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不厌》 两不厌 第1节 两不厌 作者:庄生公子 晋江vip2023-9-26完结 总书评数:718 当前被收藏数:4456 营养液数:1110 文章积分:45,360,384 文案: 姬瑶是盛朝第五代皇帝,平日骄奢淫逸,与宣平侯秦瑨君臣不睦,早已相看两厌。 谁曾想南巡途中,两人竟遭遇反党,双双流落荒山。 姬瑶走投无路,只能随秦瑨一起秘密前往陇右调兵,期盼有朝一日杀回长安拨乱反正。 * 逃亡路上,两人怨念更深。 秦瑨从没见过如此作精,逃命还在挑三拣四,泥巴地不愿意踩,驴车闲臭不想坐,睡觉嫌地方硬,还得让他当人肉垫子。 谁知一场意外,两人跨进雷池,成了一对苦命的野鸳鸯。 姬瑶红着眼,柔弱哀哀地说:“你总得补偿我一些……” 那一刻,秦瑨彻底栽了。 起初,他只是对她心存愧疚。 后来,他禁不住心疼她,路上省吃俭用好不容易存下几两碎银,他为她买了一套襦裙,还有一朵最没用的珠花。 * 九死一生回到长安,她为君,他亦为臣,过往都成了镜花水月。 宫中的生活枯燥乏味,姬瑶百无聊赖,主意又打到秦瑨身上。 上朝时,秦瑨手里捏着姬瑶偷传给他的笺条,衬同僚不备悄悄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五个字:“酉时,朝暮桥。” 明知不该去,下朝后他却策马扬鞭,回府换上了最鲜亮的襕衫…… ----- tips: 1:骄纵昏庸女帝+x+爹系禁欲权臣 2:非女尊,甜文,双c,he,年龄差10。 3:男主先动心,女主慢慢成长,谈情为主,争斗为辅。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打脸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姬瑶,秦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从两相厌到两不厌 立意:在逆境中茁壮成长 vip强推简评: 姬瑶是盛朝第五代皇帝,平日骄奢淫逸,和死对头宣平侯秦瑨早已君臣不睦。谁曾想南巡途中遇到反党,两人相伴流落民间。逃亡途中,两个冤家因为意外成了一对苦命的野鸳鸯,在鸡飞狗跳中患难与共,重回长安朝思暮想,相看两厌慢慢变成了岁岁年年。 本文节奏明快,人物性格鲜明,生动诠释了一代女皇的成长和细腻动人的爱情故事,值得一读。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 第1章 南巡 ◎不过昨晚才处置了那媚主惑上的玩意儿。◎ 神康三年,春。 南下的船上,姬瑶面如白蜡,扶着矮几吐的天昏地暗。 龙体再次欠安,船队只能就近停靠在瞫县。 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渡口芝麻大小,破败不堪。周边山峦叠嶂,墨黑的石壁如刀削一般直直扎向苍穹,连个飞鸟的影子都看不到。 随行的太医很快煎了药,姬瑶捏着鼻子服下,软绵绵趴在榻上,容如艳瓣的面庞显出几分萎靡之色。 这是她即位以来第一次微服南巡,本以为能潇洒玩一番,谁曾想连日行船导致她头晕目眩,胃里更是翻江倒海,难受的很。 区区半月,竟瘦削了好几斤…… 真是受罪呐! 姬瑶长叹一口气,嫣红的指尖将散落的鬓发拢回耳后,恹恹吩咐:“去把鹤菱叫过来,让他给朕弹个曲儿,解解闷。” 大监徐德海站在她身侧,面露难色,“陛下怕是听不上曲儿了,侯爷说船上不养闲人,让鹤菱下舱蹬船去了,眼下还没到换值的时辰。” “什么?”姬瑶半折起身子,禁不住瞪圆了眼睛,“秦瑨让他蹬船去了?” 徐德海不敢再言,只点了点头。 谈其鹤菱,那可是镇国公经过千挑万选后送进宫的人尖儿,一手琵琶弹的出神入化,样貌更是惊为天人,雌雄难辨,甚得天家宠爱。 在宫中,鹤菱的吃穿用度皆是上乘,闲来无事只需在教坊学个吹拉弹唱,当个乖巧可人的解语花,如此就够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朵帝王用心呵护的娇花,秦瑨竟然让他蹬船去了。 那苦力活是鹤菱能干的吗? 姬瑶气的咬碎一口银牙,怒道:“去把秦瑨叫过来!” “是。” 徐德海不敢怠慢,一遛小跑下了船楼,亲自去请人。 甲板上,一位身姿威武的年轻郎君扶着船舷而立,穿着挺括的黛色蝠纹圆领袍,剑眉星目,刚毅硬朗,远远望之气宇轩昂。 徐德海迈着碎步靠近他,恭顺垂首道:“侯爷,陛下有请。” 秦瑨没有转身,目光落在青山绿水上,“有关鹤菱?” “是……” 周遭再次安静下来,秦瑨眸色渐暗,脸上漫过些许躁意。不过昨晚才处置了那媚主惑上的玩意儿,今早陛下就找上门了。 他知她会兴师问罪,却没料到如此之快。 “走吧。”他踅身而对,面色恢复平静,显得不怒自威。 登上船楼时,徐德海极其忐忑,手心都攥满了汗。 满朝文武皆知,陛下和宣平侯秦瑨君臣不睦,偏生这次南巡前,太傅突然抱病,只能由宣平侯奉驾,沿途的摩擦自不必赘述。 如今宣平侯动了陛下的心头好,这还了得? 他真怕这两位祖宗当众闹起来,让下人看了笑话…… 甫一接近御住的船厢,就听里面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还有忿忿不满的咒骂:“狗官!” 徐德海对秦瑨尴尬笑笑,引着他进入船厢。 “陛下,侯爷到了。” 姬瑶背倚着花缎引枕,斜坐在软榻上,小巧丰泽的朱唇因为愠怒紧紧抿在一起。 看到秦瑨,她目如灼刃,劈头盖脸的责问道:“鹤菱是朕最喜欢的乐伶,这次跟着来是为朕唱曲,替朕解闷的,你凭何让他下去蹬船?” 秦瑨淡然揖礼,对上她能吃人的眼神,“臣是先帝指派的顾命大臣之一,陛下行事不周,臣自然有权力安置他。此次南巡,所有人皆要轻装简出,可陛下不顾臣的劝谏,非要把乐伶带上船,既然如此,那他就该为船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免得只会张嘴吃饭。” 他说着一口好听的官腔,声线沉稳,携着几分岁月积淀的厚重感。 而这一切传入姬瑶的耳朵,就如同老和尚念咒,让她厌恶至极。 她一瞬不瞬的瞪着秦瑨,好像看透了他的内心,“你分明就是公报私仇!” 早先鹤菱曾受她指使,在正旦宫宴上泼了秦瑨一身酒。当时秦瑨的脸色立马就变了,碍于百官在场,不好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鹤菱回去邀功取宠,心里一定记恨着呢! “陛下多虑了。”秦瑨似笑非笑,“臣肩负重任,不会对一个小小乐伶怀恨在心,当初只是泼臣一身酒而已,臣根本不介意。” 好一个不介意。 这不记的很清楚吗? 姬瑶蛾眉紧锁,越看那张虚伪的面孔越来气。 若是针尖对麦芒,秦瑨肯定不会给她面子,她索性以退为进,身子一歪躺到榻上,准备另寻时机救出鹤菱。 “好,你想让他蹬船,那就让他蹬吧。” 没过多久,她复又睁开眼眸,不耐烦道:“朕都依你了,怎么还杵在这?” 秦瑨肃正道:“臣想问问陛下,何时启程?” “启程?”姬瑶面色不愉,“你瞎么,没看见朕的脸色?朕晕船,还怎么启程?” 她说话不客气,秦瑨亦跟着寒下脸,“臣知道陛下龙体欠安,正因如此,才要加紧赶到淮南隋州去,不过还有百里路途,请陛下坚持坚持。瞫县这边地处三道交界,治安混乱,流寇诸多,在此留宿极不安全。” “有何不安全?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禁军在,怕什么?朕说不走就不走,今日就地休整,你退下吧。” “陛下……” “宣平侯。”姬瑶忍无可忍,赶紧打断秦瑨的话,手扶软榻折起上身,杏眼含嗔带怨,溢着几分楚楚动人的可怜,“算朕求你,能不能别再说了?朕真的晕船了,头本来就很疼,方才见到你时更疼,听你说这会子话,更更疼了。” 她生了一把好嗓子,轻细娇软,却很容易令秦瑨火冒三丈。 此时秦瑨凝眸看她,额间凸起难掩的褶皱。 他好心提醒,这小丫头非但不领情,还变着法的刺挠他。 回想一路上的糟心事,他自个儿的头也跟着疼起来。若不是先皇与他有恩,先太子待他如手足,他才不愿扶持这样昏聩的君主。 好,不走就不走。 “臣告退。”秦瑨面若寒霜,阔步走出船厢,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眼瞧把人气走了,姬瑶如同扳回一局,心里畅快无比。 两不厌 第2节 不过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很快又被怨恨代替—— 先皇在世时曾告诉她,满朝文武唯要信任太傅和宣平侯。太傅是帝师,她对其并无二心,但对秦瑨始终没有好印象。 这人山匪出身,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先皇,这才弃暗投明入了朝局,一路坐到陇西节度使的位置,手握二十几万精兵。先皇驾崩前还让他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侯拜相,好不风光。 两人初见时,秦瑨刚及弱冠,战功加身,凯旋回朝。先皇大喜,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那年姬瑶十岁,还是公主身份,因为生的粉雕玉琢,身边总会围绕着不少世家儿郎。 恰逢镇国公家的几位小郎君随母一同拜谒中宫,空下来都想跟她一起玩耍。她闲来无事便让他们捧花排队,一人念一句诗来形容她的美貌,谁念的好,谁就有资格跟她同行。 小郎君们乖乖照做,手举花朵,高声赞颂着她,这滑稽的一幕恰巧让外出醒酒的秦瑨看到。 姬瑶眸光纯澈,与这个朝廷新贵对视少顷,依稀听到他微醺的声音:“不害臊。” 只一瞬姬瑶就恼羞成怒,捡起一颗石子,在秦瑨转身前狠狠砸了他一下,在他额角留下一块永久不灭的伤疤。 就这样,两人似乎结下了梁子。先皇册封她为皇太女时,秦瑨不太赞同,待她登基后更是处处刁难。 秦瑨乃寒门党魁,而她重用世家,朝堂之上两人经常政见不一,唇枪舌战亦是常事。平日里冲突更多,她不过多收几个歌舞乐伶,多做几身头面服饰,他就会和一群言官痛批她骄奢淫逸,让她烦不胜烦。 如今连鹤菱都敢动,她算是看明白了,秦瑨眼里就没她这个皇帝。 “待朕亲政,一定把你千刀万剐,暴尸三日。” 姬瑶发狠似的念叨,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恍惚间看到一只飞虫趴在褥子上,芝麻大小,黑黑一个小点儿。 少顷,她脑子轰然炸开,噌地从榻上爬起来,尖叫着扑向徐德海,“虫!有虫!” “陛下莫怕!”徐德海轻车熟路,举着巴掌迎上去,“虫在哪?老奴这就拍死它!” 船楼内一阵鸡飞狗跳,秦瑨回到甲板上吹风,对此见怪不怪。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刚出来那几天,乔装打扮的金吾卫什么事都没干,竟忙着为陛下杀虫了。 屁大点事,跟天塌似的。 矫情! 秦瑨冷眼一扫船楼,踅身勘察起周边地形。 瞫县渡口三面环山,唯有一条狭窄的道路通往几十里外的县城。现下他们就处在最中间的河道上,若有人心存邪念,杀人如同瓮中捉鳖,分明就是个大凶之地。 饶是有禁军随防,秦瑨依旧不放心,遂叫来金吾卫副统领司马元,沉声叮嘱:“陛下挑剔,这边没有像样的驿站,今日怕是要留宿船上了。你去吩咐好里外的弟兄们,务必加强警惕,防备万一。” “是。”司马元拱手,“侯爷安心。” *** 入夜后,河面薄雾弥漫,山间响起了凄迷刺耳的猿叫声。 楼船上的窗棂全部关闭,外面零星挂着几盏绢纱灯笼,昏黄的光线随风飘摇,照不透浓浓的黑暗。 船厢里灯若白昼,姬瑶瑟缩在被窝里,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些后悔跟秦瑨怄气,这地方当真不适合夜宿。 她往下拉拉被衾,露出一张白皙含惧的脸,“大监……” “老奴在呢。”徐德海呵腰靠近她,温声道:“陛下放心睡吧,里里外外都有人守着呢。” “嗯,别让灯熄了。” “是。” 船厢内沉寂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姬瑶终于陷入沉睡,梦中再次回到火光冲天的那日,她无助站着,一声声喊着“阿兄”,撕心裂肺的疼格外真实。 她想睁眼却睁不开,只能一遍遍回溯着那段可怕的记忆,直到几声尖锐的嘶吼吵醒了她—— “来人!有流寇!” “有流寇!保护主上!” 荒郊野外,朝廷的号箭相继窜入天际,砰一声炸响,映的天地亮若白昼。 借着这一瞬时的光亮,只见布衣打扮的金吾卫和一群不速之客在船上厮打。 两岸山壁上不时有黑衣覆面的夜袭者顺绳滑落,身影矫健,就像一个个地狱涌出的恐怖罗刹,让外面登时乱作一团。 姬瑶从梦中惊醒,撑身自榻上坐起来,惶然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 “好像有流寇!” 徐德海反应极快,迅疾锁紧厢门,复又搬起一个杌子,挺身挡在她面前,“约莫是些缺衣少食的刁民,看咱们这是商船,趁夜明抢来了。陛下不用怕,外面有金吾卫护驾呢!” 姬瑶听罢,眸中惺忪立时消散。 白天秦瑨对她提过,这里地处三道交界,治安混乱,没想到还真有流寇! 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起身穿好绣鞋,躲到徐德海身后,葱白的指尖攥紧他的衣裳,只从他肩后探出半个脑袋窥伺。 两人瞪着眼,紧盯那扇木质舱门,不时有惨叫声挤进门缝,让他们的神色愈发凝重。 时间缓慢流逝,外面的争斗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尽快停止,没多久震耳欲聋的破门声响起,一名身材高瘦的黑衣人走进船厢,手中弯刀不停往下滴血,在毡毯上开出一朵朵惹人眩晕的绯色花朵。 不速之客步步迫近,姬瑶瞳仁急缩,手脚立时变得冰凉。 徐德海见势不妙,携她后退几步,厉声训斥道:“大胆匪徒!你们可知船上载的是何人?速速放下武器,堪能饶你们不死!” 终是在宫中服侍几十年的老人,这一嗓子吼的中音十足,拿腔作调,颇有威慑力。 可惜黑衣人充耳不闻,二话不说,直接举刀相向。 “娘子小心!” 徐德海为了护驾,举起兀子扑向黑衣人,谁知还没交手就被对方打倒在地,眼一闭,生死未卜。 没了他这个累赘,黑衣人畅通无阻。 姬瑶连连后退,脊背很快就贴在生硬的船壁上。 眼前人穷凶极恶,眸光锐如鹰隼,她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气息止不住地发颤:“你……你们想要干什么……” 黑衣人持刀拱手,嗓音如破锣般沙哑:“奉主之名,请吾皇上路。” 上路? 姬瑶怔忪不已。 原来这些人并非劫财的流寇,而是想要谋朝篡位的反党! 夜风自外面吹进来,夹杂着浓郁的血腥气息,拂乱了她及腰的乌发。 她极力敛起涣散的神志,鼓起勇气道:“谁是你们主子……” 黑衣人缄默不言,尖锐的刀锋泛着寒光,落在她白瓷般细腻的颈部。 兵器独有的凉意触到肌肤,瞬间让姬瑶脑仁空空,秀丽的小脸苍白如纸,双腿更是灌铅似的僵在原地。 “真漂亮,就这样取了你的头,可惜了。” 黑衣人话音惋惜,眸中凶意却没有消散,腕子一抬,猛地举起弯刀。 千钧一发之际,寒刀隔空飞来,力道之大,直接将其从背后贯穿。 黑衣人垂下头,怔怔看向胸前露出的寸余刀锋,动作就这样僵了须臾,再想砍杀时已经迟了,他眼珠上翻,噗通仰躺在地。 姬瑶尚未反应过来,秦瑨已经几个纵步来到她身边,展臂拉过附近衣架上的织金披风,直接罩在她身上,顺势扳住她的肩,将她拢在身前护住。 “走!” 作者有话说: 预收《高攀》 窈窈自小被人遗弃,四处流浪,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思考如何填饱自己的肚子。直到她在河边发现一辆雍容的马车,里面孤零零躺着一具女尸。 窈窈看呆了,她从见过如此华丽的衣裳。 “我把你埋了,你把衣裳给我。” 就这样窈窈把人埋了,换上她鲜亮的裙裳,笑嘻嘻坐在马车里享受着片刻的安逸。 不经意间,外面有人拉开帷幕:“匪徒已被击退,钟娘子可还安好?” 窈窈愣了许久,笑吟吟道:“无恙。” 就这样她坐着马车走了,不知归途何处。 可她不怕,以后起码能有口饭吃了。 * 长公主之子赵琰纨绔跋扈,整日斗鸡走狗。 太尉钟离倒台后,他为报私仇,连其寄养在外的私生女都不放过。 相见那天,赵琰盯着窈窈嗤笑出声:“好个钟娘子,还真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弱鸡。” 他把窈窈关进别院,每日喂她冷饭剩食,给她粗麻布衣,想要慢慢折磨死钟家最后的血脉。 ** 一场宴后,赵琰来到别院欣赏钟娘子丑态。 谁知小丫头竟愈发水灵,倒像个美人胚子了。 赵琰酒意上头,心觉收来做个外室也不错。 本以为她会抗拒,殊不知她热情似火的抱住他,仰着单纯的小脸对他说:“你每日给我送吃食,谢谢你。” 灯拢红纱,赵琰染满欲念的眼眸略微一怔,狠狠掐住她的下颚:“你……该不会是个傻的吧?” ** 对窈窈而言,能吃饱穿暖,偏安一隅就是人生大幸,哪怕做人外室也是高攀。 直到赵琰仁心大发,带她出席私宴。 那和风霁月的太子突然攥住她的手,盯着她常年佩戴的玉佩,颤巍巍道:“窈窈……你是孤的窈窈妹妹……” 那一刻,赵琰傻眼了。 他傻里傻气的外室,怎么可能是那失散多年的小表妹? ———————— [双c。男主前期很坏,后面打脸追妻] 两不厌 第3节 第2章 逃亡 ◎论狼狈,您绝对是第一位。◎ 船楼外,两波人还在混战。 悬崖峭壁上不停有新的夜袭者加入,源源不断,除之不尽,压抑到令人难以喘息。 姬瑶缩在秦瑨怀里,头被披风硕大的连帽盖住,仅能看清脚下的光景。 她被动地随着他的步伐踉踉跄跄,整个人都是懵的。 号箭已发,但不知为何,朝廷的援军还没有赶到,早已超出了先前预计。三艘商船所载的人员有限,尽管挑选的都是精兵良将,再这样消耗下去绝对不占优势。 秦瑨心觉不能再拖下去,戾喝道:“下船!” 他一手持刀,一手护紧姬瑶,在司马元等人的护送下杀出重围,逃下了商船。 为了摆脱追兵,他们没有选择大路,而是向西钻进了山套。 漆黑的夜,密林渐深,仅能凭借着树叶罅隙落下的月华看清一点附近的景致。姬瑶数不清自己跌了多少跤,摔倒,复又被秦瑨揪起来,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 护驾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司马元单枪匹马,只身缠住了仅剩的七名叛党。 明知司马元凶多吉少,可秦瑨不敢停留,拽着姬瑶继续往深处逃。风在耳畔呼啸,斜生的枝桠不停刮擦,饶是如此,没有什么能阻挡两人的脚步。 直到姬瑶体力不支,再也跑不动了。 她瘫在杂草横生的地上,披风早已不知去向,素白的手抚着心口,疯狂地咳嗽着。肺部炸裂般的疼痛让她泪意滚滚,僵死的思绪仿佛这才活过来。 怎么会这样? 她第一次南巡,怎就遇到了反党? 距她几步远的位置,秦瑨倚坐在一株枯树前,染血的手搭在膝盖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船上乱起来时,他本以为是流寇入侵,随后却发现形势不对,那些从天而降的黑衣人目标非常明确,除了想杀他,剩余的全部登上了圣驾所在的第二艘船。 他不假细思,持刀往那边冲,一路不知杀了多少人,这才找到了天家。 差那么一点。 只差那么一点,先皇仅存的血脉就断了…… 秦瑨心有余悸,借着月光看向不远处的姬瑶。 昏暗之中,小小的人儿衣着单薄,一头青丝凌乱垂下,遮住半张容颜,掩唇清咳哀弱怜怜的模样与这死寂山林格格不入,仿佛她才是天地间唯一的活物。 秦瑨望她许久,郁气渐渐堆积在胸口,手中钢刀入地三分,“先前臣百般提醒,这边不宜久留,陛下偏生不听,这下可好,差点就能举行国丧了!” 姬瑶惊魂未定,当即被他的声音吓得全身一凛。 她恼羞成怒地看向秦瑨,“你吼什么?不就是几个反党吗!” 不就是几个反党吗? 她又没死! 可是…… 她的大监却不知死活……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姬瑶如坠深海,心疼的喘不上气,泪如落珠般砸在地上。 秦瑨看不清她的面庞,只被她那话气得怒火中烧。 “不就是几个反党?”他抹去脸上血渍,眉眼间蕴满讥诮,“陛下说的真是轻巧,我朝历经五代盛世,如此明日张胆的造反到您这里是独一份儿。论贤明,陛下排不上,论狼狈,您绝对是第一位。” 姬瑶精神恍惚,耳畔回荡的俱是秦瑨忤逆的叱责,还有挥之不去的嫌弃和嘲讽。 她不服,不甘,想反驳,却意外失去了底气。 从小到大,她一直恣肆顺遂,如今是她最落魄的时候,偏生还要面对最讨厌的人…… 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怨恨如巨浪滔滔席卷而来,姬瑶泪如决堤,忍不住嚎啕大哭。 这是天家第一次在外臣面前落泪,声声凄迷,伤心悱恻,然而秦瑨对此没有半分怜惜,只当她是自作自受。 山中一时没了人语,唯有女郎的呜咽声盘旋,幽幽软软,在黑夜里格外突兀。 不多时刺耳的狼嚎声传来,辨不出方向,隐约感觉到就在附近。 姬瑶双肩轻耸,蓦地停住哭泣。 料峭的夜风在此刻拂过,树叶窸窣作响,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影影绰绰。垂落在她肩上的发丝随风乱舞,偶然拂过她的面靥,一下一下,宛如鬼手碰触。 如此尔尔,让她紧绷的神经彻底断开。 “啊——” 她尖叫一声,顾不得所以,直接爬到秦瑨身边,沾染泥土的手紧紧扣住他的臂弯,携着哭腔说道:“够了,别再说风凉话了,你快想想办法,朕不想待在这……” 两人离的近了,秦瑨一侧头便看清了她那张未施粉黛的脸。 她缩在他身边,深深凝视着他,含泪的瞳眸盛满了惊惧和哀求,哪还有半分天子的矜傲? 秦瑨冷脸相待,恨她不成器,埋怨的话在喉头兜了一圈,终是被他咽回肚子里。 “容臣想想。” 他扭正头,循着蛛丝马迹,努力推敲着前因后果。 这次姬瑶难得乖巧,闭上嘴没有吭声,唯有身体不由自主的向他靠近。 往日她讨厌秦瑨,瞧不起他的出身,看不上他的作风,除却上朝不想接近他分毫,可现在漆黑的山林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半晌过去,在姬瑶的鼻尖快要贴上那宽厚的肩膀时,秦瑨沉稳有力的声线在夜色中遽然响起:“禁军护驾来迟,不知是被反党拖延,还是被其收买,在这里等援兵风险太大了。我们必须先走,去陇右调兵,直逼长安,讨伐逆贼。” 陇右? 姬瑶愣住片刻,眼前金星一冒,直接昏倒在他怀里。 *** 再次醒来时,姬瑶置身一间四面漏风的木屋里,天光从屋顶的破洞里落下,恰巧照在她灰扑扑的小脸上。 她翻了个身,避开刺眼的光线,全身肌理都在酸痛,环视一圈,却未见到那人的身影。 “秦瑨?” 姬瑶心口一揪,撑身而坐时,目光落在身下的榻上。 榻由几块木板拼接而成,随意铺着干草,上面灰土激荡,混进天光,变成一颗颗浮游的尘粒,呛人口鼻。 她何曾睡过这么脏的地方? 姬瑶逃也似的下了榻,赶紧掸了掸裙襕。 正当她犯恶心时,秦瑨自门外走进来,襕袍下摆兜着几个野果,右手提着木屋里捡到的黑陶酒壶。 经过昨晚的打斗,两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姬瑶相对好一些,只是身上搓破些皮,而秦瑨要严重许多,双手骨节结满血痂,嘴角的淤青浓到黑紫,衣裳里面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姬瑶焦急问道:“这是哪?” “应该是猎人留下的屋舍,昨个后半夜起了大风,臣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容身之所。”秦瑨把收罗来的东西搁在四方案子上,拿了一个野果递给她,“陛下醒的正好,赶紧用膳吧。” 好个用膳。 姬瑶盯着那半生不熟的野果,没有去接,嫌弃之意溢于言表:“朕不饿,你自己留着吃吧。” 秦瑨知她会来这套,也不相劝,兀自坐在凳子上啃起野果。 都什么时候了,还挑挑拣拣的,不吃那就饿着。 姬瑶蹙眉看他,心骂他吃相真丑。她绝对不会吃这种看起来就难吃的东西,何况还来路不明,谁知道有没有毒? 然而她肚子不争气,没多久就发出了抗议。 咕噜—— 动静不雅,惹她脸颊一热。 秦瑨抬头看她,修长如竹的手指轻轻一拨,将野果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这果子臣洗的很干净,陛下快吃吧。”他面色平静,唯有漆黑的眼眸中蕴着几分嘲弄,“别回头饿的连山都出不去,还谈什么拨乱反正。” 四目相对,姬瑶面靥染上绯红,如捣烂的花汁,浸染在如雪的面皮上。 她在秦瑨的注视下认清现实,反反复复咬着唇瓣,许久才拿起野果,小小地,艰难地,咬了一口。 果不其然,味道又酸又涩。 她忍住不适吃掉半个,将另一半扔地上,拎裙坐在秦瑨身旁,“我们真要去陇右?” 秦瑨点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反党胆闹出这么大阵仗,想来谋朝篡位势在必行了。我们如果贸然回到长安,只怕会羊入虎口,而隋州是南巡的目的地,沿途一定有人埋伏,更不能去。现在唯有一种办法最为稳妥,那就是隐藏身份,秘密前往我管制的陇右道调兵,期间还可静观其变。天子和权臣双双失踪,朝廷必会有人兴风作浪,只要奸佞迫不及待的自报家门,我们便可将其一网打尽。” 眼见秦瑨态度坚定,姬瑶急不可耐地问:“你觉得谋逆之人会是谁?” 秦瑨半阖眼眸,脑中浮现出宁王姬顺的身影。 那年的国本之争闹得血雨腥风,宁王在他的重挫之下败北重病,请旨前往封地修养。一晃多年过去,那颗热衷权势的心也许会死灰复燃,妄想借南巡时机将天家和他这个手握重兵的权臣一网打尽,前仇尽报。 不过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前,他不愿多说,“现在瞎猜没什么意义,我们只需活着赶到陇右就行,那边皆是臣的亲信,见不到臣的兵符,绝不会被叛党招安。无论是谁,若想改朝换代,还得问问陇右大军认不认。” 很长时间,木屋内都是一片死寂。 姬瑶睨着秦瑨锋锐的侧脸,忍了又忍,终是道出心中顾忌:“你不会暗中做局,把朕诓到陇右,携天子以令诸侯吧?” 听她如是说,秦瑨赫然一怔。 他乜向她,黑眸晦暗不明,如隐着虎豹之势,“臣若有二心,随时都能带兵直奔长安,没必要废这么大功夫,陪陛下在这深山老林里当野人。” 姬瑶不吭声,面上满是戒备与揣度。 细想一番,这场叛乱来得太突然,若说可疑之人,秦瑨必然算一个。这人权势滔天,又总觉得她德不配位,她不得不防。 两人的视线无声纠缠,秦瑨愈发气燥,渐渐锁起了眉峰。 饶是姬瑶缄口不言,可神态已经出卖了她的想法。 一旦涉及到他,她总是抗拒又多疑。 两不厌 第4节 他顿感心寒,攥紧指骨,冷哂道:“陛下爱信不信,臣反正要到陇右去,您若不走,就待在这里等救兵。不过臣要提醒一句,晚上山里有野兽出没,豺狼虎豹比比皆是,陛下一定关好门。” 回想到昨晚瘆人的狼嚎,姬瑶如梦方醒,瞥了一眼那吱吱呀呀掉了半扇的木门,脊背溢出一身凉汗。 待在这鬼地方,岂不是上赶着当盘中餐? 在她生骇时,秦瑨仰头喝光水,起身对她作揖,如同在朝时拿腔作调:“臣秦瑨在此拜别陛下,愿与陛下长安再会。” 说完,他作势要走。 “等等!”姬瑶扶案而起,“朕……朕跟你一起走!” 秦瑨止住步伐,踅身看她,“想好了?” “嗯。” “真想好了?” 姬瑶噘起朱唇,不情愿的点点头。 抛开别的不谈,当务之急是要先保住她这条小命,其余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那咱们君臣就一起走,陇右距此千里之遥,烦请陛下路上一定要听从臣的安排。” 秦瑨说完,自墙角箩筐里捡起一套不知是谁遗落的粗麻短褐,直接递给了姬瑶。 姬瑶怔了怔,捂着口鼻后退一步,“干什么呀?” “换上。” “换上?”她瞪大眼眸,方才的沮丧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不要,这衣服不知道被谁穿过,脏的要死,朕才不穿呢。” 面对她的反抗,秦瑨稍显不耐烦,“陛下还是换上好,您这身衣裳在山里走走,怕是撑不了多久,到时候衣不蔽体就难看了。” 姬瑶如梗在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缕。 昨晚反党来袭时,她穿了件绫纱长裙,质地薄如蝉翼,极其娇贵。经过一夜的颠沛流离,长裙现已不成样子,藕色绫纱不仅变得灰扑扑的,下摆还被撕裂几个破口,若再折腾折腾,怕是碎成连渣都不剩…… 恍惚间,她如身临其境,小脸一臊,迅疾捂住心口,“你流氓!” 秦瑨眉峰一蹙。 他好心提醒,怎就变成流氓了? 昨夜本就没休息好,他耐心尽失,随意将衣裳扔给姬瑶处置,独自走出木屋,对着蓊郁山林抻了抻腰。 夜里他们已经翻过一个山头,眼下遇到这个木屋,想来很快就能找到人烟。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女郎娇柔的声线幽幽传来,携着几分烦躁:“秦瑨,朕不会绑这个……” 秦瑨敛回思绪,踅身看时,姬瑶已站在木屋外。 没了金钗花钿,她一头乌发随意绑成了马尾,松松垮垮的青色麻袍裹住她娇小的身躯,袖襕向上翻卷了几折,没有一处合体的地方。 她望着秦瑨,没好气的甩了甩手中腰封,长长一条皂色布带,约有丈余。 往日她的吃穿用度皆是奢贵无比,样样由宫人服侍,哪懂得寻常百姓的穿戴? 秦瑨叹口气,踱至她身边,接过了那条布带。 他没有多费口舌,伸开双臂环过她身躯两侧,亲自将布带缠绕在她纤细的腰肢上。 如此举动让姬瑶咬紧了唇心。昨晚两人的“亲近”只是情急之下的产物,如今他们再度贴近,近到不过隔着两拳距离,她一呼吸就能嗅到秦瑨身上浅淡的螺木香。 忽而一阵头昏脑胀,她下意识的往后躲,他却扯着腰封,又把她拽回来。 “别乱动。”秦瑨低着头,给她的腰封打结,嘱咐道:“陛下且记住,换了这身衣裳,你再也不是盛朝的皇帝,你我之间也再无君臣关系,该改口的皆要改口。今夕非比,在外面我们就是白身,凡事低调求稳,不可任性妄为,亦不可暴露你我的身份,免得节外生枝,记住了吗?” 深沉的诘问传来,姬瑶抬起头,恰好迎上他深邃坚定的瞳眸。 她微咬唇瓣,眉眼间再次浮起怯意,“陇右那么远,只有我们俩人,你确定能走到吗?” “只要跟紧我,就一定能到。”秦瑨凝视着她,眼神灼灼,似乎要看透她的心底,“我方才说的,都记住了吗?” 姬瑶滞了滞,垂下眼睫,避开他火热的注视,嗫嚅道:“记住了……” 秦瑨这才放心,修长的手指在她腰际轻轻一挽,适才打好腰封结扣。 他与她擦肩而过,走进木屋换了身黛色的粗麻圆领袍,只不过这件带着几个难看的补丁,出来时他手中拎着包袱,里面装着两人换下来的衣裳。 婆娑树影下,两人互觑一眼,心里五味陈杂。 盛朝最有权势的两位如今皆作布衣打扮,全身上下最值钱的,莫过于脚踏的那两双锦鞋了。 真是浮生若梦。 秦瑨沉郁叹气,掀眸看向漫漫前路,“走,先下山再说。” 第3章 偶遇 ◎好一个采花小贼!◎ 三日后,春光格外潋滟,山里的花一夜之间绽放,满目都是姹紫嫣红。 细碎的阳光下,姬瑶瘫坐在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没有丝毫心情去欣赏春日的美好,哭丧着小脸道:“走不动了,我彻底走不动了……” 秦瑨距她几步远,“再坚持一会,这才走了多久?” “多久?”姬瑶愤郁丛生,抬手朝他比划,“我走了三天,整整三天,这辈子都没走过那么多路!如今却还在山里打转转,说什么到陇右调兵,你到底行不行啊!” 听着她的质疑,秦瑨那叫一个心焦气燥。 这几日两人天为盖,地为铺,饿了吃野果,渴了喝山泉,过的极其艰苦。他怎么都好糊弄,可眼前的女郎却是个金贵的事精,一会闲吃食不好,非要让他弄点荤腥,一会又喊累,赖着不肯动身,他只能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这山沟沟里逃命。 路没走多远,时间浪费了不少。 他被磋磨的仿佛苍老了好几岁,下颌胡茬疯长。 如今又开始耍赖了,秦瑨胸口闷的厉害,咬牙道:“要不是带着你,我喝西北风都能到陇右。” “大言不惭。”姬瑶轻蔑一笑,“别说到陇右了,你能顺利的下山都是烧高香了,迷路了吧?” 秦瑨被她的混账话气得双拳紧握,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嘲讽他? “不走你就待在这吧。”他一转身,阔步朝前走。 姬瑶瞬间收起笑脸,“欸?你去哪?” 秦瑨没理她,脚步生风,大有扔下她不管之势。 她适才感到害怕,跳下大石疾步往前追,“等等我,你听到没有!” 山中草木繁多,加之枝桠横生,姬瑶没跑几步就被绊倒在地,双手撑进两尺高的落叶中,再抬起来时,纤弱白皙的指头上沾满了漆黑发臭的泥巴。 她跪在地上,双膝隐隐作痛,直勾勾盯着自己脏兮兮的手。 堂堂一国之主,逃亡已经够苦的了,还要在这受臣子的窝囊气…… 天下还有王法吗! 几息的功夫,一双云纹六合靴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姬瑶红着眼抬头,缠上秦瑨的目光,情绪彻底崩溃,“你好大的胆子,嫌我是拖油瓶不说,还敢扔下我?行,我就如你意,这次真不走了。我要在这自生自灭,你就等着我阿耶和阿兄找你索命吧!” 她眼睫一颤,汪汪挤出泪来,本能的用手擦拭,不曾想却抹了满脸泥巴。 这下可好,哭的更欢腾了。 秦瑨睇着她那张漂亮的小花脸,对她的认知又深刻了几分。 ——她骄纵,蛮横,昏庸,除此之外,还学会了一哭二闹三上吊。 阵阵啜泣吵的秦瑨脑仁生疼。 她不懂事,可他比她年长十岁,不能跟着不懂事,眼下尽快走出山林才是正道。 僵持半晌,他背对姬瑶撩袍蹲下,压着怒意道:“别哭了,赶紧上来!” 姬瑶望着他挺秀的背影,徐徐止住眼泪。 起初秦瑨提出要背她时,她还有些不自在,但山路太难走,她脚力又不行,有坐骑不用白不用,慢慢就不再抗拒。 她抽噎几下,用粗麻袖襕拭去脸上泪痕,毫不客气地趴到秦瑨背上,声咽气堵道:“哼,这还有个臣子样。” 秦瑨冷冷一哂,装作没听到,背她起来,朝先前选定的方向继续走。 本是为了息事宁人,然而姬瑶闲下来又开始对他疏泄怨气:“一会给我找个地方洗洗,本就快要发臭了,结果又弄了一身泥。这都怪你,咱们就是八字不合,你一定是克我……” 喋喋不休的埋怨,软绵绵的呵气,加之时不时的肌肤轻触,简直让秦瑨头皮发麻。 他忍了又忍,遽然侧过头去,盯住她暗含惊诧的眸子,声色俱厉道:“你再絮絮叨叨,我真不管你了!” *** 淮南道,隋州。 阳春三月,绿绦拂动,恰是这座城最美的时节。放眼一望,城中宅邸皆是白墙黑瓦,檐角飞翘,衬着待放花苞,小桥流水,处处透着一股南方独有的秀美娇韵。 身着皂衣的郎君翻身下马,在小厮的带领下走进三进三出的院落,沿游廊行至书房。 书房门扉未闭,郎君迈步而入,对着正中一扇紫檀山河屏风行礼,“属下来迟,还请主子恕罪。” 屏风后人影绰绰,看不清内里光景,只传出一道沉厚的声线:“找到人了吗?” 郎君摇头,“尚未,属下还在搜山,若没有意外,应当能赶在禁军之前找到他们。” “一群废物。” 踩着话音,屏风后的中年男人提步而出,穿着挺括的缭绫襕袍,腰系金玉带,五官虽被岁月打磨,依旧可以窥出年轻时的风流神韵。 他紧盯郎君,目光阴戾,“我费劲心机拖住禁军,没想到人竟然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跑了。一招不慎,全盘大变,你该当何罪?” 郎君心神一凛,跪地道:“属下万死,还请主子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行动失败,时也,但绝非命也。 男人深吸一口气,遏制住熊熊怒火,沉声道:“朝中不能无主,明日我要启程赶回长安,这边就交由你负责,继续搜山,谁能拿到神康帝的人头,加赏黄金千两。” “多谢主子!” 男人在室内来回踱步,思量少顷,取下腰间缡龙盘绕的令牌,扔给郎君,“你且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再有差池,我绝不轻饶。” *** 两不厌 第5节 为了堵住姬瑶的嘴,晌午过后,秦瑨终于在一处低洼的山坳找到了泉眼,不到十尺见方,泉底不深,石头缝里还在咕噜噜的往上冒泡。 “我方才试过了,水温不太热,但也不至于凉寒。”秦瑨半跪在地,再次以手探水,确认无误方才起身,“你快洗吧,我去那边守着,有事叫我。” 这处泉眼对姬瑶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她点头应下,复又想起什么,转头凝望秦瑨的背影,“你别走太远,我自己害怕……” “嗯,就在附近。” 秦瑨没回头,寡淡的声线给姬瑶吃了一颗定心丸。 好几天未曾沐浴,姬瑶迫不及待的解起腰封。 粗糙的衣袍滑落在地,露出她细如羊脂的身躯,体态玲珑有致,有几处磕碰的青紫印在肌肤上,倒是瑕不掩瑜。 她手捂胸口站在清泉边上,玉足轻探泉水,反复几下,适才没入泉眼中。泉水瞬间裹挟住身体,温度舒适,让人不禁想起大明宫的龙稽汤。 莫名的幸福感让姬瑶暂且忘记了奔波之苦,她在泉眼里泡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风中稍携起凉意,这才准备穿戴。 甫一起身,附近的灌木丛突然发出窸窣的响动。 姬瑶心口一紧,再次没入水中,只露出含怯的脸蛋,定睛一看,竟见枝桠摇动,越来越剧烈。 弹指的功夫,活生生的少年伸手拨开灌木丛,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啊——” 女郎的尖叫声撕破天际,惊起鸟雀阵阵,亦吓坏了那位不速之客。 少年往后踉跄几步,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秦瑨正倚在一株老树后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后神情一凛,迅疾赶到泉眼处,急声道:“出什么事了?” 姬瑶从水中靠近他,葱白的指尖朝前方一指,桃腮带怒道:“他……他偷窥我沐浴!” 经此提醒,秦瑨这才发现有人闯入。 那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素衣纶巾,书生模样,身后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篾,战战兢兢地瘫在地上,眼睛紧紧闭着。 好一个采花小贼! 秦瑨压低浓眉,快步走到少年身边,垂眸打量他时仿佛想到什么,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你在这做什么?从哪边过来的?” 冷冷的诘问充满恫吓之意,少年缓慢睁开眼,正巧看到了秦瑨手里尚未出鞘的刀。 “郎君,我,我……”他脸色惨白,张口结舌:“我是上山采药的,不知这里有人沐浴……并非刻意冒犯娘子,亦什么都没看到……” “你这个登徒子,怎么可能没看到?”姬瑶面皮下泛着一抹浅淡诱人的潮红,对秦瑨道:“莫要听他狡辩,直接杀了他!” 身居高位者,杀伐决断的气势可谓与生俱来,哪怕流落荒山,爆发出来依旧让人骇然。 少年吓得两股战战,惶然看向秦瑨,“郎君饶命!我不是登徒子,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方才女郎一叫嚷,我便摔倒了,哪还敢看?我没有撒谎,求郎君别杀——” 话没说完,秦瑨的皂靴已经踏上了他的胸口,直接将他踩在地上,冷声道:“附近可有村落?” “附近……附近有村落……” 惊惧的回答仿佛在无尽黑暗中挑起了一盏明灯,秦瑨睇着少年,语气缓和了几分:“小兄弟,我们是做山货买卖的商贩,在这边迷了路,能否带我们到村里歇歇脚?” “这……”少年面露疑虑。 水中的女郎他不敢细看,听言辞,应是心狠手辣之人。外面这位郎君虽然穿着朴素,但生的丰神迥异,眼神凌厉如刃,看身段,还是个练家子。 这架势,这作派,眼前这两人根本不像山货贩子。 秦瑨等待片刻,见少年一直犹豫不决,未再与他多言,只用拇指轻弹刀鞘,唰一声,露出里面寒光熠熠的刀锋。 少年如梦方醒,大骇道:“能!能!还请二位赏光,到我家歇脚!” “多谢。”秦瑨和善笑笑,拎住他的衣襟,一把将他薅起来,拿余光轻瞥姬瑶,“穿衣裳。” 第4章 留宿 ◎这榻太硬了,没有褥子也没有软枕◎ 待两个男人离开后,姬瑶慌忙从泉眼里爬出来,用之前的长裙擦干净身体,复又穿上那身短褐,打好包袱追出去。 有了少年带路,下山方便了许多,没多久便找到了人径。 饶是因祸得福,姬瑶心里还是窝着一股火,凑到秦瑨身边,与他窃窃私语:“这人方才偷窥我沐浴,我让你杀了他,你没听到吗?” 秦瑨面无表情,余光中她正朝他吹胡子瞪眼,显出几分幼稚的孩子气。 他心觉可笑,抬手拨开挡路的枝桠,“不过是看你几眼,能掉二两肉吗?杀了他,你我还得在山里转几天,运气不好直接下去见先皇,你愿意吗?” 姬瑶凝起眉心,嘀咕道:“谁愿意去死?” “那就行了,逃命的时候别矫情。” 秦瑨乜她一眼,眸中凉薄难掩,随后加快步伐,将她远远甩在后面。 *** 酉末时分,天边最后一缕光束残存在流云之中,少年终于将两人带出了山套。 甫一看到人烟,姬瑶脸上漫过久违的笑意,哪怕只是山脚下的一个小小村落,却显得异常亲切。 秦瑨亦跟着松口气,然而面庞很快凝重下来。 眼前的村落很小,站在村头,一眼就能望到村尾。山区土地贫瘠,这种规模的村落并不罕见,但怪就怪在村里放满了木栅,头部削尖,像在防御着什么。除此之外,村子周围还挖了一圈沟壑,渠中引水,浇出了许多泥浆。 难道这边经常受到野兽袭击? 亦或是…… 正当秦瑨暗生疑窦时,少年背着竹篾走到他身边,毕恭毕敬道:“郎君,我家就在前面,请这边走。” “好。” 秦缙紧随其后,没走几步忽觉身畔少了什么,回头一看,姬瑶竟还站在原地,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眸看他。 他复又折回去,纳罕道:“怎么不走了?” 姬瑶葱白的指尖向下示意,“这里全是泥,怎么走呀?” 经过几日的朝夕相处,秦缙听到类似的话就头炸,“怎么走,当然用脚走,快点跟上。” 姬瑶本就在跟他怄气,见他还是这种忤逆态度,愈发不舒坦。 “不走。”她双臂环抱在胸前,微抬下巴,尽管衣缕朴素,仍是掩不住傲慢与清高,“我就这一双鞋,踩脏了怎么办?” 秦瑨皱眉道:“脏了也能穿。” “你说能穿就能穿?”姬瑶不依不饶,“我偏不走,就让你背我。” 两人隔着几步之遥对峙起来,秦瑨颚线紧绷,不想惯她的臭毛病,提步走向沈霖。 本以为她会害怕追过来,谁知她吃了秤砣铁了心,硬杵在原地没动弹。 这让秦瑨进退两难。回去就会助长她的气焰,不回,把她真放那也不安心。 眼瞧天色渐晚,他抿紧薄唇,无奈倒回去,背着她踏过泥淖。 “行了,下来吧。” 他屈膝下蹲,身后之人却好像粘在了他背上。 “我累了,你再背一会。” 软乎乎的吐息让他全身发酸,他往一侧歪头,颇为无奈,“我也累了,下山的时候背了你多久?你就不能让我歇歇?” “不能。”姬瑶对他扬起眉梢,娇美柔婉的容颜上挂着与之不相称的挑衅况味。 这分明就是故意整他! 秦缙咬紧槽牙,反复下蹲几次,可那细胳膊细腿儿把他死死勒住,横竖都不肯下来。 沈霖在前面驻足流连,不时拿余光轻瞥他们,像在看耍猴一样。 秦瑨老脸都快丢尽了,逼不得已,只能背着姬瑶走进村子。 劳作一天的村民都已归家,吃饱喝足便站在街上唠家常,看到少年带着两位陌生人进村,俱是拿出好奇的眼神打量他们。 姬瑶毫不怯懦地回视,欢愉褪去,留给她只剩失望。 这些村民肤色黝黑,穿的破破烂烂,整座村子都是泥坯草盖的屋舍,弥漫着穷酸之气,条件可想而知。 有人道:“沈家郎,这两位是谁?” “外道过来的朋友。” 少年含糊其辞,带着他们走进一处逼仄的院落。 院子周围立着竹篱笆,正北一间堂屋,两侧各有厢房相连,正东则是黑漆漆的厨屋,这便是少年的家。 秦瑨这才得以放下姬瑶,抬袖擦掉额前薄汗。 少年放下被笑道:“寒舍不周,二位请进。” 少年客气的将两人让进堂屋就坐,与他们攀谈起来。 原来少年名唤沈霖,今年十七,与姬瑶同岁,是个秀才,父母已不在人世,家中仅有他一人。这个村落名叫做莫岭庄,拢共不到三十户,往西北走百里便是距离最近的佘县,那边已进入山南东道地界。 穷乡僻壤,消息阻塞,沈霖并不知道前几天郫县渡口发生的夜袭事件,更不知道朝廷生变。 他沏好茶,将粗瓷茶碗呈了秦瑨,复又呈给姬瑶,怯生生道:“娘子请用。” 姬瑶对偷窥一事耿耿于怀,自然对他没有好脸色,接过茶盅后狠狠剜他一眼。 恰是这一眼,让始终不敢正眼瞧她的陆霖迷失了几分神志。 他一心只读圣贤书,鲜少见过如此貌美的女郎,朱唇皓面,容如艳瓣,一双杏眼清澈如泓,回盼流波,写尽了人间的刻薄与寡情。 倘若褪下那身布衣,配以珠钗华服,岂不是天人之姿? 沈霖心头嗟叹,突然好奇面前这对男女是不是夫妻,看样貌珠联璧合,倒是极其般配。 不过他没敢问出口,万一人家是兄妹,那刀子可不长眼睛。 回神时,沈霖清清嗓子问:“两位来自哪里?” 秦瑨还未来得及说话,姬瑶已脱口而出:“长安。” “真的吗?”沈霖眉眼湛亮,指了指向西面堆满书卷的厢房,局促笑道:“不瞒你们说,我每日苦读就是为了能够到长安去,那可是这世间最繁华的地方。” 人们都说,当今圣上有闭月羞花之貌,有朝一日他定要参加殿式,一睹圣上芳容。 两不厌 第6节 还有寒门的党魁宣平侯,若能与他同朝为官,那该是多大的幸事啊! 沈霖心生憧憬,脸上写满了对长安的向往。 姬瑶窥到几分,不屑的哼了声。 这些穷酸书生总爱白日做梦,削尖了脑袋往长安挤,因而一些地租便宜的街坊挤满了略得功名的学子,没事就要到大街上溜一溜,期盼遇上哪家显贵,成为自己的伯乐。 登科及第的,那就是麻雀变凤凰,渐渐成为她最讨厌的寒门官员。 那些人迂腐清高,行事不知变通,最爱干的事就是拿出祖宗法制来批判她,尤其是…… 姬瑶一双俏眼睃向秦瑨,眸中敌意不加掩饰。 冷不丁收到如此眼神,秦瑨有些莫名其妙。 眼下有正事要办,他没空深究,徐徐对沈霖说道:“这次进山,我们遇到了草寇,随身物品皆被抢走。你家可有车马,能否借来一用?他日定当百倍奉还。” 姬瑶一听,紧跟着敛正神色。 此去陇右路途遥远,她总不能一直跑着,秦瑨也不能一直背,车马是必须品。 秦瑨本以为沈霖会再次质疑,没想到对方眉毛攒起,清瘦的面庞竟浮出了同情之色。 “二位在我家乡不幸遭劫,我理应出手相助,但车马可是价值不菲,你们也看见了,我家徒四壁,买不起的……” “买不起?”姬瑶惊诧道:“没有马车,你怎么外出?怎么赶考?” 沈霖讪讪一笑,“出山进城,全凭脚力。” 姬瑶不再吭声,揣测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没想到这人看起来孱弱不堪,竟有这么大体能,走哪全靠一双脚。 这世间还真有买不起马匹之人…… 与她相比,秦瑨要淡然许多,“村里谁有车马可借?” 沈霖如实道:“村西刘家有一辆驴车,乡邻若有急事,都会到他们家借车外出,短则几天,多则月余。不过最近刘家遇事,怕是借不得了……” 他吞吞吐吐,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饶是如此,秦瑨依旧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对他一拱手,“烦请小兄弟帮个忙,明日带我们去刘家拜访一趟。” *** 这晚,两人毫无意外的留宿在沈霖家中。 主家睡得早,秦瑨却没有睡意,打了些井水洗了洗身子,闲下来便坐在院里,任夜风拂过半湿的头发。 没有了兽吼,春夜显的格外幽寂,远处一轮月牙挂在朦胧的山头,光若纱雾,笼罩着这片黑黢黢的土地。 回溯往昔,秦瑨有许多年未曾见过这样的夜色了,朴素无华,原始本真,仿佛能让人忘却尘世间的纷扰,只想举杯邀月,畅快一番。 可他现在没有这份雅兴,往后怎么办还需千斟万酌,容不得半分纰漏。 秦缙收回眼神,修长的指尖揉起额角。 原本他想直接赶往陇右,但经过山里的磋磨,不得不放弃最初的设想。姬瑶受不住苦,若路途太长,指不定还要生出什么祸端,他只能就近寻个中转地,让地方官员加派人手,秘密护送他们到陇右。 究竟该让谁接应,一下子又成了难题。 他努力回想着地方官任命的花名册,直到厢房传出一道细软的声线:“秦瑨,你进来一下。” 厢房内燃着一根蜡烛,没有灯盏,只用蜡伫在窗台边,靠墙有一张木榻,下面搁着两个杌子,除此之外没有旁的家具。 姬瑶静静坐在木榻上,玉貌芳姿惹人艳羡,与这颓破的屋舍格格不入。 “怎么了。”秦瑨在门口驻足,并未靠近她。 姬瑶没说话,只轻抬眼睫,露出几分忸怩之态。 当她瞥到秦瑨微敞的衣襟时,那若隐若现的劲壮肌理让她面靥生霞,杏眼清波流溢,闪躲间更显娇憨。 这模样委实古怪,秦瑨眉宇一蹙,又问:“到底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这榻太硬了,没有褥子也没有软枕,我睡不着……要不你上榻坐着吧,咱们还像前几天那样睡……” 姬瑶话音轻柔,不似以往蛮横,细听携着商量的况味,着实难得。 只一瞬,秦瑨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在山里时,姬瑶胆小怕黑,加之夜晚风大,他迫不得已,只能与她偎依而眠。可眼下光景不同了,怎能还像前几天那样? 若是旁的事,她摆出这幅怜弱姿态,他自会与她好好商议,但这事…… 火烛摇曳,秦瑨的表情变幻莫测,好半天才憋出两个字:“胡闹!” 第5章 借车 ◎你是真难伺候◎ 秦瑨转身要走,惹得姬瑶一阵难堪,自尊心仿佛被人踩在脚下狠狠碾压。 她蹙起眉头,面上那点娇羞消失殆尽,“不许走,我说的话你没听懂?” 秦瑨回过头,不可理喻的望着她,“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懂?我们男未婚,女未嫁,共处一室,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戳断脊梁骨?” 何况两人身份特殊,他若越界,便是授人以柄,百死难辞其咎。 “你这人怎么如此古板?”姬瑶俏眼睃他,“如今又不是身在长安,这穷乡僻壤哪有人认识我们?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不行。”秦瑨斩钉截铁的拒绝了。 自欺欺人的事,他自不愿干。 火烛摇曳,室内无声无息,谁都没有再说话。 姬瑶仅有的耐心逐渐耗尽,她望着秦瑨刚毅的面庞,心中滚滚翻腾—— 不知躁的是怒,还是羞。 “过来坐着,这是皇命!”她猛拍木榻,灯影下声色俱厉,像一头发狠的小兽。 如此架势起来,果然管用。 秦瑨收起方才的决绝,上前几步,压低声嗓音,似叱又似哄:“你小声点,先前我怎么告诉你的?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吗?” “我没忘,但我不暴露一下,怕你是忘的一干二净了。”姬瑶冷哼道:“还记得你是什么身份吗?我为君,你是臣,我说话你就得听。” 目光交织间,秦瑨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胸臆如坠大石,堵的极其厉害。 嗬,这是软的不行,来硬的。 真是蛮不讲理! 他即生气,又觉可笑,恨不得立马掉头就走。 可这么干只会火上浇油,他太了解这位至高无上的女皇了,她脑里那根弦要是断了,还不知要干出什么荒唐事…… 姬瑶见他沉默踟蹰,赶紧趁热打铁:“虽然你我君臣不睦,但现在情况特殊,我们都在一条船上,自然要相互扶持才对。我若睡不好觉,肯定没精气神逃命,若我出什么意外,你有何颜面去见我阿耶?你可别忘了,你的荣华富贵可是我阿耶给的。” 好啊,屁大的事还要搬出先皇! 秦瑨脸色一黯,说教的话全部挤在喉咙里,争先恐后,不知该从哪句开始谈起。 外面夜色渐浓,姬瑶打了个呵欠,面上戾气散去,嗓音亦变得柔和下来:“不就是靠靠你么,多大点事?我都不嫌弃,你嫌什么,快些过来,我真的好困……” 一把好嗓子到最后娇颤颤的,她起身下榻,趿着鞋走到秦瑨身边,素手轻抬,揪住了他的衣袖,把他往床榻边拉。 若不知内里,还以为两人是郎有情,妾有意。 秦瑨开始莫名慌乱,连带着额角的青筋都在疯狂躁动。 两人在黯淡的烛影下无声拉扯,反复几次,他终是被她拽上了榻。 秦瑨背倚墙壁,绷着身子坐在榻上,姬瑶则偎依在他身边,心满意足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继而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他身上。 甫一阖上眼,便听一道咬牙切齿的声线自她头顶漫过—— “你是真难伺候。” 似不甘心,似不情愿。 姬瑶毫不在意,自己睡舒坦就行了,谁会管肉垫子甘不甘心,愿不愿意? 靠着靠着,她呼吸渐沉,头也开始东倒西歪。 秦瑨没办法,只能像在山里那样,展开臂弯,虚虚揽住她。 这一揽,她的脸颊正好贴上了他坚实的胸膛,温热的吐息顺着他微敞的衣襟滑进去,一下一下撩拨着他,酥麻难耐。 之前在山里时,秦瑨昼警夕惕,即便抱着她也没什么旁的想法。 如今少了顾忌,怀中的人彻底变成了一具酥香软骨,饶是他欲望极低,却也忍不住生出一簇莫名的心火。 尤其当她扭动身子时,两团软绵就碾压在他身侧,如此消磨比挨两刀还难受,让他不自主地攥紧了指骨…… 这夜,更为难捱。 秦瑨轻嗤一声,阖上眼,努力摒除杂念。 多年来他一心扑在朝廷里,面对女人他素来都是退避三舍,能躲就躲。有投怀送抱的,见他没个好脸色,自不敢再来招惹,如今光景却让他甚是无奈。 先皇在世时与他君臣和睦,谁曾想驾崩后留了一个女儿折磨他。 早知如此,他才不会奉驾南巡,太傅告病时,他就应该跟着一起病几天。 *** 天还没亮,沈霖作为主家已经开始忙活起来,为长安来的客人准备好了早膳,尽足了地主之谊。 待姬瑶和秦瑨盥洗完时,沈霖已经用完膳出门了。 两人坐在案边,面前摆着三样膳食:一盘叫不出名的野菜,米汤,以及蒸饼。 姬瑶失望至极:“怎么连个肉都没有,好歹杀只鸡啊……” “有热乎饭就不错了,别挑剔的。”秦瑨夹起一块蒸饼,直接放入口中。 眼瞧他一副吃啥啥香的模样,姬瑶忍不住剜他一眼,“嘁,全天下就你不挑剔。” 饶是心里嫌弃,但一顿不吃饿的慌,她叹口气,低头啜起米汤。清汤寡水没滋没味,但胜在它是热的,跑到肚腹里暖融融的,倒是舒坦。 不知不觉,一大碗米汤下肚,姬瑶这才留意到秦瑨棱角分明的脸。 两不厌 第7节 他刮了胡茬,嘴角的淤青也好了很多,虽然穿着布衣,但一眼望去干净耀目,连日的奔波仿佛对他只是小菜一碟,姿容分毫未改。 只是…… 姬瑶指了指他眼下乌青,好奇问道:“怎么,昨晚没睡好吗?” 秦瑨仿佛没听到这话,将嘴里的野菜囫囵吞下。 昨个后半夜,姬瑶像蛇一样缠在他身上,弄的他大气不敢喘,能睡好才怪。 对此他不愿多谈,姬瑶却一直追问:“在山里那几日也没见你的黑眼圈如此之重,你到底怎么了?病了吗?” 大早晨起来就唧唧喳喳,秦瑨烦不胜烦,不知该如何搪塞。 恰好沈霖出现在院里,“秦大哥,刘伯在家呢!” 秦瑨听罢放下竹筷,借此机会逃离了桎梏,紧随沈霖而去。 院中空寂下来,姬瑶适才清醒,把竹筷一扔,踩着一双攒珠翘头履追了出去。 刘家坐落在村西,屋舍高大,土墙围筑,在村里非常显眼。 三人迈进门槛时,男主人刘昇正在院中翻地,不过三十五六岁,一张国字脸生的慈眉目善,无甚表情时嘴角还在往上翘,一看就知是个慷慨之人。 沈霖亲切的称他一声刘叔,引着秦瑨和姬瑶上前,“这两位是长安过来的,有些事想与你相商。” “这样啊,快请进。”刘昇热情的将三人请进屋中,复又去厨屋烧水。 姬瑶坐在杌子上等待,闲来无事,掀眸寻睃四周。 刘家条件虽比沈霖家好,但也只是毫厘之距,在长安附近根本寻不到这种破旧的坯屋了,大多是砖瓦宅邸。 “久等了。” 刘昇笑吟吟的走进来,手提铁壶,替他们倒满茶水。 “多谢。”秦瑨与刘昇相邻而坐,直接开门见山:“我们是长安过来的商贩,在山中遇匪,又迷了路,幸得这位小兄弟搭救。今日冒昧前来,想借您的驴车一用,助我们早日归家,事后必有重谢。” 听及遇匪一事,刘昇皱起眉头。 若以往他肯定要出手相助,可现在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哎。”他愁眉不展,“对不住二位,最近家中遇事,正需使用车辇,实在借不得你们了。” 这说法与沈霖所言如出一辙。 来之前秦瑨已有准备,诚恳道:“冒昧问一下,不知您家中发生了什么事,秦某能否帮的上忙?” 屋内静下来,掉根针都能听到。 刘昇意味深长的端详着秦瑨,这位长安来的商贩穿戴寻常,气度却望之不凡,眼神中的刚毅让人不容小觑,仿佛所有难事在他这里都能化为乌有。 只是现在连官老爷都帮不上他,一个外地商贾又能做什么呢? 刘昇对他感激笑笑,无可奈何道:“这忙不太好帮,还是算了吧。” 秦瑨也不勉强,“你我萍水相逢,算是缘分,我们既然帮不上忙,也不能白喝您的这杯茶。您可以跟我们谈会谈会,一来二往,总能纾解一番心结。” 刘昇望着门外长长叹息,这话听着有理,说一说糟心事,心口或许就不堵了。 何况他现在是墙倒众人推,无人能听他一言。 “是家中小女出了事……” 第6章 恶行 ◎是否能治你个懒政塞责之罪?◎ 年轻时,刘昇精明能干,经常来往县城贩卖山珍野味,赚了一些银子。后来妻子重病,花光了钱财也没能救回来,留下他和五岁的女儿相依为命,日子虽不富裕,倒也算和和美美。 一晃多年过去,女儿刘玉芝已年满十五,出落的亭亭玉立。 刘昇本来在县城寻了一户好人家,就要把她嫁过去,谁料前段时间刘玉芝在河边浣衣,竟被路过的山匪糟蹋了,亲事因此也没了着落。 那匪头食髓知味,给他七日时间,让他把刘玉芝送到山寨,逾期不至便要下山屠村。 莫岭庄本就经常受到山匪骚扰,此事一出,村里更是人心惶惶。经过商议,乡邻全都堵在他家门口,嚷嚷着让他把女儿送上山。 刘昇不同意,很快就被乡邻孤立了。先前经常有人来他家借东借西,现在鸟兽散尽,话都不肯和他说一句,也就沈家郎还像以前那样。 读书人嘛,终是和白丁不一样。 “一开始,我想带着女儿逃离这里,但害怕途中遇到山匪,走不远就要被抓,弄不好还会连累乡邻,只能就此作罢。”刘昇抬手掩目,话音哽咽:“到现在还剩下三天,我无计可施,可能……可能真要把芝娘送出去了……” 一股戚然盘旋在屋舍中,沈霖望着刘昇,几次想开口,终究还是握拳锤膝,重重的“哎”了声。 姬瑶听闻附近有山匪出没,不禁回想起那个惨烈的夜晚。 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她该不会如此倒霉吧? 她紧张不已,问刘昇:“附近盗匪猖獗,为何不报官处理?” “报官没用。”刘昇抹了抹眼角,“我们村人丁稀少,又地处在三道交界之处,没人愿意接这个麻烦活。先前我去求过县令,可他让我去找隔壁县上告,一来一回全都晚了,我只能拐道回来。家乡父母官本应为民做主,可我们这些百姓遇到难事时,却像鞠球一样被他们踢来踢去……” 他目光哀然,泣血般的控诉。 秦瑨目似寒潭,终于弄明白了那些木栅沟渠的作用,十有八九是用来对付山匪的。 姬瑶心道刘昇真傻,“县丞不管那叫渎职,你们去找刺史上告啊!” “难呐。”刘昇落寞笑笑,“那可是刺史大人,岂是能轻易见到的。” 按照盛朝律例,百姓上告,不许越级,想要避开管辖地直接见刺史,绝对难于上青天。就算幸遇见,刺史政务繁忙,自没有功夫给他们这些寻常百姓断官司。 姬瑶这下没话说了。 从刘昇家出来,她难得敛眉肃目,思忖着方才的见闻。 自打她成为皇太女,长安的女郎皆是恣肆随性,就连成亲都无需下跪,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天下竟还有女郎任人鱼肉。 县丞不管,刺史见不到。 难道刘玉芝只能听天由命,嫁给山匪了吗? 姬瑶胸窝窒闷,有些同情刘家的遭遇,可惜虎落平阳,她现在帮不上他们分毫。 因要准备乡试,沈霖先行一步,赶回家中温书。 目送他离开,姬瑶讥诮地睨向身边人,细声道:“你做山匪时,也干过这种打家劫舍的勾当吗?” 秦瑨只言片语都没有,目光沉沉,看向远处层叠的山峦。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也不知你给我阿耶下了什么蛊,竟得他如此重用,麻雀变凤凰,气运可真是好。” 姬瑶言辞犀利,一刀刀往秦瑨心尖上扎。 秦瑨素来在意别人评判他的出身,而姬瑶最喜欢就是揪住他的出身不放,每当君臣产生冲突时,她要么当场冷言相讥,要么就私下煽动世家,找到机会对他群起而嘲之。 本以为秦瑨会像以往一样震怒,谁知他今日格外冷静。 明晃晃的日头下,他停下脚步,不疾不徐道:“悲喜自渡,我的事先抛开不谈,但刘家的事你应该看的真切。我曾多次上奏,主张管制地方官员,你觉得我是庸人自扰,迫于无奈才允准实行。时至今日,地方不作为者依旧大有其人,仗着山高皇帝远为非作歹,欺压百姓,弄的百姓哀声怨道,如此一看,你还觉得我是多虑吗?” 他凝视姬瑶,心头漾起莫名的期待。 以往她稳坐高堂,不谙世事,如今落难在外,亲眼看到这些民间疾苦,总该信他几分了吧? 可惜姬瑶只是不屑地笑了笑,“眼下只是个例,怎能一竿子打死一群人?若要细说,管制地方官员这件事可是交由你和御史台负责,这么长时间了,还有不作为者,那我是否能治你个懒政塞责之罪?” 女郎轻柔的嗓音落地,蕴着几分奚落,甚是无情。 秦瑨眸中光影泯灭,压抑道:“这事的确由我负责,但我并没有收到朝廷的实际支持,政策实行起来不知要受到多少阻力,我——” “行了行了。”姬瑶怏然打断他:“用你的话说,咱们现在都是白身,谈这些政事有何用?有功夫在这白费口舌,不如想想如何弄辆车来,去陇右那么远,我可是万万走不到。” 她望着他,不点而红的唇微微噘起,好似任性娇憨的小娘子,没了先前咄咄逼人的态势。 两人对视几息,秦瑨深深吸气,亦跟着收起了对峙的情绪。 他们君臣之间矛盾深沉,想要化解并非易事,处理好眼前的困境才是当务之急。 把姬瑶送回去后,秦瑨独自在村里游逛了一圈,这里家家户户穷的吊儿郎当,当真只有刘家那辆驴车。 可现在刘家遇难,不肯相借,明抢,使计,亦或是放弃,一时让他左右为难。 直至夜幕初降,他还是没能找到万全之策。 许是前几天累坏了,姬瑶早早便犯困,责令他褪鞋上榻,急不可耐地靠住他,翻来覆去的扭动身子。 屋内灯影绰绰,秦瑨又开始不自在了。 他薄薄的唇紧抿在一起,终究是耐不住,低头叱道:“你乱动什么?到底睡不睡?” “我得找个舒服的姿势啊……”姬瑶睁开杏眼看他,似有几分委屈。 屁事真多! 秦瑨冷哼,头一抬,懒得与她多费口舌,任她在身上来回搓捻。 他屏息凝神,肌肉愈发紧绷,如同上刑一般难受。 半晌,姬瑶终于消停了,脸颊贴着他的宽肩,一只无处安放的小手覆在他的心口上,紧攥他的衣襟。 昏暗之中,秦瑨头靠冷硬的墙壁,长长舒了一口气,鬓角早已堆积出一层薄汗。 “秦瑨。”姬瑶迷迷糊糊唤着。 他回过神,睇向她酣甜的面靥,“怎么了?” “有点冷……” 春夜的确料峭。 秦瑨拎来旁边的被衾,将姬瑶裹的严严实实,肩膀都没露。 在外条件艰苦,他只求这位祖宗千万别受风寒。 很快姬瑶的呼吸变得均匀,像是睡熟了。秦瑨揽着她,也跟着阖上眼,脑中又开始回溯今日的见闻。 快要睡着时,屋外突然传来争吵和叫嚷声,听不清晰,只觉乱哄哄的。 秦瑨睁开眼,心觉这声音不妙。 姬瑶亦被惊醒,惶恐道:“出什么事了?” 两不厌 第8节 “不知道,我们去看看。” 第7章 夜闹 ◎你扮什么活菩萨!◎ 两人迅速穿好鞋袜,循声来到村西头,只见数十位村民聚集在刘昇家门口,男女皆有,手持明亮的火把,将他们的眼瞳映地异常晶亮。 皓月当空,声声叫嚷撕破天际,让这个夜再也难以静谧。 “刘昇,再过三天就到时辰了,你到底决定好了没有?” “对呀!你好歹给我们个准信!” “对,你别拖着我们,这可是事关整个村子的大事!你不能只顾自己,我家还有两个刚出生的幺儿呢!” 村民们你一句,我一句,处处都在指责,张口闭口都在相逼。 刘昇沉默的站在院中,明明身宽体胖,在众人的围堵下却显得格外单薄。 率先赶到的沈霖看不下去了,拳头反复攥紧,挺身而出,对着村民叱道:“旁人遇难,你们怎可落井下石?我们都是乡邻啊!何况刘伯平时没少帮你们,你们怎么能忘恩负义呢!” 直白的言语刺破了众人的颜面,有人大臂一挥,将他推倒在地,“这事与你无关,读你的书去!” “你——” 沈霖坐在地上,气的脸红脖子粗,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被人拽着衣裳拎了起来。 他一回头,即刻对上秦瑨沉戾的眼眸,无可奈何道:“秦大哥,你看这……” 秦瑨没说话,身姿如松站在他身边,目光轻扫人群,默数着在场男丁的数量。 众人根本没把沈霖当回事,继续对刘昇围追堵截。 “你这人,别以为装聋作哑就能蒙混过去!” “对!” 有几位壮汉失去了耐心,叫嚷着冲进院子,揪住刘昇的衣襟,要对他拳脚相加。 如此相逼,委实有些过分。秦瑨拳头一攥,提步上前,正欲阻止众人厮打,忽而屋内冲出一位身穿素裙的小娘子,紧紧抱住了刘昇。 小娘子正是刘昇的女儿刘玉芝,此时眼梢噙着泪,目光瞥过眉眼陌生的秦缙,继而看向乡邻,哽咽道:“别打我爹……我去,我去便是……” 听到女儿的声音,刘昇如大梦初醒,嘴里发出痛苦的哀嚎,眼泪唰唰往下掉。 接连闹腾几日,众人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如负释重的松一口气。 有妇人探头上前,惋惜道:“芝娘,你年纪虽小,倒是比你爹伶俐多了……” “是呀,早这么着,咱们乡邻还至于如此难堪吗?” 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聒噪够了,适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火光散去,月影颓照。四周静谧下来,唯有刘家父女在院中相拥哭泣,凄然难言。 这般结局让沈霖痛心疾首,姬瑶则站在院外,盯着刘玉芝看了好一会子。 这小娘子果真生的眉目如画,一张小脸吹弹可破,这么哭着,娇柔的如同风中摇曳的小白花,无依无靠,不幸极了。 如此境遇,仿佛与她同病相怜…… 姬瑶神色凝重,正欲走进院中安抚,忽听秦瑨说道:“刘伯,若你不想让女儿委身与匪,我可以帮你解决。” 姬瑶一懵,耳畔的哭声戛然而止,只见刘家父女齐齐抬眸,像看救命稻草一般,仰望着秦瑨。 “但我有一个条件。”秦瑨顿了顿,“事成之后,把您的驴车给我。” 眼下刘昇哪还有选择,唯能破釜沉舟,“成,成!别说驴车了,您要什么,只要我给的起,都能给您!”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两人就这么敲板定音,徒留姬瑶难以置信的杵在原地。她愣愣望着秦沈二人将刘家父女送至屋舍内,心头风卷云涌,再难压制。 待他们出来,姬瑶迎上前说道:“小书生,你先回去,我有话和他说。” 丢给沈霖一句话,她直接将秦瑨拽出院子,往北边一拐,寻了处黑漆漆的角落停下。 “秦瑨,你发什么疯?为了一辆驴车,你就要帮刘家收拾烂摊子?你别忘了,你那二十万大军可没在这!”姬瑶急的眼冒金星,“没到酬神的时候,你扮什么活菩萨!” 第8章 煽动 ◎这是在担心他吗?◎ 月色下,两人面对面而站。 姬瑶拧眉横目,并非在使小性子,严肃认真的模样当真是天家威仪尽显。 在她的压迫下,秦瑨神色一滞,缓声道:“是你让我想办法弄车的。” “哎呀,你怎么一根筋呢?我让你去弄车,没让你去送命,刘家父女虽然可怜,但他们得罪是山匪!”姬瑶愈发急躁,一把抱住秦瑨的胳膊:“我不许你去,万一你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怎么办?” 秦瑨垂头一睇,只见她娇花似的面靥在月色下格外清晰—— 她仰着头,两弯细眉微微蹙起,眼颦秋水,蕴着丝丝嗔怨,就像一头遇难的小鹿,倔强中裹挟着几分娇弱,叫人免不得生出几分柔肠来。 这是在担心他吗? 秦缙滞愣须臾,神色肉眼可见的温煦下来,正要安抚她莫怕,却听她心急如焚道:“你别害我,你想死也得先把我送回长安。” 冷不丁的,秦瑨猛然坠回现实。 这世间最想让他死的,除了反党,怕就是这位女皇陛下了。她恨他权倾朝野,怎么可能担心他的死活? 他大概是魔怔了,还想着宽慰她…… 一股郁气徘徊秦瑨在心口,久久不散。 素影之下,他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紧接着放松,皮笑肉不笑道:“放心,就凭你这话,我绝对死不了。” 她想让他死,那他偏生要活,还得好好的活。 他敛了笑,甩开姬瑶的束缚,头脑在一刻清明过来,沉声道:“除了车马,我们路上还需要盘缠。我白日去看过,这个村子太穷,实在无从下手,不如去匪窝里弄点钱用。” 姬瑶似懂非懂,“去匪窝里弄钱?什么意思?” 秦瑨俯身,与她低声耳语。 炽热的气息拂面而来,没多久姬瑶瞪大眼,猛一扭头,望向他那双盛满月辉的深邃眼眸,难以置信道:“你……你要去抢山寨?” “对。” 清浅的一个字,扰得姬瑶耳畔嗡鸣,半晌才挤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这能行得通吗?眼下你可是孤身一人,饶是功夫再好,但双拳难敌四手啊,如此行径岂不是虎口拔牙?” “我一个人去的确是虎口拔牙,但若借刘家之事叫上村中男丁一起去,那便不同了。”秦瑨顿了顿,眉眼锋锐而坚毅,“顺势而为,借力打力,只要山匪人数不多,对付起来自是轻松。” 这话虽有几分道理,但姬瑶依旧顾虑重重:“你怎么确定村民们会跟你一起去?” 提及山匪,那些人可是谈虎色变,各个都像吓破胆似的,能有那么大魄力去剿匪? “明日我想办法鼓动他们,山民民风淳朴,只要有带头的,就会有人追随。” 话闭,夜晚空寂几许。 姬瑶双手交握,指头反复绞在一起,极其认真的思考起来。 山匪四处掠抢,寨子里一定存银富足,而秦瑨曾做过山匪,对烧杀掠抢肯定在行,若真能从他们那里弄出银钱,此去陇右,路上定能好过许多。 她不屑使用低贱的银钱,更不愿与秦瑨这种泥腿同流合污,可在山里当了几天野人,进入村庄又吃糠咽菜,她当真是苦怕了。 以往两人政见不一,经常背道而驰,而今姬瑶却寻不到半分反驳的劲头,甚至,竟与秦瑨产生了些许共鸣。 她斟酌万千,眸光流转,落在秦瑨那张俊脸上,难得携出几分赏识:“允了,这事就全权交由你负责,一定给我弄点钱来!” *** 这一晚,秦瑨和沈霖谈到后半夜,摸排好山匪的情况,方才熄灯就寝。 白日两人再度凑到一起,对起口风,准备煽动村民起事。 春意愈发浓郁,姬瑶坐在院中晒太阳,嗅着空气中鼓荡的花香,心已开始蠢蠢欲动。 待有了银钱,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吃顿美食,再买身漂亮衣裳,哄哄她香娇玉嫩的肌肤,最后再找个好客栈,舒坦的睡一觉。 往日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唾手可得,甚至不屑一顾,如今却变成了沉重的愿望。 姬瑶怅然若失,禁不住多多端详几眼秦瑨,对他抱起前所未有的期盼。 ——这件事,爱卿一定要替朕办成呐! 时值申末,沈霖按照秦瑨的嘱咐,把村里的健壮男丁全部邀到自己家中,不到三十人将院子塞的满满当当。 众人不知缘由,正要开口询问时,秦瑨迈着方步自堂屋而出,朝着他们叉手揖礼。 “各位乡邻,秦某落难至此,幸得沈霖帮助这才渡过难关。今日是秦某把你们叫来的,不知诸位能否赏光,听秦某一言?” 众人面面相觑。 沈霖领着两名外乡人进村的事早就传的人尽皆知,不过很多人都是听说,今日才正眼瞧上,这个外乡人看起来气宇轩昂,说话也是拿腔作调,竟有几分官老爷的作派。 陈家二郎道:“入乡皆是客,你且说吧,我们听着。” 秦瑨对他友善一笑,“昨晚秦某听闻刘家遇难之事,心酸的同时也感同身受,秦某在山里采药时正是被匪徒所劫,故而有些话想说与诸位。” “听闻山匪强抢刘家女,你们却想丢车保帅,虽是迫不得已,但开了这个头,苦难就会源源不断。今日送出去的是刘玉芝,明日就可能是你们的夫人,姊妹,女儿。七尺男儿堪能顶天立地,若想在这安居乐业,那就要瞻前顾后,釜底抽薪。一再忍让,受罪的只有你们身后的老弱妇孺。” 他迎着夕阳负手而站,不怒自威。 “山匪不过三四十人,村里的男丁加起来,硬杠一番胜算十足。秦某不才,略通一点武艺,有愿意的可以跟秦某一起上山剿匪,煞煞他们的威风,亦能保全你们的村落。” 他胸有成竹的模样让村民们惊诧不已,没想到这个外乡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竟敢与山匪作对。 人数虽然不多,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啊! 众人鸦雀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变幻莫测。 沈霖第一个站出来,义愤填膺道:“秦大哥,我跟你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就看不得他们恃强凌弱!” 话音落地,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到他身上,有惊愕,有钦佩,也有茫然,却无人跟随。 两不厌 第9节 无论是人高马大,还是清瘦如竹,所有人都像呆了一样,怔忪站在原地。 沈霖失望至极。 “你们……你们就心甘情愿当那案板上的鲶鱼吗?”他抬起手,颤巍巍指向人群,“林哥,先前山匪来的时候,是不是打断了你阿娘的腿,到现在都还没好?阿青,你上次被打,肋上的伤还没好吧?胡老弟,穗儿为了躲山匪,失足滚下山坡,尸骨未寒都未寒呐!” 旧事重提,悲伤可谓浮浪滔天。 被点名的人沉默地低下头,似忿忿,又似无可奈何。 沈霖捶胸顿足,恨他们没骨气,又恨他们不争气,“再这样下去,咱们这村子,怕真要成为荒村了!” 话闭,院落寂静无声。 姬瑶躲在厢房内,顺着窗子缝隙向外观望。 眼见这些村民无动于衷,她忍不住紧张起来,生怕他们的计划付之东流,更怕她的小小愿望化为泡影。 时光弹指消逝,斜阳颓照,给院中的每个人都渡了毛绒绒的金边,柔和之中似乎携着大势已去的悲壮。 然而夕阳落下,紧接而来的一定是朝阳初升。 秦瑨从容不迫的站着,目光寸寸打量着村民们的面庞,看到有人变的愤慨,有人似要垂泪,有人不知所措,便知情绪调动起来了,接下来只需将这些人高高抬起,再重重的摔下,如此就够了。 “秦某知晓,在场诸位都是仁厚的好汉子,之所以昧着良心围堵刘家,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但你们助纣为虐,姑息养奸,最后等待你们的只有失去家乡,向外逃难。天下虽大,外逃不易,我朝对流民管制严格,若离开原籍,再次落户要去衙门递交文书,程序繁琐,绝非一件易事。何况你们一个个胆怯怕事,走哪里能混的下去?下至外道各州,上至洛阳长安,皆是适者生存。你们扪心自问,除了莫岭庄,你们何处能为家?” 声声诘问,字字诛心,让人哑口无言。 莫岭庄的村民自知外逃不易,起初曾向官府申请过剿匪,想要保住这片家园,但他们没有门道,当官的推三阻四,私收他们小利,事没办成,钱没少花。 久而久之,他们只能放弃,继续忍受山匪的侵扰,妄图苟且偷生,换来的却是山匪愈加猖狂的□□。 今日抢夺刘家女,明日不知会糟践谁家…… 他们早就心知肚明,只是不敢面对,更不想当锋芒毕露的出头鸟。他们闷着头装瞎子,做聋子,暗中拜天跪地,祈求坏事不要落到自己家。 卑劣如斯。 满天神佛,真的会保佑他们吗? 时间缓而慢的流淌着,秦瑨肃起脸,不加掩饰地审视着众人。 那眼神灼灼,携着难以言明的压迫感,让人垂头丧脑,不敢轻易与之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身影清瘦的少年遽然对上秦瑨的目光,前迈一步站出来,打破了僵局—— “我……我跟你去!” 第9章 剿匪 ◎我会拼尽全力护着你的。◎ 这位少年就是沈霖嘴里的胡老弟,他的妹妹穗儿,在躲山匪时失足而亡,不过才十三岁。 这半年来,他每天都在想着如何为妹妹报仇,只怪自己势单力薄,无法完成夙愿。今日有人领头,正遂他意,他要上山杀匪,手刃仇人,祭奠妹妹的亡魂! 胡家郎站出来后,仿佛燃起星星之火,瞬间便起了燎原之势。 “我也去!” “算我一个!” “我!” 有人接二连三的站出来,最后迷茫无措的人只能选择随波逐流,一并表示要上山剿匪。 秦瑨望着踌躇满志的人群,与沈霖互递了眼色,心口的大石这才放下些许。 姬瑶在厢房内亦跟着长吁一口气,庆幸之余不禁暗叹:秦瑨还真是极其擅长蛊惑人心,难怪那些寒门官员会对他忠贞不渝…… ** 翌日清晨,秦瑨挑选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充当小统领,一道研究了进攻策略,随后带着他们再次来到刘家。 诸人为先前的举动致歉,自然而然获得了刘昇的谅解。 得知大家要上山剿匪,刘昇感动万分,毅然决定参与其中,尽自己的一份力,为民除害。 众人重归于好,秦瑨赶紧把明日的对策说与刘家父女。一般山寨附近都会设有卡口和陷阱,为了避免误触,他们必须以送亲队伍的名义,跟随刘玉芝一起上山,随后再进寨剿匪。 至于收刮财物这件事,秦瑨当然不会告诉他们。 此时此刻,最紧张的莫过于刘玉芝了,清秀的眉眼间俱是瑟然。 “你不用害怕。”秦瑨缓声安抚她:“到时候你只管坐在车里,不要出来,我会把你平安带回来的。”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不急不躁,令人颇为心安。 刘玉芝望着他端正丰逸的面庞,慢慢放下了戒备。 她生在山里,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从没见过如此风采的男人,抛去那身精壮俊朗的皮囊不谈,天下男人皆向往强者态势在他身上浑然天成,不落流俗,不刻意而为,让人心甘情愿的想要雌伏与他…… 秦瑨见她怔愣,拧眉道:“听懂了吗?” “嗯。”刘玉芝回神,垂下眼睫,声色轻柔道:“有秦大哥在,我不怕。” *** 对于莫岭庄的村民来说,这一晚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男人们把老弱妇孺送进了山上的土地庙避难,防止流落的山匪袭击村庄。回去也未曾阖眼,各个拿起武器,在自家院里临阵磨枪。 天还没亮,众人便在村头汇合了。 刘玉芝小作妆扮,身着湘妃色襦裙,手持一柄透纱圆扇遮面,已在自家驴车内做好。 刘昇和村民皆是换上最光鲜的衣裳,头戴幞头,手持规制不一的刀剑,还有几人背着打猎用的箭囊。 等沈霖推来板车,众人将武器搁置在上面,复又用红布盖好,伪装成嫁妆的模样。 秦瑨神情肃穆,放眼端详着人群。昨日他试探过,大多数人都会些拳脚功夫,虽是皮毛,对他来说已经够了。他历练多年,以一敌十不在话下,这些人能替他拖延一会就行。 沈霖在旁说道:“秦大哥,人都到齐了。” “好。”秦瑨深吸一口气,对众人揖礼,“此去便是背水一战,望诸位全力以赴,凯旋而归!” 诸人攥拳戾喝:“好——” 利箭上膛,蓄势待发,每个人眸中都映射着朝阳,熠熠生辉,充满对新生的向往。 唯独姬瑶站在人群边缘,蔫头耷脑,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她换了沈霖赶考用的新衣裳,褐底圆领,宽袖被布条捆在腕子处,乌发整齐上束,戴木冠,清晰露出一张惊惶含俱的小脸。 昨晚她本想和老弱妇孺一起留在土地庙,坐收渔翁之利,谁曾想秦瑨非要拽着她一起上山剿匪,美其名曰:在他身边才安全。 姬瑶自不肯依,她是盛朝的女皇,身份尊贵,如今不过是想吃饱,穿好,睡的舒坦,这些小事怎么值得她把脑袋拴裤腰上,亲自上阵? 这根本不值呀! 她闹腾一整夜,最终在秦瑨的恫吓下退缩了。万一坏人偷袭,真的找到土地庙,那群老弱妇孺必要受到灭顶之灾…… 晨曦从东方云翳中绽开,一束一束,愈发刺眼。 姬瑶微眯瞳眸,脊背上的冷汗越来越多。 出发的时辰就快到了,她不停撕咬着下唇,终是耐不住焦躁,上前几步拉住秦瑨,把他拽到远离人群的地方。 “我还是有点害怕。”她嗓音浅细,慌乱到口不择言:“什么驴车,好吃的,好穿的,我统统都不要了。我们别管这事了,继续往陇右走吧。” 如她所想,秦瑨的脸色瞬间就寒了,“上山剿匪,木已成舟,你可知晓退堂鼓最能扰乱人心?” “我知道。”姬瑶朱唇轻启,杏眼泛起迷蒙的水雾:“要不,要不我还是去土地庙吧,我真的不想去山寨……” 话到末尾,已是细若蚊蝇。 秦瑨拧着眉头,目不转睛地凝视她。 视线的末梢,曦光自树梢罅隙投照下来,落在她染满哀戚的面靥上,蛾眉低垂,眼梢挂着两滴泪珠,愈发晶莹剔透。 宽大的春袍裹在她身上,衬的她弱如浮柳,仿佛风一吹,就能携她远远倾倒。 如此颓丧,哪还有身为帝王时飞扬跋扈的模样? 秦瑨暗自讥诮,喉头却一阵发紧,不知该如何苛责。抛开身份不谈,面前人终究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十七八岁的年纪,没经过事,又能懂得什么? 姬瑶潸然垂泪时,他禁不住唇畔嗟叹,似自语般道:“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嗯?”姬瑶睁着两汪水眸看他,抽噎不止。 瞬息间,秦瑨的眼波变得清明,端正的容颜柔和下来,语重心长道:“你是皇帝,未来或许还要御驾亲征,拿出点胆魄来,别让旁人看了笑话。你只需把这次当作身先士卒,有我在,你大可放心,我会拼尽全力护着你的。” 他俯身,望向她含泪的双眸,“那晚我能把你安全带出来,今日,我也能。” 一字一句,如金玉坠地,铿锵有力,甚为笃定。 两人目光糅杂,半分逃避都未有。 秦瑨眼神灼热,那般锐利坚定,烫的姬瑶心神一颤,胸臆中的骇然竟随之缓缓纾解。 恍惚间,他抬起手,粗砺的指腹覆上她的眼角,顺着湿热的泪痕向下,捻过她柔软的唇瓣。 紧随而来的,便是他闲凉薄情的声线,细听起来却无甚棱角:“你若再哭,皴脸别找我。” 姬瑶如梦初醒,慌忙抹掉泪痕,立时变成一个小花脸。 她已落魄至此,不能再毁了容貌。 女儿家的小心思显而易见,秦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继而拉住她的腕子,牵着她走到驴车旁。 不待她反应,他已俯身靠近,在众目睽睽下用臂弯环住她圆润的臋,轻轻一抬,将她抱上了驴车,动作极快,毫不拖泥带水。 姬瑶脊背贴着车厢壁板,只觉臋上火热,耳珠亦在一点点充血。 秦瑨抬臂撑在她头侧,敛眉肃容,“进了山寨,务必待在我身边,无论什么情况,不可离开半步,听懂了吗?” 两人离的很近,鼻尖不过几寸之距。 姬瑶凝眸看他,像着了魔似的,逐渐被他的气息蛊惑。 他今日换了件村民的皂色麻衣,衬得颈线修长,面上轮廓愈发分明,一股难以捉摸的深邃吸引着她深陷其中。 她好不容易才从他的漩涡中抽身而出,目光扫过等待的村民,无奈认命:“知道了……” 两不厌 第10节 秦瑨如负释重地笑笑,掌心在她前额处轻揉几下,像是安抚,又像是赞赏。 “时辰差不多了。”他站直身,掀眸看向天际,“出发!” *** 这次作乱的山匪,就潜藏在村庄前的莫岭。 莫岭山势平缓,道途不宽,盘旋而上,径直就能走到山寨。但靠近山寨的地方有匪徒把守,还有数不清的暗器陷阱,因而寻常人进入山寨并非易事,好在他们有个契机。 一路颠簸,姬瑶头昏脑涨。秦瑨在前开道,始终与她保持着极近的距离,时不时回眸瞥她。 到达哨亭时,早有山匪等侯在此,高高矮矮,约莫七八人,手中皆握刀具。 姬瑶面若白蜡,赶紧跳下驴车,凑到了秦瑨身边。 为首者是个面部黝黑的年轻汉子,目光扫过他们,开口时嗓音浑浊,携着浓郁的地方口音:“来这么多人,搞什么幌子?” 刘昇上前一步,笑道:“这位爷,今日是小女的大喜之日,村里有规矩,需由叔伯兄弟们一起相送,夫妻二人方能和谐安泰,消煞祈福,所以村民们都来送亲了。” “管,真当是嫁女儿了,俺们老大可没说要娶。”黑面汉子讥讽一句,掀开驴车门帘看了看,吓的刘玉珍花容失色,他又抬下巴示意蒙着红绸的板车,“那东西搁那干啥?” 刘昇道:“是嫁妆,需由夫家亲自开启,否则不吉利。” “好嘛,礼数真周全,老大这是抢到宝贝嘞!” 黑面汉子一扬手,惹的山匪哄堂大笑,村民也跟着皮笑肉不笑。 “行了,老大还等着嘞,快跟俺进去吧。” 黑面汉子在前引路,带着众人继续朝前走。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山寨近在咫尺。秦瑨领着姬瑶行在最前面,抬眸打量起由木头搭成的魁门。 蓊绿山林间,这座魁门建的十分粗糙,木头佝偻,门缝闭合不严,其上仅有一个羊头骨高悬,两侧爬满了无人清理的藤蔓,一眼望去颓败至极。 待进了门,二进院子更是朴素,一口石井长满青苔,东西两侧有十数间厢房,无门,只有幔帘遮挡,最北边是一栋三层角楼,就它还算是个像样的建筑,整体条件比莫岭村好不到哪去。 这山寨,寒酸的令人咋舌。 秦瑨暗忖,甘心折服于此种境遇下的匪徒,多半不是什么草莽英雄,充其量是些混吃等死的杂碎。 半盏茶的时间,张老大带着弟兄们从角楼走出来,立时印证了他的想法—— 除了十几个精悍之人,剩余匪徒皆是贼眉鼠目,弓背虾腰。 秦缙紧绷的心放松几分,然而姬瑶却抓紧了他的胳膊,这些人面露凶光,难免让她想到了那晚的场景。 她发怵时,指尖倏尔一热。 秦瑨目视前方,不经意地握了握她的手,温暖稍纵即逝,无声安抚了她紊乱狂跳的心脏。 张老大身着皂衣,腰胯佩刀,放眼打量着诸人,侧头问黑面汉子:“人在哪?” 汉子道:“那娘们在驴车里嘞,方才俺看过了。” “老子让你看了吗?”张老大瞪眼,一巴掌扇向他,“不听话,脸给你嗞烂!” 黑面汉子眼冒金星,捂着腮帮子告饶:“是是是!老大息怒,是俺逞脸嘞!俺不该看!” 张老大冷冷一哼,转而看向刘昇,咧嘴笑道:“辛苦丈人,你们可以回去了,改明小婿一定把谢礼送到村里。” 美人到手,他睁着一双色意汹涌的眼睛看向那辆驴车,垂涎三尺的模样猥琐极了。 “是,是,我们这就离开。” 刘昇对他行礼,和秦瑨互换了一个眼色,众人便向外面缓缓退去。 路过板车时,秦瑨抬手覆唇,打了一个呼哨。诸位村民手脚利落,迅速拿起板车的武器,不由分说冲向身边的山匪。 对方毫无戒备,不过瞬息就被干掉几人。 “老大,这些人不地道!”黑面汉子率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举刀冲进了人群。 张老大适才回神,盯着倒地的弟兄,瞪大的眼睛变得血红。他万万没想到,这些吓破胆的愚民竟敢攻击山寨! “忒娘的!”他怒骂一声,抽刀而出,径直朝那驴车奔去。 本想杀了娘们泄愤,不曾想一道精壮的身影忽而闪来,烈烈刀风直接向他劈来。 张老大举刀相抵,抬眸就对上秦瑨狠戾的目光。 “收这么几个不成器的东西,还敢强抢民女。”秦瑨握刀的手使劲下压,骨节愈发分明,筋脉根根膨出,“不知天高地厚。” 张老大自认纵横江湖多年,如今被眼前这个年纪相仿的人如此冷嘲,还让人缴了老巢,顿时觉得颜面全无,恨的牙根儿痒痒。 他厉喝一声,奋力推开秦瑨,对着人群嘶声喊道:“杀了他们!一个活口不许留!” 日头渐高,山寨里刀剑争锋不止,那些歪瓜裂枣全部交给村民处理,秦瑨则专心对付张老大。 姬瑶躲在驴车旁,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早先她就听说秦瑨尚武,军中难有人可敌,她只当那些说辞是功成名就后的阿谀。时至今日,她正瞧见他的功夫,方才知晓自己大错特错—— 秦瑨身影矫健,一手刀法使的出神入化,饶是多人围堵,依旧难以奈何他,稍有不慎就会被他重击倒下。 如此好身手,难怪那晚能带她逃出生天。 “打,打死他们!”姬瑶攥紧指尖,双眸倒映着他挺括伟岸的身影,溢出冀望的神采。 余光倏尔黑影闪现,她扭头,正见一个身材矮小的山匪持刀靠近她,骂骂咧咧道:“狗娘养的!去死嘞!” 他手里的刀猛然举起,锋刃渡着日光,明亮异常,刺人心神。 姬瑶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她脑袋空空,本能的阖上眼,脖子一缩,双手护住头部。 电光火石间,只听“铮”一声,山匪的刀瞬间折成两半,刀尖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径直插在地上。 巨大的力道震裂了他的虎口,转瞬的功夫,他喉咙一凉,血如井喷,堵都堵不住。 姬瑶睁开眼时,高大健硕的男人像一堵墙似的挡在她面前,袭击她的山匪已经倒在地上,抽搐闭气。 血腥混进春风,骤然弥漫,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温暖中渗着冷臭,让人耳目眩晕。 若不是有先前的经历,姬瑶怕是要呕吐不止,现下她屏气凝神,连忙将视线转移,不去看那狰狞暴的尸身。 “跟我走!”秦瑨钳住她的腕子,朝附近的村民喝道:“看好刘玉芝!” 那厢张老大经过交手,已然知晓谁是这群愚民的主心骨。 他左右招呼,带上人高马大的手下,迅疾朝秦瑨围拢。 这些人有点功夫,黏性极高,秦瑨对付起来多费了些力气,然而一波又一波的袭击却难伤他分毫。 但再坚韧的甲胄总有破绽,为了保护姬瑶,他愈发施展不开,只能携她连连后退。 不知不觉越过内门,两人竟被张老大堵在角楼旁边,身后就是冰凉的墙壁,连个窗都没有,侧面墩着一个废旧磨坊,上面插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刀。 死路一条,两人插翅难飞。 张老大并不着急取命,眯起眼,玩味地端详他们,像在逗弄着入手的猎物。 一个独眼男人站在他身后,突然发现了什么,抬手指向姬瑶,惊诧道:“哥,你看!这还有个娘们呢,比村里那个还俊嘞!” “还真是,瞧那身段,又白又滑呢!” 