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跃的故事》 一、 陆正渊遇到他夫人的那天早上他刚从一个美艳女人的床上下来,他今年三十五岁,男人三十而立,国人讲究先成家后立业,这事很有道理,可他还没成家就先把业立了起来,这就让他对成家很不热切了,有钱人,从来不缺女人,各种环肥燕瘦的女人,像花园里的花,随他挑选,遇到喜欢的,关系就多维持一段时间,维持嘛,也用不着他,秘书负责,他只负责享乐,然而这座城市的男人,嘴甜,不愁说好话的,这也是种情趣,总不能上了床就脱裤子,这就使有的女人有点不看眼色了。 那天早上,他没有记女伴的名字,统一叫她们宝贝,这个宝贝勾着他的脖子发嗲。 “我是你的什么?” “你是我的宝贝呀。” “我好爱你。” “我也是。”他深情道,但心已然跑了,陷入爱情的女人最是廉价,他有些贱脾气,男人大约都有点贱脾气。 他物色下一个的时候物色到了他未来夫人的头上,在饭局上注意到的,他的公司和女孩的学校有合作,女孩二十五左右,月宫里的嫦娥一样,他跟表叔说的时候这样形容,不是说相貌,这座城市不缺美女,漂亮的脸蛋儿好找,说的是那通身的气派,他是个商人,指手画脚不知道怎么形容,同道中人的表叔来了兴致,他这才消停,忙打消了表叔的念头。 继续说回那个女孩,一身清冷傲气十足,书卷气很重,但是又有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和这个城市的女人格格不入,甚至有种男人气,那种出手就能翻云覆雨的气势,他好奇心从来没有这么重过,这样的女孩没人能配的上,他自诩除了他之外。 他并不十分英俊,他个子很高,个高的人都有个毛病,就是有点驼背,因为低头比较多的原因,又瘦,这使他有种吊儿郎当的做派,然而因为衣服昂贵腰包鼓,这种吊儿郎当就成了风流倜傥,他从小很会读书,在国内读了又去国外,都是名校,读书多了就架上了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斯文守礼的,自有一种迷人姿态,最不好看的是他秃了头,遗传性的,他们家的男人都秃头,所以看上去年龄比实际的年龄大,表叔让他去医学干预一下或者别的什么,他不屑,他的价值不在头发上,在头发下面,即他的脑子。 他带着这种自傲去搭讪,然而那个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走开了,对他视而不见,这种女人他见过,心高气傲的女人有,他平时遇到的时候很豁达,一笑置之抛在脑后,这次他却不想抬手放过,找了女孩的老师,她在学校读博士,导师带她出来应酬,他找导师介绍,导师十分为难,说她聪明能干但性格古怪得很,不和人打交道的。 他更来劲了,工作都不热切起来,最近打算先把这个月宫嫦娥拿下,买了花去学校堵人,也得到了女孩第一句话。 “我不想谈恋爱,谢谢。”花被塞了回来。 他也不想啊。 “我投资你手上的项目,”他追上去堵在女孩面前,又潇洒补充道,“不管它多少钱。” 这下女孩看都不看他了,绕过他又走了。 脸面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他很体面,但是突然的就不在乎了,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横着心非要要个结果,他开车跟人回家,然后他就被女孩的男朋友揍了。 她的男朋友五大三粗,一把就攥着他的领口把他拎得掂起了脚尖。 “离她远点。” 他被扔在花坛里狼狈不堪,有男朋友的他倒是也遇到过,挖墙角也别有一番乐趣,他更来劲了。 第二天他又被揍了,但换了个男人。 “滚远点。” 第三天又换了一个男人。 “滚!” 风衣破了一个口子,他努力控制面部表情,拍了拍身上的土爬起来,先匪夷所思,嫦娥玩这么花?再就是不忿,反正你玩这么花,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最后坚定信心,非拿下她不可,他确实有些贱脾气。 烈女怕缠郎,他频频去学校堵人,去就不空手,把以前秘书的活揽了下来,后来连学校里的人都认识了他,女孩叹了口气又施舍他几句话。 “我是无意于恋爱的。” “我也没有这个意思。” 她一头雾水。 陆正渊顿觉她天真可爱,宠溺道:“我想和你建立一种短期的两性关系。” “One-night stand?” “Yes.” 陆正渊等她的一巴掌或者质问,她这么傲气,断然受不了这个气,只有有所动作,他就有后招。 “好啊,你今晚十点来找我。”女孩笑了笑,端详他一番后饶有兴趣地扔下这句话走开了。 这么好得手让陆正渊索然无味,决心不赴约,然而表走到了九点半,他又心痒难耐,抓起衣服冒着被揍第四次的想法去了她家,从进门他就觉得怪,屋里的陈设古板得很,像进了红楼梦里的荣庆堂,讲究,但陈旧,古中国似的,暴发户爱一水的新物洋物,世代簪缨之家钟爱用惯了的旧物,看着镶黄铜拉手的红木梳妆台他有些毛骨悚然,平白想起聊斋上的故事,夜会美女的书生,早上起床离开,回头却只见一座孤坟。 到了床上也怪,陆正渊觉得她像个无情的冷血动物,比如蛇什么的,没想到身体也像,皮肤光滑微凉,连拂在他耳际的呼吸也是凉的,他堵住她的嘴,立意要让她热起来,他在这样的快感之下把那点怪扔在脑后,血冲下面去了,他的脑袋就不是那么灵光了,直到进去他才感觉出哪里怪,他心里犯愁,上了处女的床是很麻烦的,她们不好打发,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在这里他已经做了太多破例的事了,于是心一横继续做了下去。 完事以后陆正渊还没组织语言,她就赶着他走。 “你走吧。” 走的时候楼下一个男人眼色脸色不善地看他,他这才恍然大悟,哪里是男朋友,这是保镖。 陆正渊有意维持这种关系,他那天晚上十分爽利,虽然对方略显冷淡,但声娇体软,别有一股风情,想起来让人蠢蠢欲动,但也不能操之过急,他把名片留在了她家的桌子上,然后笃定她会打电话来,女人总是容易对她第一个男人动心,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又去了学校,女孩就跟不认识他一样。 他打从十八岁被表叔带着和洋妞开了荤就没见过这种女人,他看了她露在外面的一点皮肉都有点面热,可她无动于衷,哪怕面对曾经埋在她怀里的这张脸,他突然自卑起来,这太不常见了。 陆正渊习惯做他世界的主人,工作也好女人也好,如鱼得水信手拈来,面对超出常理的女孩,他来了兴致,开始死皮赖脸,变成了一只求偶期的雄性动物,送礼物送花频繁约她吃饭,女孩气定神闲置之不理,陆正渊抓耳挠腮,头发又掉了几根,口不择言。 “咱们俩不是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吗,我只是想延续这种关系。” 女孩客观评价:“可我觉得一点都不美好呢。” 陆正渊的面子里子都没了。 “这样行不行,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来向你证明一下。” 陆正渊的证明恨不得把这辈子的本事全拿出来,他不再是个猎人,变成了一个束手就擒的猎物,臣服在女孩的脚下,察言观色让猎人为他沉沦,然而她只是带着那抹高傲的笑闭着眼睛坦然享受他的膜拜,好像神女对凡人的供奉向来是不屑一顾的,陆正渊伺候她舒服以后自己草草了事,想和她谈心,就跟他以前那些女人一样,然而女孩也跟以前的他一样,热脸贴了冷屁股,她又赶他走。 不管怎么说,在陆正渊的一厢情愿下,两人建立了一种长期的两性关系,然而感情这个玩意是奉献,或者说犯贱,贱脾气的陆正渊自此看她什么也缺,买了这个买那个,秘书在这方面是彻底歇业了,首饰项链手链脚链耳环林林总总让人从国外带过来,没有送过戒指,陆正渊算盘打得精刮,等他睡够了,还是有机会跑的,然而大半年过去了迟迟没睡够,有时候女孩犯懒,陆正渊现在知道她叫于跃,她懒洋洋地同他打电话。 “你昨天不是来了今天怎么又来?” 他死皮赖脸:“我昨天吃了饭今天就不吃了?” 那边冷哼一声:“养着点罢,看你那点头发。” 陆正渊气急败坏。 冬天的时候,这座城市难得地飘了雪,陆正渊拼着出事故的危险小心停下车,然而打电话那边的人说她走了。 “学校放假,我回家了。” 陆正渊看着副驾驶上的饭盒,今天是小年夜,于跃是北方人,他特意来找她过,车上还有别的东西,鲜花礼物什么的,这些常见,可饺子是他难得的一点真心,他不吃这个,故而觉得车里的味道十分难闻,屏着呼吸和它们待了不近的路程,一腔热情迎头浇了雪。 “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他压着火气问。 “我忘了。” “好,好,好,”陆正渊气得声音哆嗦,“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 饺子进了垃圾桶,这是俩人第一次分手。 陆正渊十分有骨气地坚持了一个星期,无精打采凡事提不上兴致,喝了点酒没忍住,打电话给她拜年,那边一开口,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勾了一下,精神立马就回来了,比咖啡还好用。 “你也过年好。” 然后是沉默,有鞭炮声,不知是他这边还是电话那边,俩人一南一北,陆正渊十分矫情地想起小时候背的天涯共此时什么的,男人不比女人那么细腻,心里感情澎湃的结果是他目前迫切地想和对面的人亲嘴困觉升华一下感情。 “我去找你。”陆正渊下了决心,“现在出发正好赶上给你拜年。” 他早知道有三班倒保镖的家庭定然不寻常,看着地址还是震惊了一下,这是一个部队大院,里面都是单门独栋的房子,门口有哨兵,从大门进来,一直沿着路往里走,走到最深处,就是他的目的地。 推开铁栅栏的门,院子里精致干净,桂花老梅葡萄架都有,只是冬天萧条只余老枝,红砖房子两层,白色的门窗,单身汉看到这样的房子是要眼热的,它无限接近国人对一个完美的家的想象,他北上的匆忙,冻得够呛,还没等说话,里面迎出来一个个儿不高和于跃很像的女人,把他手里的礼物接过来熟稔地把他往家里带,边走边说。 “你也过年好啊,一路过来冻坏了吧,屋里暖和。” 在路上他不是没有后悔,他无意进入家庭,想到要去见长辈有点打退堂鼓,然而进来了心却安定下来,笑着坐沙发上不动声色地打量可能成为他岳母的人,打量可能成为他岳家的家。 “你来的不巧,要是下午来说不定能看到他人,他这会子还在慰问武警呢……” 陆正渊心不在焉。 “你留个名片或者留个名字和电话,他回来我转告他……” “不不不。”陆正渊说出他的来意。 于母愣了片刻,陆正渊等待她的盘问,路上已然想好了怎么不着痕迹地露家底,然而她回神眼中精光一闪换了个人,再不拘泥于家长里短长辈身体安否,她话锋一转问了他的职业以后开始与他讨论经济,循循善诱咄咄逼人,笑眯眯的却句句是坑,他猝不及防招架不住,大冬天头上出了一层薄汗,终于告一段落,他小心问道。 “敢问伯母在哪里供职?” 于母哈哈大笑,摆手道:“退休了,退休前忝居单位一副职,主要还是照顾家庭。” 陆正渊不信,拍马屁道:“伯母就算忙于内宅,也是培龙育虎之人。” 于母更是乐不可支:“培龙育虎?你这话说的不错。” 陆正渊暗忖道她喜欢听好话,甜言蜜语不要钱一样蹦出来,主要夸她会教孩子,中国女人向来对夸她自己不怎么热切,却总不能抵挡得了别人夸她丈夫和孩子。 “大的还略出息些,小的不行。”于母摆手。 “是啦,跃跃很出息的。” “我不是说她。” 陆正渊正疑惑,于跃回来了,她一摆手,陆正渊便跟于母道歉跟她上了二楼,心上人的卧室让他情难自制,但人家的妈还在楼下,他转移注意力说起刚才的盘问。 “她是一个厉害而不自知的人,就是心思不在正经事上头。”于跃有些魂不守舍。 她困兽似的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突然坐下跟他说起她以前的朋友来。 陆正渊莫名其妙:“你不用跟我讲这些。” 她却定然要说,说她一个被吓跑的男朋友也说一个谈了三年一起出国的男朋友。 “我和他睡一张床他都不碰我。”于跃的情绪很不对,她在急切地找什么,也像试探地交出什么来。 “怎么了?”陆正渊去抚摸她的后背,让她镇定下来。 于跃提起来眼中有恨:“他决心留在国外,他知道,我是一定要回国的,他怕碰了我就甩不掉了,就惹了天大的麻烦。” 女人对第一段感情定然刻骨铭心,陆正渊的心泡了醋,酸唧唧地评价道:“港杜。” 于跃有点看透世事的孩子气,陆正渊不知她是看的太多还是看的太少,往往使出浑身解数她不为所动,然而又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逗笑,她现在就被这句港杜逗得笑起来,冰凉的手在他的手上方要碰不碰之时被他反手握住。 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契机,湖底的蚌公主难得打开了一点缝隙让人一窥她体内光滑璀璨的珍珠,他心里被满足感和成就感充盈,把人摁在了床上,于跃没有拒绝,她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然,以至于他捂着她的嘴道。 “姑奶奶你小声点。” 舟车劳顿让他做完以后搂着于跃沉沉睡去,直到被鞭炮声吵醒,正月十五前离不了这个动静,外面天色将黑不黑,他穿好衣服摸索着找梳子梳梳他那两根头发,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没有开灯,影影绰绰能看到是相框,像是全家福,他拿起来凑到眼皮底下看上面的人,看完他冷静地放了回去,然后同于跃告辞,不,她不姓于,这是她为了安全在外面用的化名,她,应该姓陶。 陆正渊笑着说:“说好是来给你拜年的,现在年也拜了,礼物也送到了,我该走啦。” 于跃只是拥着被子看他,蚌公主的壳又闭了回去,湖底只余腐烂的死树和无尽的黑,在一点黄昏的光里她的表情淡漠冷清,嘴角挂着一点疏离的笑。 陆正渊不顾于母的挽留一定要走,走在路上,他和一辆车窗贴得黢黑的车擦肩而过,出了院门他就联系早上去飞机场接他的司机,司机接到他的电话莫名其妙,刚来怎么就要走。 “走!我连夜回去!”他说着跑起来,甚至不敢回头看,聊斋里的故事成了真,夜会美女的书生,早上起来回头望去,温柔乡变成了一座孤坟。 二、 陆正渊回家就去找表叔。 “表叔救我!” 表叔莫名其妙。 “我闯大祸了!” 表叔要细问,他又警觉地打住了话头,于跃还要回来上学,他俩就算散了,他也不能把她置于险境,他打了个哈哈过去了,继续在酒桌上听表叔高谈阔论,表叔这人说话不知忌讳,沪上政界不大中意如今中央的下一任,陆正渊以前当乐子听,如今表叔冷嘲热讽的对象昨天他还在一张相片上见过,他坐立不安起来。 陆正渊最近沉迷工作,眼看千禧年要到了,经济腾飞,无数的机遇转瞬即逝,他心思只放这上面,一个女人都不见,连秘书都诧异他改了性,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春暖花开,于跃看到他远远的点了一下头,只做两人是点头之交,他却忍不住要哭,他们甚至没有好好地告别,没有一个苍凉的决绝的手势,他单方面窝囊地跑了。 陆正渊晚上在落地窗前看着万家灯火不免有些惆怅,总觉得余光里,他眼角似看到似看不到的那个地方,于跃在那里坐着,冷淡疏离满腹心事,察觉到他的视线,略微勾了勾嘴角,悲伤地笑起来,他心脏略有些抽痛,苦恼地皱起了眉头。 陆正渊又犯贱,他把电话打了过去,他立志要把于跃说哭,应该有人难过,不应该是他。 “好久不见,你胖了些。”他边说边唾弃自己。 “谢谢关心,年后是胖了点。” “过得挺舒心啊。” “是啊。” “哎,我一直以为你是什么单亲家庭或者非婚所出的小孩,天天愁眉苦脸,你还有什么不舒心的呢?” “我很舒心,不过就是爱弄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儿罢了。”她的话扎人心。 陆正渊后悔了,她不欠自己什么,是他死缠烂打,于跃什么都没有问他要过,他把人哄上手又跑了,有人哭了起来,但不是于跃,他匆匆挂了电话。 陆正渊前途大好,到处挂牌上市的,频繁出入各大高校公司谈合作,他一出手没什么不成功的,他眼下光鲜亮丽意气风发,偶尔会遇到于跃,他想告诉她,他放下了,其实他心里知道,越这样越没放下,是不是找个人?夏天的来临让人情欲高涨,他动了这个念头。 表叔匀了一个模特给他,模特也有点冷,但那种冷是刻意的,拿捏男人的,方便和男人你来我往玩情调用的,说话嗲声嗲气的,和干脆利落的北方话是不一样,搔得人心里痒痒的,可他觉得挠不到实处,疲惫得很,不愿与她虚以委蛇,提不上兴致来,手都不想牵一下的。 他带着模特去谈合作,于跃也在,他是刻意安排的,有意显摆,喝了酒转场卡拉OK,灯光昏暗,他喝着酒不动声色对比着两个女人,结论是于跃索然无趣,还是模特识情知趣,酒过三巡,屏幕上的歌早已无人去管,它自己在那里随意地播放,陆正渊昏昏沉沉之际,于跃拿起了话筒。 于跃吐字清晰,他没有听过她唱歌,没有想到她唱得那样好,感情饱满决然坚定,这首歌他以前倒是听过,可从来没有注意过歌词。 歌词是这样的,“我们的故事爱就爱到值得,错也错的值得,爱到翻天覆地也会有结果,不等你说更美的承诺,我可以对自己承诺……”大概是说一个不顾一切沉溺于爱情九死不悔的人。 那种心脏抽痛的感觉又来了,她唱完陆正渊还在愣神,过了一会儿有人提议要散,外套和包都挂在一起,大家去拿外套的时候,于跃裸露的膀子无意擦过他的胳膊肘,皮肤相触他立刻浑身酥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丢掉的兴致全回来了,他魂不守舍,比什么呢,天下间的女人分两种,于跃和别人,过了年陆正渊今年是三十六岁,可他跟十六岁一样疯魔了。 于跃还在那套房子住着,然而没有她发话,保镖不让他进去,他就朝楼上喊,终于进了家门,他顾不得体面,觍着脸单膝跪在于跃面前道歉,饶了他以后再也不跑了云云,于跃只是笑,陆正渊害怕,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寒了心,问起他走以后家里有没有骂她。 “他们不大管我,你走以后我爸就回家了,我妈就没心思问我什么了。” 陆正渊觉得不大对,试探地问:“他们关系不好么?” 于跃摇头:“他们关系是太好了。” 陆正渊只知道父母关系不好的孩子会痛苦,没想到父母关系太好,孩子也不幸福,多思敏感的父亲,偏听偏信的母亲。 “他老外着我们俩,觉得我们是来和他抢妈妈的,明面上是个严父,背地里争风吃醋,怪我们缠着妈妈,我去和妈妈说,妈妈总是一脸震惊,震惊于我怎么能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中伤我的爸爸,悲伤地觉得她的小可怜又受了欺负。” 陆正渊无法把小可怜这仨字和脑海里的男人联系起来,不过这不耽误他更心疼于跃了,谈恋爱就像训狗,亲一点再远一点,狗狗就死心塌地了,吵架多半是催化剂,一来二回往往关系越来越好,他和于跃的感情拿到了明面上来。 “侬否要这样讲好伐。”陆正渊在表叔又一次侃侃而谈的时候打断他。 “组撒啦?” “我和他女儿谈朋友呢。” 四座皆惊。 “要是我们俩结婚,你们就成亲戚了呢。”陆正渊笑着补充。 “册那,我妈好像是养女?”表叔意图和他脱离亲属关系,“红白事就不用给我送信了,我忙。”表叔觉得他可能会死,毕竟于跃的爸爸不好惹。 陆正渊搬家了,搬进了于跃的房子,他有点崇洋媚外,从来不用国产的东西,这些外国东西堂而皇之地摆了进来,他这时才诧异地发现,于跃对这些很感兴趣,她是一个蛮有小资情调的女孩子,只是被压抑住了,她父亲恋旧物,并觉得他的女儿应该也这样,把她从小用惯的东西不远万里搬过来,家规家教也如影随形,但于跃其实更喜欢新潮的东西,于是陆正渊带她出去玩,高尔夫球场手把手教她推球,看一些新潮的秀。 “那是我表叔的情妇,这场就是为了捧她。”陆正渊偷偷跟于跃编排表叔的坏话。 于跃看着台上的人咋舌。 “你喜欢吗?我也能捧你。”他吊儿郎当。 于跃并没有生气,拿眼神睨他一眼,说:“我个头儿太小了。” 陆正渊让这一眼勾得情难自禁,非得问到她脸上去,没皮没脸问:“哪里小?” 甚至还带她去拉斯维加斯赌钱。 “不行不行,这个不能碰。”她很抗拒。 “小赌怡情。”他不教好。 他们在交往的过程中,总是有人盯着,不干预,只是盯着,那是阴森森的伥鬼。 除了吃喝玩乐,他最擅长的事情是挣钱,他把动产不动产股票林林总总的家底给于跃看,她的眼睛亮晶晶,乱七八糟学他的口音:“侬教我赚钞票好伐?” 陆正渊看得清楚,于跃心高气傲十分出色,她想闯出一番名堂,上学的成就可以写在成绩单上,可进入社会要靠别的彰显她的本事,她父亲的身份已然把从政这条路给她堵死,她就想赚钞票,很多很多的钞票,再大手大脚把它们花出去,从这里面获得成就感,他并没有讨厌的情绪,只觉得她可怜,清冷的嫦娥下了凡变成世俗妇人更让人心痒,想到这他眯着眼睛看她,于跃用她那像蛇一样冰冷的指头摩挲着他的胳膊,懒洋洋地回看他,看得他晕陶陶的,她用清冷之外的一点点妩媚钓着他,因为难得,他总不能抗拒,为了那一点点妩媚频繁出丑,狗一样的贱。 同居到底和以前是两个样子,他连坐办公桌前都觉得心里是熨帖的,有家的男人,于是他想结婚了,两下里年龄都不小,刚开始时他估算错误,于跃面嫩,她不是二十五岁,到了千禧年她就要三十岁了。 