福缘,才皆为丹药缘故。”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曾经先生服下数不尽的补药,连同房也要挑着日子过,尤里躲躲闪闪跑去看郎中,忍气吞声地采买侍子皆不成事,原来根源竟在这里。 “对男子也一样么?”燕王手里短刃又向前几分,却仿若刺入空气,并无一滴血液流下。 “福缘不在育子之力,自然男女都是一般的。王妃殿下若他日改嫁自然能生儿育女,只是王爷没有福缘罢了。” “……那不是很好么。”长公主的声音清清灵灵的,混着高台上朔风的凛冽,“尽享男子之颜色而不必有受孕之忧,不是很好么?皇室绝嗣,不过天命,本也与我们无干。阿姐,贵君绝色,现下也可放心吃下去了。” “这倒不错。”皇帝嗤笑一声,“朕且再问一句,这长生之术,可会被破?” “此丹是夺子嗣福缘而换长生,若有一日还于子息,自然也便破了。这位大人想必十分清楚。” “我不知道啊,你别乱说,你的丹药和我有什么关系。”法兰切斯卡赶紧摇着头否认,一面扶着皇帝不叫她站立不稳。 “原来如此。三度结缘,便是为了推上一个永生不死的皇帝么?” “非也。三位乃是星宿降世,自然是要历一番劫难的。凡人愚钝,改了几分星宿命格,陛下命中几道劫数,过了才算是大业得成。如今还剩下几道,望陛下珍重。“ 道人话音才落,一阵狂风扫过,再睁眼时竟已无人在台上了。 【七夕番外】鹊桥仙 七月七,先生生辰快乐。 虽然最近一直是刀刀刀,但这里是纯糖纯糖。 是通泰三十七年七月六到七月七的小插曲。 对当时人来说只是最平凡不过的一天。 ————————————————— 重华宫自主子禁了足后事情便少,迎来送往的一夕之间都没了,宫娥侍子们闲得发慌。是以虽多了一个半主子要供着,又撤了许多人走,却也还是清闲。 “殿下,奴告一刻钟的假去。”银朱伺候着废太子用了早膳,叫人收拾了,这才轻声道。 “一刻钟?”皇女纳罕,疑色也不经掩饰,“一刻钟才多少时候,能做什么去。你去就是了,我这里也总还有旁的人。”更何况这一下禁足,宫人们去什么地方都要经了外头羽林卫跟着,只怕走漏什么消息,她也不能出了宫门去。 “殿下有所不知,今日是七月初六,奴须得备上’鸳鸯水’一盆来,明日验巧的。民间习针线织染的,不论男女都是明日向天上七娘娘求巧,好保佑着一双巧手学得新艺。” “怎么个验法?”她倒并没听过这个,宫里侍君不敢和她太过亲近,养父谢贵君也不擅那穿针走线的活儿,这还是头一遭听着,“这水又怎么说?” “您是贵人,自然用不着。”旁边水碧听了也跟着插过来,“我们今日白日里取一面盆,就放在天井下头,往里头倒一半白日里取的水,晚上再倒一半夜里取的水,过上一夜,晒上半日,明日正午祭拜里七娘娘再往盆里投针,针影儿好看的就是得了巧了。” 还有这等游戏?皇女大感有趣,摆了摆手道,“你两个快去了,明日里投针时候叫我。” “您真是……”银朱无可奈何,“还比奴两个年长些呢。奴先去了,一刻钟就回来。” 银朱水碧两个这才走了出去。皇女成日里无所事事,这下连人都懒得叫,自己去宫里头散步晒太阳。七月里的太阳算不得多温和,就只早间这么一个时辰舒服些,没那么烈,在日光底下消消食倒是极好的。 才走了几步,她忽而记起什么似的,转了个方向往东院去了,直直推了门便往里间去。 恰逢沐休日,昨日没叫侧君陪侍,这会子他才用了早膳,正换了一身衣裳要往官署去一遭。弘文馆里头新校了一批书册,还需点阅过了才好归档,今日沐休明日七月七公假,连着两日没人主事总归不好。 哪晓得刚褪了外衣妻君便闯了进来。外头伺候的见着是主子也没多想,自然也不敢拦着,一下唬得内间冯玉京赶紧缩在屏风后头:“殿下留步!”他只从屏风后露出个影子来,外衣还搭在屏风上。 伺候的小厮早知趣地退下去了。 屏风上头花中四君子的水墨画便衬在那一段颀长的影子上。 “先生怕什么呢。”少女面上收不住的笑意,一边拉了挂着的外衣下来一边绕着屏风,往后头探一个头去,见着人衣着整齐反有些失望,“不是都见过了么。” 他才系了旋子,浅青色的麻纱料子支支楞楞地围在腰上,同底下中衣衬着格外显眼。 “……殿下!白日里怎能说这等昏话……!”侧君好看的脸难得板起来,眉头蹙起,低声道,“您那偷去烟花地的习惯也该改改了。” 啧,下次让法兰切斯卡翻墙时候小心些。皇女做出一副微嗔的娇态来,“下次,下次一定小心些。” “您这……”玉京很想怒她几句,没奈何她已经上来抱着人撒娇了,一边陪笑一边上下其手,一下子就说不出旁的话,只有赶忙躲着她的手,“臣还要去官署……回来再陪侍,殿下……” 皇女根本没停手的意思,只摸了会儿才问道:“先生的玉佩呢?” 原来不是要粘着。 “在呢。”他轻声笑,指了指妆奁,“殿下赐的,臣都是好生收着的。” 她立马放了人,去妆奁里搜东西。侧君妆台上没什么首饰,简素得很,出了梁冠便是几顶玉冠,金银冠子都少见,束发簪也只那么几支罢了,水牛角犀角的,玉簪不过一两支,偶一支金簪还是最素的一点油。她挨个开了盒子,几条发带整齐迭好放在小格子里,再便是男子拾掇脸面的软膏瓷片刀丝线之类小物,连罐蜜粉都无。 太素净了,也不知是自傲于天生丽质还是对盛装丽服不上心。 最后才在最底下的小屉里找到了那玉佩。普通的红线穗子,是最规整的宫中绣娘样式。 “我先拿回去,明日再还给先生。”皇女笑,扬了扬手里玉佩走出去。 没几步又转了回来。 侧君刚放下心去叫人伺候着穿了贴里,正系着衣带,没想着她又回来了,一时怔了怔,“怎么了?” 她没说什么,挥手让小厮继续,才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拿了先生的玉,总得叫先生有块佩出门。” 小厮给侧君套了衬袍,又套上青衣斓衫,束了一条宫绦。皇女这才上去,那佩便被她轻巧地系了在侧君腰间,大红的丝线穗子衬着斓衫青色,别是好看。 皇女拿袖子些微挡了玉佩,抱着他的腰轻声道,“今日沐休,怎么还要去了官署?” “还有些点校过的书册要归档,连着两日休,怕后头遗漏了。另还有些六部公文整理。”他只怕妻君关在宫里闷得慌,抚了抚她发后燕尾,“给殿下带些什么回来?”转念一想她隔三差五半夜里让那金发妖精带着翻墙出去逛勾栏瓦子,怕也未必真就憋闷,又不禁好笑。 “先生笑什么。” “没什么。”侧君正了正神色,“臣尽早回来。” 两人这才分开了。皇女也好笑,“早啊迟的还不都是今日晚间了,也差不到哪去。先生快去吧。”她像是怕什么被发现了似的,赶紧推着人走出去。临走了还要抱一下。 得了早间那么一下,玉京连着到了弘文馆都还挂着笑,一见馆里几个轮值的校书郎同小吏都揶揄地盯着他看才收了神色,假作无事往桌案上去了。 他理了尚未归档的书册,叫人来往库房里搬了,遇上来取书的李俊如,对方只意味深长地对他笑;好不容易整完了书册,迎面碰着长兄,没想到长兄也欲言又止;去调阅六部公文,见到的轮值主事更是无一不对他笑。 甚至相熟的一个同科还迎上来玩笑道:“看来都华昨日里家中和睦。”这话说得隐晦,但侧君怎么也该品出味儿来了,忙将人拉住了,“我今日可是有何不妥?怎么来往之人都……有些微妙。” “你是真不知道啊?”同科没想到他一贯小心的,今日竟是真没发现,大大叹了口气,指了指他腰上玉佩,“你错将殿下的鸾佩系上啦,想来昨日是闹太晚了,更衣时候没发现吧?” 太子被废虽朝中已晓谕了,但又给了个少阳王的封号,这“少阳”二字本就代指东宫的,废而不废,圣意难测。是以大小官员只简称“殿下”或“二殿下”,甚至几位老臣还是当重华宫里那是太子,不过是母女间闹了点不快罢了。 侧君这才拾了玉佩来看,蓝田玉制的鸾鸣昆山佩打着大红络子挂在宫绦上,在斓衫映衬下显眼得不行。 眼见着人脸慢慢红了,同科只好拍拍侧君的肩,“下次注意些。殿下宠爱你,咱们都知道。妻君喜欢,是好事啊。” 这下可是百口莫辩了。分明就是早上那一下她故意给系上去的,这下叫人见了,也不知道旁人如何想去。或是帐中颠鸾倒凤闹了大半宿以至于连佩玉都拿错了,或是他后院受宠,得了赏要拿出来摆着,亦或是夫妻闺阁情趣,故意换了佩…… 总之都不是什么能说道的事情。 难怪走时她那样粘着人,实则是为了遮住这恶作剧。 侧君好没奈何,但这一路下来官署里还在值班的人都看遍了,再要摘下来也没什么用,只有戴着晃了一整天。 好不容易理完了公务,这下侧君是一下也不敢在外头多留一会儿,赶紧地让驾了车回重华宫去了。 “殿下……!” 皇女咯咯直笑,手里拈了几股红丝线打着络子:“先生别生气,别生气……”她才学了几个最简单的结法,还不甚熟练,这下才同侧君说了几句话,手里的线便乱了,一下又忙着去解绳结。 到底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旁人见了也不过揶揄他们闺房和乐而已。侧君见着她略有些缩着的样子也一下消了气,只好挨着人坐下来,“下次可没有了。” 妻君有了身子以来浮肿了些许。原本就是圆圆小脸,这下看着更饱满了些,两只水汪汪的杏眼往他眼底一看,便多了好几分无辜来,“没有了,必定不会有了。”她笑,“只是玉佩得明日再还了先生。” “好。”侧君拥了人入怀,下巴微微靠近她肩膀,“臣明日里不出去就是了。” “我不是要用这个留了先生……”皇女笑得开怀,“总之明日先生就晓得了。”她顺着身后靠着的颈子攀上去,在人嘴角蜻蜓点水地落了下,“今日可是有人说闲话了?” “殿下是嫡室血脉,怎会有人说闲话呢……”侧君轻声道,“无非是笑臣闺房事带去官署罢了,殿下,这到底不庄重,岂是储君该为的呢。” “那就是他们觉得先生以色侍人啦。”皇女语调轻快却有些隐隐的森寒,“如今不好发出来不过是我还在京中,他日一朝被逐出京,今日那背后闲话之人便是来日奔往老四之人了。” 夏日暑气究竟到了七月间,过了日暮便几近散去,有些沁凉。侧君只怕她倚在窗边着了夜风,轻轻招手叫银朱取了件大氅来给她盖上。 “臣都会处理好的,殿下正是养身子的时候,不该多思这些。” “我怎么能不想呢,又不是那七八岁时候了。”皇女握上侧君的手,“我最放心不下就是先生。待这位小祖宗出世了,最多再一月我就得出京去。到时候先生挂着太子太师的名,又封着太子侧君,还不知道卢氏要怎么泼脏水的呀。” 侧君的手骨节分明,中指处还有薄薄的硬茧,摩挲在指腹上糙得很。 明明宫中养手的方子那么多,这处薄茧还是消不下去。 也不知他究竟夜里执笔到几时。 她停了一会儿,轻声道:“其实老四小时候很粘我的。阿兄变着法子捉弄他也不生气,只叫着姐姐姐姐的,跟在我后头,叫一声阿珩就跑过来了。我当时想,如果是这么乖的阿珩去要那储位也没什么,毕竟我们几个都有点不想担责啊……” 侧君只静静地听着。女皇早有了让怀里妻君为储的打算,哪是卢氏那点力气能左右的。 “我只是没想到卢世君那样……那样急切……其实老四到今年也才八岁呢,被他迫着学那么多东西,整日里也没见过闲的,不是在念书就是在习字,见着我连姐姐都不叫了,只敢远远地叫一声太子殿下,怯怯地,也不知道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殿下,您同燕王和三殿下是一父所生,虽孝敬凤君去得早,到底血脉是相连的,陛下又将三位殿下一起养着,自然感情深厚。但是四殿下是卢世君一手养大,卢世君不是孝敬凤君,自然对不是亲生的孩子防备些。” 皇女编绳结的手指就着线绕了绕,低着头没去看侧君,“就像先生和冯学士么?”分明都领着弘文馆的差事,平日里见着也说不了几句话。 “……长兄毕竟是长兄。”环着皇女的手臂收紧了些,“也是为了臣的缘故,长兄只能在弘文馆领闲职,想来他心中也不好过。”身后人轻轻笑了笑,“臣是占了皮相的便宜,许了给殿下才能这么顺当的。” “冯学士可没做到十四登榜披红的。”皇女捏了捏侧君的脸,他脸上太清瘦,没什么软肉可以捏的,便只好去挠他的下巴,“先生也太自谦了。不如说,若不是许了给我,先生哪会只能做人侧室,分明该是娶进夫人去立业的。” 侧君便舒展开一个温和的笑,“难道殿下不喜欢臣了?” “怎么会!” “嗯,臣也是愿意许给殿下的。成婚是要同心悦之人在一处,为人夫侍或是为人夫君于臣并无区别,重要的是同谁一起。”他他指了指皇女的小腹笑道,“殿下不想要崔氏公子,不也是为了心有所属?” “……我并没有抗拒他。”皇女抓了抓头发,“娶谁做正君,那也不过是东宫需要一个正君,不是他也总有旁人的。只是……稍微有点不甘心,所以拉着尤里试了一下。”她想着又笑出来,“不过现在我不是储君,东宫的太子妃和我也没有干系了,崔氏总不会追着我嫁长子吧,显得他没人要似的。” 侧君没回话,只笑了笑,吻上怀里人的发顶。 好容易到了第二日,侧君醒得早,睡得浅,一下睁眼见着妻君还在怀里翻身,不敢掀了衾被,只有等她醒了再起。自禁足以来她便不常留宿在东院,时常自己在正殿独寝,或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翻墙偷跑出去了,这般让他陪侍反较从前少了许多。 皇女已有些显怀,四肢都略圆润了些,也较从前更嗜睡了。双身辛苦,还是待她养足精神。 “侧君,可要人进帐伺候?”银朱轻声问道。 “银朱?进来吧,准备着梳洗,让人将早膳也搬来东院。”皇女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听见银朱声音便吩咐起来,直起身子,还略有些呆滞。 “殿下不再睡一会么?” “今天不行……”她拍了拍脸,转过身子便要下床。侧君赶紧地也跟着起身,扶了人往外头去。 水碧已然捧了衣衫妆奁在外头等着了。 一身桃红的纱罗大袖衫,隐隐透出里头天青的主腰,底下松松束了一条霜白裙子,只底斓细细绣着盛放的桃花。 水碧正一边挑了妆粉替她上妆。一路描长了眉,淡扫雪腮,唇上点朱,将人本就明媚的容貌更添上几分颜色。 “好看么?”梳妆已罢,她才到侧君面前去,“我特地挑的。”皇女眨眨眼睛,“好啦先生,我们先去用早膳。”她没等着人回应,便赶紧着拉了人往外间走。 早膳难得的简朴,两碗鸡汤面卧个溏心蛋罢了。 侧君便皱了皱眉头,“殿下有身子怎么也这般简素?至少叫人再上些肉脯子粥来……” 他还没说完便被掩住了口,“是今日专为先生备的。”皇女笑,“今日是七月七,先生。”她给银朱使了个眼色,外头小厮才捧了个寿桃进来,“我专叫的长寿面。” “殿下有着身子怎还操心这个,臣……” “先用些再说吧先生。”皇女不想再听他说,直接将寿桃塞到他手里。 侧君试探着咬了一口寿桃,见妻君托腮盯着他看,很有些不自在,又咬了一口下去,才咬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微微蹙眉吐了出来。 是昨日里拿走的玉佩。 上头络子换了一根,大红丝线打了出来,同心结、吉祥结组在一处,绳结还有些松散。 “昨日同银朱现学现卖的,先生别嫌弃我。” “臣怎会嫌弃呢……殿下费心了,臣只有好生收着的。”他小心翼翼地将佩收进怀里去,生怕弄乱了络子。 却被妻君拦住了。 “我想要先生佩着。”她的手覆在玉上,隔着那白头富贵纹样传来掌心的温度,“我给先生系上。” 她才打好了一个如意结,正这时候,水碧贸然闯进来,“殿下殿下,水好了,水好了!” 这下是没心情再你侬我侬了。皇女放了早膳便往天井里去,“是不是要投针了?” “是!”水碧拉着皇女往头里去,“主子先!” 待侧君赶到,这针已然漂在水面上了,只是直挺挺一条,没什么花头。 “看来七娘娘没赐给我巧手啊。”皇女伸手拨了拨那针,“真是不擅长这类活计。”一看旁边银朱水碧的,影子都好看得很。 侧君却是要把人带回去内殿了:“殿下,早膳还没用完怎么就先来玩乞巧戏了,臣让他们再送几道菜来,早膳可得吃好才是……” “好……我这就回去……”皇女只能跟着他走,一面走还一面看着天井底下想再来一次。 晚上侧君才反应过来:“尤里乌斯公子呢?”怎么也是一道被软禁在重华宫里,这两日却全然没见着他和法兰切斯卡。 被妻君粘了两日,竟是没发现。 “今日是先生生辰,怎么还关心起旁人了。”皇女嗔道,“他想出去处理商队的事情,我就让法兰切斯卡弄人出去了。” “这……!”侧君无可奈何,皇女一向视宫规如无物,“您也罢了,这下若是叫羽林卫发现了公子是怎么也逃不脱罪名的……”他没办法,只有叹着气叫亲信侍从去门口看风。 “法兰切斯卡翻墙很快,不碍事。” 才怪。 东北墙脚两声闷响,随即就是尤里乌斯呼痛的声音。 幸好原本东院就是侧君居住,院子里都是侧君的人,见着翻墙的也当没见着,眼观鼻鼻观心该做什么做什么。 “你不是翻墙很稳的么……”皇女和侧君两个一去就见着尤里乌斯揉着屁股,龇牙咧嘴的,“怎么还没站稳啊……” “我只带一个人也稳,你比景漱瑶重还要带两筐螃蟹,我只有两只手喂……”法兰切斯卡垮着脸抱怨起来,“你们两个使唤人是真不留情面啊……” 若不听他在说什么,倒很有些沐月而歌的妖精样子。 可惜一开口什么都没了。 “螃蟹!”皇女是根本没听他后面说什么,一听有螃蟹赶紧地迎上去了,“螃蟹!” 完全没顾及自己身份,已经是将筐子打开看了。 “银朱,去扶了殿下回屋,水碧,你将东西送去小厨房烹了。”年少人都不顾及着,便只有侧君一个赶紧地吩咐了下去,又赶紧叫人将晚膳摆来东院,好掩饰了尤里乌斯偷跑出去这一桩。 “诺。” “江宁道新上的,我听说出了就想办法弄来啦。”尤里乌斯眨眨眼睛,“怎么样?” 还没等皇女说话,侧君先把人拦下来了:“螃蟹性凉,殿下不能进。”他实在无可奈何,妻君同尤里是一样的胡闹性子,带着个法兰切斯卡帮忙,多少人都看不住的,“殿下有身子的人了,饮食都不可疏忽。” “就一只,就一只……”皇女陪着笑去摇侧君的手臂,“都弄进来了……先生……” “一只也不行。”侧君不知道叹气了多少回了,“殿下……万一伤了身子怎么好,您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了。” 总觉得他一张脸都皱起来了。 不过美人发愁也是好看的。 “好……我不吃就是了……”侧君一听这话反而越发防备起来,她自小阳奉阴违的事儿干得多了,才说了不行,背过身去就能这样那样全干一遍,上树下水撸鸟摸鱼一个没落下过。还小的时候仗着谢贵君养着,连宫里侍君的院子墙都敢翻,就为了摘树上的花,把里头住着的小郎君吓坏了。 态度这么好,板上钉钉趁人不注意就要偷了来吃。 “您这话不能信。”侧君着意板了脸去,不看她眼睛,“臣会看着您的。” “为什么不能吃啊?难得的时令河鲜。”尤里乌斯不解,“瑶也爱吃啊。” “蟹性凉,容易引起内寒气虚,殿下双身的人,寒了宫不单胎儿危险,殿下自己也难逃腹痛亏虚。”侧君把皇女揽住了,生怕人一个不留神跑了,“就忍过这几个月就好了殿下。” “知道啦知道啦,我忍住,只看你们吃……” “我陪你看着好不好?”尤里乌斯听了也不敢再多说,只能去安抚恋人,“你就当是我不好。” 皇女被他看得过意不去,“你去吃吧,弄了来呢。” 晚膳摆了来,果然那螃蟹成了主角,还是一份清蒸一份炒蟹,众人都有份。 除了皇女,眼巴巴地干看着,明着是说弄进来了大家都有份不能白费了去,实际上银朱布的菜都不香了。 果然还是别人碗里的比较香。 无奈侧君一直在一边看着,一点手脚都动不了。 她只能有一下没一下地进膳,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叫来法兰切斯卡吩咐了几句。 重华宫的小周太医很不开心。 哪家人半夜把人从被窝里拖出来看诊的! “殿下……您这是……”小周太医一向以擅妇科千金被太医院看作未来院判候选,没想到一朝分来重华宫给废太子看胎,整日被这个主子折腾到没脾气。 “腹痛,腹痛……”皇女额上冒着冷汗陪笑,“劳驾周大人受累……” 小周太医也很无奈,面前这个是主子,只能老老实实把脉。 “您进了什么寒凉之物?脉象虚浮,内寒气虚,若非殿下素日身子强健,怕是腹中皇嗣难坐下。臣这就去开些温补的方子您先补气中和了就好了。” 皇女这下只敢陪笑了,“好,好,辛苦周大人。” “殿下,您吃了多少。”侧君在一旁听着,脸色非常难看,“晚间的螃蟹您还是偷吃了。”他难得愠怒,“旁的也罢了,您总该爱惜自己的身子啊!” “三只,三只……没忍住……”皇女陪着笑,“真的好香哦……”她见枕边人就是别过头不看她,便腆着脸爬去他怀里,“下次没有了,我保证,下次没有了!” “您还想下次……”侧君一口气吐出来,“臣会加紧看着您的……”他实在无可奈何,只有将手放去皇女下腹,“还难受么?” “难受。” “待药来了就好了,殿下先饮一杯蜂蜜水暖暖身子好不好?” “好。”她也就是这时候格外乖巧。侧君顺了顺妻君发顶,亲下床去倒温水了。 —————————————————— 只要不想几个人结局就不会被刀系列。 是正文里出现的某个玉佩和上面的缨络的来源。桃花的话,是初见梗。 后来常换常新的缨络其实也是阿瑶打的。 不过再看一遍总觉得是先生一个大人带一群孩子,特别心累呢……好不容易阿瑶身心都成熟了又没等到he。 阿瑶对人上心起来就是招很多很用心,不上心就……流水似的赏赐送过去就完了x(不是在cue小崔) ———————————————————— 喜欢的话求珠珠!本文收到的每一颗珍珠都将由凌虚真人用来为男女主逆天改命转生现代,司天台功德组特别鸣谢您为星宿渡劫送出的力量。 错位相对 侧君启程日子定在煜世君册封前两天,是崔简自己提出来的。 “若臣侍还在宫中,行册封礼时煜世君还需听臣侍训诫,不太合适。”皇帝问起来,他也只是淡淡笑道,“……臣侍也有些不好受。”他似乎是下定决心离宫了,行李塞了许多,除了衣裳首服还有些未用过的衣料乃至字画。 “你收这许多字画做什么?也不是什么名帖。”皇帝看他那箱子里整整一箱未曾装裱的书纸不由出言问起来,“书简?” “是陛下的御笔,臣侍想留个念想。” 皇帝这才抬起头去看他。侧君半垂着眼帘,笑得有些勉强。 自上回他那样尴尬的侍寝后自然是再没召过他的,不过偶尔白日里来用膳罢了。他伺候得妥帖,倒是比崇光几个年轻的更细致许多。 “何苦呢。”皇帝颇为没奈何,“不过是房中不顺,也不是从此不要你伺候了。”既然放不下又何必心心念念要走,倒显得亏待他似的。 “臣侍实在是赌不起了……”他低下头,笑得有些羞赧,只盯着手中的墨条,一心一意为妻君研墨,“您不喜欢臣侍,臣侍知道的。宫里头有煜世君,有沉少君,那林少使也是得您心意的,臣侍在宫中,又侍不了寝,哪有什么法子见着天颜呢,倒不如就此离远了,不见您与旁人好,也不觉得心中酸涩。” “日后葬回崔氏,也是不想见着您与两位先皇后浓情蜜意……也不会惹了两位皇后不喜。” 崔简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说不出的倦怠。 他下定决心之后倒比从前要坦然许多,往常总是顾着些体面,生怕行差踏错,半点不肯放开。 女帝手中狼毫蘸饱了墨汁,弯下笔锋在随手的折子上批了几句话,他便接过了放好,在桌上码齐了,才又回过来,略倾下些水在砚台上,执起墨条打着圈研磨起来。 “……原来你心中有数。”女帝停了须臾才终于出了声,也是一般地低着头没去看他,“从前白叔总说你是清白的。” “臣侍清白与否,在陛下眼中并不重要……臣侍姓崔,才是最重要的。”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终究只是轻声叹了口气,又闭上了嘴。 沉默。 二十年妻侍,到头来却是貌离神离,其间因与果,都是一般的酸涩凄苦。若说年初时还心存几分幻想,想着老来相扶,许多前尘都能放下了,经了这一遭也该看清,她不过是拿着自己取乐罢了,有几分颜色时还可戏耍,理宫中诸事也算周全,一朝没了趣儿,便如同扔下件旧衣一般。 《古艳歌》云,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自己在她眼中,也不是那个“故人”。 甚至是送了她心上人同独女入黄泉的归因。 “嗯……”皇帝手上的折子有些长了,她读了许久,才拈起笔去批了,在后头写了好些回复才放下,“你若是等朕挽留,便不要等了。”那折子落下来,侧君见着标题,正好是《江宁田亩新律议》,户部侍郎李明珠上的。 她放了笔,放松了背脊靠在椅子上,掀起眼皮子看向侧君,“不是有要求了朕的事么?说来听听吧。”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就只是,不肯分他心思罢了。 侧君一时心下好笑,却还是没能移开视线,只得跪了下去,“臣侍走前,想为陛下梳妆一回。” 皇帝没作声,指尖轻敲桌面,等着他说完。 “臣侍少时在本家,只听过太子殿下风流俏丽的名声,却没见过陛下妆扮,臣侍想为陛下梳妆一次。”见一见人说与他金玉良缘的未婚妻君。 “……准了。”皇帝听着是这个,只道崔简过了这么些年也不是真的看破,到底还是记着曾经赐婚为太子君的前事,“法兰切斯卡,你带着侧君去朕箱笼里取衣裳。” “我?”金发妖精本来听着前头两个人拉拉扯扯昏昏欲睡,一下听见皇帝叫他,惊得一个激灵弹起来,“我去?” “你去,开些旧箱笼里的衣裳……长宁,你也跟着去,着人熏香熨烫的拾掇了再来。” 说是如此,到底皇帝多年不作艳色打扮,自然衣裳皆是十数年不曾见天日的,禁中虽有的是奢华衣料,究竟皇帝不用,不是赐下去作了年节礼,便是让内帑管宫中采买流通的折价卖了出去,贴补宫中用度了。 这一下侧君提了来,哪有什么簇新的艳色衣裳穿用,自然只有法兰切斯卡带着去开那些旧衣。 虽说每过些时候会开箱整理出来将不穿的赏了去,留下的熏香收好,到底年深日久的,能穿用的却实在是不多。侧君只跟着法兰切斯卡看了许久,才挑到一件赤红底织金暗纹缠枝莲面子的黑狐披袄,底下五彩缂丝石青百花落蝶裙子,里头配上磁青大衫,连皇帝看了都不由得皱眉道:“这都是放了多少年的衣裳了,也太……艳了些。” 看着像先帝的打扮。 她不由笑出声来:“纯如怕是宫里头待得久了,娇俏也不是这么打扮法。”女帝唤过了长宁,低声吩咐了几句让她去了,一面地看向崔简,“今日晚膳你可备下了?” “现下才未时……”他正要回话,忽而意识到女帝的意思是晚上留在这边用膳,“臣侍这就叫他们加些陛下喜欢的菜色。” “加些你喜欢的吧,就当作是为你饯行,晚上留在你这里。” “是。” 其实崔简笑时凤眼流波,朱唇轻勾,很有一段风流颜色,只不过平日里疏于打扮,看去反更像是前朝古板的老儒生。 明明当年才入宫时候也还算是会打扮。 皇帝转念一想,他都提和离了,再是绝代的风姿也没什么意义,也不过笑一笑,丢开了这点惋惜去。 与其留着在宫里相对,在前尘往事里拉扯,不如随他心意放了出去,内帑出钱养着也就是了。 “陛下。”长宁略在外头留了会儿,“衣裳取来了。” 长宁身后的小宫娥托起盘,原来是一件浅粉织银百蝶裙,还叫几个内侍挑了一箱首饰。 这倒是前年裁的,贡上来这么一批缎料,皇帝不想穿鲜亮颜色,崔简年纪大了不敢穿鲜亮颜色,料子一直没赐下去,尚服局便自作主张替女帝裁了一件,也不过压箱底里去了。 女帝吩咐叫替了那石青的裙子,原想着让长宁伺候着,没想到崔简先躬了身子:“臣侍伺候陛下更衣。” 原也是他求的,女帝自然也准了。 “臣侍原先在本家的时候就这般想过,入了东宫,便要伺候妻君更衣梳妆。”他一边替皇帝去了身上的淡色衣裳,一面微笑起来,“同有经验的梳妆嬷嬷学了许久描眉盘发的法子。”他只在皇帝周身转来转去,又是解衣带又是搭衣裳,一下不叫宫人来帮忙。 女帝便有些好笑:“你怎么也是博陵崔氏的大公子,没想过袭爵掌家么。” “总是赐了婚,臣侍也没有那大志向。”崔简望进女帝眼睛里去,一时又移开了视线,“几个妹妹都笑过臣侍。”自然,他那些妹妹都在当年定远军案里被判了流放,天子震怒之下,也难有什么好处境,“只想着怎么伺候好妻君,做好太子君。” 他展开那瓷青的夹衫,给天子穿好了,又回到身前来系上衣襟。 皇帝日常不爱打扮,粉黛不施,发式也不过梳拢在头顶用发冠束起来罢了,一下换了华服,便显得发式太简洁了些。 “臣侍替陛下绾发。”崔简带着天子坐到自己的妆台上,拆了小冠,又将玉簪放到一旁去。 女子的长发散下来,一直垂到地上去,平添出几分温婉。 “陛下头发光顺,臣侍一直想替陛下梳头。”侧君笑出几分羞来,拿了一柄桃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透了那一头长发,“想着三分梳堕马髻或者双刀髻定然好看的。” “朕十几岁的时候梳双鬟多,后来入了朝,议了政,便只戴冠。”天子垂着眼睛,没看镜中人,“倒是中间……有几年梳过发式。” 崔简正分了头发结绺,一时顿了一顿,“……昭熙皇后喜欢替您绾什么发式,臣侍也替陛下绾。” “……他手笨,还不如法兰切斯卡,连纂儿都不会,只能在旁边看看罢了,都是贝紫伺候的。” 喜欢,所以不在乎他会不会这些琐碎活计。 几丝红线绕在头发上,将顶发分了三绺,在男子手下蓬起来,“……臣侍不知能不能有贝紫姑娘的手艺。”侧君的脸隐在头后,从镜中看不见他神情。 “既是你想替朕梳妆,又何必管他人如何做。”女帝叫长宁开了首饰匣子,里头多是陈年的旧东西,新样宫花都少见,“不过是随着你心意造一个未婚妻君罢了。朕不爱繁复发式,也是为着行动不便,上马颠簸几下便要散开。所谓打扮俏丽,也只是闺中趣,彩衣娱亲,私下里同夫侍作乐罢了,不会带去朝议。” 原来如此。 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既是为悦己者,更是为了己悦者。 “陛下重朝政,不穿鲜亮颜色,也是要推崇简朴。” “是为了服丧。”天子想到什么似的笑出声来,“最初是为了服丧,穿着穿着便习惯了,不必要换回去。素淡颜色也没什么,又不是二八女郎,还要那点子虚荣。” 侧君一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起来。皇帝早不在乎容色了,自己却还在这处使力。他从首饰匣子里挑了一柄螺钿小梳背来,插上掩鬓,又另加了两支点翠流苏小钗装饰双刀髻。待头发梳好了,又从自己妆奁里挑了螺黛来描眉上妆。 一番妆饰罢了,侧君才挑了一对葡萄样点翠珍珠耳坠给女帝戴上去,算是替她梳妆毕了,扶了人起来。女帝掀起眼皮子往镜中瞟了一眼,挑眉轻笑道:“你便是想要这般妻君?”镜中人眉目如画,杏脸桃腮,两颊胭脂甚至还将面中高挺的凶相柔和了许多,只可惜略一挑眉,那点惯有的傲慢还是要从粉面后溢出来。 “陛下……不是这般梳妆么。” “是不是的也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有什么干系。”皇帝从身旁长宁手里接过茶盏来呷了一口,“只是没想着你宁于后院,想要的却是温软柔媚的妻君——无妨,出宫去了再聘女侍入赘就是了。”她表情颇有些微妙,“大可以聘个喜欢的。” 侧君连忙唬得跪了下去:“臣侍不敢!” “朕又不会过问这个,你敢不敢是一回事,聘不聘得到都不一定……”皇帝似乎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我朝律法,聘女侍须官府登记造档,写明聘请时日,聘请目的,酬金数目,还要交判官核验,里正乡贤定期随访。若是为了生育子嗣聘请的,子嗣也不过只冠一个姓罢了,聘家不仅要给足抚养金数,不能亏待女侍,更不能干涉女侍带走孩子。朕所知满朝文武也不过梁国公求女聘过一位,女侍在国公府中过得比赵夫人还舒坦。” 赵殷夫人因为是正牌国公夫人还要八面玲珑,应酬交际,那女侍就只在后院里散步遛鸟罢了,两个儿子成人后同孩子一道各分了一大笔梁国公府的家产出门,据赵殷说逢年过节还要送节礼过去,虽不是聘书里的,却是民间俗习,不送为人诟病。 崔简废侍出宫,只怕没有哪家女子敢冒险和他签聘约,便是有,大约地方官员也不敢认。 更别说世风下女子好为家业,稍有家底的人家也偏爱女子继承。除非是家中缺了银钱,不然少有为人女侍的。倒是男子颇以入高门做侍子为荣,许留仙去年还在纳夫侍,才弱冠的美少年,比她幺儿子年纪还小,御史台上了一大堆弹劾折子,为此还罚了一年俸禄。只不过后来私底下问着,她夫人是一句话不敢多说,只把人接进后院好生相待算数。 “臣侍不敢有此心。”崔简得了女帝虚扶一把站起来,却还是郑重道,“也绝无此心。” “朕并不是在试探你。”皇帝轻笑,“不必如此严肃。” “是臣侍心中唯陛下一人……”他极是认真地握住女帝的手,却还是忍不住苦笑,“臣侍十五岁便许了给陛下,哪还有旁的心思分给他人呢……”她只是不喜欢,才会以这种事情打趣。 不喜欢,所以从不曾在乎他是不是一心一意。 越是靠近,越是心寒。 “是么。”女帝似乎是有些无奈,轻轻叹了一口气,“一道口谕……”她只觉有些荒诞,自嘲般笑了一声。 “朕没想过最后一面你便是求了这些。”皇帝压在侧君身上,轻轻抚平他眉间褶皱,“你这样倒不适合生在崔氏这种高门望族,做个寻常殷实人家公子还好些。” 入夜后的内宫寂静无声,外头更没几盏宫灯还亮着。 崔简今日求的都是布菜侍浴之类寻常夫侍家中伺候的,分明他出阁前是以君后标准教养,没想着心里却是这种安于后宅的小男人情态。 被凌迟的崔平怕是不知道这个侄子的心思,若晓得了也不会那么卖力地要除了他登上后位的阻碍——他这性子,便是做了君后也未必为崔氏利益着想。 “上次陛下说若非如此,臣侍也入不得宫。”他任由女帝在脸上一会抚脸一会玩须,只试探着环上女帝腰身,“臣侍心悦陛下,所以臣侍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好。” 她身上染上些许自己殿内熏香的味道,淡淡的蜜合香经久不散,从发间缓缓沁出来。 若能多留些时日,也是好的。 “那又何苦自请离宫呢。”女帝低下头,轻轻含了他下唇在齿间玩弄,“玩李夫人那套,嗯?” “……是。”他笑得苦涩,却忍不住扬起下巴献了出去,让女帝享用,“只是陛下并不在乎臣侍。”一个早年老色衰的侧君,又是崔氏罪臣之后,又如何与李夫人相提并论。 这七八年来,他总是安慰自己,崔平同手下御史门生父亲故旧上书逼死昭熙皇后和公主的事情,他是不知情的;崔符崔筱几个合谋陷害宣平侯,他也是不知情的,可是知不知情,陛下心里都已将账算在他头上了。 清白与否,并不重要。 “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要离宫。”女帝磨得够了,放了人,手往身下探了探,笑意里便带上几分揶揄,“纯如,你身子倒是不掩饰。” “……是。”光线昏暗,自然也看不见他涨红的面色。 不过是和她久违地亲密了一下,便很耐不住寂寞了。 “好了……”女子轻声调笑,呼吸就喷在他耳畔,一下又含了他耳垂去,在口中以舌尖来回拨弄,挑着那点软肉咬啮。 侧君见女帝有些兴致,试探着搂上身上人的腰肢,也学她的样子吮吻耳垂。 女帝去了耳饰,耳垂上为着穿耳微微有些凹陷,耳背还有一点突起。 以后再见不到了。 侧君胸口忽而闷得慌,不自觉收紧了双臂,偏了头去寻心上人的脸颊。 “你今日倒格外主动。”皇帝调笑道,撑起身子骑坐上侧君,底下一把便扒了中绔下去,用手按了按,“也不像力不从心的样子。” 她的手才按上去,裈上便晕开一小片水渍。 “啊……陛下……” 男人微微蹙眉,颈子仰起,忍下女帝手上带来的那点刺激。 “喜欢么。”她只是跨坐在腰上,丝毫没有进一步动作的意思,“自己脱了裈来。” 一声呜咽从喉头漏出来,侧君不敢拖延,赶忙地扯了系带,将阳物握在手中把玩。 他忽而想起初次侍寝的情状来。 现在想来,怕是那时候妻君根本不想碰他,才那样粗暴地将人按在桌案上,不过用一只手钏一方帕子便算收了他。 还以革带抽了一鞭子。 男子的花期是很短的。十五六岁才算可以通晓人事,过了二十便开始走下坡路,而立之年还不失宠于妻君的可谓凤毛麟角。若真有长宠不衰到四十的,不是天生丽质,便是比旁人花更多心思保养了身子。 从面皮,到身骨皮肉,乃至床上表现,无一不要花心思。 可才入宫时他便已二十七了。青春不再,皮囊衰颓,又怕惹恼了喜怒无常的妻君,只有在宫里如履薄冰地伺候。 若是同崇光希形那般年纪时便能遇见她,应当也能多得些喜爱吧?他从来便听人夸赞颜色好,生得好,有一副好皮相,若论及才思礼数,便比不上十四及第的冯郎,想来也不逊色昭惠皇后许多。 只是阴差阳错,得不到她的心罢了。 “陛下……”那一双凤眼微微眯起来,却仍是不肯闭上,只灼灼地望着女帝,“陛下……” 天子这才施舍般凑近了下巴,轻轻咬了一口侧君的鼻尖,“想要什么?”她的声音依旧清晰,没几分颤动,只是在他胸口托着腮看他动情神色,“想求什么先说说看。” “求陛下……赏了臣侍……”他一把年纪,却要学了年轻侍君的猥浪之语,一时间又羞又臊,赤色滚上面皮,声音越发沙哑下去,“陛下……” 那点颤抖在夜里越发地刺耳起来。 皇帝见他这副样子,也收了那点施虐心,含了侧君双唇吮吻片刻以示安抚。 显然并不走心。不过是厮磨了几下,便要拖了他小舌出来吮吸咬啮。 “唔……”小舌被拖拽的感觉让他本能收紧了咽喉,一时间连底下把玩如意的手也停了,只有往身上人怀里去,在窒息的深海里求一丝清明。 过了不知多久,女帝才放了他去喘息,又是一手按上他腿心去。 “别……陛下……臣侍来伺候陛下……” “不必。”女帝淡淡扫了他一眼,“不必。”她顺手拉了侧君刚褪下的裈裤,往肉茎上一盖便从男人身上滑了下来,“朕不想要。” 头上是一盆凉水浇下,腿间却还被她的手握着。天子的掌心隔着薄薄的提花棉包在那处,留下些许暖意。 那指尖从头落到尾,把玩卵袋片刻,有慢慢从尾升到头,指甲尖尖轻轻戳在马眼正中,还会痛得他流出几缕清液。 “陛下……哈啊……陛下……”侧君蜷起身子,忍不住往天子掌心里顶胯,“陛下……” 那把长髯便扫过床铺,在侧君身前留下一道蜿蜒小径。 配着他衰颓的容颜和翻红的面色,倒是另一番情趣。 “这么寂寞?”皇帝挑眉笑,却还是停了手,解了小衣压回去。才同天子的腿心蹭在一起,崔简底下如意便眼见着涨大了几分,弯着头想与妻君相合。 侧君双眼含着水,只盈盈地借着一点月光望着天子。 “因为是……是陛下……” 她似乎是难得地有了几分恻隐之心,拉着侧君的手扶在阳物上,柔声笑,“这下总不要朕动手了。” “……是。”崔简被她的话说得羞赧,只有轻轻扶着头对在女子腿心,让她沉了腰下来,便正好两相结合。 “自己动一动……嗯?”女帝戳了戳侧君脸上软肉,“可是你自己求。” 崔简这么些年没得过宠,若是换了崇光来早就高高兴兴翻了身伺候了。可惜侧君没多少经验,便是同尚寝局公公讨教了许多,那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真到了心上人眼前,便生怕有哪里做得不好,反倒畏首畏尾,一下也不敢动。 他试探着环上女子腰身,见她没有不悦,才敢顺着心意顶了顶胯,引她漏出一声轻吟来。侧君只怕她哪里不好,这下去便不敢顶得太深,只在外头磨蹭了几时,却又见着女帝微露不耐,自己往下压了压腰肢,这下才敢又深顶一记。 “你拿朕练把式么。”皇帝看他这样子实在好笑,故意夹紧了几分,“也不怕朕装装样子逗你玩。” “唔!”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刺激让侧君没能忍住,浪叫了半声才意识到不妥,赶忙捂上嘴,“臣侍……不敢……” “敢不敢的也都是最后一回,先才那般就很好。”女帝毫不在意,只压了压膝头,撑在侧君胸口摇动起腰来,“后头还有得你长夜漫漫。”她顺手在人胸前捏了一把,没章法的力道反激得侧君忍不住顶了上去。 “唔……”女帝微微蹙眉,手肘一下垮了半头下来,底下也忍不住夹紧了,“纯如……朕看你是缺些搅扰……”她忍不住去吻身下人,由着他开了窍似的顶弄。 “陛下……陛下……” 侧君忍不住唤起身上人来。他曾十二载待字闺中,守着一道口谕幻想自己的未婚妻君。听说她娇美俏丽,马球骑射在京中无人能及;听说她单枪匹马在旱区赈灾,和自己的王夫一对璧人;听着她领兵北上,却了漠北蛮子几百余里匆忙求和…… 是以接到新帝册封的旨意,他想也没多想便随着车架进宫来了。根本没想过为何她只封贵君,为何走前父亲那般忧惧,殷殷叮嘱入宫后谨慎小心,为何她托着国丧的说辞虽封了许多聘礼却一点册封仪也不曾许,又为何,教引的公公只敢提点她丧了皇后…… 当那说书先生口中耀眼的妻君当真站在自己眼前时,她只是冷冷地看了自己一眼,问道:“你就是先帝给朕定的君后?” 原来一切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水光朦胧中,他只能隐约见着天子趴在他身上,眼底流散着情到浓时的娇媚,一时忍不住顶到深处,压着嗓子呻吟一声,总算是泄了出来。 第二日难得是个京城里冬日的暖和日子,侧君车架装好了,带了一队御林卫相随,又另择了些宫人出宫随侍,法兰切斯卡还从长秋监挑了几名训好的暗卫暗中跟着。 既是护卫,也是监视。 “公子,这是陛下另给公子备下的。”长宁来送行,便是皇帝不会再出现的意思了,侧君收了远望的视线,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里头是百亩良田并崔氏老宅的地契房契,还有些银票是给公子体己的。”长宁将一个软包袱塞入侧君怀里,“原本的崔氏家产前些年户部便已全部发卖了,是以老宅地契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还是陛下派法兰切斯卡大人出宫辗转买下的,同良田一起算作是以后公子的傍身。” 女官见侧君些微有些错愕的神情不由叹气,这人过了这么多年也并不了解栖梧宫里那位主子。 “陛下说了,私库不便出资给公子置办,里头银钱都是内帑出,也是公子这么些年省下来的。平日里有什么缺的少的,也只管递折子进宫,都会顾着公子一份的……其实陛下嘴上不说,心里总是记着公子的好处。您此番离宫,上上下下都是陛下亲下的旨意打点,那许多要出宫办的差事,也都是法兰切斯卡大人亲自去办的。” 侧君收了包袱,对着栖梧宫的方向,无言伏跪在地上深深叩拜。 “多谢姑姑提点。” “公子多礼了。”长宁行了个叉手礼,让绿竹扶了侧君上车,“路途遥远,公子一切当心。” “姑姑保重。”崔简回了一礼,撩着车帘一路看着宫门倒退着远去。 栖梧宫就掩在重重宫墙之后,再也看不见了。 —————————————— 最后还是仁慈了一把让小崔体验了一次……在lofter他的人气远超先生赵二尤里赵五王琅什么的,果然是这种爱而不得的痴心草食系比较有市场么…… 当然我还是最喜欢先生啦,冯郎世无双! 崔简重生番外转轮 又名小崔重生历险记。 太难了,太难了,太难了! 短小,不甜,慎入。 ——————————————— “陛下已在外了么?”崔简遮了面轻声道。 “是,陛下已在外头了,等着咱们新君后一同受百官朝拜呢。” 百官……崔简心意微动,“那冯侧君……” “冯侧君现下才接了中书令的职位,自然也在百官之列。他是百官之首,却也越不过主子去的。主子才是陛下的君后。”绿竹管着说些好话,也是真心替自家公子高兴,“再说了,他现今在宫中都没有住处呢。” 君后啊……崔简不知怎的,笑得略有些空虚。 分明是求了许久的结果。 他不由捏紧了掌心的十八子珠串,随着来接引的内贵人往殿外去。 十八子,十八珠,白珠转红,是为一轮。 新后在袖中滚过第一颗珠。那是手串里最大的一颗,珠子外刻了八字真言,以金填字,华美非常,还吊下一串小珠,是整串十八子数珠的起点。 华美,却有些硌手。八字真言擦过指腹,十指连心处便有些难言的酸涩。正如第一次相见,盖头揭开,见着的新帝脸色,清寒冷漠,带着些难以言说的厌倦:“你就是崔简?先帝给朕定下的君后。” 一泼冷水当头浇下,任他再是不晓事也该懂了,眼前妻君没有一丝一毫的新婚之喜,不过是试探他是不是听话而已。 “臣侍是陛下亲封的贵君。”他不敢多言,只能如此回答,却没想到紧随其后便是侍寝不力被禁足宫中,在往后……便是数月的苦等。 过了好几年,他才隐隐约约从进宫探望的母亲和姑母叔父口中晓了些事,原来那时候她所谓“思念悲痛”的逝去君后,是因崔氏势力相逼自裁而死。 “哎呀,那时候听说给那外室追了后位还很是担心了许久,现在看来还是不如新欢。简哥儿这样哪是不受宠的。”叔父才擢了中书令,号令百官,正是得意之时,“只等你坐稳了位置,再让陛下添个皇嗣,也就能名正言顺做君后了。现下侧君位分到底配不上我崔氏的长子。” 那阵子天子正是盛宠他的时候,封了侧君,名位同副后,实权如君后,召幸频繁,恩宠不断,禁中什么新鲜玩意儿时新宫样都封一份赐到蓬山宫,只让人以为是天子早从前人阴影里出来,放了往事,专心只怜惜眼前佳人。 谁不这么以为呢。 只等陛下有了皇嗣,她便要立君后照管前朝后宫,自然那后位……也会给了他。 当然任谁都如此想。侧君崔氏生得好又贤惠,是高门士族公子翘楚,天子弃了后宫佳丽三千独宠他一人,又是宫里头的赏赐,又是宫外头对崔氏的重用恩典,怎么想都是侧君伺候得好才是。 若他不是偶然见着她临幸宫侍的风流情态,他自然也如此想。 那宫人生得面白如玉,眉骨眼窝却又有几分忧悒之色,看去楚楚可怜,为着才得了君王青眼,面上还浮着媚色,笑嘻嘻地谢了赏。 见侧君来了,皇帝还游刃有余地理了理外衣,笑着招手叫他过去,又是一番缠绵。 “简郎怎么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呢,嗯?”她惯常在风月场上调情,将人搂在怀里便是几番作乱,又是亲耳垂又是吻脸颊的,“他生得可爱,朕只赏了他,不给他名位,朕许诺后宫里只有你一个。” “臣侍不敢专擅,陛下多看看臣侍就好了。”想起来他可真是眼皮子浅,天子才哄了几句便忘了姓甚名谁了,说什么信什么,还会为人开脱,想着自己到底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侍子伺候周到,君王宠幸他人也是应当的。 “简郎懂事,朕只怕委屈你。”她实在太长于风月,将人搂在怀里许些永不会实现的诺言,“等咱们有了孩子,便记在你名下,你便是朕名正言顺的皇后了。” 若不是偶一见着她对赵家小将的笑,他也要以为这些都是真的。妻君在日复一日的妥帖关怀里终于动了心,意识到曾经婚约对象的好处,要许了人君后之位,两人中年相知,老来相伴,最后同穴而眠。 可是那赵二公子不过是一块狐皮,她便笑着去哄,别鬓角,擦额汗,还要和他同乘一骑,直纵马到夕照时分才回了中帐,言笑晏晏,端的是一段少年风流。 红珠滚过,轻轻碰在指骨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不论如何,赵二公子死在了幽州,是几个堂弟……不,想来应当是叔父陷害而死。 也换得了崔氏全族没落,不是凌迟斩首,就是抄家流放。 “殿下小心,有台阶。”内贵人轻声道,扶稳了新后的手肘。 他顺着内贵人的动作走下一级台阶,想忘却第一世的苦闷酸涩。三十年的等待结束了,又是三十年的思慕。想想或许天子的想法才是对的,既然放不下何必非要离去,离去也是平白折磨自己。 原以为无尽长日里的修禅供经已经足够让人清净,听见国丧的钟声时还是忍不住派人去官署打探,却只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 第二颗珠子轻轻落在拇指上,那是一颗圆润的红珠。南红玛瑙浓郁深沉的色泽令人心平气和。 再醒过来就是十八岁生辰之后了,忙不迭求告了父母便算着日子赶去了江宁道,四处打听才总算混进了会馆,见到商队的幕后主人。 是还没有那么冷漠的未婚妻君。 原来她曾经的打扮不是什么大红大紫的浓艳颜色,只是浅淡却俏丽的鹅黄棠红浅水碧,点几分疏落有致的簪钗首饰,在人前也会露出轻柔得体的微笑,还会柔声哄着小女儿出门去。 可惜才被她诈了一下便没能忍住,吐了实情,被强行护送回了博陵本家。 崔家长子私自离家投女,坏了名声,那本就只有一道口谕的婚约也便作废了。后头再走了科举回去前朝,也没能得太子多少青眼,反倒是崔大公子崔大公子的,叫得生疏。 不过到了前朝,崔家势力被他管得服帖,反倒免了前次抄家流放的下场。世家门第根深叶茂,皇帝看了不高兴,只会修剪掉旁逸斜出的枝条,不会把树连根拔起。前次让她连根拔起的,原来是忍耐了十年的跋扈。 新后轻轻笑了笑,又数过一颗珠子。 原以为重来一次已经是上天赐福,没想到又重来了一次。 小郡主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子,这是第二次时候就知道的。被父母千娇百宠的小姑娘才封了公主,到栖梧宫找娘亲遇见来议事的新任给事中,毫不避讳地便称赞人生得好,反叫娘亲面露尴尬。 毕竟是拒绝了婚约的前未婚夫。 这次忍住了,前朝摸爬滚打几十年的心思让他没有败给一个二十岁小姑娘的心计,以小郡主西席的身份跟在前太子身侧,等她复了位,反成了她的幕僚。 虽说……新后想起来什么似的,不由笑出声来,被内贵人拉了一把:“殿下,此时要庄重些。”内贵人压低了声音,“臣下面前。” 新后微微颔首表示知晓了,面上却难掩笑意。 为了名正言顺入春坊做东宫幕僚是需要官职的,不论科举入仕还是荫官入仕,总得要名正言顺才好。便是东宫后院里唯一的侧君冯氏也是先科举入仕了,后头赐婚完婚才又成了太子侧君,封了东宫詹事。 为了得这官职,也只能在她眼前暴露了身份。 从前只能在背后仰望的妻君第一次在他眼前露出有些孩子气的表情:“你怎么是……”似乎自己的名字在她口中是不可提及之物。 她到底多抗拒这道婚约呢。 红珠串绳挂在食指骨节上,绞起来有些酥痒。 又是一颗珠滑落下去,碰起一声脆响。 他本想着报了科举走正经路子,也好与清流相交,没想到才报了名字上去便被女皇封驳了。 后来崔氏府中收到的文牒,却不是要封他做太子君,而是侧君。 据说是宫中皇后的意思。 张皇后专程叫身边侍官请了他入宫一叙,便是为了此事。 皇后年过花甲,面上虽衰颓得厉害,眉眼间还是清亮得很,见了他只笑:“安娜说很喜欢你。”宫中人皆知皇后极宠爱小孙女,从太子带着回了京几乎是日日留着小郡主在步蟾宫,她不喜欢朝中另请的太傅,皇后就做主给她换了冯太师,她想要所谓的简夫子回来授课,皇后才找了太子,问了好半天才问出来。 “得郡主喜欢,是臣之幸。” “瑶瑶不想娶正君,是委屈你了。”皇后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冒着名声败坏的风险离家追瑶瑶,很辛苦吧?”眼前的君后只是笑,却在桃花眼里露出一段精光来。 惊得崔简一凛。 三世加起来他也活了一二百岁了,却是头一回和孝敬皇后对上。前两次孝敬皇后早逝,宫里最大的不是卢世君就是谢贵君,那两个都是世家出来的公子,和崔氏还沾亲带故的,倒容易应付,可这张皇后,以前只知道是仁德御下的温和性子,没想到实际见面却很有些不同。 “瑶瑶性子烈,在她面前做小伏低未必讨得好,可若是不顺着她来又更讨不着好。你又没有那一起长大的情分,想着从安娜入手,是很好的。” 他只知张皇后当年为了要送太子出宫一事与陛下冷战,后来干脆自请祈福,带着三位殿下躲去了宫外道观过日子,几位殿下都是他亲自引导开蒙的,还是后来陛下怀上四殿下才将人请了回来。 帝后虽不和,四殿下却还是给了皇后抚养。细想起来,皇后在宫中确是说一不二,宫权虽在谢贵君手中,但皇后的意思陛下都依着。 “臣一心教导郡主,别无二心,还望殿下明鉴。” “本宫也觉得安娜乖巧,和瑶瑶小时候是一样的。”皇后笑眯眯地,自顾自呷了一口茶,“阿琦身子不好,都是瑶瑶带着阿琦。阿顼顽劣,兄长做得极不称职,虽有几分机巧心思讨人喜欢,不如瑶瑶体贴,所以后头阿珩也是瑶瑶带的,本宫反倒没管什么。” 他像是个普通的老人,说着说着就岔开了话题,谈起几位殿下幼时的趣事。 皇后说得够了,忽而一转,笑道,“瑶瑶长姐做得多,想法也多些,有时候本宫这做父亲的也管不住她,还需都华从中说和。都华一直侍奉她,反比本宫还了解她几分,凡他说和的,瑶瑶都会应下。” 这是在旁敲侧击了。 皇后与太子都偏爱冯侧君,给他一个侧君位分已是因为教导小郡主得力。 “您是几位殿下的父后,想来许多时候不过是亲子间有些事不便说开罢了。冯侧君博学多才,又是难得的贤德,才能在此间转圜。” 面前的君后这才温和地笑起来,“其实论才论貌,你也不输都华。罢了,本宫年纪大了不中用,才说几句话便乏了,你跪安吧。” 皇后离开的时候显得颇为开怀,面带几分笑意,隐约还能见着昔年曾有过的风姿,想来这也是他得陛下宠爱的原因。 年轻时的美貌,匹配后位的才华,加上多年的夫妻情分。新后不由得连着拨下几颗红珠,玛瑙珠子都被雕琢盘玩得圆滚,没一丝凹凸。 以侧君之位入东宫自然不比正君身份。不论旁的,冯侧君便一直独得恩宠,郡主生父不在京中时,十日里有六七日太子都是宿在冯侧君的东院里。 现在才知道为什么皇后特意提点他那几句,想来早知道他嫁入东宫是什么情状了。难得求来的好开头,也比不过那两个前人与她一处二十年的情谊。 宫人都能看出来,东宫宫权虽给了崔侧君,到底殿下还是喜欢冯侧君多些。长年的依赖不会因年月推移而消减,不为美貌的衰颓而有所改变,反而在前朝的风浪中越发历久弥新。 太子出征,冯太师便在朝中为她统领左右春坊;太子回朝,冯侧君便在后院里为她接风洗尘。西院的崔侧君只能安于后院,帮衬妻君教导郡主,还要遭郡主父亲的冷眼。 久不接触肌肤的珠子有些凉了,落下去便没那么顺畅。 好不容易等着她即位,冯侧君不做侧君了,专领着太师的头衔,又排了做中书侍郎,日日朝会便是站在文官头里,下了朝虽是回她钦赐的府邸会客,可她要传召时便是留人宿在栖梧宫里。 绿竹不晓事,冯侧君名义上还是天子侧君,虽未分宫室,却不需要宫室。 想起来,新后又不由得叹气,连外头亲迎的礼乐听着也不那么好了。 “殿下,该拜别高堂了。”内贵人轻声提醒道,扶了新后面向父母。 拜别了父母,才转头见着妻君。 “纯如。”皇帝轻声唤道,“该登车了。”她难得温和地笑,虽有些浅淡,却不是那等风月场上调情的笑意,反有些少见的柔情。 “是,到时候了。”新后也不由微笑,“陛下在风里别凉了身子。” “朕明白,等你先登车。”她挥手拦了拦要催促的宫人,看着几个内人扶了新后上台阶,“既是朕亲迎,总得将皇后迎上车才是。” 到底那一声皇后从她口中宣出别有不同,崔简微微低头,敛了翟衣下摆,这才缓缓登上阶去。 十八颗红珠依次滚过虎口,碰出清脆的声响。 “请皇后殿下升辂。” 内贵人行了叉手礼,牵了新后的手登车去。 起始之珠又一次回到拇指指腹下,八字真言压过虎口,落下些微的红痕。 八字修法,今始脱离轮回中。 塞里斯皇帝的一条狗 自侧君离宫,原本的宫中诸事没了总领的,虽说是从掖庭宫将银朱贝紫请了回来,到底她两个年纪也长了,又还有家中事务要顾着,是以皇帝叫了长宁去慢慢接了来,又一面地寻侍君。 当初想着是谢少使的,却没想到人进来了完全是个不更事的纨绔子弟,最近还弄了几只画眉鸟儿养着,花了大半俸禄设计了鸟笼让将作监打制。皇帝不去看他,他也自得其乐,不是遛鸟就是斗蛐蛐,只要俸禄不缺斤少两一句话也不多说。 倒与谢太妃完全是两个类型。谢长风昔日里在内宫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不仅是长袖善舞又得先帝宠爱,更有理事清楚明白之故。若不是当年他投诚快,新帝登基还未必能这么顺利。 “说起来谢太妃几个月没音信了?”皇帝才批完了奏折,在内殿里用糕点。 “不是你送了一幅什么画儿的,他就闭门谢客礼佛去了。”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女帝随手拈了块酥,“长安,最近瀛海宫还是去的人多?” “回陛下,宫人们大多觉得宫权要给了煜世君,瀛海宫里的分例是比旁人多些,也是宫里常有的事。”长安面带微笑,也不替人遮掩着,“从奴这里探口风的小郎也多呢。”他和长宁两个是皇帝一手带大的,做了御前的侍官,自然和这些争斗不沾边儿了。 “嗤。”皇帝好笑,“你又透了什么风儿。” “奴哪有东西透,您这不是交了给银朱姑姑么。”长安接着女帝的话头笑,“倒是姐姐这几日忙得很,不然您也用不上奴到前头伺候。” “平日里不管着你,怎么养得这么滑头。”皇帝前仰后合的,“也不晓得骗了多少侍从,又骗了几个侍君。” “骗不着。”长安捏尖了嗓子学前朝宦官的样子一摆拂尘,“都觉得奴是男子,怕奴近水楼台的,不怎么信奴,防着呢。” 那倒是。长安生得也算白净漂亮,年纪又轻,笑起来两个酒窝,看着甜得很。加之本朝从先帝时候起不再为宫人净身,御前侍官的位置虽不常设,品级不过六品,但确比许多侍君来得更体面些。 皇帝轻笑一声,让他下去了。宫中流言实多,尤其崔简又送出去了,倒是连立后的舌根子都有人嚼起来。她总归是无所谓的,后宫里猜来猜去,前朝也就摸不清方向,沉晨许留仙这般一路过来的自然不会掺合,赵殷更是自辞官之后便闭门谢客,就正好看看年轻一辈的门生人品处事。 “你就这么把崔简送走了?”法兰切斯卡忽而问了一句。 “你怎么过了这好几天突然想起来似的……”女帝失笑,“他求了要走,我也就允了。”天子拈碎了一块糕饼,露出里头的莲蓉馅儿来,“走有走的好,崔纯如多思多虑的性子,留在宫里只怕日日忧思交迫,累得慌。” “我还以为你安排了过几个月接他回来,但都把银朱贝紫叫回来了,又觉得他不像是要回来。”妖精向来不守礼法,这下直接坐到女帝边上去,随手就拿了糕点喂进嘴里。 “我是给他留了后路,这次回乡只当省亲,要回提前差人报一声就是,只不过我看他的样子,应该是打定主意不回来了……不回来好啊……宫里活着难受。” 片刻寂静。皇帝捻碎了馅儿,随手丢了手里的糕点。 “我在色雷斯的时候,上一个人类刚死了没多久,听人说,”法兰切斯卡另起了一个话头,“东边的赛里斯遍地都是黄金,精美的瓷器绕满墙壁,赛里斯的皇帝更是世上最奢靡最会享受的,是听了这个我才跟着商队来赛里斯。” 皇帝想起来初见时他所说要见这里最有权势的,原来是听了这种不知道传了几手的东西。 “现在呢?”女帝笑,“我这里可没有遍地的黄金,瓷器是不少,可你也看见了,就是那么回事。” 而且谁没事拿瓷砖贴花园啊,不嫌丑么。 “现在?现在我就是赛里斯皇帝养的一条狗,”妖精颇为豪迈地端了女帝的茶盏一饮而尽,一点没有品茶的闲雅,“皇帝陛下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顺势便将下巴挂去了皇帝肩上,“只求主人赏我口热饭吃。” 说得像没给他吃饭似的。 “热饭?我看你是恨不得饭里撒金箔。”皇帝一脚把人踢下去,法兰切斯卡还顺坡下了,就顺势伏到皇帝脚边,身子靠在罗汉床边,“酒色财气被你占全了。” 一把金发柔软地缠到鞋尖翘云头上。皇帝顺着看下去,原来是这妖精的头放到了她脚边,“你怎么回事,没骨头了?” “哎呀,我这不是赛里斯皇帝豢养的狗么,就做点狗该做的事儿呗。”他可能都不觉得外头人骂这话有多侮辱,反倒很有些赞同似的,“哪家狗不舔主人的。” “噗嗤,”皇帝看他这张非人的脸说这么没羞臊的台词实在忍不住笑,却还是故意伸了脚过去:“你倒是舔啊,那当玩宠养的哈巴狗儿见着主人都是撒欢儿往上扑的。”说着还拿脚尖去挑人下巴起来。 仔细一看这妖精的脸是真的没一点儿瑕疵啊。皇帝见过的美少年多了,但和法兰切斯卡这张脸比起来全都称得上一句黯然失色。面皮同假人一般,底色均匀,白里透红,半点儿凹凸不平都见不着,更别说两半脸几乎完全对称,浅水蓝的眼珠子琉璃似的透亮。 要是不会说话就更好了。 “怎么样,我的脸还不赖吧?”妖精眯起眼睛笑,显得有些无赖,“以前好多女人都喜欢我的脸。” “确实好。”皇帝颔首表示赞同,“只可惜长了张嘴。剥下来应该更好卖。” 他听着就垮了脸:“嘁……你就不能夸我点好的?我劳心劳力给你训人管账,帮你审刺客暗杀,还要当你贴身的护卫,结果你就说要剥了我的皮。” “嗯,扒了皮填上稻草用来观赏,芯子继续干活,很是不错。”皇帝便笑,还以鞋尖带着他的下巴晃来晃去。 “黑心皇帝。”妖精撇撇嘴,很没趣儿似的趴回罗汉床上,“也不知道后宫里这些男人喜欢你哪一点。脸虽然还算是那么回事,但根本不是招人喜欢的性子哎。” “喜欢我是皇帝啊。皇帝这个位置,就算是换头猪来坐,那也有的是想讨好的人,和我这个人无关的。”女帝毫不在意地笑,只翻了个身侧着去摸妖精的头。他的金发很是蓬松柔软,随意摸了几下便从指缝间翘出来,变得乱七八糟的。 “就是说,假如我成了皇帝,我也可以很受人喜欢?” 皇帝的手顿了顿,略瞟了妖精一眼才笑开了,“理当如此。还可享天下人奉养,你喜欢的那些珍珠宝石、锦缎绫罗,嗯,还可以有无数美人,是不是很动心?” “才不咧。四更天要起,五更天要上朝,中午下午要议事,夜间还要熬灯批那些破折子,你当我没心所以脑子蠢是么。赵崇光一说是你最喜欢的男宠,还不是几天才见一回。” 哦,看来骗不到他了。怎么办呢,跟在身边过了这么多年,皇帝怎么当他是看也看会了,还学得挺精明。 “是是是,只有你这个弄臣天天见……”皇帝笑,叫了人准备沐浴就寝,“过来伺候吧狗子。”她便自起了身去,也不看金发妖精有没有跟在后头。 长宁忙得脱不开身,今日伺候沐浴的便是她徒儿如期。小姑娘年纪才十三四,当差还不十分麻利,却和长宁那闷葫芦不一样,见人先带一脸笑,“陛下,水温正好呢。” 说着便是几个外头伺候的宫娥过来伺候皇帝宽衣松发,茶麸胰子一列排开在木架上,毛巾迭好挂了两列,挂衣架还在好几步以外,免得衣裳沾了水又不能穿了。 冬日里衣裳繁多,迭了好几层,屋里烧着地龙也免不了多穿几件,皇帝这一下褪了衣裳便有些凉,赶紧地先进了浴池泡着,让宫人在后头伺候头发。 一时间只有伺候的水声,没人讲话,舒服得人直想睡过去。 “醒醒别睡。”这还没睡过去呢,就被不知道哪来的狗拍了脸,“这天气睡了着凉。”妖精脱了外套,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给皇帝拍了一脸水。 头发已经洗好包起来了,约莫是真睡着了一会。 “这活儿也就你敢干。”皇帝瞟了一眼浴室,宫娥们都退了出去,看来是着意留着这位来叫醒,“一个个儿的都滑头起来了,推着你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她从浴池里站起身,由着妖精摊了毛巾擦干水分,又抽了寝衣来伺候更衣。 “不然谁知道你怎么一个不痛快就喊打喊杀。我么,至少挨几下板子不碍事。”见着皇帝挑眉笑着要说什么,他赶紧地找补一句,“你那细碎的磨人功夫就别了啊。” 天子懒得看他转来转去了,自己随手打好衣带结,“除了你谁敢和我讨价还价,你都敢连名带姓喊我了,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她迈了两步出去,忽而想起什么似的,“今儿是不是没翻牌子?” “没翻,你让司寝下去了。”妖精给皇帝罩上一件大氅,里头的白狐毛软软地蹭在女子脸上,“那会儿你心不在焉的,司寝也不敢多留。” “没事,忽然想找个侍君来。”天子打了半个哈欠,“我那会儿想着下午李明珠回来复命报的税法,税银全折了现银交上来,本来是减少贪墨的好事,但他说恐怕不合适用在北方几道……”她转念一想这妖精也听不懂,又把话头溜了回来,“去哪个宫里这会子也来不及,算了。” 其实不管去哪个宫里侍君们都要忙着起来接驾的,睡了的都得爬起来。不过皇帝觉得没什么意思,睡得迷迷糊糊的人也伺候不好,索性弃了去,还是往寝殿走。 其实李明珠这回立了功,该封赏点什么才是,但要升官前头没得空缺——尚书省本要空一个左丞的位置,没想到那孙左丞最后又不辞官了,要封爵又有点不够格,赏个诰命他家中又没内眷了,想来想去竟然只能赏点金银珠宝,怪没劲的。 才走进了寝殿,皇帝忽而又转过头,上上下下打量起身后这位来,“你……” “知道啦,你轻点。”妖精颇有些无奈似的,“你就不能先想起来我?” 哈? “你怎么好像还挺盼着似的……最近你不是挺闲的么,没出宫去玩?”内殿里已熏暖了,皇帝便去了大氅,让妖精挂去衣架子上。 “去了啊,博戏还赢了。本来是想顺便去软烟楼的,不知道怎么走到门口忽然就想回来了。” 软烟楼,京城里最大的红馆。不像红绡院那种,皮肉生意都得要姑娘们看得上的才能受邀,平日里只能清谈听曲儿说说书,软烟楼是见过几回面,摆了花酒就能结对,后头就不换人的。 “怎么又回来了?”皇帝伸了脚出去让他除鞋,“软烟楼相好处腻了?” “不是……忽然就想回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妖精除了皇帝鞋袜,顺势揉捏起她小腿肚子来,“有点怪对吧?”男人的手指分着轻重缓急落在腿上,疏解起腿上肿胀来很是受用,“我也觉得怪。” “是挺怪的……哎,起来起来,换条腿按按。”皇帝抓了个迎枕靠在床背上,让妖精坐上榻继续跷着腿推按,一时间昏昏欲睡,“以前你也不这样啊,不都是有点空闲就去消遣了……” “就是最近才有的,我该不会得什么病了吧?” “噗,”皇帝这一下被逗笑了,伸直了腿拿脚尖去戳妖精的脸,“你能得什么病啊,不是鸩酒当水喝都没事么,总不能是不行了吧?不行的话就赶紧招了啊,免得一会儿尴尬。” “那倒没有……不是你才不行咧!”法兰切斯卡一下捏着皇帝脚踝放到腰下去,“你自己试试。” 咳……确实没有,状态还非常好。女帝绷直脚背顶了顶,还会跳呢。 “这才多大会子你就起来啦?”她忽然得了趣儿,拿脚趾在那块地方戳来戳去,眼见着紧身裁剪的洋服裤子被撑了起来,“你也太快了吧。” “别踩了。”脚踝忽地被妖精抓住,“是和你会快些。”