第10章 寨主 ◎这是要黑吃黑啊!◎ 众人打着黄诨,不堪入耳,猥琐的眼神直盯地姬瑶全身难受,如同惹上污秽,让她既恶心又生怖。 皇室的矜高在这一刻觉醒,她双眉紧蹙,厉声喝道:“放肆!我看你们是活够了!” 对于山野流寇来说,女人的叱责没有半分杀伤力,反正像是别样的情趣,瞬间激发起了他们的征服欲。 “嗬,还是个有脾性的。”张老大摩挲着下巴,寻睃姬瑶片刻,狞笑道:“兄弟们,那个不管了,老子要弄她!” “得嘞!” “弄她——” 众人举刀起哄,龇牙咧嘴的笑容流露出令人窒息的侵犯感,恨不得隔空扒光姬瑶的衣裳,看看那具身子有多妙。 残忍的现实剥夺了姬瑶的矜高,她小脸煞白,顾不得所以,转身扑进秦瑨怀里,死死抱住他劲瘦的腰,“秦瑨救我……” 秦瑨面染阴翳,顺势环住了她的肩头。 “出言不逊!”他右手出刀,狠狠朝对方一掷,“也不看看你们是什么狗杂碎!” 盛朝的女帝,哪怕德不配位,也容不得下贱之人亵渎! 砰—— 闷响过后,刀身直直立在张老大脚前,距他的靴子仅有分厘之差。这般挑衅惹他急恶如狼,势要将秦瑨挫骨扬灰,方才解恨。 “给老子杀!” 伴随他的戾喝,山匪如潮涌向二人。 秦瑨迅速将姬瑶护在身后,眉眼锋锐,拿出殊死一搏的劲头,直接拔出了磨坊上生锈的铁剑作为武器。 这一拔不要紧,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 方才穷凶极恶的山匪,连同张老大一起,如同被人施展了戏法,俱是持刀而立,停止进攻,难以置信的盯住秦瑨。 “不要打嘞!快过来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后,山寨里的打斗声戛然而止,存活的山匪齐齐冲进了院内。 村民们瞠目结舌,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不打了? 他们面面相觑,也跟着围过去。院内山匪笔直伫立,皆朝一个方向看,有的甚至都忘记了新鲜作痛的伤口,四周鸦雀无声。 秦瑨心觉古怪,不敢放松警惕,展臂将姬瑶护在怀中。 数十双眼睛注视着他们,姬瑶敏锐的发现,山匪看的应是秦瑨手里的剑。 这…… 这该不会是什么镇寨之宝吧? 秦缙这人也是,好歹占了上风再抢人家东西啊! 两不厌 第11节 “你……你怎么乱拔人家东西……”姬瑶对众人尴尬笑笑,拿手指戳一戳秦瑨,“还不快给人插回去?”?? 秦瑨如梦方醒,低声道:“别急。” “我怎能不急,谁知道你拔了个什么东西出来,人家都看着呢……” “让他们看,敌不动,我不动。” 就在两人嘀嘀咕咕时,张老大紧张的抹了把汗。 老寨主年轻时力大无穷,曾在这磨坊上插下一把铁剑,声称以后谁能拔掉这个剑,谁就能成为新任寨主。 规矩就这么定下了,一年又一年,深深烙在了寨子里。每个人都对此深信不疑,即便老寨主因伤离世,即便张老大当了多年的二当头,可拔不出这把剑,依旧成不了新寨主,这也是张老大多年来的心病。 独眼道:“哥,这咋弄嘞?这人……这人拔出剑了……” 颤巍巍的声音提醒了张老大,他瞬间清醒过来,多年积怨在这一刻猛然爆发,整个人都变的狰狞可怖。 他虽当不成寨主,但也不会把寨子随便交给一个陌生人! “给老子杀了他们!” “好嘞!老大,你看俺哩!” 独眼义愤填膺,举刀往前冲,不料却被黑面汉子绊倒在地,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屎。 “不能杀!老寨主有令,谁能拔剑,谁就是新寨主!”汉子声如洪钟,手中的刀往地上一插,人也跟着跪下,拱手对秦瑨行起大礼:“俺铁三,见过寨主!” 一石激起千层浪,有铁三带头,在冲突中活下来的山匪紧跟着全部倒戈,跪拜秦瑨。 “你们!”张老大脸色铁青,眼如铜铃,瞪着一个个叛徒。 “见过寨主——” 带着淮南口音的声浪在寨中盘旋,山匪们虔诚叩地,宛如在膜拜神灵。 村民们呆若木鸡,姬瑶亦懵了几息,旋即明白过来:秦瑨手里的破剑不但是镇寨之宝,还是一种权势的象征…… 她站在秦瑨身边,僵硬地抬起头。 春晖为秦瑨的面容渡上了一层光边,朦胧刺眼,唯能看清他锋锐的下颌线条。 当年他做山匪时救了先皇,自此一跃龙门,入朝加官晋爵。如今流落在外,拔了一把铁剑就成为了寨主…… 姬瑶心头暗叹:这人命里绝对是福星高照啊! 一炷香后,山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秦瑨的吩咐下重新打开山寨大门,恭恭敬敬地送村民们出去。 沈霖站在日头下,目光扫过“从良”的山匪,心里有几分忧虑:“秦大哥,你们单独在这行吗?要不我们还是留下来帮衬着吧?” 秦瑨婉言谢绝:“不必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有些人负伤,需要医治,耽误不得。刘家的事虽已解决,但往后还得安排清楚,我看能否借这个机会差遣他们远离这里,还你们一个安宁。” 治标还需治本,沈霖感激道:“那就多谢秦大哥了!” “多谢了!” “多谢!” 村民们齐齐施礼,皆相信面前这人就是救星下凡。 秦瑨回以一礼,目送他们下山,心里盘算起正事。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盘剥山寨的时候不能让这些村民在场,毕竟那都是山匪搜刮来的赃物,本应还之于民,但现实逼着他们要匿赃。 秦瑨叹口气,踅身走回山寨。 哐当一声后,门扉紧闭,寨子里气氛再次阴沉下来。 刘老大被众人五花大绑的羁押着,嘴里不停叫嚣:“你们这群白眼狼,老子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还比不上一个陌生人吗?老家伙死了多少气年了,还遵循什么狗屁规矩?还不快放开老子,老子才是你们的寨主!” 姬瑶双手环胸站在不远处,觉得耳边甚吵,叱道:“你快闭嘴,拔出剑的是我们,真是烦死——” 话没说完,那把生锈的剑忽然飞入刘老大胸口,急如风驰电掣。 待姬瑶反应过来时,刘老大已经躺在地上,血顺着锈迹斑斑的剑身滴入焦黄肮脏的泥土。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秦瑨四平八稳的走到刘老大身边,踩着他的胸膛,再一次拔出了剑,血随之喷溅而出。 刘老大抽搐几下,彻底闭气了,尸身上的血花冰凉刺眼。 秦瑨的脸更冷,没有半分波动,仿佛只是捏死了一只蚂蚁。 他行至姬瑶面前,握住她微凉的手,将她拉至身后,掀眸看向山匪时目光沉沉,“什么寨主,我一点想法都没有,把你们寨子里值钱的东西全都交出来!” 此语一出,众人桥舌不下。 先前追随刘老大的独眼冲到人群之首,手指秦瑨,愤然道:“你们看!这才不是什么寨主,这他娘的是要黑吃黑啊!” 几息过去,独眼栽倒在刘老大身旁,脖子上开了个大口,死不瞑目。 秦瑨掂着手里的锈剑,声音愈发寒凉,如冰溪流淌,慑人心骨。 “拿,还是不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25 15:17:08~2023-07-27 18:1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乌托邦农场主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打劫 ◎我后背受伤了,疼死了……◎ 在场之人被他迅疾的身手吓住,噤声不敢多言,唯有铁三打头催促:“快……快给寨主开金库!” 山匪这才清醒过来,选了几个人跑进角楼。 一听有金库,姬瑶心头的惧意瞬间消失,双眼泛光,仿佛看到纸醉金迷的生活。 笑容难以抑制,她睨向秦瑨,娇声夸赞:“真有你的。” 秦瑨没说话,长长松口气,只要能安顿好她,他便减少了多半的负担。 没多久,两人步伐轻快的走进角楼,看到所谓的金库时,却是愣在了原地—— 角楼内屋堆了两个木箱,里面只有几十贯银钱,周边横七竖八的摆着各种玉器,质地庸俗,皆是市集所卖之物。 秦瑨知道这个山寨寒酸,却没想到寒酸至此,禁不住额角一跳,“就这?” “不,还有。” 铁三狂妄挥手,很快就有人端着几坛酒进来,还拿着陈年蜡腌的挂肉,角楼门口也拴上了几匹瘦骨嶙峋的老马。 铁三谄媚一笑,“咱们寨子里的宝贝都在这了。” “宝贝?你说这些是宝贝?开什么玩笑!”姬瑶脸色阴沉,紧盯铁三,眸中杀气腾腾,“你们成日烧杀掠强,不可能就这点破东西。说!你们是不是私藏了!” 铁三吓得全身一凛。眼前这位女郎生的跟仙女一样,谁知发起火来凶神恶煞,简直就是个母老虎。 “小娘子莫急叻,寨子里规矩多,俺们哪敢私藏?平日里俺们到处抢点,但周围都是穷地方,半个富家子都没有,抢来的东西也就勉强够俺们吃喝。”他讪讪看了一眼兄弟们:“你看俺们,各个也是大胃口,外面躺里那俩,先前更是好色人儿,花销可不是一般大……” 姬瑶气不打一处来,“难怪这破山寨看起来乌烟瘴气的,你们只知吃喝玩乐,能有什么作为?打家劫舍都能混成这样,真是一群废物!” 她失望怒极,上前猛打铁三。 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身上,铁三只敢捂着脑袋求饶:“是!是!小娘子教训的对嘞!” 急头白脸的发泄一通,姬瑶手骨都疼了,心里更是窝囊。 费尽心思上山剿匪,结果雷声大,雨点小,寨子里就那么点东西,够干什么的?美味的吃食没了,漂亮的衣裳没了,舒服的床榻也没了。 美好的憧憬无情破灭,她眼眶微红,可怜兮兮地看向秦瑨。 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凝结在她的眼瞳里,无声无息,深深烙进秦瑨心头。 他跟着莫名焦躁,深吸一口气,极力才平复下来,上前扳住姬瑶的肩,携她走出角楼。 外面云影飘忽,倾照下来的斜阳金灿灿地,光华愈发刺眼。 院里有十几个山匪静静站着,秦瑨绕过他们,将姬瑶领到一株茂盛的槐树下,低声叮嘱:“在这等着我,不管里面出什么动静,都不许进去。” 姬瑶触及到他意味深长的眸光,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秦瑨没做解释,抬手在她头顶揉了揉。 “听话。” 沉稳的声线,似乎参杂了某些情愫,入耳变得温煦动听。 柔和的风,细碎的光,有那么一瞬,姬瑶仿佛又见到了逝去的兄长。他也喜欢揉着她的头,温柔的对她说:“瑶瑶要听话。” 姬瑶心口如塞了乱麻,闷闷胀胀,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眼睁睁看秦瑨以寨主的身份缴了山匪们的械具,带着一行人走进角楼,随后紧紧关闭门匪。 等待的时间颇为难捱,尤其当里面传出骚动时,姬瑶忍不住攥紧手心,渐渐薄汗浸身。 他要做什么,她大抵猜到了…… 角楼的门再次开启时,秦瑨是拿着一个包袱出来的,身穿的黛袍黑迹斑驳,染上不知名的秽物。 阳光照在他脸上,红白两色显得更加分明,连他的五官似乎也跟着惊艳起来,星眸黯沉,摸不到底,仿佛藏着一头几欲苏醒的野兽。 姬瑶盯着他脸上的血,不由升起一股惧意,“你把他们杀了?” “这些人留着是祸害,我不杀,官府也得剿灭。”秦瑨轻描淡写,将干净的包袱塞进她怀里,兀自走到井边打水。 姬瑶抱着沉甸甸的包袱站在原地,里面的铜钱硌的她有些疼。 视线的末梢,角楼门扉大敞,里头一片昏暗,安静的极其诡异,阵阵阴风扑面而来,夹杂着若隐若现的腥气。 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识到秦瑨的狠戾,那么决绝,不曾有过半点犹豫。 朝中经常有人提及秦瑨作派冷硬,不看僧面,亦不看佛面,达官显贵们各个儿都怕落下把柄在他手里。对此她不曾了解,也不想去了解,只嘲世家丢了风骨,竟对一介寒门战战兢兢。 如今看来,若真在秦瑨手里扔些把柄,顺藤摸瓜,抽丝剥茧,世家的门庭怕是要被他掀个底朝天,到时候岂不是寒门天下了? 姬瑶不敢细想,赶忙收回视线,看向怀中的包袱,失落的情绪很快爬上她的眼角眉梢。 两不厌 第12节 人道是富贵险中求,她鼓足勇气,亲自剿匪,谁知却求来了这点富贵。不过虽没得到金山银山,好在聊胜于无,路上总能买点吃食,不至于挨家挨户的讨饭吃。 秦瑨洗净脸上的血渍后,继续在寨里搜寻,可惜并没有发现别的密室。 一晃到了傍晚,山中阴气逐渐聚集,他索性放弃,挑选了一匹看起来最强健的马,驮着姬瑶下了山。 天地黯然,村民们聚在村口翘首以待,见二人平安回来,旋即蜂拥而上。 得知山匪全部自尽,众人喜笑颜开,徘徊在莫岭村上空的阴翳终于散去。 刘昇乐道:“秦兄弟,你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今晚来我家吃酒,咱们不醉不归!” “对,不醉不归,咱们好好喝上几杯!” “我家有酒,我去拿!” 淳朴的民风在这一刻重新归位,秦瑨笑着拒绝了:“天色已晚,大家还是先行休息吧,明日需有几个胆大的兄弟到寨子里处理一下尸身,免得天热生疫。” 众人心道有理,七嘴八舌的毛遂自荐,渐渐散去。 回到沈家时,已月上柳梢头。 忙了一天,秦瑨心身疲惫,打了井水在院中冲凉,一盆盆凉水浇掉了他身上的煞气,然而却难以平复他的内心。 自打他离开战场,便再也没有亲手杀过人。如今仿佛又回到了血雨腥风的时候,他不喜欢这样的生活,然而却像中了魔咒,逃脱不掉。 春夜微寒,他一遍遍重复着浇水的动作,直到肌肉开始酸痛,这才擦干净身子,换上村民送来的干净衣物。 甫一系好腰封,便听到姬瑶惊惶的叫嚷:“秦瑨!秦瑨你快看!” 秦瑨一怔,迅速往屋舍里冲,长腿刚跨进门槛,没想到就跟姬瑶撞了个满怀。 两人力道都很大,姬瑶下盘不稳,当即后仰,捏紧衣襟的手紧跟着松了几分,衣袍登时下滑,露出她瘦削白皙的肩。 好在秦瑨反应迅速,展臂将她捞进怀里。 但见她衫垂带褪,神色慌张,他赶紧拉好她的衣裳,瞪眼看向堂屋内的沈霖,“你做什么了!” 沈霖一脸懵,“我……我就坐着啊……” “那她怎么——” 秦瑨话没说完,便被姬瑶急匆匆打住:“跟他没关系,你快进来。” 她一手攥紧衣襟,一手拉着秦瑨走进厢房。 秦瑨愈发莫名其妙,正要开口发问,谁知她的一个动作却让他喉头发滞,脑子轰然炸开。 房内烛影昏暗,姬瑶背对他,褪下了春袍,露出大半后背,肤色凝白如玉,中间嵌着精致优美的脊骨。 若说美中不足,那便是右侧有一处擦伤,露出了细微的血肉。 姬瑶徐徐扭头,露出娇美怜弱的侧颜,颤声道:“我后背受伤了,疼死了……” 作者有话说: 自定义失效,手动感谢乌托邦农场主的地雷,鞠躬。 第12章 上药 ◎我够不着,还是你帮我涂吧。◎ 原来下午打斗时,姬瑶的后背不知碰到了什么地方,当时神经紧绷着,没感觉到疼,回来换衣裳时这才发现身体有恙。 “怎么办,会不会留疤……”姬瑶纤长的眼睫一颤,泪珠粉弹,活脱脱变成了一个小可怜。 在宫里她以奶作汤,各种驻颜玉容的珍品用着,将这具皮囊保养的滑嫩如酥,谁料一朝落难,小磕小碰不说,现在还弄了那么大一块伤痕。 想到冰肌玉骨将要冒出瑕疵,姬瑶身上疼,心里更疼。 少顷,秦瑨在她的抽噎声中清醒过来。 明明屋内光线很黯,那大片莹白却异常耀眼,他的目光只敢局限在那处伤痕上,随即游离,看向别处,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衣裳,迅速往上一提。 “只是轻微擦伤,留不了疤,我去找找药。” 说完,他逃也似的离开。 屋里萦绕的皂角香味让他呼吸发堵,明明已经习惯了,今日却极其不自在。 外面夜深人静,村民早已入睡,还好沈霖那里有一盒金疮药,是他去年赶考时外道的朋友送给他的,他一直舍不得用。 听说女郎受伤,他没有半分犹豫,直接把药交了出去。 回到厢房,姬瑶已经穿好了外袍,腰间随意系着一根布带。 她坐在榻边,接过秦瑨递来的金疮药,放在鼻前嗅了嗅,立时拿的老远,拧眉道:“这味道好难闻。” “有的用就行了。” 秦瑨复又从她手里接过药盒,打开盖子,修长的指尖在里面取了点药膏,涂抹在自己手骨处的伤口上。 等了一会儿,无甚大碍,这才放心交予她。 开口时,他声线轻柔,含着几分怜悯:“你自己好好涂一下。” 姬瑶握着药盒,为难的咬住唇瓣,反复思量,细声开腔:“可这伤在背后上,我够不着,还是你帮我涂吧。” 秦瑨一怔,俊脸上窘相频生。 之前她软硬兼施,非要靠着他睡,刚才公然退衣,他还没来得及训诫她,她竟还想他涂药? 当真不懂男女有别? 他紧盯着她那张无辜的小脸,尽量稳着声道:“够不着就算了,这点小伤,不涂药也会好。” “这不是小伤。”姬瑶愈发委屈,“我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样的伤,弄不好是会留疤的,赶紧给我上药。” 她认定的事,鲜少反悔,直接把药往秦瑨手里塞。 秦瑨后退一步,情绪再也绷不住,字字咬牙道:“你是万金之躯,非要让我看?不害臊?” 不害臊…… 同样的话,姬瑶好多年前就听过。 秦瑨这人,就是学不乖,总能稳准的戳到她逆鳞。 “你放肆。”她桃腮带怒,遽然站起来,如同一只被点燃的炮竹,“以前你可是连单独觐见的机会都没有,别不识抬举,现在要有三千太监宫女伺候着我,提鞋都轮不到你。” 如此贬低,不留情面的碾压着男人的尊严。 两人面对面站着,离的很近,彼此的表情清晰可见。 秦瑨忿然盯着姬瑶,打不得,骂不得,一股火就这样憋在心里,让他喘不上气。 厢房沉寂几息,气氛如同弯弦,随时都会崩断。 “你别忘了,我受伤可都是因为你。我想留在庙里,是你非要让我去剿匪,结果东西没弄到多少,伤倒是背回来一个。你不是说会把我安全带回来吗?怎么让我受伤了?” 姬瑶双眉微蹙,咄咄逼人的架势出来,惹得秦瑨愈发躁闷。 他尽力护着她了,但也难做到万无一失。他以为她会体谅,可也只是他以为。 秦瑨薄唇翕动,想要为自己分辨几句,在看到姬瑶那双泛红的杏眼时,话却堵在了喉咙里。那一抹抹绯色变成了倔犟的刀刃,凶狠刺进他心里。 在漫长的沉默中,姬瑶耐心尽失,“算了,上药这事谁都能干,你不愿意,那我去找沈霖。” 她赌气朝外走,可没走几步,腕子就被紧紧叩住,巨大的力道将她往回猛拉,她一踅身就贴上了秦瑨健硕的胸膛。 天昏地转间,姬瑶缓慢抬眸,只见秦瑨背着光,棱角分明的脸全部笼在暗影中,阴晴难辨,但瞳眸传递出来的视线却让她心慌,隐藏着恫吓,冰冷的没有温度。 她呼吸变的紊乱,身前绵软不停被他碾轧,莫名的感觉让她有些难受,忍不住挣扎两下。 奈何他箍紧了她纤弱的腰肢,她根本动弹不得。 强有力的压制让姬瑶心生惧意,双手抵着秦瑨的心口,态度禁不住软下来:“有话好好说,你弄疼我了……” 怯生生的模样,仿佛刚才叫嚣的不是她。 两人的视线糅杂在一起,秦瑨深深呼吸,像是下定巨大的决心,“脱衣裳。” 没有波澜的三个字,印证了他的妥协。 待身上的禁锢解除后,姬瑶眨眨眼,立时喜笑颜开,“早这样不就行了,非得让我吵你两句,何苦呢?” 对上秦瑨冷朔的眼神,她也知自己得了便宜卖乖,索性闭上嘴巴,走回榻边褪起衣缕。 速度极快,没有任何顾忌,吓得秦瑨连忙背过身去。 她为君,他为臣,不该有任何僭越。可眼下情况特殊,让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替君王上药,无论如何都不安心。 “好了。” 女郎的声音变的很飘渺,秦瑨踅身的时候,姬瑶已经趴在榻上,衣衫褪到腰处,露出大片雪白的脊背。 短暂的踟蹰后,秦瑨放弃挣扎,默默走到榻边,拉住她的衣衫往上盖了盖,尽量只露出伤口,这才弯腰替她上药,动作轻柔而仔细。 饶是努力摒除杂念,触觉和嗅觉却变的极其敏锐。 她身上的淡香放大了数倍,不停窜进他的鼻息,指尖的冰凉缓慢融化在她温热微凸的蝴蝶骨上,感触难言,让他全身的肌肉不争气地紧绷起来。 瞬息难熬,秦瑨脑袋空空,鬓角也堆积出薄汗。 他的手指在反复游走中微微颤抖,耳廓更是染上一层浓郁的绯红,逐渐蔓延至脖颈。 直到涂完药,秦瑨只觉腰膝发酸,也不知是不是一个姿势僵的。 “穿衣裳吧。” 他收好药膏,等了一会却没听到动静,低头轻瞥,这才发现姬瑶已经睡着了,那巴掌大的小脸意态酣然,睫毛微颤,乖巧可人。 不说话的时候,倒也算讨人喜欢。 秦瑨薄唇边传出一声冗长的叹息,替她拉好衣裳,拎来被衾将她盖住。 还好睡着了。 他摸摸自己发烫的脸,暗自庆幸:倘若让她看到自己的窘态,那张小嘴还不知要嘚吧嘚吧地说他什么…… *** 这晚秦瑨睡的并不安稳,前半夜在杌子上凑合,后半夜被姬瑶叫回榻上,脑中浑浑噩噩全是梦。 两不厌 第13节 醒来时外面天刚蒙蒙亮,他抽出被姬瑶压住的手臂,蹑手蹑脚来到院中吹风。 梦中的光景极其荒唐,他和一个身娇体软的女人纠缠在一起,那张嫣红的唇里不停唤着“瑨郎”,让人骨头酥麻。 他想看清她的模样,然而却是徒劳,唯有发了疯似的占有她…… 秦瑨赶紧晃晃头,打散脑中的艳色。 他不曾有过任何女人,对床笫之事亦不感兴趣,不知为何突然就魔怔了。 就这样,秦瑨在院里一直站到天亮,直到梦境变的模糊,想不起细节,躁郁的心方才恢复平静。 用完早膳,秦瑨和姬瑶经过商量,决定今日就启程。莫岭村离事发之地太近,多待一天,危险就多一分。 在众多地方官员里,秦瑨挑选出一位接应之人,那就是通州刺史高逊。这人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性情仁厚,值得信任。他们只需一路往西,赶往山南西道的通州就行了,届时再由高逊派人将他们送到陇右。 巳时,刘昇兴师动众的送来了驴车。 客套话说了一番,秦瑨欣然收下,两相权衡后放弃了那匹抢来的老马,怕它走不了多远就一命呜呼了。 得知两人要离开,村民们纷纷挽留,皆被他们婉言谢绝。 因着没什么家当,他们收拾的很快,包袱里只有抢来的钱财和村民送来的两身换洗衣裳。 临行前,刘玉芝站在人群中遥望秦瑨刚毅俊朗的脸,眼圈越来越红。 她今日特意描着淡妆,穿上了最体面的襦裙,本想邀请两人到家中用饭,一展厨艺,谁曾想他们走的这么急迫。 就这么错过了吗? 她心有不甘,踟蹰万千,决定拼上一把。 借着秦瑨检查驴车的空档,刘玉芝悄悄凑到他身边,脸上薄薄的面皮染着一层粉泽,细声道:“秦大哥,你……你可有婚娶……” 第13章 启程 ◎想杀我,先回你的大明宫再说。◎ 秦瑨握着缰绳的手一顿,随后继续理顺,只当作没听到,看都没看刘玉芝。 话起个头,他就知道后续,这个年纪的少女总是天真多情。 果不其然,刘玉芝见他不吭声,变的急切起来,口不择言地表起心意:“秦大哥对我有救命之恩,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跟你走,为妾,为奴,我都能接受……” 这话把秦瑨逗笑了,他停下手中的活,踅身正对她,“你阿耶知道吗?” “不知道,只要我愿意,他不会阻拦的。” 春风裹挟着花香吹拂而过,刘玉芝微微仰起的脸单纯清秀,眉眼间写满了崇拜。 可这些并不足以打动秦瑨。 他面上波澜不惊,嗓音亦淡漠无情:“我出手是因为有利可图,不是为了行侠仗义,救你也只是顺道。别被假象迷惑了心智,忘掉真正在乎你死活的阿耶。” 这话撕扯着女儿家的薄面,刘玉芝抿紧唇,眼眶逐渐聚起盈热。 “家中妻妾众多,实在供养不起,多谢抬爱了。”秦瑨对她揖礼,转而看向姬瑶,眸中盛满了春日温暖的阳光,“瑶瑶,走了。” 姬瑶正跟沈霖说话,身穿他相赠的半旧襕衫,皂色宽袖,头绾单髻,依旧作男儿郎打扮。 听到有人叫她“瑶瑶”,她澄澈的眼眸禁不住荡出一丝涟漪,自阿兄和阿耶离世,这世间在无人再叫过她的小名。 姬瑶神色微妙,心里莫名亲切,难得以礼相待:“这就来了,瑨郎。” 这声突如其来的“瑨郎”,让秦瑨回想起了本已遗忘的梦境,牙都快酸掉了。 四月芳菲,天气回暖,他如同置身数九寒天,全身汗毛都立起来。 姬瑶浑然不知,终于要离开这个贫穷的地方,她高兴地与沈霖道别:“我要走了,你好好考试,来年我们长安再见。你的衣裳,我会加倍还给你的。” “区区小事,不值一提。”沈霖深深看了一眼她如画般的容颜,“小娘子一路保重。” 姬瑶对他笑笑,踅身跑到秦瑨身边,随他一起对众人揖礼。 秦瑨道:“这几日多谢乡邻们照拂,家中还有要事,我们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保重!” “秦大哥保重!” 秦瑨扶着姬瑶坐上驴车,鞭子一挥,在众人的目送下徐徐离开沈家。 经此一别,或许永无再见之日。 刘玉芝往前追了几步,终是在刘昇的安抚下哭红了眼,爱意的萌种还没来得及生长就被无情掐断了。 甫一出了莫岭村,姬瑶的心境如同脱笼的鸟儿,畅快无比。 她从促狭的车篷里探出脑袋,乌黑眼珠望向春光烂漫的山林,静下心来才发现这边风景甚好。 阳光透过云霭照下,尖刀似的小山重叠环绕,不见边缘,染满了花花绿绿,乡道急缓不定,拐个弯就能看到新的奇峰异峦。 南巡时没看到的景致,在这里看到了。 姬瑶心生怅然,却难抵愉悦,可惜好心情没维持多久就被秦瑨破坏了—— “以后别叫我瑨郎。” 沉郁的话音落地,姬瑶薄面含嗔,一寸寸扭过头,眼神如若暗藏利刃的软鞭子,飕飕朝秦瑨甩过去。 他叫她“瑶瑶”,她都没有嫌弃,那她叫他“瑨郎”怎么了? 没有瑨郎,还有红郎,白郎,数不清的郎,不就是亲和一番嘛,到他这里怎就屁事这么多? 这人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多年来,姬瑶养成了一个习惯,秦瑨不喜欢的,她非要喜欢,两人宛如打了个死结,谁都不服谁。 车轮粼粼,碾压过乡间小路。 她面靥重新漫上笑容,故意喊道:“瑨郎。瑨郎。瑨郎。” 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秦瑨薄唇紧绷,死死攥住革制缰绳,明显在隐忍。 如此还不够,姬瑶细白的柔荑搭上他的宽肩,指腹在那黛蓝衣料上轻轻打着圈儿。 一阵温煦的风拂过,苍穹云影飘移,山峦上的花树窸窣摇动,天下落红成阵。 她轻嗅花香,脸往前一探,珠唇陡然贴近他的耳廓,轻吹一口气,娇如猫吟似的喊了声:“瑨——郎——” 秦瑨脑子里最后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他忿然侧头,瞪了一眼姬瑶,手中皮鞭挥起,把驴车赶的飞快。 如此一来,成功堵住了姬瑶的嘴,她在车蓬里摇摇晃晃,心都快要颠出来了。 半日后,终于走到了较为宽阔平坦的道路,姬瑶再也忍受不住,气呼呼跳下车。 秦瑨勒住缰绳,侧头问她:“怎么了?” “我不坐了!”姬瑶掸去衣袍上的尘土,嫌弃道:“这车也太破了,里面连个软垫都没有,颠的我全身都要散架了。这驴好像也有什么毛病,不停拉尿,臭死人了!” 她挑三拣四的臭毛病又犯了,秦瑨不禁板起脸,“别胡闹,趁着天色尚早,咱们尽量多走一些,快上来。” “我不!”姬瑶摇头,“你给我想想办法,让我舒坦一些。” “上来。” “不!” 斜风拂过,柳绦簌簌摇曳。两人在明媚的阳光下对峙,有那么一瞬,仿佛又回到了巍峨轩丽的大明宫。 秦瑨心里那叫一个够。 不可理喻,简直不可理喻。 与人有关的事,她是一点都不干,怕是非得下了黄泉才能捶打捶打她这恼人的性子。 “好。”他一咬牙,“你不走就留这,我先行一步。” 本以为他只是嘴上说说,谁知竟真的赶着驴车走了。 姬瑶杵在原地等了一会,见他没有折回的意思,忙不迭紧追其后。 “秦瑨,你给我停下!装聋是不是?停下!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你这是欺君犯上!我要杀了你!” 听她开始口不择言,秦瑨立时勒住缰绳。 没多久,姬瑶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捂着岔气的肚子,秋眸紧瞪着他。 那眼神萦着怨怼和愤恨,秦瑨却觉自己不该承受。 寒霜瞬间蒙罩心脏,秦瑨下了车,冷冽的声线如刮骨利刃:“你若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觉得我欺君犯上,那便杀了我吧。” “你……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姬瑶蛾眉蹙起,方才被他羞辱逗弄的气愤达到了极致,唰一下抽出了他腰间的刀,直接架在了他肩上。 秦瑨面色不改,身姿挺拔如松,静静等着她动手。 如此模样,更像是在逼她。 “你……你……”姬瑶眼尾泛红,腕子亦开始发颤。 她承认,她无数次想要杀掉眼前之人,却不愿在这个时候…… 云霭随风遮住日头,秦瑨抬起手,轻而易举就缴了她的刀,收回鞘内。 “想杀我,先回你的大明宫再说。” 不含任何情绪的话语,钻进姬瑶耳中变成了冷嘲热讽,让她无地自容。 他嫌她没气魄,知她不敢在这时候动手。 他像个可怕的野兽,洞察着她的内心,时不时再刨出来,暴晒在炎炎烈日下。 姬瑶不知自己是如何上车的,只觉泪珠止不住,很快就把襟口打湿了。 委屈的啜泣声许久才停,秦瑨掀开幔帘,见姬瑶斜靠在车蓬上,已经累的睡着了,原本漂亮的眼帘此时红红的,肿成了两颗小桃,可怜极了。 他叹口气,往后的路上,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住家。 两不厌 第14节 傍晚将至,姬瑶还没有醒,秦瑨便把驴车停在了门口,轻叩门扉。 开门的是一位白发老妪,佝偻着身子,面容慈祥,“你是……” “阿婆,我是过路的,请问有没有多余的被衾卖?”秦瑨言辞和善,回身指了指驴车,“舍妹身体不适,想买来铺垫铺垫。” *** 长安春夜,火树银花。 官街以东的江府门扉紧闭,安静异常,与外面的歌舞升平相比,如有天壤之别。 书房内亮若白昼,太傅江言身穿赭色襕衫,端坐案前。旁边有二人来回踱步,分别是英国公刘序和侍中赵明义。 三人惧是面染忧悒,沉默无言。 靠窗的灯烛突然爆开,发出哔啵一声,紧接着门外有人进来,风尘仆仆,脸上携着几分疲惫。 英国公率先回神,急匆匆道:“你可回来了,那边情况如何?” 来人是金吾卫统领卓骁,刚从淮南道快马赶来,对着三位老臣行礼后,凝重道:“瞫县周围尚未发现踪迹,末将已让禁军乔装打扮,拿着两位的画像散到淮南道各州去了,暂时还没消息。” “有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卓骁道:“禁军搜山是遇到一伙夜行人,怀疑是反党,原本抓了几个活口,但嘴里都含毒,全部自尽了。” 已经十天了,还没有好进展,英国公锤了一下腿,心急如焚的“哎”了声。 尚书令也跟着叹气,回身看向江言,“太傅,宁王不日回朝,绝非好兆头,咱们怎么办?” 第14章 亡者 ◎那……那里有死人……◎ 自从国本之争落败后,宁王姬顺南下养病多年,从来都不理政事,这个节骨眼上病愈归来,里面的门道不可轻视。 江言面上晦暗不明,手中反复盘着一枚紫檀啸狮印章,许久才开腔:“陛下失踪一事绝不可声张,否则天下将要大乱,对外就说陛下南巡染疾,需要静心休养,先稳住朝臣。司马元临终前曾说宣平侯带着陛下逃脱了,那生还的可能性极大,淮南那边,以及周围各道,加派人手继续搜,碰见可疑之人皆要拿下,宁肯错杀也不能放过。” 卓骁拱手领命:“请太傅放心,末将稍作交接,即刻返回淮南。” 等卓骁离开后,侍中赵明义斟酌着道出心中顾忌:“太傅,您说起事之人会不会是宣平侯?秦瑨不满陛下多年,又手握重兵,极有可能借南巡时机掳走陛下。” 江言微眯眼眸,细细思量起来。 先帝驾崩前指派了五人为顾命大臣,辅佐新帝,宣平侯秦瑨就是其中之一。这人草莽出身,城府极深,在朝中威望很高,剑走偏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除了秦瑨,还有一位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宁王。当初先太子薨逝,国本空悬,宁王可是众望所归。 谁是乱臣贼子,一时难下定论。 看似太平的朝庭仿佛一夜间卷起暗潮,不知会在哪个时机翻天覆地。 江言胸口如坠大石。 “是狐狸总会漏出尾巴,现在只求陛下活着就好。”他捂着嘴咳嗽几声,干哑的声音携着丝丝喘鸣:“出了这种事,你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倘若陛下凶多吉少,咱们就做好准备,去向先皇谢罪吧。” *** 时间一晃,进了五月,秦瑨和姬瑶终于接近山南道的襄州了。 路上条件极其艰苦,为了省钱,他们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几瓣花,除了姬瑶来月事那几天,吃住全都挤在驴车上。 这天晌午,秦瑨把驴车停到一处树荫下,躲避逐渐浓烈的太阳。 他用火折子生了火,拿出清晨抓的一条巴掌大的鱼,早已开肠破肚,穿在树枝上烤起来。 姬瑶也没闲着,拔来一些青草喂驴,没多久捏着鼻子躲开。 “吃了就拉,这驴真是有毛病。”她嗫嗫嘀咕一句,撩起青色襕衫蹲在秦瑨身侧,双手捧腮,“瑨郎,咱们换个马车吧。” 换车。 哪来的钱? 秦瑨懒的搭理她,只顾翻转烤鱼。 “瑨郎,你哑巴了?咱们说会话呀……” 自从上次拔刀相向,秦瑨一句话能交待完的事绝不会拆成两句说,生怕那句不对心,再次激化两人之间的矛盾。这倒是苦了姬瑶,一路无人谈心,憋的实在难受。 眼见秦瑨又开始装聋作哑,她在他身边不停聒噪,一声声“瑨郎”喊着他。 起初秦瑨听到“瑨郎”就暴跳如雷,可他越生气,她叫的越矫揉造作。后来他学精了,她叫破喉咙他也无动于衷,她的口音这才像个正常人。 待鱼烤好,秦瑨赶紧递给姬瑶,堵住她不停张阖的粉嫩小嘴,自己掏出胡饼,简单在火上过了一遭,“别说了,快吃,我们得赶在天黑之前到达南漳,看看能否混过去。” 按照盛朝律例,百姓出入各城皆需过所,他们现在没有身份,无法开具,只能跟流民一起找小路偷越,遇到盘查松散的县城就给官兵一些孝敬钱,让其行个通融。 一路过来还算顺利,可到南漳这边略显棘手了。 要想到达通州,最快的路就是经襄州穿过山南东道,而过襄州,最先进入的就是南漳县。 因着靠近京兆府,这边管制极其严格,南漳县又地处山区,若要偷越必须翻山,以姬瑶的脚力绝对不行。 秦缙又开始发愁,食欲瞬间消散,他把剩余的胡饼重新包起来,催促姬瑶赶紧动身。 一盏茶的功夫后,小驴车继续行进。路上零星坐落着土坯屋舍,连院墙都没有,在外嬉戏的孩童都是衣衫褴褛,肤色黝黑。 姬瑶坐在车篷里朝外窥望,叹道:“这边怎么比莫岭村还穷啊……” 驴车与天真的孩童擦肩而过,秦瑨目视前方,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你自小锦衣玉食,未见过人间疾苦,像这样的地方比比皆是。一些官员为了维护自己的政绩,报喜不报忧,送到御前的奏章都是经过美化的,所以在你那里,盛朝才是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实际上不知有多少苦痛和罪恶隐藏在阴暗里。” 这话听起来不太入耳,姬瑶拍打他的肩,唇瓣不满一噘,“你在含沙射影的说我昏庸,让他们蒙蔽圣听了,是不是?” 她手上力道不小,自个儿都觉出疼了。 秦瑨岿然不动,言辞冷冽,没有半分对望该有的尊崇和谦卑:“青史由天下评说,你昏不昏庸,到时候就知道了。” 嗬,这什么态度? 姬瑶目光如炬,落在他落拓的背影上,捏着拳,恨不得锤他几下,可那身健硕的肌肉好像也不怕。 但这气她才不吃,她想了想,秋水般的眼眸湛亮。 恶趣味上来,她紧贴秦瑨后背,手覆上他的臂弯,在他耳后呵气如兰,“瑨郎……” 女人热呼呼的气息扑在耳畔,如羽毛掠过,娇滴滴的嗓音更是像小猫在吟叫,剖心挠肝,抓的人骨子酥麻。 明明快到初夏时节,秦瑨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又犯病了…… 他额头生疼,本能的一甩胳膊,想要逃脱她的折磨。不曾想力道失控,没有防备的她被他推倒,一屁股坐在车蓬里。 “你……”姬瑶难以置信,美眸睁大,声音亦开始发颤:“你……你敢推我……” 秦瑨发觉自己失礼,立时停住驴车,难得缓下声线:“对不住,我不是有意僭越。你身份尊贵,不似坊间的寻常女子,烦请稳重一些,不要总做这些幼稚媚俗的举动。” 姬瑶仿佛没听到他的解释,只瞪着眼睛望他。 气氛骤然将至冰点,逼仄的车篷仿佛被冻结了。秦瑨眉间掠过一丝担忧,“你没事吧?可有哪里伤到了?” 姬瑶不言,如被仙术定住一般。 “瑶瑶?” 秦瑨心头担忧更盛,向她伸出手,想要搀她起来。 然而这种善意却被姬瑶无情拒绝了,“啪”一声,她狠狠打落他的手,魂魄归位后如同一只凶猛的小老虎,张牙舞爪的朝他扑过去,沙包大的拳头一下下砸在他身上。 “反了你了!敢对我动手!” 突如其来的攻击好像在挠痒痒,秦瑨懵了几息,杵在原地挨打,不耐烦的抿紧唇。 这丫头从小就不吃气,受一点委屈就跟天塌似的,必须百倍奉还。若放到宫里,他刚才那番僭越,估计早就挨上廷杖了。 一阵撕挠后,姬瑶打累了,气呼呼靠住车篷,闭眼小憩。 而秦缙无法再淡定下去,细长好看的脖颈被她抓出几道血痕,正呲呲啦啦冒着疼。 真是不讲道理,明明是她招惹在先,到最后受伤的却是他。 他压住怒意,只作口型,无声骂她一句“泼妇”,赶着驴车继续往南漳走。 到达南漳县城门的时候,细雨洗尘,雾气迷蒙。 尽管如此,守城的官兵依旧井然有序,一个个盘查着百姓的过所。恰巧有个无过所的流民想要蒙混过关,当即被官兵识破,拉到一旁杖打二十。 秦瑨穿着蓑衣,坐在驴车上远远观望,一炷香后掉头离开。 看样子南漳不好进。 他回头瞥了一眼在车篷里酣睡的姬瑶,焦躁顺着血液蔓延至全身。 这场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天上云彩仍然厚重,遮住光线,四周天地昏暗。 姬瑶迷迷糊糊的醒过来,掀开门帘问:“到哪了?” “到南漳了。”秦瑨在外抻腰,“城里盘查很严,暂时进不去,这边有个庙宇,今晚先在这儿歇下吧。” 下了驴车,姬瑶一眼就看到了隐藏在蓊郁树林中的庙宇,黄墙青瓦,门扉破败,早就没了香火,胜在可以遮风挡雨。 今晚终于不用睡驴车了,姬瑶松口气,随着秦瑨一起走进破庙。 门扉敞开,庙里有股常年不见天日的霉味,正中龛台筑着一尊不知名的神像,青面獠牙,柴火生起来后,红红的眼睛好像在瞪人似的。 姬瑶有些害怕,可她忍住了,没有靠近秦瑨。 这些时日她太过依赖,导致这人无法无天,不知尊卑。她要与他拉开距离,重新塑起君臣之界。 本着如此信念,入夜后她出奇的没有跟秦瑨睡在一起,而是独自倚着小山似的干草垛。这可比他那身腱子肉软和多了。 “还涂药吗?” 秦瑨低沉的询问传来,姬瑶犹豫一会儿,没有理会。 自从后背受伤,在她的授意下,每晚秦瑨都会为她涂药,防止疤痕滋生。这么长时间过去,肌肤早就好了,不涂也就罢了。 换句话说,就是留疤,她也得灭灭这人的威风。 不理就是不理。 她可是盛朝至高无上的女皇,没他还不能活了? 两不厌 第15节 无尽的沉默,不加掩饰的排斥,把少女的心境展现的淋漓尽致。秦瑨看在眼里,知她还在怄气,倒也乐得自在。 女人在怀,他睡不安稳,药也涂够了。 自由如六月的暴雨,突然降临,空气都变的清透起来。秦瑨贪婪的深吸几口,合上眼,开始纾解一天的疲惫。 不知多久,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潮气从开裂的窗棱里渗进来,挟着几分久违的凉意。 姬瑶浑浑噩噩,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秦瑨听到动静,半睁眼眸瞥她,“冷了?” 姬瑶哼了声,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娇小的身体就快要融入干草垛里。 气性真大。 秦瑨微微皱眉,亦没再多说,折身往火堆里添了些树枝。 雨越下越大,草垛开始潮湿扎人。姬瑶睡不着,焦躁的用手掏起草垛,想要弄个更舒服的小窝。 掏着掏着,里面竟漏出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好似绸缎。 姬瑶怔愣,好奇心起来,一把一把继续薅草。 视野越来越清晰,她的面色也越来越苍白。 直到一张轻微腐烂的脸出现时,外面突然霹雷闪电,她疯了似的尖叫:“啊——” 姬瑶连滚带爬的冲向秦瑨,猛扎进他怀里。 秦瑨累了一天,就这样被她惊醒,睇着怀里抖如筛糠的女郎,急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那……那里……”姬瑶丢魂似的望着他,精致的面靥一点血色都没有,宛如一只受惊濒死的小白兔。 这模样不像是装的,秦瑨手抚她的后背,眉间褶皱越来越深,“别怕,好好说话。” 姬瑶急促呼吸着,好半天情绪才稳定一些,颤巍巍指向旁边,不敢再去看一眼,“那……那里有死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30 15:21:22~2023-07-31 15:2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里濯镯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身份 ◎这可是死人的遗物。◎ 喀嚓—— 电闪雷鸣,雨水变的愈发滂沱。 秦瑨肃起脸,起身慢慢往那边挪。 姬瑶就在他怀中,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他的腰,到死人跟前,这才躲到他身后。 刚进破庙的时候,秦瑨就觉得墙边草垛有些古怪,本以为是一些百姓存放的柴火,没想到竟是藏尸用的。 姬瑶发现的是具男尸,脸庞已经腐烂,产生尸斑,看样子死了有段时日了。 秦瑨思忖片刻,下手拽起干草,一时间庙内尘土纷飞。 待移平干草,地上赫然躺着两具尸身,一男一女,从穿戴看是富贵人家,身上没有明显伤口,但嘴唇乌青,应是中毒而亡。 秦瑨眉峰蹙起,目光扫过散落在地的杂物,有书籍纸张,绫罗绸缎,唯独没有金银财宝,女尸鬓发上的钗环也不见了。 难道是劫财? 他正沉思,姬瑶走到他身边,紧紧抱住他的胳膊,“咱们走吧,我害怕……” 这段时日她见惯了杀伐,但跟死人共处一室,她还做不到。 “吓傻了?外面下着大雨,怎么走?”秦瑨低头凝她,“不用怕,今晚我守夜,你尽管休息就好。” 姬瑶亦知道外面泥泞难行,听他如是说,不得不放弃逃离这里的想法。 秦瑨暂时用干草把亡者盖起来,牵着她行至另一头,倚墙席地而坐,任她钻进自己怀里。 小小的人儿还在发抖,无助而可怜。 秦瑨犹豫片刻,掌心抚过姬瑶的胳膊,覆上她的肩头,轻轻攥紧。 慢慢的,她不再抖,呼吸亦均匀下来。 秦瑨这才松开手,一夜无眠。 *** 翌日清晨,碧空如洗。 姬瑶站在破庙外面的阳光下,顺着大门朝里窥望,试探道:“咱们要报官吗?” 秦瑨没说话,只顾在庙里忙活,两位亡者非富即贵,也许有东西他们能用的上。 他翻来覆去的察看遗物,发现衣裳都是新的,可以穿,而那些书籍都是些民间艳本,没有任何典当的价值,除此之外还有一块篆“贺靖”二字的玉佩。 秦瑨把绫罗绸缎和玉佩捡起来,正欲离开,视线末梢遽然出现一本黛色文书,掩在干草之下,巴掌大小,制式极其熟悉。 他眉眼明湛,赶紧过去捡起来,打开一看,竟是亡者的过所。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正愁如何进入南漳呢! 过所上写的清楚明了:男人名叫贺靖,二十五岁,女人叫柳青青,二十二岁,两人是一对夫妻,祖籍黔中道金州,来南漳县的张府贩卖药材。 “好啊。”秦瑨薄唇微勾,“我们可以正大光明的出入南漳了。” 姬瑶听到这话,悄悄走进破庙,生怕惊扰了两位仙逝之人。 待看清突然出现的过所后,她美眸圆睁,怯生生看向秦瑨,“你的意思是,我们,冒充他们?” 她指指两人,又指指地上躺的。 秦瑨点点头,阖上过所,弯起的眼尾昭示着他难以遮掩的好心情:“从现在开始,我是贺靖,你是柳青青。” 姬瑶朱唇翕动,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决意,只要不用翻山越岭,冒充死者也不算什么。 昨夜大雨刚过,泥土潮湿,容易翻掘。 秦瑨用刀削了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在破庙附近挖了个坑,暂且让亡者入土为安,有时机再替他们申冤。 临行前,两人要换上捡来的衣裳。 姬瑶许久没有摸过绫罗绸缎了,丝滑的触感比她身上的麻衣好太多,可她踟蹰着不肯换,“这可是死人的遗物,穿上不吉利……” “没办法,我们这身行头太破旧,根本不像药材商贩,引来怀疑就麻烦了。先将就一下,出了南漳就换回来。” 秦瑨缓解着她心头压力,自个儿开始宽衣解带。 隐约看到他精壮的胸膛,姬瑶旋即背过身去,小脸上热腾腾的。 当众脱衣裳,真没规矩! 她不满腹诽,抱着裙裾来到一处繁茂的灌木丛后,犹豫半天,一件件穿上。这是一套绫罗质地的裹胸襦裙,绯色裙摆俏皮活泼,非常适合初夏的天气。 她随意盘了个素雅单髻,出来时秦瑨也穿戴完毕。 那具男尸留下的是一套胡服制式的袍衫,水绿底子,赭红翻领。秦瑨本就生的挺鼻薄唇,五官深邃,革带一束,整个人透着一股威猛的飒爽之气。 姬瑶嗟叹,倒是人模人样了。 两人把褪下来的衣裳装好,又向埋藏亡者的地方做了个揖,再次赶往南漳。 进城的时候,官兵认真审阅过所,不时端详着二人,神色有些意味深长。 秦瑨泰然自若,姬瑶却莫名紧张,不敢去看官兵的视线。明明自己是一国之主,却像做贼一样,委实可笑。 “行了,进去吧。” 官兵将过所还给他们,随后与另外一位进行轮值。 姬瑶长吁一口气,进城之后才发现,南漳的繁华竟然超乎意料。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城池内熙熙攘攘,飞檐翘脚的房屋鳞次栉比,和外面村民居住的地方相比,如有云泥之别。 一间间店铺生意红火,前面街巷上还有小商小贩,照着长安东西市差太多,但看惯了穷地方,这里简直就是极乐世界。 秦瑨看出她的惊诧,解释道:“襄州这边商贸发达,做瓷器生意者居多,贫富分化自然也很大。” 姬瑶会意点头,两人随着人流一路往北走。 “汤饼!细而软的汤饼!” 商贩的吆喝声吸引了姬瑶的注意,她在摊位前停住脚步,只见那锅中烹煮的肉汤翻着滚滚白花,飘香四溢,一下子就勾起了她肚里的馋虫。 宫中山珍海味繁多,普通的汤饼难上御案,但一路走来他们难食肉星,能喝点肉汤也算是好的。 恰逢午膳时分,她微咬唇瓣,眼含期盼的看向秦瑨,“我想吃这个。” 秦瑨略有迟疑,瞥了眼擦肩而过的一队官兵,还是无情回绝:“别吃了,这边不宜久留,出了南漳再说。” “不要,我很快就能吃完。”姬瑶鼓着腮,抓着他的胳膊摇晃,一副不依不挠的模样。 “别胡闹。”秦瑨肃目凝眉,“到了陇右,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我不。” “你怎就一点不听话?” 两人拉拉扯扯,周围人流攒动,路人别样的眼光时不时往他们这边抛。 有人心里犯嘀咕:看穿着,这位年轻郎君应是富家子弟,不差钱,身边的小娘子更是貌如春花,不就想吃一碗面么,至于这么小气? 如此俊俏的小娘子,要是放到自己身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也绝不为过。 卖汤饼的商贩也看不下去了,开口相劝:“郎君,咱们的汤饼实惠美味,花不了几个铜板的,小娘子想吃,你就依着她吧。” 话音落地,秦瑨脸色难堪。 他一向视钱财为身外之物,被人这么提点,简直下不来台。 若非情况特殊,他怎会在乎这一碗不值钱的汤饼? 两不厌 第16节 不过这商贩也是好意,他阴沉着脸没有辩解,众目睽睽下只得遂了姬瑶的意愿。 热呼呼的汤饼很快上桌,姬瑶的双眸涌出秋波粼粼,娇声问道:“你不吃吗?” 秦瑨板着脸摇头,“不吃。” 他经的住打磨,吃什么都能裹腹,哪能跟她似的,在外受了几天苦难,见了汤饼都拔不动腿。 再说,盘缠有限,经不住两个人铺张浪费。 “那我开吃啦!” 姬瑶拿起箸筷,兴高采烈的吃起汤饼。往常这些东西在宫里最不值钱,而今吃起来,真是别样的美味,大骨煨汤更是醇厚解馋。 秦瑨望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宫里的礼仪算是白学了。 恍惚间,他的目光落在她露出的腕子上,细白如雪,比之前还要纤瘦几分,他一手就能掐断似的。 秦瑨失神片刻,伸出食指,对着做汤饼的商贩比了个“一”。 商贩即刻明白,火急火燎又下一碗,乐呵呵端到他面前。 姬瑶俏眼一抬,本以为秦瑨自个儿也饿了,没想到他却把新鲜的汤饼推到了她面前。 “把这碗也吃了。” 如此大方的手笔让姬瑶难以置信。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犟驴突然通人性了?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眨了眨,少顷对着他甜甜一笑,“多谢。” 一眨茶的功夫,两碗汤饼全部下肚,姬瑶小腹鼓鼓的,许久不至幸福感包围着她,真让她满足极了。 秦瑨淡淡看她,“吃饱喝足,该走了。” 二人未再逗留,准备赶往北城门,离开南漳。 没想到刚走出汤饼摊,身着布甲的年轻官兵带着一行五六人,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细看一下,这名官兵脸型方正,双目狭长,竟是方才盘查他们过所的那位。 秦瑨暗道不妙,下意识的把姬瑶拉至身后,面上携出客套笑意:“不知诸位有何贵干?” 为首的男人四十多岁,身着小绫襕衫,方脸厚唇,说话极为客气:“贺七爷,我是张府的管事,名唤刘义,在这等候您多时了。” 第16章 张府 ◎从哪里看出他们珠联璧合感情深厚了?◎ 此话如晴天霹雳,秦瑨和姬瑶当场愣住。 这人唤出“贺七爷”,又来自张府,十有八九,这是碰到收货的主家了…… 真是出师不利! 秦瑨宽袖下的手徐徐攥紧,黑眸凝视刘管事,意味深长道:“幸会,真是巧,刚进城就遇到了。” “哎呦,巧什么呢。”刘管事一拍大腿,大剌剌道:“为了等您二位,我可是在这城门口守了几天几夜,要不是今日官爷告知,咱们可就这么错过了。到时候家主追问起来,定是要怪我怠慢贵客了。” 秦瑨听罢,燥火瞬间在身体里游走起来,乜了一眼姬瑶,眸光含着浓浓怨怼。 姬瑶读懂他的情绪,自知理亏,懊恼地垂下眼睫,避开他灼热的视线。 若不喝那两碗面,他们或许能赶在张家找来之前离开南漳…… “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们盼来了。”刘管事朝左边退一步,热切地抬手作比,“家君静候已久,二位别愣着了,快请跟我回府歇着吧。” 眼见这些人要把他们领到张府去,姬瑶心急如焚,在众目睽睽下拉住秦瑨的胳膊,微垫脚尖与他耳语:“怎么办……” 她知道自己闯了祸,声色含怯,没有了往日恣肆的神采。 饶是秦瑨怨气冲天,面对现实,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极速在周围游走。 南漳盘查严格,城中寻守的官兵一波紧接一波。若他们执意离开,肯定会引来众人的怀疑,明目张胆的逃跑,怕是连城门也出不去。 初夏的风卷起阵阵燥意,灼而热,旁边屋檐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令人心烦意乱。 秦瑨眸色沉郁,掠过那位盘查过所的官兵,斟酌万千,顺势道:“先跟他们走。” *** 和亡者做生意的张家,乃是南漳首富。 张家府邸建在城北,一处七进七出的大院,雕梁画栋,钗宝玉屏,条条复道萦纡,一草一木皆是精心栽种,较之长安的显贵之家并没有逊色几分。 刘管事带着姬瑶和秦瑨往正厅走,一路耐不住心里激动,没到地方就开始高声嚷嚷:“家主!金州的贺七爷到了!” 雀跃的声音回荡在张府园内,驱散了萦绕多日的阴霾。 不远处的垂花门下,二房张邈隐在暗处窥伺,锐利的眼眸紧盯着前往正厅入座的几人,脸色铁青,挟着难以言说的震惊。 待正厅门扉紧闭,他适才回过神来,狠戾的看向侍从沈吉祥,“他们怎么来了?人不是做了么?” “赖五说把人做了啊。”沈吉祥也是糊涂,支吾道:“这怎么……怎么又活了……” 张邈剜他一眼,嘴里发出磨牙吮血的声音:“快去找他,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府正堂别有豪气,北边一扇大绣斑斓的山水紫檀屏风,东西二墙立着名手雕镂的隔架,上摆各色金宝玉器,品色俱是不凡。 张家家主张允闻声赶过来,便衣常服,不过三十几岁。 这桩买卖由中间人牵线联络,张家人并未见过贺靖真容,因而面对眼前这对俊男俏女,张允并未起疑心,热情的招待二人。 婢子很快进来奉茶和干果,随后齐齐退出去,刘管事也没有留在正堂。 晌午光线耀目,穿过轩窗,在地屏上投照出一条条棂子的模样。 姬瑶和秦瑨身处高座,看似云淡风轻,细察却有几分难掩的凝重。 过所上的信息十分粗略,他们只知贺家夫妇来南漳是为了与张家做笔药材买卖,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就连贩卖的是什么药材,都不明朗,名不副实的坐在这饮茶,委实心里难安。 你来我往的寒暄间,秦瑨客套微笑,言辞含蓄,只顺着东家的话锋往下走,毕竟多说,多错。 姬瑶乖巧的坐在他身侧,柔白双手在覆在腿上,娇柔娴雅,沉默扮演着柳青青。 终于等到金州的贵客,张允了却一大心思,打趣道:“哎呀,按照约定,你们应该在四月二十四日到府才是,一晃推迟了近十日,可是愁坏了我。我寻思着四月芳菲,是不是沿途景致太过美妙,把你们耽搁了不成。你们这几日若再不来,我可要派人去金州询问了。” 秦瑨含笑道:“东家神算,内人生性贪玩,出来时为了图个清净,便没带护从,这儿停停,那儿看看,谁知竟把车马和财物弄丢了,我们只能就近买了百姓的驴车,慢悠过来,一下子就误了正事,还望东家海涵。” 他作揖赔罪,态度诚恳。 张允颇为大度,连连说罢了:“一路山水迢迢,治安时而混乱,丢了马车是小,平安全到来便好。先前我早有耳闻,你们夫妻二人比翼双飞,乃是神仙眷侣,今日有幸相见,当真觉得传言非虚。二位珠联璧合,感情又是如此深厚,真叫我羡煞不已。” “哪里,哪里。”秦瑨掩住细微的窘色,淡然应承。 然而张允的话却把尚未出阁的姬瑶说羞了。 她轻咬唇心,面颊热腾起来。一个地方商贾,有几个臭钱也不赶紧治治眼睛,她和秦瑨不过是简单坐着,从哪里看出他们珠联璧合感情深厚了? 虽是作戏,可她总觉自己吃亏了,被某人占了便宜。 一番恭维后,张允道出正题:“七爷,那批紫河车可是正好九十九副?” 秦瑨一怔,这才明白交送的货物为何。 紫河车乃是人初生时的胎盘,为滋补名药。盛朝民间有习俗,婴孩降生后胎盘要埋入门槛或大树之下,以求出人头地,茁壮成长,唯有家境贫寒之人才会出售胎盘作为药材,因而紫河车极其珍贵,长安的药局也总是捉襟见肘。 这批货物一下子就要了九十九副,可不是个小数目。 秦瑨眸光意味深长,随着东家道了声:“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张允高悬多日的心这才放进肚子里,“好,好,那可都是给怀远侯夫人续命用的,千万不能错事,我们家的前程可都绑在这上面了。” 一听怀远侯的威名,姬瑶眼睫轻抬,顿时撞上了秦瑨的目光。 彼时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言而喻。 怀远侯张易年近古稀,一直还在坚守朝堂,夫人与他同岁,近年来身体欠佳,儿孙经常四处寻医问药,过年的时候姬瑶还赏赐了一些名贵的药材到府。 细想一番,怀远侯祖籍就在襄州,而这东家恰巧也姓张,家宅奢贵,又要进奉药材给侯夫人,或许与其是同族宗亲。 这还真是巧上加巧。 只可惜怀远侯为人八面玲珑,朝堂中大小事多和稀泥,侯府子孙也各个精滑,这种光景下自不方便对张家透露他们的真实身份。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秦瑨泰然自若道:“东家放心,错不了事。” “货还需几日能到?” “就快了……” “那便好。”张允彻底松口气,“先前我还怕镖队过来时七爷不在,无人能接货,耽误了侯府吉时,如今二位来了,我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今日会面仓促,府邸准备不周,晚些我略备薄宴奉上,还请二位莫要嫌弃,待明日我再大开筵席,请些歌舞乐伶过来,好生款待二位。” 因着还有事情要处理,张允与二人谈会片刻,便叫刘管事把他们带到了客住的明华院休息,午膳也安排到了这里。 说是略备薄宴,菜品却极其丰富。 月余未曾见过饕餮,姬瑶本应大快朵颐,然却无甚胃口。 她坐在紫檀钿螺圆案前,睨着沁香扑鼻的桂花莲子羹,自言自语道:“怀远侯的夫人已到风烛残年之际,还要购买九十九副紫河车续命,真是穷奢极欲。说起来,宫里也不过留存十几副而已。这怀远侯也是老糊涂了,夫人那么大年纪,死了还能娶小的,费这么大功夫作甚……” 秦瑨坐在她对面,手拿箸筷,亦是迟迟没有夹菜。 “怀远侯府门庭煊赫,府族上下骄奢行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怕这批紫河车来路不明。”他睨向姬瑶,眸中掠过一簇沉寂黑影,“你可还记得当年的黑市一案?” 第17章 共眠 ◎这床柔软厚实的褥子,绝不能让秦瑨独享!◎ 经他的提醒,姬瑶恍惚想起一桩陈年旧案。 神康元年,长安的贵妇们流行用紫河车养生驻颜,市价一下子就被哄抬起来。 一些无良商贩为了谋取暴利,竟跑到偏远地方哄骗掠抢孕妇,开肠破肚,取走胎盘,丧尽天良的做起地下黑市。直到失踪的孕妇越来越多,报案者层出不穷,地方官员压制不住,层层上报,这才惊动刑部。 当年姬瑶刚刚登基,见到如此骇人听闻之案,当即下令严惩,督办此案的正是秦瑨。 经过秦瑨和刑部的审理重典,紫河车成了长安显贵避之不及的东西,再无人敢推崇。 如今张家购买数量如此庞大的紫河车,姬瑶不免心生疑窦:“这对来自金州的贺氏夫妇,会不会是黑市营生?” 两不厌 第17节 “极有可能,九十九副紫河车,若按寻常规矩收购,凑到一起难度太大了。”秦瑨眉峰微蹙,“倘若贺氏夫妇真是做黑市的,那就麻烦了,夫妻俩被人丢尸破庙,未必是普通的劫财,那批紫河车不知还在不在。” 姬瑶一听如梦方醒。 当初办案时她也翻阅过一些卷宗,黑市上你来我往并不太平,时有掠货夺利的纷争发生。若贺氏夫妇是被仇人所杀,那他们凭空出现在张家,岂不是沾染在白玉上的一粒朱砂,惹人眼儿么? 现实如混沌之水,让人看不清内里景致。 姬瑶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只觉敌在暗,她在明,急切说道:“那咱们还在这吃什么,赶紧逃吧!” “现在知道慌了,”秦瑨淡淡乜她,言辞间携出讽刺意味,“进城时倒没见你急。” 姬瑶小嘴一撇,忍着没跟他抬杠:“哼,真是流年不利,什么倒霉事都让我贪上了……” “事在人为,若你当时是肯听我半句,不吃那汤饼,咱们也不至于屡屡涉险。” 秦瑨本是随口一说,谁知姬瑶的脾气突然上来了。 她杏眼圆睁,目光利如冰锥,“姓秦的,我不理你,你还挖苦上瘾了?若非要分个谁对谁错,你也逃脱不了干系,谁让你多给我点了一碗汤饼?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若我只吃一碗,张家管事也找不到咱们。” 秦瑨听到这话,太阳穴猛然一疼,差点儿闭过气去。 他不过见她消瘦,一时起了怜悯,多点了一碗汤饼给她,敢情还是自作孽了? 望着那张俏美白皙的面皮,他捏紧了拳头,什么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当真见识了。 “不说话,没理了对吧?”姬瑶冷冷哂笑,“我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心浮气躁的,我做错一点,就要抓着不放。说破天能怎样,难不成时光还能倒流?事到如今,与其有空责备我,不如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秦瑨被她堵的语塞。 他未到而立之年,恰是男人最顶峰的时光,到她嘴里却成了耄耋老人一般。 明明自个儿是个不听劝的惹祸精,可她瞬息间就能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大言不惭的埋怨他心浮气躁? 他这是招的什么邪祟? 秦瑨想不明白,双手撑住隐隐作痛的额头,彻底无言了。 明华院的正厅面积不大,陈列雍容而促狭,四角落地鎏金炉里燃着袅袅香烟,盘旋而起,夹杂着秦瑨沉沉的叹息声,冗长,携着一丝无可奈何。 空气凝固,窒闷的让人喘不上气。 从这个角度,姬瑶看不清秦瑨的面容,只能看到他抿成一条线的薄唇,还有下颌冷硬的线条,似乎真的生气了。 早先她心里便知错了,只不过一时嘴馋,竟惹来了麻烦。 当下看秦瑨如此落寞,一丝愧意蔓延在她心尖,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她咬住唇心,十根指头绞在一起,吱唔半晌,道:“行了,下次我不贪嘴了便是……” 轻细的嗓音带着歉意,极其柔婉。 秦瑨听在耳畔,胸臆里的躁郁渐渐褪去。 他们君臣相识不是一年半载了,盛朝的女皇就是这副德行,他在这当什么真,生什么气呢?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办法总比困难多。 从某些层面上讲,臣子存在的意义便是为君王善后。 秦瑨渐渐舒缓过来,放下手,骨节分明的指头一下下轻叩桌案,“我找机会探探张府,能逃就逃,实在逃不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张家只想做买卖,听他们的口风,那批紫河车是由镖队运送,必须由贺七爷这个卖方接洽才行,只要我们谨言慎行,别暴露自己,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姬瑶心觉有理,肃正的点了点头。 奔波多日,两人身心俱疲,而今因意外入住张府,这处富贵奢华的院落倒成了不幸中的万幸。 入夜后,姬瑶穿着张家准备的绫罗寝衣,躺在描金床榻上,柔软舒适的感觉如隔三秋。 本以为可以酣然入睡,谁知到月上中天,她还在辗转反侧。 最终她折身坐起来,透过昏黄黯淡的幔帐,依稀看到了秦瑨的身影。他在床榻前打了地铺,呼吸深长沉稳,想来已熟睡已久。 姬瑶掀开藕纱幔帐,仔细端详着他。 那张俊脸平时极为锋锐,好似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有几分变化,深邃刚毅的线条柔和下来,入目分明顺眼了些,可她却越看越来气。 她在这里彻夜难眠,他倒是睡的香甜,方才还在她面前负气衔冤呢…… 姬瑶在心里编排着秦瑨,倏尔瞅道他身下的被褥,湘妃色锦缎在黯淡的灯烛下散发着微弱温润的光泽,四周团花锦簇,奢贵雍荣。 她再摸摸自己的,像着了魔,伸出瓷白小脚,踩了踩秦瑨的被褥。 果不其然。 “好啊,有软和的自己偷着用,难怪睡的那么香……” 灯影下,姬瑶秀丽的小脸写尽不满,朱唇翕动,低声呼唤秦瑨,想跟他换一换褥子,可他似乎太累,并没有醒过来。 僵持一会儿,姬瑶抱着枕头起身,直接躺在了他身边,顺便拉过他的薄衾,盖住自己。 这一举动惹得秦瑨眉宇微动,手臂一抬,竟搭在了她腰上,还顺势往怀里紧了紧。 姬瑶懵了片刻,瞳中映出他纤长深阖的眼睫。 两人呼吸缠绕,身体仅差毫厘就能贴在一起,灯烛残影,一下子晃出了不该存在的暧昧气氛。 姬瑶的面颊一下子烧起来。她凝起眉心,想要呵斥,可望着秦瑨沉睡的面庞,忍了忍,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这些时日的奔波,她看在眼里,他却是不太容易。 腰际的重量很沉,很沉,却让姬瑶感到莫名心安,如同倦鸟归巢。 消失的困意随之袭卷而来,她的眼帘越来越重,终是耐不住,沉沉阖上,仅剩混沌的思绪反复劝说自己放弃那点不值钱的羞赧。 她乃九五至尊,绝非寻常女郎,行事更不必循规蹈矩。 一路逃过来,两人在一起同眠那么久,还介意什么? 这床柔软厚实的褥子,绝不能让秦瑨独享! *** 天光乍现,香猊初散。 秦瑨睡的朦朦胧胧时,只觉身上热的出奇,额角与后背都溢出了薄汗。 他有些难受,想要翻动身子,却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扑面而来的香味更是浓郁到让他呼吸发窒。 须臾后,他徐徐睁开眼帘。 入目是女郎恬静娇柔的面靥,乖巧靠在他肩头,似乎因为太热,两腮染着桃粉,含苞待放似得,引人沉溺。 两人面对面躺着,她娇小的身躯深嵌在他怀中,他手一颤就摸到了她柔软如缎的乌发,一缕缕缠绕在他指尖,如繁密的蛛网,捆的他全身肌肉僵硬。 凭空而来的艳色,本该让人波心浮动,可秦瑨却如临深渊。 昨晚他睡的很沉,依稀感觉身畔有人,本以为在做梦,没想到竟是真的…… 清醒过来后,秦瑨见鬼一般的“啊”了声,迅疾折起身来。 巨大的动静瞬间惊醒了姬瑶。她紧跟着坐起来,惺忪睡眼凝着他,“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第18章 二爷 ◎秦瑨波澜不惊的面庞终于泛起了涟漪。◎ 秦瑨昨晚睡的很沉,依稀感觉身畔有人,本以为在做梦,没想到竟是真的。 “你……”秦瑨薄唇微颤,惊魂未甫道:“你怎么跑这来了?” 听这话音,并未发生急迫之事。 姬瑶把心放回肚子里,手掩唇瓣打了个呵欠,埋怨道:“你还好意思说,这床褥子那么软,你却自己偷偷睡,吃独食呢?” 好半天秦瑨才反应过来,面上浮起窒郁,“你觉得褥子软可以喊醒我,我把它让给你,你怎么能……” 他耳廓灼热,说不下去了。 “我喊了,喊不醒呀。”姬瑶极其冷静,见他剑眉拧紧,一脸极欲爆发的模样,禁不住捏紧被衾,委屈地咕哝:“干嘛,不就是一起睡个觉么?先前又不是没睡过,何苦这么激动……” 这嗓音明明温顺,一大早却给了秦瑨当头一棒,软绵绵的,让他血气上侵,耳目眩晕。 两人的确共眠多日,但他一直恪守本分,夜夜都是半坐而寝,肩头靠着帝王。 他对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更没有唐突的举动,只是奉命,安安稳稳当她的肉垫。 可现在有了床榻,有了软褥,两人还这般亲密无间的睡在一起,成何体统? 望着姬瑶那张懵懂纯澈的脸,秦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先前共寝,你我都是被逼无奈,眼下光景不同了,我们自不必睡在一起。只有夫妻才能睡在一间屋里,才能共用一床被衾,懂了吗?” 一束曦光自窗棂缝隙漫进来,落在他那张俊脸上,面容肃正,似教导又似训诫。 姬瑶极其讨厌他这幅模样,老气横秋,又古板迂腐。 “你以为我稀罕跟你一起睡?”她剜他一眼,柔荑拍了拍身下被褥,“今天把这个给我铺上,我才不愿意——” 话没说完,外厅的门突然被人打开,紧随着进来几个张府侍女,手持铜迤,香花胰子等盥洗用具。 领头的名唤瑛儿,身穿鹅黄长裙,约莫十七八岁,正式东家派来伺候他们的。 她瞥见两人睡在地上,略微吃惊,随即垂下眼帘,细声道:“奴来侍奉贵客洗漱。” 如此尴尬的场面被外人窥伺,秦瑨窘迫的站起来,抿唇不言。 姬瑶依旧坐在被窝里,逐一端详着侍女,不禁恼怒起来:“小门小户的丫头真是没规矩,我传你们进来伺候了吗?还不快出去!” 她发起火来盛气凌人,刻薄的眼神仿佛要将她们剥去一层皮。 侍女们不敢怠慢家主的贵客,齐声应“是”,垂首迈着碎步退了出去。 瑛儿站在靠门的位置,竖起耳朵窥听,可里头谈话声低浅,分辨不清。她只能作罢,对身边人交代几句,提裙赶往清园。 清园是二房家宅,瑛儿过来时,张邈刚用完早膳,一身青色蝠纹圆领袍穿得甚是规整,像要出门去。 两人来到偏厅,门一关,瑛儿就如同没了骨头似得,歪进了张邈怀里,娇声道:“二爷,金州来的贵客好生奇怪,昨日竟是睡在地上的,奴进去的时候,他们还吵着架呢。” “哦?吵的什么?” 张邈环抱着瑛儿,大掌探进她的前襟。 “奴婢没听清。”瑛儿面颊曳红,刻意挺起上身,好让他更容易的包裹,“好像,好像他们不想睡在一起。” 张邈双目半阖,细细揣摩着她的话,力道使大了几分,“那你再好好一想,究竟是如何吵的。” 两不厌 第18节 “二爷……” 一番捉弄后,瑛儿气喘吁吁,已是矜持不住,双臂环住张邈的颈子,红唇就要往他面上贴。 “今日我有要事,晚些再过来。”张邈手按她的唇,徐徐将她推离,一双多情目变得冷澈而清明,“明华院的动静及时告知我,我亏待不了你。” 瑛儿双手拢着衣襟,含羞带怯道:“是,二爷请放心。” 这才清晨,艳阳已经初现端倪,不出意外又是愈渐炎热的一天。 张邈顶着刺目的光,匆忙离开府邸,坐上黑绸马车赶到澜子巷别院,然而这里已是人去楼空。 他豢养的杀手赖五不知何时消失了,还顺便将这里洗劫一空。 “亏我那么信任他!” 张邈狠啐一口,抬脚踢翻了正厅的檀木花架。 巨大的声响吓得沈吉祥全身一凛,“赖五以前从没错过事,这次怎么——” 不待他说完,张邈遽然转身,阴鸷的目光如毒蛇紧紧缠上他,“你老实告诉我,赖五究竟把人杀了吗?” 空气在一刻凝结成冰,沈吉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上写满了心虚。 张邈冷戾的眼神给他难以承受的压力,重如磐石,让他喘不上气。 没多久,沈吉祥神经崩溃,嗵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二爷息怒……奴胆子忒小,赖五办事那天没敢跟去,只等他回来复命,不知道人究竟杀没杀……” 张邈一听,立时变得面目全非。 “混账东西!你不早说!” 他目眦欲裂,抄起高几上的三彩瓷瓶直接砸向沈吉祥。 哐当一声响,沈吉祥满头是血。 可张邈还不解恨,咬牙对他拳打脚踢,恨不得将其剥皮抽筋方才痛快。 暴跳如雷的发泄后,沈吉祥鼻青脸肿,吐出两颗带血的牙。 张邈薄汗津津,喘着粗气坐到圈椅上,细长的指头紧紧叩住扶手。 张家往上数四代与老怀远侯乃是堂兄弟,可到他们这代,族里分支愈多,与当下袭爵的侯爷交情自然就浅了,长此以往富贵怕难维持。 好在怀远侯夫人突然重病,世子爱母心切,向宗亲寻觅续命秘方,成了他们攀续权贵的契机。 张允抓住这个机会,托中间人牵线,费劲周折才找到了金州的贺氏。 贺氏不但精通医术,还掌控着地下黑市,向各道贩卖来路各异的珍奇药材,以九十九副紫河车做药引,就是贺氏为他们提供的续命秘方,药材亦出自黑市,由七爷贺靖亲自负责交接。 世子得知张允有秘方后大喜过望,当即派人赏他们千金,在侯府静候佳音。 这个机遇对张家的未来极其重要,对张邈来说更有别样的意义。多年来他一直想取代大兄张允的位置,因而剑走偏锋,用尽浑身解数摸到了贺靖的行踪,派赖五到半路截杀,为的就是搅黄这桩买卖。 黑市的押运过程极其繁琐隐秘,没有贺靖出面接洽,镖队不会直接将货物交给他们。 只要那批紫河车不能按时送到侯府,张允便会受到世子的惩戒和冷落,到时候族亲埋怨,威信尽失,他的侄子又半死不活,家主之位便非他莫属了。 他筹谋万千,不惜堵上家族的前途,只为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用人不淑,功亏一篑。 赖五突然消失,导致贺靖夫妇的生死成了一个谜团,化为悬在他脖颈上的无形利刃,不知何时就会扎穿他。 早知如此,他不如亲自下场,杀了那对素未谋面的陌生夫妇…… 张邈心里塞满了失意和愤慨,体内血气翻涌,六合靴直踢沈吉祥面门。 沈吉祥痛苦闷哼,捂着流血的鼻子,说话时嘴里有些漏风:“您消消气,依着赖五的为人,他肯定把姓贺的杀了……许是……许是怕咱们过河拆桥,这才偷偷跑了……” “为人?为人算个屁!” 沈吉祥又挨一脚,眼睛再难睁开,“二爷,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好事让你们办成这样,还能怎么办?”张邈冷笑,“静观其变吧。” “是,是。”沈吉祥磕头告饶:“奴知错了,还请二爷宽宏大量,再给奴一次机会,奴一定把赖五抓回来。” 张邈敛笑肃容,凶狠的凝着沈吉祥。 这话说的好轻松,赖五纵横江湖多年,身手不凡,一旦消失了,岂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家奴能抓回来的? 如是想着,张邈容色如冰,自靴口边缘摸出一把小巧锋锐的匕首,出其不意的刺向沈吉祥。 弹指间,沈吉祥脖颈上开了个口子,血流如注,圆睁着眼睛倒地抽搐。 腥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痛苦的嘶鸣,让原本燥闷的天气冷朔了几分。 张邈若无其事的擦去匕首上的血渍,重新放回原处,起身后狠踢一脚沈吉祥的尸身,这才提步而出。 *** 今日张家设宴,款待金州贵客,府邸上上下下都在跟着忙碌。 未时刚至,张允就命人将崭新的衣物和头面送到了明华院,尽足了地主之谊。 内室轩窗半敞,姬瑶挑选出中意的衣裙,由侍女伺候穿戴。 出门时她长裙曳地,满头金鬓花钿,面施红妆,一双含情目秋水粼粼,怃然如画中之仙,引得侍女们暗自惊叹。 秦瑨立在院中一株老槐下,头束玉冠,身着深绯圆领袍,早已等候多时。 听到动静,他踅身看向姬瑶,并没有像旁人那般沉溺在她的美貌之中。他见惯了她泼天富贵的模样,这番打扮与宫中相比属实朴素,不值一觑。 可随着姬瑶缓步靠近,秦瑨波澜不惊的面庞终于泛起了涟漪。 她外罩大袖罗衫,内裙刻意低束,袒露心口半边丰腴,热情而奔放,乃是长安贵女近年来最流行的穿法,只是与这外道高宅格格不入,显得极为招摇。 在秦瑨失神时,姬瑶走到他面前,眼角眉梢皆漫着臭美的欢愉,“怎么了?” 秦瑨的眼神淡淡掠过她胸前沟壑,斟酌少顷,没有扰她兴致,道了句“没事”,携她离开了明华院。 筵席设在竹苑,离明华院有段距离,东家特派了一名小厮前来引路。 借着这个机会,秦瑨观察起四周的情况。 张家府邸院墙高耸,护卫众多,明道暗巷复杂交错。若他一人逃脱,翻墙跃檐倒不是难事,但带着一个有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那就不好说了。 不知不觉间,众人拐出游廊,却见一位年轻郎君立在水榭旁,垂眸望着池中游鱼,眉眼风流,通身透着一股慵懒不羁的气质。 小厮缓步停下,恭敬对他呵腰,继而对秦瑨介绍道:“贺七爷,这位是我们府的二爷。” 秦瑨会意,抬手对他行礼,客套唤了声:“二爷。” 阳光下,张邈徐徐转身,目光扫过秦瑨腰间的贺字玉佩,眼底卷起凶意昭昭,稍纵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七爷,久仰了。”他和气回礼,似笑非笑,“在下张邈。” 第19章 怀疑 ◎你终于肯承认我漂亮了?◎ 两人例行公事的客套几句,张邈心怀鬼胎,揣测的眼神不停寻睃着这位年纪与他相仿的贺七爷。 只瞧这人刚毅精壮,神清目冷,的确像个做黑市买卖的料子。 他忽感茫然,压根分不清眼前的贺七爷究竟是冒牌货,还是真正的贺靖,不得已只能按兵不动。 恍惚间,张邈瞥到了姬瑶,滞愣少顷,黯淡的眼眸华光乍现。 她站在秦瑨身后,沐浴着五月初炙的阳光,肌肤盈白如玉,吹弹可破,眉眼如画,好似春桃般诱人,矜贵中带着几分让男人心痒痒的娇气。 绮罗飘逸,衬的她身材婀娜多姿,心口露出的大片莹白深若万丈,仿佛在纯洁的梨花上染出一抹艳丽的红,道不明的风情万种。 张邈目光凝注,心房好似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呼吸紧跟着紊乱了好几拍。 他自认万花丛中过,却从未见过如此气韵的女郎。 单单望着,他脑子里想的尽是些潋滟鸳色。 ——这么一个可人儿,若放到身下磋磨起来,该是何等的美妙滋味。 微风拂动,斜枝轻荡,在张邈脸上摇出阵阵细碎的光影。 同为男人,秦瑨敏锐察觉出他的异样,那眼光不清不白,看向姬瑶时萦着浓浓的欲念和令人作呕的侵犯感。 姬瑶却不明白,还勾着唇对张邈甜甜笑着。 焦躁凭空而起,秦瑨左迈一步,高大的身躯将她挡了个严严实实,亦挡住了张邈不怀好意的目光,道:“二爷,筵席就要开始了,我们为客,不能失了礼数,先行一步。” 冷冷的声线,没了方才示好的温度。 张邈这才回神,状若无事的让出路,“二位请。” 秦瑨未再逗留,大掌钳住姬瑶的腕子,牵着她阔步离去。 望着两人的背影,张邈眸色渐黯,深深嗅了嗅空气中留下的清甜香味,冷不丁想到中间人带来的闲言碎语—— 贺靖家有娇妻,两人伉俪情深,是一对神仙眷侣。 此时未到开筵的时辰,宾客零散,俱不认识。 秦瑨携姬瑶在竹苑寻了处僻静之地,等待东家到来,空闲时这才开腔:“襟口往上抬一抬。” 姬瑶站在廊下,半边身子隐在廊檐投射的暗影中,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望,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为什么呀?” 秦瑨指了指远处的侍女,端正的眉眼携出一抹愠色,“你看看旁人怎么穿的,再看看你,非要露出那里来?这不是在大明宫,莫要风骚张扬,没看到刚才张家二爷的眼珠子都快掉了吗?” 他一本正经的说教,姬瑶却不怒反笑,“这不正常吗?见到我的男人,眼珠子尚在的极少,毕竟我的美貌在盛朝可是举世无双。” 她大言不惭,瞳眸含笑,盛满了少女天真烂漫的气息。 秦瑨不禁皱起眉。 姬氏正统素来都是金玉之貌,姬瑶亦有几分姿色,从小被旁人捧着哄着,难免清高自大,可现在不是臭美多情的时候。 秦瑨对姬瑶说道:“祸福相依,美貌对女人来说有时是把双刃剑,弄不好是要扎死自己的。如今我们身在异乡,你这身行头站在那就是一根刺眼的茬儿,太招摇过市。” 姬瑶细细斟量着他的话,狡黠笑起来,“这么说,你终于肯承认我漂亮了?” 以前每当有人奉承她的美丽时,秦瑨总是噤声不言的那位。 两不厌 第19节 她做皇太女时年纪小,性子犟,见他与旁人态度不同,自是不服气,追问他为何不迎合夸赞。 她问他:“你觉得我不漂亮?” 得到的,不过是他戏谑轻视的笑。 旧仇摇摇晃晃漫上心头,姬瑶再次逼视秦瑨,问道:“你怎么不说话?我就是生的好看,对不对?” 她眼颦秋水,含着暗示与诱导,走出廊子,一步步靠近秦瑨。 沁香携风而起,窜进秦瑨的鼻息,越来越浓郁。 他禁不住后退一步,端起架子道:“不害臊。” 不害臊。 又是不害臊。 姬瑶烦透了这三个字,眼里的期待消失不见,勾起嫣红的唇冷冷一笑:“不诚实的人,可是要吞一千根针的。” 玩笑话说完,她脸上浮起愠色,踅身就走。 “回来!” 秦瑨紧随她身后,可无论他说些什么,她都像没听到一样,半个字也不说。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秦瑨算是摸透姬瑶了,生气时一聋二哑,三就要神志不清的对他耍泼。 眼见就快回到筵席了,他急不可耐的拉住姬瑶的胳膊,叱她莫要胡闹,“你若不提,我便帮你提了。” 在他冷冽的威胁下,姬瑶心头的火焰越窜越高。 这是吓唬谁呢? 她心一横,踅身正对他,大义凛然的挺起胸脯,“好啊,烦请你代劳了。” 斜阳西照,秦瑨被她任性的举动惊到失语,紧蹙的眉峰,绷紧的颌线,无不昭示着他心底的烦躁。 方才他被她逼的口不择言,一下子竟被她牵着牛鼻子走,瞬间进退两难。 有些地界,是他不能碰触的禁地…… 两人就这样僵持一会儿,姬瑶不耐烦的剜他一眼,想要转身,胳膊却被他死死钳住,挣脱不得。 “你放开我!”她开始不耐烦。 秦瑨望着她的眼睛,思绪在脑中激烈交锋。 她年岁小,性情不定,脾气上来死活都不肯相依。他若再稳不住,往后还怎么走? 大丈夫理应能屈能伸,不拘小节才是…… 他反复劝说自己,最终理性战胜了感性,深吸几口气,退一步说道:“天下至尊,艳冠群芳,凡人自是无法比拟。烦请您动动手,提一提裙襟,别惹麻烦。” 他面上冷硬褪去,显出几分谦逊柔和,叫人看着顺眼了不少。 虽未明说,但也算是阿谀奉承,难得,实属难得。 两人曾为此话题交锋已久,如今终于拿捏了秦瑨,姬瑶心里的快活呼之欲出,眼角眉梢溢满了得胜者的欢愉。 “这还差不多,求人的时候要用对态度。” 她见好就收,亦给足了面子,往上拽了拽裙襟,遮住了那条引人沦陷的沟壑。 回筵席的路上,姬瑶洋洋自得,在秦瑨看来却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他宽袖遮掩下的手骨紧紧攥在一起。 假如他未来的夫人如她这般混帐,他一定老死不相往来! *** 申时末筵席大开,鼓乐齐鸣,觥筹交错。 很快两人比肩赶到举办筵席的萧竹阁,张允作为主家,早已等候多时。 为表诚意,张允特别邀请了几位显贵作陪,其中就有南漳县令。 芝麻小官,难见龙颜和一等候,自认不得姬瑶与秦瑨,两人也算松口气。 看在张家的面子上,在场诸位极其客气,秦瑨也谦逊配合,但凡有敬酒的都一一饮下,只是话不肯多说。 姬瑶坐在他身侧,眼里只有琳琅满目的点心,这个尝尝,那个试试,听着小曲儿,乐得自在,仿佛回到了遥远的长安。 两人都没有留意,一双眼睛正时不时的考量着他们。 张邈坐在筵席边缘不起眼的地方,一向好色的他没有去欣赏婀娜多姿的舞妓,而是紧盯着秦瑨和姬瑶,无声无息的观察着,细枝末节都不肯放过。 筵席过了大半,还真让他瞅出几分古怪来…… 第20章 作戏 ◎夫妻间该有的情分一定别少。◎ 中间人曾说,贺七爷和夫人极其恩爱,走哪都是形影不离,这次怕也会一起来到南漳。 还真叫他说准了,夫妻二人这次果真同行而来,可在张邈看来,恩爱这点,却不像那么一回事。 这对夫妇对待旁人总是眉眼含笑,彼此间却显得格外生份,各顾各的,没有任何亲密举动,菜都不曾给对方夹过。 两人就坐在那儿,中规中矩,矜持紧绷,偶然的对望也是疏离且不自然。 张邈是欢场老手,见惯了坠入爱河的男男女女,这一对属实不太正常。 怀疑的种子在心里埋下,迅速生根发芽。 散筵后张邈回到自己的宅院,无心入睡,随手叫来值夜的侍女伺候他。 月上枝头,他半醉飘忽,闭着眼,只着中衣半躺在靠近窗边的软榻上,清隽的面庞表情变幻莫测,时而欢愉,时而眉宇紧皱。 室内香薰染的正旺,他回想着筵席上的见闻,思量着赖五的为人,还有瑛儿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笃定,那两人的作派不像是夫妻…… 张邈微仰起头,唇际发出绵长的喟叹,烦躁的同时,心里亦揉杂着不知名的亢奋。 他脑中徘徊起女郎眉目如画的模样,禁不住加速纾解,然而跪着的侍女承受不住,身子一歪,不小心划伤了他。 “嘶。”张邈瞬间萎顿下来,怒道:“贱人,不会伺候人?” 侍女不过豆蔻年华,青涩的脸羞赧异常,“奴……奴是第一次……” “滚!” 把人喝出去,张邈无心再继续,伸手推开轩窗,望向外面一弯被彩云遮罩的玄月。 或许沈吉祥说的没错,赖五是怕他们过河拆桥才逃跑的。 所谓金州来的贵客,说不准只是意图不明的冒充者…… 事到如今,想要拨开迷雾还得靠他自己。 他决定下手试探,反客为主,装出来的假象总会有纰漏,只要细心揣摩,一定能找到破绽。 敢坏他好事,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若那两人真是冒牌货,男的送监,女的留下自己收用。 至于真正的贺七爷去哪了,随便官府追查,反正赖五消失了,沈吉祥也死了,横竖都查不到他头上。 *** 这一晚,姬瑶丧失了睡意。 先前她和秦瑨已达成共识,在张府期间绝不同榻而眠,可她没想到秦瑨这么决绝,散筵回来后直接抱着被褥去外厅住了,留她一个在空寂陌生的屋子发怔。 在宫中就寝时,她必须要让灯烛长燃,身侧有人留守才能睡着。 而今孤零零的,极其不习惯,总觉得角落里会有什么魑魅魍魉窜出来。 可她不愿再叫秦瑨,即使叫了,他也未必会来。 何苦丢那个脸面呢? 就这样,姬瑶苦熬着,几乎混沌到天明。 用过早膳后,她头晕目眩,便与秦瑨离开了明华院,来到最近的花园散心。 这处花园有个好听而雅致的名字,蕊如新,内里青松拂檐,篱落飘香,一处水榭穿中而过,假山石缝清流潺潺,四处皆是幽静秀丽之景致。 因着昨夜没睡好,姬瑶生起闷气,绣鞋踏在被雨水浸湿的青砖上,步履极快,刻意把秦瑨甩在后面。 秦瑨察觉出她的情绪,不疾不徐地跟着,只让她留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不想去招惹这颗随时都会爆炸的小炮仗。 两人颇有默契似的,走走停停,始终隔着约莫两丈远的距离。 途经紫藤花廊时,姬瑶见繁花锦簇,格外鲜艳,心头喜欢的不行,便伸手去摘。 可紫藤花挂的太高,她垫起脚仍是够不着,正要放弃,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过来,替她摘下一束花,转而插在她如云堆砌的发髻上。 速度之快,让人连回绝的功夫都没有。 姬瑶怔怔望着这位不速之客,只见他神采秀逸,目含春水,身着胡服箭袖,珀色翻领,正是府里的张二爷。 两人目光凝灼,张邈对着她勾唇一笑,好一副风流跌宕的模样。 “二爷。” 沉澈的声线凭空传来,秦瑨疾步走近二人,将姬瑶拉至身侧。 张邈回过神,轻瞥秦瑨迅速松开的手,面上笑容欲浓,“真巧,在这闲逛竟然碰到了你们。” “叨扰二爷了。”秦瑨随手一礼。 他对眼前这人没有好印象,正准备带姬瑶离开这,却听张邈又说道:“听闻七爷和夫人感情深厚,如胶似漆,可昨日宴上我看你们二位局促生疏,方才又是一前一后,只言片语都没有,真是好生奇怪。” 张邈顿了顿,眸中晦暗不明,“难道……七爷带的不是原配夫人?” 本是揶揄的语气,在秦瑨看来,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宴上,方才…… 按照这种说法,这位张府二爷明显在跟踪观察着他们,意图不明,果真不是个善茬。 警惕之意油然而起,秦瑨假意含笑,不以为意道:“二爷说的哪里话,我夫人青青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初来贵府难免有些放不开,让二爷见笑了。” 两不厌 第20节 “这样啊。”张邈恍然大悟似的,点漆般的眼眸映出姬瑶娇美的面靥,“青青大可不必客气,咱们都是为侯爷办事,算是自家人,在这随心所欲就好。” 他没有唤她夫人,而是唤她青青,亲切却显得有几分轻佻。 姬瑶手捏洒金披帛,对他扯出一个干瘪的笑容,“二爷客气。” “应该的。” 张邈弯起笑眼,客套完了仍没有离开的意思。 细风裹挟着湿意穿过花廊,一时落英缤纷,清香鼓荡。秦瑨和姬瑶直愣愣站着,像两根没有交集的木头桩子,与这烂漫时分格格不入。 张邈凝视着他们,眼神玩味,带着审度和揣测,好似要看到他们心底才肯罢休。 气氛诡谲起来。 秦瑨察觉到不对劲,伸手揽住姬瑶的腰,微微侧头,亲密无间的望着她,“夫人,二爷都发话了,不用拘谨,平时在家怎样,在这就怎样,别让旁人看了笑话。” 他语气温柔,含着模糊的暧昧味道,但那双点漆般的眼眸极为冷静,幽深似潭,让人一时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幻听。 姬瑶有些发懵,直到腰际传来微微的痛楚,这才清醒过来。 她不是个傻的,立时明白了秦瑨的用意,面靥迅速盈热起来。 在张邈的注视下,她微咬唇心,双臂环住秦瑨的脖颈,头埋在他的颈窝蹭了蹭,含羞带怯地喊了声:“夫君……” 娇声软语,如四月春风拂面,当真把女人的矫揉造作演绎的淋漓尽致。 秦瑨四肢一麻,眼下泛起细而难察的红泽。 他状似无意的抬起手,掌心轻抚姬瑶的后脑,眉眼间写满了宠溺,“夫人累了,咱们回去歇着吧。” “好,都听夫君的。” 两人相视一笑,万分甜蜜,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张邈目送他们原路折返,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花廊尽头,面上的笑意顿时消散。 因着方才的敲打,秦瑨不敢大意,回明华院的路上一直和姬瑶手挽手,直到进入厢房,关闭门扉,这才松开彼此。 姬瑶甩甩浸满薄汗的手,无声做了个“呕”的表情。 秦瑨则凝着眉头,坐在圆桌前灌了自己几杯苦茶,待心绪平稳下来,沉声嘱咐:“这位张二爷怕是起疑心了,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我以后在府里行事要注意,夫妻间该有的情分一定别少。” 姬瑶不满道:“我这出来逃命的,还得让你占尽便宜……” “你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非要吃汤饼,不然我们早就离开南漳了,还用在这作这酸掉牙的戏?” “你又提这茬,真讨厌。” 姬瑶嗔怨满面,转身走进内室,一天都没搭理秦瑨。 入夜后她躺在床榻上,仰面望着幔帐上繁杂的云草纹路,小手紧紧捏着被衾。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感觉快要熬到油尽灯枯了,心跳亦开始不稳,终是耐不住下榻,赤着嫩白的小脚来到外厅。 她望着仰面躺在地铺上的秦瑨,细软的声线裹挟着惧意,与他好声好气的商量:“瑨郎,晚上我自己待着害怕,你还是到内室睡吧……” 秦瑨仍是闭着眼,只道:“习惯了就不怕了,免得我打鼾吵到你。” 姬瑶哑口无言,指尖轻颤,缓缓捏紧了裙襕。 他这话说的好听,仿佛处处为她着想,可两人在一起睡了那么久,他何曾有打鼾的习惯? 分明就是在躲她…… 一起股怅然瞬间漫上心头,姬瑶即窘迫又难受,“秦瑨,你分明知道我害怕独处,却对我避之不及,难道我是洪水猛兽吗?满朝文武就你对我最苛刻,要知道朝中想爬我龙床的人多了去了,我招招手,不知有多少人愿意陪着我睡,就你在这装正人君子……” 她本是随口抱怨,谁知这话却触碰了秦瑨的逆鳞。 黯淡的灯影下,他遽然坐起来,阴冽注视着她,“你尚未成婚,谁敢秽乱宫闱,我绝不轻饶,不信你就试试。” 第21章 噩梦 ◎我就在这,不用怕。◎ 朝野浮沉里淬炼出来的人,官威好像刻在了骨血里。 饶是褪去公服玉带,不容置喙的样子仍是让人望而生畏,就连沉稳的声线都携出几分恫吓意味。 姬瑶不禁有些发怵。 