陆正渊有时会因为工作原因北上,他以前就见过于跃的父亲,他当时并没有特别的情绪,甚至有些自傲,在彼此的领域他们都是出类拔萃的,还因为表叔的原因,他对伊有点敌意,瞧不起那么正经的做派,于是他曾经就用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和于跃的父亲握手,随口寒暄些什么,现在他同人家女儿谈朋友呢,他就把自己放低了一辈,恭恭敬敬诚惶诚恐穿得也板正,有相熟的诧异他怎么这么正经,他苦笑一下没有多说什么,巴望着未来岳父多看他一样,可人家四平八稳纹风不动,同他们这些所谓优秀企业家杰出青年们都亲亲热热,互联网的未来靠你们云云,可陆正渊看出这种亲热其实是种疏离,因为他对谁都这样,陆正渊在他眼里并没有什么特殊。 陆正渊回家委委屈屈,嗲里嗲气诉说他北上受的委屈。 于跃预备做点心来吃,心不在焉地说:“谁让你上次跑了呢,好好请你去你不去,真是贱脾气。” 陆正渊被她的话伤了心,高高瘦瘦的身体挂在于跃身上不依不饶要个说法,但真是贱兮兮的,他心里被于跃这种类似于老婆的抱怨充盈着,也唾弃自己真的贱,那么些女人呢,是不是娶起来越艰难他越喜欢,倒真是一身贱骨头,他评价自己。 过年陆正渊又一次北上,初二去的,回娘家的日子,正儿八经上门拜访,也理解了于跃受的委屈,于家夫妇之间如胶似漆,于母走到哪里于父跟到哪里,俩人不时交换一个腻歪的眼神,轻柔的说些什么,在这样恩爱的夫妻面前是会让人如坐针毡尴尬非常的。 然而于母离开一会儿,于父立刻用甜腻腻的声音奚落于跃:“还不如你一开始谈的那个,好歹人家是搞学术的,商人重利就不说了,再说还是上海人,伊否嫌鄙侬司苏北宁呀。”他话语里恶意满满。 于跃怒道:“你怎么说话呢!” “你打发打发日子我就不管了,还往家里带呀?一个不如一个的,什么眼光。” 于母回来于跃立刻告状:“我爸爸笑话小陆。” “是吗?”于母去看于父。 “没有呀,我就是问了问他是哪里人。”于父一脸无辜。 于母立刻用责备的眼神看向于跃。 “你说!他是不是骂你。”于跃问陆正渊。 于家一家三口把视线投到陆正渊脸上,他大跌眼镜心服口服,很多年以后宫斗剧大行其道,他总觉得里面的情节似曾相识,原来于家很多年前就演上了,然而此刻他没有丰富的宫斗经验,看看三个人的脸色,他妾身未明,一个也不敢得罪,于是咽了口唾沫为难道:“我,没看见。” 这是陆正渊毫无人权的家庭生活的开始,不过眼下他一身轻松回了家,他想象中的为难事都没遇到,难以想象地轻巧过了关,过于轻巧了,他总觉得惴惴不安,北方那边迟迟没有动作,默认了他们谈朋友的事,他就把这点惴惴不安放在脑后,一心为了小家谋划,托了于跃父亲的福,中央风向隐约要变,公私限制不那么明确,陆正渊嗅到商机,他给于跃指了条路,于是于跃北上去谈生意,不过人是高高兴兴走的,气鼓鼓地回来的。 “怎么了?”陆正渊问。 “我爸爸不许我做生意,怕我给他惹事,给我搅黄了。” 陆正渊气结:“这是什么封建大家长!孩子是孩子,父亲是父亲!难道为了他的名声一家人喝西北风去!别灰心,我再给你想个法子。”他安慰于跃。 这次陆正渊带于跃一起北上,在中国做生意,首先就要打点当地的政要,于跃这个身份很好使,一摆出来定然是一路绿灯,可她立意和她父亲划清界限,隐瞒身份按规矩来,陆正渊觉得不必这么小心,他总是想走捷径,而且觉得那个和女儿拈酸吃醋的人并没有那么可怕。 那是千禧年初,当时盛行的说法是“投资不过山海关”,陆正渊深有体会,当地人排外且蛮横,遇到了不少困难,最后他还是没忍住,在酒桌上隐晦地提起他未来的岳丈来,这让他惹了大麻烦,于跃失踪,他进门就被敲晕,当地竟然这么大胆,他不敢相信,可是绑了他们有什么用呢,他被蒙着眼睛,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劝说,然而对方一句话也不接,坚硬冰冷的金属抵上了他的脑袋。 陆正渊要吓死了,立刻怂了,不迭声地求饶,他哪里哪里放着钱云云,最后说他是谁的女婿,杀了他有什么后果什么的,然而对方终于有了点动静,拿枪的人嗤笑一声,抵着他脑袋的枪更用力了。 “你好大的胆子,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对方说,“咱们可不要做买卖的姑爷,你还真以为你们能成啊,”枪从他的脑袋往下移,移到心脏那里,“不教点好,”对方恶狠狠道,“你在跟谁做对你知道吗?挑唆着人家父女不和,你长了几颗脑袋?” 陆正渊这才知道他有多么天真,他虽说是个商人,可读了那么些书,不免带点书生气,他偏安一隅,做着一个潇洒的儒商,没有看到在北方,一只老虎伸着他的爪牙盘踞了大半领土,并试探着朝上海伸出了爪子,只是忌惮如今上面那一位暂时没有动他,他北上这是自投罗网,在雷霆之威下,他那小小的爱情实在是不值一提,他今天死在这里,报纸上会说沪上优秀企业家陆正渊在当地遇到了劫匪,因为舍命不舍财不幸遇害之类的。 陆正渊震惊于自己还有那样的勇气,他在枪口下说:“婚姻与恋爱是自由的,于跃也是自由的。” 枪又往下移,抵在了他的裤裆上,对方阴森地笑:“从你赴约那天,管不住这玩意儿那天我就知道你小子死定了。”对方扣动了扳机。 是空枪,然而陆正渊高度紧张,惊吓过度,肌肉收缩又松懈,没有控制好膀胱,俗称,吓尿了。 对方哈哈大笑:“鼠胆怂包。”说完他们走了,走之前说下次就不是空枪了。 陆正渊腿软脚软,他坐那恢复了好长时间才换下裤子,木然地启程回了上海,下了飞机他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他们的家已经人去楼空,于跃的东西都被搬走,只留下他的东西,抄家的人甚至把他的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真是体面有腔调,他讽刺道。 三、 陆正渊这边还担心于跃,便向表叔打听,表叔说人家过得好好的,正相看女婿呢,非身家清白名校毕业的学术大拿不见,陆正渊不承认,一厢情愿地认为于跃肯定过得不舒服。 “册那,侬是不是有点骑士精神上头哦,伊拉是亲生父女,侬去打听还有哪个不知道,掌上明珠的。” 陆正渊这才发现自己因为于跃的不开心他脑补了太多,以至于忽略了很多细节,磨得无棱无角不用油漆的古朴家具、金属把手上被人细心地缠了布条免的冰了使用人的手、只保护不干涉的保镖、于跃在北京对她父亲嚣张的态度等等,陆正渊幡然醒悟,她的不开心是一种吃醋,要强女儿的一种撒娇,天底下有这么一个男人对她的感情是不用维持的,可以肆无忌惮去挥霍去放肆,因为过于富有她反而觉得窒息。 陆正渊没有姐妹,很多年后他也做了父亲才对父女感情有了理解,怎么会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女儿,那是挚爱所出的小人儿,有的爱莫名其妙,只一眼就够了,让人忍不住热泪盈眶,你要什么只管说,不要去沾染世上的苦与累,只想给予不想索取,在这样声势浩大的爱意面前,其他世俗男人的龌龊爱意定然如同萤火之光,他带于跃吃喝玩乐都无所谓,可他不该教人家的宝贝去接触世上的黑暗,这犯了一个父亲的大忌,于是他悍然出手斩断了他们俩的联系。 现在的陆正渊还不懂,他只觉得他就像一个小玩意儿,于跃玩够了回家过她的安稳人生,他心里有对于跃的恨,因为她选了她的家庭没有选择他。 过了几天于跃联系他,彼此互相道了安好然后无言,他没有细说他到底遭遇了什么,陆正渊心想,他们在家还不一定怎么笑话他呢,为了自尊,他语气冷淡,于跃自然察觉出来,他们结束了通话。 他们并没有断了联系,在一起也有两年多呢,生活习惯渗透在彼此的方方面面,打电话都是些琐碎小事,于跃问他腌笃鲜怎么做,他问于跃有次买的洗发露有点生发的疗效但他忘了牌子,也问感情状态。 “我和那个模特打得火热呢,你还记得吗?个子很高那个,那个腿,太长了!”陆正渊存心给于跃添堵。 “哦,恭喜你。”她倒是豁达。 “你呢?上海都听说你招女婿的事了呢。” “见了几个,有个蛮合适的。” 陆正渊心中暗骂挂断了电话,其实他并没有心思放在女人身上,他忙得很,阳历年的时候,他的辛苦结果出现在报纸上,富豪榜上出现了他的名字,他真恨不得把报纸寄到于家去,他知道他们家的地址,又想他们家肯定能看到,但是于跃不知道忙什么迟迟没有给他打电话,还是他忍不住。 “报纸看到了伐?” “什么?没有哎。” “过年玩疯了?”陆正渊恨自己教她吃喝玩乐。 “哦,有点。”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低沉问:“做了吗?” “嗯?” 陆正渊舔嘴唇,呼吸不稳,仰靠在床上继续问:“你和别人,做过了吗?” “哦,你说这个呀。”于跃害羞地嗯了一声。 害羞?她跟自己什么时候害羞过!陆正渊想骂娘,直起身子咬着牙笑问:“比我如何?” “比你……强一点吧。” “你放屁!”陆正渊恨不得把唾沫吐她脸上去。 “你怎么骂人呀,那我不和你说了。”于跃委屈道,说着要挂电话。 “别别别,你真的和别人做了?”他求饶道,再次求证。 “许你摸别人的长腿,我就不能琵琶别抱了?” “我没有!”陆正渊简直要流泪了,“我忘不了你。” 于跃幽幽叹气:“那你怎么不来找我?” “我这就去!” 这次北上简直是拎着脑袋去的,于父还是没在家,他就差在于母面前跪下了。 “我对于跃的心天地可鉴!求你成全我们吧!” 于母茫然不知:“我没拦着你们啊。” 陆正渊把几个月前的遭遇说出来。 “不可能!”于母否认,“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于跃也是满脸震惊,原来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陆正渊把心一横,低声把那桩丢人事说了出来:“我……吓得尿了裤子。”总没有人拿这种丢脸事开玩笑。 于跃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别着头不看他,于母也是一脸尴尬,他面红耳赤,但他没有别的证据。 于父回家的时候被质问,还是一脸无辜:“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 于母眼波流转,赞许地看向陆正渊,感叹道:“这孩子真的大胆,临危不惧,咬着牙就是不松口,我看他很好……” 于父果然上当:“你夸他干什么!他明明吓尿了!” “跟我进房!”于母勃然大怒。 于父进房之前威胁地看着陆正渊,用嘴型说“你完了”,陆正渊缩到于跃身后,留于跃和她父亲对峙。 陆正渊以为事情迎来转机,然而于跃面无喜色,他这才想起于母好像很偏心。 “你们可以在一起……” 陆正渊还没来得及高兴。 “……但你必须退出商界。” “什么?” “我们家是没有根基的,走到今天全靠谨小慎微,我们不能有一个做生意的女婿,希望你能理解。” 这看似是同意,其实是拒绝,于跃果然在这个家里是受欺负的。 “你们不能……” “算了,我知道了,”于跃吐出口气轻快道,“我送你。”她对陆正渊说。 