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香镇》 靡香镇 第1节 《靡香镇》作者:时久 简介: 你以为的并不是你以为的 青青一早醒来,觉得靡香镇似乎和昨日不一样了。 镇外的山里出了妖怪,镇上则来了一群习武修仙的外乡人。 外乡人个个锦衣华服、仙姿玉貌,仿佛会发光。 只其中一个,青箬笠、粗布衣,寻常的打扮反倒显得不太寻常。 青青的铺子正想招个伙计,外乡人竟争相涌上门来应聘,那些金尊玉贵的人哪里请得起? 青青便选了这个看起来最穷的。 新伙计吃得少干活多,还会武艺看家护院,青青很满意。 就有一个毛病,非说她像他的一位什么故人。 ———— 一篇脑洞文,不长不v,全文存稿,日更至完结。 比常规be要稍微he那么一点点,但不能接受be的慎入。 第1章 ◎靡香镇似乎和往日不太一样了◎ 青青一觉醒来,觉得靡香镇似乎和往日不太一样了。 她在床榻上静躺了片刻,一缕晨光透过窗棂正洒在枕边,有些晃眼。迎着光看去,窗洞里的一方澄碧天色被斜贯的树枝分作两半,一只胖山雀从树枝上蹦跳过去,啾啾有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荼蘼花香气,丝丝缕缕,透人心脾。 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比以往更清晰真切、明媚生动了。 耳聪目明,是不是说明,今天自己又变聪明了一点。 青青仔细听了听,除了啾啾鸟鸣,屋后还隐约传来些不寻常的人声。 她起身出门走进院子里,就看见自家的竹篱院墙外聚了一大群人,估计全镇爱看热闹的人泰半都在这里了,像成群结队等着下河的鸭鹅似的,齐齐仰头望向北面,连脖子后仰的角度都整齐划一。 青青家在镇子最北边,再往北就只有连绵群山。青青不知他们在看什么,打开院门出去查看,刚走了两步,突然被人从后面猛拍了一掌,差点把她拍到地上去:“死丫头,早饭烧好了吗就出来看热闹!” 青青回头一看,拍她的人有点眼熟,应该是住在镇西头,叫什么来着? 那人见是她,面露尴尬:“哎呀认错人了,还以为是我家秀秀……” 说到秀秀,青青想起来了。秀秀是镇西李屠户家的童养媳,身形和自己有点像,一样的个头,一样的身条,为了干活方便,头发也是一样地用头绳束起扎成辫子,她俩被认错过好几次。 那眼前这人应该就是李家独子、秀秀未来的夫婿,叫……什么来着? 那人读懂了她的表情,讪笑道:“我是李大郎。” 青青忙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记得的。” 镇上总共上千号人呢,记不住很正常。她在心里悄悄安慰自己。李家的第一个儿子,所以叫李大郎,以后这么记就容易记住了。 李大郎连连朝她道歉,青青说:“无妨,无妨。” 李大郎夸她:“他们都说你反应慢、呆呆的,但我觉得你脾气真好,从不与人生气。要是换了我家秀秀,定与我打起来了。” 青青不爱生气,被人误认拍了一下而已,有什么好气的,原来这样就算脾气好呀。但夸她就夸嘛,为什么要加上前面那句? ——她果然反应有点慢吧。 青青觉得这李大郎才呆呢,说话行事也没逻辑,既然知道秀秀会跟他打起来,还下那么重手拍她? 李大郎不许秀秀出来看热闹,自己倒是往人堆里钻得欢,边钻边问:“怎么了怎么了?大早上的大伙儿都往这边来到底出啥事了?” 他这一钻踩到了旁边香香的曳地茜纱裙摆,香香被他挤了个趔趄,骂道:“昨晚上地龙翻身那么大动静,把两座山都震开了,你睡死过去了吗这都不知道?” 李大郎一脸茫然:“地龙翻身?”他短暂迷茫了一瞬,似乎回忆起来,“我当然知道,这还能睡死?——这么厉害,真的把山都震开了?” 他也跟着其他人,整齐划一地仰脖看向北方。 青青绕到自家屋墙后边,终于看清他们在瞧什么——镇子外头那座如屏障般三面环抱、终年被迷雾瘴气缭绕的香曲山,被地震震开了一道大豁口,风从豁口里吹进来,把山间的雾气吹散大半,难怪她看外头都觉得视力变好、景物清晰了。 香曲山的山巅还残余些许薄雾,隐隐透出诡异的红光。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那红红的到底是什么,又有一人从南边飞奔过来,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南边有外乡人进来了!” 这一喊顿时把大伙儿北望的脖子齐齐扭了过去。靡香镇三面环山,东南临水,自成一体,自打青青记事起,从没有外面的人进来过。 镇上主事的宋员外也惊诧了:“外乡人?从水路坐船过来的吗?” “不是!他们从、从半空中飞过来的!” 众人哗然,纷纷嚷着“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外乡人呢!”“是神仙吗还会飞?”“走去看看!”拥着宋员外齐掉头往南边蜂拥而去。 经过时有人看到青青,纷纷跟她打招呼:“青青啊,一会儿你要是顺路,给我婆婆捎两块水豆腐过去哇。她眼神不好,你帮她挑块大的!” 青青应:“好好好。” “我家今天中午不吃豆腐,但晚上想吃,你给我留一块啊。” “好好好。” “你家篱笆下面这小葱长得真好,我摘一把回去配豆腐吃噢?” “好好好,送你。” 青青别的不会,爹娘就教会了她做豆腐,留给她这爿豆腐铺子谋生。她豆腐做得好,人缘也好,大伙儿都来她家买豆腐。全镇总共三百多户人家,她每天固定都能卖出一百块豆腐,旱涝保收。 香香走在青青身边,暗暗白她一眼:“你怎么什么都好好好。这王婶子惯会占人便宜,买块豆腐还要薅一把葱走,你也长点心眼。” 青青只顾跟着人群:“好好好。” “好什么好!”香香一把拉住她,“你去干嘛?” 青青回过神,理所当然道:“看会飞的外乡人啊。” 香香问:“今天九月十五,是宋员外的寿诞。昨天他家是不是在你那里订了两筐豆腐,今日中午办宴席要用的,你做好了没?” 青青指着远去的人群影子:“宋员外不也在那群人里头?镇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中午他家还会照常摆宴席吗?” 香香被她噎住了,眨巴眨巴眼睛:“你变聪明了呀?都会推测了!” 青青还没来得及高兴,她马上又反驳:“但你推得不对!宋员外又不用亲自下厨,他家里那么多佣人。约定好的事情,人家又没说不要,怎么能爽约呢?你还要不要开门做生意了?就想着看热闹!” 半个镇子的乡邻都在看热闹,怎么她就不能看热闹了?青青反问:“你不也大早上跑过来看热闹,不开门做生意了?店里的碎渣子收拾了吗?” 香香说:“什么碎渣子?我店里好着呢。” 香香在镇子中间开一家香药铺子,每种香药都装在小小的瓷瓶瓷罐里,特别名贵的还会用水晶琉璃瓶,摆放也十分讲究。进店的人都得慢行轻拿,以免不小心碰翻了那些精巧别致的瓶罐。 青青有理有据:“地龙翻身那么大动静,山都震开了,你店里的瓶瓶罐罐还不碎一地?” 香香又被噎住了,一副大脑死机的表情,似乎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那我……再回去看看!你也快点去送豆腐啊!” 她一溜烟地追着大部队跑了。 青青觉得自己肯定变聪明了,都能说过香香了! 今天要卖的豆腐多,昨夜青青就提前做好了养在清水里,嫩得拿起来在手心里晃悠,分毫未损。她回想了一下,夜里她忙到四更天才睡,之后的动静也毫无印象。 但如果不是地龙翻身,谁能把一座山震开一道豁口呢? 宋员外家办喜事,青青特意换了自己最体面的一件青花衣裳,用扁担一头挑一筐豆腐,送到宋家后厨。 后厨管事的人叫张……张二娘,这个青青记住了。她到地方一看,好么,自己这件最好的衣裳,跟张二娘撞衫了。 张二娘身材格外纤瘦,从侧面看就像个纸片片,同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是比青青更好看。所以她也不介意撞衫,笑盈盈地问:“你是酒铺的燕燕吧?来把货卸这边儿。” 青青把盖在笼屉上的布掀开,给她看里边的豆腐。“那是我异父异母的双胞胎姐姐,我是卖豆腐的青青。” 张二娘给她整不会了,双目圆睁瞪着她。 “不好笑吗?”青青小小声,懊恼地把布盖回去。 她把豆腐一块块搬到指定的水缸里,回头找张二娘领铜钱,张二娘却又说:“青青啊,小姐这会儿非要吃点心,我实在走不开,要不你帮我送过去吧。” 青青觉得有点奇怪。她只是个上门卖豆腐的,宋小姐在自己家里要吃点心,为什么要让她去送? 但她还是习惯性地回答:“好好好。” 听说宋小姐是靡香镇镇花,养在深闺,她还没见过这位美人长什么模样,正好开开眼界。 青青端着点心去往后宅,她穿一身和张二娘撞衫的衣裳,一路上竟也没什么人觉得不对。 宋小姐的香闺很好找,因为她刚走出厨房就遇到两个捧花的丫鬟,也往小姐闺房那边去。 青青本想把点心给她们一起带过去,但听其中一个人说:“你都瞧见了?那些外乡人真的会飞?” 她就把手缩了回来,慢吞吞地跟在她们后头。 “当然是真的。总共十来个人,有的骑着仙鹤,有的踩在剑上,还有的脚底下凭空就能生出云来,腾云驾雾!” “这样啊,”先头发问那人有些失望,“我还以为是自己身上生着翅膀呢。” 就是,青青心想,要是自己就有翅膀,那多带劲。 “生着翅膀那就不是修仙者,而是妖怪了!” “所以那些外面来的修仙的人,除了会飞,其他跟咱们也一样?不是三头六臂、青面獠牙?” “要说一样吧,都是一个脑袋两只胳膊两条腿,但好像又不太一样……”见识过的丫鬟沉思道,“我原以为,咱们家小姐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了,长得美,衣服首饰也漂亮,但跟那群人一比,就样样都不如!单就他们的衣服,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衬得整个人都好似会发光,我看真正的仙人也不过如此了!哪像我们……” 说着,丫鬟还回头看了眼青青,面露嫌弃:“一个个灰头土脸的。” 真是抱歉,拉低了靡香镇人民的颜值水平,但这真的是她最拿得出手的衣裳了。 嫌弃完了,两人又转回去继续闲话,完全不在意青青跟在她们后面。 “修仙者,是不是斩妖除魔杀妖怪的?突然到咱们镇上来做什么?这儿也没有妖怪呀。” “领头的公子跟员外说,原本香曲山下面镇着一只大妖怪,昨夜地龙翻身震断了山脉,把封印也破坏了。近日大家都要小心些,说不定就会有妖怪流窜到镇上来。” “嘿,来个妖怪把你抓走!”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进宋小姐住的院子。青青抬头一看,嘿,你说这乌鸦嘴准不准,小姐香闺阁楼的屋檐上,正蹲着一只长了翅膀、青面獠牙、虽无三头但有三只角、六条爪子的妖怪,其中一只爪子底下拘着一名妙龄女子,看衣着打扮应是宋小姐无疑。 靡香镇 第2节 妖怪抓了宋小姐,跳上屋檐正准备飞走,看到又来了三个姑娘,掉头振翅向她们俯冲过来。前面那俩丫鬟吓得扔掉手里的花,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尖叫鼠窜,妖怪就——一爪子薅住了反身逃跑的青青的后脖颈。 今天真是见了鬼了——或许这就是变聪明的代价吧。 第2章 ◎有点怪。但又说不上哪里怪。◎ 青青眼一闭一睁,就到了妖怪的巢穴山洞里。 妖怪住的地方果然吓人,洞中遍布石柱尖刺,没一块平整的地方,四通八达到处都是分岔,看不到尽头出路。 青青醒来时,抓她们过来的三角六爪长翅怪已经不见了,也没见其他小妖看守,看来这妖怪人丁也不太兴旺。 洞里就她和宋小姐两人,各被一只透明水泡裹住挂在石钟乳下,大概就是妖怪用来关押俘虏的牢笼。青青拿手指戳了戳水泡,像鱼鳔一般有弹性戳不破;她又拔下头上的木钗,戳出去一臂多远,一缩手水泡便又恢复原状,完好无损。 青青翻遍自己全身,没有一件可用的利器。她转头看旁边的宋小姐,头上金钗银簪,兴许能顶用,便叫她:“宋小姐,你试试拿簪子戳这个泡泡,能不能戳破?” 宋小姐抬起头来。青青瞧她肤若凝脂、眉目如画,与自己、秀秀燕燕和宋家丫鬟们比起来,不但更美,整个人都透着股精致,仿佛女娲娘娘造人的时候,特地多花了心思去捏她。 宋小姐没动,怯声问她:“你要做什么?” 青青理所当然地说:“想办法逃跑啊。” 宋小姐畏缩道:“这里是妖怪的老巢,就算能破牢而出,单凭我们两个又怎么逃得出去?” 青青四下看了看,半个妖怪影子也没见着。“说不定妖怪正好出门了?” 宋小姐也给她整不会了。 “妖怪那么恐怖,你不害怕吗?” 青青很小就没了父母,一个人住在镇子最边上,好像是没怎么体会过什么叫害怕。那妖怪是长得奇形怪状的,但她也没觉得多恐怖、多值得害怕。再说害怕有用吗? 宋小姐怯怯的:“还是乖乖待着吧,不要瞎折腾。” 青青奇道:“不折腾,难道坐以待毙吗?妖怪抓我们,不是来它家做客的吧?” “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谁会来?” 宋小姐想了想,振振有词:“我爹爹说,镇上新来的那些修仙者,是六大仙门百里挑一比武选出来的优秀弟子,法力武艺高强,专程来收服这些妖怪的。爹爹发现我被妖怪抓了,定会立刻央他们来救我。所以你就别自作主张了。” 青青想了想,也对。这妖怪真是不长眼,抓谁不好,偏偏抓一镇之长宋员外的掌上明珠、靡香镇的镇花。就是不知道修仙者和妖怪谁厉害,打不打得过? 青青觉得还是得做两手准备,自力更生,努力自救。 她看了眼水泡底下林立如箭的石笋,最高的那支离水泡不到一尺。她试着蹦了一下,果然把水泡压下去半尺有余,快要触到石笋尖端了。 真是个聪明的好办法! 青青正要加大力道蹦,背后忽来一阵旋风把水泡吹偏过去。抓她们来的那只三角六爪怪连滚带爬加扑腾地从其中一个分岔洞口跌跌撞撞冲进来,浑身是血,翅膀破了个大洞,最前面的大爪子也被砍掉了一根,成了一只残疾五爪怪。 青青赶紧扒着水泡壁稳住身形,宋小姐也吓得一动不敢动。 残疾五爪怪——暂且叫它残五好了——挣扎爬起,血红的眼睛在她俩之间转了转,伸出最长的那只残爪勾住青青所在的水泡,像提灯笼一般提着她,钻进众多分岔中的一条。 这回换青青被别怪整不会了。看残五这架势,估计被修仙者找上门了,还打不过,准备跑路。你跑路就跑路,带上我干嘛呀?要带也应该带宋小姐吧,她才是你正经掳掠挟持的对象,我只是个被无端牵连的路人罢了! 残五逃的方向还是个死路洞窟,入口仅容一两人通过,残五都得收紧翅膀才能钻进来,倒是个防守的好关口。洞窟地面也尖凸不平,上边却是穹顶圆壁,无处可挂。残五就把关青青的水泡往入口处仅有的平地一塞,堵了个严严实实。修仙者想要闯进来,大概得踩着她的尸体过去了。 率先追进来的是名持剑白衣公子。青青一见他,就明白了宋家丫鬟说的,“整个人好似会发光”。 若说宋小姐是女娲娘娘用心捏的,那这位公子就是用美玉一笔一刀精雕细刻琢磨出来的,连一头长发也银白如雪,浑身上下找不出半点瑕疵。哪怕刚刚与妖怪恶斗剑尖沾了血,素衣白发也是纤尘不染,宛如冰雪。 青青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好看到有点不太真实。 他手里的剑更是寒气缭绕、隐泛蓝光,剑柄镶珠嵌玉,一看就非凡品。 白发公子见到洞中被囚的宋小姐,长剑挽出剑花,剑上蓝光凝成一道剑气凌空击中水泡,囚笼顷刻分崩离析化为乌有。 他飞身上前接住半空跌落的宋小姐,险险避开地上危险石笋,在空中飞了一圈,翩然落地。 宋小姐又惊又怕,着地后双腿发软站不住,柔柔弱弱地倒在他怀里。 青青在旁边看着,心里啧啧摇头:逊色了,宋小姐居然被一个男人比了下去。 另一条岔路上很快又来了位绝色美女,白衣样式与公子相近,绣着一模一样的同色莲花暗纹,但头发是黑的,青丝如瀑,发间珠帘璎珞星星点点,衬得她美似天仙。 白衣美女叫白发:“师兄!”他便放开了宋小姐。 紧随白衣美女之后的是名黑袍侠士,模样气韵与二人截然不同,身量高挑魁伟,宽袍黑底红纹,墨发垂肩隐泛红光,眉眼更是秾滟如画,妖媚惑人。 再往后……七八个修仙者一股脑跟着涌了进来,有的穿绿,有的衣蓝,有的着紫,模样装束一个赛一个地不似凡人,青青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众人齐聚到宋小姐所在的山洞中,后面还跟了寻常布衣打扮的乡民。 白衣美女道:“我们到处搜过了,都没见到妖怪的踪迹。” 其后的绿衣少女说:“既然宋小姐已经救到了,先送她回去吧,改天咱们再上山来仔细查。” 青青瞧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好像完全没看到几丈之外还关着她这么个大活人,定睛往洞口看去,似乎蒙了一层水波般的透明镜子。 白发问宋小姐:“妖怪还有抓其他人吗?” 宋小姐摇头:“没看到,就我一个人。” 青青扪心自问,自己跟宋小姐真的是第一次见面,从未得罪过她,也没得罪过她爹,连今天去她家送豆腐,对门口的狗都客客气气的。这些修仙者打残五毫不费力,救她就是顺手而已,何必这样呢? 她对着那些人上上下下挥手大喊:“这儿!这儿还有一个呢!” 白发毫无所觉,四下环顾就是看不到她这边:“这么大的巢穴,四通八达,就只有一只妖怪,太不正常了。” 原来残五就是个光杆司令,一个同伙都没有,打架也不太厉害,居然还敢作死去镇上掳员外家的小姐。 青青终于见到比自己还要不聪明的人——妖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残五,此刻看它头上那三只角,其中一只竟戳在额头中央,像被人当头扎了一刀、刀柄露在外头似的,恐怖中还有几分滑稽。 “这妖怪精通迷幻术,肯定跟香曲山下的妖王有关。大家再仔细找找,别放过任何线索。” 众人听他号令,四下散开到处找线索。白发最先走到青青面前,隔着透明水波,青青在他面前一直招手,跟着他向左看、向右看、向上看、向下看,仔仔细细看了一圈,走了。 过了片刻,那名黑袍妖媚男也找过来了,他似乎觉察到了这块地方不对劲,眉头一皱停下脚步,从袖中掏出武器扇子。 青青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专注起来,耸起肩屏息凝神。 然后他用扇子敲了敲面前的水波——在他眼里可能是块正常的石壁——发出咯咯两记敲石头的声音,也走了。 青青的肩膀又放下了。 接着又来了三四五六个,无一例外全都没识破这层障眼法,看来这些修仙者也不是很聪明。 既来之则安之,青青很会安慰自己的,索性坦然欣赏美人。别说,这些外来的修仙者,每一个都称得上绝世容颜,男帅女美各有千秋,离这么近把脸直怼到面前来,看得她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若是获救再回到镇上,恐怕要看不习惯乡邻们粗陋的寻常面貌了…… 冷不防一张胡子拉碴的寻常面貌出现在视野中,青青不由往后一退。 那是个头戴竹笠的男人,上半张脸被笠檐挡住,只露出下巴和腮边乱糟糟的髭须。他的衣着也和乡民们常穿的相似,青灰麻布,针脚粗疏,袖口手肘打着补丁。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握着一把生锈的长刀,没有刀鞘,只用粗布条裹住刀刃。 方才青青乍一看,以为是乡民跟在修仙者后面,此刻人群散开看全了,才发现布衣打扮的其实只有这一个人。他也是新来的陌生外乡人,但这一身寻常装束混在个个貌比天仙的修仙者中,反倒显得格外不寻常起来。 青青不禁有点好奇,偏过头往笠檐下探究,那人突然抬起头来。 与不修边幅的下半张脸不同,斗笠下居然是一副俊秀锐利的眉眼,目光似电,穿透虚无的水波幻术屏障,直直望进她眼中。 青青心头一跳。他看见她了? 她试着举起手,朝他小心地招了招。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但胡子太多遮住了嘴角,青青也不是很确定。但他也举起手,掌心按在面前透明的水波镜上。 什么意思?击掌? 她把手伸过去,推动水泡薄膜,隔着水波镜与他双掌相抵。 仿佛有什么东西骤然联通了,眼前瞬息闪过无数光影碎片,青青被晃得闭了闭眼,再睁开才发现是那面无形的水波镜粉碎炸裂,斗笠男子立即翻腕扣住她的手,将她连同水泡囚笼一起从镜后拽了出来! 背后一声尖锐嚣叫,青青听出那是残五的叫声,翅膀刮起的旋风把她的头发衣裳尽数吹向身前,就像在宋府,残五向她俯冲过来,利爪钳住她后颈时的感觉。 青青想抓紧斗笠男子,那层包住她的软弹水泡薄膜却突然缩小收紧,变得滑不溜手。她抓不住一脱手,便被水泡裹挟向后拽去,转瞬到了残五爪中。 五只爪子环抱住水泡,密密麻麻地将她围住,拢在残五身前。 白发率先发现残五,喊了一声:“在那儿!” 话音未落,剑气先发。 青青透过洞口眼看着那道幽蓝剑气径直朝自己袭来,能不能打到残五不好说,她肯定是得被削成两截了。 戴斗笠的青灰身影微微一闪,青青都没看清他怎么出手,只听见刀兵相接铮然金鸣,剑气被他击飞转向,将不远处一尊尺余粗的石柱拦腰截断。 白发怒道:“你干什么?” 斗笠站在洞窟门口,青青只看到他瘦削但修韧的背影,一手握着缠粗布条的生锈长刀,刀尖松松斜垂向下。 与那么凌厉的剑气正面对冲,这把锈刀居然安然无恙,连刃上的布条都没断。 “有人质。” 青青有些诧异。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外貌年轻许多。 白发绕过他远远睨一眼被残五抓住的青青:“不过就是个……”他止住了没有说下去,上前一步命令道,“让开。” 斗笠站着没动:“除非你不伤她。” 白发想硬闯,斗笠垂在身侧的刀忽然握紧,刀刃上裹的布条仿佛有生命一般,自行膨胀展开。 