不过是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词,她清清嗓子,未在此事上纠缠,“我就问你,你去不去内室睡?” “不去。” 秦缙再次躺下,紧闭双眸,额间凸起小山一样的褶皱,昭显了他不太欢愉的情绪。 姬瑶亦跟着生气。 好呀,既然他非要做那薄情寡义的臣子,那她向姬家列祖列宗发誓,再也不跟他一起睡了。 “哼。”她赤足朝地屏上一跺,忿然走回内室。 待脚步声消失,秦瑨这才睁开眼睛,凝着屋顶繁杂的彩绘沉沉叹口气。 姬瑶不是洪水猛兽,而他为官多年,自然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知道她害怕独处,那是先太子薨逝后留下的遗症,可他不想继续惯她这骄纵恣肆的性子。 盛朝本就民风开放,姬瑶年幼时身边就围着形形色色的小郎君,她喜欢接受他们的仰慕,喜欢听他们的赞美。登基后爱慕者更是纷至沓来,让她身边的水越来越混。 朝廷里他最厌烦的不是与他政见不和的太傅,也不是借着上奏名义接近天家的年轻官员,而是为老不尊的镇国公,总爱往天家那里塞些乱七八糟的人。 那些人玩弄声色,花言巧语,而天家身娇体贵,未来是要与才势兼备的世家子成婚,容不得这些卑贱之人染指。 他希望她恪守本分,洁身自爱,因此她每收一个闲人,他便联合言官痛批她,直到她耐不住收敛几分,他才能抽空喘口气…… 累。 真的很累。 他就像照看一个叛逆的孩子,无论多累,也得咬牙撑下去,只愿不愧对先皇和先太子。 倘若天家真是扶不起的阿斗,那他唯一的期盼就是她能嫁个如意郎君,安安稳稳过活,生个聪明伶俐的小太子,把盛朝的江山延续下去。 在这之前,他绝不允许旁人秽乱宫闱! 秦瑨心里愁事迭起,半夜起身穿好外袍,走进内室察看了一番。 姬瑶已经睡着了,眉头微微拧着。 他为她拉了拉被衾,盖住她的双肩,复又回到外厅,悄悄打开了北墙的轩窗。 轩窗外是一条狭窄的过道,紧接着就是一堵白色高墙。 经过近日的观察,守夜的人都在前院,不会到这边来。他身手利落的翻窗,借力跃出高墙。 一个时辰后,秦瑨方才回来,身上沾满了深夜的潮露。 也不知张家是否有意而为,给他们安排的宅院恰巧就在府邸最中心的位置,无论往哪个方向逃距离都不近,带着不通武艺的女人,还要避开防守,绝对不是一件易事。 秦瑨褪下褐色襕衫,正准备睡上一会,忽然听到内室传来若隐若现的呜咽声。 他拧起眉宇,循声走过去。 内室燃着一盏昏黄的绢灯,光线暗淡,姬瑶穿着月色寝衣躺在床榻上,双眸紧闭,不停的扭头挣扎。 “阿兄不要……”她粉泽饱满的唇瓣微微翕动,发出让人疼惜的轻泣:“阿兄……” 秦瑨一看便知她被梦魇住了。 他坐在榻沿处,俯身靠近她,修长好看的手轻抚她肩头,“瑶瑶,瑶瑶,醒醒了。” 在他的呼唤下,姬瑶猛然惊醒,噌一下坐起来。 她面露惶然,急促呼吸着,光洁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做噩梦了吗?” 听到秦瑨刻意放低声的询问,她仿佛这才真正清醒过来,空洞的眼神徐徐看向他,下一瞬眼睛越来越红,直接扑进他怀中。 “我梦到阿兄了,他骂我丢了江山,不配做姬氏的儿孙……他还让你把我扔下,不要带我回长安了,无论我怎么喊,你们都不理我……” 姬瑶紧紧抱着秦瑨,整张脸埋在他胸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纤弱的身子瑟然发抖,宛如受到了巨大的创伤,稍稍再给压力就能让她分崩离析。 哭声徘徊不止,一点点揪扯着秦瑨的心脏。 当年先太子薨逝时,姬瑶跪在燃起大火的屋舍前,肝肠寸断的模样他还历历在目。 埋藏在心底的伤,每逢揭开都是血淋淋的,散发着离破碎的痛楚。 他窒闷的喘不上气,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终是抬起来,虚虚揽住她。 “别哭了,梦都是假的。先太子一向宠爱你,怎么会舍得骂你,我也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秦瑨低沉的嗓音极其温柔,携出不常见的烟火气息。 在他的安抚下,姬瑶渐渐平息了情绪,缓慢松开了他。 “天快亮了,继续睡吧。”秦瑨扶她躺下,重新给她盖好被衾,起身时手却被她攥住。 “你留下,我害怕……” 烛影之下,姬瑶微微抽噎,眸中烟雨迷蒙,蕴满无限感伤。 那只柔软的手紧紧捏住他的指头,坚定的挽留着他。 秦瑨垂头睇望,一颗心逐渐融化在她散发的悲情之中,不受控制,让他丧失了本有的决绝。 他突然怀念起那位温雅谦和的人,曾坐在侯府繁茂的花树下对他敬酒,郑重其事的向他赔罪:“秦兄,瑶瑶被孤和阿耶惯坏了,有时莽撞骄纵,但本性不坏,还请你多担待一些。” 类似的话,先皇同样不知说过多少次。 秦瑨敛目低眉,混乱的情绪掩盖长睫之下,再次将被褥搬回内室,紧紧靠着床榻铺好。 轩窗泛起了浅淡的鸦青色,他躺在地铺上,抬手在姬瑶枕畔轻轻拍了拍,似抚慰,又似宠哄:“睡吧,我就在这,不用怕。” *** 故人入梦,后劲极大。 两不厌 第21节 翌日姬瑶萎靡不振,好像丢了魂似的,小脸惨白,吃饭也没什么胃口。 秦瑨想带她出府散散心,特意去找了张允,然而张允却婉拒了他们,只因那批紫河车还没到。 两人被软禁在张府,等待货物交接后才能放行。 往后四五天,秦瑨夜里陪着姬瑶,待她入睡后就会溜出明华院,寻找守卫松懈的出逃路线。两人已在张府耽搁太久,再待下去,他总觉得心头不安。 白天他们足不出户,尽量减少在外人面前露面的时间,以防有心之人暗忖。 日子过的还算平静,直到张邈亲自登门。 这天刚下完一场急雨,洗去了日渐浓烈的燥热,树梢青瓦被雨水洗刷的格外鲜亮。 张邈独自走进明华院,通身绯色,火一样艳丽,远远就对站在廊下的二人行礼。 “七爷,青青,叨扰了。” 两人见到他皆是很惊讶。 “什么风把二爷吹来了。”秦瑨抬手揖礼。 “自是春风了。”张邈含笑揶揄,提步走上回廊,“听闻前几日我大兄没有允许二位外出游玩,还望二位海涵,这生意场的事,想来七爷应该能理解,那批货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秦瑨颔首,“理解。” “那就好,只可惜苦了青青了,在这要憋坏了吧?”张邈轻瞥姬瑶,眉眼间萦起一抹怜香惜玉的况味。 这眼神让姬瑶全身酸麻,敷衍的对他笑了笑,“还好……” 张邈亦勾起唇角,自袖襴拿出洒金请帖呈给她,“明日是我的生辰,特意在襄州请来了春溪苑的歌舞乐伶,你们一起来热闹热闹吧。” 姬瑶一怔,接过请帖与秦瑨面面相觑。 面前这位张二爷古怪的很,不像什么正人君子,在他面前还要演来演去,委实麻烦,他们自不愿出席这种场合。 奈何身在人家的地盘上,又是亲自邀请,不去就是驳了东家的面子,说不过去。 秦瑨抿唇思量,客套道:“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二爷。” “应当的,我虽不掌家,但也要尽足待客之道。” 临走前,张邈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姬瑶,直到返回清园,面上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侍从吴宣立在廊下,见他回来,旋即跟在他身后,一同进入书房。 “二爷,您要的东西搞来了。” 吴宣将一个寸余长的褐色葫芦瓶放到桌案上,张邈拿起来掂了掂,打开盖子放到鼻前嗅闻,“这就是落花散?” 吴宣点头道是,“化一粒在水中,就能让人龙精虎猛,金枪不倒,摇的落花飘零水自流。” 他嘴里说着诨话,笑容看起来有几分猥琐。 张邈也跟着扬起唇,“明天多给贺靖化几颗。” 既然他们夫妻恩爱,那他就大发慈悲,花点钱为他们助助兴。 做戏,也要做全套。 吴宣好心提醒:“二爷,这药用多了可是毁身子。” “毁了正好。” 张邈不以为意,坐在案前伸了个懒腰。 那金娇玉嫩的娘子,交给他照顾就行了。 第22章 生辰 ◎原来亲吻就是这种滋味……◎ 翌日戌时,姬瑶和秦瑨踩着点儿来到清园,立时就被张邈引到靠近他的高座就坐。 为给自己庆贺二十起岁寿辰,张邈可谓花了大手笔。 举办宴席的临风阁灯明如昼,侍女怀抱着美酒瓜果穿梭席间,供赴宴的贵客随时享用。那些襄州请来的情美人们在梨木筑起的高台上热起舞,赤足跳起激烈的胡舞,急促回旋间让人难辨真容,入目只有她们光洁莹白的身躯。 不夜的天,沁香的风,奢靡而雍容。 贵客身侧皆由妙人作陪,大家放下戒备,没有位高尊卑之分,一个个喝的红头绛脸,手不老实,不停在妙人身上摸来摸去,享受着视觉和触感的双重刺激。 有人狂性大发,对起秽诗:“吮花髓,探蜜巢,芙蓉帐内细骨摇。” “莺歌啼,水复流,云雨梦里五更钟!” 众人举杯大笑,沉浸在人之初的本能中,只有秦瑨和姬瑶正襟危坐,一个摩挲着酒盅,一个拿着紫苏糕,心不在焉的啃着。 张邈手揽浓妆艳抹的女郎,眼神微醺,时不时轻瞥他们。 真是有趣,旁人入戏渐深,只有他们鹤立鸡群。 尤其是那贺靖,神色极不自然,眼神一直在躲避他的夫人柳青青。 真相似乎越来越鲜明…… 张邈心头畅快,接过女郎递来的酒轻抿入喉,刻意抬高了含着醉意的声调:“七爷,你和青青吵架了吗?一不说话,二不亲热,委实古怪,你们俩……该不会是冒名顶替的吧?” 话音落地,宾客皆向他们看去。 姬瑶心里咯噔一声,故作镇定的放下紫苏糕。 而秦瑨看似若无其事,唯有眸中掠过一抹暗色,“二爷说笑了,我们能冒充谁呢。” 伴随着他冷硬的声线,气氛变的甚是尴尬。 醺醺的张允赶紧打起圆场:“老二,你喝多了,莫要胡言乱语。” “我就开个玩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七爷跟青青先前还在我面前还搂搂抱抱,这会子又生疏上了,整一个貌合神离啊。”张邈朝众人笑笑,“难道是不好意思在大家面前演道?” 面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秦瑨无动于衷,修长的手指捏紧了酒盅。 来前他反复嘱咐姬瑶,一定要演足戏份,莫要授人以柄。昨夜他已找到了最优的出逃路线,他们只需再安稳的混上两日,做足准备,就能趁夜离开这里。 可到头来,却是他忸怩了。 在朝时他就极其厌倦这种风月场合,男女无情也能调笑打诨,轻而易举就把人性的阴暗之面挖掘出来,但凡接近这种地方,他就会浑身不自在。 如今带着女皇一起观摩着男人最肮脏的一面,这叫他如何演的下去? 席间客人沉默下来,唯有鼓乐昂然。 姬瑶乜向他,窥出他眉宇间奋力隐忍的窘迫,知他老迂腐的毛病又犯了。 不就是美人穿的少了些,跳的艳了些么? 有何值得羞赧的。 都快而立之年的人了,还当自己是未开化的毛头小子呢? 逢场作戏,打发打发就算了。 姬瑶审时度势,在众人的注视下莞尔一笑,拉住秦瑨的衣袖晃了晃,想让他赶紧做个爱妻入骨的好男人。 谁知秦瑨竟冷脸相对,突然端出了官架子,“二爷,夫妻之间感情深厚,那是贴己私事,没必要在你们这些外人面前……” “夫君。” 听他口气不善,姬瑶慌忙打断他,身子一歪蹭进他怀里,柔荑攀上他的宽肩。 “方才青青任性,惹怒了夫君,现在青青知错了,夫君莫要再生闷气。”她娇声细语,缩在他怀里好像一只撒娇的猫儿,“瞧二爷都看出来了……” 腰侧倏然一疼,秦瑨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 饶是不情不愿,他还是在她柔软的攻势下携出俊朗笑意,低下头与她温情对视,“夫人知错便好,我怎么舍得真生你气,疼你还来不及呢。” 他的嗓音本就很好听,说话时字正腔圆,低沉浑厚,携出成熟男子特有的稳重之气,此时参了些虚情假意在里头,入耳令人心尖酥麻。 姬瑶裙襴裹挟下的肌肤泛起一层细密的冷疙瘩,矫揉造作的笑笑,“夫君待青青真好……” 两人冰释前嫌,在众目睽睽下如鸳鸯交颈,亲密的抱在一起。 姬瑶箍住秦瑨的脖颈,上身紧贴他健硕的胸膛,借机与他耳语:“咱们就要走了,别惹麻烦。” 风水轮流转,这次换她训诫起来。 秦瑨无可奈何,用气声回道:“知道了。” 方才冷漠疏离的夫妻再次变的卿卿我我,张邈只觉越来越有趣。 这种感觉异常舒爽,一切仿佛都在他的操控下,被他玩弄与股掌之间。 “这才对啊,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呢?”他扬起唇角,面上携出逗弄之意,“这次是青青主动认错,七爷可得好生亲亲她,这女人呐,就得多疼才会乖。” 听他如是说,有好事者追随着他,把目光一并投向金州来的贵客。 “对,快亲一个!” “听二爷的准没错,若是再不乖,那肯定就是晚上没制服她,七爷还得加把劲儿啊!” “哎呀,先亲一个,榻上的事榻上再说。” 宾客们借着醉意打诨起哄,就像带着恶俗趣味的下三滥,妄图用窥视满足他们垂涎三尺的欲念,只因那位“青青”秉绝代姿容,光看几眼都能让人心神荡漾。 他们灼热的目光烧红了姬瑶的面靥,亦惹怒了秦瑨。 在他看来,这已不再是纯粹的试探,张邈就是在带头挑衅,在他的底线上疯狂玩命。 一群不要脸的衣冠禽兽,还想拉他下水同流合污? 做什么春秋大梦! 郁愤袭来,秦瑨紧紧攥住皂色袍角,懒的再跟他们演下去。 正准备找理由退席,忽然一只柔软的手顺着他的颈线徐徐上移,抚住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缓慢将他的脸掰过去。 视线的末梢,姬瑶玉面生霞,好似染着捣烂的花汁,一双含情目盛满灯火,迷离而诱人。 这是秦瑨第一次离女人那么近,近到可以清晰看到她丰泽唇瓣上的微小纹路。 那抹口脂比之前还要嫣红,刺进他眼中,化为一簇火星,坠入他漆黑沉寂的心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下来。 两不厌 第22节 他一时恍惚,直到她近在咫尺,他这才弄明白她想要做什么…… 荒谬! 简直荒谬! 秦瑨在心里狠骂一句,瞬间清醒过来,大掌倏然捧住姬瑶的面靥,想要侧头避开她的动作。 然而这番补救还是太迟了。 那抹温软准确无误的碾压上他的薄唇,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吮吸,让他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他覆在她面上的手开始发颤,心底的火星更是轰然炸开,化为熊熊烈火,迅速焚烧着他…… 夜风识趣,裹挟着清甜和煦拂过,就连席上热烈的曲调似乎都变的柔和起来。 拥有金玉之貌的两人在灯影下拥吻,浅尝辄止,含蓄内敛,到了看客眼中却成了别有韵味的潋滟景致。 张邈眸色暗沉,不似旁人那般欣喜,低头抿了一口酒。 本想戏耍一下那两人,然而看到眼前这一幕,他的胸腔竟冷不丁酸胀起来。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令他亢奋,他似笑非笑,话音意味深长:“七爷,这边眼睛多着呢,回去再和青青亲热也不迟。” 闻声后,紧密贴合的两人这才缓慢分开。 姬瑶的身子隐在灯笼红纱的潋滟柔光中,余光瞥了一下张邈,对秦瑨温柔倾吐:“夫君,青青以后会乖的……” 她本就是个娇生子,现下眉目间满是醉人的酡红,化为一把风月情钩,扰人波心暗动。 目光绞缠,秦瑨一时说不话来。 她使劲掐他手背,他才如大梦方醒,端正的面庞蕴着浅淡笑意,手抚她的后脑,将她深深拥入怀中。 无人知晓他的心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连同呼吸一起不受控制,变的紊乱不堪。 宴席重归平静,看客们大饱眼福,各自捉弄女伴去了。 无人再关注他们,只剩下歌舞升平。 姬瑶缩在秦瑨怀中长吁一口气,面颊却比方才还要滚烫。 她太想离开这里了。两人已经演了那么久,她不愿在这个时节上出现任何纰漏,在众人的软刀子下脑袋一热便吻向了秦瑨。 如今唇边还徘徊着他嘴里清冽的酒香,她后知后觉,羞赧之意如开闸的洪水,顿时将她湮没。 原来亲吻就是这种滋味…… 宴上鼙鼓声起,气势恢宏,吵的姬瑶心烦意乱。 她忍了又忍,终是从秦瑨怀里挣脱出来,借故如厕离开了宴席。 夜色渐浓,苍幕星子明亮。 姬瑶寻了处僻静的地方驻足,抬手揉捏着滚烫的面颊。 不就是亲了亲男人的嘴吗? 虽说她讨厌秦瑨,但她是皇帝,理应审时度势,更无需在意这种小节…… 姬瑶反复劝说着自己,脸上的热度慢慢褪去。 待她稳定好情绪准备离开时,突然出现的身影吓的她低声惊呼。 ——不远处的游廊下,秦瑨长身玉立,一袭皂袍好似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张端正俊朗的脸愈发清晰。 方才的努力好似都白费了,姬瑶小脸上再度充血,竟有些不敢正视他,垂下头,绞弄起自己白玉般的手指。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眼前很快出现一双云纹靴。 她莫名紧张,心口如小鹿乱撞,许久才缓慢抬头,然而对方眸中潜藏的怒意瞬间让她冷静下来。 “平日我看你鬼机灵不少,怎么到了正事上就沉不住气了,旁人下套你就得往里钻。”秦瑨神色冷峻,言辞淡薄而无情:“男女有别,小作样子就好,你还真就随便亲?” 第23章 春散 ◎看来药效似乎还很猛………◎ 姬瑶凝视着他,渐渐地,眉心蹙成一团。 她牺牲自我,顾全大局,这人不夸她就算了,还跑这来教训她,太过分了吧? 方才那点娇羞烟消云散,姬瑶沉下脸道:“是你让我好好演的,现在又乱叫什么?不就是亲你一下,能掉二两肉?” “轻浮。”秦瑨气道:“ 宫里那些小白脸把你教的可真好,回去你一个也别想留。” 眼瞧他迁怒旁人,姬瑶愠怒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清朗的夜风拂过,周围花树摇曳,荡出阵阵落红逶迤飘下,洋洋洒洒落在两人身上。 目光交锋,无声对峙。 这种光景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令人无不为之疲倦。 姬瑶忿忿盯着秦瑨,只觉这个男人就是个无底洞,无论她怎样做,都没法达到他的满意。 她鼻尖发酸,手指他道:“你得了便宜卖乖,太欺负人了。这笔账我给你记着,回头再找你清算!” 饶是发狠的语气,泪珠却不争气地在她眼里打转转,忍了又忍,方才没有哭出来。 第一次亲吻给了宿敌不说,人家还不领情…… 这绝对是她生平最窝囊的一件事! 经此一闹,姬瑶心里委屈,说什么也不肯再回席。 秦瑨见她情绪不佳,生怕再闹出什么乱子,只叮嘱她赶紧回院休息,自个儿顺着原路返回。 不远处舞乐声愈发欢动,激昂人心。秦瑨充耳不闻,剑眉紧锁在一起。 只要提到宫里那群男宠,他们君臣二人尽是不欢而散。 平日里若只是吃喝玩乐也就罢了,他睁一只闭一只眼,没想到姬瑶竟被他们带的如此恣肆,不但随便亲吻男子,还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态度,委实气人! 如此下去,还不知要做出什么荒唐事。 这次回去,说什么也得把那些臭皮囊撵出宫门! 重回宴席,秦瑨闷头喝了几杯酒,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眉眼坠满戾气,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 张邈偷觑着他,等了一会儿不见佳人回来,心猜两人或许因为方才的举动闹别扭了。 假戏真做,可不是谁都能接受的了。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张邈激动不已,手头仿佛有把无形的利刃,忍不住要嚯嚯割向二人。 “这是来自岭南的竹烧酒,今日特别奉给七爷,咱们一同品鉴。” 他手一拍,就有婢子持檀木托盘行至秦瑨面前,屈膝跪地,大礼奉上白玉酒壶,替其斟满。 竹烧酒乃岭南特产的珍奇竹子混酿而成,在民间及其珍贵,但在朝中却是寻常之物,达官显贵的酒桌间自是少不了这份滋味。 秦瑨并不稀奇,说了几句客套话,与张邈对饮一杯。 此酒入喉清凉,有淡淡的竹叶气息,越往下走越烈,烧的胃脘热腾腾的,的确是正宗的竹烧酒。 看此架势,以为又要酒过几巡,谁知张邈突然宣布散宴,这倒让秦瑨松了几口气。 姬瑶负气回院,他坐立难安,赶紧与宾客作别,提步往回走。 张邈笑吟吟目送,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处,方才嘱咐吴宣:“跟着他,按计划行事。” 回去的路上,月朗星稀。 秦瑨快步走过一处处游廊,夜风清浅抚过,挟着丝丝凉意,而他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对劲。 一团火仿佛有了生命,从胃里烧起来,游走到他的四肢百骸。 越来越烈,越来越热。 他抬起胳膊,修长的手指将圆襟扯松几分,只当这是酒气上头。 谁知回到明华院时,人已经昏的不行,踅身关上厢房门后,脊背便重重的贴靠在门扉上。 姬瑶还是先前的装扮,正在内室生着闷气,听到动静来到外厅,见秦瑨拧着眉头一副醉态,幸灾乐祸地嘲讽他:“原来你就这么点酒量,这就不行了?” 秦瑨寻声去看,眼前的人影已十分模糊。 他察觉不对,以他的酒量绝不会醉到这种地步。 又过了几息,全身的血液都往脐下三寸那处流去,他适才明白过来—— 这是被人下药了! 药效开始作用,劲头极大。 秦瑨呼吸开始发滞,头顶好像开了个孔,理智就从那里渐渐溃散。 他转身想要离开此地,谁知门栓竟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孤男寡女,插翅难飞。 这明显就是个瓮局! 秦瑨心道不好,想用力撞门,可身上的力气悉数被抽走。 坚持没一会儿,人就靠着门扉倒在了地上。 噗通一声,吓得姬瑶一颤。 她望着倒地蜷缩的男人,惊讶道:“你真醉了?秦瑨?” 无人回应。 她只看到他手捂心口,急促喘着,仿佛一条脱水的鱼,就快要窒息。 “你……你没事吧……” 她收起方才玩笑的心态,连忙朝秦瑨走了几步,想把他扶起来。 两不厌 第23节 秦瑨却在这时艰难开口:“别过来……” 姬瑶立马驻足,这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她剜他一眼,刻薄嘲讽:“谁稀罕过去?一个醉醺醺的老男人,臭都臭死了,还当自己是个香饽饽?” 这次,秦瑨没有给她打嘴仗。 他用尽力气,想要扶着门扉站起来,试了几次皆以失败告终,唯能瘫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身体被药效残忍掌控。 姬瑶站在他附近,冷眼欣赏着他的窘态。 只见他面色绯红,额前渗出豆大的汗珠,脖颈细长,青筋外露,仿佛在隐忍什么,看起来就像在濒死边缘。 ——这似乎不太像醉酒的样子。 姬瑶耐不住紧张起来,提裙半跪在秦瑨身侧,语气有了几分焦急:“你……你到底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郎中过来?” 秦瑨此时已神志不清,眼前的景象朦胧一片,想推开她,却不敢碰触她分毫。 “离我远点……”他咬紧牙关,断断续续道:“我中了……中了春散……走……” “春散?” 姬瑶美眸圆睁,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在宫中这种药并不稀奇,仔细观察,秦瑨的症状的确像极了春发之兆。 她偷偷朝他那处一瞥,羽睫轻轻颤动,紧跟着羞红了脸。 看来药效似乎还很猛…… 这可麻烦了…… 姬瑶站起来,想对外面求救,发现门被人反锁了。 愣了几息,一股不好的念头翻涌而出:这座宅子有人设计他们,真是一肚子坏水! “来人啊!有人在吗?!” 她把门拍的哐哐作响,可寻常守在外面伺候的人这时不知所踪。 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恍惚间听到秦瑨痛苦的闷哼声,姬瑶极速回神,下意识的逃回内室,离他远远地。 眼下这种境遇对她来说很是危险,中了春散的人多是理智尽失,不分男女,只知在那鱼水之中疯狂,寻求纾解。 以秦瑨的体格,若是硬来,她绝对抵抗不住…… 夜渐深沉,外厅的人痛苦地压抑着本能,呼吸声愈发沉重。 内室的窗户也被封住,不留任何余地。 姬瑶走投无路,只能躲在帘幔后面窥伺着秦瑨,脑仁儿飞快的旋转起来。 那春散药劲极大,若这样生憋下去,弄不好会死人的…… 怎么办? 该怎么办? 秦瑨现在对她还有用,他还不能死。 烛影摇曳中,姬瑶突然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 在她成为皇太女后,她的姑母城阳公主曾告诉她:“既为天字第一号,今后怎么玩都可以,但要切记女人的初夜极其珍贵,一定要留给最重要的人。这个人可以不是未来的夫婿,但必须得是最有用之人,他能给你旁人给不了的东西,能为你在朝中冲锋陷阵,能让你轻松的稳坐高台。” 她那时不懂,倒也守住了处子之身。 哪怕她很中意的鹤菱,除了欣赏词曲歌舞外,未曾有过半分□□上的接触。 毕竟在她眼中,卑贱之人即便拥有一副好皮囊,也不值得她屈身下置。 等她登基之后,她在朝中备受秦瑨管制,愈发想要一个不分是非曲直,能时刻为她出头之人。 她想按照姑母的指点找一个入幕之宾,可寻睃多年始终没有发现合适的人选,要么胆魄不足,权势不够,要么老眼昏花,走个路都要颤三颤,着实让她无从下手。 直到今日,秦瑨中药,她方才换了个角度思考问题。 倘若这个入幕之宾就是秦瑨呢? 那会如何? 那他在朝中是不是就能对她仁慈一点,少苛责几分? 再往好处想想,或许他能为她所用,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姬瑶捏紧帘幔,双手止不住地发颤。 她好像找到了解决困境的终极办法,但依着方才亲吻秦瑨时,他对她的态度来看,这无疑是场豪赌。 她身为九五之躯,代价绝非微小。 刚刚升起的念头被无情浇灭,很快又再度燃烧起来。 ?秦瑨不领情又如何? 别的不说,就他以下犯上、欺辱君王这条把柄捏在手里,就足够她以后拿捏他了。 哪怕治他个死罪,也不为过。 外厅,秦瑨痛苦而隐忍的声音越来越频繁,钻入姬瑶的耳朵,让她的心跟着越来越疯狂。 斟酌万千,她自帘幔后走出来,一步一步来到外厅,屈膝跪在秦瑨身畔。 此时秦瑨双眸紧闭,侧躺在地上,一张脸临近紺色,襟口被自己撕扯的斜敞,露出精壮健硕的身躯。 姬瑶忍不住觑了一眼,伸出嫩白的手,拂上他的面颊,那热度烫得她浑身一激灵。 “瑨郎。”她娇声唤他,“你很难受,对不对?别害怕,我来救你,但你以后可要乖乖听我的,不能再给我使绊子,懂了吗?” 她掰正秦瑨的脸,低头睇望。 他似乎无力说话,微睁迷离的眼瞳,急促而低沉的呼吸,无声无息中向她传递出一种极其强烈的渴望。 ——那么浓郁,仿佛让空气都变得凝固。 姬瑶生平第一次,非常仔细的打量起那张脸。 说真话,在朝中秦瑨算是生的最周正英俊的,身型亦挺括壮实,往那一站,总会散发着成熟男子稳重威严的气息。 虽然两人不睦,单纯行个云雨,倒也算不得亏…… 姬瑶的面靥一直红到耳尖,心头如小鹿乱撞,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几分忐忑,几分好奇。 她的姑母说,床笫和谐,乃如登极乐。 她也看过那方面的书,但还是不懂究竟是什么样的极乐? 室内烛影摇晃,暧昧的气氛在影影绰绰中散播开来,如雨露入池,泛起一圈圈缱绻的涟漪。 几息过去,姬瑶微咬唇心,柔软的掌心拂过秦瑨耳廓,轻轻托住他的后脑。 “瑨郎,过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可爱们追更到这里,明日更新推迟到夜里12点,三更掉落,欢迎来玩。 —————————————————————————————— 感谢在2022-03-08 15:32:24~2023-07-23 21:0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米琪妙妙屋、百里濯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 144瓶;clou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初夜 ◎原来那不是梦。◎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勾诱, 秦瑨的理智在一刻彻底丧失,俯身将姬瑶压在冰冷生硬的地屏上。 静谧的夜色里,衣帛撕裂的声响极其刺耳。 姬瑶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面前的男人犹如一头凶猛的野兽, 眉眼间皆被可怕的情.欲占据…… 屋外月色如水, 张邈坐在离轩窗很近的游廊上, 背倚廊柱,手持折扇轻轻摇晃。 瑛儿跪在他身前,张着樱桃小口,尽心尽力的服侍着他。 然而这都不及屋里的声响让他春心萌动。 青青那把嗓子真是妙啊,宛如一只撒娇的猫儿,时高时低, 似乎压抑着痛苦,似乎还混杂着快意, 听的人心尖痒痒。 这场由自己主导的好戏,张淼甚至满意。 这绝对是他听过的, 最为动听的一次…… *** 天光乍亮时, 秦瑨徐徐睁开了眼,望着陌生的地方,许久才想起来自己身在距长安千里之外的张府。 昨晚的见闻逐渐浮现在他脑海中, 一幕幕甚是清晰,然而回到寝房后的事却朦朦胧胧, 断了片似的,想不真切。 他只记得他昏倒了,做了一个令人羞耻的梦。梦中他好似一尾脱水的鱼, 好不容易找到了得以慰藉的那片水, 疯狂的蚕食着, 掠夺着…… 好歹总算熬过一夜。 秦瑨如负释重的喘口气,正准备起身寻口茶喝,肩膀却被什么压住,轻易动弹不得。 侧头一看,景致潋滟,让他不禁瞪大了眼。一位身材曼妙的少女正阖眼躺在他身畔,头枕着他的肩,肤白如玉,毫无遮掩,上面坠满了欢爱后的痕迹。 细细一看她那巴掌大的脸儿,蛾眉螓首,俏鼻朱唇,化成灰他都认得。 不是姬瑶,还能有谁? 两人什么都没盖,就这样赤身而躺,此情此景,无不昭示着昨晚发生了什么…… 轰隆—— 两不厌 第24节 现实如晴天霹雳,令秦瑨的脑子遽然炸开,心如失了重,瞬间坠入谷底。 原来那不是梦。 他当真与女子行了巫山云雨。 对方还是他的君,是这天下至高无上、不容亵渎的女皇…… “嘁!”秦瑨咬牙狠叱,迅速拿来被衾盖在姬瑶身上,起身下榻,捞起散落在地的衣袍裹在身上。 一番举动惊醒了姬瑶,她徐徐睁开眼睛,白透的眼仁布满了血丝,显得格外疲惫。 两人视线绞缠时,她面染桃粉,捏紧被衾掩住心口,丰泽的唇瓣渐渐瘪起来,几分怨怼,几分羞赧。 她万万没想到,女子的初次竟是那么受罪,还偏生还摊上一个中药的人,不知轻重,给她一夜急风骤雨。后来她总算渐渐上道,察觉出几分极乐美妙,可放纵过后,猛一醒来全身骨头缝都在疼……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徘徊在心中,姬瑶纤长的眼睫微微一颤,眼泪便不受控制的往下滑。 此时门窗紧闭,空气本就浑浊,夹杂着女人的哀泣声,直叫人心房憋闷,难以呼吸。 秦瑨衣裳穿的凌乱,眉眼间的锋锐早已消失不见,如傻了一般定定站着,垂头睇着哀然落泪的姬瑶。 良久后,姬瑶委屈巴巴地说道:“谨慎的是你,坏事的也是你……好端端的,你是从哪里中的药?可是害惨了我……” 窗外有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过,闹出的动静登时惊醒了秦瑨。 他嗵一声跪在地上,全身上下被罪恶感紧紧包裹,开口时嗓音都在发颤:“是我一时疏忽,中了歹人奸计。唐突了贵人,还请贵人责罚!” 说完这话,他的额头狠狠磕在地坪上。 羞忿,愧疚,惶恐…… 数不清的情绪揉杂在他心头,简直令他无地自容。 人人都说当今天家秉绝代姿容,年轻的官员皆是日日期待朝会,想一睹女帝风采,更期盼哪天被女帝看中,能平步青云。 虽然他身为天家近臣,时刻都能面圣,但两人不睦已久,他见到姬瑶就来气,不屑,也不会对她产生任何非分之想,更不会有什么僭越行为。 如今到好,机缘巧合之下两人流落在外,屡犯忌讳。他不情愿,却被姬瑶缠的没有办法。 一晃到现在,君臣之间竟踏进了雷池…… 他这是干了什么荒唐事! 想到昨晚朦胧不清的“梦境”,秦瑨无比懊丧,恨不得给自己一刀。 自从进入张府,他便对张家二爷早有提防,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对方会使这种下作手段! 现在可好,这叫他如何收场? 他如何对得起先皇和先太子? 室内再次安静下来,气氛压抑,连空气都灌了铅似的,沉坠难喘动。 姬瑶小声抽泣着,泛红的眼眸一抬,悄悄打量着秦瑨。 只见他叩拜在地,头埋的很低很低,宽肩似在颤抖。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看到他脖颈和耳后染上明艳的绛红——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窘迫和狼狈。 眼下绝对是趁热打铁的好时机,姬瑶深吸几口气,抛开无用的情绪,慢慢坐起身来,用被衾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似嗔似怨道:“事到如今,再责罚还有什么用?生米都煮成熟饭了。只可惜我那处子身,留了那么久,到头来却是给了你……” 该提的,她还是要提一句。 最起码要让他知晓,昨夜她可是吃尽了苦头。 如她所愿,甫一听到“处子身”,秦缙如被火燎,立时抬起头来,极近崩溃的眼眸携出一股难以置信的意味。 “怎么?你不信?” 秦瑨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没有说话。 姬瑶倒也不恼。 她清楚自己在秦瑨心里的印象,索性就借着这个时机,说个一清二楚:“我知道,你一直看不惯我宫里的那些人,觉得他们秽乱宫闱。但你真是多虑了,对我来说,他们不过是说笑逗乐的玩意儿罢了,身份卑贱,怎配与我来真的?不信,你就自己看。” 她手指软褥,饶是虚弱,小脸上依旧挂着居高临下的神色。 秦瑨犹豫少顷,微微直身,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见几滴血迹浸在鹅黄软褥上,化为一柄柄利刃,径直扎向他的心底。 姬瑶月事已过,如此血迹必是交合时留下的…… 秦瑨全身发僵,心头卷起惊涛骇浪,堪能毁天灭地。 他着实没想到,圏养了那么多男宠的天家竟还是个雏儿,更没想他活了二十七年,拥有的第一个女人竟是她…… 这无疑是罪上加罪! 愧疚之意愈发沉重,一点点剥落着秦瑨矜熬的心。他愈发喘不上气,耳晕目眩,攥紧的手骨节泛着森森惨白。 天家尚未成婚,稀里糊涂的失身与他,以后该如何是好? 他不敢再想下去…… “还有这里。”姬瑶还不肯放过他,用手点点自己的唇,“昨个儿,也是第一次……” 秦瑨绝望的闭上眼,堂堂男儿,七尺身躯,就快要被她软绵绵的嗓子击碎了。 良久过后,他方才睁开眼,嗓音暗哑的可怕:“臣罪该万死,待回到长安,任陛下发落。” “嘘!”姬瑶立马变了脸色,惶然指了指窗外,“别瞎说,咱们现在是白身,你忘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方寸大乱的秦瑨这才揪回几分神智,深吸几口气,勉强维持着镇定。 姬瑶轻乜轩窗,随后看向秦瑨,压低嗓音道出正题:“你唐突了我,罪该万死,但事出有因,我又个通情达理之人,不会刻意针对你,可你总得补偿我一些。” 听她有意谈起条件,秦瑨沉寂的眼眸掠过一瞬光华,如同找到了缓解愧疚的良药,肃正颔首道:“贵人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到,必当竭心尽力。” “很简单,我要你把我安全送回长安,以后还得对我好一些。不许对我挑三拣四,不许在朝上唱反调,不许插手我的私事,不许……”姬瑶一时想不起来更多,“总之你要忠诚于我,顺服于我,这样我心里才能舒坦,才能不计较你的过错,懂了吗?” 灯影下,她柔弱哀哀,一双美眸却极其明湛,如小狐狸一般狡黠。 秦瑨的眼神被她黏着,心里一时五味陈杂。 她的条件的确很简单,无非是想要驯服他,解决他这个眼中钉。然而对他来说,她的字字句句颇有些趁火打劫的意味。 他身为先帝亲派的辅政大臣,必须要引导新君明政立威。若她以后无功无过也就算了,若还是一如往常骄奢淫逸,难不成他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昏君身边的奸臣吗? 他自是不愿意,这还不如一刀砍了他! 然而当他的眼神落在姬瑶细颈上的红痕时,那个“不”字就堵在他的喉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疏忽大意的是他。 铸下弥天大错的人是他。 悖乱臣纲的也是他。 他有何颜面对她说“不”…… 死一般的沉寂如洪水漫过,姬瑶本就强打精神,等来等去,不耐烦道:“秦瑨,你发什么呆呢?听懂没有?” 她娇柔的嗔怪让昨晚的颠鸾倒凤又清晰了几分,秦瑨的脸不禁再度烧起来,绯色愈深,无情蔓延到耳后。 斟酌万千,他终是垂下眸子,不愿再看姬瑶,紧皱眉峰说道:“懂了。” 短短两个字,寡淡如冰,却让姬瑶憔悴的面靥浮出了几分喜色,“那你就是答应啦?” 秦瑨一滞,无可奈何的点点头。 此时此刻他没有第二个选择,以后的事,那便以后再说吧。经此搓磨也许天家能看清人间疾苦,回去之后改头换面,成为一代明君…… 他在这里像个傻子一样心怀奢望,姬瑶却目颦秋水,如掳获了天大的惊喜,登时把昨夜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 对她而言,只要拿捏住秦瑨,她在朝中便能畅通无阻,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找几个男宠就找几个。而那群言官没了领头人,晾他们也不敢再她面前耀武扬威了! 天下唯我独尊,这才是当皇帝的感觉。 这叫什么来着? 这叫福祸相依! 姬瑶瘪着小嘴,努力掩盖喜色,有气无力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若反悔,我就治你的欺君之罪。现在你快去弄些热水来,我要洗洗身子。” “好……” 秦瑨了无生气的应了一声,徐徐起身,行至外厅时忍不住瞥了姬瑶一眼。 只见她重新躺回床塌上,身子裹得严实,只漏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抿着唇,弯着眼,笑的别提有多甜了。 这番光景落在秦瑨眼里,只让他想到一个词:小人得志。 他沉沉叹口气,容色寡淡如冰,收回眼神行至门前,只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外面廊子站着服侍的下人,听到动静后对他行礼。 天光云影,璀璨耀目,仿佛昨夜的无人问津只是一场噩梦。 这群混账…… 宽袖之下,秦瑨暗自捏紧拳头,冷声吩咐道:“去准备热汤,服侍我夫人沐浴。” “是。” 今日当值的正是瑛儿,在门口早已等待多时,得到传唤后旋即带着几个婢子到侧房准备热汤。 回来服侍时,姬瑶不愿让她们近身,一句话就把她们遣散,独自去沐浴了。 瑛儿本想再探探这位贺夫人的虚实,可惜难以近身,只得随着其他人前去整理寝房,甫一靠近床塌,一眼就看到了软褥上的血渍。 回想昨晚上房里传出来的动静,有几分压抑的痛苦,瑛儿不禁回想到自己的初夜,连忙将软褥卷成一团,抱着赶往二房院落。 书房内,张邈正拿着一只蔑草逗弄着金笼里的鸟雀,余光瞥到瑛儿火急火燎地进来,头都没抬,“怎么样了?” “二爷英明,那两人果真有猫腻。”瑛儿跑的太急,气息有些不稳,弯腰将软褥铺在地上,“二爷您看,那贺夫人竟还是个处子。” 张邈一怔,扔掉蔑草,踅身看向软褥,“你确定?” 瑛儿点头,“千真万确,昨夜我听得清清楚楚,您走了以后贺夫人一夜都在喊疼呢。我当时就纳闷,这成婚多年的人,哪还能疼呢?直到方才我隐约听到贺七爷在告罪,整理床塌时又看到了这个。” 张邈不再说话,神色变得晦暗不明。 他只想用落花散戏弄一下那两人,谁知还真炸出了大鱼。 “嗬。”他轻声嗤笑,“如此妙人,还是个雏儿,早知如此我就留着自己用了,真是便宜那孙子了。” 两不厌 第25节 瑛儿听罢,酸溜溜道:“爷,您说什么呢……” 张邈没理她,思忖半晌,直接带着那床软褥来到张允居住的明喜堂。 他指派的杀手不知所踪,贺氏夫妻生死不明,既然抓到了猫腻,那么今日必须要定那两人的罪。 是假的,那他要报这几日胆战心惊之仇。 是真的,那他就要张允四面楚歌。 这家主之位,必须是他的! 明喜堂内,张允正在用膳。眼瞅着张邈急匆匆冲进来,半分礼数都不讲,他不耐烦道:“老二,怎么一大早就过来了,有事?” “大兄,你知道咱们的货为何迟迟不到吗?”张邈故弄玄虚的停顿一下,“因为金州来的那两人是假冒的,他们根本不是贺氏夫妇。” 张允一听,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这事非同小可,他旋即吓退婢子,关上书房的门,压低声道:“此话不能乱说,你可有凭据?” 与他的紧张相比,张邈却是一脸云淡风轻,徐徐道:“自打这两人进府,我就怀疑他们身份不正,这两人貌合神离,行为举止异常,绝非寻常夫妻。我便一直留心,直到昨晚一试……” 他将昨晚的光景事无巨细的说与张允,顺手将软褥铺在地坪上。 张允盯着上头的血迹,思忖半天,半信半疑道:“这……这也不能说明贺七爷是假冒的吧?男子外出营商,带上红颜知己也是正常……” “富贵人家,谁不是三妻四妾,即是红颜知己,贺七爷为何要对外面隐瞒呢?那过索上可是白纸黑字的写着贺夫人的名字,依我说,这两人绝对是混吃混喝的江湖骗子!” 张邈振振有词,见张允还在迟疑,又添油加醋道:“就算这是个误会,但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批货可是牵扯到长安。侯府的人已经来问了好几次了,若耽误了大事,又不能给个交代,咱们全府上下怕是要遭殃了。” 这话一说,准确戳到了张允的命门。 张家到他这一代已经开始有了颓废之兆,各大商行生意欠佳,就连血脉延续都成了问题。他唯一的儿子重病卧床,还不知能否跨过这个坎儿。 为了维持家业,张允只能尽力巴结怀远侯府,本以为这次能立个大功,谁知却找了一堆麻烦。货没到不说,还整出来两个假冒的…… “哎!”张允垂头丧气道:“你说的没错,防人之心不可无,最起码咱们手里也得捏张牌,我这就派人去金州查实。” 张邈难以苟同,说话时神态携出几分难以掩藏的恶毒:“金州离这里太远,一来一回怕是来不及了。倘若这两人真有猫腻,那昨晚的试探肯定会惊动他们,不如先把他们拿下,再分开突审,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张允背着手来回踱步,刚要横下心来拿人,管家却在外面砰砰的拍起门。 “家主!家主!” 屋内两人吓了一跳,张允气道:“什么事!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管家在外激动喊道:“家主,货来了!咱们的货来了!” “什么?货来了?”张允眼睛一亮,犹如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看都没看张邈,直接推门而出,雀跃道:“快!快请贺七爷前来接货!” 张淼立在屋内愣了半晌,随手拿起案上的茶盅,狠狠砸在地上,恨的目眦欲裂。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真是可恶! *** 明华院内,姬瑶已经沐浴完毕。 她不愿让张府的婢子近身伺候,身上又懒痛,只得让秦瑨替她更衣。 系身前衣带时,姬瑶疼的倒吸一口凉气。经过昨夜那番折腾,初次绽开的身体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心口那两团雪肉大了一圈,又胀又痛。若再颠簸一下,更是生不如死。 秦瑨看出她的异样,手上动作停下来,迟疑问道:“哪里疼?” 姬瑶难以启齿,俏眼翻他一下,转身背对他,“不用你了,我自己穿。” 秦瑨听出她的恼意,自知理亏的走到门边,沉沉吁口气。 姬瑶自幼锦衣玉食,养的细皮嫩肉,而今身上那斑斑痕迹让他触目惊心,他自是知她的不好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秦瑨再次陷入情绪的漩涡,反复搓捻着手指。 与此同时,张府的小厮出现在门外,禀告道:“贺七爷,货到了,家主请您速去接货。” 秦瑨神色一凛,登时从沉郁的情绪里抽身而出,稳声道:“知道了,这就过去。” 待小厮离开后,姬瑶慌忙来到秦瑨身边,心头溢满焦急,“怎么办?如何接货我们都不知道,万一识破我们……” “莫慌。” 秦瑨安抚她一句,回到内室拿起过所,带好玉佩,复又对她说道:“民间接货的方式我大抵知道一些,而且黑市押送大多是走单镖,一锤子买卖,都是只认信物不认人。你在这里休息便是,我去处理。” 擦肩而过时,姬瑶死死攥住秦瑨的手,当真是怕极了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宅邸。 “不,我不要自己待在这,我跟你一起去。” 秦瑨微蹙眉头,回头望向姬瑶。 她乌发披垂,未施粉黛,面皮清汤寡水,没了至高无上的光环,看起来弱小又无助, 两人对视须臾,秦瑨拉着姬瑶来到妆台前,随后拿了支发簪,替她挽了一个简单的低髻,嘴上嘱咐她:“一会就待在我身边,寸步不能离,知道了吗?” 姬瑶望着镜中的自己,难得听话地“嗯”了一声。 去往正堂的路上,姬瑶一直攥着秦瑨的手。 秦瑨也没有推拒,锐利的双眸紧盯前方,任由她把自己的手攥地湿漉漉的。 如果说昨天是个坎儿,那今日更是凶象频生,倘若真出什么岔子,他只能带她杀出去了…… 正堂外,张允站在院中,望着一车车堆砌好的货品,心里别提有多美了,荣华富贵仿佛已近在眼前。 张邈云淡风轻的站在他旁边,直到看到秦瑨和姬瑶走过来,方才目光忿恨,宽袖下的双手这才紧紧攥起。 “七爷,您可来了!”张允上前迎接,面带谄媚的笑,“苍天有眼,我可算是等到这天了!” “恭喜。”秦瑨对他笑笑,“货到了,我也就放心了。” 路过张邈时,秦瑨的眼神突然变得冷如冰锥,只是弹指的功夫,便又恢复素来的平静。 负责押送的镖头身穿皂色窄袖袍,立在众马车前。秦瑨将能证明身份的随身玉佩交予他验证,至于还有没有别的印证信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众目睽睽下,镖头接过玉佩,从副手那边拿来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液体倒在了玉佩上。霎时间那雪白通透的羊脂玉一点点变成了血红色,而那“贺靖”二字竟是通白无暇。 见此光景,镖头将玉佩归还,恭恭敬敬对秦瑨行了一礼:“贺七爷,请这边验货。” 如此看来是没有别的信物了,秦瑨暗自庆幸,不忘捏捏掌心里的那只小手。 姬瑶得到示意,紧绷的神经跟着松弛了几分。 张允早已急不可耐,拉着秦瑨走到马车前,“来来,七爷,咱们快验货吧!” 镖头随之交出一本文书,“七爷,这是交接文书,还请您确认无误。” 秦瑨默默颔首,接过文书察看一番,按照上面的清单亲自盘点货物。 三辆马车,皆驮着巨大的木箱,绫罗绸缎下藏的当真是紫河车,九十九副,无一缺失。 清点完毕,秦瑨与姬瑶对视一眼,面色凝重,在文书上签下“贺靖”的名字,至此货品交接算是完成了。 衬镖头不备,他将文书偷偷塞进了袖襴里。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终于拿到了药材,张允喜不自胜,看来是自己的二弟多疑了。 他颇为嫌弃的看了一眼张邈,吩咐管家:“派快马,速速联络侯府!” “是。” 管家二话不说,脚步生风的跑了出去。 事情虽有惊无险,但此地不宜久留。秦瑨想带着姬瑶赶紧离开张府,正要向张允请辞,游廊那边迅速跑来一个婢子,嘴里大喊着:“家主,不好了!少爷快不行了!” 一听这话,喜笑颜开的张允顿时变得脸色煞白,身子一晃,差点晕在原地。 “怎么……怎么了……” 大喜大悲之下,张允全身哆嗦,一边念叨,一边在众人的搀扶下往后院走。 张府突生变故,秦瑨正思忖是否直接离开,余光突然瞥到姬瑶脸色不好,遂皱眉问道:“怎么了?” 姬瑶一嘟嘴,避开他的打量,小声嗫嚅:“我……我腿疼的很……” 秦瑨闻言,神色稍显不自在。 眼见姬瑶摇摇欲坠,站不稳似的,他只得把动身的念头往后推一推,“先回去歇会。” 两人正要离开,张邈却突然凑过来,毫不避讳的打量着姬瑶,“青青的脸色怎么不太好?可是昨晚的鹿血酒后劲太大了?瞧瞧,这都紫了。” 他满脸含笑,抬手要去摸姬瑶的脖颈。 姬瑶还没反应过来,秦瑨的手已经捂住了她愕半张脸,顺势一捞,将她按进怀里。 张邈摸了个空,一抬眼,即刻对上秦瑨阴鸷狠戾的目光,如毒蛇一般,让人胆寒。 “二爷,这是最后一次。” 沉澈的嗓音,没有丁点温度,犹如阎王下的最后通牒。 张邈嘴动了动嘴,在秦瑨的震慑下竟没说出个字来。 如此气势绝非凡人所有,携着身居高位者的傲慢,还有执掌生杀掠夺的魄力。 有那么一瞬间,张邈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判断:眼前这人,该不会真是叱咤黑市的贺七爷吧? 秦瑨没再理会张邈,将姬瑶打横抱起,阔步走上游廊。 张邈盯着他们的背影,不死心的叫来镖头,厉声问道:“刚才那位,当真是贺家七爷?” “自是贺七爷。” 镖头其实也未曾见过贺七爷真容,但道上有规矩,见信物即可放货,刚才那位有信物,自然毋庸置疑。 张邈眼见问不出名堂,宽袖一甩,带着气来到侄儿的院落。 看到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少年,心情方才好一些。 两年前,他本能一举毒死侄儿,谁知这小孩儿命大,一直苟延残喘。不过人已成废物,他就没有再脏自己的手。 如今终于要死了吗? 张邈站在人群最后,冷冷扯了扯嘴角。 两不厌 第26节 “儿啊!我的儿!” 张允老泪纵横,派人叫来附近的名医,可惜已无回天之术,只能早些准备后事。 可张允就这一个儿子,自是不肯放弃,遂又派人去了白云观请了道长过来。 时至晌午,日头愈发毒辣。 道长迅速为张允的儿子诊脉,又掐指一算,闭眼说道:“此子还有救,须找一个命贵之人冲喜。来前我看你府中紫气冲天,定是有位三星高照之女,方可拿来一用。” 张邈从来不信怪力乱神,听这道士所言,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而张允救子心切,慌忙问道:“此女在哪?姓谁名谁?” “莫急,待我替你一寻。” 道长徐徐起身,宽袖一震,手执罗盘迈步而出。 张允一行人紧跟其后,众人围着大大小小的院落转了好几圈,直到日头西斜方才停到明华院外。 道长站在众人之首,拂尘一甩,目视前方,“福女就在此院之内,乃萍水相逢之缘,若就此错过,令郎便再无生机。” 张允见状,牟足了的心劲顿时泄去大半。 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女子,又是萍水相逢之缘,那岂不就是贺七爷的夫人柳青青? 众人很快折返回小少爷的院落,张允瘫坐在圈椅上,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没了。 若这命定之人是个婢子,怎么都好说,偏生是贺七爷带来的女人,这可怎么办才好? 恍惚间,张允突然想到了什么,目生邪光,看向一旁的张邈,“你刚才说,那女子不像是贺七爷的夫人?” 张邈低头啜茶,“肯定不是,谁家的夫人成亲多年还是个雏儿?大兄方才不是不信我吗?” “信,我信。” 现如今张允哪还会去分辨孰是孰非,张邈的话对他来说就是打消他内心顾虑的一剂良药。 他嗫嗫自语:“既不是夫人,这就好办了……” 张邈斜眼看他,“大兄想怎么做。” 张允思忖万千,命人拿来一个紫檀木匣,打开一看,里面装着满满一箱金条。 “二弟一向能说会道,这件事你帮我办,拿着这些去买那个女人。贺七爷是个商人,不会跟钱过不去。” 他这次出手极其大方,就是那九十九副紫河车也不值这个价钱。 张邈随意捡了一块金条,在手里掂了掂,若有似无的笑笑,“大兄说的极对,只要有钱,还愁没有红颜知己吗?” 一刻钟后,张邈抱着木匣回到自己的院子。 时至傍晚,屋内燃起了明亮灯烛。他坐在圆桌前,再次打开匣子,纤长的手指拂过一根根澄黄的金条。 想当年他赌输了钱,找张允去借,可那人连一根金条都没舍得给他。如今却因为神棍的一句话,一下子却拿出这么多,还真是救子心切…… 张邈拿出一根金条,放在嘴里狠狠一咬。 不过他可不准备跟贺靖谈判,更不会将这箱黄金给他。 不就是一个女人吗? 他有的是办法。 *** 入夜,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本就临近五毒月,空气开始闷热,再掺点湿气进来,愈发让人难受。 姬瑶洗漱完在妆台前坐下,手持篦子梳着头发,月白中衣紧贴身形,显得腰肢纤秾合度。 她眼光柔柔,凝着铜镜中那抹魁梧的身影,细声问道:“离开南漳后,我们接着去哪儿?” 秦瑨坐在紫檀嵌螺钿的园桌边,低头擦拭着佩刀,只留给她一道锋锐的侧颜,“继续往西北走。” 姬瑶想了想,“那到陇右还需多久?” 秦瑨如实道:“若我自己,不过也就几天功夫,带着你那就快则一月,慢了就不好说了。” 姬瑶一听,狠狠剜了镜中人一眼。 早晨还承诺对她好一些呢,结果说话还是这么难听,话里话外都是她拖后腿了。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哼。”姬瑶将篦子往妆台上一砸,躺到床榻上用被子把头盖住。 秦瑨侧目望着她,有些摸不到头脑,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来气性了? 他试了几次,终是没有问出口,淡淡道:“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快些休息吧。” 室内安静下来,只有烛影摇摇晃晃。 过了一会,秦瑨本以为姬瑶睡着了,殊不知她又探出脑袋,困顿的双眸凝向他,“你不睡吗?” 秦瑨乜她一眼,后又低头看向自己的佩刀,手中绢布反复擦拭着刀鞘纹路,一沟一壑,不知重复了多少遍。 “最后一日了,还是稳妥些为妙。我不睡了,在这守着,以免节外生枝。” 姬瑶心觉有理,“那……那你别离我太远……” “我就在这,你快睡吧。” “嗯……” 昨夜姬瑶本就没睡好,不过一刻钟,人便去会周公了。 察觉到她睡熟了,秦瑨这才放下佩刀,揉了揉沉闷的太阳穴。 傍晚时分他就想带姬瑶离开这儿,可一想天马上快黑了,出了南漳城外面都是崇山峻岭,万一遇到野兽可就麻烦了,斟酌之下还是决定明早再走。 明明很疲惫,秦瑨却没有半分睡意,一颗心上蹿下跳,总是安静不下来。 躁动,不安,前所未有的混乱。 只要他闲下来,昨晚的光景就会萦绕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不敢看她,更不敢再与她同榻而眠…… 一股陌生的无力感席卷着秦瑨,他摇摇头,闭上眼,努力摒除杂念。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奇怪的香味突然凭空传来。秦缙倏尔睁开眼,只见室内已烟雾缭绕,犹如陇上一层如梦似幻的白纱。 一股不好的预感袭来,秦瑨捂住口鼻,迅速行至床榻前,晃了晃姬瑶,“醒醒!” 然而姬瑶早已昏睡过去,没有任何反应。 “瑶瑶!快醒醒!” 秦瑨屏气凝神,半跪在床榻前,展臂将姬瑶收进怀里,拍拍她的脸蛋,又掐住她的人中,可她也只是皱皱眉,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坏了! 秦瑨狠嗤一声,欲抱起姬瑶翻窗逃离。 殊不知外面早有双重准备,一支暗针破窗而入,径直扎进他的肩头。 秦瑨眉头一皱,不过几息,整个人就没了力气,眼一黑,趴在了床榻上…… *** 这一觉姬瑶睡得极为舒服,迷迷糊糊醒来时,只觉身子爽利了许多。 她打了个呵欠,嗡哝道:“瑨郎,我想喝水。” 等半天无人回应,姬瑶不耐烦地睁开惺忪的睡眼,不过须臾,顿时被入目的景象吓得惊声尖叫。 布满红绸的陌生房间,空无一人,唯有穿着喜服的少年躺在距她一丈远的床榻上,阖着眼不知死活。人已瘦到脱相,只剩一具皮包骨。 他的床前布满了朱红蜡烛,每根蜡烛下都压着明黄符咒,堆砌着不知名的豆米。 风从紧闭的窗棂里钻进来,火苗晃动,影影绰绰,明明是光天化日,屋内却如阴曹地府般阴森可怖。 姬瑶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慌不择路的跑到门前,使劲敲打着紧闭的门扉。 “有人吗!快开门!放我出去!” 她越敲越疯狂,直到手骨刺痛,外面才有人影靠近。 不多时,门锁被打开,有人推门进来。 刺眼的光如水一般倾泻而入,瞬间淹没了姬瑶。 她害怕的后退几步,抬手遮住光线,眯着眼,好半天才看清来人—— 竟是张家家主,张允。 “怎么是你?”姬瑶怔然盯着他,“你为什么把我关在这?我夫君呢?” “夫君?”张允恍然大悟似得,对她笑了笑,“哦,你说的是贺七爷。七爷他一早就走了,我给了他一箱黄金,他把你卖给我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支持正版,在此鞠躬了。 明天后天的更新暂时放在午夜12点,谢谢。 --------------- 感谢在2023-08-08 19:03:12~2023-08-10 10:1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乌托邦农场主 2个;百里濯镯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乌托邦农场主 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冲喜 ◎不如你就跟了我◎ “卖……卖给你了?”姬瑶一怔, 怒目而叱:“休得在这胡说八道,我夫君才不会为了一箱黄金就把我给卖了!” 两不厌 第27节 他可是朝廷一等侯,一箱黄金又算什么东西? 而她是天子,挟天子可令诸侯, 只要他想, 天下的黄金都可以是他的! 他傻才会把她卖了! “你们……你把我夫君怎么了?他人在哪儿?”姬瑶紧张的攥着手, 呼吸愈发急促,妩然的眉眼间携着几分倔强,跟这世间千千万万不切实际的痴情人一模一样。 张允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小娘子,我说了,七爷他走了。那可是一箱黄金, 能买到多少女人,又能解决多少问题, 娘子你应该知晓。你凭何笃定,他不会为了一箱黄金卖了你?” 他是个精明的商人, 说话时眼睛直视着姬瑶, 目光诚恳,阴狠,轻而易举地拿捏住了她的心绪。 一箱黄金的确可以买很多东西, 亦可以解决很多困难,而他们流落在外, 最需要的就是钱。 有了钱就能吃饱穿暖,不用再经受千辛万苦。有了钱就能买到上好的车马,去陇右的路就能走的快一些。只要秦瑨能回到朝堂, 哪怕没有她, 他依然可以令立新主, 舞权弄势…… 思绪不受控制的乱飞,姬瑶登时没了底,如泄了气的皮球,眼眶开始噙满湿濡,朱唇翕动时已有了哭腔:“你把我关在这,到底想怎样……” “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伤你性命,我只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张允一边安抚她,一边走到病恹恹的少年跟前,弯下腰,慈爱地摸摸他的脸,“这是我唯一的儿子,张晟。两年前他突然疾病,我寻遍名医都没能让他重新站起来。昨日你也知晓,他突然病危,没个几日了。可我不服气,我想让他活。道长说你是三星高照之命,只要你跟他成亲冲喜,我的儿就有救,他就能活过来!” 说完这话,张允已临近癫狂状态,迅速走到姬瑶面前,死死攥住她的手腕。 “七日,你需在这里陪我儿过满七日。七日之后你们就能成亲了,我儿就能醒过来了。到时候你们就好好过日子,我不缺你吃,不缺你穿,你只需给我生个大胖孙儿就行。我们祖孙三代和和美美,多好,多好啊!” 张允咧嘴大笑,好像失了心智一般。 疯子! 绝对是个疯子! 姬瑶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往后退到了墙根,泪珠不受控制的往下滚。 好在张允没有过多停留,一边笑,一边出了屋。 房门再度被锁住。 姬瑶腿一软,贴着墙壁瘫坐在地。 屋内一片死寂,化为无声的洪水将她淹没。而这些时日经受的委屈也在这一刻猛然迸发,她捂着心口,匐在双膝上低声啜泣。 堂堂帝王流落民间,受苦受难不说,如今还沦为给人冲喜的地步…… 难道真是她作恶多端,德不配位,才会引来这一系列的报应吗? 姬瑶伤心至极,抽泣道:“秦瑨……你到底在哪……” *** 与此同时,城南一处别院里,张邈正放肆发泄着自己的愤怒。 秦瑨被他负手绑在太师椅上,封着嘴,被动地承接着他的拳头。 不过几拳下去,不太通武的张邈就喘起粗气,没了兴致,一边揉着发痛的拳头,一边轻蔑的看向秦瑨,道:“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你不服气,但你要怪也得怪我大兄,谁叫他非要听那神棍的话,拿你的女人冲喜呢?他让我拿一箱黄金向你买人,我也不知他怎么想的,什么女人能值一箱黄金呢?” 说到这张邈呵呵一笑,朝秦瑨挑挑下巴,“这一箱黄金我是不会给你的,而且你的命,我也得留下。” 他话里话外,尽是挑衅。 秦瑨并不在意,目光如炬,紧盯着嚣张狂妄的张邈,手上脱绳动作又加快了几分。 这些人并不会死绑,只要再给他点时间,他一定能摆脱束缚。 “我不管你是不是贺靖,但你终是坏了我好事,若非我不想让你死在张府,你怕是早就没命了。” 张邈冷冷一笑,从身边人手里取来火把,点燃了屋里的帘幔。 火光一下子窜起来,映红了在场人的眼眸。 “我不会让你死的痛快,亦不会给你留个全尸。”张邈神态轻狂,眉眼间携着一股报复的快意,自袖襕掏出一根金条扔在秦瑨脚下,“这根金条买你上路,到了阎王那里可别说我小气。” 须臾,火苗燃烧极快,很快蔓延了半间屋子。 张邈不敢再多留,旋即带人离开了这里。 门“哐当”一声上了锁,屋内浓烟滚滚,呛得秦瑨连连咳嗽,双目亦跟着刺痛。 他屏住呼吸,终于在火苗近在咫尺时挣脱了绳索,俯身捞起那块金条,破窗而出。 一路向北,越过数个逼仄的巷道,他适才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火光冲天,浓烟上窜,周围不时有人尖叫,大声喊“着火了”。 很好。 秦瑨眉眼压低,周身散发出摄人心魄的狠戾之气,手骨亦捏的咯咯作响。 怀远侯府,南漳张府。 他们这个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 傍晚时分,天边掠过一抹暗色。 姬瑶手环双膝,在墙角缩成一团,眼皮哭的肿成了小桃。 吱呀—— 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响声,她再度机警起来,扶墙而站。这次进来的不是张允,而是五六个婢子,手里托着铜匜金牌黄纸等物,迅速向她靠近。 “你们要做什么?”姬瑶紧张问道。 为首的是瑛儿,敷衍的朝她行礼,“家主有命,让娘子为少爷净身。” “净身?”姬瑶秀眉蹙起,一口回绝:“我不去,这是你们婢子干的活。” “婢子?你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这是家主的命令,你不去也得去。” 说话的功夫,瑛儿走到姬瑶身边,竟抬起手掐了一下她的胳膊。 但凡是二爷感兴趣的,瑛儿从来都是又嫉又怒。之前念着贺家七爷的面子不敢放肆,如今七爷不要这女人了,她可得抓住机会泄个愤。 殊不知她这个唐突的举动惹怒了姬瑶。 只见姬瑶恼羞成怒,内心的恐惧瞬间消散,如同一头发狠的小狼,使劲将瑛儿推倒在地,厉声道:“你敢掐我?反了你了!” 两个年纪相仿的女郎就这样撕扯起来,吓得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直到张邈出现,一声呵斥才止住了这场闹剧。 两人顿时停下,瑛儿并没捞到好处,原本白净的小脸被姬瑶挠了几个血道子,钻心的疼。 见张邈来了,瑛儿眼睫一颤,汪汪滚出泪来,哭诉道:“二爷!这小娘子不肯为少爷净身,还出手打我,您看我的脸,都流血了,好疼啊……” 其他几位婢子也跟着附和。 “是啊,这小娘子好狠!” “瑛儿姐姐的脸都破相了……” 她们越是帮腔,瑛儿便哭的越大声。 姬瑶被折腾的乌发凌乱,忿忿剜她们一眼,“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们先动我的!” 瑛儿不认,“小娘子莫要胡言,你是贵客,我们怎会唐突?” “你就装吧!”姬瑶朝她翻了个白眼,“一个小婢子,惯会颠倒是非!”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张邈不耐烦的喝道:“都闭嘴!” 七嘴八舌的女人再度安静下来。 张邈睇了一眼低声抽泣的瑛儿,不耐烦道:“在这哭什么?也不怕扰了少爷安宁,赶紧走!” 偷鸡不成蚀把米,瑛儿心口那团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伸手抓住张邈的袍角,“二爷,都怪她……” 她话没说完,肚子上突然挨了一脚,疼的她眼冒金星。 “还不快滚!” 张邈向来不是个好脾气的,小婢子们当即吓得一哆嗦,赶紧架起瘫软的瑛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里。 张邈没好气的瞪她们一眼,看向姬瑶时又换上了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婢子们不懂事,回头我好生罚她们,没吓到你吧?” 他微微弯腰,朝姬瑶伸出手,想要扶她起来。 姬瑶滞了滞,心里明白他绝非善类,假装没看到,自个儿爬了起来。 “你来做什么?”她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微掀眼帘瞅了张邈一眼,继而又将视线挪到别处。 殊不知这她这一流盼可真真印到了张邈心里,仿佛带着一尾小钩子,霎时间让他沉沦其中。 她穿着白洁的中衣,薄薄的布料,曲线婀娜,朱唇,黛眉,粉靥,再加上那一双含情目,寸寸厘厘都生在他的心刃上。 尤其是那一把小腰,还有隆起的雪脯,让人恨不得即刻就把她压在身下好好把玩一番…… 张邈一瞬不瞬盯着姬瑶,眸中晃动着妄念,说话声音变得极其轻柔,生怕吓到她似得:“我那大兄上了年纪,脑袋不太好使,非要听信那妖道胡言,搞什么冲喜。依我说,这人到了命数,该死就死,何必苦苦挽留呢?你说是不是?” 姬瑶抿唇不言。 张邈脸上笑意愈深,“不过你不用怕,我能帮你摆脱困境,只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姬瑶一怔,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什么要求?” “很简单。”张邈展臂一伸,直接将姬瑶拉到怀中,低头在她颈间猛嗅一口,“反正你的夫君把你卖了,不如你就跟了我,我来帮你搅黄这桩买卖,怎么样?” 他温声细语的哄诱,手也没闲着,抚过姬瑶的腰,顺着她小巧的脊骨游走而上,最后落在她细长嫩白的脖颈处。 他低下头,勾着她靠近自己,想去噙那娇软微红的唇。 姬瑶恍然醒悟,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啪—— 极其清脆。 震的她手心刺痛。 张邈睁大眼看她,瞳子里柔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愠怒及羞愤。 他是个没被人打过的主儿,此时猛地甩开姬瑶,高高举起右手。 姬瑶来不及躲闪,只得缩起脖子,害怕的闭上眼。 然而这个巴掌并没打下来,张邈只是在她白皙的面皮上象征性的搓了搓。 “脾气有点冲,奈何我喜欢呢。”张邈似笑非笑,舔了舔嘴里的伤口,终是失了几分兴致,“你且好生想想,究竟是要这个活死人,还是跟着我。若是愿意跟他,那下次这些婢子再找你麻烦,我可绝不会管了。” 两不厌 第28节 说完,他拂袖离开。 姬瑶呆呆站着,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身子止不住发抖。 她第一次感觉到身为女子的悲哀和无奈,就像秦瑨所说,美貌是一把双刃剑。 没有了身份的护佑,它就有可能变成让人坠入深渊的由头…… 真实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姬瑶只觉脑袋快炸掉了。她没有心情去想别的,捂着头行至西墙边的描金榻旁,缓缓躺下。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有人叫她瑶瑶。 “阿兄……” 姬瑶低声嗫嚅,奋力睁开眼睛。 随着光景愈来愈清晰,她的瞳仁也迅速放大。 眼前之人并不是她的阿兄,而是一个身穿皂色劲装的男人,背覆弓弩,腰胯佩刀,高大而威猛,离她仅有咫尺的距离。 强烈的刺.激下,姬瑶的心口不停起伏,嘴唇微张,连喊的力气都没有。 那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恐惧,一把扯下覆面的黑巾,声音满溢焦急,却又极其轻柔:“瑶瑶,我是秦瑨,别怕。” 秦瑨? 姬瑶一愣,抬手揉揉眼。 屋内烛影明亮,照在那张周正俊朗的脸上,剑眉之下是一双深邃锐利的眼睛,瞳仁幽黑,清晰映出她可怜无助的面庞。 曾经她特别讨厌这张面孔,总是冷峻的,无情的,带着愠怒的。闲下来时她总是想,如何才能让这张面孔消失在自己眼前。 而今当他再次出现,就如同救命的稻草,让她无比期待,无比欢喜。 鼻尖猛然酸起来,姬瑶再也隐忍不住,起身扑进他怀里。 “你怎么才来……” 第26章 报复 ◎色字头上一把刀◎ 秦瑨眉峰紧皱, 手心轻抚姬瑶的后背,任她缩在自己身前啜泣。 他知她一定害怕了。 就连他,也跟着害怕。 万一他找不到她,万一她有什么三长两短, 那他怕是要一刀自刎在此, 到地下向先皇谢罪了…… “别哭, 没事了。” 他低声哄她,好不容易才让她收了眼泪。 再抬头时,姬瑶委屈极了。 她看向秦瑨,眼波流转间全是盈盈泪光,“我以为……我以为你真的把我卖了……” “别听他们瞎说,你的命可比一箱黄金值钱多了。”秦瑨替她拭去面靥上的泪迹, 乜了一眼轩窗,确认附近无人, 这才稍稍抬高了一点声调:“昨晚他们使了迷香,等我发现时已经晚了, 醒来之后我已被张邈带到了别院。” 他就此打住, 后面的惊险没有再说,“是我疏忽,让你受惊了。” 姬瑶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心里的怨念紧跟着减轻几分。 “你来了就好……” 她瘪起嘴,又要哭。 秦瑨忙打住她:“好了, 别哭了,明日我就带你离开。” “明日?”姬瑶抽泣几下,“现在不能走吗?我一息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秦瑨知她心头忧虑, 耐心与她解释:“从这出去, 最近的路需要翻过三个院落, 其间都有守卫。如果我们现在出去,必定要经过一番厮杀,我不想让你冒险,而且现在城门也关了,我们出不去南漳。” “那……那怎么办?” “明日我会想办法制造一些混乱,我们趁机逃出去。” “混乱?”姬瑶抿唇想了想,“对了,把他们的房子点了!” 她微微仰着头,肃目凝眉,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秦瑨被她这傻模样逗笑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但麻烦,还不能报仇雪恨,没得意思。我有个办法,可以让张家彻底消失在南漳。” 言罢,他朝姬瑶勾勾手。 姬瑶很识趣的将耳朵贴过去。 一阵悄悄话说完,姬瑶双眸瞪得溜圆,颇为仰慕地看向秦瑨,“不愧是你呀,借刀杀人可是让你玩明白了!” 明明是句夸赞,听起来却像骂人一样。 秦瑨倒也见怪不怪,继续说道:“方才来时我偷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张允要让你在此守上七日,想来暂时不会为难你。你先在这呆上一晚,待我安排好一切便过来领你。” “不要。”姬瑶的小脸又变成了苦瓜,“我害怕……” 秦瑨乜了一眼昏迷的张家少爷,甚是无奈:“他儿还喘着气呢,有什么好怕的?” “我现在怕的不是他,我怕张家二爷……” 姬瑶将张邈过来冒犯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秦瑨听着,脸色越来越阴沉,一股火噌地冒起来,直往头顶窜。 好个张邈,真是色胆包天!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已临近迸发的极点。 秦瑨沉声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一切的,张邈绝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 说完他站起来,精壮的身条遮住了室内大半的光线,那张面容隐在昏暗中,气势迫人,隐约透出一副山雨欲来的味道。 得到他的承诺,姬瑶忐忑不安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她目送秦瑨走向后窗,临了,忍不住小声喊他:“瑨郎。” 秦瑨寻声回头,两人眼光焦灼少顷,她柔柔说道:“万事小心,我等你……” 秦瑨朝她点点头,随后又以黑巾遮面,悄无声息的从后窗翻出去。 暗沉的天幕上落满了星子,衬着周遭隐隐传来的犬吠声,委实是个宁静安逸的夜晚。 张邈沐浴完,仅披着件薄薄的罗衫躺在榻上,半阖着眼,脑子里全都是那张俏丽可人的脸蛋,还有那把香酥的小骨头,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捏碎似的。 明日。 待明日他一定再去问问。 若她还是不从,那这个瓜他定要强扭来吃…… 张邈闭上眼,想的全身燥热,遽然间一柄利刃突然架在他的脖子上,冰凉的触感顿时让他清醒过来。 他猛地睁开眼,正见一个满身肃杀之气的黑衣人站在他面前。 这人蒙着脸,唯独漏出一双锐如鹰隼的眼睛,狭长深邃,凌厉阴狠,仿佛来自地狱的罗刹,向他散发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他们张家在南漳横行惯了,人人见了都会敬上三分,如此正大光明的偷袭还是平生头一次见。 张邈将自己的仇家想了一个遍,咽了咽唾沫,试探问道:“你……你是谁?” 饶是极力掩饰,秦瑨还是在他脸上窥出了惊惶之色,如若见了猫的老鼠,仿佛之前那个嚣张跋扈的男人完全不是他。 不过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狗东西! 就那脏手,还敢碰姬瑶? 秦瑨低眸盯住张邈,沉澈的嗓音看似在劝诫,细听却裹挟着恫吓,让人心惊胆寒:“二爷,色字头上一把刀,还望你以后长长记性。” 张邈只觉的这声音有些熟悉,未来得及细想,秦瑨已经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反向一掰。 “咔啪”一声,张邈的腕骨就这样硬生生折碎了,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尖叫出声。 然而他的酷刑还没结束,秦瑨手中刀锋一收,刀柄下落,直直砸在他的子孙根上—— 这一痛击可谓是致命的。 只见张邈半折起身体,双眼瞪地巨大,额前青筋爆出,明明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他的身体不停抽搐,摇摇晃晃了几息,人便一头栽倒回榻上,昏死过去。 “二爷?二爷?您没事吧!” 外面有人听到响动,叩门询问。 秦瑨素来不是恋战之人,瞥了一眼门外的身影,收刀入鞘,迅疾离开了张邈的寝房。 他没有要他的命。 他要让他受尽苦楚,方才能解心头之恨。 临近宵禁,南漳城内行人稀疏。 秦瑨跃过一座座宅院,抄近路翻进了县令府邸。 堂堂县令府,竟比张家大宅小了很多,装潢朴素,仆役家丁也没多少。他很轻松的就在府内寻睃了一圈,最终停留在了南书房。 四方小院,只在门外回廊处挂着两盏半旧的灯笼,无一人值守。 秦瑨隐与一棵槐树之上,顺着朦胧的窗纱观望了一会,里面有人埋伏在案,似在书写什么东西。 这人就是他要找的南漳县令。 张家的所作所为令他不齿,可现在情况特殊,他无法暴露身份直接惩处,若想让张家付出真正的代价,只能利用这位县令大人。 官员花名册他记得极其清楚,这位南漳县令是襄州刺史李为亲自提拔的,而李为在朝中最大的劲敌就是怀远侯。当初若不是怀远侯参他一本,他也不会被贬到襄州当刺史。 张家和怀远侯府的关系想必这些人都清楚,若能拿到张家的短处,他们一定不会放过的…… 时辰不早了,秦瑨自背后取来弓弩,又从衣襟处拿出一封信,穿在箭矢上。 这封信上写满了他在张府的见闻,不但事无巨细,还添油加醋。 准备妥当后,他举起弓弩对准绢窗,扳机一口,箭镞便“唰”一声穿刺而出。 书房里,南漳县令紧盯着扎进桌案的箭矢,魂儿都快吓飞了。 两不厌 第29节 他看看破洞的绢窗,又看看箭矢,半晌才抖着手拔出,扯下那封信笺,惶惶然读起来,越读眼神越锐利。 这是一封不知是何人写的密信,举报张府暗通黑市,购买九十九副紫河车献给怀远侯府,还附上了买卖文书。 不仅如此,还有对张家二爷欺横霸市,强抢民女的痛斥…… 县令猛然起身,追至门外,然而外面只有月上中天,树影婆娑,哪有半分人影? 究竟是谁? 县令百思不得其解,拿着信在廊下来回踱步。 末了,他再次回到书房,大笔一挥给刺史写了封信,派人加急送往襄州,紧接着换上官袍赶往县衙,火速召集捕快,直奔张府而去。 信上说九十九副紫河车尚未来得及运出,他必要抓个人赃并获! 哪怕赌上仕途,也要报恩公的提携之情! *** 这一晚对张府来说,可谓是风水大乱,极不肃静。 先是张家二爷被不知名的刺客袭击,子孙根稀碎,人变得半死不活。后半夜官府的人又突然上门,打了张家一个措手不及。 迎接县令时,张允的衣服穿得皱皱巴巴,他没有任何毕恭毕敬的样子,所作皆是虚礼,并不把这位父母官当作一盘菜。 “县令大人漏夜前来,府上可谓蓬荜生辉,只是不知有何贵干?” 县令已四十多岁,穿着朴素的襕衫,腰板挺得笔直如松,朗声道:“本官接到密报,说你们府上暗通黑市,私购九十九副紫河车,可有此事?” 张允一愣,眼神明显开始慌乱,很快又镇定下来。 “简直是一派胡言,不知是哪个碎嘴的想要坏我们张家呢!”他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弓腰上前相迎,“外面湿热难耐,县令大人既然来了,还是先到里面用口茶吧。” 这种事他见的多了,掏些打点钱就能通融过去。 殊不知这次他却失算了,县令油盐不进,全然不顾他的讨好,下巴一抬,只道:“来人!给本官搜!” 官府的人听到命令,瞬间如鱼得水,四下乱窜,吓得张府众人不知所措。 张允心道不好,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等等!”他厉声制止,不再像刚才那样卑躬屈膝,傲慢的眼神刺向县令,不屑道:“凭个捕风捉影的密报,你就敢不分青红皂白搜?可知我张家上峰是谁?” 说完,他朝北边一拱手。 县令不动声色,场面既已摊开,那必是孤注一掷。 “密报是真是假,搜了便知。若有唐突,诸位可向朝廷告冤,本官愿承担一切追责。”他手一扬,高声吩咐:“继续!” 霎时间,张府如同被抄家一样,立时变得鸡飞狗跳。 后院的姬瑶听到动静,靠近轩窗向外窥望。只见有人火急火燎的从月洞门处跑来,和门口值守的两个大汉说了些什么,他们就像鸟兽散尽,顿时跑的无影无踪。 到底出什么事了? 虽然秦瑨事先告知过她,可当张府真的乱起来的时候,姬瑶还是禁不住心慌。 外面时不时传来女子的惨叫声,惹得她也跟着打怵,焦躁地在室内来回踱步。 “秦瑨你怎么还不来?” 时间一息一瞬过,姬瑶一遍遍的念叨,手心和背脊都溢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乱象离这边越来越近,正当她思忖着要不要赶紧逃跑时,后面的窗哐当一声被人踹开了—— “瑶瑶!这边!” 作者有话说: 今日更新提前了一些,明天更新在晚上11点~ ———————— 第27章 逃离 ◎答应她的事他会尽力做到,全当是给她的弥补。◎ 熟悉的声音传来, 姬瑶如临大赦,转头飞奔过去。 秦瑨将她接出屋子,脚都没让她落地,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左提一步以青石借力, 轻松跃上墙头。 姬瑶吓得低呼一声, 没想到他的功夫这么好,翻屋越墙如履平地。 月色之下,府里乱作一团,偶有杂役碰到他们都像是眼瞎一样,只顾自己东逃西窜。 走到一处高墙前,秦瑨再次抱起姬瑶, 垫身而起。 这下姬瑶彻底看清了府内光景—— 耀目的火把,威严的官兵, 无助混乱的人群,她对这场面再熟悉不过了。 看来秦瑨的计策成功了, 官府真的来了! 姬瑶抬起眼帘, 意味深长的凝向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他覆着面,眉峰紧锁,露出的双眼在火光的映射下时而明亮, 时而晦暗,似乎暗藏很多玄机, 令人捉摸不透。 能逃离张府,她本该庆幸,可又觉得面前这人有些可怕。寒门出身, 多年在朝屹立不倒, 她知道这人城府极深, 却没想到他无权无势时依旧可以扭转乾坤,说到就能做到。 委实难对付…… 在混沌中不知过了多久,姬瑶双脚落地,往四周一看,人已置身在幽黑冗长的巷道里,远处细听,还能听到张府传来的喧闹声。 在她身边,秦瑨倚靠着墙壁,大口喘着粗气,额间不时有汗珠滴落。 他扯下覆面的黑巾,随意抹了一把,抬眼看向姬瑶,“没事吧?” 姬瑶摇摇头,尚还如同梦中,“我们逃出来了?” 秦瑨嗯了一声,“已经宵禁了,客栈没法住了,今晚就先在这凑合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他指向巷子深处,那边有一座上锁的宅院,门楼前还算干净,可以稍作休整。 终于脱离虎口,姬瑶紧张多日的情绪遽然放松下来,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困倦不已。 她放下脑中混乱的想法,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挑三拣四,乖乖跟着秦瑨坐在门楼下,倚靠着他的肩膀,缓缓闭上眼,很快就睡沉了。 后半夜突然起了风,姬瑶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迷迷糊糊的喊冷,蹭进了秦瑨的怀里。 秦瑨一直没睡,头靠着石柱,稍稍低头就能看见她偶尔颤动的眼睫。 一阵夜风呼啸而起,她打了个寒战,搭在他腹上的手本能地开始游走,紧紧箍住了他劲瘦的腰,仿佛要将自己嵌进他的身体里。 两人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姬瑶暖和了,秦瑨却有些喘不过气。 她身上沁入肌理的香气弥漫开来,一下子就把他刻意忘记的事情再度翻搅出来。 他自认为不是个贪图女色之人,可如今酥骨在怀,竟禁不住思绪乱飞,耳畔仿佛又听到了那晚令他欲罢不能的娇喘声,似真似幻,令他羞耻又害怕。 他一定是魔怔了。 一定是碰的女人太少了…… 秦瑨心乱如麻,想推开怀里人,与她彻底划清界限,然而看到她酣然入睡的模样时,又有些于心不忍。 该怎么办? 他第一次为女人陷入纠结,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这才暂时找到答案—— 以后她不提,他便当作一切都没发生。 答应她的事他会尽力做到,全当是给她的弥补。 大不了,回去把这条命赔给她。 如是想着,秦瑨心头的压力小了许多,现在他更应考虑的是如何尽快把姬瑶带到陇右。 “瑶瑶。”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轻拍怀中人的肩头,“起来了,我们该走了。” 姬瑶一夜无梦,被他弄醒后懵懵的打了个哈欠,坐直身时脸突然红起来,忙不迭擦了擦嘴角。 秦瑨的衣襟处已被她的口水浸湿了一大块,而他却像没事人似的,看都没看,起身跺了跺发麻的腿脚。 “快走吧,咱们还得去准备一些东西。” 张邈给的买命金条可是帮了他们大忙,那晚买了弓弩等物后还剩下不少银钱。 秦瑨带着姬瑶简单的吃了个早膳,各自买了几身成衣,料子虽不好,但也能穿个干净利落。最后到达马市,花重金买了辆自带软垫的马车。余下一些银两,路上吃喝应该够了。 出城的时候路过县衙,民众都围在附近看热闹。 两人也稍作停留,只见装着紫河车的三辆马车被人送进县衙,而张允则远远瘫坐在堂内,接受着县令大人的问审。 “这下张家的命数可算是尽了。” “可不是嘛,听说刺史大人就在来的路上。败喽,败喽!” 百姓们交头接耳,秦瑨意味深长的睨了一眼县衙,赶着马车离开了这里。 出城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盘查,整个南漳的守卫似乎都被挪到了县衙,誓要把这个惊天大案办好。 城外山清水秀,绿屏环绕,偶有鸟雀嬉闹在树林罅隙,直叫人心旷神怡。 姬瑶和秦瑨比肩坐在一起,眸中盛满了晶亮的阳光。 为了安全起见,她依旧做男子装扮,梳一单髻,裹着绯色圆领襴衫,尺量有些宽松,却显出一股娇憨慵懒的意态。 她贪婪呼吸着自由的气息,看够了景色,又偷偷乜向秦瑨。只见他束着青玉冠,穿着和她制式一样的襕衫,上面没有任何花纹,恰恰这通身的暗紫更是将他的侧颜映衬的愈发凌厉。 她记得,他在朝中也是这样,紫袍加身时显得极其不近人情。 半晌过去,姬瑶索性大方的盯住秦瑨,“你说,张家以后会怎样?” 秦瑨摩挲着手里的马鞭,不以为意道:“刺史很快就到,张家不会善终的。” 姬瑶了然似的点点头,停了一会,素白的手指勾了勾他的袖襕,“张府倒了,怀远侯府还能挺多久呢?” 她的嗓音娴静,如娇花落水般悦耳,其中意味却是万千。 秦瑨不接她话茬,目光不复先前的沉稳冷静,隐约浮起燥郁。 “瑨郎,我记得你和怀远侯好像有些过节,他还参过你一本。刺史李为又是寒门出身,你这一策,可真是一石二鸟。待咱们回到长安,怀远侯府的大门或许都被大理寺给踏平了,李为也解气了。不对,是寒门一党也解气了。”姬瑶故意向秦瑨靠近几寸,笑眼弯弯道:“万物皆能为我所用,秦侯真是高明。” 两不厌 第30节 她话音落地,秦瑨只觉胸腔一阵憋闷。 不过是凑巧罢了,哪怕张府的连枝是寒门一派,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他只想救出女皇,只想让坏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但无论他做什么,眼前人都会加以揣测,还会阴阳怪气的嘲讽他…… 有风自耳畔撩拨而过,秦瑨再难沉默,侧头望向姬瑶那双翦水般的眼眸,“陛下是觉得我勾结党羽,打压异己?” 他语气不佳,隐有几分不耐之意。 放在以往,两人必定会有一番唇枪舌战。 他也做好了准备,可让他出乎意料的是,姬瑶非但没有生气,还很认真的向他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你随手砍一刀,都能砍到眼中钉那里去,是有点运气在身上的。你去算过命吗?看过相吗?那道士说的三星高照之人该不会是你吧?我感觉绝对不是我,你看我多倒霉呀,当个皇帝都能沦落到这种地步,差点给人冲了喜……” 她絮絮叨叨地说到这,手撑下颌,又开始唉声叹气。 秦瑨乜着她懊丧的小模样,这才反应过来她不是来找茬儿的,愣了片刻,嘴角忍不住弯起笑弧。 没多时,他又摆正脸色,淡声道:“物极则反,倒霉到底就该行大运了,不必泄气。” “嗯?”姬瑶脑袋一歪,略显惊讶的看向他。 秦瑨狐疑:“怎么了?” “没什么。”姬瑶讪讪道:“我以为你会顺道奚落我几句呢。” 两人相视一眼,皆是笑了笑。 谁都没有再说话,马车奔驰在宽阔的官道上,摇摇晃晃,一路向着西北而行。 *** 有了贺靖的过所,无需再费劲偷越,接下来的路途走的极为顺利。 一晃半月过去,两人已过金州,再往前几百里就能进入陇右道地界,到时他们就安全了。 时至晌午,天空缀满阴云。 姬瑶已经连续在马车上待了好几天,骨头都快颠散了。 她再难隐忍,挑开幔帘,娇滴滴的嗓子听起来有气无力:“瑨郎,我受不了了,全身都痛,咱们找个客栈歇一歇吧。” 秦瑨见她神情恹恹,天气亦不太好,无奈之下只能放慢车程,就近拐道,赶往距他们最近的庐州。 原本,他并不想在这停留…… 一个时辰后,马车驶入庐州城门。 秦瑨很快在坊间找了一家客栈,掌柜是个懒人,没有看他们的过所,随便登记了籍贯,给他们安排了一间上房。 姬瑶正泛着午困,进屋后一头栽倒在床榻上,眼皮好像有千金重,唯有死死阖上才舒坦。 小二送来热水,秦瑨兀自洗了脸,复又走到床榻前替姬瑶盖上被衾。 这半月以来,姬瑶比之前多了不少韧性,为了尽快赶路,不到迫不得已她就一直睡在马车里,鲜少再找过什么麻烦。 这一切秦瑨都看在眼中,欣慰的同时竟又多了几分心疼。