他难得正色,两道浅色的眉毛微微蹙起,“随你怎么玩,先让我去脱了衣服。” “就在这脱,让我看看。”皇帝收了收腿,没收动,脚踝还被握在人手里,“你倒是让我收脚。” 妖精这才放了手,看着女帝的腿蛇一样缩回身子盘起来,垫在肘子下。 就看着他脱。 这妖精没有心,自然也不觉得有什么羞耻的。皇帝让他脱他就脱,动作流畅地解了扣子领结胸针一系物事挂到衣架上,裸着身子就坐回来了,“你喜欢看这种?”他腿间还挂着一根,随着走动左右晃荡,半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 一点狎玩的意趣都没了。 不是……皇帝无语,“别人来脱可不是你这样……你动作也太快了些。将露不露才是最勾人的,你这般一下子全脱了,是很没意思。”她随手扯了扯妖精后脑的小辫子,他头发长,只在后颈用发带松松绑了一下,底下全是散的,一头金发直垂到膝弯。此时往榻上一坐,那一把金丝便堆在锦被上,越发衬得这人肌肤光洁无瑕,牛乳似的,在后背显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我觉得我全露也挺好看的吧?”妖精微微后仰身子,笑得涎皮赖脸。 哪有人自卖自夸啊! 皇帝撇撇嘴:“……是挺好看。” “是吧?”妖精顺手放下了床帐,也蜷起腿坐上榻来,“我也觉得。” 帐中仅余些微灯火,正对着的浅水蓝眼珠看去有些不真实。皇帝就着那点微暗的光去瞧他,只觉得这张面皮完美到令人心生惧意。 浅淡的黄光洒在一侧金发上,倒让原本近乎透明的浅色头发有了几分颜色,连平时牛乳色的肌肤也多了些光泽。 “你这么看我搞什么。”似是沉默了许久,妖精才一副怪异的神色缩了缩身子,“有点发毛。” “没什么,不过是觉得你好看。”皇帝也收敛了视线,略昂起下巴笑,“要不你自渎给我看看吧?”她往左斜斜一靠,好整以暇地看着妖精脐下三寸。 “你这都什么癖好……”妖精随口道,往前膝行了几步,两手一摊,“你想看哪样的?先说好,我没你们人类那习惯,没做过这事啊。” 这下轮着皇帝惊奇了,她直接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上看下看,“你没做过?真没做过?” “真的啊,我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对着天我没想法啊。”妖精真诚地点了点头,眼睛里满是无辜神色,“要不对着你弄?” 皇帝沉默了片刻,“……好吧。”看来这些把戏在他这里是没用了。 法兰切斯卡说对着,就是真对着。他几乎是正对着皇帝坐着,两脚叉开,正正好把皇帝圈在里头,只除了脚不敢靠上枕头,是以勾着脚背,只脚跟落在褥子上。 皇帝这才发现有点什么不对:“你不长腿毛的么……怎么这么白净。”全身上下除了有头发哪哪都光溜得紧,“也没见你修过。” “我是有人形,但也不是什么都和你们人一样……”妖精也很无奈,握在阳物上的手都停了,“再说这个无所谓吧……我看你那些男人个个都是剃得干干净净的,我这不是更好?”他眨眨眼睛,幸好睫毛还是很长,扇起来还能带出几分风雅。 也、也对哈……皇帝很想说点什么反驳一下,但他这话怎么想都很有道理,只能恹恹闭了嘴,拿脚尖去戳他大腿根子,“就是看着总有点怪。” 像假人……虽然他本来也并非人类。 妖精便笑:“是你要看的,我还做不做啊,不做就睡觉。” “我可没叫你停。”皇帝换了个箕坐的姿势,两脚从妖精膝弯下穿过去,斜倚在迎枕上,看面前男人继续抚弄腿间那二两肉。 他约莫是真头回自渎,还没什么章法。一双手毫无技巧地握着柱身上下搓弄,见着不够得趣,才又换了法子,腾出一手来托着卵袋,另一手从蕈头缓慢抚弄而下。 这才涨大了几分,从前头泉眼里溢出一缕清液来。 那对蓝色的琉璃珠子已教眼皮半掩住了,只最底下露出一线水色,正好合着那面皮上渐次浓郁的朱色,由两腮而起,蔓延到整张脸上。 “哈……景漱瑶……”眼前人喉结滚动,胸口起起伏伏,还有几滴恰到好处的水珠顺着颈子一路滑下,绘出一小段锁骨线条,又流过胸口,最后顺着手臂交迭方向沉入阴影,“景漱瑶……” 水色眼珠微微转动,视线里便全是对面的皇帝。 “……”女帝拿脚勾了勾散落的金发,“可以了吧……” “你等会儿……我快到了……”妖精丝毫没有掩饰喘息的意思,却还能保持上身不动,只腰胯忍不住往上抽动,咬着牙加快手上动作。 原本白皙无瑕的肌肤早已尽染桃色,配着光裸精干的躯壳同略有些凌乱的金发,自甘堕落的天上人似的,看得人有点上头。 没多大会儿,他肌肉绷紧,背上蜷起,死死按着胯没有顶上去,咬着牙用手按住了蕈头,只发出几声闷哼,颤抖了好一会儿才往前栽倒下来,靠到皇帝肩上兀自喘息。 原来是去了。 “你忍着做什么,看得还怪难受。”女帝环抱上怀里男人,“不是一向不委屈自个儿的么。” “还不是……怕弄到你身上……又要发脾气……”他还没完全缓过来,声音喑哑得厉害,“你那点娇生惯养的臭脾气……射到你衣服上还不知道要怎么折磨人……” “你就这么弄上床铺还不如喷到我衣服上……衣服污了换一件就是,床铺换起来麻烦。”皇帝失笑,“只有一会儿让全宫人都晓得你是弄臣了。” 法兰切斯卡想将人塞进怀里,又忽而停了手,“我拿你衣服擦个手?” “这不还是要污了衣服……”皇帝实在好笑,自己解了中衣系带脱给他,看他揩净了手上污浊,将中衣垫去身下还有些黏腻的床铺湿粘处,顺手碰了碰他,“初次自渎,可有什么想法?” “没什么感觉,没有和人做来得舒爽。” “还真是你会说的话。”皇帝轻笑,自靠在迎枕上,视线下移到妖精腿心,“你还能起来么。”似乎是多此一举了,皇帝打量几眼,总觉那东西根本没消下去多少。 “再弄一回?”妖精的脸垮下来,“不是我说,你这……” “你怎么会这么想?”皇帝瞠目,旋即又笑,“你想再给我看一回?” “……不想。” “那不就结了……”皇帝仍旧是笑,脚从妖精膝弯底下穿出来架去他肩上,“善解人意才是听话的好狗子。” “嘁,你又在我这偷懒。”法兰切斯卡很是无奈,却仍旧俯下身去吻皇帝,“今天换换吧。” 他额发有些长了。平日里不曾用汉人衣裳约束他,一身的洋服,连带着额发鬓发也都是自然散开的短发,只在后颈束了长发,此时唇齿相接,那不经修理的额发便搔在鼻尖,有些酥痒。 细密的舔舐吸吮落在唇上,发出轻微的水声。 “法兰切斯卡……”妖精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摸到了皇帝胸前,掌心覆在乳肉上轻轻揉捏,惹得皇帝微微往前送了送。 “再叫一声。”法兰切斯卡离了些距离,眼睛直盯着皇帝,“再叫一下我的名字。” “法兰切斯卡……?”皇帝眨眨眼睛。 “你别笑,我忽然很想听你喊我名字。” 哦……皇帝心下了然,一手伸到妖精腹下去,放轻了声音在他耳边呵气如兰,又叫了一声:“法兰切斯卡……” 果不其然那玩意儿在手里跳了一跳。 “你干什么啊……!” “没什么,”皇帝掩不住笑,“你想听我多喊两声也无妨。”有些猜想还是不要宣之于口比较好。 妖精剜她一眼:“莫名其妙。”一边还是认命一般俯下身去,含上了一侧乳珠,以舌尖打着转舔舐,另一侧也没空着,让它用手揉捏按压,很快就让皇帝的身子滑了下去,有些软倒在榻上。 迎枕外头那一层软缎已撑不起主子的身子,只能由着人缓缓滑落下去,直到平躺在榻上。 “唔……要不你进来吧……?”皇帝杏眼微阖,腿早从这经年的亲卫肩上滑落下来,只圈着他的腰微微摩挲。 得了这个信儿,亲卫才解了女帝中绔小衣,扶着自己分身抵上花心,“不要怕,看着我的眼睛。” “哈?”皇帝被这句话激得完全清醒过来,甚至直起了身子,睁大了眼睛去打量妖精,“你发什么疯?” “看话本说的啊……我还以为女人都很爱听才写进去呢。” “不是……”皇帝又躺了回去,一时有点好笑,“这种话一般都是什么初夜情话吧,我又不是没睡过男人的少女……你只管做就行了,学些不三不四的话也不是那样……嗯……” 是纳入了。 毛茸茸的金色脑袋落下来,只轻咬了一口皇帝鼻尖,“我动一下?” “嗯。”女帝忽然就没了作弄人的心思,只便拿四肢缠着人,横在榻上由他动作。虽说才第二次,这亲卫贴身了这么多年,到底是值得信任的。 再说就上回来看活儿也很不错。 法兰切斯卡松松地动了起来,不想快了惹这个臭脾气的皇帝阴阳怪气,只缓而浅地进出,却不想这么顶了一阵皇帝有些不耐烦,圈着腰的脚猛力收紧,直接从后头将男人推了进去,反惹得妖精闷哼一声。 “你别这么玩啊……!”他一下没撑住,咬着牙弓下身子,“我容易忍不住……” “抱歉抱歉……”皇帝忍不住笑,“我就是……哈……想看看你反应……” 显然这笑撑不了多久。这亲卫一下子入到了深处,哪还有再忍着做缓戏的理,只顺着冲进去,扯了旁边衾被来垫到皇帝腰下,很快就将她的笑意顶成了低吟。 “都说了……忍不住……”妖精眉头紧蹙,伸长了下巴去亲身下女子的脸、额头、鼻尖、耳廓,底下还顶弄得越发快了。 女帝只手臂缠紧了,收着力去迎上亲卫的身子,顺手扯了几下鬓边那几绺垂散的金发,一面密密地去含他的耳垂下颌,“法兰切斯卡……法兰切斯卡……” 这招显然立竿见影,皇帝刚叫了两声便被抱得紧了,妖精喉咙里漏出的闷哼低喘越发明显,还能微微感到他发间的汗珠。 “法兰切斯卡……”皇帝暗笑,刻意放虚了声音,还配合地大声娇喘几声,直冲亲卫耳侧。 看来他是对叫名字反应特别大,这一下竟是丢了,惹得皇帝一面还喘着就大笑起来。 “你什么人啊……”妖精眼里还留着生理的水光,脱力似的将皇帝放回榻上躺着,只伏去她身上温存,“喜欢玩这种把戏……”他嗔怪地看了皇帝一眼,“也不怕爽不到……” 肉茎滑出,法兰切斯卡替皇帝拉了衾被盖上肚腹,才套上衣服下床去叫人备水。一时如期进来了,见着内室这般样子,不觉红了脸,“陛下……奴只叫如意来伺候……” 皇帝经了方才那下心情大好:“小声些,莫惊动旁人,只换了床铺就是了。” “诺。”一时又是一番窸窸窣窣,如期带着如意进来伺候床铺,又另在耳房备了水供里头这两人清洗,折腾了好一会儿皇帝才算是回了榻上,让妖精伺候更衣就寝。 “你留下来,”皇帝拍了拍榻上空闲,“我缺个暖床的。” 妖精难得一点不嘴碎,自掀了被子钻进来,又把被角掖好。 “要不要抱啊?”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顺口玩笑了一句。 “要。”皇帝在法兰切斯卡面前向来不玩那弯弯绕,挪着身子就缩进去了,“上回说了赏你上榻,我总算没食言吧?” “啊?哦……你不说我都忘了,现在看来你这床也没有软到哪去嘛,宽敞是宽敞,也就这么个样。” 这妖精是真不懂人的想法,“你以为还能多好,床都是那样,人呢,一日不过三餐,睡不过一床板,安乐不过一间房,旁的都是身外之物,消遣添乐子的。” “那你们人还拼了命地求权势地位,金银财宝的,我还以为都是好东西呢。” “怎么不是好东西了?”皇帝失笑,“有了权势地位,就能让底下人听话,有了金银财宝,自然就安身立命不愁,还能有那许多拿去换了权势地位。宝马香车,良田美宅,三夫四侍,哪样不要地位金钱呢。只不过有的人会利用这些换取快感,有的人慢慢就成了守财奴,还有的人呢,耽于此间,成了废物罢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成了个老夫子,教圣贤书似的在床笫间说教。 有点没劲。 “那你呢。” 皇帝苦笑一声,“我?我求的不是一个也没捞着么……只不过人要活着,总得有点事儿,有个奔头,我就只好负起责任当皇帝了,反正都不死了。当皇帝呢,就是一边享受奉养一边要代天牧民,天下人过不好就没余粮,没余粮就没税赋,也就发不起官僚俸禄,自然也就没人奉养皇帝了。所以还是好好当皇帝,好歹干好了,活得松快些。” “如果长生破除了你还当么。” 不是这人今天怎么回事啊,思考妖生么?过两天让他抄四书五经好了。皇帝腹诽,却还是叹了口气,“……没有继承人,就得一路干到驾崩那天,破除归破除,得先有个太子才行啊。宗室里没剩下什么人了,要么就是让我哥哥来即位,你看他像是想干的样子么。我妹妹虽然还不错,但她……我也不知道她想不想要,我有点看不透她。” 皇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下腹,按凌虚道人的说法,看来是不会再有了。这么些年宠幸了不知道多少宫侍,不也没有么。虽然也不是全无好处,迷惑崔氏时倒看着那做戏也很真——毕竟天子侧君都不饮避子药,没信儿也就是时运不济罢了,总还是有希望的。 可惜这点儿指望是海市蜃楼,根本不曾存在。 一时沉默。 过了一阵妖精才开口,“……有个太子,长生也解除了呢。” “你今天是必要问我当不当皇帝是么……”天子嗔了一声,一时又有点好笑,衾被下踹了妖精一脚,“那不当了,退位当太上皇,出门先游荡一圈,差不多到时候了就回京,死了正好埋进我那皇陵。你应该听我哥哥说过吧,他那个当皇帝有什么好的演讲。” 于是妖精也一时笑起来,肩膀在被子里抖得漏风,“听过。”法兰切斯卡顿了顿,模仿起燕王的口吻来,“四更要起身,卯正要上朝,下了朝会还要接见近臣,一日里没多少时候歇着的,一月里才三四日休沐,一年到头不过那么年节几日封笔,还要操心世家权贵、民生百计,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他说的时候我看得出来是真心的嫌弃。”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有人想让我登位,有人等着我登位,有人曾经寄希望在我身上。我那时候呢……也有只有当了皇帝才能做到的事情要做,就来干这份工了。”女帝张口呼出一口气来,略略笑了笑,“你笑够没啊,被子都叫你抖散了。” “知道了知道了,”妖精重新掖上被角,颇为幸灾乐祸道,“你四更天还要起呢。” 册封 崇光的册封礼劳费礼部选了许久的册封使。他出身高,又是本朝头一个世君,皇帝重视,燕王差点就做好自己亲自做册封使再敲诈妹妹一把的决定了。只不过折子递上去,难得被皇帝驳了回来,私底下召了哥哥,才说他这宗室长嗣的身份太重了,毕竟不是封后,让寻一个分量轻些的册封使。 “臣还以为陛下重视,来日要封了侧君。”燕王随口打趣道,“这才想着臣亲任册封使,来日里抬作副后也顺当些。”这个哥哥表面是君臣有别叫得守礼,实则才坐下来便先端了茶,“要论起这六安瓜片还是陛下这里的好。” “回头着人封个半斤到阿兄府上去就是,说这些酸话做什么。”皇帝微微嗔怪,“阿琦平日里有什么想要的都是写个札子差月华来取,朕也没有不给的。”说着便顺手将燕王的折子丢了去人腿上,恰好砸在兄长膝头,让他回去再拟一份。 折子才砸上去便顺着外头紫袍落到地上。燕王也不恼,慢条斯理放了茶盏去捡了折子起来收入袖中,仍旧是笑,“臣哪是惦记茶叶,妙的是长宁沏茶的手艺。” “嗤,这也好办,叫阿兄府上的茶侍来宫里让长宁调教几日……不过眼下她忙得脱不开身,朕近身伺候的都换了如期,过了年节吧。” 燕王旋即便是一副了然神情,“哦……看来宫权不是要给了世君公子。陛下早些说了,臣便晓得了。”他在宫外,却也没放了听内帏秘辛的心思。皇帝这哥哥就爱听些风花雪月的闲情,早知了侧君出宫,只是里头怎么回事还没来得及打听罢了。 “崔侧君还当着侧君,崇光是轮不上的。”皇帝不置可否,只略略笑了笑,“按惯例封世君册封使到四品侍郎位置就是了,副使要么选宗亲要么五品以上,按规矩来就是。” 燕王眼睛转了半圈,眼帘微垂着,只挑着眼角笑:“不如叫户部的李侍郎来任这正使,他才立了功,是正好……” “端仪不行。”皇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兄长,才发觉语气重了些,缓了声道,“换个旁人吧。” 当哥哥的略挑起眉毛,笑道:“这不是避嫌的好法子。” 当然不是。 要避嫌,便是一切秉公,册封使正使最合适的就是李明珠,燕王并没说错。 “……端仪,不可以。” “如此便换了旁人,门下侍郎徐有贞,陛下的伴读,身份比李侍郎更贵重;中书侍郎宋迎春,吏部侍郎萧敏,刑部侍郎杜千金,兵部和梁国公府有旧交不便,礼部侍郎江蓠,陛下想选哪个呢。”燕王轻笑,“还有副使。如今宗室凋零,五品以上朝官虽多,到底还是须有些身份的叁院学士、翰林清流。论起来最合适的莫过于前两年调往集贤院为学士的冯十四郎,只是陛下怕也不愿意。” 他略换了语调,“先君后胞弟,陛下伴读,李侍郎,都是能抬高世君身份的。” “端仪而外,旁的阿兄定吧,按规矩来就是,无需过分抬高他。”皇帝像是妥协了,才终于松了口,交给燕王去定章程。 而被宫人们捧在中心的煜世君本人,还在兴冲冲地试那正二品的朝服。 皇帝有几日没来瞧他了,这下才来又赶着他试衣裳,也懒得叫人通报,只携着如期入内,旁人都在廊下候着。 “真的要穿这么多吗……”穿戴整齐之后少年就有些泄气了,“两边玉佩好重。”他入宫便是叁品,只是入宫这下只顾着宣旨,内宫节俭,并没大肆操办册封礼,是以这次晋位,皇帝特意嘱咐银朱安排得隆重些,算作是补偿他同沉少君。 皇帝听着便笑:“这才二品,来日里封一品可怎么好呢,总不要和朕说,臣侍承不住大君的封诰。”她掀了棉帘,自在内室罗汉床上坐了,看少年人围上大带,“不过二品同一品朝服区别不大,应当是承得起的。” 衣料窸窣声骤然停下,宫人们纷纷跪下行礼。 “免了吧,煜世君试朝服要紧,后日就是册封礼了。”她心情看起来颇佳,挥了挥手让众人平身,“若有哪处不合身还来得及改改。”皇帝有意打趣崇光,便笑,“不过玉佩有定数,是改不了的。” 皇帝这话里意思,显然便是要来日里封一品内爵的了。她已经有了数,不过是时日问题罢了。 “陛下……”崇光蓦然睁大了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少年人自有了晋封旨意一直有些心事似的。皇帝只怕他憋闷,又给了许多小玩意儿又是给他宣家人进宫的特权,这一段年节下朝里各部都忙着,总是怕陪得少了他寂寞。 “怎么了?哪里不合身么?” “没有……臣侍就是……”就是什么呢……崇光垂眼去瞧皇帝笑吟吟的面色,哪还敢再说什么不好的言语,“您就当臣侍是欢喜得很了,一时不知怎么回话。” 皇帝仍旧是一副笑面,只换了只手撑头,见侍子给崇光穿戴好了才招了招手让人都下去。 一时间只剩下两人四目相对,她才轻声道:“朕知道你怕,但朕总是想着你的。”她想起来什么,笑道,“前日里燕王还提了要亲任你的册封使,只不过朕怕他抢了你风头,叫换了人。” “燕王殿下身份也太重了……”少年人嘟囔道,“还是叁品尚书,臣侍记得,惯例封世君只要四品就是了。” “你这又是从哪看的。”皇帝奇道,“朕记得郭尚仪也没到过你宫里吧。” “臣侍什么都不会,总要学些东西才好配上陛下的好,陛下倒和养玩宠似的,还不许臣侍学着么。”少年微微鼓着脸,“陛下这些天没来,臣侍就坐不住了……” 万一来日她有了新欢,可怎么办呢。 皇帝微微叹气,伸出手去,拉了崇光坐到身边来,“朕几日没来了?” “陛下已九日没来过了。”他如实作答,“今日还是腊月初八,陛下也不记得了,上次还说要同臣侍一起尝腊八粥的。” 皇帝微怔,确实是不记得了。年节下叁省六部结算的东西多,户部要清账,兵部要算籍,吏部要核绩,刑部要归档,加上许留仙的变法要一一落下去,那刘中书还突然病了,内阁日日议事好几回,加上些旁的琐事,连后宫都没踏足的。 往年里只一个崔简,不看也罢了,只泡在前头议事听政不必分心,今年却是多了个小祖宗。 “朕好歹今日来了,是不是?虽忙得忘了,总还能补起来。”她搂着少年笑,“再说朕虽在前头,你也能去寻朕,让画戟去传个话,朕总能记起来。” 崇光只顺着抱上皇帝的腰,将头埋在她颈间,“臣侍不会的。陛下忙于朝政,臣侍再去搅扰添乱,还不如在宫里等着陛下。”他的声音闷闷的,头上梁冠还抵在皇帝耳鬓,硌得人不舒服,“陛下待臣侍已是很好的了,臣侍知道。” “知道,但是寂寞……”皇帝有些无奈,又觉他可爱,只笑,抚他后背时便带上几分宠溺,“实在难受就去寻朕,议事时见不了你,到底留你用个膳还是无妨的。” “那今日……陛下,留下来用膳好不好,答应了臣侍的。” “自然了。朕既来瞧你,自当是多待些时候,今日腊八公休,没急召便不必去前头的。”她微微离开崇光一点,原想摸他发顶,却反被梁冠挡了去,只要退而抚上他脸颊,“你可备下了腊八粥呢。” 少年翻过年去,到四月里便要弱冠,届时及冠礼到了又免不了内宫里一通操办的。皇帝转念一想,他虽尚未弱冠,却已然戴上了正二品的梁冠,又觉有些好笑。 分明腮下都还没多少须的。 “备了备了!就等着陛下的!”崇光急匆匆地站起来,一下又想起还不到午膳时分,一时又有些怏怏,只好又挠着下巴坐了回来,“小厨房里约还在熬着……” “好啦,何必急于一时呢,快去换了衣服是正经,哪有朝服用膳的。”皇帝好笑,唤了人进来伺候崇光更衣,自己仍坐在那品茶,“脱了衣裳去,朕今日都陪着你。” 今日沐休,许多事都推了,好难得才有这么一会儿闲时坐下品茶,斜斜的日光从花窗外头略略透进来,经过明纸那么一滤,总觉有些不够亮。 盖碗轻轻一碰,略发出一声清脆的瓷器叮当响动,原来是女帝放了茶盏到矮桌上。她见着崇光褪下了朝服去便笑:“到底朝服太庄重些,倒显得你成熟几岁。现下便服装束才算是有几分平常样子了。” “臣侍知道啦,陛下就是觉得臣侍幼稚呢。” 少年人由着宫人给他围上一条织金底斓长裙才再套上中单,倒看得女帝一笑:“你怎么也学了外头穿这长裙来,平时不都是直裰么。” 着实不太适合他。倒不是面相不合,实在是这穿法讲究显示年轻男子的纤细身量,走动中凸显其翩跹姿态,总是要那细瘦些的白面书生来穿才有韵味,放在他这般小鹿似的矫健躯干上,不免有些不伦不类。 “臣侍那日见着林少使这般穿,想着是时兴穿法的……不好看么。” “不适合你。林少使纤瘦文弱,你还是穿干练些的衣裳好看。”皇帝笑,“过两日朕再挑些衣料给你去尚服局裁了来。” “臣侍都听陛下的。”他赶紧让宫人卸了裙子,又去拿平日里穿的衣裳来。 宫中无趣,规矩都严得很,宫侍们向来挖空心思讨好皇帝。从前先帝时候,许多年轻侍君为了显得文质彬彬,膳食中只有素斋,每餐只用到五分饱甚至叁分饱,最后人虽消瘦下去,脱了衣裳却被先帝嫌弃没得看头,半夜里被送回自己宫中去。 也是这起子事儿多了,才渐渐杀了那节食的风气。 只但愿如今别再有了,夜里抬来一副骷髅架子实在骇人。可皇帝转念一想,如今后宫里不过就这么几人,依着他们的性子大约也闹不出那等争风吃醋的事儿来。说到底,人多了麻烦才多。 崇光宫里的腊八粥其实没什么巧的。自然了,这种时令吃食,大多翻不出什么新样来,都是那七宝五味,用一碗暖和的,也就罢了。 还是看谁在一旁陪着用。 旧时节里东宫嗜甜爱咸,喜好味浓吃食,腊八粥里便总加上些冬日里的腊肠还有商队带回来存着的西域葡萄干,偶有觉口味不足之时,还要淋上蜂蜜,加些酱菜。冯侧君不敢让她多食这般重味,生怕吃伤,这一日总要将人看着,至多两碗,再多食便要以旁的菜蔬引了人注意去。 后头受不下浓油赤酱的膳食了,多用两口便往外呕,这才又复了清淡蔬食,自此竟是再没碰过重味吃食,连甜食都用得少。 “陛下多用些。”好容易到了午膳时分,崇光巴巴儿地叫人摆了饭,又急着去给皇帝盛了一碗,献宝似的捧了来。 “多用些,旁的菜可怎么办呢。”皇帝便逗他玩,“怕是朕用完一碗你又要捧了来。” “今日不一样……臣侍昨晚上学着熬的,陛下尝尝。” 女帝挑眉:“你自己看的火?” “嗯,小厨房的阿远教臣侍泡的豆子,臣侍看了两个时辰的火呢。” 就说怎么有点隐隐的糊味儿,必然是没及时翻动。 皇帝还是笑,仍旧搅着汤匙舀了一勺咽下去了,只问,“你怎么突然想着去厨房里看着了。” “不是有句话,’要拴住女人的心先要吊女人的胃’,臣侍什么都不会,那……那崔侧君的点心臣侍听说陛下很喜欢……”他见着皇帝连着用了小半碗忙撇了话头,“怎么样?” 不怎么样,若认真说来,豆子没有泡得完全,锅底还有点糊,面上虽还算得浓稠,细细尝来便有些败兴了。 想着到底是少年人头回尝试才勉强多用了好些下去。 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听的这话,一多半是底下哪个宫人教的。 “你自己尝尝呢。”皇帝便笑,叫人给他进了一碗来,“从哪听的这没头没尾的话,亦没甚道理,若真如此朕怎不娶几个厨子,八大菜系先聘全了,再加几个点心师傅、药膳师傅,最好还有几个专做西域菜的,哪还用得上你们。”崔简甜点手艺是不错,送来的其实大半进了法兰切斯卡肚子里,这话还是不要告诉崇光了。 少年似乎是觉得皇帝这话很有道理,似懂非懂地用了一口才上的粥:“哎呀怎么有焦味儿!陛下,臣侍不知道,再叫人熬一锅吧……?” “幸好不是整锅都糊了,你呀,自己要去扇风看火,定是中途打盹儿去了。”皇帝笑,“不过是时令物,用过也便罢了,后头你再馋叫人去熬就是,今日不必再弄了。” “那……”他为难地看了看皇帝手里半空的碗。 “你自己熬的,你自己用了吧。”皇帝微笑,“下次别再弄这些了。” “臣侍不信!大不了多试几次,臣侍定能学会的!” 看来是拉不回来了。皇帝无奈,“好好好,你多试几次,只下回先自己尝了来。” “……是,臣侍知道啦……” 实在是看他低落得厉害,好好的午膳也进得不香了。皇帝没得法子,只好待用了饭,留在他这里歇午觉。少年人才陪着皇帝在院子里散步消了食,这下身子还热着,抱在怀里很是舒服。 燕王的章程昨日里递上来,定的是礼部侍郎江蓠同集贤院学士冯玉章为正副使,届时便在华盖殿外亲授册封,待过了册封礼,他就是正式的世君了。 他这般十九年纪便封了正二品,放在本朝虽是第一人,可若置于先帝朝却不怎么够看的。卢世君二十都有皇四子了,谢贵君更是十五入宫,没几年便封了贵君,后头更是得了宫权长宠不衰的。 那些都人精似的,哪是眼前少年这般,还在这些事上打转。 甚至还有些天真。 “后日里册封,流程都记下了么。”皇帝轻声问道,一面拆了他发冠,拿了把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玩他头发。 “嗯,几个公公教引臣侍好几遍了……陛下,臣侍紧张,练得多了更越发紧张。”他横卧在皇帝膝头,约莫是困劲儿上来了,有点蔫蔫的。 “放心吧,自有礼官引着你的,忘了也无妨,谁敢笑你呢。”皇帝斜倚在床背上,殿中地龙烧得旺,配着崇光喜欢的浓郁熏香,又甜又暖的,也实在勾人困意,梳头的手便也就越来越缓,“再说了,朕亲择的册封使呢,都是性子好的,现下崔侧君不在宫里,除了朕也无人能约束你的。” 她也渐渐有些犯困,眼皮子打架,便索性放了手上东西,叫人进来放了帐子便往衾被里缩。 “嗯,近日里臣侍近身的几个都收了许多礼的,刘尚宫也提了好几次叫臣侍挑几个可心的,臣侍都用没正式册封推了。” “你还有这般小心时候?”皇帝半阖眼皮,还是忍不住笑,“不过是底下伺候的,叫人去挑一挑也没什么,左不过就是这两日的事,朕都不过问,还有谁敢过问。” 也不知是谁进宫来看他时候教他收敛着,连这种小事都不敢放手做了。这毕竟本没什么,他父亲在前头已然是谨慎小心到了头,生怕哪里踏错了便惹得君主猜忌……其实何必呢。 总不至于是前头冯家一言之失全族赋闲的旧事闹得。 那毕竟不同。冯玉山一心只想着攀裙带关系,他那父亲也是一般,总觉不过是换个差不多的儿子顶上就是了,哪比得上赵殷这般一心顾着亲眷的呢。从前才提了要迎竟宁为后,他那忠直到有些愚钝的性子第一反应竟然是请罪,小儿冲撞圣人该当家法,先说要卸了官职,再说便是后位太重,小儿顽劣不堪当,最后好说歹说才算让他同意了。 这回也不过是给崇光升升位份,倒吓得人进宫来约束着少年人这也不许那也不许的,只觉无奈。 “那不一样……陛下……”少年人快睡过去了,也没理会皇帝早躺了下来,仍旧是贴着女子肚皮翻了个身,“臣侍不会给陛下……添麻烦的……父亲说……宫里要……”这般年纪了,怎么睡觉还不踏实。 要什么。 皇帝看得好笑。赵殷那性子,左不过是什么谨言慎行,不要仗着帝王宠爱使小性子之类。他自己不就这样么,从小就敬着二殿下的身份,说一是一,半点儿玩笑都不开,连他爹都说他脑筋死转圜少的,兵法诡计经常还要她在旁边提示。 只是总归,却还是他这般臣子用得才安心。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将怀里少年人又拢紧几分。 ———————————————————————— 没有人买股的赵五……是因为小崔先出场所以默认他是一番了么…… 迷蝶𝖕𝔬₁8vs.C𝔬𝓶 栖梧宫东配殿后头的兰花开了。 兰花娇贵,不好养活。这些年来本是专在栖梧宫里辟了一间暖房照看,外头花圃只留了些容易养活的品种,可偏偏就是外头这几株,年年生得虽好,却从不开花,连花匠都觉稀奇。 偏偏今年里那几株寒兰却开花了,素淡的白花垂在细长花叶里,很是别致。 花匠报了如期慌慌张张正想往皇帝处回话,恰好撞见回来复命的册封使。看書請菿艏發蛧站:н𝓪𝓲𝔱ⓐ𝖓gwo.𝒸oм “姑娘莫慌。”后头的副使微微侧身避了如期一下,只清浅地笑,“雪天路滑,摔了便不好了。”他眉眼间有几分天生的愁色,便是如此浅笑也要带些出来,化在榛色瞳中。 “多谢大人。”如期福身笑,抱紧了手里的寒兰,后退几步让两位册封使先行。 “姑娘多礼了。”副使点头致意,微微落后正使半步跟着走进去。 皇帝才听李明珠报了南边情况,正送了人出去,听着外头长安进来低声报了一句:“陛下,册封礼已毕,江侍郎同冯学士两位大人回来复命,在外间候着。” 李明珠这才抬高笏板拱手一揖,双手齐眉,只掩了面色去,“既是两位大人已候着了,臣这便告退。” “端仪多礼,”皇帝笑,抬手扶了他肘弯一把,却刚碰上便引得李明珠抖了一下,“平身吧,朕送送你出去。到底江宁道外派了小半年,是辛苦端仪了。” 见着皇帝有意免了他礼,李明珠于是顺从地放下手,却仍旧只是低头,“为陛下效力是为臣本分,陛下谬赞。”他垂着眼睛,嘴角却是含笑。 “谦辞这么多做什么,”皇帝拢了衣袖,先迈步出去了,“朕记得你如今是在望月桥西边租了间一进宅子?” “是,现下是住那处。”李明珠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躬下身子去,“臣独身一人,用不了大宅,便租了间小院子,离官署近。” “朕随口一问罢了,”皇帝看他拘谨只笑,“你觉得好就是。按理你这次差事办得好该赏,朕想来想去不若问问你可有何想求的,朕便许了与你。” “此次差事于臣不过是分内之事,当不得陛下如此恩典,臣也实在没有想求。” 真是……皇帝有些哭笑不得,按理此时接下才是好的,谁知他这性子愚直有余转圜不足,反推了回来,倒教君主难做。“当真没有?”她忽而想逗一逗眼前这官属,便微微压近了身子,“端仪,你可别过后反悔。” “陛下说笑了,臣当真别无所求,只为生民立命罢了。” 要不是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人,还要以为他是什么喊着冠冕堂皇的口号蒙蔽君主的奸臣。皇帝无奈,只好笑道,“既是你自己推了回来此事便作罢,下次想着了再同朕提吧。” “是,谢陛下恩典。”他想了想,过了片刻又缓缓站定了,唤了一声,“陛下……!”似乎是又觉得唐突,顿了一拍才轻声道,“臣请问……圣躬安和否?” 皇帝没想着他问起安来,一时也顿了脚步,略略回头去看这个年轻的侍郎,见他双手交迭盖在额前,公服的广袖恰好掩了面,看不见他眼睛,这才缓了声音道,“朕躬安。” 两位册封使在外立候有一会儿了,见着皇帝出来纷纷躬身作揖,李明珠也紧着还礼,倒退着出了殿去。 “长安,送送李侍郎。” “诺。”长安跟了出去,两个册封使这才跟着皇帝往里间去。 腊月里风雪大了,皇帝便吩咐着掩了棉帘,招待二人用些热茶再走。 “陛下,册封礼已毕,使节等已还入尚仪局了。” “劳烦两位爱卿。”皇帝笑,看着宫人上了茶来,才端了自己面前的盖碗,示意两位册封使,“寒冬腊月,用些热茶暖暖,外头风大,又是前两日的积雪,去去寒气再回了官署。” “多谢陛下。”江蓠不敢托大,先跟着皇帝动作端了茶来,一面觑着皇帝动作一面呷茶,“为两位公子持节册封也是陛下恩典,分内之事。”她年已过花甲,顶头上司又是皇帝胞兄,本部内升职是没什么希望,不过在礼部这等清水衙门里过过舒坦日子罢了,册封使臣惯例能得些赏赐,挣挣面子,也好荫泽家中后辈。 至于一旁的冯玉章又不同。他本是先皇后胞弟,又早嫁在张家,次女又被定安侯府求了去,虽还是壮年,却也不过在些清闲职位上打转,倒是闲得慌,也不急着回官署去。 “先才见着有位姑娘在殿前等候,不知什么事呢。”冯玉章温声道,“陛下可要唤她进来。” 皇帝便望了一眼职守的宫娥。 “是如期姐姐。” “叫她进来吧。” 如期便抱了一株寒兰进来,开口便是几分笑意:“陛下,是东殿里的寒兰开了。往年总是不开花,今年不知怎的突然便结上朵儿了,奴才想着抱了来让陛下看看,也添添喜气。” “东殿里的……?”皇帝有些迟疑,“便放去那水仙处换了吧。”她目光示意去身后不远处的高几上,“你带着人伺候着,兰花娇贵,别叫养岔了。” 她只随着如期的手转动视线,眼光凝在那几朵白花上。 “臣恭贺陛下。”江蓠先站起来,引得冯玉章也不得不跟着躬身道贺,“兰乃花中高士,今年乍开,想来是好兆头,预示着陛下将得贤才呢。” 皇帝却并没显出多少喜色,不过是如常微笑,叫了平身,“但愿如此,若真有贤才降世也算是这株兰先兆之功。” 江蓠不过是顺着情势说些好话罢了,没想到皇帝似乎并不如何相信,也只有顺着应和几句坐回来用茶,不多时便告了退。 “如期,你去送送江尚书。” 冯玉章本想跟着江蓠一道告辞退下,没想着皇帝只要如期去送江蓠,一下只有行了礼,等着皇帝发话。 “品华留下同朕叙叙话吧。” “是。” 虽论起来冯玉章同皇帝既是内弟又是表妹婿,其实满打满算倒没见过几面。尤其是冯玉山提过选秀一事后便越发地为着避嫌没召见过。这一回燕王提了任他做册封使,才算是除朝会外难得的召见。 他同他胞兄很有些相似。尤其是侧颜时的眉弓,微微压在榛色眼珠上,映着向上翘起的睫毛投下的那点子浅淡怅色,几乎是一模一样。 若那时顺着他长兄意思纳了他入宫,只怕比之今日崇光有过之无不及吧。 如此看来,大约还是不纳的好。 “听闻你家次女同定安侯世子定了亲,朕还没贺过。”皇帝叫人给他换了一盏茶,将凉了的撤下去,又上了一碟糕点,“倒不知你爱喝什么茶,朕叫人上了来。” “陛下好意臣心领了,这君山银针便很好。”他赶忙起身来谢恩,“不必劳烦姑娘们。” “你也太拘谨了些。”皇帝先端了盖碗,“论起来你是朕内弟,原不必如此疏离的。”若非为了当年旧事,也不至于真便领着闲职在朝里蹉跎。 “陛下关爱乃臣之幸,只是君臣有别,臣不可失了礼数,越了尊卑。” 比他长兄懂事许多。 皇帝只笑,“换盏茶罢了,算不上逾矩。”她手中茶盏落到案上轻轻一响,“不必顾虑太多。青妹如今提了太常寺少卿,便只有委屈你任闲职了。” 冯玉章不禁心里苦笑。当年若非长兄起了送人进宫的心思惹天子动怒,如今冯氏也不至于除了若真全是闲职,和阿青哪有什么关系。长兄年轻时因着先皇后的缘故不得重用,待先皇后一朝身故,竟还是为了他不得用,也不知他心中如何苦闷,一着错,满盘输。?“陛下爱重,何谈委屈。”冯玉章温声回了话来,“家中亲眷总需人顾着,阿青寺中事务繁杂些,正好臣是闲职,便可多顾着家中了。小九虽已定了亲,后头还有个小十叁,正是顽劣年纪,还需臣多管教些。” 皇帝打量他神色,眼波柔和,嘴角含笑,看来京中所言不假,张家叁房两人琴瑟和鸣,乃是少有的良配。“你们家中和睦,朕看了也顺心。这桩婚虽是朕赐的,到底也怕错配了鸳鸯,如今看来,也不算错配。” “陛下金口玉言的恩典,自然是好的。”冯玉章低了头去谢恩,“寻常人家,不过柴米油盐之事,用心经营,总会好的。” 哪比得上天家牵扯。 皇帝哪有听不出的,也只有扶了人起来,陪了笑去,“你们二人齐家有术,朕是不如了。” “陛下谬赞。”冯玉章微微避过了这一扶,“陛下九五之尊,目之所及非方寸之间,这些琐碎事务都该侍君公子们担待的。” “只怕担得多了,多思多虑,也不好。”皇帝随口回道,正想再接着说什么,便见着一个小宫娥跌跌撞撞跑进来,还举着一封雉羽信,“陛下,是、是灏州军报!” 腊月初十。 灏州被围,粮草军械告急。刺史杨九辞坚守城上,但不知还能保几日。跟着军报后头的便是她自己的请罪折子,收的几个蛮子奴儿里混进一个细作,泄露了城中境况,错失先机,按律当斩。 “杨刺史已将那几个奴儿首级悬于城上了……陛下……”长安一边念着折子一面去窥皇帝神色。接了军报后皇帝便紧着先送走了冯玉章,赶紧便着人出宫去请梁国公入宫,并兵部户部两位尚书,太仆寺卿等人。 “杨九辞不就那么点毛病,先叫她守着,事情了了再一并清算。守住了朕不用她那颗漂亮的脑袋,守不住她的脑袋也轮不到朕去摘。”皇帝一面地对着地形图,“她这般放肆还不是朕惯的,这些年多少御史弹劾她都只是敲打,没叫查办。” 于是便正好在此处栽了。 “梁国公还没到?” “法兰切斯卡大人已去了些时候了,想来很快就能……”长安正说着,往外头一看,已然是赵殷带着一阵寒气进了殿,斗篷观音兜子一系物事也来不及脱,风毛上还沾着细雪,“到了到了,赵大人,陛下等多时了……!” 赵殷身后的法兰切斯卡冲长安打了个手势,和他换了,留着自个儿在内殿候着,长安先退下去备茶上点心,又是将旁人都摒退了去。 “别跪了。”皇帝有些急躁起来,说话也便没了架子,没等赵殷躬下身子便将人扶了起来,几乎是扯到了舆图跟前儿,“军情要紧。” 灏州毕竟是上次御驾亲征时才打下来的,才不过十年,城池还不牢固,许多城民还向着漠北王廷,要说守住实在没那么容易。 杨九辞此番怕是皇帝不斩也要丢了脑袋。 “陛下,杨刺史用兵奇诡,守城不是她长处。”赵殷看皇帝有些不稳,便刻意放慢了话头来,“定远军主力虽在幽云一带,但灏州东南方向也有人马驻守可以回援,灏州虽弱,以杨刺史的魄力,十日内定然无碍。” 若只是用兵之处,自然如此。杨九辞善奇袭,只要有人回援驻守,必能驱了鞑子去。 “朕只怕,灏州归顺不久,民风向胡,杨刺史背后遭袭。灏州无险可守,如若杨九辞守不住,届时便只能放弃州府,退守咸平到崇宁一线的落羚谷……”再往后就是幽州地界,过了幽州便再无可守之地。 舆图只无声地挂在前头,山川地形一览无余。 “陛下。” 过了半刻,梁国公才出声,“陛下,不可。” “……嗤,”皇帝不由得发出一声笑来,“殷哥,朕还没说呢。”他倒已想着了。 “到底北境是陛下亲自打下来的,臣无法不知。”赵殷也被皇帝引得有了几分笑意,“只是如今年节底下,陛下骤然亲征只怕朝野不安,还是让臣去吧。” “丰实,你这会儿又不怕功高震主了?”皇帝故意挑起来,“崇光才封了世君,你这般去了又怎么说?” 他倒是没想到皇帝会来这一出,只得老老实实跪了,“北境安定比臣身家更重,连沙几人到底经验不足,臣去了稳当些。” “好啦,朕不过是随口说笑,你要请命,朕哪会猜忌的。”她扶了人起来,“你便领兵去了也要时日,朕已先叫人传令定远军回援灏州了,幽州云州的驻军暂按兵不动,先叫户部筹了钱粮,兵部计了人数火器再谈后续。朕已着人去宣了,约莫再有片刻就该到。” 年节下正是清算之时,本就多事,偏生还出这一下。皇帝忍不住敲了敲鞋尖,按理王廷才推了新汗不过一年,前头刺杀又没成,不该如此急躁才是。 “法兰切斯卡,你去叫鸿胪寺卿来。冯若真腿脚不太好,你驾个车去接。” 这亲卫倒没说什么,接了令就飞出去了,倒是后头赶紧地又是小黄门引了户部兵部两位尚书进来,一到了殿里又是一番见礼。皇帝看着不耐,赶忙地叫了起,开口便是一句:“如今京中库房火药几何?” “陛下,神机营常驻兵力不过叁千,火药虽足,只怕年节下运力缺乏,要送往灏州得需一月有余。” “粮草呢?” “自前两年大宗税赋改了白银收缴,粮草便以各州常平仓储备为主,现下筹集来怕也需十数日,南道漕运更需二十日至月余不等。” “朕晓得了,先筹了来,神机营便拨两千,丰实你带着先往救援,待翻过了年,朕再发兵。” 两个尚书对视了一眼,不敢多言,只得躬身应了令,又报起旁的事来。 到底年节底下,帮闲之类难征。若要送了粮食火器到边境,怕是比平日里成本更多些,国库虽丰盈,到底不可肆意挥霍。 说到底,约莫对方就是瞧准了年节下难以为继才奔袭灏州的。 幸而今年风调雨顺,冬日里雨雪丰足,看来来年也是个丰年,略拖一拖还不至于耗空家底。 “陛下。” 皇帝手里不自觉盘起珠子来,红玛瑙的串子一下下滚过虎口,碰出轻响,“先头漠北那边可有什么表示?” “对方收了东西便按时启程了,倒不见有什么反应。”冯若真躬身道,“只是如此平静,反倒不妥。” “朕还当你一向性子软和,说说看如何不妥?” 冯若真拱了手,这才直了腰道:“那日秋狩行刺,以那刺青同弯刀自然是王廷主使。只是王廷派系林立,若非新汗王手下势力,必然急于撇清关系的。如此平静受了礼,反倒是并不在意我朝态度,自然是要开战。” “是啊,偏生拖了这半年,连朕都放松了。”皇帝不禁苦笑,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带得白玉珠耳坠也轻轻晃动,“大约就是等着这一刻。” 前头两批人都退下去了,只有殿内只剩下冯若真同皇帝两人,一下静寂下来,竟还能隐约分辨出呼吸声。 “臣以为,陛下,臣以为,此次虽灏州需援,到底漠北劫掠我朝不过为粮草布匹等物,倒不如打退后再行安抚……” 到底还是性子和顺了些,虽很有些海源冯氏一脉相承的温雅,放在鸿胪寺卿的位置上却还需得些历练。 “安抚怕是安抚不了了,”皇帝打断了她,却是在笑,“但总有些人比起出人马劫掠更想平白得了这些,备了总还是能用上。” 雪不大,却断断续续落了大半日。今日这书房里一批批的朝臣来来往往,竟是只有外头的雪一直没停。 皇帝亲自给寒兰洒了些水,玉白的小花缀在绿而直的茎叶上,很有些清冷之意。 早前来请旨的司寝打量着皇帝神色不豫,没敢多留,见着天子挥手叫他下去便赶紧着退了,而今殿内伺候的不敢懈怠,竟是还留着灯,只怕什么时候皇帝要茶水点心的。 见着他们都是一副泥胎木偶的样子,皇帝也不由松了神色:“你们先下去吧,留两个人在外头候着就是了。” “你折子不是都批完了,还不睡啊?”法兰切斯卡看她这么说,便顺势撩了帘子进来,“不是都安排好了?” “你去睡就是,我有点不想睡。”皇帝也依着窗边罗汉床坐下来,叫人上了一盏新茶,又亲自给炉子里加了一块香饼,“今儿见的人太多了,总得缓一缓。”她想了想又笑,“其实折子也还没批完,还剩了些要看,不过是先偷会子闲罢了。” 下着小雪,里里外外都安静得很。廊下只留了几盏琉璃宫灯,赭黄的微光飘摇在院子里,只能照亮外头清扫出来的青石板道和一小片雪地。 “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先去睡了啊。”妖精站起来,走了几步忽而又回过头,“我跟你说啊,有些事情想多了不好,对脑子不好,早点儿睡是正事儿。” “嘁,知道啦……”皇帝无奈,只笑,自取了堆着的折子去看,“要人的时候我再叫你。” 殿内终于又静下来。 手上的折子是前日里弘文馆送来的盘点折子,无非是点校了哪些典籍,又归档了哪些内史之类,放一放也无妨。不过年节下事情多,加之从二十八起满朝封笔直至过了上元,还是先处理了,后头也能闲上些时日。 更别提如今灏州才是重头,若一直放下去只怕后头事务繁杂越积越多。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去取了笔蘸墨,才想起来先头搁了笔有一阵,里头伺候的都被打发出去了,这会子砚台还是干的,一时又不禁无奈。 正想叫人,却听见几滴水声,接着便是墨条划过瓷砚的细密沙沙声响,“陛下便是想独处,也该叫个伺候笔墨的进来才是。”一片浅淡的白飘过端砚,从里头伸出一截修匀的皓白腕子,捏着赤红的朱砂,“这般无人在旁,总是不便。” 他一边研了些墨汁,见着砚台底上铺满了,便又去理桌案上的折子,“虽说政务不可懈怠,到底陛下身体更重要些,军国大事固然不可废,这些请安折子便放一放吧,什么时候看都不妨事的。”原本堆积的折子教他一理,便自然归出了几堆,才发现原来没什么紧急的了。 皇帝一时忘了手里折子,只握着笔看他动作。他一袭家常便服,里头是干净的素白,外头披了件碧色织龟甲纹的狐皮褡护,浅淡自然,反衬出几分出尘风姿。 “臣叫人备了些牛乳甜糕,陛下可要用些?”他见着皇帝只盯着他看不由微笑,“臣疏于打扮,让陛下见笑了。” “……怎会呢。”皇帝下意识摇头,开口时却有些滞涩,“先生便是最好的。” “陛下喜欢就好。”冯玉京听了也仍旧是微笑,“茶凉了,臣叫人换一盏来吧。”他从后头面生的黄门手里接了食盒来,“凉水伤肠胃。” “不要。”座上天子一口回绝了,只朝人伸出手去,“先生忙活许久了,总该坐下才是。” 谁知他缩了缩手,倒像是怕碰着皇帝,只一面温声道,“臣身为君后,侍奉陛下才是头等重要的,既非闺阁之内,怎可如此逾矩。”他半垂着眼睛,不去看座上天子。 皇帝似乎是被说服,弃了这念头去,只蘸了墨先将手里折子批了放好,一面微抬眼皮子去看他。仍旧是从前见惯的样子,倒是没有离去的意思,却也不敢多靠近一步。 她于是放了案牍,直起身子佯装去拈了糕点来,趁人不备一把抓住了腕子,便再不放手了。 凉的。 一时间四目相对,只是皇帝的眼底清澈透亮,紧紧地将人盯住了。 “陛下……”皇后往回收了收手,见她纹丝不动,只有软了声气,“别这样,陛下……” “……地宫里冷,是不是。” 皇帝蹙眉时候是很带了几分冷意的,此刻压低了眉峰直盯住了人来,便是平日里风流多情的长眉也要带了几分逼视,凌厉地飞入鬓角。 君后终究是拗不过她,只得叹了口气,轻声道,“……地下是要凉些。” 掌中那一截腕子渐渐温热起来,教人捏得久了,还会泛起浅淡的海棠色。 “冷便是冷,先生不必哄我。” “别这样,陛下,”知道赢不了她,君后只有顺了皇帝动作绕去她跟前,跪去她身前仰头看她,“臣不冷,您也不用以此折磨自己。”他另一只手轻轻覆上皇帝的,“您为臣做得够多了。” 腕上的手这才缓缓卸了力道。 “我想用甜糕。” “好。”皇后柔声笑,起身挪了盘碟来,拈了一块儿喂去皇帝唇边,“臣专嘱咐少搁糖的,陛下用多少也不妨事。” 谁知皇帝笑得狡黠,抓了他手去,一口咬掉了甜糕,还不忘用舌尖扫过指尖上洒落的椰蓉糖粉。 皇后立时便红了脸,“陛下……” “又没得旁人,先生怕什么。”她只笑,手上却早不安分地抱上他纤腰,“总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您开这种玩笑做什么……”君后无奈,由着人将他推上了窗边罗汉床,只仰面躺着看皇帝,“臣怎会有事瞒着陛下。” 眼见着她压了上来,只将耳朵俯在胸前,君后才一时警觉,往后缩了缩身子。 没有声音。 “是不是我不这样,先生就不会说。”皇帝趴在他身上,盯紧了皇后那对榛色的眼珠,“从前也是如此,旁的虽不瞒着,却偏偏只有自己病着要瞒我。” “如今……”如今不同了。君后本想回话,想了想又没有出声,只抚摸起妻君的背脊,“以后不会了。” 以后哪还有什么能瞒的。 君后也知这话说得不妥,只怕勾她难过。 可皇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旁的,只勾着人颈子磨蹭,清浅的呼吸就这么缠在颈侧耳畔,挠得人心痒。 幽微的兰草香气也只安静地环绕在鼻尖,浅淡清寒,还带着点特有的温润。 从前不曾在意,太久没嗅到,如今再捕捉到,才发现原来这点香气便能教人平静。 皇帝只嫌不足,已然是将鼻尖都蹭在了君后颈子上,顺着下颌骨爬上他唇角。 “陛下……”君后有些难耐,轻轻推了推皇帝,“还在书斋中呢……” “人都叫退下去了……”她低声嗔道,“就亲一口……”一边说着便已含住了身下人的薄唇。 他其实不善此道,从来表现都不好的。新婚夜里分明他才是年长那个,却反被年幼的妻君压在底下采撷,缠绵了许久都只知被索取,学不会回应;后头几年虽蜜里调油,下了朝总黏在一起,帐中也总是推叁阻四,说什么也不肯给了她,至多不过以手口侍奉人去了便要推着就寝。 便是后来得了赦令回京之后,他也总是差点功夫,很有些生涩,只能由着妻君索取罢了。 坊间总爱说冯郎那太子太师的高位不过是以色事人才年纪轻轻便坐上了,其实他床笫之间那点侍奉不过尔尔,妻君爱重,也不为了帐中淫巧。 从前如是,如今亦是。 皇帝两手压着君后手掌,腿上只缠着他腰,免得他以礼法之流推拒,一面地加深这个吻,勾着君后小舌不让他后退,只能任人采撷。 “唔……”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全数被皇帝堵了回去。 四手相抵,十指交缠。 他似乎是忘了新婚夜是如何被妻君哄骗着便交了出去,在绵长的相亲中一时以为她只是吻,放松了身子由着她要,却没想着还被她勾着舌尖,底下衣衫系带便全被扯散了。一时间衣襟松开,隐隐露出里头的白皙肌肤。 “不要看。”君后终于惊醒,一手合着衣襟,“臣身子残破,只怕污陛下眼。” “怎么会呢。”皇帝只去吻他的眼皮,“我知道的,先生……”她只用手掌去捂热君后拢着衣襟的手,“我不看它……” 或许是她的轻吻实在太柔太浅,或许是她眼中盈盈波光看着格外温存,君后手上缓缓卸了力道,才终于松开了衣襟。 横斜向下,一道猩红的裂痕将他身子分作两半,上头还有针脚印迹,笨拙地将两边身子缝合到一起。 “臣不宜侍君的。”他的声音轻轻的。 “有什么宜不宜……”皇帝将头埋在君后颈窝中,指尖轻轻抚过瘢痕,“分明是我的罪,先生并没做错什么,便是罚也不该落到先生身上。” 是不是,如果那时再冷静些,再克制些,至少不会失去他。 或许他会在前朝为臣,替她草拟诏书,同她商议朝政;或许他会在中宫为后,为她打理内宫,劝课农桑,在宣召后送来一盅汤羹,听她抱怨朝臣们各怀鬼胎。 若她没有举起屠刀。 清浅的吻渐次顺着那道裂痕向下探去。皇帝只在他身子上落下绵密的轻吻,像是要用吻将那裂痕同针脚一并消除似的。直到被君后底下的中绔所阻,才短暂停了下来。 “先生。”她望着皇后的眼睛,手掌覆在中绔系带上,却是将唇凑去他脸颊,安抚似的落下浅吻。 从前她只会虚虚实实将人哄骗进陷阱里的,如今却退缩了。 君后哪有不知,只轻声道:“臣相信陛下。” 皇帝的吻这才重新覆上唇瓣,呼吸勾缠,津唾交迭间,她的手才落去了腰间。 几声干燥的衣带摩擦声响,拉长了丝线般荡入空气中,再听见窸窸窣窣的,便是君后中绔滑落的声音。 “陛下。”他轻轻按住了皇帝的手,“交给臣来吧。臣来侍奉陛下。” “好。” 君后于是微微侧过身子,让天子平躺下来,又从旁拿了矮枕靠垫衬去她头颈下,指尖才挪到了她喉间,捏住了立领中央的金质扣子,微微收力,那中央镶嵌的碧玺便闪着光滑了开去,露出里头掩着的一段白玉似的颈子。 他一时顿了顿,像是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天子那双杏眼只看着他笑:“先生?”皇帝外头的比甲早被蹭得松散,这下解了外衫颈扣,便只剩一根胁下系带连着衣襟,再往里便是夹袄中衣之流。 “臣只是恍惚了。”君后半垂着眼帘,笑得有些羞赧,“陛下恕罪。” “是想起来那次了?”皇帝笑,“我总是信着先生的。”她牵了君后的手来,落在系带上,轻轻拉开外襟。 直至两人都坦诚相对。 皇帝秋狩时的伤早愈合得没了影儿,全然看不出有伤过的痕迹。锁骨的线条流畅地伸入袖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君后忽而低下头去瞧了瞧自己。 “说好了不看的。”皇帝去勾他颈子,“我不看,先生又何必在意呢。” “……是。”君后释然般微笑起来,只顺着皇帝动作俯下身去,以绵密的细吻安抚妻君身体,“陛下体贴,是臣之幸。”他身上清幽的兰草香气随着微凉的唇落在胸口,腰侧,下腹,最终行进到秘处。 那一缕兰草香气便沉下去,沉下去,落入腿心,缠上蜜壶。 柔软细腻的触感沿着腿心缓缓爬上来,顶开壶口,轻轻压上肉珠,以微小的舌尖抚弄下去,推着那颗果实微微转动,又顶开了底下粉唇,只以自己的唇去吮吸舔吻。 “先生……”皇帝微微仰起颈子,向上拱起腰身,“嗯……”她忍不住挪了挪腿根,将君后的头困在一方狭小的天地中。 他并没回什么话,只是伸长了手臂去握皇帝的手,一时间双掌相合,十指纠缠。 皇帝的指尖渐次收紧了,不染蔻丹的指甲缓缓褪去了原本的粉色,在君后手背上掐得发白。 轻微的喘息从她口中溢出,略显娇媚的朱色漫上她周身肌肤,最后,轻微的颤抖与四肢的蜷缩一同袭来,惹得皇帝轻吟出声。 “先生……”她脚趾蜷起,脚背绷直了,只脚跟轻轻蹭着君后背脊。 皇后这才从底下抬起头来,直挺的鼻尖上还有些微水光,“陛下。”他不需皇帝多话,便已顺从地爬上近前来,替妻君拢好衣襟,又躺去她身侧,由着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他身子。 从前还在重华宫时候,她便是如此,去了还要抓着人温存好些时候才肯去沐浴的。 “我没有起用冯氏子,先生别怪我。” “嗯,那件事是长兄不得当,有若真就够了。”他只是微笑,“阿章的婚事很好,臣都知道,陛下心里都记着的。”他伸了手去,拇指轻轻擦过皇帝的脸颊,“臣知道的。” “先生不要走,好不好?” “臣一直都在。”君后温声道,“人本无生无形无气,是芒芴之间,因道而变,而有气有形,有生有死。臣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归回入道,化而为气,随四时流转,充盈天地之间,一直都陪着陛下。” “先生少拿《南华经》唬我。”皇帝难得耍起小孩子脾气,只管攥紧了君后腕子,将人扯进了怀里,“我不信那一套。” 君后被她抱紧了,有些无奈,只好一下一下地抚摸皇帝背脊,“臣何时哄骗过陛下呢。只要陛下想着臣在,臣便总是在陛下身边的。好了,陛下……” 皇帝这才侧了身子,将人放开了去,闷声道,“可我只能信了。” 君后目眦微瞠,转而又垂了眼帘去瞧怀里妻君,放轻了声音,“陛下慧黠,臣是唬不住的。” 两人都默契地没再说下去,大约太清醒也并非好事。 过了片刻,君后才又开了口;“时候不早了,臣服侍陛下去睡了可好?” “睡醒了就见不到先生了。” 她自小便这样,一旦闹起脾气来便哄不好的。君后没得法子,哭笑不得,只好将人抱在怀里,“陛下总是要睡的,明日还要上朝呢。灏州告急,赵大人虽说领了急命去了,到底粮草兵马调动也都需陛下决策的。” 她不动,只窝在人怀里,“我就是,很想先生。” 君后终于不再坚持,放松了身子让她索取,“臣也是。”他轻轻将皇帝鬓角的碎发别去耳后,以指尖理顺了她的发鬓,“陛下清减了许多,政务繁忙也须得按时进膳就寝。” “好。” “赵大人之言有理,御驾亲征恐动摇民心,陛下便是想去也等年后。” “好。” “银朱姑娘年纪大了,家中事务也多,长宁姑娘虽领了六尚局事务,到底陛下身侧不能缺了人伺候,还是要提一位侍君领着。” “说这么多,先生自己呢。”皇帝捧了君后的脸来,“有没有什么要我送去的?” “臣没什么需要的,见着陛下就很好了。” “都说一直在,怎么又见不着了呢,可见先生是哄我罢了。”她轻声嗔道,“但我相信先生。” “往事都已过了,陛下该多思量来日。”君后忽而正色道,“忧思伤身,更不好耽于私情。” “……好。” “嗯,陛下答应,臣就放心了。”君后柔声微笑,将皇帝拢进了怀里。 “这么晚了陛下还没就寝么?”长宁好容易结了手上庶务,却见着西暖阁还亮着灯,随手抓了个小宫娥问,“法兰切斯卡大人在里头?” “姑姑,是陛下让小的们在外头候着,大人已睡下了。” “知道了,我进去瞧瞧,陛下怕是瞌睡着了。”长宁压低了声音,“你去叫醒了法兰切斯卡大人来,里头罗汉床硬得很,怕明早陛下落枕了。” “陛下也是……折子都批完了也不上床去睡……哎,这袄子是谁的?”长宁纳罕,按理今夜里无人进过栖梧宫,天子身上却多了件碧色褡护,正好掖得严严实实的,像是怕她着了风一般。她颈子底下还严丝合缝地垫着矮枕,睡得沉稳。 只一封折子落到了地上,长宁蹑手蹑脚走过去捡了,原来是弘文馆上的年底盘点,皇帝已朱批过了,只待留档发还本部。 皇帝头上的珠翠不知何时都被卸了,整齐码放在桌案上,闪出莹莹的柔光。女帝本容色姝丽,此刻露出些温柔来,更有倾国之相。 大约是做了什么好梦吧。 —————————————————————— 最近刷微博的时候看到一句评乾隆的:马基雅维利主义人形结晶,笑得我。就是说贴切,贴切,太贴切了!对一个手握大权的皇帝来说,TA是男是女其实是标签里最不重要的部分。当TA做了皇帝,TA身为人的一切特质都会逐渐远去,逐渐变成一个帝国的符号(阿瑶语:就是换头猪来做那也有的是讨好的人)。一方面这是君主所必需的品质,另一方面也是权力对人的异化。 阿瑶在这方面显然是一个失败的君主,她保有的人的特质太多了(基本上我的女主角们都有不同程度的失败和缺陷,也算是我的偏好,太完美的主角总觉得很难写出戏剧冲突),甚至还有点恋爱脑,在一些时候也会优柔寡断。 基本我写故事遵循的还是以“人”为本,社会制度在我这里只是个背景板,决定的是人物行动的逻辑。虽然这个故事是女尊背景,但女尊,或者说平等,也只是个背景。或许社会风尚会提及男性去服美役,女性建功立业,会在律法上给到子嗣的绝对归属问题(事实上我只是在封建社会的基础上增加了两条基本原则:男女平等继承和女人生孩子所以孩子归母亲,其他规则都是基于这之上发展而来的),但对于身处其中的个体而言,他们的故事线一定是封建压迫和个人特质交织形成的。 所以这个故事写着写着,就因为过度追求封建帝制的真实质感,最后连封建社会吃人的本质都给追来了。不仅是小崔这种典型的制度牺牲品(他对应的就是千千万万被遗弃在后宅的女人们),其他所有的男主(法兰切斯卡除开,他人外),包括阿瑶自己,都是在这个框架之内作困兽斗,伤人伤己。 作为女尊文来说还挺失败的吧,既没有写出女性主义追求的理想社会之美,也没能让愿意读这个故事的人感受到爽(甚至可能更压抑了),甚至不能作为一个肉文让人吃到香,让嗑里面cp给男主买股的读者收获一个美妙的he,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很失败的文了吧。 除夕 𝒽á𝔦𝓽á𝓃𝑔𝓌ô.𝒸ô𝓂 虽说腊月二十九到正月十五这段日子官署放年节假,过了上元才回的,今年为着灏州告急,说着是官署放假皇帝封笔,到头来满朝文武没一个年节下闲着。 梁国公府自然是没了当家人。赵殷带着神机营同补给往北边去了,府里是世子主事。几个小辈,老二早逝,老叁老四又早早分家单出去,老五入了宫,余下的不是内眷便是幼子,加之世子自小身子弱,看着还有些凄凉。看書綪椡首發網詀:𝖗o𝓊sh𝓊𝔴𝓊❷.𝖈ôⓜ 定安侯府本是镇守西凉的,上一辈的定安侯长女朱琼转做了金吾卫大将军,只几个弟弟丢去了安西都护府,前些年西域几个小国暴乱,侵扰楚地,四个折了叁个。偏生这一辈不想多生,就一个独苗做世子,更是看得如珠如宝,生怕皇帝派走了去。 皇帝这边只顾着想法子筹粮征人,这些天早晚宣召就没停过。又是顾着年节底下,须得安抚百官,御膳房的年节吃食便流水似的往臣工府邸送过去权当赏赐了。好容易到了腊月叁十,才总算是除夕,军报也不算紧急,才忍着没宣召。 “你别在这绕圈儿了,看得心慌。”法兰切斯卡没得奈何,只有拉住了来回踱步的皇帝,“急也急不来。我看先前时候商队传的信,他们也不过是没得钱粮才来灏州抢的,杨九辞守了这么久,应该也差不多了。” “哪有这么简单?抢粮食用得上提早半年给杨九辞下细作?”皇帝这几日食寝均不安生,脾气越发不好,逮着妖精就要急,“灏州那样子本就不好统,一长条挡在幽云朔叁州前面,后头就是东北方向的麦谷重镇饶乐,守不住便又是十年前那样子。”她手里捏了一沓军报,一日叁封快马加鞭地送回来,这二十日已是厚厚一沓。灏州虽仍守着,到底缺人少粮,又是杨九辞千钧一发之际救下来的,并不安生。 十年前那场虽胜,到底兵行险招,不可再取。 “你别急啊这大年叁十的……”法兰切斯卡叹着气将皇帝拉住了,“实在不行我跑一趟刺杀那个什么王汗,不就好了?”他越想越觉有理,“不如我现在就去?” “你去?”皇帝一时好笑,“刺杀?你是觉得对方派人混进来刺杀我,我就该也弄个人去刺杀他是么?好,就算你能成,然后呢?他们推一个新王汗,能解灏州围困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怎么保证灏州城下这一支不会自立部落占了灏州继续和我打?刺杀我要能成是得乱一阵,那不是因为我没子嗣么,可漠北又不缺人。” 法兰切斯卡倒也不恼,只眨了眨眼睛,“那你想怎么样,把北边都打下来?” “保住灏州就行了,灏州保住了自然幽云朔都能保住。北边荒原天寒地冻,连草都不长多少的,要来干什么,漠北人养马都不去的地方,还得我派人管着。”皇帝知道这妖精也不可能吐出什么锦囊妙计,只烦躁地一挥袖子坐下来,“别扯着了,我不绕圈子就是。” “你着急上火也没用啊,”金发碧眼的亲卫没奈何地叹气,放了皇帝衣袖,反倒腾出手来抓了一块酥吃,“灏州守了二十天了不也还在,你也说杨九辞很会打仗啊。”他想了想,忽而道,“是不是过了初七……” 他还没说完,外头一个值守的小宫娥低着头进来了:“陛下,世君公子求见。” 于是妖精冲皇帝耸了耸肩。 看吧,避着不敢去看他,结果对方找上来了。 皇帝剜了妖精一眼,还是叹了口气,“让他进来吧,外头风大雪大的。” 小宫娥福了身子退出去,过了片刻才同旁人引了崇光进殿来。法兰切斯卡不想和他对上,赶紧地便从后门溜出去了,还不忘将桌上点心连着盘子带走。 册封礼才过了二十日,他这正二品的世君按理还在新鲜劲儿上,此刻进殿来却是老实得很,规规矩矩行了礼,去了斗篷兜帽便就垂着头站去一边。 “怎么了?”皇帝招手示意他近前来坐,“外头下着雪也要跑来,晚上还有宫宴呢。” “臣侍想看看陛下,上回陛下说可以来的。”崇光微微嗔了一句,“不会不算数吧?” “嗯,朕说了。”皇帝缓和了脸色下来,“自然是算数的。”只是这几日见着他,总有些莫名的愧疚罢了,“叫人去你宫里取了吉服来,便同朕一道去宫宴。”她撑起一个笑来,勾着少年颈子去碰他额头,“朕晚上和你一道守岁,好不好?” 谁知崇光反手回抱住皇帝,轻声道:“好。”他仰着头,轻轻避开了皇帝的触碰,只将人抱在怀里,“臣侍差人去取吉服。” 就着少年身子温存了片刻,皇帝才坐起了身子,又去瞧架上舆图,“也不晓得你父亲顺利不顺利。” “父亲这些年一直守着,怎么会不顺的。”崇光松快了些,这才有了几分笑意,“陛下别太担心了。” 也不知道他父亲听了这话作何感想。 皇帝心下无奈,“你父亲怎么说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寒冬腊月的去漠北,你这亲子也不担心几分。”说着却是笑了出来,“罢了,做儿孙的,自然是对母父崇拜些,你父亲在漠北也算得上不败,想来听了你言语也高兴。” 她顺着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来。赵殷请命时大约没想太多,只觉得白连沙没统过幽云朔灏四州的兵马,怕他轻敌冒进,又怕他不察前方紧急出兵不及时的,清点了人数,带着人马粮草就去了。 皇帝却很难不多想些。他这下若败,只怕是要连着赵家夺爵流放;若胜,赵家已然位极人臣,便只有提崇光的位份。前朝自今年来一直有观望立后的风声,这下若成了,恐怕赵家只能被架上去进退两难。 连带着皇帝也进退两难。 自然,崇光对这些前朝的小心思是全不知情的。皇帝封得严实,前朝的消息传不进来,后宫的风声也流不出去,他只是在宫里虚度时日罢了。皇帝为着北边的事不往后宫里去,前些日子谢长使组了个局叫他去玩叶子牌,跟着混了两圈,输了些俸银出去,也算排解了寂寞。赵府中管得严,他何曾接触过这些玩意儿,都是和春教着玩。 和春是见人都能聊两句的,唯独同他说话时候叹了气,“公子便是太在意陛下了,会变成小侍伯公那样的呀。”他说话带点吴语口音,绵绵软软的,便不是捧着的话听来也不觉逆耳。 那是和春年纪太小了。崇光心底下全不赞同他那意思,只觉皇帝不过是忙着,又想着哪还有比皇帝更好的女子呢。 “父亲在家时不太喜欢臣侍,总说臣侍教母亲祖母惯坏了,怕听了也没什么好。”崇光一时想起父亲那不苟言笑的样子,进宫来看他也总是欲言又止,最后总有几分无奈。 “哪有亲不爱子的,他是那般性子罢了。”皇帝一时同崇光叙话起来,才些微消解了焦躁,“自打你进了宫,他便筹划着辞官辞爵,又是同朕求恩典的,便是怕你难做。” 他还年轻,对父亲还很有几分不服。皇帝也不多言,只转了话头去,“朕还有折子没批完,你自吃些点心茶水,一会儿取了吉服来梳妆,朕再同你去宫宴。” “臣侍伺候陛下笔墨吧。”崇光跟着皇帝站起来,“哪能陛下还在处理公务,臣侍却在一旁用茶点,显得臣侍不称职。” “随你吧,”皇帝笑,“只别研坏了墨。” “陛下……!”崇光鼓着腮嗔了起来,“臣侍可是认真练了的!” 宫宴本是宗室之内家宴,自章定叁年襄王案后,旁枝宗室许多被牵连得夺爵革职乃至下狱伏诛,以至于如今宫宴里只有皇帝兄妹叁家罢了,反倒有些小家气氛。 见着皇帝携了崇光的手一道掀了帘子往内间来,惯来寡言清冷的长公主也忍不住同一旁的兄长打趣起来:“陛下可是真宠着赵公子。” “阿琦,上次选秀你也没看上的,不然叫陛下做主赐了你,此时便是我同陛下说看看老叁也有知冷知热的人了。”燕王随口笑道,“上回名册我还留着,回头给你送过去。” 