最近下了场雪,于跃不走扫干净的路,专去踩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个趔趄她差点滑倒,陆正渊忙牵住她的手,牵住了就没有放,路有点长,可再长也有到头的时候。 于跃把他送到车边,帮他把大衣领子放下去。 “你珍重,以后我就不去上海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 “找个学校再读个博士吧,我看我这辈子念不完的书,除了读书什么也做不得了。” “那我……走了。” 车窗放下去两人最后一次道别,陆正渊发现于跃的眼睛红了。 “我……”他心乱如麻。 “走吧走吧。”于跃边笑着摇头边后退,然后用小拇指捻掉眼角的一点泪。 去机场的路上陆正渊的心脏反复抽痛,他苦恼地捧着额头挣扎,一个女人罢了,他从他遇到的第一个女人算起,妩媚的干练的天真的白玫瑰红玫瑰,个个都不输眼前这个,他冷了心,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以后娶一个夫人养一个情妇,夫人托付中馈生儿育女,把情欲发泄到情人那里,是啦,这才是他应该有的人生,他松了口气,拿手搓了一下下巴,突然闻到一点香味,他仔细去嗅他的手,是,是香味,他恍然大悟,刚才和于跃牵手沾染上的,他用力去闻,它却越来越淡,渐渐闻不到了。 “掉头,”他突然和司机说,“送我回去。” 于家一派祥和,陆正渊冒冒然冲了进去。 “我想好了,我辞职。”他扔下这句话匆忙点了头往二楼跑去。 董事们总想留下他,辞职一时半会办不下来。 “我着急结婚。”他心已经不在事业上。 朋友评价他:“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事业有成见多识广,为了爱情这么上头,是不是有点?”港杜。 还有的口没遮拦:“你是不是追求一种心理上的满足,比如我,那什么了公主?就算她是公主,不过就当十年,你何必呢?” 陆正渊不理这些闲言碎语,一心办交接,终于董事们同意放人,陆正渊拱手作揖,玩笑道:“后会有期,我当驸马去了。” 司机也被收了回去,以后他要自己开车了,他在停车场看着眼前的大楼五味杂陈,这是他一手带起来的,现在它步入正轨,他却要离开,开启另一段人生。 这时于跃给他电话。 “晚上吃什么呀?” “我回去做,转换一下心态。”他吊儿郎当地回复。 “会后悔吗?” “不知道,眼下我觉得不娶你才会后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再说,工作顶多陪我到六十吧,你能陪我一辈子呢,这笔生意划算。” “你乖,我疼你。” “怎么疼?”陆正渊发动车。 于跃自有她的本事,许是天生的许是后天学的,陆正渊那一年最后一次出现在报纸的富豪榜上,从此查无此人销声匿迹了。 三年后 孙淼是个艺术家,歌唱艺术家,抱着吉他在篝火旁呓语那种,偏偏文艺青年喜欢这个调调喜欢的不得了,几个和他差不多的歌手一合计攒了个局,他以为他们是自娱自乐,但在商人眼里艺术不止是艺术也是摇钱树,攒的这个局意外的大获成功,大家俱都狠赚了一笔,他心里对赞助商陆正渊感恩戴德,演出结束邀请他合照,陆正渊带着一个女伴,看到要照相她退出镜头外。 “妹妹一起啊!”孙淼喊道。 女孩只是摇头,陆正渊道:“别管她,她不爱照相。” 孙淼觉得俩人长久不了,俩人十分的不般配,倒不是说谁配不上谁,俩人看上去就不是一路的,陆正渊是个典型的商人,风流倜傥满脸桃花,举止随性带三分坏笑,他应该配一个大胸卷发辣妹,而不是一个乖巧的女学生,他带着的女伴年纪不大,一头自然的黑发,个子小小娃娃脸,看人漫不经心也不怎么说笑,陆正渊在她面前跟李莲英一样,弯腰俯身听她说话,走台阶还要扶,一时兴起,绝对会散,他这么笃定。 第二届的时候赞助商没换,但董事长换了,经费捉襟见肘起来,孙淼打电话给陆正渊让他继续掏钱。 “我辞职以后一直做无业游民,爱莫能助啊。” 孙淼闻言震惊道:“晚期了?” 那边沉默良久:“我不工作了,照顾老婆孩子呢。” “你结婚了!” “嗯,女儿三个月啦。” 孙淼大为吃惊,这人结婚生子怎么没一点动静。 “摆了两桌没大办。” 这更奇怪了,孙淼待要细问。 “行了行了,别问了,我入股,赚了钱给我分成,我老婆刚生了小孩心情不大好,我正好带她去散散心,她还蛮喜欢你的。” 他老婆是几年前带来的那个女伴,不般配的俩人竟然成了,然而孙淼顾不得奚落他,因为当地一个领导和他们一起过来的。 “欢迎欢迎!太荣幸了!”孙淼是个艺术家里稍微会说话一点的艺术家,所以推出来负责这个活动。 “不用管我不用管我,”领导擦着汗说,“我来看一下安保情况,这种活动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领导安排他的人又查了一遍安全情况。 孙淼莫名其妙,跟陆正渊说小话:“这群人怎么来了?” 陆正渊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到了晚上这个领导还不走,和陆正渊形影不离,晚上没孙淼的节目,他忍不住问陆正渊:“你是不是犯事了?” “你盼我点好行不行。” 孙淼心有戚戚焉,口无遮拦:“唉,不是我不盼你好,你像你们这种人,在以前那就是待宰的猪,国库没钱了,拉出来杀一只,要举办大型活动了,拉出来杀一只……”他边比划边说。 陆正渊的老婆笑起来。 “你说是吧,妹妹,”孙淼又问陆正渊,“你跟我说实话,你急流勇退到底为了什么事?” “我钱赚够了,退休养老行不行。” 孙淼觉得他还是没说实话,待要问什么,一股人潮推过来,当地领导立刻紧张地安排人隔开人群,陆正渊老婆又冷了脸。 “这没什么危险,”陆正渊直起腰环视四周,“走走走,咱们去跳舞,”说完和领导大包大揽,“出事有我担着呢啊,您忙。”他推着孙淼和他老婆进了跳舞的人群,舞台下面的一群人正跟着音乐群魔乱舞,陆正渊两口子也握着手跟着人群跳起来。 不一会儿领导也钻了进来,一边紧张地看四周一边跟着跳。 孙淼看看周围一群人都跟通了电一样,满意地跟着抽搐起来。 发癫的人到了两点才开始散,跳舞跳得奄奄一息的领导要求陆正渊跟他回市里住。 陆正渊拒绝:“不行,我朋友安排好了。” “对对对!”孙淼拍着胸脯说,“我能让我兄弟没地方住吗!早安排好了,特色~”最后俩字九曲十八弯,他说完冲陆正渊心照不宣地眨眼睛。 领导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市里,孙淼带陆正渊两口子去民宿,路上不忘邀功。 “我给你留的那个房子,推开窗子就能看到洱海,外面全是花,到时候喝个小酒看个月亮……”他坏笑起来。 陆正渊和他勾肩搭背,闻言捶了他胸口一下,不满道:“我带着老婆来的,说话注意点。” 孙淼自觉失言刚要道歉。 “不过还是你懂我了,”陆正渊偷偷补充道,“从去岳父家养胎我就……”他一言难尽地摆手。 看出陆正渊是饿狠了,第二天白天愣是没见到他人,晚上围着篝火吃烤肉的时候才看见两口子出屋,陆正渊脚步虚浮眼睛底下有黑眼圈,孙淼感叹四十多岁的男人不容易,随手递过去两串烤腰子。 “咱们合个影吧!” 酒过三巡,孙淼招呼朋友们合照,这次不止陆正渊的老婆,连他本人也退到一边。 “我们俩不照相,你们自便。”陆正渊摆手。 孙淼大为惊讶,矫情还传染啊,他不满地想。 活动办了三天,赚了个盆满钵满,分红的时候陆正渊狠狠让了一大步以感谢孙淼的招待,满意地离开了。 孙淼在接受赞助商采访的时候提起这事。 “你们前董事长也去了。” 但被主持人岔开了话题。 “还有当地一个副市长,他也跳舞来着。” 主持人也没接这个话茬。 采访结束,孙淼偷偷问主持人:“你们前董事长辞职是不是有什么内幕?” “没有内幕啊,就是功成身退嘛,报道不都写着。” 孙淼不满:“那你们怎么提起来讳莫如深?” 主持人环视四周,偷偷和他说:“上头不让议论,但是,你不觉得那个副市长去的很蹊跷吗?” “啊,我当时也觉得不对,陆正渊这小子是不是犯事了!”孙淼就觉得是这么回事。 主持人神秘兮兮道:“我跟你说你可别宣扬出去。”其实她跟很多人说过这话。 “好好好!”孙淼满口答应。 主持人在孙淼耳边说悄悄话:“我听内部的人说,他跑国外当汉奸去了。” 难怪!孙淼捶手。 主持人继续八卦:“而且他根本不是上海人,是台湾来的,我还听说啊,他是,日、本方面的间谍。” 孙淼越想越像,陆正渊喜欢用外国东西,会说日语,很有礼貌,十分精明,他还谢顶! 孙淼若有所思:“他恐怕不是日本人的间谍,我看他就是个日本人!” 主持人恍然大悟:“哦哦哦!难怪!他长得就像日本人对不对!不过,日本人有那么高的吗?” “在咱们国家吃的好啊!” “那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 “他有的是钱呢!不得把赚咱们中国人的钱吐出来才能放过他!” 俩人啧啧感叹,彼此发誓一定保密绝对不和别人说。 这边厢被说坏话的陆正渊在家里抱着女儿打了个喷嚏,于家人立刻吓坏了,把孩子从他怀里抢过来。 “我刚抱过来。”他徒劳地伸着手,想要回自己的女儿。 “感冒了就别在家住着了,我看你自己挺会找地方的,不用别人替你操心,趁早搬出去吧,北方天干容易重复感冒,你直接回上海也行。”于父边拿口水巾蘸温水给小孩擦脸边贴心地说。 陆正渊不敢反驳,仗着腿长几步窜上二楼告状。 “你爸又赶我走。” “怎么了?”于跃边敲键盘边问。 “因为我们没有听当地安排住酒店。” “这个他也管?”于跃起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陆正渊挑事成功,从门缝里偷看父女俩人拌嘴,于跃回来把女儿扔给他,他把小孩放床上逗,浑然不知自己在外人嘴里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已经被开除了中国国籍。 四、 陆正渊在外人眼里除了是个日本间谍,在上海街坊嘴里还有另一重身份,是他亲姆妈传出去的。 陆正渊是个好儿子,打小就不让人操心,念书的一把好手就算了,拎得清脑子清爽做事体上路,典型别人家的孩子,就是有个缺点,人家的孩子都做了爸爸了,他还只知道赚钞票,陆妈妈心急啊,问急了他就跑,以至于问都不敢问。 有一年在家过年呢,他跑出去了,知子莫如母,陆妈妈觉得他有情况,没成想,初一还没过完,他又失魂落魄地回来了,问他问不出什么,陆妈妈干着急,后来到了夏天,听说他从自己的房子搬出去了,陆妈妈心中叫好,伊肯定是谈朋友了,问他呢,他还不承认,陆妈妈心痒难耐,旁敲侧击把地址问了出来。 上海姆妈心眼多,准备上门杀他个措手不及,只要小姑娘不是乡下人,定下来就好了嘛,陆正渊于跃俩人都没在家,不过家里也有人,保镖在呢,五大三粗,一个胳膊能有别人腿粗,留着寸头,警惕地看她,听到是姓陆的姆妈,他还怪会来事,核对确实是人家的妈,他就把人放了进来。 