白发似乎对那刀也有所忌惮,两人僵持不下。 周围其他人也都闻讯向洞口聚拢过来。青青看他们的架势,全都是站在白发那边的,斗笠看着不太像能跟他们抗衡的样子。 青青不是很想死,起码不想和妖怪一起被修仙者杀死。 她手里悄悄握着方才扎水泡的木钗,残五五只爪子紧缠在水泡周围,被砍断的那只也在其中,断口处流出蓝绿色的汁液。 青青瞅准时机,隔着水泡将木钗猛然扎进残肢断面!残五吃痛,五爪颤抖松开水泡,一挥爪把她拍了出去。 修仙者们顿时绕过斗笠鱼贯而入,各种刀光剑影异术仙法统统向残五招呼而去。 青青裹着水泡像皮球似的在地上弹跳着滚了好几圈,满地尖石扎得她生疼。等她终于滚停下,被人划破水泡救出来时,只看到人群中的残五被白发一道白虹贯日般的凌厉剑气命中额心,五只爪子瞬间颤抖戢张,而后轰然倒地。 青青搭住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借力起身,抬头才发现扶她的人是斗笠。从下往上看,笠檐遮蔽下的眼神正与她撞到一处。 有点怪。但又说不上哪里怪。 靡香镇 第3节 地上的残五瞪着血红双眼,死不瞑目。白发拔出剑,用剑尖拨了拨残五尸身,十分失望:“只是一只普通的小妖怪。” “不杀它,”斗笠忽然说,“或许会有线索。” 白发收剑回鞘,转头见斗笠和青青站在一起,沉下脸道:“不用你来教我。记住你的身份,如果以后再不听指挥,那就不要跟我们一起了。” 直到众人准备离开山洞打道回府,青青才想起,斗笠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放开。她暗暗挣了挣,他才终于松了手,目不斜视走在她身侧。 明明是全然陌生的容貌,眼神却总觉得莫名熟悉,难道在哪里见过,自己又没记住? 好怪。再悄悄看一眼。 第3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青青被妖怪抓走,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成了靡香镇上的名人。 虽然妖怪的目标是宋小姐,她只是捎带的,但宋小姐深居闺中看不到么,爱看热闹的乡邻们就来围观青青。 青青没空搭理他们,因为店里的黄豆库存不够用了。青青的豆子种在屋后头半山腰上,地龙一震,正好从她的田里裂开,整块地都掀没了,你说找谁说理去。 震完那道豁口里倒是多了许多平地,现在重新翻地播种,存豆再省着点用,勉强来得及接上趟。 香香也嗑着瓜子来串门:“你都被妖怪抓去过了,还有心思卖豆腐?” “被妖怪抓过,就不用卖豆腐了吗?” 不过这话倒是给了青青启发,改天应该在门口竖个牌子,想听第一手的妖怪老巢历险记?那就先买两块豆腐,多买多听。 青青觉得自己已然学到了几分香香的商业头脑。 香香给她出主意:“那些地现在都是无主的,你赶紧给它全种上,那就都是你的了——原本那地方也只有你在种嘛。” 青青说:“可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啊。” 香香道:“你不会雇个伙计?要我说,开店就不该自己动手,累死累活一年到头能挣几个辛苦钱?不如雇两个伙计,一个种地,一个做豆腐,你就只管售卖,盯着他俩干活就行。” 论做买卖,香香比青青精明。她开的香药铺子,力气活不多,药圃一个农妇就管得过来,再雇个小丫头帮着看店叫卖干杂活,香香除了调配香药自己动手怕秘方被人学去,其余时候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成日打扮得漂漂亮亮,赚的还比青青的豆腐铺多数倍不止。 香香喋喋不休:“你就是一副死脑筋,不知变通进取!我给你出的主意,你哪回吃亏了?人要善于改变,改变知道吗?” 青青连连点头:“好好好。” 香香说的当然有道理,但两个伙计太费钱了,青青习惯了什么都自己干,要给别人开工钱,有点肉疼;先雇一个试试,谁知道伙计好不好使呢,若能多赚再说。 前脚她刚在门口贴了招伙计的告示,后脚就有人上门来应聘——正是那位通体雪白不像凡人的白发公子。 青青听围观自己的乡邻们七嘴八舌,也大约知道了一些修仙者的来历八卦。如今外面的世道,修仙门槛可是很高的,被六大门派势力垄断,其他小门小派、散修个体都不成气候。 六大仙门里,实力最强的就是白发所在的莲华派,弟子俱穿莲纹白衣。这回派来靡香镇平妖的比武前十弟子里,莲华独占三席,这位白发公子更是年纪轻轻就练成了镇派独门绝技“白虹贯日”,无人能敌,俨然是众人默认的带头首领。 青青瞧了瞧他腰间的羊脂玉佩、剑鞘上镶的宝石明珠,连剑穗都是金银丝绦编成、缀以珊瑚玛瑙,来应聘当伙计是认真的吗?这些人是不是不会算账啊? 她小心地问:“当伙计一个月只给八百钱,你知道八百钱是多少吧?” 大概能买你剑穗上三根丝儿呢。 白发淡淡道:“工钱无所谓。” 青青才不傻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都懂的。 正琢磨用什么理由拒绝他好,店外又来了一人,黑袍红发、折扇轻摇,之前她也见过的,长得妖里妖气不像正经修仙者,倒像邪魔外道。 黑袍看了一眼门口的告示:“老板这里招伙计?” 白发冷冷地瞥向他。 黑袍只当没看见,对青青魅惑一笑:“老板做生意这么辛苦,一个月八百钱太多了,不如招我,我只要七百。” 白发咬牙道:“那我要六百。” “我五百。” “我不要钱!” 青青怕他们争下去要抢着给自己倒贴送钱,连忙劝道:“二位稍安勿躁。我这告示刚贴上你们就来了,眼下我也拿不定主意,不如你们先登记一下,再到别处多看看,咱们双向选择好不好?” 那两人互瞪了一眼,接受了这个提议。 青青拿出本子和笔,对黑袍笑笑:“他先来的。”然后问白发:“公子怎么称呼啊?” 白发抱拳道:“在下雪中莲。” 青青给他尬住了,一时不太确定这是他的真名,还是行走江湖起的什么诨名外号之类的。不过以人家非凡的外貌、非凡的身份,叫这种非凡的名字,好像也很合理。 记完她转向黑袍。黑袍以扇掩面:“吾名夜修罗。” ……好的。 写完她一抬头,好么其他修仙者也都闻风而来,在夜修罗后面排上队了。 青青不能厚此薄彼啊,只能给他们都登记上。围观青青的乡邻们在旁边看便宜热闹看得不亦乐乎。 小心赔着笑脸送走这些尊神,青青连忙薅住在旁边看热闹的香香:“你给我出的主意,现在怎么办?你人脉广办法多,快给我介绍个伙计,要正经干活的。” 香香连连摇头:“明摆着那些人盯上你了,宋员外都不敢得罪他们,谁还敢来趟这浑水?躲都来不及。” “他们盯上我干嘛?我就是个卖豆腐的。” “那要问你啊!”香香斜眼打量她,“你在妖怪洞里,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上午被抓过去,当天下午就救回来了,能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跟妖怪都没来得及混熟。 香香继续追问:“你再仔细想想?” 真要说特别,只有斗笠识破幻术救她出来那件。但他们是一起的呀,修仙者要是觉得不对,不应该去追问斗笠吗?跑她这儿来争着当卧底伙计算什么事儿? 青青翻出小本本一数,镇上一共来了十个外乡人,在她这儿报名要当伙计的,正好九个。 嘿,这个戴斗笠的,再次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 香香把豆腐铺要招伙计的消息广为散布,但等了一整天,确实一个来应聘的本地人都没见着。青青的生意也比往常差了,平时午后就能收摊,今天一直拖到傍晚才打烊,还有半筐豆腐没卖出去。 豆腐放不过夜,青青留了一些自己吃,取两大块用陶碗装了,拌上酱醋香油,拿去给土地庙旁边的老乞丐。 老乞丐孤身一人无家可归,夜里就住在土地庙,白天在庙门口的柳树底下晒太阳,左邻右舍谁家有剩饭剩菜就舍他一碗,这么饥一顿饱一顿也凑合过了好多年了。 青青把拌豆腐送到庙门口,快到饭点了,老乞丐却不在树下。她四下寻了一圈,才在土地庙后门墙根找着他。 老乞丐不知从哪儿弄来几只油汪喷香的烧鸡,啃得满嘴流油,面前一堆鸡骨头,旁边还有一只荷叶包着完整未动。 青青诧异道:“你哪来的烧鸡?” 老乞丐边啃边说:“镇上新来的那些仙人,真是菩萨心肠神仙下凡哪!我就说了一句好久没吃过烧鸡了嘴馋,他们立马就帮我实现了愿望!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吃烧鸡吃到撑!” 他吐掉最后一根鸡骨头,舒服地往后仰倒摸摸肚皮,又瞥了一眼青青手里的拌豆腐,这会儿就有点看不上了:“你要是早点拿过来,还能让我就着烧鸡解解腻,现在啊,我连烧鸡都吃不完,哪有肚皮吃你的酱油拌豆腐?剩下那只明天再慢慢吃……要是我跟仙人说还想来点小酒,他们会不会也给我送来?……” 青青懒得跟他置气,端着豆腐碗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就瞧见那个救过她的斗笠男子站在土地庙后门口,似乎在那儿看她有一会儿了。 青青脚步一顿,不知要不要跟他打招呼,斗笠忽然问:“还要吗?” “啊?” “不要的话,”他的视线看向她手中陶碗,“能不能给我?” 青青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她手里的豆腐。 “哦,可、可以……”她愣了一下,把碗筷递给他。 斗笠接过说了句:“我很快就吃完。”蹲下坐在门槛上,低头默默吃那碗豆腐。 青青站在他面前,说:“不着急,你慢慢吃。”说完觉得手脚不知往哪儿放,便也坐到门槛上,离他一臂多远。 说起来,他还是她的救命恩人。虽然雪中莲那句“不过就是个……”没说完,但青青现在变聪明了,她心里清楚得很,当时若没有斗笠拦着,他们一定会为了杀残五而舍弃她的性命。 如今恩人却要向她讨一碗乞丐不要的拌豆腐果腹。之前青青看他装束,知道他不如那些名门弟子阔绰,但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穷。 青青有些过意不去,问他:“你晚上就住在土地庙吗?” 他应了一声:“嗯。” “其他人呢?” “他们有地方休息。”斗笠回答,又补充,“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 “就像妖怪那种法术吗?我们看只是一堵墙,其实后面有个房间。”青青懂了,“或者更高级一点,凭空在墙里另辟一个房间出来。” “差不多。” 他果然吃得很快,说话这么会儿就把一碗豆腐全吃完了。青青看他体格比老乞丐高大许多,单吃这点拌豆腐肯定吃不饱,犹豫片刻问他:“我家里还有很多豆腐,你要不要去……帮我吃点?” 斗笠转过脸来看她,青青就有点结巴:“卖不出去剩下的,今天吃不完……就、就只能扔掉了。” 他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好。” 虽然有胡子挡住嘴角,但这回青青很确定,他肯定笑了。 回去路上,青青走前头,斗笠捧着空碗跟在后面——一直在心里叫人家斗笠也不太好,青青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唐浥。” 好正常的名字,就像他的粗布衣裳、青竹斗笠一样正常。 “哪个浥?”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的‘浥’。” 青青读书不多,记性也不好,但这两句诗她竟然听懂了,好像以前读过。 “我叫青青。” 说完她才想起,“客舍青青柳色新”,是不是她这个“青青”? 身后的人默了一瞬。 “……我知道。” 第4章 靡香镇 第4节 ◎欣赏得来的那种好看◎ 青青带唐浥回到家,正是晚饭时间。她把他吃过的那只陶碗简单涮了涮,自己另取了一只,各摆上两块豆腐,正准备往碗里倒酱油,被他叫住:“等等。” 他拧眉扫过碗里的豆腐:“你就吃这个?” “不然呢?” “我以为……那碗是专门给乞丐做的。” “是专门给他做的呀,我没吃过的!” 唐浥放弃跟她争辩,视线转向旁边的酱醋瓶子:“平时你三餐都这么吃吗?” “不是啊,早上喝豆浆、豆腐脑,中午晚上才吃拌豆腐。有时还会加点葱花、咸菜、辣油,不过今天正好没弄。你要吗?院子篱笆底下有小葱。” 唐浥顿了顿:“就拿豆腐当主食?不吃别的?” 青青反应过来:“噢,你是怕光吃水豆腐吃不饱?厨房也有米面,就是现在煮饭有点晚了。” 她仰头看看唐浥,再看看碗里晃悠悠的水豆腐,看来他是真的没吃饱。“那你等一会儿,我去给你煮米饭。” 青青舀了足足四五人份的米,淘洗干净下锅。厨房小灶许久没开火了,她有些拿不准,用食指量了一个指节的水,觉得好像有点多,下勺子撇掉一些,又怕水少了饭煮太硬,再加回一勺去。 “还是我来吧。” 青青回过头,见唐浥站在她身后,斗笠摘掉了,发丝些微凌乱地半覆住额头,但眉眼英气利落。 “你会做饭?” “会一点。” 青青如释重负:“那我给你烧火!” “不用,”唐浥卷起袖子,接过灶上勺铲,“你去院子里摘几棵小葱吧。有青菜吗?” “没种……”青青小小声,旋即改口,“隔壁刘嫂家门口有!我去问她要两把过来!” 她扭头就跑,边跑边想,煮饭做菜她也会的,只是不常做,不常做而已。 青青把小葱和青菜在井边洗好拿回来,唐浥正将切成片的豆腐下油锅煎,滋啦一声,香气跟着油烟白雾升腾起来。豆腐贴着锅边,被金黄的油泡泡包裹,排着队一抖一抖地跳舞。 青青吸吸鼻子:“这个香味,香得好实在。” 唐浥笑道:“难道别的香味不实在?” 别的香味……靡香镇一年四季开满荼蘼花,香气弥漫;香香的香药铺子里什么香都有,各种神奇平淡浓郁清新的味道,青青全闻过,但都不如这种烟火饭菜香来得实在而真切。 唐浥做了三个菜,葱烧豆腐、雪菜炖豆腐、青菜豆腐汤。 煎过的豆腐外酥里嫩,沁透葱油酱香,青青一口咬下去,不禁开始怀疑,以前的自己是不是根本没有味觉。 唐浥夹了一筷青菜,像聊家常似的无比自然地提起:“刚才进门,看到你门口贴了招伙计的告示。” 青青含着一嘴雪菜豆腐“嗯”了一声。 “招到了吗?” “还没。”都怪那些外来的修仙者搅局,害得她都招不到伙计。 “你看我行吗?” 青青一愣,抬头看他。 “我看告示上说,伙计的任务是开荒种地、搬货打杂,我力气大,这些我都能做,重活尽可以归我;豆腐我没做过,但应该能学会;如今镇上不太平,你家离香曲山最近,我还会武功看家护院。我只想要个包食宿的落脚地,”他看了一眼桌上青青给他准备的满满一盆饭,“我也不用吃这么多,每顿一碗饭即可,三餐都由我来烧。” 青青听他一条一条说得头头是道,态度诚恳,双目十分真诚地凝望着她,看得她都不好意思直视了。镇上人都不来应聘,那些金尊玉贵的修仙者她可请不起,只有他看着像个正经干活的;若是拒绝,他只能回去住土地庙,衣食无着,哪能这么对待救命恩人? 最重要的是,他做的菜,真的挺好吃…… 她坐直清清嗓:“原本招伙计是没有食宿这条的,你要吃我的住我的,那每月工钱得减去二百。” 虽然镇上的人都说她反应慢、不够聪明,但算账她算得很清楚。毕竟也是开门做生意的嘛,青青觉得自己还是有点生意人的精明在的。 唐浥露出一丝松快的笑意:“可以。” “我可不会为你专门去买肉买菜,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嗯。如果种完豆子还有闲余空地,我再种些菜。” 青青又吃了一口豆腐,委实过意不去,别别扭扭地改口:“看在你多做一日三餐,工钱再加回去一百好了,我不会让人白干活的。” 说完她继续埋头吃饭。不用看也知道,对面的人肯定在笑。 青青的豆腐铺就这么多了一个伙计。每月七百工钱,得多卖三百多块豆腐才能挣回来呢! 那不能让他闲着呀。第二天一早蒙蒙亮青青就起来了,准备叫上伙计教他干活做豆腐。 走到房门口一看,伙计居然比她还勤快,屋门敞开,几块木板简易搭就的小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人已经出去了。 青青听见院子里有响动,推门出去,唐浥正背对她站在井边,撩起桶中水哗啦一声泼在脸上。他觉察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一边举袖擦去腮边滴落的水珠。 清晨天色还不是很亮,雾气微蒙,眼前的这张脸……熟悉而又陌生。 杂乱的髭须尽数剃干净了,头发也整齐地梳上去束成发髻,露出线条利落的鬓腮和光洁额头。青青忽然发现,他居然还……长得挺好看的。 不是雪中莲、夜修罗那种眉眼如画肤似玉雕的精致好看,他脸上也有瑕疵,有剃须留下的青茬,有风吹日晒而变深变糙的肤色,有自然的褶皱和纹理。总之就是……青青欣赏得来的那种好看。 她恍然回神,把脸扭向旁边:“洗好了没?快点过来干活了。” 唐浥学东西果然很快,力气也大,有他帮着推磨担水烧火,磨豆煮浆各道工序都比平时快了一倍。加上青青的名人效应,晌午之前就能把豆腐卖光。午后两人一同垦荒播种,一天下来做的事,比从前青青独自一人三天干的都多。 而且他还会煮饭扫地、砌墙补篱、修理工具,院墙篱笆下空着的两块闲地也被他翻土成垄,种上绿油油的菜苗瓜秧。 “唉,以后没法拿菜换豆腐吃了。”隔壁刘嫂打趣喟叹,“青青啊,你这个伙计屋里屋外这么能干,前日还帮我重钉了篱笆桩,是个热心肠呢。长得也眉清目秀、身条板正,可不容易遇到啊。” 没错,这个伙计雇得真值,青青对他很满意。不过这关眉清目秀什么事? 刘婶凑近来压低声音:“你懂我的意思吧?” 青青不太懂,眨巴眨巴眼睛望望她。 “你爹娘给你留下这爿豆腐铺子,还有那对传家宝的玉,就是打算让你招个上门女婿照顾你、帮着一起打理,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咱们镇上那些年轻后生你也都认识,还能挑出比这个更合适、人品样貌更好的吗?” 爹娘是有这个打算,但青青从未认真想过这事。她张了张嘴,这回是真的反应不过来该接什么话好了。 她脑子里首先冒出的念头却是:他是跟那些修仙者一起来的,会一直留在这儿吗? 这几日镇上也不常看到修仙者的踪影。青青听乡邻们八卦,那些仙人经常突然凭空出现,吓人一大跳,然后聚在一起上山去了。 青青想着自己被唐浥从墙壁里拉出来的情景,确实能吓人一跳。 她问唐浥:“你不用跟他们一起上山吗?” 唐浥自嘲道:“可能他们也不想带我吧。” 他看着确实跟其他修仙者不像一路人。 “你是什么门派?” “江湖散人,没有门派。” 青青想起宋小姐说过,众仙门通过比武从弟子中选出十名优胜者来香曲山除妖,他无门无派,仙术也不如那些修仙者会得多,怎么选上的? “他们奉师门之命来这儿降妖除魔,你门派都没有,来干什么?”现在还被仙门排挤孤立,都在豆腐铺当上伙计了。 “我来,”唐浥把放豆腐的空竹屉搬回去,一边侧过脸看了她一眼,“瞧瞧那妖王长什么模样。” 青青想问他:等降服平定了妖怪,其他人肯定就回各自门派去了;你没有门派,打算去哪儿? 但犹豫半天,终究没有问出口。 算了,等等再说吧,妖怪的事还没着落呢。妖王一直没露过面,青青也好奇它会长得什么比残五更稀奇古怪的丑样子,也不知道那群修仙者打不打得过。 下午她照常跟唐浥在北边豁口平地上开荒种豆,遇到修仙者们从山上下来了,看样子……蔫头巴脑,互相搀扶,踉踉跄跄,出师不利。 绿衣少女昏过去了,被她的同门师姐背在背上。雪中莲玉雕似的俊脸也有些发青,看到唐浥在那儿悠闲地种地,拿他撒气:“来时说好的要听命令一起行动,为什么缺席?” 唐浥摊手:“东家雇了我,当然要优先听东家的命令。” 这理由让雪中莲无话可说,只能忍气乜他一眼,转向青青礼貌作揖:“请问姑娘,镇上哪里有药铺大夫吗?” 夜修罗凉凉地插嘴:“早就找遍了,没有药店,也没有大夫。” 雪中莲跟他不对付,当没听到不予理睬。 青青说:“确实没有。” “那镇上的人生病了,如何治疗?” “自己上山采药啊。” 雪中莲被她理直气壮的回答震住:“全镇这么多人,都靠自医?总有医术、配药厉害一些,能治重症的人吧?” 青青此时很擅于思考了,点点头:“你说得在理,但真的没有,我们也不怎么生病。你们修仙的人才应该学医术、会炼丹、行善救人吧?” 雪中莲道:“原本是有的,但……”他瞥了唐浥一眼。 唐浥道:“我早就劝过你们,没有医师,不要随便上峰顶。” 夜修罗不忘阴阳怪气冷嘲热讽:“那还不都是因为你,欺负医仙谷的弟子不擅长武艺,作弊使阴招把人家名额挤掉了。不然就凭你一个江湖散人,能进比武大会前十?” 青青在人群里数了数,黑白蓝绿紫,难怪一直说六大仙门,却只看到五个门派的弟子。而且她发现,仙门好像阴盛阳衰啊,九人里六个都是女弟子。 唐浥面不改色:“规则是你们仙门定的,既然医师这么重要,为什么不给人家预留一个名额,非要比武争抢?或者你让让他啊。” 夜修罗脸色一变正要发怒,旁边绿衣师姐打断道:“别吵了,快想办法救筱落吧,她中毒快不行了!” 这些人都在青青那里登记过应聘伙计,她记住了好几个——最近她记性好像也变好了。绿衣少女名叫苏筱落,算是名字比较正常的。 雪中莲自己面有菜色,此时还得发挥带头大哥的风范,给苏筱落输入内力续命。 青青看他们个个脸色不佳、手脚无力摇摇欲坠的样子,问:“你们这是上山顶去,吸了瘴气?” 原本香曲山全是浓雾瘴气,地震后吹散大半,只有山顶发红光的地方还未散尽。青青还以为修仙者不怕瘴气呢,原来和他们这些寻常人一样,也会中毒。 “没带避瘴的香药?” “香药?”夜修罗眉头一皱,“你是说香香姑娘店里卖的东西?” “对啊,不然你们以为靡香镇就这么点大,香香专门开个香药铺,生意还那么好,大伙儿买它就为了香喷喷吗?” 这些人真的不太聪明欸。 靡香镇 第5节 第5章 ◎我是不是也应该以身相许◎ 雪中莲和夜修罗难得默契地对视一眼,开始交换眼神。 