他正托着脸笑,不防被身旁的燕王妃一脚踢在膝盖上:“王爷自重。”王妃面上神色自若,只施施然起身先向皇帝行礼:“见过陛下。”一时带着其他人也忙着起身行礼,带起一片衣摆窸窣声。 “姐姐快平身。”皇帝扶了王妃同长公主起来,“阿兄话说得不好,便等着阿琦叫起再起吧。”她笑着叫崇光去坐自己身侧,一边还不忘拍了拍兄长的手,“阿兄只管讨了阿琦高兴。” “陛下,臣不敢叫兄长久罚,还是叫阿兄起了的好。”长公主微露笑意,“他挂心小郎,自有姐姐回府了上家法的。” “请陛下、公主放心,臣回府一定上家法。”王妃朗声笑道,行了礼才拉着燕王入座。她原较燕王年长一岁,初入王府时也是登对的,只是如今看来……皇帝不由心下惋叹,燕王还是少年样子,只有王妃一人送走了年华,只怕姐姐心里也难过。 或许如阿琦那般过独身逍遥日子才是正解吧,府中养几个漂亮乐师舞伎,到了年纪便给一笔钱遣散出去,也不必如兄长这般,对着独自老去的恋人心怀愧疚,却又惶惶然不知所措。 “既有姐姐这话,朕便不另罚阿兄了。”皇帝只笑,端了酒杯到手上,“先敬上阿兄一杯。”说笑着便叫开了席。 酒过叁巡,菜过五味,长公主先告以酒力不胜,先告退了往后头上阳宫去休息了,后头便是燕王同王妃也告退回府,只留着宫里几个主子。 往年到了此时只剩下皇帝同侧君两个主子,自然是皇帝先回栖梧宫去,留着侧君安排收了残局自回蓬山宫守岁。到底今年人多了些,却是一时个个盯着皇帝发话。 天子一时反倒有些情怯似的,竟是过了片刻才开口,“煜世君同朕回栖梧宫去,爱郎们自便就是。” 一时间众人起身行礼,将前头两人送了出去。 谁知皇帝还没走远,便听着宫殿里头一下笑了起来,又叫回去看看。 好么,不知道谁起的头,剩下五人在里头玩起了酒令。皇帝免了宫人传话,只在门边听了会子,对崇光笑:“你要不要也去?” 崇光正要回话,里头人却是瞧见了皇帝,一时吓得停了酒令,还是谢长使当先请罪:“陛下恕罪,是臣侍起的头,陛下罚了臣侍吧。”一边哭丧着脸,分明是没想到皇帝去而复返,一下落了个不庄重的罪名。接着沉少君也出来跪着了:“臣侍身为主位没能约束好哥哥们,还请陛下一并罚了臣侍。” 他两个位份高的当先往前头一跪,后头人自然也得跟着跪下来的。谦少使倒没话,只跟着跪在和春后头罢了,林少使却是一边柔柔弱弱跪下去还不忘偷偷抬眼去瞧皇帝神色,待皇帝一望过去便是一副目带忧思的悔过模样低下头去。 只最后头的李常侍也请起罪来,“臣侍不守规矩,连累了哥哥们,陛下罚了臣侍吧。” 皇帝看着只觉好笑,就这么几个人还各怀鬼胎了,“朕何时说要送了你们去宫正司啊?还抢着领罚了。”她顺口叫了起,才上下打量起谢少使来,“倒是你,是该送去给谢太妃教几天,成日里不是拉着人行叶子戏便是约人打马吊,再不管管只怕是要在宫里开赌坊了。” “臣侍都认,都认!”和春赶着跪去皇帝脚边,“陛下要打要骂臣侍都认的。” “打了你,谢太妃那边难交代。”皇帝只笑,挥手叫旁的侍君回了席位,“今日年节下,你们寻些乐子罢了,朕有什么好罚的。只你,罚叁个月俸禄,便算小惩大戒,揭过去了。”她拉了和春起来,“便是玩也收敛些。” 见着人都散了,皇帝也没真生气,和春才腆着脸去拉她袖子,“陛下,能不能少罚点啊……臣侍保证!以后少行博戏……!” 还讨价还价上了。 皇帝挑眉,在殿里扫视一圈,“你去寻了人来,陪朕打一局马吊,赢了朕便少罚你两月俸禄。” 法兰切斯卡本来在后头看戏,这下却是没忍住笑了出来,被皇帝剜了一眼,又讪讪收敛神色,只抬头望天。 “陛下太讨厌了……”和春哭丧着脸,“谁能赢了陛下啊……”应该说谁敢赢了她,这下只怕是要倒输些家底出去,还得赔了人情。 “朕不必你们放水,只管玩便是。”皇帝只笑,“且看看你这般胡闹,能不能拉着人来帮你。” 于是马吊局开到了栖梧宫里。 长宁见了也不由直摇头叹气,高呼“郎君胡闹陛下怎么还陪着闹”。但这些天难得见着皇帝有几分松快,也只得叫人支了桌子,又是安排值守宫娥黄门去上茶上点心,那没入局的郎君们自然也在一旁排了席位自便,一时前殿挤满了主子小侍。 和春硬着头皮才请来了希形同他一处,毓铭见他小心翼翼的,不免侧目,才答应了上桌,凑齐了四个角儿,推起牌来。 既然是皇帝应了若能赢下便减免些罚俸,自然是她坐庄,余人为闲家罢了。 余下叁个侍君有些尴尬,只能端了茶在一旁干看桌上几人斗牌,法兰切斯卡不知道从哪端了一盘瓜子,在皇帝后头嗑得嘎嘣作响,引人侧目。 “景漱瑶你让让人小孩。”他一边看着皇帝算牌还不忘将瓜子壳丢去旁边的空盘子里,“庄家赢叁倍,他们俸禄才多少。” 几个侍君哪见过这么个连名带姓直呼皇帝名讳的,一时都去打量这亲卫。 皇帝专注在理牌上头也不抬,“你愿意替和春将俸银交了便即刻灭局,既是下了赌注,你们也不必放水。”她只对着和春笑,“按理马吊起于吴地,你是江宁人,想来是玩了许多,事关俸禄,该不会放水了吧。” 和春硬着头皮不敢说错了话:“臣侍家中不许行博戏,臣侍都是偷着玩的……陛下可别叫臣侍母亲晓得了……”他这话却惹得希形轻笑,“臣侍也是进了宫才同谢哥哥学的,技艺生疏,陛下莫怪。” “毓铭如何呢?可熟稔章程?”皇帝倒是神色自若,说笑也不影响出牌摆牌算牌。 谦少使低着头有些羞色,“臣侍不会,只是来凑个趣儿,还得请长使帮着看看牌。” “这可难办。”皇帝轮着出牌,先抽了一张上手去,“朕还算熟。你们要是怕输就换了朕后头这个,他当比你们擅长些。” 谁知后头妖精听了赶紧带着瓜子躲去角落了,“我不!我起什么闲心和你玩博戏,我怕把裤子都输出去了。” 和春于是手抖了一抖,被希形从旁稳住了肘窝。 旁边看着的清风不由出声询问,“敢问大人可是不善博戏?” “自然是陛下智计无双,赢过了大人去。”户琦恭维道,“臣侍不甚懂,也觉陛下有天运的。” 油嘴滑舌,还跟着唱和起来了。皇帝嗤笑,只瞟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崇光。少年人拥着一件大氅,只安安静静在一旁观战。 也不知他对规则知晓几何。 几轮斗牌下来,皇帝身前已然凑成了一对色样。手中虽没甚好牌,可看着其他叁个,也只希形面前上桌多些,怕这一圈他叁个要输。 和春看着手里同桌上的牌已然快哭出来了,手上虽还有一张百老,到底也怕赢不过皇帝。 两个月的俸银可不是小数目。 一旁希形仍旧是笑嘻嘻的,时不时冲和春眨眨眼睛,“就是罚俸罢了,实在不行我借你些度日。” “我怕还不起呀……”和春鼓着腮,“还要输给陛下好些呢。” “也不知道富甲一方的江宁谢家怎么有你这样的小财迷郎君。”皇帝笑,出完最后一张牌。 一局下来,旁边几个看的除了法兰切斯卡还在绕来绕去,其余都窝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不过是硬撑着不敢合了眼皮罢了——一边是要守岁,一边是也不敢在皇帝之先睡去。 最后一轮比牌只剩下毓铭还有一张未出。皇帝便笑,“好牌怎也不出呢。” 和春一听是好牌,忙坐直了身子直盯着毓铭手里那张牌去,“是什么牌?”眼睛都直了。 “臣侍摸不清什么时候该出。”毓铭陪着笑,将最后一张牌亮到桌上。 红尊。 “好哥哥我们有希望了!”和春眼睛都亮起来了,“开!” 谁想到一通结算下来竟还是皇帝赢。和春眼见着罚俸免不了了,这下还得输进去些,一时欲哭无泪。博戏害人啊! 皇帝见着好笑,叫人扶了他上椅子坐好,“叫你来陪朕守岁解闷儿罢了,熬了一晚上还怕没得赏赐?只是叁个月俸禄,朕是必得要罚的,瞧你越发没规矩了。”她早吩咐了长宁下去,这会子正是拿了赏赐上来的时候。 “谢陛下!臣侍往后定然不行博戏了!”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皇帝无奈,见着过了子时,也叫散了,只沐浴就寝去。 ———————————— 马吊规则参考后面我找找《镜花缘》《马吊牌经》啥的再看看,知乎粗看了下还蛮好玩的。 我理解就是四个人的斗地主,规则有点像麻将+日式花牌+斗地主?还挺复杂的,我看了好几遍也没完全学会,所以没有写得很细,总之阿瑶赢了。 她那十二叁岁就去招猫逗狗的,不会这种玩意儿才有鬼吧(暴言),我十分有理由怀疑她和哥哥应该都是这方面老手,小谢这种年轻纨绔当然是玩不过她的啦。 原本这章还挺沉重的,想了想还是改成这种合家欢了。 兄弟阋墙 长平到咸宁一带东西紧挨着连白山脉同阿勒泰山,只中间一道由北向南的弗尔滕河,一直流进朔州,汇入十方湖。 天寒地冻,定远军正忙着趁夜泼水加固城墙。所幸灏州城连守二十多日终究是守住了,配合定远军在外收回了长平同咸宁两城,才勉强稳住了灏州防线。 “白都督这番于杨某是救命之恩。蛮子们虽还在外头,到底比之前是稳固许多。”杨九辞连着熬了一个月,面色蜡黄,头发枯干,脸上多了许多裂口,“本是杨某疏忽之过。” “此番灏州有难,守土本是我将士之责,更不说平日里多承杨刺史照顾,灏州苦寒边远,若非杨刺史,只怕军中也不稳。”白连沙只笑,“赵将军带着神机营同粮草也已到了幽州,想来不日即可增援。” 到底河川边上,冬季封冻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要从缺口攻进来。中间的神封城还在苦战,若一下守不住只怕灏州也不能完全保住。 尤其是饶乐一带,一旦失守,明后两年北境就全无粮草供给了。 杨九辞勉强撑着点苦笑,只沿着城墙望向外头的荒原。阴云密布,衰草连天,只烈风刀子似的在脸上刮蹭,要将人撕下几层皮来。 “我只怕,他们一早先放细作,还另有他想。” 赵殷带着先行队伍赶了二十多日,才总算在幽州城外落脚。 高南星早和朔州刺史袁渊借调了粮草来支援神机营,一面地安排了人去送些冬衣药材,并遣人换下些民夫,好再往北去。她在幽州守了十余年,虽担着上州刺史的位置,到底边地苦寒,夫侍儿女尽皆留在京城罢了,多年来也是孑然一身,只一小侍跟着伺候。 “辛苦高刺史了。” 高南星一面微微避过了赵殷这一礼,一面沉着声音道:“到底是年节底下,今日才初叁,赵公同将士们才是劳顿。”她说着便下意识叹了口气,“只怕陛下在京中也急。” “有神机营,想来灏州暂时可稳,陛下应当放心些。”赵殷陪着高南星往中帐里去,“到底年节底下御驾亲征,只怕引得民庶忧惧恐慌。” “赵公……”高南星十分无奈,“您平素最是小心谨慎的,怎么如今却忘了,五公子还在宫里呢。”她四下环顾一圈见着没人了,才小心地放了帘幕,压低声音道,“您带着人来,不叫陛下出京,这仗到底是胜了好还是不胜的好?在下远在边地都已听闻,朝中早有猜测继后的风声了。” 帘幕厚重,刚好挡下了外头呼呼作响的风声。 “……胜的好。”赵殷沉默了半晌才道,“自然是要想法子退了蛮子去才好。北境不比东南隔海为天险,不若西南树林瘴气,北境一旦破了,中原便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高南星身材是剑南女子常见的娇小,微微仰着头去看赵殷,只觉这人下颌胡乱冒出的胡茬格外显眼。都是年过半百,也算是半只脚进了黄土的人了。 “陛下派了您来,未必不曾想到这些。”她自己倒了杯水,又给赵殷倒了一杯,“只是您切莫再拦着陛下亲征了。此话旁人谁都说得,您说不得。” 御驾亲征,自然赢了是天子的功劳,梁国公府无需担忧功高盖主的名头,皇帝也不必在后位外戚中进退两难。 “更何况,宣平侯之事在前,五公子晋封在后。” 一时沉默,只听见外头分发冬衣并年节吃食的嘈杂声。 高南星自饮尽了杯中水,才一拱手退了出去,只留着赵殷一人在中帐里。 塞北的风越是到了这时候越是肃杀,卷着不知从何处裹挟来的草渣沙尘便往人脸上扑,枯干冷硬的,非得撕了人面皮,呼啸得耳尖发麻才肯掠过去。 大楚天子的銮驾伴着亲征的消息一早便声势浩大地传回了北境,连王廷里头喝着烈酒的主子们虽惊得一凛,口中却也忍不得要叱一句:“五十岁的老夜叉竟也能爬得起来!活该冻死她去!” 可惜銮驾是个空銮驾,只京畿道周边几镇兵力跟着御驾壮壮声势罢了,大概是冻不到的。 皇帝本人早先于銮驾到了灏州前线,夜缒前线中帐,倒将杨九辞吓得不轻。 彼时她正同白连沙及军中长史粮官等人商讨如何夺回神封城,帐外便是一声轻响,吓得里头人当先便拔了兵刃出来。待看清来人,才见着是皇帝。 銮驾脚程还没过云州。 “劳烦两位爱卿着人将朕的马牵去喂些水草了。”皇帝皮裘裹身,风帽上还沾了不少雪珠,看来又是偷偷摸摸来的。 杨九辞膝盖一弯便跪了下来:“臣一时忘形,丢了灏州,还请陛下责罚。” “罚不罚的也总得等事情了了再说,你这颗漂亮的脑袋朕拿来也没什么用。”皇帝淡淡笑道,一手扶了杨九辞起身,“灏州城内不少胡人,总不好都打成了细作。” “是,臣忧心细作不曾尽排,只封了门户,不叫出城罢了,”杨九辞一见便是几日没合眼了,满眼的红血丝,眼泡肿起,哪还有平日里的美人面相,“目下灏州城虽守住了,神封要塞却还没拿回,是臣贪色失职,还牵累了灏州百姓同定远军将士们。” “罚不罚的也都是后话了,”皇帝一面招来粮官吩咐几句,一面教身后亲卫解了皮裘去挂上,“当先是连上神封,再退了兵马——可探出来是哪路人么?” 此时却是白连沙拱了手道,“回陛下,原先混进来的细作是早几年便被吞并的图兰部,如今攻打灏州的却是王廷新组的铁甲军。” 皇帝不禁挑了挑眉,随手拔了头上银簪挑亮了烛芯,“铁甲军?不是通泰四十九年便被全歼了么?怎么,他们又组了一支?” “正是。这支铁甲军是近几年才活跃的,吞并了不少周边部落。” 皇帝微微转了转眼珠,将银簪插回头上去,“是那个第叁王子?朕记得,他爹没什么本事,却生了个好儿子。” 杨九辞闻言便笑,“陛下明鉴,旧唐宫故事多矣。” “你这人,不想着怎么用兵,倒在此处费神。”皇帝佯怒,只撑了头一面去看后头粮官呈上来的明细,粮草其实所剩无几了。 帐内影影绰绰,火光颤动,带着毡布上的影子也颤动。 “臣不敢。”杨九辞一拱手,留下白连沙一人在旁边摸不着头脑,只能愣愣地看着旁边两个女子一唱一和的。 “臣愚钝,还望陛下明示。” 谁知皇帝只是笑,“白卿莫慌,目下还是以夺回神封城为要,至于这旁的,还需花些气力,打通关节才行。”她指了指粮官呈报的东西,“而今粮草告急,便是省俭也只有一月可守。朔州唯秋季可收粮食,此时只能等关内调运粮草回援,我们需一月内解了这铁甲军。” 皇帝笑眯眯地,说着灏州紧急,面上却丝毫没有军情紧急的意思,还有闲心笑杨九辞憔悴太过,该去洗洗脸。 可惜白连沙仍旧云里雾里,只能以为皇帝是在强乐,“陛下容禀,铁甲军占据神封,若沿着河川往十方湖去,只怕要一举偷取我幽云朔叁州,一月内,如何抵挡呢。” 挡不住,当然挡不住。 杨九辞只笑:“自然是陛下天威圣德,承运降福,破了我灏州危局。” 銮驾莫名其妙在云州境内消失了。 连带着皇帝身边十二禁军营卫同叁镇兵马,集体在云、长、冥叁州交界处消了声息。 天子销声匿迹,本该是被极力隐瞒的消息,没想到这消息却长了翅膀似的,在几州游荡的牧人间疯传,直言天子遇刺,营卫与兵马尽皆流散,只能归往云州刺史处。 圣驾半路失踪,兵马又归入云州。这边灏州正久攻不下,士气低迷,听了这消息反以为大楚的天子要从云州绕行,从背后袭击,一时快报了王廷另派一拨人马直往云州去。 云州府内韩刺史听闻不由大呼冤枉:“我这里哪有什么兵马投奔!”自然这消息也跟着不知哪来的隔墙之耳不胫而走了,一时间倒显得天子带着的兵马遇着什么神人仙境似的,一夕间蒸发了。 过了叁日,銮驾又在云州城外冒了出来,晃晃悠悠过了云州府后,幽州刺史却又接着了銮驾。紧接着,本不在行军路线上的朔州也接着了銮驾,一时间众说纷纭,不知哪一部才是天子辇车,各州连带着云州韩刺史都转了口风,尽皆一口咬死了圣驾亲临,浩浩荡荡地已往灏州去了。 只是不知为何,牧人却传起了叁部銮驾都是空驾,圣人早带着亲兵去见了漠北王廷的要人,将助力此人夺得汗位的消息。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无人摸得着头脑。 “这消息怎么样?”法兰切斯卡笑,一边拉了拉缰绳,让马走得慢些。他一头与汉人截然不同的金发尽皆包进了头巾,再戴上兜鍪,不细看倒也发现不了他的异族人身份。 两匹马行在山脚下,沿着草坡缓缓而行。虽是草坡,到底冬日里清寒肃杀,不过偶有几枝高些的草木,余下的都只匍匐在土坡上,还沾着未曾化尽的残雪。 自御驾兵马分了叁路从云、朔、幽叁州过境,铁甲军明显兵马减少了些,却听着朔州云州连连朝灏州发报,尽是言及分了兵马在他们城下拦截天子的。 “办得不错。”皇帝的脸隐在面具后头,也不显了出来,只能从声线辨别出她带了几分笑意。她只穿着锁子软甲,外头罩着厚皮裘,连兜鍪也隐在风帽底下,“总认灏州一座城打怕他们也无聊,让他们打打云州朔州去。” “你到底在玩什么啊,灏州不还是没有粮食么。” “是啊,还是没有,”皇帝仍旧是笑,“之前叫你办的另外一件事办得怎么样了?”她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拢了拢风帽,“我们的人没什么事吧?” “没有……”法兰切斯卡拉长了尾音,很有些无奈的样子。他似乎全不怕冷,衣裳也还是春秋时候的衫子,只多罩了件罩甲罢了,“大秦商队谁会想到是你的人啊,而且漠北的人也是人啊,他们也要吃饭的,不靠商队送东西怎么活。” 忽而,两匹并行的马都跺了跺前蹄,打了几个响鼻。 皇帝同身侧的亲卫对视一眼,拨动马头相互靠近了些,下马隐入草丛。 是人声。 看样子对方已等候多时了。帐篷看着搭起来还不多久,薄薄一层,胡乱盖了些毛毡防风。几人绕在帐周,外头还守着几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守卫。 “若有变要你全做掉,你有多大把握?” “这么点人,叁息就够了。”妖精只笑,“你总还要出点力。” “嗤,连我都算上了。”皇帝拿他没办法,正了正面具才牵了马往前去了。 帐中男人等了很有一会儿。 楚国皇帝亲征而来,銮驾却分了叁座,若走灏州倒也罢了,前头铁甲军自然挡着;可若是走云州或朔州边境出关,两路都可能绕至铁甲军后奔袭铁甲军,一时间王廷内不论主战还是主和都很有些忧虑。 到底冬日里缺吃少穿,每回都是这么季节败在楚军手下,尤其是楚国皇帝手下。 “大人,特使到了。” “已经到了?有几个人?”这男人一时站了起来,跟着报信的亲随便往外迎出去。那叁王子年轻,有领着铁甲军这些年没尝过败绩自然气盛,可他们这些老人都是经历过前头几次溃败的,此时正好借着楚国皇帝的特使说和。 谁要和那么个毛头小子一起葬送了家底去。 “只有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远远看去,高些的是个男人,并不像旁人似的裹着皮毛,反倒是轻便装束,丝毫不受严冬影响;旁边的人倒是裹得严实,皮裘风帽斗篷一件不落,面上还罩了一张半脸面具,大约便是楚国皇帝的特使了。 “见过两位特使。”男人学着楚国礼节拱手作揖,将两个特使迎入帐中,“在下恭候多时了。” 漠北自连着两回丢城陷地后,王廷中逐渐起了习中原汉话之风,更有甚者还将楚人习俗文艺等尽皆学去,连在王廷内也打扮得与汉人一般无二。 自然了,在楚人听来,不过东施效颦,贻笑大方罢了。 “劳烦大人等候。”皇帝点头致意,只跟着人进帐里去,后头自有亲卫随在两步之后,“漠北苦寒,是辛苦大人了。”她先端出一副半笑不笑的神情来,也不说坐下,只抄着手等漠北来使先起这个话头。 谁知这男人当先摒退了帐中其余人等,压低了声音道:“实不相瞒,在下是旧四王子的人。” 他本想着抛出这句话,对面总须得落下些表示,可一见眼前这个特使仍旧是一副半笑不笑的样子,两手只抄在袖中,一丝惊奇也无,不由有些弱了气势去,“新王主战,大肆清除求和派,还请皇帝陛下不要将我们与新王混为一谈。” “求和的羽信,杨刺史已收到了,我正是来全权处理此事的。”皇帝这才回了一句,不痛不痒地,“阁下还有何见教?”她甚至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面前飘出一团白雾。 灏州守了叁十多日久攻不下,虽暂取了神封城,却也一直没有进一步的进展。王廷见久久无法占据上风,又是大楚皇帝开了銮驾亲征而来,自然便要忆起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溃败,一时间求和之风大行其道。 新汗虽是坚定的主战派,却也无法一时杀尽求和派,这才让这几个被打压陷害了年余的求和派塞了人出来,夜送和谈书,请求单独与大楚和谈。 “不敢。”男人很有些憋屈,早听闻中原不少女人当权,连皇帝都是女人,可没想到这么个来单刀赴会的皇帝特使也是个女人。前线交战派女人出使,这女人还不把人放在眼里,“赐教不敢当,只是我们王子有意求和,还望皇帝陛下赐福。” 面具下透出的两只眼珠子略微转了转,才将眼光落在了毕恭毕敬的男人身上:“你们王子求和,王廷可还没有求和的意思。陛下只知灏州城下铁甲军乃是你们漠北人,无端地来抢掠我大楚的子民,掠我大楚的城池。” 男人闻言心下反略松了口气:“我们王子只需陛下的口信,只要皇帝陛下愿意赐福,我们定当献上让皇帝陛下满意的礼物以表心意。” 皇帝在面具底下略微挑眉,面上跟着便笑了一声:“这礼物满意与否总还是要看合不合陛下的喜好,可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自然,自然,我们保证一定让皇帝陛下满意。”男人陪着笑道,“只要皇帝陛下愿意支持我们王子,我们定献上王廷最亮的明珠。” 怎么还要花钱帮他们内部夺位了。皇帝略略勾起了唇,将手背去后背,些微露出腰间的剑柄,“既是要我大楚花费银钱,王子可有何定金否?” “请皇帝陛下放心,我们一定按时送上定金,向陛下表达我们的诚意。”男人微微弯腰陪笑,说着便从衣襟里掏出一枚金印,“这是我们王子的金印,暂且交予特使大人,算是我们求和的诚意。” 皇帝将东西放在手里把玩了片刻才松了口,“金印为信,分量倒也足了。本使回城后自会如实禀报陛下,陛下自会在合适的时候帮你们王子一把。”她顿了顿,才想起来似的道,“只是若灏州失守,陛下也只能当作今日无事发生了。” “自然,自然,铁甲军只交给我们王子便是,日后定然献给陛下处置。” 皇帝不置可否,只笑:“说了这么些,到底如何支持你们王子还是陛下说了算的,只不过我代陛下承诺,只要陛下看到你们王子的诚意,这份情便一定会奉还。” “如此,在下便先谢过皇帝陛下赐福了。” “喂,他们说要出手你就信啊?”两匹马缓缓往灏州方向回去,见不着先前的帐子了法兰切斯卡才总算一吐为快。 “信不信的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现在知道了他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就好办了。”皇帝随手把玩着先前的金印,心情颇佳,“銮驾分了叁路往前线去,又不是盯着铁甲军去的。” “不是?”这下轮着妖精瞪眼了,“你不是要救灏州?” “是啊,但救灏州也不是非得先破那铁甲军嘛。”皇帝两只脚蹬着马镫晃晃悠悠的,有一下没一下地压着马背,“不如一劳永逸……”她话还没说完便迅速拨转了马头,隐到山背坡去。 有人。 一整队的带甲骑兵。 法兰切斯卡也早跟着隐匿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道:“看着和神封的那些差不多……” “应该就是铁甲军。”皇帝只盯着骑兵看。这一队人数不少,轻装上阵,没什么重武器,应当是侦查用的。 “怎么办。” “先等等,等他们走过了我们再走。”到底只两个人,便是这妖精一骑当千也未必见得能兼顾。 过了好半晌,两人才从坡后起来,驾了马往灏州方向去。 还没走出几步,便有箭矢落了下来。皇帝心下一凛,策马躲开飞箭。身侧亲卫反应更快,早拔了兵刃将流箭全挡了开去,一脚踢在皇帝马屁股上,激得马撒开蹄子便往前冲去。 有埋伏。想来先前那一处便已被发现了,只是对方沉住气,硬是等了这么久才发难。 很冷静嘛。皇帝接着又飞奔对方不易命中,视线往四下一扫,这几枝箭原来是马上射出,弓箭手已当先见人飞奔出去,来不及再射,已弃了弓箭策马包抄而来。 只可惜没有长枪。皇帝扭头看了看亲卫,妖精已经挥鞭跟了过来。没有长枪马战不利,还是想法子跑出去才好。她左手握住马缰,右手展开马鞭,将身子尽量伏低了避开矛尖,一展马鞭抽在马臀上,借着疾冲的劲头松开缰绳,拔剑砍往最近的马头。 对方为了轻便作战,只有人带甲,马却是裸着的,这一下砍过去,自然胯下坐骑便废了,一下滚落到草坡上。 “王子!” 哦?皇帝挑眉,随手将剑丢在箭袋里,抽了一支箭便回身射出。 那边人才爬了起来,抓着另一人飞身上马,不料一箭飞来,将将好穿过肩头,又将人打到地上。 “法兰切斯卡!”皇帝叫着妖精名字,一面勒转了马头攻回去,半身挂在马上,抽了袋中长剑劈砍马腹,惊得马群几乎失控。 妖精早知道皇帝意思,从后头跟上来,从马背上纵身跃去敌兵身后,也不多话,只将人摔下去,再以短刃刺进马臀,惊了马匹,才跳回自己马上。 一时惊马乱走,反踏死了几个落马之人。 皇帝正好迅速射出几箭,拦了几个要去救那最初落马之人的敌兵,心一横,伏低身子冲回乱马群中,俯身抓了人上马便拨转方向奔逃出去,只留着法兰切斯卡断后。 “别乱动。”皇帝毫不留情,一马鞭甩在俘虏身上,只可惜冬日里衣裳甲胄都厚实,看来没怎么痛到实处,只有再一鞭甩给马臀,先策马逃出去为妙。 没想到这人被倒扣在马背上也没忘了挣扎,竟然偏过头一口咬在皇帝手腕上,一下激得皇帝松了缰绳,又是连着几鞭子甩在人身上:“你属狗的?!” “……”前头这人也不回话,只手慢慢摸上后腰,意图去抽腰间短刃。 皇帝一眼扫着,又是一鞭子抽下去,“你想都别想。”她一面松了缰绳,自己抽了面前人腰间短匕来丢进箭袋,又是提着领子将人在马背上挪正了,见他还不放松,脚上便松了马镫,冲着前人脚脖子踹上去,“老实点。” “……”这人一言不发,身上倒是老实了些。 还没跑多远,他却趁着皇帝调整方向间隙一下跃起,双掌拍在马颈上,惊了马,抢了半边缰绳同皇帝扭打起来。却没想到此时马正行过山脊,一时平衡不稳,竟拽着皇帝连人带马一起滚下了陡坡,冲碎了河面冰层,一下落入水中。 ———————————————————— 阿瑶:骂骂咧咧退出战场 哦,毕竟是女主,没事的啦,她有玛丽苏光环(bushi) 最近在思考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男女的力量差别到底是基因选择的结果还是必然结果?想了想应该都有。女性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逐渐因为分工不再在体力劳动中占据主流,从而在食物分配上也慢慢减少,但另一方面,女性没有睾酮分泌增肌确实更慢上限也更低,想想应该是几种因素共同作用的吧。 不过我想日常人类活动需要的力量程度女性应该也没有“必然达不到”一说,不然农村里干了一辈子体力农活的阿姨辈奶奶辈,也没说干不了(力气还很大,比起我这种弱鸡子来说称得上孔武有力了),当然了,比起男性来确实还是吃力一些。就好比流浪猫都是母猫管生管养,母猫还是骨架比公猫小一点,但是母猫普遍比公猫凶多了(也比公猫会撒娇讨食哈哈哈,主打一个能屈能伸),该抢的地盘吃的那是一个不落一点不少,我们家几只小猫咪就属最小的闺女最凶,打不过几个哥哥也要硬打,搞得哥哥们都绕着她走x 失温 法兰切斯卡驾马回营时正遇着中帐里冲出个人来,一见只他一人,脸色立马便冷了下去。 “赵崇光?你怎么来了?” “陛下呢。”崇光并不理他,只朝后张望,“陛下不是和你一起的么?” “我先和杨九辞交代一下,你别挡路。”妖精拨开崇光便径直往中帐里奔,“我还要再出去。”皇帝不在,他也懒得冲人摆什么笑脸,只管先叫来杨九辞。 “大人,陛下可是有何吩咐?”杨九辞见着情况不对,赶紧将旁人都清退了出去,只留着白连沙同赵崇光还在帐内。 “景漱瑶……我再去找找,她掉进河谷了。”法兰切斯卡沉着声音,这才开始交代起先前会面的结果,“看景漱瑶的态度应该是顺利的,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在下明白。”杨九辞肃了脸色,“大人快去吧。” 可旁边的年轻人显然不如几个中年人沉得住气,趁着杨九辞同白连沙正要出帐安排庶务时候一拳捶到妖精脸上:“陛下丢了你怎么还有脸回来啊!你不是护卫么!”他这一下猝不及防,还真打得妖精一愣。还是白连沙反应过来,赶紧制住了崇光,“公子别冲动。” 连带着杨九辞也赶紧地先低声把人安抚下来,示意法兰切斯卡赶紧动身不要耽搁。 “我这不是正要去找么?难道耽误情报?你再大声点对面漠北人都要知道皇帝丢了。”妖精只瞟他一眼,懒得理他正要出去,想了想还是又回过来,“你别乱跑去找人啊,你怎么来我管不着,你跑丢了才是麻烦,景漱瑶没事,她只要醒着就能自己也能找回来。” 再不济,也能呼唤他去救。 崇光这才冷静了些,直直望进妖精水色的眼珠:“你等会儿,我也要去找。” “我都说了……”法兰切斯卡也有些焦躁起来,“你就给我乖乖呆在这,怎么你也想跑丢?你跑丢了回头景漱瑶还不是又要我跑来跑去找人,净给人找麻烦。”他板起脸来倒很有几分西人特有的凶相,一下便杀了崇光的气势,把人逼回了帐中,“听好了,你,哪都不准去。真是,也不知道你来添什么乱。” 他才出了帐,便遇着前来中帐的赵殷,看样子他是临时回后方来的。两相见了礼,赵殷看他神色不虞,一时出声问道:“大人可是有何不好?” “主子丢了,我去找回来。”妖精轻轻叹了口气,“里头赵崇光,你管管,他太冲动了。” 赵殷还停在妖精前一句话里没完全走出来:“可是……”他一下又收了话头,只道,“小子无知,在下会管教的,大人快去要紧。” “我就去。”法兰切斯卡并没走出去,只指了指中帐,“景漱瑶看重他,可别把他看丢了啊。” “在下明白。” 浮冰。 深水。 耳中灌满了咕嘟咕嘟的水流声,只一下便将外头干涩锋利的北风与喧嚣的人声隔绝开来。 砭骨的冰与水浸透了皮裘,索命的水鬼一般拖着人往下沉。 冷。 深切的疲乏从外入侵而来,逐渐如水中墨汁一般尽染四肢百骸,诱使人松了劲力。 在什么时候听过的故事里,似乎有一则是说金发的女妖以歌声引诱路过水手葬身海浪的,她忽而想起来,或许水手死前也是一般感觉。 幽远的死寂充塞七窍,只有气泡破裂声清晰可辨。 “瑶,快醒醒,瑶。” 妖精唱起歌谣。水波涌动,直推着人往前去。 “尤里……” 咚。 一记闷响似的,肩上一阵钝痛传来,水流一下便被撕裂出一线清明,仿若密闭的天井乍然叫开了个洞似的,泻下一束天光。 触礁了。 歌谣骤停。 “来,上岸来。” 皇帝这才找回几分神智,奋力摆动手脚浮上水去,扒住了岸边土石,十根指头死死插进泥里。 “再抓紧些。” 一只手扒牢了,又是另一只手。 直到腿上传来一阵下沉力道,她才勉强回头看了一眼。 “哦,看来你还带了个拖油瓶。”那声音低低地笑,“要救他么。” 原来是个人。重甲加身,难怪浮不起来。皇帝踢蹬了几下,没能甩掉。 看来是只能救了。她有些无奈,只得又回身去将人捞起来往岸上拖。 浸满水的皮毛同重甲包裹着的男人实在太沉了些,可就此丢手又莫名地感觉亏本,也只好死死拽着人往岸上爬。皇帝咬紧了牙关,却听见耳边轻轻的笑声:“到岸上就好了,他半身留在水里没事的。” 原来已经拽着这个拖油瓶爬到岸上来了。 幸好他还有点意识,知道出了水面,还会自己去抓土石仍干燥的一面。虽已没了神思,到底求生的毅力还留着,便皇帝将他丢到一边了也还鼓动着四肢拼命地往岸上爬。看来原本也是被冻得没了清明,抓着什么东西就想往水面扑腾。 冷。漠北冬日里本就苦寒,这下在冰水里泡透了,皮裘夹袄更是没了御寒功效,反倒如冰窖似的丝丝缕缕往体内注寒气。 幸好此处避风,没得刀割似的朔风呼啸,不至于真冻掉了鼻子去。 皇帝四下看了看,马不知怎的倒没跑丢,还在不远处自己低着头寻枯草吃,箭袋水囊都原原本本地挂在马上,看样子没被冲得太远,算得万幸。 毛皮斗篷盖在后头一面拖一面滴水,冰鉴似的冒冷气。她脱了下来,随手一丢,正好盖在才爬上岸的人头上,兜头盖脸地这么一罩,又冻得人没了意识。皇帝没注意回头,只半松了口气,手脚都打着摆子,僵硬地摸去马边上,摸了摸马颈子,才拿马鞍垫布轻轻吸干了手上水,又哆嗦着在周围找干净草秆木枝,寻了个半人高的洞穴,堆了一小堆起来。 怀里的火折火石显见着是用不成了,还好马上背囊里有一份备用。皇帝连连哈着气暖手,在背囊里掏了许久才摸出一份火折子,吹燃了,生出火来,先脱了鞋袜烤干,又在火边上慢慢暖起手脚。 丝丝白气自皮裘风毛中逸出,看得人昏昏欲睡。 脚边男人动了动,被她抄了根树枝一闷棍敲上脑袋,又没了声息。 原先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大约是什么妖精的低语吧。 过了半晌,人稍微暖了点,连着先前脱下来的斗篷也烘干许多了,她才敢去了外袍,披上斗篷,在周围又寻了些枯枝干草来加火。 天色渐暗。虽说隆冬里到底许多野兽都不爱出没,到底也还很有些虎豹狼群夜间捕猎,长久留在此处便得保火一夜不灭,非得再有些草叶木枝不可。皇帝叹了口气,认命似的披上斗篷出去找些草木,又搬了几块大点的石头来半封上洞口。见着脚边这男人又有要醒的迹象,一下清明,又是一记闷棍敲上去。 趁着他还不省人事,皇帝赶紧把人翻过去,一头按进地里,骑坐上去把人身上重甲护臂脚上皮靴一系防具扒了,拆了里头布条来将人手脚都捆住。 至于甲片,就正好堆去洞口石堆上,万一真有熊瞎子出没还能勉强挡一挡。 她正捆得利索,忽而身下男人挣扎了一下。 本能的警觉让皇帝摸去腰里握紧了匕首刀柄,全身都压实在男人身上,凝神静气,只等他一睁眼便拿刀刃横去颈子间。 仔细一想这人命怪硬的,一身重甲掉去河底竟也能凭意志爬上来,冻得半死还被敲了这几下闷棍,倒还没死,实在是命硬。 这么说起来好像她自己也差不多。皇帝摇摇头,照旧捆紧了底下人手腕,见他仍旧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昏迷样子,才抽刀抵着他颈子慢慢移开身子。 洞穴窄小,容不下人直立,中间还横亘了一堆火。皇帝自守在洞口,审视四周,想是没甚风险,才微微闭目养神。 “……你们中原人也忒狡猾。”过了半刻,洞底那人忽地开了口,原来是醒了,“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他的汉话倒十分流利,看来先前并没听错,“反正我回去也要坏了你们好事。” “你的头想来很值钱,我搭上半条命把你弄来,总得得点好的。”皇帝也懒得看他,只换了个避风的姿势烤火,“活的比死的有价值。”先前在水里滚过一遭,皇帝脸上面具早不知被冲去何处,此时却是一张正脸对着里头男人,“我不仅不杀你,我还要好吃好喝招待你几日,再好生着人送你回去呢。”她只笑眯眯地,看去温柔可亲,反教男人一阵鸡皮疙瘩。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说我们中原人狡猾嘛,总得让你亲身体验一下,你说是吧?”她随手把玩起防身短刃,寒光便在火光里一闪一闪的晃人眼睛,“不然怎么证明你是对的呢?” “哼,我看你也没办法,你一个女人,到时候我的手下找来你怎么抵挡。” “抵挡不了,我不仅是个女人,而且只有一个人,单枪匹马,是挡不住。”皇帝仍旧是点头微笑,“真可怜呢,一个流落荒山的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还带着个拖油瓶。”她似乎是觉着有趣,只是笑,顺手还将已烘干的衣物鞋袜套上身去。 “你才是拖油瓶。给我解了,我定能走出去。” “解了你,然后绑我?”皇帝微微瞠目,一手指着自己,“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她一面说,一面以一只脚伸出去虚踩在男人喉咙上。这人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这么一只脚横过去,一下已是左右皆难以挪动,只能讪讪闭了嘴,偏过头只看地下。 可皇帝显然没打算就此罢休,拿着脚面去抬他下巴,只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鼓着腮帮子赌气做什么,倒显得我成了采花贼,调戏良家郎君。你这么髭须乱舞的,肌骨又糙得很,分明是我亏。” “嘁,哪都像你们中原人似的娘娘腔,一个个男人还要女人可怜。要在我帐中,你这种只有脸好看的狡猾女人就该俘去做女奴。” “啊是是是,你想想办法俘了我去,别在这光说不做啊。”皇帝逗弄了一会一时心情大好,连听着外头呼喊找人的声响都没什么反应,只将刀收了回来,在指尖滚了两下,过了须臾才将刀收回鞘中。 “哼,外头不就是找我的,过一会儿你就该跪着求我了,管你是什么中原皇帝的使者,一样伏要在我脚边。” 有道理啊。 皇帝便笑,看了看外头天色晚了些,仿佛是不太安全,便将里头人裤脚衣袖全撕下来,撕成好些布条,想了想,又割了他一绺辫子丢在地上。 “你你你你干什么。”他显然是没料到皇帝忽而又是扒衣裳又是割头发,一下很有些惊惶,缩着身子往穴底退去。 可惜退无可退,看着便像是在洞穴底挣扎。 “撕你衣服啊,你都看见了。”皇帝眨眨眼睛,手上却一点儿没停,将布条结紧成一长条绳子,又将男人手脚捆到一起,脸面朝下拖出了洞穴。 嘴倒挺硬,一路拖出来硬是一声不吭。 待到将绳子绑上了马,这人也还是一声不吭,只是微微翘着颈子,护着脸不被石土刮坏。 怎么还挺看重自个儿的面相。皇帝好笑,干脆将人一把带上了马,“放心吧,我觉着这绳子不大结实,怕拖到半路把你丢了,岂不白费我一番力气?”胯下一夹,沿着河川方向奔出去罢了。 法兰切斯卡一路驾马回了主子滚下河川之地,寻了一条相对平缓的路,缓缓催着马走下去,过了好半天才下得坡来。 当时这两人马上缠斗,惊得马也没看着前路,竟是一个失足从坡上滚了下来,一路滚进河里。 想来是教河川带去下游了。他在周围转了转,没见着马尸,只一串马蹄足印顺着水流延伸下去,看来马没什么事,还能正常走动,却不知马上人如何了。 身着重甲的那个大约是沉底的,他虽能感知到主子活着,却没办法探知人方位。法兰切斯卡折了根长树枝,叁两下去了小枝,便将东西往水底探。漠北河流普遍不太深,越到下游越浅,这一条虽是大河,到底也不过数十尺,这么根八九尺的长枝,探一探大约也能触到河底石头。 可惜什么都没有。 “人在这河里泡个叁刻半个时辰的,是不是会死啊……”他忽而想到,便看了看天色,“一个时辰不到,到底会不会死啊……”妖精匍匐在河边又探了探树枝,“没死应该是冲到下游去了吧……” 河床上确实没得人的触感。 应该没溺死吧。法兰切斯卡正想着,忽而嗅着些熟悉的血气,正是下游方向而来,赶紧地便上马追上去。 虽早过了冬至,日长是越来越长了,可到底没到得春分,漠北地界还是白昼短些,没行多少里程便见得暮色四合,原本就灰暗的天色变得越发沉重。 妖精抓着缰绳,一面留着心思去寻先前血气来源,一面看着雪地上些微的马蹄印。马蹄沿着河川顺流而下,先是轻快疏松,而后才渐渐停了下来,直到在一处枯树旁扰了许多密集的脚印。 蹄印有些深了,看着湿漉漉的。 法兰切斯卡于是绕着这处枯树转了两圈。 果不其然,顺着一点残留的松土便能见着才被扑灭不多时的火堆,人工堆起的碎石,里头还有重甲甲片,只是原本连接甲片的布绳尽数叫抽了去,贴着碎石堆在一处,只中间散落了几片。 是拖拽的痕迹。 再往里些,岩壁便十分低矮了,妖精只得弓着身子前行。烧残的枯枝败叶已被风吹得沁凉,只剩下几分焦黑印子,旁边便是血气的源头。 只一两滴,不多。 他蹲下身捻起沙土嗅了嗅,并不潮湿,地面上也没什么打斗痕迹,再抬眼看时,便见着最里头一绺辫子。 发梢打卷,有些干枯,细细嗅来还有些油味。 这不是从他主子身上割下来的。 他略松了口气,收了洞口甲片,才将东西丢进行囊便被一小队人围住了。对方一见他手里还没来得及扔掉的发辫,叫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当即便拔了刀来。 妖精心下叱骂起来,只道是被自家主子坑了,手上却牵着马略往后退了几步,眼见着到了洞穴口上,忽而翻身起跳,拔了腰间短刃便当先跃上最近一人马背,一刀割了人喉咙,又借着胯下这匹马闪转腾挪,绕着解决掉紧接着靠近而来的几人。 幸而他灵活轻捷,没几下便除了包围,赶紧跳上自己的马,一扬鞭,直往河川下游去了。 挫其锐,解其纷 天色已全暗下来了。夜黑风之时总需防备偷袭,是以这会子巡营防守的刚换了班,营地内已燃起火来。 杨九辞同白连沙两个一个听着粮草辎重的情况,一个着紧地听人员伤亡情况,一面地留心帐外皇帝同她那亲卫回来的消息,都有几分坐立不安。 不过好在,似乎今日对面也并不如往常一般蓄势待发,倒成了僵持之态。 两人正在一处商讨着晚间是否派人出外去寻皇帝,便见着一个传令兵从外头扑了扑帐子:“大人,钦差大人回来了!” 尚不知是哪一位,杨九辞已当先迎了出去。 两马叁人,皇帝和她的亲卫才下了马,将马交了杨九辞的卫兵,马上行囊另交了个卫兵提着,先行拖着个人进来中帐。 “先让粮官军师都回避些。” 白连沙应了喏,自带着人出去帐外,只留着皇帝同刺史在帐中,又留了几个护卫守在营帐外头。 “这是……?” “先叫个军医来看看他,再着两人将他洗干净,身上一应物事都收拢好,想来还有些用处。”皇帝行了这大半日已是筋疲力尽,才放了帐帘便寻了个坐处,“若我没听错,当是个好筹码。” “你必定听错了。”地上这人早没了气力,连声音都只剩下一丝气,沙哑干涩,却还留着硬脾气,半分颜色也不肯露了来。 “汉话说得如此流畅,看来确非寻常蛮子。”杨九辞也笑,“是不能轻易叫死了。”她说着便往外去叫人,“让卫先生来,再弄些梳洗的热水入帐。” 法兰切斯卡将行囊收拾清楚了,又顺着皇帝意思去解了地上人一半捆缚,让他总算不是那么个四脚朝天的形状了,还是照旧扔在地上,“为了我捡你一根辫子,差点儿挨了人刀子,我说你头发又不是我割的,你就这么金贵?” “……”地上人只闭着眼睛不去看法兰切斯卡。皇帝看着好笑,便出言道:“他身上值钱的东西我都摸遍了,别的没寻着,倒是摸出来这么个珠串。”她随手一抛将东西给了妖精,没想着地上人一听当即便挣扎着要起身来。 “这是什么啊……”法兰切斯卡没理他,拿在手里看了看,“金印我认识,干什么非得串这么些珠子和狼牙啊……”妖精看了看印上文字,“也不是汉字,我看不懂。” “是他名字。”皇帝只笑,“我虽不太擅长,到底还懂得些皮毛。应当是读作阿日斯楞吧?草原雄狮?” “……阿斯兰。”地上人似乎是终于泄了气,认命般地纠正了皇帝的读音,“别叫我阿日斯楞。” 皇帝挑了挑眉。 正待杨九辞还想再打趣几句时候,外头掀了帘子,报道“卫先生到了”,尔后便是一位半老妇人进得帐来,先放了药箱,拱手行礼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受了伤?” “我需些跌打损伤的药,不过当先还是请先生给他看看吧。”皇帝笑,指了指地上人,“路上被打了几闷棍,怕给打坏了。” “是。”军医应了声便坐下来,“劳烦大人帮忙将伤员抬上榻。” 法兰切斯卡叹了口气,自知这种体力活都得是他来,也不多话便将阿斯兰拖上了榻,一下拽了手臂,才见他咬着牙,额头上满是冷汗。 “大人怕是牵动他外伤了。”军医温声道,自俯身去拨动阿斯兰身上没剩下多少的衣裳残片,“肩上箭头没入肌骨,箭矢想是途中折断了,如今怕是得切开肩胛取出箭头,不然邪气侵体,只怕有性命之忧。” “他不能死,我好不容易弄来的。”皇帝弯下腰,笑着戳了戳阿斯兰肩膀外头仅剩的一小截箭,“切了肩胛,日后还能拿刀么——我就替你问问,别这么看我啊。” “在下不敢妄断。若恢复得当自然无虞,若是身子不够强健,难免影响发力。” “嗯,尽力治好他,不必刻意切坏他肩胛。”皇帝坐了回去,看样子是不打算回避了,“这种下叁滥的手段我还不屑于用。” 军医应了声,便吩咐起法兰切斯卡将人先绑在案板上,又叫拿了炭盆子来温上一壶烧刀子,这才一面取了刀针物事,切开阿斯兰肩头取箭,“军中药材短少,麻沸散已用尽了,若是疼痛难忍,也务必不可咬断舌头。” 说着便刺进了肩胛里头,划开一道口子。 刀尖在肉里穿行,激得阿斯兰青筋暴起,满面涨红。所幸军医是个老道的,并不理他忍不住的挣扎动作,只以薄刃挑着肉,将箭头取了出来,才敷上金创药,拿细布包扎好伤口,“十日内不可碰水,好生静养。” 一通忙活完,阿斯兰已是面色青白,满头大汗,却硬是挺住了一声不吭,只张着口喘气。 “这个蛮子身子强健,没什么内伤。”军医把了会儿脉道,“只是体温有些低,想是冻着了。”她这边收了东西,又去给皇帝看诊,“大人也是一般,怕是冻着了,并无大碍。”说着又从箱子里拿了药酒来,“大人何处伤了,只管拿药酒推开淤血便是。” “嗯,多些卫先生。”皇帝笑,同杨九辞送了军医出去,才吩咐起来,“朕怕寻常卫兵看不住他,便将他放来我帐中,让法兰切斯卡看管。” “是。陛下……”杨九辞压低了声音,“赵大人虽嘱咐臣不要上报陛下,但臣想了想还是应当报知陛下一声……世君公子不知怎的到了前线,午后已叫赵大人带去前头了。” 皇帝脚步顿了一下。 “……罢了,先安顿好里头那个吧。” 叁路銮驾至前线后便停了,自此再无声息,以致王廷只笑楚朝皇帝年事已高,竟也成了个懦夫,净在此处装神弄鬼,倒还叫他们紧张多时,只能兵分了叁路去拦截御驾,弱了王廷及灏州兵力。 以至于銮驾再次现身时,却是将王廷金帐中喝酒吃肉的高官贵族们吓得酒醒。 无他,御驾率领的兵马鬼魅一般,不知什么时候已直抵城下。 草原上多部落,是以整个漠北不过这么一座城池供贵族们享乐罢了。这一下兵临城下,又是精锐被隔绝在外,又是困了城池,竟是一下又激起了求和派声音,恨不能立时订了盟约,叫楚军退了回去。 “父亲,这是灏州部快马加鞭送来的军报。”崇光跟着父亲行军了十数日,早叫风沙磨得粗粝,一身临时拼凑的甲胄还不甚合身,只笼在身上,看去有些滑稽,“我已拆开看了,陛下已归了大营。” “嗯,晚间你同一队人去,在王城周围制造些麻烦,放放烟花。”赵殷接了军报来看,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去肖参军处领了差事。” “……父亲。”崇光犹豫了片刻,还是叫了自己父亲来。 只是赵殷并不需他多言便道,“你想回灏州见陛下。”他微微叹出一口气,“你先在前线冷静几日的好,想清楚自己是为什么来漠北,想清楚以后想怎么做。” 几个儿子个个不是省心的。老大虽稳重,自幼身子不好,吹吹风便要倒;老二……冲动暴烈;老叁老四资质平平,不过能顾着自己罢了;至于眼前这个幼子,为着老二早逝,被母亲和夫人惯坏了,骄纵任性,又不知天高地厚,在宫里还被陛下也宠得无法无天。 如今在军中历练些时日,正好挫挫他脾气。 “……是,父亲。”崇光有些不情不愿,却碍于没得马匹干粮也难回灏州,只有去参军处领差使。 他是混在銮驾里来灏州的。 侧君离宫后,自然晨昏定省也都废了。余下侍君里又是他位份最高,皇帝都不管,自然也无人过问他起居作息,也不敢过问他行踪的。銮驾初八启程,燕王暂住宫内主持朝政,他满以为能跟着皇帝一道去灏州,便叫发现了也只做皇帝身侧近卫罢了,没想着銮驾是个空銮驾,哪有什么天子。 只是待他发现,已是早出了京城,便要回去也难,只好硬着头皮跟大军行进,盼着能在灏州见着皇帝。 前线多变,哪怕是如战神一般传名的陛下,也怕有个闪失。 军中艰苦,往往一餐饭不过些馒头干粮,偶有肉干便已是到了极处。他自幼叫娘亲惯着,入宫后更是被皇帝放在心尖上,过的全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乍一逢着如此条件,也忍耐了好几日才勉强适应过来。 只同住的伙伴笑他:“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哥儿,怎么还要来军中讨生活。” “我是要去灏州见妻君,便来了军中。” “灏州?灏州听说危险着呢,我们跟着圣驾的倒还好,前头先去的神机营说是才到了灏州便被逼退回了幽州。”伙伴拍着他肩膀笑,“不知道你妻君是什么营生?若是生意人便劝回来吧,别为了点金银丢了性命,漠北的蛮子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她是要领兵抗敌的。 崇光微微笑起来,“她也在灏州军中,想来正抵抗着蛮子。” 女人从军在本朝不是什么稀罕事,有些家中不甚富裕的女子不想嫁为人妇便从军从商挣下一份家业,再买个侍子照顾后院。是以伙伴也没多想,只当是少不经事的小少爷思念妻君才来孤身从军,千里投奔,只怕他妻君也不是什么平头百姓,这小少爷可不像是小侍,“那你该留在家中照顾后院才是,这么来了万一同你妻君错过怎么办。” “我以为她就在这军中,便想着来同她一道,没想到她已然先奔赴灏州了。” 目之所及,俨然一个相思成疾的闺中小侍。伙伴也不再多说,便只照顾他些许,带着他一道行军罢了。 没想到才到云州郊外,扎营过了一日,夜里便被几个领头的中郎将分成了叁拨,分着不同方向往北边去,每日尽皆白日扎营夜里行军,还要隐匿行迹,如此过了好几日才行到了幽州。 幽州离灏州很有些距离,却没想到自己父亲带了一队人马在幽、灏两州间往返支援,半途被自己父亲发现了,揪出了行伍,放在身边做了个近卫。 还被父亲好一顿训斥。 最终父亲还是叹着气,很没办法,带着人到了灏州,没想到才来便听见,陛下丢了,还和那个西人中官好一通争吵。 其实那个金发碧眼的中官是对的。他来了也帮不到什么忙,反而拖累众人照顾他。 如今还要父亲带着一路来王城前线。 像个不合时宜的摆设,放在宫里赏心悦目,来了漠北,便只剩下格格不入。 阿斯兰肩上被包好后疲累不堪,喝了药便沉沉睡去了。皇帝将他放在自己帐中,自然是妖精去看着他,于是他一醒来,便见着一个金发蓝眼的西人,在一旁百无聊赖,甚至给他串起了甲片。 “你是谁?” “你不会脑子被磕了吧,你昏过去之前还是我给你绑在案板上的好么。” 阿斯兰回想了一下,才发现先前这个人是裹了头巾的,如今却是没了,露出一头微卷的金发。 看来是那个特使的走狗。 他于是偏过头去不想再理妖精,只盯着帐子边上,又一声不吭。 皇帝正看着前头送来的军报,手中笔蘸了墨写得欢快,听见旁边儿屏风后头有说话声,便顺口问了一句:“他醒了?” “醒了,这会儿又不说话了。” “嘁,”皇帝嗤笑,“嘴巴是挺硬的,命也硬,脾气更硬,茅坑里的石头似的。” 又臭又硬。 “你要杀便杀,把我绑在这算什么。” 哦,还绑着呢。皇帝笑,“法兰切斯卡,你给他松个绑,留了印子就不好了,再给他弄点吃的招待招待。” 没想到阿斯兰一下便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 “请你吃饭啊。”皇帝在屏风后头笑,“我们中原人呢,最看重的就是吃饭,请你吃饭的意思就是好好招待你,当客人招待的意思。”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诡计,狡猾的中原女人。” “你知道我什么诡计你还这么警惕,应该说警惕也没用了,叁王子殿下。”皇帝心情颇佳,甚至换上了尊称,“尊贵又勇猛的第叁王子阿斯兰·图尔汗,草原上最英勇的雄狮,你还是好好坐下来吃顿饭比较好。” “我听说你们中原人有杀人前让人吃饱的习俗,你不用给我下毒,我自己就可以自刎。”阿斯兰坐了起来,声音低下去,弄得皇帝哭笑不得。 “我可是真的请你吃饭啊,一会儿就上来了,我还要和你一起吃的,总不至于有什么毒能毒死你但毒不死我。”她正说着,帐外已掀了帘子,两个卫兵送了晚上饭食来。军中简朴,也不过一盘肉一盘馒头就着两碟酱菜罢了。 “你就吃这些?”阿斯兰显然不相信眼前这个连一州刺史也倍加恭敬的皇帝特使竟吃得如此简单,“不是说中原人都奢靡得很么。” “行军在外哪有那么多山珍海味。”皇帝好笑,“能有这么一大盘肉已经是优待了,外边将士都分不到这么多肉。你想吃什么,鱼翅?鲍鱼?还是鹿肉松茸?”她说着,给前头俘虏递了个馒头,“不巧,我这儿只有这个,我也得吃这个。” “……你说的那些,鹿肉而外,漠北人都吃不上。”阿斯兰有些消沉似的,“你们皇帝每年给的什么丝绸瓷器,都只饱了那群尸位素餐之人的口袋。” 皇帝正色道:“那也不是你来抢我朝疆域的理由。吃不上,可以贸易,可以交换,也可以申请来我朝定居,但这不是抢占我朝疆域的理由。再说了,我朝百姓大多也吃不上那些,所谓山珍海味,也多是达官显贵炫耀财富的手段罢了。” “你不也是达官显贵。” “是啊,我也是。”还是其中顶尖儿呢。皇帝敲了敲碗,“所以更要推己及人,保疆守土。要保证平民百姓都能吃上这些东西是很难的,所以至少保证他们有地可守,有屋安身。享了人供养,便要回以绵薄之力。” 妖精没说话,只是沉默着给馒头里加了两筷子酱菜。 “你比我那些懦弱的叔叔们有责任心。” “你怎么便觉得求和就是没有责任呢。”皇帝失笑,“求和也可以是为了治下领民安稳度日,不必在无谓的战事中损了身子,丢了性命,也不是只会拿着奇珍异宝龟缩在王城中享乐的。” “他们都只会享乐。” “所以你主战。”皇帝笑起来,“主战,就想先夺了灏州,南下朔州,幽云二州,再是周边幽云道一十九州,最后直取中原,是吧?”她想起什么似的,“你该不会想用中原地界放牧吧?” “谁要放牧了,打下来中原,你们那些奇珍异宝就都是我们的了。” “然后坐吃山空?”皇帝只觉他天真得可爱,“粮食也好,市井点心也好,那些精巧器物绫罗绸缎都得需工匠才能做出来,光打下了中原,若没了这些人,也没有这些东西用。” 一个馒头早在阿斯兰手中被捏成了团,“打下了中原,当然人也是我的。” “在中原人眼里,你是在把他们赶走,占据他们的家。更何况,打仗便要占了人,工匠没得徒弟,农人没了儿女,留下的技术、工艺乃至土地都无人传承,哪来的源源不断的供给?”皇帝看他手里馒头可怜,自己给他夹了一筷子酱菜,“看来你都还没学会怎么治理自己的部落。” “当然,你既然被我俘虏来了,也就没什么再试验治理的机会了。我可不会给你这种翻盘的机会。”皇帝只笑,还给他夹了些肉,“你好好吃饭,可别饿死了。” 她说着,自己用起饭来,掰开馒头便夹好酱菜烧肉,叁两下便将晚饭下了肚。 徒留着阿斯兰还在桌案边上魂不守舍。 连环反间计 ⑨1SнuJiā.𝖈ōм 皇帝扣了阿斯兰两日才带着他往前线去。一路上都是和颜悦色的,只带了中帐的卫队,留着自己亲卫一个看着他,反看得阿斯兰满腹狐疑。 中原人狡猾得厉害。那灏州的刺史自不必说,在灏州多年将周边部落耍得团团转,若非这次细作冒险送信,还不知何时能让她吃上一亏;眼前的皇帝特使就更是如此,面上不动声色,笑容可掬,底下却是将他看得密不透风,不仅寻不着逃出去的机会,更是什么消息也听不见。 也不知神封城如何了。神封地处要塞,僵持了一两月前进不了,王廷早发了许多信来催,如今没了头领,更不知底下几路人如何处置。苯魰蓶ー璉載棢圵:ⅹℱàⅾïàn.©𝑜m 眼见着快逼近了王城,阿斯兰才品出几丝不对劲来。 楚军只是在城下围住了,既不攻城也不谈和,仿若只是换了个地头安营扎寨,城下几百里内荒无人烟,王城里头人出不来,外头人也毫不着急进去。 大楚皇帝的銮驾便在前头不远处,约莫是要带了他去见皇帝。 他正盘算着,忽而发现有些不对。 “你们围了王城,为什么我的人没有回援……?” 终于开窍了啊。皇帝心下暗笑,面上却是没什么变化,总之是一副和蔼样子,只快马加鞭将人送去前线,“自然是我使诈。” 自这位围城灏州的铁甲军头领被俘以来,灏州城外的攻势便可说是聊胜于无。底下几个副将虽也还占着神封城,到底是不敢轻举妄动,只在城内做些守备抵抗。 王廷遣了叁四路急使来报,皇帝只叫挡了两个,待第叁日来的求援信到了,才叫放了回去。铁甲军没了头领,接了求救信还商议了些时候,直等到第二日才拔营启程往王廷去。此时灏州城外的围城已解了,取回神封便只管交给杨九辞同白连沙去做,剩下的便只有致命一刀了。 原本皇帝只打算扶持一下王廷内部的求和派,以围魏救赵打法解了灏州困局,谁知道半途捡了这么好用一个人头,这才临时起意,改了计划,此次必要一绝后患。 她仍旧是一身锁子甲的轻便打扮,没什么亲上战场的打算,只将马上俘虏看牢了,挑了一条稍绕远些的小路往王城前线去,免得同回援的铁甲军撞个正着。 围城时日并不多久,算算不过五六日罢了。每日里楚军只派一小部分人马轮番佯装攻城,火器军械消耗了许多,伤亡却没多少,不过是刺激里头守备精神罢了。这么几日车轮战下来,里头已然是精疲力尽,只能看着外头楚军仍旧军容整齐兴叹。 虽看起来一片大好,到底主将不敢怠慢,赵殷只一拨又一拨派探子去看,“陛下特使可到了?” 皇帝早派人来传信说要押送俘虏来另有妙用,却是平白等了她好几日,也不知她已到了何处。 銮驾明面上便在王城前线里,他也不敢暴露了皇帝不在营中之事,只能叫几个亲兵看管好“皇帝”所在的中帐,一面安排围城攻城,一面派人再探再报。 “到了到了!特使先遣了一位大人来报,说特使大人稍后就到,还押送了一个蛮子来。” 正报了不多时,听着营中一阵急促马蹄声,便知是皇帝同几个卫兵到了营中。赵殷赶忙迎出去看时,原来法兰切斯卡押着阿斯兰先到了营内,皇帝仍在后面些。 “大人……” “她很快就到,我先带着这位,”法兰切斯卡牵了阿斯兰来,“先到的。”他今日没包头巾,想来是到了銮驾所在,大可以亮出天子近侍的身份。 赵殷没辞官时在都督任上也与铁甲军对面多时,见着头领本尊还是头一回,一时百感交集。 “后生可畏啊……”他只看这第叁王子约莫二叁十岁,倒比起白连沙更年轻些,正是壮年时候。 “还不是成了你们阶下囚,你不必用这种法子羞辱我。” 赵殷见他年轻气盛,果如皇帝所言脾气又臭又硬,也不再与他多纠缠,只对法兰切斯卡道,“劳烦大人先行看管则个了。” “我知道,都是我的活儿……”法兰切斯卡连着看了好几日的犯人,已然是厌烦了,无奈主子有令,还是只能拖着这拖油瓶往中帐去,“等着把你放回去我才能解脱,就是为了看着你,我少了多少乐子。”一面将人往营帐里带一面还不忘抱怨几句。 只等他带着阿斯兰到了中帐不多久,皇帝才在后头入了营地,见着赵殷便问,“那铁甲军回援王城的队伍到了么?” “回陛下,昨日里过了瞎子隘,约莫今日晚些时候就能到王城。姚参军已往铁甲军里头传了信,明日早些时候将那位阿斯兰王子送回铁甲军。” 看来万事俱备了。 皇帝笑,“如此,当能叫他们同室操戈了。”她随手叫人去将马牵去休整,同赵殷往中帐去,“昨日里你说已有人发来求和信了?” “是。臣以为既然陛下就在此处,不如等陛下到了再做决断,只应下了,却尚未提出条件。” “嗯,丰实,上次朕托你传的信可传遍了?我们倾向讲和的消息需散出去,另说我们已同某位王子达成了协议,将助力他夺取王汗之位。” “都妥当了,那位力主求和的王汗四弟也在里头替我们传信,说是已与陛下特使谈妥了。” “是。”皇帝自衣襟里头掏出那枚金印,不意带出了阿斯兰的珠串,“朕已谈妥了,本以为不过是缓兵之计,没想到他倒是真的诚心合作。” “是陛下銮驾兵临,天威震慑之力。” 皇帝一下便挑了一边眉毛去瞧梁国公:“丰实,你怎么也学了那溜须拍马的言辞来?” “臣不敢妄言。”赵殷也笑,一面打了帘子将皇帝迎入中帐去,“确是如此。陛下御驾亲征的消息一传了来,主和派便已惶惶了。实在是陛下近叁十年的威名,在漠北是可止小儿啼哭的。” 止小儿啼哭……皇帝一时笑出声来,“竟到了如此地步么?” 两人正说着到了帐内,法兰切斯卡见皇帝笑得开怀不由出声:“你俩说什么呢。” “大人,是说陛下名头在漠北可止小儿啼哭。” 法兰切斯卡也不由忍俊不禁,顺手拿胳膊肘捅了捅旁边阿斯兰,“真的?” “……你们皇帝的名字,和那个赵殷,都可以。” “丰实,这你可不能瞒着。”皇帝仍旧是笑,“下次倒可以此去威吓世子的小女儿。” “仙姐儿顽劣,臣的名头阻不住的。”赵殷沉声笑,让了皇帝去上座。 大楚皇帝意欲议和的消息在王城里传遍了。 叫楚军主力围城了几日,加之轮番火器攻城,守军同里头许多王公已然苦不堪言,原本便力主议和的几个王公早私下里商议了,派了人到城外和谈,如今主战派全仰仗王汗本人力排众议坚持对峙,以为楚军补给很快便要耗尽,届时正好生擒皇帝,一雪前耻。 里头王公们吵得不可开交,王汗却是催着外头传令兵问,“阿日斯楞可回来了?” 原来皇帝封锁了俘虏消息,只叫铁甲军迟了两叁日才接着王廷的求援,一下回援也要迟两叁日。 “大汗,王子不知怎的,连着叁拨使节均叫挡了,也没说要回了王城。”这传令兵却是沉吟了片刻道,“只是有消息说王廷内已有一王子求了和,皇帝说要助他坐上汗位,莫非……” “哼,他们主和的孬种,懦夫!楚军千里奔袭怎会有粮草,撑过了这几日便成了。那皇帝欺我这么些年,正好此次活捉了来。”王汗口中虽说着狠话,却仍旧难言焦急,“只待我铁甲军回了王城,便正好以铁骑踏平外头营帐。” “是。”传令兵唯唯诺诺应了声便出去了,待退出去许久,才寻了个角落,自同另一人报了里头王汗的意思。 “王子,大汗看着是不肯议和的。” “咱们不能等铁甲军回来了。楚军围城,灏州地远,谁知道他们铁甲军活了几个。皇帝说了,只要议和,不犯她边境,还是同往年一般允许开集,也会赏赐些锦帛给我们的。”这传令兵的主子看来另有其人,此时有些惶惶不安的神色,“你下去吧。” “是。” 第二日,营帐里确是难得敲锣打鼓,奏了礼乐来。一大早皇帝还安排了人给阿斯兰梳洗干净了,穿戴整齐,才另着法兰切斯卡带着他往营帐外头去。 皇帝难得穿了一身锦袍,面上笑容可掬,只温和地送人出去。一下上了马,那军中礼乐官仍旧吹吹打打送人出去,直到铁甲军驻地外头叁十余里,方才同那边来迎人的副将对上。 一路上阵势极大,楚军千里送客,还带着礼乐锣鼓,加之今日楚军并不攻城,连那车轮似的骚扰佯攻都停了,自然早引了城上守军探头来看。 只见大楚皇帝的銮驾华盖并礼乐随从一路往铁甲军驻地而去,直到驻地外叁十余里处才停了来,从华盖底下下来两个人,其中之一自不必说,是守军们都看熟的第叁王子,另一人锦袍玉冠,想来不是皇帝本人便是皇帝近侍官,两人有说有笑,正是将阿斯兰声势浩大地送回了铁甲军里,又驻足了好一会儿方才离开。 “这就把人放了?你可是差点丢了命才捉他回来。” “放了的价值远大于我留他的价值。留这么几天,”皇帝说着望了望远处王城,“也只是为了让他的价值最大化。”她让法兰切斯卡扶了,自登上銮驾去,“一个人我打不过,便只能让他自废武功了。” 皇帝仍旧是笑,让法兰切斯卡驾了车回銮。 若仔细看时,才能发现这所谓的送行队伍后头除了几个必要的乐师,并没什么旁人。 铁甲军已同大楚皇帝讲和了。 王廷最精锐的一支队伍,其主人早成了大楚皇帝的座上宾,而王汗还在城中等候他回援,一时间如同一个笑话。 “父汗!阿日斯楞已经背叛了我们!他早在灏州时候就已经投靠了楚军,所以才迟迟打不下来灏州,也迟迟不回来营救我们!”说话的是王汗长子,早看这个弟弟不顺眼了,他若在一天,自己可不好继承父亲的宝座,“都是因为他早和楚军混在一起。” 另一边一人却道,“大哥不要太责怪叁弟了,我相信叁弟只是被楚人骗了,信了楚人的话,他怎么会背叛父亲呢,打不下来灏州一定有什么原因。”两人在此一唱一和,直将所有事都串连得严丝合缝,“他一直都想着建功好让西帐阏氏高兴的。” 叁王子一定是因为投靠了楚人,才佯装攻打灏州,私下里却和楚人商量好了,待攻下王城,就回来夺取汗位。楚人是女人做主,正好保护他的母亲。 那大楚皇帝亲送他回营的盛大场面所有人都见到了。 王汗只是阴沉着脸,大吼着将几个成年的儿子都赶了出去。 阿斯兰才回了自家营帐,便安排几个副将清点了兵马,一面带着人去叩城门。 也不知那个皇帝特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临走时还拉着他嘘寒问暖,将前日里郎中嘱咐的调养方子说了两遍才依依不舍似的将人放走。连楚军见了他们都避让叁舍,丝毫不在意似的将他们的人放了过去,只抵抗了一刻钟不到。 实在可疑。阿斯兰忍不住怀疑自己忽略了什么信息,却又始终想不出到底哪里有什么地方行岔了。 “王子,不知怎的,守军并不开门。” 阿斯兰沉了脸,“无事,我去叫开。” “开门!我是阿斯兰,带着铁甲军回来王城支援!” 守军不知为何,此时却将城门又开了一道缝,高声喊道:“大汗有令!铁甲军在外城休整,只让叁王子一人入内城复命!” 阿斯兰没多想,便叫副将同底下军士留了在外城守城,自驾了马往内城去见父汗。 自他领军往灏州去已过了一月余,也不知母亲在城中如何了。她身子不太好,自生了十二弟之后更是缠绵病榻,时时需人照看着才行。冬日苦寒,只怕她身子更虚弱了。 他正想着,进了内城门。不多久,行至王帐前头,才在王帐前下了马,两边便飞出来两个提刀的汉子,直接按倒了他。 饶是他自幼习武行猎,两个带刀壮汉这么按着也挣扎不开,只拼尽了力气去看前头王帐:“父汗!父汗为何要抓我!” “叁弟,你背叛了我们图尔汗家的血脉,先投奔了楚人皇帝,我们都看见了。我已向父汗求了情,他应允饶了你性命,只关去暴室里头,待楚军退了再放你出来。”他的二哥轻声叹了口气,“我也不相信你会投靠楚人,但是父汗已经不信你了。” “你放开我!