于跃的房子是个两层的套房,保镖住一楼,陆正渊于跃住二楼,为了安全,于跃家里没有一张照片,保镖也不方便自我介绍,陆妈妈越看越不对劲,这家里哪里有个女人样啊,她趁保镖不注意溜进了卧室,当然是保镖的卧室,衣柜里全是男人的衣服,陆妈妈魂飞魄散,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儿子竟然是个同性恋! 陆妈妈是上过大学的,现在还戴着老花镜读书看报,也看新潮电影,喜宴霸王别姬什么的,她知道同性恋是天生的,儿子不想的,她不愿意逼自己的宝贝儿子,权当什么也不知道,本来是洋派姆妈的戏份,可陆正渊给她打电话要带女朋友上门。 陆妈妈气,这是骗人家小姑娘呀,又抱着点希望,难不成自己误会了?到了那天扒着窗户看,下车的是陆正渊和一个女孩子,还没等她开心,从驾驶座上又下来一个人呢,谁呢?那天那个保镖,这不就是喜宴里的情节,儿子和他的同性恋人还有找来骗姆妈的小姑娘。 陆妈妈这里魂飞魄散,眼睁睁看着儿子和他的“恋人”笑着说了两句什么,他还!他拍了拍那个男的!陆妈妈找出速效救心丸吃了下去,她冷眼旁观,儿子还怪精明,只他和女孩子进了门,真正的“恋人”留在了外面。 陆妈妈哭哭啼啼起来,心疼儿子,但也有私心,好歹留个后不是,她就抱着这样的情绪接待于跃,于跃进门前陆正渊还打过预防针。 “她要是摆谱你别生气。” “什么?”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不是上海户口,在她眼里也是乡下人。” 然而于跃没有受到歧视,陆妈妈心里对这个女孩子满怀愧疚亲亲热热,还时不时抹把眼泪,于跃呢,是遇强她更强,遇到这种长辈反而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准婆媳关系一时十分和谐,于跃还怕吓着老太太,对保镖的事只字不提遮遮掩掩,没成想正好中了陆妈妈的心事,自认为坐实了她的想法。 俩人分过一段时间,陆妈妈松了口气,劝他不要这样骗人。 “勿要个恁骗宁。”她没带主语。 陆正渊还以为姆妈知道于跃的家世了,说于跃骗人呢,惊讶之后沉默不语了,陆妈妈叹了口气。 再后来复合了,要谈婚论嫁,陆正渊对望子成龙的姆妈有点愧疚,说起他以后就不做工了,陆妈妈心中凄凉,这是打算让小姑娘给他生个小宁就不要人家了呀,他自己来照顾小宁,应该生气的,她又真的想做阿奶,只好说好呀好呀。 家里预备摆宴席,结的亲家古板,自己不出面,让保山大老远飞过来,讲人家家里就这一个姑娘,如珠似宝的养这么大,虽说因为各种原因婚礼不能张扬,并且不止不能张扬,还要越低调越好,但是,三媒六礼中式洋式务必都要齐齐整整,宴席婆家摆了娘家再摆,列出来的条件打了好几张纸,这竟不是娶儿媳妇,尚公主也不过如此,单子里光各地的房子就点了好几套,要是放以前,陆妈妈定要讽刺要不要给伊现盖省亲别墅,现在想想自己儿子那个病症,凄然道应该的应该的,任儿子一条条置办过去。 喜宴开了六桌,只叫了亲戚故交,然而女方还是只有那个保山到场,陆正渊的亲戚窃窃私语,陆妈妈也惶惶然,看着陆正渊那个正牌“恋人”在婚礼上晃来晃去,心想这也太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她去酒店楼上见于跃,于跃不喜欢这些排场,只等过礼下来应个卯,陆妈妈进门吓了一跳,地上满满当当堆着嫁妆,总统套房都装不下,日常用品大到八床被褥小到一对梳子,上海人识货的呀,陆妈妈看出被褥是鸭绒的梳子是黑酸枝的,香樟木的箱子敞着盖子,里头放着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未雕琢的璞玉露着碧绿的一个角,金子是俗物,用红布袋装着嫌弃地扔在一边,亲家列的单子可怕,嫁妆也可怕。 陆妈妈头晕目眩,人家这样的宝贝小姑娘,儿子怎么能娶进门来作践。 “你可要想清楚呀,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她劝道。 于跃边戴耳坠边笑着点头。 “伊的事,侬都晓得伐?” 于跃又点头。 “晓得你还嫁!”陆妈妈下定决心不要跟着做这样的孽。 于跃愣住,一屋子的人停了手上的活。 “他们!他们两个住一起呀!”她指着俩大男人。 一屋子的人精用恍然大悟的眼神看向陆正渊和他的“恋人”,保镖还没反应过来,陆正渊蹦出八丈远。 “姆妈! 唔勿四呀!” “我知道啊,我也住那。”于跃平淡道。 等解释完,陆妈妈这才知道自己弄了个大乌龙。 “都怪你呀,”她嗔怪地看着陆正渊,“不早和我说清楚。” 陆正渊心道不好,郑重问:“她娘家的事,侬晓得伐?” “唔伐晓得呀。”陆妈妈天真道。 这下好了,该知道的不知道,没有的事她瞎猜。 这场婚礼前的风波被亲戚知道了,陆家那个有出息但一直没结婚的小宁竟然是个兔子,这种花边大家一向喜欢的,越传越凶,后来陆正渊和于跃上门,街坊邻居都在窗帘后面偷看,伐得了了,还真是个兔子,男朋友壮得嘞,自动忽略小小的于跃。 陆妈妈有心解释,街坊们不听,只问她如果不是为什么亲家从来不上门,陆妈妈有口难言,总不能说自家真的尚了公主吧。 五、 有一个惯例,每一个女孩子,每一个谈过恋爱的女孩子,哪怕她集齐了十二星座并十二生肖呢,现任问起来,她也只曾经有过两个男朋友,而且定然是一个年少无知一个刻骨铭心,一个叫她懵懵懂懂感受了人生初体验,一个轰轰烈烈叫她夜夜哭湿了枕头,当然,男人也同理。 她倒是真的有过这么两个,聪明人总是走一步想百步的,她在大学就规划好了自己的人生,要出国,那个年代不能不说她同学的出国率着实高了一点,只不过她是没办法,她有她的傲骨,不愿意让别人提起她来就说她是借了别人的势,于是她立意与家里划清界限,如此只能出去了,她不是不婚主义,她当时对婚恋的规划是找个听话的另一半,斯文柔弱,不要让她情绪随之波动为其费神,可这样的男人也太怯懦了点。 第二次的选择她决定屈服于自己的心,她是真的被那个帅气开朗和她势均力敌的男人吸引了,足足谈了三年,她不顾家人的反对和他一起出了国,在国外相互照顾一起学习去华人街吃饭。 有次一起去名校看演讲,台上的人高个儿瘦削,那时这个人的头发还能看,在那里扶着讲台意气风发不失幽默地对互联网的未来侃侃而谈,她和男朋友在人群里用力牵着手,眼神热切情绪激动望着演讲台上的人,那是他们渴望成为的样子。 他爱她,可他更爱他自己,他也对自己的人生有规划,他要留在国外,所以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她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在远离父亲掌控的城市念书,她不快乐,一切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开口就有人能把她要的东西送到眼前,她若自己去取又千难万难。 空怀一腔雄心壮志,她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读过去,成绩都是拔尖的,教授也一口咬定她会有大出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什么也做不得,她沉默寡言,但骨子里带着尖锐的东西,她就这样带着一种自毁的情绪恨不得撞到什么地方去撞个头破血流。 陆正渊这种随性洒脱的人不能不说对她是种很大的诱惑,更何况他还代表了她以前的梦想,他做成了她想做的事情,她不过是因为往事多看了他一眼,他就色胆包天,屡屡撞上来,那么自由奔放肆无忌惮。 就是丑了点。 她借着台灯的光端详睡在她床上的男人,尖嘴猴腮面无二两肉,不是有福的长相,还谢顶,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只秃鹫,她疑惑自己二十出头的时候怎么会觉得这个人帅气,看了一会儿,越看越心烦,随手把枕巾盖到他脸上去,他在朦胧中把枕巾扯下来,努力睁着眼睛问她怎么了,她低声说没事。 在一起容易,要留住这样的男人不容易,他们富有聪明且精刮,不是不可以挥金如土,但这钱他必须享受到,也可以舍身忘死,但回报需得远远大过他的付出,她不愿意去维系一段不可能的感情,然而他却认真起来,认真也没用,他知道她的家庭以后还是退却了。 他的退却引起了她的好胜心,难道我还比不过世俗中的坎坷吗,立意定然要让他臣服,关于如何操控人心她好像是无师自通的,一首深情的歌,无意的肢体接触,他就又回到了她身边,那段时间她很快乐,好像无限接近她想要的人生了,纵情享乐挥金如土,她身体里流淌着徽商的血,她年少时和男朋友聊起的彼此的梦想,她说既然不能做中国的华盛顿,那她要做中国的比尔盖茨。 这个梦想却千难万难,不是因为能力不足,是因为家里已经有中国的华盛顿了,她可以理解,但是作为事件中的个体,她很痛苦,连娶她的人都要做出牺牲,陆正渊犹豫了,于是她押上自己的终身来了一场豪赌。 她赌赢了,但是茫然得很,到底赢了什么她不知道,她从小就赌那一口气,以前的奖品都是有形的,现在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看睡在她旁边的男人,有种自己才是彩头的感觉。 “怎么还不睡?不舒服吗?”台灯一直没灭,陆正渊醒了过来,含糊问道。 她便说要去洗手间,因为怀孕晚上总是起夜,他总是要陪,站在那活像一台落地灯,她促狭地想。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没谢顶呢。”她边洗手边说。 他靠着墙昏昏欲睡:“你第一次见我,你第一次见我都什么时候了。” “93年,”她记性好,“你在斯坦福做演讲。” 陆正渊眼睛亮起来:“嗯?你去听过演讲?” “不是我要去的,我当时的男朋友非要去,我跟着来着。”她故意惹事,不知为什么总愿意逗他,清冷平淡的叙述,然而这是她的恶作剧。 “唔。”他郁闷地回答。 逗完了要哄,她半真半假道:“讲了什么忘了,只记得演讲的人挺英俊的。” “嗯?”他果然被哄好了。 灯光昏暗,她自从怀孕,头发越发乌黑浓密,脸也白皙无瑕,眼角眉梢多了一股媚态,然而他不敢。 “睡吧睡吧,明天六点之前我要起床,”他翻身睡觉,嘟囔道,“晚了李主任就要来叫门,我听见他的声音就害怕。”他没有匆匆行事的习惯,从烘托气氛到完事没一小时拿不下来,有腔调的呀,明天肯定不能早起。 还是胆小,她睡前费解得很,不知道为什么遇到的男人一个个的都这个样子。 六、 男人也同理,现任女友问起他有几个女朋友来,只会说两个,一个白月光的初恋,但清清白白,发乎情止乎礼,一个朱砂痣的前任,爱的时候爱死恨的时候恨死,折腾得他心力交瘁,急需一个体贴温柔的女人抚慰他的心灵,当然还有肉体。 