因而每当她因为身体不舒服闹些小脾气的时候,他便尽量多克制几分,不再与她过多争执。 一来二去,君臣之间的关系和睦不少,也不知算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眼下秦瑨在屋里守了一会,见姬瑶睡熟了,方才起身,蹑手蹑脚的往外走。 殊不知姬瑶浅眠,微弱的关门声还是吵醒了她…… 从客栈出来,秦瑨默默穿梭在街头巷陌,脚步很慢,时而四处打量,但又显得对周遭非常熟悉。 走了很久很久,不知绕过多少路,最终停留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巷口。 黑云压城,疾风骤起,很快就要下雨。 秦瑨站在巷口斟酌许久,似乎下了很大决心,适才举步走进去。 巷子很久没人进来过了,石板青苔密布,缝隙里长满杂草,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窸窣声音。 尽头是一间年久失修的落魄宅院,门匾上的字迹早已看不清晰。双开大门朱漆剥落,一把铁锁锈迹斑斑,关住了里面的光景,唯有那门楼巍峨耸立,飞檐翘角,依稀能看到这座宅院往日的辉煌。 秦瑨站在宅院前,整个人像灌了铅一样,直勾勾地盯着紧闭的门扉。 他太过专注,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人靠近。 “瑨郎,你在这做什么?” 直到幽幽女音响起,秦瑨这才如梦方醒,惊愕的看向身边人,“你怎么跟来了?” 他似有些嫌怨,姬瑶嘴一瘪,生气道:“我才不想跟着你呢,谁让你一声不吭的就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客栈,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待的起吗?就要下雨了,我最怕打雷了……” 秦瑨自觉理亏,语气较之方才柔软下来:“是我对不住了,我以为你会多睡一会,这才出来透透气。” 瞧这话说的,好像跟她在一起很压抑? 姬瑶冷冷一哼,不再理会他,转而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荒宅上。 方才她一路尾随,秦瑨没有逛花楼,也没有吃独食,而是来到了这个废弃之地…… 她禁不住好奇:“这是哪儿?” 秦瑨神色一滞,沉郁的目光掠过长草的门楼,落在那看不清晰的门匾上。 片刻后,他微咽喉头,“这是我家。” “你……你家?”姬瑶瞪圆眼睛,难以置信地寻睃起周边,“不可能吧?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秦瑨的过往她并不清楚,只知他是山匪出身,官薄上对他从军之前的记载也是少之又少。 如今他已是侯爵身份,即便曾有祖宅,那必定也是富丽堂皇,绝不会像这样破败不堪。 这里人迹罕至,好像是一座不详又孤寂的鬼宅,怎么会是他家呢? 对于她的疑问,秦瑨并没有正面回答,俯身抱起她,行至高墙边,一个垫步飞身而入。 眼前的这座宅院极大,与张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周游廊雕梁画栋,假山奇石繁多,正堂宏伟,其后层台累榭,别具一格。 只可惜没了人烟,加上年久失修,丢失了峥嵘之气,倒显出一股衰败凄迷的美。 “你在这等一下,我到后面看看。” 秦瑨抬步要走,手却被姬瑶紧紧拉住。 这鬼地方,她才不敢一个人待着。 她仰头凝视他,眉眼蕴着一丝祈求的意味,“我跟你一起去……” 秦瑨往后院的方向一瞥,略有为难,“你确定?” “嗯。”姬瑶小鸡叨米似的点头。 眼见她不肯独自待着,秦瑨无可奈何,只能顺势攥住她细嫩的腕子,牵着她朝后院走。 秦瑨低声道:“一会不管见了什么,都不要害怕。” “好……”姬瑶如是答着,心头彻底没了底。 单看这座宅院已经足够阴森了,里面究竟还藏着什么可怖的东西? 宅里内门全部没有锁,两人一路畅通,进入后宅,往西一拐,来到一处幽静的院落。 天上黑云又沉坠几分,光线愈发暗淡,如濒临暮色。 姬瑶发现这是个凌乱不堪的花园,刚要放松警惕,苍穹突然划过一道闪电。 就是这片刻的光亮,让她彻底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草木深深中,竟是一座座的坟包! 第28章 故乡 ◎不负吹灰之力地搓磨着他。◎ “啊——”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 姬瑶尖叫着扑进秦瑨怀中,死死抱住了他。 秦瑨早有预料,顺势揽住她的腰肢,安抚道:“别怕, 他们都是我的家人。” 家人? 姬瑶怔了怔, 泪眼婆娑的凝向他, “为什么……把他们埋在这……” “为什么……” 秦瑨的眼神略微涣散,随她嗫嗫自语。 好多事压在心头,压了许多年,终究还是要找个释放的缺口。 他合上眼,关住眸中的凄凉,再睁开时一切又恢复平静, 引着姬瑶来到回廊之下。 两人面对着林立的坟包,比肩而坐。 这件事, 还要从十几年前说起—— 庐州地处上州,商贸发达, 而秦家曾是庐州最大的布商, 生意红火,日进斗金。 那些年月,秦家风头无两, 很多同行都想与其兼并,共用一个销贩水路, 其中心劲最大的就是江氏。 江氏在庐州算是名门望族,其父曾是英国公的门生,屡屡受其庇护。 然而秦父知晓江氏做生意不守规矩, 并没有给他面子, 为了家族的发展, 屡次回绝了江氏的提议。 一来二去便惹的江氏嫉恨。 那是一个春夜,庐州众商行在春喜楼聚宴。江氏酒后再次因兼并之事跟秦父起了龃龉,嚣张放话:“秦昭,你给脸不要,给我等着,我要让你们秦家下地狱!” 江氏当众挑衅,秦父并没有过多理会,转而带着秦瑨离开了宴席。 彼时秦瑨刚满十三,还是个温柔内敛的小书生。 回府的路上,他望着在马车内沉默的父亲,不免心生担忧,“父亲,江氏如此嚣张,会不会真的对我们动手?” 秦父宽慰道:“不要杞人忧天,他酒后乱言,作不得数。你且好生读书,凡事有父亲在,无需你操心。” 饶是如此,翌日秦父就寻了个由头,将秦瑨打发到随州旧友家游学。 两不厌 第31节 秦瑨那时心性单纯,在随州乐不思蜀,生活起居皆由姆妈照顾。 不曾想两月后,秦家犯事的消息不胫而走。 秦瑨慌乱之下四处打听,原是官兵查出了他们在布匹里夹带私盐,不过一天时间,罪名就做实了—— 秦家贩私盐,重典处置。 那个晚上,旧友冒着风险送秦瑨出城,为其打点好了一切,只为留住秦家最后的血脉。 然而秦瑨始终不肯相信这个噩耗,他的父亲一直本分营生,哪怕少赚一些,也从未偷奸耍滑过。 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路上,姆妈声泪俱下的安抚秦瑨:“瑨郎,你别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你就是姆妈的儿子,生活可能会苦一些,但姆妈会供你科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秦瑨哪还能听得进去? 他把所有财物留给了姆妈,写下书信让她好好安度余生,连夜离开,快马加鞭悄悄回到庐州,趁着守卫松懈之时混进城中。 可惜他来晚了。 这次行刑速度非常快,秦家男丁早已在庐州城外示众斩首,女眷则就近诛杀在宅内。 秦家家产已经被抄,宅院成了一个空壳。 后院里横七竖八撂着死尸,无人敢来处理,其中就有秦瑨漂亮的阿娘,变成了一具散发恶臭的腐物,衣不蔽体。 “阿娘……阿娘……瑨儿回来了……” 秦瑨跪在地上,痛不欲生。 他不敢想象秦家女眷在最后都经历了什么,只能含着泪,忍着呕吐,把尸身一具具埋在了后院,心里恨极了江氏。 一定是江氏! 一定是他干的! 除了他,谁都没有这通天的本事! 离开庐州后,秦瑨想去长安击鼓鸣冤。 可他身无分文,面皮又薄,不愿沿街乞讨,差点饿死在路上,还好一群山匪救了他。 山匪头目是个年轻汉子,名叫田裕,生的人高马大,好心收他为义弟,给他吃穿,教他习武。 秦瑨本是个抓笔杆的,不通武艺。为了报仇,他不分昼夜的勤学苦练,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曾经细皮嫩肉的手很快就长满了老茧。 无论烈日当空,还是数九寒天,他都没有休息过一天。 就这么过了两年,也许是上天怜悯,秦瑨在出任务时竟遇到了江氏的商队。 山匪劫路,天潢贵胄亦不认。 一片乱象里,秦瑨将江氏逼进河边。 江氏不会水,吓得跪在岸边,战战兢兢祈求:“你放过我吧……我父亲是英国公的门生,可以给你很多钱,比你当山匪拿的还多!” 秦瑨带着傩鬼面具,眼里凶意昭昭,“若不是拜你所赐,我也当不了山匪。” 听到他的声音,江氏如同见鬼一般:“你是……你是秦瑨……” 秦瑨抿唇不言。 江氏慌乱的反应已经证明了一切,秦家冤案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愤恨在这一刻达到极致,秦瑨没有上报,手中利刃一刀刀砍在江氏身上。 直到江氏哀嚎着变成血人,奄奄一息,他这才用力斩断了江氏的脖颈。 月色下,秦瑨身上沾满血渍,双眸被仇恨晕染,泛着令人惊悸的猩红。 这年他十五岁,手上第一次沾了人命。 但山寨里有规矩,只劫富,不伤人。 田裕带着人围过来时,秦瑨做好了受刑的准备。 殊不知江氏在外面恶贯满盈,杀了也算为民除害,田裕为此破例,免去了对他的责罚。 自那时起,秦瑨复仇的心稍有了些安慰,但一个江氏又怎够抵他们秦家二十五条人命? 他还想做点什么,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甚至以为自己要做一辈子山匪了…… 直到康元二十三年的冬天,一切终于出现了转机。 那年秦瑨刚满十七,随着田裕等人外出打猎。 路过一处山坳时,意外发现一队锦衣华服的人正护着一位主子,奋力和黑衣蒙面的刺客混战。 没多久,刺客占据上风,那位主子也身负刀伤。 为难之际,身手敏捷的秦瑨从刺客刀下救出了那位主子,田裕等人也迅速逼近,奋力击退了刺客。 那位受伤的主子对着秦瑨道谢,甚是感激。 而秦瑨只是淡淡瞥他一眼,扭头对田裕说道:“阿兄,这人血流不止,不如先带他们回去疗伤吧。” 饶是不情愿,田裕还是应了秦瑨,带着一队锦衣人上了山寨,包了他们几日吃喝,还给他们熬药治病。 直到大队官兵涌上山寨,秦瑨这才知道中年人的身份,竟是当朝天子,惠康帝。 面对乌泱泱的官兵,众人胆战心惊。 好在惠康帝仁义,没有屠戮山寨,只是把秦瑨叫进了屋。 惠康帝立于桌案前摆弄笔墨,手臂缠着纱布,养了几日,气质丰神俊朗。 “你叫什么名字?会写字吗?” 惠康帝温和的看着秦瑨,把手中毛笔递给他。 秦瑨滞了滞,终是接过毛笔,大胆写出了自己的名字——秦瑨。 惠康帝仔细臻赏,“瑨,意如美玉般无暇的石头,坚韧不拔,起名委实考究。字迹苍劲有力,想来你是读过书的,如今身在这里,可是落难为寇?” 惠康帝火眼金睛,一时令秦瑨失语。 惠康帝笑道:“你不说,朕不会深究,但既是落难,你年纪尚小,窝在这里可就永无翻身之地了。” 秦瑨薄唇抿成一条线。 天子所说,他又何尝不知? “你救了朕,朕堪可给你一个扭转乾坤的机会。”惠康帝满意的端详着秦瑨,“朕见你武功极好,胆魄也大,倒是个苗子,可否愿意从军,在沙场建功立业?” 秦瑨一怔,沉郁的眉眼骤然亮起,跪地道:“愿意!” “好。”惠康帝温然含笑,“朕会派人把你送去陇右,放在陈蔚将军麾下。北方突厥屡次迫近,西南吐蕃又蠢蠢欲动,到了那边可能险象环生,但你要记住,不破不立,乱世才能出英雄。” 秦瑨立时明白了天子的用意,“陛下放心,富贵自是险中求,草民定当竭尽全力!倘若将来真能建功立业,定会为陛下鞠躬尽瘁,效犬马之劳!” “好,头脑倒是聪慧。”惠康帝弯腰拍拍秦瑨的肩,“起来吧。” 秦瑨没有动,斟酌道:“那这寨里的人……陛下可否网开一面?” 惠康帝想了想,释然笑道:“他们救驾有功,将功补过,就随你一同去吧。” 就这样,一行人脱离了山匪的身份,前往陇右,开始征战沙场。 这对秦瑨来说是报仇的唯一机会,他极为珍惜,不过三年就军功拿满,即刻被惠康帝召回长安,加官进爵,成为了朝廷新贵,而英国公则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他第一个政敌。 官场浮沉,明枪暗箭。 秦瑨一步步挺过来,费劲千辛万苦,找到了英国公卖官鬻爵的证据。 惠康帝龙颜大怒,命大理寺彻查,写出来的罪状足足有三本之多,令百官咂舌。 最终英国公被满门抄斩,秦家大仇也终于得报…… 往事幽幽,如洪水流泻,给姬瑶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她没想到秦瑨还有如此辛酸的过往,更没想到英国公一案对他竟有这么深刻的意义。 那时的秦瑨在朝堂上可不像现在这般权势滔天,扳倒英国公需要耗费多少心血,可想而知。 姬瑶心里乱乱的,睨向秦瑨的眼神携出几分同情,“你怎么不早说?我以为……以为你生来就是山匪呢……” 她说话有时不经大脑,听起来总是单纯的可爱。 秦瑨若有似无的笑笑,“富贵之命大同小异,卑贱之人却是各有各的苦痛,没有人生来就在暗处,不过是被丢进去的罢了。” 他仰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人生还真是变幻莫测,我阿娘不喜欢打打杀杀,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登科及第,光耀门楣,到最后我门楣没了,人也充满了戾气。后来我大仇得报,本以为苦尽甘来以后就能释然过去,然而却发现不是这样。我越是风光,那段往事就越来越不想提及。” 他不由叹息,眼神落在远处的坟包上,“这些年我一直不敢回来,也从没向任何人透露过我的家事。先皇,先太子,还有我的义兄义弟,他们都不知情,” 姬瑶一愣,伸手揪揪他的袖襴,将他的视线拉回自己身边。 “那你就单单告诉我了?你不怕我治你个欺君之罪?”她歪起脑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按理说,你现在还是罪逃之身呢。” 秦瑨笑笑,“在你心里,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治罪是迟早之事,还差这一桩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泰然自若,没有丝毫畏惧,仿佛早就看破了一切。 饶是如此,姬瑶还是很敏锐的在他眸中察觉到了那抹异样的情绪—— 那是被他隐藏起来的凄恻。 濒临破碎,又强撑着完好无损。 破天荒的让她产生了一丝怜悯心。 她从未见过这行的秦瑨,亦或是说,从没像现在这样细致的了解过他。 原来那个善于舞权弄势的宣平侯并非刀枪不入,还真是血肉做的…… 一座座坟包在不远处无声伫立,姬瑶拿余光一瞥,竟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 斟酌万千,姬瑶忍不住细声宽慰:“瑨郎,其实你不用妄自菲薄。我阿耶说过,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这世上成大事者谁还没点故事呢?你现在可是朝廷一等侯,绝对算得上光耀门楣了,若你族人健在,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秦瑨低头不语,情绪掩在长睫之下,看不真切。 姬瑶这才发觉自己又碰触到了他的伤心事,忙改口道:“往事无法逆转,人总得为自己活着,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得往前看。你瞧我就是个心宽的,我的阿兄不也一样受歹人所害,命丧火场吗?到现在连凶手都没抓到,别说报仇雪恨了。再说说我,几月前还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呢,现在不一样流落民间吗?东躲西藏,跟个丧家犬一样,也许不知何时姬氏江山就要易主了,我才不伤心呢,我……我……” 说到动情处,她突然泪眼汪汪,哽咽道:“我……我还是忍不住难过,你说我们怎么这么命苦呢?苍天无眼呀……” 说完这话,姬瑶捂着脸嚎啕大哭。 两不厌 第32节 这下把秦瑨整懵了。 他第一次见劝人把自己劝哭的。 幽寂的院落本就阴森,突然加上姬瑶的鬼哭狼嚎,秦瑨都觉得瘆的慌。 “瑶瑶,不提这些了,别哭。” 秦瑨无可奈何的哄着,好不容易才让姬瑶平静下来。 “既然咱们都是苦命人,那今日见闻全当我们俩的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的。”姬瑶抽噎几下,一瞬不瞬地凝住秦瑨,姣好的面庞浮出前所未有的严肃之色,“不过我跟阿耶不一样,我是个肤浅之人,没有那么多深思熟虑。在我心里,但凡跟我站一起的,他不好也是好,站在我对面的,他好也是不好。以后我希望你能站在我这边,做个真真正正的好人,这样我是绝对不会治你罪的。” 她大言不惭的说着歪理,极其认真。 四目相对,秦瑨斟酌着她的话,抿唇不言。 浸着湿意的风裹挟而起,吹的院内草木沙沙作响。 姬瑶双手垂在身侧,乖巧坐在廊下等着答复,衣衫摇曳,一身绯红格外扎眼。 秦瑨不再正视她,缓缓将视线扭转至别处,神色晦暗而冷肃。 他许久不吭声,这可憋坏了姬瑶。 她是个猫急的性子,话都说到这份上,无论如何也得求个答案。 如是想着,姬瑶眉心攒起,挽住秦瑨的胳膊,使劲一拽,将他整个人拉向自己。 这个举动让秦瑨失了重心,他踉跄一下方才稳住身体,耳朵却好巧不巧地贴住了姬瑶软糯的唇瓣。 霎时间,酥麻混进血液里,脱离掌控,让他的肌肉酸胀发僵。 姬瑶却毫不在乎,保持着这个亲密的姿势,与他柔声耳语,“你别忘了,你那天可是答应过我……” 她又提到那天。 朱唇一张一合,摩挲着秦瑨的耳廓,就像一把温柔刀,不负吹灰之力地搓磨着他。 声声蛊惑,荒诞不经。 令秦瑨脑袋空空,无法思考。 他本不该这样,却无法掌控,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结束这场无声的酷刑…… “秦侯,朕跟你说话呢……” 姬瑶娇声嗔怨,对秦瑨不理不睬的态度甚是不满。 淘气上来,她张开小口,使劲咬住他近在咫尺的耳垂。 “嘶……” 秦瑨全身一凛,扭过头去瞪住姬瑶,脸色又窘又气。 胡乱咬人,成何体统? 他正要责问,可她却眉眼哀戚,暗含期待地凝着他,如幼兽一般怜弱。 没了张牙舞爪的样子,倒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多时,秦瑨缴械投降,幽深的眼眸半阖,遮住了瞳中那抹懊丧。 “好了,我知道了。” 终于得到了他的肯定,姬瑶脸上雨过天晴,两弯黛眉下笑意盈盈,伸出小手指朝他勾了勾,“那就这么说好了,不许食言!” 秦瑨看了一眼那根青葱般的小巧手指,心道一句幼稚。 他不愿再与她纠缠下去,猛的起身挣脱了她的束缚,弯腰弹了弹襴衫下摆的灰尘。 “诶你……” 姬瑶双颊一鼓,俨然不满他的态度。 西边苍穹闪电频现,秦瑨轻瞥一眼,压住躁郁的心,踅身对她说道:“别胡闹了,庐州有不少好玩的地方,来都来了,我带你四处转转。” 他这招倒是管用。 一听要带自己吃喝玩乐,姬瑶哪还记得什么拉勾上吊,眼睛如坠满星子,兴奋的闪闪发亮。 这也怪不得她,一路走过来,除了吃苦,什么都没享受过呢。 离别时,秦瑨给坟包挨个拔了草,跪在地上磕了四个响头。 下次回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这里虽是他的故居,亦是他不想碰触的伤心之地,离的越远越好…… 两人慢悠悠朝外走,风在这时候吹过游廊,发出呜呜的响声,好像游魂相送。 胆小的姬瑶攥紧秦瑨的手,一边回望,一边小声问道:“你在朝廷这么多年,就没想过要为秦家翻案?” 秦瑨阔步向前,若有似无的摇摇头,“案子过去那么多年,很多证据早就缺失了。我忙于公务,亦无暇顾及这些,反正害我秦家的人都死绝了,翻不翻案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亲人永远都醒不来了。” 风在这一刻小了许多,周遭安静下来,唯能听到他们急促的脚步声。 快到正门时,姬瑶突然停下,松开了他的手。 秦瑨疑惑回头,“怎么了?” 姬瑶咬住唇心,似鼓起很大勇气,对他说道:“你且放心,秦家翻案之事便交给我吧。” “嗯?”秦瑨轻挑眉梢,好似听错一般。 姬瑶没理他,转身面对这座死宅,像她阿耶一样挺直腰板,摆出天潢贵胄不可忤逆的矜高姿态,“我是盛朝的女皇,姬瑶,在此向秦家诸位先灵保证,只要秦瑨能保我平安回朝,我定会还秦家一个公道!有仇报仇,有冤平冤,皇天后土,日月为鉴!” 朗声宣完,她朝秦瑨调皮的眨了眨眼,“怎么样,够意思吧?” 秦瑨滞涩不言,眼神在她巴掌大的小脸上定了定,掠过她两道弯起的细眉,活泼含笑的眼眸,还有那上扬的嘴角。 她穿着绯袍,就像是一团明艳的火,一下子就把他心间的躁郁烧没了。 他犹如寒刃的瞳眸逐渐暖下来,终是对姬瑶说了声:“多谢。” 姬瑶得意的笑笑,转头面对宅院,双手合十,虔诚的闭上眼,小声嘀咕道:“拜托各位显显灵,保佑秦瑨刀枪不入,万事顺利,成功送我回长安,送我回长安……” 这一路走来,她见谁都拜。 秦瑨抿紧薄唇,只觉好气又好笑。 “别神神叨叨了。”他展臂一伸,抚住她的脑袋,把人圈了回来,“走吧。” 这场雨一直憋着不下。 傍晚时分,天已沉成墨黑色,每当闪电掠过,都能照出一块块割裂厚重的云翳。 变幻莫测的天气无法阻止庐州热闹的夜,秦瑨循着少时的记忆,带着姬瑶在城内穿梭,逛过琳琅满目店铺,看了江湖艺人的表演,还吃了许多特色臻肴。 路过一处不起眼的店铺时,秦瑨停下脚步,容色变的温柔:“没想到这店还开着,我小时候经常到这里买糖人。” 一晃十几年过去,这家店铺一点都没变,唯有做糖人的中年人已经变成了须发花白的老叟。 两人走进店铺,秦瑨问姬瑶:“要尝尝吗?” “嗯。”姬瑶点点头,看向那位老叟,“都能做什么?” “只要是娘子想要的,咱们都能做。”老叟一指旁边的招牌,表情很是自豪:“咱们是庐州老字号,随便打听打听,都知道。” 姬瑶了然,“那就来一只兔子吧。” “好嘞!” 这家店铺自称老字号,还是有点门道的,糖人做的惟妙惟俏,比宫里的手艺还要好。 秦瑨付过钱后,姬瑶举着糖人很是高兴,“这小兔子真像啊,我都舍不得吃了。” 这话勾起了秦瑨的回忆。 当年他也喜欢买兔子模样的糖人,回去送给阿娘。阿娘总说兔子可爱,又是儿子买的,舍不得吃,一根又一根,全都插在妆台前,到最后也没捞着吃。 街上人声鼎沸,秦瑨却如茕茕孑立。 无形的冰包裹着他,让他发冷,心口亦堵的厉害。 他睇着姬瑶,眼光凄然,催促道:“快吃吧,这东西到处都能买得到,没什么舍不得。” 姬瑶心道也是,“那我吃了?” 秦瑨点点头。 饶是百般不舍,可耐不住肚子里的馋虫作祟,姬瑶试探地咬掉它的一只耳朵,嘎嘣嘎嘣嚼起来。 “嗯,好甜呀!” 她停下脚步,将兔子糖举到秦瑨嘴边,“你尝尝。” 周围人流如梭,两人驻足相望。 姬瑶身子娇小,个头只到秦瑨的肩膀处,仰着脸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让人无法拒绝。 秦瑨犹豫一会,咬掉了另外一只耳朵。 极度的甜蜜在嘴里化开,他心尖微酸,买过那么多兔子糖,这还是第一次尝到它的滋味。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将兔子糖分食干净。 但姬瑶手里的吃食就没断过,吃一样,再来一样。 直到路过一家店,姬瑶不禁停住了脚步。 秦瑨立她右侧,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这是家成衣店,利面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裙裳。 秦瑨轻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 姬瑶咬了一口糖葫芦,继续往前走。 秦瑨意味深长的乜了一眼成衣店,提步追了上去。 这边行人如织,姬瑶怕走丢了,死死攥着秦瑨的手。 这让秦瑨很不自在,借着她稍稍分神的时机,反手钳住她的腕子,就这样抓着她。 没过多久,姬瑶终于感到累了,闹着脚疼,不肯再往前走。 两不厌 第33节 “瑨郎,你背我吧……” 灯影之下,她眉眼哀柔,温声祈求。 “等会。”秦瑨不由叹气,替她在路边找了个清净安全的地方短暂休息,嘱咐道:“我去买点东西,你在这等我,哪也别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11 16:48:51~2023-08-14 16:0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2?、2636078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陈 44瓶;eileen、一只锦 20瓶;绫路 3瓶;mimitrouble 2瓶;葡萄月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礼物 ◎她弯着笑眼,探头啄了啄他的脸。◎ “好。” 姬瑶恹恹应下来, 累到没有精神去管他要买什么。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秦瑨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湘妃色的包袱,衬着他人高马大的模样, 看起来有些滑稽。 姬瑶心头纳罕, “这是什么?” “回去看。” 秦瑨神神秘秘的, 这可拿捏死了姬瑶。 路上她胃口被吊着,心里直痒痒,好不容易回到客栈,第一时间就打开了那个包袱。里面是一套襦裙,配色非常素雅,水绿的底子, 细腻的粉纱。除此之外,还有一件绣着荷花的小衣, 以及一根精致的牡丹花簪。 姬瑶微张唇瓣,惊讶道:“这是给我买的?” “嗯。”秦瑨卸下腰间佩刀, 咚的一声扔在地屏上, “庐州盛产布匹,料子多柔软亲肤,我看你好久没穿过裙子了, 好像方才也挺想要的。” “我哪有……”姬瑶小脸一红,面上有些挂不住, “我宫里好看的衣裳多了去了,头面也是一大堆,才看不上这衣裳呢……” 她咬牙硬犟, 秦瑨也不在意, 修长如竹的指头摸向自己的圆襟, 解开暗扣,将紧勒在脖颈处的衣襟翻下,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人往靠窗的榻上一躺,枕着胳膊闭上了眼。 姬瑶凑到他跟前,面上含嗔带怨,“你也不提前问问我,这可是要花不少钱吧?” 秦瑨微微睁开眼帘,“咱们现在手头宽裕,买点东西伤不着的。” “那也不行,这还没到陇右呢,谁知道路上还会出什么幺蛾子。”姬瑶嘴巴一瘪,拽走了挂在他蹀躞上的钱袋,“这个以后交给我保管,免得你乱花钱,败家。” 嗬,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么会精打细算了? 秦瑨惊奇的挑了挑眉稍,任她拿走了钱袋。 屋内重回宁静,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不知道姬瑶躲到内室做些什么。 外面有人敲门,秦瑨起身去开,原是小二送来了夜宵,还有一壶酒。 来得正好。 秦瑨不是个贪杯的人,今日却很想喝上几口,独自斟满一杯,捏着酒盅走到窗前。 啪啪啪—— 窗棂传来急促的敲打声,这场雨终于下了。 推开窗,外面灯火阑珊。 故乡的空气有着不同寻常的味道,深深一嗅,夹杂着潮气,熟悉又陌生。 秦瑨望着外面潺潺的雨帘,仰头呷了一杯酒。 就这样一杯接一杯,直到身后有人喊他。 “瑨郎。” 秦瑨寻声回望,只见姬瑶娉娉婷婷立在内室门边,已经换上了新买的衣裳,还刻意改变了发式,戴上了那支牡丹钗。但她不太会挽发髻,两鬓有些松散,倒显出几分自然随性。 她张开双臂,转了个圈,裙摆摇曳,荡出如荷叶一般的优美弧度。 “好看吗?” 秦瑨正身而对,脊背倚靠轩窗,微醺的眼神在她身上寻睃了一圈,抿紧薄唇,似在认真品味着什么。 姬瑶喜好奢靡,在宫中穿戴一向雍容华贵,每每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必是满头珠翠,打扮成熟华美,妖娆诱人。 秦瑨每每看到,总会觉得她骄奢淫逸,不够端庄,因而今日特地挑了一件素净雅致的衣裳。可是相比之下,这身衣裳并不适合她,少女如娇花一般的年纪,似乎不该如此清汤寡水。 如此看起来,唯有泼天的富贵才能衬的住她艳丽的面庞。 那句“不好看”在秦瑨喉头兜了几圈,还是被他咽回肚里。 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若敢说不好看,她那倔脾气一上来,今晚怕是不得善终了。 他今日乏的很,只想睡个安稳觉。 如是想着,秦瑨昧着良心道了句:“好看。” 他鲜少夸她。 这让姬瑶很是高兴,藏起来的小尾巴一下子就翘起来。 “你的眼神可算正常一次了。”她洋洋得意,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我人长的美,自是穿什么都好看。” 真是不经夸。 秦瑨心里嗔她一句,未再接她话茬,撩袍坐在软塌上,眼神幽幽看向窗外。 外面雨势渐急,水雾蒙蒙,铺天盖地,顺着轩窗直往室内钻。 恰在此时,不知哪个房里响起了琵琶声,拨弦间如百鸟鸣转,悠扬动听。 姬瑶今日心情大好,有了秦瑨的保证,她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仿佛已经看到回宫之后快活无比的日子。 听着琵琶声,她意兴上来,“你送我礼物,我也不能白要你的。雨夜独酌,稍显潦草,我给你跳支舞助兴,算是回报你了,如何?” 说罢,她朝秦瑨莞尔一笑,脸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盛朝人皆知,先皇后善舞。姬瑶承福在她膝下,再加上天生柔韧,自是有一手好舞艺,成了诸多贵族少女争相模仿的对象。 昔日姬瑶还是公主时,在宫宴上偶尔会献舞,若近臣有幸,也能一饱眼福。 秦瑨也曾在先太子的生辰宴上见过她跳舞,到现在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雪天,她立与重鼓之上,广袖飘然,身轻似燕,宛如盛放在天地之间的一簇瑰色花朵,耀人眼目。 而那之后没多久,先太子薨逝世,姬瑶被立为皇太女,之后就再也没有当众跳过舞了。 今日面对姬瑶的示好,秦瑨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多谢贵人好意,贵人为君,我为臣,没有君为臣舞的道理,还是早些洗漱歇息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是诚恳,可惜依旧没有打消姬瑶昂扬的兴致。 她已很久没有跳过舞了,这个念头一出,顿时让四肢跟着痒痒起来。 “你忘了自己说的话了?”她不以为意,朝秦瑨狡黠地眨眨眼,“咱们现在可是白身,没有这么多大道理。” 不待秦瑨说些什么,她背身而对,随着手臂徐徐上举,薄纱袖襴滑至肘处,漏出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臂。 那支牡丹簪被她拔下,顺手丢在了地屏上,乌发刹那间倾泻而下,披在她身后,如黑绸丝缎般柔亮异常。 回头之时,她似笑非笑,一股寻常难见的媚意堆砌的眼角眉梢,平生出万种情思。 两人视线碰撞,秦瑨忽而觉得一阵恍惚,仿佛那个总爱叽叽喳喳的任性少女突然就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 琵琶如珠玉落盘,姬瑶随着乐声婀娜起舞,身柔似水,软如纤柳,悄然筑造起一座罕见的温柔乡。 君王献舞,秦瑨坐立难安,攥紧的手里全是热汗。 他想将眼神放在别处,可音符踩在姬瑶足下,每一步都宛如踏在人心尖上,揪着人的眼光,不许让人错目分豪。 裙裾翻飞间,时辰过的极慢,甚至呼吸都开始窒涩下来。 直到姬瑶踏着乐音迫近,秦瑨这才大梦初醒,眼睁睁看她如倦鸟归巢般落在自己身畔。 她攀住他的肩,夺过他的酒杯,一手端起,抵住了他的唇。 “秦侯请用。” 娇娇软软的声线,携着几分气乱的喘动。 秦瑨僵硬的侧过头,恰巧望进了她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眸,如若清泓一汪,引人沉溺。 只一瞬,他的呼吸也跟着她一同乱了。 什么礼法,什么规矩,他通通管不得,急忙扭正头,捏着酒盅一饮而尽。 烈酒灼喉,烧起一片不知名的心火,最后连酒盅都被他扔得远远的。 好在姬瑶也玩够了,并没有介意他的唐突之举。 时辰不早了,她略感疲惫,起身准备盥洗就寝,谁知脚却踩到了曳地的裙裾,整个人重心一歪,直接扑进了秦瑨怀里。 她的长裙系带本就没有束紧,如此一来,裙身下移,上襦也变得松松垮垮,露出颈下一片雪白,还有那件绣荷花的小衣,正巧被秦瑨看了个干净。 他双手撑着她的肩,视线正前方就是她耸起的两团娇肉。 如此意外让姬瑶恼羞不已,方才的愉悦消失不见,她蛾眉紧蹙,粉面含嗔,定定盯住秦瑨。 正欲斥他无礼,话却梗在了喉咙里。 只见秦瑨那张脸比她还要红,绛色从眼下一直蔓延到脖际。 两人的目光绞缠了几息,他连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人僵着不知所措。 姬瑶第一次见他这幅模样,他眉眼一刹间露出的神态就好像是做错了事的少年,害羞,还有点青涩味道。 真是有趣极了…… 姬瑶一手拢住衣襟,心里突然钻出点恶兴致来。 她面靥上再度浮出温然笑意,身子刻意朝秦瑨面前蹭了蹭。 如此一来,两人离的更近了。 两不厌 第34节 秦瑨怔愣地坐在软塌上,神态愈加不自然,脊背不停往后面靠,直到紧贴冰冷的墙面。 他无处可退,只能任由姬瑶打量。 “我突然发现,你长得还挺好看的。” 姬瑶眸光流转,暗含几分捉弄的笑意,不等秦瑨反应,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拇指轻轻勾勒起他唇部的轮廓。 “嘴也挺软的……” 她喃喃自语,恍惚间又想起那个夜晚。 这张唇游走过她身体的每个角落,酥麻,颤栗,有些让人欲罢不能。 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前所未有的快意,竟让她有那么一点点的想念。 就好像,食髓知味…… 灯笼红纱的柔光之中,姬瑶美眸半阖,羞红的面靥染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妩风情。 她丝毫不在意秦瑨的紧张局促,小手缓慢下移,掠过他锋锐的下颚,细长的脖颈,最后轻轻按住他凸起的喉结。 即刻,她的腕子就被秦瑨狠狠捉住。 “你做什么?” 开口时,他素来沉稳的声线已经慌乱不堪。 而他越是惶恐,姬瑶便越想逗他。 “你记不记得,那晚我咬过这儿。”她一脸坏笑,却又显得极其真诚,“就像这样……” 她任由他抓着自己。 小口一张,探头去咬他喉结。 秦瑨微微睁大眼,半边身子霎时间都软了…… 外面细雨靡靡,不知道何时,琵琶声也停了。 秦瑨的脑子有一瞬的空白,直到喉头一咽,感受到那排贝齿和温软的湿濡,这才回过神来。 躁动的血液极速流淌起来,他整个人又酸又软,一颗心也跟着怦怦乱跳。 身体中酒意越来越浓烈,秦瑨只觉耳目眩晕,开口时嗓音发颤,早就没了往日的底气:“瑶瑶,别胡闹……” 他被抽去了半数力气,极其难受,两只手抵住姬瑶的肩 ,微微用力,将她推离自己。 然而轻松不过几息,姬瑶并不打算这么放过他,欺身向前,顺势坐在了他的腿上,一手揽住他的脖颈,像条水蛇一样缠住了他。 灯影之下,姬瑶眉眼间泛着坨红,柔白的手指抚住秦瑨的脸,那滚烫的热度烧灼着她的掌心,让她越发的起劲头。 在秦瑨茫然无措的眼神中,她弯着笑眼,探头啄了啄他的脸。 一下一下,温柔似水。 往日美人在侧,秦瑨堪可坐怀不乱,而今这突如其来的撩拨却让他心头出现莫名的悸动。 那是一种成年男子该有的,强烈的,想要占有的欲念。 疯狂滋生,让他濒临崩溃…… 他是臣,何敢亵渎女皇? 哪怕两人已经有过巫山云雨,可这次他们都是清醒的…… 遽然间,深深的罪恶感压制了他心底的火焰。 “别这样,快下来。” 秦瑨的语气开始焦躁,目光也变得澄澈。 他不能再冒天下之大不韪…… 殊不知姬瑶不给他清醒的机会,立马堵住了他那张想要说教的嘴,如同拉住一位想要求生的溺人,再次坠入水底。 四片唇碾压在一起,秦瑨仿佛又回到那场秽宴上,回到那个朦朦胧胧的夜晚里。 仅剩的理智在一刻全都荡为平地,他咬着牙的抵抗很快也被姬瑶敲的稀碎,变得分崩离析。 两个人都没有什么章法,浅尝辄止的试探着。 随着心头那簇火越烧越旺,唇齿间的交融亦愈发深刻…… 秦瑨紧皱的眉峰一直没有放松,额角的汗一滴又一滴。 女郎的痴缠让他三分崩溃,七分情浓,眉目似也染上火,愈发难以掌控。 直到姬瑶呼吸发窒,轻轻推开了他,他方才获得一刻的自由。 “我求你,别胡闹了……” 秦瑨被姬瑶折磨的没办法,声音绵长而沙哑,携着卑微的祈求。 第30章 沦陷 ◎那大概是一种惊喜,亦或是庆幸?◎ 姬瑶睨着秦瑨, 一双眉眼荡着春意。 本是玩玩罢了,可这一来二去,她竟有些莫名情动,恍恍惚惚的蹭到他耳畔, 娇声吐息:“床笫之事我还不甚熟悉, 你再教教我, 可好?” 女郎的声线携着不该有的妄念和痴缠,毫不客气,小手徐徐探进秦瑨的衣襟,引着他坠入无尽的深渊。 秦瑨被她勾着,诱着,僵直的目光越来越深。 夜风肆意钻进来, 依旧无法拽回他丢失的神智。 他给她买的衣裳,终是由他亲手剥下…… 愧疚也好, 畏惧也罢,在这一刻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酒意鼓动, 他全身如被万千蚂蚁啃噬, 此刻只想随着狂乱的心狠狠造作一次。 哪怕是万劫不复…… *** 这场雨整整下了一夜,屋里的人也跟着忙活了一夜。 日上三竿,小二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叫, 便自作主张,提着晨起洗漱的热水来到二楼上房外, 轻轻叩门,道:“客官,您醒了吗?热水送来了, 给您放门外了。” 秦瑨即刻就被惊醒, 缓缓抽出被姬瑶压麻的胳膊, 起身穿好中衣。 打开门时,小二已经下楼了。 他将热水提进来,洗了把脸,浑浑噩噩的脑仁才逐渐清醒过来。 几步远的位置有一妆台,铜镜清晰映出他魁梧的身形。 他踅身而对,稍稍拉下一侧衣襟,露出的宽肩之上几个小巧的牙龈甚是清晰。 女郎的娇吟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 那是令人魂牵梦萦的滋味,几分愉悦,还有几分怅然。 秦瑨全身又燥热起来,参杂着强烈的愧疚和负罪感。 这些年来他清心寡欲,一心想着扶持君王,面对诸多女色从未动过半分心思。谁曾想现在脑袋一热,明明清醒,却屡犯忌讳,君臣之间的雷池踏一次还不够,还要再来第二次,第三次…… 想到先皇和先太子的嘱托,秦瑨只觉羞愤难当,一巴掌狠狠扇在自己脸上。 她昏,他也跟着昏。 这究竟是怎么了…… 晌午过后,姬瑶饿着肚子醒过来,睁开眼就见秦瑨立于窗前,穿着一袭靛色襴衫,乌发束的一丝不苟。 他双手环胸,蹙着眉头顺着窗户罅隙朝外望,显得心事重重,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姬瑶半折起身,绸缎般柔软的长发铺泄在床榻上,轻轻唤来声:“瑨朗……” 听到动静,秦瑨立时回神。 见她已经醒了,他将轩窗关上,说话时嗓子有些微哑:“饿了吧,我叫小二送膳。” 姬瑶裹着被衾,小脸恹恹,没什么精神,嗡哝“嗯”了一声。 昨晚她第一次体会到了男女之间的乐趣,没了春散的作恶,秦瑨不再横冲直撞,让她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第一次虽然快些,但往后便只剩美妙,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方才睡下。 后知后觉,累是真的累呀…… 她捂着嘴巴,不禁打了个呵欠。 那边秦瑨传膳回来,见姬瑶困顿不已的穿着衣裳,忙别过头去,脸上肉眼可见的泛出一层绯色。 他斟酌万千,适才艰难开口:“昨天我喝醉了,唐突了你,我……” 话到这,再也说不下去了。 姬瑶系着中衣带子,俏眼一睃,毫不客气的撕下他的伪装:“你没喝醉,你清醒的很,你是自愿的。” 明明是娇软的嗓音,入耳却叫人振聋发聩,一下下痛击着秦瑨的心。 他脸色愈发沉郁,薄唇翕动,半天没挤出一个字来,说多了亦都是虚伪。 相比之下,姬瑶倒是云淡风轻,穿好中衣斜靠在引枕上,手撑下颌,慵懒的凝着他,“你不用那么紧张,这又不是在长安,咱们的事,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再说了,这种事一旦开始,一次和多次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秦瑨听罢,面上神色晦暗不明。 对待男女之事上,皇室女子皆是乐得随性,姬瑶亦是如此。 昔日他经常斥她不成体统,想让她做个正直内敛的君主,而今她这番话格外大度,像是安慰,一时令他心头五味杂陈。 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如同洪水倾斜,不受控制。 他不知是该放宽心,还是该绷紧神经。 姬瑶可以宽恕他的僭越,那宫里的其他人呢? 轰隆—— 两不厌 第35节 外面乌黑的云翳再度堆叠起开,隐约发出闷雷滚滚。 姬瑶害怕的看了一眼轩窗,复又听秦瑨意味深长的说道:“男人都是不经诱惑的东西,还望贵人自珍自重,以后万万不要轻易跟男人厮混在一起。” 嗬,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训戒她…… 姬瑶回过神来,樱桃小口微微撅起,看向秦瑨的眼神暗含丝丝嗔怨。 “男人都是不经诱惑的东西?”她假以惊奇,“那这么说,你也经常不经诱惑了?朝野中巴结你的人不少,你怕是收用了不少美人吧?” 秦瑨一怔,没想到她牙尖嘴利,把话锋一转又刺向了他。 他倏尔有些气性,黑眸沉沉,如实道:“贵人此言差矣,我在朝这么多年,没有收用过一个女人,更没有肆意宣淫。” 说到这,他咽了咽喉咙,似鼓起很大的勇气:“那日在张府,我也是初次……还请贵人不要暗自揣度。” “嗯?” 姬瑶眨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初次”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不点而红的唇微微张开,有些难以置信。 寻常贵族人家的郎君在十三四岁就会有人为其晓事,秦瑨都二十有七了吧? 虽然尚未成亲,但绝不可能是初次。 她心觉秦瑨他在撒谎,可转而一想,他十三岁的时候便家破人亡,也许真没来得及睡通房…… 外面的雷声由远及近,室内倏尔变得昏暗,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姬瑶顾不得害怕,仔细回味着昨晚的光景。 她是初尝人事,怎么都是觉得好玩。眼下再思忖一番,秦瑨的表现的确有些笨拙,没有书上那么多的花样,好像……真没那么多经验…… 那这么说,她是秦瑨的第一个女人? 这个念头冒出来,方才还泰然自若的姬瑶立时羞红了脸,吞吞吐吐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秦瑨沉默点头。 室内在一刻安静下来,如一潭死水,让人喘不上气。 姬瑶刚才还胆大包天,现如今却是一眼都不敢再去看秦瑨。 这叫什么事呢? 敢情她一个堂堂帝王成了秦瑨的晓事女婢? 她面上显然挂不住,可心底却有些异样的情绪悄然升起。 那大概是一种惊喜,亦或是庆幸? 她说不清,道不明。 两个人都是初次,看起来倒是公平,毕竟干干净净的男人在世家大族里可是少见。 那这算不算是寒门的好处喽? 姬瑶一时间心乱如麻,转身用被子蒙住了头,闷声闷气的喊了声:“讨厌!” *** 打从这天起,雨季算是起开始了。 遮羞布一扯开,姬瑶又变得矫情起来,打雷的时候害怕,屋里熄灯的时候害怕,半夜醒来的时候也害怕。 秦瑨被她磨的无计可施,一来二去,两人又睡到了一张床榻上。 姬瑶心满意足,夜夜睡的香甜,可秦瑨就难受了。 身边的女郎总是喜欢捉弄他,小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引得他受本能驱使愈发亢奋,最后再得寸进尺,变成一把温柔刀,寸寸割裂着他…… 如此下去万万不行,他屡次劝说姬瑶,希望能结束这场不伦的关系。 可他渐渐发现,他越是抗拒,姬瑶越是玩性大发,一边讽刺他是老顽固,铁树开花还得了便宜卖乖,一边又故意引诱他,再饶有趣味地欣赏他失控时的样子。 他无计可施,心里更是乱七八糟,只能压着性子忍耐,整日像一只被砍去爪牙的野兽,期待着姬瑶早日玩够,闹够…… 就这样,两人在庐州休整了五天,荒唐事整整做满了五天。 离开庐州那天,苍穹依旧堆满阴霾。 秦瑨扶着姬瑶上了马车,修长如竹的手挑着幔帘,迟迟没有落下。 姬瑶坐在马车内,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纳罕道:“怎么了呀?” 少顷,秦瑨低声道:“我要去看一下郎中。” “看郎中?为什么呀?”姬瑶不解的眨眨眼,他身体分明好着呢。 “那个……”秦瑨闪烁其词:“这几日我有些头痛,大概是老毛病犯了。” 怎么会头疼了? 姬瑶内心泛起嘀咕,这几日她并没看到秦瑨有任何异常。 饶是如此,她还是让他赶紧就医,毕竟往后的路还长,他可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 车轮滚滚,碾压过光洁的青石地,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马车便停到了一家药局外。 秦瑨让姬瑶留在马车里休息,独自走进了药局。 坐诊的郎中是个年轻人,约莫刚及弱冠,正低头整理着药方。 听到有人进来,他眼都没抬,“哪里不舒服?” 秦瑨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我要秋夕丸。” 郎中手上动作一顿,遽然抬起头来,好奇的看向眼前人。 只见这人穿着挺括的皂色襴衫,身材精壮健硕,面庞硬朗,剑眉入鬓,威风凛凛的模样完全不像是花楼小倌儿…… 郎中以为自己听错了,反问一句:“你要秋夕丸?” 秦瑨点点头,“是。” 得到他的肯定,郎中愈发疑惑,“这秋夕丸可是男子的避子之药,吃多了难以孕嗣,你……你当真要它?” 废话真多。 秦瑨失了耐性,取出碎银拍在案上,冷声催促:“我还着急赶路,烦请郎中尽快拿给我。” 面前人不像个善茬,郎中不敢再怠慢,转身在药架子上摸索了一会儿,找出一个赭色瓷瓶,再三叮嘱:“你且谨记,千万,千万莫要多吃。” 秦瑨将药瓶收进袖襴,道了声“多谢”。 年轻的郎中一直目送他驾车离开,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现在这世道真是笑贫不笑娼,好一个丰神俊朗的威武郎君,怎就沦落到吃秋夕丸的地步了? 委实可惜了…… 那厢秦瑨赶着车,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姬瑶听到动静,挑开幔帘问道:“你没事吧?” 秦瑨摇摇头,“没事。” “唔。”姬瑶探头打量着他,“距陇右还有断距离呢,你可要当心身体。” 她难得关切,秦瑨听进耳中,心里甚是熨帖,“知道了,你进去歇着吧。” “嗯……” 幔帘再度垂落,秦瑨深吸一口气,手中的缰绳越攥越紧。 这些时日,他们两人在一起太过频繁,他每次都尽力克制,却仍耐不住疯狂叫嚣的身体,徐徐败下阵来。 愉悦过后留给他的是无尽的空虚,还有焦虑。 他怕她的身子承受不住,更怕她因此怀上身孕…… 他曾想提醒姬瑶去喝避子汤,思来想去又觉得不妥。对女子来说,避子汤不是好物,轻则来月事时腹痛难忍,重则可能终身不孕。姬瑶可是肩负着盛朝的江山社稷,万一喝了避子汤不能生育,那他岂不就变成了姬氏天下的罪人? 此去陇西,他不清楚路上还会发生什么。 反复斟酌下,他还是决定去买秋夕丸,只能尽力将两人的后患降至最低。 至于子嗣上,他并不在意。 过往的岁月里,他早已习惯了茕然孑立,就是一把骨头孤单的埋土里,也没什么大不了…… *** 六月中旬,好不容易看到个晴天。 两人顺利到达驷县,风尘仆仆的进了城,恰逢午膳时分,便就近找了一家酒楼坐下。 这家酒楼不大,上下仅有两层,装潢倒是古朴雅致,桌上皆摆着一盆盆兰花,角落里还摆着降温老冰,用膳吃茶时熨帖又舒心。 秦瑨点了几样招牌菜,拎起茶壶给姬瑶斟满一杯凉茶,微抬下巴示意:“快喝点凉茶,解解暑热。” “嗯……” 姬瑶额前溢着细密的汗珠,一手晃着折扇,一手端起茶盅。 刚啜一口,就听旁边那桌的客人在低声交谈。 个高的男人说道:“你听说了吗,当今陛下身体抱恙,无法处理政事,宁王已经回朝主持大局了。” 在他身畔,脸色黝黑的汉子惊讶道:“真的假的?” “我阿兄昨日刚从长安回来,这消息假不了。” “这……这不是要变天吧?” “嘘!此话可不能乱说,小心脑袋……” 两人窃窃私语,往后就听不太清晰了。 姬瑶握着茶盅的手微微颤抖,一口茶噙在嘴中,半天才咽下,一直苦进心里。 她落难在外,主持大局的不是太傅,而是在国本之争中落败的宁王…… 这意图显而易见。 果然如秦瑨所说,只要他们按兵不动,反党绝对会耐不住性子,不请自来的浮出水面。 两不厌 第36节 一股躁郁萦绕在心间,参杂着几分心酸。 姬瑶乜向秦瑨,细声问道:“是他?” 这个结果秦瑨早有预料,避重就轻道:“是谁都无妨,很快就到梁州了,梁州刺史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堪可信任,到时候让他护送我们前往陇右。天热,不要急躁,再坚持一下。” 他俊逸的面庞看起来泰然自若,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姬瑶凝着他,乱蹦的心渐渐安稳下来。 朝廷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毕竟她的安全还没有得到保证。 这顿午膳,姬瑶比寻常多吃了一碗饭。 她必须要好好照顾自己,等回到长安,她一定要找宁王问清楚,究竟是她给的权势不够,尊崇不够,还是钱财不够? 宁王可是她的亲叔叔,他怎么能对她动手…… 走出酒楼时,外面骄阳似火,暑热弥散。姬瑶以折扇遮面,赶紧钻进了马车里。 还有七八天就能到达梁州,他们未再此地久留,一路向北直接出了城。 这片地域山多水多,城外高树林立,遮天蔽日,温度凉爽了许多。 盘山的官道蜿蜒曲折,路况不甚太好。 姬瑶摇摇晃晃地坐在秦瑨身边,倏尔想到什么,惶然道:“如今宁王主持大局,太傅他们是不是危险了?” “谁知道呢。”秦瑨冷冷一哼,“让那老匹夫自求多福吧,只要不倒戈,秦某就谢天谢地了。” “太傅才不会呢……” 姬瑶知道这两人不合,此时也无甚办法,不满的瘪起嘴,不再说话。 为了赶路,秦瑨一个昼夜没有合眼,在第二天傍晚有些坚持不住了。 他将马车停到一条清澈的小溪畔,退去衣衫,在水深之处洗了个凉水澡。 饶是如此,他依旧感到疲惫,穿好襴衫来到马车前,叮嘱姬瑶:“我小憩片刻,待会把我叫起来,咱们继续走。” “唔。”姬瑶坐在马车内,往边上侧了侧,“那你到车上来吧。” “不了,你也休息会吧。” 秦瑨踅身行至一棵槐树下,席地而坐,后背倚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 西斜的太阳滑落山尖,周遭渐渐变得暗淡。 姬瑶本想让秦瑨多休息一会儿,可眼下就快天黑了,她有些害怕,便轻轻下了马车,走到他身边。 秦瑨微微侧着头,还在沉睡,隐在昏暗中的面容放松下来,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清隽。 姬瑶的目光被他吸引着,从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看到细长的脖颈,最后落到他轻微敞开的心口处,那里肌理健硕,还印着她刻下的红色记号。 大概有好几天没有碰过这具身体了…… 姬瑶半阖瞳眸,心头逐渐升起一丝邪念。 她从马车内取来裙襴的系带,悄悄将秦瑨的两只腕子绑在了身前。 许是他太累了,竟然没有醒过来。 这样正好…… 姬瑶狡黠笑笑,身子往前一倾,扶着他的双肩,噙住了他的嘴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15 07:06:15~2023-08-16 08:0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乌托邦农场主、1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季吃虫、暖色 20瓶;55240362、草莓月亮、阿狸的小红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赌气 ◎男人的自尊心在这一刻被践践踏的粉碎◎ 温软袭来, 似吮似咬。 秦瑨缓缓睁开眼睛,入目是女郎艳丽的容颜。 她侧着头,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好像蝴蝶的翅膀, 扫在他的鼻梁处, 惹来一阵酸痒。 恍惚之中, 秦瑨习惯性的抬起手臂,想去箍她的杨柳细腰,突然发现自己的腕子被带子绑住,无法动弹…… 他皱起眉头,避开了她的研磨,抬起双手问:“这是做什么?” 姬瑶只是笑笑, 殷红的唇在昏暗的天光中好像一簇炽热的火焰。 唇齿交融间,两人气息缠绕, 迸发出强烈的暧昧味道。 她像是柔妩的水,娇滴滴的浸润着他, 终是让他不争气的闭上了眼。 全身的力气仿佛被她掏空, 秦瑨又饥又饿,不停追逐着那份慰藉,然而猎物到了嘴边却迟迟吞不进去…… 这种滋味极其难受。 秦瑨睁开眼, 染满□□的眸底缓缓浮起一股躁郁。 姬瑶是故意的。 故意让他难堪。 在她心里,究竟拿他当作什么…… 男人的自尊心在这一刻被践践踏的粉碎, 秦瑨被缚的双手逐渐攥紧,骨节泛着森森惨白。 嘶拉—— 静谧的野外,布匹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姬瑶吓了一跳。 不待她反应过来, 秦瑨死死将她箍进怀里, 一只大手轻而易举的钳住她的下巴, 粗鲁一抬。 姬瑶一怔,呼吸悉数被秦瑨夺去。 他欲念焚身,所作所为流露出危险的侵略意味,就像一只捕食的野兽,似要将她吞没才肯罢休。 姬瑶一动不能动,发出难受的嘤咛。 直到身上的襴衫被秦瑨凶狠地扯开,她方才感到惊惧。 “不要……这是外面……” 她那一把娇嗓子携着惶然和祈求,让人不禁生出疼惜之情。 然而秦瑨却置之不理,将她反身压到了粗糙的树干上…… *** 翌日,姬瑶浑浑噩噩的醒过来时,天刚泛起鱼肚白。 马车还在踏踏而行,她打了个呵欠,伸手撩开幔帘,嗡哝道:“瑨朗,我饿了。” “吁——” 秦瑨勒停马车,从包袱中取来事先买好的糕点递给了她。 姬瑶漱了漱口,坐起身来啃起糕点。 秦瑨就坐在蓬壁前默默等着她,直到她吃完,半个字也没有说。 姬瑶有些纳闷:“你怎么不理我?” 秦瑨还是噤声不言,见她吃完了,手中马鞭一挥,继续往前赶路。 就这样,两人一路沉默,谁都没有再理谁。 照这个行进速度,再过两三日就能到达梁州。 殊不知天公不作美,午后竟霹雷闪电,大雨滂沱。 原本平坦的官道很快变的泥泞不堪,马有些走不动了,秦瑨只得披着蓑衣下来牵引。 四周水雾迷漫,偶尔碰到路人,皆是顶着雨艰难前行。 车轮不时陷入泥里,要废很大力气才能拉出来。 姬瑶在车内摇晃的头晕目眩,心知马车行进艰难,刚想要下去帮忙,就听秦瑨在雨中大喊:“坐好!别乱动!”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仿佛就劈在头顶,姬瑶吓得缩回了车里,抱着双臂再也不敢动弹。 秦瑨艰难的拉着马车,深一脚浅一脚的踏着泥地,在大雨中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找到一个村庄。 村头的人家是位慈眉善目的中年人,见有他们祈求避雨,二话不说打开了大门。 可惜门扉狭窄,马车进不去。 院子被雨水冲刷的一片狼籍,姬瑶手持雨伞,立在马车上不知所措,犹豫着该怎么下车。 还好秦瑨有眼力,解下刺人的蓑衣,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冲进了院子。 中年人是个热心肠的鳏夫,将西边一间厢房留给了二人,让他们尽管歇着,等雨停了再走。 有了暂时落脚的地方,秦瑨这才如负释重的喘了几口气。 四四方方的房间内,只有一张床榻和矮桌,灯台上燃着半支蜡烛。 晦暗的光线下,姬瑶立于矮桌旁,身上大多还是干爽的,而秦瑨整个人都被浇透了,额前散落的碎发还在往下滴水,皂靴上面全是脏兮兮的泥。 “你去换换衣裳吧。”姬瑶好心提醒。 秦瑨依旧不说话,走到矮桌前拎起铜壶,倒了杯凉水,仰头喝了个干净。 这下姬瑶彻底崩不住了。 “你怎么还是不理我?”她凑到秦瑨身边,歪着脑袋看他,“生气啦?” 两不厌 第37节 等了会,还是没人回应。 “你昨天都把我弄疼了,我都没生你气,你看我胳膊肘都青了。” 姬瑶撸起袖襴,露出一截白皙如瓷的手臂,委屈巴巴的举起来。 秦瑨面色不愉,瞟了她一眼,终是开了口:“凡事都是有因有果,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你捉弄我的时候可否想过我是个男人,若我真的发起狠,你又能承受多少?” “哼。”姬瑶不服气:“不就是开个玩笑嘛,你玩不起。” “玩,你称之这是玩?” 怒气再难压制,秦瑨攥紧手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意态,“巫山云雨,理应情投意合,我们这算什么?我们是在玩火!不要觉得身在千里之外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是你的臣子,不是你养的那些禁-脔!” 灯影之下,他声色俱厉,瘆的姬瑶心尖一颤。 他已经很久没有对她这么凶过了…… 冷不丁的,她鼻尖泛起酸意,“你……你放肆!” “放肆也是被你逼的!” 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姬瑶气呼呼放出狠话:“好,那我们以后谁也别理谁!” “可以。”秦瑨气急反笑,“最好连面也别见。” 留下一句冰冷的话,他转身走出屋门,在附近寻了处能躲雨的瓦顶凉棚,撩袍坐在里面的石凳上。 屋里隐约传来啜泣声,混杂在咆哮的雨中。 他把她气哭了,心里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也不知怎么的,他竟有些后悔,后悔昨日粗鲁的对待她,后悔方才又拿话伤了她…… 秦瑨捂着隐隐作痛的头,沉沉吁出一口气,只觉自己的精神完全被割裂了。 他既想让她长个记性,又担心这,害怕那。 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陌生的让他不知所措…… 一道闪电下来,天地亮若白昼,雨势不减反增。 秦瑨在凉棚里坐了很久,直到有人尖叫呐喊,方才从混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 中年男人也听到动静,打开屋门朝外观望。 失魂落魄的呐喊声越来越近,村里也跟着越来越乱。 “山洪从东边来了!快跑啊——” “快跑啊——” 暴雨如注,大地隐约跟着异常颤动。 中年人见状不好,想也没想,径直冲进了雨帘。 秦瑨亦跟着大惊失色,起身跑进屋,喊道:“瑶瑶!” 姬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立时扑进他怀中。 “这是什么动静?” 她抬头凝着他,眼尾一抹哭红,让他的心紧跟着揪了一下。 “山洪来了,快走!”秦瑨迅速回神,拉着姬瑶的手往外跑。 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肌肤凉痛万分。 眨眼的功夫姬瑶就被浇透了,全身泛起一层细密的冷疙瘩。 她边跑边回头,“我……我们的马车 !” “不要了!” 秦瑨拉着她,再度加快了步伐。 山洪一来,对周边来说可谓是毁灭性的打击,逃命要紧,哪还顾得上这些身外之物? 出了村,黑漆漆的夜,水雾迷漫,根本辨别不了方向。 姬瑶气喘吁吁的踩在泥泞的道路上,眼睛被雨水冲刷的难以睁开,好几次险些要摔倒,多亏秦瑨在身侧拉拽着她。 两人紧随在村民身后,想要往高处去。 一路狂奔,肺都要炸开了,可惜还是躲不了天灾的追逐。 剧烈的轰鸣极速推进,夹杂的房屋倒塌的声音。 电闪雷鸣间,姬瑶回头去望,却是什么都看不清。 洪水如巨浪一般席卷而来时,她犹如做梦一样,瞬间失去了神智。 冰凉的水裹挟住全身,她束手无策,唯有身侧的人将她紧紧抱进怀中…… 肆虐的洪水铺天盖地袭来,夹杂着数不清的泥石树枝,瓦砾残块,所到之处满目疮痍。 秦瑨和姬瑶来不及逃脱,俱被卷入洪水之中。虽然两人都通水性,但也难抵这湍急的水流,轰轰隆隆的水无情冲刷,不停拉拽着他们往前走。 秦瑨顾不得自己,双手死死抱着姬瑶,全力将她往上托举。 饶是如此,两人浮浮沉沉,还是喝了不少水,一时胸腔辣痛,呼吸发窒。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两人,硬生生将他们甩到一块凸起的巨石上。 秦瑨只觉侧腰猛然一疼,而姬瑶的额头则磕在了石块上,顿时昏厥过去。 明明是黑夜,秦瑨还是清晰看到了她的伤口,血染红了她的半边脸,被洪水洗去,又再度溢出。 遽然间秦瑨急火攻心,发了疯似的开始自救,一手揽住昏厥的姬瑶,另一只手尝试着去抓周遭的事物。 一次又一次,胳膊被割的伤痕累累,人亦疲惫不堪。可他怀中抱着盛朝至高无上的皇帝,他不敢放弃,亦不能放弃,咬着牙强撑意念。 不知熬了多久,雨势渐渐收敛,苍穹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虾青色。 洪水的浪头终于打过去,水流变得平稳。残垣断壁倾洒在水中,偶尔还有尸身漂浮,天地之间惨象丛生。 秦瑨终于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将姬瑶半扛在肩头,为了省劲,只能随波逐流。 借着昏暗的天光,他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周遭的事物,终于在不远处寻到一块如滩岸般的巨石,罅隙里生长出一棵松树,枝桠外伸,仿佛就是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 他调整方向,往那边游着,紧皱的眉峰下目光锐利,为了极可能的集中精力,心头一息一息的默数。 三。 二。 一。 时机到了! 在将要擦肩而过时,秦瑨奋力举起手臂,一把抓住了斜伸的树干。 粗粝的树皮夹带着一根根木刺,瞬间扎入他的掌心。 他如同没有知觉,一鼓作气,将姬瑶推上了巨石。 咔嚓—— 枝桠难以承载秦瑨的体格,从中间开始断裂。 若两人就此被冲散,后果不堪设想。 秦瑨五内如焚,迅即踩住水中之物,身躯一个上跃,成功翻上了岸边巨石。 夜风飕飕刮过,树枝随之坠入水中,游弋而去。 就差那么一点…… 秦瑨来不及庆幸,双膝跪在姬瑶身边,俯身查看起她的伤势,身上的水顺着躯体滴答滴答的往下落。 姬瑶头上的伤口不大,但还在微微渗血。 秦瑨赶忙撩起襴衫下摆,嘶啦扯下一条布,紧紧裹在她的头上。 “瑶瑶!瑶瑶!” 他大声呼唤着她,可她依旧不省人事。 他又靠近一些,借着微弱的光线,倏尔发现她的口唇颜色有些发重。 糟了! 不详的预感袭来,秦瑨赶紧让姬瑶躺平,双手反复挤压着她的心口。 “瑶瑶!醒醒!快醒醒!” 秦瑨的上半身匐在姬瑶面前,尽量为她遮住淋漓的雨丝,心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挤压变得愈发焦躁,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睁开眼。 快睁开眼! 然而半天过去,身下的人还是没有起色。 秦瑨盯着眼前的光景,只觉血流不受控的往上冲,头炸裂般的疼起来。 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小人儿就这样变得生机全无,一切来的太突然,让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昔日他嫌她昏庸,嫌她轻浮,嫌她聒噪,她有太多太多的缺点,可当她全身冰冷的躺在地上时,他的心竟也跟着停止了跳动。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决定十分草率。 此去陇右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他以为在他的保护下她也能轻松到达,可这一路千山万水,她受了很多苦,哭了很多次,甚至失去了女儿家最珍贵的东西。 如今还落得这般田地,若说是对她的历练,那大可不必如此残忍…… 秦瑨悔不当初,胸腔如被刀割,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痛彻心扉的滋味,原来她安静下来并不好…… 暗淡的苍穹下,秦瑨将姬瑶抱进怀里,死死掐住她的人中,厉声道:“姬瑶!醒醒,我求你快睁开眼!” 他复又将她放在地上,不甘心的按压着她的胸口。 他不该说那永远不再见面的狠话。 两不厌 第38节 她是盛朝的女皇,她不能死。 他愿意用他拥有的一切去换,换她平安醒过来! 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祷告,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短暂的光亮后是震耳欲聋的雷声,震得天地都在颤动。 躺在地上的姬瑶剧烈咳嗽几声,侧头吐出几口浊水,迷迷糊糊的睁了睁眼。 秦瑨一愣,沉郁的眼眸再度浮出希冀的光,展臂把她捞进怀里。 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猛然爆发,细密的雨雾中,他的脸紧贴着她冰凉的面靥,眼尾一抹红泽愈来愈浓。 他仔细听着她的呼吸声,直到她的唇渐渐恢复血色,这才长吁一口气。 可没多久,他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路被洪水堵住,这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再往上一点就是树林茂密的山体,黑漆漆一片,看不清上面的光景。 该怎么离开,又成了新的一关。 眼下两人只能暂时留在这片石滩上,而姬瑶清醒一会儿,人再度昏睡过去。 她身上裹着湿漉漉的衣服,无处可换,后半夜突然发起热,冰凉的肌肤变得开始烫手。 秦瑨惶惶不安的抱着她,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雨停了,但洪水还未褪去。 姬瑶一直没醒,面靥红扑扑的,情况不太好。 不能再拖下去了…… 秦瑨想要背着她翻山离开,可面前这一块断崖太高,委实难以攀登。 正当他绞尽脑汁思忖着该怎么做时,高处的密林枝叶抖动,随之传来一道青涩而惊讶的声音。 “爹爹你看,这边果真有人!还是活的!” 话音落地,一对父子从密林里钻出。 年轻的父亲欣然道:“快救人!” “好嘞!” 十三四岁的少年趴在崖边,熟练的放下绳子,虽然脸上沾满灰土,眼睛却晶晶亮的,对着秦瑨笑道:“快上来!遇到我算你们运气好!” 没多久,他们便把秦瑨和姬瑶拉上了悬崖。 劫后余生,秦瑨对二人感激万分,背起姬瑶,急急道:“她受了伤,附近可有郎中?” 少年遗憾的摇摇头,“附近的村子都被毁了,不过我们知道一条近路,翻过这座山就能到达固县。出了这么大的事,固县那边已经开始赈灾了,有郎中出诊。” 秦瑨一下子看到了希望,面上阴云散去,低沉的声线携出几分卑微:“太好了,能否劳烦你带我过去?” 少年不假思索,“可以,好人做到底,我们送你一程!” 山上草木繁盛,遮天蔽日,很难辨别方向。还好有这对父子带路,翻山时轻松了许多。 交谈间秦瑨得知这位开朗的少年名唤唐苓,其父唐二郎是个猎户,两人平日里就住在固县附近的山上,靠打猎为生,幸运的躲过了这场天灾。 晌午过后,四人终于抄近路下了山。 固县因为地势高没有受灾,但其不让流民进城,只在几里开外的地方搭建了赈灾篷。 秦瑨几人到达时,驻守的官兵盘查了他们的籍贯,一一记录,这才放人进去。 东边有药局的人义诊,灾民排了长长一溜队。 好在唐苓机灵,带着秦瑨东蹭蹭,西蹭蹭,没多久就插到了最前面。 须发花白的郎中似乎认识唐苓,问道:“又找到一个?” “嗯。”唐苓很有成就感的点点头,“我和我爹在南麓那边发现的,他们是柳子湾那边冲过来的。” “哎,这附近的村都遭罪喽!”郎中摇摇头,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手指身侧的木榻道:“快把人放下,我看看。” 秦瑨道了声多谢,赶忙把姬瑶放在床榻上。 不过半天功夫,她身上的衣衫早就干透了,无声无息的躺在那儿,小小的身躯显得更为瘦削。 刘郎中翻了翻她的眼皮,又将她头上裹的布扯开,随后捏起她的腕子,替她诊脉。 不多时,他缓声道:“这头上的伤就是个皮外伤,没什么大碍,但她呼吸粗重,人也高热,肺里必是出了毛病。” 秦瑨最担心的就是这,急切道:“这位女郎对我很重要,烦请老伯一定要治好她,他日秦某必当登门拜谢。” “诶,什么谢不谢的。”郎中摆摆手,“医者仁心,既然来到我面前,我便会尽力相救。你也不用过于担心,她肺里虽显症状,但并非重症,用上几副药当有好转。” 这话给秦瑨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唇畔嗟叹,对郎中深深作了一揖,“多谢老伯,秦某感激不尽!” 郎中不以为意,眼神落在秦瑨千疮百孔的手掌上,“你的伤不治一治了?” “皮外伤,不劳烦了。” 秦瑨对郎中和善一笑,问完诊心里踏实了不少,背起姬瑶走进了赈灾蓬。 里面什么都没有,横七竖八的躺着幸存者。 秦瑨皱了皱眉,寻了一处稍微宽敞的地方暂时落脚,撩袍坐在地上。 安顿好二人,唐苓对秦瑨一拱手,与他作别:“秦兄,你好生照顾你娘子吧,我跟我爹还得去救人,要先走了。” 秦瑨回以一礼,朗然笑道:“小兄弟年纪不大,却是个有情有义之人,真是令人佩服。” 被他这么一夸,唐苓喜不自胜,伸手摸了摸鼻子,“秦兄过奖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我以后还想去从军,所以提前历练历练。” 从军? 秦瑨心里顿时有了主意,朝唐苓勾勾手。 唐苓毕竟是个小孩,好奇心一下子就被提起来,蹲在地上,老实巴交的把耳朵凑过去。 秦瑨将声音放的很低很低:“我有个不情之请,若小兄弟能帮我这个忙,我可以把你举荐到陇右军。” “陇右军?!”唐苓简直不敢相信。 盛朝十道节度使,陇右居首,旗下精兵二十多万,驻守西北,屡战屡胜。 陇右节度使乃是当朝宣平侯,年纪轻轻就已是两朝重臣,若能在他麾下征战沙场,那不是祖坟冒青烟吗? 一股热血上头,唐苓跃跃欲试:“此话当真?” 秦瑨笃定道:“千真万确,田裕将军可曾听说过?” “听说过!”唐苓点头如捣蒜。 “我可以让你到他手下。” “真的吗?”唐苓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眼见他上钩了,秦瑨抿唇思忖了片刻。 突如其来的灾难打乱了他的节奏,也击碎了他的自信,他开始害怕,害怕孤身一人保护不了姬瑶。 那剜心噬骨的疼,他再也不想经受第二次…… 末了,他朝唐苓靠近,徐徐道出正题:“很简单,给我找来笔墨,我写封信,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出去即可。” 唐苓纳罕:“送给谁?” “梁州刺史,穆庭之。” 风从外面刮进来,唐苓怔忪不已,眼睛上下端详起秦瑨。 只见眼前人身材魁梧,细看起来应该是个练家子,一张脸生的丰神俊朗,剑眉凤目,尽管满身灰土,略显狼狈,可依旧遮掩不住他身上威严矜重的气质。 看起来…… 不是个普通人物…… 唐苓愣了许久,颤着唇问:“你究竟是谁?” 秦瑨笑笑,“等你把信送到,自会知道。” “好,你等着!” 唐苓咬牙应下,没多久就借来笔墨。 待秦瑨封好信,他揣进袖襴,承诺五日为期,小跑着离开了此地。 安排好后路,秦瑨这才得空照顾起姬瑶。 赈灾蓬是临时搭建的,下面就是生硬的土地,连个草席都没有。他怕姬瑶受硌着凉,一直将她抱在怀中,等了半个时辰,方才拿到药汤。 姬瑶自小就是个怕苦的,饶是昏睡着,药仍然难喂进去,急的他冒出一身汗。 无奈之下,他只能含住药汤,一点点喥至她口中…… 翌日,山洪褪去。 灾民们蜂拥而至,三教九流挤在一起,赈灾蓬登时变成难民营,里里外外乱七八糟。 人员混乱,秦瑨不敢懈怠,寸步不离的守着姬瑶。 姬瑶吃了药,高烧渐渐褪下。 傍晚时分,她终于浑浑噩噩的醒过来,盯着秦瑨看了好一会,有气无力道:“我们这是……死了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16 19:07:19~2023-08-17 15:09: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贤贤最可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贤贤最可爱 30瓶;陆行之、仇萌萌 5瓶;野百合的春天 2瓶;阿狸的小红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茫然 ◎一定是当今陛下失德。◎ 两天两夜, 秦瑨几乎都没合眼,下颌生出了青色的胡茬。 见姬瑶终于醒过来,他疲惫的眼眸有了精神,温声安抚着她:“说什么傻话, 我们现在在赈灾营, 昨晚你头受了伤, 还呛了水,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醒来就好了。” 两不厌 第39节 话到末尾,他心里徘徊着一股失而复得的感觉,几分庆幸,几分怅然。 姬瑶扶着秦瑨坐直身, 迷离的眼眸看向四周,只见宽大的帐篷里躺着一排排的伤员, 男女老少,皆是衣衫褴褛。 空气里徘徊着一股浑浊的气息, 像是伤口发炎的腐臭味, 还像反复熬煮的药汤味。 时而有人痛苦尖叫,时而有人伤心哭泣。 他们的伤口或轻或重的流着血,有的甚至没有包扎, 袒露在外,血腥可怖。 这里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姬瑶一向养尊处优, 鲜少见过这种场面,小脸浮出惊骇之色,本能的抱紧了秦瑨。 秦瑨见她这般模样, 不免担忧:“可有哪里难受?” “不……”姬瑶声音发颤:“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秦瑨低下头, 与她小声耳语:“他们都是附近的灾民, 在这里接受救济。这次山洪造成的影响很大,想来朝廷很快就就会派人过来,等你再好一些,我们就赶紧离开,我已经想办法让人去请梁州刺史前来接应了。” 梁州刺史穆庭之。 姬瑶对这个人印象深刻,那年在梁州官员的任命上,她和秦瑨可是没少打嘴仗。 眼下她耳晕目眩,整个人呈现着高烧后的虚弱状态,每每呼吸都感觉上气不接下气的。 她无力再去管以后的事,也不敢看面前的惨象,头深深埋在秦瑨怀里。 昨晚的记忆逐渐清晰,洪水凶如猛兽,想起来都让人后怕。 这大概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姬瑶心里憋屈极了,她以为长安之外俱是自由美丽的好地方,谁曾想到外面竟是凶险频出。 空气中的味道让她作呕,她难受的蹭了蹭秦瑨,眼尾滑下晶莹的泪珠,鼻音嗡哝道:“我想回长安……” 秦瑨一听,脸色迅速黯下来,只觉有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心窝,堵得极其难受。 “好,我一定带你回去。” 他的手环过姬瑶的肩,抚上她的面靥,轻轻抹去了那道泪痕。 在赈灾蓬里生活对姬瑶来说无疑是令一场折磨,先前她以为夜宿荒山破宅已经够艰苦的了,没想到与现在相比,那都是小巫见大巫。 这里的环境可以用恶劣来形容,每天都会有人在她面前咽气,又会有新的流民挤进来。 他们身上的伤口很多都在溃烂,不过是倚仗着求生的欲望,在这里等死罢了。 姬瑶每时每刻都要看着生死离别,听着悲怆惨痛的叫声,再加上汤药很苦,她每次都要忍着干呕灌下去,因此整个人的精神极度萎靡。 秦瑨不敢涉险将她带走,最起码这边还有药,只能在她濒临崩溃的时候耐心安抚她。 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浑浑噩噩熬了三日,这边突然开始物资匮缺,难民们开始食不果腹。 重压之下,群情激愤。 他们流离失所,甚至失去至亲,每个人都不再顾忌礼法,不再顾忌尊卑,高声咒骂着,用恶毒的语言发泄着心头的不满。 “老天爷无眼啊!我们一家勤勤恳恳,为什么要遭此天灾啊!我的儿,我的儿都没了!” “什么天灾,我看就是人祸!古往今来,就没有女人当皇帝的先例,一定是当今陛下失德,行事不仁,这才惹怒了上苍,给我们降下了灾祸!” “说的对!一个十几岁的女子,毛都没长齐呢,拿什么治理国家?老天爷一定是看不下去了!” 一句句忤逆的话惹怒了秦瑨。 山南西道崇山巍峨,水系繁多,内涝乃是常有之事。只不过这次雨季绵长,又突降暴雨,这才引发了严重的山洪。 天灾难控,何能加罪到君主身上? 成何体统?! 秦瑨刚要起身训斥,一截藕白的手臂忽然箍紧了他的脖子。 他顺势睇望,只见姬瑶双瞳泛红,抿着嘴巴,含忧带怨地对他摇摇头。 秦瑨一怔,讶然失声。 若放在以往,面对这种大逆不道的贱民,姬瑶早就龙颜震怒了,拉下去乱棍打死是轻,诛灭九族也不为过。 可今日她却不想让他出头…… 这倒让秦瑨有些意外。 他斟酌些许,尽管心里愤愤不满,还是听话的坐了回去。 一个天之骄子,一个朝廷重臣,就这样沉默的所在角落里,听着灾民们对朝廷的谩骂。 上到皇帝,下到权臣,甚至还提到了先皇,先太子…… 姬瑶蜷缩在秦瑨怀里,整张脸埋进他的胸膛。 她不言不语,像是睡着了,什么事都没有。 而秦瑨却敏锐的察觉到了异常,她的身子在抖,呼吸也愈发凌乱。 他什么都没说,抬起手,紧紧捂住了她的耳朵…… 这一晚,姬瑶失眠了。 篷子里太闷,她偷偷拿开秦瑨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外面月上中天,星辰密布。 姬瑶没敢走远,就在附近找了一块空地站着,背倚靠着树干,眼神掠过那些难民。 篷里住不开,他们就躺在露天的地上,有老人,有孩子,经过多天的锉磨,很多人都瘦的皮包骨。 白天嘈杂的声音少了很多,只有少数伤重的人在低声呜咽。 饶是如此,场面依旧令人不适。 姬瑶还是皇太女时,她阿耶曾告诉过她,皇家之人不必过于善良,要心狠,要手辣。所以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拥有佛性的人,但这些天耳濡目染,她竟生出几分悲天悯人的姿态。 这些都是她的子民,她想救救他们,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回想到这些流民的咒骂,她觉得他们既可怜又可恨…… “你怎么出来了?” 恍惚间,一道低沉的声线从姬瑶背后传出,吓得她肩膀一颤。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秦瑨就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对她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离开我半步吗?” 他一脸苛责,姬瑶并没有生气。 这些天秦瑨对她的照顾,她都看在眼里。那天她撞头晕厥,若不是秦瑨救他,她恐怕已经葬身在洪水之中了。 救命之恩,还是得给上几分薄面的…… 如是想着,姬瑶回身正对秦瑨,低头看地,足靴搓了搓地面,缓声道:“我睡不着,想出来透透气。” 秦瑨滞了滞,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下次再出来,一定得告诉我。” “知道了。”姬瑶低眉顺眼的应了一声,十分乖巧。 夜风拂过,吹的两人衣袍猎猎作响。 姬瑶病气未消,秦瑨不由担心,想唤她进去休息。可看她愁容满面,他也跟着胸口发闷,不禁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姬瑶双手交握在身前,柔白的十指绞在一起,斟酌半天,缓慢道出心头困惑:“你说……真是我失德吗?才得到这些报应……” 自从南巡路上遇到反党,她就没有顺利过,一下子从云端坠入泥中。 她一向自信,不知是不是被那些流民洗了脑,竟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秦瑨就知她在猜思这件事,叹气道:“身居高位者不能轻易被别人的言论左右,反党是人祸,洪水是天灾,这些都跟你没关系,不怪你。你的病还没好,别胡思乱想。” 姬瑶本以为秦瑨会借此机会给她灌一些大道理,没想到他只是轻描淡写的安慰了一番。 他说不怪她。 这让她冰冷的心变得暖起来,那么难得。 姬瑶唇角勾起笑弧,月光映照的她那张脸蛋甚是清晰,少了往日的娇矜傲慢,显出一股小意温柔的神态。 她小声道:“你应该知道,我做到这个位置上并不情愿。当初阿耶宠我,阿兄疼我,他们只希望我做全天下最恣意快活的女郎,不被任何纷争侵扰,我只需要好好享受每天的阳光雨露就好。可他们却食言了,一个个把我抛弃,把我推上了风口浪尖,把这世上最难最累的活全都留给我了……” “我平日不说,但心里清楚的很,我并非统筹天下的料子,坐到这个位置上,怕是难以服众,所以阿耶才让你们几个老臣帮我处理朝政。如今在外面走了这一遭,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坐那个位置了……” 外面没有她想象中的歌舞升平,世家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听话。 似乎每个地方都有隐藏的另一面。 这让她真的好累,好累…… 姬瑶不再说话,眉眼间蕴着一股淡淡的哀凄。 秦瑨曾经总是期盼她能好好反省一番,但当他真的听到她自怨自艾时,他竟开始于心不忍。 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他自己也感到意外。 “没有人生来就会掌控天下,只要能看清自己的短处,潜心研习,慢慢都会好的。” 今晚的月色很好,秦瑨只稍稍提点了一句,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深邃的眼眸望向眼前的小人儿。 姬瑶还穿着那件朱红圆领衫,月华如纱雾一般洒落在她身上,给她娇小的身躯镀上了一层朦胧光边,平生万众柔情,悉数堆砌在她的眼角眉梢。 只是那道纱布太过扎眼,让秦瑨不知不觉又想到了那天她血流满面的光景。 他轻抿薄唇,抬手解开了那道纱布,仔细观察着伤口。 “好多了。”秦瑨松口气,把纱布扔在地上,“已经结痂了,别带这个了,闷着伤口反而不好。” 姬瑶摸了摸额头,“会留疤吗?” 秦瑨摇头,“不会,到了陇右我会给你找最好的郎中过来,让她重新给你诊治。” “嗯?你不嫌我事多吗?” “女郎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当然得想办法给你治好了,要不然等回到长安你还不得夜夜骂我?”秦瑨低声揶揄,眼神携出几分揣度。 姬瑶被他盯的不自在,闷声闷气道:“我才没那么闲呢……” 两不厌 第40节 秦瑨笑笑,“你是没那么闲,可你让你那些玩意儿骂我啊。” “那都是误会。”姬瑶忙不迭往外泼脏水,“都是那些贱婢媚主,听风就是雨,不关我的事……” 秦瑨眉峰一扬,似有几分惊奇,“哦,原来你也知道那些人谄媚惑主?” 姬瑶讪讪一笑,嗔他道:“哎呀,别提这些糟心事了,你若不喜欢,回去我把他们遣了便……” 她话还没说完,秦瑨就拍手道好,“君无戏言。” 姬瑶一愣,睨着他灿然的笑脸,忽而觉得自己好像上套了。 她张开嘴巴,还想在说什么。 可秦瑨不给她反悔的机会,话锋一转道:“这里条件的确艰苦,再忍忍,不出意外的话,明日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穆庭之差不多也该到了。” “真的吗?” 姬瑶立时将宫里那些莺莺燕燕抛之脑后,圆溜溜的眼睛里华光隐现,没多久又黯淡下来,“若是他没来呢?” “不用害怕,就算是豁出这条命,我也会把你送回长安。”秦瑨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唇畔浮着清浅笑意,“放心吧,往后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诚恳的保证,声音很是好听。 姬瑶一瞬不瞬地盯着秦瑨,月色下的他身影欣长,宽肩窄腰,笑起来少了几分冷峻,委实是个丰神俊逸的郎君。 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站在他身边,她就感觉特别安全。 两人的目光揉杂在一起,姬瑶的耳尖突然热起来,赶紧把脸扭向别处,“那就多谢你了……” 两人在夜色下站了一会,很快又回到赈灾篷里休息。 想到明天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姬瑶庆幸不已,终于睡了个好觉。 谁知第二天醒来,差点气到七窍生烟。 固县赈灾短缺,但好歹前两天还是米豆粥,谁曾想今日官府发放的粥里米少的可怜,大部分竟都是粟米壳! 姬瑶拿着瓷碗,拧着眉头尝了一口,简直难以下咽,噗一口吐在地上,怒道:“这是什么?猪都不吃!” 秦瑨神色凛然,道:“这是糠,比粮便宜多了。” “糠?”姬瑶愣了愣。 这东西她听说过,据说是喂牲口用的。 这下姬瑶更生气了。朝廷拨放的的赈灾款可都是户部按照各地户籍人数发放的,标准粮价,只多不少。 如今粮食换成糠,那这里面的水分可就大了…… 姬瑶把碗一扔,斥道:“这是哪个狗官,竟敢偷梁换柱,贪污赈灾款!” 她的情绪太过激动,喉咙一痒,捂着嘴咳嗽起来。 秦瑨见状,手抚她的后背,替她顺气,“稍安勿躁,待会我来——” 他话没说,周围的灾民已经怒发冲冠了。 “大家快看!这就是女皇掌管下的朝廷,给我们吃的竟是糟糠!” “简直是不把我们当人看!走,我们去找县令要个说法!” “走!” 但凡是能动的,俱是气势汹汹的冲了出去。 姬瑶见这架势,完全顾不得自己的身子尚还虚弱,拔腿就往外追。 “回来!”秦瑨攥住她的腕子,一把将她拽回,箍在身前,“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去凑什么热闹?” “不是,你没听到他们刚才说的吗?他们说,女皇掌管下的朝廷。”姬瑶肃穆拧眉,倔强道:“这个锅我才不背呢,我倒要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说完,她不知哪来的邪劲,一把甩开秦瑨的束缚,转身跑了出去。 第33章 骚乱 ◎你以为拿个腰牌就能当权贵了?◎ 姬瑶向来如此, 一旦认定某件事,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胡来!” 秦瑨气的狠叱一句,连忙追了出去。 外面艳阳当空,蔓延着越来越烈的暑热。灾民们流离失所, 这些时日一直缺吃少喝, 再加上身体上的伤痛, 累积的愤怒在吃到糠后达到了顶点。 他们怒发冲冠,一路往北要往固县城里去。 不远处驻守的官兵发现了异常,一个呼哨后众人抽刀而出,迅速站成一派,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的两长前迈一步,眉峰紧蹙, 声如洪钟道:“尔等要去作甚!” 灾民们被真刀实枪的官兵堵住了路,难免心生怯意,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是有那么几个人挺身而出。 “官爷, 今日官府发放的善粥竟是牲口吃的糠,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给我们吃糠?我们的赈灾粮呢!” “对!还请官爷放我们过去,我们要去找县令大人要个说法, 为什么要给我们吃糠水!” 现场的情绪瞬间被这几人调动起来,灾民们一时间皆义愤填膺, 举着拳头示威,大声嚷嚷着要去求见县令大人。 姬瑶和秦瑨站在人群最后,默默窥察着事态。 “大胆!尔等莫要骚乱!” 两长横眉怒斥众人, 却惹得民愤愈演愈烈。 “给老子闪开, 老子要见县令大人!” “闪开!” 