我去和父汗说清楚!” “或许等楚军退了,过几日父汗消了气,便会放你出来了,别担心。”二哥摸了摸他的头,随即冲壮汉打了个手势,两个壮汉便架着他往暴室去了。 “景漱瑶你让让我啊。”法兰切斯卡看着面前摆满黑白子的棋盘,“你这让我怎么下啊。” “是你自己沉不住气好么,你在这,对,就这,在这落子看看。”皇帝有些不耐,“哪里就死局了,我都是给你放水的。” 妖精听了更不爽了,“你放水放成这样?” “那可不嘛,我总不能一点儿力都不出就坐在这让你赢吧?” 倒也是。 妖精讪讪坐回来,“真的有人赢过你么?我说下棋。” “……我哥哥能和我打平。”她似乎想了很久,才想起这么一个。 “打平啊?我说谁能赢你。” “这个很难说吧?”皇帝托着腮,一手在棋子盒里乱动,拨动出棋子碰撞的哗啦响声,“和臣工侍君下棋,他们也不敢赢了我。能和我正经下一局的也就剩下我哥哥和我妹妹啊,你也算一个吧。” 她话音落了许久,妖精都没接话。 “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今晚上安静得怪异。”妖精正色道,“风里有浓烈的血气,还有怨恨的气味。”他只望着帐子外头,营地里的照明火一闪一闪地,映在帐子上。 “你真属狗的?血气也罢了,怎么还这么玄乎,连怨恨都能闻着。”皇帝打趣道,“漠北人干什么,关我们什么事,你再不往回看我可要下子了啊。” 王廷今晚并不平静。 阿斯兰在暴室里被吊了一天,此刻饥渴交迫的,正是昏昏欲睡之时,却听见外头隐隐的有些喊杀声。暴室修在地下,他死命拗着颈子往天窗瞧,只见着一闪一闪的火光。 莫非是楚军终于没了耐心攻进来了?他盘算起来,那个皇帝特使狡猾又奸诈,也不知道又用了什么阴谋诡计,竟然突破了外城攻进来。 但愿父汗能察觉到他的冤屈,将他放出去救急。 一夜吵嚷,却始终没人来放他出去。 眼见着快到了黎明时分,却是四叔打开了外头大门,后头还跟了几个近身壮汉。 “四叔!四叔!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这位旧四王子并不回答他,只是仔仔细细端详起他来:“不愧是姑娘们仰慕的雄狮,足够俊朗,想来皇帝陛下会喜欢你。” —————————————— 应该是讲清楚了吧? 原本阿瑶的打算是围魏救赵,以銮驾扰乱对方视线,让对方不知道主力在哪里,分散兵力,正好趁机去围王城。 这时候出了一个求和的,就是她和杨九辞笑的那里,准备利用求和派和主战派的矛盾继续分散兵力作为第二重保险。 但是没想到小狮子自己送上来了!阿瑶大喜,本来还要把反间计的主动权放在别人手里,这下他自己送上来,正好利用,就扣了他和求援的使节,这样子王廷就会怀疑他有问题,而去还迟迟不回来救老家,那保不齐就是投降了。 阿瑶再添柴加火的,只说他们已经联系好了求和的,大家都以为是小狮子,但其实是他四叔来哒!四叔直接政变,小狮子自此成了孤家寡人,兵也没了。 草原明珠 议和之事是交了杨九辞去办的。城下之盟,没什么掣肘地,自然是杨九辞和背后的皇帝说什么是什么。 一两月来,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一大早醒了便梳妆起来,换了官服,只到城外营中受降。 皇帝总算歇了一日,腾出手来管那宫中私自出逃的侍君。她本想着得好生骂崇光一顿,就是这么宠着,惯得,眼里连宫规都没了,只是待真见着了人,一下又有些骂不出口了。 少年被边地朔风折磨得肌肤粗糙干裂,头发没了光泽,连眼睛里都是慢慢的疲乏。更别说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伤痕,连脚底下都翻出了死皮。 “……怎么弄的。” 崇光自知犯了错,哪还敢多话什么,只有乖乖低着头跪在皇帝身前,“臣侍在军中听从肖参军派遣,跟着队伍去侦察攻城,受了蛮子几箭。” 从军哪有不负伤的。皇帝心下暗叹,他自小娇生惯养,当是根本没想过这些苦便想跟来了,这还算好,还是他父亲有意护着些,如若不然,便是丢了性命都正常。 “你知道侍君私自出宫怎么罚么。” “……杖责叁十,废去封位,逐出宫外。无子女者可遣返回本家另行嫁娶,育有子女者,贬入清玄观出家。如有私会外女、留宿宫外情形,赐死,尸首送回本家处置。” 规矩倒是记得清楚。 “你犯到哪一条了?”皇帝面色不虞,只冷着神色去瞧他。 “私会外女,留宿宫外,该当一死。”少年声音微弱已极,却还是一叩首到底,“臣侍甘愿受罚。” “朕看是平日里太惯着你,已然是无法无天了,才行了册封礼几日,连宫规都敢明知故犯了。”皇帝叫人封了中帐,只在私底下训诫他,“怎么,觉得宫中没了崔侧君管束,朕也不在,便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还是你觉得朕舍不得罚你?” “臣侍没这么想过。”崇光咬着牙关,只盯着地下地面同皇帝的脚面。 “那你怎么想,说来朕听听。” “臣侍想在陛下身边。蛮子凶狠,陛下带兵身临前线,臣侍担心陛下,就想跟着队伍一起保护陛下。” “你以为战场是扮家家酒么!”皇帝这下动了气,“如此天真!好,暂且不论你这花拳绣腿能不能挡下几刀,便是能,你没想过侍君擅自离宫如何处罚么!” “是臣侍冲动,臣侍没想那么多。” “你身边的人呢?都不拦着你?还是他们撺掇你,让你觉得这般是个争宠的好法子?” 崇光自入宫来便是被捧惯了,连房中皇帝都是顺着宠着的,何曾见过皇帝如此动气,这下只被她吓得一凛,口中却反张起声势来,“和旁人无关!离宫都是臣侍一人的主意,您总觉得是有人教了什么,只怕回了宫便要打要杀,那还不如罚了臣侍呢!” “你还讲起义气了是么。”皇帝脸色越发难看,“真以为朕舍不得罚你?” 崇光却仍是梗着脖子不肯退让,只赶着话头去了,“陛下舍得舍不得的也都是陛下的心思,臣侍犯了宫规,要罚便罚了,和旁人无干,”他一下直起身子来,只看着皇帝眼睛,“废位赐死臣侍都自己担着!” “啪!” 皇帝一时被激得急了,竟是一巴掌扇到少年脸上:“都是朕错!惯得你在这同朕叫板!没得规矩,还要挟起朕来!” 崇光一下挨了耳光,吓得连呛声都忘了,愣愣地看着皇帝,只两只眼睛不争气地流出水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似的抽噎起来,“臣侍犯了错臣侍知道,臣侍领罚就是了……!陛下怎么非要攀扯上旁人呢!” 皇帝见着他这般,也晓得是自己一下冲动,下手重了,面上却缓不下来去哄他,胸中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只坐在主位上,面色铁青。 法兰切斯卡在外头听着里边儿吵起来暗道不好,赶紧叫了个护卫去唤赵殷过来,只盼着两边儿各一人劝了去。此时要放任皇帝那脾气,只怕后头两人还难好。 过了好一阵儿,赵殷才连忙赶了来,见着是法兰切斯卡叫他不由先压低了声音,“可是什么要事?” “他两个吵起来了,我进去缓着点。”妖精示意他稍等片刻再进去,随即先一步掀了帘子往帐中走。 一进去,便见着两人皆是一脸怒容,皇帝冷着一张脸,崇光却是在一旁捂着脸咬着牙抽泣。 这下倒不好办。 妖精也烦躁起来,怎么还轮着他来替皇帝的脾气收场了。只不过这下子赶上了,也没得办法,只有认命。 他看这样子,先去拉了崇光来,低声道,“去郎中那寻些冰雪敷敷脸先,”他力气大,崇光哪拗得过他,只能被他半推半搡弄出了中帐,“想好了再来说事儿。” 崇光正要回他两句,一抬头,却见着父亲候在帐外,一下不觉脸上更辣得厉害。 妖精只冲赵殷微微摇头,才将人交了给他,自回去帐中给皇帝说好话。 “你喝点茶,”他取了炉子上煨着的壶来,从怀里掏出一小罐茶叶,给皇帝泡了一杯,“去去火,我走之前专门揣的,茉莉香片。” “你倒会做人。”皇帝火气还没下去,接了茶便呛了妖精一句。 “皇帝陛下,我不会做人可怎么办呢,你要真打杀了他,日后想起来还不是你自责。”法兰切斯卡无奈,“你怕他出事,好好和他说就是了。赵崇光脾气是骄纵,也不是听不得话的。”他顺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灌了两口才坐下来,“犯个宫规,罚不罚不都是你一句话的事儿,闹起来了反而不罚不行,不然你的面子怎么办。” 妖精笑得揶揄,“你是真舍不得。” 没想到马上就被皇帝一脚踹到腰眼上,“我看你欠打。”她一脚下去没尽兴,又是一下踢上膝弯,才叹了口气停下来,“他这下按宫规罚是得要赐死的。” “这么严重?” “先帝定的规矩,认为此处容易混淆皇室血脉,私自出宫,怕侍君闹出私生子来,故而严重许多。……她最恨侍君有二心——你别说,我到现在不明白为什么王琅能活下来,先帝分明看出来他是我的人了。” 妖精便笑,“先帝都可以不罚,你当然也可以。” 话分两头,这边赵殷带着幼子先是取了些雪来敷脸,才领回了自己帐中。 一路上都是沉默。 崇光不知父亲又要说些什么,心下惴惴不敢多话。 哪有侍君顶撞君上的。 谁知赵殷领着他入了帐内,先倒了两杯水,递给他一杯。 “……五儿。”梁国公沉着声唤起自己幼子,“说来我还一直没问过,你想进宫吗。”他见着自己幼子有些疑惑的样子不禁微笑,指了指身边位置让他坐下来,“我知道你心悦陛下所以只问你,你想待在宫里吗。素日在宫里怕禁内第六耳,如今没了旁人,爹爹想听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父亲,我不知道了。”崇光半垂着眼睛,只低着头看底下生硬粗糙的地面,“娘亲同祖母问的时候我是想的……我想着,去看看陛下的样子,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我没想过会进宫的。” 父亲只看着他,难得露出些柔和的神情。 “你素日家中骄纵,入宫后我总担心你惹出麻烦来,宫中规矩极多,不是能行差踏错的地方。”赵殷只盯着杯中水面,里头隐隐映出他业已衰老的面孔,“只是圣旨已下,你娘亲同祖母又一力坚持,我也没什么办法,便将错就错,让你在宫里去了。” 崇光仍旧是捂着脸,没说话。 “如今算来也要小一年了,你现在怎么想?” 少年人想了许久,直到手中那杯水都凉了,才缓缓道,“我想和陛下在一起。” “哪怕今日之事往后绝不会少么?陛下是圣人天子,她不会迁就任何人,便只能你去适应她的性子。今日之事是你错在先倒罢了,若来日你只因些小事惹来训诫,你也能受着么?” “父亲说这些,怎么像是亲入过宫似的。该不是真如宫中所言,您也待选过太子君吧。” 梁国公怔了怔,才皱着眉头吐出一口浊气,“……陛下这下手怕轻了些。”连亲爹都编排起来了。但他终究是正色道,“崔侧君是当年先帝钦定的太子君。你觉得他过得好么。” “不好。陛下不喜欢他。” “他已是宫中侧君,是有实无名的君后,掌理六宫,你也能看出他日子难过,你能做得比他更好么?”梁国公顿了顿才道,“你年轻,自然以为如今陛下宠着你,惯着你,没什么好怕的。但她日后还会有新的宠侍,你能做到看着她与旁人欢好么。” “不能,我会生气。”便只是林少使那般的就已叫人难受了,若再多些只怕…… 少年还不敢想。 “即便如此,你也想留在宫里吗。”天子想来也是不可能放他离宫,但若是自己这个幼子受不住宫中日子,如今拼上梁国公府的爵位荣华,也能为他求来这个恩典。 赵殷其实不相信那所谓“看在宣平侯的面子上”。皇帝对赵家有愧不假,她愿意补偿在崇光身上也是真,但补偿也不过是权力富贵上的,不是这个幼子想要的东西。 崇光只是沉默地盯着手中已然凉透的水。 “你若想留在宫中,便得想好这些情形。” 待杨九辞议和已毕之时,皇帝已然住进了灏州刺史府。京里是燕王主事,如今已入了正轨,许多事只报了来给她批阅一下罢了,许多都有燕王的草拟,没什么可忧心的,于是皇帝也等着杨九辞谈妥了再回京。 “陛下,臣暂议一切礼数朝觐如往常,只这次为着对方侵扰我朝,他们还另上贡了许多漠北的珍宝来赠予陛下,此事怕要礼部同鸿胪寺派了人来接手,是以臣只先参阅了礼单。” “无非是些牛羊皮毛之物,放着吧,没什么不能收的,他们也该显出些求和的诚意。”皇帝正是惫懒时候,并没多看那礼单。 “陛下圣明。”杨九辞只笑,却没有放下礼单的意思,“只是这位新汗特别交待了,待礼部官员到地之后,还将另选叁十名美少年,作为礼物送给陛下。” “什么?”皇帝一下清醒过来,伸手去接了礼单来看,头里都是些漠北的特产,东珠,皮料,各色宝石,牛羊战马之类,直看到最后,才赫然写着美少年叁十名,并漠北的草原明珠,王廷第一美男子…… 阿斯兰·图尔汗。 “别的朕都收了,后头这两个,退回去。”皇帝面上颇不自在,“别又是细作。” 杨九辞笑得揶揄:“底下叁十个美少年说不好,这位压轴的必定不是。陛下,只怕不收驳了新汗面子,日后不好合作。” “我说你,倒赶着编排朕来了。朕把他赐了给你做小侍?”皇帝佯怒道,“你若喜欢抬了做正房都行,朕记得你还没娶正夫吧?” “多谢陛下抬爱,臣消受不起。”杨九辞仍旧是笑,拱了拱手权作了礼,“娶正夫不能娶那样儿的,只怕享福享多了,容不得人压他一头,只想在家中做个土霸王,臣可供不起。正夫就该是有容人雅量的,还需擅长理家育子,漠北人的奴儿买几个回来倒也算别有风情,娶做正房是一条也达不到。” 这家伙,玩艳奴还玩出经验来了。 皇帝好笑。年轻时候她也是狎伎子玩小倌的好手,若非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若这杨九辞早生叁十年,保不准能和她处个风流姐妹,京城里哪家花楼的小倌风情,哪家酒肆的侍儿美艳,想来当有许多可聊。 只可惜如今做个君臣,总不好相约去烟花巷陌潇洒,届时不单御史要参奏,只怕闹将起来了,还有那要死谏要她下罪己诏的。 多一个人到底多一分风险,下次还是自己个儿偷偷摸摸去。 若在烟花地遇着了,就装作不认识。 “你要求这么多,只怕遇不上合适的正夫。”皇帝便打趣道,“加之此次回京后你该受罚还得罚,封疆大吏的位子也岌岌可危。” “陛下可别拿臣玩笑,臣此番大意险些丢了灏州,陛下开天恩饶臣一命已然是恩典了,臣不敢奢求保住刺史之位。至于这正夫嘛……遇不上好的就罢了,这男人们配少妻是为人诟病,臣是女人,娶个妙龄少夫小侍有什么的,臣还是老老实实求升官发财的好。”她一说起玩男人便十分有经验,“陛下选秀子年纪虽宽限到了二十五,但男人过了二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以臣愚见,正夫不求美色,重在容人与理家,管着后宅安稳不生事;小侍只在十五六才通了人事买回来调教,玩个叁四年,二十时候还值些钱,便正好发卖出去,人也玩够了,还能回点本钱。臣身为朝廷命官,不能随意去那烟花巷陌,不然花楼里的小倌是最会伺候的。” 她说着还颇有几分惋惜样子。 “朕看你就是被御史参到死也不肯改改你那风流习惯。” 谁知杨九辞反正色道:“陛下,孔圣人言,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乃人之大欲,臣不过一介凡人,戒不了色。” 她还有理了。 皇帝只笑:“你不该当什么朝官,随便去做个什么旁的营生,便是泡在花楼里不出来都没人参你。” “是啊,臣也想过的。可惜臣没旁的本事,只会写写策论文章罢了。” 现在皇帝算是完全理解那些年年参她的御史了,搁这么个酒色财气满身的刺史,说她治下没什么污糟事儿都没人信。 但还就真没有,也是个奇迹了。 皇帝只淡淡笑,重新接了那礼单过来和她商讨起来。 崇光独自在营帐里过了几日。杨九辞虽已知道了皇帝最宠爱的侍君在军中,却碍着皇帝不发话,赵殷也没说要交人,也就知趣地不说话,只等皇帝发令。 其实在她看来,这全然是侍君咎由自取,哪有不听话随意跑出来的侍子,还是皇帝惯得狠了,连这等事也容忍着,才叫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只不过看皇帝的态度,并没多少要废了他的意思,想来是极宠着的。 这位侍君这几日在军中倒是一直忙着,不是跟着梁国公抄录军情,就是留在军营里训练,要么就是跟着几个军师参军学习排兵布阵,一天天地闲不下来。 就是不愿去想怎么回答父亲的问题,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皇帝。 自那日被她气急打了一耳光,他总觉面上还是时不时火辣辣的疼,甚至还会有些痒,时时便要想起来那一下。 少年人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其实早消肿了,皇帝用的气力并不算多大,只是总有些幻痛。 “怎么了小五,这墨都晕开了。”肖参军正好走来要文书,一见他拎着笔半晌没动不由打趣,“想着什么呢。” “肖参军。我就是走神了……我这就再抄一份。” “哎。不着急,如今杨刺史将将讲好了和,我们很能过一段太平日子了。”肖参军笑,端了杯热茶在手里,“你什么时候回京啊,虽说是跟着陛下来的,到底不能一直在军中做事,对你已嫁之身,名声不好。”更别说是天子宠侍。 “想来是跟着陛下回京。”崇光下意识便道,说出口了才发现原来他早觉自己是要跟着皇帝回去的。 只是正如父亲所言,做她的侍君,便要忍着她旁的内宠,看着她去亲近更年轻貌美的少年。 “怎么了?小五,你又想到什么啦?”肖参军眼珠子一转才压低了声音笑,“是想陛下了?” 少年人一下被戳中心事,神色不自然起来,“……是。”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肖参军顺手摸了摸崇光的发顶,大致猜着了,少年人这是魇着了,只在那点小儿女心思里打转,“想做便做,莫日后悔恨,年轻可是很难得的!” 崇光微微怔了片刻,才赶紧低下头去抄录起文书来。 过了片刻,少年人赶紧拿了抄好的东西给了肖参军,微微弯腰行了一礼,“这是这一月来军中的弓箭开销账目!多谢肖参军!” “想清楚啦?” “嗯,我借一匹马回灏州城!” ———————————————— 阿瑶:其实我内心是拒绝的。我不想,真的。 这其实是个祸引江东的招儿(我指小狮子他四叔),刚好没做掉他,既然长得好看就连着弟弟一起就送给皇帝得了,这样子他会更恨阿瑶一点。 阿瑶看不出来么,看出来也没办法,涉及到一些外交层面的,直接拒绝下人面子以后不好合作。 阿瑶气死了。 气死也没办法,该睡还得睡。 老赵家在我的设定里就是很温情很团结的家庭。虽然追女宝没追到,但是老赵作为父亲对每个儿子都是很关怀的(当然性格原因看不太出来),基本也没那么重名利,对皇帝的态度也十分谨慎。 至于赵丰实到底有没有待选过太子君呢? 很难说。选他做半个伴读,又是拜老梁国公为太子太傅,又是请老梁国公做阿瑶及笄礼的正宾,肯定是有拉拢老赵家的意思。但是给阿瑶选正君是妈妈的独断,妈妈可能考虑过老赵(他很符合条件),也可能没考虑过老赵,只是最终选出来就是可怜的小崔。 当然老赵家肯定是不想让老赵嫁给阿瑶的(笑)。 昭武校尉 待皇帝回了京里,已然是立春都过了。燕王监国了几个月,已然苦不堪言,一听皇帝銮驾到了京郊,赶忙便换了礼服前去迎接。 还不忘带着连夜整理的监国期间的大事上表。 “阿兄是真淡泊名利不慕荣华啊!”皇帝趁着中帐没旁人,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朕还没回宫呢!” “这位子是陛下的,臣不过代理几日,陛下都回师了,自然也要早早还了给陛下。”燕王笑得无赖,“臣,恭迎圣驾回宫!”这迎驾的仪式早先便已走过了,这下也不过是别无旁人,他故意戏耍。 真是……皇帝向来拿自家哥哥没办法,连连好笑收了奏表来,道,“漠北那边受降及收贡流程等物,还需阿兄同鸿胪寺拟好章程派了人去。” “是,臣已见着上表了,早听闻那第三王子在漠北也是受人追捧的英俊情郎,这下也要归了陛下来,届时正好封了君位。” “阿兄这么说,不然朕明日便赐几个漠北美少年给阿兄赏玩?”皇帝挑眉笑,“那新王汗给朕送了三十个,朕正愁没地方放呢。” “不不不不,陛下可放过臣吧,臣没有那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燕王赶紧跪伏在地上,“求陛下饶臣一命!”他戏演得差不多了才起身道,“若若会生气的。” “姐姐身子还是不好么?” “去年冬日里越发不好了,大约是年岁上来了,风寒也好得慢些。”燕王说起王妃也不由叹气起来,“太医说她有些心病,情绪不佳,也影响身子。” “心病?阿兄你做什么对不起姐姐的事儿了?” “天地良心陛下,臣可什么都没做啊!”燕王垮了脸来,“臣也不知她到底是为何郁郁,同她问起来,也只是叹气,只能多陪着,顺着她来。” “待漠北这下事情了了,阿兄休假些日子回去陪陪姐姐,去园子里住一段,散散心。”反正礼部许多事务也是江蓠管着,这个哥哥上不上值差别不大,不如把他的俸禄扣些给江侍郎。 “就不能辞官……?” “不能。”皇帝顿了会儿,才又笑起来,“辞了礼书倒也可,换了去太常寺,正好年前太常寺卿也提了回乡丁忧。” 事儿没少品级还降低了。 燕王当即就不笑了,“臣是真的不想干了,您要不换个虚职也行啊。” 皇帝不知在想什么,忽而松了口,轻声道,“先等这阵子事了了,交上折子吧,江侍郎在侍郎位子上坐了这么久,也是该做几天礼书了。” 哪知她是好容易松口了,倒惊着了燕王。他一下抬眼去打量皇帝,却又见不着什么异常,“臣先谢过陛下恩典。”这次却是真心的,“怎的又改主意了?” “不过是想着,姐姐年纪上来了,怕是格外要人顾着些。”皇帝有些疲乏了,只按起头来,“再说了,阿兄不是每天都想辞官么?”她撑出一个笑来,“咱们对春秋增长没什么感觉,旁人可不是如此。” 燕王微微蹙起眉头,正色道:“陛下说的是。臣明白了。”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另取了一封折子来,“请陛下批阅。” 皇帝接来一看,是辞官折子。 帐外只几缕春风过境,早没了漠北的风沙。这和风倒吹得杨柳飘飞,别是一番好风景,帐中却是沉默。 “……阿兄。” “臣在。” “你就在这等着朕是么。” “嘿嘿,陛下就批了吧。” 皇帝已然是不想再说话了,只指着帐外,“阿兄现在就回府去吧。” 燕王并不以为意,反倒高高兴兴应了声,退了出去。 只留下皇帝一人在帐中沉默。 这下人事调动引了朝中许多猜测。无非是以为燕王监国过久权力过大,朝中许多事做了独断,引来皇帝猜忌,这才为自保递上辞官折子,带着王妃去京郊别院休养。加上梁国公此次虽胜,却没太多封赏,宫里的煜世君也未见得受宠,一下子都以为皇帝在节制权臣。 皇帝听着密报只觉好笑:“先是猜继后,又是猜权臣,怎么倒只显得他们长了脑子似的。”她正蘸饱了墨题字。难得今日该沐休,前头燕王将折子都一一看过草拟了意见,是以这下回宫几乎不需多花多少工夫,反倒偷了半日清闲。 “没事干吧。”法兰切斯卡在旁边看着顺口就接了话来,“不能去赌坊,也不能上花楼,还不能搞集会,那不就只能盯着你了。”他向来没规矩,虽说是在旁陪侍,却早将手伸向了皇帝手边的茶盏,“加上赵崇光那事儿,哎我说,你就真把他放灏州啦?” 皇帝轻声叹了口气,“……见过了外头样子,再要带回来拘在宫里,也只有难受。” “你不也难受么?” “不一样。”皇帝搁了笔,不动声色从妖精手下抢回茶盏,自己坐下来呷了一口,“他还年轻,许多事都没经过呢。我是经过了,只是没得选。” “……你还挺博爱。”妖精也学着皇帝样子阴阳怪气道,“以前你可不这样。” 这话说的。皇帝挑起一边眉毛,“我以前怎样?” “自私,虚伪,任性,嘴巴还毒。”妖精想起来什么似的,“哎我说,你该不会喜欢上赵崇光了吧?”他还觉得有理似的,一条一条细数起来,“把他宠到天上去就算了,我还当你是养宠儿;这回连他要出宫,说什么建功立业的话你都准了,你不就是因为他去前线才打他的么。” 怎么这妖精还懂人心起来了。皇帝的手顿了顿,轻轻放了茶盏,才望向窗户外头去。 “我就是忽然觉得,一味拘着不好罢了。” 崇光在军中想了好几日才终于驾了一匹马去往灏州城,却刚好撞见皇帝与杨九辞议事。正在外头等候,却听见里头聊起来蓄养侍儿之事。那杨九辞直言男子过了二十便没了用处,该当发配出去,再不就是该送去庄子铺子里帮衬家计。皇帝在一旁听着,也不过大笑几声,反说着杨九辞精明,也并不多说什么旁的。 只是吓着了外头听着的少年人。 他再过几月也要二十了。宫里男子总是忧心今日过了没得明日,总说男子过了二十便要走下坡路,到了三十便该失宠了。他原先还不如何在意,只想着多陪皇帝,讨她欢喜就是了。 只是经了上回,此刻再听,只觉如有催命声音在侧,时时提醒他年纪太长,只怕要失了皇帝宠爱。 宫中几个侍君均较他年轻些,他在其中也算不得有多美貌,不过是占着前头有二哥多得几分怜惜……甚至他连皇帝的宠爱究竟是给自己还是给二哥都不知道。 可是二哥十九岁便战死了。 崇光忽而便想起来崔侧君没离宫时候的样子,一下子便恐惧起失宠于上的日子,以至于里头杨九辞出来冲他行礼都没反应过来。 杨九辞生得一双半上挑的瑞凤眼,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笑出声来,道:“公子快些进去吧。” “……嗯,多谢杨刺史。” 少年不知该如何应对杨九辞,只有老老实实回了礼再进去里头。 “怎么了?”皇帝见着他进来,免了他礼只携着上了主座去,“看着魂不守舍的。”她只笑,“是朕不好,不该同你动手的,如今可还疼么。” 皇帝难得低声下气一回,崇光再是有几分残余闲气也不敢说出口来,只好回道,“已消肿了。陛下叫送来的药很好。” “朕是太急了些,实在是……”皇帝忍不住抚过少年的脸,“前线太危险了些,你不该私自来的。”她声音轻轻的,并不是先前同杨九辞谈笑时的开怀。 崇光忽而见着不远处的蜡烛,火光有些昏暗了,在烛台上一跳一跳的。 “臣侍担心陛下,没想那么多。”他微微垂着眼睛,想起这几个月事情,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仿佛已与那宫中日子隔了许久似的。 皇帝伸手将他拢进怀里才道,“朕知道。这几日心下愧疚,却总也不知如何见你,见了又如何开口。”她只去抚少年发顶。崇光这身衣衫还是军中补给的,哪有宫中那锦衣华服的顺畅,还沾染了许多风沙,摸起来灰扑扑的。 “臣侍也总不知该如何见陛下。臣侍触犯宫规在先,原该领罚的。” “若要罚你,是你私自出宫,私会外女,夜宿于外。”皇帝握起少年人的手来,那里已然生了茧子,皮肉也有些干裂了,连着皇帝手上的裂口一起,总有些扎手起来,“只要不是私自,朕又如何罚你?” 崇光一下抬着眼睛去看皇帝,只见她面上笑意柔和,是有意要圆了他这一下错处去。 他忽而便觉难受起来。 “臣侍该罚。” “朕带了你随銮驾出宫,有何可罚呢?”她放缓了声音来,“宫规也不过是皇室家规,事不涉前朝,朕说了不罚,便是不罚。” “臣侍该罚。陛下宠着臣侍,纵着臣侍是陛下的恩典,但臣侍错在前头,该罚了,免得忘了规矩,忘了身为侍君的本分。”他一面说着,手上却箍紧了皇帝的腰身,“陛下罚了臣侍吧。” “你去肖参军处领二十军棍?”皇帝笑,“朕怕打坏了,过两日怎么回京去呢。” 崇光一时微微瞠目,从皇帝怀里起身,望着她的眼睛,“臣侍……臣侍还不想回京。” “……为何。”皇帝面色转冷,只想着前头才闹成那样,生生忍住了,只等他答话。 “臣侍年纪大了,以后留在宫里,见不得陛下同新人一处。臣侍想留在军中,”他一下又有些怕了,皇帝如此看人时实在很有几分凶相,素日里什么柔情温雅全都泡影似的没了踪迹,“臣侍想做配得上陛下的人。” 一下子说出来,反倒心中松了一口气似的。崇光胸中一轻,换了口气道,“臣侍平日里性子骄纵得很,见着旁人得宠便忍不住生气,更是连陛下都顶撞了。臣侍不想做这般只能让陛下护着的无知侍儿,臣侍想学些东西,想配得上陛下。” 他们兄弟一个两个的,都是一样啊。 “你母亲那里交代不了。”皇帝过了半晌才道,“你母亲和祖母那里,朕交代不了。” “臣侍自己求的,臣侍只求陛下应允。”他直直盯着皇帝,眼睛里有了几分与刚入宫时候不一样的光彩,“臣侍再过几月就该及冠了,臣侍会自己和母亲祖母说。” 只是还没过了三月,新任的昭武校尉便随着漠北朝贡的使节押送贡礼回了京。 才分别了没多久,再见着,少年人却还是一副酸酸的神情,“听闻那三王子是王廷第一美男子,如今正关在驿馆里头等着大婚,陛下好福气。” 这押送差事本该白连沙亲自前来,再不济也该派副官入京。此次选了他做副押送使,总不过是看在他是皇帝侍君,给他些轻便活计。 “小祖宗,”皇帝好笑,拉了他往罗汉床上坐,“你可是自己求的出宫,怎的还是吃宫里人的味。”她忍不住揶揄起来,“要复位却也不难,再住回宫里就是了,朕并没废你份位。” “不要。臣侍还什么都没做呢。”崇光鼓着腮,“在军中虽苦些,但总有事做,比宫中浪费俸禄的好。” 浪费俸禄……皇帝摇头叹气,这话也敢当着她的面说了,还是从前宠他太过的缘故。“你在军中的饷银才按着昭武校尉的份例,比起世君俸禄可少了许多。” “不一样。”他说着便笑起来,倒很有几分初入宫时候的爽朗,“这份饷银是臣侍自己挣来的,宫中那些臣侍总觉不配拿着。” “那你可只能看着旁人入宫了。”皇帝故意拿话堵他,指了指他才呈上来的折子,“王廷的三王子,入宫来怎么也要封个主位的,届时你还要再送漠北使臣回去。” 只能看着旁人留在宫中。 “陛下又唬臣侍了。臣侍便在宫中陛下也要幸他的。”崇光有些嗔怪地看皇帝,“到时候臣侍看他一个敌国侍子,陛下还要宠幸,必定要同他打起来。到时候陛下也不知是安抚了他还是哄着臣侍。” 好小子,在外头过了几个月,还变得伶牙俐齿起来了。 “朕自然喜欢你多些。那阿斯兰多没意思,漠北苦寒,没见过什么美人,才奉他是第一美人呢。”皇帝惯来风流话说惯了,不费什么功夫便能吐出些好话来哄着人的,“哪比得你同朕识得久。” 这话若是放在去年,他自然便信了。只是如今听来,总觉皇帝不过例行公事似的哄人玩,“陛下还没见着他,自然先哄着臣侍。陛下见了他,只怕林少使也要丢去脑后了。” 皇帝闻言不禁挑眉,“朕怎么没见过他?不就是一把大胡子?”她还亲自送的俘虏呢,“怎么还能几个月换个头不成?” “那……那长安公公带着几个小黄门去打扮那些漠北人了,他去净了髭须毛发,是……是妖孽似的。” 妖孽?皇帝不由下意识看了看殿外,“不过是修个面,怎么,打扮一番比法兰切斯卡还好看?”总不至于超过真正的妖精吧! “没有那中官好看。” 这不就结了! 皇帝好笑,只道:“那不过是个和亲来的礼物,朕封赏宠幸他也是为了给王廷面子。你吃味做什么,还拿他同林少使比起来。小祖宗,林少使可比不上你啊。” “可是陛下每每召幸林少使,不都是……”都是极尽欢娱,帐中也不知如何尽兴的。他一时脸红,不好意思再说,便换了个话头,“臣侍是在漠北,思念陛下,可一想起回宫,又觉见着陛下同旁人好,心中生气。” 皇帝只觉他还年轻,没想明白罢了,便笑,“那你今日住在宫里?瀛海宫给你留着呢。俸禄是没了,住处同伺候的总不会少了你,连你那些嫁妆朕都给你保管着的。” “……陛下只当臣侍是小儿玩笑,才会如此。您就等着臣侍后悔了回来呢。” “朕不当你是小儿玩笑。”皇帝这才收了笑去,正色道,“你是朕的侍君,朕没有休弃你,你在宫中就有一席之地。” 也不知是春日里阳光暖些,还是确实分别了几月,崇光一下子感觉面前妻君更温和了,笑意也是轻轻地落在脸上。 “嗯,臣侍也是陛下的侍君。”少年人不由也微微笑起来,可旋即又很有些放不下,笑得有些羞赧,“臣侍总有些怕,怕陛下忘了臣侍。” “崇光,有许多事不能两全其美的。你想回宫自然有你的位置,只是再回宫朕便不会再放你出宫了,你总得想明白,不可出尔反尔。”皇帝捧起少年人脸来,“你想在边疆学着领兵,便不能想着侍君的荣华;想要留在宫中,便不可念着外头的功名。”她似乎是觉得话有些太重了,便笑,“总之你多听多看,想明白了再同朕说。朕总是记着你的。” “是,臣侍明白。” 求你,留下来 司天监算了个吉日,定了三月初四从驿馆迎了阿斯兰入宫。 这时节,外头使团都宴请好几轮了,加之前一日是燕王生辰,没得办法,只有也请了使团赴宴。新王汗才送了三十个十四五的美少年来,这下正好送来给皇帝过目。一时间素日里京中男女相看的宴饮变了味道,成了贵女臣工欣赏异域风情之地。 阿斯兰反倒为着是待嫁之身,被人锁在驿馆里头,非得等第二日才送了进宫里去。听闻他一路上都被使团同定远军严加看管,脾气很是暴躁。皇帝听了,也不过对长安笑:“你同教引公公可小心着些,别叫伤了。” “多谢陛下关怀,不会的。”长安一摆拂尘只是笑,“漠北的使臣比奴更怕这位公子闹出事来,日日排两个壮汉在他房外看着呢。便是奴等前去教引规矩,也没少了看管的——再说,公子身上没得兵刃,到底是奴等人多些。” 他倒精明。皇帝只摇头:“他还真反抗得厉害?真是,又不是朕要的,他怎不去刺杀他叔父。” “回陛下,公子并不如何反抗。想是路上试了多回皆是没成,如今不过听着奴等教习罢了。说来郭尚仪还说着要问一问陛下,如今阿斯兰公子虽是按着先帝时候和亲公子的规矩引入宫中,陛下可还有甚嘱咐么?” “按先帝时候惯例就是了,也不必优待什么,那婚仪繁琐,便饿一饿他也无妨。”皇帝只笑,“朕知道你要问什么,放碧落宫去,地方大,院子空旷,离朕远些,眼不见为净。” “是。”长安听着也只是笑,退了出去接着安排入宫事宜。 皇帝为着这个所谓婚仪不能如往年似的在揽春园里歇着,非得赶回宫中,心头颇为不快。好容易给燕王贺过了生辰,却得一路颠簸回宫,便忍不住在车内烦躁起来,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长宁在旁伺候着茶水熏香不由出声宽慰,“陛下往常也不过揽春园里头歇一夜,这次倒少好些人力物力的开支去。” “一想着是为这么个蛮子省下来便觉不快罢了,怎么偏偏为了制衡新汗还得待他好些。” “臣侍也不高兴,陛下紧赶慢赶回宫还是为了同那么个蛮子完婚。”她这几日都叫崇光陪侍在侧,这下少年人只听着一路回宫还是为了明日婚仪自然酸得很,“臣侍册封时候也没得过这般上心。” “小祖宗你可少说两句,你册封礼朕还不上心?册封使叫燕王拿回去拟了两回,日子是专叫司天监算来,不过是朕没亲自到场罢了,可那不是碍着礼数么?”她刮了刮少年人鼻尖,“朕只有封皇后侧君才到场的,若真这么去了你册封礼,翌日弹劾你妖侍惑主扰乱纲纪的折子就能堆满朕案头。” 她实在惯会说好话,一下子哄得崇光没了主意,只有让皇帝斜倚在怀里给她捏肩,虽觉这话有些问题,却又不知从何处反驳过去,只有半怒半嗔闭了嘴。 倒是长宁在一旁打起圆场来,一面给两位主子添了茶水,一面拿了块毛毯递给崇光笑:“陛下是惦记着公子,这些日子公子在京里不正是日日陪着?又何必为了那新人较劲呢。” 马车似乎是行过了京郊,已至京城外城。本朝不设宵禁,此时坊市中还热闹得很,街上买胡饼炸丸子的、走街串巷卖炊饼的、还有那夜里行相扑戏的,连带着勾栏揽客的倌儿都还吵嚷着。 皇帝不禁掀了车帘看了一眼。 寻鹊河上花船郎君哪会错过这等香车贵女的一瞥,才见着帘子打开便冲车内抛了个媚眼,更有那不甚出名的郎君,竟是直接将手中帕子丢来车中,惹得皇帝发笑。 这路倒不是惯常回宫走的。皇帝意味深长地瞟了长宁一眼,这贴身的女官只是淡淡微笑,也不多言。 “什么帕子,上头脂粉腻歪得很,还题着艳词呢,没得污了陛下眼睛。”崇光正要将东西甩下车去,却被皇帝拦了下来,自展了帕子去看上头残句。 写来正是: 春潮夜待江月去。 皇帝只笑,“好没见地,竟以春江花月揽客!”一面取了支画眉的螺子黛来信手涂鸦道,“秋雨昼随野渡来。”照旧将帕子抛将下去。 船上人接来一看,只有叹气,香车却是已然走远了。 皇帝风流戏做多了倒不觉如何,只回头去看崇光时见着少年人已是偏着头不想理她了,气鼓鼓的样子,一下只好先去哄身边人,“旁的有名姓的侍君也罢了,你怎的连这等不知哪里来的闲气都要生?朕都不知他是圆是扁呢。” “臣侍只知定是个美人。”崇光好不乐意,“陛下怎么这等下作地界的东西也收了来,还、还和了一句呢。” 实在是习惯了。 自然这等真话是不能和眼前少年坦白的。皇帝只笑,收拢了车帘,回身去同少年人亲近,一双手早搂着人脖子香起来,“你也知道那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又何必去吃些飞醋?他们哪里及得上你呢?” 眼瞧着车里这场面很快就不能看下去了,长宁赶紧知趣地默默退到外头隔间去,拉了帘子,只在外头候着,又轻声叫驾车的法兰切斯卡行慢些,省得颠着了里头两个主子。 “陛下别哄着我。” “朕哪哄你了呢,”皇帝搂着少年人颈子,一径地早啄上他唇瓣,“朕的好崇光,进可替朕守北疆,退则是朕的解语花,哪是那起子玩物能比的?”她只笑,按着人直往车壁上倒下去。 次日原是大婚,那和亲公子之礼也不过着一礼官领些黄门代天子去驿馆迎了人进来罢了,至于什么同牢饭,合卺酒,毕竟不是娶皇后,自然是通通没有的,只叫人蒙了盖头去新房里等候便罢。 皇帝这边才同前头议事完了,慢悠悠回了栖梧宫处理折子。折子一向是看不完的,只一想着后宫里有个大麻烦便头疼,只先处理些折子缓缓再议。 “陛下,该往碧落宫全礼了。”长宁一躬身道,声音平静得不行。 自从她掌了后宫诸事,这下子是越发有了些大管家的韵味了。 皇帝只觉两腿绑了沙袋似的重,一下又看了看手里没批完的折子,又瞟了几眼碟子里还润着的朱墨,在折子上又批了几行字,便听得长宁又说一遍:“陛下,到了全礼吉时了。” 好吧,这下是逃不脱了。皇帝没得法子,只得硬着头皮批完了手头这封,这才搁了笔,从椅子上站起来道,“走吧。” 碧落宫在西十二宫里,既不靠前也不算什么偏远宫室,最突出的一点便是院子大而空旷,屋舍却小巧,外头接着一小汪御花园中引来的活水,不同于寻常宫苑,外头分界围墙只有一段,便在御花园假山顶亭子里头就能将宫苑中情形一览无余。 “陛下,今日礼部的杜侍郎虽说去迎了公子入宫,公子却尚未得着正式册封,可是幸过之后再另行加封?” “过几日吧,他这身份,给多了也不好,给少了又显得朕薄待了似的,届时给个主位也罢了。”皇帝只觉不必给他什么荣宠,反将人架在火上煎烤似的,没得意思。 “是,想来公子新晋入宫,再得了封赏,心中也必欢喜。” 虽说长宁不过惯例的滚些吉祥话罢了,听在皇帝耳朵里却格外好笑,那阿斯兰此番遭了皇帝暗算,被亲父猜忌,亲兄陷害,才落了这么个家破人亡的境地,不立时暴起要了她的命已然是好的了,又哪来的欢喜。 她只淡淡笑了笑,便随着长宁动作下了步辇直往碧落宫院子里去。 主殿才开了门,转过东阁门,便见一年轻男子正端坐在床上,一身漠北风格的鲜红衣裳,拿了牦牛皮裁的半袖交领外袍,染着朱砂色,边缘出着厚厚的风毛;腰间拿一条缀玉革带束了,显出精壮的腰身;内里是一身织金锦缎制的漠北风格细窄圆领袍,下裤倒是沉稳的纯黑,配了一双大红遍地金缎子的毛皮靴子,有十足草原男儿的英姿。只是头上盖了苏绣的洋红软缎盖头,落着整齐的金线流苏,显得不伦不类,有些好笑。 “请陛下先挑盖头。”长宁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喜秤,“愿陛下与王子百年好合。” “哼。”盖头底下一声冷哼,一时间满室的宫人都屏息静气。 皇帝接来喜秤,只在手心里敲了两下,却并不着急去挑这盖头,反优哉游哉立在床上男子跟前,好整以暇地打量起他来。 果然人靠衣装,换了身浓艳鲜亮的衣裳,确实比之俘虏来时候要好得许多,有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盛气。 殿内伺候的按着皇帝意思,近身给他留了两个漠北人做小侍,旁的都是素日里训好的宫侍,这下排开了守在殿内,大气不敢出一声,只等着皇帝挑开盖头。 “陛下……该挑盖头了。”说话的是个漠北来的小侍,看着年纪不过十二三,还一团孩子气,只小声提醒着皇帝,怯生生的。 皇帝这才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拿杆子卷起盖头一角,轻佻地掀了开去。 软缎的盖头飘落下来,倒惊着了底下男子。 “怎么是你?” 皇帝一下便笑出声来,“怎么不是我?你王叔将你作为礼物赠予我,此刻自然是嫁予我为侍了,挑个盖头也没什么稀奇吧。” 她一下低头打量起面前人来。男人戴了一顶尖顶毡帽,毛毡下是一张秾丽英挺的俊脸:深茶色的微卷头发盘成两股大辫,额发鬓发均修剪整齐了,拿赤金的发圈束了绕在耳后,浓密英挺的两道剑眉下是略显深凹的灰色眼珠,睫毛鸦羽般卷曲翘起,配着白皙的皮肤和点了口脂的朱唇,真有些异族美男子的风味。 怪道崇光说他是个妖孽,净了面,匀了妆果然不错。 虽说及不上法兰切斯卡那真正妖精十中一二,倒也担得起漠北王廷第一美人的称号。 哎呀,不亏嘛。 皇帝就差砸吧砸吧嘴了,道:“原以为给我丢了个什么火药罐子,怎么,妆饰些许倒也不错。” 阿斯兰闻言撇头看向一边:“无耻之徒。” “哎,我怎么就无耻了,你那叔父主动提出将你送给我,也没问过我的的意见啊。难道夸你长得好还是错了?”皇帝故意挑着一边眉毛笑,好整以暇地叫人搬了个凳子来坐着。 “你分明是楚国皇帝,却要说自己是特使,不是无耻是什么。我草原男儿才不像你这般阴险狡诈。” “我当时先同你说我是皇帝,你还能这么听话任我摆布?”皇帝只笑,“再说了,当时便同你亮明身份,你也未必肯信。” “……年近半百,还望之如妙龄少女,定然是你们楚国妖法。” 妖不妖法尚未可知,总之是吃下去便一直是这么个样子了。皇帝惯来不去想这颠倒大道之事,只轻轻揭过了,笑,“你以为是何妖法?” “定是你食婴儿肉才能如此长生不老,也不知多少婴孩遭你毒手。” 不是,这是从哪来的?皇帝倒有些费解,便问道:“怎么是婴孩肉呢?不是少女鲜血沐浴么?” “传说生啖婴孩肉的老巫婆便能长生不老,永葆青春美貌。”哦,原来是漠北那边的传说。皇帝一时好笑,也不再追根这没边儿的传说,便笑:“你怕不怕我吃了你?”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一边说着,一边便将手伸去解起衣裳扣子来。 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你干什么?” “把我要了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他鼻下哼了一声,“先前听一个老阿爷讲了……”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讲了伺候你的规矩,我照做就是了。” “我都说了……可不是我要了你来,分明是你王叔强塞给我的……”皇帝十分无奈,虽说这礼物确实不错,但一想着后头跟着的麻烦,她也实在提不起兴致来,“停停停,你这么急着送上门做什么,别脱了。”皇帝赶紧握住了他的手,“倒显得我像个急色鬼。” “你又要干什么。”男人停了手上的动作,警惕地看着皇帝。 绝对是做好了一旦要做奇怪的事情就拔腰刀的准备。 皇帝叹了口气:“你饿不饿?我听说你走的是大婚流程进宫,那便是从早上开始就吃不上饭了,我让膳房给你端点夜宵来?”和亲是他那王叔想的招,为的便是将这最难缠的家伙送给中原皇帝手里借刀杀人,皇帝只觉手里被塞了个烫手山芋,丢也不是吃又难吃,鸡肋似的。 他没说话,眼睛只在皇帝身上游走,像是对猎物的审视。 “你怕我给你下毒?” “谁怕你!”他刚好肚子叫了一声,一时大为尴尬,“草原男儿,便是被你这豺狼毒死也名誉……”为了那一声咕咕,本来应该壮烈的言辞语气都弱了许多,实在好笑。 “长宁——”皇帝唤了一声,经验老到的姑姑便从殿外款步而入,“给阿斯兰王子端些夜宵来,王子漠北出身怕吃不惯中原的精细食物,就要些漠北的吃食便好。” “诺。”长宁行了礼便退下去。 “别以为我会感谢你,谁知道你安了什么心。” “不是说便被我毒死了也荣耀么?”皇帝笑出声音,随手招了先前那怯生生的小侍来近前伺候,“怎么又不知道我安的什么心了。” “一死有什么,只怕你还有折磨人的后手。”男人怒视着皇帝,浓密的眉降至眼皮,露出野兽般的凶相,“狡诈的母狐狸。”这一句一出,直把送宵夜来的宫人吓得手上一抖,碗盏相碰发出一声响,总算是没掉了下去。 “宵夜放这里便下去吧。”皇帝扭头冲宫人随口吩咐一声,宫人应了诺便退下了,“你骂人当心吓着宫人,真砸了宵夜我可不送第二回。”她看了看放下的几盘东西,切细的酱肘子卤牛肉,一锅羊杂汤,一份腌黄瓜条,还有一盘白面馍馍。 还有两副碗筷。 真不错。 皇帝笑,自起了碗筷叫人上来伺候着,那小侍不过摸了摸发顶便放走了——一团孩子气,能伺候好什么,也不知怎么给他选了这么个小侍。 哪知道她刚放开这小侍,阿斯兰便紧着将这小孩抱去怀里打量起来,确认了皇帝没下黑手才放了开去。 倒看得皇帝挑眉。 只是她并不表露,仍旧端着碗喝羊汤。这羊汤想是在灶上温了许久,里头搁了葱花芫荽同少许香芹,倒是十分落胃,也没什么腥膻味。 “你自便,我先吃了。”吃完了这遭她还得批折子去。 男人坐在床上不为所动。 皇帝拿着勺子慢条斯理用完了羊汤,他还是不为所动。 天子夹了细细的肘子和牛肉,放上黄瓜在馍馍里便咬下来,一片肉夹馍吃尽了他还是不为所动。 于是皇帝终于放弃了——看来自己不走他是不会吃了。 “你真不吃?”她最后还是再扬了扬手里的馍。 男人闭着眼睛全不理睬。 “来人,阿斯兰王子不爱吃这些,撤下去吧。”爱吃不吃,瞧给惯得。 一时间便有三个个宫人进来,一个伺候皇帝净手,两个撤走了宵夜。 皇帝只看他的手略微扬了起来,最终还是握紧了拳头坐回去,不由忍俊不禁,却还是惦记着栖梧宫里的折子,净完手就站起来要走。 “既然你不愿,我走了便是。只一条,莫撒气在无辜宫人身上。” “别走。”男人掌心长年弯弓搭箭磨出了粗粝的茧子,在皇帝手上蹭得难受,“我承和亲之命而来,今日不从只怕你这奸豺狼以此为实灭我族人。” 皇帝倒没想到他竟有此胸怀,一时间饶有兴味。毕竟他是族内的主战派,手底下又曾有铁甲军那般雄师,此刻又说怕皇帝灭他族人,倒教人疑惑。 “你不必惊讶,我虽是主战派,却也顾惜族人性命,战与和是我族内之事,我不想被你趁虚而入。” “可我今日没想对你怎样。”皇帝只笑,仍旧是要拂了袖子离去。 “你去哪。”男人抓住皇帝袖角,“我听说你们中原在新婚当夜不……不同房是对另一方的羞辱,你是想羞辱我么。” 皇帝略微瞠目,转而又撇撇嘴,懒得跟他纠缠,“难道你很想被我幸?” “……是。”他似乎是隐忍了许久,连手都攥紧了,“我想被你幸。” 哈啊?!皇帝这下是真大惑不解了,转过身去,只见男人鹰一般锐利的眼睛直盯着自己,眉头蹙起,脸上僵硬的表情更显示他极力忍耐内心的耻辱,“我想被你幸……求你。” 草原上的烈马拼尽全力弯下了前蹄,却难掩曾经的傲气,“就算你要羞辱我,也别在我族人面前,求你。”他大抵是没对什么人俯首称臣过,此刻的动作十分不自然,另一只手也伸过来,试探着摸上女子的手腕。见她没有表示,缓缓弯膝跪了下来。 “我没有羞辱你的意思。”皇帝正色道,反有些不知所措,突然被驯服的烈马让我不知该如何驾驭了,“我确实还有折子没批完,要回栖梧宫处理。你起来吧。” “你还要我怎么求你,我都可以做,求你别让我成了族人的笑柄。”男人在我的手腕上印下一吻,“你在床上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做。” “求你,留下来。” “小狮子” 殿中伺候的宫人尚未全数摒退,这位新侍君的两个漠北侍儿也还留在贴身处。 皇帝没说话,只四下环顾一圈,眼光重新回到面前这人身上。 看来此人还颇有些不拘小节的意思。一如韩信受胯下之辱,不过是为了长远利益,行一时屈就罢了。 来日若能东山再起,必为心腹大患。 真是个麻烦。皇帝心下咋舌,面上却换了一副温雅神色,将人扶了起来,“我不走就是了。”她只笑,“可要传了宵夜回来?” “……要。” 嚯,这下又不怕被毒死了。皇帝微微挑眉,只怕是将这顿饭当作了妥协的条件……怎么后宫里边就给塞上了这么个大麻烦呢。她太阳穴隐隐作痛起来,手上却还是没甚反应,只拍了拍手。 立时外头候着的宫人便鱼贯而入,捧了先前时候的宵夜来。为首的长宁笑道,“早猜到陛下还要传,一直在小厨房温着呢。”一面说着,一面先领了人进来,放了先时的宵夜,这才又退了出去。 皇帝只坐在一旁冷眼瞧着,看着阿斯兰贴身的两个小侍先要上来给他布菜,却被他拦了一下,那原先孩子气的那个便默默退到他身后,只另一个先尝了一口,确认了无毒,才敢奉了给他。 她微微转着眼珠子打量那小孩,也是一头深茶色的卷发,头发还没留得多长,只在耳后结了几个小细辫子,辫尾还缀着玛瑙发圈,碰着她眼神,不免缩了缩身子,却还是悄悄抬着眼皮子看她。 皇帝便故意调笑道:“你生得甚好,叫什么名字呢?” “我……回皇帝陛下的话,”看样子这孩子规矩还不甚熟练,一时口误更是着急了许多,“奴叫做阿努格……” 皇帝听了这名字不由微笑起来。 “这么小便来我宫中么?你们王汗何故选你这么小的人来伺候?”皇帝示意他近前来些,“独个儿一人在这里怕不怕?” “不怕,奴有……有王子在。”他瞟了一眼阿斯兰,又低下头去。 啧,皇帝不禁腹诽道,这个小的倒可爱许多。她只笑,“你对规矩好像还不甚熟悉,我指个哥哥教你好不好?”她唤了一声长安,外头的中官便规规矩矩进来了,一躬身道,“奴在呢,陛下有何吩咐?” “这孩子还小着,贴身伺候怕不周全,你带着他同你学些规矩了再……” “不行!”皇帝还没说完,便被阿斯兰打断了,“你不能把他带走。” “什么叫我带走?”皇帝略微蹙眉,“不过是让我身边的中侍官带着教教规矩,还是照样放在你宫里,不是带去伺候我。” 阿斯兰这才松了口气似的,“你们中原人果真……”他想了想又没说出口,默默将后半句咽了回去,“既然是学规矩,便让那个中侍官来我宫里教,别背着我欺负我的人。” 皇帝给长安使了个眼色。长安何等乖觉,早笑开了,行了一礼道:“请公子放心,奴每日下值后过来教引这位小兄弟宫中细处。公子若不放心,也可在旁观看。”他一面笑,一面引了孩子的到一旁候着,轻声道,“如今陛下同公子一同用膳,我等回了话便在后头候着,留待主子吩咐。” 原本这般当着主子面教习是极为乱规矩的,只是这事既然是皇帝吩咐下来,又是阿斯兰要求在一旁看着,便正好趁此机会打个样子,教主子们放心罢了。 “是,谢谢哥哥。” 那孩子仍是怯生生的,却冲长安笑了笑。 皇帝看着便笑:“阿努格,你今年多大了?” “回皇帝陛下的话,奴有十二岁了。” 十二岁啊……皇帝放柔了眉眼,“跟着这个哥哥学些规矩,学好了我再送你些小玩意儿可好?” “好,谢谢皇帝陛下。” 皇帝正笑,忽而被阿斯兰剜了一眼:“你别打他主意。” “怎么个打法?”她惯来在此间事情上不着调,只笑,“你莫非不知,两只脚入了这后宫门来,便只能是皇帝的男人了?更何况你叔父将你们这拢共三十一人送给我当礼物,自然生死荣华都是我说了算。” “……那也不能打他主意。” 看来他在此事上坚持得很。 “你却想什么去了,这孩子才不过十二,我能打什么主意?” “……亵玩娈童,你们中原人的市井话本里有的。” 果真如此。皇帝不由好笑,道,“你知不知道娈童意思呢,我是女人啊。”她只笑了两声才接着道,“更别说此乃前朝产物,我朝女子当道,早有了律法严禁男子豢养娈童。便是贵女身边伺候的侍儿,也通常十四五岁通了人事才买入府中教习。虽近年确有些人家,买个娇美小厮自小养着,待大了便做那为贵女安排的通房小侍,专在成婚前引导贵女通晓男女之事,可这也不过是少数人家。我既不需所谓通房,也没有那狎玩幼童的癖好。” 谁知被阿斯兰深深看了一眼,显然是不信。 不是,这个真没有。皇帝年轻时候流连烟花虽多,到底都是把玩成年倌人。再说,那没训好的幼童,也断没有花楼敢拎出来败了贵女兴致的。 想来眼前这人都没体会过吧。皇帝但笑不语,只是一副爱信不信神色,并不多做辩解。 好容易阿斯兰用完了宵夜,长安才叫了人进来收拾了,又是长宁带了些人来伺候里头主子更衣。 几个小侍才要去脱了阿斯兰外衣便被挥退了:“不用,我自己来。”他似乎不太习惯被宫人伺候,自己三两下便解了外袍,只剩下里头的中衣来。 皇帝仍旧是让几个小宫娥去了外头氅衣圆领袍并里头中单才叫了宫人退下去。虽说是婚仪,那也不过是对阿斯兰的,皇帝今日仍旧是一身便服,戴了一顶小玉冠便罢,面上半点脂粉也无,与寻常入后宫并无两样。 此时两人并排坐在床上,到有些难言地尴尬起来。 皇帝虽说活过了半百之数,如此婚仪也不过经过两遭。若说头回时候还很有些欢欣憧憬,第二回便是毫无配合意思了。如今又这般坐在床上,只觉有些无趣。 长安带着那孩子,一路一把手教引着放了帐子,只留着寝殿近处两盏灯火,旁的尽皆吹熄了,才缓步退了出去。那孩子似是有些忧心,临走时还恋恋不舍地回望了一眼,教长安使了个眼色,才跟着退到了殿外。 见着人都走光了,皇帝才开了口,“这下你总该睡下了。”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床里间,“进去吧。” “……哦。”这男人显然没把教引公公说的规矩记清楚,只自己滚了进去,连被子也没给皇帝铺一个。 “……”皇帝原本也不甚计较这些,但转念一想旁人也罢了,眼前这人不能太纵着,便道,“你怕是没记清楚规矩。” 阿斯兰被她这一句惊了惊神,回想了半天,才沉默着展了一床被子给皇帝铺上,倒看得她发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看你不情不愿的还要做这等伺候人的活计。”皇帝没止住笑,“说来我前头还没问过,给你指派的是哪位教引公公啊?” 惯常这教引公公都是宫中经年的老黄门充任。经常是前头伺候过太妃太侍的,或者皇后身边儿训好的,再或者便是六尚局中有经验的司寝之类。本朝没得皇后,教引公公许多是前头孝端皇后身边伺候过的,或者谢太妃身边教养的,再就是前头六尚局退下来没出宫的几位,人数倒不多,皇帝也识得。 “是个很老的老阿耶。”阿斯兰不晓得皇帝怎么忽地问起这个,“看着像有六十了,说话也慢条斯理的,他说是叫……”他想了想,“叫明心。” “那是先帝孝端皇后身边的老公公了。”皇帝见他铺好了,一掀被子躺进去,“他的规矩当是最好的,内侍省专请了他回来,想来是怕你这出事。先帝时候法度更严些,宫人稍有不慎便是一顿板子,若是犯得重了,赐死在内廷也有的是。” “……你们号称仁孝治国,对奴隶不也一样。” 帐中昏暗,只外头几盏灯烛明明灭灭,透着红罗帐穿过来,也成了隐隐的红光。 “先帝忌讳宫人犯事罢了。”皇帝淡笑,“你是担忧你幼弟?既是长安教引,便是御前中官的徒弟了,寻常小侍见着他都得礼让三分的,不必担心。” “……你怎么知道?” “我虽不知他是怎么混进和亲队伍里的,但那三十个美少年里头并没这般幼童我却知道,再说同样是小侍,你也只待他格外亲近,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很难不叫人多想。”皇帝平躺在榻上,只看帐子顶上软软垂下来的丝罗……怎么给这种不识货的家伙用这么好的料子,“他还叫阿努格,若不是事先查过,我会以为是你私生子。” “……我还没娶过妃。” “你要是娶过妃,都不用我多说,礼部早将你赶出去了。”皇帝听着这句辩解只觉好笑,“秀子参选第一条便是身家清白。你是漠北来的,不免宽松些,只看有没有正式的婚配罢了,若是寻常待选的,连家中有无亲近侍女都要查了来。” “……你们中原人要求怎么这么多。”大约是皇帝此时人都躺下来了,左右又已退到了外头,他倒不再掩饰一些情绪,“前头好几个郎中来给我验身。”他撇着眼睛,两腮略鼓着,竟有几分嗔怪颜色。 就这么在意被几位太医看身子? “什么验身……是查你有没有什么难言隐疾……”皇帝捂着被子笑得停不下来,“你一个男人能验出来什么……”她笑得差不多了才转了个身,“怎么了,不会还是童男吧?”要说他这种带着队在外征战抢掠的到了十九还是童男……皇帝只觉得除非有些难言之隐。 “……不是。” 不出所料。 帐中一阵窸窣声响,阿斯兰只觉被角外头漏进来一阵邪风,紧接着便是蝮蛇溜上了身,“都不是童男了你在这装什么矜持?” 女子鼻息逼近,下巴相抵,虽仍是一副笑面,却教人不由自主从里头读出几分冷意。她只在这新侍君颊侧撑着手肘,一面伸出触手,滑入本就不甚坚实的衣襟,“这几日保养得不错,没什么粗糙手感了,只这熏香还可换得再清爽些。” 那指尖埋在中衣底下,顺着人肌骨线条轻柔地游走。从锁骨硬实的凸起,到底下柔韧却紧实的台地,蝮蛇般一路贴着鳞片向下行过,只留些微清冷的触感;蛇信轻吐,便触到侧腰窝里的小片软肉,下口一咬…… “唔……!”阿斯兰咬着牙,拼命忍住这等迎合似的闷哼。 看样子这年轻人尚未被人开发过,这才哪到哪,已然是连脚背都绷直了。皇帝一时轻笑,顺势往他腿心里挤入膝盖,“你忍着做什么,看来明心没教过你如何在房中行事。” “嘁,谁像你后宫里那些娘娘腔似的,只会讨好女人。” “那你躺在这做什么。”皇帝听得好笑,“又何必跪下来求我幸?” 身下人只撇过头去,只闭着眼,咬紧了牙关不再说话。 看样子是打算就这么受着了。不主动迎合就算是守节是么?皇帝一时好笑,手上越发松散,只随着性子在中衣底下游动,没两下便拱得他衣襟越发凌乱。 别说后宫里还真缺了这一型的。精壮紧实,坚韧有力,虽还有些没养好的粗粝手感,在指腹底下却别有一番风味。螺纹轻轻擦过底下鼓起的肌肉线条,便是一阵细微的颤栗。 精肴美馔食得多了,偶用些外头调满孜然茴香的烤肉也不错。 “你真准备就这么僵硬一晚上?”皇帝只笑,手指早摸到台地中央去了,毫不顾惜地一抓,“好吧,忍耐也算是一种本事。”她一下子停下来,只伸出一根手指,就着尚且干燥的指尖缓缓摩挲起台地中央的小草来,只冷眼瞧着底下人面色越发涨红,“还是说你觉得我留在这是为了换个新地方补觉?” 哪有白送到嘴边的肉都不吃一口的,真能做到这样也算得上是当朝柳下惠了。 她单手撑得累了,便拿出了衣襟底下作乱那只手,换了个方向撑着。这手才摸进了衣襟里头,阿斯兰便趁虚而入,一下翻身反将皇帝压到身下去。 “你别得寸进尺。” 皇帝略一挑眉,“不是你得寸进尺么?明心虽古板些,不至于连最基本的都没教给你吧。”她到底烟花地去得多了,倒也没甚所谓,不过换了手来,一手在衣襟里头摸索,另一手已然是顺着腰线攀附上去,箍紧了身上劲瘦腰肢,摸去背后,隔着中绔便抓了一把。 也是一般的挺翘紧实,真不错啊。 阿斯兰才意识到自己被轻薄了似的,一下子面上翻红,浓眉皱起,“你”了一声却说不出话来。 没见识的。 皇帝丝毫不着恼,只屈起膝弯轻轻滑动,手上箍得紧了,反将人笼在怀里,只留着一手在中绔外揉捏抓拢,“怎么了,你怎么又不动了呢?” 宫中男子多崇尚细腻白净,以文人似的清癯端雅为美,便是崇光那般也不敢露太多筋肉,生怕落了下乘。如阿斯兰这般秾丽脸孔,配着这么一副壮实身材,难免流于粗鲁些,主流男子多以为胡风乃下九流之道,不爱效仿,此时皇帝乍吃了来,倒还很有些新奇。 尤其是手下这两团肉蒲团,筋道结实,手感实在很不错。 阿斯兰没想着皇帝把玩这两团臀肉起了兴致竟是不放了,一下有些烦躁,尽力从皇帝身上撑起来躲她揉捏软肉的手,脸上翻红,“你摸够了没有!” “没有。”皇帝无赖地笑,“你以为侍寝是怎么?同你交合两下就算了?”她这下捏不着臀肉了,手上又闲得难受,便顺着力往下滑去摆弄男人丸袋,“这不是都立起来了,看来你身子倒很喜欢这些。” 说着,便见着他喉结滚了两下,牙关扣紧了,半点声儿也不叫漏出来。 真是……皇帝心下无奈又好笑,这人求着要侍寝,怎么这下倒像是被非礼了一般,还闹起那抵死不从的戏码,便道,“你这眼神,要吃人似的。你若不想,我便不再强迫你,这便去寻旁人就是。” 谁知这人一下便熄了火,“……你别走。”说着还讨好似的将下身往她手里送了送,嘴上只去寻皇帝耳尖。 “我不走,”皇帝逗起这年轻人来,“你拿什么引我留着呢?”她一面笑,一面松了卵袋往下去弹那垂吊着的一条。先前下手似乎是过火了些,原来他这中绔已濡湿了些许,那东西更是早已不争气地翘了起来,原本宽松的中绔都被顶起来一座塔。 阿斯兰没说话,只咬着牙低了胯来,将肉茎送到皇帝手心里去,“你要怎么伺候……我照做。” “男女欢爱本是乐事,怎的到你这却上刑似的……”皇帝好笑,“明心怎么教你的,你便怎么做好了。”她挪了挪腿,只将两膝都绕在青年腰上,“放松些。”她望进阿斯兰的一双灰眸子里去,“一直绷着对你身子不好。” 青年不知是教哪个字说动了,一下松了臂上劲力,俯下身子去探皇帝衣领。 他来时上了妆,唇上丹朱不曾洗净,这下却是落在了皇帝中衣上,留了一抹红痕。 细密的吮吻落在锁骨周边,他不敢用什么大力,只怕留了把柄给皇帝治罪,便只如奶猫似的,酥酥麻麻,倒很让人受用。 哪知皇帝不过虚虚实实罢了,这一下趁着他卸力,一下便翻转身子重新将人压到身下,还留着些余裕欣赏这青年略带着惊愕的神色,“你不会觉得我是在关心你吧?” 阿斯兰就要暴起,没想到皇帝这回压实了,一下没撑起来,反被按在榻上调戏。 “蛇蝎妇人!” 皇帝不由大笑:“中原皇帝招儿多着呢。”她这下也不再玩那虚的,径直扒了阿斯兰中衣中绔,没了阻拦,便正好上手去摸青年身上各处筋肉。阿斯兰虽伸手去挡,无奈她反更觉有趣,又将攻势转去腋窝肚脐之类敏感点,不一会子就扰得他满头大汗,面色潮红。 “你这狗皇帝……”他被皇帝调戏了一处,身上发软,口里虽还在骂,却只能由着皇帝轻咬他喉结,一面伸了一根手指在脐眼里钻动,身下更是硬得发疼,却还是忍下一声不该有的都不发出来。 “好啦……”皇帝看他牙关咬得难受,便安抚似的去舐他唇上胭脂,“这么绷着,身子真的会忍坏的。”她只笑,引了青年手来,抓着自己中绔带子轻轻一拉,便去了底下布料。 “早知你如此折辱人,我就该一头撞死在柱子上。”阿斯兰偏过头去,不叫皇帝得逞。 “你不是忍辱负重,要等着来日东山再起么?”皇帝故意调笑起来,“这就寻死觅活啦?”她顺手便把玩起青年发辫上的玛瑙珠子来,“让你摸回来?” 逗猫逗得久了,也是要给些甜头的。 “……”可惜大猫不理人。 皇帝这才收了几分玩笑,在阿斯兰发鬓处落了一吻,“放松些。”她声音轻柔,“虽不是童男了,这么忍着却也不是个事儿。”说着便扶了他阳物,缓缓坐了下来。 “唔……”阿斯兰深吸一口气,极力忍着喉咙里那声低吟,牙关咬得,额上都起了青筋,“你怎么和那个老阿耶说的……” “不一样?”皇帝忍不住去点他鼻尖,“欢爱之事,何必人人一样?那等帐中戏,留待下回吧。”她顺势伏到青年身上,“你自己动一动?” 皇帝说是这么说,自己腰上早已浮动起来。 阿斯兰下面受着大刑,被她玩弄了一处早已到了极限,这下听她柔声细语的,只觉她又有什么诡计等着,却又不敢乱来,只能忍着冲动。 只顶了一下。 “噗,”皇帝见他这样忍不住笑,手上便去摸他大腿,果然绷得僵硬,石头似的,“你先前可不是这样。” 这下算是踩了猫尾巴。阿斯兰一下翻身压下来,声音喑哑得厉害,“你少捉弄人。”这一句话出口,便没忍住喘息,反叫皇帝抓了空档,抬腿便将人腰锁住了,两手去抱他脑袋。 “那便要瞧你本事了,”她仍旧是笑面,手上轻轻捏起青年耳垂,上面晶晶亮亮的宝石耳钉蹭得他那块软肉发疼发痒,“小狮子?” 到底年轻人经不住激,阿斯兰被她调戏了一晚上早已绷到了极限,这下得了松快,自然一身气力都灌进腰里去了,直拿着腰刺杀皇帝的力道顶腰。 只可惜忍了太久,没半盏茶就丢了。 一时尴尬,只有皇帝挑着眉头揶揄地笑。 “我平时……没这么快。” “嗯,已经很好了。”皇帝收不住笑,“到底是头回,下次会好些。”她侧过身子去摸青年发辫,“这下反正是侍过了寝,你也该老实了。”皇帝趁着他没反应过来,轻咬一口薄唇,吃净了嘴上胭脂才翻身下了榻,“来人,备水沐浴。” 更衣沐浴已毕,阿斯兰也叫宫人伺候着梳洗好了,换了身衣裳裹在被子里。 “王子初次侍寝,不必起来谢恩送行了,待后日授了位分,行了册封礼再与各宫侍君相见吧。” “诺。”长宁记下了,便扶着皇帝出了宫门。 待行上了宫道,见着皇帝半倚靠在步辇扶手上,连长宁也不由笑道:“陛下劳累了。” “他是个难缠的,日后封了位分还不晓得后宫里怎么闹腾……”皇帝揉着太阳穴,只觉得麻烦,“林少使之类的就不说了,便是沉少君那般机灵怕也难得应付……罢、罢,快些回了栖梧宫去,早间还有些折子没批……” “陛下原可差人搬去碧落宫的。” “那阿斯兰,草原上的头狼一般,叫他见了这些军机要务,日后少不得反咬朕一口。好好的一张美人皮,怎么配了这么一颗黑心,鹰视狼顾,只怕将来要成我朝心腹大患。”她忍不住骂起来,“叫他侍寝一回朕只怕得好些日子才能修养回来,一半是累得,一半就是给气得。” “你们是在床上打了一架么?”法兰切斯卡在旁边听着忍不住开口道,“看他那体格,你这小身板打不过也正常。” “我说你……!”皇帝一把拍上妖精后脑,“给你闲得,你不说话我不会当你是哑奴的。” “该不会真打了一架吧……”妖精忍不住咕哝起来,随即又冲皇帝陪起笑脸,“真打架你可以叫我啊。” “……你还是闭嘴吧。” ———————————————— 阿斯兰(Arslan),又译作阿尔斯兰,蒙古语音译常作阿日斯楞,意为“狮子”。 是一个非常常见的,带点突厥风的名字。 所以阿瑶戏称他为小狮子。 训猫训狗第一辑罢了,当然某种意义上也确实是打了一架。 