陆正渊打心眼里鄙视这样的手段,他很坦然,但是他没什么好说的,要么忘了要么记混了,印象最深刻是一个洋妞,高考结束去欧洲旅游,表叔负责招待,所以他回国的时候就不是童子身了,他想起来有点憋屈,哪怕洋妞没说她是妓女,哪怕住的高端,可嫖就是嫖了,呒末腔调。 从那开始他就十分有腔调地谈朋友,这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而不是因为对方是谁,送礼物送鲜花,吃牛排喝红酒,从杜拉斯的《情人》谈到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分析》;从《搏击俱乐部》谈到《贝尔斯通之狐》;从民谣说到爵士乐。 大城市并不缺少和他谈得来的女人,她们美貌精致,对艺术有所了解,看《红楼梦》也看《追忆似水年华》,会品红酒会弹钢琴,于觥筹交错的舞会或者无人的角落,一个人孤芳自赏,孤寂地开着,她们渴望了解,于是这个城市的俗气男人如鱼得水,并不会对哪一个情根深种,因为她们都差不多,爱情在这座城市是奢侈品,他们谈恋爱,不恋爱。 他一开始对于跃也没有什么特殊,按惯例赴约是拎着红酒抱着鲜花礼物去的,他先去洗澡,然后趁着人家洗澡的工夫调暗光线倒上红酒,反客为主开了冰箱拿出水果来切了个果盘,他从来不吃快餐。 到了床上也是如此,慢慢吞吞循序渐进,接吻就吻到人发软,手轻柔如羽毛,绝对不会引起人反感,辅以各种褒奖,十分重视对方感受,他是最好的情人。 后来结婚了,和他夫人那种自持傲物的处事观比起来,他也觉得自己以前过得太骄奢淫逸了,但也会沾沾自喜,自己是被邀请的。 于跃已经忘记了当时自己的叛逆,忘记了她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忘记了当时心里抱着的那一点点对她前男友的报复,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道:“鬼使神差吧。” “这就叫缘分天定。”陆正渊浪漫。 于跃想了半天,决定归咎于对方:“也不是,没见过你这么恬不知耻的,对,确实是这个原因。” 一时之间夫妻感情岌岌可危。 心境记不清了,情境还记得,昏暗的灯光隔着桌子一人一个藤椅,她穿着睡袍端着红酒,罗马风的拖鞋勾在脚趾上,她在陆正渊的喋喋不休中昏昏欲睡,纳闷这人怎么这么啰嗦,他是谈到巴赫的时候开始上手的,牵过她的手感叹她的手好看问她会不会弹钢琴,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又捏她小臂问她有没有学别的乐器,让于跃平白想起少年宫的老师。 从巴赫说到柴可夫斯基,陆正渊的手就摸到了她的腰上,他仍坐着把于跃拉到他面前,掐着她的腰问她有没有学芭蕾,真是少年宫的老师做派,少年宫的老师倒是不会边说话边含笑解开了她的睡袍,感叹她的胸脯生得好看以后低头含了上去。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着,哪怕是结婚以后,他若是回家拿着鲜花礼物,这就是晚上有活动呢。 “贵市的男人都这样还是只有你这样?” “格自,腔、调。” 过了几年于跃怀孕,孕早期的她开始吃不了上海的饭,于跃还在念她念不完的书,陆正渊是无业游民,于是俩人北上养胎,捱过了四个月,医生隐晦提起可以过温和的夫妻生活了,陆正渊开始订花买礼物。 岳母还奇怪:“不年不节的,今天什么日子?”问完好奇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不年不节你能收我就不能收了吗。” “呵,三个月了,就收了一次。”岳父惯常地冷嘲热讽。 “你闭嘴,你对花不过敏了吗。”于跃毫不客气。 于家又开始拌嘴,陆正渊沉浸在对晚上生活的想象中,但是到了晚饭的时候来了个客人,是于父的同事。 “你陪李主任喝一点。”于父非必要不喝酒,于是和蔼可亲地安排他的女婿。 女婿如半子,陆正渊不辱使命,几杯酒下肚,很快和客人推心置腹称兄道弟。 “我觉得李主任很熟悉,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场合见过?” 李主任笑得一团和气,手指比了个枪状从陆正渊胸膛划到他的裤裆上:“规矩点,啊?明天六点我来找你跑步,要是起不来……”他手抖了一下。 陆正渊想起来他为什么眼熟了,不是眼熟,是耳熟,严肃点头:“一定一定。” 送了客人回房,灯已经调暗了,于跃自从怀孕,可能怀的是个女儿,她本就茂盛的头发越发乌黑浓密,皮肤变好,脸上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光,穿着白色的睡衣,小腹只有一点点凸起,但是陆正渊咧嘴含泪钻进被子,含糊道睡吧睡吧,约了李主任明天跑步呢。 腔调呢? 七、 陆正渊在商场上有个宿敌,叫杨希,杨希在北他在南,俩人向来是王不见王,非必要提到必定是明褒暗贬,记者挑事儿,最爱在陆面前提杨,在杨面前提陆,斗了这么些年,眼看陆正渊到处演讲风光无限好要夺魁的时候人却突然失踪了。 杨希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自然心中不忿,定要在别的领域和姓陆的决一死战,但陆正渊像死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一个全球性的运动赛事,杨希居然在北京见到了这孙子。 “嘿,你大爷的,你这几年去哪了!”杨希热泪盈眶,在男人心里宿敌和爱人差不多,那是刻骨铭心啊。 陆正渊抱着孩子一脸茫然,定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他们一家来看比赛,于父怕暴露他和陆正渊的翁婿关系,在于父看来,这是奇耻大辱,于是坚决不和陆正渊坐在一起,于母嗔怪宝宝似的埋怨了于父两句也就随他去了,只小跃不开心,因为他们排挤陆正渊,陆正渊作为受害者还要上赶着找理由打圆场。 “里面太冷了,我和囡囡在外面玩吧,她又看不懂。” 于是找了个酒店休息,没成想在大厅遇见了杨希。 “哎呀我草,几年没见了咱俩,五六年了吧?”杨希不停地拍打陆正渊的肩膀。 人退休以后会节奏会迅速地慢下来,再说怀里还有个不到两岁的小姑娘,陆正渊慢慢吞吞应付道:“哎哎哎,好了好了知道了。” 杨希这才冷静下来,看看陆正渊怀里的小孩再看看陆正渊。 “你,你生的?” “什么叫我生的,我老婆生的。” 杨希一头雾水,陆正渊此人虽说吊儿郎当没个样法,但一向仪式感很强,做事很高调,这结婚生子怎么不通知啊。 “哎,不对,你来北京干嘛?” “我老婆是北京人。” 杨希立刻开始刻板印象:“嘿!你这尊贵的上海人怎么找了个乡下人做老婆?” 不到两岁的小孩说困就要马上睡,说饿就要马上吃,陆正渊一边敷衍杨希一边注意到囡囡打了个哈欠。 “有空再聚,我和囡囡上去睡觉。” “哎哎哎。”杨希眼睁睁地看着人跑了。 他当然不会放弃,到处托人打听陆正渊到底娶了哪家的姑娘,可愣是没人知道,后来答案在校友会上才揭晓。 杨希是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说起这个学校,现在是风光无限啊,放古代,这就是太学,老师那不叫老师,得叫太傅,他杨希就是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但新社会不讲究这一套,只能对外说自己有个牛逼学长。 陆正渊以前没少拿这事膈应人,陆正渊的母校也出过一位牛逼学长,正是如今的上一任,如今风水轮流转,可惜他见不到陆正渊人了,也就没法得瑟。 不过苍天有眼,这天他参加母校校庆,门口看见一辆车,国外十分拉风的牌子,高大威猛,他不免想起了陆正渊,陆正渊爱开这样的车,结果车里下来俩人,我草,正是这孙子。 “我可算逮着你了。”杨希咬牙切齿。 陆正渊当年没考这个学校,不是考不上,单纯就是不喜欢,可天意弄人,如今家里除了他和他那倒霉催的小舅子,全是这个学校出来的,今天是校庆,他便和他老婆回母校参观,岳父岳母早一步先来了,他们小两口没跟着,想着自由点,谁知遇到了这个十三点。 “你来干什么?”杨希先发难。 陆正渊提着老婆的包跟着往里走,说道:“我老婆是这个学校毕业的。” 杨希猴子一样蹦来蹦去:“学妹啊?” 陆正渊老婆便大方地打了招呼,说了她的名字和是哪一届的。 杨希掐指一算,冲陆正渊感叹道:“你小子造孽啊。”找了个小妹妹。 陆正渊烦不胜烦,可惜甩不掉这个十三点,学校里今天能去的地方不多,管控严格是因为杨希那位牛逼学长来了。 “工科,弃工从政,”杨希大拇指冲后显摆道,“一步一步到了今天这个地位,牛吧。” “牛。”陆正渊怕死杨希的牛逼学长了,他十分认可杨希的话。 杨希继续得瑟:“一会儿,陶学长还要见见优秀校友,你猜里面有谁?” 傻子都能猜到,陆正渊说:“有你?” 杨希没说话,但那副膨胀样子眼看学校要装不下他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啊,杨希看着拎着女士包的陆正渊顿生一种英雄惜英雄的情绪,当初那么风光,如今怎么落魄到这种地步呢。 杨希推心置腹:“我说真的,不管当初你在上海遇到了什么事,你要是想东山再起,我这里永远欢迎你。”还有比让宿敌给自己当下属更爽的事吗? 陆正渊皱着眉头看这个十三点。 “真的,”杨希做了一个拥抱学校的动作,“你看,如今,是我们清华学子的天下。”说完踌躇满志地看着陆正渊,他慷慨道,“我可以给你引荐陶学长认识。” 册那,陆正渊实在受不了这个十三点了,他调出手机给杨希看,杨希定睛看去,是张照片,照片上他的牛逼学长抱着陆正渊那天抱的小女孩笑得见牙不见眼。 陆正渊对愣住的杨希慢慢解释道:“你的陶学长,是我女儿,的外公。” 杨希被这个简单的亲属关系弄糊涂了:“那你就是……” 陆正渊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你引荐,我每天都能见到他。”陆正渊咽下一把辛酸泪,推着小跃离开了这个十三点。 “哎,不对啊。”杨希还在消化陆正渊刚才的话,他老婆明明就说她自己姓于啊,等等,陶学长的夫人,好像就姓于。 番外——daddy 她不喜欢比她小的男人,她不喜欢她爸爸这样的男人。 “把那个清华的拿过来再给我看一眼。”她的爸爸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很多文件,他逐个审视过去,“不行,这个大一岁,一岁。”他不认可地摇头,他在给自己挑女婿,把全国的青年才俊全拉过来一字排开任他挑选,就像一千零一夜里,苏丹为他的女儿挑选驸马。 “我得回上海,我不能不告而别。”她说。 她的父亲置若罔闻,只母亲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想求助。 “你帮我参详参详。”但母亲的注意力又马上被父亲吸引走了。 女人毕竟不一样,她的母亲察觉了她兴致不高,便敷衍道:“我觉得个个都好,还是看看小跃喜欢哪个吧?” 她的父亲却皱起了眉头,屋里的几个人觉得脚底下结了冰,但他只是吃醋了,扶了扶眼镜问他的夫人道:“哪里好?” “都是蛮好蛮出息的孩子嘛。” 大家脚底下的冰层更厚了。 只她的母亲浑然不知,还在乐呵呵地看才俊们的照片:“你看,这个人仿佛有点你年轻时候的样子。” 大家立时坐立不安起来。 她接着说:“可惜不如你俊,这个倒是俊了,看着又有点花心,唉,学校里这些孩子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屋里立刻坚冰融化春暖花开了。 所以她不喜欢比她年纪小的男人,铁了心定要嫁给比自己大许多的陆正渊,洒脱的而不是敏感的,理性的而不是感性的,手把手教她吃喝玩乐,教她怎么赚钱。 “我要回上海!”她声音大了一点。 她的父亲挥了挥手,屋里的人都出去了。 “我要回上海,我不喜欢教授,我不要嫁给什么教授,我也不喜欢比我年龄小的。”她不管不顾地说。 她的父亲立刻捂心脏,假得厉害,但她母亲总会相信。 她的母亲边给她父亲揉胸膛边说:“你找的那个男朋友太扎眼了,你让人家知道了咱们的关系怎么说你爸爸,日后他有点动静,人家不说是借了你爸爸的势?” 她的爸爸又装好人:“你别这么说小跃,不是我一心考虑自己,你们谈朋友我不就没管?陆正渊这个人不行,女朋友多着呢,和你好的时候还跟一个模特勾勾搭搭。” 她心中恼火,不管不顾道:“那我们不结婚不就行了。” 母亲生气了:“胡说八道!没名没分的做男人背后的女人,你的出息呢?” 她冷哼一声:“你不就是这么做的。” 这是家里的禁忌,不能提的,因为她的父亲总觉得在这方面亏欠了她的母亲,果然他发火了,屋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比刚才还要骇人,他起身朝她走过来。 “你坐下!你,回房去!”她的母亲制止了一场争执。 她回房侧躺在床上流泪,她想念陆正渊,她需要内心强大精神稳定的男人,她此时没有察觉到她和她父亲的相似,她把电话拨了过去,不说想他,只问腌笃鲜怎么做,丝丝缕缕暗示着他们曾经有的甜蜜,妩媚是最低级的性感,她不必如此便能达到她的目的,她是她父亲的翻版。 这样的男人上了勾又嫌他太随便不够庄重,他讲是情趣,但她总觉得下贱,居高临下说些让人难堪的话,太重视女方感受也是一种负担。 “是这里吗?”陆正渊促狭地眯着眼睛坏笑。 “哎,你别问了成不成。” 可能因为母语羞耻,陆正渊爱说英语。 “Fuck”之类的,还会中西结合。 “call me daddy.” “啊?” 他又说了一遍。 她眼波流转,说道:“No daddy.” “嗯?”陆正渊在笑。 “爸爸。”她这么叫,这是很本土化的叫床方式,然而…… 陆正渊笑容消失,他软了。 她笑起来,她确实和她的父亲一样坏。 番外——前男友 于父顶讨厌陆正渊,因为陆正渊是一个比小跃年龄大的上海商人,还秃头,这是和于父的婚恋观审美观截然相反的,他不止在家里排挤陆正渊,他还在政治上和他划清界限,由他授意从大内流出去的稿子渲染着这对翁婿的不和,在稿子里陆正渊变成了一个可鄙的偷窃者,为了权势地位偷走了人家的闺女,拐带着单纯的公主去了国外,演戏要演全套,当初下聘的时候天南海北的房子点了好几套,有两套甚至在国外,陆正渊和于跃便偶尔去住几个月。 国外本是陆正渊的地盘,他在这里待了十年,上学做生意一边上学一边做生意,当年于跃在这里读书的时候便对他有所耳闻,还去听过他的讲演。 “你说你要是那个时候来找我多好。”陆正渊感叹。 “我那个时候有男朋友呢。”于跃直言不讳。 陆正渊闻言闷闷不乐起来,他现在无事一身轻,他爱泡吧,于跃也向来不管束他,便一时在美国玩得乐不思蜀,不过只喝酒不找女人,大家便传说他包了个女学生,有人曾经在纽约公园看到他和一个年轻女人散步,洋人永远猜不透亚洲女人的年龄,有人信誓旦旦,说那是个小女孩。 他的到来也在华人圈引发了一些震动,虽然在于家他是万人嫌,但外面的年轻人们崇拜着他,意图复刻他的人生或者能拉来他的投资,他们跟踪他,他在包间里喝酒的时候,偶尔会有年轻人敲开他的门,也有的会托人引荐,他只有一句话。 “我退休了。” 可退休了他还是有钱的,在富豪榜上退了几十位,但凭着股份仍然没有掉下来,便有人眼红时不时来打扰。 他是这样认识于跃的前男友的,一开始听说是某级某校的还没在意,后来提到国内局势,面前的男人局促起来,那是陆正渊曾经经历过的局促,一个人是没办法评价自己的岳父或者可能变成岳父的人的,陆正渊只问了问以前有没有见过,便诈了出来,男人说他和当时的女朋友看过陆正渊的讲演,还诈出来了别的,于是他回家就起高调。 “我想吃你亲手做的饭。”他吊儿郎当靠在门框上望着天说。 于跃并没有理他。 陆正渊便吃起醋来,那位前男友说他和他女朋友隐姓埋名偷偷来到美国读书,当时全靠他女朋友操持家务买菜做饭,陆正渊和于跃同居的时候她倒是也做过饭,不过那得是她想做,消遣一样,并不是专程为他做的。 于跃不明所以:“你们南方人做饭要加那么多糖,我做不来。”她在北方长大,有个北京胃,两人在吃上向来不互相勉强。 陆正渊抱着胳膊耍赖:“我不管。” 于跃评价道:“这人疯了吧。”不理他了。 陆正渊更吃醋了,因为于跃同他并没有同她前男友那样的坚定,一直是他,一直是他在上赶着,这对小鸳鸯牵着手看着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单身的,傻乎乎地在上面叭叭叭叭,未来老婆和别的男人牵着手,他钻了牛角尖,到了国外也不免大了他的狗胆,和于跃生起气起来,生了气便有些不胜酒力,在酒吧灌了几杯酒便定要于跃来接他。 众人便见了陆正渊包的那个女学生,于跃的前男友也认出她来,脸色僵住,站起来喊了一声于跃。 陆正渊得意忘形有意显摆,朝于跃伸出手喊道:“陶其跃!来我这里!”这个名字是个忌讳,如同Doctor Who的本名,那是只有博士的爱人才能在婚礼上交换的秘密,只这个名字就昭示着这俩人是过了明路的一对。 前男友怅然若失又释然地笑了。 回了家陆正渊又发癫,醉汹汹地问到于跃脸上去。 “他不敢日你,他摸过你没有?” 于跃冷静指着屋外道:“滚出去。” 异国他乡于跃父亲的威慑力大打折扣,陆正渊嘴里不干不净:“他们都传我包了你呢,要是你刚来美国,”他眯着眼睛坏笑道,“我倒是确实包得了你。”说完掐着于跃的脸发狠。 于跃皱眉下结论:“这人果然疯了。” 疯了的人又去摸她的胸脯,不管她怎么躲,大手扣着她的胸脯揉,在她耳边问:“他摸没摸过你的奶?” 按一般的发展规律,接下来应该是一场Angry sex,但于跃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女人,她的父亲心狠手辣,她的母亲也不是善茬,她是两只老虎养出来的小虎崽,她闻言没有生气,只是一笑,伸手放到陆正渊的后颈上,亲亲热热地把陆正渊拉过来,陆正渊晕晕陶陶跟着她的手走,她却猝不及防采着陆正渊那后脑勺上不富裕的头发狠狠地撞在了茶几上,陆正渊晕了过去。 醒过来陆正渊摸着额头的大包又生气又委屈又后怕,然而卧室门打开,于跃穿着围裙道:“早饭吃小笼包可以吗?我给你加了不少糖。” 陆正渊又欢天喜地起来。 番外——怕老婆 Jasmine是个模特,肤白貌美大长腿且专业性极强商业价值很高,不过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她在国内的时候曾经和陆正渊谈过恋爱,上海男人说好听点叫精明,说难听点其实就是抠门,但是他们又乐于享乐也精于享乐,于是便形成了一种挥金如土一掷千金不是不可以,但是他们必须享受到,而且回报必须大于奉献的行为模式。 陆正渊和Jasmine谈恋爱的时候,Jasmine还是个一文不名的小模特,一年后美国知名杂志便向她拋来了橄榄枝,这归功于她本人的努力也离不开陆正渊的运作,他一边谈恋爱一边拿人赚钱,Jasmine有了名气,他拓展了生意,可Jasmine不想去美国,她爱上了陆正渊,还是陆正渊同她提的分手。 “我是个独身主义者,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他没有撒谎,这是他当时的真实想法,“你想清楚,青春只有一次,侬脑子又不行,只有一张面孔,不趁年轻去赚钱,在我身边只会虚度年华,”他最后一次提点Jasmine,“女人,靠得住的只有钞票呀,Jasmine,伐要相信任何一个男人。” 陆正渊着实不像个会结婚的人,Jasmine知道,如果不能结婚,等待她的只有分手一条路,机遇转瞬即逝她只能把握,于是她噙着眼泪开玩笑道:“别人都说上海男人都怕老婆,看来在你身上是看不到了。” 陆正渊把登机手续从西装内兜里拿出来,洒脱地递给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说了句:“保重。”然后头也不回吊儿郎当地插着裤兜离开了。 Jasmine洒泪登上了前往美国的飞机,但她一直没有忘记人生中这个重要的男人,于是在一次看秀的时候,她和陆正渊重逢,上去就激动地抱住了他。 陆正渊又要吓尿了,因为他那个下手非常狠的老婆在他旁边,上次的事件让他后怕,他算是看透了,于跃动起手来不在乎会不会失手把他弄死,他甚至能想象到于跃发现他无意中死亡惋惜又不舍的样子还有他岳父安慰女儿的话。 “爸爸的小宝贝没吓到吧,没事,不就是杀个人吗,有爸爸呢。” 于是他一把把Jasmine推开,礼貌又疏远地打招呼,打完招呼不等Jasmine回应,一个转体一周半抓起于跃的手,拉着她就要离开会场,两个女人被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惊呆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于跃还笑他的大惊小怪:“不就是前女友嘛,你有多少个大概你都没我清楚呢。”于父当初棒打鸳鸯的时候查了个一清二楚,于跃说完就坐下了等待看秀。 Jasmine同人换了位置,换到了陆正渊身边并含情脉脉又哀怨地看着他,陆正渊局促不安,揉着他的尖下巴微微歪着头倾斜着身体躲避这种视线,其实于跃注意力并没有放他身上,男人不是看住的,她没有吃醋的情绪。 一曲终了秀场上的风格变了,从热闹的摇滚变成了抒情的钢琴曲,模特的脚步慢了下来,在他们面前展示着波光粼粼的裙摆,在这样的氛围里,Jasmine开始同陆正渊说话。 “Kevin,你要在美国待多久?” 陆正渊指着于跃含糊地说:“我听我老婆的。” 他结婚了,这是一种很大的背叛。 “你说过你不会结婚的!” 旁边的人纷纷侧目。 陆正渊赶紧求饶:“嘘嘘嘘,我错了我错了,我当时,呃,夏虫语冰,一岁年纪一岁心。”