灾民们骂骂咧咧, 想要强行冲卡。两长没有办法,只能以退为进,命诸人稍安勿躁,随后派手下火速赶回衙门通禀县令。 这一等,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姬瑶站的脚后跟酸痛,撇着小嘴,对秦瑨低声埋怨:“这是多大的狗官,这么长时间还不来,我真要被气死了。” 她捏着拳头,跺跺脚,倘若目光能隔空杀人,怕是早就把那位县令给刀了。 秦瑨乜她一眼,复又将视线挪向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嘲讽道:“官小架子大,你这回可是看清了吧,地方官早就该整治了。” “嘁!” 姬瑶冷哼一声,自知理亏的不再说话。 在朝时秦瑨曾多次向她上奏,主张加强地方管制,她当时不以为意,只觉得盛朝各地都是海晏河清,没想到这一路走过来,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她的认知,芝麻大的小官都敢当土皇帝了! 天气本来就热,姬瑶等的愈发焦躁,原本嫩白的面皮浮出一层晒红,额前碎发也全被汗粘在脸上。 秦瑨见她实在受罪,用袖襴拭去她额前的薄汗,耐心劝谏:“事已至此,着急也没有用,地方有蛀虫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差这……”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 “县令大人来了!” 姬瑶和秦瑨俱是回过神来,随着众人的目光向前方看去,只见一辆马车很快行至他们面前,赶车的马夫一挑帘,上头下来一位身穿官服的中年男人。 这人生的清风竹骨,看起来文质彬彬,但那双吊角睛却又显得极其精明。 秦瑨凝着他,眉峰不知不觉的拢成小山。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固县县令应该姓陈。 少顷,县令缓慢开口,印证了秦瑨的想法:“诸位,我是固县县令陈涉,不知有何事要与本官说啊?” 他话音很是散漫,明知故问,却还是给灾民们带来了希望。 有人向前一步,恭敬作揖道:“陈大人,今日官府施粥给的竟是糠,不知我们的赈灾粮哪里去了?” “大人,我们是人,怎么能吃牲口吃的东西呢?” “请大人告知,朝廷分发的赈灾粮呢?” 众人七嘴八舌的附和,场面再度混乱起来。 “都闭嘴!”县令陈涉被他们吵的不耐烦,脸上没了好神色,阴沉沉道:“天灾之年,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们还挑三拣四,成何体统?你们可知外面饿殍遍地,人都在吃什么?吃的是树皮和草!你们吃的糠可比那些好太多了,还不知足!” 说完,他不屑的摇摇头,眼神好像在看一群忘恩负义的蠢货。 如此言论一下子将灾民们拉回现实,他们能来到赈灾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虽说日子过的苦一些,但还是要比无力走到这边的人好上太多。 那些遗留下的苦命人,别说吃树皮和野草了,就是人吃人也是常见……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低下了头,方才一肚子的虎狼之词全都蔫了。 燥热的风裹挟着泥土刮过,树叶飒飒,卷起一阵尘土飞扬。 姬瑶捂着嘴咳嗽几声,远远望着陈涉,心道这人真是讲了好一套歪理。 这位陈大人委实让她长了见识,能把贪赃枉法说的这么清新脱俗,活生生就像一个悲天悯人的菩萨。 真是可笑! 灾民们不敢再作声,可姬瑶才不惯他这臭毛病,挺直腰板,细软的声线化为一柄利剑,刺破了本不该有的宁静:“陈大人此言差矣,灾荒之年饿殍遍地虽然是常态,但百姓吃上糠就得知足,委实是在混淆视听。众所周知,朝廷每年都会下发赈灾银,能买足足四十五万旦的粮食,我们这些人可是吃不了这么多,那请问大人,剩下的赈灾粮都让你们弄哪去了?为何不给粮,给的却是糠呢?朝廷可没差你们的钱吧?” 姬瑶素来是个咄咄逼人的性子,此时众人听到她有条有理的质问,皆是回头望去,自觉为她闪出一条路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姬瑶身上,她毫不畏惧,如同在大明宫一样,傲慢的抬起下巴,睥睨着芸芸众生。 秦瑨气宇轩昂的站在她身旁,面上不显,心却是慌了。 他没想到此情此景下姬瑶会贸然出头,一下子把两人变成了众矢之的…… 如此还不够,姬瑶越想越气,叉腰道:“当今圣上英明,体恤你们这些地方官,俸禄一升再升,结果你们拿着朝廷的钱,还在这里鱼肉百姓,中饱私囊,你们该当何罪!” 陈涉被这声声质问激怒了,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没好气的上下打量着姬瑶。 两长上前几步,大喝道:“放肆!一个小小贱民,竟敢对青天大老爷无礼?来人,给我抓来!” 官兵们闻声迅速向前,而秦瑨则眼疾手快,将姬瑶拉至身后,怒道一句:“谁敢!” 两不厌 第41节 常在大明宫行走的人,一旦摆出架子来,气势自是如山,不可忤逆。 那群官兵举着刀,被他的气场慑住,停下步子不敢再向前。 陈涉亦跟着皱紧眉头,仔细端详起这两个不要命的人。 这两人皆是衣衫褴褛,个头矮的带着病气,却生了一张秀丽面皮,前面这个身材威武,样貌端正,虽不修边幅,可依旧遮不住周身的矜贵气质,倒像个人五人六的。 不过人五人六的,怎么可能混在赈灾营里呢? 陈涉冷冷一笑,轻蔑道:“嗬,这年头不要命的还真多,我看都是饿疯了吧?抓,今日闹事的统统给我抓起来!” “是——” 在场的官兵得令,饿虎扑食一般冲向人群。 今日过来的灾民一个都没放过,逃蹿不及皆挨了刀柄,被官兵踹在地上。 现场一片混乱,姬瑶没想到这姓陈的真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民众动手,忍不住抓紧秦瑨的胳膊,怯生生?道:“怎么办……” “不用慌。”秦瑨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 两人交谈间,一个官兵举着刀向他们冲来。秦瑨余光一瞥,抬腿就是一踢,正中那人胸口,直接将其踹的四脚朝天。 这一下可了不得,两长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敢与官府动手,瞪着一双牛眼看向秦瑨,怒火中烧道:“给我把这人抓起来!打断他的腿!” 眼见有人挑衅官府的权威,官兵们自是顾不得什么灾民了,矛头皆对准秦瑨,前仆后继的冲上去。 然而下边衙门的人多数都是三脚猫的功夫,上不得台面,不过片刻的功夫,秦瑨就将这群人打趴在了地上。 阵阵哀嚎凭空而起,官兵们废了好大劲才爬起来,有的手腕负伤,连刀都拿不住了。 双方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敢再冒进,就这么对峙起来。 陈涉哪经过这种场面,当即气的全身哆嗦,手指秦瑨道:“你……胆敢与官府对抗,不要命了!” 面对他的指责,秦瑨云淡风轻,抬眸看了眼天色,心算穆庭之差不多也快到了,索性也不再跟他演道了。 他自袖襴拿出一块令牌,对着陈涉晃了晃:“刘大人,你可认得此物?” 毒辣的日头下,那块令牌泛着凄冷的光,让陈涉跟着怔了怔。 他皱紧眉头,行至秦瑨身前,方才看清那块令牌。 璃龙盘绕,中旋利剑。 下刻几个大字:陇右节度使秦瑨。 秦瑨? 陈涉猛然一愣,难以置信的揉揉眼,反复盯着那块令牌,确认无误后不禁嗔目结舌。 宣平侯秦瑨? 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当朝权臣,出行在外必是众星拱月,气势如山,怎么可能孤伶伶的出现在他们这个小县城? 这人…… 绝对就是个江湖骗子! 陈涉很快就清醒过来,捋着胡须冷冷一哼,仿佛看清了眼前之人的套路:“真是好笑,你以为拿个腰牌就能当权贵了?也不看看你这幅德行!” 德行? 秦瑨被他趾高气昂的神态气笑了。 这一路走来,他从未亮过令牌,怕的就是有心人刻意扣押,却没想到今日竟遇见个不识货的。 姬瑶双手环胸站在秦瑨身边,颇为嫌弃的剜了一眼陈涉,没好气道:“你这狗东西,当官这么多年,不认得腰牌吗?眼瞎就赶紧抠出来!” “你……你胆敢辱骂本官?”陈涉冲着姬瑶吹胡子瞪眼,“这群贱民聚众造反,以下犯上,罪可当诛!”他手指向秦瑨,“这人,冒充朝廷命官,给我拉出来,先把他就地正法!” 眼瞅这县令油盐不进,姬瑶亦失了耐心,“你这狗官,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秦瑨既然亮出了令牌,她自是多了几分底气,撸起袖子想要扇陈涉几个耳巴子。 然而还没开始,人就被秦瑨再次拉到身后,护了起来。 自打南巡遇袭,秦瑨可谓是憋了许久,此时此刻只想找个练手的好好发泄一番。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陈大人非要当那睁眼瞎,那就别怪秦某不客气了。” 他冷冷一笑,朝陈涉逼近一步,眉眼间戾气浮动,让人望而生畏。 明明到了暑天,陈涉只觉得一股凉气自脚底升起,瞬间袭满全身。 他往后退了几步,身后的官兵也跟着退了几步。 面对秦瑨的步步紧逼,陈涉终是耐不住性子,嘶吼的嗓音变得尖利沙哑:“你们!你们都给我上!” 话音落地,却没有半个人来执行。 陈涉回头盯着手下,横眉冷脸,可谓是气急败坏:“上啊!愣什么呢?!” 两长凑到他身边,指着不远处,结结巴巴道:“大人……你看那边……” 正前方的官道上,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向他们而来,为首的穿着绯红官袍,如一团烈焰,光天化日下极为扎眼。 那道绯色的身影瞬间染红了姬瑶的眼睛,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她激动的鼻尖发酸,抓住秦瑨的胳膊,兴奋的摇晃几下。 秦瑨却没她那么高兴,穆庭之来的也太快了些,他还没来及的揍一顿这不长眼的县令呢。 有心明眼亮的灾民看到,忙不迭跪在地上,大声叩拜:“刺史大人来了!我们有救了!” “是刺史大人!” 众人纷纷叩拜在地,仿佛见到了救命的菩萨。 不多时,浩浩荡荡的人马由远及近。穆庭之口中喊“吁”,翻身下马,宽袖一阵,迈着方步走到众人面前。 “出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他声如其人,极为稳重。 不等灾民们开口,陈涉弓着腰凑到穆庭之身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战战兢兢道:“卑职陈涉参见刺史大人!不知大人今日而来,有失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除了秦瑨和姬瑶,在场之人皆行大礼,朗声道:“见过刺史大人——” “都起来吧。”穆庭之背手而立,犀利的眼神直直烙向陈涉,“回答本官,这么多灾民聚在这,究竟出什么事了?” 陈涉咽了咽喉咙,不敢去看穆庭之的眼神,低头道:“回大人,这些刁民饥饿难耐,嫌官府施粥不够,想要进城闹事造反。您来的正好,下官正准备处决他们呢。” 见他睁眼说瞎话,灾民们皆是愤然不满地抬起头,然而上官没有说话,他们自然不敢大声喧哗。 穆庭之为官十五年,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只瞅一眼就知这些灾民有怨。 再加上刚才远远看到他们和宣平侯剑拔弩张,陈涉必是隐瞒了事实。 穆庭之不动声色,问陈涉:“你确定这些都是刁民?” 陈涉斩钉截铁:“下官一百个确定!” 穆庭之冷冷一哼,在陈涉的注视下走到秦瑨面前,撩袍跪在地上。 在场之人吓了一跳,陈涉更是惊诧不已:“刺史大人,您这是……” 穆庭之不理会他,向秦瑨行一大礼,恭敬道:“梁州刺史穆庭之,见过宣平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16 16:10:10~2023-08-19 05:1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初熏浮浮、12?、百里濯镯、贤贤最可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下桑 69瓶;贤贤最可爱 30瓶;陆行之 6瓶;仇萌萌 5瓶;野百合的春天 4瓶;小黄羊 3瓶;阿狸的小红帽 2瓶;fre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终点 ◎吾皇万岁。◎ 话音落地, 人群中再次传出惊讶的声音。 “是宣平侯,竟是宣平侯!” “太好了,这次我们真的有救了!” “对对对,宣平侯也在赈灾营里待过, 一定知道我们的难处!” 喧闹之中, 只有唐苓一人呆呆跪着, 目不转睛的盯着秦瑨。 他按照要求把信送到了刺史府,没想到刺史大人二话不说,即刻领着人跟他往固县赶。 路上他好奇的问刺史大人,写信之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刺史大人没有透露,只说见到人自会知晓。 他心里设想过很多, 也许是刺史大人的亲眷,也许是朋友, 却是万万没想到,这人竟是陇右节度使, 秦瑨…… 想到秦瑨对他的承诺, 唐苓混沌的眼睛盛满了阳光,唇边扬起粲然笑意,再次对着秦瑨深深叩首。 陈涉怔怔望着眼前的光景, 面色如土,腿一软, 直接瘫在地上。 他挣扎着跪起来,恨不得把头磕进地里,身体抖如筛糠, 仿佛丢了半条命,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秦缙手一扬, 沉声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话落,众人齐刷刷站起来,唯剩官兵和陈涉惶惶然跪在地上。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秦瑨慢悠悠走到陈涉面前,拿着腰牌蹲下,似笑非笑道:“这个令牌是真的假的,陈大人现在看清楚了吗?” “看……看清楚了……”陈涉微微抬头,对上秦瑨的目光,吓得冷汗直流,“下官……下官有眼无珠,还请侯爷恕罪……” 秦瑨站起来,掸了掸袍角的灰尘,神色愈发阴鸷,“你若单纯不认识我,这压根算不得罪过,但你偷换赈灾粮,以糠搪塞,谋取私利,如此一罪该当万死。” “什么?”穆庭之一听,紧跟着怒火中烧,一脚踹在陈涉肩上,“固县辖地山洪爆发,本官得知消息后当即就下发了赈灾银,你竟敢拿着这些钱去买糠,糊弄百姓,你好大的胆子!” 前所未有的压力如巨石一般倒向陈涉,他像疯了一样磕头,声嘶力竭道:“侯爷饶命!大人饶命!下官一时糊涂,还请二位宽宥!饶了下官吧!” 他身后的官兵也跟着告饶,吵吵嚷嚷令人无比心烦。 两不厌 第42节 “都闭嘴!”秦瑨冷言一呵:“国有国法,我说了不算。穆刺史,这是在你的辖界上,你来说!” 穆庭之额角突突直跳,厉声道:“贪赃枉法,欺君罔上!罪其当诛,以儆效尤!” “好——” 难民们一听,皆大欢喜。 听到上峰对自己的判决,陈涉如一具行尸走肉,跪着来到穆庭之身边,拉着他的官袍哀声求饶:“大人!卑职只是一时糊涂,要杀要剐您冲卑职一人来,请您饶过卑职的家人吧!” “贪污赈灾银,国法重典!你知法犯法,罪不可恕!”穆庭之猛然抽出自己的衣角,后退几步,吩咐道:“来人!将陈涉革职查办,其余官府人员压入大牢候审!” “是——” 上州过来的缉事很快将犯案之人控制,准备羁押进固县大牢听后发落。 陈涉等人被带走后,难民们又齐刷刷跪下,高呼:“侯爷英明!刺史大人英明!” 穆庭之道:“你们且放心回去修养罢,本官会派人留驻固县,保障你们的衣食,帮你们渡过难关。回头重建家园的时候,朝廷还会派人过来帮扶,大家尽管放心!” “多谢大人——” 众人感激涕零,互相搀扶着回了赈灾营。 唯有唐苓没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秦瑨瞥到他,笑着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干的不错,待会我会写封举荐信给你,你若真想去,就拿着信直接到陇右大营,到时候田裕会亲自迎接你。” “多谢侯爷!” 唐苓正儿八经的行礼,终是年纪小,压不住心里的情绪,回家找爹的时候一蹦一跳,像极了北面来的傻狍子。 姬瑶睨着唐苓的背影哧哧笑了笑,凑到秦瑨身边,恍然道:“原来你找他送信呀?给的好处是让他从军?” 秦瑨点点头,“没办法,人手不够,只能先抓小孩用了。” “可不是嘛,你惯会欺负小孩。”姬瑶淘气的冲他努努嘴巴,复又对着穆庭之颔首一笑。 穆庭之受宠若惊,低头行了一礼,说道:“此地环境恶劣,不宜久留,二位先随我赶回梁州,再行商议吧。” 秦瑨与姬瑶对视一眼,颔首道:“好。” *** 两天后,黑绸马车借着夜色从后门低调的驶进了刺史府。 秦瑨率先下车,随后又把睡眼朦胧的姬瑶扛下来。 穆庭之引着他们行至后院一处雅致幽静的小院,进了正堂,方才敢对姬瑶跪下。 “臣护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还请陛下恕罪!” “迟点不要紧,恰到好处就行。”姬瑶眉眼含笑,请穆庭之起身。 然而穆庭之还是牢牢跪在地上,惭愧道:“臣驭下不严,引出固县那般混账事,简直丢了陛下的脸面。臣自请外放,还请陛下责罚!” “嗯?” 姬瑶一怔,斜眸看向秦瑨。 固县贪污案若要追究起来,穆庭之的确难辞其咎,但这人是秦瑨一手提拔起来的,亦算是他的党羽…… 姬瑶本以为秦瑨会替穆庭之求情,可他却没有表态,只是默默站着,脸上寡淡无波,看不出什么情绪。 室内极其安静,屋正中摆着一尊落地香炉,里面升起袅袅香烟,味道让人一时有些迷糊。 姬瑶已经许久没闻到这种馨雅浅淡的香气了,跟外面那些险恶格格不入,如同隔着一道天堑。 她捏捏手指,轻微的疼痛告诉她这不是在做梦。 回想着这几个月的遭遇,她斟酌万千,还是还了秦瑨一个人情。 “算了吧。”姬瑶俯身将穆庭之扶起来,缓声道:“驭下再严也难免出纰漏,你护驾有功,功过相抵,固县这边及时善后吧。” 请罪的时候,穆庭之一颗心七上八下,着实没底。 满朝文武皆知,陛下对寒门官员极其苛刻,若是在朝中落下把柄,能翻身的,堪堪是少数。 而今陛下如此宽宥,委实令穆庭之惊讶,心头不免掠过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是!”穆庭之感激不尽:“请陛下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 秦瑨意味深长地看了姬瑶一眼,负手而立道:“穆刺史,你先说说,朝中局势如何了?” 穆庭之颔首,徐徐道出自己打探来的消息:“臣之前去长安述职,却没能见到天颜。臣私下向在朝的同僚询问过此事,自打陛下南巡后,没多久太傅就对外宣称龙体抱恙,需要养病。而宁王恰在此时回朝,以沈国公为首的官员便推举他暂时代替陛下理政。起初百官强烈反对,呼吁陛下回朝,然而陛下却一直不露面。久而久之,一些官员为了自保,立场开始模棱两可,谁都不想得罪。太傅渐渐无力抗衡,亦或是有什么别的考虑,就这样默认了宁王理事……” 他话音落地,随之而来的是漫长难捱的沉默。 姬瑶低着头,双手紧紧捏住裙襴,方才的那点窃喜瞬间就被冲淡了。 虽说找到了救兵,总算不用在外面吃苦了,可等着她的还有更棘手的事,一关更比一关难…… 秦瑨立在一旁,看出姬瑶的懊丧,清咳两声,云淡风清道:“既然始作俑者露头了,那敌在明,我在暗,事情倒是好办了。穆刺史,固县贪污案暂缓对朝廷上报,免得打草惊蛇,我们得先到陇右去。事关江山社稷,不容任何马虎。” 穆庭之自是心知肚明。 陇右军是盛朝手里的王牌,若宁王真的涉嫌谋反,陛下必祭出龙虎之师前去镇压…… 穆庭之正色道:“陛下,侯爷,您二位尽管放心,下官已派人前往陇右,让田将军率人在陇右边界接应。” 秦瑨对穆庭之拱手:“多谢。” “侯爷客气,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穆庭之殷切道:“臣已准备好了衣衫和热汤,待会有府中下人过来,引陛下和侯爷先去沐浴更衣。” 在赈灾营待了这么多天,姬瑶这辈子都没如此邋遢过,只觉全身上下都臭了。 府中婢女很快引她来到浴房,替她褪去衣衫,悉心伺候着她沐浴。 热汤在婢子的拨动下变得水波粼粼,姬瑶出神的盯着上面漂浮的花瓣,不知不觉又想到了穆庭之的回禀,一字一句斟酌起来。 太傅在朝,完全可以替她把控朝政。如今却是宁王理政,想来是朝中中立之人颇多,太傅难以号召。 也不知这些为求自保的官员里有多少世家,又有多少寒门…… 想到这,姬瑶将婢子们支出去,闭上眼,整个沒入水中。 咕噜噜的水堵住耳朵,姬瑶混乱的心方才安定下来,脑海中阿耶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瑶瑶,你要时刻谨记,朝中唯能信任太傅和宣平侯,有事好言商量,他们会帮你稳住朝廷。” 那时姬瑶似懂非懂,不明白为何要带上宣平侯,后来在皇位上坐了两年,渐渐明白了阿耶的用意。对于高位者来说,终极的权术便是制衡,而她似乎不太精通这点,总是会在朝堂之上倒向熟悉的世家。 她觉得世家根深叶茂,可以成为庇荫她的势力,更瞧不上尖酸刻薄的寒门,他们完全不像世家那般会讨好她。 眼下她真的迷茫了,这次的逃亡给她带来的冲击巨大,甚至动摇了她自小的认知。 盘根错节的世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还有那些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官,仿佛都快变成了隐藏在华服之下的虱子…… 不知不觉,姬瑶已憋到极限,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脸,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室内烛光亮如白昼,她紧皱眉心,湿漉漉的面庞显出少见的肃正之色。 等回到长安,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她虽不是当皇帝的料子,但姬氏的江山不能毁在她手里。 可究竟该怎么做呢…… 姬瑶心下惘然,背贴着浴桶,仰头凝着木梁上的雕花失神。 恍惚间。秦瑨的身影渐渐浮现在她心头。 她眨眨眼,不知自己能不能信任他。 这一路走来,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秦瑨的能力。不管外界是何模样,他总能运筹帷幄,带她走出一切困境。 这次,只要他能顺利把她送回长安,帮她解决掉朝中乱象,那他就是值得信任的吧…… 这一晚,姬瑶被心事压的极其疲惫,然而却没有几分睡意。 因着夜宿臣子家,秦瑨顾及纲常,无法跟她继续住在一个屋舍。 无奈之下,两人只能分开居住。 姬瑶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熟悉的孤独感再次淹没了她。 自打阿耶和阿兄离开后,她就特别厌烦这种感觉,宛如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 如此一来,她愈发睡不着,心头焦躁,对秦瑨的忿恨也愈发大起来…… 翌日,刺史府的婢子伺候姬瑶盥洗更衣,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快活日子。 刚出小院,姬瑶便和秦瑨打了个照面。 天光云影之下,秦瑨乌发整齐上束,穿着利落的箭袖骑服,通身皂色,绣有盈盈暗纹,整个人干净耀目,较之以往更为俊逸。 姬瑶则满头鬓花,身穿朱红大袖衫,内罩曳地长裙,面施粉脂,柔妩可人。 两人对视的瞬间,秦瑨眼波微动,那个大明宫的娇娇女又回来了…… 庆幸的同时,他忽感怅然。 这种情绪说不清道不明,让他胸臆憋闷。 两人比肩而行,朝用膳的厅房走去。 秦瑨微微低眸,端详着姬瑶那张不太欢愉的小脸,不禁问道:“怎么,昨晚没睡好吗?” “你这是明知故问。”姬瑶目视前方,嗓音混着几分恼意:“我说了不想自己睡,你还不陪我,我能睡好吗?” 她话音落地,惹得秦瑨脸色一沉。 他警觉的看了看四周,抬手抵唇,做了个“嘘”的姿势。 姬瑶冷冷一哂,阴阳怪气道:“秦侯比划的对,绝对不能乱说话,谁叫咱们做的都是偷鸡摸狗的事呢?” 眼瞧她情绪不对,秦瑨立时止住脚步,拉住她的衣袖,肃正道:“瑶瑶,这是在臣子家,不是在外面的时候,你我需要避嫌,待会见了穆庭之千万不要胡言乱语。” 避嫌。 他们的确需要避嫌。 可姬瑶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心生烦闷。 “哼,胆小鬼!” 两不厌 第43节 她骂了秦瑨一句,甩开他的禁锢,疾步离开。 这起床气真大…… 秦瑨无可奈何的跟在姬瑶后面,用早膳时更是提心吊胆,还好姬瑶没有再纠缠此事。 穆庭之已准备好了车马和大量人手,在后院整装待发。 用完早膳,秦瑨和姬瑶没有久留,当即与穆庭之告别。 姬瑶乘上了柔软舒适的马车,而秦瑨则骑高头大马,护在一侧。 有了帮扶,众人昼夜交替,不到七日便安全来到了陇右边界。 姬瑶挑着窗幔往外看,这边的风景与之前大相径庭,草木稀疏,气候干旱,山峰嶙峋巍峨,一棵树都没有,顶端却是白雪皑皑,已经有了些许大漠孤烟直的况味。 远处的草坡上,早早有人在等待,皆骑高头大马。 为首之人身着绢布甲,头戴朱红抹额,脚踏乌皮靴,其后数百精兵俱着甲胄,背弓跨刀,遥望过去龙骑高扬,气势如虹,一眼便知是那横扫突厥不顾身的陇右军了。 秦瑨远远看到他们,命人将陇右军旗挂在马车上。 如此一来,等待的众人兴奋不已,旋即打马迎了上去。 秦瑨叫停了队伍,翻身下马,行至马车前挑开幔帘,对里面的人说道:“到陇右了,下来歇歇吧。” 他一向沉稳的声线蕴着难以自持的激动,令姬瑶即高兴又忐忑。 目的地终于到了,可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 姬瑶咬了咬唇心,缓慢抬起柔荑,搭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弓身下了马车。 外面朔风呼啸,马蹄阵阵,夹杂着欢愉的呼哨声,奔放的让姬瑶有些害怕。 她情不自禁的往秦瑨身后躲去,仿佛只有那道挺括的身影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吁——” 众将士停下来,为首的男人翻身下马,跑的太快差点绊倒在地。 踉踉跄跄来到马车前,对着秦瑨一拱手,黝黑的面容蕴满笑意,声如洪钟道:“秦侯,你可回来了!朝廷发生那么大的事,我们都要着急死了,你也不提前派人送个信来!” 故人相见,秦瑨亦是笑容满面,“此事说来话长,有空再细谈吧。” 他话音落地,姬瑶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怯生生的瞥了瞥眼前这个男人。 姬瑶身材娇小,只到秦瑨的肩膀处,而这个男人竟比秦瑨还要高大威猛,皮肤晒得又黑又糙,笑起来憨憨傻傻,眼睛却是犀利明亮。 在姬瑶出神时,秦瑨往右一侧身,沉声道:“田裕,还不快见过陛下。” “啊?”田裕愣了愣,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起面前的女郎,“这么小一只啊?” “嗯?” 姬瑶闻言,朝田裕一挑眉稍,不耐烦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天家的矜贵之气。 田裕这才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半跪在地,拱手揖礼,朗声道:“末将田裕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话音落地,其后数百将士皆跪地行礼,山呼:“吾皇万岁——” 远处雪山层叠,回声环绕。 姬瑶许久没见过这种盛大的场面了,亦没有跟将士们打过交道,如此气势恢宏吓得她双肩一颤。 她讪讪勾起唇角,嗓音娇细,与众人格格不入:“平……平身吧!” “谢陛下——” 将士们陆续起身,衣袍甲胄窸窣声一片。 田裕大剌剌道:“侯爷,赶紧带陛下回城吧。这一路过来,估计没少受罪,还得多吃点好东西补补,要不然身量太小,不压重啊!” 秦瑨瞪他一眼,“说话怎么没点分寸?” 田裕这才闭上嘴,对着姬瑶冲满歉意的笑笑。 姬瑶不以为意,这姓田的将军糙是糙了点,看面相憨厚,应该不是个坏人。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秦瑨转身面对她,上扬的唇角昭示着他不言而喻的好心情。 “走。”他对她伸出手,“臣带陛下回府。”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18 16:11:25~2023-08-20 14:1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7310614 11瓶;小黄羊 3瓶;mimitrouble 2瓶;野百合的春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义妹 ◎你该不会在这过夜了吧?◎ 十天后, 大队人马终于进了鄯州地界。 这里北靠凉州,西临日月山,东近渭水源头,不仅是边关要塞, 经济还极其发达。 休战时年, 来自吐蕃突厥和西域等地的商人云集城中做起买卖, 贩来的商品琳琅满目,民风更是开化。 这次圣驾来到陇右是秘密行径,大队人马在城外就地遣散,只留一辆马车低调进城。 姬瑶坐在马车内,挑帘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市集,时不时能嗅到各种各样的香气, 这里的繁华当真让她开了眼界,原来边陲也有好地方。 傍晚时分, 姬瑶躬身下了马车。 面前是一座威严的别院,门楼巍峨, 一块朱红门匾上书烫金大字——节度使府。 这就是她要暂时落脚的地方了。 姬瑶端详了一番, 饶有趣味地看向秦瑨,“你的老巢还真不错。” 秦瑨嗔她一眼,那有这样夸别人宅邸的? 不过他无心计较, 携着姬瑶走进府邸,引她进入正堂接受府中人跪拜。 姬瑶凝着面前三三两两的人, 狐疑道:“瑨郎,你府上就这么几个人?” 秦瑨如实道:“臣不常回来,府邸只留了一位管家和几个小厮料理别院, 婢女都遣散了。陛下今日前来, 臣本想给陛下买几个贴身侍女, 可想来想去,还是不如自己人用的放心,这些时日近身照顾陛下的任务就交给臣的义妹了。” “义妹?”姬瑶眼波微动,“朕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义妹?” “她长居鄯州,不曾去过长安,估摸这会应该快到府中了。” 秦瑨简单回答一句,领着姬瑶来到后院明喜堂,让她先行休息。 明喜堂收拾的很是妥当,古朴雅致,香沁扑鼻,新换的床褥也是软绵绵的,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舟车劳顿,姬瑶困顿不已,也顾不得秦瑨去做什么了,稍稍盥洗一下躺到床榻上,这一闭眼竟到了第二天。 一夜无梦,姬瑶睡的格外舒服。 她缓缓坐起身,伸了个懒腰,谁知一扭头,却被眼前人吓得花容失色。 “啊——秦瑨——” 秦瑨正在院子里等她起身,甫一听到她的尖叫声,便疾步跑进屋里,焦急问道:“出什么事了?!” 姬瑶慌慌张张的下床,嫩白小脚一下下踩在冰凉的地坪上,冲到外室死死抱住秦瑨。 她抬起手,哆哆嗦嗦指着屋里人,羞愤道:“朕屋里……屋里怎么有个男人!” 秦瑨一听,紧绷的神色这才放松下来,轻轻拍她后背,安抚道:“她叫张桃儿,就是我说的义妹。” “义妹?女的?” 姬瑶站直身,上下打量起张桃儿。 只见这人身材瘦高,穿着皂色圆领袍,前不凸后不翘,头发还只有寸余长。 她百思不得其解,“你是女的,为何要做这身打扮?” 张桃儿上前行礼,讪讪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回陛下,我一直生活在军营,跟着将士们操练,就把自己当男人待了。把陛下吓到了,真是罪该万死。” 听说话的声音倒像个女人…… 姬瑶半信半疑,看看她的胸脯,又往她身下看看,“你真是女的?” “千真万确,不信陛下可以给我验身。” 话落,张桃儿就要脱衣裳。 姬瑶连忙捂住秦瑨的眼,“算了算了,不用了,这还有男人在呢!” 张桃儿恍然大悟,咧嘴笑道:“瞧我,都忘了哥哥还在这呢,真不好意思。” 姬瑶对她大剌剌的样子颇为不满,一点淑女的味道都没有。 不过府里缺人,她也只能勉为其难的将这人留下了。 “你去换身衣裙,这打扮朕看着别扭。” 张桃儿面露难色,“陛下恕罪,我没有裙子……” “没有?”姬瑶一脸嫌弃,“还有女子不喜欢穿小裙子的?” 张桃儿不说话,只是赔着笑。 无奈之下,姬瑶走回内屋,把秦瑨给自己准备的衣裳分了两套给她。 “你先换上吧,改明让秦侯再比着你的尺量去做几套。” “是……” 张桃儿抱着衣裳跑出去,找了个没人地方换好,重新回到姬瑶身前。 这回倒是顺眼了不少,就是皮肤晒得黑了些,不太精致,还有就是发型不好看,像个和尚。 姬瑶十分不解,“你就是做男人妆扮也无妨,只是为何把头发弄这么短?” 张桃儿面露几分羞赧,“那个,洗头不太方便……” “嘁。”姬瑶撇撇嘴。 两不厌 第44节 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不重形象的女子。 虽说如此,但张桃儿是个好相处的。 吃了午膳后,姬瑶便和她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来,很快就成了话搭子。 秦瑨瞬间轻松不少,姬瑶总算不用整天围着他叽叽喳喳了。 他好多年没回鄯州,再加上长安那边局势严峻,需要派亲信打探,有好多事等着他来处理。 安顿好姬瑶,秦瑨转而来到书房,叫来田裕等贴己人,安排起之后的事宜。 一晃到了天黑,田裕等人这才告退。 秦瑨坐在案前,手撑着发胀的头,徐徐闭上眼。 他带着正主,若要打回长安,必得兵分三路,河西那边需要借道走走…… 刚想到这,有将士在门外禀告:“侯爷,陛下有急事找您。”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秦瑨风尘仆仆的走进明喜堂,周身挟着夜色微凉的气息,进门看了看,皱眉道:“陛下,张桃儿呢?” “朕让她回去了。” 姬瑶半倚在妆花引枕上,眉眼间浮着慵懒意态。 秦瑨站在距她几步远的位置,见她并无什么异常,高悬的心适才放下几分,“陛下有何急事?” 姬瑶柔声道:“朕睡不着。” 又是这…… 秦瑨甚是无奈,“睡不着就再玩会,你若无聊,我叫人找些话本送过来。” “谁要看那些东西。”姬瑶徐徐坐直身,“你不在朕身边,朕不习惯,明明都很困了,就是睡不着。” 秦瑨滞涩不言。 灯影下,姬瑶乌发披垂,穿着质地尚好的寝服,曳地长裙,薄如纱翼,隐约透出她瓷白如玉的肌肤,还有朱红小衣,再衬上她那张娇美的面靥,唇红齿白,寸寸厘厘皆是香艳景致。 如此女郎,毫不忌讳的诉说着对自己的需要。 这让秦瑨渐渐攥起手骨,心下浮出一股莫名的悸动。 不过须臾,他就把这悸动压了下去,“别胡闹了,早些睡吧。” “朕说的是真的……” 姬瑶眸中情动,可怜巴巴地凝着秦瑨,“之前在穆庭之府邸,你说避嫌也就算了,可这是你自己的府邸,有什么好怕的?你来陪朕,好不好?” 秦瑨岿然不动的站着,“这虽是我自己的府邸,可人也总有耳目。陛下不习惯也要习惯,马上就回长安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要不然你我的脊梁骨怕是要被人戳断了。何况你还尚未成婚,定是要注重名——” 他话没说完,姬瑶已经光着脚丫下地,直接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拉进内室按在床榻上。 自个儿则从他身上跨过去,把他胳膊一抬,人立马钻进他怀里,脸颊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找到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这一套动作轻车熟路,让秦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女郎身躯柔软,散发着如兰似桂的香气,他再熟悉不过。 而他的身体好像也产生了记忆,只要她在怀里,他便会情不自禁的想要箍紧,再箍紧…… 这样的反应让秦瑨怔然不已,他盯着自己覆在姬瑶腰肢上的手,心里漫出阵阵恐惧。 姬瑶对他的需要,他尚且还能控制,可他绝不能对她产生同样的情愫。 哪怕有一点点苗头,他都要去扼杀。 如是想着,秦瑨像被火烫了一样,迅速放下手。 姬瑶的身子失去了力道支撑,不由向外一歪。 她烦闷的皱起眉头,又蹭回原处,牵着秦瑨的手重新搭在自己腰上。 “抱紧我,我真的好困……” 温侬软语,让人不忍回绝。 秦瑨愣了久久,终是不情愿的闭上眼。 谁知他竟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快亮了。 秦瑨连忙将姬瑶放在床榻上,小心翼翼替她盖好被衾,又仔细看了看她额头的伤口,上面痂皮已落,新肉微红。 璞玉生瑕,不免让人惋惜。 不过他从军营调来了上好的伤药,涂上几次,应当留不了疤。 秦瑨如负释重的叹口气,起身离开寝房。 谁知出门的时候,一道急匆匆的身影突然从游廊闪过来,两人正巧撞了个满怀。 张桃儿捂着吃痛的鼻子,抬头看清来人,大惊失色道:“哥哥,你怎么在这啊?” 没想到好巧不巧,恰在出门的时候碰到了人。 秦瑨怔愣片刻,一丝窘迫在眉眼间稍纵即逝。 他摆了摆手,示意张桃儿远离屋门。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院中,秦瑨强行镇定下来,责问道:“你昨天不在这守着,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陛下不让我陪夜,回去我担心的睡不着,就提前过来了一会儿。”张桃儿总觉得不对劲,“哥哥,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在这啊?你该不会在这过夜了吧?” 秦瑨立时冷了脸,叱道:“你长了几个脑袋,够在这胡说八道的?” 张桃儿如梦方醒,迅速捂住了嘴。 秦瑨没好气的瞪她一眼,往外走了几步,复又回头看她,凉声道:“我刚才与陛下探讨公务,时间不过久了一些。把这事烂肚子里,不许对外宣扬,知道吗?” 张桃儿被他狠戾的眼神吓到,点头如捣蒜,用气声回他:“知道,知道,请哥哥放心。” 待秦瑨离开,张桃儿这才如临大赦,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苍穹泛起了鱼肚白,她守在房门外,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哥哥这个时辰才离开陛下的寝房,若说是探讨公务,彻夜长谈,她绝对不信。 他肯定是在这过夜了…… 张桃儿愈发笃定,仿佛找到了某些问题的答案。 难怪这些年哥哥鲜少回陇右,有这么一位金尊玉贵的娇娇女在身边,谁能不迷糊? 这一觉,姬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张桃儿伺候她洗漱后,下人即刻布上一大桌鄯州美食,她大快朵颐,空虚已久的胃终于得到了慰藉。 虽说不用在外面吃苦受罪了,可一闲下来,姬瑶觉得甚是无聊,不禁问张桃儿:“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张桃儿徐徐道:“咱们鄯州商贸发达,很多外邦商人云集城中,好玩的真不少。但哥哥说了,得等他安排好军中事务才能带陛下出去,先委屈陛下憋上几天。” “好吧……”姬瑶趴在紫檀圆桌上,百无聊赖:“那你有什么好玩的吗?” “有啊,骑——” 张桃儿拉了个长央,话又咽了回去,骑马射箭这种粗人的玩意儿,长安这位金贵的主子才不会喜欢。 她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笑道:“要不,我领陛下在府中转转?” “好吧。” 姬瑶叹口气,在张桃儿的陪伴下逛了逛节度使府,兜兜转转来到一处雅致的院落。 月洞门前有重兵把守,里头草木繁盛,一栋三层吊角楼极为惹眼。 姬瑶细声问:“这是哪?” 张桃儿道:“回陛下,这是哥哥处理公务的书房,平日里算是禁地,闲杂人等不让进。” “哦,你先回去吧,朕进去看看。” 姬瑶一向对禁地感兴趣,提着裙角走了过去。 守门的将士看到她,正要给她行礼,却被她无声制止了。 这个小院不大,打扫的极其干净,游廊深处就是那栋吊脚楼,一楼门扉大敞,正中摆着三脚仙鹤落地香炉,正袅袅散发着香雾。 姬瑶悄悄走进去,只见秦瑨立在偏厅,专心致志盯着墙上的地图,一身靛色襴袍衬得他面上轮廓极其锋锐,宽肩窄腰,身型愈发好看。 姬瑶蹑手蹑脚的靠近秦瑨,抬起手想去蒙他的眼。 殊不知眨眼的功夫,秦瑨就钳住她的手腕,将她反身一扣。 “什么人!” 姬瑶被迫弓着腰,手被按在身后,疼的龇牙咧嘴:“快放开朕,疼死了!” 秦瑨这才看清来人,慌忙松开了她,惊诧道:“陛下怎么来了?” 姬瑶捂着吃痛色的手腕,没好气的剜他一眼,“你这么紧张作甚?这是你的府邸,里三层外三层,围的鸟都飞不进来,难不成还能有刺客?” 秦瑨滞了滞,“手没事吧?” “怎会没事?”姬瑶伸出腕子,委屈道:“你看都红了……” 秦瑨扶着她的手腕仔细看了看,她皮肤太嫩了,稍稍用力就是一道红印子。 这片刻的沉默,他面上不经意间浮现出担忧之色,撞入姬瑶的眼眶,让她微微红了脸。 “我去找些药酒来。” 秦瑨转身要走,姬瑶却拽住他的袖襴,娇柔的嗓音挟着几分羞赧:“不用了,过一会它就好了……” 这次她没有小题大作,倒是让秦瑨倍感意外。 四目相对,两人的身影在灯烛的映射下在墙上拉的很长很长。 气氛有些尴尬,秦瑨不自在的捏捏手骨,“陛下找臣有事吗?” “没事,朕就是随便逛逛。” 姬瑶仰头凝着秦瑨,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如一汪温柔的潭水,让人忍不住春心溢动。 视线绞缠时,秦瑨的胸口砰砰乱跳,前所未有的紊乱。 姬瑶见秦瑨不出声,歪头问道:“怎么了?” 两不厌 第45节 “没事。”秦瑨缓过劲来,连忙调转了话题:“陛下来的正好,臣有些要事与陛下商议。” 姬瑶怔道:“什么事?” 秦瑨眉峰微蹙,端正的容颜不怒自威,“若臣想与长安取得联络,里应外合,陛下觉得哪位官员可担此重任?” “那必须是太傅呀。”姬瑶不假思索:“阿耶告诉过朕,满朝文武唯能信任太傅和宣平侯。” 秦瑨颔首,转身看向地图,陷入沉思。 在朝中他与太傅关系不好,他清楚的知道,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制衡太傅。 饶是如此,先皇信任的人应当是衷心耿耿的,他自会放下偏见。 “陛下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吗?”秦瑨回眸望向姬瑶,温声道:臣一向与太傅政见不合,贸然联络只怕太傅不会信任,不相信我们在一起。” “证明身份……” 这倒让姬瑶有些为难。 南巡遇袭后,除了这身皮囊,她可是什么都没剩,腰牌,皇令,俱没有带出来。 姬瑶绞尽脑汁的想,在她要放弃时,终于记起自己儿时与太傅的玩笑。 那时太傅闲她顽皮,读书不用功,私下里偷偷叫她小愚娘,而她不服气,就叫太傅臭老头。 因为僭越,这是他们两人的秘密,没有第三人知道。 如今姬瑶把这件事告诉了秦瑨,惹得他不禁嗤笑出声。 不愧是太傅,起绰号都那么贴合实际。 有水平。 姬瑶见秦瑨笑她,变得恼羞无比,“朕告诉你秘密,你还敢嘲笑朕,真讨厌!” 她抡起沙包大的小拳头,一下下砸到秦瑨身上,力道不大,好像在给他锤肩打背一样。 没几下,她自个儿的手却疼起来。 “好了好了,莫要闹了。”秦瑨敛起笑意,牵着姬瑶来到桌案旁,为她拉开圈椅,“烦请陛下给太傅大人写封密信,内容臣来说,落款就写愚娘。” 说到愚娘,秦瑨又想发笑,然而在姬瑶想要刀人的眼神下,还是压住了自己的嘴角。 两人反复斟酌,密信写了一遍又一遍。 一个时辰后,姬瑶把笔一扔,揉着酸痛的手腕,恹恹道:“这回可算行了吧?” 秦瑨拿着密信通读了一遍,条理清晰,部署明确,这次的确没什么问题了。 他在密信上叩下陇右节度使的大印,随后以火漆封好,这才对姬瑶说道:“辛苦陛下了。” “可是辛苦,今日写的字,比朕半月写的都多。”姬瑶嗔了秦瑨一眼,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今晚早点过来陪朕,累一天了,朕想尽快休息。” 说完她拎着裙角离开了书房,空留秦瑨一人傻站在原地。 瞧这语气,拿他什么了? 他白天费心筹谋,晚上还得哄睡,这既当爹又当妈,传出去不让人笑话? 委实气人! *** 姬瑶回到寝房时,张桃儿早就准备好了热汤。 她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特地试了试当地很有名的香料,味道很甜,连头发都是香香的。 穿好寝衣后,张桃儿拿着篦子替姬瑶梳头,忍不住夸赞:“陛下的头发好像绸缎一样,真好看。” 姬瑶娇矜一笑,“头发可是女子最重要的美貌加持,平日里一定要注意养护,你也留长一些,定是比现在要美上几分。” 张桃儿摇摇头,“不行不行,别说养护了,平时我连洗头都觉得麻烦。” “这可不行呀。”姬瑶侧头看她,“你跟个汉子一样不爱收拾自己,以后可怎么嫁人呀?” 张桃儿不以为然,“嫁人太麻烦了,我要留在这打仗,以后当哥哥的左膀右臂。” 姬瑶唇边嗤笑,“秦瑨这是跟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张桃儿一听,眼睛亮晶晶的,“陛下有所不知,我是个孤儿,那年边境混战,我还很小,是哥哥救了我,给了我个容身之所。我那时就立志一定要报答哥哥,哥哥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哥哥让我打仗,我就是死也得——” “哎呀,行了行了。” 姬瑶不耐烦的打断张桃儿,仰头看她时,一双杏眼眸光流转,蕴着几分意味深长的况味,“报答的方式有很多,你干嘛要选这条苦路?就没想过嫁给他,给他生儿育女?朕之前看过很多民间话本,那些酸腐文人就爱写这种故事,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和可怜弱小的孤女……” 本就是玩笑话,谁知却让张桃儿大惊失色,宛如见鬼一般。 “陛下可不能乱说!”她放下篦子,手忙脚乱的解释:“我哥哥可是威武的大英雄,理应配这世上最好的女儿家,我身份卑微,万万不敢肖想他,能为哥哥分担一些压力就是我最大的奢望了!” 姬瑶望着张桃儿慌张失措的模样,纳罕道:“我就随便问问,你紧张什么?” “陛下有所不知,哥哥素来爱惜自己的声誉,若听到这种闲话,断然是不会留我了……” 张桃儿战战兢兢的缩着脖子,本就穿着不太合体的衣裙,如此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又有几分可怜。 姬瑶咬了咬唇心,叹气道:“好了,就当朕说错话了,以后不提这事。” “多谢陛下!” 张桃儿甚是感激,行礼后殷勤的替姬瑶铺好被褥,如昨晚一样,回她自己的院子睡去了。 月上中天,秦瑨这才磨磨蹭蹭的赶回明喜堂。 姬瑶早已等待多时,甫一看见秦瑨,立马剥了他的外袍,按着他上了床榻,充当自己的人肉垫子。 外面虫鸣阵阵,可她却渐渐没了睡意。 挣扎了一会,她无奈的睁开眼,半折起身,戳了戳秦瑨的脸颊,细声道:“瑨郎,朕睡不着,咱们说会话吧?今天朕跟张桃儿聊了一会,她说,她是你救回来的?” 秦瑨徐徐睁开眼,用鼻音“嗯”了一声。 “哦。”姬瑶手托下颌,“她好像挺崇拜你。” 秦瑨不说话了,撑身坐起来,背倚引枕望向姬瑶,似乎在等她继续往下说。 两人目光杂糅,姬瑶也慢慢坐直身,突然问了一句:“那你喜欢她吗?” 秦瑨一愣,不假思索的摇摇头:“不喜欢。” “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要把她留在身边?军营的生活那么难,为什么不替她找个好人嫁了?还是说,你很享受她的仰慕?不舍得她嫁人?” 一连串疑问,馿头不对马嘴,把秦瑨搞的一头雾水。 灯影下,他俊逸的面庞漫过些许愠色,“陛下为何要这么问?” 为何? 姬瑶一时语塞,她也不知道为何。 “嗯,我就觉得一个女儿家在军营挺不容易的……” 秦瑨道:“不容易也是她自己选的,跟臣没关系。臣救她只是个意外,不过给了她一些吃穿用度,没多久臣就被先皇召回了朝廷。自打陛下登基以来,臣更没有回过陇右,张桃儿这几年在军营做了什么,我并不清楚。” 姬瑶噤声不言,心口堆积起些许郁气。 谈及张桃儿的时候,秦瑨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之人,可那人一口一个哥哥喊着他呀…… 不经意间,张桃儿崇拜的眼神历历在目。 不知怎么的,姬瑶不喜欢这样脾性的女子,好像没脑子的傻瓜,只会把男人奉为神明。 还有那些朝中的大臣,许多人都唯秦瑨马首是瞻,出力卖命,可是甘之如饴。 秦瑨这人,惯会蛊惑人心…… 如此想着,姬瑶双手攀住秦瑨的宽肩,探身向前,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眼睛。 仔细一看,那双幽黑的眼仁里藏着城府,还有冰冷。 有时候偏生让人觉得可恨…… 恍惚间一股火气上来,姬瑶探头向前,狠狠咬住了秦瑨的唇。 刺痛冷不丁的袭来,秦瑨闷哼一声,隐约觉得嘴里多了一股铁锈味。 他不知姬瑶这是发的什么疯,双手按上她的肩,却迟迟没有推开她的力气,只能任她像只发狠的小兽一样在他唇上啃噬。 慢慢的,啃噬变成了温柔的吸吮,缱绻而绵长。 自姬瑶受伤以来,两人一直没有行过云雨。 面对如此厮磨,秦瑨如临大劫,一颗心咚咚乱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迫不及待的想要撕裂他的身体,突破禁锢…… 末了,姬瑶徐徐撤开,脸上泛着诱人的春红,唇瓣上沾着两人的口液,在烛光映照下显得亮晶晶的。 她低着头,没去看秦瑨,停了一会儿靠在他肩上,心头一阵懊丧。 秦瑨亦不好受,小腹像着了火,可他依旧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手抚姬瑶的后脑,平静说道:“不早了,快睡吧。” 他愈是这样,姬瑶就愈发气窒。 为什么每次都是她主动,他都像没事人一般。 哪怕她开始情动,他也似老和尚入定一样,非要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撩拨才行…… 这压根就不像一个正常的男人。 若是正常男人,面对她这般香娇玉嫩的女郎,怕是早就把持不住了吧? 灯烛哔啵一声,晃出一阵动荡不息的光影。 姬瑶缩在秦瑨的肩头,美眸渐渐半阖。 她想印证一件事,鼓足了胆量,原本覆在他肩上的手缓而慢地往下移…… 遽然间,姬瑶的手被秦瑨死死攥住。 可他越是阻止,她越是反骨来袭,与他无声拉扯起来。 最终,她牟足了力气,抽出手,义无反顾的探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19 16:12:21~2023-08-21 10:1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乌托邦农场主 1个; 两不厌 第46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木木、limelight2 20瓶;47310614 11瓶;野百合的春天、mimitrouble、小黄羊 2瓶;青青子衿、小姑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心火 ◎你比他们都要虚伪……◎ 霎时间, 秦瑨的脸一直红到了耳尖,全身血液急促流动,携出的火焰烧的他口舌发干。 姬瑶凝他久久,殷红的唇轻轻一扬, 意味深长的笑起来:“原来你也是有感觉的呀, 什么正人君子, 都是装的。” 说完这话,姬瑶扶住秦瑨的双肩,跨坐在他身上,乌亮的发丝瞬间拂落在他的脸颊颈肩,引来一阵痒麻酸痒。 两人身躯贴合,鼻尖近在咫尺, 彼此的呼吸焦灼地缠绕在一起。 姬瑶伸出食指,指尖顺着秦瑨脸颊的轮廓往下游走, 最后按在他狂跳跳动的心口处。 “你以为把欲念藏起来,朕就会不知道吗?果真像你所说, 男人就是经住诱惑的东西, 你也一样。不过你不诚实,明明你想,还非要逼朕主动, 你比他们都要虚伪……” 话音落地,姬瑶从秦瑨身上翻下来, 仰躺在床榻上。 她侧头看着他,青葱般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唇,明明双目含春, 秋波流媚, 细品却有几分挑衅的况味。 灯笼红纱, 光影迷蒙。 秦瑨的目光被姬瑶死死黏着,心头酝酿着堪能席卷天地的汹涌波涛。 她的话毫无顾忌的撕破了他的伪装,刺痛着他。 那熟悉的,让他抗拒的心跳再度来袭,令他无比焦躁。 他不是正人君子。 最起码,在她这里不再是…… 一种前所未有的懊丧感瞬间填满全身,秦瑨素来淡漠的容颜渐渐变得不同,嘴角浮出若有似无的笑,携出几分风流意味,又像是在自嘲。 他俯身而对,大掌钳住姬瑶瘦削的下颌。 只要他稍稍用力,似乎就能把这块骨头捏碎。 可惜他不能。 亦不忍…… 烛影摇曳,夏夜极其安静,甚至连虫鸣都听不到。 秦瑨一寸寸靠近姬瑶,停在距她咫尺的位置,低哑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瑶瑶,你真的很会变着法气我。” “朕有气你吗?”姬瑶懵懂地眨眨眼,“朕只是说实——” 秦瑨期身而上,堵住了她那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巴。 这一晚,姬瑶如同一叶扁舟,摇曳在急风骤雨的海面上。 秦瑨的汗一滴一滴落在她肌肤上,她想躲开,却被他健硕的身体禁锢着,反复拉回身下,无处可逃…… 直到后半夜,两人才浑浑噩噩的睡着。 然而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了一阵叩门声,“哥哥,你在吗?有急事……” 是张桃儿! 秦瑨几乎是瞬间惊醒,噌地坐起身来。 外面天还没亮,这个时辰她怎么又来了? 还是来找他的? 姬瑶睡眼朦胧的醒过来,嗡哝问道:“谁在门外……” “是张桃儿。”秦瑨压低声线,替她盖好被衾,“睡吧,没事。” “嗯……”姬瑶复又闭上眼。 秦瑨本不想理会张桃儿,谁知张桃儿契而不舍,还在外面喊话:“哥哥,你到底在不在?军中急报,突厥有异动!” 这下秦瑨没办法无视她了。 他叹口气,迅速下床穿好外袍,重束发冠,疾步走到外厅打开了屋门,沉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尽管张桃儿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真正看到秦瑨时从房里走出来时,她还是惊诧不已。 尤其是看到他唇部极其细小的伤口,还有他脖颈处一枚鲜红的印记,更让张桃儿舌桥不下,如傻了一样。 “说话!” 在寡淡无情的催促下,张桃儿这才缓过神来,急切说道:“方才军中急报,突厥那边有异动,高将军在书房没找到哥哥,我寻思着你是不是在这里……” 秦瑨脸色一沉,心头的那点羞赧荡然无存,提步走了出去。 张桃儿目送他离开,在门外站了一会,纠结许久,还是偷偷溜进了寝房。 内室烛光昏暗,姬瑶正酣然睡着,不着寸缕,仅盖着一床被衾,露出的肩头莹白如玉,心前沟壑很深,隐约印着几块红痕。 果然,她猜对了…… 张桃儿远远看了姬瑶一会,如同窥到了世间最大的秘密,做贼似的跑了出去。 她站在廊下,望着苍穹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田裕将军。 哥哥也太大胆了吧? 这可是他的君啊…… 爬龙床这件事,一招不慎,声名尽毁,哥哥和他们陇右的前途可就没了呀! 张桃儿满心焦急,终是没忍住,快步往外走。 然而走了没几步,她又这折回廊下,恹恹叹口气。 哥哥交待过她,这件事要烂在肚子里,她不能背弃自己的承诺。 万一…… 她想,万一哥哥和陛下是真爱呢…… 哥哥都快而立了,还没成家,她也跟着着急。 田裕这人粗枝大叶,说话没个分寸,万一搅了哥哥的好事,她这一辈子都会内疚的…… *** 秦瑨来到书房时,送密报的高逊尚还在等待,约莫二十出头,身穿皂色旗装,璞头下是一张英俊的面庞,眉眼间还有几分年轻郎君的青涩模样。 见秦瑨过来,高逊恭敬道:“侯爷,军中急报。” 秦瑨敛眉肃容,撩袍坐在案前,“出什么事了?” 高巡往前走了两步,正欲回禀,忽而眼瞳一颤。 明亮的烛影正巧照在秦瑨的左侧,让他脖颈上的痕迹甚是惹眼。 高巡心头纳罕,除了陛下,难不成这次侯爷还带了别的女人回来? 不过这个念头转瞬即逝,高巡摆正脸色,事无巨细道:“探子来报,突厥胡耶汗部有异动,他们在外采买了不少武器,弓弩居多,近日一直在操练,在边境亦有集结动向。” 他口中的胡耶汗部曾是突厥比较大的势力,因靠边境较近,屡屡进犯盛朝,令人闻风丧胆。 秦瑨回朝前打的最后一仗便是把胡耶汗部击退了数百里,挫杀了他们大半的兵力。双方派使者签了停战协定,一晃到现在安定了近十年,也不知为何又要烽烟再起。 秦瑨望向高逊,神色阴鸷道:“有没有别的势力参杂进去?” 高逊点点头,“有可能,胡耶汗部换了几任可汗,势力早就不胜从前,财政上一直都是艰难维持,这次采买武器的钱极有可能是旁支势力提供的。” “还真有人愿意当这出头鸟……” 秦瑨唇畔掠过一抹轻嘲,吩咐道:“派人细查,究竟是谁在后面推波助澜,若这人的目的是故意分散陇右兵力,那为保长安,我们只能先发制人。” “是!” 高逊郎声一应,踅身要走。 “等等。”秦瑨喊住他,手撑桌案,站直身道:“待我稍作安排,跟你一起去军营。” 从书房出来,秦瑨找到了刘管家,吩咐他一定要照顾好府里的主子,吃穿用度上绝对不能省。 这边嘱咐完,他又来到姬瑶居住的院落,交代了张桃儿几句,迟疑片刻,推门而入。 姬瑶还在睡,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心皱在一起。 秦瑨站在床榻前睇着她,恍惚之间,过往的光景一幕幕闪过他的脑海。 除了气人,姬瑶似乎也有可爱的时候。 她采了野花会拿给他看,有了好吃的也会分给他尝尝,做梦的时候会像小孩一样咯咯笑,心情好的时候会围在他身边转圈圈…… 她就是个泡在蜜罐里没长大的女郎,若不是皇帝,那该多好…… 秦瑨唇畔嗟叹,粗粝的指腹覆上姬瑶的眉心,抹平了那里的褶皱。 军中异动,如此也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远离她几日。 她昨晚说的话一遍遍萦绕在他耳畔,他不想再做那个虚伪的人,只能像打了败仗的士兵,丢盔卸甲的逃出去。 他不是个傻子,也不是不懂男女之情。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心里的那种悸动是什么,那是一种可以让他粉身碎骨,随时能治他于死地的感情,是身为臣子对君王的亵渎…… 他的人是清醒理智的,可以口是心非,然而身体却是最诚实的东西,不会撒谎。 他害怕再靠近她,他这一颗心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外面天已大亮,秦瑨深深睨了姬瑶一眼,踅身离开了这里。 回到书房后,秦瑨简单吃了点东西,换上赭色盘领窄袍,外罩金丝绢布甲,脚踏乌皮靴,最后从墙上取下一柄蛇皮为鞘的宝刀,挎在腰侧。 他转身面对铜镜,镜中人俨然变成了一位意气风发的大将军,既熟悉又陌生。 遽然间,秦瑨看见自己脖颈上的红痕,脸一下子烧起来。 昨晚意乱情迷时,他隐约感到脖子一疼,没想到竟被姬瑶弄了痕迹。 两不厌 第47节 他仔细回想着刚才见了什么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外面高逊还在等待,无奈之下秦瑨只能从药匣里取来一片膏药,贴在了脖颈上,将那红痕严丝合缝的盖住,随后阔步行至正堂,与高逊汇合。 小厮牵来一匹枣红骏马,肌肉健硕,皮光发亮,脚踏金掌,一看就是精心呵护着的。 “清风,好久不见。” 秦瑨走到马儿身边,伸手摸了摸它的脸。 马儿似乎通晓人性,见到他后不停晃头,一下下打着鼻哼。 秦瑨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沉声道:“时辰不早了,走。” 然而他刚把马牵出门楼,远远就听到有女郎在喊他名字。 “秦瑨——秦瑨——” 秦瑨一怔,循声看去。 只见姬瑶慌慌张张往这边跑,身穿一件湘妃色襦裙,乌发都没来得及盘,凌乱的披在身后。 没多久,姬瑶便气喘吁吁的来到秦瑨面前,张桃儿也紧随其后。 姬瑶捂着岔气的肚子,抬眸时神色略微一怔。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秦瑨穿武炮,金丝绢布甲在晨曦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完美衬出他挺括的身型,似乎比之前更英俊了一些。 不知不觉,姬瑶眼下微微泛起红晕,开口时携出一股女儿家的娇嗔意态:“你要去大营,也不跟朕说一声……” 高逊在旁一听,这才知晓面前这个美人竟是当今陛下,不由眼眸一亮,恭敬道:“末将高逊,见过陛下。” 姬瑶淡淡瞥他一眼,目光又烙向秦瑨,嘴巴不满的撅起来,似在兴师问罪。 好巧不巧,秦瑨想走,却被姬瑶正正堵住。 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在府中耽搁一刻…… 眼下后悔已经没用了,秦瑨略一斟酌,声色平平道:“陛下,军中来报,突厥有异动。时间太过巧合,臣怀疑是长安那边有人做了手脚。臣得去军营待几日,事关紧急,没有来得及通禀,还请陛下恕罪。” 听到他的歉意,姬瑶并不领情,“朕跟你一起去。” 秦瑨微微蹙眉,耐着性子道:“大营条件艰苦,风沙又大,比不得节度使府,陛下还是待在这为妙。若是无聊,就让张桃儿带着陛下外出逛逛,鄯州有不少好玩的,还有很多好吃……” “哎呀,朕不去!” 这次姬瑶没有上套,走到他身边,旁若无人地抱住他的胳膊,“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朕不要一个人待着,你带朕一起去军营吧?” 她仰着头,眉眼间蹙起一抹迷茫无助的哀戚,粉泽的下唇被她咬出牙印,如幼兽般怜弱,让人禁不住心生疼惜。 秦瑨的眼瞳中满是她的身影,内心好不容易筑回的高墙再度被她剥离,不受控制,很快变得分崩离析。 他抿紧薄唇,侧头避开她的注视,可紊乱的呼吸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 眼见秦瑨一直不表态,姬瑶着急的晃晃他的胳膊,娇声娇气道:“瑨郎,求你,别把朕一个人仍在这……好不好……” 美人柔柔弱弱,像是一汪妩媚的水。 高逊常驻军营,见到的女子多是西域那边奔放热烈的,鲜少见到这种娇生子,直叫他有些受不了。 如此撒娇捻酸,别说带她去军营了,哪怕是要天上的月亮,那也得想办法摘给她! 秦瑨亦有些耐不住,但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自是不好,他想抽出手,可姬瑶却将他越抱越紧,身前的两团柔软碾压着他的手臂,让他的身体又要窜出火来…… “瑨郎……” 姬瑶一声更比一声柔。 秦瑨只觉全身起满了冷疙瘩,禁不住败下阵来,无奈道:“去洗漱,臣在这等着。” 姬瑶一听,当即心满意足的笑起来,娇若桃花的面庞显出几分稚嫩气息。 秦瑨叹口气,斜眸看向张桃儿,“你也收拾收拾,一同过去。” *** 陇右大营设在鄯州城南四十里处的虎头关,四周全是绵延的雪山,唯有一条康庄大道被营地深深盘踞,坚实守卫着这片土地。 秦瑨领着姬瑶走进军营衙门,田裕和几个军中骨干早已等候多时了。 姬瑶依旧穿着清早的那身粉色襦裙,乌发盘成高髻,戴着一朵娇艳的牡丹绒花。 甫一见到金娇玉嫩的小娘子,田裕这些常在边关吃沙子的老粗人俱是露出惊羡之色,拱手道:“末将参见陛下。” “诸位不必多礼。 ”姬瑶随和笑笑。 “陛下这次前来乃是秘密行事,这几位都是臣的贴己人,陛下大可放心。”秦瑨对张桃儿示意,道:“臣与诸将商议一番突厥之事,还请陛下先随张桃儿到后院休息。那边有臣的一个临时住所,陋室孤小,还请陛下稍作将就,莫要到处乱跑。” “好。” 姬瑶对军事不感兴趣,乖乖跟着张桃儿来到了衙门后院。 如秦瑨所说,这个寝房委实简陋了一些,只有内外两间,装潢亦寒酸,最值钱的莫过于那块波斯地毯了。 姬瑶东走走,西逛逛,可这里满打满算也就一小块地方,她百无聊赖,便将主意打到了张桃儿身上。 “桃儿,你带朕出去逛逛吧,朕之前还没来过军营呢。” 张桃儿又穿起男装,整个人英姿飒爽,对着姬瑶咧嘴一笑,“成,这里我熟!” 两人一拍即合。 临走时,张桃儿往衙门里瞅了一眼,见一群男人正围着桌案上的沙盘交头接耳,没敢进去打扰,擅作主张带着姬瑶离开了这里。 今日天气爽利,苍穹碧蓝,白云像一团团大棉花挂在上面,仿佛离地面很近很近。 姬瑶心旷神怡,这种景致在长安压根见不到。 两人靠着脚力,慢悠悠在大营里溜达。 半天下来,军营给姬瑶的感觉就是枯燥,除了刀枪棍棒就是臭臭的马匹,连个小花园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吹拉弹唱了。 路过校场时,里面传来男人气势如山的嘶吼声,听起来令人热血沸腾。 姬瑶仰头看着那圈高墙,纳罕道:“里面在干什么呀?” “将士们操练呢。”张桃儿朝校场里面努努嘴,“走,进去看看。” 两人顺着不起眼的回廊往北走,登上了三层高的瞭台。 将士们专心致志,未曾察觉到有人在窥视,在日头下挥汗如雨,散发着强有力的男性气息。 自上往下一看,姬瑶眸中华光隐现,脱口而出:“这些男人肌肉这么多呀!” “可不是嘛。”张桃儿满脸自豪,“咱陇右军的操练水平绝对是一顶一的,随便挑出一个将士,那都是让人血脉喷张的身材。” 姬瑶笑着揶揄:“朕好像知道你为什么留在军营了。” “嘘……”张桃儿脸一红,讪讪笑起来。 黄昏时分,秦瑨终于跟手下将领商议出了结果。 为了稳妥起见,他们决定先发制人,直接派兵神不知鬼不觉的围剿胡耶汗部,将领则启用了新人刘槊,谨防打草惊蛇。 一番忙碌,令人头昏脑涨。 眼看到了用膳的时辰,秦瑨顾不得休息,疾步走回后院,然而寝房内空空如也,哪还有姬瑶和张桃儿的影子? 秦瑨骇然,回到门口质问守卫:“人呢?” 守卫恭顺道:“回侯爷,张桃儿带着陛下出去了。” “去哪了?” “好像就在军营里转一转。” 秦瑨闻言,面上如坠阴翳,阔步朝外走去。 他明明告诉姬瑶不要到处乱跑,结果又被她当成耳旁风,一个不留神人就溜出去了。 委实气人! 鄯州的陇右大营方圆辽阔,有的地方连他都鲜少走到。两人回到陇右的消息已被封锁,普通将士更是不知晓圣驾在此,若姬瑶四处乱晃,碰到不怀好意的登徒子那就麻烦了! 想到这,秦瑨愈发心慌,脚下大步流星。 好在田裕等人还没走远,秦瑨高声叫住他们,命道:“即刻带人搜索大营!把陛下找回来!” *** 姬瑶在军营晃悠半天,眼看天色渐深,肚子也饿了,便喊着张桃儿往回走。 路过一处木质的长排庑房时,姬瑶凝着屋顶上生起缭绕烟雾,好奇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将士们沐浴的地方,里面是天然的地热汤,操练一天泡一泡,别提多舒坦了。” 说到这,张桃儿突然想到了什么,朝着姬瑶勾勾手,随后在前面引路,领着她来到庑房西侧的一簇灌木丛处。 “这边。”张桃儿率先跨进灌木丛,蹲下之后回望姬瑶,用气声喊道:“陛下,快过来呀。” 姬瑶踌躇片刻,拎着裙角钻也进了灌木丛。 张桃儿蹲在她身边,用手滞了滞木板上的一个小小裂缝,“快看。” 姬瑶愣了少顷,耐不住好奇,顺着那个小缝隙往里看去。 只见里面灯火通明,水雾弥漫,几个青石堆砌的浴池里清一色全是男人,黝黑的肌肉强壮有力,个别更是天赋异禀,一眼望之令人血脉喷张。 姬瑶哪见过这种壮观的场面,即刻挺直了身子,小脸烧得热腾腾的,这些男人可比她宫里养的那些芽芽菜好看多了! 张桃儿笑眯眯的往她身边凑了凑,低声道:“这个地方只有我知道,好不好看?” 姬瑶僵硬的扭过头,一瞬不瞬盯着张桃儿,没过多久,上翘的唇角再难压制:“行呀你,艳福不浅呢!” “在军营的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一饱眼福。”张桃儿得意洋洋的看了一眼天色,“一会骑军三队差不多就该过来了,里面有几个特别英俊的,我指给陛下看看。” 姬瑶忙不迭点头,“允了,允了。” 两人躲在灌木丛里痴痴发笑,一下子变得臭味相投。 然而她们太过专注,并没有留意到有人靠近。 秦瑨带着一路人马火急火燎的到处搜,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走进将士们沐浴的院落时,秦瑨一眼就看到了隐藏在灌木丛里的两个人,趴在庑房的墙壁上,不知在干些什么。 这两人的身影有些熟悉,秦瑨放轻脚步,徐徐靠近,忪口气的同时,剑眉紧跟着越压越低。 两不厌 第48节 “陛下,就是那个,俊不俊?” “朕瞅瞅……不俊不俊,朕看着边上那个更好一些。” “可我感觉那个有些太瘦了。” 姬瑶和张桃儿正热火朝天的讨论着,舒尔听到有人讲着一口好听的官腔问她们:“好看吗?” “好看。” “好看。” 两人异口同声的回答,片刻后齐齐循声而望。 只见灌木丛前站着一个挺拔如松的男人,宽肩窄腰,金丝绢布甲崭新的没有一丝褶皱。 昏暗的天光下,他脸上带着温和笑意,一双眼睛却如三秋之潭,冰冷的没有任何感情。 张桃儿率先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叫了声:“哥……哥哥……” 姬瑶亦惊诧不已,红着脸道:“你……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在这?”秦瑨皮笑肉不笑,“我还想问问你们呢,这么大的人了,还偷看男人洗澡,害不害臊?” 话音落地,他即刻寒了脸,弯腰揪住两人的胳膊,拎小鸡似的把她们拽了出来。 回衙门的路上,姬瑶极其清晰的感受到了秦瑨的怒气。 他一路拽着她的胳膊,脸色阴沉的堪能滴出水来,跟要吃人的活阎王一样。 她是帝王,本不该害怕,然而一颗心却跳的七上八下,让她的背脊溢满了薄汗。 张桃儿那边更是心如死水,哭丧着脸,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果不其然,秦瑨回到衙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惩罚张桃儿。 明亮的室内,秦瑨负手而立,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张桃儿,灌上沙袋,去校场跑一百圈!” “一百圈?”张桃儿如霜打的茄子,忙不迭告饶:“哥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们只是路过,不是故意偷看的!” “对对对,我们就是路过,不是故意去看的,你就饶了她吧。” 姬瑶在一旁帮腔,可秦瑨压根不理她,锐如鹰隼的眼眸紧盯着张桃儿,俨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快去!” 军令不容置喙,张桃儿苦不堪言,可怜巴巴的看了一眼姬瑶,只能乖乖去校场领罚。 待她走后,衙门正堂里只剩秦瑨和姬瑶两人。 秦瑨对门外驻守的将士说道:“去通知田裕将军,就说陛下已经找到了,不必再寻了。” “是!” 将士领命,快步跑了出去。 如此一来,轮到姬瑶开始紧张了。 秦瑨站在距她几步远的位置,紧皱的眉峰一直没松开过,阴戾的眼神如毒蛇一般缠着她,直叫她心里发慌。 姬瑶眼神闪躲,不敢去看秦瑨。 然而秦瑨二话不说,拉住她的腕子,将她直接拽回后院的寝房。 砰—— 门被秦瑨猛烈的关上,俨然承担了他不少火气,发出的声响吓得姬瑶双肩一颤。 室内充斥这一股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味,姬瑶怯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秦瑨不说话,沉着脸逼近她。 她步步后退,直到背贴冰冷的墙面,无路可退,方才有些脾气上来:“秦瑨,你到底要做什么?” 秦瑨愠怒不已,开口时连敬称都给扔掉了:“我说了让你待在节度使府,你偏不愿意。好,那就跟着来,我让你不要乱跑,结果又跟张桃儿跑出去。为了找你,大营里可谓是鸡飞狗跳。鸡飞狗跳也就算了,你竟还偷看男人洗澡?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怎么就一点脸面都不要!” 听到他的呵斥,姬瑶登时感到委屈,“不就是看了两眼嘛,又少不了他们几两肉,你这么凶做甚?” “你可知道这是哪里?”秦瑨气急反笑,伸手撑在姬瑶耳侧,俯首靠她更近,“这是军营,里面的男人可不是在大明宫陪你过家家的那群人。你以为偷看几眼,占了便宜,可曾想过他们常年见不到女人,如果猛然发现你,你觉得你会有什么后果?嗯?” 他微扬声调,话的深意不言而喻。 姬瑶凝着他,嘴硬道:“那有什么好怕的,我是皇帝,他们敢拿我怎么样?” “皇帝?”秦瑨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的笑弧越来越深,“普通将士根本不知道圣驾在此,就算你自报家门,说自己是盛朝的女皇,那请问你有何凭证?凭自己叫愚娘吗?” 姬瑶一滞,唇瓣翕动,少了几分底气:“我是没有什么凭证,不……不还有你吗?” 室内静了几息。 秦瑨敛起笑意,眉峰微微一挑,眼神变得冷漠疏离,“我若不认你呢?我把你丢在军中,你又能怎样?他们可不是我,不会对你留有几分情面。” 在姬瑶茫然无措的注视下,秦瑨抬起手,食指抚过她的面靥,顺着她的脖颈落到锁骨处,一寸一寸挑开她的衣襟。 “若你落到那些登徒子手里,他们会撕破你的衣服,掐青你的皮肤,亲烂你的嘴,最后你只能奄奄一息的裹上草席,被人扔到乱葬岗里。” 听到这,姬瑶小脸煞白,左侧的衣衫凌乱滑落,露出小巧诱人的香肩。 秦瑨似乎对她惊惧的模样很是满意,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探头覆上她耳畔:“如此一来,还敢乱跑吗?” 第37章 舞姬 ◎这无疑是在秦瑨的底线上来回蹦跶。◎ 明明是温柔的语气, 入耳却阴厉瘆人。 姬瑶怔然站着,眼尾的红泽愈来愈深。 姬瑶知道秦瑨在吓唬她,奈何他说的太过真实,带入一下, 她的心就像被人挖了个角, 支离破碎的疼起来。 她茕茕孑立, 没有任何信物。 但凡秦瑨不认她,她真的连长安都回不去…… 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席卷全身,姬瑶哭着看向秦瑨,脸上满溢无助和绝望。 秦瑨是个很聪明的人,仿佛可以洞察她的内心,轻而易举就能将她隐藏在最深处的恐惧翻出来, 遏制她,恐吓她…… 可是真的至于这样吗? 她不过是…… 不过是爱玩闹一些…… 姬瑶狠狠咬住下唇, 终是隐忍不住,哇一声嚎啕大哭。 这下换秦瑨开始慌了。 “你哭什么?”他直起身, 替她把凌乱的衣衫穿好, 抬手想替她擦泪,却迟迟不敢再碰她,“别哭了, 有什么话你直说。” 姬瑶抽泣道:“你就是个骗子……你答应我过会对朕好,一遇到事情你就全都忘了……” 不过一会, 她就哭成了可怜的小花脸。 秦瑨盯着她,刚才的怒气突然变得无影无踪,胸口异常憋闷, 禁不住开始心疼她。 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他只是不理解, 这个世上不论男人和女人, 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脱了衣裳更是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眼下不是争论这事的时候,他耐着性子道:“瑶瑶,你别哭,我答应你的事从没忘过,我是担心你才——” “你胡说!”姬瑶忿然打断他的话:“你吓唬朕,嫌弃朕,根本不是担心朕……真正担心一个人应是体贴入微的,半分重话都不愿说……” 她的阿耶,阿兄,都是如此,可惜自他们离世后再也没人真心呵护过她…… 如此一想,姬瑶哭的更大声了。 秦瑨站在她面前不知所措,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他吓唬她做什么? 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若让旁人听到这惊天动地的哭声,还不知他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呢…… 秦瑨万般无奈,傻站了许久,只能伏低做小的哄起来:“瑶瑶,好瑶瑶,求你别哭了,外面还有人呢。” 好说歹说都不管用,姬瑶还是不依不挠,哭声令人很是聒噪。 秦瑨彻底没辙了,忍了又忍,一把将强行用袖襴抹掉了她脸上的泪。 “别哭了。”他眉眼戚然,透着沉重的无力感,“瑶瑶,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姬瑶被动的缩在秦瑨怀里,耳朵紧贴着他的胸膛,清楚的听到了他心跳的声音。 他抱她很紧,犹如升起一团火,慢慢温暖了她孤单的心。 就这样,姬瑶在秦瑨怀中安静下来,渐渐收了眼泪,委屈道:“朕要你以后好好说话,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许背弃朕……” “好,我答应你。”秦瑨不假思索,“刚才我是我口不择言,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是君,我为臣,无论何时我都会奉你为主。” 姬瑶从秦瑨怀里挣脱出来,半信半疑,“真的?” 灯影下,秦瑨神色肃正,“真的。” “要是再食言呢?” “随你处置。” “好。”姬瑶想了想,“你若再对朕不好,朕就从这里调几个俊男去长安去服侍,反正都是你手下的人,你这回可不能再看不顺眼了吧?” 秦瑨一滞,额角的青筋又开始狂跳。 冷不丁的,他又想起姬瑶看男人洗澡时的快活样子,一股捻酸之意遽然溢上心头。 这种滋味让秦瑨怔忪不已。 往日他不喜欢姬瑶宫中的男人,仅仅是因为他们败坏风气,而今心口的酸涩清晰证明了他不停回避的情感—— 他对姬瑶…… 好像有了不该有男女之情…… 恍惚间,秦瑨的内心开始崩塌,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紧袍角。 两不厌 第49节 “怎么了?”姬瑶疑惑地望着秦瑨,略有几分忧虑,“你的脸色不太好,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在她的注视下,秦瑨回过神来,抬手抹了一把额头冷汗,囫囵道:“没事……” “哦,那朕刚才说的,你答不答应?” 秦瑨盯着姬瑶布满红泽的眼睛,懊丧逐渐充斥全身,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字:“好。” 答应也无妨。 于公于私,他秦瑨永远不会背弃君主。 得到他的允诺,姬瑶这才彻底放心。 她踮起脚,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随后双臂环住秦瑨劲瘦的腰,再次将头埋进他的心口。 这突如其来的亲吻让秦瑨心尖紧缩,薄唇如被火燎,一下子烧红他的脸。 压抑的情感被姬瑶娇软的身躯鼓荡着,破土而出,残忍的占据上风。 身体又开始不听话…… 秦瑨抬眸凝望,不知不觉,院外已被月华笼罩。 他目光空洞,唇角渐渐浮出自嘲的笑。 真没出息…… 少顷,他抬起手臂,自暴自弃的闭上眼。 门外有夜风调皮的蹿进来,抚动绢灯的火焰。 墙上人影绰绰,缓缓地,缓缓地融为一体…… * 七日后。 临近宵禁,长安街头楼台绝胜,灯火辉煌如若不夜天。 一名黑衣人潜入铜雀大街深处,向雍容的府邸放出一只信鸽。 信鸽扑腾着翅膀一路向北,越过一道道高墙内门,最终顺着半开的轩窗飞了进去。 太傅江言斜倚在描金软榻上,头上裹着抹额,人已病了多日。 他身前圈椅上坐着英国公刘序,不过几个月,两个人的头发已变得花白不堪。 “咕咕——” 夜幕之中,鸽子的叫声格外突兀。 二人扭头的瞬间,信鸽已经飞到了江言面前的矮几上,挺着胸脯走来走去,爪子在紫檀案面上发出嗒嗒嗒嗒的响声。 江言一怔,和英国公对视一眼,蹙着眉头解下了坠在信鸽腿上的信笺。 信笺上烙着朱红火漆,上面印着三足雀的徽腾,让江言混沌的眼眸瞬间浮出异彩。 “这是……这是……” 江言颤巍巍打开信笺,只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的字迹。 他一字一句,看的极其仔细,只觉惊心动魄,落款的“愚娘敬上”还有那陇右节度使的大印更是让他老泪纵横。 英国公登时坐不住了,心急如焚地问:“出何事了?” 江言激动的难以自持:“陛下……陛下她还活着!” “什么?!” 英国公不敢相信,一把夺过信笺,起身走到绢灯面前,对着亮光,生怕自己看错半个字。 不知不觉,英国公热泪盈眶,“太好了!先皇保佑,真是先皇保佑!我就知道秦瑨这泼货没那么容易死!” 两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喜极而泣,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重新坐下来商议起对策。 “太傅,秦瑨这人城府极深,靠的住吗?”英国公忧心忡忡:“他把陛下带去了陇右,谁知道会不会借此机会携天子以令诸侯?别赶走一个宁王,再送来一个曹郎……” 江言垂首沉思,怅然道:“陛下在他那里,不可信,也得先信。” 眼下宁王主持大局,朝廷分为了两派,一派保皇党坚决拥护姬瑶,不肯放权,令一派则不满姬瑶告病不理朝政,逐渐靠向宁王。 这几个月,江言一边派人寻找下落不明的姬瑶,一边带着英国公等几个老臣艰难的和宁王抗衡。 然而朝廷渐渐出现中庸势力,既不反对姬瑶,同时对宁王越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其中大部分都是世家官员,委实挚肘了江言的话语权。 倘若天子再不出现,江言也很难保证这批人不会有异动。 若真倒戈宁王,后果不堪设想。 哪怕秦瑨不能用,江言现在也别无选择。 英国公叹气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真要按照信上所说,替他们打通大明宫吗?” 江言道:“去叫卓骁来,速速清理金吾卫。” 英国公一惊:“太傅,你可想好了?陇右军骁勇善战,若我们打开大明宫,他们就能不负吹灰之力的长驱直入。宁王这次失算,没能弄死秦瑨,若秦瑨有谋逆之心……”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江言手捋胡须,细细斟酌着英国公的话。 “秦瑨……老夫堪可信他一次。” 江言扶案而起,摘去头上抹额,立于门前望向外面漆黑如墨的天空,沉声道:“按照信上所说,你我全力配合,陛下必须得先回来。” *** 来陇右这段时间,是姬瑶登基后最快活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做公主的时候。 自打被秦瑨吓唬完,姬瑶彻底成了他的跟屁虫,哪怕处理公务,她也得在一旁守着。 秦瑨倒也不恼,闲下来时就带她骑马出城,到外面看风景。 短短一月,姬瑶爬了日月山,看了漫山遍野的花谷,还到了渭水河畔,趟了趟冰凉冷冽的水。 在军营,姬瑶和田裕等人熟悉起来,晚上经常会把酒言欢,听这些人说边关趣事,总会惹得她咯咯大笑。 有吃有喝,有人陪玩。 不用批奏章,不用勾心斗角。 姬瑶简直乐不思蜀。 这天,陇右军购买的一批新武器运到了。姬瑶随着秦瑨来到校场查验,同行的还有田裕和高逊。 这次到长安拨乱反正多是巷道内战,购买的武器主要是高精度的弓箭和刀,用以替换革新。 宽阔平坦的校场上放满一箱箱武器,秦瑨陆续清点了一番,取出两把乌鞘宝刀,将其中一把隔空扔给田裕。 “来,试试。” 田裕伸手接住,唰一声抽出刀刃,“来!” 交谈间,两人已飞身上前,迅雷不及掩耳。 刀剑相交,铮一声,摩擦出亮眼的火花。秦瑨持刀抵住田裕,唇畔浮出一抹笑:“好啊,劲儿还是这么大。” “可不是吗,宝刀未老!” 田裕笑着回他一句,用力将他推离。 湛蓝的苍穹下,两人频频交手,衣诀翻飞,一时难分胜负。 姬瑶在一旁看着,一颗小心脏紧张的扑腾扑腾直跳。 在她看来,秦瑨的武功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田裕更是技高一筹。再加上他五大三粗的身躯,一招一式,颇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味道。 姬瑶不禁替秦瑨心急。 好在她多虑了,田裕虽然力气大,但不及秦瑨身姿灵活。 趁着两人持刀对抵的空隙,秦瑨眼疾手快的虚晃一招,附身下压,迅速用肩膀撞了一下田裕。 这一击,颇有四两拨千斤的况味。 田裕往后推了几步,捂着吃痛的肩膀道:“不打了不打了,你总是偷袭,没意思。” “战场上谁管你偷不偷袭,能赢就行。” 秦瑨郎然一笑,将手里的刀交给将士,俯身拿出一柄弯弓,利箭上膛,瞄向天空。 他今日穿着窄袖圆领袍,头束金玉冠,明艳的阳光洒在他身上,额前溢着一层薄汗,拉弓射箭的模样极其英俊。 姬瑶在一旁盯着他的侧颜,不经意间,心脏扑腾扑腾跳乱了几拍。 这世间有时就是这么奇怪。 曾经无比厌恶的人,竟还有看顺眼的时候…… 就在姬瑶发怔时,秦瑨手中弓弦一松,利箭嗖一声撕裂空气,射中了当空而过的杜壮鸟。 姬瑶眼一亮,鼓掌叫好:“好箭法!” 田裕亦跟着附和:“妙啊,秦侯入朝那么多年,箭术还是那么精湛!” 秦瑨收了弓,“精湛谈不上,平时手痒的时候也会在府中练练,只是没落下罢了。” 高逊道:“侯爷真是谦虚了。” 就在几人交谈间,姬瑶已经拎着裙襴跑到了垂死杜壮旁边。 秦瑨余光轻瞥,这才发现了她,心里咯噔一声,扭头喝道:“别碰!” 饶是他极力阻止,可惜为时已晚。 姬瑶蹲下身,用手去抓杜壮。 谁知那只杜壮垂死挣扎,力气出奇的大,带着箭一个扑棱飞起半丈高,尖利的爪子登时把姬瑶的手背挠出几道血痕。 “啊——” 姬瑶受到惊吓,一下子瘫坐在地,手背发出阵阵刺痛。 不过少顷,秦瑨疾步来到她身边,一脚便将再次坠地的杜壮踩死,随即蹲下抱住她,声音满溢焦急:“没事吧?” “我的手……” 两不厌 第50节 姬瑶眼眶红红的,举起自己受伤的手。 她皮薄肉嫩,杜壮抓的又很,最严重的一道已皮肉外翻。 秦瑨托着她的手,瞳色愈发沉郁。 “这鸟叫杜壮,一箭杀不死,不能下手抓,怪我没有事先告诉你。”他自责不已,抬眸看向附近的将士,“你们几个去取药酒来!” “是!” 将士们不敢怠慢,旋即跑向瞭望楼。 田裕立在一旁看了看伤口,啧啧两声:“哎呦,这鸟也太狠了,抓这几道子,还不得留疤?“ “啊?” 姬瑶一听,纤长的眼睫眨了眨,汪汪滚出泪来。 秦瑨见状气不打一出来,伸手狠锤田裕膝盖,叱道:“别在这胡说八道!忙你的去!” 田裕膝盖骨一麻,疼的龇牙咧嘴,忙不迭往后退几步,不敢再言。 这些时日他算是看明白了。 他们秦侯跟这位大明宫的姑奶奶关系匪浅,走哪都带着不说,护犊子的劲头还越来越大。 还真奇怪了。 传言说宣平侯跟当今陛下君臣不睦,眼下来看,不像那么回事啊…… 没多久,几位军医提着药箱慌慌张张跑过来。 一群人围住姬瑶,又是净手,又是抹药,忙里忙外就为了那几道小小的伤口。 田裕默默看着,忍不住泛起嘀咕:“至于吗……” 话说军中的药酒效果甚好,涂上没一会,疼痛便没那么重了。 姬瑶站起身来,用缠着纱布的小手指着已经死去的杜壮,气呼呼道:“来人!把这死鸟的毛拔了,生上火,朕要烤了它!” 众人面面相觑,皆看向秦瑨。 秦瑨没说话,只对他们扬了扬下巴。 高逊连忙应道:“是,末将这就去!” 没多久众人抱着柴过来了,高逊给杜壮拔了毛,穿上树枝,将士们也架好柴,生上了火。 姬瑶撩裙蹲在地上,亲自监工,盯着高逊烤鸟。 一炷香的时间,滋滋的肉香传了出来。 姬瑶道:“拿料来!” “哦,料,料!” 将士们慌慌张张,跑去厨屋,东拼西凑弄一点调料过来。 姬瑶随手拿了几个,哗哗就往上撒。 高逊瞪大了眼,“别……” 不过他话没说完,就在姬瑶那双俏眼的注视下憋回了肚子里。 很快杜壮就烤熟了,姬瑶接过来,拿到鼻子前嗅了嗅,倒是挺香的。 “你挠破朕的手,朕就要吃你的肉,好好补一补。” 姬瑶冷哼一声,吹了吹杜壮,张开小嘴就往上啃。 高逊没想到她还真吃,慌忙想要阻止,然而为时已晚。 姬瑶吃了一口嫩肉,嚼了几下,突然变了脸色。 