没关系,5分钟也很厉害了…… 主要是确实被阿瑶玩坏了,给一些男尊国小王子一点小小的心灵震撼,只要想玩,哪里的肉都能玩(bushi),平时没这么快的(我担保的)。 寻常时节 眼瞧着这大婚过了,隔日皇帝再去瞧崇光,却听着人已经搬了回驿馆住着,一时也有些无奈。 说是见不得陛下宠爱那蛮子。 “朕也没多宠爱……那一位吧……”这才第一天呢。皇帝只摇头苦笑,只怕如今他守着空房守多了,听着宠幸谁都醋得慌。 她一时无聊得很,又懒得回栖梧宫批折子,便沿着宫道上去,倒遇着了谦少使。 “参见陛下。” “平身吧。”皇帝随手扶了他起来,这才想起来似的细细打量起眼前少年,他难得穿了一身藕粉的道袍,春日里冷,外头还披了件月白氅衣,“你今日穿得鲜亮,煞是好看。说来许久不曾看过你了,陪朕走走吧。” “是。”少使仍旧是低头行礼,默默半扶了皇帝手肘,沉默着跟上前去。 半晌行过,谦少使还真是忍住了一语不发,说是陪着皇帝散步,便是只陪着皇帝散步。一路行到了御花园里头,也不见多一声响。 “毓铭如此沉闷做什么呢。”皇帝不由出声调笑,“说来还是年节底下见了你一回,后头也没怎么见过你了,倒没问上一句,可有什么缺的少的在宫里?” “谢陛下关怀。”谦少使后退半步行了一礼,“臣侍在宫中都好,内侍省的公公们也都尽职尽责,是银朱姑姑同长宁姑姑管理严明之功。” 话是说得滴水不漏,却显得无趣了些。他惯来没什么宠爱,不过是同谢长使住在一处,平素去看看和春时候也顺便看看他罢了,留宿实在是几乎没有的事。 只见他那有意避宠的样子,也确实不太能提起兴趣来召他。 “都好,朕却见着你怏怏不乐,是想家了?” 哪知这下他反应倒快,连忙应声:“臣侍没有。” 这却奇了。皇帝便挽了人近前来,摆了副柔和神色笑道,“思念家中亲眷也没什么,怎么倒像是怕认了似的呢?还是朕想错了,你是为着旁的事不痛快?” “臣侍不敢。”他仍旧是淡淡的,“陛下肯眷顾关怀原是臣侍福分,只是臣侍身份低微,不敢越了礼数。至于思念家人……”他忽而笑得苦涩,“臣侍虽挂念母亲同几个弟妹,却也知如今是陛下侍君,不敢奢望许多。” 还有几分惹人怜惜的手段。到底是深宫中关得久了,什么人都学着几分那讨皇帝欢心的手法来。一下皇帝只觉有些无趣,便道,“你母亲同妹妹虽不好宣进宫来,到底几个弟弟是可以的。朕记得你去年还中了举人,过几月端阳时节将人宣召进来,你也好见见家人,看看弟弟们的功课。” 他这才双眼亮了亮,躬身行了个礼来,“是,多谢陛下恩典。” 这番答应了他,少不得要全宫里都照顾着。皇帝瞟了后头长宁一眼,这跟了十几年的贴身女官便笑:“陛下放心,奴省得。” 这等活计原该是皇后安排,再次也该是从前崔简的事儿,只不过目下宫中是长宁主事,她来虽有些僭越,到底不过借着皇帝的名义去办罢了。 逛了些时候,竟是一路从御花园走到了宏远宫门口。才到了门口,便听得里头一阵笑闹声,想来是和春有鼓捣了什么新奇玩意儿来。真是,三个月的俸禄还没罚到呢,他也是不长记性。 只是此番进了里头,才见着希形也在,两人正弯腰在院子里不知干什么。 还是宫人见皇帝同谦少使进来,赶忙行了礼,两个年轻人才急急忙忙站起来。 “看什么呢。” “是猫!陛下,宫里有猫!”和春献宝似的抱了猫起来,谁知那猫好不领情,当场“哇”的一声就是一口咬在他手上,教他一个吃痛,松手丢了开去。 “有猫也不是第一日,你这般反倒吓着它。”皇帝好笑,“长宁,赶紧去请了太医来给谢长使看看,别叫咬坏了。” 一时几个宫人去请了太医,主子们便聚到了和春阁中用些茶点。 希形论着位分是最大,自然坐了皇帝对面,和春为着才叫咬了手,皇帝便叫他坐来下首,去看那被咬处:倒还好,猫儿虽牙尖嘴利,到底个头小,这一下子不过扎进虎口里去,出了些血,赶紧着拿酒洗了伤处上了药再等太医来请个平安脉便是。 “瞧你,一只猫儿也值得你花这般代价。” “陛下可别说谢哥哥了,哥哥这下怕是想借着伤手向您讨赏呢!”希形笑道,“方才还说着想叫将作监打个新的首饰盒子来的。”他正说着,被和春剜了一眼。 “你这么说陛下定不给了嘛……” “你真是……”皇帝哭笑不得,“招猫逗狗说的就是你了,闲得慌了是么。” “是啊……在宫里能玩的来来去去就是那些,陛下又不让玩牌,臣侍都快闲出病了!” “朕没说不让你玩啊。”皇帝眨眨眼,“不过是你闹得太大了,你只叫上你的牌友,私底下关起门在宫里玩玩就是了,宫宴上划拳行酒令……只怕传到前朝又是一堆弹劾折子,到时候朕怎么处理?” 她实在好笑,这孩子连谢太妃半分气性都无,也难怪太妃天天耳提面命他来争宠。他倒好,陪侍了一回就当作已经完成了使命,致仕在宫里了似的,过起了谢太妃似的养花遛鸟的生活。若非先头她在这扰了一下,怕那猫儿都得被他收了在阁中养着。 真不知是哪来的纨绔子弟。 “真的?正好四个人臣侍叫人拿了马吊牌来?” “……陛下恕臣侍失陪。” “臣侍怕今日也不能作陪了。” 皇帝便看了和春一眼,“你自己牌技差赌瘾大,将牌友都吓跑了。” 谁知和春还不服气呢,鼓着脸道,“分明是陛下太会了,臣侍等三个人都赢不过您一个!您换个人来,希形和陆哥哥肯定不会下桌了!” 好嘛,还成皇帝的错了,怪她牌技好是吧。 希形在一边忍笑忍得辛苦,两颊鼓起,嘴角上提,却还是忍住了,正色对皇帝回话:“这都是和春一人的想法,臣侍等不敢编排陛下,请陛下明察。” 这是先死道友不死贫道啊。皇帝故意不做声,又去看谦少使,只见他先离了椅子站起来,躬身行礼算做请罪了,才去扶和春,道,“是谢长使失言,只求陛下别再罚他俸禄了,打二十板子吧。” 这一位更心黑了。 “哎?陛下,陛下,陛下臣侍错了,臣侍说错话,臣侍不该让您换人!”好啊,和春是对罚俸之事心有余悸了,听见这两个字就条件反射地跪,“您别再罚俸了……求您,让教引公公来打臣侍板子也行……!” 皇帝看了这一出戏已然是笑得前仰后合,将和春拉了起来,又叫毓铭坐了,才去刮和春的鼻尖,“真送了你去宫正司打板子,只怕谢太妃要拖着来找朕求情了。你呀……大错轮不着,小错算得上件件有你,你这么闲,不如多去谢太妃处陪着呢,他年纪大了,你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 “臣侍不想去。”和春这下回答干脆利落,半点儿没有先前撒娇撒痴似的无赖。 “怎么了?谢太妃打骂你了?” “不是……”和春一下直起身子来,语速极快,“哎呀谢太妃天天要臣侍争宠呢!”他那江宁地区的绵软口音连珠炮似的吐出来,险些儿教皇帝没听懂,缓了好些时候才明白过来,一下与阁中其他两人都笑出了声音。 “你不想要宠爱?”皇帝惯来在这种事上不甚走心,便顺着话头往底下溜,“也不是什么大事,朕叫人撤了你绿头牌就是了,喏,你现在就能同毓铭换个位子。”她着意推了推和春,没想到对方却是不情不愿地道,“臣侍哪不想要陛下宠着了嘛……可、可也不能像太妃说的日日去您面前邀宠啊!您喜欢赵家哥哥,臣侍也拦不住啊!” 这性子,也没学着点谨言慎行。皇帝心下直摇头,一看希形同毓铭也是一般无奈,只戳了戳这年轻人额头,“这话也是你能议论的?你不想邀宠本没什么,这话说出来也不怕叫人捉住了,日后拿来治你的罪。” “那……陛下怎么罚啊……不会又要罚俸吧……” 这茬看来是过不去了。 皇帝好笑,“你就这么怕罚俸啊?罚俸按理是最轻的,到你这反成了最重的了。” “那……没俸银,臣侍怎么打叶子牌嘛……还有些新鲜玩意儿,这不就不能让将作监打了嘛……” 真是……满脑子的吃喝玩乐。“不罚你俸禄,你抄三遍宫规就是了,抄完朕也不看,交了给谢太妃,让他替你看看。”让谢太妃管管他,虽说只敦促着争宠是没甚意思,叫他这般被吃喝玩乐惯坏了也不是个事儿。 和春正愁眉苦脸地应下了罚,一下外间打了帘子进来,“陛下,太医到了。” “让他进来吧,给谢长使看看,顺便也给沉少君同谦少使请个平安脉。” “是。” 一边请了脉,和春还想叫太医说得严重些好博点同情,一下太医左右为难不成直接报了给皇帝,倒令和春又被笑了一处。 还是希形给他解了围,道,“还不知新入宫的哥哥如何称呼,臣侍想着该去拜见则个。” “还没册封,待过两日有了正式位分你们再去。”皇帝想起阿斯兰便很有些不快,总有些被人硬塞来一块鸡肋的错觉,“那一位大约也不太想看见你们。” “陛下是想过两天再册封了?”希形眼珠子转了转,“只怕干晾着也不好,漠北的使团还需几日才启程返回呢。” “你倒机灵。”虽说他这话有几分妄议朝政嫌疑,皇帝却也不恼,“他安生到宫里使团便算是任务了结了,有了婚仪自然也不必行那册封礼。侧君不在宫里,你们没得正经管束,自然也不必想着去拜见他。” 这话意思透出来,很像是不会给阿斯兰高位的意思。 希形没接着,只笑,“是,原本想着若侧君在宫里,该去晨昏定省时候见过的。如今没有这道礼,臣侍还想着该送什么见面礼给这位不曾谋面的哥哥。” “他这两日怕怨气大着,你们不如不去。左右他不是中原人,那些礼节规矩没你们熟悉。”若真去几个,保不好还得被轰出来。就那位的臭脸……皇帝懒得往下想,见着平安脉都请过了,自然便要起身去,一时几个少年人起身恭送了,只待皇帝到了宫门口,过了会子便回去阁中。 “今日晚间叫和春来吧,看他今日这样子,百无聊赖,给他找些事做。” 长宁听着便笑,“陛下是喜欢谢长使的。” “他人活泼,玩心大,心思却浅,和他在一处轻松许多。希形虽也好,到底太小了些,还是等他长几年了再说吧。” “陛下是偏心,”长宁朝着西宫方向看了看,“李常侍同少君公子一般年纪,您只记着少君公子还小,李常侍都召好几回了。” 是么……皇帝一时想了想,似乎李常侍是叫过几回来解闷儿。他性子虽不娇纵,城府却深得很,又有些歪心思,倒叫人忘了他年纪小一事。 “那便是朕偏心了,对那一宫里住的确严苛些。”皇帝没什么辩解的意思,到底对那两位冷落颇多宫中人有目共睹,“说来阿斯兰要封位分,你叫内尚书拟了谕旨去,便封了少君,随便拟个什么封号方便称呼便是,明日里晓谕吧。” “是。”长宁应了声,仍是陪着皇帝往前去。 这却是去瀛海宫方向。 “陛下……世君公子今日在驿馆呢。” “……也是,朕浑忘了。”皇帝一下顿住脚步,却有些失了方向,不知该往何处去了,“回栖梧宫吧。”她正摇头苦笑,却被长宁拦了拦,笑道,“侍君们都盼着陛下去的。” 是指那两位了。 “你是收了他们好处?今日里荐了许多回了。”皇帝忍不住挑眉笑骂,“从前你偏爱崔侧君倒也罢了,他在宫中惯会为人,你们明里暗里护着他朕都没说什么,怎么如今他走了,你却偏去那两位宫里了。” “奴不敢。”长宁淡淡笑起来,“奴不过是看着陛下没个人陪着,斗胆提一提林少使同李常侍。陛下惯来也说林少使伺候得好的。” 那哪是伺候得好……皇帝看长宁这样子不由好笑,“朕看你是见着哪个侍君好看就护着哪个,大白天的朕去瞧林少使也没趣儿,回栖梧宫去吧,老老实实把折子批完了,下午还要见那新任的江宁道按察使。” 这新任的江宁道按察使是个难缠的,去年一上任便将江宁道摸了个遍,上来同李明珠一道连着参倒了五州刺史七州司马。虽说江宁道历来因着鱼米富庶,大小官员贪墨吞粮的不计其数,但向来按察使都是抓大放小,陡然一下子碰上这么个硬茬,确实谁都没想到。 更别说这硬茬按察使才二十七,原本就是江宁人,二十岁中了进士先进御史台,原本看她生得好是选入殿院的,谁知她主动申请到察院,在各州巡查当了六年监察御史,早有小青天的外号。去年才补为按察使,就上了这许多道折子。可谓是直接告倒了自己父母官,也不知后头要花多大的本钱。 御史台权虽大,到底品级上低许多,年轻人愿意入御史台的极少,愿意到察院苦熬的就更少。这位按察使却是自请入察院,倒是很不一样。 “臣参见陛下。”好容易午后歇完午觉,才梳洗好便听着外头报说是苏按察使到了,在殿外候着。皇帝也不好叫臣工多等,更衣罢了便将人宣了进来。 苏如玉很有些江南女子的轻巧玲珑,身型不大,一双眼睛却圆圆的很有灵气,乍一看倒像是富庶人家里的小娘,实在同连着参倒五州刺史七州司马的“小青天”联系起来——戏本子看多了,总觉如此判官该是个面目丑陋肤色黝黑的,那想着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巧姑娘呢。 “平身吧。此次宣了你来,便是见着你连着递上来的十二封折子。这才特意宣你来问,如今江宁道是个什么光景?” “回陛下,江宁道原产丝、米,行商大贾停留得多,资财往来密集,豪奢人家不可计数。虽有许多阴私之事,到底领民富庶,却也相安无事。臣此次检举,却是为了李侍郎清丈田亩一事。”她说着顿了顿,“原本李侍郎承陛下之命主持此事,当造福江宁道一方佃农,未来全以白银收税,对商贾也颇为有利。只是中间颇有些我辈之耻,在其中浑水摸鱼,捞了商贾的好处,又要收佃农的利息。臣手里早有些证据,正好借此上书法办,清了这些蛀虫去。” 此人倒很有年轻时候的许留仙的风范。 皇帝便笑,“既是早有些证据,却为何非要等到此时来清查呢?在朕面前挑明了,也不怕朕治你督察不力的罪名。” “放之平素,则罪不深,罚亦不重;非得是如李侍郎等,负重任而来,督察要策,借此青云之机才好破了其中迷局,将折子直抵天听罢了。实在不是臣有意不表,只是臣以为,不出手则已,出手则须一击毙命,直切要害。” 春水寒 нêiy𝖊sнuku.Ⅽō𝓶 好一个直切要害! 她也不忌讳皇帝身份,不觉此处不好宣扬这地方秘辛,实在很有些许留仙的神韵,甚至比许留仙自己的几个儿女都要好些。若非她年纪太轻,皇帝几乎要以为她是许留仙的关门弟子了——李明珠都没学到的精髓奥义,她倒像是得了真传一般。 这当口到了,皇帝反而不好说什么,“你算盘打得倒精明,就等着这一招给江宁道换血。” “陛下圣明。” 可别圣明了,那许留仙就惯爱吹着捧着将人唬弄着去办了她的事,这苏如玉当真不是许留仙遗落在外的私生女么?皇帝挑眉打量起面前年轻人来,看着五官同许留仙倒是不像……不过女子哪来的私生女,都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本朝又不论父亲是谁,母亲爱怎么记怎么记,也不存在女子还有私生女一说。 “这会儿又拍着马屁叫朕查办了……”皇帝颇有些哭笑不得,“罢了,你既然有证据,朕便叫叁司派人同你去江宁道巡查,再给你任命一个专办此事的钦差。到底你是当地按察使,你可得避嫌些。” “臣明白,陛下放心。”苯伩逅續jǐāňɡ茬põ18w.ⅵp鯁新 綪到põ18wⅵp繼續閲讀 谁知道这个钦差是燕王。 可怜皇帝这位胞兄才回家歇着没两日,刚过了个生辰,便被皇帝有抓来出差了。皇帝下旨时候还笑眯眯地安慰这个兄长:“人说江宁地方山娇水软,清雅非常,阿兄正好带着姐姐去游玩一遭,顺便就将案子查了。”听得燕王一张笑面险些没挂住,当场就快哭了。 “陛下,不是,臣才辞官没两日呢……这,臣举荐个人您任命了去……?” “旁人朕放心不下,还是阿兄靠得住些。” “臣要举荐长公主。” 好啊,在这等着。皇帝这下也不笑了,只道,“阿琦身子不好,京里还有宗室诸务,自然是不轻易离京的。阿兄也休息了快小一月了,过了这遭便去查了案来,大可多留些日子,只在这山明水秀之处游玩些。寻常时候亲王难私自出京,阿兄便当做是游玩去了吧。” “哪家人游山玩水还要办公务啊……”燕王一个头两个大,“更不说还是这种公务,您哪怕随便派个信得过的将来要提拔的近臣呢,还能正好给个功绩升官。”话是这么说,燕王还是老老实实接了旨,“您无非是还信不过苏按察……臣去就是了。”一面叹着气一面才告退回了府中,又是大半年离京不表。 送走了苏如玉,听她说了一堆江宁风土,再回头看时只见已然到了傍晚,外头天已渐染了薄暮烟紫,一下只好先叫摆了晚膳来。 却没想到才要坐下来,便见着长宁进来,面色很有些不好。 “怎么了?你极少这么凝重。” “……陛下,是阿斯兰公子。”他才入宫来,位份封号都不过今日才叫拟了,目下仍只呼为公子权当折中,“公子不知怎的,在御花园将林少使推入水了……这会子林少使那里正乱着。” 皇帝一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不是,这怎么还能将人推水里去呢?林少使那弱不禁风的身子,这般在还带着春寒的水里泡着,怕不在榻上缠绵几日也难痊愈。她一下习惯性想去林少使处瞧瞧,想了想却又坐回来,只道:“太医给户琦看过了?” “看过了,说是呛了水,好生休养着便是了,没甚大碍的。” “怎么回事?” 长宁便有些不知如何说出口了。 “怎么了,有什么不好说的?” 晚膳才摆了上来,法兰切斯卡这个饿死鬼,白日里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这会儿摆饭了倒不知从哪溜来了,顺口便是一句,“啊?你还有不好说的?” “你别打岔。”皇帝剜了妖精一眼,仍旧是看长宁,“到底怎么了?” “陛下,奴觉着……林少使不像是阿斯兰公子推下去的……” “朕也觉得不是。阿斯兰哪用得着这招,他不是佩了把圆月弯刀么,以他的脾气该一刀刺死户琦——若户琦真什么地方惹上了他。不过你且说,他们那是个什么说法?”皇帝叫了如期布菜,一面饶有兴趣地抱着手听故事。 这种戏码到底还是本朝第一桩,实在很难不多听两句。 “奴也就是去看了看——此事是长安叫了奴去的,说是不知怎的,公子从碧落宫出来散步,御花园撞上了林少使同李常侍,同林少使说了几句,一下争辩不过,将林少使推了下去。” “哦,那可全是阿斯兰的错啦。”皇帝笑起来,先叫盛了一碗汤来,法兰切斯卡惯常是不需布菜的,都是自己动手,偶尔如意那小子献殷勤来给师傅布一下罢了,“他就什么话都不说?” “公子是一句话都没说,先回了碧落宫。” “他那两个贴身的小侍呢?没说将林少使身边儿人拉出来打一顿?也不同你掰扯几句?” “咱们的人看着呢,长安特意嘱咐了不叫生事的。想来公子也只能吃了这个闷亏。” 法兰切斯卡这会儿才听明白发生什么,一下笑得筷子发抖,“你是不是该去看看那个掉水里的?还是应该去看阿斯兰啊?” “都该去,”皇帝笑吟吟地半收了筷子,“所以晚上叫了和春陪侍。这事里头吵了几句一多半是真的,下水大概是清风推的,或者户琦自己落下去,谁知道呢,我要是阿斯兰,都说是我推的了,我得当场将两个都推下去,还得按着不让上来,不然吃亏。” “你更心黑。”妖精耸耸肩,“真打算把那两个淹死啊?” “只是说说罢了,既然户琦落了水,长宁,晚上你自库房里挑一株人参送过去吧,还有这汤,也赐一盅给他,朕明日下了朝再去瞧他,叫他好好休息。”皇帝用完了晚膳,随手指了几个菜,“这几个便赐了过去,叫李常侍和他两个压压惊。”她这才含了茶漱口,又去净手擦脸,过了好一阵,宫人才将饭后茶上了来。 叁月初,没得选的,今年的新茶只有蒙顶山茶一味送到了。偏生皇帝不喜欢这早上市的,茶水上便还是用前头存下的黑茶,没甚年份限制,反倒是越陈越香。 法兰切斯卡向来不同皇帝一般讲究,用膳不出声已是被叁令五申后才养出来的,自然也不需这饭后茶,漱了口便离席往暖阁里去坐着。早春还有些寒气,自然是烧了炭火的暖阁里舒服。 他倒挺会享受的。 “陛下,少使和公子两边……” “都不去。看了谁都显得朕偏心。漠北人还没离京呢,叫鸿胪寺招待着,再把崇光那小祖宗好生请回来。给他惯得,还敢住驿馆去了。”皇帝显然是不愿插手此事,“若明日里户琦派人去碧落宫闹事,也只管放着……朕倒要看看他们能闹出什么事来。” 长宁没想着这一下踩着皇帝尾巴,显见着那林少使此番是白吃亏了,却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好应了“诺。”带着人往西宫去。 这边林少使得了皇帝赐饭,心知是息事宁人的意思,也没得办法,只好谢了恩,又往榻上歇着去。 “多谢姑姑前来了。” 他才落了水,这下精神不济,面上还没多少血色,看去苍白到有些透明,加之他原本便清瘦纤弱,这下只在中衣外头裹了一层夹棉氅衣,更显得弱不禁风。 眼尾还有些许淡红,看来是哭过,纯然是一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之态。 长宁暗叹,这林郎君生得好,又招人喜欢,也不知怎的陛下偏就不爱。 “郎君此番是委屈了些,陛下心里都清楚呢,这才叫奴带了晚膳来,也是有意叫郎君温养着身子。如今虽到了春日里,到底还冷着,郎君可须得多保重着,莫误了前程。”话里话外,净是叫他静待来日以备复宠的意思。 御前的大管事,又掌了宫中诸务,说出来的话自然便是皇帝的意思,哪有人疑心呢。 “是,多谢姑姑指点。”户琦长睫微颤,半掩上原本狭长上挑的狐狸眼珠,便是一副欲语还休的愁色,“臣侍定好生养着身子,不叫陛下忧心。” “郎君切勿心忧,陛下到底都记着郎君的。”长宁见着他便忍不住留了几分怜惜,“奴还要回栖梧宫当值,郎君快歇着吧。” 林少使同秋水听了,只有一面应了“喏”一面谢恩的,又是叫抓了一把金瓜子,又是让秋水将长宁好生送了出去。 眼见着从皇帝二月里回来,自家小主就没得过召幸,秋水可说得比主子还急,一面送着长宁一面佯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嘴道,“听闻陛下喜欢碧落宫呢,昨日里煜世君公子都连夜出了宫去。” 长宁略微沉了眉去瞥了一眼秋水。 他其实不比他主子生得差许多。面容姣美,修眉凤眼,四肢颀长,细看之下倒比几位正经主子还好些,不过是宫侍的绿衣太过素淡,不甚衬他。 听闻他这“秋水”二字还是陛下赐的名字。陛下那爱作弄人的性子,只怕早留心他了。 这宫中总领便笑了开来,柔声道:“煜世君公子到底有外头的职务,连日宿在宫中多有不便。陛下已下了口谕,减他宿务,召他回来住着的。” 这秋水面上便僵硬了一瞬。不过也只一瞬,眨眼间便是一副娇柔温软的笑面来,“还是煜世君公子福泽深厚。” “其实小郎何必自轻呢。”长宁轻轻点了点秋水的手背,“煜世君公子领了外职,总要回灏州的。到时便是少使郎君的时候了……”她似笑非笑,只意味深长地看了秋水一眼,“自然小郎也能得遂所愿。” 明霞宫不算得多宽敞,只不过造景精致,里头自有丛竹花树掩映着,几条小道伸出宫门外,也就走得久些。这下到了宫门口,更是不能多言了。 秋水一下教长宁窥见心思,心下不由羞赧,面上却仍旧是宫中黄门常见的平和笑面,“郎君得宠,小的也能沾些福气。” “少使郎君是通透人,想来调教出来的人也不差。”长宁微笑,“便送到这吧,少使还等着小郎回去伺候呢。”她留了这么一句,便快步往栖梧宫去了。 皇帝难得休了半日,这会子没甚公务留存,听闻尚寝那边已把和春送到了,便径直往里间去。却没想着和春才换了寝衣,连头发都尚未结好,一下子见着皇帝冷不丁站到妆镜后头,吓得着急忙慌起身行礼,反被凳子绊了一跤。 “见过陛下。”他倒没忘记行礼的路数,只这下是半趴在地上的,教人见着,不免好笑。 “你可快起身吧。”皇帝忍俊不禁,弯腰将人扶了起来,随意拉回凳上坐了,“可晓得今日为何召你?” “陛下,您这……”和春说着便维持不住世家子的端雅礼节来,“总是您喜欢吧……”他很有些没信心似的,“该不会是作弄臣侍……”少年人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衣角,将提花绫的寝衣捏得皱皱巴巴的,“臣侍最近都没玩博戏了……” 少年说着,一面这圆溜的眼睛还悄悄抬起来偷觑皇帝,叁分可怜,却有六分灵动。 到底还年轻,心思不沉,内里透着光,只一下便能看到深处似的。 “你在宫中偷着玩,朕只当不知道。”皇帝笑得狡黠,“别捅去前朝就是了。” 少年闻言抬眸,只见皇帝撑着头笑看过来,轻快地眨了眨眼睛,并不是什么训斥姿态,才放下心来:“谢谢陛下!臣侍……臣侍给陛下捏捏肩!” 这孩子……皇帝实在是哭笑不得,才允了点甜头,又知道要上赶着来孝敬着些了,总觉有些狗腿之嫌。可和春早转到了身后,手指搭上肩膀,竟是当了真,要来捏这一回。 别说力道还真不错。 “你一个大少爷,怎么还会这活计。” “臣侍在家的时候,阿娘最喜欢臣侍捏肩捶腿了,说臣侍做得好呢!”他难得有些擅长的事情,便忍不住自夸起来,“臣侍功课做得不好,总惹阿娘生气。” 和春说着,忽而停了动作。 “怎么了?”皇帝回过头去看他,少年手指虽还搭在皇帝肩上,却没再动作。 他面上难得现出几分惆怅颜色。 “陛下……臣侍忽然想阿娘了……明明臣侍在家的时候她最不喜臣侍的,说臣侍娇生惯养,被阿父宠坏了,整日地玩物丧志,还总免臣侍的月钱,不做好功课便不能上街去玩……” 原来他最看重月俸的缘故却在这里。皇帝心下无奈,谢娘子惯来雷厉风行的人,虽和春是幼子,又是男孩,也难免要求严些,倒将孩子吓着了。她一下有些感慨,将少年搂来怀里,只去顺他的头发。 和春稍稍长开了些,脸上显出几分清俊骨相来,看去倒有了些温雅气度。 “嗯,你入宫也快一年了。算着选秀时候,其实一年多没见着家人了。”皇帝温声道,“想家也是常有的。待端阳时候,朕叫你父亲兄长入宫来看看你?”她早先便应了谦少使那召家人入宫的旨意,不过推恩给后宫其他侍君罢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少年人此刻在皇帝怀里格外乖巧,只将头依偎在皇帝颈窝中间,一头青丝随意散开在身上。 他还留着几分童真心性,身子却早有了将长成的男子风韵,偶有了些愁滋味,便格外惹人怜惜些。 “好,臣侍先谢过陛下。”他虽在谢恩,却没起了身来,反倒伸手去抱皇帝的腰,将脸埋入皇帝颈窝里去,“陛下待臣侍好呢。” “召你家里人来看看就算是待你好了?”皇帝听了忍不住逗他,捏起少年的耳垂来,“你这样也不怕出了门教人一点甜头就骗了去。” “哎呀就当臣侍没见识好啦!”和春娇嗔起来,鼻尖便在皇帝锁骨上蹭来蹭去,“陛下真是的,待臣侍好还不许臣侍说,偏要拐着弯儿说臣侍浅薄——可分明是陛下开了恩典嘛!” 宫人在外头听得声响,早知趣地放了帘子,鲛绡盖着群鸟栖枝的灯台火光,透出些金红的光彩来,落在少年发上,别是一番妖冶颜色。 谁能想着他还只知道撒娇呢。 “你这绕着圈子奉承好话又算得什么?”皇帝刮了刮和春鼻头,“待朕高兴了再赏你些银钱?” “那……那月俸……臣侍也确实想要,嘿嘿……陛下就饶了臣侍吧……” 他倒实诚。 皇帝好笑,顺手一掌落在少年身上,“那你可得表现好些了。”她一时兴起,直接托了少年身子起来往寝殿而去,倒让和春闹了个红脸,“陛下……” “怎么,朕送你回去?” “陛下坏!又作弄臣侍来了!”和春忍不住跺脚,却只脚尖在地毯上碰了几下罢了,“臣侍不想被人笑话……” ———————————— 关于我很想写点肉遂强行剧情那点事…… 阿瑶给我的感觉已经动不了心了,对谁都有点程式化,哪怕是崇光,嗯…… 虽然我是无条件偏袒阿瑶的,但到了这样也很难救起来她。 夜半春寒 𝔭ô18ьω.cô𝓶 帐外头灯火灭了,一时间只剩下床榻外头几盏灯烛还亮着,隔着罗帐透进来,昏暗暗的,映得少年轮廓都有些模糊。 “陛下……”他还生涩得很,摸索着皇帝的衣衫,“您教教臣侍……教引公公只当臣侍不是头回,也没说那些规矩……”他手探进皇帝中绔,还很有些不知所措似的胆怯着,只敢以指尖去碰里头女子腿心,反被黑心的皇帝夹住手指不叫他乱动,“陛下……” 两人就只对面着侧卧在榻上,从外间看只觉帐中人乖巧得紧,一丝起伏也无。可若入了鸾帐,里头便是一对年少男女,交颈鸳鸯一般,那少年只被女子搂着颈子吸着唇瓣,脸上漫漫的尽是绯云红霞,再睁开眼皮子时候,还含了一汪春水,微微张着口喘气。 “这才几下你便这般样子啦,”皇帝半揽了和春在怀里,手上丝毫没闲着地深入他衣襟里头,任由指尖自他腰腹间滑过,柔柔地蹭过少年些微凸起的乳尖,激得人一阵颤栗,“便是教引公公也没法传授你这些巧,总得自己想法子摸索着才是。” 和春忍不住往皇帝怀里缩了缩身子——她的手正挤开中绔腰封往里直入,一面顶着自己下腹,一面指尖早已堵上肉茎前头泉眼,只顶着那一处打圈按压摩挲,搅得他忍不住想缩身顶腰,却苦于皇帝并没给他留下动作的余地。苯魰鱂洅po18po𝔯.𝖈om韣榢更薪梿載 綪荍藏網址 “陛下……”他忍不住告饶起来,实在是这般酸胀滞涩如同腹中堵了一块什么东西一般体验过于苦闷,“臣侍会忍不住的陛下……” 谁知皇帝听了反而吃吃笑起来,“你何时忍住过?”她收了手出来,几根手指便抹在少年唇上,“自己尝尝,什么味道?” 和春下身被玩了这么一处,自然早泄了些清液出来,连带着中绔系带也松散得厉害,已然是包不住他腰了,直直往膝盖下滑走。他被皇帝调戏了这一番,却不自觉听了皇帝话来,下意识伸出舌尖舔舐下唇,一下忍不住皱起眉头,“腥的。” “你这时候倒老实。”皇帝看他这样子忍不住笑,手指却趁着说话间隙顶入少年口中,轻轻挠起他舌面来,只惹得和春合不上嘴,口涎顺着嘴角缓缓流下来,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可惜皇帝没甚理会,一路顶到了喉咙,甚至缓缓摩挲了几下少年喉头的软肉,惹得人蜷起手脚,忍不住抱紧了皇帝。 “好啦……”过了片刻,她玩得够了,才将手拿出来,顺手在少年面上抹了一把,拭去了那点水渍,“朕哪舍得弄坏了你呢。” “陛下净作弄臣侍呢……”和春这一下上下都被戏弄得厉害,一面又是下腹发紧发胀,一面又是心口发空,皇帝还笑话,哪有不委屈的,只撒着娇往皇帝怀里钻,“上回只逗了臣侍两下便走了,现下又是这般,臣侍也寂寞的……” 上回……皇帝一下好笑,那不过是见他被谢太妃逼得厉害,一时兴起去他那里歇一回罢了,这回又是见他闲得无聊,兴起叫了来作耍一番,他这么一说倒像是亏了他。 不过实在看他心性还幼,有些吃不下口罢了。 “嗤,”皇帝喉咙里忍不住漏出一声笑,“那你是该叫个教引公公教教,朕看你小,还想着等你两年,哪想着你自己先捺不住了。” “臣侍都十八了……!”和春忍不住反驳了一声,“陆哥哥去年也是十八,您也不说他年纪小,偏说臣侍年纪小呢,那……那李常侍,去年时候还才十六……” 他倒记得清楚。 “你是到了年纪了。”皇帝故作姿态点点头,“今日再宣教引公公教你怕是来不及,朕亲自教你好了。”她一下翻身压上少年,“可别过了时候又说朕严苛。” 和春一下子不禁屏住了呼吸。 实在是从未如此这般同女子亲近过。 皇帝身材高挑,站时两人便一般高,如今她忽而欺身上来,倒觉帐中光亮更昏暗了几分,只与她四目相对,周身尽是女子身上香气,只觉呼吸一窒,倒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只上下唇嗫嚅着道,“陛下……” “害怕了?”皇帝难得耐下性子来,放柔了声线道,“不过是寻常事,你也不是没经过。” “朕在呢。” 皇帝在笑。 帐中昏暗,皇帝又逆着光,一张脸隐在影子里,和春原本是看不清她神情,可听着声儿,无端地便晓得她在笑。是同寻常时候那掺杂了些玩味的笑法不同的,极温和的笑。 “臣侍紧张。” “怎么,你有隐疾?”皇帝又回到了那种玩味的笑,“怕叫朕晓得了?” “陛下……!”和春被她这么一打岔,那点旖旎暧昧的心思可说是消散殆尽了,“臣侍又不是叁四十岁了……!” “你这般说话,也就是打量侧君不在宫中罢了。”皇帝捏了捏少年鼻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坐上和春细腰,“不然有你的果子吃。”她引了少年人手来,“现在还紧张么?”皇帝的掌心有些粗糙,想来是在前线沾染的风霜尚未去净的缘故,还有些枯干似的,并不如宫中眷属细腻,“先宽衣。” 到底还是年轻人,总觉得这种事有多大意义似的。皇帝忍不住心下暗叹,看着少年人小心翼翼解了中绔系带,要褪小衣时候忍不住觑了皇帝一眼。 “噗嗤,”皇帝看他畏畏缩缩不禁笑出来,“怎么还要朕帮你。”她握上和春的手,就着力度轻轻一拉,小衣便从腿上滑下来,露出里头女子的私密处。 光洁圆润,同男子那半吊的一条截然不同。 他还不等皇帝教引,便伸了手去抚摸起来。 “你这不是明白么。”皇帝轻声笑,略略弓起腰迎上和春手指,“喏,不妨再深些。” 和春面上只觉烧得厉害,想来是充血涨红了,一下不知该出什么话,只有从鼻尖里挤出一声低吟,听话得又入得深了些,直抵里头柔软温暖的肉壁。那里头还不甚湿润,按压起来还有些许的气泡声。 他隐约晓得了,只待这里头再湿润些,他那点东西便得塞入这里头去。 希形曾说,许多话本里只说这是天地和谐的极乐之事,却不知是如何极乐。两人窗下对弈之时,说起来的也只是两个闺中儿郎的寂寞言语。 今日却是他要先行一步了。 却没这么顺利。 “陛下。”帐外传来长宁的声音,“陛下,不好了。” 皇帝这厢正调教小郎到了佳境,听得长宁这败人兴致的言语不由皱眉,一下也没了帐中欢好的心思,只隔着罗帐应道:“怎么回事?”言语间不耐得很。 这位主子当先便是个脾气不好的。饶是这许多年对下都是一副慈爱样子,许多事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的,长宁却从没忘记她师傅贝紫昔年不过为崔侧君求一句情便被皇帝的砚台砸破了脑袋,这下听着里头愠怒,也不禁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应对。 贝紫是昭熙皇后留下来的旧人,那时候倒比银朱还风光些也不过如此,更别说自己这没得余荫罩着的了。 “是外头的急报,鸿胪寺卿冯大人遭人夜袭,身受重伤。宫里头……阿斯兰公子同煜世君公子……打了一架。” 皇帝才听了冯若真重伤便清醒过来,没再看床上少年人径直翻身下床,几下系好衣带结,“太医去看了冯卿么?” 比预想要快些。使团在京期间冯若真身侧虽常备护卫,到底比预计要早,也不知她有没有做足准备。皇帝眼睛半垂着,自己系上衣带,便有宫娥来打了帐子。 “是,冯大人此番性命已无大碍,刺客不知怎的,自己缠斗起来,被皇城司巡城的发觉了,冯大人才逃过一命。” 看这样子事情是基本都理清楚了。有两拨人要刺杀冯若真……她一个鸿胪寺卿,向来都是笑脸迎人,要有私仇倒不至于,无非就是漠北人分了两拨罢了。皇帝眼帘半垂,从架上取了外衣来披着。外衣上头只有细密的宝相联珠花纹,再没旁的装饰。 长宁见状忙带了如期伺候着替她穿好衣衫,试探着问了一句:“陛下可是要出宫去看望冯大人……?” “若真那边,明早再去也无不可,倒是宫里有个麻烦现在就需处理了。”皇帝伸直了手臂,叫长宁伺候着又套上一件圆领袍作外衫,“法兰切斯卡,你去皇城司,将已经擒获的刺客调来宫里审问,再另派些人守着叁省六部九寺同御史台长官副官,去传皇城十六卫,全城戒严,晚市夜市勾栏瓦子全部关停搜查,要快。” 她不过是对着虚空交代,却只听几声轻响,看来妖精得了令已然去了,“长安,你叫宫正司的人即刻起身待命,并从宫正司拿一条皮鞭来,不必太粗,要那训诫小宫侍用的细鞭,也是一样,要快。” “诺。” “陛下这是……” “那两个打架的呢?” “在外间跪着。”只听“咔嗒”一声,皇帝腰间革带便严丝合缝地扣上了,长宁又张罗着拿来一件大氅披在外头,“夜里还凉着,陛下多穿些。” “过一会儿便该热起来了。”皇帝挥退了氅衣,只半翘着嘴角笑,“朕看这宫里一日日的是不得安生了。” 皇帝才出得殿外,便见着两个年轻人跪在阶前,还在怒目相对。后头跟着的宫侍有一个算一个,都很有些惴惴不安。皇帝见了也懒得多说,只挥了挥手示意长宁将这些人带下去。 “你今日格外多事。”她停步到阿斯兰跟前,“想来是宫里派给你的教引公公不上心,跟着伺候的也看不住你这个主子。” 阿斯兰没说话,只望着前头汉白玉砌成的台阶。 人说金阙玉阶的汉家殿宇,便是如此了。 “陛下……!”崇光正要说话,被皇帝一记眼刀飞过去,又讪讪住了口。 “长宁,带煜世君进去暖暖身子。” “诺。”长宁不敢多话,只叫了两个小宫侍扶了崇光起来,看了皇帝一眼,这才缓缓进了里间去,又是叫人拿了姜汤,又是拿了药油炭盆子来。 这位怎么说都是皇帝的宠侍,哪敢让他有个叁长两短。 待人都进去了,皇帝才扫了一眼周围,见着阿努格仍在外头,便道,“你也进里间去暖暖。” “奴……要在这里陪王子……”他人还小,昨日里皇帝还柔声细语的,哪想过今日再见便是一副凶相,一下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竟然直直跪下来,“求皇帝陛下,别,别罚哥哥……”他似是怕得厉害,眼眶里还有点点水光,教人怜惜。 “嗯,”皇帝在他身前弯下腰来,柔声道,“不是要罚他,你快进去,在外头吹风久了要生病的。”她牵了男孩的手来,正遇着才出来复命的长宁,“带他进去暖着,添件衣裳,再用些点心热牛乳之类。” 见着阿努格仍旧巴巴地望着自己,皇帝忍不住摸了摸他后脑,“你哥哥不会有事的。” “诺。”长宁应了皇帝,才牵了阿努格往里头去。 这下便无人在外头了。 皇帝仍旧是站着,只叫人锁了宫门,正殿的门也让合上了,才站定到阿斯兰身前去。 “你该动手了,还是等旁人来了再动手?”皇帝一手扶在腰间,半叉着腰,只仰头去看栖梧宫外头延绵的夜空。 月黑风高,倒真是个适合行刺的日数。 阿斯兰只跪立着,并没说话,也无动作。 “先刺冯若真,趁着戍卫都围去驿馆,宫里头松懈再刺杀我,现下怎么不动手了呢。”腰里悬着的短刃上别无装饰,只有最简单的红檀木柄,钉得极稳,把手略为弯曲,便于握持。 皇帝的手便在那柄上摩挲,盘得木柄光润油亮。 这招数还是法兰切斯卡教的。他那种惯犯,人哪里脆弱,哪里皮薄,刺到何处最痛,倒是比曾经的赵太傅要清楚得多。也不知道之前他都干过什么事,练招时候还让她拿他自己来试手。 阿斯兰仍旧是沉默。 两拨人,另一拨却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手。若要他们自己缠斗起来,却必得是有些私仇……皇帝扫过阶前男人,他仍旧是昨日装扮,只换了一顶帽子。 若要刺死冯若真,自然便成了对外事故,鸿胪寺卿当街殒命,当先便要杀了宫里这位祭旗才行;可若是她不死,自然便要重兵围了驿馆,京城戒严。如今虽讥刺他几下,到底没见得动作,却不好引蛇出洞了。 常出使来楚的人不会不知道,使团在京期间,皇城司同禁军十六卫都会加派人手巡查值守,若此时要在城中刺杀可说得难上加难,上回秋狩能得手自然是钻了上林苑守卫不如京城严密,又是在那么个出猎时候,更易混乱些。 可还是选了在城中先刺冯若真。 “陛下。”是长安,带了几个小宫侍,捧了根细小皮鞭来了,“宫正司已待命了。”他到此时反不爱多说话,只怕多说多错。到底御前之人,男子不如几位女官受爱重,无非是出入后宫更便利些罢了。 皇帝接了皮鞭来,只道,“你们都下去吧,锁闭各宫宫门,别叫闲杂人等入错了殿宇。” “是。”长安应了声,赶忙又带着人退了下去。 栖梧宫宫门关紧了,一下院里只剩皇帝同阿斯兰两人。她只扶着腰间短刃,抽了皮鞭来,道,“手伸出来,右手。” 他竟然还就老老实实将手伸了出来,手掌向上,只偏过了头去。 这手掌上糙得厉害。昨日倒没发现,原来这掌中掌纹深纵,肌理厚实,指节掌心还有些薄茧,是一只武人的手。那拇指同食指指节上各有凸起,想来骑射也是悉心练过的。 皮鞭尖子轻轻落在这一只手掌上。掌上四指被皇帝攥在手里,只掌心向上,对着寒风。 “你该动手了。” 皇帝手上没有武器,短刃在腰间,此时双手离刀,又没旁人在侧,最是好时候。 瓦楞间有轻微的响声。琉璃易碎,到底是不够坚牢。 “啪!” 皮鞭落下,顷刻间便激得手掌通红。再消散时,正好便留下一道深痕。 到底还是少年人。皇帝去看阿斯兰,他已忍不住皱了眉头,心性还不够沉稳。 “你为什么不动手呢。”皇帝这下语气里甚至有些无奈,“上次用死士这次用旧部,你一旦定了心思便不该反悔的。” “……我没想刺杀你。”过了半晌,阿斯兰喉咙里才挤出这句话来,“刺杀皇帝,剿灭四叔的使团,皇宫混乱……你就当我妇人之仁,我欠你一命,不想你死……我昨日之前没想过是你。” “妇人之仁?”皇帝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妇人之仁?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说罢又是一声清脆的鞭响。 “你听过什么叫‘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么?我叫崇光晚上进宫来,宫道那么多专走碧落宫门口,你就以为是天赐良机,动了手,就是我的人押送你来这里请罪,怀刀一出就能得手?” 她话还没说完,便趁人不备一脚踹翻了阿斯兰,果不其然怀里掉出一柄弯刀来,被一脚踢远了。 还是太年轻了些,沉不住气,给个饵食就上钩来。 腰间短刃出鞘,直指阿斯兰脖颈,“且不论计划如何,断没有出手反悔的道理。” 阿斯兰从地上爬起来,抖落了身上灰尘才低声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我并非半仙,能未卜先知,不过是如常戒备罢了。”她转了转手里短刃,宫门紧闭,若要刺杀只能从屋顶墙檐走,对大漠里出来的人来说倒难得很,“你今日先推林户琦下水,晚间找事和崇光打架,露手太早了些。” “……那个病秧子,我没推他。” 怎么这个人反而开始辩解这件事啊!皇帝拧着眉头看他一眼,“他是自己跳下去?” “我不知道他怎么就掉下去了……我只想和他吵几句,这样能把你引过来。和我在一起,我的部下就不会动手了。” “……你实在天真。”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的部下不动手,可我并非坐以待毙之人。”她甚至叹了一口气,“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宫中夜长,清寒彻骨,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声掀过琉璃瓦片,落下几声脆响。 皇帝自幼便不喜欢夜里无眠的感觉,总觉这被红墙金瓦切成四四方方的天空阴沉沉的,到了夜里便更是如此,辨不清距离的紫,总是无端地教人恐惧。 远处几声乌鸦啼鸣,接着便是羽翅拍打腾空而起的扑簌声。宫里不知何故,没甚珍禽,倒是乌鸦最多。也赖得本朝以叁足金乌为尊,倒也没人觉得是什么不祥之事。 过了好半天,皇帝才俯身拾起弯刀来,上头錾刻了许多繁复的草蔓花纹,间或点缀了几颗宝石,一看便知是王廷上层男子随身佩戴之物。她将弯刀收入自己怀中,背对着宫门以防暗器偷袭。 过了许久,栖梧宫的宫门才从外面被人推开了,紧接着就是一阵抱怨:“你把门锁上干什么!拆锁费我半天事儿!” 看来是不必再等了。皇帝微微笑道:“防人进,也防人出。我都没听见声音,你都解决干净了?” “朱琼亲自带队,前朝都清干净了,后宫是长安扫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丢去那个什么,宫正司是吧,说是给宫里人上刑的地方。”法兰切斯卡面色不虞,很有些烦躁,“这一晚上,跑死我了。” 那就是清理干净了。 “嗯,辛苦你了。” “嘶——”妖精一副被酸倒牙的表情,“你别冲我这么笑,看着瘆人,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那几个管兵的都跟约好了似的。” “常在战场。”皇帝很有些无奈,还要给这家伙解释一番,“有些人想制造点麻烦趁乱将这位带走,有些人想将计就计借我的手摘掉这位的脑袋,”她一指阿斯兰,“好彻底摆脱麻烦稳坐高位,偏偏这一位……”她摇了摇头,“算了不说的好。只是担心有这么一招,才叫她们这段时间都盯得紧些,只是这么快确实超出我的意料了。” 太快了些,险些损失了冯若真。 “你的案子会叫宗正寺、御史台和大理寺会审。至于京城里四下藏匿的旧部……我不是什么大善人,你在来之前就该想清楚的,中原皇帝和中原皇帝的使臣,对你来说并没什么分别。法兰切斯卡,你叫如意几个将这位也送去宫正司吧。” 她本要进殿里去了,想了想又停下来,“到底是为什么,你觉得皇宫里能混进来刺客呢?是因为前朝皇帝的王大臣案和梃击案么?” 栖梧宫宫门紧闭,几间配殿外头也落着锁,不过主殿一处亮着灯罢了。 墙头琉璃瓦在天幕下灰压压的,原本亮丽的黄金般的光泽也显得暗淡许多。 皇帝摇摇头,只往殿内去了,却没想到阿斯兰在后头还补了一句,“阿努格,他不知道这些……你别伤他。” 鸿胪寺卿遭漠北人偷袭重伤的消息隔日一早便传遍了京城。自然了,昨夜里禁军十六卫尽数出动,全城戒严,连夜市都关停了,如此大动静哪还有人不晓得的。只可怜了专做夜市生意的贩子,许多人都是傍晚入城一早出城回家的,这下却是无处可去了,只能被扣在道路两侧。 驿馆自然也被定远军派来押人的队伍把守起来,只是里头的人倒并不慌张,反只听话坐在驿馆中等候消息。 宗正寺一早从宫正司提了人来。长公主当了二十年宗正,上次上值还是章定叁年的襄王案,骤然传旨上值,在府中开了箱笼才找见公服,穿戴整齐了,才叫驾了车来宗正寺。 日头升得有些高了,宗正寺的朱红大门才教役人推开来,从外头马车上先是下来一个年轻的仆役,大约十七八岁,从马车后端了梯子来,才有一只手掀了帘子,下来一个四十八九的女子。这女子一身浅青的圆领袍,发髻以幞头裹住了,鬓边还簪了两朵绒花,见她下来,门口的差役才弓腰低头,作出迎接的姿态。 阿斯兰戴了手枷脚镣立在院中,也跟着去瞧外头景象,心道这长公主也不知什么人,皇帝只说是宗室庶务,交了叁司会审便叫驾了车去瞧冯若真了,随着长公主审。 只见这女子下了车,又伸手去打起车帘,扶了里头深处的一只手来,原来她还不是长公主。 这位真公主左手上套了一只青玉镯子,晃晃悠悠地挂在手腕上,看去肌肤有些苍白。车内伸出来的一段绯红广袖外头还罩了一件深青缎面狐皮斗篷,出了厚厚的风毛。待她挪了步子从车中钻出,才见着一张略有些清冷的脸,薄点了些胭脂妆点气色,一双杏子眼瞟过来时还有几分漠然。 “你玩什么把戏?” 长公主听了阿斯兰这话微微皱眉,给身侧女官使了个眼色,那女官便叱道:“罪侍见了殿下还不行礼?” 阿斯兰被身后宫侍踢了一脚,一下站立不稳,两膝直撞到青石地上,“见过长公主。” “……想来是将孤看成陛下了,此乃常事,公子且起吧。”长公主轻声道,叫宫侍又扶了阿斯兰起身,打量了他片刻才微笑,“公子容色甚佳,倒是京中难得一见的人品。”见着阿斯兰面有疑色,她才仿佛想起来似的道,“陛下同孤是一胎双生,较寻常姐妹更相似些。” 那眼珠略略转了转,才将眼光轻轻落在阿斯兰面上。 淡漠得厉害。 阿斯兰一下意识到盯着长公主看了许久,一时觉得不妥,才垂了眼帘道,“我没想过是双生。” “双生希见,孤寻常不出府门,公子漠北远道而来不知内情也是有的……”长公主忍不住咳了两声,才继续道,“月华,先关了大门,领公子上堂吧。” ————————————————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是《陈涉世家》里的,原本是陈胜吴广起义之前谋划相劝说的话,阿瑶的意思是说,这件事情反正风险都很大了你为什么要半路停手呢,也有点感慨小狮子旧部忠心的意思。 王大臣案和梃击案,都是万历年的外人闯入皇宫的案例,因为是架空所以奇奇怪怪的东西都会引用一点,这部分等完结了再单独出一章说明。 虽然我想这个案子到这里基本已经说明了,不过正式的解释还是留到下一章吧。 阿瑶也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人,她只是担心所以早做准备(毕竟她自己是禁卫军继承法上位),没事儿就算了,没想到真的能出事,她内心也挺惊讶的——哇你们可真沉不住气啊!这种,她在设定上就只是受过精英教育和宫廷政治熏陶的平凡人,嗯,唯一的金手指是法兰切斯卡(当然这个外挂经常不太靠谱)。 至于小狮子……他太理想主义了,属于是阿瑶看了都挠头。 探监 宗正寺后头的监牢很干净。据押送他来的内侍说,为着是专审宗室的地方,囚室皆配仆役打扫,每日餐饭饮水也都有专人送来,连带板床上都要铺一层被单。 只是无人。 无窗,无人,无摆设,连声响也无一丝。除去顶端换气口外便只剩下一暗门便于送饭食,大门紧闭,再无旁的出口。 阿斯兰不知在这里过了几日了。只知按一日叁餐的量来说……似乎连饭食送了几回也记不清楚,一直在这方床上睡睡醒醒,暗格里有饭便取来吃了,竟没下毒。他脚腕子上拴了脚镣不叫走脱,一端连着床板底下,是极细长的一条链子,能在这狭小监室中自由活动,算不得多重,却难扯开,想来是精铁打造,坚固得很。 只将人圈在此处。 长公主说是审案,也不过领了御史大夫同大理寺卿两个坐在堂上吃茶听证词。物证缺失,人证是皇城司送来的,咬死了不松口是阿斯兰指使,一切计划交代得头头是道,从跟从上京到暗杀官员制造城中混乱,再到宫中行刺谋害皇帝趁乱逃走,无一不详尽,却不是他认得的部下,更不是上京前与他交待计划的那几个心腹。 他没认下,长公主也并不逼供,不知道她们姐妹两个在玩什么把戏。 也不知他手下真正混在京城里的人怎么样了。他虽想着这些,可一想到皇帝的手段,又觉担心得多余——她必然已赶尽杀绝了。 貌若天女,心如蛇蝎。 他看了看右手手心,红痕早散尽了。那鞭子没蘸盐水,当时是灼痛得厉害,后头也不留下什么痕迹。也亏得他长年张弓握刀的,手心里也糙得很,皇帝那几鞭下来伤不到皮肉。 阿斯兰正一下盯着手心有几分感慨,却听着暗格后几声轻响,回头看时,暗门转动,从后边转出来一个披着兜帽的影子。 鸿胪寺卿冯若真重伤,鸿胪寺没了长官,这下后头事务只有交了少卿卢晚负责。卢氏自先帝卢世君薨逝后被当时东宫派系清算,借着后头卢氏族长因爱子宫中薨逝而病逝的由头,迫使族中少俊全员回乡丁忧,后头新帝登基,时东宫亲信沉晨同许留仙得势,于律法税制两道夹击,更压得卢氏再没起复,直到章定九年才渐渐有后生起用,在崔氏党羽最盛之时压制崔氏。 这卢晚便是其中之一,年纪还轻着,不过叁十一二,却升到了鸿胪寺少卿。她同上司冯若真是一脉的笑脸迎人,说起话来温和端雅,柔声细语的,自是叫了手底下人陪着漠北使团,直言此次行刺已交了大理寺协同皇城司去查了,天子自是不曾疑心使团,但请使团放宽了心,只随着鸿胪寺在这京中宴饮游乐就是。 使臣自然也听说了一二,便佯作随口寒暄道:“听闻还有长公主审案,看来皇帝陛下是重视冯大人的。” 这当口,京城才戒严了两日,京中无籍漠北人尽数被搜了下狱看管,虽京兆尹吩咐了不叫影响了城中市集摊贩,到底往来漠北人甚众,一下少了这许多,还是看着冷清些许。 “哈哈哈哈,”卢晚闻言笑了几声,“贵使有所不知,这冯氏是先皇后本家,冯大人更是先皇后的亲侄,既是陛下近臣,更有这么一层亲缘在,陛下格外看重也是有的。”她一面举了酒樽一面觑这使臣神色,只见对面这蛮人听了倒不露讶异神色,只是随着她笑来道:“原来如此,怪道我看这几日见的冯姓人虽少,都是贵人。” 冯氏不受皇帝重用倒还另有一层缘故在,虽皇帝从未挑明,朝中人也大多听闻过些许——那承恩公冯玉山早年惹了皇帝不快,有说是拿了先皇后做筏子求恩典,有说是禁中奏对言语失当,也有说是被皇帝瞧上了不肯从的,总之是惹了天子雷霆,自此冯氏只剩了荣光爵禄,却再没说过回朝起复。 “确是贵人。”卢晚跟着笑,也不多说,到底这朝中纠缠,与蛮子说了只怕什么时候传了去圣人耳朵里又是麻烦,更别说这跟着的沉希音就有个弟弟在宫里,“只是苦了贵使,这几日原定着是冯大人主持宴饮,现换了下官,还望贵使海涵。” 眼见着话头又回到冯若真处,使臣便抓了这机会来,“到底听闻是那叁王子旧部刺杀,也是我们族中事务扰了皇帝陛下圣听,又何来海涵一说,倒是我们该向皇帝陛下请罪不是。”他佯作无意,又接了这话头,只为探听冯若真遇刺案的风头。 能推到阿斯兰头上自然最好——他们本来也派了人,这下倒成了两败俱伤,若不能,也非得撇清使团嫌疑不可,到底王汗只说用个计策教中原皇帝杀了叁王子,免得他旧部寻仇到王汗头上,只去寻中原皇帝的麻烦。此番皇帝还没表态,若一下怪罪起使团,王汗急于求和,必然拿他这使臣的头讨好中原皇帝。 只是不知何处听来风声,那叁王子在宫中颇得中原皇帝喜欢,若吹了枕头风给皇帝,学着他们帐中姬妾那些颠倒黑白的本事,使团不免要吃亏一番。 还得想个法子让鸿胪寺这帮人透些风声,鼓动着皇帝尽快取了叁王子性命才是。 只可惜鸿胪寺的人个个都是潭里的泥鳅,滑不溜手,先头冯若真便是一张温软笑面将话头全挡了出来,后头这卢晚更是深不可测,才透几句风声又立马按下不语了,比那冯若真还难缠。听闻礼部尚书又是皇帝亲哥哥,从前与他打过交道的个个说他可怖得很,这么看来冯若真反倒是最好对付的一个了。 只可惜被刺了重伤。瘦弱文官,一无是处。 “陛下既未动怒,便是此案与贵使无关之意。”卢晚笑眯眯地,避过了上一个话头,“前日里也搜过了驿馆,贵使不必忧心,陛下圣明,定不会令贵使蒙冤的。” “自然,自然,陛下圣聪明断,必然能使案子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或许是有了,只是长公主每日在宗正寺上值,连关键的那叁王子都不叫放了出来。现任的大理寺卿袁逸是朝中混迹多年的老人了,闻弦音而知雅意,晓得是皇帝暗中授意长公主拖着,每日只来吃茶用点心,半句话都不多问;可御史大夫魏容与向来是个愚忠刚直的,见着长公主这每日拖怠早谏了好几回,只道“冯大人还在府中养病,这么个祸害便该早除了去!” 她是从前先昭惠皇后座下门生,得了昭惠皇后赏识,此时又是宗室案,又是皇后亲侄遇刺,比旁人更急些。 可惜长公主自小是宫里养出来的好性儿,见她着急忙慌也只道,“既然那人证皆指了是里头那位的令,自然迟早陛下是要处决了的,大人又何必急于一时?”她是宗亲里头一个尊贵,虽燕王才是长嗣,奈何这位封号前头加了“镇国”二字,又是宗正,论着俸银却比兄长更多些,饶是魏容与也只能给她几分面子,“您是先皇后门生尚且忧心,陛下也算得冯大人姑长,哪能叫冯大人吃这么一个闷亏。” “殿下既如此说,臣自然也是放心的,只还是该早给冯大人一个交待才好啊。” “大人是性急……”长公主听了反咯咯笑起来,“此事疑点还多着呢……里头那位不认,外头这几个又咬死了,可不是太顺了些?”她一下说话太多,忍不住咳了几声,忙端了茶润嗓子才算压下去,“大人可想过,这几日城中戒严,陛下都是在搜查些什么?” “自然无非是里头那位手下残余了,自去岁秋狩以来,也不知城中混了多少蛮子残部……”魏容与本是个急性子,这下说着也摸着其中关窍了,一下面露悦色,“多谢殿下点拨,臣此番才算是茅塞顿开了。” “大人是一片赤诚之心,孤开解些也是应该的,都是为圣人办差,怎好薄待大人呢。”长公主只笑,叫人又上了茶点来,“大人且用些,舒舒心来。” 魏容与这下心情大好,忙端了茶直道谢。长公主不由无奈,她心思不算深,又忠直,便是这般人才为皇帝喜欢,放在风闻言事的要职上,不怕有什么事瞒着皇帝。只是这般虽为君主所喜,于她自己却是个隐患,也不知什么时候便被人背后穿小鞋了。 只这却是姐姐的事,挑得明了只怕显得她有夺权之嫌,反倒不美,还是按下不表的好。 虽则长公主说通了御史大夫,底下皇城司同禁军十六卫却没得闲处。 忙碌了这几日,城中不在籍的漠北人全数拘了来审也便罢了,偏生京兆尹先嘱咐不得酷刑,后头宫里还要派了长秋监的人来监审——那长秋监名为宫中内侍监,实为皇帝近身暗卫,头领的更是皇帝贴身宠臣,来了自然便是皇帝的旨意,这下是真不敢逼供了,可如这般温和反倒不好交差,只得分着囚室收监起来,轮番审问。 他们这当口忙着确认身份不提,御史台同大理寺还要来问口供同一应调案卷宗上书言事。皇城司里许多勋贵宗子,靠着族中旧荫谋个差事罢了,哪出过这些细活,自然是叫苦不迭,疲于应对。 正这么个当口,长秋监的头领中官领了两个盖着兜帽的人来了,一下倒唬得皇城司几个押司慌不迭地去将内官迎了来,便听这西人沉声嘱咐道:“贵人要进内中查看,烦劳押司清退左右闲杂。”他官话说得顺当,倒很有几分御前中贵人的样子。 几个押司一听便猜着后头贵人身份,一面又是忙不迭地应了声,一面又是带了人进去,撤了里头值守的、收押的、刑讯的各色吏员兵司,单只留下收监人等,才毕恭毕敬地拱手迎了贵人入内。 一面弓着腰身,还不忘偷瞄两眼兜帽底下贵人面相。 这小动作哪能逃过法兰切斯卡眼睛,他同后头稍矮些的兜帽人对个眼神,见着对方略微点头,便骂了一声:“好你这押司,怎好偷觑贵人?” “是,是,下官不敢,不敢……”押司赶紧收了视线,低头待一行人走远了,才敢直起身子,又回前头公署给大理寺写卷宗去。 “我这下学得还行吧?”待彻底不见那几个押司了,法兰切斯卡才松了表情来笑。 “尚可,”皇帝也笑,“比才上任时候好得多了,不过你这金发碧眼的,想来这些人也没得认不出你的,便说得不好也没人敢反你。”她只微垂着头,并不摘了斗篷兜帽下来,半张脸隐在兜帽后头,从囚室铁栅后看去不过一个黑影罢了,“将兜帽卸了吧。” 这话却是冲后头第叁人说的。 那人是叁人中身量最长,本就显眼,听了皇帝这话,乖乖落了帽兜下来,露出一张秾丽的异族面孔,“现在可以了吧?”他辫梢耳垂上的各色首饰并没卸了,此时露出真容,倒华丽得与囚室格格不入。 前头的斗篷底下伸出一截玉色的窄袖来,绕进后头斗篷里去,握住了他手腕,“你自己看就好了。”皇帝声音不疾不徐,连带着脚步也慢了些许。 阿斯兰手上没戴着枷,只脚上拴了脚镣罢了,走起来还有些金属的轻响,此时走在皇城司囚室中间,倒像是要给他换个监禁地方。 皇帝只说带他来看看部下,旁的事并不透露半分。此时也不多说话,只调整了步伐等他跟上去。 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囚室连廊颇长,一路行过来没甚转角,非得极远处才得转过墙去,又是另一条廊道。 阿斯兰忍不住左右张望,确有隐匿城中的部下混杂其间,见着他只张了张嘴,生生将呼唤咽了回去,撇开视线,不敢露了身份。 前头兜帽底下漏出一声笑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若无人替你认下这遭,那诛九族的行刺罪便得是你背了。”皇帝声音不低,两侧囚室中人也听得真切,“上一遭的活口只咬死了是你指派。”她手指收紧了些,才留起来的指甲便顺着力扎进掌心里去,“你可想好。” 这下才听得那铁栅里头传来一声低叱:“狡猾的中原人。” 皇帝不搭腔,手上松了些,仍旧引着阿斯兰往里去,直到行至尽头,才松了手,仍将身子隐在斗篷里头,“都看见了吧?禁军平时虽只是摆设,用起来的时候还算得用。” “你想干什么?”阿斯兰实在猜不着皇帝卖的什么关子,索性不再同她纠缠,直截了当地开口道,“别和我玩你们中原人那套弯弯绕绕的,我不懂。” “自然是喜欢小郎君的意思了。”皇帝声音轻快,顺口调戏起小郎君来,“小公子生得好,性子爱娇,小娘我一见便先酥倒半边身子呢。”一面说着一面还伸了手去挑了阿斯兰下巴来,“瞧这几日磨得,消减了许多,倒教人心疼。” 妖精已经面朝墙壁,只抬头望天。 幸好此处是囚室深处,里头几间并没关押什么人。 阿斯兰一把扒下皇帝揩油的手,眉心皱起,怒道:“你玩什么把戏?” “调戏美貌小公子啊。”皇帝笑得无赖,过了片刻才缓了神色道,“要借你身份杀杀你那四叔的威风,得需你配合着些。” “怎么配合?” 他这下倒挺干脆。皇帝挑眉,轻声笑道,“也不难,只要你做个惑主妖侍就行了。”她见着阿斯兰要发作,仍旧缓缓道来,“也不是全无你好处。你只管给我指了你部下来,我替你养在外头,这遭行刺之事便就此揭过去,冯若真那边我只将当场捉拿的两人斩了作交代便是。” 貌若天女,心如蛇蝎。 阿斯兰皱眉沉吟了许久才道:“为什么?” “自然是于我有好处了。”皇帝略有几分嗔怪地瞧他一眼,面上笑得轻飘,“你四叔送你来,又安排人刺杀冯若真再推到你头上,是想要我摘你脑袋,自此你们主战派就只将我作了仇雠,他自坐稳王位。” “你们呢,想着先刺冯若真,鸿胪寺礼宾,这一档子城中先乱将下来,禁军自然分散到城中守卫,再由你里应外合,佯作顺服好刺杀皇帝。宫中无继嗣,自然要乱一番,你自可趁乱回了漠北去夺你叔父的王位,这是你们的计策,可惜你不知道在想什么,临到了中断了计策,现在只能被我全数搜捕。” 阿斯兰撇开了视线闷声道,“……我没想过是你,早知你就是皇帝,我会想别的办法。” “此事姑且不谈,”皇帝没管他这点小情绪,“目下是我被架着非得摘了你同你这些部下的脑袋不可。可你这一系没了,你四叔王位坐得稳,对我却险,所以你和你的部下得活。要让你活,我也没得好法子,只有做个教美色迷昏头的风流皇帝了。” 女人半倚在后头墙壁上,手臂却早伸进阿斯兰斗篷里头去了,蛇一般绕着腰身往上攀援,“至于你两次要杀我,我就放过不谈了。”她勾着嘴角笑,一下按在阿斯兰胸口上,“刺青不错,下次选死士别选这种有标记的。” 那手顺着衣襟伸进去,还有些凉意,惹得阿斯兰绷紧了身子,却还是立直如松,纹丝不动任皇帝施为。 “你这会子乖巧得紧。”手底下是年轻小郎温热的肌肤,越是绷紧了,那点鼓起的胸口便越柔韧,教人忍不住去捏,“怎么了,小鹿乱撞?”她的手一下停在阿斯兰左胸上,掌心底下是擂鼓似的震动。 再按得紧些,便能见着眼前小郎喉结滚动的模样;手指轻挑,掠过胸前,便是腮带红霞,眼落清泉之态;顺着胸肋缓缓攀上,又是一番檀口微张,肩胛轻颤,绒毛颤栗。 “别在这……” 皇帝想是玩得够了,才收了手终于立起身来笑,“走了,总得将你送回宗正寺去,放你须得大张旗鼓些,偷摸弄出来可不行。”皇帝理了理衣袖才回头道,“小公子,衣襟乱成这般,只怕要叫采花贼盯上,还倒得个不检点的名声。” 和其光,同其尘 皇城而外嘈杂得厉害。 原本自皇城司至宗正寺不应路过外城街巷。几条大道正好连着一群官署,本当是一路宁静。 皇帝连着熬了三四日没甚歇觉,早困倦得厉害,马车颠簸下摇摇晃晃已然是昏昏欲睡。此时教外头吵嚷声震得头疼,便掀了车帘,“你怎么走这条路?” “昨天夜里外城解了戒严,早间正好买些点心带回去。”妖精早驾了车到闹市区里来了,皇帝也不好叫他掉头重走,只得由着他去,“给我买碗茶汤来,再添两块奶酥,前头胡记。”她吩咐了一遭才想起来旁边还坐了个人,又叫住了法兰切斯卡,“两份。”一看就是常来外城的。 她一时精神不济,也懒得下车去,只斜斜歪在车里头养神。 “你不下去么?” 一路而来,阿斯兰都安安静静,一句话都不说,这时候反倒问了一句来。 “让他买了拿上来就是。怎么,你想下去?”皇帝一下不想应付他,言语间便露出几分烦躁,“你脚上还拴着,下去被人看见不好,下次再带你逛夜市。”她揉着额头,顺手拉了拉身上斗篷,裹紧了,没再说话。 不一会儿呼吸便均匀下来,想是困乏得紧。 其实现在正是逃走的好时机。从皇帝身边离开,下车,混入早间闹市人群中去,寻个地方将脚上镣铐斩了,换身衣服,离开楚国京城。 正是万难再遇的好时机。 皇帝为避人耳目,车架都是择了寻常的青帷车,一匹马拉,内里只能坐两人罢了,是寻常人家内眷出行所用,在这闹市里头也并不显眼。 而今那金发碧眼的中官也下了车在前头买东西,若是逃走一时间也发现不了。 眼前皇帝早陷入浅眠了,眉头舒展,眼皮微颤,呼吸均匀,只要轻手轻脚下去不会被她发现。 异族人的脚动了动,踝上脚镣发出轻响。车帘被风掀起一角,些微透入外头正好的凉薄日色。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得很,偶尔几声长长的吆喝钻进耳中,叫卖着各色吃食百货乃至鲜花。 他看了皇帝一眼,神思转了几个弯,最终只吐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将身上斗篷盖去了皇帝身上,摆正了身子重新坐好。 “茶汤来了!”正在这时候,妖精一晃跳上了车,手上两碗茶汤稳稳落在掌心里,一点洒不出来。 茶汤表层浮着一层芝麻碎,混些油香与果仁炒熟的焦香味,尝起来倒比宫里那些名茶冲泡出来的更有些滋味。胡记在外城是老字号,卖早茶许多年了,这手艺竟也一直传下来,赚些外城官员的散碎银子,也供附近货娘花娘之类解渴消馋。 “吃不惯?”皇帝看阿斯兰端着碗有些出神,顺口问了一句,“我本以为有些像酥油茶的滋味。”她才浅眠了片刻,这时候正恢复了些精神,用些茶点,还要回宫里去处理旁的事务,“我想着大宗正定不会在饮食上亏待你,只正好是用早膳的时候,顺带着给你买一份,不想吃便罢了。” 两人坐在车中,车帘落下,外头人窥不着里头模样,只当是什么人家的内眷不好露面。外头法兰切斯卡还等着,这茶汤喝完了得将碗还回去。 金发碧眼的仆侍可不是什么人家都买得起,妖精只守在车下,便引来许多探究的目光。 “……不是。”阿斯兰有气似的,对着奶酥咬得极用力,“很香。”他有意避开皇帝的眼光,只盯着碗里的芝麻碎,“只是没吃过。” “咬这般用力,脸要酸的。”皇帝随口调笑,“万一撑坏了面皮可怎么好,小娘我只怕下不去口了。”她惯来调戏起小郎君嘴上便没遮拦,什么昏话都能吐出来,“好难得的好骨相呢。” 果不其然,被对面的美貌小郎君剜了一眼,纯然是个碰了硬钉子的纨绔。 “好好,我不说了就是。”皇帝用完了点心,随手将碗伸出车帘递给外头的法兰切斯卡,自拿了帕子拭净手口,才发现身上裹了两件斗篷。“多谢你啊。” 仍照旧将斗篷递还回去。 “……没点戒心,也不怕风寒。”对面的青年人只撇过脸,不愿多看皇帝一眼。 皇帝听他这般说,转了转眼珠才想起来,他倒确实还没应下这交易,便换了张斯文面来笑,“我只想着你有些品格,也对你放心。”混惯风月的女子总是轻佻,偶然换上一副深情的温良面孔来便又另有几分难得的真诚似的,更不提她还有一张端正的面皮。 皮相惑人,皇帝自小便知道这一节了。