他混乱地解释,其实结婚是种自然而然的念头,他一向随遇而安,如果只有结婚这一种方式可以留住于跃那就想法设法努力结婚好了,他不会拗着自己的心意走。 Jasmine大失所望,而且Kevin的老婆明显并不符合他一贯的审美,面对Jasmine的打量,于跃坦然地点头打招呼,陆正渊却如临大敌,拉了一把Jasmine恐吓道:“你看她做什么?” 陆正渊的手生得极美,白皙修长柔软,Jasmine留恋缠绵地看着她胳膊上陆正渊的手,陆正渊察觉她的视线贞洁烈妇似的马上把手收了回来,他要疯了,如果不是怕他不在Jasmine口无遮拦地同于跃说些交往的细节,他早跑卫生间去不出来了。 他在这也看不住,Jasmine说:“你还记得230吗?” 陆正渊瞬间头皮发麻,厉声喝道:“闭嘴!你说这个干嘛!” 他的反应过度却让于跃好奇起来:“什么230?”听上去像什么暗号。 “那是我们经常约会的地方。” “医院吗?”于跃只知道301。 Jasmine笑着跟于跃说:“什么医院,东方明珠塔的空中酒店,一晚好几万呢。” 陆正渊一巴掌拍在额头上,感叹道吾命休矣。 于跃却好奇道:“你不带你的女朋友回家吗?” 陆正渊是个很注重个人空间的男人,不愿意个人空间被别人的东西侵占,故而约会从来不在自己家,于跃想通了这一折,感叹还是术业有专攻,哪有她这样一夜情上赶着往自己家带的,果不其然甩不脱了。 “多少年前的事了,而且我已经把她忘了。”陆正渊假笑着解释道,转头咬牙切齿对Jasmine说,“你提这个干什么!” Jasmine耸耸肩道:“不干什么,我只是觉得……” 陆正渊皱眉等她下文。 “……有生之年能看到你怕老婆的样子,真好。”她说完洒脱地同于跃握手说了再见,就去找她的朋友去了,她若是死缠烂打和别人家的老公不清不楚就对不起陆正渊的教导了。 只留下陆正渊咬牙切齿,还要煞有介事地跟于跃解释:“她……脑壳坏掉了。” 于跃并不放在心上,敷衍点头继续看秀。 番外——报应 按理说,翁婿俩同为在北方生活的包邮区男人,又都有点惧内的毛病,应该是同病相怜的,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在一个族群里,如果来了一个更弱小的,那么它只会变成以前那些弱小的欺凌对象。 当然这个比喻并不对,毕竟于父只是看上去很“弱小”,“叛逆”的女儿,“不争气”的儿子,“卑鄙”的女婿,还有那糟心而危险的工作,导致于父整天都不顺心,只能每天在夫人怀里被亲亲抱抱奶奶才能勉强坚持下去。 于父在外面是最好的男人,在别的女人眼里他或绅士或霸气但总是尊重所有女性的,仿佛在他眼里男人女人并没有什么分别,男人能有的成就女人一样也能做到,可在家里却截然相反,他变成了世界上最大男子主义的人,女孩是什么做成的?是糖果鲜花也是钢铁和石头,可于跃不是,他对于跃身上和他一样的刚硬果决视而不见,一厢情愿地把于跃当那个生下来被护士放进他怀里的小婴儿一样疼。 他煞费苦心地给于跃营造着世界真美好的假象,从走入政坛那天就不允许于跃在外面使用本名了,再安排几个人偷偷看着她,不允许她抛头露面,不允许她了解外界的黑暗,他保证着于跃绝对的安全和天真,他自认为做得很好,可这种氛围只会让一个独立聪慧的女孩想要逃离,她逃到她父亲不能掌控的城市去了,毫不顾忌于父晚上会因为担忧而失眠,他的神经衰弱因为不听话的女儿越发严重了。 陆正渊的出现是这种叛逆的具象化——一个沪派商人于父政敌的学弟,于父有一次直截了当地问她:“嫁不嫁人的无所谓,你就是单纯地想气死我对不对?” 爱子女的父母是拗不过孩子的,最后于跃还是嫁了,于父这下不止要防备外面,还要防备家贼,陆正渊有个亲戚是知名的汉奸,平生最爱抨击于父,陆正渊为了于跃的安全连亲戚都断了往来,隐瞒着他和于跃的行踪,可于父还是觉得他做的远远不够,惧怕着有人会从于跃这里下手。 沪派和于父的战争进入白热化,于父的车底下一度被人放了炸弹,他们甚至对于跃的弟弟下了手,好在有惊无险,可于跃还在别人的地盘上,于父打电话让她抓紧回北京。 如果说于父的保护有点用的话,那么于跃确实是有点天真气的。 “你弄得全世界又没有人认识我,我最近的研究课题正进行到关键的时候,走不开。”生死关头她还记挂着她的功课。 于父欲骂又舍不得,只得重新给陆正渊拨了过去,太子闯祸,陪读挨骂。 “哎哎哎,您说的对,我知道我知道,哎哎哎,好好好。”陆正渊电话里装完孙子挂了电话继续该干嘛干嘛,他又做不了家里的主。 话虽然这么说,他借口天热带于跃搬到了郊区的一座别墅里,离学校要两个小时的车程,所以他每日车接车送,送下也不走,就在教室后面跟着听课,于跃觉得他怪怪的。 陆正渊只是吊儿郎当地说:“我闲着也是闲着。” 别墅两层,下面住的还是保镖,他晚上睡觉也十分地警醒,有次于跃无意中发现床垫底下压着把枪。 “仿真枪,假的。”他轻描淡写。 直到于跃的课题结束,陆正渊给她向导师请假,两个人这才北上。 于父放下心来,难得地对陆正渊这次的所作所为非常满意,他开心一家人便都放松下来,肆无忌惮地在饭桌上说笑。 于跃的弟弟一时忘形,玩笑道:“爸爸,有了姐夫以后我姐姐用不着你了,你看我姐夫又会哄人又……”不知道谁从饭桌下踢了他一脚。 于父闻言神情微妙怅然若失,饭也无心吃了,放下筷子默不作声地回了卧室。 于母烦不胜烦:“显你长着嘴了。”也起身回房哄人去了。 于跃的弟弟讪讪,只于跃满不在乎,饶有兴趣地看着楼上轻声说道:“我想,爸爸终于能体会到姥姥的心情了。” 于跃的姥姥小时候哄于跃的时候曾经很有感触地说:“你不知道,你爸爸娶你妈妈的时候差点把我气死,”她看着懵懂的于跃说,“你可要替姥姥报仇啊。”那个时候她不懂,今天有点懂了。 陆正渊不安地往楼上看,这好不容易挣来的好印象恐怕又被“夺女之恨”清零了,看着于跃的“叛逆”样子心有戚戚焉,不由得想起若是自己的女儿这样可如何是好,闻言便劝道:“爱一个人才觉得她无能呢,离了自己什么都不行,你看小飞,你爸都不管他……” 于跃的弟弟闻言也吃不下去了,也放下筷子回了卧室,家里又多了一个伤心人。 番外——催生 于父不会坐以待毙,眼看着陆正渊在于跃心里的地位越来越高,他很快就想到了法子。 于跃打算丁克,对于小孩子,陆正渊也是可有可无,两个人骨子里都惧怕麻烦喜好享乐,有了孩子势必会被捆住,其实于父也是很开明的,而且,在每个父亲的心目中,他们的女儿,终其一生都是圣洁不可侵犯没有性生活的处女,于跃每天晚上要和陆正渊一起睡觉已经让他心痛了,他也一直努力对此装聋作哑,如果鼓捣出一个孩子来,那不赤裸裸地说明两个人睡过? 所以他一直没有在儿女事上多言,可他如今立意要让夫妻二人不和,没有比从孩子身上下手更好的办法了,于跃心高气傲,下定决心不会做的事谁都动摇不了,若是陆正渊上赶着想要孩子,于跃势必心生厌烦,到时候离婚也说不定,离了也不怕,家里养着她就好,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这话有点耳熟,他的岳母好像也说过。 于父把陆正渊叫进书房,正色道要交给他一个任务,这个任务就是一年后要让他抱上外孙。 陆正渊莫名其妙,他又不会生,便道:“您跟于跃说一声吧。” 于父恨铁不成钢,破天荒亲亲热热地和他的好女婿说悄悄话:“还用跟她说吗?这事不就掌握在男人手里?” 陆正渊多精明啊,马上明白了于父在挑拨他们夫妻不和,他若是默不作声摘了套内射,于跃马上就能让他鸡飞蛋打然后起床离婚了事,可若是不答应,他看了看笑容可掬的于父,眼下这关就过不了,父女俩他都不敢得罪于是一时骑虎难下,只能先应付眼前,拍着单薄的胸膛保证一定要让于父年底抱上外孙。 不久以后于跃的侄子出生,粉粉嫩嫩一团可爱,于跃来看望新生儿,进门先拿着厚厚的红封塞到弟妹枕头底下跟产妇道了辛苦这才去看小孩。 于母抱着小孙孙爱不释手,有了仔又盼女,看着于跃期待道:“喜欢吧?” 于跃看着粉琢玉砌的小手捏着她的食指,心里也柔软下来,便点了头。 “那你自己生个。”于母接着说。 于跃闻言冷酷无情地把食指抽了回来。 陆正渊看时机已到,马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还没急,你看爸爸妈妈都急了,前几天爸爸还把我叫到书房嘱咐我,把握时机,让你早点怀孕,我说,这事哪能不和小跃商量呢?正好趁今天这个好机会,你带带孩子,看看想不想自己生。”于父本是算计他,可让他这么一推卸责任倒像是他们男人沆瀣一气算计女人了。 于跃闻言果然不喜,话就横着出来了:“先斩后奏这事还上瘾呢?难不成天底下的女人都要未婚先孕才遂了你的愿?” 一屋子加刚生的小孩七个人安静下来,唯有于跃的弟弟一孕傻三年,坐床上看着儿子还不明所以地傻乐:“谁先斩后奏未婚先孕了?” 连产妇都听不下去了,一脚差点把他踢地上去,屋里就三对夫妻,他们刚生了孩子,于跃夫妇还没生,未婚先孕的人还能有谁。 陆正渊看着窗外佯装什么也没听到,于母无辜被牵连,骗小孩似的说:“你是早产。” 于跃毫不客气:“四个月生下来还能活呢?”她小时候不在意,后来上了大学有了这个意识,偶尔翻到于父于母的结婚证,掐指一算这日子不对啊,这才知道家里的秘辛。 于母也没话说了。 于父一团和气地笑着看陆正渊:“你很好。” 陆正渊回家就准备东西逃难,左右是无业游民,连夜带着于跃看骆驼去了,既然到了这里,两人不免故地重游,于跃带陆正渊看了看她童年待过的地方,当年照顾她的老人已经去世,可他们的孩子还记得于跃,当地老乡纯朴,当年不因他们一家是外地人排斥如今也不拘礼,只做久别重逢的童年小友。 于跃这些年在外面只觉得轻飘飘的,无根浮萍似的,她还没改名字那会儿,快毕业的时候同学知道了她的父亲是谁,便排挤她,学生都清贵啊,怎么会逢迎,只会刻意去开她的玩笑取笑她来体现自己看轻权势,自此她便一个朋友也没有了,后来她立誓要远离这样的环境,可于父的官越做越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起来,她便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可故地重游,童年旧友们用实际行动告诉她,总有些人是不一样的,而且,她开始怀念起一个人,那个人是小小的天真的她自己,在楼下托儿所里到处跑来跑去,等待着天黑爸爸来接她,她有点想养一个小小的她自己了。 “要不,我们要个孩子吧?” 要孩子这种事男人无可无不可的,不戴套作业就行了,第一次肉贴肉的快感倒是让陆正渊做完以后躺在那里久久回味。 “确实不一样。”他感慨道。 于跃失笑没搭理他,她身子底下垫着毛巾,她在上面摸着平坦的肚子试图想象父母在第一次得知她存在时的心情,他们会期待还是害怕?可她们家没有母女夜话的时候,于母的心力全被于父占走了,也许回家应该请教一下妈妈,毕竟她们是在同一个地方怀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