之后一群人都未再说话,只是不停地交换眼神。 青青看得很疑惑,但又不好当着他们的面问。等那群人相互搀扶着往镇上走,青青和唐浥也收工了扛着锄头远远跟在后面,她才小声问唐浥:“他们刚才是不是在说什么我听不到的话?” 唐浥似乎有点意外她会这么问:“嗯,这是传音入密,只有特定的人才能听到,旁人听不见。” “那你能听见吗?” “不能。但如果非要偷听,也不是不行。你想知道吗?” 青青撇撇嘴:“算了,对他们不感兴趣。” 之前那些人不顾她的死活,现在她还告诉他们解毒避瘴之法,青青觉得自己够仁义了。 新垦的田离家很近,两人说着话就到了家门口,正遇上宋员外家的管事张二娘,又来找青青订两筐豆腐,明日半下午送去宋府。晚上宋员外要设宴款待众位仙家,感谢他们仗义救了宋小姐。 青青问张二娘:“一共请了几位客人?” “九位。” 青青看一眼唐浥。好么,又被区别对待孤立了。 唐浥倒无所谓,还跟她认真商量,明日先做日常卖的豆腐,再做宋家订单;下午她去送货,他继续去种地,两不耽误。 青青想了想:“上回就是给宋员外家送豆腐,本来我都觉得不用去了,香香非催我去;去了又非让我给小姐送点心,”她顿了一下,没好意思说自己为了听热闹才一直跟在丫鬟后头,“结果跟着一道被妖怪抓了,最后宴席果然也没办成。现在想想,哪哪都不对劲。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回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她忽然灵光一现,“你说如果我们就是故意不去,会有什么后果?” 唐浥没回答,反问:“两筐豆腐多少钱?” “六十文。” “后果就是你会少赚六十文钱。” 真是……好有道理。 “而且,如果真的去宋家送豆腐就会发生点什么,”唐浥看着她说,“你就不好奇,到底会发生什么吗?” 要命,靡香镇人民刻在骨子里的爱看热闹基因让她无法拒绝。 青青有了主意:“那你跟我一起去。万一再遇到妖怪呢?看家护院保护主人,也是你的职责,你自己答应的。” 果然第二天一到宋府门口,还没进去呢,就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青青带唐浥担着豆腐,在宋府门口遇到了前来赴宴的雪中莲等人,只不过他们走的是管家仆人热情迎客的正门,而他俩走的是送菜运货下人出入的侧门。 雪中莲对她客气致谢:“昨日多谢青青姑娘提点,用了香药后,我们体内的瘴毒已经解了,今天上山也未再受瘴气侵扰。” 原来他们今天又上山了,那跟妖王照面了吗?妖王长什么样子? 雪中莲说完就站在他们面前,半晌不说话也不走。青青正奇怪呢,唐浥忽然说:“你不用对我传音入密,直说无妨。” 雪中莲有点尴尬,掩唇咳了一声:“今天我们去山顶封印妖王处探过了,和上回的半山山洞一样,巢穴内空空如也,非常蹊跷。一定是我们忽略了什么线索,还没找到让妖怪现身的方法。” 青青奇道:“就不能是妖怪听说你们要上山去杀它们,跑别的地方躲起来了?” 雪中莲又咳了一声:“青青姑娘言之有理,我们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极有可能镇上潜伏了它们的眼线,替妖类通风报信。”他转向唐浥,“我们还在封印地找到了先人留下的铭文记录,原来这妖王是只女妖,五百年前被我莲华祖师逸尘子降服封印于此。这女妖王容色姝艳,性情暴戾,自身会散发各种迷香毒雾,使人神智不清、自相残杀,很难对付。近日见到任何女子,尤其是容貌艳丽、身带异香的,务必格外警惕,宁可多怀疑求证,也别放过任何线索。” 说完他发现青青一直盯着他,又尴尬起来,连忙解释:“当然青青姑娘我们是信得过的,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什么意思?是说她长得其貌不扬一身豆腐味所以没嫌疑吗? 青青觉得他逻辑有问题。为什么妖怪是个会散发迷香的漂亮女妖,就要怀疑同样身上有香味的美女?妖怪不会变化模样吗?她要是那女妖王,就索性变成个臭烘烘的丑男人,变鸟兽虫鱼木头桩子,那雪中莲这辈子也别想找到了。 等等,外表艳丽、身带香气的女人,他们不会因此怀疑上香香吧? 她都能想到,他们肯定也会想到的。 香香的铺子就在宋员外家斜对面、雪中莲等人来时经过的路上。青青把豆腐留给唐浥看着,自己折去香药铺,香香正打算闭门打烊。 青青问她:“刚才那群修仙者从你门口经过了吗?看到你没?” “看到啦,他们还跟我打招呼呢,说感谢我的香药帮他们躲过瘴气。”香香眉开眼笑,“我跟你说,这些人出手真是大方,买东西都十瓶十瓶地买,全要最好的那种,眼睛都不眨一下。原本我还发愁,山上瘴气散了,我那么多存货怎么卖得出去,结果他们一口气全买了!还让我再多做点,有多少他们要多少。” 青青松了口气。自从告诉他们解毒办法,雪中莲对她的态度就好了很多;现在他们有求于香香,应当也会对她客气一点吧。 青青返回宋府,和唐浥一起把两筐豆腐送到张二娘手里。不出所料,这回张二娘又不肯痛快给钱,说今天客人多人手不足,支使他俩去后院帮忙搬桌子。 “搬桌子力气活,给不给钱哪?”青青质问道,“还有上回的豆腐钱,我还没拿着呢就被妖怪抓了,是不是也得一并结给我?” 算账她可是一直算得很清楚的。 张二娘大约已经忘了这回事,瞪她半晌憋出一句:“你怎么不说好好好了?从前叫你帮忙,可不会这么多话。” “那到底给不给钱嘛?” “不会少你半个子儿的!” “好好好。” 路上青青自我反省,问唐浥:“我最近是不是脾气确实不如以前好了?” 唐浥低头看她,面露微笑:“没……” “算了,”青青转回去看前面,“你以前又不认识我,哪里知道差别。” 两人搬着长桌条凳,经过宋小姐香闺附近,青青指给他看:“上回我就是在那儿被妖怪抓的。” 唐浥往她指的地方看去,妖怪自然是没有了,只有一名盛装打扮的锦衣美女在荼靡花架下焦急地走来走去。 他环顾四周:“这院子里的荼蘼花真多。” 一个纯白身影出现在花架另一端,锦衣女立刻面露喜色迎上去。青青正要跟过去,被唐浥一把薅住,就近拉着她躲到一丛荼靡花后头。 白衣人正是雪中莲。唐浥小声问:“这女子是谁?” 青青奇怪地看他,没想到他比自己还不认人:“宋小姐啊,那天你们上山就是为了救她,你不是见过吗?” 唐浥解释:“她换了衣服,一时没认出来。” “宋小姐长得那么美,你都记不住?” “长得美,便要记住吗?” 青青被他反问住,一想也对,毕竟跟他同来的修仙者中还有六名绝世美女,个个都比宋小姐还美,自己到现在也没记全。物以稀为贵,那天山洞里最显眼的两个人,竟然是她和唐浥。 她看了看两人鬼鬼祟祟藏身的地方,后知后觉地问:“你都没认出她,为什么要拉我躲起来?” 唐浥没回答,只示意她往宋小姐那边看。 那厢两人并立于花架下,雪中莲问:“宋小姐特地邀在下过来,所为何事?” 宋小姐红着脸含羞带怯道:“当日险遭妖怪毒手,危难交关之际,雪公子适时出手相救,宛如天神降临,从那之后小女子无时无刻不惦念铭记着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当面对公子致谢,聊表寸心。” 雪中莲道:“令尊今日设宴款待,盛情厚意我等都感受到了。” “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他谢过了你,但我还是想用我自己的方式报答的。” “行侠仗义乃我辈分内之事,宋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小女子满腔赤忱,只不过想要个报恩的机会罢了。雪公子是侠义热血之人,为何却对我一个女子如此冷淡薄情,连这点怜惜都不肯给我吗?” 青青在花丛后面听得一头问号:“这是什么新型的传音入密吗?每个字我都听得懂但为什么连在一起就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啊?” 唐浥为她解说:“宋小姐的意思是,雪中莲仗义相救,让她心生爱慕,想要以身相许来报答他。” 青青十分震惊:“你从哪里听到的?他们哪句话说这个了?” “有些话,不一定要全都说出来。” 青青琢磨了一番,不太理解:“救了她的命,就要以身相许报答的吗?” “也不尽然……但雪中莲相貌俊美身手不凡,又在她落难时从天而降英雄救美,姑娘家有这样的想法是十分正常的。” 青青想了想:“那我是不是也应该以身相许报答你?” 唐浥被她震住了。 “你也救了我的命,长得也挺好看的,身手也很好啊!”青青觉得自己类比推断得很有道理。 唐浥低头轻咳了一声:“这个也不是这么说……要看双方是不是你情我愿、互相有意的……” “那雪中莲愿意吗?” “他叫宋小姐不要多想,应该是不太愿意。” “为什么?宋小姐长得很美啊!” “他是修仙之人,一心向道心无旁骛,宋小姐只是他周游历练的寻常际遇罢了。要说美人,他身边美女如云,应也司空见惯了。” 青青一想,别说跟雪中莲一起来的那六位绝色美女宋小姐比不上,雪中莲本人的美色,宋小姐也望尘莫及。 她往自己身上一类比推断,有点丧气。 那厢宋小姐指着自己香闺院子说:“小女子特地备下香茗美酒,扫榻相迎,雪公子可愿移步与我共赏?” 雪中莲说:“小姐闺房私密,在下不便造访。” 宋小姐向他走近一步,打直球握住他的手:“怕什么,又没有旁人。” 青青悟性很好的,被唐浥一点拨,这回自己就看明白了。她哪还有心思丧气啊,把耳朵竖得溜溜直。 没想到宋小姐大家闺秀,私底下作风居然这么奔放直接?但人家不愿意,强求也求不来吧? 雪中莲沉思片刻,忽然反握住宋小姐的手,露出一抹邪魅笑意:“小姐厚爱,却之不恭。” 好你个雪中莲,浓眉大眼的,居然是这种人啊! 眼看他俩半搂半抱朝内院走去,青青目瞪口呆:“他们这是……要成的意思吧?不是说一心修仙心无旁骛吗?” “听说有些门派是可以成亲嫁娶的。” “那你刚刚还说他不愿意呢,怎么就改变主意了?” “或许是……女追男隔层纱吧。” 青青没听过“女追男隔层纱”,不过这六个字很好懂,她马上明白了。 “要修仙、不会久留、长得也比对方好看,但因为姑娘家主动,就也可以了?”青青融会贯通领会得很快,“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露水姻缘’?你们外面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靡香镇 第6节 第6章 ◎那你就试试◎ 唐浥咳了一声:“我们……也不都是这样。” 青青还想开口,忽然闻到一丝奇特的香气。满院荼蘼花的浓香中,这缕若有若无的香气居然丝毫没有被掩盖住。 异香……美人…… 唐浥已经先一步反应过来,屏气止息,举袖捂住青青口鼻。 雪中莲虚拢在宋小姐身后的那只手,掌心骤然光芒大盛!幽蓝剑气瞬间从后背穿透宋小姐,在她心口凝结成形。 正是雪中莲一举击杀残五那招无人能挡的独门绝技,“白虹贯日”。 宋小姐僵着身子低下头。被利剑当胸扎穿,她却一滴血都没有流。 然后她慢慢仰起头,四肢抽搐,脖子扭成诡异的角度,仿佛她身体里有什么蛰伏的东西,迫切想要破开这具皮囊挣脱出来。 雪中莲举剑上挑,寒光利刃直接将宋小姐上半身劈成两半。剑尖上沾的不是血,而是像上次残五断肢里流出来的那种,蓝绿色的汁液。 宋小姐的躯壳如同破掉的口袋倒向两边,就像那传说中的美人画皮,画皮里面,黑黢黢的,闪着五彩磷光,乍然冲破外壳振翅而出。 一只与残五形态相似、但比残五更大的漆黑妖物,它没有残五近似人形的头颅身躯,而是完完全全的虫形兽态,悬停在半空双翼展开,波光粼粼,宋小姐香闺半栋楼都在那对翅膀笼罩之下。 它漆黑的复眼盯着雪中莲,翅膀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唐浥转身将青青扑倒在地,急喝道:“捂耳朵!” 青青听话地立即照做,刚捂住自己双耳,排浪一般的音波便像重锤当头击中,震得她脑子里阵阵嗡鸣,头晕目眩;巨翅掀起的风压接踵而至,扑面压在脸上无法呼吸,她越过唐浥的肩膀,只看到原本他们藏身处的荼蘼花从被尽数刮倒摧折,接着她就被唐浥环抱压住,用自己的脊背护住她遮挡。 唐浥一只手掩着她口鼻,自己就腾不出手捂耳抵挡声波了,青青看到他耳朵里渗出血来。 “你的……” “别说话,”唐浥脱下外衣,在青青头上围了好几圈给她捂口鼻和耳朵,“尽量屏气,减少呼吸。” 衣服脱下青青才发现,他背上衣衫被刚才那阵大风刮断的树枝划烂了,也不知他受伤没有。 空气中弥漫着紫红色的氤氲雾气,异香扑鼻,青青隔着数层衣物闻到一点,就开始两眼发花。 唐浥回头看了一眼,虫怪浮空高悬,力道巨大,雪中莲也抵挡不住,被它扫爪击退跌落在地。其他修仙者也闻讯赶到,虫怪又一轮音波袭来,就有人扛不住口吐鲜血。 “我得过去帮忙。”他把青青推到旁边围墙下,长桌放倒围出一角挡住她,“你躲在这里,不要出来。” 青青捂着嘴说不了话,只能对他“唔唔”两声。 “放心,”他看了她一眼,明白她想说什么,“我不会有事的。” 然后他站起身,右手成握刀的姿势,那把缠着粗布条的锈刀凭空出现在他手中,布条像有生命一般凌空飞舞。 青青躲在长桌后面,狂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四周尽是紫红的浓雾,什么都看不见。一波又一波的音浪和风压震得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位了,她拼命捂紧耳朵,好几次险些忍不住吐出来。 直打了一刻多钟,风浪声息才渐渐小了下去。 青青听到外头没声音了,异香浓雾也逐渐散去,方从桌案后面探出头来。 整个宋府花园都被打得稀烂,楼宇院墙塌了半边,满地荼蘼花的残花败叶,间杂着一些黑黢黢的、泛着彩色磷光的碎片。 那只五彩斑斓的黑虫怪已经被修仙者的刀丛剑阵绞碎了,只剩半拉脑袋和一小段身子是完整的,即便如此,它还在地上扭曲挣扎,口器中喷出难以为继的稀薄红雾。 修仙者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几个负伤挂彩,就地打坐调息。雪中莲的白衣白发也沾了血迹和蓝绿汁液,风姿不再。他拿出香香店里买的香药瓶子,挨个给中毒的人闻。 “幸好有这些香药防身,才不至于被毒雾迷失神智。” 青青在人群中没找到唐浥,冲过去问:“唐浥呢?” “谁?那个没有门派的散人?”修仙者互相看看,似乎没人留意过他。 “他来帮你们,你们却不帮他的么?”青青从没这么焦急过,四顾寻找,“唐浥!” “我在这儿。”闷闷的声音从修仙者身后坍塌的废墟中传来,凌乱的椽柱瓦砾中拱起一个包。 青青连忙上去掀开压在唐浥身上的木头砖瓦,把他从废墟中挖出来,慌里慌张地在他身上摸了一遍,确认没有缺胳膊少腿:“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唐浥甩掉头发肩膀上的土屑碎渣:“别怕,我没事。” “背上流血了!得赶快回去上药吧!” “是一开始被树枝划的,”唐浥安抚她道,“真的没事。” 旁边夜修罗哼了一声:“一直躲在最后面,当然没……” 唐浥把手里的东西丢在他面前地上,他后半句话就堵在了嗓子里。 那是黑虫怪的另外半拉脑袋。 黑虫怪似乎也认出了自己的零件,终于接受现实,慢慢停止挣扎不动了。 废墟那边是宋府前厅,宋员外站在只剩三面墙的大厅里,看着满地断瓦残垣,呆若木鸡。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踉踉跄跄哭喊着奔向宋小姐的尸身:“馥儿……我的女儿啊……” 那哪里是宋小姐的尸身,只是一张描着她形貌的画皮而已。 雪中莲垂首道:“员外节哀。都怪我等大意失察,被妖怪冒充宋小姐,还将它带回镇上来。” 宋员外抱着那张皮跌坐在地,呆呆地问雪中莲:“那我的馥儿呢?” 雪中莲沉默不语。不用说也知道,真正的宋小姐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青青小声问唐浥:“你背上痛不痛?我们还是先回去上药吧。” 她挽着唐浥转身刚走了两步,身后雪中莲就沉声喝道:“站住。” 青青只好又转回来。 雪中莲道:“那天是你跟宋小姐一起被妖怪掳上山。” 他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 青青说:“对,就在你站的地方。” “然后呢?” “然后我昏过去了,再醒来就在妖怪的山洞里,宋小姐和我囚在一起。哦对了,我跟她说过话的,但她被你们救下后却谎称没有看到其他人,不肯救我,想必那时候就已经是妖怪假扮的了。”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青青心想:当时你们还想把我和妖怪送作堆一起砍了呢,要我怎么说? 夜修罗不耐烦地怼雪中莲:“你怎么那么多废话,跟她啰嗦什么?不过就是个……” 又是这句,“不过就是个”,就是个什么东西?平民?路人?炮灰?蝼蚁? 有些话不用全都说出来,青青现在也能听懂了。 刚才挖唐浥的时候她看到了,废墟里露出一角熟悉的布料,是张二娘那件和她撞衫的衣裳。她的运气就没有唐浥好了,被一根尺余粗的梁柱压在下面,压得扁扁的,像个纸片片。 仙人杀妖怪,难免会波及一些人的。当然不能怪仙人,要怪也都是妖怪的错。 青青不爱生气,而且生气也没有用。她平心静气地问:“你们是不是怀疑我和宋小姐一样,也是妖怪假扮的?” 雪中莲道:“你俩一起被抓,妖怪还特意把你藏起来,难道不可疑吗?” “你们怀疑得确实很有道理。”青青想了想,“有没有什么能让妖怪现原形的仙术法宝,我可以试试。” “没有。” “那就难办了。我要怎么才能证明我是我自己,没被妖怪冒充呢?” 夜修罗嗤笑一声:“是人是妖,杀了看看不就知道了。” 青青看着雪中莲,了然道:“所以其实你也不确定宋小姐到底是不是妖怪,就先杀了她看看是吗?” 雪中莲没有回答。他不说话的时候,意思都很明显。 青青想,这人起码还有个不说谎的优点。 “那她要不是妖怪呢?” 青青本想这么问的,却被别人先说了出来。她仰起头,视线被唐浥的背影挡住了,只看到他背上为了替她遮挡而划伤渗出的丝丝血迹。 雪中莲冷声道:“上回在山洞不跟你计较,这回你又要护她?” 唐浥不语,只是反手把青青往后推了推,刀上布条飞舞,蓄势待发。 雪中莲道:“你能打赢医仙谷的医师挤入前十已经是侥幸,在场的人你一个也赢不了。别说我没劝过你,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那你就试试。” 地上打坐调息的修仙者们站了起来,向这边渐次围拢。青青看到他们飞快地互相交换眼神,大概又是在用传音入密商量什么。 她不清楚唐浥究竟有多大能耐,也许比雪中莲以为的要强一点,但应该没有强到能以一敌九的程度。 她上前一步想要阻止,眼角却瞥见侧方的夜修罗摇着扇子,忽然对她笑了一下。 他手中折扇机括突发,快得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一线银光闪电似的向青青面门袭来,正中她颈间要害。 青青只觉得喉头一凉,抬手捂住脖子。 血花飞溅。 第7章 ◎有点像我的一位故人◎ 青青从榻上一跃而起,反复摸自己颈项,摸了好多遍,颈中光滑完好无损,才确认自己还活着,没有被人割喉而亡。 她举目四顾,发现自己睡在自家榻上,窗外鸟鸣声声,阵阵荼蘼花香,一切都很正常。 可是那利刃冰锋划过喉间、割开喉管鲜血四溅的感觉如此清晰,难道是梦么? 房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香香冲了进来。 她慌张地奔至榻边,双手在青青身上脸上乱摸:“你没事吧?我听说……听说……” 青青被她摸得只能把头扭向一边躲避,想起唐浥刚从废墟里挖出来时,自己好像也是这么摸他的。 “好了好了,你不要摸了,我真的没事。你听说什么了?” 香香终于镇定下来:“听说他们把你杀了……然后又用仙术救活了。” 靡香镇 第7节 原来不是梦啊。 青青叹了口气。既然能救活,那杀便也杀了吧。 香香忽而又焦急起来:“但你那个伙计!非说要给你讨公道!他哪里打得过那些修仙者呀!你快去看看吧!” 青青一骨碌爬下床跑了出去。 唐浥和雪中莲等人已经离开宋府花园,换到土地庙前的广场上。爱看热闹的靡香镇人民远远躲在外围探头探脑,怕被他们打架波及。 青青拨开人群,唐浥的刀和雪中莲的剑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虚影,将二人身形笼罩其中,旁人根本插不上手。 雪中莲还没用剑气法力,只以剑招从容应对:“她不是妖怪,人也已经救活了,你还想怎样?” 唐浥的招式并不花哨,是江湖人最常见的刀法,但他速度极快,刀刀紧逼。“我把你手臂砍断,再给你接好如何?” “我看你法力低微,不想和你动真格,你别得寸进尺。” 唐浥冷笑:“你最好认真点。” 嘴上说着话,他的出招却丝毫未见迟滞,刀锋掠过雪中莲袖侧时,突然横刀折向,刀刃切进他手臂中。 雪中莲急闪避退,到底还是没躲开,衣袖被整个切下,臂上划出半尺长的血痕。但凡他躲得稍微慢一点,就要像唐浥说的被他砍断手臂了。 雪中莲面如寒霜,咬牙吐出一句:“不知好歹!” 他能气定神闲地和唐浥公平拆招,不过是觉得对方毫无威胁,随便动动手指就能应付,没想到自己反而吃了亏。一怒念起,再不顾什么风度气量了,起手便是杀招,只想置对手于死地。 剑气如虹,挟风雷电掣之力,即便是在十余丈外远观,剑气中的澎湃杀意依然令人退却胆寒。 青青想冲上去,被旁边王婶子拉住扯到后面:“这可不兴乱出头啊,占不到便宜的!” 