面色端正时候,自然对面朝臣要以为她是正色言语,诚心可鉴;戏谑时候几句玩笑,又难免教人将真话也作了诳语;更有那风月场上几句温良言语,柔情细话,只消添入一两分真,便能将伎子倌人哄得心甘情愿。 逢场作戏之事,喜不喜欢,原不随她心意。只是戏耍得多了,不免连自己也有那分不清真心假意之时,反苦着本愿交付真心之人,平白地要多些疑惧。 至于这伎俩从何处得来?自然是同那不着调的兄长耳濡目染,无师自通了。 阿斯兰在这事情上眼见着还生涩,只见着皇帝柔和眉眼便先松了面色来,“也是你太轻信了,我知道是你使诈才教四叔得手的。” 嗯,反间计罢了,老套路。 “也没抵过你四叔来了一招祸引江东啊。”皇帝莞尔,见他饮尽了茶汤,便顺手拿了碗照旧递给妖精,“送了你来,我多了好些麻烦呢。” 这却是实话了。原打算着那新汗自断臂膀,换个主和派上台也便罢了,维持数年平和,后头的事情来日再说,只没想到被人反将一军,这么个烫手山芋丢了来给她处理,还想要她做那杀人的刀。 这可不行。 外头几声马嘶,看来是法兰切斯卡理完了事,已驾着车走起来了。皇帝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态靠在车壁上,“如今还想着怎么给你个名分。” “谁要你的名分,你们中原人就喜欢这些虚的。”阿斯兰嘴上总是不肯服软的。 “没名没分地伺候着,若是旁的宫侍也罢了,你身份贵重,还是得有一个的。”皇帝老神在在,甚至玩起了身侧青年人的细辫,辫梢的孔雀石绿松石之类装饰另有一番古朴风情,“不然宫里随便什么人都能踩你几脚了,我看了心疼。”她也不知几分真假,只是去捉阿斯兰的灰眸。女子的眼睫半掩着眼珠,在车厢里的阴影下露出几分深潭似的莫测。 看着倒像是个温良柔仁的妻君,面上还带着几分和顺的微笑。 阿斯兰从前不是没遇过女子,只是那些人总记不住长相,总不是在讨好便是在斥骂。族中虽有姑娘追捧他英勇俊美,那顺风时节的花朵颜色却被视作草原上的装点,大约是还没到了时候。 时移势易,再是什么样的烈马也被拴上了脚镣,困在一方狭小的车厢之中。 “……你嘴里能有几句真话。” “分不清的话,便都当了是真的吧。”皇帝只笑,“后宫里的人都这样。” “我不是你后宫里的人。” 皇帝略一挑眉,又很快放了下来,恢复成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很快就是了。都行过了婚仪,小公子,你已在瓮中了。” 阿斯兰又回到了宗正寺后头的监牢。 很干净,但什么都没有,没有窗,没有门,没有日光,更看不到一丝人影,安静得厉害。 他一下终于意识到,皇帝是在用幽闭的法子逼人就范。今日所谓交易,也不过是带着他在部下面前现一现身罢了。交易成,她得利;交易不成,她的威慑目的也全达到了。 如她所言,已在瓮中。 蛇蝎美人。 “等等。”他“蹭”地站起来,抓住了皇帝袖角,“等等。” “怎么,舍不得我?”皇帝有意揶揄他几句,只挑着眉毛笑,眼光全落在自己袖口处——阿斯兰手上太过用力,早将那玉色丝缎抓得皱起了。 “……不是,”阿斯兰颧弓浮上一层薄红,“你说的,都是真的吧?” 哪些?皇帝故意转着眼珠子想了想,今日真真假假说的话海了去了,“辨不清真假虚实,便当作都是真的就好。”她抽了袖子出来,在衣摆处理了理,“情自然任人打扮,行却能见果。” 饶舌,狡猾,虚伪。 阿斯兰沉了脸来,“你答应我,不会伤我的人。” “哦,这是正式同意和我站在一边了。”皇帝往前半步,笑道,“君无戏言……只不过,你也须拿出相应的诚意才行。” 女子身量更小些,虽是半仰头去看人,也未见得少了气势,反倒显得阿斯兰被捆住了手脚似的,木头般杵在地上,手上攥着的袖角放也不是,抓也不是,“我知道,下次和你再去一趟……但你答应好了,不能反悔。” “天子一诺,自值千金。”皇帝轻轻拂开了他攥在袖子上的手,“与其忧心我不守承诺,不如说说你想怎么从这宗正寺出去。祸国妖侍,譬如烽火戏诸侯、七窍玲珑心,总得有些配得上的仪程。虽为假戏,也须真做。” 这般木头似的,除去一张秾丽皮囊,只怕担不起妖侍名头。皇帝暗叹,好好一张美人皮,怎么披在一头狼身上,偏生还有点刚直性儿,也不知日后如何耍弄得好。 只见阿斯兰一双灰眼珠子直直望着皇帝,脑中过了许久从前见过的各个阏氏间争风吃醋场面才道:“还不是珠宝牛羊那些。” “那些自然有的。牛羊是你们游牧所钟,我倒没有;不过碧落宫地界宽敞,给你搭个烤肉架子也随你烹羊宰牛罢了。”皇帝抱着肘笑,一手半托着下巴,“排场都要给你配齐整的,再叫我贴身的女官亲自领路,着两位要臣持节册封可好?” 妖精本在暗门外等候,奈何他是非人种,耳力极佳,自然将皇帝这话听得清楚,一时不由好笑:她惯来用些面上招数哄着后院里人,这些年崔简同赵家两儿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唬得团团转,只怕阿斯兰也要找不着北,还当皇帝是为他着想。 活着的羡慕死了的,不得宠的羡慕得宠的,人总是贪心不足罢了,总以为皇帝该有几分真几分情。 或许有吧。 他听着里头阿斯兰不知如何应了一声,原以为皇帝该出来了,没想着过了好一阵都没听见暗门转动。 这下可糟了。 几声敲打暗门的声音从外头传来,皇帝正搂着小郎君偷香,听了不由笑了笑,“今日看来是不行了,那败兴的妖精催得急。”一下唇舌分离,着眼看去,阿斯兰还有片刻失神,只倚在壁上,衣襟早被她扯乱了,“本想偷闲半日的。” 先时不过随口戏谑了一句“既作妖侍便须名实相符”,倒没想着他答应得快,当下便自己去解了盘领扣子,任她做什么也不反抗,只将两手撑在床板上维持姿态。 “……要走便走。”阿斯兰只看着一边,浓密的眼睫盖在眼珠子上,怅然若失的样子,配上半露出暗白胸脯的散乱一进,像个才被夺了贞洁的良家子。 “这不是怕你骂我薄幸么。”皇帝自起身理好衣摆,还不忘最后再吃一口小公子的唇,“多谢款待。” “你……!”阿斯兰今日被她调戏了多次,总算没忍住心头火气,正要暴起去按住这罪魁祸首,没想到皇帝轻轻巧巧便转过了暗门,从外头将监牢锁死了。 “看来陛下很中意这位公子。”皇帝才出了地牢,便迎面遇上了长公主。 “你若喜欢,正好去享用了,”皇帝笑得有些凉薄,方才那点柔情全叫抛诸脑后了,“不过一张美艳皮囊。只一点,他性子烈,要吃须得扣得死些,别叫他伤了你。” “我还是不了,”长公主笑着摇头,“这猫儿尖牙利齿又犯浑,只怕用了一处反惹一身猫骚,也不是美事。”她说着左右看了看,示意宫人远些才道,“阿姐此番要扶着这公子,只怕还要安抚一番先皇后一脉的旧人。” 毕竟那是冯若真。 “是啊,免不了要挨些日子的骂。”皇帝苦笑,“冯玉山虽说被按下去了,那些老儒林倒不好治。不过一个内爵,也不必上玉牒的,也劳烦他们来多费心。” 这下却是长公主略微瞠目了,“不上玉牒么?”不上玉牒怎还交了给宗正寺,“阿姐不是给他侧君位分?” 那崔侧君离宫已然是板上钉钉了,眼见着侧君不废而废,断不可能再回禁中承宠的。宫中内爵不过皇后同侧君两个为正经宗室,旁的若无子嗣记在膝下也不过是一内命夫,上不了玉牒。 “给个主位就是了。”皇帝轻嗤一声,“侧君他还当不起。中宫无主,侧君便是代皇后,权位也忒大了些。纯如当年是不得不封,如今对王廷,可不是当年对崔氏。” 原来皇帝还对昔年为拉拢崔氏册封侧君之事耿耿于怀。 “如此,该我先恭喜少君公子了。”长公主淡笑,“得宠得封,想来阿姐还要将他迎了回宫。”这妹妹看着比哥哥正经,玩笑起来也是一般的戏谑,倒叫皇帝无奈。 “排场总得做足了,不然怎么镇住王廷来的那帮人呢。”皇帝一想到这麻烦事又觉头大,桩桩件件都须得过了手去,“做足了他的排场,便是我挨言官……怕都不止言官的骂,又是妖侍惑主又是酒色财气,还要说红粉骷髅,宗室人心……”也就是在亲妹面前倒倒苦水罢了。 谁知妹妹反叫月华端了一碟点心来,笑道:“我府上新招的点心师傅做的,阿姐先尝尝,用些了再回宫去同言官们打笔墨官司吧。这几日招待魏、袁两位大人都颇受喜爱。” 也就是说她已将意思都透给这两位了。大理寺掌律法便罢了,御史台这位说通了便好办许多。 “你这点心师傅会讨巧,赶明儿少不得赏她些。”皇帝拈了一块起来只笑,“你却说说替人求什么赏赐?” “阿姐惯会取笑人,”长公主也坐了来吃茶点,“这什么东西,在御前卖弄一番便算了,怎还要起赏赐,莫不是赏完了便要讨了我府上人去,宫中可不缺一个点心师傅。” 这妮子,借着点心师傅的当口在这喊着要下值呢!皇帝好笑却没得奈何,只得道,“谁要你府上人了,在你府上那月钱还不必我出,不过就着时候吃你两碟罢了,怎还成了我要讨了去,你要缺厨子,宫里随便挑了去便是。” 两姊妹只一边说着一边消耗茶水点心。长公主不常入宫,尤其天冷时候身子弱,总窝在府上,这一下便聊起些家常事来。没多时显见着日上三竿了,再不回宫只怕今日公事处理不完,皇帝这才登车往宫里去。 阿斯兰没等着两日便迎来了几个小黄门。 他心知皇帝是要弄他出去了,便由着这几个小宫侍伺候着修了面,量了体,又将全身清洗了一处,除去各处毛发才算了结。末了,只听见这黄门小声抱怨道:“偏这位公子废了两罐软膏,幸而咱们多带了些。” 上回预备婚仪也是将周身毛发都剃了干净的。 “你们皇帝定要人剃干净的。”阿斯兰心下有些不快,这一下也沉了脸色。 另一个黄门见他面色不虞,忙堆了笑来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宫中侍君黄门无一例外都要除了面上身上须发的,也是为了美观所致。至于各位侍君公子,更有怕毛发生硬扎伤圣体的缘故在。后头太医说身上毛发易生污垢,才叫咱们都去了,更何况这去干净了看着也白净,那地方也能显得好看些,得陛下喜爱的。” 他自以为是透出几分皇帝喜好来讨好阿斯兰的意思,却没想着这位主儿好不领情,闻言只答了一声“知道了”便叫人都退了出去。 “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呢,漠北贡来的蛮子一个,也不知道礼数。来日里失了宠看他如何跋扈。”前头的小黄门才出了宗正寺便忍不住嗔了起来,“也不知陛下看中他哪点,长相和那物是不错,便算有些本钱,可哪比得上宫里头那几位有名姓的主子。” “你可少说两句吧。”另一个黄门摇摇头,“这位都定了是正三品的公子,尚仪局说已经在择封号了。咱们来量他尺寸还不是为了给尚服局备衣裳,听说是陛下亲挑的料子要尚服局准备呢,万一得罪了他,如今侧君公子不在,他要打杀咱们可没人救。” 两个黄门一时又是唉声叹气,只有赶紧驾着车回宫去复命了。 ————————————————— 总算到了我一直很想写的玩物互换环节了(虽然阿琦没要)。和男性不同,女性不必担心血脉混淆,所以招个男宠也不过是玩物(参考太平公主和武皇),借去给别人玩一玩也能算一种社交(宗法都归自己了当然是随便送,男人就是养孩子的工具人),主体性在女,就不用总想着洁不洁。 冠礼 皇帝倒算守诺,叫长宁领了兵部侍郎同太仆寺丞两个为册封使从宗正寺接回阿斯兰,又封了许多赏赐到碧落宫里头,还择了个“顺”字为封号,做足了他得宠的面子。 冯若真那里,只有斩了捉来活口的几个刺客做交待,又是封了许多赏赐到冯府上,又是给冯氏的承恩公多续了一代世袭,最后还是魏容与拦了一道,才算勉强压住了言官上谏的折子。 “陛下、公子……”阿努格怯生生地,试探着往寝殿里头踏了一步,“长宁姑姑说该起身了……”男孩在殿内张望了几眼,只见着低垂至地的红罗帐微微颤动,裹起一阵微风,看不清内中景象。 他正想再叫一声,便听见帐子里传出一声温软的轻吟,羽毛似的,初时还能抓着些实处,到了后头便轻飘飘地,只在人耳侧掠过一声便飞离了水面,“唔……几时了……” 内中懒懒地泼出一道凝乳似的玉臂来。葱根似的手指软软地垂向地面,在金砖上映出纤细的影子,才露出半寸余的指甲便成了与水面相接的一点。那臂微微摇动了一下,便很快被另一只伸出罗帐的暗白大掌捉住了,又捞了回去。 紧接着便是几声低笑,还夹杂几丝喑哑的气喘声。 阿努格一下意识到里头是什么光景,羞得满面红霞,忙低下头去,“回、回皇帝陛下……如今已是卯时三刻了……” “哦……”皇帝的声音软得厉害,只轻轻应了一声,“你同长宁说,今日辍朝一日,叫众卿家用了早膳便回去……”她话音还没落,又听得一声压在喉头的娇音,才低低笑道,“快去吧。” 红罗扰动,惊起不易察觉的细尘。 “是、是……!奴先告退了……!”阿努格如蒙大赦,逃也似的奔出了寝殿。 只留下金砖上飘飖的赤红影子。 “外面可是你亲弟弟。”皇帝伸手拢了拢锦衾,翻身甩下了身上人,“也不怕他半大孩子被教坏了。”她的手惯来不老实,早在枕边人腰上背上腹上流连起来。 “……比不上你不早朝。”阿斯兰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手臂却箍在皇帝腰上。 “嗯……”皇帝半阖眼皮,慵懒地应了一声,“我早想辍朝一回了……都二十年了,也该让我休一日……正好借你的由头……”她想起什么似的,一下捏上青年人的下巴,那上面髭须叫去干净了,光溜得很,“当个重色倾国的昏君……” 只可惜她睡眼迷朦,视线还糊着,本想要搂着小公子吃一口唇上胭脂,一下歪了些,吻到了鼻尖上。 一连三日留宿碧落宫,竟还没玩腻。阿斯兰还嫩着,更不会那些内宫花样,回回不过耗到筋疲力尽算数,偏生还总想在上面。皇帝兴起时候便逗起这只猫儿来,随便激他两句,便又是一番缠斗,总累到直不起身子才作罢。 阿斯兰受了这一口,后头再要偷香时候却避开了皇帝:“……你不用再演。” 皇帝听着便咯咯地发笑,“我并没说过只是做给人看。”左右推了早朝,她也没打算就此起身,仍旧阖着眼皮子只在榻上挪动,“弹劾折子已然压过来了,我还不多吃些实在的,倒白费了这么多折子。京城纸价贵着呢……” 昨晚上要水沐浴过后又在榻上戏弄了一番,小公子衣襟还散开着,大片的胸膛便露在外头,烘得帐中燥热。皇帝一时兴起,捏起他乳首来,时而捻起。时而用些力气揪起,时而以指腹挑弄按揉,没几息便将一对柔软茱萸玩成了石子一般。 还没玩够,便被小公子握住了手腕。 阿斯兰双颊半染朱色,只看着皇帝,没说话。 “行了,腿打开点。”皇帝笑,“先刻挑拨我的不是你么,这会儿怎又贞烈起来了。”她在衾被低下踢了踢人膝盖,挤开两腿顶了进去,“这不是都起来了。” “……男人晨间都会有,不是对你。”阿斯兰抿着嘴,声音却低得很。 皇帝也不恼,只收了手脚来,“我也不喜欢强迫,罢了,起身吧。”她翻了个身朝帐外去,便要叫人进来伺候。 还没伸手去呢,腰上手臂倒收紧了几分。 “等会。” “你总玩这种把戏也没意思了。”皇帝揶揄起来,“要么就一刀刺来,要么就老实受着。如此这般,你不嫌难受我都替你难受。”她点了点腰上这只手,手指短粗,指骨突起,肌肤养了这些日子也不见细嫩,总显得不够精致,带了几分粗野。 “……”阿斯兰沉默下来,手上却没放松半分。 他枕下藏了一把刀。草原上常见的弯月似的匕首,最适宜割断野兽咽喉。他知道,皇帝也知道。甚至这刀还是皇帝还了给他。 若要取她性命,帐中不过二人时是最易得手。 过了好一阵子,阿斯兰才哑了声音道,“我已经没机会了。”幼弟、部下尽在她掌中。宫禁森严,即便一刀割断她咽喉也走不出这金乌城。更别提她身边还有那么个亲卫。 “待那起子人走了,你也不必再如此煎熬。”皇帝背对着人笑,语气里混着几分轻蔑,“你皮囊生得再好,我也总会厌倦的。” 她难得放纵一回,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叫传了膳来。阿斯兰早起了,为着先头那么一下,没等着皇帝睡醒先去叫了凉水,换了身衣裳才坐回来。 说起用膳,皇帝也恼火得很。为了显出荣宠来,给阿斯兰搭了烤肉架子之类漠北玩意儿,连着他吃食也是漠北那些,肉奶饼酥之流,重味严烧,熏人得很。可他被人捧惯了,连顾着皇帝喜好上菜都不晓得,一桌子满满当当的肉食,直吃得人积食。面上看是皇帝疼宠内侍,里间却已是快演不下去了。 哪个昏君当得这么窝囊的。等着使团过两日离京,这蛮子她是一眼也不想多看。 自抬了这人回宫,倒闹得崇光好几日使性子同皇帝别着。那头是才建了勋的赵家,倒是惹得一帮勋贵都起来劝谏。 也好,给了皇帝一些去哄崇光那小祖宗的借口,上碧落宫也少许多。 谁想没事日日对着这么个狼子野心的玩意儿,皇帝一边得做个不愿舍了美人的样子,只心里暗暗松气,改了五日才来坐一阵,用个膳。 前几日燕王才带着王妃离京去核查江宁道的案子。虽说还是钦差复审,到底江宁道的刺史司马之类已安排了新人接替了。江宁道是许多新政试验的先行之地,是以这下换上去大多是许留仙乃至李明珠一党的人。皇帝虽心知肚明,却还是按捺下来,到底新政变法时候,若朝堂上势力太杂,反倒不好推行。 至于清算那浑水摸鱼的投机之辈,待新政布施得当了,自有被赶下台的旧党弹劾朝参,届时再清查一番就是了。 开春事务繁多,待事事告一段落休整之后,已然快入夏了。 崇光本应随着使团一路回灏州去驻守。到底他如今籍在军中,担着个昭武校尉的职,还须听定远军中调遣。只不过皇帝念着他四月末便该及冠,先报了信去灏州,将人留在京城里,待行了冠礼再走。 论理男子冠尔后行婚仪,他因着选秀在前,在家中又是幼子,没得提早冠礼一说,便先嫁了才行礼的。只是嫁娶已毕,如今他算是天家侍子,正宾赞者自然也得按皇家仪程算,这倒成了宗正寺同礼部的职责。 眼瞧着他这下正式成年,皇帝还同赵殷笑了两句,“这下最小的也成年了,也是咱们老了。” 她这话说出来,配着那么张脸倒很不协调。赵殷一下笑出来:“陛下看着年轻,是臣老了。”她两个只是观礼的,论起来赵殷这个亲父算主人,皇帝这个妻君也是主人,该是招待宾客的。只是这两位身份太高,又有礼官在前头主持,反闲了下来,“崇光的名儿还是陛下定的,一晃二十年了。” “是啊,都二十年了。”皇帝呼出一口气来,“总觉得过了三十之后时间便快些似的。”她笑了笑,又换了个话头,“表字你可起好了?过了今日,再呼他名儿便不合时宜了。” 赵殷却打趣起来,“他如今在外头,便臣这个父亲也须唤一声公子,谁呼为表字的。” “你可别忘了朕。”皇帝也随着他笑,“总得替朕想个顺口的吧。” 这位梁国公才看往台子上去,笑,“臣不擅这文墨功夫,陛下只听着,不喜欢下旨改了就是。” 那上头正迎了正宾来,预备加冠元服。 礼部尚书江蓠去年底才为他持节册封了,这下又要为他定冠礼,面圣时候便免不了同皇帝寒暄几句:“陛下爱重公子,才仔细选着人来。其实按着宗法,燕王殿下是最合适为赞者的。” 这倒是。赞者总选受礼之人兄长,他嫁入皇家,本该轮着君后为赞。本朝君后已薨了,燕王这皇室男嗣,又没出籍的自然是其二人选。只可惜燕王前些日子才出了京,眼瞧着是不成了,得换个人来。 “这有何难,梁国公府男嗣多着……”皇帝一下顿了片刻才接着道,“赞者用梁国公世子就是了,也是煜世君长兄。正宾么……”她翻起江蓠呈上来的名单,来回看了许久,“其实他父亲就很合适,只是这般未免太轻率些。” 这名单上竟没几个名字,叫人犯难。 男子及冠,自然需男子为正宾,可惜到崇光这正二品的内命夫上,要为正宾怎么也须德高望重的六部尚书三省宰相三师三公之类,可选之人反不多了。 她一时好笑,随口同江蓠玩笑起来,“当年朕及笄时候,朝中四相、朕的三师皆为男子,选个正宾费了礼部好大一番功夫。最后改了仪程,才选出王尚书绾发,煜世君的祖父为朕加冠,连赞者李中书也是男子。如今换了个男子来承礼,这些位子上又全是女子,还是选不出一个加冠的正宾。” 其实若皇后还在,论赞者论正宾都合适的。皇帝摇摇头,抛了这不切实际想法不谈,只看着那名单上寥寥几个姓名,道,“沉仆射、谢太妃、张尚书、冯大学士……真是,太少了些。”皇帝一下停住了,一脸的微妙,“怎么连王青瑚的名字都有?” 王琅算哪门子的德高望重! “王按察是先帝的公子,虽年纪轻些,辈分却足。”江蓠稳稳而笑,“虽不如谢太妃,却也可行。再说春来按察使们陆续回京述职,王按察这几日也正在京中。” 前头那句话要叫王琅本人听见,大约过不两天就要变着法儿弹劾江蓠了——他生平最恨人提那先帝侍君的身份,却又碍着身份不能驳斥更不能露出不满,总是背后暗暗给那不长眼睛的使绊子。 见皇帝没答话,江蓠又提了个人选来:“崔侧君也勉强可以,只是远在安平,怕赶不回来。” “侧君就不必了。”皇帝随口便拒绝了这个名字,对着名单看了好半天才道,“沉仆射吧,到时沉少君及冠再来一遭,还能请了梁国公充正宾。” 江蓠听了不禁莞尔,“陛下也玩起帽子戏法了。” “好你江赤玉,连朕的玩笑都开上了,朕看你是等不及要乞骸骨的。”皇帝佯怒,自拿朱笔勾了沉晨名字便作势要打,“就这般吧,煜世君冠礼大可行得体面些。梁国公府世代忠良,不能亏待了赵丰实的幺儿。” 江蓠笑着看这位君主。朝臣都说她叫一个蛮子乱了心神,一时翻起昭熙皇后的旧账来,连带昭惠皇后那一半的胡人血都想起来了。如今瞧着,倒还是这位赵家的五公子得宠些。 帝心难测,却是自小处透出些意思来。 “臣遵旨。”江蓠有意抬高了些手,露出几分做戏的情态,“公子冠礼如先帝朝谢太妃旧例行仪,只是中宫空置,陛下可要亲临?” 冠礼之重还在册封之上。 “谢太妃时先帝可亲临了?” “回陛下,彼时孝敬皇后仍在,一应宾客布置依着内档皆为皇后安排,先帝并未亲临。” 哦,那还是帝后感情尚好之时。皇帝略算了算时间,彼时亲父二十八九年纪,大约还存了几分颜色,也没到为了求一子嗣形同陌路。 那么崇光呢。 夫侍成年,妻君亲临并无不可,更能表对男子重视之意。向来正夫成年,都是要妻家重贺的。若尚未完婚,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男子长辈道贺;若已成婚,妻君本人出席便是一种对正夫的维护。 以崇光内命夫的身份,本不如皇后冠礼那般隆重,但皇帝才偏宠了阿斯兰月余,于公于私都须将水端平了。 自然需亲临。 皇帝坐了上首,左手便是赵殷,跟着排的一边是梁国公府男眷,另一边便是谢太妃并王琅,跟着就是她自己几个侍君。王琅虽深恨人提从前事,到底是皇帝叫长安去传旨,他也无处推拒,也只得吉服而来。 偏生只穿按察使的五品吉服。 “许久不见谢父君,父君可还安泰?”皇帝才同赵殷聊了几句,就着礼节,又回头来与谢太妃寒暄。 “劳陛下记挂,臣侍一切都好。”谢长风不敢惹了她不快,不过走几句章程罢了,闭门了一年,人也清瘦不少,看着已然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只是身侧王琅很不安生,见着他同皇帝寒暄,眼睛便没挪开过。快不惑的人了,还是这么浅薄,也难怪皇帝不喜欢他。 “父君年岁长了,便得少操些心,多温养着身子。”皇帝笑眯眯地,“过两年和春及冠朕还想着请了父君为正宾呢。” 她这下明里暗里都瞧不出什么多余的意思,倒叫谢长风凛了凛心神,摸不透皇帝想说什么。这个女娘,虽肖似先帝,到底眉眼里还留着几分生父的影子,笑时眼睛微眯,便与张桐光是一般模样,看得人心烦。 “得陛下福佑,臣侍尽力。”到底不是她亲父,又站了惠王一边,谢太妃也不敢多说什么。多说多错,只些微挪了挪身子,将身位让给了王琅。 这蹄子,早按不住了。皇帝也见谢太妃有意让了地方给王琅,只挑着眉看了这曾经养父一眼,扶了他坐下,笑道,“父君看着精神头不太好了,朕叫和春多去陪陪父君。有个说话的人,想来父君心情也好些。那太医院给父君开的调理方子,父君也得照着温养才是。” 转来转去,不过是绕着弯子说他别把手伸太长罢了。谢太妃一下只觉没趣,汲汲营营一生换来也不过是如此结局。皇帝只将他当作一个展示仁孝慈爱的活摆件儿,有需得长辈的场面就拉来凑个数,还不忘时时提点人别失了鳏夫的本分。 “是,陛下关爱,臣侍谢过了。” 皇帝见他上道,这才离了后头席位,招了王琅往避人的地方去,笑起来,“早知你这蹄子捺不住了。不过叫你扮一回长辈,好歹撑过了场面去。”她环顾四周,见着确无人跟来,才戳了戳王琅胸前那块白鹇补子。哟,还是近来时兴的印金填彩补子。这细密厚实的一块本不适宜缀在吉服上,只是颜色艳丽鲜亮,受人追捧罢了。许多年轻官生为了美观,连春日里也要穿了厚缎外袍,自然便能缀住了补子,还能衬出补子的华贵。 王琅向来是会打扮自个儿的。皇帝好笑,“王青瑚,你鳏夫一个,作鲜亮打扮也不怕人背后参你。” “还不是为了给陛下看。”王琅故意嗔了一句。他一双桃花眼耐老,便那几条细纹笑起来都是风情,“您后宫里年轻貌美的郎君多着,不缺臣一个,自然只笑臣老来做怪。那新纳的顺少君,一副妖孽面相,臣哪及得上。” “他那烈马性子,也及不上咱们王侧君体贴啊。”皇帝顺着他话往下说,“只不过你回京几个月也不递折子,我怎么叫你进宫呢。” “侧君”二字落在耳中,激得王琅下意识一凛,旋即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态来,“陛下哪是想着臣,分明是又有见不得光的活要臣去干,才借着宠侍冠礼名头将臣喊来充数呢。”但凡她每每好声好气,必是这活愈加艰险,不去几层皮办不成的。 他王琅哪是按察使,分明是当朝锦衣卫,领了个按察使的衔儿罢了。 “不叫你来,如何见你这身华服?”皇帝点了点他胸前白鹇的尾羽,“宫中那些人都不如王郎会妆扮呢,好歹见见你,缓一缓这几月的怨气。”她手早摸上了王琅下颌,眼底是一片温良,“我这几月也闷得紧。” “那蛮子不听话是不是?”王琅一下急起来,尊称敬语也忘了,“我看他样子就是不服的,我还……我还以为你喜欢呢……” “我宠着他可全是为了北境,不做足面子怎好骗过旁人。”皇帝略苦笑了一下,手腕微一收力,便将王琅勾了入怀,“又不听话,脾性又烈,还不聪慧,哪一点是我喜欢了?”她放柔了声音,只轻声笑道,“所以还需阿琅替我跑一趟北境。” “陛下,”王琅同皇帝打交道这么多年哪有不晓得,她好时便叫“阿琅”“王郎”,兴致来了哄一句“王侧君”都有;不好时便是“王青瑚”“王按察”,那真气急时候连“王父君”“令父君”这等扎人心窝子的话都骂过,“陛下要派便派,哄着臣做什么。臣现在只求百年之后,陛下肯看在臣尽心尽力的份儿上,千万别将臣塞进先帝妃陵去就是了。” 这句话当是真话。王琅此人,油嘴滑舌的功夫深着,心思又重,十句里难有几句真的,这句听着像插科打诨,仔细想来倒很有几分真心。皇帝便笑,“去年替崔侧君选的地界送给你?本也是你去看了来的。” 叫人为驴为牛马,总得在前头吊根胡萝卜。王琅这千年的狐狸,不给点肉是调不动的。 “只怕陛下不想给呢,臣有何不乐意的,您要愿意赐了给臣,别说北境,臣即时死在此处都愿意。” “死在此处倒麻烦得很,你只去北境巡一圈便是了。”皇帝轻轻拍了拍王琅脊背,“定远军我倒不担心,主在西北方向,凉州肃州几处,只怕定安侯府常在京畿,西北又长平,那处卫所荒废,军纪不严。” 王琅一下笑出来,眉头却仍耷拉着,露出几分苦涩,“臣晓得了,总是要替陛下办好的。”他微微挪动身子,吉服的广袖便从皇帝胁下穿过去,“几次奖赏,待臣回来述职时候,再一并同陛下讨要。” —————————————— 我本想写点什么肉,崇光啦,小狮子啦,王琅啦都行,但最后变成了有点纯爱的风格。 一边写一边感叹我可真是年纪大了,发刀子都不爽快了。 崇光姑且不论,一个傻乎乎的狗狗形象;小狮子我很难说他是什么心态,首先他肯定是恨的,恨自己中人圈套,恨阿瑶算计他,也恨他父兄被人利用夺权,但同时又很憋屈,只能顺着阿瑶意思来,最后还有点觉得阿瑶人很好大家只是立场不同。 不是,立场不同就别觉得人好了啊!再好也和你没关系啊! 王琅呢,他年纪大点,又很聪明,哪不知道阿瑶就是利用得顺手了哄着人玩。但人的想法很难琢磨,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又酸又苦,知道是个泥潭但忍不住就是往里趟,最后拔不出脚只能陷进去。其实王琅也是很好的啊。 省亲 过了冠礼,崇光也到了起程时候。在京中留了两月多,皇帝倒有些不舍得放人走了,一整个沐休日都空了来陪这小祖宗。 谁知这小祖宗不领情,还倒酸了回来:“陛下还有那顺公子陪着,要臣侍做什么。” 给他惯得,这等酸话都说到御前来了。皇帝无奈,到了这等临别时候也不愿多说什么,便只道:“他有些用处才宠着,哪同待你一般呢。你瞧着使团离京之后我可去看过他了?总不都是陪着你的。” 灯火只在纱罩子里晃了一下,连带着少年人面上的阴影也消长几分。 崇光当然不是阿斯兰那般艳丽的相貌,若比起公认的美人如林少使也差些,不过是平直骨线,面相利落罢了。皇帝想着不由好笑——他大约是在意容色的,不如说,是太在意了些。 “陛下笑什么?” “没什么,在想你该不是自愧容貌比于阿斯兰弗如才这么吃味吧?”皇帝摇了摇手里团扇,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罗汉床上,拈了块糕点吃。 宫中晚膳用得早,夜里总少不得备些甜糕之流宵夜。长此以往,许多年轻侍君入宫久了都要生出大腹,失宠御前,又要带起节食的风潮,过犹不及。 “臣侍是没有顺少君漂亮,臣侍晓得,陛下喜欢他也是有的。”少年人撇过头去,显然是被气着了,“臣侍明日走了,您爱同他欢好几时臣侍都不晓得的。” 这还不是酸么,醋味儿都要飘到外头夜市里去了。皇帝不由失笑,拿团扇点了点崇光鼻尖,“那可怎生是好?阿斯兰容颜甚艳,你是严妆都不及的,总不好去江湖上请个易容师傅,给你造一张人皮面具改换门脸儿吧。” “陛下……!您还是去碧落宫吧,臣侍貌丑无盐,性子也不温顺,又没得伶牙俐齿,伴不得圣驾。”崇光说着便连身子都背过去了,看着是真说得过了。 “朕只想你陪着,又怎么好呢。”皇帝只觉他可爱,忍不住将自己手里点心塞去崇光唇边,少年嘴角还沾了些糕粉,教皇帝指腹抹净了,一下抹在他贝齿上。 指尖点在舌尖上,一下便教少年面上涌出血气来。 “陛下净作弄臣侍玩呢。” 看来冠礼不过是个形式,这少年人被娇宠多了,还没完全长大,心思还浅得很。 也是好的。 “好好,朕不逗你了就是,”皇帝收了手来,自取出帕子拭净指尖,才又去摸少年人的发顶,“别叫你去了灏州,朕又挂念这会子惹着你不快。都五月间了,照着规矩你现在去今年都是不能回京的。军中纪律,便是白都督看着朕的面子纵容,也不能单为你破,留着你行冠礼已是偏袒了。” 罗袖袖口在少年人面上投下浅淡的灰影,没被遮掩的那半脸又教灯火镀上一层蜜色,正是配他形貌的温暖光泽。 夏日里衣裳单薄,却仍难掩燥热。 “臣侍明白。”崇光拉下发鬓上的手来,“臣侍行过了冠礼,便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骄纵了。”他双目如漆,晶亮亮地对上面前女子,“臣侍仗着陛下宠爱才白得了这个校尉,若再玩忽职守,旁人会瞧不起臣侍,还要说陛下昏聩。” 皇帝忽而不着边际想起些前事来。崇光较产期早了几日出世,其实四月二十便生了。那会子赵殷同皇帝才过了京郊,后头便要带着亲兵入宫诛妖侍,是以一切行踪皆瞒过京中。到了五月初四早上将人丢回梁国公府,他亲父才晓得这幺子早生了,还又是个小子。后头轮着先帝国丧,连往宫里报都是偷偷摸摸的,什么洗三满月周岁自然也一律没能成行。 自太祖以先帝为嗣,自百官往下至殷实读书人家多遵太祖皇帝那“女为嗣方不混宗法血脉”之言以女承祧,先帝在位四十九年,民俗所至,对小郎们反轻视许多。一个小儿也不过就那么几个大日子,初生时那几个他全没受过,出嫁时也简朴,倒只有冠礼是认认真真办的。 家中纵着他也算是补偿了。 “朕已被追着骂了两个月的昏君了,案头折子存去冬日里能省下几斤炭火,多一条不算什么。”皇帝笑,搂了小郎君腰肢来。这几月养在宫里,倒给他养出一层浮膘,没了才回京时的劲瘦,“你有个侍君头衔,也不算什么坏事。想做的想试的,都比那普通人家的孩子容易些。军中纪律严明不假,但你毕竟不是什么寻常兵士,算是在朝为官,官场可不是你父亲军中那般清明,你也好练练眼神,学些应对法子。” 他这身份,自然到哪都少不了捧着的。捧坏了大不了接回宫仍做个侍君,升升位分安抚一下;若能练出来,日后便同王琅般做个左右手,左不过是在一家一姓之天下内打转,亏待不了他。 究竟如今早非十年前了。 “嗯,臣侍听陛下的。” 皇帝淡笑,抚上怀里年轻人的颈侧,一突一突的,是奔流的血脉。 少年人脉搏总是有力得很。到底年轻,皇帝坏心地按了按鼓动最突出的肌肤,那鼓点便越发快了些。 “陛下……” “嗯?”皇帝不回应他,只鼻音哼了一声,手早顺着衣襟交迭隙间滑了下去。 夏衫轻薄,隔不住里头的战火鼓点。 崇光忍不住在皇帝怀里蹭了蹭,顺着皇帝动作散开衣襟。 “咱们去里间吧……” 皇帝一向是个不着调的,故意挠了挠这宠侍心口,“这儿不好?”她今日不见外臣,头发不过寻了支紫檀簪子松松绾起,还坠了几绺散发下来,扫在崇光鼻尖。 “陛下怎么净喜欢这不规矩的……!”崇光被她宠惯了,这事上也敢不从,一下反抱了皇帝腰来,“被人看见了怎么好……”说着就要将人引去内室里。 宫人们早识趣地退下去了,哪还有旁人。皇帝好笑,却仍旧陪他站起来,由着崇光半抱着走去里间。他明日里一早出宫,皇帝早朝自然是送不了的,这会子纵容几分也没甚不妥。 说到底,总是交付了几分真心的。 “是是,咱们煜世君最重规矩啦……”皇帝故意揶揄道,眼神还落在崇光手上。 哪有重规矩的侍君对天子指手画脚,还要将圣人推上床榻的。 崇光也意识到这极大的冒犯,一下收回手臂成了根木头,只剩下嘴上还硬着,“求陛下责罚。” 皇帝大乐,坐在床上笑,“罚你什么?” 宫规哪会写这闺房之乐,便是他倒背如流也寻不出一条来。 “好啦,本就没有的东西如何能想出来?既是要守规矩,想来教引公公传授你的规矩还没还回去吧?”此规矩倒非彼规矩,皇帝仍旧是笑,只轻轻踹上崇光下腹。 “……是,臣侍都记得。”崇光面上已然烧红了,肃然跪倒床边,只将脸藏进皇帝裙底里去。 越是受宠,越不可忘了身为侍君的本分。父亲但凡有机会必要如此训导,陛下宠爱是陛下心思,被宠得忘了本便是他之过,更无可辩驳。 今日沐休,皇帝本就爱简洁装束,今日更是穿得随意。她裙下不过一条单绔,并没着胫衣,连暑袜沐浴后都去了,只赤着脚趿了一双软鞋。 崇光先握上皇帝脚踝,自脚跟后松了软鞋扣袢,撑开鞋面将一双纳凉的软鞋去了,才将脚放好了在脚踏上,又摆好鞋子。皇帝看他快守成了道学,不由踢了踢他的脸,“照你这般守着,教引公公都该着急了。” “陛下又拿臣侍取乐呢。”崇光闷闷嗔了一句,却仍照着规矩先解了外裙中绔的系带,又去褪下小衣。 “小祖宗,是你要朕守规矩的,”皇帝一双腿架去侍君肩上,“朕今日可没想着作弄你。”到底这回送他去了,一年半载回不得,见不着,皇帝再爱逗了人玩也不是当下时候。 “是臣侍为陛下侍寝。”崇光的声音低了几分,微微仰起脸笑,“是臣侍想要陛下记得臣侍。” 放出笼的良驹自然轻易不肯回笼。还是时候太短,没养丢了他驰骋的本性。 罢了。 皇帝轻轻喟叹出一声来。 宫中不缺春闱秘戏图册,专司侍寝的教引公公虽大多不尝人事,也都学得精通。有些公公对侍君一视同仁倾囊相授;有些公公却是见人下菜,只讨好那皇帝偏爱的,给红封多的,出身高贵的。崇光三者皆占,得了真传,只可惜皇帝一向随心所欲视成规于无物,以至于他到了今日才有机会一展所学。 女子秘处如含珠母贝,坠露牡丹。拨开草丛,顶开肉壳向上两分,寻得了贝中宝珠以舌尖捧起,此处唤为“珍贝育奇,蛟人捧珠”;含了贝肉,轻轻吸吮那珠子,以舌肉拭过珠壁,待肉珠增大些便是“取珠养玉,水宫献宝”;而那第三句“护珠归母,承甘饮露”…… 少年人还一心想着将那几句口诀都使出来,冷不防被夹紧了头,却是皇帝送了送腰身,按住了他的后脑。 “唔……”她余下那一条手臂肌肉鼓起,手指不自觉抓起了身下衣衫,撑着身子不叫软倒下去。 崇光被封了视线,只几声气喘隔着耳侧一双腿隐约透进来。再行护珠把式时候,下唇已濡湿了。 蛟人遇水,化龙入宫。 “好了,崇光……”皇帝轻声唤了崇光起身来,还留了几分余韵,微微张着口,胸脯也还起伏着。 “臣侍还没行完仪呢……”少年人仍旧跪在皇帝腿间,说话时微微鼓着腮,“陛下看完好不好……?” 皇帝这下实在哭笑不得,他怎的还在这拗上了,非得将那八式还是十八式做完不可,也不知道打哪学得这般死心眼。“好吧,朕只当今日容你放肆一回。”她一下好笑,不禁摇摇头,倒冲散了几分情动的乏力。 得了允准,崇光也觉有些别扭。公公教的是讨陛下欢心的法子,他哪有放肆的想法?实在是皇帝平素于此事上总惯于自持,又一向宠着崇光,他才看不出这点子情动来。 公公说到这第四句专程提点了,化龙可不是说脐下那二两肉,而是加了手指去侍奉。水宫中自有聚雨腾云之处,乃是一处珊瑚座,只管绕了御座,鳞拂座尘,首顾座身,这便是“龙绕珊瑚,海摇地动”。 只是这“地动”二字,却是只可意会,不许言传。 他只管照着所学一一试来,却始终没等到地动,直到皇帝唤了他一声,他才发觉背上两脚已经收紧,死死抵着身子,教人退也退不出来。 “该第六句啦……”皇帝才去了一回,索性抓了个迎枕来靠着,“又不是没经过,怎的反迟钝起来……”她歇了好几息才松了劲,浑身懒怠,连踢两脚、扶一把也不愿费力。 还是这一年都惯着他,连察言观色都没学会。 这一点上反倒是法兰切斯卡熟络些。皇帝不由好笑,只他那是经验所致,崇光这等待调理的年轻人是比不了的。 这年轻人本想显示一番,没想到一下变成皇帝亲身指导,嗔了起来,“臣侍笨,陛下便看臣侍笑话。” “公公大多只晓得纸上谈兵,你又不是没经事,怎的还照本宣科起来。”皇帝好笑,朝身侧努了努嘴,“喏,还等着朕起来么?” 天子已明示了,若再不明白那也入不得宫门了。崇光半嗔半恼,扶着皇帝躺好了,才从脚边爬去她身侧,“臣侍都认真学了的……那地动……” 怎么还记着这茬呢!皇帝好生无奈,侧身过去捏了捏他脸颊,“不过是个好听名字你也全信,疼不疼?”她那手早移到了崇光下腹,故意使坏往下按了一把。 “疼……” 这才是好孩子。皇帝抽了他中绔系带,推了如意出来,缓缓揉捏起如意云头,没两下就被里头清泉沾湿了手指。崇光忍不住往她手里送,面上却咬着牙不叫出声来。 “好啦,”皇帝不由失笑,“该是那龙腾致雨,露润青竹了。” “陛下……!”见着皇帝拿这东西来戏弄人,崇光早羞红了脸,“您怎么说出来了呢!” 皇帝一脸无辜:“朕大婚时候也看过的,他们没想出新词罢了。”见着身下少年人越发羞恼她才收了调弄来,招了那如意入宫去,“好啦,朕不说了就是。” 这下崇光反赌气似的,非要按着那固定把式来不可,将后头两句“竹随雨生,探云泣露,甘霖普降,润物无声”行全了。皇帝有意纵容他,也翻身压着人细细套弄,直等他浑忘了那劳什子,只摆尾探着云头寻雨露甘霖才松了腰力。 他到底不是青涩少年了,入了宫门便晓得其中关窍。左右探路扫尘,须得按下那点子火气才好伺候皇帝来。待皇帝得了趣儿,自然也能赐了小郎君福气,携着郎君往好处去。 吻细密地落在脸上身上,春雨似的,滋润起侍君肌肤。皇帝早塌下腰身,享受起身下少年人不知疲倦的侍奉,只管激着他往深处去。一时两人都没了言语心思,只留几声喘息,一道尽鱼水之欢。 崇光回灏州没多久,便是端阳时候了。 早先应了宫中侍君请父亲兄弟入宫探望,长宁都办妥了,只还有一样需皇帝裁夺:“陛下,迎外边亲眷入宫时候,须得一位公子主持。”左不过是认认人,送送礼,说说话之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需个人来做主。 这本是皇后责任,再不也该是侧君。只是崔纯如离了宫,崇光也去了灏州,理宫务的长宁不过一介内官,总是不合适主持此事的。皇帝又是女子,若都如沉希音那般是朝官也便罢了,许多人是内眷,到底不便相见。 她沉吟了许久才道,“……你去与沉少君说一声吧。”长宁正要应了声去,她又叫住人,“让谢太妃与他一道,就在沉少君的清仪宫主持。” 如今主位就剩下他与阿斯兰,总不能叫阿斯兰一个蛮子去迎亲眷,也没得选。好歹谢太妃虽没得太后的名义,也算是半个长辈,平素管不得后宫事,这种时候抬出来却是正好。 “是,奴晓得了。”长宁没多话,行了礼便退出去。倒是皇帝这下反应过来,咀嚼起“清仪宫”三个字,一下笑出了声。这一笑竟没打住,连着笑了好几息才停。 法兰切斯卡才从外头回来,见她这样忍不住打断,“你笑什么?” “我笑崔纯如,”皇帝摆摆手,“没想到他早给我埋了个钩子在宫里,我竟到而今才发觉。” “……啊?” 皇帝一下松快,也便同他解释起来,“是沉希形。他住的清仪宫是先孝端皇后生前居所。”她本想停了,见妖精还是满脸茫然,只好挑明了说,“他们入宫时候居处都是崔纯如安排的,这清仪宫乃是东十二宫最近中宫的,论起来比崔纯如自己住的蓬山宫还高半头。想来他是早看出我有意找个人替他的宫权,相看好了才捧的沉希形。没想到中间变故迭生,沉希形还没落到明面上他自己先提了离宫。” “……他是不是傻?”妖精这口无遮拦的,反被皇帝剜了一眼。 “我是不懂他啊,你说他看出来你要夺权不该留着宫权么?怎么反倒先自己安排上了?而且留着宫权不才能引你过去么?” 皇帝只瞧着他清澈透亮的水蓝眼珠子,“……你不懂人心。捧了沉希形,他才不至于被崇光压着,在我这里才能挣几分体面;况且自己扶起来的人,沉希形见着又是个不那么受宠的,有些交情,又没家底,往后才好办事。一举三得的妙棋,到你这……”皇帝有些好笑,摇了摇头没说出口。 况且他还能沉住气,此事皇帝不说,他也能按捺住挑最合适的时机禀报。 皇帝想起来反有些后怕。若非他勘不破“情”字,不与宫外的崔平交深,她那十年只怕过得还要难许多。不过也难说。崔纯如也许是谋求一个安稳,用乖巧懂事换她一个“不忍心”,也确成了。 他的确适合做皇后。 “你们人花花肠子是真多。”妖精听了半天,终于出来这么一句。 到底崔纯如已离宫去了,皇帝虽反应过来此事,也不过同寻了本残卷一般,笑过便罢了——宫权究竟是给了长宁代掌。她是皇帝亲自从养生堂抱出来养在宫里的,也不怕有什么牵扯,用着放心。 只是亲眷入宫探视之事交了给沉少君,还是引来些猜测。 历来圣意是内宫外朝最爱揣摩之事,但凡皇帝有些异动便有人意图会她真意,仿佛什么事都要与皇权有点牵扯似的。至于皇帝本人,她只觉此行愚蠢,并没搭理的心思。 再说了,风声越多越杂,圣意便越难揣测。她不介意为这点风声添几分真火。 “你来我这干什么?”阿斯兰没想过皇帝突然过来,身上还只穿了件半臂纳凉,大半胳臂都露在外头,看得皇帝身后如期皱眉。 这人怎的也不检点些! “旁人都有家人相会独你没有,怕你寂寞。”皇帝叫人抬了些折子来碧落宫,却不叫阿斯兰研墨,“我今日没得美人作陪,我也寂寞。”同阿斯兰说话的好处便是不必太用心,随口说两句,他也随口回两句,没得那些文臣世家的,一句话非要转五个弯,适合批折子时候消遣。 阿斯兰盯着正伺候笔墨的法兰切斯卡看了许久,欲言又止。 “他不算数。”皇帝没抬头也晓得他想的什么。 那砚中墨条便刮出一声滞涩之音。 “可他最好看。” “好看是好看,看得久了,也觉平淡。”皇帝放了手头折子,又拿了一封来看。这封才看了个开头,便被她丢了去阿斯兰怀里。 “我不看。”阿斯兰将折子递了回去,“不能叫你拿了把柄。” “这封看看也无妨,我还不至于言出反悔。”皇帝笑眯眯地,可惜她笑得越温和阿斯兰越觉她设套,“给了你便是觉得你也看看。” 阿斯兰狐疑地看她半晌,才终于打开了折子封皮。 是专门参他妖侍惑主的。 “……我懂了。”顺少君这下真看完了折子,才将东西递回去,面上浮动几分愠色,“是你套我的。” “是的呀。”皇帝盈盈笑着点头,她总是这般时候格外娇些,连声音也软几分,“你也不是头回掉陷阱里头了。”她见阿斯兰脸色又难看些,收了折子便笑,“也没亏待你不是?岭南道新贡的荔枝不也送了好些给你,八百里加急的宝贝呢,我都没留着。” 阿斯兰面色更黑了。她是自己宫里没留,可她来碧落宫吃啊!先头这折子里参了三大罪,便是惑主怠政、扰乱尊卑和奢侈铺张,称呼他是红颜祸水,美色误国。那奢侈铺张一项便说了这八百里加急的荔枝。 “……那你别吃我的。”她说着是常来碧落宫,实在每回来了都带些折子,要不就是借着地盘赏些新收的字画古籍之流,再有才是夜里侍寝。两人一说话便要剑拔弩张,偏生她总笑吟吟的,也不如何动气。 只叫阿斯兰白白背着妖侍名头。 “你气着啦?”皇帝才看完手头的折子,心情颇佳,“今年节省用度,不办秋狩,过两日带你去后头上林苑跑跑马?整日闷在宫里,看你无聊得紧。” “今年不去揽春园住了?”没想到反是法兰切斯卡先脱口而出了,“留在宫里不得热死,密不透风的。” 五六月最是闷热,宫里又是高墙白地,道上连树都没有,自然难熬得很。 “我想去的,去不了了,”皇帝也没得法子,“许留仙的考成法才落下去一年,李端仪的田亩清丈更是得细编准则,推广而下。正是紧要关头,这一段儿人事任免时候多着,日日要会见朝臣,去园子里住着是舒服,可上不了朝,便得腾更多时候见人议事,算下来不如不去。暑热么,也只好忍忍。” 阿斯兰瞧了皇帝一眼,很快又转过视线去。 “哦,谢太妃怕受不住暑热,安排和春陪着他去避暑就是了。”皇帝一下想起来,又对法兰切斯卡吩咐,“这事你记得同长宁说一声让她安排着,去年没进园子里头的那几位,想去也一并安排上,只当是照顾谢太妃。” “还能有不想去的?” “我不去,自然就有人不想去。”皇帝轻轻叩了叩折子封皮,才又看向阿斯兰,“园子里舒服,但你得留在宫里。” 阿斯兰偏过头去看窗外银杏,“……我不稀罕这个。” 夏日里头,银杏还绿着,高耸的一棵,其实没甚看头。 可宫里就这么些东西,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看久了也要觉得无趣。 沉仆射不方便进后宫,沉家是叫了少君长兄沉希音进宫来的。好容易等着前头礼节走过了,各个宫人都领了自家主子的亲眷往寝处去,他才有机会同这个幼弟单独叙话。 来时本想了许多要告诫的,等真到了时候,沉希音又住了口,只道:“长姐说你若实在想家,她可以递了牌子进宫来瞧你。” 宫中耳目众多,到底该小心着些。 “我哪有什么不好的,”希形也笑,“长姐想太多啦,陛下待人很好。” “我也是这么同长姐说。她虽算得半个宗室,可惠王殿下已经故去多年,身份总是不太方便。陛下宽仁,我们做臣子的却不能忘了本分。”沉希音微微叹气,一下又住了口,敛起怅色道,“家中一切都好,你二哥三哥都完婚了,父亲叫我给你带一句……” “谨守规矩,劝谏陛下……”还没等着长兄说完,希形先打断了他话,“去年他就这么交待我的,陛下亲自赶了他走。”他笑得轻松,也不以为是什么大事,“陛下可不是父亲那般死气沉沉的。” 沉希音闻言便沉了沉眉毛,却没提他不敬尊长,“也不像刘中书家的小姐……你是不是想这么说?希形……你……”这位长兄欲言又止,一下停了言语,只瞧着盖碗里已有些凉的茶汤。 过了好一会子,他才理好措辞,重新启唇问道,“你真晓得做侍君么?” 清仪宫房舍规整,看着自然也端肃许多。院子里只摆了几盆时令花,看去还有些单调。 端阳底下,室内还有几分艾草香气,清新得刺人。 过了两息,长兄又问了一次,“你真晓得你已是天子侍御了么?” 才到了五月,外头已有了蝉鸣声,聒噪得人耳朵疼。 省亲听着是恩典,可见见弟弟们也罢了,真见着父亲,谦少使只觉无话。对面谢长使已随同太妃去了宁寿宫里,江宁谢氏那般大族,自然来的人也多些——太妃兄弟同长使父兄都能入宫来的。 不同自己这边,只父亲同幼弟两人。 陆按察沉默了许久才问了一句:“铭哥儿过得好么。” “回父亲,宫中一切都好。” 哪有什么不好的,便是有,鹦鹉前头,安敢多言。自然也只有一个“好”字。 “那就好。你母亲也好,钊姐儿才说定了韩家九郎,你弟弟明年也要嫁了。我们家不比旁人门第高,你在宫中也小心些,别犯了宫规。” “爹,好不容易见一回哥哥,您说这些做什么。”陆家二郎嗔道,才同哥哥说起来,“姐姐说先生看了哥哥从前文章,很是赏识呢!” 谦少使轻轻合上了盖碗,笑得有些恍惚,“我如今在宫中,从前那些文墨不便露了给外女,还是收起来吧,烦劳父亲同阿钊说一声……也莫叫吴小姐见着。” “……哥哥何出此言?我可是自己求来的啊。”希形又是一张笑面来,“我若不愿,又何必向陛下求呢?既求得了,又怎会没点子自知呢?” 这个弟弟便是油嘴滑舌晃得人花,沉希音微微蹙眉。他主意大,在家中父亲母亲都无可奈何,自然这个长兄也毫无办法的。他既说晓得,便当是晓得。 “自小你不想考功名,父亲才想着将你嫁了给有后劲的妻君,”希音沉声道,“哪想着你也不喜欢。” 宫中不是好去处,更不能是好归宿。 “哥哥,我说了,陛下待人很好。”沉少君面上已有愠色,也沉了脸对长兄发作起来,“长姐便不会说这等混账话。”他不轻不重地将盖碗一放,冷起脸来倒很有天家人的威仪,“我不喜欢刘中书家的小姐。” 长兄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轻轻瞧了他一眼。 这个弟弟今日为着要接见亲眷严妆了一番,袍衫裙履皆是宫中时兴样式,看去华美得很。 就是不像在家时候的天真小郎。 他静了许久才轻声道:“哥哥知道了,只是宫中忌妒,你要谨慎。” 商君书(起) yushuwu.biz 端阳节朝贺才过去没几天,没等着皇帝回味两日群臣觐见的汉官威仪,早朝上便直接吵了起来。 各位文官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真到了政见不合时候,别说撸袖子卷衣摆这等粗鲁举动,便是当着圣人面直接举笏板敲人脑壳都是有的。 反倒是武官们在堂上从没动过手,约莫是怕真闹出人命打死同僚。 皇帝抱着手看了一会儿才叫底下几个黄门去将各位大人拉开了,笑道:“几位爱卿身子骨都硬朗啊。”就差没明说一句“武德充沛”了。 一直在一旁观战的许留仙便扬了扬嘴角。沉晨今日可算是最冤枉的,此事本与他无干,他想上去帮着拉架,反被卷进这场武斗,不知被谁踹了两脚,公服下摆上还留着两个鞋印。打起来也没人计较男女有别,扯袖子拽帽翅都常见得很,甚至男子还较女子多一处命门。他这是池鱼之殃,看得许留仙都没忍住拍了拍他手臂,“沉大人当心些。”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ushuwx.c om 为首的中书令扶了扶幞头,两柄帽翅才总算重新归入一条水平线,若无其事道:“臣等失仪,让陛下见笑了。”她先行了礼,自然同她争执的侍中也只有跟着拱手。 不是说刘中书家中几位小姐都是温文尔雅的么。皇帝腹诽,这沉晨还有意与她结亲,她打起架来可没顾着沉晨。 “刘爱卿与吕爱卿都累了,”皇帝只笑,“长宁,给两位大人上座。” 底下女官应了一声,赶紧带了几个小宫娥端了椅子来,给两位宰相一人一个坐好。两个率先起事的老妪这才一边一个坐下来,还是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 “两位爱卿都是为着记挂生民下吏之故,又何必结下梁子呢。”皇帝和起稀泥来总是顺手得很,从登基伊始周旋几个世家到如今平衡几大党魁,向来都是笑眯眯地,半点怒容也不现出来。 只是从前压着大权的世家被清理得只剩下零星几支,几大党魁也争来争去,谁也讨不着好。 “考成法头年落下,地方官吏总有些不记得的,”皇帝略微动了动腿,“可凡事松了便没得口子,许爱卿说是吧?” 许留仙乍被点了名,先前还在笑两个同僚大打出手,这下皇帝和了半天稀泥骤然将皮球踢给她,实在是再笑不出来了,忙站直了身子高举笏板,“陛下说的是,考成法旨在凸显陛下赏罚分明之处,要紧的还是政令朝下而夕至天下,众位大人心怀生民,想来都乐见其成。” 她还想着拟出来,后头那惹人厌憎的细则便全押给学生去办,她好急流勇退留个好名声免得主持变法被反攻倒算,这下看来,皇帝一点放人的想法都没有。 这位主儿越发难捉摸了。天威难测,天威难测。 “许爱卿言之有理。”皇帝赞许起来,朗声说了几句考成法的利处,不痛不痒的,末了还没忘记点一点中书令那过于保守中庸的脑袋,“若无严罚怎好比出奖赏之重?既是监察科已核实了,便按着先头颁布之法,先革了通州刺史的职就是。” 尚书省连着六部里头三部都是许留仙一党,吏部尚书更是许留仙的学生,中书令也就和侍中这个中立的吵吵。皇帝都站到新法一边了,她也不敢真的封了皇帝的诏令,当下自然也只有诺诺。 通州刺史才被御史台参了一本欺上瞒下,擅收苛捐杂税,还官商勾结,林林总总加起来好些条目。原本这也不算什么,御史台的人时常“风闻言事”,也不知真假。只是她在这新考成法下发当头先帮着底下人瞒报土地,多征商税,被人一下告到了大理寺,这下可就不能当御史台是“风闻”了。 吵来吵去,倒不是要不要按律查办,而是到底先革职再查办,还是直接下狱。 “你说这有什么分别?不都是把人抓了往牢里一丢,该抄家抄家,该流放流放么。”夏日里闷热,皇帝才下了朝,赶紧叫法兰切斯卡伺候着换了身轻薄便服来,连冠也懒得戴了,簪了只小冠就算。 “朝堂之事你也多嘴起来了?讨打。”皇帝骂了妖精一句,“先革职,是先办他办事不力,再查他欺上瞒下,从吏部转刑部再转大理寺复核,还要数罪并罚,是以平民身份受审;但状纸是投给大理寺的,大理寺受理,直接下狱就要让大理寺掺一脚,刑部御史台会审,但只罚最重的一条,官身受罚,有些刑罚可以减免,还可以赎买。先革职,是要给考成法立威的。” 这下褪了外袍,只套件半袖褂子在外头,倒是清爽许多。 “你们人麻烦事真多。” “人多了,麻烦才多。”皇帝好笑,叫如期摆早膳,“一个人呢,无非是衣食住行,自给自足也就够了;人多了,就要想这膳食怎么分,衣裳裁什么料子,屋子住哪间,朝北还是朝南。朝堂上事也无非如此,不过是谁得利谁失利罢了。有人愿意大家平分,自然就有人想多拿点,还有人想拿更多,当然就吵起来没个头啦。”说到底,皇帝本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如期带着几个小宫娥摆了饭来。如今长宁不太操心这些琐事,如期手下也开始带小宫娥了。她瞧着皇帝心情不错,赶忙着先说起今日膳单子来:“按着陛下的意思,早膳上撤了一桌点心,在主食上加了几道,都是好克化的清淡菜呢。” “就你会邀功,怕不是日后要哄着朕将私库钥匙都交了给你。”皇帝随口笑道,叫她先盛了小半碗芦笋火腿汤来,“跟着你师傅多学学,日后待她放出去了,你只有比如今累的。” “师傅说她不打算出宫。”如期就笑,一面给皇帝布菜来,“宫中内侍巴结师傅的多了,也没见着师傅动过想法,奴看呀,她怕是个铁石心肠的。” 伶牙俐齿的妮子,她师傅的长处是半点儿没学到。皇帝摇头,“你师傅的舌根子你也敢嚼,也不怕什么时候她就罚了你。” “到时候奴就只能跑来找陛下哭啦,哎哟,师傅又要打奴的手板心!” 长宁本是才从外头往几个侍君处送了些年节赏赐回来,听着如期这般说话不由皱眉。到底她入宫时候已经是章定十三年,没怎么见过皇帝发脾气的样子,也敢这么没大没小。这时候皇帝兴头上也罢了,若来日哪天心情不好想起来,这妮子也不怕丢了小命。 伴君如伴虎,又不是说着玩儿的。 “陛下。”她候在外头,“几位侍君的赏赐都叫送到了。” “哦……”皇帝搅了搅手里汤匙,“你先进来吧,怎么个说法?” “回陛下,都是谢恩了,倒没特别的。” “都是谢恩?”皇帝轻轻敲了敲碗沿,“都不多说话?”她才不信这几个男人个个都乖成了兔子。要都是谦少使那般也罢了,偏偏除了他剩下几个一个比一个难缠。 长宁就笑开了,“若是说叫奴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是有的,您有日子没去后宫里了,郎君们盼着的。”她才给如期使了个眼色,小妮子便老老实实退下去,将近身伺候的活计还了给师傅。 “初五不是去了顺少君宫里么。”皇帝这两日不想应付几个男人,顺口便道,“今年不去行宫避暑,你可提了让他们跟着谢太妃去的意思?”赶紧地把人都送出去,少在眼前晃悠,今天送个汤明天送个酥的,连法兰切斯卡都说手艺不行别拿来现眼。 “提了的,就是……”长宁苦笑,“郎君们都说要留在宫里。太妃连谢长使都不想带,当下就叫郎君请命留着了。” “……”皇帝一下就觉碗里的火腿不鲜了,“谦少使也说不去?” 长宁好生无奈,从衣袖里掏出个荷包来,“是,还特意让奴跟您提一提呢……”这一小包金瓜子,看来是下了血本。长宁不敢瞒着皇帝,先拿来给她过了眼。荷包手艺不错,上头的喜上眉梢绣工还挺细致。 “你收着吧,就当已经提过了,”皇帝一下只觉疲乏,瞧着妖精在一边啃着米糕那笑面就来气,在桌子底下一脚踹上去,“晚上去他那用膳。” “是。” 按理才有家眷进宫看过,思念家人总不至于再是了。皇帝虽对后宫诸事不关心,却也叫了人去问过,除开沉希音出宫时候面色凝重得很,旁人都只是分别不舍,甚至那林少使的父亲还有几分喜色。 林编修文采不差,相貌生得不错,可为人着实不行。多少年了还是七品编修,翰林院虽说是天子近臣,到底也没人为官二十多年还在七品编修上打转的。去年林少使还得宠时候,皇帝曾有意抬举林编修,想着提个修撰也是好的,哪想到意思还没透下去呢,林编修先被人抓着和一个女乐师私会了,险些被革了职,还是林少使求了才只罚了他三个月俸禄。 还不如谦少使。陆守中升了按察使派去督马,去年同漠北开战,那马可都是养得膘肥体壮,足斤足两足数的,差事办得好,也没听过什么风闻。好吧,在族内没得话语权算一样,要么毓铭这样的好孩子也不至于送到宫里来。 还没走进宫门口,倒听着里头有喝彩声,一下高过一下。皇帝叫免了通传,自走进去看,原是和春在带着宫人们蹴鞠。 技法还不错,这会子正好使出一招凤点头,可惜还没做完,一转头瞧见皇帝,吓得满地宫人先跪了下来。 “陛下……!臣侍、臣侍不是玩物丧志,是强身健体呢……”和春这话音越说越小,最后竟似游丝一般,中气虚得很。 “哦……”皇帝瞧他大约是前些日子被父兄联手谢太妃一道训诫过了,这下是什么也不敢多说多做,鹌鹑似的,便笑道,“宫中喧哗,不务正业,叫太妃罚你吧。” “求陛下饶臣侍一回……!”和春抬头舔着脸笑,“嘿嘿,您怎么罚都行,就是,就是别交给太妃……太妃定要报给母亲了,母亲一晓得,父亲姐姐哥哥都要晓得,到时候臣侍要被他们训的……” 皇帝好笑,别人家省亲是诉衷肠,他省亲看来是单方面挨训了,便轻轻踢他肩膀一下,“这就算罚过了,行了,起来吧,蹴鞠而已,朕管你做甚?关起宫门来,别踢到旁人宫里就行。” 和春跳起来,掸了掸围裳下摆,“谢陛下!不会的不会的,那边宫里没住人呢。”笑得傻乎乎的,脸上还有几分被太阳烤过的薄红。 啧,还黑了一点,看来没少在外头玩。 真是……上次还要同她争辩说已经十八了,照这么看,怕是还不如小他两岁的希形成熟。 “没住人你可拿不回来,锁着门呢。”皇帝好笑,“叫人收了东西摆饭吧,去毓铭处用,朕同他有先约的。” “原来陛下不是来看臣侍。”和春乖乖地跟了皇帝往配殿去,轻快地嗔了一句,“您上次召臣侍都两个多月了……” 那霜白的裙裾停了一下,和春险些撞上去。他正想说点什么讨皇帝高兴,一抬头只见面前女子眼睛弯弯的,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这就是你隔三差五往栖梧宫送汤水的缘由?” “哎呀那是太妃要臣侍送的……”少年人略微偏过头去,手上却将皇帝那浅玫瑰紫的罗衫袖角攥得皱皱巴巴,“您不喜欢那些,臣侍晓得……”院落里摆了几盆芍药,艳红得很,张着瓣在斜阳底下展露那点风姿,他和陆哥哥都不大喜欢,可花房的人说这会子就是芍药开得最好,没得换的。 明明碧落宫里就能换了蜀葵,瀛海宫都无人住了,也给摆了几盆栀子呢。他只低头看着路,走起来踢踢踏踏的,其实很没仪态,偏生今日蹴鞠,连外衣都没穿,一身短衣围裳的就见了驾。 早知道陛下要来,就该穿一身好的。 他还有几分懊恼着,却听着皇帝笑了两声,再便是眼前一花,已被拦腰搂在皇帝怀里。她只笑,“你这小皮子怎么也这么个惆怅样子,朕可没罚你的俸。汤汤水水的朕没心思罢了,也不是厌了你呀。” 甜言蜜语。 和春听了越发愁闷,扁起嘴来便泄出几分委屈,“那您也不来看臣侍,今日臣侍还是沾了陆家哥哥的光。” 也不晓得他到底是寂寞还是想讨赏,还是……皇帝心下好笑,却只刮了刮少年人鼻尖,“明日来看你?瞧你这点出息,再不来怕你要登高望远,借酒消愁了。” 到底他是谢氏子,晾久了也不好。更何况如今新法就要一步一步推行下去,江宁道是先行推广的重镇,不给些甜头是不行的。清丈田地,压的是豪族世家的私产,日后考成也好摊丁也罢,乃至银两缴税,官仓平粜,都是压官绅吏员的势。 端仪在前头强推新法,往世家颈子上下刀,便只好她这个皇帝在后头弹压了。许留仙那老狐狸又不肯担名儿,日后清算起来,端仪哪有好下场。 商君之法延泽千载,而商君受车裂严刑。天下之事,不外如此。 “哎呀陛下……”和春从皇帝怀里滑了出去,“陆哥哥看见了……”他慌慌张张想理衣摆,一下想起来自己今日并没穿外袍,只得将手按在围裳上,显得有些局促。 皇帝抬头看过去,毓铭正立在阶上,见了她才弯下腰来作揖,“参见陛下。”他本是清俊潇洒的端正相貌,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一身浅灰的霞影纱直身,行礼时候广袖飘逸,很有几分文人风雅。 “在风口上候着做什么,朕也不在乎这些虚礼,家常样子也就是了。”皇帝托了他臂弯起来,才见着他今日匀了妆。本是清淡长相,脂粉眉黛也恰到好处,并没盖去原本的秀致,反更添几分疏朗。 “陛下宽和,臣侍怎能废了规矩。”毓铭微笑,手顺着动作便滑到皇帝肘弯里去,挽上了女子素手,不动声色便叫和春没了落脚之处。 啧,又是个不省油的灯,开窍了还不如不开窍。皇帝眼神在两人中游移两轮,这边由着毓铭挽了手去,那边却捏了捏和春的脸,“瞧见了,你陆哥哥可是不废规矩的。” “臣侍领罚嘛……”和春也抱了皇帝手臂到怀里,“别告诉太妃就行!” 毓铭这才有了几分平素神色,爱怜般落了一眼在和春身上,“长使纯厚,臣侍愿向陛下陈个情。” “喏,还不谢了你陆哥哥?”皇帝戳了戳和春腮上软肉,“冲着朕撒娇有何用?” “陆哥哥说情是好人,也得陛下放臣侍一马呀。”和春两相作揖,卖了个傻才算过去。他眼瞧着毓铭手指没骨头似的流进了皇帝掌心去也只装作不见,在另一边由着皇帝揽他腰肢,只作撒娇卖痴的样态。 皇帝心下好笑。和春惯来如此倒罢了,谦少使从来都是一副恨不得避宠不见的,皇帝晓得他那点旧事也懒得理他。可这人也不知道从哪转了性子,更不知道跟谁学了几招,也开始玩些后宫人的小把戏,损得很。 这膳用得不安生。 同和春一道用膳是很舒服的,他吃得香,也不挑食,不那么顾及君王在侧的虚礼,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可是毓铭不晓得哪里学了一套贤良做派,倒逼着皇帝也去守起虚礼来。两人一来一往,倒也没什么唇枪舌剑,不过是各献了媚态来罢了。 只是皇帝要一碗水端平,不免倦怠,饭后茶水才落胃便有些昏昏欲睡了,同毓铭弈棋也有些心不在焉,还错失了几手棋出去,险些被截断了退路。 “陛下乏了,臣侍叫人来伺候陛下安置吧。”皇帝掀起眼皮子瞧他,神色自若,端的是温文尔雅之态,只有眼底还有些愁色没能掩住。 他在宫里算得是极不得宠的,入宫一年才得一回幸。可他平时那避之不及的样子,也难叫人有什么想法。若说这几日有何变故,也就只有亲眷入宫了一回……也不晓得他又听了什么,说了什么。 “也好,收了吧。”皇帝揉了揉额角,谦少使正欲唤人,不防被皇帝拉到怀里,一时脊背还有几分僵硬,缓了两息才软下来,“朕可没说要你去张罗。”她只在人耳侧笑,“还没问过你怎的要贿赂长宁了呢,月俸还余着么?” 女子怀里只有些松烟味,一呼一吸间还带着些夏日温度。可毓铭一下被这话定住了,没了心思去调弄内室氛围,心下只沉沉地没了底,“臣侍是想见陛下了,也没甚旁的法子,只有叫长宁姑姑美言几句。” “哦……”食指尖顺着脊线流下去,每流过一节骨,少年脊梁便立直几分,直到脊背都僵硬起来,直挺挺地坐在罗汉床上,腰身还有几分颤栗,“你给得太多了些,满满一荷包金豆子,想来你父亲进宫一趟贴补了不少。”皇帝声音懒懒的,带了几分玩笑,听不出什么感情。 “臣侍家贫没见过世面,只怕少了反惹姑姑不快,只有赌上全数积蓄了,”他想同和春希形一般说几句俏皮话来缓和紧张,只到底没说过,也想不出什么好话来,“父亲俸禄不多,臣侍不敢向家中索取。” 皇帝莫非是疑心家中贪墨……毓铭一时思索起弦外之音,却想不出皇帝究竟想探知何事,只能顺着话头解释起来,反显得心中有鬼。 外头已黑下来了,只几道宫灯在紫幕底下飘摇,间或可闻得几声虫鸣,倒是宁静。 “你怕什么呢,朕不过是随口问问,”皇帝仍旧是笑,只是斜倚上棋盘,棋子哗啦作响,残局再不能复原了,“你父亲的差事办得好,你在宫中也勤谨,你有何好忧心的,还巴巴儿地去贿赂长宁。那么多银钱,把长宁都唬着了。” 少年人忍不住回头去看皇帝。她仍旧是温和眉眼,只是在谈论些家常事情。他的手忍不住攥上了袖口,“……臣侍只是,想见见陛下。” 入宫是他自愿的,皇帝是良人,也没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 “嗯,好。”皇帝半阖眼皮,掠过他袖角时忍不住笑了笑——还是太年轻些,“旁的事朕不多问就是了。”她总是一副温良面孔,“你自己想明白就好,叫人来收了东西吧。” 出猎 “……!”一只手骤然捂住口鼻。阿斯兰条件反射想往后顶肘,不料双手也被身后人反剪起来,只能扭动身子挣扎,意图脱离刺客之手。 才过了早膳时候,辰时一刻,日头正好。 他才换了身衣裳,在净房外头浣手,何曾想楚都皇宫里也会被偷袭。背后这人从体型来看当是个男人,体型不算魁梧,力道却奇大,无论如何挣扎也逃不脱他掌控。 