原本白皙的面皮登时漫上朱红,她皱着眉,噗一口将肉吐了出来。 “什么料啊,辣死了!”她将杜壮扔在地上,一边往嘴里扇风,一边喊道:“水!拿水来!” “是!水,水!” 将士们哪服侍过这样多事的主子,一着急,如没头的苍蝇互相碰了个四脚朝天,立马又爬起来,四处找水。 校场顿时变得鸡飞狗跳,田裕凑到秦瑨身边,不怀好意的笑起来:“难怪你这几年不回来,长安这位主子可真不好伺候啊。” 秦瑨负手而站,面上云淡风轻。 这才到哪? 宫里乌烟瘴气的样子他见多了。 一番折腾下来,高逊蔫头搭脑,比打了三天三夜的仗还要累几分。 “侯爷,这哪是皇帝啊,这是我祖宗!”高逊仰天庆幸,“还好我没到朝里去,这奉主的活我是真干不了,还不如在边关吃沙子呢。” 眼瞅两员大将都败在姬瑶手里,秦瑨无奈道:“莫要胡说了,把武器再清点一下,准备下发吧。” 田裕和高逊齐齐应道:“是。” 回到寝房,姬瑶小脸恹恹,趴在紫檀圆案上。 秦瑨撩袍坐在她身侧,托着她的手看了看,“还疼不疼?” 姬瑶用鼻音“嗯”了一声。 “下次一定注意,行时不要那么鲁莽,受伤还是得自己疼。” “知道了,别再训朕了,你这一路都说多少次了?”姬瑶嘴巴一撅,“也不知道心疼朕……” 秦瑨噤声不言。 若没有心疼,他才不会说这么多废话。 须臾,他唇畔嗟叹:“晚上还能去参加宴席吗?” “必须去呀!”姬瑶登时来了精神,坐直身道:“这次刘槊大破胡耶汗部,田将军可高兴了,专门找来了漂亮的回鹘舞姬,据说各个都是艳冠群芳,朕不得去看看嘛!” “舞姬?”秦瑨沉下脸,“臣怎么不知道?” “那个……”姬瑶支支吾吾。 找舞姬的事是她偷偷给田裕提的,谁曾想田裕人还怪好嘞,直接大包大揽了。 这会子姬瑶恨不得缝上自己的嘴,她怎么一个不经意就把田将军给卖了呢…… 眼见姬瑶迟迟不开口,秦瑨心里大概有了底,冷冷一哂:“好啊,陛下都腐蚀到田将军那里去了,真厉害。” “哪里。”姬瑶神情讪讪,“田将军是好人,毕竟是给刘槊庆功嘛……” 庆功是假。 供陛下玩乐才是真。 秦瑨看破不说破,伸手掸了掸衣袖,“算了,陛下好好玩吧,注意手,晚上别喊疼就好。” 姬瑶本以为秦瑨会深究此事,没想到他竟轻飘飘的揭过去了。 这些时日,他的脾气似乎好了不少…… 如是想着,姬瑶望着秦瑨粲然一笑:“不疼不疼,只要瑨郎心疼朕,朕的手就一点都不疼了。” 还真会花言巧语…… 秦瑨没奈何的睨她一眼,胸口那点烦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 入夜后,酒席大开,来的皆是秦瑨的贴己。 田裕手下副将刘槊,这次借巡查之名大破胡耶汗部,将所有在边境异常活动的军士全部俘虏。严刑逼问下,对方很快吐出目的,原是收了中原商队的银钱和部分武器,只让他们在边境小做样子就好。 胡耶汗部本以为捡了便宜,演演戏就好,不曾想却牵扯进了盛朝权势争夺的漩涡,陇右军竟然与其动了真格。 所谓的中原商队,肯定是宁王派来试探的搅屎棍。 只是宁王没想到,胡耶汗部早就不似从前,对付他们,陇右军根本无需大动干戈。 这次刘槊立下大功,田裕作为上峰自是红光满面,特意从鄯州梨园叫来了乐师。 此时此刻,顺天楼里幔帐纷飞,高台之上奏起金鸣玉震的曲乐。 混着气势澎湃的胡鼓,身材曼妙的舞姬穿着纱衣上场,踏着热烈奔放的舞步,霎时间便将气氛带动起来。 姬瑶身着朱红曳地裙,面施粉脂,极为耀目的坐在正首位,一手托着酒杯,一手顺着欢快的节奏轻点桌案。 她喜欢热闹,看的不亦乐乎,没一会儿就和众将士们下了几盅。 席间酒香四溢,满厅珠翠玉动。 田裕和高逊对着舞姬们品头论足,而秦瑨坐在姬瑶一旁,压根都没看几眼舞蹈。 他斟酌一番,凑到姬瑶耳畔,好心道:“这是淮南的竹烧酒,少喝一些,待会吹风会上头的。” “唔,好。” 姬瑶应得爽快,然而目光却落在张桃儿身上,酒盅就抵在她的唇边。 张桃儿坐在尾侧,大剌剌朝她敬酒。 不多时,这杯酒就在秦瑨的眼皮子底下灌进了姬瑶的肚子里。 如此光景把秦瑨气笑了。 他坐直身,索性不再去管。 有的人横竖不听劝,非得撞了南墙才回头。 那就尊重他人命运吧,大不了把她给扛回去…… 如是想着,秦瑨放下心头顾虑,紧跟着喝了几盅酒,垂首摆弄起蹀躞。 他一向不喜欢觥杯交错的场合,每每坐着,总像在受罪。 不多时,鼓点激昂起来。 八位舞姬踩着节奏,自东南西北四个角落登上高台,一下子令在场人咂舌。 这几位舞姬竟是男儿身,上面不着寸缕,只斜着缠了一道藕色纱巾,各个殊色艳丽,腰比水蛇还要软,那叫一个绝。 两不厌 第51节 众人看的热血沸腾,坐在角落的张桃儿更是打起了呼哨,唯有姬瑶和秦瑨鹤立鸡群。 姬瑶已有几分酒意,脸上挂着尴尬的笑。 她万万没想到,田裕竟还找了男性舞姬,这无疑是在秦瑨的底线上来回蹦跶。 何况还是一群连衣裳都没穿好的…… 如是想着,姬瑶试探地看向秦瑨。 灯影之下,秦瑨神情冷峻,紧皱的眉峰始终没有松开过,一袭皂色圆领袍,更显得他满身皆是疏离之气。 完了。 姬瑶一阵心麻,在案下偷偷拽了拽秦瑨的袖襴,用气声道:“不关朕的事……” 殊不知秦瑨压根不听她解释,只顾自己喝酒。 一杯又一杯,喝到姬瑶心里发慌。 完了完了。 这下真完了,回去又得挨骂…… 单纯想想,姬瑶就觉得头炸。 也许是这段时间过的太惬意,她不愿意再和秦瑨起龃龉,就这么风平浪静的就行了,他好,她也好。 都怪田裕! 姬瑶扭正头,目不转睛的盯住对面的田裕,小眼刀毫不掩饰,嗖嗖刺向他。 秦瑨也没闲着,黑眸沉沉犹如寒刃,恨不得将田裕刮骨削肉方才解恨。 田裕顿时不寒而栗,呆坐在案前,脑子像浆糊一样。 这是怎么了? 对面的两位贵人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好像要杀人灭口一样? 不多时,领舞的男性舞姬不知从哪弄了一杯酒,扭动着腰肢,一步步走下高台。 这人男生女相,鼻梁高挺,眼眸深邃,头发微微卷曲,极其惊艳绝伦。 若放到以前,姬瑶肯定会好好欣赏一番。 可现在她眉角抽搐,一双小手死死攥紧裙襴,心里默念:你别过来啊…… 可惜,那人听不到她的祷告。 舞姬很快走到姬瑶面前,半跪在地,携起一阵香醇的风,顿时让姬瑶头晕脑胀。 他左手覆在心口,对这位主座的贵宾深深揖礼,继而双手将酒盅奉上。 “主宾请用。” 舞姬说话的声音很好听,狭长的眉眼暗含勾诱。 他身子往前倾斜,想要将酒盅奉到姬瑶唇畔,像讨好,又像在试探。 姬瑶本能的向后退,正欲呵斥他无礼,面前那杯酒却被秦瑨的大掌挡住了。 “回去,好好跳你的舞。” 秦瑨面色沉郁,冰冷的声线暗藏着恫吓。 舞姬一怔,只觉面前这人气势如山,周身散发着令人不可忤逆的气息。 他忙不迭收回酒盅,乖顺垂首,屈身退回高台。 一场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姬瑶刚喘了口气,秦瑨就突然扶案而起,阔步离开了宴席。 这架势,不用想就知道生气了。 姬瑶一个头两个大,在宴上坐如针毡,终是没坚持住,起身追了出去。 第38章 爱情 ◎为什么上瘾,还是因为爱情。◎ 峥嵘轩丽的顺天楼外有一处院落, 干净整齐,西北设有一处亭台水榭,藤萝芘荔,优美素雅。 这晚, 天空的星子不甚明亮。 秦瑨孤身坐在凉亭内, 手扶栅栏, 抬眸凝着那轮皎月,心里思绪纷乱。 方才那位敬酒的舞姬,简直风騷至极,一眼便知是那种极其擅长蛊惑女子的男人,比大明宫那些道行还要高上几分。 若不是他横插一脚,姬瑶还不知要被迷成什么鬼模样。 好好的爷们,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讨好女人的勾当。 如是想着,秦瑨胸腔滞闷, 忍不住连连叹气。 他一向看不惯那些出卖色相的男人,亦不想当着众将士的面损了皇帝颜面, 姑且只能离席, 求个眼不见为净。 现在他虽清净了,心里却始终挂记着姬瑶。 转而想想,挂记又有什么用? 他管得了一时, 管不了一世,何苦呢? 就在秦瑨躁郁不安时, 一道娇柔的声线凭空而起—— “瑨郎。” 秦瑨回过神来,循声看去。 只见华冠丽服的姬瑶一步步走上凉亭,身子突然摇晃, 险些跌倒在地。 还好秦瑨眼疾手快, 迅速起身, 将她捞进了怀里。 霎时间,酒气扑面而来。 秦瑨神色一凛,“喝多了?” “本是没有,方才一吹风,还真有些醉了。”姬瑶抬眸凝向秦瑨,只觉人影憧憧,景色亦开始模糊,“都怪你,非要不声不响跑出来……” 秦瑨听罢,无可奈何的睇着她。 凉亭四个角落皆挂着小小的朱红灯笼,风一吹,光影摇曳,周遭的景色动荡不安,变得不太真实。 姬瑶姣好的面容忽明忽暗,唯独那张撅起的小嘴巴很是扎眼,衬着她微醺的神色,倔强中带着几分娇憨,让人不忍再苛责。 秦瑨将姬瑶扶到连凳处,与她比肩而坐,直言道:“臣一向不太喜欢这种场合,与其在宴里待着,还不如出来图个清净。倒是陛下,怎么出来了?” “朕来看看你,是不是生气了。”姬瑶的头靠上他的肩膀,哼了一声:“其实不用看也知道,你这人小肚鸡肠的,肯定生气了……” 小肚鸡肠这个评价,秦瑨不是第一次得到。 “臣小肚鸡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斜靠在栅栏上,大半身子隐在夜色的暗影中,“不过臣今日已经躲出了,陛下何苦再追来,与臣逞一时嘴快呢?既然陛下喜欢那些会吹拉弹唱的男子,那就赶紧回宴,继续玩去吧。” 他声色平平,细品却充满了淡漠。 姬瑶最不喜欢他这种态度,仿佛又回到了身在大明宫的那段时日。 她坐直身,缠上秦瑨的视线,缓声道:“朕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朕只是怕你误会,想跟你解释清楚。田将军邀请男舞姬这件事朕毫不知情,也从没对他提过这种要求,不信你就去问他。” 秦瑨抿唇不言。 “还有。”姬瑶又道:“朕的确喜欢看吹拉弹唱,但对那些人不是喜欢,而是一种欣赏,就觉得他们是让人赏心悦目的玩意儿罢了。” “好个玩意儿……” 秦瑨唇畔噙着似是而非的笑,“那臣呢?陛下也把臣当玩意儿吗?” “你不一样,你是朝廷命官,你是朕的爱卿,怎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姬瑶面露诧异,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 黑沉的夜色下,秦瑨背对着灯火,不声不响。 如此表现让姬瑶倍感失落。 这段时日,她和秦瑨相处融洽,甚至可以用关系亲密来形容。她曾经讨厌的人,变成了最依赖的人,她觉得好笑,却又不得不接受。 而今秦瑨似乎又变回从前冷漠的样子,她不喜欢,也不想看见。 趁着醉意,姬瑶攀住了秦瑨的宽肩,紧紧抱住他,想要逃离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她柔软的脸颊蹭了蹭秦瑨的颈子,声音浅细,携出一丝宠哄的意味:“瑨郎,不提这些烦心事了好不好?不要因为无用的人损坏了我们俩的关系……” 姬瑶像只收起利爪的乖巧猫儿,温暖的气息呵吐在秦瑨颈间,夹杂着清冽的酒香,不知不觉,让人熏然如醉。 秦瑨侧头睇她,眸光隐动,“我们俩……什么关系?” “君臣关系呀。” 姬瑶弯眸而笑,手抚上秦瑨的脸,在他锋锐的下颌处轻轻一吮。 君臣关系。 她说的一点没错。 秦瑨眸色沉沉,心里猛然泛起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他是她的臣子。 待回到长安,他永远也只能是她的臣子,甚至连如此的拥抱和亲吻都不会再有…… 不知不觉,一直以来的罪恶感再难压制心头的欲/望。 惘然漫上心间,秦瑨无法自持,紧紧环住了姬瑶的腰,一手掰起她的下巴,狠狠噙住那张盈红的唇…… 夜风轻拂而过,灯笼如浮萍一般来回晃动。 两人深深相拥,愈发肆无忌惮。 姬瑶忘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之间的遮羞布彻底不见了,秦瑨亦变得越来越主动。 眼下姬瑶环着秦瑨的脖颈,脑子里的酒意在一刻达到了极致,整个人昏昏沉沉,如梦似幻。 回寝房的路上,姬瑶醉的愈发厉害。 两不厌 第52节 砰—— 寝房的门被秦瑨狠狠踢开。 他深邃的眉眼间情潮汹涌,连内室都没来得及进,托住姬瑶的臋,直接将她抱上外间桌案。 笔墨纸砚稀里哗啦的洒落一地…… 与此同时,张桃儿慌慌张张的跑进衙门后院。 在这里值守的将士早就被撤掉了,院内越是寂静,正前方的屋门大敞,光影流泻而出,给黑夜添上了几分旖旎色彩。 张桃儿竖起耳朵,脚步越来越慢,最后躲进一个黑暗角落,任由脸颊烧的滚烫。 经过这段时日的接触,她大抵猜透了内里光景。 孤男寡女,共处几千里,路上难免心生情谊。 何况当今陛下还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她的哥哥是英雄,但英雄也难过美人关…… 之前她只是猜想,没想到今日就撞个正着…… 张桃儿又羞又急。 她的哥哥一向沉稳内敛,甚是爱惜自己的羽毛,如今怎就越发放浪形骸了呢? 那边筵席还没散,这边门都不关。 若被人发现,那还了得? 张桃儿心想:无论如何,她也得劝谏一下哥哥! 在门外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屋里方才安静下来。 为了稳妥起见,张桃儿又等了半晌,确认一场风月情债彻底结束,这才悄悄走到院中央,轻声道:“哥哥,你在吗?” 没多久,屋门终于跨出一道欣长的身影。 秦瑨立在廊下,衣冠规整,再细细一看,眉眼间还透着浓情未散的况味。 张桃儿快步上前,心虚的唤了一声:“哥哥。” “陛下醉酒,莫要大声喧哗。”秦瑨黑眸沉沉:“你何时来的?” “刚到……” 张桃儿讪讪一笑,准备好的劝谏如今是半个字都不敢多说,垂眸凝着地上的青石板:“方才信使来报,田将军见你们不在宴席,就让我到陛下住处看看,这边他不方便过来……” 秦瑨冷声道:“什么事?” 张桃儿摆正神色:“长安密报送到。” *** 这晚,姬瑶做了很多梦。 她梦到挚爱的阿耶和阿兄,还有那繁华的长安城,最后都在轰然崩塌中变成了粗犷的雪山大漠,而她坐在秦瑨的马上,愉悦的奔驰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 直到日上三竿,姬瑶方才醒来。 她头疼的厉害,竟有几分宿醉的感觉,睁开眼没见到秦瑨,人跟着愈发烦躁。 张桃儿小心翼翼伺候她洗漱,心里埋怨秦瑨。 陛下昨日醉酒,又纵欲。 哥哥这人太没眼力劲了,都不知道在这奉驾,只留她在这担惊受怕…… 果不其然,皇帝的雷霆之怒很快烧到张桃儿身上。 姬瑶将柔荑沒入铜匜里,没好气的问: “秦瑨他去哪了?” 张桃儿小声道:“哥哥在南校场。” “哦?朕倒不知道,这校场还分东南西北吗?” “嗯,北校场是练兵的,南校场是训狼的。” 姬瑶手执巾帕,动作略微一顿,“训狼?” “对。”张桃儿眯眼笑起来,神色颇为自豪,“就是我们陇右的杀手锏,狼营。陛下想去吗?” 姬瑶眨眨眼,朝门外一扬下巴:“走。” 这一路距离不算近,姬瑶来到南校场时,秦瑨正和高逊立与眺楼之上,皆着绢布甲,全神贯注地凝着场下的局势。 宽阔的校场上,一左一右两个领队,骑着彪悍的枣红骏马,手持号角,频频吹响。 两群狼,近百头,似乎可以听懂号角的频率,在其指挥下形成不同阵势,围攻着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猪。 饶是抓住了野猪,狼群在号角的指挥下依旧回避了咬死活物的本能,复又放开它,四周分散,再继续合拢。 一切井然有序,让人望之喟叹。 高逊率先看到姬瑶,转身欲向她问安。 姬瑶用食指抵唇,对高逊做了个“嘘”的示意,随后悄声走到秦瑨身侧,戳了戳他的腰。 秦瑨遽然回过神来,扭头对上姬瑶暗含怨怼的眼神。 “朕的头都快疼死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逗狼。” 姬瑶嘟着嘴巴,对秦瑨极其不满。 在高逊看来,却有几分小女儿家故作娇嗔的姿态。 “陛下,侯爷,末将到校场去看一下,先行告退了。” 如此,高逊很识趣的离开了。 瞭台之上仅剩秦瑨和姬瑶两人。 没了耳目,秦瑨适才放松一些,伸手将姬瑶散落的碎发抿回耳后:“臣昨日劝陛下少喝一些,奈何陛下不听,用解酒汤了吗?” 姬瑶嗯了一声,“桃儿已经服侍朕喝下了。” 秦瑨会意,“这边风大,尘土也多,陛下先回去歇着吧。” “不要。”姬瑶倔强回绝,转身望向校场,“这就是你们的狼营?” 秦瑨点点头,站在她身侧,缓而慢地说道:“狼营算是陇右军最后的杀手锏,因为训练困难,一般只用于兵力缺损的时候。这次回长安,我们只能胜,不能败,所以要做最充足的准备,下最大的筹码。臣准备启用狼营,确保一击必胜。” 姬瑶细品着他的话,怔道:“长安……来信了?” “对。”秦瑨神情肃穆,“太傅已经着手清理禁军叛党,准备给我们做足内应,事情办妥后就会来信,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回长安拨乱反正,想来用不了多久了。” 柳暗花明,这一刻两人期盼许久。 然而姬瑶却兴致低靡:“哦,是这样啊……” 秦瑨侧目乜她,“怎么不高兴?” “没呀,挺高兴的呀。”姬瑶勾起唇角,看起来有几分勉强。 她不是个会掩饰情绪的人。 秦瑨俯身靠近她,修长的手指勾住她的脸颊,轻轻掰向他这边。 四目相对,他的声音极其温煦,好像四月暖阳:“陛下有话就说,不用憋在心里,要不然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又得乱发脾气。” 姬瑶立时扭正头,避开秦瑨的视线,小手不停翻绞着裙襴。 秦瑨这人委实刁钻,她在他面前藏不住任何心事。 斟酌少顷,姬瑶依然嘴硬:“朕都说了,朕挺开心的。你不要自作聪明,好像多了解朕一样,讨厌。” 说完,她转身走了。 秦瑨望着她的背影,甚是无奈。 他刚才怎么说来着? 用不了多久,她就得乱发脾气…… *** 打从这天起,秦瑨就开始早出晚归,整日忙于点兵任将。 姬瑶嫌在外奔波太累,索性就没有再跟着他,自个儿待在衙门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回长安的日子越来越近,她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应该高兴,可却始终提不起兴致,整日郁郁寡欢。 或许是害怕战乱,亦或是害怕重新面对朝中事宜。 唯有入夜的时候,躲在秦瑨怀里,她混乱的情绪才能安定下来。 一晃月余过去,夏天已经结束了。 将士们操练过后,时辰还尚早,秦瑨随田裕来到他的住所,两人坐在葡萄藤下,一巡一巡过着酒,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从前。 陇右的天,似乎从来没有秋日,总是说冷就冷。 秦瑨搓搓被风吹凉的手,思绪不受控制,再次想到了姬瑶。她不习惯陇右的天气,眼下也不知道她房里冷不冷。 不过转瞬间,秦瑨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太过多余,昨日他已经吩咐张桃儿在房内生了炭火,姬瑶压根就不会冷。 他还真是越来越婆妈…… 斜阳夕照,秦瑨的面容拢在一片金红光晕中,自嘲地笑了笑。 田裕在旁看到他细微的表情,不禁问道:“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了?” 秦瑨避之不答,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酒盅,“阿兄,你说男人和女人之间,有没有单纯的肉/体关系。” 田裕脱口道:“当然有啊,你我都是男人,这里头的门道还能不清楚吗?对很多女人做那种事,那就是单纯的鱼水之欢,但如果始终对一个人做那件事,那就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那是爱情。” “也未必都是吧……”秦瑨抿了抿唇,幽寂的眼仁掠过一丝亮光,“也许是她长得太漂亮?” 田裕呷一口酒,不以为然:“嗐,漂亮的皮囊多了去了,一直对一张皮囊感兴趣,那叫什么?” 他凑到秦瑨耳畔,极其笃定地说:“那叫上瘾,为什么上瘾,还是因为爱情。” 秦瑨的唇抵住酒盅,遥遥凝着落日,不再说话。 两不厌 第53节 周遭一下子安静起来,田裕方才回神:“哎呦,你今天怎么突然问这么肉麻的问题?你该不会是对谁动情了吧?谁啊?究竟是谁啊?没见你带别的女人回来啊?” 他本就是个大嗓门,一惊一乍,让人倍感聒噪。 秦瑨微微蹙眉,仰头喝下杯中酒,叹道:“黄粱一梦罢了。” “什么叫黄粱一梦啊?我早就给你说过,我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田裕契而不舍的追问:“你是不是有看上的人了?给阿兄说说啊,阿兄给你想办法——” “侯爷!侯爷!” 远处有人高声呐喊,打断了田裕的话。 不过少顷,高逊急匆匆跑到两人跟前,自怀中起出信笺,躬身对秦瑨说道:“侯爷,长安密报奉上!” 秦瑨和田裕对视一眼,微醺的神色顿时消失不见,自高逊手中接过密报,一字不落的看了一遍。 田裕心急道:“侯爷,长安那边怎么说?” 秦瑨阖上密报,心头紧压的大石松动了几分:“太傅大人已经做好内应,待我们到长安之时,西三门可直敞而入。” 田裕正色颔首,“那宫门呢?” “左右监门卫已被宁王的人控制,若要协调,必当打草惊蛇,我们只能破宫门了。”秦瑨眉眼间泛起一股寒意,吩咐高逊:“你即刻前往河西,就说陇右军要前往长安拨乱反正,需借道而行,让他行个方便。” “是,末将这就去办!” 待高逊走后,田裕给秦瑨倒了杯酒,叹道:“这一仗终于要打起来了,你说陛下那小娘子会不会害怕啊?先前见个虫都得叫几嗓子,这回可是去……” 田裕没再说下去,只朝自己脖子上抹了一把。 秦瑨乜他一眼,将烈酒灌进喉咙,目光幽幽,看不出什么情绪:“怕也得上,若想坐稳皇位,自得踏过血路。” *** 夜色弥漫,裹挟着丝丝寒意。 陇右景致优美,可这天气却不能恭维,明明不过八月天,一下子仿佛就跨到了初冬。 用完膳后,姬瑶早早躲进被窝,不肯再出来。 时辰还尚早,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习惯性的伸出小手,反复摩挲着身侧的枕头。 好不容易培养出了睡意,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姬瑶立时清醒过来,烦躁的半折起身。 本以为是笨手笨脚的张桃儿,谁知进来的却是一道高大挺阔的身影,穿着一袭黛色窄袖圆领袍,脚踏乌皮靴。 盈盈烛光照在他身上,那张原本深邃锋锐的面庞携出几分醉意,倒显得温煦起来。 怔然过后,姬瑶满心欢喜,道:“你今日回来这么早?” 秦瑨没说话,只是走到内门的位置,对她微微点头。 这些时日,秦瑨回来的一直很晚,姬瑶入睡总是困难。 今日总算能早歇息一会了,姬瑶眉眼含笑,趿着绣鞋跑到秦瑨面前,目光在他脸上寻睃一圈,顿时看出了端倪。 “你喝酒了?” 秦瑨深深凝着她,有些迟钝的点点头。 “怎么还喝哑巴了?你倒是说话呀?”姬瑶娇声嗔怨,面上笑容散去,稍显不耐烦。 一场风雨正在酝酿。 不曾想秦瑨突然拉住她的胳膊,稍稍用力,便将她扯进了怀里。 灯影之下,两人深深拥在一起。 姬瑶的下巴搁在秦瑨的宽肩上,秋眸被外厅的灯烛映亮,愣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放低了声线:“你怎么了……” 秦瑨的唇就噌在她纤白的后颈上,开口时,嗓音裹挟着清冽的酒香:“头痛。” 姬瑶一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头痛去找大夫,给朕说什么?朕还生着你气呢,一个大男人,别在这装可怜。” 话音落地,秦瑨徐徐松开姬瑶,垂首盯着她那双翦水般好看的眼眸。 “为何生气。” “你明知故问。”姬瑶气呼呼的鼓起嘴巴,“你有时间喝酒,不知道早回来陪朕?” 秦瑨面上掠过一抹异色,很快又恢复平静,“今天和田裕有些事情要谈,就衬空喝了几杯,顺道而已,这不是早回来了吗?” 姬瑶乜了一眼天色,顿时没话说了,“那你跟田将军谈了什么?” “谈了……”秦瑨滞了滞。 恍惚间,田裕那句“因为爱情”反复萦绕在他瑨耳畔,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 秦瑨不敢去看姬瑶,垂下眼眸,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长睫之下,“我们谈了拨乱反正之事,长安来信了,内应已做妥当,待跟河西那边协调完,大军就可以出征,应当用不了几日了。” 姬瑶怔然失色:“这么快……” 秦瑨对她点点头,“陛下终于可以回大明宫了,高兴吗?” 然而,姬瑶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只见她走回内室,默默坐在床榻边缘,双手覆在腿上,不安的攥紧了中衣。 秦瑨察觉出她的情绪变化,紧随着走进内室,撩袍坐在她身侧,轻声道:“陛下最近总是闷闷不乐,要回长安了也不开心,到底怎么了?若有心事,不妨就直说,臣若能替陛下解决的,一定会竭尽全力。” 他沉稳的声音携着几分哄诱,慢慢瓦解着姬瑶的防备。 她藏在心底的事跃跃而出,终是隐忍不住:“朕就是……就是突然不想回去了……” 秦瑨神色诧异,“为什么?” 姬瑶咬紧唇心,鼓足勇气道:“一开始,朕恨不得即刻飞回大明宫,可在陇右待了这段时日,朕又不想回去了。这里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有那么多人陪朕玩,朕也感觉不到孤单了。朕喜欢这,朕不想走……” 她敞开心扉,慢悠悠诉说着女儿家的心事,毫不掩饰。 秦瑨深深凝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只不过,他面上不显,容颜依旧淡漠:“天下之大,皆是王之疆土,陛下若喜欢陇右,以后还可以再来。” “哪有这么简单?”姬瑶嗔他一眼,“朕若是敢乱跑,不光你要说,太傅也要痛批朕,满朝文武的眼睛都长在朕身上,想想就头疼。回去还得批折子,跟大臣们唇枪舌战,烦都烦死了。这个皇位,朕的皇叔想要,那不妨给他好了。咱俩就留在这,当个土皇帝,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09 16:22:37~2023-08-16 09:27: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乌托邦农场主 5个;12? 2个;百里濯镯、26360787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陈 44瓶;梦里。、月季吃虫、暖色、eileen、一只锦 20瓶;绫路、阿狸的小红帽 3瓶;mimitrouble 2瓶;55240362、草莓月亮、葡萄月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告别 ◎两人近在咫尺,实则,相隔万里……◎ 她转头望着秦瑨, 目光杳杳,满是憧憬。 秦瑨的心在这一刻被她搅乱,不受控制的乱跳。 如若不回长安,他堪可偏安一隅, 只做这陇右节度使, 他手里的兵权可护姬瑶一世无忧。 她爱玩闹, 他可以像之前一样,带着她走过陇右大大小小的河山,甚至可以去外邦逛一逛。 他可以让她无忧无虑的活着,就像她当初贵为公主一样。 可惜。 如今她是君,他为臣。 现实不允许他们任性分毫。 他茕茕孑立,无所畏惧, 而姬瑶不一样,他不会任她由史书唾骂…… “陛下所说, 真是小儿之言。”秦瑨唇畔噙着似是而非的笑意,眸中尽是沉寂黑影, “若你把皇位给了宁王, 你觉得他会放任我们在陇右生龙活虎吗?盛朝正统不在,我们对得起先皇和先太子吗?你先前吃的那些苦,就白吃了吗?鱼肉百姓的父母官, 为虎作伥的世家子,你都不管了吗?” 一连串的诘问, 打破了姬瑶的幻想。 “朕就开个玩笑,你这么认真作甚?这苦日子朕早就过够了,朕当然要回到大明宫继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说完, 姬瑶紧紧咬住唇, 失落的低下头。 昏黄的灯影拢在她身上, 模糊了她的轮廓,为她平添了几分怜弱。 秦瑨知她嘴硬,心口揪着疼起来。 可这件事上,他不能退让分毫。 他凝着姬瑶,缓慢说道:“瑶瑶,我知道你不喜欢拘束,可现实没有尽如人意的。你自小锦衣玉食,享受了荣华富贵,就要肩负起比普通人更重的责任。你的江山,你的子民,这些都是你推卸不掉的。你不接受现实,逃避又逃不掉,只会让你反复内耗。困在那一方田地里举步不前,郁郁寡欢,有何意思?” 若在往日,这番道理姬瑶自是听不进去。 如今箭在弦上,秦瑨几句话就点醒了她内心里的彷徨。 他说的没错,这些时日她一直在逃避,却始终逃不掉。她的心里还是放不下姬氏江山,只能独自内耗。 这让她整日闷闷不乐。 眼下想想,早在她成为皇太女之时,江山这个沉重的担子就已经落在了她瘦小的肩膀上。 逃,的确逃不掉。 就像她九死一生,逃到陇右,见识了之前从未曾见过的黑暗,狼狈落魄,到最后还得自己站起来,面对眼前的烂摊子…… 这一刻,姬瑶彻底明白了阿耶临终前的嘱咐。 “瑶瑶,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都要记住,你是姬氏的孩子,是父皇最勇敢的孩子……” 原来阿耶一直都知道,她看似蛮横,其实最缺的正是勇气…… 姬瑶呆呆坐了许久,终是乜向秦瑨,双眸如水,可怜极了:“秦瑨,我害怕……害怕杀戮,害怕面对朝中的局势……” 她娇声发颤,将心底敞开,泪珠随着鸦睫颤动一滴滴滚落。 如此哭出来,秦瑨倒是安心了。 他现在不怕她闹,就怕她一直压抑。 两不厌 第54节 “有我在,你有何好怕的?”秦瑨一边替姬瑶抹泪,一边笑她傻:“这次宁王不过是拉拢了一些禁军,地方上也只有河东节度使倒戈,其他人虽在观望,但只要陇右军一出,形势自然是往外我们这边倒的。宁王的党羽挡不住陇右铁骑,我一定会把你安全送进大明宫的。” 情绪一旦打开,就难收敛,尤其是面对熨帖的安慰时。 姬瑶深深抽泣,抿着唇愈发委屈。 秦瑨的手掌轻而易举覆住她半张面庞,拇指就在她的眼角,接住一滴滴的滚烫。 “至于朝中局势,你更不必担忧。之前我总觉得你没有处理朝政的经验,所以我和太傅才会想着总揽全局,可现在想想,如果一直都是我们在处理问题,那你又何尝会有经验?经验可都是在不断的试错中累积起来的。这次在外面走一圈,我想你也应该有所改观,可以成熟起来了。” 秦瑨顿了顿,眉眼温煦,轻声道:“瑶瑶,我答应你的,我都记得,回去之后只要你不做特别出格的事,我都不会再管制你,你可以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如果错了,也不用害怕,我就在你身后,你随时可以差遣我。” 他话音落地,姬瑶的眼泪在这一刻止住,怔怔望着他,“你……你喝醉了吗?” “没有。”秦瑨微微摇头,“我很清醒。” 姬瑶紧抿着唇,双手握住,一点点感受着手心里的痛,“你说的真的吗?朕可以……做朕想做的任何事?” 瞧着她难以置信的模样,秦瑨没奈何的点点头。 室内在这一刻陷入沉寂,唯有两人的目光热切的黏在一起。 自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后,姬瑶屡次三番找秦瑨印证,他的承诺到底算不算数。 今日是姬瑶第一次听到秦瑨如此具象的承诺,一时让她恍然如梦。 然而手心里的疼痛告诉她,这是现实,不是梦。 这一刻,姬瑶如若新生,心里所有的迷茫,彷徨,伤感,悉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激动,还有几分感念。 她用小手抹掉脸上的泪痕,破涕为笑,探身抱住秦瑨,整张脸埋在他的心口。 “瑨郎,谢谢你……” 温柔的女音,娇嫩如兰。 如世间最好听的曲乐,拨动人的心弦。 两人的身躯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醉意晃然,在一刻涌上秦瑨的头。 他迷离的眼眸浮出沉坠的欲念,手不知不觉的箍住了姬瑶的腰。 然而就在碰触到她的瞬间,他如若被烫,迅速收回了手,颓然无力的垂在身侧。 回长安的日子越来越近,秦瑨的理智再次夺回了制高点,随之而来的,是心脏崩裂的破碎感。 那是一种比在战场上受伤还要烈的痛。 最近数月的光景紧接着浮上秦瑨的脑海,从危机四伏的南巡,一直到那场惊心动魄的洪水,从浑浑噩噩的第一次,到稀里糊涂的第二次,第三次…… 一幕幕,一场场。 当回忆比往日都要清晰,秦瑨知道,他和姬瑶这段不伦的关系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两人近在咫尺,实则,相隔万里…… 过了许久,姬瑶方才稳定好情绪。 她双眸微红,仰头看向秦瑨时,目光掠过一抹异色。 只见秦瑨低头睇她,俊逸的眉眼间写满了哀戚。 不过须臾,这种神态便消失不见。 姬瑶以为自己哭花了眼,自嘲的笑笑。 余光瞥到妆匣里的牡丹珠花,她又一晃神,不禁问道:“等回去,我们之间……” 不待她说完,秦瑨已然开口:“你放心,回到长安以后你继续为君,我仍然是你的臣子。我们之间的事都是镜花水月,你不说,我绝对会烂在肚子里,不会影响到你的声誉。” 他操着一口好听的官腔,说着坚毅秉直的话,忙不迭与她撇清关系。 这些话不出姬瑶预料,当她真的听进耳中,却倍感失落。 平时养只小猫小狗都会有感情,何况秦瑨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给过她前所未有的感觉。 她对他有所留恋,再寻常不过…… 饶是如此,她太了解秦瑨了。 等回到长安,他绝对会变成那个满嘴“避嫌”的人。 夜夜的相伴,终是迎来分别的这天。 她不停回避的习惯,亦终于到了该改正的时刻。 毕竟大明宫的朱墙,可不像外面那样矮…… 姬瑶这次没有生气,想了想,双臂缠上秦瑨的脖颈,仰着脸,与他鼻尖相贴,细声道:“我们……是不是相伴不了多久了?” 四目相对,姬瑶满眼懵懂,如若两汪翦水,狠狠撩动着秦瑨的心。 见秦瑨一直不说话,姬瑶面上浮出一丝娇怨,蹙着眉,噙住了他有些冰凉的薄唇。 酒意瞬间在她口中化开,一下,一下,变成了温柔的蛊惑。 耳鬓厮磨间,她温哝细语:“宣平侯,既然相伴不了多久了,那就珍惜这最后的时光,及时行乐吧……” 姬瑶不负吹灰之力,将秦瑨关进心底的野兽再次放了出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在她的研磨下又缓缓松开,悄然抚上她的后腰。 衣衫渐渐凌乱,剥落在地坪上,犹如黑夜盛开的昙花,绚烂中携出一丝颓迷之美。 风雨在这一刻捶打下来,强悍霸道。 姬瑶难以招架,情难自持时,张开小口咬住了秦瑨的肩。 这一下,她用足了力气。 足够在他身上留下日久弥新的疤…… ** 不到一个昼夜,三匹快马轮番接力,高逊风尘仆仆的到达河西凉州。 面对这位陇西来的贵客,河西节度使梁懋率沈副将亲自迎接,将高逊引入正堂安坐。 府中婢子殷勤的端茶倒水,高逊豪不作假,“大人不必客气,末将此次前来有要事与大人商议。” 梁懋会意,立时禀退他人。 高逊言简意赅道:“陇右军决定回朝拨乱反正,想从河西借个快道,还请节度使大人行个方便。” 梁懋一怔,试探道:“高将军,那次南巡,可真出事了?” 高逊坐在圈椅上,脊背挺的笔直,锐利的眼眸定定看着梁懋,半个字都没有多言。 仅从他坚毅的神态来看,梁懋就懂了七分。 那次南巡后,陛下龙体抱恙,宣平侯则留在南方督察,一直在外养病的宁王借此机会重回长安,朝廷局势一下子天翻地覆。 凭梁懋的直觉来说,长安波云诡谲,里面的门道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他一直怀疑,陛下和宣平侯早就在南巡时就出事了,太傅为了朝局稳定才对外封锁了消息。 如今陇右军要回长安拨乱反正,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梁懋立时敛眉肃容,沉声道:“高将军,请转告上峰,此去长安拨乱反正,河西定当全力配合!” “节度使大义,末将会如实转告的。”高逊拱手施礼,起身告辞:“大人留步,末将即刻回去复命。” 待高逊离开后,沈副将迅疾从偏厅走出来,问梁懋:“大人,出什么事了?” 梁懋道:“如我所想,陇右军要出师长安了。” 沈副将惊诧不已:“宣平侯果真没死?” “那人可是打过突厥回来的,军功那么多,能这么容易死吗?方才虽然没有明说,但来报的可是高逊,除了宣平侯,谁能差遣的动?”梁懋立在门槛前,得意的笑笑:“还好老夫多留了一条后路,看到了吧,以静制动,绝对错不了。” 沈副将赞道:“大人神算。” 梁懋喟叹一声,自袖襴拿出一封皱皱巴巴的信笺,直接续进鎏金落地香炉中。 信笺遇到火星,即刻燃烧起来。 梁懋盯着那团火焰,直到化为灰烬,方才冷冷笑道:“宁王还是太过心急了,秦瑨不倒,陇右军不收回,他怎么敢起兵造反的?脑子真是被驴踢了,还想拉我们河西入水,简直痴人说梦。” 沈副将问:“大人,眼下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陇右军站到陛下那边,局势这不了然吗?”梁懋宽袖一震,朗声道:“咱们河西定当要为陇右军打开通途,不仅如此,还要全力配合,与陇右军一同剿灭反党,光宗耀祖的好机会可不是人人都能摊上的。” 沈副将立时会意,拱手道:“大人英明,末将这就去安排!” 梁懋正色颔,“速速通知将士们,大战在前,严阵以待!” *** 时间一晃,大军出征的日子终于到了。 秦瑨在军营彻夜忙碌,做着最后的准备,而姬瑶则紧张的一夜未眠。 天还蒙蒙亮,有人在外叩门。 姬瑶顶着浓浓的黑眼圈起身,有气无力道:“进来吧。” 得到允准,张桃儿轻轻推开门。 门外凉气森森,随后进来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嬷嬷,手托檀木衣盘,其上摆着秦瑨特意从长安调来的衮冕。 这位嬷嬷曾在宫中服侍过,请过安后,熟练的伺候姬瑶盥洗梳妆。 衮冕的穿戴极其复杂,束好革带,大带,剑佩上身,戴好十二旒冕冠,一个时辰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 嬷嬷最后替姬瑶整理好衣角,确保没有一丝褶皱,适才躬身道:“陛下,穿戴好了。” 姬瑶笑笑:“辛苦了,你下去吧。” “是,老奴告退。” 嬷嬷很是规矩,自始自终,一直都没有抬头窥见天颜。 室内重回平静,姬瑶心头五味陈杂,留恋地在这间寝房逗留了许久。 陋室虽小,可却承载了她很多记忆。 她在这里哭过,笑过,跟秦瑨吵过,闹过,更多的还有让人魂酥的耳鬓厮磨。 两不厌 第55节 回长安的日子到了,这些记忆就好像梦一场,越到离别,越让人惦念感伤。 她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念那春花秋月,还是在念她即将失去的自由…… 直到张桃儿在外催促,姬瑶才脚踏赤舄,恋恋不舍的走出屋门。 张桃儿一身戎装,在廊下候着,甫一看见姬瑶,心底不禁被深深撼动。 只见姬瑶头戴冕冠,秀丽的脸蛋被毓帘遮挡,玄色衮袍内外繁重,但极其贴合她的身材,前织日月,后背星辰,寸寸厘厘间透着皇权至高无上的威严。 张桃儿眼中尽是艳羡,“陛下穿这身真气派!” 姬瑶牵强的笑笑。 她并不喜欢这种衣裳,每每穿起来,行动总是受到限制,脖子亦僵硬的不行。 然而今日大军出征,需行祭天仪式,她身为皇帝,必当为出师正名。 这都是她应该做的…… 她叹口气,打量张桃儿一眼,纳罕道:“你怎么这身打扮?” 张桃儿道:“我也要随军出征,哥哥让我近身保护陛下。” “你?”姬瑶怔了怔:“你……行吗?” 张桃儿看出她的疑虑,拍了拍腰间佩刀,“陛下可别小看我,我的功夫可不比男人差,您就等着看吧!” 这事是秦瑨安排的,想来应该差不了事。 如是想着,姬瑶放下心来。 走出衙门,六驾金銮早已等候多时,在昏暗的天光下依旧熠熠生辉。 本就是司空见惯的场面,而今却觉得极其陌生。 姬瑶攥紧袖襴,在张桃儿的搀扶下登上金銮,前往校场。 秋日来临,气温骤降,在朔风的裹挟下,苍穹一片阴云密布。 姬瑶倍感压抑,在登上校场高台时,心情更是忐忑到了极点。 宽阔的校场上,上万精兵强将身着甲胄,面带陇右军特有的傩鬼面具,手持长矛,整装待发。 四周战鼓列齐,丈余高的旌旗林立,上绣巨大的“陇”字,迎风飘扬,威风凛凛。 这只是先锋营,令还有数万将士在营外严阵以待。 仅仅如此,气势已排山倒海,极其壮观。 秦瑨立于高台之上,戴虎头兜鍪,一身明光铠气宇轩昂,胸前的金色板甲锐如明镜,甚是耀目,转身的瞬间光芒乍现,刺得姬瑶不禁闭了闭眼。 两人隔着数丈的距离,遥遥相望。 这是姬瑶第一次见到秦瑨身穿甲胄的模样,他站在那,雄飞霸道,沉稳冷静,周散发着决胜千里之外的大将风度。 姬瑶狂跳的心在一刻安定下来,深深吸气,步履从容的走到秦瑨身边。 “陛下。” 秦瑨拱手行礼,甲胄摩擦,发出列列寒音。 透过毓帘,他望向姬瑶模糊的容颜,心头瞬间空荡荡的。 终于还是到了这天。 她身穿的冕服华丽雍容,变成了一道无形的天堑,彻底将两人的关系斩断…… 秦瑨微微阖目,锁住眸底凄凉,再睁开时目光锐如鹰隼,携出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 他转身面对将士,厉声道:“跪!” 战鼓在这一刻轰然响起,崩天裂地。 在田裕的带领下,众先锋营将士齐齐跪地,山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声震天,响彻云霄。 “陛下。”秦瑨侧头示意。 姬瑶立时回过神来,神情肃穆,按照秦瑨事先教过的话,朗声宣道:“众将士请起!宁王反叛,妄图弑君,如今在长安拥兵自立,朕自愧之余,誓不与贼共立!今日朕命陇右军出师东征,到长安拨乱反正,凡逆我者,杀无赦!” 皇天之下,姬瑶焚香敬立,为将士们祝祷上苍。 恰在此时,朔风席卷而起,旌旗猎猎飞扬,苍穹云翳散开。 晨曦自云层罅隙照射而下,形成一道道刺眼的金光,天地间可谓吉兆显现。 秦瑨黑眸锐亮,厉声道:“陇右铁骑,所踏之处皆为疆土!内外诸夷胆敢称兵者,斩!” 话音落地,大军士气高涨,手中长矛震地,啸声频迭而起:“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龙虎之师,飞将军动。 姬瑶虽为女儿身,却也不禁为大军的士气折服。 在田裕的带领下,先锋军率先出发,校场一时尘土飞扬,混沌天日。 秦瑨遣退周围的将士,拉住姬瑶的手,轻轻裹在自己掌心。 “怕么。” 听他这么问,姬瑶仰头凝着他,抿紧薄唇,许久才道:“怕……” 秦瑨无奈笑笑。 这么多天,他一直在宽慰姬瑶,现在看来倒是说了一通废话。 他抬起手,修长如竹的指头轻轻挑开姬瑶的毓帘。 衬着这身威严端庄的衮服,她娇妩的面庞甚是夺目,美的令人窒息。 恍惚之中,他的心狠狠跳动了几下,就像濒临死亡时的回光返照。 他望着她殷红的唇瓣,欲念如洪水猛兽,顿时将他淹没。 瞭台之下,大军还在徐徐往外走。 秦瑨视若无睹,这一方天地,宛如仅剩他们两人。 他一把将姬瑶箍进怀里,俯首吻住她的嘴。 他身穿的甲胄很硬,硌的姬瑶有些疼,可她却不舍推开他。 这个吻绵长缱绻,缠着深深的眷恋,搞花了姬瑶的口脂,亦让她产生了一丝错觉—— 秦瑨似乎,对她也有留恋…… 可惜,这个念头一出,姬瑶并未来得及深思。 秦瑨徐徐站直身,粗粝的手指勾勒着她的唇线,一点点为她擦去晕开的口脂。 开口时,他嗓音低沉,一如继往的寡淡:“到了长安,宁王如何处置。” 姬瑶仰头凝着秦瑨,眉眼间浮出破碎的情绪。 对宁王,她还是有一丝心软的,除了姑母,宁王姬顺就是她在世的唯一亲人了。 可偏偏是她珍重的人想要谋反,妄图杀掉她这个侄女,夺了她的权…… 如果她饶过宁王,她便对不住这一路吃的苦,秦瑨亦不会答应。 她斟酌良久,忍着鼻尖酸涩,道:“若不能留下活口,直接诛杀。” “好。” 秦瑨朗然一笑,对姬瑶的答复非常满意。 他牵着她的手走下瞭台,快到校场时方才松开她,在众目睽睽下以手背托扶,助她登上金銮。 先锋营开道,陇右雄狮护送天子,紧随其后。 秦瑨抬眸看了眼天色,对姬瑶温声说道:“臣就在御前,陛下万事放心,不用怕。” “嗯……” 姬瑶端坐在金銮内,朝他点点头。 秦瑨正要指挥车驾,姬瑶却又喊住他。 日头之下,那身明晃晃的铠甲耀人眼目。 姬瑶眨眨眼睛,肃穆凝神,望向他:“宣平侯,你想要的海晏河清,朕一定会尽力实现的。” 幽幽话音,掷地有声,将天子不容置喙的气魄展现的淋漓尽致。 秦瑨怔怔盯着姬瑶,半晌才缓过神来。 苦尽甘来,他心头难得熨帖,甚是有几分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滋味。 他那骄纵昏庸的小陛下,似乎终于长大了…… 他不禁勾起唇角,粲然道:“那臣就多谢陛下了。” 凉厉的风阵阵刮过,两人热切的眼神纠缠不清,最后在一声禀告中依依惜别。 高逊身着重甲,行至秦瑨身边,躬身道:“侯爷,大军整备完毕!” 秦瑨唤来披甲的清风,踩住马蹬一跃而上,坚毅的目光直视前方,身后金銮幔帘阖闭。 “传我令!天子御军即刻出征!” 第40章 长安 ◎方才竟看出一些男女私情……◎ 先锋营铁骑踏飒, 一路向东,为陇右大军开道。 逼近河西时,河西军士早在边界等待多时,梁懋骑高头大马在前, 身后排开四位健将。 早在出征前, 秦瑨就已告诉田裕, 河西节度使梁懋一向贪功近利,肯定会在讨伐逆贼时参上一脚。 如此光景,田裕并不意外。 两不厌 第56节 两军会师时,梁懋在马上抬手作揖,客气道:“田将军一路辛苦,梁某在此恭候多时了。伐逆贼, 护正统,乃我臣子本责, 且问将军有何部署,我河西军定当竭尽全力!” “节度使大人衷心可鉴。”田裕朝他拱手, 按照秦瑨的嘱咐, 说道:“上峰有命,还请梁大人率军东行,阻截河东叛军。” 梁懋微怔, “河东反了?” 田裕神色俱厉:“河东于氏,勾结宁王党羽, 妄图逼宫篡位。冥顽不灵者,当剿!” 河东这厮,糊涂啊! 梁懋倍感惋惜, 掉转马头, 朗声道:“传我令, 大军即刻东行,讨伐河东逆贼!” 有了河西军的加入,陇右铁骑不再瞻前顾后,行军速度极快,兵分三路,不过两日便合拢长安。 兵临城下时,宁王这边才收到消息。 天蒙蒙亮,金吾卫副统领许扈快步走进宣政殿,戎装未卸,急匆匆道:“王爷,有军队在城外集结,看旌旗,是陇右军!” 宁王姬顺斜倚在皇帝的描金榻上,怔愣过后,目光倏尔变得阴厉,手里茶盅猛然砸在地上。 哐一声脆响,瓷片崩裂,划伤了许扈的手。 “秦瑨果真没死……” 宁王坐直身,双手死死攥住襴袍。 这几个月,他一直在不停搜寻宣平侯和皇帝的下落,然而一网打下去,半点水花都没有。 派人去陇右打探,那边一如既往,压根不知晓长安的风云变幻。 他渐渐认为,两人兴许不知死到哪了,他那娇生惯养的小侄女在外面断然活不了多久。 很快他耐不住对权势的渴望,把重心转回朝廷,和太傅等人周旋较量,却没想到是他大意了! 几个月,春去秋来,时已兵临城下。 秦瑨敢如此嚣张的发兵长安,这说明,皇帝还在他手里……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竟没有走漏半点风声。 许扈急切问:“王爷,我们怎么办!” 此时悔恨早已无用,宁王额前溢汗,咬牙道:“火速拿来诏书,今日就去宣了!” “王爷可是想清楚了?”许扈一惊,“陇右大军近在眼前,若宣了诏,你我乱臣贼子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宁王噌地站起来,“你这老家伙,怎如此愚昧?就是不宣诏书,我们的罪名就坐不实吗?秦瑨敢发兵长安,哪怕没有证据,他也会致我于死地。我若不称帝,我手下的将士如何成为正统,如何为我卖命!” 许扈脸色低沉,不说话了。 “阿麟!” 宁王厉声传唤,很快从门外进来一位通身皂色的冷面郎君。 阿麟垂首:“王爷有何吩咐?” “速速联系河东,就说与天争一争的时机己到,”若不想当阶下囚,速来支援长安。” “是!” 阿麟走后,许扈亦跟着离开,取诏书去了。 宁王负手立在朱红门前,仰头凝望天边,刺眼的光自云翳射出,如突破禁锢的牢笼。 回想一番,或许秦瑨早在暗中窥伺着他,看他在朝中粉墨登场,时机到了,方才发兵。 他不得不承认,这场较量,他略逊一筹。 谁让他生性急躁呢? 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短板,但跟那骄奢淫逸的小侄女相比,他的性子不知要好上多少。 他不想当乱臣贼子,但谁让他那愚昧的阿兄非要传位给侄女呢? 认亲,不认贤。 这江山可不能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上朝的时间就要到了,姬顺心境突然开阔,对着初升的朝阳呵呵笑起来。 他这一辈子,活到四十多岁,什么都有了。 孤注一掷也好,破釜沉舟也罢,人总有一死,为心头执念搏上一搏又有何妨? * 此时的长安刚刚苏醒,街巷上已是熙熙攘攘,叫买声不断,繁华尽在眼前。 而城外十里,大军压境,旌旗猎猎,让空气中占满了凛冽的肃杀之气。 秦瑨率领的陇右主军在此休整等候,没多久,先锋营的将士策马而来,询道:“侯爷,田将军来问,何时进城?” 秦瑨骑在马上,遥遥望了一眼长安城的方向。 如今兵临城下,大明宫那边定是接到风声了,依着宁王桀骜不驯的性格,肯定要做困兽之斗。 他只需要再等等,这场讨伐便可愈发名正言顺。 秦瑨压低眉宇,“时机未到,原地待命。” “是!” 将士不敢怠慢,旋即打马回去禀告。 好不容易闲下来,秦瑨策马来到队伍中央,停在那辆雍容华贵的金銮前。 这里被陇右军围的里三层,外三层。 饶是如此,张桃儿依旧机警的守着金銮外,右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见到秦瑨,她方才松弛了几分,上前道:“哥哥,前方战事如何?” “尚在等待。”秦瑨翻身下马,目光直直看向紧阖的幔帘,“陛下怎么样。” 张桃儿叹气:“这两日陛下可是折腾累了,方才闹着头痛,这会子应该睡下了。” 秦瑨微微蹙眉,上前几步,探身挑开幔帘。 顺着罅隙朝里看,矮几上的安神香燃的正旺,袅袅冒着白烟。姬瑶侧身躺在软塌上睡着了,旒冕被她丢在一边,露出的小脸满是憔悴。 冷不丁的,秦瑨的心口紧缩起来。 姬瑶是个吃不得苦的性子,连日行军,定是累坏了,但这一路上她没有抱怨,甚是连头痛都没有跟他讲。 他也是奇怪,她越懂事,他竟越心疼…… “照顾好陛下。” 秦瑨黑沉的眼眸柔波乍现,深深看了一眼,适才放下幔帘。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回家了。 * 时间瞬息而过,到了大明宫朝会时刻。 百官整齐列于金碧辉煌的宣政殿,等了许久,宁王方才现身。 他身穿明黄衮龙袍,腰系玉带,头戴翘脚璞头,四平八稳的走进来,身上少了几分风流,多了几分威严稳重。 百官见状,无不为之折舌。 “宁王你……你怎么穿龙袍!” “你好大的胆子,这可是僭越!” “宁王!你这是何意?可是要做那乱臣贼子!” 朝廷一下子乱了,痛批声此起彼伏,唯有太傅江言沉稳立于首排,仿佛早就洞悉了一切。 对于官员的谴责,宁王置若未闻,迈着方步走上御台,宽袖一震,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坐到龙椅上。 这一下,太和殿内鸦雀无声。 有内官过来,宣出神康帝禅位圣旨,江山就这样在言语中轻而易举的易主了。 在场官员震惊过后,有人暗笑,有人愤怒,有人胆战心惊。 几名言官挺身而出,义愤填膺。 “大胆姬顺!你这是谋朝篡位!” “陛下好好的,何以不过百官问询,直接禅位与你?此举于礼治不和,定是有猫腻!” 这些言官素来聒噪,嘴皮子一张一合,就是他们所有的本事。 宁王不屑笑道:“猫腻?你们既然觉得有猫腻,那就请神康帝过来,亲自证实一下不好吗?” “对,请陛下过来!” 言官崔佐炀一向秉正,此时顾不得礼制,阔步走到江言身边,焦急道:“国本动摇,太傅快请陛下!” 江言不怒自威,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陛下来不了的。” 崔佐炀一怔,“太傅何出此言?可是陛下病重,糊涂了?” 江言站的笔直,慢条斯理道:“早在南巡时,就有刺客袭击圣驾,导致陛下和宣平侯双双失踪。我为了稳定朝局,暂且瞒下此事,没想到,还是被有心人搅乱了。” 说到这,他锋锐的目光毫不畏惧的刺向宁王。 崔佐炀和在场官员瞬间明白过来,难怪南巡后陛下就称病不朝,宣平侯也不在长安,原是被歹人所害。 他们齐刷刷看向宁王。 南巡后没多久,宁王就回朝理政了,这幕后主使是谁,不言而喻。 崔佐炀怒火攻心,正欲上前痛斥宁王,却被江言拦下。 宁王看着他们有劲没处使的窘态,唇畔携出一抹近乎痴狂的笑。 他缓缓起身,四平八稳朝外走:“神康帝和宣平侯遇难,朕甚是惋惜。国不能一日无主,当下识时务者为俊杰,愿意跟朕的可以走,想不明白的就在这好好想想,一日为限。” 不过少顷,有十数名官员紧随宁王而去,其中就包括镇国公,汝阳侯等人物。 言官见状,纷纷怒骂。 “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 两不厌 第57节 “背弃国主,天理不容!” 崔佐炀身为言官之首,脸直接气成了绛色,忿然瞪向江言:“太傅大人,陛下和宣平侯遇刺,这么大的事你都隐瞒我们,如今酿成大祸,江山飘摇,这可如何是好!” 哐当—— 宣政殿的朱门在这一刻紧紧关闭,随之传来落锁的声音。 “陛下和宣平侯不知所踪,我们可怎么办啊!” “对啊,这可如何是好……” 留下的官员如惊弓之鸟,不知所措。 衬混乱之际,太傅偷偷与崔佐炀耳语:“陇右军马上就会踏破长安,该慌的不是我们。” 崔佐炀嗔目结舌,立时明白过来,难怪太傅临危不乱,定是知晓内情,忙问:“陛下和宣平侯……可还安好?” 太傅拍拍他的肩,“吉人自有天相。” 崔佐炀紧张的心这才放松下来,“要不要告诉同僚们?” “不用。”江言目光扫过宏伟的宣政殿,“老夫倒是要看看,谁会在危机时刻背信弃义。” * 宁王自立为帝的消息很快传到秦瑨的耳朵里,他静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果不其然,宁王一向急功近利。 时至深夜,长安已行宵禁,百姓闭门不出,是攻城的最好时机。 秦瑨一声令下,田裕直接率领先锋营自西三门冲进长安,铁骑踏飒,气势恢宏,顺着铜雀大街一直向北,直奔大明宫丹凤门。 夜色之下,长安灯火阑珊。 田裕一手持缰,一手拿着画戟,带领将士口中虎威,在繁华的城中震慑天地。 监门卫的人远远看见带着傩鬼面具的军队,犹如见到黑白无常,人都吓傻了。 那高扬的旗帜,上面斗大的“陇”字,更是给传递给他们濒临死亡的气息。 平日里,武将无诏不得回长安。 今日这架势,肯定是要谋反! “我……我去禀告陛下!你们拦住他们!” 营头一溜烟跑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陇右军迅速逼近,监门卫的军士只得拔刀而出,佯装镇定,立在宫门前。 然而先锋营的将士们并没有理会他们,快马加鞭,牟足了劲头向前冲锋,口中发出亢奋至极的叫声。 田裕声如洪钟地喊道:“讨逆贼!清君侧!缴械不杀!” 监门卫区区几十人,怎敌这千军万马? 不过须臾,不肯退让的瞬间被先锋营的骏马践踏,半死不活躺在地上,剩下的人则东奔西逃,如鸟兽散尽,狼狈不已。 丹凤门近在眼前,禁军迅即反应,列于城墙之上射下箭雨。 密密麻麻,铺天盖地。 然而陇右先锋营装备精良,面对这种阵仗可谓是轻车熟路,毫不畏惧。 将士们手臂上的精钢护甲瞬间向外扩张,化为韧盾,纷纷举至头顶。前排将士右手精勾一出,咬住城墙,迅速飞身而上。 面对常在边关作战的精兵强将,驯化在安逸中的禁军很快就落得下风。 夜幕之下,伴随着厮杀声,丹凤门徐徐打开。 砰—— 号箭在墨黑的苍穹中炸亮,响彻天地。 十里开外,秦瑨的眼眸被夜空中的号箭映亮,转身对金銮说道:“陛下,宫门已破,我们可以出发了。” 少顷,姬瑶挑帘望向他,点头道:“好。” “别害怕。” 秦瑨睨了一眼姬瑶苍白的小脸,带上傩鬼面具,翻身上马。 “秦瑨!”姬瑶终是耐不住心头忐忑,厉声喊住他:“万事小心!” 疏朗的月色下,秦瑨手持缰绳,在马上回望她一眼,双腿猛夹马腹,迅即朝队首奔去。 “传我令!进大明宫!诛逆贼!” * 偏殿之内,金吾卫副统领许扈急匆匆跑进来,道:“陛下,宫门已破!” 没想到这群陇右的疯子速度竟然如此之快! 宁王坐在案前,疾言厉色:“河东军呢?” 许扈悲戚道:“阿麟方才来报,河东军被河西的人截住了去路,一时半会,怕是过不来了!” “可恶!”宁王目呲欲裂,猛拍桌案起身,“梁懋这厮先前与我虚与委蛇,没想到最后竟然摆我一道!真是小人!禁军……派禁军前去迎战!” “是!” 眼下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刻,许扈精神紧绷,牙咬的咯咯作响,踅身跑了出去。 * 有先锋营清道,秦瑨率领的主军轻而易举就杀进大明宫。 卓骁一派早在太傅的安排下跟陇右军里应外和,而以许扈为首的禁军殊死不降,在大明宫拼命抵抗。 夜幕之下,火光映射。 巍峨的宫城徘徊着刀剑铿锵有力的争鸣,还有将士奋力的嘶吼,恍如人间炼狱。 秦瑨作为主将冲锋在前,画戟挥舞间直取人性命,稳准狠厉。 傩鬼面具下,他一双眼睛堆满沉郁,煞气极重,厉喝道:“陇右军清君侧!缴械不杀!” 周围将士阵阵呼应。 “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 再他们身后,一对精兵护送着金銮徐徐踏进大明宫。 金銮内,矮几上的香炉散发着袅袅香烟,里面宁静安逸,和外面简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姬瑶端坐在软塌边缘,头戴冕冠,一点一点剥着陇右带过来的葡萄。 为了安全起见,金銮四周全部被木板封死,饶是如此,外面的厮杀声还是不断顺着木板罅隙涌进她的耳朵。 她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嫣红的指尖却在不断颤抖,好不容易剥好葡萄,晶莹剔透的果肉送进口中,味道竟是苦的…… 外面是男人们的交锋,抛头颅,洒热血,各为心中的信念。 然而,这几乎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 许扈落荒冲进偏殿的时候,已经瞎了一只眼睛。 “陛下,快逃吧!” 倒戈的官员早已吓得面色如土,他们没想到陇右军这么快就来平叛了,先前就好像瓮中捉鳖,只等他们上钩。 众人悔恨莫及,可惜为时已晚。 汝阳侯更是胆小,眼见宁王大势已去,自己站错了队,他没有请示,慌不择路的往外跑。 谁知还没踏过门槛,一柄利刃隔空横出,瞬间抹了汝阳侯的脖子,血溅了丈余高。 阿麟踏着血进来,冷眼堵住出口。 “逃?那是做梦!”宁王仰头大笑,“懦夫才逃!谁敢再动摇军心,杀无赦!” 眼见宁王近乎疯癫,在场的官员俱是心如死灰,有甚者已偷偷尿湿官袍。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禁军彻底丢盔卸甲。 许扈来报时,宁王不甘心的咬破了舌头,满嘴血腥味顿时让他心头的忿恨达到了顶点。 这皇位既轮不到他,那不如与他一同毁了吧。 想到正殿关着的那群人,宁王狰狞道:“烧了宣政殿!逃!” 转眼的功夫,宣政殿门外火光冲天。 宁王一行人本想借着大火的掩护偷偷逃出大明宫,不曾想刚踏出宫门,即刻就被陇右军围拢。 秦瑨立与众将士之前,凝着冲天火光,恨的咬牙切齿。 不待宁王诸人反应,他抬起手中弓/弩,不假思索的扣动扳机。 弓/弩力道极大,箭矢刺破空气,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啸,狠狠刺穿宁王的大腿。 宁王尚未来得及反应,直到倒在阿麟身上,方才疼的眼前一黑。 他身后的官员登时慌了,各个抱头蹲在地上。 借此空档,秦瑨高声吩咐:“速去灭火!” 为防叛党狗急跳墙,毁了宫城,卓骁早有准备,得令之后迅即派人取水,朝宣政殿飞奔而去。 阿麟和部分残军拖着宁王向殿后跑,疏不知陇右军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 火把幢幢,摄人心魄。 宁王忍着疼,扶墙而站,气势仍然不减:“秦瑨!你这乱臣贼子,胆敢起兵造反!” 一盆脏水泼出去,秦瑨望着他染血的龙袍,心觉甚是可笑,隔着夜空,遥遥喊道:“宁王大逆不道,南巡时派人行刺陛下和朝廷命官,如今逼宫篡位,证据确凿,罪其当诛!陇右军奉上谕前来长安剿灭反党,凡缴械者皆不杀,其余,斩!” “是!” 众将士早已杀红眼,饿虎扑食一般朝反党扑过去。 * 两不厌 第58节 宣政殿内,浓烟滚滚。 太傅和众官员躲在大殿深处,捂着嘴,俱是咳嗽不已。 他们不清楚外面是何形势,只知宁王想要与他们玉石俱焚。 太傅站在最前,将百官护在身后,以袖捂嘴,激励众人:“诸位同僚不要怕!不管今日结局如何,你我的抉择对得起姬氏江山,哪怕到了地下,我们自有言面去见先皇!” 凭着忠君的韧劲,他们苦苦支撑着。 只觉快要憋死时,宣政殿的朱门终于打开了。 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让他们的气道顿时轻快,众人皆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殿外,几名身姿魁梧的男人顶着浓烟而入,头戴挪鬼面具,甲胄上全是血迹,脚步踏飒,如神兵天降,威武迫人。 劫后余生的官员怔怔看去。 太傅亦眯起眼,在漫天烟尘中仔细寻睃着来人,片刻才道:“秦瑨?” 秦缙站在最前面,朝众人拱手揖礼,嗓音沉澈,隐隐有一丝混战过后的疲惫:“诸位同僚受惊了,宣平侯秦缙在此有礼了。叛军已被控制,还请诸位整顿衣冠,随我一同迎接陛下。” * 姬瑶端坐在金銮内,不知何时,外面没了声响。 就在她焦躁不安时,周围的木板被人拆下,没多久便传来一道沉稳好听的官腔。 “反党已清,请陛下回宫!” 反党,已清。 姬瑶在心里默念,这一场荒唐,终于结束了。 她不知是喜是悲,拎起衣袍,走出金銮。 外头天色诡异,虾青色的苍穹细看竟有几分猩红。 挺拔如松的男人站在金銮前,头戴狰狞可怖的面具,其上沾满了干涸的血点。 饶是辩不清容颜,仅看面具中透出的双眼,深邃锐利,化成灰姬瑶都认得。 她的目光掠过周边,看到了张桃儿,田裕,还有高逊。 大家都健在,真是太好了…… 在姬瑶暗叹时,秦瑨走到她身边,递上手背。 姬瑶登时回过神来,柔荑顺势搭上他手背护具,缓慢走下金銮。 如今的大明宫满地尸身,如被血洗一般,衬托着金碧辉煌的殿宇,天地之间一片惨象。 迎面而来的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让人五脏翻腾。 姬瑶紧抿着唇,毓帘之下小脸煞白。 她搀着秦瑨的手,赤舄稳稳踏过青石板上干涸的血迹,一步一步,走向被火掠过的宣政殿。 她素来明媚的容颜黯淡下来,在看到侯在宣政殿下的官员,不禁又生出一丝动容。 来之前,姬瑶曾以为支持宁王的官员会有不少,却没想到留下来的竟是大多数。 她信任的太傅在,英国公在,甚至她最讨厌的言官崔佐炀也在…… 被烟熏火燎的他们,俱是满面黢黑,但目光却是坚定,有期盼,有庆幸,有雀跃,毫不掩饰的烙在她身上,立时让她红了眼眶。 秦瑨小心携着姬瑶,踏过汉白玉台阶,稳稳将她送到宣政殿门前。 天边在这一刻露白,黎明就要临近。 秦瑨取下傩鬼面具,率先跪地,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紧接而来,其后是立在大明宫的诸多将士,皆取下面具,踏飒而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震天,汹涌澎湃。 沾着血气的风恣肆掠过,姬瑶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目光戾气乍现。 “诸卿平身!” 得到上佑,众人纷纷起身。 瞧见陛下全毛全翅的回来了,江言如负释重,英国公更是激动的热泪盈眶,频频用袖襴擦拭。 秦瑨始终护在姬瑶身侧,对她使了一个眼神。 姬瑶顺势看去,宣政殿西侧押解着宁王等叛党,其后还有缴械被俘的禁军。 姬瑶的脸色即刻沉下来,一个个清点着背叛她的朝臣,其中竟还有最会投她所好的镇国公。 忿恨如滔天巨浪,席卷姬瑶全身。 她攥紧手,愠怒道:“你们为何要谋逆?是朕给的尊崇不够,权势不够,还是金钱不够!” 她严声质问,无人敢回应。 等了许久,宁王方才虚弱开口:“姬瑶,与其问我们为何谋反,不如问问你自己,凭何坐在皇位上?” 冷冷的话语,不含半分情感。 姬瑶一时分不清,眼前这人到底是不是那个疼爱自己的皇叔。 她怀有的,最后一分侥幸彻底泯灭,毓帘之下的眉眼浮出自嘲的笑意。 “凭何?”姬瑶略微一滞,声色突然急厉:“凭朕是姬式正统,凭朕命不该绝,凭朕现在站在这巍峨的大明宫里,朕就理应坐这皇位!” 她虽人小,发起脾气总会让人心惊。 而今面对这摊乱象,她面上青涩褪去,取而代之是让人望而生畏的狠绝,那是皇天贵胄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这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样子…… 大明宫内顿时鸦雀无声。 秦瑨侧目乜着姬瑶,亦对她的变化显出几分惊诧。 “皇叔,朕要感谢你,多亏了你,朕才知道这世间冷暖,朕才能体会到囊中羞涩的滋味,朕才能看到世家鸡犬在外面为非作歹,才能看到父母官在天灾之下还能鱼肉百姓!就凭这,朕就应该做这皇位!朕要把那些肮脏事一件件抹去,朕要这天下海晏河清!”姬瑶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狠狠盯住宁王,“皇叔,你可是听明白了!” 在她的重压之下,宁王竟一时语塞。 姬瑶不再与他多费口舌,转身看向殿下众人。 “诸位爱卿受惊了。”她神色缓和下来,慢条斯理道:“朕年纪轻,阅历少,难免让一些老臣看不习惯。今日出此大事,你们还能维护朕,朕甚是感激,还请受朕一拜。” 姬瑶双手交叠,对劫后余生的朝臣躬身行礼。 如此虔诚,让百官受宠若惊,俱是俯首回礼。 远处天光乍亮,姬瑶直起身,忽觉一阵耳目眩晕。 她身子晃了晃,勉强稳住,道:“在外流落这段时日,朕长了很多见识,见了不少民间疾苦,对朕也算是一种磨练。多亏了宣平侯,朕才能再次回到这大明宫,如此也算是上苍的眷顾。请诸位爱卿放心,朕以后不会让你们失望,必定还你们一个太平盛世。” 女儿家的声音本就轻柔,再加上煽情的保证,顿时让在场官员极其熨帖。 崔佐炀站出来,难得夸赞:“陛下精进,乃是我朝之幸!” 众卿紧跟道:“陛下英明!” 安抚好臣子,姬瑶复又看向宁王,沉声道:“将这群乱臣贼子押解下去,仔细审查!凡涉案之人皆重典处置,不得有误!” “是!” 卓骁亲自押解叛党,准备前往大理寺候审。 不曾想没走几步,宁王忽而倒下,七窍流血,没了呼吸。 卓骁大惊,手覆宁王颈部脉搏,查看一番后,快速跑到宣政殿前回禀:“陛下恕罪,宁王服毒自尽了。” 自尽了…… 姬瑶一怔,远远望向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一身带血的衮龙袍颇为耀目。 如此也好,穿着他想穿的衣裳走,也是一种幸福吧…… “罢了。” 姬瑶凄然一笑,不想再去看,转身的瞬间眼前一黑,只觉世界逐渐剥离,离她越来越远。 “陛下!” 秦瑨眼疾手快,迅速将姬瑶捞进怀里。 定定一看,她脸色煞白,已闭目昏厥过去。 秦瑨焦急吩咐:“快传太医!” 他顾不得善后,打横抱起姬瑶,几乎是一路小跑,将人送进了紫宸殿,小心放在柔软的龙榻上。 官员们此刻顾不得礼法,紧随而入,殿内乌泱泱挤满了人。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几名太医拎着药箱火急火燎的走进来。 诊脉时,姬瑶微蹙眉头,似乎很是难受。 秦瑨站在她一侧,面容紧绷,不免心焦气燥。 江言不禁问道:“陛下如何了?” 诊完脉,沈太医仔细斟酌,方才说道:“陛下并无大碍,只是身子极其虚弱,内乏中溃,需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免得伤了基底。” 江言催促道:“那你速去开方,给陛下好生调养。” “是,下官这就去!” 说完,沈太医不敢怠慢,旋即待人离开。 秦瑨垂目睇着姬瑶,回想她一路走来受的罪,心口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还好,总算回到长安了。 宫里珍奇药品繁多,仔细调养,应该慢慢会好。 秦瑨如此说服自己,妄图抹杀心头的愧意。 外面还有一堆烂摊子等他去处置,他只能抛下杂念,将姬瑶交给太傅。 两不厌 第59节 “我去外面善后,还请太傅大人照顾好陛下。” 江言颔首:“放心。” 秦瑨刚要转身,姬瑶却半梦半醒的攥住了他的手。 “我害怕……陪着我……” 姬瑶的声音如梦呓一般,虚弱至极,然而手却紧紧攥着秦瑨。 指头上的温热袭来,瞬间传到秦瑨心底。 不知何时开始,他最受不住姬瑶这般缠腻。 心脏在这一刻疼到极点,他只想什么都不顾,像在外面一样留在姬瑶身边。 然而,他不可以。 江言就在他身边,其后还有数十双眼睛盯着。 同僚都在,众目睽睽。 秦瑨面上浮出一丝窘态,睇了一眼自己染血的明光铠,半跪在地,温声安抚姬瑶:“臣身上煞气太重,不能留在这里。陛下不用怕,叛军已被控制,这里安全了。” 姬瑶眼眸半阖,依旧不松手。 秦缙甚是无奈,余光瞥了一眼在场的官员,压低声哄道:“臣还要去外面善后,待处置完叛军,臣会回来守着陛下,不会离开。” 听到他的保证,姬瑶这才徐徐松开他,闭上眼继续昏睡过去。 饶是心里担忧,秦瑨却不能再表露分毫,他能感受到太傅对他揣度的眼神。 他状似无意的直起身,在同僚的目送下,气宇轩昂的走出宣政殿,继续投身这片乱象当中。 殿内,江言和英国公相视一眼,多年的默契让他们不言而喻。 今此回宫,陛下和宣平侯的关系似乎一改往常,也不知是不是多想,方才竟看出一些男女私情…… 宁王叛军虽然已被镇压,但陇右军还在,朝局并不明朗。 江言思量片刻,回身说道:“陛下需要静养,诸位同僚快回去歇着吧,大明宫发生的事,暂且不要对外宣扬。” “是……” 官员们陆续退出去,仅留英国公在殿内。 “太傅,处置叛党一事,就这样交给秦瑨了?” “不交给他,还能交给谁?他现在可是平叛的功臣。”江言踅身看向昏睡的姬瑶,嘱咐道:“叫徐德海过来照顾,派人守好殿门,陛下好起来之前,不许让秦瑨觐见。” 英国公点点头,眼神意味深长:“太傅也看出来了?” “陛下心性单纯,秦瑨可是老人精了,对付一个小女郎,还不是手到擒来?”江言再次看向姬瑶,忧心忡忡道:“如今陛下安全回来了,以后还是少与秦瑨牵扯为妙。”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新还是晚7点。 ——————— 感谢在2023-08-25 19:00:00~2023-08-26 12:1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melight2 10瓶;早睡早起、55212141、青青子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提防 ◎陛下也怕侯爷功高震主?◎ 这一晚, 姬瑶沉浸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她绝望的不停奔跑,直到遇见那个熟悉的背影,这才如见到救命的稻草一般。 然而他走的很快,无论她如何努力, 始终追不上…… “秦瑨!” 姬瑶在梦中喊出声, 一下子惊醒, 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入目是明黄绣龙凤的幔帐,在烛灯映射下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些许温暖。 熟悉的龙涎香萦绕在鼻尖,姬瑶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回到心心念念的大明宫。 她长吁一口气,虚弱的坐起身, 抬手擦了擦额前冷汗。 秦瑨把她送回来了,以后再也不用害怕了…… 姬瑶在心里劝说自己, 忽觉口有些渴。 外面的天刚蒙蒙亮,她正要叫宫人前来侍奉, 疏不知一道熟悉的声线自耳畔响起—— “陛下, 您醒了。” 姬瑶一怔,循声看去。 帐外有人穿着赭色內侍服呵腰靠近,缓而慢的将幔帐挂在龙勾上。 面前的视野更为清晰, 这人已有四十多岁,长着一张圆脸, 笑起来眼角会有鱼尾巴一样的皱纹,显得慈眉目善。 “大监……”姬瑶唇瓣发颤,忙不迭跪在龙榻上, 直起身细细端详眼前人, “朕……朕是死了吗?” “陛下莫要胡说, 是老奴啊!”徐德海激动的难以自持,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陛下您听,响的很呢!托陛下的福,老奴还活着!” “大监你没死……” 失而复得的感觉袭来,姬瑶混沌的眼眸在这一刻亮起来,扑进徐德海怀里,“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徐德海是看着姬瑶长大的,两人是主仆,亦像亲人。 如今劫后重逢,他想着里面的艰难,一时老泪纵横:“老奴获救后,一心想去地下殉主,还好被太傅大人拦住了……陛下不在的日子里,老奴生不如死,只能夜夜为陛下祈福……还好陛下没事,万幸,万幸!” 两人徐徐分开,他抬袖擦去脸上泪水,急不可耐的睇向姬瑶:“让老奴仔细看看。哎呀,陛下都瘦了,这几个月定是没少受苦,宣平侯待陛下可好?” 姬瑶抽泣几声,红着眼点点头:“这一路多亏宣平侯照顾,要不然朕真的见不到你了。” “谢天谢地。”徐德海双手合十,对老天拜了拜,“老奴一直担心,你与宣平侯不对付,若是吃了亏……” 他忽而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又扇自己一巴掌:“咱们不说这些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陛下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徐德海温声哄着姬瑶,扶她躺下,“太医说陛下龙体虚弱,太傅已安排罢朝七日,陛下赶紧趁这个机会好好修养,再睡一会吧。” 回到大明宫,极度的放松之后就是前所未有的疲惫感。 姬瑶想睡,心头却有忧虑,瞥了一眼外殿,细声问:“外面情况怎么样了?” 徐德海道:“叛党已被押入大理寺审查,没多久就会转刑部了,宣平侯全权负责此事,陛下大可安心。” “嗯。” 姬瑶缓缓闭上眼睛,满怀心思逐渐放下。 有秦瑨在,她倒是安心…… * 秦瑨处事一向雷霆手段,不过用了三日,朝廷叛党全清,宁王亲眷俱被诛杀,镇国公府和汝阳侯府接连陨落,牵扯有品级官员三十五人,抄家流放,一律重典处置。 清理叛党的奏章送到御前时,姬瑶已身体大好,整个人容光焕发,美如艳瓣。 江言立于一丈外,试探道:“陛下是否要封赏宣平侯?” “那是自然。” 姬瑶端坐在偏殿案前,一身朱红缭绫曳地裙,外罩金丝大袖衫,娇俏的眉眼含着笑意,仔细臻赏着奏章上的字迹,“朕流落在外,若不是宣平侯相护,朕的命早就没了。朕不仅要封赏他,连同陇右军的将士们,朕都要逐一封赏。” 江言面上浮过一抹异色,笑道:“陛下仁义,乃是我朝大幸,但老臣还是要多说几句。封赏陇右军是犒劳我朝将士,彰显皇恩浩荡,理所应当。但对秦瑨的封赏,陛下就要有所考究了,他已贵为朝廷一等侯,差不多了。” 姬瑶一滞,抬眸对上江言的目光。 这目光暗含揣度,满是睿智,还有对她的期盼。 往日她讨厌秦瑨,最信任的便是太傅。她身为太傅的学生,他说的字字句句,她都能在第一时间领悟。 而今这般提点,竟让她有几分不适。 “太傅的意思,朕知道了。”姬瑶微咬唇心,将奏章放在案上,思忖片刻,笑道:“传朕旨意,加封秦瑨为骠骑大将军,追食邑三千,赏黄金千两,陇右军赐御号嘉勇。” “陛下圣明。” 如此一来,江言适才放心,垂首告退。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紫宸殿,姬瑶顿时敛了笑,心情骤然沉坠下来。 徐德海斟酌少顷,上前道:“陛下,这样封赏可以吗?宣平侯救驾有功,平叛得力,只加个武将虚名,给些金银,未免寒酸了一些。” 在他看来,陛下先前与宣平侯君臣不睦,偏信太傅,这并非好事。 眼下,正是与宣平侯和缓的好时机。 “朕怎会不知道寒酸?”姬瑶瞥了徐德海一眼,无力的倚在紫檀圈椅上,“宣平侯此举,堪能加官晋爵,但朕不能这么做。” 徐德海叹道:“陛下也怕侯爷功高震主?” “这只是一方面,朕主要是害怕树大招风。你刚才也看见太傅的态度了,若朕执意给宣平侯封王,到时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想他会有什么后果?他站在朝中,那真真就成了众矢之的。”姬瑶扶案而起,走到轩窗前,轻轻推开窗棂,望向外面巍峨的宫城,“这个朝廷,不是靠一人就能撑住的,太傅和英国公再厉害,不也一样没找到朕吗?朕现在根基不稳,朕需要秦瑨,朕得保他。” 她的嗓音娇婉动听,细细一品,却平添了几分沉重的气息。 徐德海睨着她,心头忽生感慨万千。 她站在窗前,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然而在他眼里,他那身娇体软的小陛下终于长大了。 徐德海情难自控,偷偷抹去几滴泪,叹道:“陛下远虑。” 姬瑶仰头凝着天际,眼神有一瞬放空,嗫嗫自语:“不过朕这样,想必他一定得生气了……” 她声音太弱,徐德海没听清:“陛下说什么?” “没什么。”姬瑶转过身,催促道:“快让他们拟旨吧。” “是。” 徐德海还没走出偏殿,姬瑶再次把他叫回来:“等一下,你先去叫内行司过来。” 两不厌 第60节 自打姬瑶成为皇太女,先帝便培养了一批武功高强的死士,成立内行司,每人肩头皆有六角梅花烙印,誓死效忠未来女皇,直接听命于姬瑶。 不过姬瑶这些年心思一直不在朝政上,从没启用过内行司。 如今这是怎么了? 徐德海惊诧道:“陛下可是要……” 杀人那两个字,他没敢说出口。 姬瑶小嘴一撅,对他的反应甚是不满:“你怕什么?朕只是想让他们查个案,你速去叫人过来。” “好好好,老奴这就去。” 眼见小祖宗又要发脾气,徐德海大气不敢喘,步履生风地离开紫宸殿。 没多久,便叫来了内行司总督头。 这人一身黑衣,头戴黑?面具,将自己全身上下捂的严严实实。 “陛下。” 他嗓音冷咧,半跪在地。 这些年来,姬瑶从没见过他的真容,只从声音和身材判断,应该是个俊逸非凡的年轻郎君。 她走到他身前,睇他道:“索凜,好久不见,朕要你去查个案。” 索凜抬起头,“陛下尽管吩咐。” 四目相对,他那双眼睛黑沉寡淡,竟有几分像秦瑨。 姬瑶的好奇心在这一刻勾起来,微微俯身。 索凜一怔,任由她摘掉了面具。 姬瑶仔细端详着他,心忽而跳漏了一拍。 面具之下是一张年轻俊逸的脸,约莫也就二十出头,除了嘴巴不像,眉眼真的肖似秦瑨,一样的稳重,但却多了几分冰冷。 倒是有趣…… 姬瑶挑了下眉梢,将面具还给索凜。 不过须臾,索凜重新带上面具,垂目凝着地面,半个字都没有多言。 秦瑨要是有他这么听话就好了…… 姬瑶如是想着,叹气道:“约莫十几年前,庐州发生过一起秦氏布商偷贩私盐一案,当时秦家尽数被斩,案子办的并不通透。朕要你不惜一切代价,查明原委,懂了吗?” 索凜颔首:“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待他离开后,姬瑶复又走回窗前,遥望着湛蓝无际的天空。 她能为秦瑨做的不多,只希望能尽快还秦家清白。 * 秦瑨在宫里连轴转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日晌午方才回到府中。 陇右军早已撤出长安,仅留了一部分在宫里协助禁军继续清洗残党。 田裕闲来无事,跟秦瑨一同回到侯府喝酒。 长安的深秋甚是爽朗,空气清新,不似陇右那般干燥。 后院天香苑里红叶翩翩,疏林如画,依山建有水榭,石中清流潺潺,雅致大方。 侯府仆役不多,这边极其清净。 两人各换了舒适的衣衫,坐在廊下畅饮。 “来,我敬你。”田裕举起酒杯,揶揄道:“这些年真是拖你的福,战功压得我都喘不上气了。” 秦瑨笑道:“田将军骁勇善战,带领的先锋营各个都是精兵强将,是我托你的福才是。” “行了吧,这里又没外人,你我还在这里作假。自古以来都是无将不成军,无军不成将,你我的感情,都在酒里了。” 说着,田裕一口喝了个干净。 他一向快酒,秦瑨无奈,只能跟着起一杯。 烈酒灼喉,让他微微皱了下眉。 几巡过后,两人俱是躺在廊下,疲惫不已。 秦瑨长吁一口气:“终于能歇歇了……” 然而没多久,宫里就来人了。 这次阵仗不小,大监徐德海亲自前来,其后跟着两排宫人,抬着数架红绸御赏。 秦瑨连忙赶到正堂,上前迎道:“大监,别来无恙。” “托陛下的福,拣回一条老命。”徐德海面带笑意,托起明黄圣旨,“宣平侯,快接旨吧。” 听他如是说,秦瑨敛正神色,撩袍跪在青石地上。 徐德海打开圣旨,朗声道:“宣平侯秦瑨宿卫忠正,守节乘谊,今平叛有功,加封骠骑大将军,追食邑三千,赏黄金千两。陇右军骁勇善战,克敌制胜,特赐御号嘉勇,将士另行封赏!” 秦瑨一滞,叩首道:“臣谢主隆恩,祝陛下福泽绵延,江山永固。” “侯爷快起来吧,老奴定会转告陛下的。”徐德海殷切的扶起秦瑨,将圣旨交在他手中,“恭喜了,侯爷。” “多谢大监。” 在秦瑨的示意下,他的手下沈三恭敬递上赏钱,随后亲送大监离开。 外面西风乍紧,俨然又要降温了。 秦瑨踅身走进正堂,黑眸沉沉,睇着手中的圣旨。 有了御号嘉勇,陇右军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子御军,在十道铁骑中地位更高一筹。 而对于他的封赏,却像是一个敷衍的安慰…… 田裕是边将,不愿意与宫人过多接触,这时才从偏厅走出来,愤愤不平道:“你这次立了这么多功,陛下就给你这点封赏,未免也太小气了。不给你封个王,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啊!” “功高才要防。”秦瑨不屑一顾地笑笑,手却攥紧了圣旨,“陛下不想封,怎么都说的过去。” “原是怕你功高震主啊?”田裕方才反应过来,“啧啧,我以为那小娘子单纯可爱,没想到却是猴精!” 秦瑨立时瞪他,“这是长安,不得胡言乱语。” 田裕不情愿的收敛下来,“我就为你赶到不值……” “在其位,谋其职,有什么值不值的。”秦瑨有些不耐烦,微扬下巴示意:“你也累了,赶紧找个院休息吧。” * 这一晚,姬瑶躺在龙榻上辗转反侧。 这两天她一直没去想秦瑨,然而今日加封,再加上见到索凜的模样,秦瑨的身影便又浮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种感觉非常难受。 尤其当她看到身边空荡荡时,竟倍感空虚。 龙榻再舒服,对比那温暖坚实的怀抱,似乎还差点意思…… 冷不丁的,姬瑶耳畔仿佛再次听到了秦瑨低沉的粗喘声,小腹随之一紧。 她面靥微红,忍不住嘤咛一声。 真讨厌…… 姬瑶心头埋怨,翻了个身,用被衾把自己蒙起来。 这床笫之事的后劲这么大吗? 明明都回到长安了,她竟还是想要他…… 与此同时,宣平侯府亦是彻夜难眠。 秦瑨阖眼躺在床榻上,坚持了许久,终是一点睡意没有。 他无奈起来,赤着上身,走到圆案前坐下。 一旁的落地绢灯燃的正旺,他肩上那枚小小的牙龈愈发清晰。 他抬手摸了摸,心里情绪开始波动。 回到长安,一切原形毕露。 姬瑶又开始提防他,怕他功高震主,拿了一堆没用的东西敷衍他。 他并不在意什么爵位,更不在意钱财,今日的光景早在陇右时他就已经料到。 然而真的接到圣旨时,他还是忍不住心酸。 这一路走来,他若真有功高震主的心,恐怕都不会把姬瑶再送回长安。 两人经历那么多,说了那么多。 他以为她会懂。 却没想到无论他做了什么,依就是殊途同归…… 秦瑨胸口堵的厉害,去浴房洗了个凉水澡,方才冷静下来。 再次躺回床榻,他只觉自己很可笑。 他一个快到而立之年的男人,不过是有了几分俗情,没想到却变得愈发矫情。 真跟个娘们一样…… 秦瑨闭上眼,自嘲的笑了笑。 这封赏,哪怕一点不给也罢。 他压根不在意。 ** 少女思春,姬瑶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着,毫无意外的做了秽梦。 醒来时,她全身酸软,委实让她羞恼不已。 两不厌 第61节 她励志要将天下变得海晏河清,满脑子可不能只想男人。 思来想去,姬瑶决定转移注意力,命徐德海拿来先前宁王积压的奏章,一本本翻阅,规划着上朝后该处理的事。 这其中,她翻到了襄州刺史李为弹劾怀远侯的奏折。 张家兄弟的恶性还历历在目,这势必要拿出来重典。 除此之外,还有穆庭之的上奏。固县县令已招供,是李氏指使他以糠代粮,贪赃枉法。 这位李氏出自赵郡世家,一直在梁州营商,做的就是粮道生意,家境颇为殷实。 如此还不知足,竟将爪牙伸到百姓那里。 回想在外逃亡的日子,这些权势滔天的世家总会有些鸡犬出来作乱,让姬瑶失望愤恨,何况得罪的还是她。 赵郡李氏,恰巧是个不大不小的世家,堪可用来杀鸡儆猴。 下午的时候,张桃儿过来觐见,明日她便要随大军返回鄯州了。 姬瑶望着她身上沉重的甲胄,不免有些心疼:“桃儿,若是你想,可以留在朕的身边。” 张桃儿粲然一笑,“多谢陛下好意,我志不在此,还是回去吧。” 她滞了滞:“不过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姬瑶甚是豪爽,“但说无妨,只要朕能做到,一定应你。” “嗯,是这样……”张桃儿凑到她身边,小声说道:“我哥哥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有时说话比较秉直,但我绝对可以用性命保证,他人不坏,是个值得依靠的好男人。若有可能,陛下和哥哥喜结连理的时候,请我来长安喝杯喜酒就行了。” 话落,她咧嘴笑起来,露出一排皓白牙齿。 姬瑶怔怔睨着她,眼下不知不觉泛起红晕:“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张桃儿挠挠头,对姬瑶行礼:“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陛下,咱们后会有期。” 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面。 姬瑶立在朱门前,目送张桃儿,忽然觉得失落。 她就像带着她在陇右的回忆一样,渐行渐远。 回到殿内时,姬瑶反复思忖着张桃儿的话,心觉张桃儿应该是发现了她和秦瑨之间的亲密关系。 “喜结连理……” 姬瑶眼神放空,自言自语。 秦瑨的确值得依靠,在他身边,她总会得到满满的安全感。 但喜结连理,应该不可能。 毕竟两人除了肌肤之亲,好像没有几分真情。 而她是皇帝,未来的夫君绝不会是寒门…… * 时间一晃而过,百官回朝的日子到了。 这天,秦瑨起了个大早,乘坐黑绸马车来到丹凤门外。 早有官员聚在此地,纷纷侧目盯着他的马车。 秦瑨挑帘下来,身着紫色官袍,腰际金玉带,翘脚幞头下是一张锋锐端正的面庞。 在外流落数月,归来仍是意气风发。 眼下秦瑨风头正盛,那些寒门官员亦跟着扬眉吐气,在崔佐炀的带领下迅速向他靠拢,一一与他作揖。 “秦侯。” “侯爷。” 秦瑨含笑回礼:“诸位同僚好久不见。” 离上朝还有些时间,众人便寒暄起来,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下可惹得世家官员嫉愤起来。 秦瑨离朝之后,他们好不容易压了寒门一头,没想到现在又死灰复燃…… 江言在其中站了一会,抬步走向秦瑨。 英国公见状,亦跟了上去。 无论如何,秦瑨现在是功臣,同是在朝为官,阔别多日再见,不打个招呼总是说不过去。 见他们过来,秦瑨这边立时噤声,对其虚虚行礼。 江言打量着秦瑨,笑道:“如今回朝,宣平侯真是红光满面,风采不减当初。” 英国公在旁捋着胡须,不似江言那么和善,傲慢道:“可不是吗?宣平侯一举铲掉了镇国公和汝阳侯,气势大振,怎能不红光满面?” 他话里话外尽是嘲讽,亦指他铲除异己,立时让秦瑨神色凜然。 崔佐炀身为言官,早就看不惯他们这幅高高在上的嘴脸,上前说道:“二位何必阴阳怪……” 秦瑨抬手止住他的话,盯紧英国公,皮笑肉不笑道:“镇国公和汝阳侯乃是自作自受,该查,该办,我不过运气好,顺道捡个漏而已。话说回来,我不过尔尔,你就开始看不惯了,若以后掉了尾巴在我这,到时候只怕我不仅仅是红光满面了。” 话音落地,大明宫钟鼓响起,上朝的时辰到了。 秦瑨宽袖一震,懒得再去理会,提布去西掖门外列队。 英国公气的火冒三丈:“秦瑨他……是在威胁我吗!” “算了,你跟他打嘴仗,什么时候赢过?”江言很铁不成钢的看他一眼,“快去列队,莫要丢人现眼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钟鸣响起。 文武官按品级排列,自东西掖门踏入大明宫,经御桥行至宣政殿。 经过这些天,大明宫里的血腥早已洗刷干净,唯有宣政殿外还挂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尚未来得及修缮完毕。 饶是如此,姬瑶依旧坚持在这里上朝,她要所有人需得深深记住这场教训。 “圣驾到——” 卯时三刻,伴随着徐德海冗长的通传声,姬瑶徐徐走上御台,端坐龙椅之上。 