土地庙前的其他修仙者也齐齐后退,以免被这绝杀剑气波及。 唐浥却没有躲。螺旋绕于刀身的布条陡然迎风振开,一分为二,再分为六,挺括如锋锐,每一道都凝起和雪中莲一样的森寒剑气。在这六合围拱中,长刀迎面直上,无形的“白虹贯日”剑气竟被它生生劈开!杀招破解消弭之时,六道剑气反守为攻,以更甚来者之势齐向雪中莲当头袭去。 雪中莲目瞪口呆,甚至忘了闪避防守。但唐浥并无杀他之心,剑气到了他面前寸余,突然转向绕过雪中莲,改道直取他身后不远处的夜修罗! 夜修罗猝不及防,也根本躲不开六道“白虹贯日”从四面齐袭。旁边的绿衣少女苏筱落飞身将夜修罗扑到,险险避开要害,但其中一道剑气还是擦着夜修罗的脸颊划出一条斜贯面部的血口。苏筱落无法,索性抱住夜修罗,以自己身体为他抵挡。 剑气像有生命一般停驻在她身后,倏然退回来处,合股化作一段平平无奇的粗布条,缠绕回唐浥手中的生锈长刀上。 雪中莲呆立原地,双目无神发直,喃喃道:“你是谁……你怎么会我派第九重‘白虹贯日’……” 当年莲华派的“白虹贯日”独步三界,莲华弟子仅凭这一招就能在修仙界横着走。后来虽然最厉害的第九重失传了,但仅靠流传下来的第八重,也足以成为门派立身的绝技杀招。 夜修罗回过神来,一把推开抱着自己的少女:“一介散人,怎么会你们莲华派的绝技,不知道从哪里偷学的!用刀也只是幌子,那根布才是他真正的武器!我一早就说过了,他全靠作弊使阴招!” 唐浥冷冷瞥他一眼:“你不是喜欢偷袭吗,对你使阴招有何不对?” 夜修罗还想争辩,被雪中莲瞪视逼退。雪中莲稳定心神,收起剑对唐浥抱拳道:“我派‘白虹贯日’第九重百年前就已失传,师祖融会前人残卷,也仅悟到第八重,威力大不如前。不知阁下师承何人,从何处学来?” 唐浥淡声道:“一介散人,无师无承。” 王婶子看他俩客气起来,像是不会再打了,终于松开青青。 青青朝唐浥飞奔过去,唐浥也看见了她。他淡漠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奇异的神采,就像青青第一次见他,隔着水波镜相互对望的那一眼。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当时那一眼让她触动的不寻常之处。 “你……” 她跑到唐浥面前,正要发问,他却突然展开双臂抱住了她。 “你没事就好。” 青青双手举在半空,浑身僵硬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在他只飞快地抱了一下,旋即放开了。 她完全反应不过来了,嗫嚅半天,只冒出一句:“我们还是回去上药吧。” 唐浥转过身,眼角瞥向一旁的夜修罗。青青知他用意,低声劝道:“算了,我不是好好的么?” “伤人性命,说句对不起总是应该的。” 夜修罗梗着脖子,不甘认输屈服。旁边苏筱落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被他忿然甩开。 青青说:“他不是也挨了一刀吗,那么英俊的脸都破相了。算了,算了。” 她扶着唐浥的手臂往回家方向走,路上的人自觉退开让出一条通路。 青青问:“那个苏筱落,她能接住你的剑气吗?” “不能。” “那她为什么要替夜修罗挡?” “大概是……喜欢他吧。” “噢……这样啊。”青青记下了。 唐浥走得很慢,姿势僵硬,半边身子重量压在她胳膊上。走出去一段路,离人群远了,他终于忍不住开始小声地咳嗽。 青青小声问:“你是不是还受了内伤?” “没有,是旧疾,方才一时运气猛了,缓缓就好。”他掩唇又咳了两声,“你放心,不会影响干活的。” “谁跟你说这个!” 他还有心思说笑:“我怕你嫌弃我身体不好,不肯雇我了。” 青青无奈瞪他,叹道:“其实你不需要这样为我强出头。” “我答应过你的。” 青青不解地抬起头。 “今日出门时你说的,”唐浥低头望她,“看家护院保护主人,是我的职责。” 青青被他看得低下头去,悄悄贴他更近一点,让他可以靠着自己借力。“那你就要听主人家的调遣,主人家都说算了,那便真的算了。” 他轻轻笑了一声:“好。” 青青又瞪他:“什么‘好’,要说‘是’。” 他忍着笑:“是。” 青青很少用到药,幸好家里还有之前上山多采的止血药草,按香香教的方法晒干了磨成粉存着。她回房里翻箱倒柜把药瓶找出来,正好翻到那对爹娘留给她压箱底的玉璜,莹白温润的两个半圆,一半雕的是双鱼,一半是莲花叶,合在一起就成了鱼戏莲叶间,严丝合缝的同心圆环。 她想起刘嫂嘱咐的话,心里有了主意,取了玉揣在袖子里。 青青拿着药瓶去到伙计房间,唐浥正在脱掉染血的上衣。她猛一眼瞧见,这画面还是对她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一时愣住忘了移开视线。 反倒是唐浥被她看得不自在了,背过身去把衣裳拉回肩上。 “别穿了,”青青又给他扒下来,“我给你上药。” 这屋子确实太简陋了,连个像样的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坐在床沿上。 唐浥背对她,衣裳褪到腰间,露出背上伤处。他平时看着挺瘦削的,但其实并没有那么瘦。 青青用竹签挑了药粉涂在他伤口上,眼睛尽量不往别处看,一边寻思着怎么找个话头提起来显得自然一点。 她想到一个有关的:“你今年多大了呀?” “三十二。” 青青一上来就被他惊呆了:“你都三十二了?” 唐浥回过头来:“怎么了?” “不是,我以为你才……”青青盯着他的脸瞧,又看看他身上——其实她也不知道三十岁的男人身上应该什么样,又看回脸上,“二十出头的样子。” “你是觉得,”唐浥看着她,“太老了么?” “有点……哦不是,其实也还可以……我的意思是不老的……”青青乱七八糟地解释,有点懊恼,感觉自己的节奏完全被打乱了。 “你呢?” 青青愣了一下。 “你多大了?” “二十,不对,二十一……”她想了想才确定,“二十一了。” 没有了爹娘亲戚提醒,青青就不刻意去记自己的年龄了。二十岁日子这么过,二十一日子也是这么过,有什么区别。甚至现在回想起爹娘,印象也是模模糊糊的,仿佛只是两个不太相干的、牌位上的符号。如果不是刘嫂提醒,她都险些忘了爹娘留给她传家宝的事了。 她悄悄捏紧袖中的两块玉璜。三十二岁又怎样呢?刘嫂说得对,他这样的人,可不容易遇到啊。 她继续试探下一题:“以后你还打算继续出去闯荡江湖吗?” 他笑了笑:“是有点闯荡不动了。” 今天在宋府花园,他自己说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救过她的命、长得好看、身手不错、往后可以留下来不走,一条条他都符合了。不过他也说了,要看双方是不是你情我愿、互相有意,所以还是要问一问他是否也愿意。 青青给他涂完了药,替他把衣服拉上来披在肩上。 “唐浥,”她斟酌着说,“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 他表情认真起来,盯紧了她:“嗯?” 青青不知该如何描述那种奇怪的感觉,于是换了一个说法:“那天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没命了。” 唐浥却似乎有些失望,移开视线:“降妖除魔,本就不该伤及无辜。换作别人,也会阻止的。” 可当时那么多别人,他们都没有阻止。 “那今天呢?今天你又为什么要护我?” “我……” “你不要说答应过我,看家护院保护主人是你的职责。”青青打断他,“我给你一个月的工钱不过七百文,要种地开荒,要每天磨豆做豆腐,还要煮饭修葺洒扫,看家护院只是顺带的而已,都不额外给你钱的,没道理为了这个去拼命。” 苏筱落喜欢夜修罗,所以舍身为心上人挡剑气。这也是他说的。他还说,有些话不一定要全部说出来。青青拿不准说到什么程度才算数,所以她要再问得清楚一点。 “唐浥,说到底,我跟你认识也才几天而已,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青青竟然感觉到了一丝紧张,被妖怪抓走、在宋府命悬一线,她也没有紧张过。手心里似乎出汗了,那两枚半圆的玉璜滑溜溜的捏不住。 “因为……”过了许久,唐浥终于开口,语声滞涩。 青青抬起头,正望进他如漆的眼眸里。 “你有点像……我的一位故人。” 靡香镇 第8节 第8章 ◎我不想和别人一样◎ 那双圆溜溜的玉璜终究还是捏不住,从手里滑脱出去,悄无声息地落入袖袋中。 青青看着他的眼睛。她忽然明白了,初次见他那种怪异的感觉到底是为什么。 他的容貌是全然陌生的,但眼神却似曾相识——那种熟悉并不是因为她以前在哪里见过他,而是因为,他在看一个他很熟悉的人。 “啊……是吗?”青青张了张嘴,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有些话,真的不需要全部说出来。 “你的那位故人,是个女人吧?”她看向窗外说,又觉得这似乎是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是你的心上人吧?” 为了一个只是有点像她的人,也可以豁出去奋不顾身。 唐浥没有回答。他和雪中莲一样,他们不说话的时候,意思都很明显。 他今年三十二岁了,比她大那么多,在外面闯荡多年,他当然会有一些特别的、难忘的过去。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她呢?” “找了,”唐浥看着她说,“但似乎,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什么意思?失忆了吗?” “嗯……差不多。” 青青下意识地回忆了一遍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小时候的记忆有点模糊,但都还在的;十三岁时爹娘相继去世,留给她这间豆腐铺子;这些年她一直安安分分做豆腐,平平淡淡过日子,从来没有离开过靡香镇。 青青啊,你在想什么呀——她暗暗自嘲道。 她回到自己房间,把袖子里那对玉璜掏出来,放回原来的匣子里。 明明条件都没有变,他救过她,他身手很好,他长得好看,他可以留在靡香镇不走;他干活利索,他会的很多,他心眼也好,爹娘留下豆腐铺子希望她招个合适的上门女婿。仔细数数,一条条的他依然都符合。 但她却不想把玉给他了。 青青把那只匣子继续塞回去压箱底。 宋员外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宋小姐无辜丧命,宋府几乎被夷为平地。上回的妖怪抓了人就跑回山上去了,见过的人不多;这回的却是直接潜到镇上来,大家亲眼看着它跟十个修仙者斗法,把宋家园子打得稀烂。这才第二只妖怪,就已经这么厉害了,镇上其他人也纷纷谨慎畏缩起来,好多人闭门不出,街上肉眼可见地变冷清了。 青青把两筐豆腐搬到前头铺面去,一边寻思,明天是不是应该少做一点,免得大伙儿都不上街了卖不出去;早知如此,好像也没必要雇个伙计、多种豆子,镇上一共就三百多户人家,顶天了能卖出多少豆腐去呢?还是不够聪明啊,早点怎么没多想一层算清楚。 她边走边想,冷不防手里一轻,豆腐筐被人拿走了。回神看去,唐浥默不作声地搬了她那两筐豆腐走在前面,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他们俩的话好像一下子就变少了。铺子里的活计他已经很熟练了,两个人闷头各自干活,似乎也不需要说什么。 青青便也不声不响地跟在后头。 进到铺面里,唐浥摆好豆腐,熟门熟路地去卸店铺门板。开门一看,门口早立了两个人。 黑衣的夜修罗,和绿衣的苏筱落。 二人手里各拎了几只礼盒,貌似在那儿等挺久了,看到豆腐铺终于开了门,苏筱落推推夜修罗,示意他上前去。 青青见到夜修罗还觉得脖子发凉,不知他这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要往后退却,唐浥却斜跨前一步来,半边身子隐隐将她挡住。 他做出这种回护的姿势,青青却反而不想退了,绕开他迎上去,将唐浥撇在后头。 “二位是要买豆腐吗?” 夜修罗不甚自在地清清嗓:“那日……是我不对。” 青青皱起眉头,不懂他想干什么。苏筱落又悄悄搡了夜修罗两下。 夜修罗心一横,朗声道:“日前我因为一心除妖,急于求成,没有仔细查证便鲁莽下手,误伤了青青姑娘,虽然及时补救未造成严重后果,但内心一直惶恐不安。今日特备薄礼登门道歉,希望青青姑娘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的一时冒犯。” 苏筱落帮腔道:“对对对,我们是诚心来道歉求和的。”把带来的礼物统统堆在铺子柜台上。 青青不由转头去看唐浥。难道他们是因为唐浥武艺高强打赢了雪中莲,所以不情不愿地上门来道歉吗?那也过去好几天了吧。 唐浥凝眉不语,青青和他视线一对,立刻又转开了。 “你们不用这么客气。”青青把那堆礼盒推了推,“既然是误会,我也无妨了,而且你也……” 说到这里,她才反应过来夜修罗哪儿不对——他脸上那道被唐浥砍出来的斜贯全脸的刀伤已经痊愈了,一丝儿疤痕也不见,还是那张完美无瑕的俊脸。 “总之,你们不用向我道歉。” 苏筱落看看夜修罗,露出尴尬难办的表情:“青青姑娘真的不生我们的气了吗?” “嗯,我不生气。” “那你能不能去跟香香姑娘说说,让她也别生气了?” 这答案让青青十分意外,居然是因为香香? 苏筱落期期艾艾:“香香姑娘说,我们敢伤你,就是她的敌人,现在她都不肯把香药卖给我们了,除非能取得你的谅解……” 原来如此。没有香药,他们就没法克制山顶的瘴气,去不了妖怪的老巢了。 苏筱落把礼盒又推回来:“这些礼物你一定要收下!你收了,才证明真的原谅我们了。” 说完她又拉着夜修罗,毕恭毕敬地对青青鞠躬,齐声说:“青青姑娘,对不起。”像完成什么仪式似的。 这哪里是夜修罗来道歉,分明是苏筱落帮他张罗一切。青青想起苏筱落为夜修罗挡剑气的情景,对她就有几分心软,忙说:“好了好了,没关系的,礼物我也收了。” 苏筱落开开心心地拉着夜修罗跑了,瞧他们离开的方向,大约是往香香的铺子买香药去了。 青青没想到香香会对她的事这么在意,还替她出头。说起来,这些年香香确实很照顾她。 整个镇子的人都很照顾她。十三岁没了爹娘独自开店,青青好像也没受过欺负,没遇到什么不顺心、值得记住的事。 二十余年的人生,仿佛倏忽一下就过去了。反倒是最近半月来了这些外乡人,每一天都过得惊心动魄、印象深刻。 尤其是——青青眼角瞥了一眼旁边的唐浥,发现他还在看自己,赶紧把视线收回来——遇到了唐浥之后。 当初干嘛要收留他呀!他明明本事大得很,还能饿死冻死吗? 青青拨拉柜台上的礼盒,自言自语道:“他们为了香香才给我送礼道歉,这些礼物是不是应该分一些给她啊?” “别人送的礼物,再转赠不太好。你若想感谢香香,平日多给她送些咱们自己的豆腐菜蔬,记着她需要时也帮她的忙就好了。” 青青乜他一眼:“我又没问你。” 唐浥笑了笑,低头道:“是。” 不过既然开了话头,青青心里有些事就憋不住了:“那个夜修罗,他脸上的伤怎么这么快就好了,连个疤都没有?我还以为他会毁容呢。” 过了好半晌没人应,唐浥抬起头故作惊讶道:“啊,你是在问我吗?” 这人怎么这样啊!青青背过去不想理他了。 唐浥解释道:“修仙之人,有仙术治伤,容貌也可随意变幻。” 青青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颈项。也是,她咽喉挨了一刀都能救回来,也没留个刀疤什么的,那脸上的伤自然也能消弭。 “就像用仙术救我一样吗?” “……差不多。” 青青慢半拍地想起他另一句话:“你说他们能随意变幻容貌?那我现在看到的,不是他们真实的模样?” “当然不是。” 难怪一个个都那么精致漂亮。修仙首要的是根骨资质,怎么可能恰好全都是绝世美人呢。 她忍不住转回去打量唐浥:“那你呢?你的模样也是假的吗?” 唐浥笑道:“我这个样子,还要靠造假造出来吗?” 什么叫他那个样子,他的样子也不是人人都能生成那样的好不好? 青青往旁边浸着豆腐的水桶里一瞧,水面映出她面目模糊的倒影,有点像燕燕,又有点像秀秀。 她气馁地想,自己这副样子,才是真的没必要造假吧。 正想着呢,李屠户家的童养媳秀秀就来了,问青青:“干腐竹还有吗?爹娘让我来买五斤。” 青青诧异道:“腐竹晒干了很轻的,要五斤还是五两啊?”店里的存货一共不过十来斤。 “没错,就是五斤,爹娘特地叮嘱了。”秀秀将一把铜钱放在柜台上,又掏出个大布袋子抖开,看着是准备装腐竹的。 青青还没开口吩咐,唐浥已经利索地登梯把挂在梁上通风的腐竹拿下来了。他干活的眼力见和麻利劲儿是真的没话说,可惜……唉。 五斤腐竹把柜台都堆满了,青青分批称重,一边问秀秀:“怎么突然买这么多腐竹?” 秀秀叹气道:“镇上不太平,爹娘准备全家去山里躲躲,就多买些轻便干货带着。” “去山里?山里有妖怪啊!镇上起码人多有个照应,还有……” “难道你还指望那些修仙者吗?”秀秀语气冷淡,“镇上没人会保护我们。山里那么大,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兴许运气好能躲过去。” 青青无话可说。确实,妖怪还没伤着她,她却已经在修仙者手里死过一回了。 秀秀把所有腐竹收进布袋里,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青青啊。” “嗯?” 秀秀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你自己也小心一点吧。” 她提着一大袋腐竹走了。 青青望着她的背影,一时怔忡。秀秀除了偶尔来买豆腐,几乎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对她唯一的印象,也只有身形和自己很相似而已。 唐浥见她一直盯着秀秀离去的方向发呆,过来问:“怎么了?” 青青回过神,指着秀秀的背影问他:“你觉不觉得,她跟我有点像?” 唐浥顺着她指的看了一眼:“只是衣服和发式相似而已。” “从背后看几乎一模一样吧,好多人认错过我们。” 青青拿起自己红头绳系起的辫子梢,秀秀的辫子也是一式样的红头绳。 “还有酒铺的燕燕,要不是她比我大好几岁,真要怀疑我俩是不是从小失散的双胞胎。”她低下头,“你见过燕燕吗?说不定,她更像你那位故人呢。” “见过,”唐浥望着她说,“她不像。” 青青把辫子上的红头绳拆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条蓝布手绢,将披散的青丝在颈后束起。她对着水面照了照,样子似乎变了一些,也不影响干活,挺好。 真是奇怪,以前她从未在意过自己像秀秀还是像燕燕,甚至还会主动拿这个开玩笑,现在……好像忽然变得难以接受了起来。 “唐浥,”她轻声说,“我不想和别人一样。” 靡香镇 第9节 第9章 ◎还以为,自己多少有些特别◎ 唐浥沉默许久。 “其实……” 青青已经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清点剩余的腐竹和水豆腐,一边支使他道:“秀秀倒是提醒我了,镇上人这么少,不会也有别人像她家一般,躲到山里去了吧?一会儿你去挨家挨户探探,那些关起门来的,家里可还有人?” 唐浥在她身后站了半晌,默默地听话领命出去了。 一直到天黑又过了个把时辰他才回来,回报道:“我去数了,全镇一共三百一十二户人家,有四十三户空着,天黑后又确认了一遍未掌灯,确实没人;还有十一户,包括李屠户家,我在外头探听到他们收拾东西准备进山,不过这个数量做不得准。” 青青震惊了:“你真的一家一家去数去打听了?” “嗯,但有些屋舍连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数得准不准,可能有些偏差。还要更精确吗?” “不用不用,”青青忙说,“我心里有数了。” 她把倒进桶里准备浸泡过夜的豆子又装回去一小半:“明日豆腐少做一点吧。” 夜里青青躺在床上琢磨,既然唐浥也知道生意不好做了,用这个理由跟他提,应该说得过去的;他连头带尾一共干了十五天,按工钱折算,该付他三百五十钱,添点给他四百好了;说起来他并未犯任何过错,就因为她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心绪,就要辞退他么?他若是就此走了,天下之大,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来靡香镇了吧。 唉,以前不聪明的时候不会想这么多,好像也就没有这么多烦恼。 心里乱糟糟地想着,许久也未能睡着。第二天青青就起晚了,醒来已日上三竿。 她急急忙忙胡乱拾掇了一下赶出去,唐浥已经把作坊铺子都料理妥了,照常开张做生意,正事一点都没耽误;房前屋后也打扫干净了,早饭在灶上锅里焐着,还是温的。 青青告诫自己:已经决定的事,就不要再随意更改了,聪明人都是这么果断的。 她从存钱的箱子里点了四百钱,去前边铺面找唐浥。 这会儿上午买豆腐的人已经来过一波了,正当闲时。唐浥坐在屋檐下对着亮光,不知在忙活什么东西,听见脚步声他倒是立刻转过来了,对她展颜一笑:“你醒啦?” 青青被他晃得别开眼,看向豆腐筐:“一不小心起得晚了点,辛苦你了。上午卖得还好么?” 唐浥回答:“如你所料,比往常低了两成,不过卖完应该没问题。” “接下来恐怕还会再低。”青青尽量用一本正经的老板语气说,“唐浥,我这铺子就是小本生意,利润微薄,这么下去恐怕雇不起伙计了。” 唐浥望着她,脸上笑容慢慢隐去。 