阿斯兰正想着一口咬下去,“嘘,别声张。”皇帝轻手轻脚从外头进来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今日沐休,你要不要同我去跑马?” 他这才意识到刺客是那个金发碧眼的家伙,身子松懈下来,瞪了一眼皇帝。得了皇帝一个赔笑。 “瞒着人的,我想去,叫人晓得了又要上折子。”到底净房不是说话地方,皇帝打了个手势示意法兰切斯卡将人挪出来,换到屋外的角落里,“这回不是套你,今年没得秋狩,带你去跑跑马,打打猎,松泛松泛,晚上去外城逛逛夜市。” 她难得露出几分开怀神色,“不去便罢了。你若想,也能带着你弟弟。” “这么多人怎么瞒着啊……”法兰切斯卡低声骂了一句,“你一个咱们翻个墙就出去了,三个我可带不了。” “坐车,采买宫人坐的青帷车。”皇帝笑,指了指法兰切斯卡,“正好借这位的名义从北门出去。” 阿斯兰狐疑地盯着皇帝的脸,恨不能从这张美人面上看出什么东西来,半晌才道,“……你不是套我吧?” 这是被蛇咬怕了。 “这回不是。”皇帝笑,“你要去就赶紧去换身方便衣裳,半臂衫子在房里消夏也罢了,若要出门实在不检点。”说着不检点,她自己倒先上手了,一会儿捏捏手臂,一会儿摸摸腰身,“你是不是胖了点啊?哎,要不今晚上叫你来吧?” 活脱脱一个无赖纨绔,专戏弄良家子的。 正在她这手快伸进衣襟里时候,阿斯兰一把攥住了腕子,“够了,我跟你去。”不过一件单层半臂衫子,能挡住什么。 他肃着脸,盯住了皇帝眼睛,“……你不能对阿努格动手动脚。” “你当我是什么人,对小毛孩子我也有不了什么心思。”皇帝好笑,手顺着人腰线往下滑,“我到御花园西北角等你,辰正为止,过时不候。”最后还不忘揩了一把油,从后拍了拍阿斯兰屁股,“很翘。” “你……!”还没等他发作什么,法兰切斯卡先带着皇帝翻墙遁走了。 “哥哥快些!”才穿过了御花园,还没寻见皇帝踪影,倒是阿努格先催促起来了。 皇帝走后,阿斯兰才回了殿内,还没说要更衣,倒是阿努格先瞧见他神思不属的样子,他才交代了这回事出来。他这弟弟比他自己更适应楚宫廷生活,一听了这话,当即拉着人入寝殿就要更衣。挑了好些时候才挑了一袭黑底暗纹的窄袖曳撒,隐隐透出通金的麒麟联珠纹。 “哥哥要打扮得好看些,皇帝陛下才喜欢。”阿努格按住了哥哥,又将他原本胡乱绑的头发结了几条小辫,混在蓬松的高马尾里头,拿了个金镶玉的发带簪住了,连小辫辫梢都坠着小金珠。“不然皇帝陛下总也不来看哥哥,都去其他宫里了。” “……她来不来与我何干,你别学这里男人讨好她。” “哥哥不想皇帝陛下来吗?”阿努格熟门熟路拿了眉黛出来,给阿斯兰添浓眉尾。阿斯兰本就是秾丽相貌,添些眉尾便更显精气神来。男人妆扮一向讲究清淡自然,便是上了妆也须如天生丽质才算上乘,“哥哥每日修面都不落下的,从前不是这样。从前哥哥都是为了遮掩相貌留长胡髭的。” 阿努格没等哥哥回答,先点了些口脂在哥哥唇上,化开了,薄薄一层,匀红了原本偏暗的气色,“分明公子们都没有哥哥好看。” “皮囊再好,她也会厌倦。”阿斯兰冷哼一声站起来,“打扮什么。” “这身很衬你。”皇帝显然很是满意,站在墙根底下笑,“费心了。”她也是一身轻便袍服,佩一对护腕。只不过是寻常纱罗,雪白的一身没甚装饰。 阿斯兰视线撇到一边,拽了弟弟来,“阿努格的主意。” 皇帝于是去瞧他身后的半大少年,“是你挑的衣裳?” “是,长安哥哥教了奴挑衣裳首饰的法子,奴就用给公子了。”阿努格同皇帝也不如才入宫时怯怯,倒很有些亲近意思来,大约是皇帝在他面前极少沉脸,反倒是笑面多些的缘故,“公子生得艳丽,戴金子好看。” 是好看。皇帝忍不住拍了拍阿努格后脑,“你学得快,你们家公子今日算得上艳压群芳了。”她朝后张望了一下,“车到了,我们去上林苑骑马打猎,你也去挑一匹小马。” 角门后头便是法兰切斯卡一脸无奈,坐在车架上,“上不上来啊。” 皇帝晓得他有点不耐了,便率先登车上去,又拉阿努格,没想到这半大少年拒绝了,“奴是小侍,车里该是陛下与公子两人坐的。”说着便往法兰切斯卡身侧去。 于是车里便只有皇帝同阿斯兰两人对坐,无话得尴尬。 马车行过了许久,大约是已出了宫门了,阿斯兰才突然开口,“……我是听你的名字长大的。”他叉着腿坐在车厢一侧,两手搁在膝盖上,只盯着车底看,“大人会说,再哭就要被楚人皇帝抓走。” 皇帝单手支颐,漫不经心挑开车帘看了看,笑道,“说我什么?青面獠牙,血盆大口,专吃小儿?” 自皇城北郊往上林苑去,抄近路需得经过流芳宫同清玄观。废旧宫室久不修葺,矗在那有些阴森。 阿斯兰沉默了一会才道,“是,一对夜叉,掳走婴孩,生吃以葆青春。待大些,便是楚人皇帝不仅要夺土地,还要抢走部落的女人,断绝部落的根系。” “这又怎么说?”皇帝略一挑眉,“朔州、灏州是我打下来倒不错,怎么还有抢人的?” “女人过了神封就不愿意再回部落去了,都留下来做了楚国人,还要维护杨九辞,说是天人贵使,散播钱财,教人牧养耕织,赚取金银。” 杨九辞?皇帝一下好笑起来,杨九辞在朝中也是出了名的为人尖利风评不佳,到了漠北女子眼里倒成了个好的? “这倒是我不晓得的了,”皇帝挪了挪位置,坐去阿斯兰身侧,“怎么又扯上杨九辞了?” “杨九辞只准女子立户,非亲子成年男子一律视作家仆侍从,等同牛羊,当作财产记在女户名下。如有奴仆不从主人,凡告官者,县令刺史近卫亲兵亲至家中行罚,行罚后仍不遵法令者,剥光衣裳丢回漠北。她自己还要采买十五六的漂亮男子消遣享乐,妖女一般,都说是跟着……跟着楚国皇帝学了巫术,还要教着好好的我族女人也学了楚女的巫法。” 难怪杨九辞守灏州这么稳固!皇帝没问过许多细节,这下听着反倒大乐,“我朝律法并不禁止男子立户,许多朝臣也是男子为户的。没想到……这也确是个好法子,我大楚土地广大,百姓甚众,又是女子当权,既不便完全以宗法约束,若要教化起来也不易,如此先收女子,倒可充实了土地人口,坐收人心。哎呀,贬她做个神封县令是太过了些,过两年就起复好了。”她笑了好一会儿才见着阿斯兰神色不虞,“你也被我这大妖女采阳补阴四五个月了,可看出什么妖法门道了?” 阿斯兰忍不住去瞧皇帝神色,却见她全无愠意,面色如常,仿若听他人事一般笑,“……没有。” “哦,那你多看看,不定哪天就看明白了。”皇帝颇为无赖,只做出一副无辜神色,“你若想我也可以给你请个男先生教你我朝律法。当今大理寺正卿少卿都是女人,进不了后宫,不然直接由大理寺讲授是最好的。” “好。”见皇帝狐疑瞧了他一眼,阿斯兰才冷着声解释道,“学了你们律法,知用了什么妖术,往后才好反了你,夺了你的奇珍异宝,再娶你做阏氏以雪今日之耻。” 看来这狼崽子还没养熟。皇帝微笑,仍旧和颜悦色,只道,“你若能成,成王败寇,我也说不了什么。”她难见什么火气,甚至还调笑了一句,“上回还说的是女奴,如今升做阏氏了,谢谢你啊。” “你竟不生气。” “有何好气?”皇帝嗤笑一声,长眉挑入鬓角,顺手拿着手边的铁如意便敲了敲阿斯兰胸口,“你现下不还是我侍君么?顺公子。”她故意在“顺”字上咬得重些,讥刺之意溢于言表。 那铁如意的云头往上三寸,便正好抵上了男人下颌角,挑起人下巴来。 “……是你使诈。” “嗯,是我无赖。”皇帝笑吟吟地应下来,那铁如意被温热了,也跟着她的手缓缓下落,又躺回皇帝怀里,“不然也不能知道从水里拖出来的大胡子是个美貌少年。”皇帝一下想起来似的,顺手便摸去了阿斯兰颔骨,果然有面脂的滑腻触感,“你每日修面?” 不仅是髭须,连鬓角都修得齐整。拿膏脂软了,碰上指腹也还是柔柔一层,绝非一两日能养出来的细嫩。 “遵从你后宫规矩而已。” 皇帝于是收了手来,揶揄了一句,“你倒很配这封号。”她没理会阿斯兰动作,自挑开车帘看了看,“快到了,辛苦你坐这么久车,到了上林苑里头就能换了马,你也不用颠簸得头晕。” 阿斯兰微微瞠目,“不会吐在你车里。” “你真的想吐?”皇帝眨眨眼睛,旋即拍了拍膝盖,“要不要躺下来,你是马背上养大的,不惯行车也没什么,更何况这事儿忍不住。” 皇帝神色不似作伪,也不像是后头设了套子等人踩进去。阿斯兰狐疑地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才往车厢对侧歪了歪身子,动作几不可察。皇帝看他好笑,也就搬了个台阶来,伸出手将人揽进怀里,放到膝上。 可惜这年轻人脊背还硬着。头颈这般伸直,也解不了多少晕眩。 “我还不至于要此时杀你。”皇帝笑,将这颗头按软了,“不过是躺一躺,这也要逞强?”她一手覆在人耳上,轻轻拨弄起阿斯兰耳上金饰,“能睡便睡,身上好受些。”他耳骨上穿了好些孔洞,泠泠然坠着一排金环。 一只手捉住了她指尖,“很吵。” “好。”皇帝难得好说话,由他握着指尖落到颈子前头,将手臂搭在阿斯兰肩上,“到了我叫你。” 阿斯兰并没睡着。不过是躺在皇帝膝上,握着人指尖跟着马车颠簸沉沉浮浮罢了。神志松了弦,有些昏沉,恍惚中转了身子,只将脸面朝上,一下对上了皇帝眼睛。 女子的指尖已养得细嫩许多,指上螺纹仍旧随着脉搏轻轻震颤,落在掌心里,只留几分酥麻触感。 “你脉象很急。”皇帝笑,手指在阿斯兰掌心按了按。 她不似旁的汉人一般用熏香,衣裳间只有几分宫人熏上的草木清芬,混着点皂角味。 “你身上没有熏香。” “嗯,我很多年不用香了。”皇帝笑了笑,“不过底下人还是会定期开箱笼替我熏衣服的,旧衣裳须得驱蚊虫。”汉人瞳色总是乌黑,看去深不见底,她笑起来更是如此,是两潭莫测的深水,只在面上有点浅淡的涟漪。 阿斯兰又将脸转了回去,只看微微摇动的车帘。 马车忽而停了下来,他便听见皇帝语气轻快,“到了,下车吧。” 他没想到会在此处见着从前的部下。 “我没什么别院,只好养在上林苑了,正好替我驯马巡山,养养梅花鹿。”皇帝一副无奈神色,“你先挑一匹坐骑,喏,阿努格,我带你去找一匹小马。”她比起这个话不直说的哥哥显然更喜欢乖巧的弟弟,“我记得今年有一匹枣红矮脚小马,带你去看看。” “谢谢皇帝陛下!” “等等,”皇帝正牵了男孩的手去,却被阿斯兰拉住了,“我的部下也会顾着他,”他看了看自己的弟弟,“让那个金发碧眼的带他就行……你……我跟你一起。” 皇帝挑眉看了眼被抓住的手腕。 手边这小鬼倒机灵,一早缠着法兰切斯卡去了,只留着两个大人在原地。 “也好,”皇帝笑了笑,往后退了半步,“你同我一道,挑匹好马。” 马棚里头不算多宽,砖瓦盖的矮房,将将好够成年马匹通过罢了。皇帝不常来此,平素都是旁人牵了马出来,到御道上候着,只管跨马上镫就是了。便是秋狩时候也都是叫人代猎,自己来这马厩实在少之又少。 走到半路,阿斯兰才在一匹金色马前停了下来,“毛色光亮,蹄如累麴,这匹适宜长途奔袭,按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当作千里马。”他一面说着一面摸了摸马头,这匹马脾性倒温和,也顺着他动作蹭了蹭手心。 阿斯兰正想牵了这匹马出来,一下想起还在皇帝的马厩里,只得又拉下脸去瞧皇帝。没想到身旁女子面上挑着眉,是一副微妙神色。 “你愿意借便借,不愿便罢。” “是你好眼光,这匹马是我的。”皇帝哭笑不得,“你喜欢……” “这里的马都是你的。”阿斯兰打断了她,“你何必耍我。” “我的意思是,这匹马,是御马。”皇帝好笑,这人到底被耍弄了多回,现下也总觉是给他设套,“你喜欢便牵出来,我再另寻一匹也无不可。” 阿斯兰站在那马身前,瞧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了许久,一下伸手抚摸马颈子,一下又忍不住梳理起马鬃。他的手牵着缰绳为端,手指摩挲起皮革带子上鞣制的纹路,顺着缰绳方向轻轻摆动了许久,终究是松了手,一转身昂着头道,“既然是你的,我再找一匹。”说着便往里走过去,皮靴底子还踏碎了好些干草。 皇帝看着好笑,叫人开了栏,取了缰绳,亲自塞进阿斯兰手心,“千金难得美人笑,何况只是一匹马。”女子的指尖绕着皮革从少年人掌心里滚过,指甲轻轻划过掌中薄茧,留下几丝钝涩的微痛。她的声音放得很轻,连着身子也略微前倾,直将话音也顺着气息送过去,“在我这里,你更重要。” 一时间四目相对,静水映月,深潭流波。 阿斯兰的目光落在握住的手上。 “……你对男人都是这样么。” “哪样?”潭水略掀起涟漪来。 “口蜜腹剑。”阿斯兰撇过头,“只会骗人的无耻之徒。” 皇帝一下舒展了面色笑起来,“说得好听些,自然是哄着人开心,尤其是美人,一笑值千金之数。可我并没骗过你呀,你说说,我何时骗你了呢?” “……”阿斯兰沉吟了许久才道,“你隐瞒皇帝身份。” “我没有刻意隐瞒过,我可从没对你说过我是什么人,更何况天子钦差在外原本就视同圣驾亲临。”她玩起文字游戏来,只绕着弯子说话,“若我不是皇帝,你又怎么办呢。” 少年人便不再说话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握紧了缰绳牵着马走去马厩之外,“我去外面等你。” ———————————— 嗯……写一些朦胧的感情好像是我的舒适区。 当然了,阿瑶只是单纯地驯猫。小狮子要养熟了才能榨干剩余价值。 杨九辞治理灏州的部分我写的时候联想起一些陈年老梗,“城市掠夺了乡村的女人”什么的。对女性主导的社会来说,传统的血统/宗法能维系的人的绝对数量是很少的,毕竟一位母亲一生能生育的孩子数量有限。所以这种时候只能借助虚构的叙事来归化人了,宗教、文化、教育、乃至最简单最直接的金钱,都是用以统治同化的手段。 但另一方面,一个族群人口扩张的上限,来自女性数量,男性血缘维系的后代虽然理论上没有上限,但毕竟还是需要女性生育,所以最终的上限受困于女性的数量呢。所以小狮子会觉得是阿瑶带着人断了根系,要蚕食他们的领地。安啦,传统男性宗法社会下生长的男人就是很难改变想法的啦。 嗯,虽然小狮子最后不是BE(真的不是!),但他的为难程度不会低于小崔,嗯…… 夜曲(上) 御马在林场里飞驰,带起草叶的沙沙声响。 抽箭,挽弓,搭箭,拉弓,开弦…… 阿斯兰缓缓放了弓下手。 “怎么了?”皇帝从后头赶上来,见他有些怏怏不乐,连箭也并不射出去。 原先瞄准的兔子早没影儿了。 “十二石弓。”阿斯兰缓缓抚摸过拉紧的弦,“我族男子以挽强弓、驯烈马、斗猛兽为荣。这把弓,我现在拉不满了。” 这次轮到皇帝沉吟起来,“是我那一箭……?”那一箭直入肩胛,自然损伤肌理,后头军医更为疗伤切开肌腱,要愈合如初显然……或许已再不可能。 “是。我武艺不精,中你箭矢。”阿斯兰重新张弓,却仍旧没能拉过耳,只得又缓缓放下来。 “重箭强弓,五步射面,可将人钉于地下。”皇帝按住了他还想再试的手,“你这武艺我也不及。我再延请名医为你诊治。宫中太医若不合宜,便请宫外的神医,尽力让你恢复。” 阿斯兰笑了一声,一下张弓搭箭对准了皇帝,“你不怕我先杀你。” 皇帝也不慌乱,坦然对着箭镞,“我不屑于使那废人武功的下三滥手段。再说,你去年此时也是在此地安排了一队死士刺杀我,此时你仍想动手也不奇怪。” “蛇蝎美人。”阿斯兰低声骂了一句,终究是放了弓箭下来,“……我听人回报,说你箭无虚发,直取面门,一息之内可连挽三弦。” 皇帝转了转眼珠,想起来秋狩那场刺杀。她是轻弓短箭的巧捷行头,却递了给阿斯兰去,“我幼时总觉不平,男子挽强弓较女子容易许多,赵丰实……就是赵殷,他上马能挽十石弓,下马可重甲负刀斧挽十二石,我怎么练也差一口气。师傅说,腰力不足,臂力也差,才叫我改用轻弓,练速射,重准心。” “……马上重速射,是没错的。”阿斯兰沉声道,想起狭路相逢之时她穿肩一箭,的确轻快迅捷,“轻弓拉起来更快,骑射行猎,都不以重弓为要。你师傅是很有经验的战士。” “我师傅就是赵殷他父亲,你们骂的汉人飞虎。”皇帝大笑,“再说,实在到了要用重箭时候,大可备一把弩机。”她露出些狡黠神色来,“若天生气力不如人,倒不如在器与巧上多耗些神,补足了短处也就是了。” 阿斯兰微微瞠目,旋即收了神色瞧去一旁,“我不用你开导。” “那你用不用我广召名医?”皇帝拨转马头,控着马在御马周围绕了一圈,“你如今是我的侍君,我既身为你妻君,受你侍奉,自然也有护你周全的义务。我大楚重礼义,你来了便是客人,更不说如今我与你是合作关系。” 这一圈才绕过了,阿斯兰便伸手抓住了皇帝腕子,“只是合作关系。”他死死盯着皇帝眼睛,浓眉蹙起,一双鹰眼灰眸半露锐光,“只是合作关系。” “合作关系。”皇帝笑起来,眼睛微眯,秋波流转,“嗯,你若想,自然也是我的君侍。”她漫不经心蹬在马上,柔声笑道,“只怕你不愿。” 腕上的手慢慢松开,皇帝胯下坐骑也顺着喜好走了起来,缓缓奔到前头去。行出没几步,她眼神一凛,骤然搭弓,射下一只麻雀来。 猎鹿熊等大物固然需重弓,射雀却全靠巧捷灵动。阿斯兰先拾了雀来,丢进皇帝鞍前袋中。 一时沉默。 并辔行过了许久,阿斯兰才寻了个旁的话头,“去年我的人向我说,有个你身边的内官猎到了熊,是哪个?” “你日日见着他的。”皇帝笑了笑,冲稍远些地方扬了扬下巴,“就是法兰切斯卡。”她这亲卫今日教阿努格缠上了,一直不得脱身,只得陪着半大孩子在猎场里头瞎跑,“你也想猎熊?” 阿斯兰看了看手里重弓,低声道,“现在猎不到了……不过是问问,你身边有这般勇士,该知晓他身份。没想到就是那个金毛奴。”他遥遥望了法兰切斯卡一眼,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也不奇怪,他很强。” 那边阿努格早看见了自家哥哥同皇帝,催着枣红小马迎了过来,“皇帝陛下!公子!”后头是一脸无奈的法兰切斯卡,看样子已经被这个半大小子折腾得没了脾气。 皇帝于是微笑,叫了阿努格近前来,“可打着什么猎物?” “这里兔子多,打了好些兔子,可以烤来吃!” 皇帝于是看了妖精一眼,对方这下才总算松了口气,先跟到皇帝身侧,“人小鬼大,我全看他了,什么都没弄到。” “嗯,这可怎么好,我也只有一只麻雀。”皇帝笑,“三个大人靠一个孩子。”她扫了一眼身侧阿斯兰,他便知趣地去陪了弟弟。皇帝这才带着妖精牵马往一边去,“带了那小子半日,你觉如何?” “很好啊,反应快眼力好,”妖精看了看阿斯兰,“那家伙能同意?”他随手折了几枝草根来坐到地上,“交给长安都要死要活的,再有天分,哪能有如意听话。再说了,你这么安排,也不怕他和你闹掰了。” 那几枝草叶在妖精手里翻飞几下,很快成了只草虫。 皇帝压低了声音嗤笑,“你不是真以为我喜欢他吧?” 草虫最后一条腿便断在那,只有最后几叶草颤颤巍巍的,“……你是越来越像先帝了。”妖精呼出一口气,接着绑好最后一条腿才站起来,“男人跟了你就没一个是好下场。”他随手便将草虫放到了皇帝发冠顶上,牵了马去吃草。 跑了一日的马,夕阳时候人困倦,回程路上阿努格已然昏昏沉沉,在外头歪倒在妖精身上。 “你去车里睡,在外头小心掉下去。”只有妖精还清醒着,却也不敢催马太急,只有缓缓行往市中去。皇帝有令,晚上要逛城中夜市。 七月初六,市中正是一年里头最闹腾那几日,越往城中去喧闹声越响。 “难得与皇帝陛下一起,我进去打扰哥哥好事。”这半大孩子作起大人般深沉来,“哥哥不敢说,我可不傻。皇帝陛下不看他,他天天在宫里闲逛,不就是想遇着皇帝陛下,还……”这孩子还清了清嗓子,“在榻上……”约莫是被宫里规矩熏陶得狠了,这孩子说到后头反红了脸,只给了妖精一个眼色,“我听见他叫皇帝陛下啦……” 看得妖精好笑,“你就这么把你哥哥卖啦?” “和你说说,你也和皇帝陛下提提……”他打着呵欠,“我打听了,你是皇帝陛下最亲近的侍从……说话管用。再说喜欢皇帝陛下怎么了,皇帝陛下好看,对我好,我也喜欢的。” 说有些心思倒也有,说单纯也确很有些孩子气。妖精于是轻声笑,“你不怕我和景漱瑶说你哥哥坏话?”和皇帝一处待久了,他也学得和皇帝似的,没事喜欢逗人玩。 “你是好人……”阿努格甚至拍了拍妖精手臂,只是太困倦了,拍着拍着便没了气力,成了被妖精护在怀里,以免他滑到车外。 “哪用得着我说……”妖精瞥了车里头一眼,那两人早睡着了,东倒西歪,皇帝一手搂着小公子的腰身,阿斯兰的头还靠在皇帝肩上。 待到了市中,已然是黄昏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皇帝牵了阿斯兰手在市中漫步,“虽非上元佳节,也算是约了你出来。”七月初七许多闺中儿郎要乞巧,赶科考的女娘郎君们要拜魁星,又是朝中公休假期,市中本是从早到晚都要热闹的,可今日是七月六,许多摊位才摆了出来,还没拿着最好的货品吆喝。 妖精被皇帝配了个看小孩的任务,只能在后头陪着阿努格东看西逛,还得分一半神看着前头主子,难得地没什么精力在皇帝耳边发牢骚。皇帝瞧他少见地左支右绌,也没什么帮他的心思,只带着身侧郎君,一边晃悠一边叙话。 “这句我听过。”阿斯兰回了一句,“是情人幽会。” “是啊。”皇帝于是点点头,“上元节有灯会,情人相约出来游园赏灯一整晚,也是民间男女相看相约的日子。”一个扛着糖葫芦的贩子过去,被她叫住了,“来一串。”她看了阿斯兰一眼,“还是两串吧。” “好嘞,六个铜板。”那贩子收了钱,取下两串糖葫芦,“娘子小心,天热,糖化得快。” “好。”皇帝随手递给阿斯兰一串,“你也尝尝。宫外的小吃比不上宫里头精细,但也有些风味的。” “……哄小孩子的玩意儿。”青年正将零嘴递回给皇帝,一回头见着她手上那串已经给了阿努格,小少年正举着竹签咬下一颗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谢谢……谢谢娘子!” 他手上那串一下就变得烫手起来。 阿斯兰拽了皇帝回身,用力将糖葫芦塞进她手里:“你吃吧。”可惜皇帝没有要接的意思,反拽了他的手去,就着手咬下一颗果实。 “……你们汉人不是最重礼数,这样不算不检点么。”阿斯兰瞥见道旁的丝线摊子,炸糕摊子,画糖画儿的,捏面人儿的,还有稍远些的茶铺布行瓦子戏。灯火通明的,照在狭窄的青石板路上,更显得路面崎岖。 于是身侧女子便笑出声来,“自家夫侍递来的零嘴,吃些算什么失礼?”她略掩着唇,透着掌心外缘还能见着略微鼓起的粉腮,想来还有些没咽下的,“旁人见了只会说,妻侍恩爱,房中和睦。”那双杏核眼微微弯起,黑白分明的眼仁里映了几星夜市灯火。 “你说是合作关系。” “你想是什么呢,”皇帝只牵着他手笑,“总之我是要对你负责的。你若不情愿,我也没什么好法子,只顾着你周全也便罢了。” 阿斯兰沉默下去。皇帝似是不在意他的答复,不过是夜市中行人如织,怕他人生地不熟的走丢了那般,只牵着手不放开,却也不甚留意他的情态。她惯于被人簇拥着伺候着,自然也习惯了在前半步,教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毫无防备。 串山楂果子的竹签戳在掌心里还有几分疼。阿斯兰收了手来,自己咬下一颗果子。不出所料,外边儿玫瑰糖浆的清甜才过去,便是一阵倒了牙的酸。 直教人想丢了开去。 可皇帝再回头看时,便是小公子咬紧牙关吞咽山楂果子的场面。 “你不爱吃便不要勉强。”皇帝接下了串,一串六粒还剩下最后一粒,“自苦什么呢。”她咬下这最后一粒,随手丢了竹签,“不喜欢,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走到河边,她忽而顿住了脚步。 “回去吧。”皇帝骤然停下,看着桥那边高挂的灯笼,“那边就没什么可看了。” 河上花船密布,缓缓顺着水流行往下游,还有揽客的小郎冲着贵女抛洒花瓣,留下几分笑貌。“娘子,市中无趣,不如上画舫听曲泛舟呀……”那小郎声音悠远,作艳丽打扮,笑里还掺杂几分脂粉气。 有些庸俗了。皇帝暗叹,若是南风馆里的几位名角儿,譬如纯生、青阳、桑陌之流,总还有些格调,不至于这般直白揽客的。她不禁瞟了一眼身侧青年,看来今儿若想春风一度是不行的了。一下又不由惋惜。 “那边有什么不能去?”谁知这小郎君哪壶不开提哪壶,偏生要问这么一句。说着还提了脚想往对岸去,“我看也是亮着灯开门的。” 皇帝赶忙拉住了人,“那边是勾栏……”一下想着这外族人约莫只当是正经戏台子,又补了一句,“很有些风月场所,烟柳巷陌……玩小倌的。”最后这句实在很对不住多年修养,饶是她从前在军中荤话说得惯了,如此直白铺叙而来到底有损颜面。 阿斯兰到底年纪轻,没经过什么事,闻言也有些讪讪,面颊上染了薄红,“原来是……”又收了回身,“回宫么。” 皇帝正要点头,下游驶回来一轮花船,远远地便听见人唱,“兽烟盘,金麟形影单。丝帕歌留九张机,高烛烧尽小重山,长恨倚阑干”,《忆江南》的牌,琴音悠远,曲调惆怅,人声清越。 凄凄切切,诉尽孤苦相思。 皇帝听得脚下发沉,正想拉了阿斯兰离开,没想到那花船已到了脚下,一个小童出来打了个千儿道,“张娘子许久未见了,我家公子请您上船吃酒呢。”那小童觑了眼阿斯兰,只笑道,“只是吃顿酒,也没甚不便,想来这位郎君不会不允的。” 见着皇帝动摇,里头早传了声儿出来,“燕娘怎还不来呢,上次燕娘留的新词奴家可是练熟了,燕娘听着不好么?” 她在外惯借父族张氏之名,倒转表字,便作张如燕张二娘子,只几个相好的倌儿敢如此僭越,狎昵呼作“燕娘”。 阿斯兰忍不住啐了一句:“无耻。” 皇帝一下进退两难,微笑道,“可是你家公子被公公为难了?今日怕吃不得酒,替你家公子打点些却是无碍的。” “燕娘……”那公子当时听闻了皇帝在外之言,忍不住从船中探出身子来,衣襟半松,发髻微散,斜抱了一把蕉叶琴,困倚在船边,“燕娘,奴家是想你呀……旁的恩客奴家一瞧见你便都推了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皇帝也不得不全了这公子面子了。“纯儿怎如此委屈自己呢,教公公为难怎么好?”纯生是红绡院头牌,平素要见一面也难得很,若非他自己点头允下,再出多少价也无用。若今日说推了旁人,只怕是半道上将恩客劝了去旁人船上。 她正要往舷板上踏过去,却被阿斯兰拽住了肘弯,死死扯在岸上。 “你早上说,今晚会召我。” “不过是吃个酒,此时回去也误了时辰,倒不如坐下吃一席,”皇帝笑,对上阿斯兰一双灰眸,“借了纯儿的地方宿一晚。” 法兰切斯卡本带着阿努格跟在稍远些的地方,一听皇帝这话不由垮了脸来,放了阿努格赶上去,“我往哪去?”他意指阿努格。从前这两个狼狈为奸的不知多少回同眠烟花,自然也不在意这个。只是究竟有个半大小子同行,宿在烟柳地方很不合适。 纯生见了这下便看出来这美貌蛮子不过是个偏房侍子,若是正头夫郎必不会遭如此提议。至于后头那金发仆侍,想来更是没名没分的了,便笑,“若几位郎君不嫌弃,奴家花船倒干净,不会教郎君们宿在花楼里头,平白污了名声。”他瞧着皇帝,“奴家自知是勾栏里人,比不上郎君们清白,也配不了燕娘,就只是吃一回酒,解了奴家相思之情就是了……” 小公子说着,一边已是自伤身世,黯然垂泪,瞧得人心都化了。 “伥鬼作胎的下贱东西,没得廉耻之心便罢了,还要攀扯清白儿郎下水。”不知什么人骂了一句,听得船上纯生一僵,抱着琴泫然欲泣,作了那送去情人的行状来,“是纯儿贪多了,燕娘快走吧。” 阿斯兰只觉这人好骂,听得心下舒坦,不料皇帝反起了怜爱之心,道,“纯儿落在这处也非本愿,今日不过是一顿酒,有何不可呢。”她握住阿斯兰手腕,轻轻一拨便教他松开了,低声道,“此时回去只怕成了夜叩宫门,你们不若去长主府睡一晚。” “放自己男人去别的女人府上?”阿斯兰两笔浓眉降下。 “阿琦是我亲妹。”皇帝颇为不悦。 谁知阿斯兰提了脚率先跨上舷板,“既然是吃酒,我相陪一下也没什么吧。”他想来是对烟花巷陌中的手段一无所知,只教纯生也一时愣怔,没反应过来便放了他上船去。 他已上去了,皇帝自不必说,连着妖精也只能带着阿努格也上了花船。这船造得不大,内里却很是精细,也不显得狭窄,甚至还分开了两间屋室,一间品茶听曲,自然另一间便是休憩地方,外头还有一人宽的偏间,精巧得很。 ———————————————— 本章未完。因为太长了所以分开两段发。 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个3P(也可能是4P)包了一桌饺子! 我就不信我拐不上高速公路! 夜曲(下) “我这下可成了没得规矩的妻君了。”皇帝才坐下来,纯生便早点了茶奉上。是雀舌,红绡院的掌柜娘子向来阔绰。 “奴家便开着窗扃,好教人知几位郎君清白。”纯生迎了阿斯兰坐去次位,又倒了一杯奉给他,“郎君瞧着不是中原人士,远道而来,这茶也算不得顶好,只尝个鲜罢了,郎君莫嫌弃。” 睁着眼睛说瞎话。皇帝好笑,“你这雀舌比之贡品也不遑多让。纯儿越发油嘴滑舌。”她虽是调笑纯生,目光却留在阿斯兰身上,见着他牛饮似的一口吞了茶水,心下只觉叹惋,可惜了这好茶叶。 “纯儿没尝过上贡的雀舌,想必是比这要好上许多的。”纯生见阿斯兰杯空了,又做主替他续了一杯,“至于油嘴滑舌……燕娘也晓得纯儿是怎样人的。”他放了琴,自往下头坐了,“不过是学了几首唱功,总也需恩客赐了词句来。” 纯生算不得顶好的相貌。容长脸儿,一对细细长眉,添上几分半挑的杏眼,看去也算有些大家公子的韵味,只是到底差着几分气度。这等相貌不足男子要做了头牌,自然是以其他地方取胜的。如纯生这般,便是读了些书,通晓礼乐的,专供贵女宴席弹唱,也陪着说话奉酒,席间助兴又不至于教贵女们落个流连烟花的恶名。 若有了贵女喜欢,落了籍纳为侍也是常有的事。 “最近没甚新曲么?”皇帝笑,“总不至于专等着我。” “虽有些新词,却有些过时了。”纯生微微垂着眼笑,颊边便漾出梨涡来,“奴家还是最想要燕娘填的。”他眸光流转,便落在船里挂着的墨兰图上,“燕娘……” “咚”的一声,是阿斯兰放了茶盏,好好的窑变釉建盏给折腾得,“不是说吃酒,怎么干巴巴地闲聊起来。”他梗着脖子,声音也沉,自不比纯生温言软语,在这船里格格不入。 皇帝微微蹙眉。男子在后宅使些小性儿本无可厚非,反倒算些情趣,尤以娇俏儿郎含喜带嗔为宜。只是如阿斯兰这般下人脸面,到底教人不悦。 “郎君莫急,奴家叫人传菜来。”纯生唤来小童吩咐几句,不多时,船便靠了岸,从外头端进来各色酒菜。纯生便笑:“燕娘可要听奴家唱了新曲?” “你弹唱最是一绝,上了你的船怎能错过?”皇帝自斟了薄酒,叫阿斯兰往桌上坐了,也没管身侧人那难看的脸色,“既是有新曲,想必是时兴词了。” “是。”纯生笑,自抱了琴坐去屏风后头,“是奴家自己填的,燕娘莫嫌弃。”只听屏风后头几声叮咚,想是花魁郎君调了琴,校了音。待理罢了弦,才听他唱道,“盛年宴游人行处,碧水丹山,一晌青云住。罗裙清酒翻无据,呢喃且把帘儿护。——借劝王孙殷勤语,只道春归,年光卿休误。莫唱渭城朝雨句,可堪屈指韶光暮。” 后头郎君拉长了尾句,又落了好几个音才收了声,撤了屏风,瞧了阿斯兰一眼,“拙词滥作,燕娘见笑了。” 皇帝只笑,“怎会呢,纯儿文墨音律只怕越过许多公子了。”这小郎君,变着法子诱使人怜惜爱重,要不是自伤身世,要不是年华老去,左不过是在恩客里掂量着谁有这本事替他落了籍好有个归宿罢了。如他这般弹唱的伶角儿,到了年纪榨不出钱财来了,若不能攒够钱财自立门户,便要归入下档院子,成个什么人都能买去的伎子。 到底花无百日红罢了。 “奴家哪比得上官家公子。”纯生低低喃喃,似是苦笑了一声,“只怕燕娘见惯了好人家的公子,也瞧不上奴家的。” 虽说这张二娘子探不出来历,只说自己是庐陵人士,可庐陵出身又是姓张,头里的便是承恩公府张氏,自张文献公往后叁代不衰的。这张二娘子只怕便是族中贵女,不过烟花地不便透身份罢了,想是个好去处。 “纯儿生得好,性子也妥帖,有甚瞧不上?切勿妄自菲薄。”皇帝让他坐来身侧用些饭菜,“你便在我这里歇歇,也莫用了酒,怕倒嗓子。”她好言好语的,又亲给纯生夹了些清淡菜肴,这才自己用起饭来,“我没有那许多规矩,总是你觉舒服才是最好。” 皇帝正劝慰着纯生,柔声细语的,不防背后一声脆响,“再上一壶酒来。”她一转头看去,阿斯兰已用了不少饭菜,银壶中酒液被他自斟自饮倒空了,歪倒在脚边。 宫中对酒管制颇多,君侍尤严,这是馋着了?皇帝挑眉,“你也饮太多了些。”她示意纯生去给他上一壶新酒。花魁郎君也不多话,只默默去外间叫人,待他出了门皇帝才道,“是冷了你些,只是这般灌酒总也不好。算我不好,我叫人给你准备些解酒汤?服下了好好睡一觉,今日累着你了。” 皇帝只想着将人安抚下去,谁知对上一张透红面皮,“弯弯绕绕的,你们汉人那些,我学不会,”阿斯兰仍旧是一副冷脸,眼帘却半垂着,扯了皇帝的手按在胸膛上,“你不是喜欢摸,随你了。” 猫儿驯熟了。 皇帝收了手站起身,“你醉了。”她唤法兰切斯卡进来,“先扶他去里间睡着吧,我让红绡院弄些醒酒汤给他。” “纯生呢?你这眠花宿柳的,晚上可别叫错男人名字。”法兰切斯卡笑道,搭着阿斯兰站起来,“一壶就醉啦?我还以为你很能喝。” “我没醉。”阿斯兰瞪了妖精一眼,“你不信可以拼酒。”他比妖精看着壮实许多,身量既长,背脊又阔,实在很难想象阿斯兰才是那个被制住动弹不得的。 法兰切斯卡只觉他麻烦,随口应和道,“好好好是是是,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待走出了几步到了内室才低声笑道,“你没喝多我知道,毕竟你们人喝多了是起不来的。”他眨眨眼睛,将人往床上一丢,“借酒壮胆,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花船上陈设简单,用的东西却不差,丝缎软锦的衾被,窗扇间透着几丝凉风,还摆了许多香花在侧,免了那龙脑的火气与金兽沉闷。窗牖半开,隔着屏风还能听见外间皇帝与那公子低声细语。 都是些汉人的风流把戏。 妖精早去了舷板上,同几个侍仆在船上吹风,换了阿努格入船去照顾他哥哥。 “皇帝陛下叫人送来的醒酒汤。”阿努格递过来一碗汤水,“哥哥……” 阿斯兰接了来,一饮而尽,又将碗递回去。 这船里怕风浪,灯火皆以纱笼罩起,几点昏黄在罩中朦朦胧胧地晃动,散出浅淡辉光。 “她是害了父汗的元凶,我们落到这地步都是她。”阿斯兰沉声道,“都是她使诈。”他又重复了一遍,“都是她使诈。” 眼前这小少年却盯牢了亲生兄长的眼睛,“哥哥,你日日都要如此说几回,是不肯承认喜欢皇帝陛下么。”他才十二叁,还是懵懂年纪,用了这平静声音问来,混着水上清风更添几分阴寒,“哥哥,这两个月你不见着皇帝陛下,就真的痛快么。” “不管你说什么,哥哥,”阿努格往后退了几步,“我喜欢皇帝陛下,她比父汗兄长们都好,我会去求她救救阿妈。” 侍仆们用饭是等着里头主子们用完了撤下来才有的。舷板上支了个小几,单供着皇帝带进来的两个仆役——纯生同小童都是在迎客时辰之前用些饭食,待客人用过之后便要叫人伺候了,没什么用饭的时候。 法兰切斯卡瞧着阿努格,随便吃了点权当是用过了。他惯来和皇帝一桌吃新鲜的,这点剩下的实在提不起兴味,只不空着肚子就是,“你和你哥哥说了什么啊,里头他都没声儿了。” “我就和他说,喜欢皇帝陛下就喜欢啊,”阿努格还没咽毕饭粒,有几分口齿不清,“可他总觉得皇帝陛下是仇人。” 妖精只笑了笑,“我以为在你们人眼里她就是。可喜欢什么东西与恨什么东西又不冲突,亲完抱完再动手嘛。”他耸耸肩,两颗水蓝眼珠子在月光底下透亮。 “……哥哥很怕皇帝陛下死。”阿努格也放了箸,“他要行刺的计划我后来听说了,是因为哥哥才失败的,他不愿意刺杀皇帝陛下。”小少年托着腮不知盘算着什么,“可那时候他才认识皇帝陛下几天呢……” 中原皇帝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妪。纵然年轻时驰骋疆场是个所向披靡的雌虎,到了这般年纪也该褪了威风落到后方,做个中原王朝的花架子。 一旦落下这般印象,便觉她纵然余威仍在,也不值一提。于是他向父汗进言,派出死士刺杀皇帝,只要成功便好趁乱夺回他们的草场。 可惜皇帝运道颇佳,据回报之人说,有个男人为她挡了一刀,没能伤着她要害。 一旦落下这般印象,便觉她即使驻颜有术,也绝不会是那机巧狡猾的少年特使。于是他接受提议,趁新婚夜刺杀皇帝,控制内宫。 可惜禁宫守备森严,预备入宫之人被尽数捕获在前朝宫宇。至于他自己,阿斯兰瞧着掌心纹路,没料到皇帝竟自己假扮特使身赴前线,盖头一掀开便先乱了阵脚。 她竟是大楚皇帝。 外间声响静了许多,却平白有些黏腻气音。烟柳巷陌是彻夜不眠之处,他早在汉人的世情话本里头看过了,想来皇帝也不过在外间行些云雨之事,那小倌似颇得她中意。 因为那手琴艺?抑或因为那把清亮嗓音?那男人细皮嫩肉,直板身材,貌却并不甚美,看去文弱书生一个,妖妖娇娇,也不知皇帝喜欢哪点。 “燕娘……”那男人声音轻细,语调粘稠,胶着在喉咙里似的,“燕娘……奴家本还想讨首新词呢……” “这时候讨要可晚了些。”皇帝当是在笑,“我可往哪写去?”她笑时说话,尾音上扬,很有几分俏。阿斯兰闭着眼不去听外边调笑,却还是免不了那丁零之声透入耳中。 “燕娘……痒……”似乎是笔尖扫过肌肤之声,也不知是写在何处。 纯生抑制不住笑意,脊背微微颤抖,“燕娘莫不是谱了长调?”他见不着背后字迹,只能凭借笔画多寡与书写时长猜想是个什么曲调,“这般留痕,奴家可如何沐浴呢……” “找人誊抄了再洗去就是。”皇帝浑不在意,“明日客人不会见着。” 夜中江风吹过,纯生不禁打了个冷颤。 皇帝状似对新作颇满意,将笔往地上一丢,“去寻了人吧。” 贵女心思,自是难测。纯生心下叹息,今日当众算计了她侍子,此刻被她折辱只怕也是注定。她不似寻常人寻乐子,总在身上留些伤处,她偏爱辱人神气。几处相形,竟不知究竟哪种更好。 不过是风尘儿郎无路可选罢了。 阿斯兰在里间听得真切,却拉不下脸去拽了皇帝进来,只隔着屏风看外头两笔人影晃晃悠悠,直到那纯生出去他才没忍住悄悄窥了一眼,原来是将新词写在了儿郎后背上。 “你等等。” “郎君有甚吩咐?奴家此时不便。” “我替你抄。”话一出口,阿斯兰先有些悔了,分明是此人狐媚,怎么反倒自己起了恻隐之心要替他挽了颜面?“你取纸笔来,我会写汉文,”他说着自嘲了一下,“比不得她就是了……我晓得你们喜欢好字,讲究书法。” 纯生略微瞠目,旋即面朝阿斯兰拜了一拜,“郎君施恩,奴家怎会嫌弃,请郎君稍待。”他自从里间斗柜中取了纸笔,先替阿斯兰磨好了墨,才将笔递过去,背对着人。 待阿斯兰看去,才见着这词全貌。他不通汉家音律,只能照实抄了来, “天街酒肆游侠儿,章台觅去封侯。横取关山五十州。黄沙留痕处,金甲错吴钩。 明堂辞归故嫌迟,人不解此心忧。银鞍白马复何求?明月见青冢,天地一蜉蝣。” 中调一首,不算得长,当作《临江仙》。纯生接下纸笔谢过,不由轻呼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多谢郎君相助,奴家先回楼中沐浴了。”纯生行过一礼,合拢衣衫,先退了出去。 “你还肯怜他。”纯生离去不久,却是皇帝入了帐中,“心慈如何掌兵?” “像你们汉人男儿,裸身出去是不检点,遭人非议,你做甚偏要他半身赤条着出去?”阿斯兰面有愠色,“玩弄人你很开心?” “他是自己求的,既要恩客钱财,自须承恩客之情。”皇帝面上没甚七情,只坐了下来,自取了发冠,通开一头青丝,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挑眉笑,“你是觉得我两面叁刀,唬着你玩?” “难道不是么。” “我自然是对你负责的,”皇帝转了身子,搂上阿斯兰颈子,“答应的事情都作数,也当你是正经侧室,也当你是盟友。”她的手指自衣领滑下,不知怎的便滑入衣襟之内,“先前冷着你了,是我不好,将清白郎君晾在一旁了。” 夫不如侍,侍不如偷,惯来如此。皇帝从前还没甚实感,如今年岁长了,反渐品出些滋味来。她手指顺着衣料纹理下落,也不在胸前饱满处多做停留,只是顺着织物的经纬线络流动,水珠滑过一般坠落到衣带处,留下一路银痕,是衣料褶皱在灯火微光下的莹润光泽。 “燕娘……”皇帝回头看去,是纯生怯怯地立在屏风一旁,头发散下,衣衫还半开着,透出几分才沐浴过的水气,“奴家不是故意搅扰的……奴家这就退下……”花魁公子咬了咬下唇,垂了首便背过身去,“祝娘子郎君春宵好梦……” 嘁。 “既是借了你的地方,怎好叫你独宿他处?”皇帝笑,唤了纯生入内来,“纯儿未免太明理了些。”那落在衣带上的手便分了一只出去,扯住了纯生指尖,指纹微微摸索,带着几分粗粝感。 “燕娘……”纯生怯怯地望了一眼阿斯兰,“郎君会生气的……”他视线落处,阿斯兰面色不虞,已然抓了皇帝那只手回来,按在了自己胸前。 “说了叫你留下便留下。”皇帝没去瞧阿斯兰,着意去留了纯生,“只当是来助兴。” “是,奴家晓得了。”纯生低眉顺眼,吹了外间灯火,拉上隔扇,又走回到皇帝身前跪下。阿斯兰一脸防备,却不知何故发作不出来,只是呆呆看着纯生动作,手上收了力不肯放开。 烟花地界的郎君自然是一身的本事。皇帝年少时逛的次数多了,对此也不觉为怪。真要比起来,身侧这个反倒是空有一身美艳皮囊,帐中功夫是一点不会,很没趣味。倒不如现下这般,以大美人养眼,小美人伺候着,其中快慰倒多几倍之数。 纯生小心翼翼解开了女子衣衫,层迭的曳撒下还罩着贴里,再往里是旋子,最后才是中衣中裤。燕娘是大家贵女,衣裳也穿得整肃。若伺候得好了,能得贵女指缝间漏出一星半点的怜惜,后半生也总有个依仗,脱身离了这纸醉金迷地方去。 他是如此想,便出了十成十的功夫来侍奉,自托了皇帝胸前软肉,落下一吻。 “嗯……”皇帝仰头轻叹一声,低笑起来,“纯儿是越发晓事了。”她话音才落,腰上便被捏紧了,是阿斯兰手臂上收了力,抱得人从纯生眼前偏了开去。他并不说话,只将皇帝的手塞入衣襟,自己拉开了衣衫系带,半露出里头暗白的胸腹。 那鹰眼盯得紧了,倒看得皇帝起了施虐之心,“你是在求欢?”她并不爱拒绝美人示好,只是如阿斯兰这般碍着面子不肯直说又偏偏做不到放下的格外引起些驯服欲来。 “是你喜欢摸,我便让你摸。”手掌下的肌肤被养得细腻了许多。早间说他胖了些,倒并非错觉,确实比起才来京里时候软了几分,不似那般劲瘦,硬梆梆的没多少软肉,如此略软和些的手感也不赖。 只是线条不如那时候紧实了,有些可惜。 “你是胖了些,不若先前俊美。”皇帝故作惋惜,手掌缓缓片过胸肌,以指缝夹了夹其上朱砂,激得阿斯兰一挺,“怕是吃太多了些。”她的手游走过身侧美郎君身前,又缓缓抚过侧腰,探去背后,郎君身上浮起的一层薄薄膏脂般软肉便越发热切,再抬头看时,原来喉结滚动,凝脂冻梅。 那指尖终于绕回身前,顺着腰腹中轴落下去,插入脐眼挠了挠,“你怎的也木头一般?”她笑得戏谑,凑上去轻咬了一口阿斯兰喉结,“也不瞧瞧旁人是如何做……” 皇帝这下同阿斯兰贴得太近,反教纯生没了余地,转去她后背落下细密亲吻,一双手缓缓抚过女子肌肤,松泛起她身子。 阿斯兰听不得她低吟轻喘。纯生正入了佳境时候,皇帝身心飘然,一口叹息被吮入青年口中。阿斯兰堵上了皇帝口唇,却只晓得舔吻唇瓣,还是皇帝轻笑着伸了舌去掠取,才想起来回应加深,却被她含了舌尖,以尖齿啮咬,舌尖挑拨。 纠缠间,青丝绕缠,猿臂相交。皇帝略张着眼皮,瞧见这美郎君眼睫卷翘,在眼窝里头微微翕动,投下浅淡阴影。 她的手顺着力往下落去,便落入年轻郎君勃发的情潮。 他太年轻,还不懂得如何抗拒,如何忍耐,如何闭锁情关。 纯生晓得娘子是要郎君伺候的意思,只默默跪去她腿间,伸出舌尖温热娘子秘处同宝珠,不敢多话。 夜已叁更,或许是有些晚了,外间寂静一片,便更显得此中欢愉之声明晰。 皇帝骤然松了口舌,瞧着阿斯兰失神当口,摸入他腿间赘物,从头到尾抚弄起来。 “不……等等……”阿斯兰抑不住喉头气喘,用力捉住了皇帝盘玩卵袋的手,“别用手……”他眼帘半阖,灰眸里水光潋滟,消去许多锐利,“我想要……” 皇帝夹了夹纯生的头,脚上轻轻一踢,花魁郎君即刻会了意,躬身退了出去,不再多话。她面上带了几分笑,温良里透着动情时的娇媚,盈盈望进那对鹰眼中,“便只是口头说说么?” 面前这美郎君可不是什么善茬,真到了情浓时候不好相与,非要在上面折腾得够了才肯罢休。偏生他自幼习骑射搏斗,体格健壮,更是难以应付。皇帝有意撩拨,却也不大喜欢他这般没分寸。 只是今日他似乎有些畏缩。身子已压下来了,却不急着交欢,反探了唇去索一个深吻。双臂从腋下斜穿而上,托起女子后脑,半探舌尖舔舐撩拨双唇。 “你今日怎么了?”皇帝两手捧着阿斯兰下颌,“我还以为你已等不及了。” “你有两个月没来看我。”这话没头没尾,听得皇帝有些疑惑。 “是。” 阿斯兰两眼一闭,挺腰入港去,“……我会想你。”他话音本短,这下更隐在气喘之下,听不真切,教皇帝分辨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弯来。 “哦……”她忍不住轻吟出声,眼皮微阖,两腿盘去郎君腰上,“嗯……你想我呀……”她的笑声散碎在喘息里头,“所以卖力了……嗯……?” 阿斯兰没回答。 女子身体温热柔润,分明只有一处结合,却如全身被容纳包裹着一般。他忍不住埋首在皇帝颈肩,吮吻她的锁骨耳畔,“为什么……你为什么……是大楚的皇帝呢……” 待皇帝再抬起他脸时,只触到一手的水痕。 —————————————————— 1. 关于词曲 纯生唱的那首是AI作词,用的是九歌,好些年之前清华大学哪个项目组做的。这个程序写的词还行,但是不能细看,所以我叫它连写了几首,我拿来改巴改巴润色成了成品。阿瑶写的都是我抓掉头发原创的菜作。《忆江南》对她来说有点悼亡意味(当然唱出来就是纯相思了),《临江仙》也是写她自己,可以理解为喝高之后不太能控制情绪。 2. 工具、形体与力量 怎么说,我觉得男女生理差异不必要刻意回避的,绝对的肢体力量也不能代表完全的强权。虽然强权是统治的基础,但不能和绝对的身体力量划等号(不然最有权力的该是两米大壮汉了),一方面集体的力量来自信仰(皇权叙事、宗教神权、仁义道德都在此列),一方面来自暴力机关(俗话说枪杆子里出政权),还有一些旧来自人与人比较原始的感情链接了。 对个体发展而言,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也不是非要追求力量不可(这也太野蛮了,完全是野外雄性生物争夺地位的表现嘛)。再说了,真到了危机时候,开发绝大多数人可用的便利工具也比训练一个超强战士来得有效率得多。 我一直以为,发展技术、医药、工具、各色生产才是女性主导的社会会重视的方向。 3. 我其实是很想谈谈小狮子的 最开始构想他是作为一个男性主导社会的典型代表,借他的视角来看社会构成、形态、方向、风尚的不同。但写着写着他活了,他变成纠结在血统、民族、道义要求和个人私情里的迷茫的年轻人。他一边恨着中原皇帝,一边喜欢阿瑶,他的性事里其实隐含一种征服的意味,所以他总想在上面嘛。但是在阿瑶翻来覆去的pua下(啊这就是pua吧,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好的时候就特别好,不好的时候就冷暴力,一边说喜欢你,一边又不确定关系,留着对象一个人自我攻略自我反省,不是pua是啥啊),活得很痛苦,又有点离不开阿瑶。 其实也是制度压迫下可怜的个体呢。 狭路 l ayuz haiw u.x yz 七月七,民间流行拜魁星,拜七娘娘,加之官员公休,早市开得早,几乎连着夜市没休下过。张二娘子是红绡院熟客,纯生早叫了楼里厨子准备早饭。 昨夜里折腾得狠了,到这水上货船驶过时候阿斯兰还睡着不醒。年轻男子畏热,夜里胡乱翻身,搅得衾被乱翻,衣裳松散,外头还露了大半截身子,也不怕着风。这也罢了,偏生他硬要往皇帝身上压一条手臂,头半枕在皇帝肩上,使得人动弹不得,只有先挪了他往帐子里头去。 好容易丢了这人下去,却发现头发被压了半路。皇帝无法,一脚踹到腰上,他才迷迷糊糊醒转了些,“你是不是要上朝……”一双眼睛半睁不睁的,还没瞧清楚天光呢。 “上朝若是这时辰才起,殿中侍御史的折子怕要将人埋了去……”皇帝拍了拍他脸,“该早膳时候了。”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u zhai w uh.x y z 谁知阿斯兰听着不上朝反压得实了些,身子又翻了回来,一只手臂早捉了皇帝手腕来,“再睡会儿……” “就这么疲累?”皇帝抬眼瞧了瞧外头,故意揶揄起这小公子来,“也不晓得收着些。” 帐中静寂了片刻。 皇帝还没想着法子怎么拽出头发来,骤然眼前一暗,几绺卷发落到颈边,“我还可以。”一双灰眸在眼窝里睁圆了,却在阴影里透出几分混沌来。 还没睡醒呢,对这言辞倒敏感得紧。 “你以为是打仗么……”皇帝好生无奈,一手捂住那双鹰眼,“还全军出击了。”只是他这下撑起身子,倒没再压着头发,正好给了皇帝机会收起头发,一脚将人踹了下去,自下榻梳洗。 “娘子,这是娘子的换洗衣裳,娘子家中人送来的。”纯生身边的小童敲了敲屏风,“仆放在门口了。” “等等!”皇帝皱眉,赶忙探出头叫住那小童,“什么人送来的?”宫中人不可私自出宫,法兰切斯卡也不可能连夜回宫一趟拿什么劳什子衣裳,这东西来得蹊跷。 “是一个小厮送了来,说是家主的衣裳,要交给张二娘的。”小童不知她何意,还当是正头夫郎赌气故意送衣裳来,只有老老实实交代了,“那小厮是生面孔,仆并未见过。” “晓得了,你先去吧。”皇帝挥挥手叫他下去了,自取了衣裳来看。 显然是故意给她添堵,送来了一袭棠红销金圆领袍,还做了圈金。如此艳丽华服,若非什么人恶作剧,便是哪个朝官多管闲事,只怕过两日赎了纯生送进宫去,还要以为得了上意又不落痕迹。 皇帝嗤笑一声,忽而心意微动,反让这久不着用的艳色衣裳上了身,坐到镜前描眉画眼,傅粉涂朱,贴腮点靥。时风下女子爱简素,莫不是效仿皇帝素习以为潮流,今日皇帝倒学着常年流连花丛的纨绔子,服艳妆新,从了一阵靡靡之风。 到底久不动手,生疏许多。皇帝瞧着镜中人有些过长的眉尾不禁无奈,苦笑着拈了一块儿干净棉布拭了去,又敷上薄粉遮盖痕迹。 侧后传来几声趿鞋的轻响。皇帝没作理会,反从纯生妆匣里挑了口脂来沾上唇。 只可惜此处没得首饰,若将小冠换了金丝绕线的山口冠,缠上一条珍珠围髻,再添一对儿掩鬓钗,点了珍珠花钿,便很是高门纨绔行状了。 她正一下觉得好笑,不防后头脚步声停了下来。 “怎么了,眼珠子大?”皇帝讽了下身后人,“睡醒了吧?” 阿斯兰即刻换回了平日里的冷脸,“只是看你好看多看两眼……你好像甚少妆扮。” “嗯,没必要,我就是歪鼻斜眼,该跪该奉承的也一个不少。再说了,皇室哪有真丑的,再怎样,后宫里也总是挑美人,过个两三代不好看的也要变好些。”皇帝眼珠子转了半圈,“想看就看,回去了可别想着。” “谁会……”阿斯兰显然并没忘却昨夜里的情不自禁,一时语塞,只得冷哼一声跨出去,险些撞上来叫人的纯生,“贱奴儿也来拦路。” 皇帝挑眉从镜中睨了一眼,没理会。猫儿么,一日间总有那么半盏茶功夫要捣乱的。 那才被泼了狗血的纯生颤了颤睫毛,弯腰福身行下一礼,撑着声音道,“奴家是送早膳来的,不知郎君口味,只合着燕娘习惯准备了些清淡蔬食……还望郎君海涵……”他早间也穿得单薄,起身时候双腿还有些打颤,像是教阿斯兰吓到了,隔着镜子盈盈望了皇帝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快步退了出去。 “只会勾引女人,算什么东西。”阿斯兰啐了一口,坐到桌前先用起早膳来。 “自然是有利可图,他可比你晓事多了,可谁叫人家没有你这般好出身?”皇帝反刺一口,“他样貌礼节乃至学识眼界都不比宫里侍君差到哪去。” 阿斯兰于是盯着皇帝眼睛,道,“我母亲并不受宠,父亲也不是祖父最喜欢的儿子……算什么好出身了,现在还是你胯下玩物。” 哦……皇帝想起来,他们这种家族,孩子多,当父亲的往往只看见其中几个。若亲母不好时候,孩子也遭罪。到底不是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又不要劳心劳力地养着,男人自然也不把孩子看得多重。这么多孩子分一个碗,兄弟相残更是难免。 不说远的,便是近的,赵家五个孩子,虽说几个兄弟关系都不错,老三老四和另外几个就没那么亲。这还是赵家家教严格,换了旁的就更难说了。 但那与纯生这样人不同,甚至是迥异。 皇帝就笑,“我也不是先帝最喜欢的孩子。她最喜欢的是我哥哥,我看得出来。” “你有哥哥怎么还是你当皇帝?” 嘴上没把门的。皇帝被他这句吓得不轻,看了看没人在船上才放心下来,“因为女人才能保证有皇室血脉。”她瞧着阿斯兰那没信的眼神就好笑,“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太祖皇帝起开始有女人入朝,我朝第一位女相张文献妃便是其中改制的主力,是我的外祖;太祖立先帝这个公主为嗣,所言便是唯有女子继位方能保皇室正统血脉;我父亲入宫为后,便是做男子典范,为国之父,持家顾国,养女育儿,从此处起才影响了殷实之家的传家法……说来还是先帝组织人编的书,她立了法,自然要以身作则。” 士大夫之家效仿天家得一个正统承认;商贾之家效法士大夫追逐书香之传;农工之家效仿皇权以为千年未变的祖宗之法——什么祖宗之法,开国也不过一百零八年。过个三代人,便能换了记忆,如此而已。 “我还以为是你们以为女人有什么神力。” “那是巫医的想法吧……”皇帝一时语塞,“听着像没开化的。我们也没有看不上男人啊,赵殷不也是男人,也让他袭爵了,他父亲从军自己挣下来军功,也给他封爵了,对男人不是很好么。有本事的自己挣家业,长得漂亮的就到贵女后宅伺候子嗣,什么都不行的,也还有官府的工事,各地镇抚司招民夫。连这些都做不了的,也没什么必要养着了。” 她说得太理所当然了些。 阿斯兰皱起眉头,却没找着什么反驳言语,只得默不作声用饭。 过了许久,皇帝都快吃饱了,他才终于没忍住似的,问了一句,“我长相还可以吧?” 皇帝回程路上忍不住频频去瞧身边这小郎君。一眼不够,还要多打量几眼,过了一会儿又想起来上下端详一番。 是有一张艳丽皮囊,连带着底下骨相也干净利落,没甚不好处,是难得卖相好吃起来也实在的主儿。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阿斯兰被她盯得发毛,皱着眉头,连着四肢也皱起来,团巴着紧在一处,似是教她那双黑眼珠子盯上了便要被活吃一般。 “你好看呀。”皇帝笑,“好看,忍不住多看。”阿斯兰正想顺着说两句,没想到外头马车一阵急停,皇帝当即就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妖精没答话,只将帘子掀开一道缝,“你自己看。” 青帷车是宫人出宫时候用的,自然也是走北门入宫,再绕道宫人来往的东北角门从西门悄悄停车了将人放回去。论理这下要绕着内城大半圈,遇见什么人都不奇怪。 但今日是沐休日,又是七月七,官署应无人值守才是。宫中不大庆七月七,各宫人也都是关起门来自己拜自己的。 不该遇上什么人才是。 “陛下身侧自有美人相伴,不爱见着臣等暮气沉沉的样子也是有的。”为首的女人先上前半步,“臣等求见陛下。”后头两人没说话,只垂着头等皇帝反应。 这许留仙,几日不说她两句还阴阳怪气起来了。 皇帝好笑,朝着不远处宫门扬了扬下巴,“瞒着人的,你们是与朕同车进去呢,还是先入宫去?” 许留仙同一边的徐有贞让了让,“臣等不便入后宫,先往殿外去了。”她们这一下就留着了第三人,反引得留下这人不知所措起来,“臣、陛下……臣也随老师……”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许留仙截住了,往车驾边轻推了一把。 “陛下,李侍郎另有要事,便让他与陛下同车吧,既是男儿,也不怕唐突了公子。” 都给这老狐狸安排妥当了!皇帝好气又好笑,挑了帘子一角起来,“端仪既是另有要紧的,先上车也无妨。” 圣人都发话了,李明珠这下再无可推辞,只有登了车上去。天子伸出车厢的手才碰着他袖口,他便一下僵住,缓了两息才递过去一只手,抓紧了,撩着前摆踏上车辙。 车内紧窄,再坐下第三人不由逼仄。李明珠慌慌张张同阿斯兰见了礼,唤了声“见过公子”才躬身面朝皇帝转了半圈坐下,收了袍角同膝盖,直往角落里缩。 至于阿斯兰,他不知此处该如何回礼,点了点头便算数了。 “端仪。”皇帝见他惶惑有些想笑,“端仪是何事要报来?”但见明珠一下又要起身,皇帝只怕他碰着车顶,抓了他手臂将人按下来,“车里头还站,端仪可是糊涂了。”她没忍住,面上还是露出几分笑意。 “是,臣糊涂了。”明珠也有些好笑,坐下来端手一揖勉强算全了礼,才要抬眼睛瞧一眼皇帝,眼神一碰着又以衣袖掩了面下神色,这才垂下眼帘道,“是山南道的支出,这两个月在青苗同城中武备及工事开支……太大了些。”他轻轻瞥了一眼阿斯兰,换了个措辞。 淮南要作秋粮,贷出些青苗也是有的。皇帝沉吟片刻,敲了敲膝头,“山南道如今……应当是宋亭越在巡查,她是信得过的。” 王琅前段行经山南道不是没送过密报,只是如今尚不到时候。宋亭越人品信得过,只是能力平庸,里头门道参不透罢了。左右不是什么大事,缓一缓也无不可。 阿斯兰哪看不出是碍着他在不好挑明说,哼了一声自去看窗外。 “是,”明珠应下这一桩又起了一事来,“年初时候燕王殿下复核江宁道,有几州的卷宗已送来了京师里,同苏御史所弹劾大致相同,臣已着历年档案核对过了。只是……” “只是什么?你甚少有这般犹豫颜色。” “臣想着请命陛下,容州刺史按律当全家流放,臣记着年前主持田亩一事时候,容州刺史家中小女年岁尚幼,想请了陛下恩典,将孩子留在京里照看着。” “端仪……”皇帝好生无奈,“非亲非故的,又是女孩,你养在自己府中?”更别说才要办了容州刺史,他与人交集再出来求情,不啻于给苏如玉立靶子。 这年轻侍郎教皇帝点了,微张了张口,又想不到什么辩驳之言,“臣……臣没想着这处……” “这个恩典朕应你了,只是你那一进的小院子,怕是照顾不得这么一个小姑娘,对你名声也不好。”皇帝笑,轻轻拍了拍明珠袖摆,“朕再赐你一座宅子。户部当有几座收缴上来的宅子尚未卖出去。” 绯红纱罗袖角轻轻一抖,顺着车沿滑下去;漆纱幞头的长帽翅碰到车壁,径自颤动起来。 “无功不受禄。陛下……臣不当受。” “去年底的赏赐,朕还欠着的。”皇帝温声道,“既是还欠着,朕便做主赐你一座宅子。至于容州刺史家中幼女……孺子耳,不足为虑。”她略前倾颈子,只盯住端仪眼睛,并无他言。 房宅是赏赐,至于另一处,是恩典。 过了片刻,明珠才垂下眼睛,“是,臣明白了。” 皇帝心下轻叹,李端仪十六中探花,十七八时候便因为所谓清正得罪了崔党,观政散馆后被贬地方。如今宦海沉浮十五载仍旧如此心性,教座师卖了也没所觉,日后只怕还有的磋磨。 浊水中一点清,若无实权倒可做个点缀标杆,若有了实权,不能顺流而下,便只有被群起攻之,或身败名裂,或郁郁不得善终。 车内一时无话,三人各怀心思。 “端仪……”皇帝唤了一声,“可还有旁的事?” “老师另有启奏,臣待老师奏毕了再附议。”明珠从袖中抽了一卷奏疏出来,“本应先递中书省。” 皇帝便笑,接了东西来照旧塞入袖口,也不展开了看,“朕晓得了。” 又是一阵缄默。 阿斯兰眼神滚过另两人,没说话。待车到西宫门停稳了,他才跳下车去,又伸手去接皇帝下车。 “你晚上……算了,没什么。”阿斯兰硬了脸色便要扬长而去,“我先走了。” “接你来?”皇帝晓得他那意思,另扶了后头端仪一把才道,“好啊。” 阿斯兰忍不住又回头瞧李明珠一眼。那人已然躬身拱手送侍君离开,幞头掩在袖摆后,只能见着高耸后山同伸长帽翅。 瞧不见神色。 他沉下眉毛,径直回宫去了。 ———————————————— 努力地挤出一些东西来保持手感。 开始有坑文的想法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般起了念总会成真。 努力地写一点,臭长也好,尽量完结。 嗯,已经到最后一个男主了,会是很长(对我来说也是最难写)的篇章,中间还需要穿插已经出场的几乎全部男主和一些过去篇,还要写前朝的争斗和地方暗流,真的很难,很长,是我需要查很多资料的东西。 这就是所谓的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关于男主本人,希望看到这里的诸君还记得开头的“李文贞公”,写到他确实就走到原定的收尾了。 啊不过,端仪是全清水呢。 商君书(2) 从西宫门口往栖梧宫去要穿过御花园,路不算短。只是不好再乘宫人的青帷车,要传了轿辇来又怕出宫一事声张出去,更不提还要许多时间,便择了一条近路往栖梧宫去。左右明珠是男子,在后宫里头也不至于唐突了侍君黄门。 “陛下,臣有言要谏。”待到得僻静处,端仪才往一侧退开一步。 后头法兰切斯卡瞧见,先退远几步,只留半分神在皇帝处。 “若是顺少君之事,便不必了。”皇帝仍往前走,“你先平身吧,前朝事要紧。” “陛下……”明珠紧跟上几步,“陛下,臣是为了冯鸿胪,陛下……” 皇帝骤然停了脚步,后头明珠没料着险些撞上去,“端仪,后宫乃朕家事。”她沉默片刻,又才轻轻叹出一口气,把了明珠臂膀来,“若真是朕内侄,朕不会亏了她。但顺少君此事,不必再言,也不可再言。”皇帝微微摇头,放软了语气,“端仪……你再想想,想想你恩师,梁国公,承恩公。” 都是事涉中人,对阿斯兰之事尽皆缄默不语。 梁国公爵位已到第二代,赵殷看着老实,在朝堂上却不是个软柿子。昔年宣平侯身死,沉子熹主审崔氏,他能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只作受诬一角,便是以退为进,利用声望给朝中施压,也留下几分退路,让皇帝承他的情。这是阳谋,却很难推拒。 许留仙是他恩师,章定四年科的座师,当年却是从户部侍郎升任了吏部尚书,坐稳位置靠的是左右逢源的人脉。新皇、宗室、清流同世家都愿意接纳此人。这也是阳谋,防不胜防。 承恩公两家。庐陵张氏自张文献君而起,虽在先帝朝失势,却在本朝以父族身份而起,如今朝中领头人是他顶头上司张允思……平庸之才;其妹张允青与先皇后胞弟联姻,袭两代承恩公势力,其次女为定安侯世子夫人,不显山水却依靠姻亲冯氏得尽好处。还是阳谋,只有皇帝能打压,臣下之流却作不得数。 此三路中,许留仙是宰相本有上谏之责;梁国公幼子为顺少君之事受了冷落;冯氏更是少俊一辈优才被刺,却都选了缄默一道。 梁国公才立了军功,锋芒所至,不宜出面,却有些老臣抱不平奏过了;冯氏一如昔年梁国公,以退为进,只等旁人言说;恩师……她本是那般后院,又惯来不理天子家事。 以明哲保身。 “臣明白了,臣不会再提。”可他还是忍不住,攥上了皇帝袖口,“顺少君识得汉文,又有旧随混在京中,陛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不防。” 那手上于是又覆上一只手,“端仪呀……”皇帝半转过脸来笑,“端仪是说朕老眼昏花了?嗯……”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年近半百,是该眼底生刺了……” “臣不敢……!”他还没来得及请罪,便被皇帝扶稳了,站在那里,“陛下……” 手上被烙铁烫了,灼热得很,绑在刑架上,动也动不得。 御花园走尽了。宫道细长平直的一条,在不远处折了角,斜逸出午前的日光。没了山石亭台遮掩,水榭楼阁也一概抛诸脑后,再往前便是繁复无尽的宫殿与石阶。 层垒重迭,是天子至高无上的外现。 袖口一松,明珠才发现是皇帝放了手。她脸尚未完全转过去,脚却已往前踏了半步,留下些距离给明珠。 “端仪,”她的声音松快了许多,“朕可不是要你站在那日头底下呀。” 他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赶到她身侧去。 棠红销金的料子在日头底下有些太亮了,晃人眼睛。皇帝从后头过来,身后竟没个撑伞的,素日跟着的内官尾巴也只剩下那金毛狗一人。王琅阶下瞧见,便知昨晚上并非错觉。 皇帝确是才自外城赶回来。 他略往边上撇去视线,呵,李端仪随着。昨夜带着那蛮子,宿了花魁,转眼便又携了李端仪来。 李明珠容色端正,又很有些清高气。乍看去无一处显眼,却也寻不见一处不得当,眉眼鬓角皆是最标准的形状。定要作比,便是翰林院里头的竹,清朗有节,长而不折,立在那里便是一副少俊模样。 毕竟当年也是钦点的探花郎君。 她身侧向来是不缺美人的……更别说男人。王琅垂首数起袖口缘边的针脚,他的公服总是做新的,各式时兴的料子,但凡有了绯红的都要拿来裁了公服,连带着头上巾帽也要随着加些时风装饰。男人么,打扮得鲜亮些,总是为了讨妻君欢心的。可她见了只会笑,“王青瑚,你几岁啦,还学小郎君打扮娇嫩?”。 三十八了。李端仪才三十二呢。 “王按察。”许留仙唤了一声,抬手行了个平礼。 二品的右仆射给五品的按察使行平礼?王琅心下好笑,仍是恭恭敬敬一揖,“许仆射。”这人滑不溜手,明里对什么人都好,暗里的打算却谁也瞧不出真章。六十多快七十了,精神头还是足得很,听闻如今也时常在官署处理公务至丑时。 便是此刻从午门外踱步而入,也瞧不见多少倦色。反倒是一旁的徐有贞,面上有些细汗,气息也不甚平稳。 “徐侍郎。”他又同徐有贞见礼。高南星、景泓碧、徐有贞,都是当今圣人潜渊时候伴读。高南星做了幽州刺史十余年,不甚过问中央琐事,小儿子去年选秀虽到了殿选,却教圣人自称一声姨母,赐金赐宝地送回家去了;景泓碧自襄王案后便隐入清玄观,不闻踪迹已有十七年;中央里便只剩下徐有贞一人。 