她今日面施红妆,身穿玄色宫服,外罩花绫氅衣,乌发如云堆砌,金釵玉鬓,一眼望去雍容华贵。 百官一拜三叩,礼毕,早朝方才正式开始。 殿内皆是花花绿绿的官员,姬瑶却是一眼就在其中找到了秦瑨。 他立在武官之首,恰在此时看向她。 两人目光绞缠,霎时间凭生万种情思。 那日姬瑶疲惫昏厥,秦瑨极其担心,安排好事宜便又按照约定赶回紫宸殿,可内侍说陛下需要休息,他没能见到天颜。 一晃到现在,两人已七日未见。 如今看来,姬瑶情况大好,一张小脸水灵了不少,又回到之前恣肆明媚的模样。 看来还是长安的风水养人…… 秦瑨倏尔安心了,对着姬瑶微微勾起唇角。 恰是这若有似无的温煦笑意,立时让姬瑶面靥滚烫。 昨日梦境闪过,她慌忙收回眼神,漫无目的地看向前方。 还好她扑了很多胭脂,要不然,定是要出丑了。 徐德海在旁道:“有本启奏——” 等了半晌,无人奏事。 朝廷刚经过血洗,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然而姬瑶却不想给他们清净,清清嗓子,掷地有声道:“宁王谋逆一案已经调查清楚了,但不意味着朝廷的清算就到此结束了。” 百官闻言一怔,皆看向姬瑶。 宣政殿顿时鸦雀无声。 “上次朕说过了,朕流落在外这几个月,可真是长了见识。朕还不知道,这天下竟有如此多的腌渍事。”姬瑶的目光掠过众人,最后停在一个年过五旬的老人身上,冷声道:“怀远侯,你可有话说?” 当她叫出怀远侯的名号,秦瑨面上掠过一抹惊诧之色。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他原本以为回到长安,她便不会再管这些事…… 冷不丁被陛下点名,怀远侯一头雾水,上前两步,垂首道:“老臣惶恐,还请陛下明示。” 姬瑶没说话,自徐德海手里接过一本奏折,隔空扔给了他。 怀远侯捡起来一看,手越来越抖。 末了,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陛下!老臣冤枉啊!” 如此一来,除了秦瑨,众人皆是嗔目结舌。 怀远侯在朝中一向中规中矩,鲜少参与党派争夺,这火怎么烧到他身上了? 姬瑶看出众卿的疑虑,抬高声调道:“怀远侯,你命南漳亲眷找黑市购买九十九副紫河车,用来给夫人续命,这只是其中一列罪状。你有没有冤枉,到大理寺一查便知。来人,将其拿下!” “陛下,老臣只是一时糊涂!还请陛下开恩!” 怀远侯不停磕头告饶,可姬瑶充耳不闻。 金吾卫很快进来,托着极尽瘫软的怀远侯离开宣政殿。 “让朕看看,接下来是谁呢?” 姬瑶语气顽皮,玩味的瞟向殿内。 眼见陛下动真格了,有人惶惶不安,纷纷低下头。 少顷,姬瑶道:“刑部侍郎李磬山出列。” 李磬山身子一凜,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斜前方的江言,随后右跨几步,战战兢兢道:“臣在……” 姬瑶盯着他,假意含笑:“你可知朕为什么叫你?” 两不厌 第62节 李磬山摇摇头,“下官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李昊你可认得?” “是下官的本家侄子……” 姬瑶哦了一声,“你自己看吧。” 话落,一本明黄奏章直直砸在地上。 李磬山呵腰往前走了几步,捡起来一看,没多久便跪在地上,脸瞬间惨白如纸。 姬瑶寒声问:“李侍郎,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下官……下官明白!”李磬山头都不敢抬,“李氏涉嫌贪赃案,稽查时下官自当回避!” 姬瑶满意地点点头,“起来吧,这本奏章便留给爱卿做纪念吧。” 最后,她还不忘吓他一句:“你最好期待一下,你的侄子不会牵连出你。” 协同官员贪污赈灾银,弄不好,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李磬山心头大骇,颤巍巍走回队伍,斗大的汗珠不停滚落面颊。 皇帝一回来便在朝庭到处开刀,宣政殿内气氛诡谲多变,一时人人自危。 好在姬瑶未再扩大,只道:“朕还有件事要告知诸卿,朕准备重开闻天鼓,你们可有异议?” 如此一言,朝野再掀波涛,一时喧哗不已。 闻天鼓乃太宗时期设立,百姓可跨州县限制,直接到长安申冤。后来因形势难控,各方势力借闻天鼓大做文章,不过几年便草草荒废了。 实践废除的东西,如今要重开…… 官员不禁交头接耳。 “这……这可怎么好……” “是啊是啊……” 如此反应,惹得姬瑶很是紧张。 她咬住唇心,盈盈杏眼不知不觉地看向秦瑨。 让她意外的是,秦瑨只是淡淡瞥她一眼,如置身事外,挺拔而站。 这次他竟没有出言阻止。 恍惚间,姬瑶想到秦瑨对她说的话。 “只要你不是太出格的事,往后我都不会再刻意管制你……” 原来这不只是说说。 一股坚定的暖意流泻到心中,瞬间打消了姬瑶刚才的怯懦。 她是可以这样做的吧? 秦瑨说过,若是错了也没关系…… 姬瑶坐在龙椅上,只觉腰板更直了。 与此同时,江言立于文官之首,紧皱眉峰,明显对这个提议不满,但却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这种事上,秦瑨绝不会允许陛下胡来,他自然没必要出面得罪陛下。 然而这次等了许久,秦瑨始终没有发声,这让江言倍感意外。 最后还是崔佐炀忍不住,率先开了腔:“陛下!” 听到这个激进的声音,姬瑶偷偷翻了个白眼。 秦瑨都不反对,这个小崽子还给自己加什么戏? 她忍着火气,“爱卿有事就说。” 宣政殿登时安静下来。 崔佐炀侃侃说道:“闻天鼓乃太宗时期设立,今日重开,臣认为此事不——” 他不禁拉了个长央。 视线的末梢,秦瑨微微侧头,正用眼神制止他。 这是什么意思? 崔佐炀疑惑的挑了挑眉。 秦瑨的右手覆在左侧腰际,以宽袖遮挡,伸出食指对他晃了晃。 崔佐炀恍然大悟:这是不让他多说了! 这片刻的沉默,已让姬瑶彻底失了耐心。 她秀眉紧蹙,没好气道:“崔大人,你到底认为什么?” “臣认为……”崔佐炀咽了咽喉咙,“此事极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26 12:18:59~2023-08-27 18:05: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ichuyumo 5瓶;小黄羊 3瓶;鲸鱼、贤贤最可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探视 ◎外面还有同僚,秦瑨不敢过多推拒。◎ 听他如是说, 姬瑶愣了片刻,不由松口气,笑道:“嗐,朕还以为你有什么异议呢。” 崔佐炀尴尬的笑笑, 重回队列, 低头不再说话。 在场官员见状, 皆噤声不言。 他崔佐炀是什么人物?是秦瑨手下最厉害的犬,那张嘴皮子嘚嘚起来,在朝廷无人能敌。崔佐炀都闭嘴了,他们还有进谏的必要吗? 宣政殿内静悄悄的,掉根针都能听到。 姬瑶对这种现状非常满意。 若放在往常,宣政殿的金顶估计都要被争吵声震飞了。 皇帝和臣子吵, 臣子和臣子也吵,烦都烦死了。 如此和谐, 甚好! 不知不觉间,姬瑶的眼角眉梢浸满笑意, 心头涌出一股小小得意。 饶是如此, 她还是贴心的给众卿喂了一口定心丸:“重开闻天鼓有利有弊,朕并不急于求成,如何开, 如何趋利避害,以后还要从长计议。众卿如有奇思妙想也可上奏与朕, 若无其他事便退朝吧。” 等了片刻,无人再禀。 徐德海朗声道:“退朝——” 众卿行礼,待姬瑶离开后, 方才徐徐走出宣政殿。 江言神情肃穆, 快步追上秦瑨, 道:“宣平侯,借一步说话。” 只看江言如若针毡的模样,秦瑨大抵猜到了他想说什么,遂与身边官员告别,随着江言往人少的地方走了走。 两人面对面而立,江言蹙眉道:“陛下满腔热血,想要推行仁政,这是利天下苍生的好事。但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未免过于激进。你到好,今日怎么跟个闷葫芦一样,不吭声了?” 果不其然。 秦瑨唇边携出一抹揶揄的笑,“我不想当出头鸟,你急了?” “宣平侯,你这是何意?”江言面上露出几分被识破的窘态,稍纵即逝:“先帝命你我为辅政大臣,领中书门下平章事,那劝谏陛下就是我们的职责,你怎能睁一只——” “你少在这里跟我拿腔作势。”秦瑨敛了笑,冷声打断他:“既然你觉得此事不妥,你怎么不去劝谏陛下?” “老夫……” 江言一时语塞。 秦瑨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计俩,你不认可的就让我上,坏人都让让我当了。你认可的,我不认可的,你回头再给陛下出主意,教他怎么对付我,横竖都让你玩明白了。先前我们君臣不睦,少不了你这老匹夫的手笔。” 江言最烦的就是秦瑨喊他老匹夫,这就如同拿刀扎在他的命门上,当下气的再难矜高,吹胡子瞪眼道:“你……你身为朝庭命官,怎么说话如此粗鲁!” 他越生气,秦瑨越高兴。 “我就是个从底层杀出来的草莽,粗鲁不正常吗?”秦瑨对江言挑了挑眉,“老匹夫我告诉你,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难不成你还想集权?” “你休要胡言乱语!”江言宽袖一甩,忿然道:“想集权的是谁,心里自是清楚,老夫只怕陛下惹出祸事!” “怕什么?”秦瑨亦跟着寒下脸:“你这老匹夫若不中用,我来给陛下兜底!” 说完,他拂袖而去。 “你——” 江言愤怒的指着秦瑨的背影,半晌才放下手,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先前秦瑨对陛下的要求极为严苛,如今大有放任自流的意思,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该不会是想要捧杀陛下吧? 江言愈发糊涂,不明白秦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思来想去,他转身向内朝走去。 下朝后,皇帝会回到紫宸殿处理政事。 姬瑶这厢刚下御辇,便兴奋的对徐德海说道:“大监,朕刚才厉不厉害?你看那些朝臣,各个吓得不敢抬头,可是都老实了。” 徐德海一边搀着她登上汉白玉阶梯,一边为她捧场:“陛下刚才极其威武,您提出重开闻天鼓一事时,老奴担心的很,生怕朝堂上再吵起来。不曾想竟没人否定上意,委实让老奴惊讶。” 姬瑶沾沾自喜:“宣平侯说了,只要不太出格,以后朕可以做想做的任何事。” “真的?” 徐德海眼睛一亮,没想到他们君臣二人的关系竟如此好了? 两不厌 第63节 “当然是真的。”姬瑶傲慢的瞥他一眼,抬腿跨进紫宸殿门槛。 今日姬瑶心情大好,意外的没有犯懒,回来就走进偏殿,坐在紫檀案前,让徐德海取来奏章,逐一批阅。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徐德海进来禀告:“陛下,太傅大人求见。” 姬瑶阖上奏章,抬眸道:“传。” “是。” 徐德海躬身退出去。 没多久江言阔步而入,饶是须发花白,衬着那象征身份的紫袍,气势依旧不逊当年。 “老臣见过陛下。” 姬瑶莞尔一笑:“太傅大人不必多礼,找朕有何事?” 江言道:“重开闻天鼓一事,陛下要三思而后行,毕竟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弄不好会适得其反。” 姬瑶没想到他竟是为了重天鼓一事过来。 还真是有意思,秦瑨安稳了,太傅大人又闹腾起来了。 姬瑶面上的笑意轻减了几分,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朕刚才在朝上说了,如何开,怎么开,还要从长计议,太傅不必忧心。” 听着她略显冷淡的话音,江言点到为止:“陛下心头有数,老臣就安心了。” “嗯。” 姬瑶微微点头,等了一会,不见江言有离开的意思,便问:“太傅还有别的事?” 江言斟酌片刻,“陛下,赵郡李氏一案尽量从简查办,不要扩张出去才好。” 话音落地,姬瑶登时压低眉眼。 她面前的紫檀案上摆着一个鎏金花丝香炉,里头龙涎香燃的正旺。 她伸出嫩手,把袅袅香烟往鼻前扇了扇,翦水秋眸意味深长地看向江言:“此话何意?” 江言如实说道:“赵郡李氏这些年虽然势微,但李老太爷在太宗时期就配享太庙,于公于私,都要在朝中为其留上几分薄面。世家族系庞大,难免出现一歪瓜裂枣,烂个的单独剜去就好,若是端了整盆,怕会引来世家不满,动摇了陛下的根基。” 姬瑶嗅着龙涎香,垂目不言。 她知道太傅的意思,世家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几代人的盘踞积累,就像根深叶茂的大树,狠狠扎在盛朝的土地上。 朝廷各处,天下四海,都有他们的族人分布。 她身为天潢贵胄,生来就与他们为伍,亲近世家是与生俱来的习惯。 如今仔细斟酌,世家本就盘根错节,若不加管制,放任自流,到最后不为她所用,岂不是养虎为患? 何况那些人作恶多端,不细查都对不起她自己…… 于是,姬瑶难得驳了江言的意思:“太傅此言差矣,我在外面亲眼看到固县县令侵吞赈灾粮,那参了糠的米粥我可是吃了好几天。然而这只是朕看到的,朕看不到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腌渍事,这样的世家,就是江山的蛀虫,如何能成为朕的根基?” 江言面露错愕之色,这是他第一次在皇帝的话中听到了对世家的不满。 这不是一个好信号。 他敏锐察觉出来,李氏案似乎会变成一个转折。 如此以来,这个案子最好不要彻查…… 如是想着,江言沉声劝谏:“陛下,老臣觉得——” “太傅大人。” 姬瑶微抬声调,打断他的话:“朕知道你是为朕好,但朕若网开一面,便对不起这天下百姓,对不起在地方拼命维护政绩的官员,更对不起朕自己喝的那几碗糠。要怪就怪李氏贪得无厌,徒留把柄在旁人手里。若不牵扯赵郡最好,若是牵扯,朕会要求大理寺和刑部秉公办理,谁敢徇私枉法,谁就是我朝的罪人。” 她说话不似先前那般娇柔,铿锵有力,不容置喙。 江言清楚她的性格,那股犟劲上来,八匹马都难拉回来。 他若再据理力争,难免落得跟秦瑨一样的下场,造成君臣不睦。 为了日渐衰败的赵郡李氏,不值得。 好巧不巧,谁让他们偏偏撞到陛下面前。 可能这就命吧…… 江言长叹一口气,垂首道:“老臣告退。” 眼见他没有继续纠缠,姬瑶不禁松了口气,笑道:“太傅慢走。” 出了紫宸殿,江言二话不说,直接来到门下省衙门找到英国公,冷脸嘱咐:“陛下铁了心要办赵郡李氏,告诉各世家,这段时日需谨小慎微,族里有积病的,赶紧处理,莫要招来杀身之祸。” * 自打这天起,面对并不明朗的朝局,官员皆是夹着尾巴做人。 一晃俩月过去,冬日萧瑟。 朝廷上鲜少有人再跟姬瑶因为政见而争论,她每天坚持上朝,下朝,处理政务,日子过的安逸熨贴。 唯独入夜的时候,无人陪伴,总是难眠。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就像扎进肉中的刺,早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饶是拔掉,也会有血液喷涌而出。 每当姬瑶睡不着时,她总会胡思乱想,不知秦瑨是否跟她一样辗转难眠。 这个疑惑一直萦绕心头,却找不到机会询问。 临近腊月,年关将至,朝廷诸事繁杂。姬瑶和秦瑨抬头不见低头见,却各忙各的,几乎没有时间单独相处。 直到这天,姬瑶批完奏章,难免一阵头晕脑胀。 勤政爱民没这么简单,她桌上的奏章总是堆的像小山那么高。 好不容易休息一下,姬瑶趴在桌案上无所事事,又觉得甚是无聊。 她长叹一声道:“这宫中的生活真没意思……” 徐德海递上一杯清茶,看她啜了一口,试探道:“要不要让鹤菱过来给陛下谈个曲?” 姬瑶听罢,一口茶忍不住喷出来。 “咳咳咳……” 她呛的连连咳嗽,吓得徐德海慌忙跑到她身后,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哎呦,小祖宗,您慢着点喝!” 姬瑶好不容易缓过劲来,难以置信地看向徐德海,“鹤菱还活着?” 徐德海如实道:“他还活着呢,只是瘸了一条腿,倒不耽误弹琴。奴把他叫来?这些时日他一直想见陛下。” 自打姬瑶回宫,一直没有召见过她养的那群乐伶,更是没看过什么曲乐歌舞。 徐德海这么一问,她免不得有些心动。 可转而想想,忙不迭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秦瑨一向看不惯这群小白脸,先前她说过回来要遣散这群人,她一忙给忘了,秦瑨似乎也忘了。 若再折腾,秦瑨记起来,这群人可是真要被辇出宫门吃冷饭了。 入奢容易从简难,那多可怜啊…… 姬瑶有些于心不忍,摆摆手道:“算了算了,陪朕出去走走吧。”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御辇载着姬瑶离开了紫宸殿。 徐德海跟在一旁,询问道:“陛下想去哪?是去太液池划船,还是去三清殿上柱香?” 姬瑶倚在软垫上,摸着自己嫣红的指甲,思忖片刻,道:“去外朝。” 外朝是官员们处理政事的区域,徐德海一下子有些糊涂,先前陛下嫌少到过外朝,怎么今日突发奇想,要去那边了? 他没有多问,只让御驾调转方向。 在姬瑶责令行进月华门时,徐德海大抵明白了几分,这大概是要去中书省了。 果然他没猜错,姬瑶命御辇停在了中书省衙门外。 徐德海搀着姬瑶下来,躬身询问:“需要老奴去通传太傅吗?” “朕不是来找太傅的,朕找宣平侯。”姬瑶一指御辇:“不必通传,朕自己进去,你带着他们到月华门外等朕。” “是……” 饶是不放心,徐德海还是应下,一步三回头的走向月华门。 虽说这些时日,宣平侯和陛下的关系和睦了不少,但这突如其来的探视却让他心底有些慌。 这两人,不会再吵起来吧? 时至晌午,官员们用完膳都在休息,衙门内外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这正随姬瑶心意。 冬日朔风凛冽,她裹紧玄色氅衣,小脸缩在暖和的狐裘里,悄悄溜进衙门。 中书省衙门威严峥嵘,进门是一处宽阔的院落,平铺青石地面,正厅乃政事堂,中间大屋是中书令等直官理政的地方,东西两侧各有耳房,乃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地盘,一房是秦瑨的,一房则是江言的,再往后便是吏,枢机,兵,户,刑礼五房。 这个时辰,官员们大多都趴在案上迷糊,没有察觉到外人进入。 姬瑶记得秦瑨好像在东耳房处理政事,她弯下腰,贴着墙一直溜到东耳房的窗户旁,顺着敞开的窗棂朝里望。 几尺见方的耳房内,布置甚是单调,除了塞满书卷的八宝架,就是一张摆满奏章的桌案,靠墙有地龙烧的正旺。 秦瑨没有休息,上身靠着圈椅,双腿直接搁在案上,翘脚幞头被他扔在一旁,紫袍的圆襟也被解开,漏出里面雪白的中衣,眉眼间一幅慵懒气息。 他凝神盯着手上一本明黄奏章,不多时,用手指摸了摸上面的朱批。 隐约间,他好像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气,吓得赶紧扔掉了奏章。 回长安两个多月了,秦瑨整日沉浸在公务里,不敢让自己有一丝放松,熬到很累很累,才敢上榻入睡。 他努力回避着自己的情感,将和姬瑶的那段亲密时光看作是逢场作戏。 然而两人每日上朝还要挂上几面,他拼命去忘记的事,总会在她的一瞥一笑间死灰复燃。 周而复始,让他有苦难言。 两不厌 第64节 秦瑨怅然看向窗外,冬日一片冷寂,跟他的心境一样。 树都快秃了,风裹挟着落叶不停拍打在窗棂上…… 看着看着,秦瑨倏尔回过神来。 这树叶,怎么可能凭空拍打窗棂呢? 秦瑨揉揉眼睛,却见那落叶还在晃荡,不由起身,缓步走向窗边。 本以为是落叶卡在了窗棂上,谁曾想近在咫尺时,一个身影突然蹿起来,冲他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 秦瑨愣了片刻,惊诧道:“你怎么在这?!” “朕来看看你呀。” 姬瑶站在窗外,对秦瑨甜甜一笑,朱唇皓齿,明媚如阳。 有那么一瞬,秦瑨的心不争气的乱跳几拍,携出几分不该有的愉悦。 天下风情万种,似乎无人能敌她一双清湛如泓的眼眸…… 两人许久没有靠近过了,秦瑨沉稳的面庞掠过一抹不起眼的局促。 一颗心在蠢蠢欲动。 这样明显不对。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摒除杂念,低声问:“大监呢?怎么没有通传?” “朕是偷偷进来的。” 说着,姬瑶撩起裙襴,抬腿爬上窗户。 如此举动让秦瑨大惊失色,想劝已经来不及了。 姬瑶跪在窗台上,双臂还住了他的脖颈,冰凉的小脸蹭着他的脸颊,与他耳语:“快抱朕进去,外面太冷了。” 温柔的呵吐萦绕在耳畔颈肩,挟着熟悉的清香,瞬间让秦瑨功亏一篑,那些死去的记忆又开始攻击他…… 旖旎的夜,耳鬓厮磨。 一幕一幕,愈发清晰。 一股懊丧感瞬间席卷全身,让秦瑨不想照做。 然而姬瑶穿的薄,身上满是凉寒之气,这让他有些于心不忍。 秦瑨沉沉叹口气,深邃的眼眸充满了无奈,终是把姬瑶抱进了屋。 室内温暖如春,姬瑶搓搓冻红的鼻尖,小声问:“别人都午歇了,你怎么不休息?” “臣不累。”秦瑨话锋一转:“陛下偷跑到衙门来干什么?这里又没什么好玩的。” 两人好久没有独处过,这一见面,秦瑨话音里还隐有埋怨,这让姬瑶不满的撅了撅嘴巴。 “朕有话问你,这些时日你在朝中也不跟朕进谏了,怎么回事?” 秦瑨耐着性子说:“先前臣答应过陛下,自是会遵守诺言,陛下能处理的问题,臣不会再插手。” 姬瑶哦了一声,杏眼盈盈,不加掩饰的盯着他。 面前的男人神色寡淡,说话一板一眼,疏离冷漠,好像半分私情都没有。 这让姬瑶觉得很不公平。 她身为皇帝,偷偷跑过来见一个臣子,这不是天大的荣幸吗? 他不应该高兴吗? 如是想着,姬瑶娇靥含嗔,像只炸毛的小猫。 目光纠缠中,秦瑨看出她的怨气,倏尔有些心虚,垂首道:“陛下若没别的事就赶快回去吧,待会官员们该起来处理政务了,若是看到陛下,怕影响不好。” 姬瑶一身反骨,秦瑨越想撵她,她越不想走。 来都来了,不妨就打破砂锅问到底。 姬瑶上前一步,用手指勾起秦瑨锋锐的下颌,让他注视着自己。 “瑨郎,这些日子没见,你可是想朕了?” 她细声问着,眉眼妩媚,满是温存和蛊惑。 秦瑨怔怔望着她,只觉她的眼神好像带着一尾小勾子,再次将他按入禁地,引他沉溺。 无论他筑起多么高的心墙,还是会被她轻而易举的击溃…… 秦瑨心若擂鼓,难受的攥紧袖襴,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避开姬瑶的碰触。 “陛下玩笑了。”他眉眼冷冷,声音压的很低:“你我君臣之间不是天天见面吗?” 言外之意,就是不想喽? 姬瑶脸色一黯,心头三分酸涩,七分愤恨。 回到长安后,两人一直规规矩矩,没越雷池半步,可记忆里的亲密她始终没有忘记。 然而秦瑨似乎早就抽身而出,真如他所说,过往一切都变成了镜花水月,全被他忘了。 都说世间男人薄情寡义,她算是体会到了。 可她是皇帝,这种遗忘让她觉得是种羞辱…… 两人沉默对视,姬瑶蹙着眉,踏着绣鞋上前一步。 恰是这一步,逼得秦瑨不禁后退,仿佛避之不及。 如此举动,彻底惹怒了姬瑶。 当她是洪水猛兽吗? 有时人就是奇怪,越是抗拒的东西,越想去征服。 姬瑶狠下心,一步一步逼近秦瑨。 在她的胁迫下,秦瑨连连后退,身影就快要到耳房门口了。 这里没有门,外面就坐着一群中书省的直官,若被他们发现异样,他和姬瑶的脊梁骨怕是要被戳断了…… 如此,断然不行! 秦瑨咬牙狠哧一声,不再逃避,展臂抱住姬瑶,往里面走了几步,紧紧将她箍在墙边。 两人紧密相贴,呼吸萦绕在一起。 姬瑶仰着头,一眨不眨地凝着秦瑨,他那张略带愠怒的脸就近在咫尺,同样也在深深睇着她。 秦瑨的声音极低,蕴着无奈和焦急:“陛下莫要胡闹,外面都是官员!” 呵。 姬瑶朱唇一扬,冷冷哂笑。 刚才还跟没事人似的,现在知道慌了? “瑨郎,你不想朕,是把之前的事都忘了吧?”姬瑶轻声细语,顺势抬起双臂,环住秦瑨的宽肩,一双含情目荡起柔柔春意,“无妨,朕这就帮你想起来。” 说着,她便垫起脚,稳稳咬住他的唇。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秦瑨的脑子轰然炸开,身子登时软了半边。 他怀里的人好像一直发狠的小猫,在他嘴边啃来啃去,力道或轻或重,让他剜心挠肝一般难受。 外面还有同僚,秦瑨不敢过多推拒,害怕发生声响,只能任姬瑶胡作非为。 他极其紧张,却又在唇上深刻的翻涌中获得了难以言说的快意。 这让他的理智渐渐流失,情不自禁的抱紧了姬瑶…… 慢慢的,两人找回了之前的节奏。 干涸已久的身躯在一刻迎来雨露,变得炙烫,激进,再难满足…… 秦瑨眉目间似染了火,欲念浓烈,夹杂着求而不得的空虚。 压抑的情思猛然迸发,需要千倍百倍来偿还。 他的薄唇顺着姬瑶面靥划落,覆在她瓷白如玉的细颈上,带出一簇湿濡。 姬瑶面染桃粉,有些站立不稳,胳膊倏然碰到一旁的高几。 上面的白瓷花瓶摇摇晃晃。 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27 18:05:19~2023-08-28 17:0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乌托邦农场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吧唧 70瓶;山沁 52瓶;晋江市民政局 42瓶;梦里。 10瓶;34876677 3瓶;青青子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笺条 ◎让她产生了一丝对爱情的向往。◎ 两人立时从沉沦中清醒过来。 姬瑶缩在秦瑨怀里, 知道自己闯祸了,抬眸看向秦瑨,惶然不知所措。 “侯爷,出什么事了?” 外面传来中书令裴清的声音。 眼下把人送出去已经晚了, 秦瑨迅速转身, 将姬瑶挡在后面。 他本就生的高大, 再加上官袍挺括,正巧将姬瑶遮的严严实实。 裴清在这时进来,望着地上狼藉,纳罕道:“侯爷,您没事吧?” 两不厌 第65节 秦瑨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从容,心却疯狂跳到了嗓子眼, “没事,不小心把花瓶打碎了。” “没受伤就好, 下官帮您收拾一下。” 裴清三十出头就当上了中书令,是个实打实的勤快人, 当即朝秦瑨这边走过来。 屋子本就没有多大, 秦瑨一时骇然,没控制好情绪,高声制止他:“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 我来就行!” 裴清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登时停下脚步。 两人在中书省共事多年, 裴清知晓秦瑨的脾气,心猜或许是在朝中遇到了棘手的事,便不再打扰他。 这厢刚要出去, 裴清的眼神忽然落到秦瑨脸上, 怔道:“侯爷的嘴怎么红了?” 秦瑨听罢, 脑海顿时闪现出姬瑶艳红的唇瓣,耳朵尖随之热起来。 “那个……”他眼神闪躲,囫囵道:“有些上火……” 裴清没有多想,躬身道:“既然侯爷没事,那下官出去了。” “去吧。” 秦瑨点点头,全身的肌肉紧绷着。 直到裴清的身影消失,他方才如负释重,僵硬的转过身去。 姬瑶正捂着嘴看他,憋了憋,终是没忍住笑出来:“上火?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还不都怪你在这胡闹?” 面对嘲笑,秦瑨脸红的厉害,用袖襴抹了一把嘴唇,又气又怨:“臣出丑没关系,万一别人看到陛下偷爬衙门窗户,你就不怕被人耻笑?” “朕若是怕,现在就不会在这了。” 姬瑶不以为然,眉眼弯弯,有几分小得意,像个不懂事的顽劣孩童。 秦瑨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不愿再陪她玩下去,“快回吧,一会又要来人了。” 他急不可耐的拉住姬瑶的胳膊,把她往窗户那边拽。 如此举动让姬瑶有些生气。 “等等!”她停下脚步,眼波微动,“朕从哪里走?” 秦瑨道:“当然是从哪来从哪走啊。” “还得爬窗户呀?朕害怕被人耻笑,不如走大门吧。” 说完,姬瑶傲慢地抬起下巴,提步就往门那边走。 秦瑨心尖紧缩,迅速拉住姬瑶。 这次,他把她箍进了怀中。 “瑶瑶,我求你别闹了。” 秦瑨终是服软了,低沉的声音挟着宠哄和哀求。 姬瑶冷冷一哼,抬眸缠上他的目光。 他蹙着眉,额头上溢满了肉眼可见的薄汗,手足无措的模样竟让人不忍再戏弄下去…… 外面传来官员交谈的声音,似乎快要上值了。 算了吧…… 姬瑶心里这般想着,停止了这场游戏,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唇。 美人在怀,那嫣红的唇瓣丰泽柔软,好像一簇火焰,烧进人的心底。 秦瑨咽了咽喉,瞥了一眼门外,俯首吻住姬瑶。 唇齿间的交融很快化为一抹亮线,秦瑨来不及多想,挟着姬瑶行至窗户前,扶她爬上窗台。 “从这边往北走,有个小门,常年不上锁,可以直接走出中书衙门。” “嗯,知道啦。”姬瑶稳稳跳下去,倏尔想到什么:“等一下!” 秦瑨瞥了一眼门外,复又看向她,眉目浮出几分薄怒:“又怎么了?” 姬瑶伸出手,擦掉秦瑨嘴上的红泽。 “朕怕你又上火。” 她笑着嘲他一句,转身往北边跑去。 小小的人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秦瑨方才收回眼神,气得宽袖一震,回到案前坐下,脊背后面已经湿了一片。 他生性秉正,从来没做过偷鸡摸狗的勾当。 但刚才那番光景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像在做贼,又像在众目睽睽之下偷情…… 秦瑨不禁回忆起流落在外的时光。 姬瑶绝对是他的克星,两人只要在一起,她就会一点点蚕食他的精神,摧毁他的意志,拉低他的底线…… 如今又偷跑到衙门来,她真快要把他逼疯了! 如此想着,秦瑨心里的怨忿更大。 然而再次尝到她的滋味后,他的身体又开始叫嚣,疯狂回味,甚至不争气的想要更多…… 秦瑨深吸一口气,端起桌上的凉茶灌进去,试图浇灭小腹升起的邪火。 他是个成年男子,之前一直定力极强,坐怀不乱,现在却像变了个人。 这段不该出现的感情,他想忘,忘不掉。 姬瑶随手一撩拨就能让他产生剧烈的反应,就能拉着他坠入深渊,这该不会是…… 中蛊了吧? ——— 姬瑶从秦瑨说的小门跑出去,恰巧御仗就等候在外。 徐德海连忙迎上来,焦心道:“陛下怎么从这边出来了?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姬瑶很快坐上御辇,“快回去,别让人看见。” “是,快快起驾!” 回去的路上,徐德海见姬瑶一直笑吟吟的,这才放下心来,看样子他们君臣二人应该相谈甚欢。 如此就好,主子们开心,他们当奴婢的也能过些熨帖日子。 当晚,姬瑶沐浴过后早早上了龙榻,想起晌午的事依旧忍俊不禁。 宫中生活枯燥乏味,她在今天仿佛又找到了乐趣,她喜欢看秦瑨慌乱不堪的模样。 等有机会,还要再逗逗他…… 然而这个机会,姬瑶始终没找到。 这天过后,朝廷就开始准备正旦大朝会,外邦使臣陆续来访,姬瑶每天忙的像个陀螺,见了这个见那个,抽空还要批奏章,一到傍晚累的连眼皮子都睁不开。 直到正月初六,外邦使臣陆续离开长安,姬瑶方才得空休息。 上元节临近,同样也是姬瑶的生辰,皇帝的千秋宴自是需要大操大办。 姬瑶将一切事宜交给礼部全权负责,自个儿躲清静去了。 这天她早早处理完公务,身子有些犯懒,便斜倚在靠窗的描金榻上,随手拿起话本看起来。 这话本是徐德海找来的,不知是哪个书生的臆想,写的是女皇和寒门学子的故事。 她一开始只是好奇,随便翻了几页,谁知还真看进去了。 这故事写的极好,两位主角身份悬殊,却爱的轰轰烈烈,姬瑶心神荡漾,嘴角一直上翘。 一晃临近傍晚,还有几页就看完了。 徐德海呵腰进来,轻声道:“陛下,城阳大长公主求见。” 姬瑶从书中回过神来,眉眼间溢出一股难以自持的欢喜,“姑母从凌州回来了?快请她进来!” 借着徐德海外出请人的空档,姬瑶把话本藏在引枕下,抬手抚了抚云鬓上的牡丹簪花,又整理了一下身穿的朱红石榴裙,这才徐徐起身。 不多时,城阳大长公主缓步而入,一袭黛蓝迭绣长裙,外罩赭色狐裘氅衣,临近四十的年纪,容貌依旧不衰,身姿曼妙,贵气逼人。 “姑母!” 姬瑶没有任何皇帝架子,张开双臂,抱住了城阳。 自从南巡遇刺后,姑侄二人一直未见。夏天的时候,城阳前往凌州祭奠母族,一晃到现在才回。 久别重逢,城阳轻抚姬瑶的头,泪光盈盈道:“我的小瑶瑶,你没事就好,我都要担心死了。要不是凌州有事绊住,我早就回来陪你了……” “姑母,我好想你……” 姬瑶娇声娇气,用稚嫩的小脸蛋蹭蹭城阳。 两人亲昵了一会,携手坐在软榻上。 “让我看看你。” 城阳仔细端详着姬瑶,见她面若桃花,黛眉秀目,顾盼间皆是矜贵之色,又蕴着几分少女的烂漫多情,这才放心道:“还好没瘦,我们瑶瑶还是那么天姿国色。” 听到夸赞,姬瑶眼波流媚,显出一丝小得意。 城阳就喜欢她这娇俏的小模样,微微低头,抿唇笑了笑。 恰是这一低头,城阳高髻上的金钗在宫灯的映射下熠熠生辉,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彩,耀眼夺目,顿时吸引了姬瑶的注意。 “姑母,你这钗子好漂亮呀,哪里做的?” “这个啊。”城阳抚了抚发鬓,眉眼间风韵犹存,流露出羞涩神态:“是我情郎送的生辰礼。” 姬瑶倏尔想起来,“姑母过生辰的时候朕不在长安,下次一定给你补上。” 城阳含笑点头,“好。” 姬瑶探头瞅着那支金钗,越看越喜欢:“这钗子的设计好精妙呀,上面镶嵌的珠宝看起来也价值不菲,是哪个情郎送的?”” “秘密。” 城阳故作神秘,姬瑶亦没有多问。 两不厌 第66节 自打姑丈去世后,自己这位姑母就开始放纵自我,入幕之宾数不胜数,没名没姓的,玩玩便扔,更是多了去了。 外面暮色渐深,几名宫人进来剪烛,使宫灯更加明亮。 待人都出去,城阳温声道:“瑶瑶,最近你怎么样,可是有心仪的人了?过了生辰,你就满十八了,也该考虑婚事了。” 姬瑶面靥微红,“朕还小呢,不想这么快成婚。” 城阳佯作生气的点了点她的额头,“寻常人家的姑娘及笈就成婚了,你马上十八了,还小呢?” “朕还没玩够呢……” 姬瑶只得如实说。 “哎,真拿你没办法。”城阳无奈地摇摇头,端起矮几上的茶盅,轻轻吹气,话锋一转道:“我听说最近你和宣平侯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这是用了什么妙计?” 朝中不少年轻官员都跟城阳牵扯不清,因而她就是个万事通,朝庭的风向往哪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姬瑶望着城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拉拢裙下之臣这个办法是城阳交给她的,可她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毕竟那时秦瑨身中春散,她心怀邪念,趁人之危,横竖有些不厚道…… 于是,姬瑶睁眼说瞎话:“没什么妙计,用的就是真诚。” “真诚?”城阳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边啜茶,一边道:“宣平侯城府极深,又是出了名的犟种,你是用何种真诚打动他的?该不会是美人计吧?” 殿内亮若白昼,城阳的目光暗含一股揣测的深意。 姬瑶仿佛被她一下子看穿,心虚的垂下眸子,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簇月牙似的阴影。 不过姬瑶一向嘴硬,大言不惭道:“朕是皇帝,江山才没必要用美人计维系。” “哦?”城阳被她的话逗笑了,“陛下矜高持重,姑母真是自愧不如,不过——” 城阳顿了顿,放下茶盅,饶有趣味地盯着姬瑶水脉脉的眼眸,故意逗她:“不过宣平侯长相不错,若美人计管用,拿到床榻上逍遥自在,咱们也不吃亏。” “姑母……” 姬瑶再难装下去,恍惚间想到一些露骨画面,瓷白的面皮渐渐充盈成绯色。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城阳收起脸上的玩笑意味,语重心长道:“瑶瑶,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只要这些朝臣们老实听话,堪能为你所用,我就放心了。” 天色已晚,外面还有情郎相约。 城阳没有久留,很快便出宫了。 姬瑶目送辇驾离开,心道:真好。 她有时特别羡慕姑母,可以恣肆随性的活着,有那么多情郎陪伴,免受孤寂,还不用被朝廷谩骂。 真的好。 “哎……” 姬瑶惘然若失的叹口气,踅身走回大殿,再次摸出话本,读完最后的结局。 风花雪月后是肝肠寸断,女皇另嫁他人,书生含恨而终,虐的姬瑶心肝脾肺都疼。 看这话本,前面大快朵颐,关键时刻却被人追着喂了一口屎。 姬瑶大骂:“这是哪个坏种写的!” 她气呼呼的把话本摔在地坪上,慢慢冷静下来,又觉得结局合情合理。 女皇跟寒门书生,如同隔着一道天堑,怎么会有美好的未来呢? 姬瑶心生怅然,仰面躺在描金榻上,盯着五彩斑斓的宝顶,思绪止不住乱飞。 话本的结局并不完美,但过程轰轰烈烈,还是让她产生了一丝对爱情的向往。 哪怕没有天长地久也无妨,最起码相守的那段时间并不孤单…… 姬瑶在脑中幻想了一番,终是觉得没意思,转而惦念起到姑母头上戴的金钗,越想越喜欢。 毕竟是情郎送的东西,她不好夺人所爱,不如就叫司珍坊比着做一支。 思来想去,似乎还差点意思。 那话本上,寒门学子生活的捉襟见肘,尽管如此,那还省吃俭用攒了银两,送给女皇一根金钗呢。 要是有人也能送她一支就好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姬瑶翻了个身,嫣红指尖在盘龙绣凤的软褥上一圈圈研磨。 直到画出一个圆圆的坑洞,这才折身坐起来。 靠窗矮几上有个金丝楠木妆匣,姬瑶将其打开,拿出里面的一支牡丹花簪,放在手里把玩。 这支花簪是秦瑨在庐州送给她的,那时她很久没有打扮过,看到这支花簪竟还有过一瞬的惊艳。 如今看来,它平平无奇,甚至做工有些粗糙,完全配不上她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物。 她当时还给秦瑨跳了一支舞,现在想想,好像有些亏了…… 外面更鼓响起,夜凉如水。 姬瑶回过神来,将牡丹花簪重新放进妆匣里,心下已有了主意。 马上就到千秋节了,这个亏,她总得想办法找补回来…… 翌日,姬瑶照时起床,睁着睡意迷蒙的双眼坐在妆台前,任由宫人替她梳妆。 穿戴完毕后,姬瑶走到案前,拿出一张洒金笺条,执笔写下几个字,将其折起来交给徐德海。 徐德海不解:“这是……” 姬瑶神神秘秘,嘱咐道:“上朝的时候想办法把它交给宣平侯,别让旁人看到。” “是……” 往日徐德海经常替陛下给宣平侯送东西,不过都是些闹人的小玩意儿,故意气宣平侯的,送笺条还是第一次。 这里面,该不会是骂人的诗吧? 不对,现在他们君臣关系和睦许多,应该另有他用…… 饶是满心好奇,徐德海可不敢打开笺条偷看,把圣驾送到宣政殿后,马不停蹄的赶往丹凤门。 刚行至御桥,百官已自掖门整齐而入。 徐德海迅速迎上前,截住了秦瑨的去路,躬身道:“侯爷万安,还请随老奴移步。” 秦瑨官袍加身,闻言后脱离队伍,随徐德海走到御桥外的一处清净之地。 “大监有何事?” 徐德海环视一圈,确认周围没有眼睛,这才掏出笺条,双手呈给秦瑨。 “这是陛下给侯爷的。” “陛下给的?”秦瑨眸中掠过一抹讶色。 徐德海点点头,“侯爷快接过去呀,千万别让旁人看到。” 晨曦之下,秦瑨半边容颜隐在御桥投下的阴影里,神色看不真切。 他滞了几息,接过笺条收进袖襴,阔步赶往宣政殿。 路上他昏昏沉沉,锋锐的面庞显出隐隐疲态。 自打姬瑶偷跑到衙门弄那一出好戏后,秦瑨回府就开始病了。 白天他无甚异常,到了夜里却入睡困难,还总做秽梦,对象无一例外,皆是当今的女皇陛下。 他清醒的看着自己沦陷,还不认命,趁休沐之时跑到城外普济寺求了个祛邪驱魔的平安符,藏在金鱼袋里随身携带,晚上就压在枕头下面。 正巧临近年关,朝庭上上下下都忙的一团乱。 姬瑶抽身乏术,没有再来搓磨他,他的症状慢慢倒是好了一些。 然而今日徐德海的出现,又打乱了他的节奏…… 上朝时,秦瑨望着龙椅上那抹朱红的身影,一颗心咚咚跳的厉害,愈演愈烈。 在朝堂上,他一直秉承着沉稳内敛的处事方式,事到如今却如同纸上谈兵,完全不作数了。 袖襴中的纸条明明轻如鸿毛,他竟觉得重如千金,和始作俑者一样,勾着他,诱着他…… 宣政殿富丽堂皇,徘徊着官员郎郎的启奏声。 秦瑨充耳不闻,忍了又忍,终是没能耐住心头汹涌澎湃的窥知欲。 趁同僚不备,他自袖襴拿出笺条,悄悄在身前打开,垂目一睇,只见上面写着五个字—— 酉时,朝暮桥。 秦瑨还未来及细思,旁边的安国公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他回过神来,侧目望去,安国公不动声色的向他使了个眼色。 与此同时,姬瑶的声音自御台上传来。 “宣平侯,朕问你话呢,刘侍郎的上奏你有异议吗?” 秦瑨倏尔抬头,怔怔看向姬瑶,素来锐利的眼眸竟掠过一丝清澈的愚蠢。 工部刘士郎,上奏了什么? 他完全没听到…… 宣政殿内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秦瑨身上。 秦瑨只觉耳根热起来,微微侧头,看向安国公。 安国公立时读懂他的意图,嘴皮子不动,用气声提醒:“淮南筑坝……” 秦瑨恍然,敛正神色看向姬瑶,朗声道:“臣无甚异议。” “哦。” 姬瑶沉沉应了一声,黛眉不禁拢成小山。 这秦瑨到底怎么回事? 最近上朝,经常开小差…… 两不厌 第67节 她心里泛起嘀咕,等傍晚一定要好生问问他。 * 下朝后,百官纷纷赶往各自府衙办公。 北风卷地,吹的他们不禁加快了步伐。 安国公年逾五十,冻的鼻尖通红,乜着秦瑨棱角分明的侧颜,问道:“宣平侯最近状态不佳,可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没什么,只是身体抱恙,不碍事。” 秦瑨步履飞快,神色从容,刺骨的风似乎对他无甚影响。 安国公虽是世家出身,但同为武官,他对秦瑨没什么敌意,更多的则是欣赏。 他在秦瑨身上,总能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国政繁忙,侯爷劳心费神,为江山社稷可是尽了大力,但侯爷尚还年轻,又未成婚,须得多注意身体。” 面对安国公的关怀,秦瑨客套道:“我知道了,多谢国公爷。” “那个……”安国公止住脚步,满是皱纹的脸上浮出一丝讨好,“今日侯爷有空吗?可否赏光,到府上小坐?我那有尘封二十多年的老酒,昨天刚开坛,过来饮几杯吧。” 秦瑨亦停下步子,踅身面对他,不假思索道:“国公爷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今日有事,无法前去共饮,还请见谅。” 说完,他对着安国公作了一揖,阔步赶往中书衙门。 世家众多,安国公算是其中的好人,为人正直,善良忠肯,但他那府上,横竖都不能再去。 刚回朝的时候,秦瑨和安国公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经常到府中小聚,直到他收到国公府三娘的红笺,便吓得再没去过。 后来,安国公私下找秦瑨问过亲事。 安国公爱女心切,不介意秦瑨出身寒门,愿意招之为婿。 可秦瑨不愿意,之后除了上朝,见到安国公都是绕道走,避之不及。 至于国公府的三娘,听说到现在都没嫁出去。 如此,秦瑨更不敢去了…… 拐进衙门,见安国公没追上来,秦瑨这才放心。 然而一天下来,他满心都是那张笺条,办事都无法集中精力。 放衙后,秦瑨坐着马车回到府中,看着日头渐渐西斜,心里的躁郁达到了极点。 朝暮桥就在曲江东畔,人多眼杂,天家相约在那,他横竖都不能去。 若被人看到君臣私会,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文章。 理智占领了高地,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酉时临近,感性竟开始疯狂叫嚣。 姬瑶约见他。 到底有什么事? 明知好奇心害死猫,可他却难以抑制,身体如被万千蚂蚁啃食,坐立难安。 一盏茶的功夫后,所有的克制功亏一篑。 秦瑨脱下官袍,从金鱼带里取出那张黄色符咒,扔在地上,用脚碾的稀烂。 他真是脑袋进水了,才会相信这种骗人的东西! 秦瑨叉腰喝道:“去取常服来!” 为了掩人耳目,起初他试了件皂色窄袖袍,望着铜镜,心觉不妥,这又不是去搞刺杀。 换来换去,他最终选了件琥珀色圆领襴袍,腰系蹀躞带,外罩同色大袖氅衣。 出门时,沈三端详着秦瑨,神色惊奇。 他这位主子很少穿这么鲜亮的衣裳,遂好奇问道:“侯爷要去哪?” 秦瑨冷声道:“去朝暮桥。” “是,属下这就去传马车。” 沈三离开后,秦瑨立在廊下斟酌一会儿,回到屋内拿出一条玄色风帛,这才往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27 18:09:46~2023-08-29 16:5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乌托邦农场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吧唧 70瓶;山沁 52瓶;晋江市民政局 42瓶;梦里。 36瓶;北鸟 20瓶;贤贤最可爱 10瓶;仇萌萌、小叶加油打工! 5瓶;陆行之、绫路、34876677 3瓶;青青子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私会 ◎浓烈的酒意登时在口中化开。◎ 酉时, 姬瑶准点到达朝暮桥。 低调的黑绸的马车远远停在十丈外,她披着件金丝线绣宝相纹的披风,头戴幕篱,遮面的纱罗白色半透, 一直垂到她的脚踝。 冬日的夜悄然降临, 天色黑沉。 这段曲江四周清寂, 河面晃着星星点点的船灯,恍如幽冥。 朝暮桥上立着一个奇怪的人,穿着挺括的襴袍,头上缠着黑色风帛,似乎只漏出一双眼睛,幽幽望着河面。 姬瑶有些害怕, 没敢上桥,留在桥下驻足。 不时有人走过, 但都不是她要等的。 就这样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姬瑶等的脚都酸了, 秦瑨还是没来。 这家伙, 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不来,也要派人通禀一声吧? 姬瑶耐心尽失,气不打一处来。 当她准备走时, 余光一晃,又被桥上的人吸引。 她心生好奇, 踅身盯住他,越看越觉得那魁梧的身影有些熟悉。 恰逢朔风掠过,桥上的人转了个身, 正正对上姬瑶的视线。 两人皆有一瞬的惊诧。 少顷, 姬瑶鼓足勇气, 噔噔噔跑上桥,站在那人面前,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双眸子。 除了秦瑨,还能是谁? 夜幕之下,姬瑶撩开纱罗,露出一张愠怒的小脸,瞪他道:“不是,你一大男人,包这么严实干吗?害我在下面等了半天!” 秦瑨酉时不到就来了,没多久就见到一位小娘子走过来,可她没有上桥,全身上下都被幕篱遮住,看不出身段,他便没敢上去搭讪,谁曾想两人竟闹了一出相见不相识的笑话。 秦瑨沉声道:“我包严实是为你好,这边人多眼杂,若是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 “看到怎样?跟我出来很丢人吗?” 姬瑶等累了,脾气自然不好,生气的垂下手,任由纱罗遮住自己的面靥。 饶是如此,秦瑨还是感受到了她愤恨的目光,想一头凶狠的小狼。 他出来不跟她吵架的。 反复思量后,他扯掉头上的风帛,随手扔进河里。 “这样行了吧?” 秦瑨那张脸露出来,端正俊逸,染着疏朗的月色,神情娴雅。 姬瑶美目睨着他,心头的火气渐渐熄灭,冷冷哼了一声。 她没有继续闹下去,这让秦瑨长吁一口气,连忙问:“贵人找我有何事?” 姬瑶滞了滞,开口时嗓音轻柔许多:“快到我生辰了,你准备送我什么贺礼?” 秦瑨如实道:“还没准备,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个金钗。” “金钗?” 秦瑨眼瞳微怔。 在盛朝,发簪是有心男女之间才能赠送的东西,代表倾慕和定情。 先前在外面时,因为姬瑶没有头面,配裙襴不太好看,他这才给她买了一支牡丹花簪。 现在回到长安,她一堆头面,戴都戴不过来,再送发簪于理不合。 斟酌万千,秦瑨说道:“换个贺礼吧。” 他语气平和,不带一丝波澜,听进姬瑶耳中,却是寡淡如冰。 他贵为朝廷一等侯,一支金钗而已,对他来说是九牛一毛,可他现在却不愿意给。 枉费她特意约他出来…… 姬瑶失望极了,半句话没有多说,踅身走下朝暮桥。 秦瑨脸色一沉,顾不得往来行人,急忙追下去,拉住姬瑶的手,“你要去哪?” “要你管!” 姬瑶甩开他的禁锢,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这小脾气上来,翻脸比翻书还快,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 秦瑨狠哧一声,疾步追到姬瑶身畔,声音满是焦急:“你别乱跑,你的人在哪?” 姬瑶压根不理他,脚步越来越快。 前面人流攒动,秦瑨绝不可能放姬瑶独自游荡,索性一狠心,紧紧扣住她的腕子,生拉硬扯,把她拽进漆黑的巷子内。 两不厌 第68节 在外面经历那么多,回来还是这副模样,一点不顺心就像只炸毛的猫。 秦瑨亦跟着生气,不顾僭越,摘掉了姬瑶的幕篱,正欲呵斥她胡闹,目光却停滞在她含泪的眼眸上。 姬瑶脊背贴着冰凉的墙面,仰头凝着秦瑨。 昏暗的光线下,她面皮皓白,画着精致的红妆,远山黛眉下的眼眶噙着泪,犹如荷叶露珠,流动闪烁,异常晶亮。 娇嗔含怨,柔弱哀哀。 这番光景烙进秦瑨眼里,立时让他的气势委顿了七分。 他叹口气,耐下性子道:“瑶瑶,有不满可以好好商量,不要任性。这边人那么多,三教九流皆有,万一遇到祸事怎么办?” 秦瑨的声色温柔许多,可姬瑶还是不说话,眼睫颤了颤,晶莹的泪珠顿时失去了承载,顺着脸颊汪汪流下来。 女郎轻声抽泣,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秦瑨最怕姬瑶这幅模样,她的眼泪好像世间最锋利的武器,轻而易举地切割着他坚/硬的心。 麻麻的,酸酸的,让他无所适从。 秦瑨呼吸发滞,抬手拭去姬瑶面颊上的泪,无可奈何道:“瑶瑶,你到底想怎么样?倒是说话啊……” 秦瑨好哄歹哄,姬瑶方才收了脸泪,哽咽道:“人家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在一起那么多次……我要个金钗你都不肯送我,真小气……先前我还赏你黄金千两呢……” “好好好,别哭了,我的错,是我小气了。”秦瑨被她折磨的耳朵嗡嗡的,只能缴械投降:“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 姬瑶双眼红红的,按照记忆描述着姑母的金钗:“花丝金叶,上面有珠宝做的各种小虫子。” 这是什么鬼需求? 秦瑨咬牙道:“好,我去买。” 见他终于答应了,姬瑶抽噎几声,眼光凄恻可怜:“早这样不就行了,非得让人哭,你烦不烦?” 她含忧带怨,一把娇嗓子挟着嗡哝的鼻音,让人忍不住心生恻隐。 秦瑨认栽,捏着袖襴拭去姬瑶脸上的泪渍,吓唬道:“现在天寒地冻的,你若再哭,待会皴脸别找我,我可给你变不回来。” 姬瑶一听,当即不敢再哭,她最宝贝这张脸了。 望着她紧张的模样,秦瑨没奈何的笑笑,“满意了?可以回宫了吧?” 姬瑶充耳不闻,抬眸看他道:“我还有事问你,最近你在朝上总是心不在焉,怎么回事?” 秦瑨闻言,脸上漫过些许窘色:“没事,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姬瑶靠近他,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庞,“可是头疼的旧疾又犯了?” 月色下,两人四目相对。 姬瑶眉眼间有几分忧心忡忡的意味。 秦瑨没想到她竟还记得自己有头疼的老毛病,心随着她关切的目光渐渐化开…… 两人近在咫尺,彼此的气息萦绕在一起。 不经意间,秦瑨素来淡漠的容颜变得与往日不同,悄悄漫上一股温煦的神采。 他背着光,?轮廓显得极其深邃,眉眼锋锐,鼻梁高挺,薄唇也是恰到好处。 姬瑶盯着他,一时晃了神。 姑母说的没错,以秦瑨的长相来说,拿来用用的确不吃亏…… 恍惚间,那段旖旎的往事再度浮上姬瑶的脑海,他在床榻上强悍而霸道,总是让她食髓知味…… 想着想着,姬瑶对秦瑨这具身体再次心动,趁着夜色,拥入他怀中。 她揽住他劲瘦的腰,面颊紧紧贴在他的心口,熟悉的感觉袭来,让她空虚的身体得到了短暂的慰藉。 而秦瑨被这阔别已久的拥抱惊到了,僵着身体不知所措。 他又开始心悸,比以往还要强烈。 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攥紧,骨节惨白,生怕克制不住…… “别害怕。”姬瑶缩在秦瑨怀中,缓缓抬起手,抚了抚他的头,“等明日,我让太医给你治。” 她话音宠溺,像是在照顾小孩子。 秦瑨怔了怔,唇角不知不觉的上挑起来。 他忍着不碰姬瑶,轻声催促:“好了,回宫吧。” “不要,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得好好玩玩。”姬瑶抬眸看着秦瑨,神色稚嫩而天真:“我在长安没几个朋友,你陪我玩会,好不好?” 她满目皆是哀求,软糯糯地冲他撒娇。 秦瑨终是没绷住,“去哪?” 姬瑶笑吟吟的,一双眼眸盈盈生辉,“我想去曲江夜市。” * 临近上元节,官府管制松懈,曲江畔到处都是夜市。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两人来到最近的市集,慢悠悠地闲逛起来。 这边人烟阜盛,街市繁华,除了商贩营生,还有不少来自外邦的杂耍团,灯火绵延一路,像夜色下蜿蜒的巨龙,满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姬瑶头戴幕篱,面前景象朦胧,看不真切。 遇到好玩的,她总会把纱罗撩起来,然而却又被秦瑨屡次按下。 没多久,姬瑶逛累了。 周围人多眼杂,秦瑨借此机会劝说她赶紧回宫,谁知她不愿意,拉着秦瑨在一边玩起了投壶。 姬瑶喜欢玩乐,投壶技艺十分精湛,一把箭簇全部入筒,可以在摊位任选一件礼品,不要银两。 这些礼品并没有什么名贵之物,大多是博个新春好彩头。 姬瑶挑来挑去,看中了铁笼里的小白兔,红红的眼睛好像是宝石,映照着灯影,闪亮剔透。 “就它吧。” 姬瑶俯身去拿,谁知一双瘦矍的手凭空而来,先她一步将兔笼提走了。 “诶!”姬瑶不认了,对那人说道:“这兔子是我先看中的!” “谁拿到就是谁的。” 对方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朱袍,说话桀骜不驯,直接把兔笼递给身侧女伴。 “你……”姬瑶转身抱住秦瑨的手臂,气呼呼给他告状:“你看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呢,我想要兔子……” 秦瑨亦心生不悦,问店家:“这兔子单卖多少钱?” 店家道:“十文。” 秦瑨看向那位手执兔笼的女郎,淡声道:“娘子,我出十两银子买它,可否让给我。” 女郎一怔,摇头说:“不行。” 秦瑨又加:“二十两。” 女郎和少年对视一眼,还是摇摇头:“不行。” “五十……” “诶,你什么意思呀?”少年憋不住了,怒道:“我们像是缺钱的主吗?几十两银子在这里装什么大爷?” 少年声音很大,惹得路人纷纷侧目。 秦瑨被他整得颇为恼火,这种半大孩子,不知是哪家养出来的纨绔子弟,毛都没长齐就知道在外面惹事生非。 几十两银子看不上,这都够普通百姓吃喝一年的了…… 对方如此嚣张狂妄,登时激起了秦瑨的犟劲:“这兔子我要了,条件你随便开。” 秦瑨负手而站,不怒自威,睥睨的眼神极其冷厉。 少年被他的气势唬住,狂妄的姿态收敛了三分。 不过女伴在场,定是不能退缩,少年道:“好,那咱们就去赌酒吧。兔子归赢家,输家不仅要结账,还要学狗叫,在街上转上几圈。” 秦瑨气笑了。 少年还未发实,两人体型上相差不是一星半点,也不知道这毛头小子哪来的胆量跟他赌酒? “行。”秦瑨挑了挑眉稍:“去哪里,你定。” 少年指向附近一栋三层角楼,似乎成竹在胸,“那边吧,惠安酒楼。” “走!” 去酒楼的路上,许多爱看热闹的人追在他们后面,还好被酒楼伙计拦住了。 他们选了二楼厢房,人少清静。 上楼的时候,姬瑶拽拽秦瑨的袖襴,紧张道:“瑨郎,我看这少年信心满满,你都这个岁数了,能行吗?还不咱们还是别去了,省的丢人,这兔子我不要了……” 听她打起退堂鼓,秦瑨立时停下脚步,气道:“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现在已经不是兔子的问题了,这是男人之间的尊严较量。什么叫我这个岁数,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正当年呢。你看我今天不喝死这个兔崽子!” 话到末尾,他咬牙切齿,撩袍继续往上走。 姬瑶无奈的剜他一眼。 这人咋这么死心眼呢?还男人之间的尊严较量,纯粹幼稚! 有这功夫,还不如去曲江划船听曲呢! 不过姬瑶拉不住秦瑨,只得跟他走进厢房。 屋内仅有一张四角方桌,少年和秦瑨一人一边,面对面而坐。 伙计很快搬来酒,一人两坛,随后把桌案上的海碗全部倒满。 姬瑶数了数,心里更没底了。 在朝这么多年,她没见秦瑨喝醉过,但这么多酒,一下子灌进去还不得把肚子撑爆? 她坐在秦瑨身侧,担忧地乜他一眼。 少年道:“来吧,一次一碗,谁喝不下谁就输。” 两不厌 第69节 “好。” 秦瑨畅快应下,一场赌酒就此开始。 少年既敢约场,酒量定是极好,一坛下去脸都没红。 若是寻常人,现在怕是早就被他喝趴了,然而秦瑨面不改色,慢悠悠的往下喝。 少年心焦气躁,率先启开第二坛,倒满海碗,轮番全给喝下去,节奏一下子乱了。 秦瑨依旧慢条斯理,深若寒潭的眼眸紧盯着对方。 说起年岁小的人,最大的劣势便是沉不住气。这次拼的是量,不是速度,他这种喝法,用不了多久绝对会醉。 果不其然,第二坛酒还剩一半时,急于求成的少年终于撑不住了,浑朦的眼睛眨了眨,扑通趴在桌案上,不动了。 “哥哥……” 女郎担忧的晃晃少年,得来的只是听不清的醉言醉语。 秦瑨扶案起来,探身拎走女郎身边的兔笼,交在姬瑶手里。 临走时,他还不忘奚落几句:“告诉你的小情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后低调行事,这狗叫下次再给他讨。” 女郎扶着少年,饶是生气,半句话也没敢多说。 自酒楼出来,月上中天,人流变得稀少。 姬瑶抱着兔笼走在街上,满心欢喜,小嘴嘚吧嘚吧讲个不停:“瑨郎,没想到你的酒量这么厉害,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呢!在宫宴上我怎么没见你这么能喝?两大坛呐,你不撑的慌吗?” 等了半晌,无人回应。 姬瑶察觉到不对劲,旋即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只见秦瑨停在距她两丈远的位置,扶着江畔的一棵老树,似乎状态不佳。 “瑨郎?” 姬瑶喊他一句,见他并无回应,慌忙跑到他身边。 秦瑨垂着头,眉心紧蹙,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 姬瑶担忧问:“你怎么不走了?是不是喝醉了?” 秦瑨难受的没说出话来。 他很多年没有喝过这么多酒了,第二坛的时候完全是在硬撑,若非那少年率先被酒意冲昏了头,结局如何,他还真难说。 如今被风一吹,秦瑨脚下如踩了棉花似的,看东西开始模糊,胃里翻腾的厉害,不停往上涌。 姬瑶不禁害怕:“瑨郎,你没事吧……你倒是说句话呀……” 话落,秦瑨的隐忍在这时达到极限。 他捂着嘴和姬瑶擦肩而过,跌跌撞撞来到曲江畔,半跪在地,呕吐起来。 姬瑶立时傻眼了,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不远处有个茶摊,她踟蹰片刻,跑过去买了盅茶,待秦瑨吐干净,递给了他。 漱完口,秦瑨晕的更厉害了,手里的茶盅没拿稳,掉在地上砸碎了。 他就近坐在纳凉的石凳上,头紧紧靠住姬瑶的胳膊,眼皮沉坠。 姬瑶想扶他起来,可他身材魁梧,她没那么大力气,只得悻悻作罢。 “算了,你在这等着好了,我去叫马车过来!” 姬瑶正要离开,秦瑨却突然抓住她的腕子,低沉的嗓音满是醉意:“别乱跑……” “我不去,咱们怎么回呀?” 姬瑶无奈睇着他,明明自个儿都走不动路了,抓人腕子却很有力。 她尝试几次都无法挣脱,娇声嗔怨:“秦瑨,你快放开我呀……” 得不到回应,她气的放声大喊:“有人吗?来人呀!” 不过几息,暗处人影憧憧,疾步来到姬瑶面前。 是内行司的人。 姬瑶吩咐道:“去叫马车来。” “是。” 几名黑衣人迅速离开。 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徐德海赶着马车来到,甫一看见两人狼狈不堪的样子,忙问道:“小祖宗,这是出什么事了?” 姬瑶叹气:“秦瑨喝多了,快扶他上去!” 在她的招呼下,内行司的人再次出现,协同徐德海一起将秦瑨扶上马车。 姬瑶紧跟着进去,倏尔眼眸一亮,回身指向河畔:“大监,兔子还在那!” 徐德海立时会意,跑到河畔捡起兔笼,交还给姬瑶,躬身道:“小祖宗,咱们去哪?” 姬瑶抬眸看了眼天色,感觉快到宵禁的时辰了。 “送他回府吧。” 冷寒的夜,街上行人愈发稀疏。 车轮滚滚,碾压过冰凉的青石地,车里面却是温暖如春,浸满甜入骨髓的香气。 “你说你,不能喝就算了,干什么硬撑呀?”姬瑶坐在软榻上,拎起矮几上的金壶,倒了杯温茶递给秦瑨,“还难受吗?” 秦瑨和她比肩而坐,饮下茶水,靠着引枕点点头。 他前面的矮几上燃着八宝琉璃灯,映射出来的光线温煦明亮,让他的面庞极其清晰。 他双颊泛起微红,脸上的线条因为醉意松弛下来,不似先前那么锋利,倒显出一副乖巧青涩的意态。 姬瑶喜欢他这种人畜无害的模样,当即心软下来,朝他身边挪了挪,拍拍自己的肩,道:“呐,我的肩膀给你靠。” 秦瑨浑浑噩噩乜她一眼,头一歪,靠上她瘦削的肩膀。 马车摇摇晃晃,姬瑶只觉肩上很沉,很沉。 这人还真不客气…… 她在心里嗔怪,努力挺直腰板,支撑着秦瑨,似乎这样能让他舒服一点。 然而没多久,姬瑶嘤咛一声,身子顿时酸软无力。 秦瑨的唇突然贴上她纤细的颈子,温柔湿濡,一路向上,堵住了她微微张开的樱桃小口。 浓烈的酒意登时在口中化开,散发出浓烈的暧*昧的味道。 怔愣过后,姬瑶微微侧头,乖巧配合着秦瑨的索取,纤细的十指紧紧攥住他的衣襟。 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耳畔颈肩,引来阵阵酸麻。 她脸颊飞红,被迫仰着头,露出的颈线细长而优美,一下子重回那段恣肆快活的时光。 醉酒的秦瑨急不可耐,按住姬瑶的肩,将她压在软榻上。 姬瑶一时难以呼吸,身上快意更迭,如浪涛汹涌拍打。 徐德海就在一帘之外,她不敢发出声响,咬住自己的指头,眉眼间的春意越来越浓。 衣衫半解时,姬瑶揪回几分神智,捧住秦瑨的脸,娇*喘微微:“我是谁……” 秦瑨脸色薄红,微眯的双眼迷离悱恻,兀地显出几分多情来。 他睇她久久,像听懂,又像是没听懂,醉醺醺道:“瑶瑶,那该死的兔子比我重要,你得好好养着它……” 说完,他再次噙住她莹红的唇瓣,不许她多说一句话。 空虚感越来越强,姬瑶羞赧的蹭蹭秦瑨。 不曾想秦瑨却突然停下,手抚她的面靥,阖目睡着了。 他的脸颊就枕在她肩上,唇还紧紧贴着她的细颈。 姬瑶懵懂地眨眨眼,“……瑨郎?” 回应她的,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片刻后,姬瑶情浓散去,废了老大劲才爬出来,拉起垂落的衣衫,气呼呼瞪秦瑨一眼。 “哼!这么点酒量,真没用!” * 翌日,秦瑨不到五更天就起来了,趴在床前干呕不止。 沈三很快送来解酒汤。 秦瑨喝下之后躺回床上,生觉还是不太舒服,开口时嗓子都哑了:“我昨夜怎么回来的?” ??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29 16:55:39~2023-08-30 16:4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风已至 9瓶;小黄羊 3瓶;软切想象 2瓶;青青子衿、3487667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弹劾 ◎这个时辰出来的女子,定是娼妓。◎ 沈三如实道:“是陛下送回来的。” 秦瑨一怔, 目光看向他,“你见到陛下了?” 沈三点点头,“陛下亲自把侯爷送到屋里,还嘱咐属下一定要准备解酒汤。” 嗬, 还真是不避嫌呢! 两不厌 第70节 秦瑨气的捶了一下床塌。 尽管沈三的嘴巴很严, 他还是不放心的叮嘱:“昨晚的事, 谁都不许说。” “是,侯爷好好休息。” 沈三很识趣的没有多问,踅身退出寝房。 室内安静下来,秦瑨凝着幔帐,努力回想昨夜,记忆的末尾是从酒楼下来, 之后的事,他完全不记得了。 这种喝到断片的时候可是鲜少发生, 再次印证了那个事实:姬瑶就是他的克星…… 秦瑨止不住叹息,一股无力感蔓延至全身。 上朝的时候, 秦瑨还在宿醉, 饶是换了熏香的官袍,身上依旧满身酒气。 安国公禁不住偷偷问道:“侯爷,你昨夜这是喝了多少?” 秦瑨无精打采, 懒得搭理。 很快,他醉酒上朝, 仪态不雅这件事便被纠察御史当朝记录下来…… 回到中书衙门后,秦瑨收到了御前宫人偷偷送来的点心,随之而来的还有御史台的惩信, 罚他三月俸禄。 两样东西摆在案上, 惹得秦瑨哭笑不得。 他对天发誓, 这种事绝对没有第二次! 谁曾想临近放衙,御前宫人再次过来,拿了一本奏章给他,里面夹着一张洒金笺条。 秦瑨打开看了看,狠狠心,当着宫人的面扔掉了笺条。 这厢刚踏出衙门,他的脚步立时止住。 月华门外,御仗恰恰在此。 姬瑶散漫的坐在御辇上,整个人沉浸在黄昏的暗影中,一瞬不瞬盯着秦瑨,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猎物,目光几分贪婪,几分恫吓。 有官员相继出来,给姬瑶告安。 唯有秦瑨怔然站在朔风之中,官袍被吹的猎猎作响。 她似乎知道他会拒绝。 如此围追堵截,他倏尔感觉自己如同囚鸟,在这宫城里插翅难飞…… 秦瑨攥紧了宽袖,回过神来上前行礼:“陛下。” 姬瑶饶有趣味地问:“爱卿准备去哪里?” 秦瑨神色一滞。 他深知她胡闹的本事,若是不依着,还不知道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斟酌万千,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压着脾气道:“臣去曲江。” 姬瑶方才满意,粲然一笑,放过了他,“那就快去吧。” “是……” 秦瑨忿忿瞥了姬瑶一眼,出宫回府,换上常服,不情不愿的赶往约定地点。 * 就这样,在姬瑶的威逼利诱下,秦瑨和她白日上朝,晚上偷偷私会,一连去了曲江画坊好几天。 曲江之上,夜游画舫众多,上面的男男女女皆会吹拉弹唱,二十四行,各个都不缺。 姬瑶喜欢在上面玩游戏,每日赢的盆钵满盈,若是输了,便让秦瑨替她喝酒。 她玩的不亦乐乎,对秦瑨来说,却是一场搓磨。 连日的接触让他的情感彻底脱离掌控,他明知这样不对,可身体却不听话,总是忍不住靠近姬瑶。 她明里暗里都在勾他,拿她当排解寂寞的玩意儿。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最终还是不争气的上钩。 忏悔,放肆,再忏悔…… 不断的循环,简直要让秦瑨疯掉了…… 一晃六天过去,两人从画坊上岸时已临近宵禁。 秦瑨眼眸微醺,将姬瑶送到马车旁。 姬瑶还没玩够,两人拉拉扯扯,黏黏糊糊的。 徐德海见状,赶紧躲到一边去。 这几日,眼明心亮的徐德海早就看出了端倪,陛下和宣平侯怕是在外产生了一些私情。 他震惊之余,还有几分庆幸。 如此一来,宣平侯以后应该不会再为难陛下了…… 皎月之下,姬瑶环着秦瑨的胳膊,隔着幕篱对他撒娇:“瑨郎,大明宫太过孤寂,你陪我睡,好不好……” 秦瑨被她撩拨的一阵心酥,面上却无甚异常:“这是长安,我一个外臣,怎么陪你?” 姬瑶不高兴地嘟起嘴,不说话了。 秦瑨轻抚她的手,催促道:“好了,快回去吧,晚些宫门要下钥了。” “嗯……” 姬瑶声音沉闷,素白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鹅蛋脸。 秦瑨滞了滞,微微撩开遮面的纱罗,仅露出她丰泽的唇瓣,俯身贴了上去。 原本只是浅尝则止的哄她,谁知她却大胆的抱住他,蚕食越来越烈。 爱意轰然炸开,让人神魂颠倒。 此时此刻,秦瑨已顾不得是否还有旁人,将姬瑶压在马车篷壁上,狠狠亲了一阵。 这里头横竖牵扯了一些个人恩怨,姬瑶好不容易抽出空隙,唇瓣已有些红肿。 “瑨郎……”她娇声嗫嚅:“我想你……” 两人在陇右时的贴己话,秦瑨自然听得懂。 热油已烹他多日,当真让他体会到了“烈男怕缠女”这句老俗话。 他在混乱不堪的情绪中放下最后一丝克制,咬住姬瑶的耳尖,嗓音低沉暗哑,挟着几分破罐破摔:“上元节后,出来找我。” “好……” 深沉的夜幕下,两人热切相拥,谁都没有发现远处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惊诧过后,是一片冷戾。 * 这晚,姬瑶兴奋的没睡着,半夜起来亲自翻箱倒柜,找到了姑母送给她的及笄礼。 这是一件珍珠篼衣,设计很是巧妙,心前两处镂空,下有珍珠流苏一直垂到脚踝,巫山云雨时摇曳生辉,还会发出窸窣撩人的声响。 那时她还小,见到这件衣裳惊的脸红耳热,未免也太过孟浪。 如今她已知晓人事,拿出来再看,倒觉得别有一番风韵,男人肯定会喜欢…… 姬瑶套在中衣外试了试,尺寸倒是合身。 这两年她长高一些,身量却几乎未变,除了前面那二两肉,在秦瑨的调弄下变得愈发丰腴。 也不知他看到这件衣裳,会是什么反应? 脸一定会红到脖子根吧? 然后再训她不害臊…… 姬瑶低笑出声,开始期盼上元节快快过去。 不曾想第二天的时候,平静已久的朝廷再掀风浪。 快要下朝的时候,吏部侍郎吴玥进左迈一步,义正言辞道:“陛下,臣还有事要奏!” 今日政事繁多,早朝磨叽了一个多时辰。 姬瑶累的腰酸背痛,瞥向吴玥进时明显有些不耐烦,干巴巴吐出一个字:“准。” “臣要参宣平侯秦瑨!” 话音落地,百官哗然。 御台之上,姬瑶登时愣住。 平时这些帮人参来参去,没少往御前丢折子。关于秦瑨的弹劾奏章她曾经也收到很多,之前少不了她的指使,可惜总是证据不充分,最后都不了了之。 如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当庭参他一本…… 秦瑨站在首排,转过头,眉眼冷冷地盯住吴玥进。 吴玥进似乎成竹在胸,豪不畏惧秦瑨的眼神,朗声道:“宣平侯秦瑨为官不端,理政懈怠,多次酒后上朝不说,身为朝廷命官却频繁出入画舫赌场,夜夜笙歌,当街狎妓荒/淫,有损我朝廷威严!还请陛下过目!” 说着,他将奏疏,劾状以及证词,悉数交给徐德海。 听到画舫,秦瑨便是事情原委了。 朝中盯着他的眼睛很多,这些时日,他跟姬瑶频繁私会,知道这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唯一的庆幸便是每次出去他都把姬瑶裹的严严实实,这次没有暴露她。 吴玥进。 这人竟敢监视他…… 秦瑨攥紧宽袖,眉眼间乌云沉坠,如似山雨欲来。 龙椅上,姬瑶打开奏疏,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朱字,心一下子慌起来。 这事怪她。 是她让他授人以柄。 姬瑶悄悄抬起眼帘,心虚的看了一眼秦瑨。 两不厌 第71节 张桃儿说过,他一向爱惜羽毛,如今被人在朝中以这种理由弹劾,定是气极了…… 果不其然,秦瑨紧皱着眉峰,始终没有松开过。 宣政殿内鸦雀无声,所有的人眼睛都在看着姬瑶,有人紧张,有人担忧,还有人幸灾乐祸地看热闹。 世家官员皆知陛下和宣平侯一向不对付,虽然这段时日消停了一些,但从平叛封赏的力度来看,陛下对他依然心存芥蒂,一旦找到机会,还是会小题大做,加以严惩。 太傅江言侧目瞥着秦瑨,惋惜的摇摇头。 而英国公则是觉得大快人心。 这年轻人啊,总是气盛,泼天的富贵一来,接不住就会飘飘然。 一飘,便就要走下坡路了。 别看吴玥进平时哑巴一样,关键时刻倒是中用。他的指控虽不至于酿成大罪,可一旦成立,事必会影响秦瑨在朝中的威望。 如此甚好。 时间瞬息而过,英国公静静等着龙颜震怒,看秦瑨的好戏。 然而姬瑶翻完劾状以及证词,稍稍松了口气,语气十分平静:“吴侍郎,你有证据吗?” 吴玥正色道:“证据都成给陛下了,臣找到画舫上的人,逐一录的证词,还请陛下再细细一看。” “只有证词,没有物证,不充分呀。” 姬瑶话落,世家官员皆是惊诧。 英国公更是不解,和江言面面相觑。 这么好的机会,陛下怎么不抓住? 前些时日秦瑨酒后上朝,还被纠察御史记录罚俸,人尽皆知,现在还讲什么充分不充分? 直接办他就行了啊…… 原本举棋若定的吴玥进当即一懵,忽觉风向有些不对。 姬瑶回想着奏疏上那句“当街狎妓荒/淫”,不禁蹙起黛眉,问道:“吴侍郎,你指控宣平侯当街狎妓,我并没有找到证词,你是何出此言?” 吴玥进笃定道:“臣昨晚亲眼看到的!宣平侯带着一位女子从画舫出来,当街亲昵了许久,这个时辰出来的女子,定是娼妓。” 听到这翻荒唐的判断,秦瑨忿然扭头,瞪向吴玥进,眼刀若能杀人,怕是早将其千刀万剐了。 姬瑶亦被吴玥进的话气到,额角突突直跳。 还这个时辰出来的女子? 哪个时辰? 都还没宵禁呢! 寻常女子就不能出来闲逛了?什么狗屁谬论! 再开口时,姬瑶语气不佳,挟着浓浓的火气:“哦?吴侍郎亲眼所见,那你是跟踪宣平侯了?” 吴玥进慌忙摇头:“臣没有!” “没有?”姬瑶神色一沉,“那就是你也去画舫了?” 天家目光如炬,吴玥进这才发觉自己上套了! 一股凉寒之意自脚底生起,他汹涌的斗志顿时委顿,惶然跪在地上,解释道:“陛下,臣是去画舫找人的,仅仅昨晚才去过一次!恰巧碰到了宣平侯,都是恰巧!” 姬瑶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这……臣……臣……” 吴玥进慌的脑袋空空,支吾半天没说出所以然。 姬瑶盯着他张皇失措的模样,勾唇笑起来:“吴侍郎,你不用紧张,我朝一向民风开化,身为官员,只要不狎私妓,就不算没什么违例犯科,你去画舫也没什么。或许宣平侯是带了女子出行,但不一定是私妓呀,你没抓到人,怎么空口无凭的去指控呢?” 吴玥进满头是汗,他哪有那个胆量去抓秦瑨的女人? “这件事……的确是臣一时疏忽……” 姬瑶鼻间轻轻一哼,将奏章什么的全部扔下去,面上笑容尽失,小脾气上来,道:“同僚之间应该以和为贵,这种捕风捉影的小事,以后不要再呈到朕面前浪费时间!” 面前一片狼籍,吴玥进哪还再敢坚持己见,哆哆嗦嗦道:“是……” 不曾想姬瑶没有放过他,高声宣道:“吏部侍郎吴玥进,弹劾失实,责廷杖五次。今日小惩大戒,望诸位爱卿以后谨慎进谏,散朝吧!” 话落,姬瑶起身离开了宣政殿。 御前金吾卫在这时阔步走进来,一边一个,拉住吴玥进的胳膊,托着他来到殿外行杖。 马蹬一摆,吴玥进惨白着脸趴上去。 虽说五下廷杖寥寥,但也打的他龇牙咧嘴,整天下来,屁/股都不敢着地。 散衙后,吴玥进直接来到江言府邸,与他抱怨道:“太傅大人,昨晚我分明看的真切,秦瑨带着一个女子当街就亲,他又无妻妾,这女子如此孟浪,不是私妓能是什么?就算我没抓到人,可秦瑨夜夜笙歌,流连红地,经常醉酒,殿前失仪,这总该罚吧?陛下当朝就驳回我的弹劾,还打我廷杖,这不是明摆着偏袒他嘛!” 正厅内,江言坐在圈椅上垂目不言,手持茶盅,慢慢啜了一口。 今日的光景让他亦是惊讶,陛下的偏袒之意很明显,让他一时搞不清是何用意。 细想一下,自从陛下回朝,局势就在渐渐发生变化。 秦瑨对陛下放纵,陛下对秦瑨偏袒…… 江言遽然灵光一闪,放下茶盅,问道:“秦瑨带的那位女子,长什么样?” “我没看清楚,那女子带着慕篱,包的太严实了。”吴玥进唉声叹气,随口打了个比方:“那身条儿……大概跟陛下差不多,很是娇小。” 江言一听,不禁回想到平叛那天,陛下和秦瑨两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亲昵之意,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如今听到吴玥进的话,他更是机警起来。 这两人之间,该不会有了私情吧? 这下可是麻烦大了…… 吴玥进走后,江言背着手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可怕。 那时陛下和秦瑨流落在外,孤男寡女,若是遭欺负了,女儿家脸面薄,自是无处诉说…… 而秦瑨这人跟个藕似的,心眼子极多,哄骗个小娘子还不是信手拈来? 他就知道,秦瑨肯把陛下送回来,定是做了手脚的! “哎!”江言气的捶胸,忍不住哀呼:“先帝啊!您看看您养的虎,快要把愚娘给吃了!您显显灵,万万护着愚娘啊!” 翌日,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银妆素裹。 下朝后,江言斟酌许久,偷偷叫来了卓骁。 平定宁王叛乱后,禁军重新编整,卓骁已升任金吾卫大将军。 两人站在冗长幽寂的宫巷里,冒着风雪交谈。 江言头上白了一片,肃着脸问:“陛下这几日有没有出宫?” 卓骁一怔,仔细想了想,“监门卫没有记录。” 没有记录,不代表没有出宫。 江言沉沉叹气,呵出一团白雾,嘱咐道:“你派些人,在各个宫门加强监视,轮值不要变,免得打草惊蛇。” 卓骁不解:“太傅的意思是……” 江言避重就轻:“陛下爱玩,老夫怕她偷跑出去,招惹不必要的祸事,还是看紧一些好。” “是。”卓骁立时会意,拱手道:“卑职明白了。” 第46章 生辰 ◎姬瑶在外听着,忍不住春心漾动。◎ 紫宸殿内, 姬瑶坐在案前批了一会奏章,心里却一直在开小差。 昨天秦瑨因为她的缘故被参,不知道生没生气。 这会倒是空闲,没有官员来打扰, 姬瑶斟酌少顷, 唤徐德海过来, 吩咐道:“去传宣平侯,就说朕有要事与他相商。” “是。” 徐德海走后,姬瑶连忙来到内殿,对着镜子整理仪容,重新扑了香粉,又把嘴唇涂的嫣红, 最后理了理鬓角散乱的头发,这才转身看了看。 镜中人身材苗条, 一身藕色锦缎曳地裙,圆领镶嵌金丝, 露出白皙细的脖颈。 她稍稍走两步, 下摆摇曳生辉,细看锦缎上竟镶嵌着点点如星的宝石,华贵精美。 半个时辰后, 秦瑨阔步进来,跷脚幞头上沾满了雪花, 紫色官袍干净耀目,一丝褶皱都没有。 甫一看见姬瑶,他眼瞳微怔。 姬瑶下朝后的装扮极其娇俏, 但却有失端庄, 尤其头上那朵艳丽的牡丹花簪, 跟她的鹅蛋脸差不多大,未免太浮夸了…… 秦瑨抿了抿唇,佯作没看到,恭敬行礼:“陛下,有何事找臣?” 在秦瑨的注视下,姬瑶走到他身边,大胆的挽住他的胳膊,眉眼含笑道:“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就是想见你。” 刚才徐德海来的急,秦瑨立马放下手头一堆公务,急急忙忙往这边赶,结果屁事没有。 真是闲的…… 他心生不悦,眼神落在姬瑶那张俏丽的脸蛋上时,还是放柔了几分声色:“陛下就不怕被旁人看见?” “怕什么,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姬瑶笑嘻嘻的,有几分的小得意:“你就问问,有谁敢擅闯朕的地盘?” 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 秦瑨无奈,不再说话,像个木桩一样站着。 姬瑶手抚他的脸庞,将他的脸掰向自己:“怎么不高兴?” 秦瑨对上她的目光:“陛下明知故问,臣接连被罚俸不说,今日还被刘侍郎参了一本。再这样下去,臣也没脸在朝廷里待着了,陛下不会是故意整臣吧?” 话音落地,他深沉的眼眸携出几分揣测的意味。 姬瑶一怔,薄面含嗔:“你这话什么意思?昨日刘侍郎参你,朕当场就给驳了,还打了他廷杖,怎么会故意整你呢?” 两不厌 第72节 殿内的轩窗开着,飘进来星星点点的雪。 姬瑶杏眼瞪的溜圆,仿佛沾上了雪的寒气,还隐有些许委屈。 四目相对,秦深深吸气,紧跟着软下声线:“臣就随便说说,陛下不要往心里去。” “哼,你才不是随便说说。”姬瑶生气的松开他,“朕就问你,以后你还陪朕出去吗?” 秦瑨被她这话逗笑了:“臣可以说不吗?” “不行!” “那陛下还问。” 姬瑶眨眨眼,好半天才琢磨出秦瑨的意思。 “这还差不多……”姬瑶心里那点愠怒消失不见,微微垂目,羞赧道:“还有三天就是千秋宴了,朕的贺礼你准备好了吗?” 秦瑨还没来得及说话,徐德海便呵腰进来,禀道:“陛下,太傅求见。” 殿内两人皆神色一凛。 秦瑨望向姬瑶,声色缓缓道:“臣先告退了。” 两人话还没说完,姬瑶一脸悻然,幽幽怨怨地睨了一眼秦瑨,只得放他出去。 从紫宸殿出来,秦瑨面色沉稳,对着站在门口的江言颔首示意,随后与其擦身而过,只身走进风雪中。 他没有打伞,任由寒凉扑在身上,深邃的瞳眸凛冽如冰。 * 放衙时,天上的雪还在飘,气温骤降不少。 沈三驾着黑稠马车准时在外迎接,秦瑨躬身上去,马车内燃着暖炉,温度较外面暖和不少。 他退下氅衣,抖了抖上面的雪星子,待马车行驶一段,方才问道:“那边情况怎么样?” 沈三得声音隔着一道厚重的幔帘传来:“侯爷猜的没错,吴玥进的小妾今日果真去了。” “嗯。”秦瑨毫不意外,冷哂道:“等着看好戏吧。” 与此同时,吴玥进方才从吏部衙门出来。 每个月的今日,是官员考核的日子。他身为吏部侍郎,要处理的事务很多,以往每逢这日,他都会宿在衙门里。 今日例外,在同僚孙侍中的帮助下,他提早完成了考核,准备回家给心上人一个惊喜。 眼看天都黑了,吴玥进火急火燎地往宫外走。 刚到御桥,再次遇到了孙侍中。 两人都住在官街西面,府邸隔的并不远,平时亦算熟稔,经常以哥弟相称。 两人闲聊一会家常,孙侍中突然想到什么,斟酌万千,问道:“侍郎大人,你家那个小妾可是发卖了?” 他口中的小妾,名叫云娘,是吴玥进去年新抬进门的姑奶奶。 为什么叫姑奶奶,原是吴玥进在江南西道游玩的时候,对身为乐伶的云娘一见钟情,接回来之后宠妾灭妻,当个姑奶奶一样供着。 去年吴玥进家没少鸡飞狗跳,闹的周围人尽皆知。这一年吴夫人死了心,方才消停一些,任那云娘持宠而娇,再也不管了。 吴玥进这厢听到孙侍中的话,简直觉得好笑:“你这不是胡说吗?我待云娘那可是真心实意,你们都是知道的,在府上她和我夫人平起平坐,我怎么可能把她发卖了呢?” 孙侍中一听,脸都白了:“真……真没发卖?” “真没有。”吴玥进见孙侍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隐约觉得不对劲:“老弟,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兄,我说这话你千万别激动,咱们兄弟一场,我不想瞒你……”孙侍中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我经常……经常看到她和崔侍郎在一起,我就以为你把她发卖了……” 吴玥进愣了少顷,黑着脸道:“谁?哪个崔侍郎?” 孙侍中叹气:“就是咱们吏部的崔邬……” “崔邬?!” 吴玥进半晌才反正过来,自己带上绿帽了! 男人的尊严在这一刻碾碎成泥。遽然间,吴玥进气的咬牙切齿,连跟孙侍中告别都忘了,火急火燎赶回府邸。 “云娘?云娘!” 吴玥进来到云娘居住的院落,找了一圈没发现人影,遂揪来婢子问:“云娘呢?” 婢子很是紧张,支支吾吾道:“大人,娘子她出……出去了……” 这黑灯瞎火的跑出去? 吴玥进倏尔心慌,喝道:“去哪了!” “奴……奴不知道……” “滚!”吴玥进一脚把婢子踢在地上,宽袖一震,离开了府邸。 墨黑色的天空下,雪花洋洋洒洒,扑满吴玥进的全身。 他连马车都没来急的叫,兀自骑马,奔驰在长安的街巷上。 去哪了…… 到底去哪了…… 孙侍中的话反复萦绕在耳畔,吴玥进心里愈发慌乱,手中马鞭抽的越来越快。 “驾——” 吴玥进当街策马,引得百姓纷纷躲避。 但见他穿着官袍,百姓们心有怨愤,嘴上不敢大声责难,唯有窃窃偷骂几句。 时间瞬息而过,马儿突然停在街巷十字口。 吴玥进紧握缰绳,幞头和眼睫上沾满风雪。他左右环视,不知该继续往那边走。 崔邬。 崔邬…… 恍惚间,吴玥进突然想到崔邬曾告诉自己,他有个私宅,便调转码头,鬼使神差的朝那边奔去。 拐进一个巷道,吴玥进骤然勒停骏马。 这边是寻常百姓居住的坊子,冗深的巷子里白雪皑皑,云娘的马车就停在院外,马夫身披蓑笠,正无所事事的拿着马鞭来回摇晃。 孙侍中所言……竟是真的! 此时此刻,吴玥进如同五雷轰顶,一双眼睛凶光外露。 他咬紧牙关,打马来到院子侧方,踩着不知是谁丢弃的水缸,翻上墙头。 他是个文人,手脚笨拙,下去的时候发力不对,扑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屁/股的伤口本就还没好,这下尾巴骨更是疼的厉害。 这里恰巧是私宅的后院,周围一个仆人都没有。 吴玥进龇牙咧嘴的走过一处月洞门,赫然发现前方的厢房亮着灯,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他皱起眉,蹑手蹑脚的来到窗台下。 “不要嘛,这样妾比较难受……” “心肝儿,我好心肝儿……你就疼疼我,翻过身来吧……” 屋里是一对年轻男女,说着捻酸的诨话。 吴玥进的眼越瞪越大,直到里面传来女子有节奏的浪/叫时,他赫然起身,两步走到房门口,咚一声踹了开门。 床榻上的男女受到惊吓,立时分开,看到来人后皆面露惊惧之色。 吴玥进愣了片刻,眼神掠过崔邬,随后看向云娘。 她生得一张娇美的面靥,不着寸缕的肌肤白到发光,瞬间刺痛他的心。 少顷,吴玥进目眦欲裂,厉喝一声:“崔邬!亏我拿你当兄弟,你竟然抢我女人!我给你拼了!” 话音落地,他咆哮着冲向崔邬,一拳把其打倒在地。 “啊——” 云娘吓得惊声尖叫,手忙脚乱的穿起衣裳。 床榻前的地屏上,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 崔邬一边躲避,一边惶惶然说道:“大兄!大兄你听我说!这事与我无关,全都是这小蹄子勾引我!” 他刚说完,吴玥进一拳就打的他掉了颗牙,而云娘也变得愤愤不平,坐在床榻上,双手拢着衣襟,红着眼道:“崔郎,你怎么这样?明明是你说对我一见钟情,怎能把脏水泼到我身上……” 她作势要哭,惹人怜爱。 崔邬却是翻脸不认人:“大兄莫要听这歹妇人胡言! 我是冤枉的!” 吴玥进狠劲上来,登时把崔邬压在地上,怒吼道:“你冤不冤枉我不管!反正我亲眼看见你们私通,狗男女!” 砰一拳,崔邬的眼眶立时黑了,整个人眼冒金星,急欲昏死过去。 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 云娘顾不得伤心,忙下榻来劝,抱住吴玥进的胳膊,柔声求道:“大人,别打了!是妾错了,妾一时糊涂,要打您就打妾吧!” 她不替崔邬求情还好,如今一开腔,吴玥进只觉急火攻心:“你这贱妇,还有脸开口!我平日对你珍爱有加,你却这样对我!奸夫淫/妇,不得好死!待我明日面见陛下,你看我不参上崔邬一本!” 说到这,他使出全力,猛地一推。 云娘敌不过,身子后仰,头竟硬生生磕在床柱上。 咚一声脆响,云娘倒地不起,鲜红的血子后脑勺缓慢流在地上…… 吴玥进呆了。 “云娘……” “云娘!” 他松开浑浑噩噩的崔邬,连滚带爬来到云娘身畔,把人抱进怀里,抚了一下她的后脑。 再伸手一看,湿热,满是猩红。 云娘很快没了呼吸,吴玥进不敢接受这个现实,仰头恸哭:“老天爷!为什么啊!我吴玥进是造了什么孽啊,你要这样惩罚我!” 两不厌 第73节 痛失至爱,吴玥进心神俱碎。 抱着云娘哭了一会儿,他倏尔起身,拿起附近圆桌上的烛台,拔掉了蜡烛。 黄铜尖刺锐利异常,吴玥进凶神恶煞,瞪着躺在地上的崔邬看了一会,下定狠心,尖刺狠狠扎向崔邬胯下。 这一刺,准确无误,剧烈的疼痛登时让崔邬清醒过来。 他噌地坐起来,本能的捂住流血的子孙根,面如死灰的盯着吴玥进。 “杀人了……杀人了!” 崔邬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跑出屋门,嘴里大喊着:“杀人了!救命啊!” 他一路哀嚎,忍着剧痛冲出别院正门。 云娘的车夫吓了一跳,正要询问,本不该出现的街吏恰巧巡查到此。 听到崔邬鬼哭狼嚎的求救声,一队街吏手扶跨刀,齐刷刷跑过来。 领头认出崔邬,急声质问:“崔侍郎,出什么事了!” 崔邬像见到了救星,捂着身下躲在他们身后,惊慌失措道:“吴侍郎……吴侍郎他要杀我!” “吴侍郎?” 街吏面面相觑。 朝廷姓吴的侍郎多了去了,没搞清到底是哪位官员。 恰在此时,反应过来的吴玥进拿着烛台追出来。 朔风裹挟着雪花飘过,大门挂着的朱灯摇摇晃晃,荡出一地破碎光影。 吴玥进如同鬼魅,阴森森站在众人面前。 这一下可谓是人赃并获,街吏怔愣少顷,唰一下抽出刀,喝道:“擒住他!” 