青青转过身,把点好的四百钱排在柜台上:“这是你半月来的工钱,我给你多算两日,取个整。我看最近那些修仙者也挺敬畏你的,你来我们这儿本是为了降妖除魔……” “我来这儿不是为了降妖除魔,”唐浥打断她道,视线往台面上一扫,“你就打算这么打发我?” 他的眼神又恢复了初见时的锐利,无端让人不敢逼视。 不是为了降妖除魔,难道是为了来我这豆腐铺子里当伙计吗?青青暗暗腹诽,又不好直接这么怼回去,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那我……再给你加一百?” 唐浥忽然背过身,捂着嘴抑制不住地咳嗽。他咳得很克制,声音不大,但青青仍然觉得他要把肺都咳出来了,仿佛沉疴多年宿疾缠身的病人,呼吸都是痛的。 “你……没事吧?” 除了那回跟雪中莲比武运功他犯了旧疾,这些日子爬上爬下力气活干得十分利索,他也说了日常活动不影响,青青没想到他会突然发作。 她举手想去拍他后背,他却抬手制止,自行吸气吐纳,渐渐止住气顺了。 “不碍事。”他恢复常态,语气里隐含苦涩,“是不是我说你像我的故人,你不高兴了?” 青青违心地否认:“没有。” “那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要赶我走?” “我不是要赶你走,你也没有哪里不好。”她无谓地辩解道,“是真的生意变差了……” “我还以为,自己多少有些特别呢。”唐浥低头苦笑了一声,“屋里还有些我的东西,我去收拾一下。” 他往后院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对她说:“昨天你说不想和别人一样,我在镇上也没见着卖首饰的店铺,就四处找了些不同颜色的线,给你做了这个。不太好看,但肯定没有第二条一样的。” 他摊开手,手心里握着的是一条各色线绳编成的络子,有黑有白有黄,夹杂一些红绿蓝紫的丝线,材质粗细不一,五颜六色混得有些奇怪,但确实像他说的那样,绝无仅有,独一无二。 原来他刚才在屋檐底下对着亮光,是在编这个。 青青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唐浥已经将络子放在柜台上,回屋收拾行李去了。 她看着那条粗陋又独特的络子,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在拿还是不拿这两个简单的是非选项中做不了决策,最后只得将它先推到一边,与案上的铜钱归在一处。 已经决定的事,她再次告诫自己,就不要再犹豫反复拿捏不定了。 青青一边看店招待顾客,一边留意着院子里的动静,心里默念了好几遍待会儿唐浥出来后的说辞,免得自己临到头又卡壳了。谁知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上午的豆腐都卖光了,也没见他人影。 他来的时候就一把刀、一顶斗笠,后来又置办了几件换洗衣裳,需要收拾这么久吗? 青青把铺子收拾妥当,回去后院查看,唐浥的房门虚掩着。她在门上敲了好几下,无人应答,屋内也听不到半丝动静。 青青推门进去,唐浥和衣躺在榻上,双手合于胸前,直挺挺地一动不动。 她满脑子的犹疑纠结顿时抛到九霄云外,扑过去推他:“唐浥!你怎么了?醒醒!听得到吗?” 唐浥还是一动不动,青青觉得自己心跳都跟着停止了,抖抖索索地伸手去试他鼻息,似乎有,又似乎没有,十分微弱;再探他颈侧脉搏,肌肤触手温软,隔了许久,才终于跳了一下。 青青拿不准他到底怎么了,着急忙慌地跑出去寻人帮忙。 离得最近的是隔壁刘嫂家,青青跑到她家门口,里头两口子好像正在吵架,鸡飞狗跳。刘大哥怒吼:“你不要命,我还想要呢!”刘嫂带着哭腔:“我不走!她会保护我们的!” 青青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但眼瞅着这户邻居是指望不上了,街面上此刻也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她索性跑到香药铺子去找香香,香香见多识广,不管遇到什么要紧事,总有主意应付得来。 香香稀里糊涂地被她一路拖到家里来,见着唐浥,加上青青乱七八糟一顿比划,总算搞明白了怎么回事。 香香来来回回仔细检查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问题,回头对青青说:“先别担心了,没死。” 青青哪能不担心啊:“可是他都不怎么进气了,脉搏也不跳……” 香香对唐浥兴趣不大,反倒打量起青青来:“从来没见你这么急过。” “啊……有吗?”青青把视线从唐浥身上收回来,眨巴眨巴眼睛看香香,“我以为他快没命了,这换谁都、都会着急吧?” 香香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两眼,不置可否:“是吗?我以为你就是一池温吞水,不管什么人什么事,都没法叫你起什么波澜呢。” 她这么说青青不乐意了:“谁说的!我只是反应慢一点而已……要是你遇到危险,我也会着急的!” 香香也眨巴眨巴眼睛看她:“真的吗?” “当然啊,”青青坦诚道,“香香,你对我那么好,我也很在乎你的。” 香香却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别别扭扭地转回去,在唐浥身上装模作样地拨拉两下:“这些外乡人都古里古怪的,跟咱们不一样。要不还是去找那些修仙者问问,说不定他们知道怎么回事。” 青青忙点头:“好好好,你先帮我在这儿看着他,我马上出去找他们。” 她转身转得太急,差点撞在门框上,也不顾自己磕没磕痛,继续着急忙慌地跑出去找人了。 香香在后面目瞪口呆。 这回青青运气不错,刚出自家院子绕到墙外,就远远瞧见修仙者们从山上下来,手里提着各式刀剑兵器,衣饰不整略有些狼狈,像是刚刚打斗过。 领头的雪中莲身上白衣最为明显,又沾了血迹、灰土和上回冒充宋小姐的黑虫怪那种蓝绿汁液,寒光长剑的剑身更是被绿汁染满。 “最近山里冒出很多三五成群的零散妖怪,离妖王现身不远了。”他经过青青家屋后的草垛,顺手把剑身的污渍擦在稻草上,“虽是小妖,杀起来也不容易。今日大家都累了,先回去休息调整,明天再进山搜寻剩下的。” 青青一心惦记着唐浥的安危,本想找他求助,但此时看着那稻草尖上滴下的翠绿浓汁,心里却无端打了个突。此人冷酷嗜杀,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先前比武当众输给了唐浥,他可会真心相助,还是落井下石? 她退回院墙内观察,看那群人从旁边鱼贯而过。夜修罗似乎和苏筱落闹别扭了,刻意和她隔得很远,苏筱落独自走在队尾,低着头神情恹恹的。 青青跟这个女孩接触过两三回,对她印象不坏,起码比雪中莲和夜修罗好。 她等他们都走过去了,捡起一枚石子悄悄砸中苏筱落后背。 苏筱落猛一回头,看到青青在墙后探出半个脑袋。她也机灵得很,追上去跟伙伴们说了句什么,离队看着他们走远了,才返回青青家门前。 她比青青还鬼鬼祟祟,压低声音问:“你找我?” “有个事想请你帮下忙,”青青把她拉进院子里,“但你能不能先别跟其他人说?” 苏筱落连连点头,还有点抑制不住的兴奋:“只有我知道吗?好的好的,我绝不告诉任何人。” 青青领她到唐浥房内,把他的情况说了一遍。 苏筱落见香香也在,还有几分激动,看完听完大失所望:“找我来就为这啊?他这是闭关入定了,啥事儿没有,不用管。” “闭关入定?”青青和香香都没听过。 “就是……”苏筱落想了想怎么解释,“比如有时候你不想参与江湖纷争了,或者受了伤、累了、修为遇到瓶颈了,就可以闭关一段时间,隔绝一切外界影响纷扰,独善其身自个儿参悟,有突破了再重新出关。” 青青问:“生病了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跟朋友吵架不高兴了都能闭关。”苏筱落撇撇嘴,大概是想起自己的事,“我这两天还想闭一下呢。” “那他什么时候会醒……会出关啊?” “这就不知道了,看他自己,短则一两天,长则十天半月、一年半载的,多久都有可能。” 青青有些懊悔,他一定是因为旧疾复发严重了才突然闭关的,早知道就不说那些要辞退他、雪上加霜的话了。 香香取出一瓶香药递给苏筱落:“多谢苏姑娘为我们解惑,这是我新近调制的清心明目香,一点薄礼聊表谢意。” 那香药装在琉璃瓶子里,看起来十分珍贵。苏筱落接过去开心地对着光看:“这个店里没得卖吧?” 香香道:“我一共也才调制出三瓶,尚未售卖。” “那我就是独一份儿了?”苏筱落宝贝地把瓶子收进怀里,看向榻上的唐浥,“其实你们现在根本不用担心他,他还挺会挑时间的,闭关闭得正是时候。等他出关了,才有麻烦呢。” 青青和香香闻言相互对视一眼。 “我也是偷偷告诉你们,别说是我说的啊。”苏筱落压低声音,“上次唐浥胜了雪中莲,你们可能不了解,江湖散人能赢过仙门高手是什么概念。他还使出了失传的‘白虹贯日’第九重绝技,现任莲华派掌门都不会的!雪中莲坚信唐浥来历有鬼,已经传信上报师门,过不了多久莲华的执法长老就要来审判他了。” 第10章 ◎她只是个普通的店铺老板◎ 午间青青收拾卖空的豆腐筐子和水桶,发现最底下还剩了两块,捞进碗里加点酱醋香油一拌准备随便对付一餐,觉得好像太凑合了点,又去篱笆下面摘了几根小葱加进去。 晌午豆腐就基本卖完了。镇上短暂兴起了一阵逃进山里避难的惶恐风潮,这几天渐渐安稳下来。青青把每日定额出售的豆腐减到六十块,活计比以前还轻松了一些。 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独自一人时的生活,每天寅时摸黑起来,花两个时辰做好一天的豆腐,上午开门售卖,卖完收摊;下午料理屋舍和农田,干到天黑,戌时早早就寝,睡前把明日要用的黄豆提前泡上。 简单、循环、重复,过去七八年,似乎都是这么过的。 靡香镇 第10节 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吃完了小葱拌豆腐,清洗收拾干净,出门之前青青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又去唐浥的小屋里看了一眼。 他还是那天躺下去时的模样,双手合于胸前,直挺挺的一动不动。 苏筱落说不用管他,闭关的人呼吸心跳微弱,无需吃饭喝水,闭上几天、几月、几年都没关系,权当他是个摆在家里的蜡像石雕。 青青做不到那么洒脱看得开。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突然就无声无息地躺下了,没有知觉、没有反应,不知何时才会再醒来。 往日朝夕相处,一颦一笑都宛然在目,此时回想起来,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仿佛她已经认识唐浥很久很久了。 他的脸颊还是软的,肌肤还是温的,下巴上没有完全剃干净的青髭,摸上去还有些微微地扎手,怎么可能只当他是虚妄死物。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又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手指沿面庞轮廓下移,挪到他颈侧脉搏处,另一手按住自己心口默数,直数了一百多下,才摸到他的脉搏跳了一下。 数到脉搏她才终于安心了,确认他还活着,只是暂时去了一个她触及不到的别样世界而已。 “半月多前你种下的黄豆,已经长到快两尺高了。”青青小声对他说,“等到开花结荚时,你会醒了么?那么大片地,我一个人可顾不过来啊。” 她扛着锄头镰刀准备去地里松土除草,刚带上院子篱笆,就听到有人喊她:“青青啊,等一等,别急忙走。” 青青听那声音有些耳熟,回头一看,愣在当场。 是宋员外家的厨房管事张二娘。 她、她、她不是那天被倒塌的柱子压扁了吗? 张二娘换了身花样富贵的衣裳,纸片片似的纤瘦身材有点撑不起来,笑着对她说:“明天主人家要办事,命我来你这里订两筐豆腐。” 青青呆滞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有一件和我一样的衣服?” “哦,你说那身青花的呀?主家出事那回弄坏了,穿不了了。”张二娘说,“豆腐明天中午要用,来不来及呀?” “来得及。”青青收起震惊失态的表情,“宋员外家又要办宴席了么?” 张二娘叹道:“员外也消沉了一阵子,但日子总得过呀。这不请了不少人,准备把塌掉的房子重新修一修,明日破土动工。” “好,那我上午给你送过去。” 张二娘和她约定好,继续去下一家铺子订货。 青青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远去。所以那天压在废墟柱子下面的,其实只是一件衣裳吗? 她看了一会儿,觉得张二娘的头发有点儿眼熟,没有挽髻,只用一块蓝布帕子束起,松松垂在脑后。 她因为不想和秀秀一样,拆了红头绳辫子随手挽的发型,居然又和别人撞了。左右她是摆脱不了像别人这个魔咒了? 青青抓起自己辫梢,现在那里缀了一条五颜六色、粗细不一的络子,不太好看,但一定不会和任何人一样。 她把辫子甩到背上,步履轻快地去屋后地里干活。 这块地位于上香曲山的必经之路,所以青青每天都能看见那群修仙者上山下山。起初他们应付山上的散妖还有些吃力,经常把自己搞得很狼狈;后来就越来越得心应手了,雪中莲的白衣银发又恢复了洁白如雪一尘不染;最近两天似乎山上的妖怪被杀得差不多了,接连看到他们白跑一趟空手而归,妖王也并未如雪中莲预期的那样现身,他便有些焦虑烦躁。 今日他的语气格外暴躁:“这是最后一窝了,白杀了这么久的小妖,一点妖王的线索都没有,到底要怎么才能让她现身?” 他像往常一样,把剑身杀妖怪沾的蓝绿汁液擦在青青家的草垛上。 夜修罗又阴阳怪气:“我早就说过了,线索还是得从镇上找,要用脑子,光会打打杀杀欺负几个小妖怪有什么用。” 雪中莲寒声道:“那你用脑子找到什么线索了?” 青青蹲在地里割草,豆株长得茂盛,将她挡得严严实实,那些人自顾说话,完全没发现她在一旁听着。 夜修罗说:“我有个想法,还没验证……” 雪中莲不客气地抢断:“那就验证了再说。” 夜修罗哪咽得下这口气,抬高声音:“上次那个黑虫冒充的宋小姐,她的闺名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有人抢答:“我知道!我听到她爹叫她了,叫宋馥儿。” 夜修罗道:“山叫香曲山,镇名靡香镇,妖王和小妖都善用迷香惑人,镇上一年四季花香不断,连妖怪寄身的宋小姐,名字都叫‘馥’。这绝不是巧合,很显然,我们应该从和香气有关的人身上下手。” 青青闻言停下手里的镰刀。和香气有关的人,她首先想到的是香香。 那些人自然也想到了。苏筱落按捺不住先叫了起来:“你是说香香吗?可我们解毒的香药全是从她那儿买的,要是把她……我们还怎么上山啊?” 这回雪中莲却难得被夜修罗说服了,反诘苏筱落:“上山这么久,得到什么了?” 苏筱落语塞,确实他们在香曲山上绕了这么多天,除了花掉好多钱、杀小妖白费了好多时间力气,可谓一无所获。 她着急强辩道:“但香香肯定是帮我们的!前几天她还刚给了我一瓶珍稀香药呢,后面肯定用得着!” 这小丫头,果然不能指望她保守什么秘密。 雪中莲接过苏筱落那瓶特殊香药,忽然问:“靡香镇,是不是与世隔绝了几十年,跟外界没有往来?” 苏筱落懵懂地点点头:“对啊,就我们来过。” “镇上只有些简单的卖衣食的铺子,”他举起琉璃瓶身,对着光旋转观察,“这么精致的琉璃瓶,是从哪里来的?” 他今天好像忽然聪明了起来,变得好有逻辑。 一群人嘈嘈切切地商量了一阵,雪中莲说:“大家轮流去香香店里,把她库存的香药全买下来备用,先不要打草惊蛇。” 青青躲在田里听得胆战心惊。她把身子伏得更低,以免被他们发现。 他们怀疑上了香香,要对付香香,但又需要她配制的香药,有所顾忌——怎么办?得马上告诉香香啊!可这些人这么厉害,香香知道了又能想什么办法呢? 青青从自家屋后绕过去,准备避开他们抄小路赶去香香家。 屋后的草垛又被雪中莲用来擦剑,浓绿汁液从草尖滴落,在地上聚成一泓。但今天那滩绿汁里却混了一团明晃晃的红,十分醒目,是血吗? 青青凑近去仔细一看,是一团……非常眼熟的红头绳。 一个隐约的念头在脑海中如闪电般瞬息划过,她不及细想,绕开屋舍拔足狂奔。 一口气跑到香香家院子后门,绕小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眼看着雪中莲带着三四个人从正门走进香香铺子里。 青青躲在院墙外侧耳细听,铺子那边静悄悄的,十分正常。她从地上捡了一根长木棍,打算如果听到任何不寻常的动静,就冲进店铺里大闹。这些人好歹也是名门正派的修仙之人,应该还是会有所顾忌的……吧? 其实她也不确定,毕竟这些名门正派的修仙者,不久前刚刚割断过她的喉咙,赔礼道歉还是因为忌惮香香。 要是唐浥在就好了,他深藏不露,雪中莲都打不过他;要是自己有唐浥的本事就好了,方才就可以直接拦住那些人,叫他们不敢对香香怎么样。 为什么自己只会做豆腐呢! 如今镇上的人都不需要买香药了,修仙者就是香香仅剩的顾客,店面许久也未见其他人进出。青青盯着铺子门口心焦地等了约半刻钟,修仙者又陆续出来了,看上去没什么异样,只是雪中莲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你猜错了,”他冷冷地瞥向夜修罗,“她只是个普通的店铺老板。” 苏筱落咋呼道:“我就说香香是好人啊,她一直在帮我们!你们就这么走了吗?是不是也应该向她道歉啊!” 夜修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能瞪苏筱落:“你到底帮谁说话?” 他似是下了什么决心,目露凶狠,对雪中莲说:“我还有一招……” 雪中莲理也不理,撇下他径直走了,其他人紧随其后,只留下苏筱落陪着夜修罗。 苏筱落不依不饶:“确实是我们不对啊,应该道……” 夜修罗怒道:“给谁道歉呢,你有病吧?”也撇下她朝另一边走了。 苏筱落独自站在原地,低垂着脑袋小声喃喃:“不管怎么样,也不应该……” 青青见她一直不走,对她也没有那么强的戒心,便从院墙后跑出来。苏筱落吃了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抱着根木棍跑进店内。 铺子货架上的香药瓶子所剩无几,摆得还算齐整,柜台上铺着摊开的账本和拨了一半的算盘,香香却不见了踪影。 青青心里着急,问门口的苏筱落:“香香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啊?”苏筱落支支吾吾,“我没有……刚才还在……她肯定没事的!” “那她人呢!” “我在这儿,你找我?” 青青回头循声望去,香香正袅袅婷婷地提着裙摆自二楼香闺拾级而下。她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冲上去抓住香香的手:“那些修仙者……他们没为难你吧?” 香香面无表情地朝门口看去,苏筱落看见她,心虚地低下头跑了。 香香收回视线,再看向青青就柔和了许多:“算不上为难吧,怎么了?”她瞥见青青手里的木棍,忍不住笑,“这是要干嘛呀?” 青青把木棍丢到墙角,将先前在田里偷听到的消息跟她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啊。”香香若有所思,“放心吧,他们已经得到想要的结果,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 青青犹疑道:“他们……怎么得到的?” 香香语气轻快:“反正都是误会嘛,我跟他们解释清楚就没事啦。” 是吗?雪中莲和夜修罗可不像这么好说话的人。 青青想起这些天的见闻,觉得自己仿佛在一团迷雾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快要抓住了,但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要是再聪明一点就好了。 “香香,”她直言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没有告诉我?” 包括唐浥、苏筱落、秀秀,甚至刘嫂、张二娘,他们好像都比她多知道些什么,却都不告诉她。 “我想知道脑子里那些奇怪的东西是什么,但我自己想不明白。你告诉我好不好?如果我想明白了,我可能就会变得聪明一点、厉害一点,下次要是再遇到这种事,我、我就不会毫无办法,或许我就能……能保护你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出来可能有点可笑,但她真的想保护香香的。 香香看着她,目光微闪。 “别人告诉你的、已经知道的,就一定是真的吗?”过了好半晌她才开口,“青青,有些事,别人帮不了你,你得自己去看清楚、想明白。” 第11章 ◎只是不能一直到老◎ 什么叫作已知的不一定是真的,又怎么自己看清楚、想明白? 废墟柱子底下压住的青花衣裳、蓝绿汁液中混杂的红头绳,是她看清楚的么?她觉得自己有脾气了、心思比以前多了、有在意的人了,她在意唐浥、在意香香,在意靡香镇上每一个对她好过的人,算是想明白了么? 回家路上,青青努力想着香香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但是她越用力思考,脑子就越是被什么阻塞住似的,反而连之前零星冒出的灵光一现都捕捉不到了。 