跟着皇帝从东宫出来的,许留仙而外,大抵都被卢氏宋氏崔氏锉磨过。徐有贞先父便折在卢氏手中,彼时先帝才有了复立储位的想法,卢氏不知怎么罗织了鸿胪寺与漠北勾结的罪名,将她先父下了诏狱,又借机将皇帝扔去塞外,借漠北人的手要除掉前太子;后头她夫人又因失言被宋氏残害宫中,待王琅寻着人,脚筋已被挑断了。前者王琅不知情,后者却是他亲历——徐有贞来接夫人时候半点起伏也无,仍旧挂着几分笑,恭恭敬敬谢了恩将人抬上马车带回府邸的。 她才不算高,慧也难当,但一手忍功……抑或蛰伏,却鲜有人及。 王琅眼珠子便在睫毛底下转了半圈。吕侍中年事已高了,又是出了名的守旧派。 “王按察安,像是等了一阵?” “早起有急奏。”王琅略略拱手,“想来两位大人也是一般。” 许留仙听了便老神在在地笑,“老姥比不得年轻人,年事上来了,早起不得,还要邀着两位侍郎也没了公休。” “大人言重了。”徐有贞拱手,“公事要紧。” 两位?王琅一面陪着这两人寒暄,心下反应过来,这李明珠是同许留仙一道进宫来的。此时却随着皇帝一路,大约是中途碰上一回。 这许留仙把学生卖了。朝中人多听了李明珠那酒后胡话,许留仙便顺水推舟将这个俊朗男学生卖给圣人讨个好处,偏偏圣人也受了,还同他过来。相携漫步宫道上,李明珠想必是高兴的。 王琅脸上笑险些没挂住。 “王青瑚,你也有本要奏?”才扯了几句,皇帝已同李明珠走到近前,见着他便笑,“怕是要你等等了,同朕一般上一杯碧螺春如何?”这身棠红适合她,面上也点了胭脂,日光底下映着,同二十余年前并无分别。 “陛下御赐,臣自欣然领受。”王琅让皇帝扶了一把才起身,“臣在外头候着。” “好,”皇帝放了手,“叫长宁多给你上些茶点,想用什么同她说一声便是。”她回头笑瞧他一眼,“多用些。”那指尖便在袖口底下点了点他虎口张开是细薄的一层皮肉,指甲尖尖刮起一段锐利的震颤。 茶点上了好几盘。江米年糕、豆沙凉糕、白玉方糕、滴酥鲍螺、牛乳甜糕、杏仁露,不是甜的便是黏的,摆满了一个小几,倒不像是给人吃的,全是给人看的。 王琅往梢间暖阁里瞧了一眼。里头皇帝同那三人正议事,许留仙这两年一直在税法农商做文章,想来也不过是那么些。去年才动了谢家,也不知下一步是往何处去,总之皇帝不会与他说这些,王氏本家那些酒囊饭袋更是没一点儿帮衬的,要想料知还需得自己去探。 他一下没紧着手上,便先拈了一块凉糕喂进嘴里。粘牙。里头不知加了多少糖粉,又是红豆沙磨的馅料,又甜又粘,糊得人张不开嘴。王琅微微磨动齿关,面色如常端了茶来饮,尚未入口便嗅到一阵甜香,呷上一口试探,果然茶水里掺了蜂蜜。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小宫侍,对方低着头,泥胎木偶似的立着,见他瞧过来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大人可有何吩咐?” “……无事。”王琅又看了暖阁一眼,“无事。” 隔着竹帘,影影绰绰,只里头几道红影晃动。 “陛下,这是岭南道海禁行新税法后的明细。”许留仙瞧了李明珠一眼,没想着李明珠只有一面赧然,反后退了半步,抬着眼睛看皇帝。 “端仪,你说老师再奏的便是这本?”皇帝笑,从袖中取了东西来,“说吧,先斩后奏,有你的。”她说着勾了徐有贞一眼,“难怪要拉着徐侍郎一道。”想来这令从中书省出了,门下省直接批复完便被这老狐狸拿去试点了——试点是皇帝批的,可这地方日子都没过过皇帝眼睛。 先选东南,无非是吃海利,先丰国库。 “臣有罪。”徐有贞跪下来,“请陛下治罪。” “朕可上哪治你们的罪。”皇帝头也不抬,先扫过明珠先前递来的文书,“岭南道这下赋税可全被琼州带起来了,治罪了朕反成戏台子上的红脸。”声东击西,围魏救赵,谁说文人不能带兵的,这不是比她这个漠北人口中的大妖女强得多?通州刺史本是刘立竹的堂侄妇,上任才三年,正是要考评升迁的时候,突然被人一状告到大理寺。那大理寺卿是沉子熹的学生,跟沉子熹一样的臭脾气谁也不搭理,自然急得刘立竹松了对尚书省的监视,忙着捞她堂侄妇去。 中书省最难办的就是保守派的刘立竹,这下她没了心思,底下左侍郎是个骑墙的,右侍郎偏偏是变法派,几相合计,趁着门下省吕侍中还在为通州刺史的案子写批复辩驳便绕过几方眼皮子将税法试点了,还要美其名曰“陛下圣裁,陛下明断”,把皇帝也堵死在路上。 许留仙要成的功业都是些谋国之大,可实际办出来的事就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比前朝哪个大奸臣都不遑多让。 “那么,还请陛下看在新法实效尚可,赐了臣等一个将功折罪。”许留仙也跪去徐有贞身侧,“饶臣及臣九族性命。”一时间只李明珠还站着,也不敢便就跪下去,只得躬着身子等候发落。 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皇帝好笑,也懒得去行虚礼扶人起来,“起来吧,跪在这像什么样子,都穿上大红大紫了,还学那结不了果子的奴儿求饶。”就许留仙这德行,最后通州刺史定是严判完再饶上一段,既能卖刘立竹一个人情,考成法也落下了,东南的新税法试点也能成事,下次还能借这个人情给中书省施压,她这是庄家通吃啊。 滑不溜手的泥鳅。 “是,谢陛下。”许留仙显见着是没打算长跪,皇帝才发了话便自己起身了。只约莫是年纪大了些,起得太快,没料着腰闪了,一下脸色便没能挂住,忙道,“臣是一把老骨头不中用了,白污了圣人的眼。” 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皇帝哭笑不得,指了长宁去太医院通传,又是叫如期几个扶了许仆射坐下,“朕瞧你只有骨头不中用,旁的倒还灵光得很。”皇帝随手从背后格子里抽了一本,便是参许右仆射家风不正的折子——六十多了还在纳十六的,后院侍子比天子还多,“这不是精力丰沛着,还能再为国尽瘁十年。” “陛下高看臣了,骨头不中用,便只有乞骨还乡去喽,”许留仙扶着腰还没忘了接茬儿,“正好让贤给年轻人。”她一边说着一边对皇帝笑了笑,“臣今回只为这新海禁税法,倒是李侍郎还有些旁的要说。” “陛下,臣之奏本方才已奏毕了,臣先……”李明珠只觉在此处如坐针毡,他一个独身男子,哪听得这几个女子在此处谈论后院之事,忙着便要退出去,反被座师拦下来,“李侍郎尚未细禀过东南新税。” 案上飞起几粒尘土,原是皇帝手里奏本落了下来。 “端仪?”是她视线定过来。 “是,”明珠一下松了肩膀,先行了礼才缓缓道来,“岭南地湿热多瘴气,山岭中不宜开垦,故农耕之本难行也。然则海利所至,为珠,为渔,为船,为商,固有所长。其林虽深广不宜粮,亦有为桑为木之根本;其岭则峭峻不宜水,亦有茶果蔬药之纳用。川泽湖海,莫不为君王之滨乎?农商工士,孰不以己之力养天下耶?故此糜费不必拘于农本一味,而国库不因移农至商而虚矣。取之有道,用之不私,则人不藏私,天下为公,赋役之道也。 “昔者齐桓管子以桑灭鲁、梁,此后千年之君莫不以此为鉴,大行五谷;反是思之,今我楚土广袤有甚于齐、鲁、梁,而人之群更多于三代也。方今之时,其重不在贫瘠之地强发本业,而在良种优材之精细处,以增亩产;在商货通行,以平地利;在用赋于民,以丰物产,则落之于荣,而实之以利焉。” 绯红公服肩上皱褶展平了,袖上衣料只堆迭在肘弯处,随着三尺袖摆一并坠下,盖起了腰间佩环鱼符之物。这料子旧得有些褪色了,大约是洗过几回,绯红的颜色快褪成了棠红,连带着明花织纹处也有些毛絮,不复新制时候光亮。与一旁同僚一处作比,更是单薄。 “这不是奏本内书?”皇帝笑,“朕晓得了,先于岭南全道试行,再以剑南、山南同陇右为次,端仪,你所说乃是商与货,在以耕为主时候可便不是如此了。”她摆了摆袖中奏疏,“山南道按察使宋亭越不日要返京,端仪,你先拟了草案给朕,届时往山南道巡一趟。” “是。” 正是谢恩时候,外头长宁掀了帘子,“陛下,周太医到了。” “哦,许仆射闪了腰,快叫周太医进来瞧瞧,端仪先坐吧。”皇帝停了奏议,先紧着周素问背着药箱进来,又是请脉又是询问患处的。 “陛下,大人是动作太急,并无大碍,臣治一副祛风止痛的膏药方子外敷就是了,眼下也可叫医士替大人推拿些许。只是大人须多加注意,到底年事高了,凡事都宜缓宜徐不宜急,尤其……”周太医觑着神色有些尴尬,“尤其房事更要节制,帐中之欢最是劳身……” 皇帝同徐有贞便没忍住笑,只一旁的明珠面有难色,拿袖口掩了面,只顾着饮茶。 “是许大人不忍辜负十六小郎独守空房。”徐有贞拱了拱手,“周大人失言了。”她这话揶揄之味甚重,反被周素问瞧了一眼。 “徐侍郎是专情之表率,老姥到底是比不得。”许留仙也笑,“小儿郎精气神足,同在一处也得趣些。总归不是生养年纪,也少许多后顾之忧。其实有可心的伺候了,心里头里都顺些,赶明儿老姥也荐几个伺候得好的与徐侍郎试一试。” “许留仙,你便在朕面前公然贿赂门下省了?”皇帝佯怒,“朕看御史台的折子是还没上足。” “臣知罪,下次有良家子定先献予陛下挑选,与那些穷苦小郎一条青云路。” 好嘛,连皇帝也要拉上贼船。这下周素问也没绷住笑,忙道,“那可是许大人的无量功德了。” 皇帝一瞧角落里的李明珠,已然连茶碗空了都无所觉,两眼低垂不敢多言,便示意长宁给他添茶。 一杯茶斟满了,他才有些尴尬地谢了恩,又木然坐回去。 “朕没那许多俸银养着小郎,税赋有限,还不若多养几个能吏分忧。”皇帝挡了回去,“再说,只怕沉子熹后年又要上折子叫朕选秀,朕是怕了他那奏疏。” 竹帘轻动,映出两边红影。 “臣明白,”许留仙笑得狡黠,“下回定不为沉大人帮腔。陛下春秋鼎盛,何愁国本无继?是沉大人多思了。” 她最好是。皇帝笑了笑,面上还是一派寒暄,却没再要替人添茶。 欢情薄 “跪下。” 皇帝近十年来已甚少如此做派。才送走了李明珠一行,这会子摒退了左右,劈头盖脸便是这么一句,直吓得王琅心下一颤,面上笑便僵硬在脸上,仿若不合时宜的面靥。 “瑶娘……” “跪下。”她面上冷淡,已不容辩驳。王琅不敢再求,软了膝盖直跪下来,眼底下已有些水光,抬着脸盈盈对着皇帝。 可这点卑微并不能求得她一丝怜惜。皇帝扬手劈脸便是一耳光,扇得王琅顷刻便歪了身子。漆纱幞头滚落一边,露出男子的网巾与青丝,冠上闹蛾犹在振翅。 他惯以鲜亮时新打扮示人,觐见天子也敢舍了梁冠而取这等新样巧妆。 “王青瑚。”皇帝面色如常,仍旧取了一旁的茶盏来,轻轻吹了一口,盏中茶水尚温着,鲜绿茶汤轻轻漾下环形波纹,“时令风赏、矜贵扮相、贵女游宴,当没有瞒得过王按察眼睛的。” 她是在笑。甚至晨时梳妆罢了,面上还更添上几分艳丽。只是在此刻王琅看来,这副旧日的姝色上配着新时的冷淡,便只能拼作恐惧。 “瑶娘……我不是……瑶娘……你别这样……”恐惧攫住了王琅理智,久不复现的记忆重新占据了四肢百骸,提着看不见的丝线将他往皇帝膝下丢去,“瑶娘……” 皇帝仍旧不动声色,只轻声道,“伥鬼作胎的下贱东西,没得廉耻之心。” 再无可辩解了。喏,她全知道。王琅扒在皇帝脚上没再爬起,只是轻声笑了一下,“我连那种男人都不如了。才登基时,你不敢在朝堂上动气露情,什么都撒在我身上;要除崔氏,你不想脏了燕王的手,就叫我着人给你做崔氏谋权篡位的假象;李端仪要调任回京,你不便直接出面,又是我去协调剑南道。就为了骂一句花船上不知名节为何物的奴儿,你也要拿东西封我的嘴。” 粘的甜的浓的腻的,那许多的所谓茶点端了来,他便是个缺心眼的也该看出来了。 是要他闭嘴。 茶盏落在桌案上,只发出一声轻响。三才盖碗,分碟、碗、盖三层,寓意天地人三才,一齐落在桌案上,只发出一声轻响。 皇帝瞧了王琅一眼,柔声道,“你家去吧,这些年辛苦你了。”她扶了王琅起身往外走,腰上玉佩丝毫不乱,只听几声叮玲的佩环清音,圆领袍的纱罗外摆已挪到了碧纱橱边上,“该有的赏赐不会少了你的。” 只可惜这衣裳上扒着的人定不放手,将好端端的料子都抓皱了,发出尖锐的嘶鸣,“别、瑶娘,我错了瑶娘,我不该说这些,我不该跟踪你,不该……不该拿衣裳去……你别这样瑶娘……别不要我……” “你家去吧。”皇帝重复了一遍。 谁知这人反攥得更紧,皇帝甩了一下,没甩开,反糊了一袖子水。她顺着去看,王琅已然跪到地毯上去了,只是拽着衣袖摆不撒手。 小狗儿。在家中养得熟了,便要以为自己是半个主子,冲什么人都想吠叫两声还自以为傲。只要送到外头松了牵绳,一下就能想起被遗弃的恐惧。 “瑶娘、瑶娘……” 少年时候如此还算得上梨花带雨,如今瞧来……不忍观瞻。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你该家去了。” 王琅顺着衣摆攀上来,捉着皇帝的手伸进衣襟里去,“瑶娘,你打我吧。” “打过了。”皇帝的手顺着衣襟往里,穿过外袍公服,底下是一层衬袍,再往里便是王琅的里衣。纱罗制的,不算密实,在肌肤上磨蹭过还有几分粗糙,“王青瑚,你为什么要留呢。”小浪蹄子,连件贴里也不穿,只怕早打好算盘了。 微凉指腹蹭过胸脯、前腹、侧腰……尾椎,所至之处带起一阵颤栗。绯红公服的前襟大幅鼓起,又落下,带出几声断续的气息。夏日分明还没落尽,眼前这人倒像是在数九寒天一般,只是牙关咬紧了,半点多余的声音也不敢漏出来。 他年岁渐长后越发难掌控了,总想求些界限外的东西。犬奴养着毕竟不是为了长成时被反咬一口,适当时候还是有必要施以棍棒才好。 王琅眼圈泛红,本就是十足风情的桃花眼,这下更是难掩艳色。他一口气才吐了一半,却忽而顿住了,两眼放空,有些茫然。 是皇帝骤然收了手,自袖中取了块帕子擦拭指尖。 “瑶娘……”他声音犹有几分断续,尾音散在行近正午的热风里,漫出几分虚幻。 “穿好衣裳,”皇帝斜睨了地上纱帽一眼,“下去吧。王青瑚,有些东西,不该你碰;有些事,不该你置喙。” 王琅捡起幞头的手停在纱帽棱角上。他还想再求两句,可一抬头见皇帝已端了茶,又将声儿咽回去,默默整好衣冠退出了殿外。 寻鹊河上的奴儿当然算不得什么。王琅低着头,脸上肿起一块,略以袍袖遮掩。她是在敲打旁的事……或许她已知晓一些旧事,今日有了由头,便正好敲打一番。 有那么一刻,是想就此掐断他的颈子。王琅不过是个文弱公子,又过了男子最鼎盛的年岁……不,只要想,就能做到,那与他的年岁气力并无关系——家养的玩宠,即使被主人掐着命脉也只以为是一种新样的玩乐,不会作性命之忧。 他的手干净,可他并不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或许他是,但这把刀的锋刃有了不该有的意志,也曾在意想不到的时刻舔舐过不得当的鲜血——那是独属于刀的秘密,但这秘密在意想不到的时刻被主人知晓了。 她想过折断这把刀,但,不是当时,也不能是现在。向人的寒芒需打磨光亮,握持的姿势该调整合适,无论是尖齿还是利刃,都必须听话趁手。 他走远了。皇帝舒出一口气,叫人上了新茶,伺候笔墨。 “……” 一杯新茶放到手边,紧接着便是熟练的研墨轻响。墨条转过端石打磨的砚台,发出轻微的沙声。 “王琅没害过你。” “所以?”皇帝瞟了妖精一眼,“你想说我对他不够好是吗?” “你有时候想杀他。”妖精微微眯起眼睛,浅淡的水蓝琉璃珠子里透出几分寒芒,“到底为什么?” 皇帝没回答这个问题。她蘸了墨,狼毫笔在朱砂里浸得鲜红,落在纸上便是一道血痕,“我接他从龙城来京里,给他准备了一身白袍,一组玉佩,调教他描画眉眼的法子。当时最反对的人是先生。 他说,‘奇诡之术之于行也,乃如水中点墨,染清为浊,纵寡而亦使蒙尘矣’,教导我不能为一时心急脏了手,害了王琅,也害我自己。他见阻不了我,暗地里先写好了东宫纳王琅做侧君的折子递上去,想赶在秋狩前断了这条路。那会子王琅还不晓得我要送他给先帝。” 当然是没成了。折子没等到批复,先帝帐前跪求新人的太子也没等到公子——先帝先一步瞧中了他,封作少使,当晚就抬入了中帐。 “我也想过,如果不成,纳王琅做侧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龙城王氏衰败了,也总有些故旧,总能用的,无论如何我不会亏。但是先帝纳了他,这一点墨终究是染黑了一池清水。”皇帝在纸上画下一道钩,“王琅平生最恨人提他侍奉先帝的过往,实是恨我负心薄幸,不敢明说罢了。” “他真说出来你还不送他去陪先帝。”妖精哼了一声,“你么……” 朱笔流转,在纸上拉出一道红痕。 “嗯,是啊,要送的,”皇帝笑了笑,“所以他不敢说,只会暗里给人下绊子。参奏不小心祸从口出的同僚,弹劾说他不顾礼法不守贞洁的宗亲,还学会了……借刀杀人。 你知道这些氏族往宫里塞人是想要什么?他们不仅想吹当朝皇帝的枕边风,还想做下任皇帝的外家。冯氏崔氏乃至王氏,打的都是这个算盘。先生在时冯氏有恃无恐;王氏没个主心骨也罢了;崔氏有势有名却没处落子,自然要铲除障碍。” 储君之位,关乎国本;礼法所至,立嫡立长;圣人定音,以贤以爱。 朱笔收了下来,那纸上原来是一句“而今才道当时错”。 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和王琅有什么关系?” 啊……皇帝微微张口,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这妖精不懂人心,轻轻笑了起来,“崔氏要铲除障碍……自有汉室宣帝许后故事珠玉在前——女人做皇帝有一点不好,生下来皇嗣难分嫡庶,只能立长。除非,后宫中只留一人,或者,皇嗣只能记在某一人名下。 “王琅没做什么,他只是稍微暗示了一下继后有选,借了崔氏的刀——这还是崔平和我说的,笑我竟用王琅那样的毒夫。那时候崔氏心急,只等我有妊生产就要逼宫摆脱困境,可能的继后当然便是眼中钉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私欲之至,七情所扰,哪有人能真做到纯白无瑕。王琅从前自然是一把好用的刀,可如今时移势易,窗外花圃尚要换种,遑论他是一柄有了意识的利刃,而今还会步步试探皇帝的心思。 太危险了。 “那不是……”妖精说了一半反应过来,“哦,他们不知道……等等赵殷知道的吧?那他还……” 皇帝就好笑,“皇权当然很好,可也不是每个人都想当皇帝,皇帝的父亲,皇帝的外家。赵丰实不是在赌皇位,梁国公府也从未赌过皇位。” 若他真想要皇后的位置,凭梁国公府的势力他自己就能一早坐稳太子君直登宝座,少年情分在此,何必绕偌大一个弯送儿子去做。太后摄政总不比少帝外家容易得多。 到底这天底下,总有人追求的不是这些。 这妖精还不懂呢。 茶水凉了些。 “换杯新的来。”皇帝递出茶盏,“凉了。” “你怎么这么挑啊?” 案上皇帝于是笑,“这也是皇权的一部分。”外显其尊,内治其臣,大抵如此。 可惜当皇帝毕竟不是清闲活计。更不提昨日里抛了一整日的奏议,此刻全积在案上,看得人心烦。 刘立竹忙着捞她堂侄妇,中书省现在成了尚书省的附庸,既不敢驳上也不敢却下,许多几个宰相即可批示的疏议也递到了皇帝案前——三省互打太极,谁也不想得罪;六部装聋作哑,只管办事,不管劾人;寺监官事不关己惯了,只有御史台还在魏容与辖下兢兢业业。 只是等着皇帝下来一翻……不是殿上仪容不端就是来朝路上马车占道,殿院就是一帮长着漂亮脸蛋的文人门面,私底下还各怀鬼胎;察院递上来的折子倒有些看头,只是多要费心去查,盘根错节之处甚多,也不是但凡确凿便要查办的。 再有地方上的请安折子,报些大事小情……说白了这类东西都是做给皇帝看的,考成法威压之下便真有了什么危急也不敢即刻上报,都是瞒一日掩一日,能私底下解决了就决不往上,除非捂不住被捅出来才要请罪。说到底这规程只管令朝下而夕行,不管自下而上的议论。 罢了,有得必有失。以监察之责增设僚属无异于饮鸩止渴,既有佞幸弄权之患,又有冗官冗费之危。 还不如选些趁手的刀放在察院……王琅动不得,他自己不是不晓得——不如说他是太精明了些——以色侍人则色衰爱弛,倒不如做一把好刀,即便沾些血也能继续得用。 皇帝叹口气,挑了几本重头的奏本先行批阅。待再抬起头,已然到了晚膳时分了。 “说来今日倒没什么人来打扰。”皇帝放了箸,就着递来的茶漱了口,“还有些不习惯。” 如期本是一旁候着,听了便没忍住笑了下。 “你这妮子。” “哎呀,其实往前些哪日不是这样?是陛下习惯公子们吵嚷了呀。”小丫头笑得俏,忙趁这时候引了外头司寝进来,“今日宣哪位公子?” 今日司寝换了个男官,不是素日里那个女史。皇帝瞧他一眼随口问道,“你是生面孔,新入尚寝局的?” “是,”那司寝抬头一下,很快又低下去,“前日里流芳姐姐遭时气扑了,吴尚寝便指了奴顶上。” “你从前也是尚寝局的?” 这人略微抬高了托盘,遮掩起相貌,“是,奴一直是流芳姐姐手底下的。” “按理二十四司不该男子管事。但流芳染了时气,事急从权,罢了,下不为例。”皇帝随手动了块牌子,“晚上叫顺少君过来。” 没想到这人得了令,那托盘没收回去,只在半空抖了一抖。 皇帝瞧着,声音便冷了几分,“还有什么事?” “奴不敢多言。” “朕不喜欢扭扭捏捏的。”皇帝眯了眯眼,“无非是偏宠碧落宫之事,左一个非我族类,右一个恐伤人心。你不敢说是怕说了治罪,如此不说便以为逃得脱板子了?”她揉了揉额角,“自己去宫正司领十个板子。” “嗨呀,看你当的这个差呢。”如期跟着呵斥起来,“问个侍寝还叫你露出头来了,还不赶紧下去?”她一边摆着手将这小黄门拉出去了,才到得殿外,便叫了几个外头的侍子,“陛下罚了十个板子,你先回尚寝局安排顺少君公子晚上侍寝,别耽误事儿,明日再去宫正司也是一般的。”小姑娘眨眨眼睛,只是笑。 小黄门略略张着口,还茫然不知所谓,过了片刻才露出喜色,忙给如期哈腰,“是,是,多谢姐姐提点。” 这碧落宫的顺少君在宫侍之间素有恶名,以至于尚寝局底下的小黄门都暗自庆幸总是圣人往他处去,不必要他们为侍寝做那些准备。只可惜今日圣人突然有了心思,翻了牌子叫接他去栖梧宫承宠。 “听说碧落宫那位都不正眼瞧人呢,动辄斥骂底下伺候的。” “塞北送来的蛮子,还指望他多有修养不成?陛下也就是这几个月图新鲜,说不准过了这段也懒得再瞧他。咱们只管闷头伺候好就算了,这位主子难说话,想来今日是讨不着赏的。” “也是,两个月没面圣了吧那位,估摸着后头也熬不出来,四月里不也就新鲜了几日,后头世君公子回宫来,那位还不是只能在一边干看着。论起来,还是世君公子最得宠,只可惜去了灏州,旁几个都不出挑。” “林少使不是……” 几个黄门议论了几句,才说到林少使,却不约而同沉默下来,摇了摇头,“算了。”又静下来,往碧落宫去。 阿斯兰还是头回被接去栖梧宫侍寝。皇帝嘱托,又叫了明心来教他侍寝的规矩,林林总总说了好半刻,明心才收了话头,“公子切莫心焦,陛下专寻了奴来,也是要宽公子的心。” 这位老内官生了副和善面孔,内廷里养尊处优多年,面上圆润饱满,笑起来也不显枯瘦,“规矩虽多,也多不过陛下欢心一条,公子只管去就是了,陛下不会为难公子的。” 镜中青年一头卷发被梳作一条大辫落到胸前,几绺散乱额发恰好与浓眉相接,蜷曲着扫入眉骨,更添几分秾丽。那对浓眉轻轻蹙起,底下鹰眼也随之敛去锐光,“是么。” “是,陛下无论如何,都会护着公子的。” 镜中人拢了拢鬓发,露出耳尖上大大小小的耳饰。金银宝器,鲜亮得很。 待人都退下了,阿斯兰在寝殿打量了好几圈。皇帝内室里也不过如此,凤栖梧桐的落地灯盏,月影纱的床帏罗帐,卧榻往外便是妆奁斗柜,再外是更衣的小间,侍仆的碧纱橱。一路走出去,次间窗牖底下罗汉床上摆了一对半新不旧的靠垫迎枕,对着一条琴台;正堂屋里空旷,没什么多余陈设,也不过是那些楹联牌匾挂屏;往西去又是一路待客的次间,茶室,再往里便是书房。 灯火通明处,皇帝仍开了一份奏本,手上朱笔落在砚台上。见他走过来,宫人们不敢作声,只垂首在应召处候着,倒是皇帝听见脚步声抬头来,眼底还有几分怔忪,“你来了……哦,是到了这个时辰,等很久了?” “……不久,随处看看。我没来过你的住处。” “这有什么好看,”皇帝神色颇为柔和,“我叫人拿本世情话本子给你打发时间?”灯火晃动,在她脸上也渲上一层温软,“你自己寻个地方坐。” 来人才沐浴完,中衣外头披了件外衫,松松垮垮的,少了些平日的孤傲。皇帝招来长安,低声吩咐了几句,内官应了喏便匆匆退下。再回来时候,手里捧了一摞书。 “你也看这些?”阿斯兰往窗边椅子上坐了,随手拿了一本起来,“我听说你们从小都是学什么四书五经。教我汉学的书生,一提起来就是经史子集一类,我还想汉人实在虚伪没趣。” “不许的,”皇帝仍埋首在文书里头,随口应来,“管得可严,都是偷偷看。上阳宫里有几块地砖不太牢实,便是藏这些东西给撬的。但现在不同了,想买多少回宫都行,只是没什么空闲。每天一睁眼就是哪里哪里有了灾情,哪里哪里赋税不齐,要不就是一群文人互扯头花,有时候是吵公事,有时候是吵权势,有时候还要直接在金殿上动起手来。” “你们汉人也打架?” “文人动起手来也能打死人的,前朝就有被活活打死在大殿上的锦衣卫。”皇帝笑,招手叫阿斯兰坐来身边,“你看的是哪一本?” 阿斯兰合了合书皮,留了根手指在内页夹着,“《紫衫记》,看着是布庄掌柜和几个美貌男人的。” 纸张翻动,余下一声轻响,是皇帝放了奏本。 “我有点印象,是不是最后查出来紫衫是某个贵公子遗留之物,闹了一场乌龙那个?” 小郎君瞪她一眼,“我才看了开头。”是怨皇帝提前便说漏了结尾,扫人兴致。 “对不住,”皇帝眨眨眼睛,“这本不在情节,其实在香艳处……”她一瞧阿斯兰又抬起眉毛要瞋视,忙收了话头,“我不说了就是,你缓些看,记得,缓些。” 她定有诈。阿斯兰见她双眼微弯便觉不妙,可如今这情势,他也再没甚利用处教她算计,想来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只得又耐着性子转回到书页上往底下读。 皇帝瞧他定下了心神,便笑,“你且先看着,有事便唤长安。”说罢招了贴身的女婢,又是一迭地叫准备沐浴就寝,东边便响了声音,备衣裳的有之,备毛巾的有之,还有忙着备水的。 阿斯兰没作理会。他耳力好,是在草原上猎虎捕狮出来的,可不愿用在这处,便仍旧是读手里头的话本子。依着皇帝所言,这本子写得不佳,无非便是那布庄掌柜同一帮狐朋狗友狎伎弄人的香艳故事。一会子是纳了城东一房贫户家里的幼子,一会子是在那烟柳地方逢着个家道中落不得已卖入风尘的官家公子,又一会子是瞧见街角鱼篓子的夫婿,总是几番风月叙过去,还是帐子里那档子事。 难怪她神色如此揶揄,阿斯兰咬咬牙。他腮边脸微微鼓起来,本是想放了手里东西,可又实在有些放不下去,又摆回头去看下一回。 这回明晃晃写着“美余娘心系汤泉庄,俏吴郎情定夕颜架”,显然叙着又是一桩情事。再一翻开来,竟是春情图景,满目香艳——那牵牛花架子上绑缚一个纤细少年,颈子同纤腰被吊在一根绳上,正拗着头哀哀浪叫;后头又是一个双生模样的少年正作那鸡奸戏,却对着前头美妇人暗送秋波;美妇人却是底下坐着一个,腿间跪着一个,面前还亲着一个,统共三个美少年一齐服侍。阿斯兰气血上涌,啪一声合了话本,一下就想起皇帝那似笑非笑的狡诈神情。 “公子,陛下唤您去寝殿。”一个女史碎步过来,“还说,务必带上话本。” 无耻之徒! 阿斯兰沉下眉毛,声音冷了几分,“知道了。”捏紧了书卷快步流星踏入寝殿,也不管后头宫人慌里慌张往外退的样子。 “我说了让你缓些呀。”皇帝披了件单衫斜倚在榻上,面上有几分笑意,“看到夕颜架那一回啦?”她才沐浴了,面上还留了几分热气熏蒸的海棠色,眼底水雾氤氲,瞧去正是一派娇美颜色。 可阿斯兰才看了些香艳不入流的东西,忍不住便想起话本子上的版刻春绘,一下顿住了脚步,“……嗯。” 那才不过是市井中人享乐法子,她可是皇帝,三宫六院…… 话本子卷在手里被攥紧了,发出咯吱咯吱的纸张摩擦声。 “那一回是这本的精华处。”皇帝手撑着头,叫他往榻上来坐,“市井中人多爱俗世情色,写这些东西的自然也要迎合些。” “……那你呢。” 皇帝闻言挑眉,“人称我作圣人,可我也是人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她只是笑,抽走了阿斯兰手里书卷。可怜一本好好的刻本,竟是被他捏得打了卷儿,团在一处。 “还不是一样,一丘之貉。” “那你现在坐在这,”皇帝从背后搂了阿斯兰入怀,手上已沿着衣襟滑至脐下,头却枕着他肩膀,直往耳尖吹气,“不也是为了此事?” “……”小公子才扭过头去,不料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 殿中静寂,宫人们早知趣退了出去,连带着外间灯火都熄了,这两声便格外清晰。 “你晚膳没吃饱?”皇帝哭笑不得,手便往床边金铃伸过去,没想着被阿斯兰拉住了。 “不是,你不用叫人来。我没吃晚饭。” 皇帝收了手回来,“身子不爽利?总该用些东西,人饿着对肠胃不好。” “……不是。” “心里不舒服?有什么人给你脸色瞧了?” “……不是。” “晚膳不合胃口?”按理他宫里的人是长安亲自挑的,许多还是从御前拨过去,既是照看,也是监视,不该有什么苛待之行才是。 “……不是。总之你不用叫人,要做就做。” 看来他是不会说了。皇帝也不再纠缠,搂了人入怀来,压上迎枕,先碰了碰他额头。唇间热息顺着鼻梁一路往下,正是气息缠杂时候,阿斯兰顺着她下颌凑上去,缓缓揽上女子腰身。 没想到又是两声咕咕打断了旖旎,皇帝一下破了功,没忍住笑出来,“我还是叫人给你上点吃食吧。这时辰要正菜肯定是没了,后头应当还有些常备的点心,马蹄糕藕粉桂糖糕绿豆糕白玉糕,或者干果蜜饯,配一盏热牛乳,你若想食甜些,再搁两匙蜂蜜。” 她的手在肚腹上按了按,“胃痛么。” 阿斯兰垂了眼帘,拗着不看皇帝,“我没你们汉人那么娇贵,一餐不食不会怎样。” “那你可同我说说到底为何不用晚膳?”皇帝好笑,摇起金铃唤来长安,“拿些点心干果蜜饯来,再上一盏热牛乳。” 内官外头守着还以为是要水,没想到却是要食,应了一声便下去安排。皇帝批折子到夜里,时常晚间叫点心糕饼,晨间朝会前也要用些热食,故而值房里常有吃食温着,没多时候外头便点上了灯,又奉了小几来,上了些糕点干果。 “……你说我胖了,所以少吃点。”阿斯兰只盯着面前吃食,声音低低的。 皇帝微微瞠目,旋即大笑出来,“我可没叫你不吃饭啊,虽古来有一日二食的规矩,过了午时不再进食,但自前朝起开了夜市,也没人守这规矩了,一日三餐加夜宵,别饿着。”眼见着阿斯兰神色仍不缓和,她于是亲自拈了块黄金糕,“好歹用一块,不然夜里净听着你肚子叫了。” 那一小块糕这才消下去一个半月形缺口,“……嗯。” 皇帝见他自己捏了点心,眼珠子转了半圈讲起旧事来:“从前先帝喜欢纤细少年,宫中人争相节食以求消瘦。尤其内侍们有许多活要干,这节食消瘦也便只有被伺候的公子郎君同有地位的内官才行得。后来有一日夜里,先帝叫了一位郎君侍寝,黑灯瞎火的,”皇帝停了半息,“先帝才去了那郎君衣裳,手上一摸……” 阿斯兰的手便悬在半空。 “摸着一手的骨头,”皇帝将他手往上抬了抬,送去唇边,“恍惚还以为是骷髅架子。叫人点了灯,原来这郎君已消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穿着衣裳瞧不出来,道是弱柳扶风,脱了才晓得身上已没什么肉了,连那事都不甚得行。先帝大怒,当场就叫人把这郎君原样抬回去,从此再没见过他。后头听说是久饥,落了一身病,没多久就殁了。” 一块马蹄糕被咬作两截落下肚去。 “你们女人真是麻烦,又要细瘦的,又不要太瘦的。”身边这小公子白了皇帝一眼。 “是么?纤细少年着华服更好看些,可男人不能只有套着衣裳时候好看,”皇帝好笑,“你从前在草原上捕猎跑马,拉弓摔跤的,该吃多些;如今每日所至不过那么一小块院子,还是吃那么多,自然要胖的,你每一餐都少吃些就是了,何必连晚膳也不用。眼下也不急,宽肩窄腰的型儿还在。” 阿斯兰正待开口,却被皇帝掩了唇,“我再开了上林苑给你跑马,省得你闷得慌,如何?” 灯火晃动,从纱帐外透出几分清朗,落在人脸上,便结作了蜜糖。 过了半晌,阿斯兰才抓着皇帝手指别过脸去,“……你不怕我带着人回来行刺?” 他这点残部加起来才几个人呢,混进来行刺便成功了也逃不出皇城。外头没接应的,里头没配合的,又是漠北人,要成功已是极难,要脱身更是逃不到外城墙就要被法兰切斯卡一人尽数截杀。以一时意气行刺复仇,快意不过一盏茶。 更何况,这小公子会心软。 皇帝只是笑,“我相信你呀。” 和春宫里养了几只猫儿。大约是春日里,母猫生了一窝小猫,找不着食物,便在御花园里蹭人的脚,将将好蹭在和春腿上。他觉新奇可爱,便叫一窝全捉了来,每日里鱼干肉糜地供着。那母猫初时还日日出门寻猎,养得久了,也懒怠下来,只是躺在草丛里睡觉,等着宫人投食。几月下来,已然成了一团毛球,见着人便打滚蹭腿,浑忘了先头的野劲儿。 驯兽,左不过是一颗糖一根鞭子,驯人也并不多特别。 “又是骗人的话。” 这么明显?皇帝没奈何,笑道,“你想是为何呢?”阿斯兰就不再答话了。皇帝要他做制衡王廷的棋子,要留着他和他的旧部,他自然也该投桃报李,至少在人前做个宠君。这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计策,毋宁说是阳谋。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放了茶盏,“该睡了吧。” “也是。”皇帝唤了人来收拾了内室,帐子才又放下来,遮蔽了外间的微光。 “……你不追问了么。”帐中无光,瞧不见人神情。 “问什么呢?”皇帝的笑意里混了浅淡的叹息,“你真的想挑明么?有些事不在我,在你啊,我的小狮子。” 一夜北风紧 燕王回到京里已近冬至。紧赶慢赶,算是赶上了祭天。惯例冬至宫中赐宴,白日司天台祭祀尚飨,百官朝贺,晚间这宴会也便设在外朝奉天殿。燕王才复命递了折子,一下又须得备上朝服,穿戴繁琐,索性也便没回京郊王府,直接宿在了上阳宫中。 江宁道才换了一批人,苏如玉弹劾的东西尖利但详实,竟然无一错漏,饶是燕王有意轻放几个也没多少余地,只得照律例判了将人押送到京里受审。 这是折子里写好的东西,重阳前后就已送至京中,这会子那些劾下来的都已处决完了——后头燕王两个从江宁一路往汉中走,成了下江南。 “姐姐没一起回京?” “她没逛够,带了车驾往剑南去了——陛下您关心关心您的亲兄,臣可是独个儿一人回京的。” “不是还有随从的礼官么,哪就是一个人了。”皇帝毫无怜悯之心,“姐姐出门散心,阿兄要是闲得慌不如回朝来,太常寺太仆寺两处正卿都还空着没来得及补官。”她难得上了菊花茶来,温饮入口没甚茶水的苦后回甘,反是一阵清香。 燕王只觉这茶水寒凉,原本的笑冻在脸上,抽了几下便僵硬了,“陛下别说笑。” 皇帝好笑觑他一眼,“晓得阿兄不愿接差使,早补上名儿了,过了重阳节还想在宫中多留几日也无妨,内廷虽俭省,几个伺候的总还是拨得出来。” 真论起来,宫里伺候的是较先帝时候少得多了。皇帝才登基时候便放了许多二十五以下有家人愿离宫的侍子宫娥出去,定了良家子入宫只留到二十五的规矩,后头又削减内宫侍子,比先帝时候清静许多。 只是她这胞兄被人伺候惯了,身边少了人还不得行。 “王府中侍儿还多着,臣只回府去就是了。”燕王笑,“在宫中歇几日不过图与宴行祀方便,臣才离了案牍劳形,需得回府歇几日。” 论躲懒实在没人比得过这好哥哥。皇帝没得法子,正想着揶揄燕王几句,一下听得外头报了来,“陛下,将作监送茶具来了。” “哦,是朕前日里要的一套茶盏,叫他们送来内殿就是。” 这套茶盏乃是粉彩釉绘十二花神的一套杯,用的是时下新近的西洋画技法,配在骨瓷的薄胎底上,通透莹亮,很有些栩栩如生动态。燕王将一只桃花的在窗子底下映了,胎底还透出些暖光,“官窑瓷是越发精熟了,这等莹白釉底的,倒不宜配乳白汤色,反是滚水冲的碧绿茶汤合宜些。”时人以雅士墨客之七汤点茶为上品,冲出乳白茶汤,配以黑釉建盏,浅浅一杯,以为清谈之佐;而滚水庵茶流于市井,土碗白瓷的,上不得台面,虽流传更广,到底不是士人风度。 “正是这个理。如今许多蒸青的茶反是滚过的水冲来香些,此类茶汤如翠玉,同甜白釉相得,配以建盏显不出澄碧,更不必说那金银器皿落于俗套,这才叫制了这么一套杯来。阿兄喜欢,来日里带回府去就是。”说着便叫人来收了,一面送去上阳宫与燕王行囊箱箧装与一处。 燕王这下反倒推拒起来,“臣可不敢收。” 皇帝哪有不晓得这哥哥心思的,只笑,“没别的,这回没有阿兄的差使,只管带回去。朕这做妹子的送点节礼也不行了?”要有也是年后了,禁中再节俭也不至于一套杯盏就拿来买了人心,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陛下赏,臣该谢恩,陛下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又叫臣做钦差去了。”燕王故意行了个大礼,瞧得皇帝好笑,有意晾他片刻。 这当口还没叫他起,外头又是一声通报,是如期亲自来传了,“陛下,顺少君公子在外头求见。” 他来做什么?这么半年不都是自娱自乐,凡皇帝不召决不往栖梧宫跨一步的。皇帝挑眉做疑色,因问起来,“他说了什么事么。” “是,公子猎了野味呢,说提来给陛下,奴瞧了,有山鸡野兔那些。” 燕王听罢,早直了身子,“可是漠北来的那位公子?臣在外头也有些耳闻,还未恭喜陛下新得佳人。” “他若真是个佳人倒还好了。”皇帝摆手,“叫他进来吧,也同燕王见过。” 阿斯兰先头在驿馆待嫁,自是错过了燕王寿宴。后头燕王出京,是以他只知皇帝有个胞兄,却是到今日才见着头回。才入了殿来,瞧着皇帝对面男儿郎,一身便服,不似朝臣公服觐见,亦非宫中侍君黄门,猜着便是那宗室长嗣,点头拱手道,“燕王。” 燕王便起身还礼,“见过公子。”端的是一副笑面,兄妹两个眉眼间倒很像,只是这个哥哥瞧着比皇帝还狡三分。 “外头人说你打了野物?” “没打到鹿,只有些山鸡野兔,比不上你身边那个侍官能猎熊。”这几日才下过一场雪,天儿还冷着,阿斯兰一进来便是一身的寒风,口里还能呼出白气来。 燕王挑了挑眉,眼光在这两人间转了转,便见皇帝回道,“没打着你还来邀功呀?”一时好笑,没忍住出了声,被阿斯兰冷睨了一眼。他头上一顶皮帽,腰间束着蹀躞带,挂着各色小件,身上一袭湖蓝团花窄袖盘领袍子,外头缎子皆是今年新样式的织锦,里头镶的是灰鼠皮子。 仍是塞北的装束。 宫中庶务总领的是长宁,她一介侍官,自然无权决定份例之外的赏赐。 小郎君气性倒大,一想就知是这亲妹惯得。宫里没人治,皇帝又不管,也不知底下旁的郎君被他欺了多少。外间传言圣人教个塞北蛮子迷了心窍,也并非无风飞絮。 阿斯兰一下瞪回去,“明天就给你打一头来,别瞧不起人。” “我要鹿做什么,”皇帝叫人给他搬了椅子来坐,又给他一盏茶,“哪有吃不着的?你若回回想来都打一头鹿,上林苑要被你猎空了。” 阿斯兰一杯茶牛饮而尽,转了一会儿才觉出皇帝话里揶揄,不禁现出恼色,“我不是专来讨好你。” “当然不是,你是去练骑射了,鹿是顺便的,只是今日恰好没有。”皇帝笑眯眯的,也顺着他话往下说,“手恢复得如何了?”她向来不食言,叫了太医院给阿斯兰会诊,无果,又张了皇榜寻外头名医给他瞧,都说是伤了肌腱,怕是难痊愈,只留了些针灸法子同舒筋活络的方子给他。时日尚浅,还看不出什么成果。 “……比之前好些,能开十石弓了。”燕王看阿斯兰一下又乖顺下来,只觉这儿郎心思太浅了些,年纪轻,前头又顺,皇帝惯着他,什么心思昭然若揭,偏偏他自己还没所察。 燕王于是笑,“公子品貌不凡,难怪陛下喜欢。”正三品,不低,也不算高位;有封号,却是个“顺”字,算不上多好——至少比崇光那“煜”逊色许多,比“谦”也不如;寻名医,罢早朝,连召幸,多赏赐,都是表面功夫。天家荣华,哪怕皇帝崇尚节俭,这些也不过指头缝里就能漏出来,她随口下一道令就是了,也不用她费心思,这小郎还要白白背着惑主的恶名。 权在他这妹妹手中如久被盘玩的核桃,油亮莹润,顺溜溜地在掌中滚来磨去,时不时从指缝里透出些行迹来,发出清脆的碰响声。 “阿兄怎也说起这等奉承之言来?”皇帝笑,“不过言不算虚,顺少君确是独一个的人品。”她招手叫来如期,“既是有了些山鸡野兔,你叫人再取些鹿肉同牛羊肉来,便在院中烤炙了,不必再备晚膳。”又是一番吩咐,叫将榻搬去廊下,还能赏未消融殆尽的一痕薄雪。 “陛下雅兴。”燕王笑,凭宫人服侍着套上暖耳夹衣才往外头架子边上坐了,“只是时节还早些。” “还不到隆冬时节,雪还稀着,前日里初雪朕还叫这北边来的笑了,说中原人个个没见过雪似的。”皇帝加了件披风,也不需手炉,便往榻上坐了,招阿斯兰过来。 只可惜这小郎君拒了:“你们这烤肉实在没意思,文绉绉的,我给你烤一只羊腿。”禁中不少香料,胡椒孜然肉桂这类西域香料在外间虽价比黄金,宫中也不过寻常用度罢了,更不提还有些香草为佐,早晒干切细做了小碟,一溜排开搁在案上。 中原皇帝奢靡,可她自己偏说是宫中节俭,裁削用度,也不知道裁了哪里。 “好啊,叫人给你温两壶酒?”皇帝瞧他带着人搭上架子,从腰里拔了随身弯刀几下切开腿肉,想是做惯了,瞧不上内官那温吞动作也不奇怪。 燕王却是挑了眉毛,“陛下竟许他随身带兵刃?” “枕头边儿上睡着的,许不许都一样。”皇帝不爱吃酒,只端了一盏茶来,“他若想,有的是法子行刺,成不成也不在这么一件兵刃上。前朝不也有险些叫宫娥勒死的皇帝么。” “陛下想得开,倒是臣多心了。”燕王禁不住笑,丢了些香草碎进烹茶炉子,又伸了手在火边取暖,由着宫人缓缓地上来各色料碟瓜果小菜同炙熟的肉,“鹿肉难克化,火气重着,陛下莫多食。” “腥的膻的也不过就这么一块,怎么也算得上好东西,朕不是那身弱之人,偶尔大嚼一回也只当作附庸名士遗风罢了,难不成还日日吃去?反没风度。” 阿斯兰正切了肉预备收刀,撩起袖摆,刀身便要蹭上外袍锦缎,正这时候一下停了手,没下去,转头叫宫人递了块丝帕,拭净了刀身,才又将兵刃收回鞘中。 “喏,给你的。”盘中正是一整块羊后腿肉,阿斯兰只撒了些盐,便是膏脂烧炙后的浓香,“坐在这看有什么意思。” 皇帝给他斟了一杯酒来,只笑,“你说要给我烤,我就不动手了。” 这酒味淡,不是什么名贵物,不过是宫中自酿的菊花酒,秋日里收了花来,到这时候也能开封了。阿斯兰不惯这中原文人的淡酒,一口下去皱了皱眉头,却没说什么。 皇帝好笑,给身侧如期一个眼色,小姑娘便笑吟吟从围炉底下拿了个皮囊出来,“陛下早晓得公子不爱喝这个,专门给公子备下了的。” “是马奶酒,不过是宫中酿的,你且试试味正不正?” 燕王视线在阿斯兰脸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了,仍旧回到他煮茶的炉子上。甘草、陈皮、白茯苓、姜片、岩盐,正合适冬至时节。他自炉子里添出一杯来,捧着茶盏只看面前烧肉。 畜肉腥膻,倒是配酒更得当些,烹茶只宜赏雪,不宜佐肉。 “你不喝吗。” “饮酒误事。小酌一两杯也罢了,再不能多。”皇帝略略摆头,额角一绺碎发滑脱下来,闲闲搭在鬓边,“你想多饮只管尽兴就是。”她伸手出去,便有宫人上来挽了袖口打起密褶,以丝帛扎束在腕子上,只在肘前落下一个袖袋,“不坐下来么?” 阿斯兰看了看燕王,又看了眼皇帝。 没他位置。 “噗,你坐我边上就是了,”皇帝拍了拍榻上空位,又转向燕王笑,“阿兄可要些冷盘配佐?膳房里当有备下的。” “且只管切些肉与臣就是,既是赏雪炙肉,附庸风流,再加冷盘不免有画蛇添足之嫌。臣也好快些用完,不扰陛下同公子雅兴。” 要不是顾及阿斯兰还在身侧,皇帝的否定言语几乎要脱口而出,但阿斯兰就在这里,于是皇帝反将一军,道,“阿兄怕是心还在剑南道,想着赶紧过了冬至往南边去,这才见不得旁人。” “是啊,只等着陛下批下手谕了。”燕王笑眯眯地,“能避过冬至祭天就更好了。” “……祀与戎乃宗室义务,好哥哥,你再忍耐几日。”皇帝无奈,“好歹过完冬至。” 阿斯兰沉默地给皇帝斟了一杯马奶酒,还是从酒囊里倒出来的,与宫中淡酒比有几分粗犷的腥气。 皇帝先叫宫人切细了羊腿肉,嚼下几块,还没来得及用下去,便见着外头一个小黄门急急迈过了影壁,在底下躬着身子道,“陛下,太妃不好了,谢长使身边的内人正在外头,请陛下往宁寿宫去一趟。” 一时静寂。 来传信的黄门仍旧低垂着头不敢窥视天颜。 皇帝身子往前倾起,却被身侧青年握住了手臂,簪上流苏还残留几分颤动。 燕王微蹙眉头,以袖掩面,咽毕口中鹿肉。 “叫太医瞧了么。”皇帝过了片刻才坐回榻上,扶了扶额角,“朕去瞧也比不上太医。”和春从夏日里便一直照料着谢太妃。后头虽承宠了好一段时间,但他还有几分孩子气,皇帝过了几日新鲜便罢了,说来也有好几月没见过。 如此算来今年倒是阿斯兰最得宠,旁人都不过零星几日召幸,实在有些讽刺——原本不过是逢场作戏,到头来后宫里竟真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 “是,是,”那黄门连连附和,“黄太医已瞧过了,只是太妃到了年关底下身子越来越不好,这几日有些烧糊涂了,叫着陛下,长使郎君才叫奴等来请陛下。” “叮叮”两声,原来是燕王的指尖敲了敲酒杯。金酒樽碰在指甲尖上,声音清亮有回响,“陛下正在用晚膳。” 黄门不禁心下感慨,谢长使也是时运不济,偏碰上燕王在宫中时候来请陛下。久在宫中的老内官大多叮嘱过燕王不喜先帝君侍,其中又尤以谢贵君为首,正赶着这么时候要请走陛下,自然燕王要拦一拦。 素来倚重的胞兄同一个有些过节的生疏养父,孰轻孰重,凡不是个瞎的都能看出来。即便陛下本意不在此,燕王此话一出她也要顺坡下的。 更别提盛宠的顺少君也在侧。 皇帝瞧了燕王一眼,回转头来全了他的话,“待晚膳毕了朕再去宁寿宫,叫谢长使的人回去吧,安心照顾太妃。” “……是,奴先去复命。”黄门话才说完了,外头和春贴身的内人已闪进了院内,忙叫道,“陛下,太妃已烧了几日了,怕没多少时日,求陛下尽快去瞧一瞧……!” 燕王冷了脸色,捏紧了手中酒樽,阿斯兰也没了用膳的兴致,放下手里食箸,略抬了抬下巴。 静静哪不知此刻凶险。上头两个男人皆是面色不虞,皇帝虽不露声色,看着也不是多心焦的——毕竟不是亲生父亲,后头又做下那样事……可自家郎君着急,也只能硬着头皮请圣人去,“到底太妃念着陛下,想是、想是有话同陛下说……” 他一下也不知如何往下说,只得渐弱了声音,等候圣人发话。 “朕记得,你是谢长使带入宫的陪嫁。”皇帝忽而换了个话头。 “是,奴是随郎君一同入宫的。” “比你家主子稳妥得多,谢家主是会选人的。”皇帝轻轻拍了拍阿斯兰手背站起来,“朕晓得了,如期,摆驾。你先回去吧,太妃身子要紧。” “是、是,谢陛下……!奴先回去预备接驾!”静静慌不迭谢了恩,便听见燕王笑了句,“既是陛下要动身,臣也一同去,向太妃请安。” 这可不太妙。和春听了静静回报说燕王也来请安,饶是他一想迟钝心大也觉不好,“不是说……燕王殿下……”只怕隔墙有耳,又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谢太妃已烧得认不清人了,只在问陛下请来与否。身侧宫人不好回话,只能糊弄过去。 等了一阵子,皇帝才同燕王到了地方,见着和春便扶起来,“太妃可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呢,只是问陛下什么时候到。”和春声音低低的,全然不见平素明媚,“今年入冬来太妃身子一直不太好,最初只是经时气扑了,这几日竟是烧起来,也不见好转。陛下,臣侍怕……”他还没满十九,正是不经事的年纪,又不像阿斯兰那般早弓马多年,对生老病死仍怀有赤子最初的恐惧。 “嗯,朕去瞧瞧。太医可看过了?药用起来可有效果?” “黄太医说太妃如今不好用重药,只能吊着气徐徐疗愈……”小郎君低着头在皇帝身侧转达医嘱,手上不自觉拉上了皇帝袖角,“可太妃总不见好,臣侍没了主意,只好叫静静请陛下了……” 燕王瞟了和春一眼,又将眼珠子转了回来。 “嗯,只盼这番能好些,黄太医在太医院多年,当是无碍。”皇帝搂了和春入怀,顺着抚了抚郎君脊背,“太妃是有福的,莫太担心了,你也清减许多,看得人心疼。” “嗯,臣侍要多吃饭的。”和春闷着声点头,随着皇帝动作依在怀里,一时便没瞧见燕王先一步入了寝殿。 他站在床头,轻声唤了句,“谢贵君。” 这一声吓着了太妃似的,谢长风猛然睁开眼,却逆着光瞧不真切,过了片刻才适应略有些暗的寝殿,“皇后……皇后……张桐光,我没叫人传过天象,你来找我做什么!” 皇帝才入内殿便听见这句,一下停了脚步。 ———————————————— 有话要说之,甜白釉瓷不能当茶盏哈! (什么原来你要说这个) 甜白釉因为釉质洁白莹润,胎底薄透,审美价值很高(真的很美,打了光之后整个就很透很润像玉),一般用来插瓶;但也因为胎底薄,所以不隔热,也比较容易碎,所以真不能当茶盏,烫手(是的烫手……)。 宋代推的建盏(好像是佶宝推的?不记得了)杯壁就比较厚,适合倒茶,又因为是黑/棕这种深色,很配点茶法冲出来的乳白色茶汤,具体可以搜宋徽宗七汤点茶法,看起来特别风雅。这种东西传到日本,也影响了日本茶道。包括织田信长很喜欢的曜变天目茶碗,其实就是窑变釉建盏,到现代之后我国的非遗传承人复原且发展了建盏技术,类似茶碗淘宝现在可以低到80r一个(也有贵的),很划算(笑)。 到了元代往后流行滚水泡茶(也有茶叶制作工艺发展的原因),茶汤碧绿,不再适合深色的建盏,加上瓷器烧制技术更成熟了,才慢慢有了现在的印象。 不过有明一代还是更推金银器,显富贵,另外玻璃器皿也很贵(没想到吧!)。因为中国古人不知道为啥没点亮那种特别透明的玻璃烧法,只学会了烧深色不太透的玻璃(就那种深蓝色的),所以透明玻璃在古代很名贵,全靠海外传过来。 南园故旧 和春缩了缩身子。这不是他该听到的东西。太妃烧糊涂了,误将燕王当作了先帝孝敬皇后,这本没什么,可偏偏他高呼皇后名讳,提及“天象”,那便是不知何时的宫闱秘辛了,不是他这等侍君该听见的。 但要此刻退出去,又很有些不自然。 “你先下去歇着吧,朕看看太妃。”皇帝柔声道,拍了拍和春手背,“听闻冬日里你就一直守在太妃处。” “陛下关心,臣侍当不得,臣侍这就去给陛下备茶。”和春笑起来,行了礼飞快退出去。 逃命去的。皇帝无奈得想笑,谁能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妃还能吐出些东西来,倒害得和春里外不是人了。 她都在那位置坐了二十年,如今已是快半百的人了。 “阿兄。”皇帝才要叫走燕王,不料这哥哥微微摇了摇头,只是看着榻上老人,一语不发,留着谢太妃絮絮地说。 胞兄一贯放不下亲父之死,又怪不了生身母亲,自然只有将诸多怨气泄在先帝君侍身上。昔年老四争储,便是这个胞兄最为忌讳,至今老四死因仍旧不可解——皇帝从塞外回京述职,便听说是急症没了,怎么想怎么蹊跷,又怕引火烧身不好细查,是以这么多年也不知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司天台的人不是我叫去的,我虽恨你,张桐光,却也不是残害幼子的小人。你找我是找错了……咳、咳咳咳……”这声音如破锣朽鼓,听着嘶哑得厉害,“你自己要端着皇后体面,也别怪人离间你和陛下……” 皇帝扯了扯燕王袖子,脚尖翘起又落下,“回去吧,让太医多看看。”她隐隐觉得谢太妃将要吐出些在场人不愿听到的东西,一下只觉得脚筋收紧,连带着脚趾也在靴子里蜷起来。 谁知衾被里跳出一段枯树样的东西,一下抓住了她袖子,“陛下……!” 靴下脚尖完全蜷成了一团,脚趾再也无法舒展开来。皇帝皱了皱眉,道,“谢父君。” 情是会被渐渐磨蚀冲淡之物,不分爱恨,尽皆要经历减淡与遗忘,最终只剩下放下二字。皇帝抖开了袖上的手,让胞兄替她挡了一挡,“父君是烧糊涂了,点了安神香睡一觉会好些。” 燕王拂下那条手臂,仍不死心:“还能是谁?买通司天台的人假传天象,勾连凌虚送所谓神药,唆使卢若外贬冯氏,挑拨先帝送瑶瑶上前线,给老四说沉家长女,哪里没有你的影子?” 榻上人至此才清明了神色,吐出一口浊气来,“原来是你这么个为父雪恨的,长了张桐光的脸还成了保命符。皇帝你怎么说?惠王早夭,难道不是你动的手?” 这人在笑。 他怕是命不久矣,临死也要拖人下水。皇帝皱了皱眉,“四弟是染了时气病故,朕时在塞北,朝不保夕,无法预知。” “先帝早已察知了……”谢太妃目光在兄妹间游移。男孩毫无疑问是张桐光的亲子,女孩虽有诸多说法,可幼子总是双亲的结晶,那张脸上也一样飘着张桐光的影子。 只是瞧着就难气顺,尤其是那个男孩。 “惠王染了时疫……染了,早夭不是那点时疫能做到的。皇帝,你不认杀弟么?” “老四病故缘由,我实不知情。”皇帝轻轻叹出一口气,转而又觉好笑,“原来先帝以为是我?我若当年有这般果决,倒还好了。”她不想多做纠缠,同燕王出了内室,“父君好生休养,入葬先帝陵寝还不必急。” 待走到了外间,皇帝才望了胞兄一眼,“其实我一直以为……” 冬日白昼短,外头已然是暮色沉沉了。只是没有里头皇帝准许,宫人连入内点灯也不敢,只得先点起来院里的石灯。 太妃是未亡人,院里石灯数也少些,明明灭灭的,在青石板上惨惨落下一层昏光。 燕王只是笑,“臣可没做过,老四命数短而已。” “真没有?”皇帝微微瞠目,“那消息太过突然,我收到也觉蹊跷——他那会儿才十八呢,正是健壮年纪……”她转而笑了笑,“罢了,我相信阿兄。” 走到如今地步也没必要再虚言什么——正如沉子熹上书所言,宗室凋零,天家枝疏木稀,这点璧上微瑕影响不到胞兄地位,言真语假并无差别。 外头已全然暗下来,积雪冻凝,连带闲杂声响也教盖了起来,“掌灯。”皇帝唤了一声,抓了太妃身侧的随云来,“殿里湿气重,后头阴冷,明日去多领些炭火,谢长使仍旧回他本殿去住,不必再来了。” 燕王闻言眉头微挑,袍袖上扬了些许,又放下,仍旧覆在另一只袖子上。 “是,奴同郎君说一声。”随云到底是谢长风身边跟了多年的老人,听见什么都是一般神色,慢条斯理应了话,又领着底下人添油掌灯。能作若无其事也是一种本事……燕王眯着眼睛瞧了瞧,内室里没什么多余的声音,外头渐次点了灯亮起来,却仍旧有些昏暗——自是比不过栖梧宫亮敞,透着股死气。 那人也该放心去了。 “嗯,和春侍疾有功,回头去朕库房挑几件玩意儿回去。年节底下的,也该穿得喜庆些。”皇帝慢声道,一面同燕王往外去,顺手招了如期,“你先回栖梧宫去,叫他们添了灯火,再烧些肉食作夜宵。” “该多用些再来的。”燕王指了指内殿,“何必如此挂心?禁中法度严谨,消息飞不出去。更何况,太公而已。” “就当我是年纪大了,慈悲为怀,行不行?”皇帝低声笑,一下想起来什么似的,“阿斯兰不会还在栖梧宫吧?”先前没送他回去,弄不好他还在用酒饭。 燕王自抬脚登了宫车,“啊,那臣是不该跟着去了,耽误陛下春宵的罪名臣担不起,佳人难再得。”他径自放了车帘,“臣还是回上阳宫去——”侍从乖觉,听了地方便站起来,先行往北去了。 这哥哥,还北方有佳人。皇帝这下便想拉他回来也不好发作了,好没奈何,“回栖梧宫去。” 老四死讯传到幽州是十月间。胡天十月早已是天寒地冻,彼时皇帝才头一年到塞北,一场夜里奇袭时候中了箭不当心落入河里,烧还没退,迷迷糊糊听见这消息还以为是幻听。 “殿下,此乃邸报,当没有假的。”赵殷在中帐才查过了粮草储备,将京中传来的信念了来,“我们在幽州慢了半月,四殿下是九月中薨的,如今陛下追赠了惠王的名号,祔葬裕陵。” “沉寺丞的长女不是刚定了老四府上……她怎么办呢……”少阳王在榻上翻了个身,仰面盯着帐顶,“沉子熹就这么一个独女,这下我不在京里,也不好出面保他将婚事退了去。” 棉被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军中少炭火,两个主将也不过拥着一个炉子又是取暖又是煮茶烹食。赵殷挪了坐垫去榻边坐下,才道,“沉淑女若保着惠王妃的名号也并非全无好处。殿下,惠王既薨了,她正好以此作筏子离了名利场,还能有每月的俸银。虽不多,也足够她过日子的。” 这炭火里混了些风干的牛羊粪便,烧起来红似晚霞,也映得赵殷面如丹朱,一身银甲熠熠闪光。 看着也是个年轻气盛的将军,说着话出来倒像是操持内宅多年的老宗君。少阳王被这想法逗得笑了一声,随口便问:“殷哥怎么一说到此处反畏首畏尾的?国公府缺银钱了?” “不缺也需省着些花销。”本是想打趣两句,没想到赵殷反顺着露出几分愁色来,“家中封爵要撑排场,总少不得礼尚往来;老大自幼身子不好,时常要延医问诊,有时碰上药材难寻,多少金银也抵不得一回;老二倒还算省心些,可也是个顽劣的;加上前两年为躲朝中……”他终于意识到这事不好同面前人说,尴尬住了口,“就是女侍聘来也是一笔花销,还有未来分家,孩子们出阁……” “又没旁人在侧,殷哥怕什么。”少阳王只笑,“为躲朝中士族攻讦,只好做个阿兄似的纨绔子弟,身为名门贵胄的国公世子反不顾德行名声硬聘女侍,好装贪财好色的卑猥样子……韬光养晦,以退为进——算来还是我行差踏错,连累近臣。”她叹了口气,“如今老四就这么没了,虽事发突然,却也算好事,后头应当是起不了大浪了。” “殿下也是一样,不必再提心吊胆了。”赵殷笑了笑,“熬过今冬明春,北边要追水草放牧,也就消停了。”他甚至从底下炭火里夹出几粒烤得火热的栗子,拿衣摆包着捏碎了壳儿,取出里头果仁来,“难得的好东西,从幽州城里弄来的,臣就这么几粒,殿下可别教人晓得了。” 也不知他何时塞进炭盆子里的,变戏法儿似的瞧得少阳王瞠目,“好东西我可不客气了,定不说与他人知晓。”才从火里取出来的栗子烫手,两人拿衣袖隔着一通乱吹乱丢才总算囫囵喂进嘴里,“呼……好烫好烫……!” 许是熟栗烫嘴,麻了舌头,那时候倒没想过,原来这火线一直到今日才烧尽。 “陛下。”宫车停了下来,想是到地方了。 “顺少君还在?”皇帝等着宫人布好台阶手抄,顺口问起来,“做什么呢?” 如期从里头小跑来打起车帘,赶忙慌地扶了人下车,“公子他……哎呀陛下,公子酒饮多了,在檐下睡着了。” 啊……皇帝哭笑不得,“你们也没个人叫醒他?” “阿努格叫了,没叫醒呢,奴等不敢叫,只有等陛下回来定夺。”如期压低了声音,“先头司寝来了一趟都叫公子轰走了,可凶呢。” “法兰切斯卡还没回来么?让他叫就是了。” “没呢。” 积雪还没化尽,只扫至路边堆着,如期鞋面上隐隐深了一块,约莫是回来走太急浸湿了。这孩子,还沉不住气呢。皇帝应了一声,“罢了,法兰切斯卡不在你们也制不住他。胆子倒大,司寝都敢轰,瞧着今儿是赖在这了。”她随手脱了手抄递给如期,“不用这个了。你们都进去吧,外头冷,好歹值房里有炭火有地龙的。外头东西先撤,用不上了,再给朕弄碗夜宵,送进东暖阁里去。” “哎。”如期应了一声,一下又停了脚回来,“陛下,要不奴还是先扶您进去吧,路上滑。” 皇帝好笑,摆了摆手叫人先去,“叫你去就去,朕又没缺胳膊少腿儿的,不差你这一下。鞋子都湿了,还不紧着烤烤。” “哎,哎,嘿嘿,奴先去了,不打扰您与公子!”冒冒失失,也不晓得以后怎么接内侍总管的班。眼瞧着也到了及笄年纪,寻常人家这等女娘都要开始掌家理事,婚娶也提到面上来了,这妮子养在宫里反倒还是孩子模样,手脚心思都利索,只是省心不了一点儿。 皇帝摇摇头,迈步往檐下去。阿斯兰借着酒力已入了浅眠,头歪在靠背上,皮帽也落下半边,只留着耳尖在风里通红。面前桌案酒菜已被宫人撤下去了,只剩下一张榻摆在檐下。约莫是见他太凶,没人敢提入内室去的话。她看了一会儿,趁人不备,一把将手戳进阿斯兰衣领底下。 指尖传来细微颤动,是鲜活血脉的奔涌。 还挺暖和,如若他不是被激得跳起来就更好了。 “……幼不幼稚。”小郎君一惊醒见着是皇帝微松了一口气,撇了撇嘴,“你手很凉。” “喝高了在外头睡觉当心醉死。”皇帝踢了踢他跷起的脚尖,“给我捂会。宫人说你把司寝赶走了?这下可找谁来替我暖帐。” “谁想到你还知道回来……你没带手炉么?” 带了,丢给如期去了。皇帝眨眨眼睛故意调笑,“哪比得上你暖啊。”果不其然被小郎君剜了一眼,“登徒子。——那太妃不是病重么,我还以为你们中原人讲究孝悌,你要留在那伺候。” “又不是我亲父,用不着我侍疾,隔三差五瞧一瞧就行了。再说,哪有皇帝放了政事只管端茶送水的?言官要说,天下人皆有亲长,难道陛下就只顾自家亲长了?舍私为公,天下为大,太妃自有宫中人伺候,行孝礼该是后宫义务,以垂范天下夫侍云云。漂亮话说完了,再不听就要一头撞死在金殿上。”皇帝暖了手掌,又翻过手去暖手背,“等他病好了,我还得论功行赏,侍疾的谢长使还需封赏些许,或者提一提位分,或者抬一抬本家。” 都是些无聊琐事,皇帝说着也觉无奈。 江宁道试点了新税法,又重丈了田亩,彻查了税金,连带着旧官吏僚属也被薅除殆尽。谢氏是当地豪族,这下算是将他们抽筋扒皮了一轮,安抚些许也算全他们颜面。 若谢长风熬不过今年冬天,反倒更有利些……罢了,皇帝顺手捏了捏阿斯兰耳垂,“你们那没有么?为了其他部落的支持娶他们的女娘,借他们的儿郎,一起吞并别的部落,赢了也和他们分一分牲畜金银。” “……有。我不喜欢,显得像没有女人就不行。”阿斯兰皱起眉头,“真正的勇士就应该凭他自己胜利,举着胜利的火把去接喜欢的姑娘,靠女人算什么。” “那你现在算哪样?”皇帝好笑,捏了捏小郎君脸颊肉,只可惜他们漠北人面上没多少肉可捏,面皮贴在颧骨上鼓不起来,“寄人篱下?” 他把头偏到一边去,没说话,牙关紧咬,眼尾浮起几丝暗红。 “哎呀算我不好,我不说了,进屋里去好不好?”皇帝放了他,拉人起来,“用些热汤水解解酒,不然怕要着风。” “……侍奴。成了姑娘帐里侍奴。”小郎君小声咕哝,皇帝没听清,微微偏头回看,“什么?” “没什么。”他没等门口宫人动作一把掀了棉帘,“进去吧。”皇帝还没迈出两步,身后人像是才回过味来,手掌一翻,指骨骤然收紧,“你……算了,没什么。” “你别话说一半,”皇帝摇了摇手,他还是不放,“我到底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我想喝羊汤。”他憋了半天,都进暖阁了才续上这句。皇帝一听便知他是临时找了一句来补,先头定不是想说这个,可戳破也没意思,便也就顺坡下去,应了他的话,叫人上一例羊汤来,正好皇帝夜宵也一并就用这个。 殿里掌了灯,明晃晃地照人。 一碗汤见了底,阿斯兰又叫添了一份。皇帝见他死不开口也不作理会,只自己用足了吃食便罢。待第二碗见底了,这小郎君才终于肯说话了。 “你不叫司寝回来么。” 什么?皇帝略略睁圆眼睛,“我叫她回来做什么,请旨的时辰已过了。况且六局女官入夜后不得滞留后宫,这会子都去外边歇下了。”皇帝反应了片刻,一下笑道,“今晚不会叫旁人来,你且安心坐着就是。不然你岂不是白凶她一场。” 许是酒意还未散尽,阿斯兰垂下眼帘时候于睫羽扑扇间还能得见几分酡红晕开在眼角侧颊,连唇色也是有些妖艳的粉紫,意犹未尽地落入唇下一湾阴影;没了那对刀锋似的灰眸鹰眼,他倒生出些脆弱感来。前朝有杨妃醉酒羞花,可那是形容女子之美;今朝瞧瞧眼前郎君,也算男子中一份了。 “……赶走一回也总有下一回。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盼望我的父王。” 宫里的屋檐虽高,总是高不过天去的,屋脊横亘在那里,自然也要压弯其中人挺直的脊梁。 “嗯,没得吩咐,司寝每日都会来请旨。”皇帝没来由地起了些恻隐之心,“你母亲现在应该不会再等了。” “草原上,女人死了男人,就会再嫁给男人的兄弟,或者儿子……只是换了个人等。”阿斯兰微微转头,掩了掩面神情,“没有你这里的女人过得好,换男人如换衣服。” “好,我晓得了。”皇帝轻轻点头,拢起阿斯兰鬓边散发,“你只管在宫里头坐着。” “什么?” 皇帝只是笑,“等着就是了,总之是好事,我总不至于害你怎样。” 入了夜里,外头风大,呼啸扫过院里,卷起些碎雪,胡乱抛撒卷上天幕。屋里头灯火摇曳,在宫人来回收拾残羹动作中微微晃动。 阿斯兰张了张口,又徒劳地闭上。过了几息,他才出了声道,“今天没见你身边那个护卫。” “他今天出宫去了,年节底下要盘点。”皇帝斜倚到矮榻上,换了个松快些的姿势,“按理今日正是你动手的好时机,”她随口戏弄道,“我身边没人。” 本想着他要瞪一眼或是怎样,没想到他反沉默下去,“动手了也成不了。你这皇宫只会用黄金和绸缎泡软男人的骨头,将持刀的勇士驯化为卑躬屈膝的奴仆。安逸与饱足让人丢失斗志,你的娈宠是,我的部下也……没有逃掉。” “那你呢,我的小狮子?” ———————————————————— 老四确实是病亡,是谁也没想到的,其实那会儿哥哥忙着给蝶若洗身份顾不上这茬,其他人都被逼得找各种方法自保。瑶瑶被设计去北境只能夹着尾巴打,老赵聘女侍,哥哥流连酒色,老三躲在宫里降低存在感,老四真意外,但也是好事,三选一就变成哥哥和瑶瑶互为备胎了,但哥哥就是瑶瑶最大的幕僚,这就…… 政变的角度其实哥哥完全有实力自己发动。先帝也没完全决定好选谁,选瑶瑶就差不多不成文地定了女君传世,选哥哥也没什么人真反对,只可惜兄妹三个一个也不想干(瑶瑶语:也不是谁都想要这个位置),只能等瑶瑶回京了推给她啦。 怎么说呢,现代很多以为是约定俗成的东西,其实际历史可能只有三五十年,只需要两代人,一些习惯就能被完全转变过来。瑶瑶和先帝加起来可是已经有七十年了,按古人寿命都快三代人了,对后出生的人来说女君反而变成默认选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