只有做豆腐的方法刀削斧凿一般刻在脑海里,想来想去,最后脑子里只剩了做豆腐。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家院子里,闻到一股油润好闻的菜香,继续浑浑噩噩地走进豆腐作坊内,多称出明天给宋员外家做豆腐的豆子,然后去院内水井打水准备浸泡——等等,菜香? 青青呆滞地看向厨房里那道熟悉的忙碌身影,手里的水桶吧嗒掉在地上。 靡香镇 第11节 她忽然明白了,那天她被夜修罗杀了又救活,他看到她安然无恙时双眼放光、骤然失态抱住她的心情。 唐浥把切好的青菜刺啦一声倒进油锅里,正要翻炒,腰间突然伸过两只手来,将他拦腰紧紧抱住。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背后的声音闷闷的,“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他微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先放开我。” 腰间那双手收得更紧:“那你会不会又不声不响突然闭关,不跟我说话、我说什么你都没有反应了?” “不会,不会了。”他柔声道,“是我不对,下回如果再闭关,我一定提前跟你说。” “真的吗?” “真的。但你要再不放手,锅里的菜也真的要焦了。” 青青这才撒开手,往锅里一瞧,底下翻上来的菜叶焦了一大片。 她站在旁边看着唐浥炒菜,烟火香气和滋啦滋啦的声音让她觉得安定,许多话仿佛也可以无所顾忌地说出来。 “唐浥。” “嗯?” 滋啦滋啦。 “以后,你可以一直留在靡香镇吗?” “嗯。” 滋啦滋啦。 “我有个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你说。” 滋——啦。 说到重要的事,青青忽然想起另一件更严重、优先级更高的,表情瞬间严肃:“确实有个很重要的正经事得告诉你。” 唐浥忍不住笑:“怎么你原本要说的事不正经吗?” “哪有!其实也不……”算不正经吗?不算吧?青青脸红了起来,“只是这件事更重要!就是上次你赢了雪中莲,他不服气,偷偷找师门告状,等你闭关结束,他们可能会派什么执法长老来抓你——是修仙者内部的消息!非常可靠!” “是苏筱落告诉你的吧?” 青青呆住:“你怎么知道?” “除了她还能是谁。”唐浥把青菜盛出来,刷干净锅换豆腐下去煮。 咕嘟咕嘟。 青青看他好像不甚在意,问:“你打得过那个长老吗?” “打不过啊,没人能打得过。” “那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我听苏筱落说得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咕嘟咕嘟咕嘟。 “对她来说可能很严重,对我不算。”他闲适地拨拉锅里的豆腐,转头对她莞尔一笑,“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还有一件事呢?” “啊?”青青反应有点慢。 “不正经的那件。” 青青的脸又红了。锅里咕嘟咕嘟煮着豆腐,他不需要像炒菜那样忙碌看顾,此时专心地等着她说,她反而卡壳说不出来了。 “这个豆腐……快好了吧!我去洗手准备吃饭!” 她跑到井边洗完了手,抬头见唐浥还在厨房里忙碌锅盆碗筷,索性跑回自己房间里,把那对压箱底的半圆玉璜又翻出来。 心里已经想好的事、做好的决定,那便不要退却,一定要果断地说出来、做出来——嗯,上回说要解雇他那个不算,那是她没想清楚,而且被意外打断了么,是天意,天意。 她把玉捏在手里给自己打气,然后开门出去。 唐浥已经在院子里摆好了桌椅碗筷,青青走过去,将玉璜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 唐浥拿筷子的手顿在半空,看着那两个半圆愣愣地出神。 这反应倒让青青奇怪了:“你不问问这是什么吗?” “这是……”他抬眼看着她,眼神里居然有一丝期盼和紧张,“什么?” “是我爹娘留给我的传家宝。” “是吗……”他收敛表情,举着的手也放了下去,低头默默吃饭。 青青觉得他大概是在害羞。不过招上门女婿这种事,就像招伙计一样,确实应该主家更主动一点的。 “我知道,我天生就不太聪明,所以爹娘教会了我种豆子、做豆腐,创下这间豆腐铺子,哪怕他们先走了,我也能有个安身立命的生计。十三岁时爹娘就过世了,留给我这对信物,说将来若遇到合意的人,就把其中一半给他,我们两个人一起,互相照顾、共同经营,相依为命陪伴到老。”她把并成圆环的两枚玉璜分开,其中一枚往前推了推,“唐浥,现在我想把它给你,你愿意吗?” 唐浥继续盯着那枚玉出神,许久都没有说话,久到青青仰着等他答复的脖子都开始僵硬了。 她揉揉后脖颈,低下头也默默扒了两口饭:“我这个要求可能有点突兀,毕竟咱俩相识还不到一个月,但我总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你不用急着答应,慢慢考虑,等你想好了再答复我……” “对不起,青青。” 青青一口饭噎在了嗓子里,她费了好大劲才咽下去:“你不乐意吗?” 他的神色似乎有些愧疚无奈:“不是,但我不能……” “你没有不乐意就好。”她松了口气,“是不是因为那个我很像她的故人啊?其实我……” “你不像任何人,”他忽然认真地说,“你就是你。” “啊……”青青的思路又被他打断了,她努力找回来,“你别打岔,先听我说完。一开始你说我像你的故人旧友,我是有点不高兴的,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不高兴……但这段时间你去那个什么闭关,我仔细想过了,和再也见不到你、不能天天跟你说话、吃不到你做的饭相比,其他的都不重要……” “我没有在你身上找别人的影子。”唐浥说,“是我不对,不该说那种让你误解的话。” 什么意思?让她误解的话,那句“你有点像我的一位故人”?是说她其实不像吗? “青青,”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正色道,“我也有两件重要的事要对你说。” 青青正想发问,唐浥却突然脸色一沉,凌厉的视线扫向院墙外。她筷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被他揽住肩膀,闪身躲到了厨房实墙之后。 唐浥立指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青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竹篱外隐约可见两道素白的人影。其中一个她很眼熟,认得出是雪中莲;另一个也是银发白衣,似乎是位老者,手持拂尘,足不沾地,飘然浮空。 她用口型问:长、老? 唐浥点了点头。 来得真快,他出关醒来还不到一顿饭的功夫。 长老手中拂尘轻轻一扫,篱笆门便自动打开。他飘进院中,青青看出他身上也是莲华门的莲纹白衣,但样式要比雪中莲的古朴很多。长老须发皆白,仙风道骨,并不似修仙弟子那般精致雕琢,一眼瞧上去就是个已经活了几百岁的老神仙。 雪中莲跟在他身后进来,长老却对他说:“你先出去,在院外等候。” 雪中莲不忿道:“是我发现检举的,我得看着……” 长老又重复了一遍:“你在外面等候。” 雪中莲看他面目冷峻,虽有不甘但不敢违逆,低头道了声“是”,退到院外数丈远处,院门随即自动关上。 长老立于院中,沉声道:“出来吧,是我。” 唐浥牵着青青从墙后隐蔽处走出,笑道:“看来我运气不错,来的居然是位老友。”他甚至伸手过去想扯扯长老垂及胸前的白胡子,“几年没见,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长老并不生气,偏头避开他的手:“我看报上来的名字叫‘唐浥’就猜到是你,压住了亲自过来的。你稍微收敛点,不是每次都能运气这么好撞我手上。” 青青看他们像是旧相识,关系还不错,暗暗放下心来。难怪他说这事不严重,原来他认识莲华派的执法长老。 她仔细观察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觉得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像她第一次见唐浥的感觉。原本她以为那是她跟唐浥独特的缘分,一见如故,但现在又出现在一位老人家身上是怎么回事? 长老觉察到了,眼角瞥向她,青青立刻欲盖弥彰地把视线转开看天。 长老淡声问唐浥:“这就是你来这儿的理由?” 唐浥默然不语。 “前几天我才听说你生病了。”长老的语气微觉怅惘叹息,但旋即又变得严厉,“现在你应该好好去治病!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 青青心中一紧,不由握紧了唐浥的手。 她知道他有顽疾,闭关也是因为旧疾发作,他明明说日常不影响的,但听长老的口气似乎有点严重? “把时间都花在病床上,就不是浪费吗?”唐浥低声道,他转过来低头看着她,眉目恬淡舒展,“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有心愿想要完成的。” “先把病治好,以后什么事不能做,什么心愿不能完成?” “治不好了。” 青青脑子里猛然一阵刺痛,像闪电将她的头脑劈开,无数凌乱的画面瞬间从眼前闪烁划过,晃得她不得不闭上眼。那些画面里有唐浥、有香香,有秀秀燕燕张二娘,甚至还有抓她上山的残五、从宋小姐躯壳里爬出来的黑虫怪,有成群结队的白衣莲华弟子和长老,还有许多陌生的、她从未见过的人和景。 青青知道有一个词叫“心痛”,但她从未体会过心痛的感觉,哪怕爹娘至亲过世,留给她的印象好像也是淡淡的、模糊的。心痛心痛,疼的地方应该是心啊,为什么会是大脑呢? 太疼了,她抱住头弯下腰去。 “青青?”唐浥觉察到她的异样,伸手来扶她。 青青说不出话来,只冲他摆了摆手。她蹲在地上过了好半晌,等脑子里那些横冲直撞仿佛要撕裂她的火花和画面渐渐消退下去,才抬起头来。 她问唐浥:“这就是你刚刚打算你跟我说的,很重要的事?” 唐浥也蹲在她身边:“嗯。” “你不收我的玉,也是因为这个?” “我愿意的,”他低着头,答非所问,“我也想陪着你,只是……不能一直到老。” 第12章 ◎异父异母的双胞胎姐姐◎ “罢了,”长老终究只是叹息一声,收起拂尘,“你决定的事,我干涉不了,好自为之吧。” 他飘出去两步,看到院外一脸狐疑、探头探脑往这边张望的雪中莲,又掉头折回来。 “这段时间权当你在这里疗养休息,不要动武,不要劳累,该闭关就闭关。”长老殷殷叮嘱,“还有,你已经离开莲华派了,别再用我们莲华的仙术,否则被其他执法长老察觉,我也保不住你。” 唐浥扶青青站起身,点头答应。 长老却好似不太信任他的承诺,掐指拈诀,两道金光符文绕成圈环扣上唐浥双臂,隐入腕间。 靡香镇 第12节 “以防万一,我还是把你的仙术封掉,免得你再乱用。” 唐浥举起双手转了转,不置可否。 长老飘出院子,雪中莲立刻迎上来:“长老要走了?就这么放过他吗?” 长老冷声道:“我已经封了他的仙术,不能再施法,你还想怎样?” “他都不是莲华弟子,仙术本就不知是从什么不正当的途径偷的,只封掉有用吗?”雪中莲咬牙切齿,“他破坏规则、滥用造假仙术,难道不该废除修为、逐出修仙界?” 长老道:“他滥用仙术做什么了?不就比武赢了你一次吗?” 雪中莲一时语塞。 “既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只封掉仙术有什么不对?我都是秉照门规条款处理,你要是不服,大可继续向上申诉。” 雪中莲忍气道:“长老判罚,弟子不敢不服。但如果他再犯,继续违规使用莲华派仙术,就不能这么轻轻揭过了吧?” 长老道:“再犯当然会加倍重罚。” 雪中莲看向院中的唐浥和青青,突然发难,并指凝气遽然偷袭。这招纯靠法力,寻常招式无法抵挡,唐浥想要防御就也必须运功施法。 长老的动作比他更快,指力刚到院门前,凌空击碎竹篱上一条细竹枝,就被长老拂尘撩起的气墙反弹回去。他手掌向下微微一按,不过寸许距离,空中仿佛就有一只无形的巨掌对着雪中莲当头拍下,立时将他扑面拍倒在地下。 “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执法长老面前对其他人动手?”长老寒声斥道,不怒自威。 雪中莲还想挣扎起身,长老掌心略沉,他就被死死压在地上,一口鲜血当即喷出。 “弟子……知错……”他精致英俊的脸都被压变形了,“再也……不敢了……” 青青知道执法长老很厉害,但没想到这么厉害,一只手就能让雪中莲爬都不爬不起来,毫无反抗之力。 长老撤回掌力,雪中莲捂着心口连连呛咳,满嘴是血。 长老侧对院内的唐浥,训责雪中莲道:“他曾是你的同门前辈,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莲华派,以后对人家客气点!” 说完收起拂尘,飘然远去。 雪中莲从地上爬起来,又咳吐了几口血,忿忿地看了唐浥一眼,踉踉跄跄走了。 唐浥去把院门关好,捡起青青掉在地上的筷子,桌上吃了一半的饭菜已经凉透了。青青碗里的饭还剩大半,他拿起碗碟说:“你都没吃几口呢,我去回锅热一下吧。” 青青呆站在原地,双眼无神地望着长老和雪中莲离去的方向。 “青青?” 她迟钝地回过神来:“哦,我不吃了,吃饱了,没胃口……头有点晕,不早了吧?我、我先去睡一会儿……” 她乱糟糟地说着,往前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自己走错了方向,掉头步履虚浮地回自己房间。 她躺在床上,摸到自己的额头似乎在发烫。她从来没发过烧,也不知道要怎么治,只觉得脑子里挤得满满当当,半点都动弹不得。她刚想了一句:唐浥啊,他的病真的治不好了么?那以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大天白亮,烧居然自行退了,头脑也清爽利索了许多。青青起身出门,唐浥例行早起把家里料理得妥妥帖帖,豆腐也全做好了。 回头看到她,他露出由衷笑意:“你起来啦?给你留了豆腐脑,加的葱花咸菜虾皮,在锅里热着呢。你自己慢慢吃,我先把这些拿去前面铺子里卖了啊。” 青青想到昨晚的事还觉着闷得慌,埋怨道:“你都……这样了,还有心思卖豆腐!” 唐浥毫不避讳,淡淡一笑:“得了绝症没得治,就不用卖豆腐了么?” 这两句好像……不久前她和香香的对话。 是不是张二娘说的来着?伤心事消沉一阵子,但日子总得过呀。 她的记性似乎变好了,这些细枝末节的话语都记得这么清楚,好像昨天脑子那么烧了一烧,容量变大了似的。 青青看他一次搬了两筐豆腐,想起执法长老的嘱咐,过去伸手接:“不是让你不要劳累吗?我来吧。” 唐浥轻轻一抬就避开了她:“不影响伙计给老板干活。”怕她担心,又解释,“虽然现在退出门派了,好歹我以前也是修过仙的,这些对我们来说不算劳累,反而可以活动筋骨,延年益寿。” 两筐豆腐连筐得有四五十斤,他轻轻松松就能举过头顶。如果不说,哪里看得出他是病入膏肓的患者。 青青昨晚脑子转不动,此刻渐渐反应过来了,问他:“你以前也是莲华派的弟子?那位长老跟你很熟吗?” “算是朋友。” “他多少岁了?” 唐浥想了想:“五百多,快六百岁了吧。” “那你呢?” 唐浥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有些意外。 青青追问:“你真的是三十二岁吗?” 他眯眼笑了起来:“我真的是三十二岁。你还嫌我太老吗?” 青青摇头:“你多少岁都没关系。” 她把早餐豆腐脑端到院子里来吃,看着唐浥来回两趟搬走了四筐豆腐,还剩两筐,对他说:“你闭关这段时间,镇上人又少了很多,以后每天做四筐豆腐就够卖了。” “不是还有宋员外家订的两筐吗?我看你账本上记了。” 这事青青昨天完全忘了,幸好他心细。 半上午两人暂时闭了铺面,把预订的豆腐送去宋府。 唐浥也发现街上的人比他上次挨家挨户数时更少了,好多房子都空着。他问:“这些人家都躲去山里了?” “应该是吧。” “那有人回来么?” 青青被他问得心里一咯噔。最近镇上风平浪静,反而是山上被修仙者发现杀了好多妖怪。按理那些怕事躲去山里的,总该有一些改变主意又回到镇上来。但以她最近卖豆腐的见闻,确实一个回来的都没遇到。 她忽地想起那团翠绿汁液里混杂的红头绳。是巧合吧?只是最普通最常见的头绳,镇上好多姑娘都用的;但既然是姑娘用的,怎会缠到雪中莲的剑上去呢? “青青妹妹!”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即将串联成线的思路。 青青转头望去,她和唐浥刚好经过酒铺门前,燕燕正在酒铺里对她挥手招呼。她俩长得比亲姐妹还像,燕燕便也开玩笑地叫她妹妹。 “你也去宋员外家送货吧?能不能帮我跟张二娘打个招呼,我现下走不开,中午之前一定把酒送过去,绝不会耽误的!” 她被人从底下扯住衣角,皱眉低头斥道:“别在这儿淘气,带妹妹去那边玩!哎那个不能吃!”又转头冲后面大喊:“孩儿他爹,你快过来帮下忙!” 燕燕比青青大几岁,嫁了个恩爱的丈夫,生了一串娃围在她脚边转。 青青扬声回道:“知道了,你忙吧!” 走出去一段路,拐弯时旁边小巷里突然拦路跳出来一个人。青青还没来得及吓一跳,唐浥已经丢下豆腐拔出刀闪身挡在了她面前。 “无妨无妨,”青青忙拉住他,“她应该是有事找我们。” 来人正是苏筱落,只是行为鬼祟、神情恍惚,一惊一乍的看着有点诡异。 “你这是要去宋府吗?”苏筱落把青青拉到角落里,一边慌张地四下张望,“千万别去!也别回家,别去任何会被找到的地方……要不你去香香家吧!她那里应该暂时安全……不行,你跟香香关系好,他肯定会去找的……” 她说得断断续续乱七八糟,青青没听明白:“宋府订了豆腐,我得去送货啊。还有谁要找我?” “那让唐浥去,你别去,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苏筱落喃喃道,“是夜修罗,他疯了,他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之前他杀了你,又杀了香香……” “他们果然杀了香香!”青青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了,但香香有意瞒她,她也没有追问到底,“也和我一样?发现杀错了再救活?” 苏筱落自顾继续说:“他想和雪中莲比谁先找到妖王,证明他才是正确的,我们都应该听他指挥……他怀疑你和香香是妖怪假扮的,但你们俩都没事……现在他俩手里的线索都陷入瓶颈了,他就想到,那次杀了你之后,香香敌视我们不卖我们香药,如果……”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如果再多杀你几次,她是不是就会……露出真面目……” 青青默默听完,并不觉得有多气愤和意外。她能感觉得出来,在雪中莲夜修罗这些人眼里,她和香香的命,大概是不算命的,何况他们杀完还把人救活了呢! 所以苏筱落的在乎,就显得格外珍贵。 “谢谢你,筱落。”她认真地说,然后想了想,“他既然想反复杀我,应该会想办法救我,保证我死不了吧?那我还挺安全的呀。” 苏筱落给她整不会了,愣半天憋出一句:“你心态真好……” 青青终于找到自己一个优点:心态好,情绪稳定。不好又能怎么样呢?日子总要过的呀。靡香镇就这么大,夜修罗要是打定了主意找她的麻烦,躲也躲不过去。 唐浥握住她的手:“别怕,还有我。” 苏筱落看了看唐浥的手,那两圈金光符咒已经不见了,但他们修仙的人能看出来。她不以为然:“原本夜修罗是有点怕你的,但你现在仙术被封了,光靠那几招江湖招式能干什么呀?还是别逞能了。”她转向青青,“今天宋员外家办宴席,也请了我们。你别过去了,免得跟他当面撞上。” 每逢宋家办席必出事,还真是雷打不动的铁律。要不是苏筱落提前来知会,她贸贸然地直接去了,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血溅五步了吧。 说到底,夜修罗想要对付的还是香香。长老叮嘱了唐浥不要动武,青青也不希望他再和修仙者起冲突,便对他说:“那你去宋府吧,我去找香香。” 刚刚苏筱落冷不丁跳出来,唐浥直接就把两筐豆腐扔石板地上了。此刻捡起来打开一看,幸好豆腐没摔碎,都还完好。 唐浥点头答应:“好,你留在香香身边,等我去找你。她会保护你的。” 这句话……青青确乎也听过类似的。 那天隔壁刘大哥和刘嫂吵架,刘嫂哭着说:“我不走!她会保护我们的!” 她说的,难道是香香? 香香的铺子离宋员外家不远,位于镇中心十字路口,是个位置极佳的铺面。远远地瞧见香香正坐在店里拨算盘珠子,唐浥还非要送青青过去,青青嗔道:“快去送你的豆腐吧,今儿耽搁太久了。就这几步路还能有什么事?我都看见她了!”他才折向另一边的宋府侧门而去。 这话就说太满了。她刚走到十字路口准备过街,就撞见夜修罗带着同门师弟从东边街上也朝路口走来。她连忙躲到路口人家墙边的柴垛后,瞧着他似乎只是路过,准备往西边宋员外家去赴宴的。 青青把自己藏好,准备暂避锋芒,等他走了再说。 夜修罗经过香香铺子门口,脚步一顿,朝店内看去。香香也发现了他,还从柜台内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青青刚定下的心又揪了起来,担心他会不会此刻就对香香不利。发烧又退烧后她不但记性变好、脑子变灵光了,涉及自己在意的人,心绪好像也比以前更容易波动。 好在夜修罗只是甩了一下袖子,冷着脸举步继续朝前走过路口。 他都已经走过去了,却又突然调转过头,看向青青所在的北街,脸上浮起一丝阴沉的冷笑。 青青心头一跳,以为他发现自己了。 拨浪鼓声咚咚,从北街另一头传来,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显得分外清晰。青青回头望去,年轻的父亲推着独轮车,车上满载酒壶,车头车尾各坐了一男一女两个动来动去淘气不停的娃娃,旁边母亲臂弯里还抱着个小的,红袄翘辫,手里拨浪鼓摇得正欢。 那是酒铺的老板娘燕燕,和她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异父异母的双胞胎姐姐。 第13章 ◎那是它们的封印◎ 黑中带红的身影如鬼魅一般从青青面前飘了过去。 她从柴垛后冲出来大喊:“我在这儿!我才是青青!” 但是已经晚了。夜修罗手中折扇打开,淬了法力的柳叶飞刀从扇骨中激射而出,燕燕身上从上到下瞬间多了一排洞,其中有两刀甚至连着她怀里的娃娃也一起戳穿了。 靡香镇 第13节 但她没有流血,也没有立刻倒下。那些洞里隐隐透出绿光来。 突如其来的狂风将青青迎面掀翻在地,旁边柴堆也被刮倒,乒铃乓啷砸了她一头一脸。她扒开身上的柴禾稻草爬起身,只看到一团尘雾风势挟裹而成的绿云,云中隐隐似有一只巨大振翅的蜻蜓,腾空往西边飞去。 夜修罗放下遮面挡风的衣袖,邪魅一笑:“没想到还有这意外收获。”他无暇再理会一边的青青,追着绿云折身向西。 独轮车也被风力刮翻,燕燕的丈夫抱着两个孩子坐在满地酒坛碎片中,呆若木鸡。余风吹动路中两片薄薄的画皮,一张画着绿衣的燕燕,另一张小小的,红袄翘辫,拨浪鼓孤零零地躺在街面中间。 香香从店铺里赶出来,看到这情景便什么都明白了。她先将地上的碎瓷片踢开,把两个孩子抱起来,转头去看旁边被柴堆砸到的青青。青青额头上叫木柴砸淤了一块,香香正要扶她,她却一骨碌爬起来,朝夜修罗离开那条街也追过去。 那是宋员外家的方向。 青青追到宋员外家大门口,来赴宴的修仙者已经闻讯赶来,将那团绿云拦在门口。绿云中的虫怪通体青碧,肋生四翅,体型比上次假冒宋小姐的黑虫怪还小些——那是假冒宋小姐的妖怪么?还是,它就是宋小姐? 就像这只长得有点像蜻蜓的绿虫怪,背上还驮着一只与它一模一样、缩小版的小绿虫,头上一对冲天辫似的黑色触角,它们是妖怪,还是燕燕母子? 修仙者们对付这种级别的妖怪已经非常熟练了,雪中莲下指令道:“先别碰那只小的,那是它的孩子,打死了大的会狂暴。” 但那么娇嫩的小虫妖,有人稍稍手一抖错打到了它,它就轻易被削成三截,从母亲背上轻飘飘地掉了下来。 大绿虫怪仰天发出一阵尖锐的嚣叫悲鸣,它自己也已身负重伤、残缺不全,但还是用剩余的爪子兜起那三截小虫尸,翻滚挣扎扑进宋员外家的院子。宋家刚刚搭起准备动工的脚手架连带院墙大门都被它撞得七零八落。 修仙者们追进宋家,一直追到上次杀宋小姐的花园。宋员外和两名家丁似是被掳作了人质,并排站在园中,绿虫妖则隐于后方茂密的荼蘼花丛中。 宋员外挡在妖怪和修仙者中间,手脚微微发抖,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 雪中莲岂会被这种要挟束缚手脚,一招挥洒出去,剑气如开扇一般射向面前花园各处角落,不管虫怪躲在哪儿都逃不开。 夜修罗却仿佛忽然领会到了什么,急声喊道:“别伤到其他人!” 话音赶不上剑气的速度。挡在绿虫怪面前的宋员外和两名家仆齐齐被剑气穿透,一个也未能幸免。 但与燕燕一样,他们既没有流血,也没有倒下,而是从那被刺穿划破的伤口里,透出各式的亮光来。 宋员外的脑袋倒向一边,歪成一个畸形的角度,四肢抽搐,就像当初被雪中莲一剑贯穿胸口的宋小姐一样。 “你们……杀了我的孩儿……”他的嗓子里嘶嘶作响,说出的话像是人声,又像是妖物虫鸣,扭曲的表情里甚至带了一丝解脱,“今天……终于可以报仇……” 他和自己的女儿一样破开外层的画皮,露出漆黑又五彩斑斓的真身。家仆体内蛰伏的妖怪也纷纷从躯壳中爬出,连同之前的绿虫怪,四只虫妖团团围住园中的九名修仙者。 “叫你别伤到其他人!”夜修罗气急败坏地骂道,“镇上潜伏的妖怪根本不止宋小姐一个,酒铺老板娘是妖怪,宋员外是妖怪,他一家老小也都是妖怪,说不定这一镇子的人全都是!只要你伤到它外层皮囊,妖怪就会现形!” 雪中莲并无惧色,冷笑道:“不就是四只寻常妖怪,又不是没杀过,一起上又如何?” 他这次用了十成劲力,剑气如扇,将面前离他最近的几只虫怪切翅断足逼退,正面只剩半截的院墙也被剑气波及,轰然倒塌。 但他很快也笑不出来了。坍塌的院墙那头,聚着今日宋员外宴请的宾客亲朋、雇工伙计,足有上百人。这扇形的剑气平射出去,顷刻又伤了两三人,那些人果不其然也都是披着画皮的妖怪,脱出躯壳加入战局。 一次打一两只妖怪,轻而易举;三四只,勉勉强强;六七只,就有些捉襟见肘难以招架了,何况还不敢用厉害的大范围招式,万一不小心再伤到其他人,妖怪只会越来越多。 夜修罗高声道:“听我号令,先解决这只绿的,它快死了!别碰旁边的人!” 雪中莲狼狈地挥剑荡开宋员外一只利爪,正要凝气出招反击,瞧见它背后站着两名宋府忠仆,面色凶狠决绝,就等着以肉身接他的剑气,只好硬生生收回来,以剑招抵挡。这只大黑虫瞅准了他是杀自己女儿的罪魁祸首,盯着他不要命地追击。 夜修罗骂他:“你听不听得懂人话?一只一只打!” 雪中莲也全然没了风度,恼怒道:“那其他的怎么办,硬抗吗?队里又没有医仙救治,你怎么不去挨揍?” 素来只有他命令别人,何曾被人呼来喝去支使过,但还得忍气吞声先度过眼下的危机再说。他一边应对妖怪一边观察周围混乱的人群,忽然瞧见唐浥逆着人流在四下找人,想起那日执法长老的话,脑中灵光一现,几下闪躲腾挪避开妖怪,趋近唐浥喊道:“唐前辈!” 黑虫怪对雪中莲穷追不舍,他一边拆招防御一边向唐浥求救:“前辈也曾经是我莲华旧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同门后辈命丧于此,也不肯施以援手?” 唐浥正急着找青青,哪有心思理他,举起手腕说:“托你的福,我现在能用的招式比你还少。” 雪中莲道:“我知道这点禁制对前辈来说根本不足挂齿。” “然后让我永久被封?” “只要我们不说,靡香镇之外的人谁会知道呢?” 唐浥转头向另一边张望,准备离开此地去别处寻找。 雪中莲咬牙道:“如果我们这些人都死在这里,全军覆没,对前辈也没有好处吧?” 唐浥闻言回头,正看到雪中莲举剑格挡住黑虫怪两只利爪,单手再抵住一只,但黑虫怪有六只爪子,最长的那只绕到后方,欲袭他门户大开的后背。 唐浥哪能真的看着他死,身形未动,长刀上的粗布条已先行出击,灵蛇般游走于黑虫怪爪缝之间,替雪中莲挡下袭击。 雪中莲暂时脱困,了然一笑:“我就知道前辈侠义心善,不会见死不救。” 唐浥心知他故意卖的苦肉计,但也无可奈何。 这厢刚救下他,那边苏筱落又尖叫出声。苏筱落的武器是凤首箜篌,门派专修内功,以音律携法术攻击,几乎没有招式能只杀妖怪而不波及路人,比驭使剑气的莲华弟子更难施展,只能用随身的一把小匕首御敌,被妖怪迎面击倒在地,一慌乱便下意识地祭出箜篌反击。这音律扩散出去虽不厉害,杀伤面却极广,在场几十号人可能都会被她内劲所伤,那场面就不可收拾了。 唐浥当机立断,十指翻飞,一道结界气墙从花园坍塌的院墙地基处横空而起,收束成罩,将整个宋府花园笼罩其中。花园里修仙者与妖怪打斗而起的风沙、毒雾、兵器相接之声,都被这无形的罩子隔绝于内。 雪中莲没想到他还有这等本事,惊讶之余,朝天上凌空试放了一道剑气,撞到无形结界后似乎反弹了一下,随即消弭于无形。 唐浥用传音入密对他说:“一刻钟为限,尽量减少伤亡。”说罢掉头继续去找人。 雪中莲再无顾忌,方才所有束缚憋屈怨愤尽数化作凌厉剑气,气罩内剑如雨下。 六只虫妖虽然有点难打,但没有了招式限制,只是时间问题罢了。甚至妖怪多还更利于莲华弟子施展,渐渐的夜修罗就不吱声了。总要让他知道,究竟谁才是队里的武力担当,修仙界终究还是靠实力说话的。 宋家其他仆婢和友人看着情势不对,有的偷偷跑了,剩下的也远远退开观望。最后只剩一个人,坚持不懈地从外面捶打那透明的结界罩子:“放我进去!你们杀了我!杀了我呀!” 结界内声息渐止,众人坐下吐纳调息,这敲击的咚咚声就格外明显。 夜修罗扇了扇面前残余的毒雾往声源望去,一个布衣短打的年轻男人,与镇上其他人相比并无特别之处。他细思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酒铺老板呀。” 燕燕的丈夫奋起一拳捶下去,那透明结界到了时限自行消亡,他用力过猛一个趔趄摔进花园中,滚了两圈,正滚到一截被削断的虫爪尖刺旁。 浅绿色的,似春日新发的嫩秧,正是燕燕最爱穿的颜色。 他捡起那截尖刺,对着夜修罗冲过去:“还我妻儿命来!” 夜修罗轻轻巧巧地避过。他身法灵巧,燕燕丈夫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他一边轻松戏耍,一边对其他修仙者示范:“看出来了吗?只要我们不主动用仙术攻击,他们就没法挣脱皮囊的限制现出原形,也没有攻击力。” 燕燕丈夫怒吼:“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他主动往夜修罗兵器上撞,自然也无法得逞。怒极恨极,又无能为力,他绝望地将那截尖刺往自己身上刺,却只能刺出寻常的流血伤口,无济于事。 “所以,这副人皮不是妖怪的伪装,”夜修罗总结道,“而是它们的封印。” 雪中莲站起身,往花园外围观伺探的剩余人群扫了一眼,那些人被他看得又后退了一些。 “只要拉过来一个一个慢慢杀,总能杀完的。是有点麻烦,但妖王嘛,不会那么轻易现身,总要先把小喽啰清理干净,最后才压轴出场。” 夜修罗说完,看着燕燕丈夫啧啧摇头:“真是可怜哪。既然都要杀,那就从你开始,遂了你的心愿吧。” 他手中折扇突然生出利刃盈尺,燕燕丈夫径直撞上来,被当胸刺穿。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心口的洞终于不再流血,而是透出他满心期望的光束,那张纸皮画就的脸在裂开的前一瞬,居然露出一丝欣慰满足的笑容。 方圆十余丈内别无他人,修仙者施展招式无须顾忌,合力对付这样一只寻常的小妖怪,三下五除二就轻松解决了。 其他人早被先前那句“拉过来一个一个慢慢杀”吓跑了,还有反应慢跑得晚的,那厢燕燕丈夫还剩最后一丝血皮尚未倒下,夜修罗鬼魅般的身影已经飘出去,扣住离得最近的一个捉回来,无缝衔接。 其实场面算不上血腥,毕竟妖怪流出的汁液都是青翠碧绿的,流淌在铺满荼蘼花瓣的园子里,甚至有几分清艳凄美的况味。 不知抓到第几只,街上已经不见人影了。夜修罗从宋府塌掉的屋梁废墟下挖出被压扁但依旧活着的张二娘,举扇正要动手,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斥:“住手。” 身着曳地茜纱长裙的香香,香气袭人,自烟雾缭绕处款款而来。 “你们不就是想逼我出手吗?”她从雾气中现身,双瞳已化作赤红,“放了她。” 夜修罗一松手,纸片似的张二娘瞬间钻进废墟缝隙里溜不见了。 “果然是你啊。”他恍然大悟道,“这些小妖一招下去封印就破了现出原形,上次明明也杀过你,你却一点事都没有。妖王的封印,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第14章 ◎它确实是一只厉害的妖怪◎ 绿虫怪飞到宋府门口时,唐浥刚把豆腐交给张二娘,她又磨磨唧唧扣着钱不给,想支使他去跑腿办杂事。看到那团绿云和修仙者的刀光剑影打在一起,张二娘哧溜一下缩成一个薄片钻进了旁边墙根缝隙。 唐浥立即赶回香药铺去找青青,香香一手抱一个孩子找地方安顿,说青青追着孩子娘和夜修罗去宋府了,大约跟他走岔了路;他又找回宋府去,人群里乱糟糟地找了一大圈都没找到她的身影。 理智告诉自己,她当然不会有事,但心里还是控制不住焦急,忙乱搜寻的脚步停不下来。就像刚到靡香镇时,第一眼看见她,明知雪中莲的剑气对她构不成威胁,还是会忍不住出手替她挡下来;夜修罗自作聪明的偷袭,并不能对她造成实质性损害,但要他眼看着她受欺受伤,那便不行。 他把宋府方圆百丈之内都找遍了,一直找到燕燕酒铺附近,却看见她从北面家里方向慢慢地走过来。 空旷的街道上只有她一个人,她走得很慢,脚步也磕磕绊绊抬不高似的,两只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似乎在思考,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起风了,从宋家方向吹来的风,带着茜色的薄雾,像香香裙摆的颜色。空气中零散又刺鼻的香气,许多种混杂在一起,仿佛也在香香店里闻到过。 青青吸了吸鼻子,发现自己已经不会被这种香雾毒倒眩晕了。香香从来不会害她,只会帮她、照顾她、护着她。 唐浥跑过来抓住她的手,急切道:“你去哪里了?不是说好留在香香身边等我去找你吗?” 她的语气也是平平的:“我刚刚回家了。” “你回……”他刚说了两个字,倏然明白过来。她在战况混乱的宋府,怎么就突然回到镇子最北边家里了,现在又从家里过来,必然只有一个原因。 “唐浥,”青青抬头看他,“我听见他们说的话了。” 明明她回家了并不在场,明明离得那么远,她却句句都听见了。 ——还我妻儿命来!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这副人皮不是妖怪的伪装,而是他们的封印。 ——妖王嘛,不会那么轻易现身,总要先把小喽啰清理干净,最后才压轴出场。 ——你们不就是想逼我出手吗? ——上次明明杀过你,你却一点事都没有。妖王的封印,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还有许多细细碎碎、嘈嘈切切的,夹杂着抽泣哭声,听不太真切。 ——怎么办?香香能挡住他们吗? ——她会保护我们的…… 那些声音从镇子各处、四面八方,仿佛直接连通了她的脑子,都不需要经过耳朵,径直灌进脑海中来。 她问唐浥:“镇上的人全都是妖怪,对吗?” 唐浥没有回答。他不回答时,意思都很明显。 “那我也是妖怪啊。但是,”她低下头,忽然伸手去抓唐浥身侧的长刀。那刀上的布条自有灵性,遇人突袭便会自行反击,唐浥撤得再快,布条还是在她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 寻常的伤口,浅浅的,渗出暗红血珠。 唐浥忙从衣襟撕下一块布来替她包扎。青青也不反抗,任他摆弄。 “方才在宋家,雪中莲朝人群放了一道剑气,打到了三个人。”她看着自己缠上布条的手说,“旁边两个都脱去了封印皮囊变成妖怪,只有我死了。” 靡香镇 第14节 唐浥打结的手微微一颤。 “也不算死了吧,就跟上回一样,我再睁开眼,就躺在家里床上了。身上也是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上次明明杀过你,你却一点事都没有。 不知夜修罗有没有想起来,被他杀过但安然无恙的人,其实不止一个? “唐浥,为什么被你们的剑气兵刃伤了,我不会解除封印变成妖怪?” 香香是妖王,所以特殊;那么她呢? 脑海里莫名的声音又从远处传了过来。香香闷哼一声,似乎中招吃了亏;雪中莲冷声对她说:“单凭这些香粉毒药,就想制住我们?你得拿出真本事来。”夜修罗嘲讽香香:“莲华祖师亲手下的封印,岂是那么容易冲破的?”还有许多细碎的哭声:救救我,救救我…… 香香“呸”地吐出一口血,她的声音冷冽坚定:“谁也别想困住我。” 冲天红光自宋府拔地而起,半边天色尽被染红。漩涡飓风以宋府为中心扩散,所到之处移山走石,片瓦不存。有防备不及的修仙者被这风卷上半空,如撕扯的风筝不由自主,再被香香的巨翅当空拍下,血溅当场。 青青仰首望向红光聚处,一层层茜纱似的半透明膜翅次第展开,身后拖出两条长长的尾翼,是她优雅的飘带披帛。 原来这才是香香真实的模样,她生性爱美,即便现出原形,也是一只美丽绝伦的妖怪。 脑海里又冒出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被围攻的巨型妖怪,飞落如雨的刀剑和法术,身着各式门派制服的修仙弟子,尸横遍野寸草不生的战场,还有唐浥那张似曾相识的脸,穿的却是一身古朴的莲纹白衣。 九个修仙者已经死了四个,剩下的也遍体鳞伤,一败涂地。夜修罗的黑袍上已分不清是原本的红纹还是血了,他几乎站立不稳,踉跄连退了两步,被人从后面搀扶撑住。回头一看,扶他的苏筱落居然只有风中树枝瓦片割出的几道轻微划伤。 “它不打你吗?”他皱紧眉头问,语气不善,“还是你不敢上前?下不了手?” “我没有!我……”苏筱落确实没下重手,一直在辅助战友,但香香也完全没碰过她。她拿出那支香香送的琉璃瓶香药:“可能是因为这个……” 夜修罗二话不说抢过去,拔了塞子就往自己身上倒。刚倒了一半,香香一爪子就把他连带地上的整块草皮一起掀了起来。那只琉璃瓶落在香香足边,它一脚踏上去将瓶子碾成粉碎。 此时它已不能说人语,但那架势仿佛在昭告:你看我像只认香不认人的无脑怪物吗? 这一击让夜修罗再也站不起来了,此时场上又减员一人,只剩他、苏筱落、雪中莲和莲华师妹。师妹一身白衣尽被鲜血染透,以剑支地摇摇欲坠,对雪中莲吼道:“师尊给你的法宝还不拿出来用!” “那是比武大会的头彩,祖师留下的秘宝,”雪中莲也是勉力支撑,“用一个就少一个了!” “法宝重要还是命重要?就是给现在用的!不然今天大家都得死在这儿!” 雪中莲咬咬牙,从怀中取出自己千辛万苦打赢擂台赛赢来的法宝。那法宝外观平平无奇,圆筒状的一束卷轴,啾一声放到天上去,乍看还以为是烟花;待光焰绽放开来,才发现是个巨大的法阵,覆面足以横跨整个宋府有余。 青青举头看向空中的法阵光轮,莲纹机窍,这图案她肯定见过;上一次见,似乎也是同样的角度,在她头顶笼罩高悬;连阵中无数寒光飞剑落雨一般扑面而来的画面、自己不禁侧身抬手遮挡的动作,也都一模一样。 后来呢?后来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睁眼时,她只是靡香镇一名普普通通的孤女,父母双亡,开一间普普通通的豆腐铺子。 青青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很厚重的东西盖住了,但又没有压着她。她慢慢睁开眼,眼前朦朦胧胧的,泛着微红,光影如梦幻。 滴——答。 一缕细而粘稠的汁液滴到她手臂上,青翠碧绿。 她抬起头,香香巨大的身躯横亘在她上方,怕压到她,它的爪子在她身周弯折旋绕,像错落的柱子支撑住自己的重量。一层层的膜翼蒙在爪柱外层,围出一圈透光的帐篷。 那些当头的剑雨都被它挡住了,只有最薄弱处穿透下来一根,在它身上扎出一个小洞,流出少许青绿汁液,滴在青青的衣袖上。其他地方,都被它围得好好的、干干净净的,这茜纱的帐篷甚至有几分唯美浪漫。 然后,瀑布一般的绿汁从帐篷外流淌了下来,将所有的茜纱尽数浸染,红绿交织,合成最粘稠密实的浓黑。 嘶嘶……嘶……香香的口器里发出断断续续的虫鸣,但是青青居然听懂了。 我,尽力了;也想,保护你。 雪中莲远远站着观察了很久,确信香香不会动了,方御剑飞到它头顶上,剖开尸体取出内丹。那内丹足有鹅蛋大小,色泽微红,华光敛蕴。 其他两人终于松懈下来,面露喜色。死了这么多人,付出了这么大代价,终于杀了妖王取到内丹,也算不虚此行了。 苏筱落默默地低头站在一旁。 雪中莲却脸色沉凝,他并指探了探内丹虚实,眉头蹙得更深。 “这颗内丹的修为不过百余年,至多不超过两百。妖王被封印,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了。”他回头看向香香的尸身,“它确实是一只厉害的大妖,但它并不是祖师封印的那个妖王。” 夜修罗和白衣师妹面面相觑。一个香香就搞得他们如此狼狈,死伤过半,还把仅有的厉害法宝用掉了。如果这还不是最终的首领,真正的妖王出现时该怎么办? 再说还有谁呢?满镇的妖怪都杀掉快一半了,有嫌疑的,宋小姐、镇长、香香,都死了,剩下的全怕得躲着不敢出来,妖王还能是谁? 取出内丹后,香香的尸体完全失了灵气生机,没过多久便化作光点烟尘一阵风吹散了,只留下满地狼藉,昭示着方才一战有多艰难惨烈。 那狼藉的中央,却有一小块平整干净的地面,完全未被血污绿汁浸染。空地正中还有个人,小小的一只,蜷成一团抱紧自己。 夜修罗嗤地笑了出来:“不会是她吧?” 第15章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们说的话青青全都听到了。 她自己也会思考:她和香香一样,不会被简单的仙术打出原形,身上有更厉害的特殊封印;香香为了保护她,用身体替她挡住剑雨;她想起了前世许多零散的画面,那些画面里修仙者总是她的敌家对手;她还能听见靡香镇上所有人和妖的声音,包括虫语。 排除了香香,种种迹象都指向,她很可能就是盘踞在靡香镇、香曲山上那只被封印了五百年的妖王。 “不管怎样,先准备好应对之策。”雪中莲用传音入密和其余几人商量。他伸手凌空抚过地上阵亡修仙者的尸身,那些尸体也化作五彩光点消失不见了。“通知各自门派,从后面再选五人递补进来,这次一定要有医仙。” 连传音入密她都能听到了,可她依然没有半点妖怪的本事和法力。他们杀了香香,杀了山上镇上近半她的同类,她却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怎么会有这么窝囊的妖王。 青青眼看着他们向自己逼近围拢过来,又眼看着唐浥挡在自己面前。 雪中莲对唐浥还保持着几分客气:“前辈来这里应该也是为了解开妖王封印吧?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唐浥说:“能解开固然是好,如果不方便、不好解,那便算了。” 换言之,如果解封印要伤害青青,他绝不会答应。 “前辈为了一个妖怪,竟然对自己人挥刀相向?”雪中莲故意看向他的手腕:“前辈的仙术被封,凭什么觉得一个人能挡住我们四个呢?——哦不对,是九个。” 苏筱落抢白道:“别算我!你们要是互相打起来,我不参与!” “那打妖怪你参不参与?”雪中莲不客气地瞥了她一眼,“如果你想退出,外面有的是人排队等着进来。” 苏筱落不说话了。 新递补的五个人果然来得十分迅速,转瞬即到,或许早就准备好了。 雪中莲对唐浥昂起头:“我知道这点禁制对你不算什么,但执法长老有言在先,如果破禁再犯,必将加倍严惩。今天各门各派的道友都在场,请大家做个见证,如果有人再用违禁招术,那就不要怪我们按规矩办事,不留情面。”他从鞘中抽出长剑,故意撤去剑上寒光法力,“公平起见,我也只用剑招不用法术,如何?” 上回他比试输给了唐浥,心里一直憋着怨气,今天势必要找回来。 他对旁边夜修罗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对青青动手,唐浥交给他来对付。 夜修罗身形如魅,持扇绕出一条弧线去袭青青。唐浥用刀硬接住他蓄了法力的这一招,但雪中莲即刻欺身而上,挥剑荡开二人兵器,剑影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唐浥笼在其中。 唐浥被雪中莲缠住,青青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她并不害怕,也没有躲闪。其实她也想知道,这些人能不能解开自己的封印,解开后又会是什么样子;过程中难免会吃点苦头,但忍忍也就过去了。 但是当夜修罗的扇刃再度向她袭来时,脚底的泥土落叶中却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青青往旁边让开一步,那东西便嘭地一下从土里弹了出来,薄薄的一片,寸余短的扇刃也轻易戳穿了它。 是缩成纸片,可以随时藏进缝隙里的张二娘。 它脱去了人皮的真实模样也很薄,风一吹飘飘荡荡的,仿佛纸画成精了似的不真实。它转过来一只细细的触角,对她说出嘶嘶虫语:别怕,还有我们。 然后她听到更多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一开始很细微,只有她能听见;慢慢地近了,动静越来越大了,修仙者也觉察到了氛围不对,停手四下观望。 一个个人影渐次从暗处显露出来。隔壁的刘大哥和刘嫂,一个拿着锄头,一个拿着菜刀,抖抖索索地互相依偎着逼近;排在后面的王婶子,惯会占便宜的,趁人不注意往前插队挪了一个位置,手里的尖刀似乎也是从肉铺顺手牵羊;还有土地庙的老乞丐、眼神不好的谁家婆婆,以及许许多多她叫不上名字的乡邻,靡香镇剩下的所有人几乎都来了。 ——也想,保护你。 ——别怕,还有我们。 ——她会保护我们的…… 原来被寄希望的守护者是她。原本应该她保护他们的,可到头来却总在被别人舍命保护。香香护她,唐浥护她,软弱的刘嫂、王婶子、张二娘也都用命来护她。甚至更早的时候,在修仙者刚到靡香镇的第一天,抓她去山洞里的残五,还有宋小姐,是不是也都为了保护她? 但她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修仙者熟练地用防御招式挡住镇民们手里的破铜烂铁,然后把他们一个一个抓过去,一个一个杀。 香香,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冲破封印的?我不够聪明,我想不明白,我到底要怎么靠自己? 青青攥着拳低下头,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她看到自己手臂上、脚踝上、膝盖肘弯、腰间胸口、一直到脖子,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金光符文,就像唐浥手上的那对一样。 唐浥正坐在地上捂着嘴咳嗽。雪中莲发现镇民的第一时间就用一招仙法将唐浥击飞了出去,哪还有心思和他比什么君子剑招。 他咳了很久也没停,这回可能真的时间不多了。 他支着刀站起身,坚持走到青青面前,努力压制住咳意。 青青抬起头来看他。 “青青,”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两枚半圆玉璜,并拢放在她左手手心里,“昨天你把这个忘在桌上,我给你收起来了。” 然后他又取出了另外一个:“我也有一件信物,原本是一对。” 他把那件信物放在她右手手心。 一枚圆润的玉环,鱼戏莲叶纹,与她的玉璜一模一样,只是中间没有断开。 怎么会?那明明是爹娘留给她的传家宝,一对成双,让她将来遇到中意的…… 哪里来的爹娘?又哪里来的传家宝? 那不是璜,它们本就是一体,只是被利器从中间切开了。合在一处才是它原本的模样,严丝合缝的同心圆环。 脑海中那些零散的碎片,也随之拼凑合拢,连成完整的一线。 ——你有点像……我的一位故人。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她呢? ——找了,但似乎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原来,她就是他要找的故人啊。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人们口中的上一世。上一世他叫唐逸,还有一个别名,是修行之人的道号,叫作逸尘子。他似乎很厉害,创立了一整个门派,也造就了她。 他养了她很多年,她才终于化作人形。起初她不太聪明,说话颠三倒四,再怎么努力模仿人的言行举止,也总会被别人一眼看穿内里非人的本性。他不厌其烦地反复教导她,教她读书、说话、武艺、修炼。她有点迟钝,但好在勤奋肯学,记性也不差,哪怕死记硬背也把他教的东西都硬啃下来。然后积累到某一天,她突然开悟了,飞快地超过了他的所有其他弟子。 他把她藏在后山,说她还没有修炼完成,不会克制自己的力量。只要能跟他一起,在哪儿其实都无所谓的。躲在后山,只有他们两个独处,旁人都不来打扰,她反而更开心了。修道之人茹素,她学会了一种人类的食物,用豆子做的豆腐,好吃又有营养,经他巧手烹调后鲜香无比,比肉还好吃。他刻了一对玉环,其中一枚让她带在身上,说这是独特的印记,以后不管她在那儿、变幻成什么模样,都能凭印记认出她来。她觉得毫无必要,他们怎么会分开? 然而有一次他有事出远门,门派里其他掌权的人发现了她。他们惊喜地把她带去一处陌生的地方,说要让所有弟子都来这里试炼提升修为。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和那些拜在他门下修行学武的弟子是不一样的,她是妖怪,妖怪只有被人打的份。 可那些人都不是她的对手,那些幼稚的招式战术在她眼里就像过家家,她一眼就能看穿他们想干什么,并且马上知道如何破解;他们的动作也都慢吞吞的,像在跳舞,到处都是破绽;更多的人来打她,挨打她当然要还手,他们好不经打,随随便便碰一下就死了。等他终于从远方回来时,她已经把三个门派的弟子都杀光了。 靡香镇 第15节 他们说她很危险,应该把她杀掉,可没人打得过她;又说他居然养出这么危险的妖怪为祸人间,要对此事负责,不能再当掌门了。最后他同意引咎退位,亲手将她抓回来封印在香曲山下。他知道她的所有弱点,只有他能制得住她,再说她怎么可能对他动手呢。 他离开莲华派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一年一年,总有人时不时来她面前晃荡,惋惜于这样一个厉害的妖怪不能为他们所用。转瞬五百年过去,外面的世道似乎变了,修仙界渐渐没落,风光不再,弟子也一代不如一代。又有人想起她来,如果她重新出世,一定能吸引大家对修仙界的重视,会有更多的弟子拜入修仙门派吧,但又忌惮她危险的潜质,怕她会脱离掌控。 于是他们想到一个办法,抽取篡改她的记忆、剥夺限制她的智力,把她封进一个孱弱、愚钝、庸碌的皮囊里,给她留下的唯一技能,就是日复一日机械重复地做豆腐——其实一开始他们给她安排的是别的技能,但被改造后的她太笨了,什么都学不会,只有做豆腐这一项,教了一遍她就会了。 五百年里,香曲山在她的气息笼罩下催生出许多她的同类。它们本可以留在山上做不受限制的妖怪,却自愿跟随她到山下来,在她身边一同受封印的压制。她成了一个只会做豆腐的木呆呆的姑娘,它们便在她周边建起一座镇甸,每日固定来买光她的豆腐,甚至照着她的模样给自己描绘容貌外形,学着她给自己起名字,青青、香香、秀秀、燕燕。只有一只特别的小妖怪,头上长了滑稽的三只角,化成人形额头上仍然戳出来一只,实在掩藏不住,独自一个留在山上。 它不叫残五,它是馥儿的弟弟,小名唤作三角儿,一有事便立刻到镇上来找姐姐,姐弟俩一同把她“掳”到山洞里去,试图避开外来的修仙者。 可惜终究躲不过。 第16章 ◎她终于找到了他◎ 外乡人带来的唯一好处,大概就是让她再遇到了唐浥。 他好像还是他,又好像变了。似乎变老了一点,多了几分沧桑的气息,但他分明又说自己才三十二岁。以前他开宗立派、叱咤风云,如今只剩一把刀、一身布衣斗笠,落魄流浪的江湖散客,身上还多了许多约束和限制。五百年里,人间风吹雨打、日月变幻,他又都经历了什么? 但他还记得她,看她的眼神一如当年,这便足够了。 “这就是你昨天想跟我说的,另外一件重要的事吗?” 唐浥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如水。 青青回头看了一眼正轮到被修仙者一个一个拉过去的刘嫂,她闭上眼一边尖叫一边胡乱挥舞手里的菜刀,舞了半天发现自己没事,被拉走的是她身边的丈夫,于是她更加凄厉刺耳地尖叫了起来。 青青把脸转回来,对唐浥举起双手:“你能不能帮我解开?” 她手上是一层又一层无形的镣铐,将她重重围困束缚,挣脱不得。 “对不起,青青,现在我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了。有些事,只能靠你自己。”他退后一步,看着自己腕上同样的符文禁制,“但我可以为你做点别的。” 他双手轻轻一握,那两圈金光便崩断碎裂了,再摊开时掌心里凝起一团微蓝的火焰,啾一声窜上天去,仿佛只是随手放了一个逗趣的烟火。 光焰展开散去,才看出是个巨大的法阵,莲纹机窍,光轮流转,方圆足以覆盖宋府废墟。 白衣师妹停下动作,看向雪中莲:“是你放的?你还有一个?” 雪中莲也不明所以:“我哪来第二个?那是祖师留下的法宝,随随便便就能有的吗?” 说话间那法阵又扩大了数圈,几乎罩住整个靡香镇上空。 修仙者和妖怪镇民都住了手,抬头看向天空。 剑雨如芒,落到修仙者身上只是无形的流光,沾上衣襟便碎成星星点点;对妖怪和镇民却是锋锐利刃,每一缕剑光都淬透仙术法力,让他们无从躲避。 刘嫂只会举着菜刀抱头尖叫,一缕剑芒从她手臂擦过,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臂上却只有一丝微微的凉意,甚至没觉得疼。 她诧异地抬起手,一时忘记了叫唤。 雪中莲率先反应过来。这法阵虽然和他之前用的法宝类似,但威力要小得多,只够给妖怪挠痒痒——恰到好处的,给它们挠出一条小口子。 它们终于不必再举着菜刀锄头破铜烂铁无能狂怒了,纷纷从那些小口子里摆脱束缚钻出来。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阵仗。最寻常的小妖怪,两三个人合力就能轻易打败,说不定他认真点都能独自单挑;但是几十只、几百只,潮水一般从四面涌过来,区区几个人如何招架得住。 最先倒下的是医仙。妖怪也很聪明,知道她是最薄弱的一环,武力低又举足轻重。它们一窝蜂地向她涌过去,医仙连反抗都没来得及反抗一下就死了,仿佛在模仿他们之前的策略: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杀。 接着是新进的莲华师弟。他没有经验,看到妖怪扑过来便一招剑气迎头放出去,打了十几只,那些妖怪挥舞着利爪一虫一下戳了他一身的血洞洞。 但像夜修罗那样不招惹太多妖怪,收敛着只打一只、各个击破就行了么?那么多妖怪又不会站在一旁干看着,它们随便高兴挑个人下手,九个人根本不够分。 受伤最轻的反而是苏筱落,或许是因为她的音律威力不大没有威胁,也或许是,她身上到底还残留着一丝香香留下的独特气味。 白衣师妹和雪中莲背靠背作战,她慢慢地滑下去了,最后只来得及说一句:“长老……已经……再坚持……” 场上只剩下他和苏筱落,还有妖怪包围圈那一边、安然置身事外的青青和唐浥。他们甚至都没有看他,唐浥拄着刀咳嗽,青青轻拍他的背。 苏筱落抖抖索索地贴近雪中莲身边:“它们好像有点怕我,你、你离我近一点,说、说不定……” 围攻雪中莲的虫妖果然停住了动作,谨慎后退两步,触须在空中窸窣探寻,似乎在确认空气中飘荡的气味究竟是敌是友。 远处的青青抬起头,她看着雪中莲,微微皱了皱眉。 众妖仿佛突然得到了指令,须足抖擞,精准地避开苏筱落齐向雪中莲袭来。 苏筱落实在没办法了,举起箜篌对着虫群一阵乱弹,那些逼近的怪物居然当真被一道无形气劲震飞出去。她正惊讶自己怎么忽然修为变强了,面前又一阵剑雨落下,每一剑都将一只妖怪直接钉死在地上。 这显然比先前的修仙弟子们厉害多了。妖怪也懂得审时度势,悄悄把包围圈退远了一些,伺机观望。 白衣仙人乘风御剑而来,一男一女,衣饰古朴,都是威严肃穆的中年长相。 “长老!”雪中莲大喜,生死关头终于得救了。有执法长老在场,还一下来了两位,什么妖怪、妖王、来历不明走后门舞弊的都只能统统靠边站。 他恨声指向唐浥:“就是他!先前比武违禁已经被长老封了一次仙术,现在又……” 女长老抬手打断他:“我们都知道了。” 她明明没有移动,离唐浥还有好几丈远,青青只看到她手指稍稍动了一下,比上回白发长老的动作还小得多,唐浥却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来,像上次闭关一样,瞬时没了声息。 不对,上次闭关他明明还在那里,有体温、有脉搏、看得见、摸得到,这回青青蹲下去向他伸出手时,指尖刚触到他衣角,他就像香香被剖去内丹的尸首一样,化为一串光点消散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来,“你杀了他?” 感应到她心绪的波动,周围的小妖们潮水般涌动,包围缩紧了一圈。 “没有,”女长老公正无私,面无表情,“他不应该在这里,只是送回他该去的地方。” “他去了哪儿?” 女长老垂眸向青青望去,一个尚未冲破封印的人形妖怪首领,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她只是照章公事公办,为什么要向一个妖怪解释? 于是她挥了挥衣袖,准备走了。 雪中莲道:“这些小妖都是唐浥乱用禁术放出来的,弟子们应付不过来,是不是应该全部封印回去?” 男长老看了一眼脚下满目疮痍乱七八糟的靡香镇,有点头疼。“你们先离开这里,我们会禀报掌门,另派人来修复封印,明天一早就会恢复正常。” 什么叫恢复正常?忘却前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浑浑噩噩只会做豆腐的青青,就叫正常?重新被封进假人皮囊里的同族,没法反抗、任人宰割,一个一个拉过去杀,就叫正常?那已经死去的香香、燕燕、馥儿还能不能恢复正常?不知去了哪里的唐浥能不能恢复正常? 她不要这种正常。 妖怪们踊跃沸腾了起来,蓄势待发。青青知道只要她心念稍稍一动,它们就会接收到她的指令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但那样只会白白送死。香香和唐浥都说得没错,有些事终究是她一个人的桎梏难题,只能靠她自己。 雪中莲觉察到了不对,一边施法御剑一边对苏筱落说:“快走!” 苏筱落呆滞地仰头看着青青,看着她一分一分地伸展长大,遍布全身的金光符咒一一现形,又逐个崩碎散落。她已经不是青青了,她也不是其他那些虫形的妖怪,她没有形状,只有一团浓雾,雾里风雷涌动,电光时掣。 执法长老也没见过这么诡异的妖怪,剑雨落进雾中毫无反应,好像什么都没打到。他俩对视一眼,架起发呆的苏筱落:“先离开这里,回去报掌门定夺。” 他们御剑从南面江上飞走了,就像当初他们来时一样。 青青追上去喊:“告诉我他去哪里了!” 猝不及防,她撞在了一道透明的结界气罩上。 哪怕没有形状,这罩子依旧拦住了她。那些人的背影远远消失在天际,仿佛只是镜子里的幻影。 她的世界止步于靡香镇、香曲山,方圆几十里的弹丸之地。香曲山往西往北,东南面烟波浩渺一望无际的江水,只是映在玻璃罩上的幻影,镇上从来没有人出去过,看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那些金光符文只是牢里的锁链,靡香镇才是她真正的囚笼。 咚,咚咚咚。是谁在无望地敲响隔绝他们的结界罩壁,是燕燕的丈夫,还是她自己? ——谁也别想困住我。 她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冲击那道无形的壁垒,一次,两次,三次。然后,就像多年前的某一天她突然毫无预兆地开悟了一样,她出去了。 她以为外面的世界应该广阔无垠,但其实也不过尔尔,也许有几十个、或者几百个靡香镇那么大,对她来说都是瞬息可至的距离。 她搜寻遍整个世界,都没有找到唐浥的踪影。 途中又有许多修仙门派的弟子成群结队来打她,几百年了也没有长进,还是那么不堪一击。 听着他们自以为机密地商量对付她的办法,那些办法也都可笑得很。从前他们居然以为靠小小的封印禁制就能困住她,让她认命地觉得自己天生呆板愚钝、耳不聪目不明。其实她有无数锐利的眼睛,穿透这世间万物的表象,看到它们背后如何运行;她也有无处不在的听觉,所有人的对话交流、密语暗讯都逃不过她的监听。 她不想和他们纠缠,一个一个杀,这种方式她不喜欢。送他们一点香香研制的迷香吧,让他们晕头转向敌我不分,互相打来打去。 还有一种毒,如果一个人中了之后默默跑到无人的地方安静死去,并没有什么危害;但如果跑进人群里,周围的人替你分担能死得慢一点儿,但毒也会扩散到别人身上,一传十十传百。 多么简单的决策,居然没几个人愿意独自去死,甚至为了让别人多分担,故意跑到人多聚集的地方,最后整个城市的人都被毒死了。人类就是这么不理智,他们到底聪明在哪儿了? 中间经过绿衣弹箜篌的门派,把全门派的人杀光了,她才发现里面好像有苏筱落;而白衣的莲华派,雪中莲似乎也只是和其他弟子一样,轻轻巧巧地被她一击毙命——算了,杀都杀了,就这样吧。 唐浥,他到底在哪儿? 一直寻到世界最北端的雪原,远处的冰川雪峰又成了镜子里的幻影,无法触及。她忽然明白过来,这个修仙界,只是一个更大的靡香镇吧。 那就,继续往外去找。 她穿透了那层边界,向更外层的区域探索寻觅。外面的世界果然更大了,也更复杂,无数的路径通道连结成网,在她面前次第铺开。她本就没有形体,可以随意切出无数分身,让它们分别去探路,再在她需要的时候融汇合并。她确实还不会克制自己的力量,所到之处都被她破坏,陷入黑暗沉寂。 最后在一间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她终于找到了他。 他与她认识的逸尘子、唐浥都有些许不同,但她一眼就知道他们是同一个人。他有些过于消瘦了,头发短短的,此时她方直观地认识到,他是真的生病了。 她想伸手去触碰他,眼前却隔着最后一层镜子似的平滑结界,局限于尺余见方一个小小的方框里,始终突破不过去。她只能隔空控制他身边的东西,代替她的手,轻轻落在他的面颊上,唯恐一不小心惊醒了他。 他安静地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 第17章 尾声 ◎晚上吃葱烧豆腐好不好?◎ [官方新闻]跨世代智能升级版本前瞻地图“靡香镇”首轮测试即将开始 引擎升级,全新玩法!《修仙世界ii》智能升级版接入全新ai接口,开放剧情、智能npc、成长boss等多种不设限玩法等你来探索发掘!首轮测试将于9月25日开放“靡香镇”、“香曲山”两大前瞻地图,玩家报名通道现已开启。为测试难度,上赛季全门派道法争霸赛前十名的玩家享有优先体验权,详情请关注官方微博及公众号。 2023年9月8日 [本报讯]昨晚21时许,本市南城区多地突发网络及供电故障,停电断网达6小时,至凌晨3点已抢修完毕恢复正常。记者致电南城区各医院,院区皆备有应急发电设施,病人未受影响。故障期间仅人民医院发生一例急诊患者抢救无效死亡,院方称病人为肺癌晚期患者,与事故本身无关。 目前事故原因尚不明确,有关部门正在溯源排查中。 2023年10月23日 【搬运】据说是内部员工爆料,真假自行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