众人飞扑上前时,吴玥进还在发疯,举起烛台就要往崔邬身边冲,好在被街吏及时控制住。 吴玥进双手反剪,被街吏按在地上,饶是如此,还努力抬着头,唳声喊道:“崔邬!老子杀了你!杀了你!” 寂静的街巷,他的声音格外突兀。 领头的仔细看他一眼,这才发现他是吏部的吴侍郎。 这可奇怪了。 两位侍郎同为吏部同僚,怎么今日在这民宅里发生了争执呢? 带着疑惑,领头的手指宅院,道:“去里面看看!” “是——” 街吏们得令,即刻冲进宅院搜查。 院子并不大,只有一位耳聋的老管家。没多久,街吏们出来回禀:“老大,里面死了一个女人!” 发生命案,这可非同小可,当事人还是朝廷命官。 惊讶过后领头的不敢怠慢,旋即命手下将吴玥进拉起来,联同受伤的崔邬一起,双双扭送京兆府。 * 这晚,京兆府热闹非凡。街吏缉拿了两位吏部官员,不但相残,而且牵扯命案,府尹梁知昴得到消息,火速从府邸赶回衙门,漏夜审理此案。 官街以东的宣平侯府却是静谧安逸,秦瑨在书房里钻研着墙上的地图,一袭青衣文静内敛。 没多久,沈三进来道:“侯爷,事成了。” 秦瑨声色不动,眼神落在地图上的长安那里:“告诉梁知昴,虽然吴侍郎当朝参了我一本,但为人处事一定要谦直仁厚,此案需得秉公处理。” “是。” 沈三领命,踅身离开书房。 室内灯火通明,秦瑨伸手叩了叩地图上的长安,露出些许轻蔑的神色。 自打来到朝庭,他就深知一个道理,若想在这里迅速出头,仅靠中庸完全不够。 明哲保身,这是从来不属于他的词汇。 一晃七八年,他在朝庭的根基越来越稳,同样树敌颇多。那些看不惯他的,想方设法弹劾他的,他都习以为常,也甚是理解,所做的仅仅是严以律己,莫要授人以柄。 如今面对吴玥进,他却忍不住打击报复。 他从泥里爬出来,混了这么多年,整个人早就烂透了。而姬瑶不一样,她是天下之主,尽管有着许多小毛病,但她绝不可以被人抹黑,变得跟他一样。 朝庭里各个都是人精,吴玥进出事,那些老头子自然会想到他这里。 如此一来,那些长在他身上的眼睛,才能生出几分胆怯…… * 翌日,吏部丑闻传到了朝堂之上,京兆府府尹梁知昴亲自觐见,宣读着吴玥进和崔邬的罪状。 手下两员大将竟因一个女人折损,吏部尚书只觉脸上无光,连连哀叹。 姬瑶更是没脸听,摆摆手制止了梁知昴:“行了行了,别念了,丢死人了。” “是。”梁知昴赶紧收起了奏章,回到侧边站好。 姬瑶嫌弃的瞥了一眼在场的官员,娇柔的声线裹挟着几分恫吓:“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都把后宅的事处理好,花花肠子都给朕收一收,别再闹出同样的笑话!” “是……” 百官恭顺回应,有几个爱女色出名的,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在姬瑶的允准下,吴侍郎一案转交刑部稽查。 下朝后,一些世家官员聚在一起说三道四。 “我听说,那吴侍郎的小妾和崔邬私通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吴玥进愚钝,先前都没有发觉,怎会突然开窍了?” “是啊,事发太过巧合,偏偏在吴玥进弹劾宣平侯之后,这里面怕是有那人的手笔……” “此话有理,他就是个阴狠小人,怕是想让我们长长记性,以后参他也得掂量掂量……” “哎,这可如何是好……” 他们说的正开心,却被江言一阵咳嗽声打断。 “还不快去上值,在这掰什么长舌头?” 冷冷的训斥声传来,官员们讪讪一笑,三五成群的赶往各自衙门。 江言睨着他们的背影,神色略有几分不满。 英国公随他一起走上御桥,声色沉重:“这件事,十之八/九是秦瑨在后推波助澜。” “那又怎样。”江言目光凛冽,“若无漏处,别人下套又怎会往里面钻?堂堂三品侍郎,因为一个贱妇落得这般下场,老夫只能说他们活该。” * 往后两日,世家官员见到秦瑨都老实很多,说话亦讲起了分寸。 直到上元节宫宴这晚,他们依旧很客气,端着笑脸跟秦瑨一行人打招呼。 众人喜气洋洋,似乎都放弃了彼此的成见,然而大家都很清醒,现阶段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朝庭的规则便是这样,势弱的时候低头,势起的时候又会飞身起来撕咬对方一口,大家都虚伪至极。 因着上元节和千秋节是同一天,每年的宫宴礼部都会着重布置,热闹非凡。 这次参加的宫宴的官员依旧是五品之上,奢华雄伟的蓬莱殿内,高髻云裙的宫人们手执金壶穿梭在席间,为他们添酒助兴。 高台上倩影萦绕,裙裾飞舞,丝竹阵阵欢腾,时而婉转如莺,时而气势磅礴。 纤纤红腰,晃如重影,身躯扭动间令官员们心潮澎湃,时不时拍手叫好。 姬瑶端坐在正首位,一袭朱红宫装明艳如火,宽袖上衣叶形领,其下束起挺耸的雪脯,头上珠钗华贵,和同色金丝镶嵌红宝的项链相衬,加之一张楚楚动人的脸蛋,雍容华贵,让人禁不住流连侧目。 她伸出纤白的指尖,拎起一块蜜饯送进嫣红的小口,注意力并不在舞姬上,而是若无其事的瞥向秦瑨。 秦瑨一身紫色官袍,坐在右侧首位,捏着酒杯,眉眼寡淡。 余光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顺势望去,恰巧对上了姬瑶的眼神。 热闹的气氛中,两人静静相望。 姬瑶看了一会儿,如云堆砌的发髻下,一张小脸微微泛起羞赧。 在一群老头子中,秦瑨愈发英气俊武,让她心头欢喜。 早先她怎么没留意呢? 如是想着,姬瑶含羞带怯的垂下眼睫,开始期待着自己的生辰贺礼。 半个时辰后,曲乐歌舞渐渐停下,到了百官进献千秋贺礼的程序。 宫人手托檀木盘,其上盛着各色贺礼,在徐德海的宣禀下,按品阶高低逐一走过御前。 那些贺礼雍容华贵,却无甚新意。 饶是如此,姬瑶依旧眉眼含笑地对待,不想寒了臣子的心。 然而当宣到秦瑨的贺礼时,她唇角的弧度遽然冻住,随后缓而慢的垂下来。 “宣平侯秦瑨,献金珠一斛!” 在无数宫灯的映射下,那斛斗大的珍珠熠熠生辉,散发着温柔内敛的金色光芒。 尽管极其珍贵,可依旧打动不了姬瑶的心,甚至让她平生一丝厌恶—— 秦瑨言而无信,没有送她想要的金钗。 男人嘴,还真是骗人的鬼! 可到底为什么要骗她呀? 不就是一支金钗吗! 失望席卷而来,化为怨愤,让姬瑶不禁蹙起黛眉,往后的进献再没听进去。 她一遍遍揪着裙襴,心头火气越烧越旺。 好不容易等到进献完毕,宫宴再开,她仰头便喝了一盅烈酒,瞬间呛的眼眶含泪。 两不厌 第74节 不知什么时候,秦瑨已然离席。 姬瑶盯着空荡荡的位置,更是恼怒。 她手一勾,命身旁的宫人给她倒满酒,执起酒盅正欲一醉方休,徐德海上前说道:“陛下,宣平侯求见。” 好呀,这家伙还敢来? 姬瑶撅起朱唇,磨刀霍霍,随徐德海离开。 她是个喜怒难遮掩的人,情绪都写在脸上。 太傅江言坐在下面,敏锐的将她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随后看了一眼秦瑨的位置,斟酌少顷,亦跟着起身离开。 外面正在化雪,空气湿冷,凉入肌理。 殿后有一处小巧精致的花园,云松苍翠,一滴滴往下落着雪水。 江言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 这厢刚走到曲径通幽的小道上,前面就是望月亭,江言倏尔被一个人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徐德海。 徐德海怔愣少顷,含笑道:“太傅大人怎么在这里?” “宫宴憋闷,我又一向不喜欢歌舞,便出来逛逛。”江言若有所思的看向徐德海身后,“陛下可是在那边?” 徐德海眉眼间掠过一丝异色,很快又被他抚平:“陛下醉酒,在望心亭休息呢。” “陛下没事吧?我去看看。” “诶……”徐德海连忙挡住江言,赔笑道:“陛下说了,想一个人静静,谁都不许叨扰,还请太傅大人回去吧。” 话都说到这了,江言自是不能擅闯,一颗心七上八下,忍不住多问一句:“里头可有旁人?” 徐德海一呵腰,神情真挚:“太傅大人说笑了,陛下谁都不见,怎么会有旁人呢?” 江言半信半疑,却不能多说什么,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羊肠小道的末尾。 踅身离开后,江言在四下找了找,并未发现有别的路径可以通往望月亭。 这园子不大,亦没有发现秦瑨的身影。 这就怪了…… * 于此同时,幽静的望心亭内气氛剑拔弩张,姬瑶紧盯着秦瑨,浓艳的眉目染满愠怒。 “你怎么还敢叫朕出来,不怕朕治你个欺君之罪?” 听到她怨愤的话,秦瑨无奈叹息:“陛下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姬瑶本就烦闷,瞪他道:“朕都生气了,你还敢继续教训朕!” 她翦水般的瞳眸倒影着灯笼的光影,亮晶晶的,除了愤怒,似乎还参杂着几分委屈。 秦瑨的心尖又开始不受控制的酸涩起来。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连忙从左边宽袖掏出三个红绸锦盒,随后再从右边掏出三个。 如此一来,惊呆了姬瑶:“你……你装这么多锦盒作甚?” 秦瑨没说话,把六个锦盒整整齐齐放在石桌上,微抬下颌,示意姬瑶将其打开。 姬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咬着唇心看他几眼,这才探过手去。 一个一个打开锦盒,她朱红的唇微微张开,面露惊奇之色。 六个锦盒里摆放着六只金钗,皆是金丝花叶的款样,细看却有不同,其上的珠宝,昆虫的样式排列皆有不同。 姬瑶纤长的眼睫眨了眨,开口时嗓音轻细,再也找不到火气:“朕还以为你忘了呢……” “臣可不敢忘。”秦瑨长身玉立,唇畔挟着若有似无的笑,“臣不知道陛下究竟喜欢哪一款,就让工匠把类似的款样做了一遍,今日全都送给陛下。” 他的声音少了冷漠,多了些温和的宠溺。 夙愿终于得偿,而且还有这么多,姬瑶心满意足,缠上他的眼神,一双含情目顾盼生辉,柔声柔气道:“谢谢……” “臣应该做的。”秦瑨望着姬瑶,滞了滞,目光深沉道:“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 如果姬瑶没记错的话,她十岁遇见秦瑨,一晃八年过去,她已经满二九年华,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生辰祝福。 往日她身为公主时,秦瑨和她不对付,若不是先太子拽着他,他绝对不会参加她的生辰宴。 后来她登基为帝,秦瑨身为臣子定是不能缺席千秋宴 ,但每到这个时候,两人总会因为规制发生不快,姬瑶想大操大办,秦瑨则主张一切从简。 今年,还是最顺当的一年。 礼部操办千秋宴,秦瑨没有过多干预,而宴会之上亦没了他最讨厌的男性乐舞妓。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上发展…… 寒凉的夜风呼啸而过,拂动两人的衣角。 饶是披着狐裘氅衣,姬瑶还是冻的一激灵。 秦瑨睨她道:“冷吗?” “冷。” 姬瑶二话不说,上前蹭进秦瑨怀中,小手箍着他劲瘦的腰,在他身上一点点找起温度。 望月亭四个角的灯笼光晕浅淡,美人影影绰绰,躲在怀中尤显美丽。 秦瑨这次没有推开她,垂在身侧的游手蜷了蜷,缓缓抬起,抚上她的面颊,用掌心的温热驱散着那抹寒凉。 殿内丝竹袅袅,温柔缠绵,姬瑶在外听着,忍不住春心漾动。 她缓缓侧头,张开樱桃小口,吮住秦瑨粗粝的指尖。 十指连心,柔软的湿热袭来,随之产生一股撼动心神的酥麻,让秦瑨慌不择路的收回手。 他双眸睁大,似嗔怨,又似怔懵的凝着她。 姬瑶柔情脉脉地望着秦瑨,垫脚噙住他的唇,给他狂躁的心再添一把火。 温热和寒冷的双重加持下,如同冰火两重天。 两人在望心亭耳鬓厮磨,直到浓情难耐,方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秦瑨抱着姬瑶坐在亭子里的连凳上,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香气,礼义廉耻早就抛之九霄云外。 姬瑶被他调弄的脸颊生春,氅衣之下裙裾凌乱,隐约有寒气往里钻。 “瑨郎……”她盈盈杏眼含情脉脉,“我想你……” 秦瑨微咽喉头,合拢她的衣襟,低沉的嗓音混着压抑:“明日出去。” “不要,就现在……” 姬瑶不依,两片丰泽的唇娇艳欲滴,一下下烙在秦瑨的眼角眉梢,明明夜风凄冷,却让他顿感薄汗侵身。 雷池尽在眼前,君臣之间反复在边缘试探。 可这里是庄严神圣的大明宫,秦瑨深深呼吸,想要努力揪回理智,然而却是徒劳。 在姬瑶的温柔碾压下,他心里的渴求越来越大,参杂着难以言说的负罪感,更有克制不住的怨怪。 少顷,秦瑨紧紧箍住姬瑶,不让她再乱动。 他望向她那双含情目,想要疯狂造作的心再也无法掌控,哑声道:“去哪……” “太液池。”姬瑶伸出手,纤细的指尖柔柔描绘着秦瑨的眉眼,嗓音添上三分温柔,七分引诱:“朕有好东西给你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29 16:58:37~2023-09-01 17:0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人的旅程 20瓶;清风已至 9瓶;软切想象 4瓶;小黄羊 3瓶;青青子衿、34876677、野百合的春天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私宅 ◎侯爷,你有外室了?◎ 一柱香的功夫后, 两人从蓬莱殿后门溜出去,乘着御銮来到太液池。 深冬之际,夜幕下的太液池已结成冰凌,但这依旧阻止不了御驾游船。 十数艘小船载着宫人先去破冰, 待冰凌细碎, 池水潺潺而出, 楼船方才徐徐驶向太液池中心。 船楼上灯火通明,第三层是圣驾小憩的地方,除了尺量较小,布置和紫宸殿肖似,奢贵华丽,四角皆燃着取暖的鎏金铜炉, 其上扣着香顶,在温度的加持下散发着袅袅香烟。 姬瑶在内室褪下衣衫, 赤身立在妆台前,打开了上面的乌木匣。 珍珠篼衣静静躺在里面, 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姬瑶滞了滞, 拿起篼衣穿在身上。 紧贴肌肤的珍珠有些温凉,让她不禁起了一层冷疙瘩,然而抬眸看向铜镜时, 她脸颊飞红,全身又开始泛起盈热。 这件篼衣的制式很考究, 前面有上提效果,粉的粉,白的白, 愈发丰腴挺/立, 下摆流苏摇动, 若隐若现,景致香艳,令人血脉喷张。 姬瑶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拍了拍发烫的小脸,随后摘下金簪掩鬓,让乌发自然垂泄,扑上香粉,画好嘴唇,方才穿上薄如蝉翼的缬衣,赤脚走了出去。 外面铺陈华丽,落地白鹤绢灯熄了几盏。 秦瑨坐在靠窗的描金软榻上,手撑矮几托着腮,官袍依旧穿的板正。 不知姬瑶究竟要给他看什么。 秦瑨心生好奇,等的久了,不免有些焦躁。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他手扶矮几,正与欲起身,视线的末梢突然出现一道曼妙的身影。 秦瑨眼波轻颤,心脏陡然跳漏了一拍。 滟滟柔光中,姬瑶含羞带怯的朝他走过来,朦胧的缬衣下是欺霜赛雪的肌肤,裹着令人面红耳赤的珍珠篼衣。 两不厌 第75节 秦瑨一时恍然如梦。 寻常叽叽喳喳的女郎,此时仿佛变成了最艳丽的那朵花。 她眉眼间泛起的坨红,矫揉造作,却是平常难见的柔妩,化为一把风月情勾,勾的他方寸大乱,一颗心如小鹿乱撞,狂跳起来。 秦瑨怔怔看姬瑶越来越近,直到她跨坐在身上,他方才回过神来,深深看向她熠熠生辉的眼眸。 姬瑶温柔的像是一滩水,手扶他的脸颊,嗓音极尽缠绵:“喜欢吗?” 秦瑨微咽喉头,目光掠过她细长的脖颈,向下看了一遍,小腹噌地燃起熊熊烈火。 他再次凝向她,面颊红到了耳根,声线暗含沉重的压抑:“谁给你的。” 姬瑶眉眼含笑,如实说道:“朕极笈那天,城阳姑母送的,说是让朕留着在大婚的时候穿。” 听到城阳的名讳,秦瑨略有不满。 那个年过四十的老女人一向放浪形骸,自己不检点也就算了,竟给刚及笈的少女送这种东西,还让她在大婚…… 秦瑨的脸色遽然黯淡下来。 大婚…… 过了今年的千秋宴,姬瑶就满二九年岁了,大婚的日子似乎也不远了…… 想到她会别的男人身/下承欢,秦瑨的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酸痛,还有不受控制的嫉忿。 他知道这种情绪不对。 姬瑶为君,他为臣,两人跨越雷池的交集就像是浮萍相聚,有今朝,没明日。 他没有身份,亦没有权力对她产生这种独占欲。 可他却控制不住…… 绢灯里的灯火发出哔啵一声脆响,引得光影层层叠叠。 姬瑶背着光,清晰看出秦瑨的情绪变化。 他脸上微红,俊逸的眉眼却坠满阴翳。 姬瑶微咬唇心,不知哪点惹秦瑨不高兴:“瑨郎,你怎么啦……” 秦瑨没说话,瞬间起身,将姬瑶扑在描金榻上,珍珠篼衣流苏碰撞,发出窸窣清脆的响声。 他睇着她惶然无助的眼眸,嗓音暗哑的不像话:“不害臊。” 没有任何征兆,急风骤雨在这一刻袭来。 姬瑶气都喘不匀,小手很快将秦瑨的官袍撕扯的凌/乱不堪…… 楼船外的甲板上,徐德海兀自守在门口。 夜风呼啸而过,他遽然听到了一些异响,时有时无,并不真切。 他以为自己幻听了,便没在意,谁知随着一声难耐冗长的娇/吟后,那动静再没了压制,越来越大…… 徐德海霎时瞪圆了眼。 他是御前服侍的老人,自然明白这种声音的来源。 这艘楼船上,除了他和在下仓登船的宫人,就剩陛下和宣平侯两人了。 这动静是谁发出的,不言而喻…… 恍惚间,徐德海不禁回想起昔日的光景。 自陇右回来后,陛下和宣平侯就变得关系匪浅,经常外出私会,黏黏糊糊他亦是司空见惯。 刚才陛下只说,君臣要去太液池下棋,而今却下到了床榻上。 徐德海万万没想到,陛下和宣平侯已到了这种程度,竟悖了君臣纲常…… 楼船幽幽行驶在太液池上,漫无目的地摇曳。 一场□□堪堪收尾时,姬瑶疲惫不堪的躺着,身下锦褥早已湿了大片。 秦瑨替她擦拭好,复又躺回描金榻上,将姬瑶揽进怀里,亲了亲她沾满薄汗的额头。 姬瑶瘪着嘴,娇声嗔怨道:“你都弄疼朕了……” “是陛下先勾臣的。” 秦瑨侧眸凝她,眉眼间的情浓还未完全散去。 姬瑶哼了一声,折身坐起,把珍珠篼衣褪下,扔在繁花萦绕的地毯上。 “这衣裳朕再也不/穿了。” 听到她嫌怨的声音,秦瑨似笑非笑,眼神落在她心前,那二两肉上坠满了他留下来的殷红斑痕。 秦瑨眼神微黯,将姬瑶拉回身边,揉捏了几下,那种感觉又来了。 他翻身下压,目光隐隐流露出危险的侵略意味。 想到刚才的光景,姬瑶有些怕了,朱唇无助地颤了颤:“瑨郎……朕累了……” “只是躺着,累什么。” 秦瑨欲念浓烈,俯身堵住姬瑶想要求饶的嘴。 往日都是姬瑶拉他坠入情潮之海,这次,换他来。 既然情感克制不住,那不如就放纵它恣肆生长,物极则衰,终有一天会萎靡消亡…… * 于此同时,宫宴迎来最热烈的时刻。 场上十二驾琵琶齐奏,鼙鼓浑厚,气势磅礴的曲乐震撼人心。 舞妓细纱蒙面,扭动腰肢跳起胡舞,引得风雅官员兴极至顶,纷纷跃下长案,与其共舞踏歌。 今日是上元节,没有宵禁,百官亦没有禁忌,皆可放心玩乐。 然而江言坐在案前,只觉这场景异常聒噪,眼神一直落在对面空缺的长案前。 等了这么久,都不见秦瑨回来。 再看看正首空无一人的宝座,他心中的怀疑越来越重,遂起身叫走了卓骁。 两人来到大殿外,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 江言问:“陛下这几日可曾出宫?” 卓骁摇摇头,“没有。” “事关江山社稷,绝对不可放松警惕。” 眼瞧江言疾言厉色,卓骁愈发摸不到头脑:“太傅,到底出什么事了?” 江言斟酌万千,方才依吐口:“你行走御前,朝中局势自然知道,我怀疑秦瑨有惑主的想法。你须严格控住陛下的动向,若她出宫与秦瑨私会,一定要上报与我。” 听到这通话,卓骁面露惊诧。 朝中局势他当然知晓,宣平侯和陛下一改常态,关系缓和了太多,自然会引来别人的猜忌,短短数月已经传出了不少版本 有人说宣平侯居功自傲,不再勤恳辅佐。还有人说陛下被洗了耳根,面临被捧杀的危机。 如今听太傅一言,两人似乎还有私情…… 卓骁甚是无奈,原来太傅担心的不仅是陛下的安危,怕的更是被寒门骑到头上来。 他呵出一团白雾,声色平平道:“太傅放心,末将会尽力的。” * 子时临近,大明宫烟火漫天,照亮了墨黑的苍穹,预示着宫宴结束了。 灯火辉煌的楼船停靠在太液池畔,姬瑶牵着秦瑨的手,跟他一起下了楼船,站在岸边与他依依惜别。 “往后……朕要想你怎么办?” 秦瑨没说话,目光深深落在姬瑶身上。 姬瑶换回了之前的宫服,乌发随意扎在背后,瓷白如玉的脸蛋被夜空中的烟火一阵阵映亮,娇若桃花,隐有几分羞赧。 两人的视线纠缠不清,徒然生出缱绻的味道。 秦瑨心里反复萦绕着姬瑶那句话—— “朕极笈那天,城阳姑母送的,说是让朕留着在大婚的时候穿。” 那件珍珠篼衣已被姬瑶扔进太液池里,消失不见,可她的大婚不会一直不来。 在这之前,似乎每日都值得珍惜…… 邪念一但失去禁锢,便一发不可收拾。 秦瑨心头的情意不减反增,可这里是长安,他的府邸还有这大明宫,都不是安全的地方。 他望着姬瑶暗含期待的瞳眸,万千斟酌,低声道:“臣会在外面买处私宅。” “私宅?” 姬瑶神色懵懂,好半天才弄明白秦瑨的意图,他这是要立外宅,与她徇私情。 夜幕下,姬瑶双颊飞红,横竖觉得不妥。 她贵为皇帝,如此行径不就是偷/情吗? 可转而想想,她和秦瑨之间本就是珠胎暗结,有何身份登堂入室? 沉默片刻,姬瑶坚定的点点头,道了声:“好。” 上不得台面又怎样? 她害怕孤寂,有人陪伴总是好过茕茕孑立。 秦瑨是外臣,宫宴结束后不能在宫中久留,两人在夜色中相拥一会,便依依不舍的分开了。 回到紫宸殿后,姬瑶静下来,只觉全身酸痛,斜倚着描金榻,懒洋洋叫徐德海:“大监,给朕备水,朕要沐浴。” 徐德海呵腰进来,道:“老奴这就去。” 等了半天,他都没有离开的意思,欲言又止。 两不厌 第76节 “怎么不去?”姬瑶心生纳罕:“大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徐德海踟蹰片刻,噗通一声跪下,深深叩首:“老奴斗胆,想问问陛下,是不是被宣平侯欺负了?若真如此,您只管告诉老奴,老奴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得帮陛下报仇!” 夜已经很深了,徐德海的声音比白日还要响,振聋发聩一样,立时让姬瑶怔在原地。 “你……”她徐徐做起来,“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徐德海直起身,懊丧的点点头。 遽然间,姬瑶的面靥变得红扑扑的,不禁回想起在船楼上的光景。 起初她和秦瑨尚还能自控,都不敢发出声响,后来随着动作越来越深,两人都沉醉其中,一下子忘乎所以。 何况,还来了两次…… 徐德海就在甲板上,能听不到吗? 姬瑶羞臊不已,凝着满面忧戚的徐德海,低声道: “秦瑨没有欺负朕,朕是自愿的……” 她嗫嗫承认了这件事,引得徐德海一阵痛心疾首: “陛下尚未成婚,何故如此啊……” “尚未成婚,那又怎么样?”姬瑶不以为然,“朕是皇帝,还得为夫婿守住处子之身吗?” 她是皇帝,可以不受女德限制,但…… 徐德海心生惊惧:“可……可他是您的臣子,若传出去,怕会引来祸端啊……” 道理姬瑶是懂的,秦瑨亦跟她说过多次,可她大抵是养成了习惯,总是在不经意间想去靠近他。 迷蒙的灯影下,姬瑶柔弱哀哀,细声细气的敞开心扉: “大监,秦瑨在外面陪了朕很久,日日夜夜,我们从没分开过。回来之后,朕更怕孤单了,这大明宫看着喧嚣繁华,对朕来说就是一座孤城,除了你,朕还想多一份温暖,你能懂吗?” 对上她的目光,徐德海心疼的点点头。 陛下怕孤单,他怎能不知道? 自从先太子和先帝相继仙逝后,这偌大的大明宫,只剩陛下一人,连个作伴的兄弟姐妹都没有。 陛下怕黑,夜里都会让他燃着灯。做噩梦了会扑到他怀里哭,在朝上受到批判,回来还会在他面前哭。 他把陛下看大,只有他知道,陛下那颗骄纵恣肆的外壳下隐藏的是一颗胆怯弱小的心…… 寒凉的夜风徐徐刮进来,令人越来越清醒。 徐德海回过神来,望着面前娇小的人儿,心疼的点点头:“老奴懂陛下……” “朕知道,大监一定会懂。”姬瑶眼尾泛红,“以后你会替朕遮掩的,对吧?” 四目相对,徐德海别无选择,重重叩首:“陛下放心,老奴知道该怎么做了……” * 打从这天起,秦瑨白天上朝,晚上就忙活着找私宅。 姬瑶吃不得苦,一向是个挑三拣四的性子。秦瑨怕对不上她的心意,这次选私宅变得十分挑剔,宅院要干净,位置还得幽静,在平民百姓居住的地方更好,他们大多不认识勋贵,但邻居最好从商,这些人家境殷实,生活的氛围会比较安逸…… 这可累坏了沈三,经过将近半个月的走访,终于划定了几处宅院。 趁着夜色,秦瑨简装出行,敲定了顺安坊的一处宅院,两进两出,虽是小了一些,其他条件皆符合他的设想。 交钱这天,房契写了沈三的名字。 天下起了小雨,秦瑨持伞下了马车,正要走进宅院,余光瞥到门前的角落,发现那里堆着一团雪白的东西。 走进一看,是只小狗,在雨中蜷缩着瑟瑟发抖。 沈三知道自家主子不喜欢这种牲畜,立马说道:“侯爷,我这就把它扔掉。” 秦瑨制止了他,俯身揪起湿漉漉的小狗。 小狗受到了惊吓,呜咽一声,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可怜巴巴看着秦瑨。 秦瑨记得姬瑶一向喜欢这些东西,当初身为公主的时候,还放狗咬过他。 只不过后来那些狗老死了,她便再没养过。 寒凉的雨丝中,秦瑨长吁一口气,提着狗走进宅院,随手扔在地上。 “留下吧,给我看家。” 小狗似乎听懂了秦瑨的话,哼唧两声,跑到了正厅廊下,乖巧的趴在那躲雨。 秦瑨睇它一眼,持伞从前到后走了一遭,对宅院的布局甚是满意,吩咐沈三:“明日雇个管家来,要只哑不聋,不识字的鳏夫,再找几个人把宅子打扫干净,好好布置一下,有女郎会来。” 女郎? 沈三愣了愣,脱口道:“侯爷,你有外室了?” 遽然间,秦瑨冷唳的眼刀便刺向他:“不会说话,你可以不说,我不介意身边再多个哑巴。” 沈三脊背升起麻气,垂首道:“属下多嘴,明日一定办妥!” * 一晃进了二月,朝庭忙着举办春闱,各地学子云齐长安,在贡院参加考试。 恰逢休沐日,秦瑨的笺条一大早就传到了御前,上面说,私宅已经布置好了,请姬瑶过去一聚。 这段时日,两人在宫里私下见面总是匆匆忙忙,要顾忌的太多太多。 如今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姬瑶满心欢喜,当即换上一袭湘妃色攒珠褥裙,薄施粉脂,带上徐德海,准备从老路线溜出大明宫。 今日阳光璀璨,低调的黑绸马车路过明德寺,来到左银台门。 一位身材瘦高的监门卫将士看到马车,例行公事的上前巡查,借机对徐德海说道:“干爹,有尾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1 17:07:21~2023-09-02 15:04: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乌托邦农场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87667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拿捏 ◎她身为皇帝,不会嫁给寒门。◎ 徐德海一听, 神情立马紧绷。 他四下看了看,在本不该出现守卫的地方看到几个年轻郎君,随后一侧身,对着幔帘低声道:“贵人, 附近有金吾卫跟踪, 还出去吗?” 姬瑶坐在马车内, 听到这话陡然一惊。 饶是在监门卫做了手脚,她偷偷出宫的事还是走漏了风声。 皇帝私自出宫,虽说于理不合,但这卓骁的胆子也太肥了吧,竟敢私自盯梢她的行踪! 一时间,姬瑶进退两难。 她揪紧裙襴, 斟酌万千,还是不想放弃这场好不容易等到的邀约, 横下心来道:“出去,叫内行司的人拦住他们。” 徐德海滞了滞, 只得捏紧缰绳, 驾着马车离开了大明宫。 后面的金吾卫轻装简出,不经意的尾随在后。 徐德海虽然上了年纪,眼神依旧狠厉, 他驾着马车在街上兜兜转转,很快发现了异常, 口中打了个呼哨,三长,两短, 继而狠狠抽了一下骏马。 后面的金吾卫见马车突然加速, 快步要追, 谁知却被几名黑衣覆面的人拦住了去路。 来者不善,一名金吾卫抽刀而出:“什么人!” 黑衣人不声不响,迅速上前包抄,在热闹的街市上引起一阵骚动…… * 辰时三刻,黑绸马车缓缓驶进顺安坊,来到第六条巷道。 这条巷子虽然狭窄,但周围就这一户人家,很是僻静,门前悬着两个硕大的朱纱灯笼,六角围合,下坠鹅黄流苏。 姬瑶躬身下了马车,凝着灯笼上的花鸟图,心想就是这了。 她四下打量一番,上前轻叩门扉。 开门的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叟,面相和蔼,朝她微微一笑,侧身让出路来。 姬瑶命徐德海在外等待,继而随着管家走进宅院。 穿过正厅是一处垂花内门,再往里走便是内宅。 小院没有亭台水榭,却栽满各式各样的花草,靠近东墙还搭着一个硕大的藤花凉篷,虽然尚还沉寂在冬末的寒冷中,但隐约可以窥见春日来临时繁花叶茂的场景。 管家将姬瑶寝房门前,用手比划着让她进去。 姬瑶这才发觉,眼前的老叟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她难得生出几分同情,对着老叟点头致谢,这才推门而入。 屋内,秦瑨坐在圆案前,掰着手里的春饼,一块块喂给小狗。 听到门响,他起身望去,幽深的眼仁神采奕奕,“瑶瑶,你来了。” “嗯,这地方真不太好找。” 姬瑶弯着笑眼看他,倏尔觉得脚前有东西,垂眸一看,即惊讶,又兴奋:“这怎么会有只狗?你不是讨厌狗吗?” 秦瑨囫囵道:“管家捡的,这院子里平时就他一人,我便允他养了。” “你还挺好心的,真难得。” 姬瑶揶揄一句,俯身抱起小狗。 她仔细观察着它,眸子亮晶晶的,终是没忍住,亲了亲它毛茸茸的小脸。 这下让秦瑨皱起眉头:“你亲它做什么?多脏。” “不脏呀,你看它的毛,像雪一样白,还滑滑的。” 两不厌 第77节 姬瑶抱着小狗走到秦瑨身边,牵起他的手,让他捋了捋狗毛。 秦瑨颇为无奈。 得亏他刚才给这只狗洗了澡,要不然该洗的就是姬瑶了…… 不过这话他没说,不经意间偷偷收回手,他还是不太喜欢这些牲畜。 姬瑶没再理他,一边撸狗,一边打量着这间屋舍。 他们两人站在外厅,正中摆着一张紫檀钿螺圆桌,西墙摆着八宝架,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装饰,有珊瑚,金螺黛如意,彩宝仙松等等,雍容浮夸,竟都是她喜欢的样式。 往东去便是内寝,靠墙是一张立架支帐的梨花木床榻,两侧挂着镶嵌红宝的金钩,墙角各有一盏落地绢灯,地屏上铺着朱底绣花的波斯地毯,其上有一鼎精致小巧的香炉。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处处都能看到她喜欢的东西,定是用心布置的。 遽然间,一股悸动出现在姬瑶心头。 这种感觉难以言说,就好像突然被人捧在心尖上,激动,窃喜,还有几分羞赧。 姬瑶一双俏眼看向秦瑨,娇声道:“这像不像我们俩的家?” 家? 秦瑨微微一怔,眼下浮起不易察觉的红泽,状似无意笑了笑:“未免过于简陋了一些。” “我觉得挺好的呀,最起码比那荒山破庙强。”姬瑶放下小狗,上前抱住秦瑨,“最主要是有你陪着我,我在大明宫睡不着的时候时常乱想,这金屋穹顶有什么用,还不如在外面的时候。” 她温哝细语,像是隐晦的告白。 秦瑨的心疯狂乱跳,有那么一丝冲动,想要问问她,在她心里,究竟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是习惯,还是像他一样…… 等了许久,不见秦瑨开腔。 姬瑶站直身,困惑地看向他周正俊逸的面庞:“瑨郎,你怎么啦?” “没事……” 秦瑨回过神,终是没有问出口。 两人本就没有结果,有些问题,还是不要去深究为妙。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们在一起开心便好。 冷不丁的,秦瑨忽感怅然,不禁长叹一口气。 他努力不去胡思乱想,拉起姬瑶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揉捏:“出来这么早,可是用过膳?若是饿了,我让管家去准备。” “我用过啦。”姬瑶的小手不老实,慢慢与他十指相扣,纳罕道:“瑨郎,你怎么找个哑巴当管家?能听得懂话吗? “他只哑不聋,还不识字,是最安全的人。” 秦瑨言简意赅,轻松点破姬瑶的困惑。 她恍然大悟:“不愧是你,想的可真周到。” “要不然呢?”秦瑨手上用力一拉,将她收进怀中,薄唇覆上她的耳廓,“我们做的事,跟刀尖舔血的勾当差不多,稍不留意被人发现,兴许会粉身碎骨。” 秦瑨温热的呵吐,声音却是凉森森的。 姬瑶忍不住一侧躲了躲,倏尔想到刚才的经历。 “对了,我今日出宫的时候竟有金吾卫跟踪,得亏我的人通禀了一声,我让内行司拦住了他们,要不然他们真得追到这了。”她越想越后怕,气的咬碎一口银牙:“这卓骁胆子也太大了,竟敢私查我的行踪!” 秦瑨静静听完,立时松开了姬瑶。 没想到这些有心人如此猖狂,不在他身上做文章了,改到姬瑶身上开刀。 窥伺皇帝行踪,重则可以杀头。 如此行径,简直就是在僭越皇权! 秦瑨眉眼寒厉,沉声说道:“卓骁这人我大概了解几分,他是个中规中矩的老实人,没胆儿,大抵就是颗棋子,始作俑者应该另有其人。” 姬瑶眨眨眼,“那会是谁呢?” 秦瑨陷入沉思,这件事十有八九出自太傅手笔。 卓骁的母亲是太傅的远房表妹,这件事极少有人知道,卓骁听他差遣,自是说的过去。 姬瑶先前都是在侧门偷偷出宫,监门卫没有记录,太傅突然要查她行踪,大抵是起疑了。 秦瑨早料到会有这天,之前吴跃进弹劾他,可以说是破釜沉舟,而姬瑶不但驳回,还打了吴玥进廷杖,这在一些人眼里就是当众袒护。 再加上姬瑶重开闻天鼓时,他没有带头反对,下朝后太傅就来追问,他怒怼太傅几句,说要为姬瑶兜底。 那老匹夫刁钻的狠,林林总总的反常,他免不得要猜忌几分…… 不过这些只是秦瑨的猜测,没有确证的事,他一向不会说出口。 “始作俑者是谁,我也不知道。” 姬瑶等了半晌,却等到一句废话,不禁有些焦躁:“那怎么办呀?” 秦瑨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给她两个选择:“要么你我就此结束,你好好在宫里待着,要么就先发制人,断了卓骁这把刀。” 室内遽然陷入平静。 姬瑶怔怔望着秦瑨,他不似先前那般平和,黑沉的眼眸充满城府,携出寒凉的肃杀之气,仿佛是一只蛰伏的猛兽。 姬瑶咽咽喉咙,毫不犹豫地说道:“怎么断了这把刀?” 秦瑨再次将她揽入怀中,与她贴耳道:“我这里有关于卓骁的密函,待会我让人取来,你拿着回去可以大作文章。” 所谓密函,姬瑶见怪不怪。 朝中但凡有不对付的官员,一个个皆使劲浑身解数搜集对方的劣迹,上到杀人放火,下到打了谁谁谁一个耳光,捏在手里,称之为密函,只期待某一日派上用场,可以治对方于死地。 既然卓骁的密函可以大做文章,那里面的事定是有些分量。 姬瑶缩在秦瑨怀中,狐疑地抬起头,“既然你有密函,先前怎么不用来弹劾卓骁?” 秦瑨睇她道:“卓骁是个老实人,我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这个密函来源于一场意外,我不想针对他,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我要治他的罪吗?” 姬瑶黛眉蹙成小山,一副娇憨无助的意态。 秦瑨用粗粝的拇指舒展开她的眉心,笑她傻:“你把卓骁拿下去,再提一个上来,也不一定是你的人,到时候再拿短处还得耗费心力。不如捏这一个的七寸,打一个巴掌,给个枣吃,让他站你这边,以后彻底为你所用。” “我明白了……” 姬瑶恍然大悟似的,秦瑨还是有些不放心:“身居上位者,刀得砍到要害的地方,像你以前放狗咬我,拿酒泼我,这都起不到任何震慑作用,有时还会适得其反。你要拿住他们的短处,看到他们的恐惧,谁敢冒头就砸谁一次,直到他们再也不敢为止。” 他低沉的话音很是决绝,一副运筹帷幄的况味。 同样的方法,怕是没少用…… 姬瑶睨着秦瑨幽深似潭的眼眸,饶有趣味的挑了挑眉:“你倾囊相授,就不怕我用同样的方式拿捏你?” “有什么好怕的,我早就如履薄冰了。” 秦瑨自嘲的笑了笑,手抚上姬瑶的面靥,轻轻捏了捏,“咱们这样,说难听点就是私/通,你随时可以治我的冒犯之罪,而其他人也可以指控我是秽乱宫闱的奸臣。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拿捏,还不够吗?” 姬瑶不说话了。 秦瑨说的没错,他们就是在私/通。 现实摆在眼前,她身为皇帝,不会嫁给寒门,而秦瑨应该也不想娶她。 她和秦瑨没有未来,如今的光景,不过是她死缠烂打换来的。 或许这种关系会给秦瑨带来麻烦,可她还是自私的想要维持下去。情人也好,亲密的朋友也罢,只要有人陪着她,保护她,如此就行了…… “瞧你说的,好像是我委屈你了,你跟我在一起也没吃亏呀,让你吃个嫩草还不知足。”姬瑶娇嗔剜了一眼秦瑨,随后环住他的脖颈,含情脉脉地凝着他:“不过你不用怕,我这人一向偏心,一定会护着你的……” 她用柔柔弱弱的话音,说着最坚定的话。 两人的眼神碰撞在一起,迸出的火星落进秦瑨心里,烧尽了偶然会冒出来的怨忿。 静下来,室内连空气都变的旖旎。 姬瑶咬着唇心,眼波流盼,平生万种风情。 只一瞬,秦瑨的心跟着酥了,将她打横抱进内室,扔在柔软的床榻上…… * 与此同时,金吾卫衙门里气氛诡谲。 卓骁在衙门正堂里来回踱步,披甲携刃,身姿欣长,昔日丰神俊朗的郎君现在却变得愁容满面。 等了半天,派出去的人终于回来了,不过各个脸上都挂了彩,一看就知道在外面吃瘪了。 领头的郎君一脸悻然,惭愧的对卓骁说道:“将军,我们跟随陛下的时候遇到一伙蒙面人,与之缠斗了一会,人就跟丢了。” “下去吧……” 卓骁摆摆手,沉沉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监门卫记薄上一点痕迹都没有,陛下铁定做好了准备。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些捣乱的黑衣人应该是内行司的人,他窥查陛下行踪的事十有八九是暴露了。 “哎——” 卓骁再叹一口气,如此一来,他的脑袋算是挂裤腰上了。 恍恍惚惚走到案前,卓骁沉默许久,打开监门卫记簿,起笔的时候却犹豫了。 回想太傅的话,陛下出宫兴许真是去找宣平侯了,若他如实记录下来,怕会对宣平侯不利,毕竟太傅在朝中最大的劲敌就是宣平侯。 记忆在这一刻浮上心海,卓骁再次想起那个令他胆寒的夜—— 那是五年前,卓骁一向为人耿直,待人接物没有那么八面玲珑,仕途一直不顺。下值后他喝醉了酒,失手打死一个出言不逊的叫花子。 那天下着雨,巷道里的血混在雨水中,蜿蜒流到大路上。 再等等就会被人发现,卓骁最后的理智就是想要逃跑,然而他喝的烂醉如泥,跟本辨别不了方向,还好被恰巧路过的秦瑨捞了一把,赶在街吏道来之前把他带回了侯府。 醒来后,卓骁诚惶诚恐。 秦瑨和世家官员一向不对付,而他又身居金吾卫要职,秦瑨捏住他的把柄肯定要大做文章,断他前途。 谁知秦瑨却没有为难他,只告诉他以后不要再喝酒,他失手打死人的事再没有提过。 卓骁甚是感激,之后每次见了秦瑨都是客客气气。 两不厌 第78节 一晃多年过去,他已成功升任金吾卫大将军,两人一直相安无事,没有互相冒犯过。 如今陛下跟谁好,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他没必要去趟这滩浑水…… 困惑多日的问题终于找到答案,卓骁扔掉狼毫,阖上了记簿,长吁一口浊气。 太傅舅舅的决定也许没有错,但从没考虑过他的处境。 他的人生刚刚走上正轨,悬崖勒马,方才能细水长流…… * 云雨消歇后,姬瑶疲惫不堪,倒头睡了个回笼觉。 秦瑨睁着眼熬了一个时辰,好不容易等到姬瑶醒来,连忙抽出酸麻的手臂,坐起身来。 “睡好了?” “嗯……”姬瑶揉揉眼睛,“我肚子饿了……” 时至晌午,秦瑨掀开被衾下榻,捞起地毯上的黛色襴袍穿在身上,温声说道:“我让管家去备膳。” “不要。”姬瑶缩在暖和的被衾里,只露着小小的脑袋,娇声娇气对他说:“你带我出去吃吧,我想吃皎月楼的桂花糕。” 闻言,秦瑨面露难色。 早晨刚出现金吾卫尾随之事,他真不想带着姬瑶抛头露面,不过姬瑶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吃饱玩好定是不会回去。 再加上他今日休沐,倒是有些空闲,瞧着满怀期待的小人,终是不忍再去拒绝。 片刻后,秦瑨无奈道:“好,快起来吧。” 皎月楼的店面开在曲江畔,自是人烟阜胜,店里面的招牌菜很多,以糕点最为出名。 到达门口时,秦瑨给姬瑶戴上慕篱,把她从头到脚遮的严严实实,这才携她下了马车。 “沈三,在旁边等着。” 听到吩咐,沈三头点的像拨浪鼓,紧张的一时忘了呼吸。 目送二人进店,沈三方才大喘粗气,差点没把自己憋死。 他万万没想到,侯爷口中的女郎竟是当今陛下,两人在外弄个私宅,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内里光景,定是偷偷摸摸有了私情…… 沈三即高兴,又害怕。 侯爷一直没有成婚,如今身边终于有了女伴,委实让人欣慰。 可惜这人偏偏是女皇…… 那些世家朝臣绝不会允许两人结合,若哪天东窗事发,为了保住女皇的声誉,拉出来挡箭的必定是侯爷…… 沈三不敢再想下去。 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的主子一世英名,到最后也难逃这一劫吗? * 一个时辰后,姬瑶吃饱喝足,拉着秦瑨在附近转了转,买了一些逗人的小玩意。 回去时路过文庙,哭声阵阵,顺着摇曳的幔帘传进马车里。 “谁在哭丧呀。” 姬瑶嘀咕一句,好奇的掀开窗幔。 马车恰巧从文庙前驶过,视线的末梢是一群学子打扮的年轻人,一排排跪在文庙外,哭声震天,极其哀痛,引来许多百姓围观。 秦瑨随她远远一望,愣道:“这是……参加春闱的考生。” “考生?他们在这里哭什么?” 姬瑶神色诧异,纤长的眼睫眨了眨。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她拍拍马车篷壁,隔着幔帘,对沈三喊道:“拐回去,停在文庙那!” 沈三一怔,即刻调转马头,折返文庙。 姬瑶再次掀开幔帘,隔着一条大街,仔细打量着这群考生。 有一瘦削的郎君跪在最后,自成一排,悲恸呼号的模样竟有几分眼熟。 姬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瑨郎,你看那人好面熟呀……” “哪个?”秦瑨往前探头,和她一同趴在窗上窥望。 “就是最后面那个人。”姬瑶眯起眼,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惊诧道:“那……那不是沈林吗?!” “还真是……”秦瑨此刻也认出了他,意味深长的睨向姬瑶,“要去问问吗?” 姬瑶想了想,笃定道:“走!” 两人下了马车,就近走入幽静的巷子。 没多久,沈三便把人带了过来。 阳光下,沈林跟在沈三后面,身上的襴袍虽然洗的发白,却是一丝褶皱都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繁华的长安,见有人找,有些拘谨,以为是自己招惹了祸端。 靠近一看,巷子里站着一男一女。年轻的郎君高大威猛,穿着黛色缭绫襴袍,质地雍容华贵,一看定是来自富贵人家。 女郎娇小玲珑,头戴慕篱,唯能看到露出的一双鹅黄绣鞋,鞋尖攒珠嵌宝,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印证了主人尊贵。 沈林来长安三个月了,一直待在平康坊,从未接触过长安的上层人士。 这两人找他做甚? 怀揣着一腹糊涂,沈林垂下眼睫,不再细窥两人的容貌,随着沈三走到两人面前,礼貌的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小生有礼了,不知阁下找我有何事?” 秦瑨神色温煦,唤他一声:“沈林。”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林愣了片刻,赫然抬起头。 这次他看清了郎君的正脸,周正俊郎,坚毅深邃,竟事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秦大哥!” 沈林激动的喊出声。 姬瑶在此时掀开遮面的罗纱,对着他粲然一笑:“好久不见呀。” “小娘子!”沈林立时认出姬瑶,高兴的红了眼眶:“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碰到你们,你们营商回来了?” “是的,去年入冬时我们就回来了。”秦瑨声色从容:“你是来参加春闱的吧?出什么事了,你们都在这里哭什么?” 沈林眉眼一黯,“这事……说来话长……” 秦瑨与姬瑶对视一眼,正色道:“那就找个地方慢慢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2 15:04:18~2023-09-03 15:0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下桑 10瓶;野百合的春天 2瓶;青青子衿、上岸、1818413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金屋 ◎该不会是金屋藏娇了,怕屋里人发现我吧。◎ 众人乘上马车, 再次回到了皎月楼。 沈林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奢贵的酒楼,坐在紫檀案前,盯着满桌的珍齐佳肴,略有些局促。 “想来你也没吃午膳吧?”姬瑶难得热情, 亲自给沈林夹了几块桂花糕:“这是皎月楼的特色, 你快尝尝。” 沈林受宠若惊, 红着脸道:“不敢当,不敢当,小娘子客气了。”他微抬眼眸看了一眼姬瑶,“上次相见,还是去年春天,小娘子如今愈发漂亮了, 还是这长安的风水养人。” “那是自然,比你那村里强太多了。”姬瑶面上浮出一丝小得意, 手撑下颌,好奇问道:“你们村里最近怎么样?刘玉芝呢?她还好吗?” 沈林道:“自从没了山匪, 村里太平多了。去年朝庭下发了批文, 刺史在各县开始督查,我们县令也比之前好多了,百姓有难事都给办的利索。去年夏天刘玉芝去了州里, 嫁给了她一个远房表哥,应当是过的不错。” “那就好……” 姬瑶一阵熨帖, 莫岭村的故事似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等了一会,不见沈林动筷。 一直沉默的秦瑨忍不住开口:“干坐着做甚,快吃些吧, 我看你可比去年瘦多了。” 沈林忧戚的看向秦瑨, 叹气道:“不瞒二位, 我实在吃不下,天天被春闱闹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能不瘦吗?” 经他这么一提醒,姬瑶这才想到正事,忙不迭催促:“你快说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林看了一眼秦瑨,在获得他的示意后,方才徐徐开口:“刚才在文庙哭的,都是地方过来参加春闱的乡贡。我们大多数人已经在长安待了将近三个月了,只为准备这场春闱,但最近我们听到一些风声,有人在在外兜卖关节,很多生徒仗着家里的权势,都已经打通了这场春闱关节。” 姬瑶之前很少关注春闱,不禁问道:“什么是关节?” “关节就是舞弊的一种特称。”秦瑨神色沉郁,在她身边解释:“考生在卷子上做好事先约定的标记,考官阅卷的时候会一一比对,对上便就中榜了,根据花的银钱多少,中榜高低也不一样。” 姬瑶闻言一怔,奇怪的见识又增加了。 “这帮混账!”她猛拍桌案,“真是掉钱眼里了!” 秦瑨没她这么激动,沉稳的看向沈林,“你继续说。” “我们这些乡贡,无权无势,哪怕能找到兜售关节的人,也出不起买通关节的钱。多年苦读就是为了春闱,结果榜单暗定,这天下还有什么公道可言?我们不服气,跑去贡院举报,贡院的人让我们出示证据,可我们根本接触不到勋贵的圈子,自是拿不出来,走投无路,只能去哭文庙……” 话到末尾,沈林眼眶微红,气的捏紧了衣袍。 厢房内气氛沉重,姬瑶蹙着黛眉,不知所措的望向秦瑨,既气愤,又惭愧。 她一直认为科举是对庶民和寒门的恩赐,是公平公正跨越阶级的唯一途径。谁曾想天子脚下,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公开卖官鬻爵,委实让她大跌眼镜…… “瑨郎,怎么办呀……” 面对姬瑶哀然的求助,秦瑨斟酌片刻,对沈林说道:“你们听的只是传言,还需认真求证。你且回去好好准备春闱,两耳不闻窗外事,如此就行了,剩下的交给我们。” “你们?你们能帮忙吗?”沈林有些惊讶,突然反应过来,眼仁中升起希冀的光华:“对了,你们在长安营商多年,一定有些关系对不对?麻烦你们帮帮我们,只要给我们一些证据,我们自会去贡院求个说法,不会连累两位的!” 两不厌 第79节 沈林越说越激动,秦瑨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静下来:“你现在住哪?” 沈林深吸几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为了省钱,我们这些乡贡大多住在平康坊。” 秦瑨颔首道:“你先回去吧,等我答复。” “好!多谢秦大哥!” 经过上次在莫岭村剿匪一事后,沈林对这两位长安的朋友极其信任,当即起身作揖,与二人道别。 沈林走后,姬瑶面色不愉,兀自生起闷气。 这些官员似乎各个都不省心,她之前怎么没察觉呢? 秦瑨看出她的郁闷,执起瓷壶给她倒了一盅茶,话音漫不经心:“前些年我曾上奏,科考有人徇私舞弊,你当初全然不顾,苗头没有按下,现在他们可是愈发猖狂了。” 姬瑶装傻:“你有上奏吗?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算了。” 秦瑨撂下瓷壶,起身要走。 姬瑶见状,赶紧拉住他的宽袖,秀丽的眉眼掠过焦急之色:“你别走啊,这事怎么办啊?” 秦瑨睇她,“现在想管了?” “哎呀,你别在这阴阳怪气了。”姬瑶生气的甩了甩他的宽袖,“放这些乡贡天天在文庙哭也不是办法呀,何况沈林之前还帮过我们。这些买卖关节的人真是胆大包天,春闱乃为国家选拔栋梁之材,岂能让他们贪赃枉法?不论是谁,我都要揪出来!” 姬瑶仰着头,午后的阳光从窗棂罅隙里照进来,一束一束,正巧落在她巴掌大的鹅蛋脸上。 那双含情目此时变的坚韧,向外传递着一种倔强和决绝。 秦瑨望着她,心里倍感欣慰。 “贵人说的好。”他难得夸赞,“往后你想怎么做?” 姬瑶抿唇想了想:“待会回去,我直接把考公司的人全部抓起来,严刑拷打,就不信问不出个名堂来。” 明明是个娇生子,说话办事却总是简单粗暴。 秦瑨唇畔嗟叹,坐回她身边,“此举不可,敢做这一行的人一定早有准备,最起码嘴是严的,拿不到证据的话,审了等于白审,你还会落一个□□的名声。” 秦瑨一向思虑周全,在姬瑶看来,却是磨磨叽叽。 “想办事还前怕狼后怕虎的,真是麻烦。”姬瑶不满地撅起嘴,“那你说吧,证据怎么拿?” “让沈林自己去取。” 秦瑨展臂环住姬瑶,手掌覆住她大半张脸,把她捞进怀里,偷偷耳语。 姬瑶听完,杏眼亮晶晶的,满是崇拜:“这主意妙啊,只是这买关节的钱……” 秦瑨揉了揉她的面颊,淡声道:“沈林出不起,我来出。” * 入夜后,姬瑶方才回到宫里。 紫宸殿内灯明如昼,宫婢们进来替姬瑶盥洗,为她换上舒适的寝衣。 徐德海在旁问:“陛下累了吧?要去沐浴吗?” “不着急,去把卓骁叫来。” 在外面待了一天,姬瑶自是疲惫,不过她还有要紧事办。 徐德海看了一眼天色,踟蹰道:“现在吗?” 姬瑶笃定:“就现在。” “是……” 当御前的人出现在金吾卫衙门的时候,卓骁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放下去,就好像长期提心吊胆的嫌犯,面对缉拿时并不感到恐惧,而是一种解脱。 他随着内侍来到紫宸殿,立在高大的朱门前稳了稳情绪,方才带着一身夜寒走进去。 殿内燃着龙涎香,温暖如春,可卓骁的四肢都是冷的。 偏殿的软榻上,姬瑶斜斜靠着引枕,穿着一袭藕色抹胸长裙,外罩金丝绣蝶的缬衣,乌发披垂,不施粉黛,眉眼慵慵懒懒,显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娇媚之态。 良宵美景,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卓骁心头一惊,半跪在地向她请安:“臣卓骁,参见陛下。” 殿内沉寂许久,卓骁的心愈发忐忑。 直到一双嫩/白的小脚出现在视野中,他的耳朵方才听到姬瑶的声音:“抬起头来,看着朕。” 卓骁滞了滞,徐徐抬起头来。 他不敢乱看,眼珠就放在姬瑶的鼻尖。 姬瑶声音细软,神态却居高临下,“朕今日出宫,卓将军应该知道了吧?” 卓骁不敢说话。 “朕自私出宫,的确不对,但你窥察皇帝行踪,这可是能掉脑袋的大罪。”姬瑶停顿一息,声色俱厉:“卓骁!你的胆儿可真肥呀!” 面对皇帝的兴师问罪,卓骁再次垂下脑袋:“臣一时糊涂,还请陛下责罚!” “责罚?你担得起吗?”姬瑶气不打一出来,“朕没记错的话,你的孩子刚出生没俩月吧,若就此砍了你的脑袋,是不是太可惜了?” 话落,她将手里的密函狠狠砸在卓骁身上。 卓骁一愣,颤着手拿起密函,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顿时让他耳目眩晕。 通读一遍,卓骁精壮的身躯止不住的发抖,一句话都没说,阖上密函,深深叩在地上。 这是他一直想要忘记的事,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污点。他曾以为宣平侯不说,世上就没有第三个人知晓这件事,殊不知是他太单纯了。 当今陛下虽然骄奢淫逸,但这世间最尊贵的人物依旧拥有最锋利的刀,那神秘的内行司,便是可以窥察一切的存在。 如此也好,这事大白余于天日,他也算解脱了…… 姬瑶半阖眼眸,揣度的眼神落在卓骁身上,试探道:“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卓骁想都没想便承认了:“臣那日醉酒,心情本就不好,结果那流浪汉在外怒骂金吾卫街吏,说我们是有娘生没娘养的走狗。我一个没忍住,就打了他几拳,谁知他却撞在台阶上死了。臣并不想杀他,是失手……” 话到末尾,他的声音蕴着浓浓的悔意。 “你倒是实诚。”姬瑶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流浪汉的命也是一条命。现在朕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告诉朕,是谁指使你跟踪朕的。” 她顿了顿,凉声道:“你可以不说,但你要想明白,能否承担后果。” 紫宸殿内光影耀目,卓骁一头冷汗,双手死死攥着衣袍,无不出卖着他惶然不安的内心。 他紧紧闭着眼,脑中的思维激烈交锋,最终还是选择了自保,睁开空洞的眼睛,颤声道:“是……是太傅大人……” “太傅……” 姬瑶眼瞳一怔,有些难以置信。 卓骁了无生气的说:“太傅起初害怕陛下贪玩,偷跑出宫不安全。后来太傅说朝中局势不明朗,陛下和宣平侯情谊给钱,怀疑陛下出去是和宣平侯私会,所以这才让臣窥察陛下行踪,其实……其实太傅大人都是为了保护陛下……” 姬瑶呆呆站着,好半天才回过神,疾言厉色道:“保护朕,就可以僭越皇权了吗!太傅老糊涂了,你怎么也跟着糊涂,硬生生往外放把柄!若放在以前,这种事——” 她没说完,立时把话憋住。 若放在以前,这种事如果被秦瑨那些寒门官员知道,定是要联合起来弹劾太傅和卓骁。 如此铁板定钉的僭越,到时候连她都无法为两人辩解…… 太傅啊,太傅…… 真是老糊涂了! 姬瑶痛心疾首,倏尔觉得心累,冷眼看向卓骁:“卓将军,往后你需得记清楚,谁才是你们金吾卫的主子。若再背叛朕一次,朕要砍的,就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脑袋了。” 听这话音,卓骁感觉自己好像捡回了一条命,砰砰在地上磕头:“臣多谢陛下宽宥!” “太傅再找你,你应该知道怎么办吧。” “臣知晓!” “拿着密函,下去吧。” “是!” 卓骁如临大赦,汗都没敢擦,拿起密函,垂首退出紫宸殿。 片刻后,姬瑶高声道:“徐德海,叫索凜来!” 不过一会儿,索凜踏飒而入,依旧是看不清容颜的黑色装扮。 他半跪在地,行礼道:“陛下。” 姬瑶声色疲惫:“索凜,朕之前从未启用过内行司,充其量不过是让你们保护朕的安危,但从今日起,朕要你们提起精神来,帮朕办事。七日之内,朕要所有官员的密函,事无巨细,但凡能查出来的,皆要上报。” “是。” 索凜痛快应下,这天他们内行司已经等了很久。 正欲离开,姬瑶再次喊住他:“等等。” 索凜回身,“陛下还有何吩咐。” “宣平侯除外。” “是。” 殿内再次仅剩姬瑶一人,如死海一般沉寂。 她叹口气,踅身走回描金榻前,撩裙坐下,揉了揉沉重的太阳穴。 之前是她想的太单纯了,以为拿捏住秦瑨,就能在大明宫为所欲为。 可这朝庭瞬息万变,永远都会有新的矛盾出现。 她虽不擅长无权弄势,但比着葫芦画瓢还是会的。官员能拿到的东西,她也能拿到,官员拿不到的东西,她更要拿到。 若想恣肆的活着,怕是只有皇权才能帮她…… * 两日后的傍晚,秦瑨约了吏部的孙侍中,在盈春楼小聚。 这盈春楼的老板是关中商会的会长,在长安有头有脸,亦是秦瑨的老熟人,之前没少给他帮忙,在这里谈事最安全不过。 两不厌 第80节 奢贵的包厢分内外两间,秦瑨身着靛蓝圆领袍,头束玉冠,坐在外间圆案前默默品着茶。 靠窗的位置垂一珠帘,一名女郎正垂首抚琴。 等了半个时辰,孙侍中才风尘仆仆的赶到,一脸歉意的说道:“侯爷久等了,今日吏部事情太多,放衙太晚了。” “无妨,快请坐。” 秦瑨笑笑,挥手让弹琴的女郎退下。 孙侍中撩袍坐在他身边,“得您相邀,下官真是感激不尽。” “哪里话,你我都是老相识了,还是这么客气。”秦瑨亲自替他斟满一杯茶:“我就不卖关子了,今日相邀,有事请你帮忙。” 孙侍中看着面前满满的茶盅,受宠若惊道:“侯爷尽管说,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昨日乡贡哭文庙的事,你听说了吧?” “这事下官知晓,好像和春闱舞弊有关。”孙侍中想了想:“有人在外放出风,说今年买卖关节十分猖獗,一时惹等的人心嫉忿,侯爷这是要管一管吗?” 秦瑨面露不屑,“我若再不管管,任他们翻手云,覆手雨,往后这朝堂上还能有寒门的一席之地吗?那些乡贡若是一直哭庙,一样有损陛下声誉。” 孙侍中一垂首,“侯爷远虑。” 秦瑨执起茶盅,小小啜了一口,“说说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孙侍中斟酌道:“往年这种事,他们做的极其严谨低调,参与者自不会对外多说,家中没有科考的,对此知之甚少。不知今年是怎么回事,弄的坊间沸沸扬扬。” 他摸了摸下巴的胡茬,紧皱眉宇,“依着下官对考公司的了解,刘员外郎年岁大了,应该不会参与,若是凭直觉找出几个可疑的,下官认为这次的副考官梁尚嫌隙很大。” 秦瑨摩挲着茶盅,示意他继续说。 “梁氏早已家道中落,梁尚官虽不大,区区六品,这些年却生活奢靡,前段时日据说一下子买了八名美妾,不免让人多想。” 梁尚官居六品,平日不上常朝,因而秦瑨对这人并不熟稔,但孙侍中是个热心肠的包打听,满朝上下的闲散事没有不知道的,他说的,还是有些可信度的。 秦瑨斟酌少顷,对孙侍中说道:“调查科举舞弊这事,我不方便出面,你去找这个梁尚,就说家中侄子今年科考,让他行个通融,探探他的虚实,往后的事交给我就可以了。” “是,下官明日就去办。” 孙侍中很是听话,随便吃了几口,便回府准备说辞去了。 待他离开后,秦瑨起身来到内室。 两尺见方的小屋里,姬瑶坐在靠窗的软榻上,正忙活着吃梅子糕,小嘴周边粘满了红红的梅子酱,衬着一身鹅黄细纱襦裙,模样极其娇俏。 秦瑨坐到姬瑶面前,两人仅隔着一条四腿矮几。 “卓骁的事处理好了?” “嗯。”姬瑶嘴里嚼着东西,“我按你说的做,当真把他震住了,这次出来没有尾巴跟着了。” 秦瑨道:“谁是幕后主使?” 姬瑶神色一滞,“他没说,我也没问。” “真的?” 眼见秦瑨半信半疑,姬瑶沉默少顷,青涩的笑了笑:“管他谁是主使,没了卓骁这把刀,他就是废人一个,对不对?” 秦瑨意味深长的看她几息,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 她不想说的,他亦不会强迫,话峰一转道:“刚才听到孙侍中所说了?” “这梁尚是谁呀?”姬瑶咽下糕点,舔了舔甜甜的嘴角,一副看热闹的架势:“一下子买八名美妾,用的过来吗?” “男人么,想用还用不过来吗?” 秦瑨随口一答,拿起矮几上的巾帕,替姬瑶擦了擦嘴。 姬瑶手里拿着梅子高,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的望着秦瑨。 秦瑨在她眸中读出几分揣摩的情绪,隐约觉得不妙:“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姬瑶放下梅子高,手撑矮几,探身离秦瑨更近一些,盯着他深邃的眼眸,意味深长道:“你在外设私宅,与我相好,不让我去你府上,该不会是金屋藏娇了,怕屋里人发现我吧?” “胡说。”秦瑨只觉莫名其妙,“我有没有女人你不知道吗?往日你送给我的那些,全都让我退回去了。” 姬瑶哼了一声:“谁知道别人有没有送你。” 秦瑨噤声不言,心里忽觉一阵憋屈。 不带这么猜忌人的吧? 两人大眼瞪小眼,姬瑶始终都没有退让的意思,撅起的嘴巴,刻薄的眼神,无不透着一股浓浓的挑衅味道。 就好像…… 很久之前一样。 秦瑨咬紧后槽牙,把手里的巾帕一扔,气极反笑:“行,不信你就自己去看。” * 戍时整,溶溶月色一缕缕散开。 一向安静的宣平侯府突然变得鸡飞狗跳,仆役婢子们从宅院各个角落急匆匆往正厅赶,侯爷带回来一位女郎,急着要召见他们。 一柱香的功夫,侯府所有下人全部聚在正厅,对着头带慕篱的姬瑶福礼:“问贵人安——” 姬瑶颔首,让他们都站直了。 隔着朦胧的罗纱,她的目光全部落在八名婢子身上,挨个打量了一遍。 虽说没有祸水,但这质量也太差了吧? 肥的肥,瘦的瘦,高的高,矮的矮,要想在长安的勛贵之家凑成一局,还真得费点功夫…… 把下人遣散后,姬瑶摘掉慕篱,理了理鬓旁碎发:“你在哪找这么多村姑呀?看着不烦心么?” 秦瑨额角挑了挑:“我养她们是干活的,不是看脸的。” “倒是义正严辞。”姬瑶冷哂:“待会可别打脸。” 秦瑨不屑的笑笑,抬手向后院一比:“您请。” 姬瑶下颌一抬,提着裙襴,傲慢的走向后宅。 当年先皇赏赐的侯府可谓是宏伟壮观,宅内崇阁巍峨,层楼叠起,游廊之上摆满了精致的盆摘,墙面用的皆是雕砖,或山水,或人物,或花卉。 廊下灯笼随风摇晃,姬瑶一边看着,一边嘀咕:“我阿耶真是没少给你花钱……” 秦瑨跟在她身后,没奈何的叹口气。 过了书房,便是后宅。 临进内仪门,秦瑨忍了忍,还是拉住了姬瑶的胳膊,俊逸的眉眼挟出祈求之意:“瑶瑶,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吧。” 他不这么说还好,如此一来,可谓是激起了姬瑶的反骨。 “怕了?” 她冲秦瑨挑挑眉毛,遽然甩开他,如猛虎出山一般,气势汹汹冲进后宅。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3 19:00:00~2023-09-04 14:1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悠哉悠哉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衣柜 ◎眼睛看不清东西,触觉和嗅觉就会变得极其敏锐。◎ 天上一轮孤月, 光影暗淡。 后宅里可谓是黑灯瞎火,姬瑶撞着胆子在青砖巷道里转了一会,发现这边没有半点人气,似乎都是空的。 她纠结片刻, 还不死心, 随便推开一处宅院的大门。 里头的小院很干净, 像是刻意打扫过,她寻思着是不是有人住,便朝屋舍走过去。 “瑶瑶,你等等!” 秦瑨似乎又要阻拦。 姬瑶自然不会遂他的意,小跑着推开正厅的门扉。 吱呀—— 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吟哦,紧随而来的就是一阵如烟尘弥漫的灰土。 姬瑶一怔, 眼睛登时进了东西,闭着眼咳嗽起来。 秦瑨见状, 快步走到她身边,揽着她回到院中, 关切道:“怎么样, 没事吧?” 姬瑶闭着眼,可怜巴巴的抬起头,“眼睛进东西了……” 闲的无聊, 就知道找事! 秦瑨腹诽一句,掰着姬瑶的眼皮吹了吹。 流了些泪, 姬瑶方才能睁开眼睛,眼白受到磨损,有些充血泛红。 她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气道:“你什么人呢?后宅怎么不打扫啊?” 嗬, 没找到人, 在这乱发脾气,横竖都是他的错。 秦瑨绷着脸,宽袖一震:“后宅没人住,打扫了还得脏,脏了还得打扫,最后还是没人住,那我为什么打扫它?” “不是。”姬瑶快被他绕懵了,“你不是有婢子嘛,又不用你亲自上阵。” 秦瑨难以苟同:“那也不能浪费在无用的事上。” “哼,有病。” 姬瑶撅着嘴,不说话了。 虽说马上就快到阳春三月了,夜风还是料峭。 两人互相盯了一会,秦瑨不想再跟姬瑶对峙下去,伸手揪下她头发上的灰团,放缓了声调:“闹够了吧,快去洗洗,脏死了。” 两不厌 第81节 他给了个台阶,姬瑶顺着就下了。 秦瑨牵着姬瑶来到自己的寝房,让婢女取来铜匜和皂花,亲自伺侯她洗漱。 没多久,姬瑶灰扑扑的脸蛋再次变得干净耀目。 秦瑨俯身替她掸着衣裙上的灰土,借着这个空档,她放眼打量起他的寝房。 上次来的时候,还是秦瑨喝醉那次,没待一会就走了。 如今细细一看,他的寝房装潢简朴,不似勛贵之家那么奢华,寸寸离离都透出一股干净雅致的韵味。 恍惚间,姬瑶看到内室的墙上挂着一副画。 桂花树下立着一位身穿紫色官袍的郎君,然而却长着一颗奇怪的狗头…… 姬瑶愣了愣,思绪猛然飞回两年前。 那年她才十六岁,和秦瑨因为修理河道之事产生了争执,闹的不欢而散。 姬瑶气不过,在一个落红成阵的春日画了一幅画,把秦瑨叫来过,对他说道:“宣平侯,朕给你画了一幅小像,你看看,喜欢吗?” 秦瑨知道她做不出好饭,上前一看,即刻问道:“陛下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姬瑶勾起唇角,露出几分顽劣模样,“可能就是说,你像个狗官吧。” 秦瑨盯着她,紧皱的眉峰始终没有松开过。 他生气,姬瑶就高兴,“朕看你挺喜欢的,那就赏给你好了,回去挂在你的寝房,没朕的允许不得摘下来。” 到现在她还记得,秦瑨捧着画离开的时候,脸色阴沉的都能滴出水来…… 姬瑶从记忆中抽身而出,扑哧笑出声:“这画你还真挂着呀!” 秦瑨把她衣裳上的灰土都掸干净,站直身,顺势瞥了一眼,“没有陛下的允许,臣怎么敢摘。” 姬瑶听着他阴阳怪气的声调,知他应该是又勾起了些愤恨,忙不迭换上一副笑脸,乐呵呵道:“朕那时年纪小,不懂事,你不要与朕计较,今日朕就给你摘了。” 她走进内室,伸出藕白的双臂,想要把那副画摘下来,然而却被秦瑨制止了。 “算了,留着吧,人家说狗是旺财的。” “嗯?”姬瑶回身看他,唇角携出一丝揶揄的笑:“这两年看来你没少贪。” 秦瑨一听,立时剜她一眼。 姬瑶再次凑回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膊,抬眸凝着他:“诶,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你府里就这么几个人,日常也发不了多少月例吧?你平时又不经常去花楼,也不养女人……哦,朕想起来了,你一定是为了存钱娶夫人吧?像你这样的身份,一般都是妻妾成群,最后再生一大堆孩子,到时候花销真还不少……” 她嘚吧嘚吧说个不停,秦瑨只觉耳边像有只苍蝇在飞,让他脑袋嗡嗡疼。 他揪住姬瑶的胳膊,一把将她拉到身前。 如此举动让姬瑶一惊,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秦瑨睇着她佯作乖巧的模样,倏尔产生一个想法,迟疑道:“瑶瑶,我问件事。” 看他神情严肃,姬瑶亦跟着摆正脸色,“嗯,什么事?” “你……”秦瑨顿了顿,不免开始心悸:“你为什么在意我后宅有没有人?” 话落,室内安静下来。 姬瑶怔怔盯着秦瑨,生觉有什么东西跑到了她的心里,把那里搅的混乱不堪。 起初她没在意,现在静下来想想,刚才的举动岂不是像极了拈酸吃醋的小娘子? 在秦瑨灼灼的注视下,姬瑶耳尖微红,面上有些挂不住:“谁在意了?我只是不喜欢欺骗,你后宅有人没人都跟我没关系,但你要是刻意隐瞒,那就是欺君之罪,我一定饶不了你。” 她满脸倔强,再次拿出皇权来压迫。 秦瑨望着她,难以控制的感受到阵阵失望。 他在期待什么呢? 真是闲的没事,犯贱! “你这张小嘴,有时真的很不会说话。” 秦瑨冷寒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不待姬瑶反应,俯身噙住了她的唇。 带了点情绪的碾轧甚是粗鲁,姬瑶忍不住去推他,微微侧头,嘤咛一声:“疼……” “忍着。” 秦瑨手抚她的面靥,再次把她送到嘴边…… * 孙侍中的办事效率极其高,翌日上午就去了考公司,把梁尚拉到了无人的宫巷里。 两人面对面而站,初春的风料峭而过,卷起了他们的衣袍。 孙侍中客套唤了声:“梁大人。” “侍中大人,真是稀客稀客!”梁尚压低声音:“可是找下官有事?”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孙侍中悻然笑笑:“我老家有个侄子,今年参加春闱,想问问梁大人,能否通融通融,给个关节?” 梁尚一怔,“侍中大人玩笑了,科考乃我朝国基大事,下官怎么敢买卖关节呢。” 他这番说辞,孙侍中早已预料,没人会亲口承认自己做了搅弄乾坤的事。 孙侍中作出一副惋惜模样,与梁尚打起太极:“你我在朝为官,自是知晓关节什么的不合规矩,但我那侄子家可不知道。他爹常年盈商,攒下万贯家财,就是想让家里能出一个走仕途之人,说出去名声也好听。为了我那侄儿能高中,他父亲可是准备了白银万两,如今找不到卖关节的地方,空叹花落旁人家,这让我如何给他爹交待啊……” 孙侍中连连嗟叹,梁尚却遽然来了精神,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有个腰缠万贯的富贵亲戚! “侍中大人莫愁。”梁尚靠近一步,与孙侍中贴耳:“下官倒是听说过,有个地方似乎能找到买卖关节的中间人……” 孙侍中眼眸一亮:“还请梁大人明示。” 说着,他从袖襴掏出沉甸甸的钱袋,自作主张塞到了梁尚手里。 梁尚捏着钱袋捏了捏,推拒道:“侍中大人,你我多年同寮,这可使不得啊……” “诶,拿着拿着。”孙侍中声色诚恳:“我知晓梁大人恪守本分,只要能给我提供一些道听途说,我就很是感激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梁尚笑笑,勉为其难的将钱袋塞进了袖襴,眼珠转了转,却人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道:“城南有家惠如酒坊,你去那要鹧鸬烧酒,便会有人来问。” 孙侍中恍然,感激作揖:“多谢梁大人!” 一柱香后,秦瑨拿到了孙侍中传来的笺条,立刻动身,赶往紫宸殿。 时至晌午,姬瑶正准备午憩,见他的时候满脸困倦,打着呵欠问:“有消息了?” 秦瑨颔首道:“梁尚对孙侍中装憨卖傻,说自己不清楚如何通融,转而介绍他到一个酒坊里,说那边可能有买卖关节的中间人,只是听说价位有些高。” “要多少钱?” “白银五千两。” “什么?”姬瑶登时来了精神,惊讶道:“五千两?这些人疯了吧?普通百姓一年也就花个几十两,这个案子要是办下来,妥妥能挖出巨贪!” 秦瑨神色沉郁,跟她想的一样:“今天晚上,臣准备亲自带着沈林过去探探虚实。” “朕也去。”姬瑶叉着腰,气不打一出来:“朕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狮子,敢张这么大的口!” 她雄心勃勃,却被秦瑨浇了一盆冷水:“此去凶险,陛下还是待在宫里吧,明日臣会回禀陛下的。” “不行,朕一定要去!” 紫宸殿里没有旁人,姬瑶上前抱住秦瑨的胳膊,撒娇的晃了晃:“朕在大明宫待着,怕是晚上也睡不踏实,你带朕去,好不好?瑨郎,求你了……” 她华冠丽服,长长的眼睫低垂,面颊似雪,如小兽一惹人怜爱。 秦瑨拿她不依不挠的样子没有任何办法,斟酌片刻,退一步说道:“申时末,臣在平康坊等着陛下。” * 平康坊在长安城东,宅院大多是赁居,因而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治安难辖,是金吾卫街吏巡查的重地。 傍晚时分,姬瑶准时到达坊门口,按秦瑨的要求,身穿款样简单的襦裙,梳着双丫髻,作婢子打扮。 她下半张脸戴着白色纱帛,左顾右盼,都不见秦瑨人影。 “还没来……” 姬瑶小声嘀咕,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 姬瑶吓了一跳,本以为遇到了登徒子,踅身一看,却是笑嘻嘻的沈林,他身边还跟着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 这人身姿魁梧,一袭鸦色圆领袍,面上须髯丛生,单看眉眼却有几分熟悉。 姬瑶定定打量一会儿,从那双眼睛认出了秦瑨,连忙抿紧嘴,憋住笑意。 直到三人上了马车,姬瑶方才嗤笑出声,戳了戳坐在身边的秦瑨:“你怎么弄个大胡子呀?” 这问题问的…… 秦瑨甚是无奈:“当然是为了防止别人认出来。” “可是这模样也太奇怪了。”姬瑶好不容易止住笑意,眼角已经湿润,伸手摸了摸秦瑨的胡须,叹道:“还挺真实,我也要一个。” “你一个女郎,要胡子做什么。” 秦瑨被姬瑶揪的有些疼,往边上躲了躲。 他越想逃,姬瑶玩心就越大,柔软的身躯贴到他身上,小手不老实的薅住他的假胡须。 “摘下来给我玩玩。” “别闹……” 马车内空间不大,两人拉拉扯扯,惹的沈林心生艳羡:“你们夫妻感情真好。” 姬瑶一怔,这才想起身边有个沈林。 她缓缓坐正,暂且放过秦瑨,俏眼漫无目的地到处飞,不知不觉红了脸。 真是的…… 从哪里拿出来他们是夫妻了? 在她身边,秦瑨抿紧唇,没有解释什么。 一个沈林,让两个人都老实了…… * 两不厌 第82节 到达惠如酒坊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天上几颗星子不甚明亮。 三人下了马车,相继走进酒坊。 铺面里燃着灯,光线昏暗,扑面而来是一股浓烈的酒糟的味道。 姬瑶被熏的难受,搓了搓鼻尖,放眼打量起来。 掌柜的是个年轻郎君,布衣加身,脊背微微佝偻,正垂首擦着一个酒坛。 见有客人进来,他一抬眼皮,漫不经心地问:“客官要什么?” 沈林在前道:“鹧鸬烧酒。” 掌柜闻言,面色一沉,即刻放下手里的活,眼神瞟过姬瑶和秦瑨,话音明显挟着机警:“这几位是……” 沈林按照事先的说辞,客套介绍:“这位是我父亲,这位是我的婢子。” 秦瑨随和的笑笑,抬手作揖:“叨扰了。” 姬瑶则立在他身后,乖巧的福了福礼。 能来惠如酒坊的非富即贵,大多生着一张睥睨众生的脸,说话趾高气昂,鲜少有这么客气的人。 掌柜立时放下戒备,脸上堆满了笑。 “客官随我来。” 他带着三人来到后院,从仓房抱出一个酒坛,摆在圆中的石桌上。 “您要的酒在这。” 月色下,秦瑨提起酒坛掂了掂,里面沉甸甸的,约莫有一斤酒。 沈林对此还半信半疑,试探问:“这酒,多少银两?” 掌柜道:“六千两。” “六千两?”沈林满脸震惊:“之前不是说的五千两吗?” 掌柜悻然笑笑,“临近春闱,这酒甚是短缺,六千就是六千,上面要求的,小的做不了主,客官要不要?” 沈林迟疑了。 “要。”秦瑨替他做了主,放下酒坛道:“银两就在马车上,我们出去取一下。” “好嘞客官!” 掌柜满心雀跃,亲送他们出去。 三人再次登上马车,聚头商议起来。 沈林还沉浸这惊天的物价中,瞪着难以置信的眼睛,看向秦瑨:“秦大哥,他们竟然要六千两,之前还说五千两的,这不是要人命吗……” “马上就到春闱了,坐地起价也在意料之中,我早有准备。”秦瑨神情淡然,修长如竹的手叩了叩一旁堆叠的木匣:“这是七千两,你全都拿着去,六千两买关节,剩下的,全部给那掌柜。” “啊?”姬瑶一听,不禁乜向秦瑨,“一条小鱼而已,给他这么多干嘛?你钱多闲的呀?” 沈林亦赞同她的说法,支吾道:“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万一这事弄不成,还要赔这么多钱进去,秦大哥营生不易……” 秦瑨恨铁不成钢的瞥了两人一眼,“你们不要打退堂鼓,大鱼有见识,不会随便上你的钩,小鱼就得使劲喂,吃了你的饵,到时候官府就有理由捉拿他。” 姬瑶和沈林对视一眼,心觉有几分道理。 在秦瑨的催促下,沈林和他搬着七千两银子再次走进酒坊,没一会就把那坛酒拿出来了。 马车悠悠离开酒坊,路上秦瑨把酒倒了,在里面摸出一个油纸袋。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纸,行书记录了三行字。 一列,十六,吾。 九列,八,青。 十二列,十,顺。 姬瑶和沈林凑着脑袋默默读了一遍,怔道:“这是……暗语?” 秦瑨神情肃穆,嗯了一声,“按照上面提示,在对应位置写下对应的字,考官阅卷的时候应该会一一察阅,符合的便会中榜。” 姬瑶冷哼:“这帮人,投机取巧倒是精明。” 沈林激动道:“咱们拿到关节了,是不是可以去告官了?” “还不到时候。”秦瑨晃了晃手中的纸,“眼下春闱还没开始,这张纸的作用还没显现,等同于废纸一张,你拿着去告官,怎么可能会赢?买卖关节的大多都是勛贵之家,没有证据的稽查,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的压下去。” 沉澈的嗓音遽然磨灭了沈林的雄心斗志,他叹口气,不知所措道:“秦大哥,往后怎么办?” “还有五天就到春闱了,到时候你把卷案做的极差,按照关节上的指使一个个标注清楚,随后等结果就是,若真能中榜,这关节的作用便做实了,以后举证便简单了。”秦瑨顿了顿,黑沉的眼眸落在沈林脸上,有几分意味深长:“不过这里面有赌的成分,若因你卷案极差,或者其他的疏忽导致你无法中榜,计策失效,你能否承担这个后果?还有,愿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车轮碾压过青石地,马车摇摇晃晃,沈林的思绪亦跟着来回游走。 他出身微寒,家乡穷苦,没有任何依靠。如今来到长安,方才知道这世间竟是如此繁华热闹,生觉自己更加渺小。 参加科举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若是拿着它去赌,自是对不起多年的寒窗苦读。 若是不去赌…… 那些和他一样的莘莘学子,岂不是永远都要埋没在达官显贵之下? 若是不当这个出头鸟,助纣为虐,那天下寒门皆会被排除在权势之外,江山社稷,黎敏苍生,如何再精进一步? 黑暗之下,罪恶会不停生长,直到腐蚀万千根基。 哪怕身为蝼蚁,也要与天搏上一搏! 如是想着,沈林义愤填膺道:“我愿意赌一赌!大不了明年再来一次!” 姬瑶本以为这个乡巴佬会临阵脱逃,谁知却这么爽快的答应了。 遥想去年,沈林一介书生,第一个站出来跟着秦瑨上山剿匪,如今又甘愿牺牲自我,成全大义,的确是有点胆魄在身上。 姬瑶黛眉一挑,难得流露出几分赞赏之色,“沈林,你放心,事成之后官府不会追究你买卖关节的责任,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啊?” 沈林心生纳罕,不明白一个柔弱的小娘子怎么会说出如此狂妄的话。 她能保证官府不追究他的责任? 沈林眨眨眼,最后还是选择相信她,笑道:“多谢小娘子!” 当今陛下都是女郎,在长安,他不能轻视任何人。 “既然沈林没意见,那就这么决定了。”秦瑨敲板定音,撕下胡须,“明日沈林再去一趟酒坊,以答谢为名,约掌柜到盈春楼吃酒,证据这东西,我们拿的越多越好。” * 第二天,沈林早早就去拜访了惠如酒坊的掌柜。 掌柜头前刚拿了一千两银子,偷摸摸掖下,到现在还兴奋的难以自持。 甫一见沈林进来,掌柜便热情的拉他坐下,为他斟满一杯酒:“沈公子,这是我们店最好的烧春酒,一共没几坛,你快尝一尝!” “多谢掌柜了。”沈林面露难色,“可惜白日还要读书,用不了酒。” “哎呀,读什么呀!你有了我们店的鹧鹄老酒,闭着眼写都能中!” “也是。”沈林笑笑,“我与掌柜倒是随缘,越看越亲切,不如今晚带着烧春酒,随我到盈春楼小聚,我做东。” 盈春楼可是长安有名的酒楼,掌柜尚还没去过,再加上这小公子出手阔绰,当下就动了结交的心思:“这……这显好吗?” “怎么不好,能与哥哥认识,便是千金难买的福气。”沈林站起来,恭恭敬敬的作了揖:“戌时两刻,哥哥这边应该打烊了,我在盈春楼等候哥哥。” 沈林一口一个哥哥,喊的掌柜心花怒放,忙不迭点头:“好,好!” * 一晃到了傍晚,秦瑨和姬瑶率先来到盈春楼。 宴请掌柜的包厢搬进来一个硕大的黄花梨木衣柜,就贴在外间西墙上。 姬瑶上前打量一眼,踅身看向秦瑨,黛眉之下是一双水盈盈的杏眼,充满了好奇:“瑨郎,你摆这个干什么?” 秦瑨坐在圆案前,身穿鸦青色窄袖劲装,英俊利落。 他仰头喝了盅茶,慢条斯理道:“一会我会躲在里面,听听那掌柜说些什么。” “啊?”姬瑶仰起小脸,再次比量起衣柜:“这柜子能装下你吗?” 秦瑨瞟了一眼,“马马虎虎。” 就在这时,沈三推门而入,躬身道:“人马上就到了,我带贵人出去吧?” “嗯。”秦瑨点点头,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对姬瑶说道:“你快跟沈三到隔壁去吧。” 姬瑶撅起朱唇,慵懒的晃着湘妃色裙摆,漆黑的眼珠看看沈三,又看看秦瑨,娇声道:“我也想留在这。” 秦瑨一听,立时蹙起眉头:“你留在这干什么?你又不能伺候人吃喝。” “我不,我就要留在这。”姬瑶掀眸看他,故意说道:“好玩。” 好玩什么? 真是越急越添乱! 秦瑨忍不住训斥姬瑶:“别胡闹了!赶紧跟沈三离开!” 他当着手下的面疾言厉色,姬瑶立时委屈起来,正要怼秦瑨几句,忽听楼下小二喊道:“如月厅,贵客两位——” 人已经来了。 秦瑨心一急,上手就要抓姬瑶,谁知却被她躲过。 姬瑶在他的注视下,提着裙子钻进衣柜,贴着壁板坐下,抱住了自己的双膝,秀丽的小脸满是倔强。 眼见这架势,妥妥是跟他杠上了。 秦瑨狠哧一声,挥手示意沈三出去,自个儿也钻进衣柜,迅速阖上柜门。 没多久,沈林就带着惠如酒坊的掌柜进来了。 “哥哥请坐。” 沈林很贴心的替掌柜拉好圆凳,引得掌柜一阵熨帖。 佳肴美酒,掌柜很是开心,一巡巡走下去,人开始话多起来:“沈公子,你可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干我们这一行,见的达官显贵多了,他们各个狗眼看人低,觉得自己跟神仙一样,鲜少有你这么随和的……” 两不厌 第83节 “我家家风严谨,家父一直教导我,要尊重这世间的每一个人。我看哥哥喝的有些上头,不如少喝一些吧?” 沈林一边劝着,一边给掌柜满上。 掌柜兴致盎然,自然不听劝:“沈公子这是看不起我,我的酒量哪有这么差,来喝!” 说着,那满满的一盅酒嘶溜就下肚了。 就这样,沈林和掌柜在外面周旋,衣柜里却是静谧万分。 原本这个衣柜装下秦瑨一人绰绰有余,如今加上姬瑶,未免显得有些促狭。 黑暗中,两人挤在一起,又闷又热。 眼下再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姬瑶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后悔的叹口气。 听了一会外面的说辞,不过是些互相吹捧的醉话,一点意思都没有。 姬瑶懒的再听,静下来又有些无聊,忍了忍,伸出手指,戳了戳身边人。 视野一片漆黑,仅能衬着柜门罅隙渗进来的微弱光芒看清秦瑨的部分轮廓。 他不声不响,亦不回应。 姬瑶知道,秦瑨肯定又生气了。 身为男人,就这么点气量…… 真是个气包! 姬瑶心头埋怨,在黑暗中摸到秦瑨的手,轻轻握了握。 她的手软软的,带着几分讨好,一下下捋着他的手指。 秦瑨依然没有回应,像个没有感觉的木头人。 姬瑶挠挠他手心,他还是不理她。 什么人呢? 姬瑶生气了,猛地甩开秦瑨的手。 沉默不过几息,她在黑暗中期身而上,摩挲着捧住秦瑨的脸,将他掰向自己,俯首噙住他微张的唇。 眼睛看不清东西,触觉和嗅觉就会变得极其敏锐。 秦瑨的口鼻间满是香气,碾压的他骨头一软。 可眼下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他想躲开,姬瑶却抓他更紧,最后他只得缓而慢的调整方向,侧靠在衣柜上,把姬瑶虚虚揽进怀里。 如此一来,姬瑶更没了顾忌,柔荑缓缓往下。 黑暗中,秦瑨闷哼一声,双臂立时箍紧了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他们沉浸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中,外面的人说些什么,再也听不到了…… 直到柜门从外面打开,新鲜的空气涌入,两人这才回过神来,齐刷刷扭头看去,脸上皆被嫣红的口脂染花,写满了惊惶和尴尬。 好在这些沈林已经看不清了。 酒坊掌柜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而沈林摇摇晃晃的站着,举起手头上的一沓纸,盯着柜子里的两人,咧嘴傻笑:“看我……看我拿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4 17:00:00~2023-09-05 15:00: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仇萌萌 5瓶;青青子衿、上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赐婚 ◎您去求求陛下,让陛下给秦瑨赐婚。◎ 说完这话, 醉意熏熏的沈林腿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眼一闭没了动静。 柜子里的两人这才回神,相继出来。 秦瑨扶起沈林, 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而姬瑶则蹲在两人身边, 蹙着眉头,戳戳沈林:“欸,沈林,你没事吧?” 沈林还是闭着眼,没有丁点回应。 秦瑨试探一下他的鼻息,宽慰姬瑶:“睡着了, 别担心。” 姬瑶长吁一口气,嫌弃道:“就这么点酒量……” “他一个书生, 能把掌柜喝醉,已经不错了。”、 秦瑨说完, 拿出沈林捏在手里的一沓纸, 放眼一看,上面全部写满关节,估摸有二十多张! “还真是天助我也, 证据一来竟然有这么多。”姬瑶杏眼盈亮,高兴的拍了拍沈林的肩膀:“行啊你, 怎么搞来的?” 沈林早就醉的会周公去了,自然不会回答她。 这里面的光景,秦瑨也没听到。他被姬瑶拉着, 拽着, 只顾着沉浸温柔乡, 就这么忘了正事。 真是红颜误事…… 一股懊丧感顿时席卷秦瑨全身,他忿郁地瞥一眼姬瑶,少顷,又赶紧收回眼神。 他一个成年男子,引以为傲的自制力消失不见,怪不得女人,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不争气…… “瑨郎,你愣什么呢?”姬瑶发现秦瑨出神,在他面前晃晃小手,“这掌柜的怎么办?若放他走,怕是会打草惊蛇,丢了这么关节,他上面的人兴许会杀人灭口。” 她的忧虑不无道理,秦瑨清醒过来,斟酌道:“嫌犯是个男人,你不好把他带进大明宫,不如我先把他囚到府里,待春闱结束,直接送去见官,怎么样?” “好。”姬瑶点点头。 得到她的允许,秦瑨扬声道:“沈三!” 不过一息,沈三推门而入,目光扫了一眼厢房,垂首道:“侯爷。” 秦瑨微抬下巴示意:“把这人暂时押到府里关起来,注意不要让他寻死。” “是。” 沈三得令,上前轻松扛起酒坊掌柜,出门的时候唤来两个劲装加身的年轻郎君,让他们把罪酒的沈林一同弄了出去。 秦瑨站起来,掸了掸袍子上的褶皱,幽深的眼仁看向姬瑶,询问道:“春闱是否正常举行?” “那是自然。”姬瑶眸色冷冷,“我倒要看看,用关节上榜的究竟是哪家神仙。” 秦瑨点点头,“天色不早了,事情已经处理完了,咱们快回吧。” 事情虽说是处理完了,可有些还没完…… 姬瑶抬眸看向秦瑨,瞳中冷色散去,取而代之的脉脉柔情。 “刚才你好像还没完。”她上前一步,双臂环住秦瑨的腰,仰起小脸,细声道:“反正这会儿没人了,不如我们继续?” 四目相对,眼神火热,连同空气一起烧起来。 躲在柜子里的感觉卷土从来,秦瑨心若擂鼓,有些嗔怨的睇向姬瑶。 她一样看着他,那张娇美的面庞单纯的犹如一汪清水,然而在不经意的顾盼间,却向外传达出浓烈的欲念,就好像祈求怜惜的猫儿,乖巧又魅/惑,稍不留意便会落入她的陷阱。 秦瑨攥紧双手,想要反抗。 然而姬瑶手一探,立时让他丢盔卸甲。 小腹紧绷的感觉瞬间堆积起来,他箍紧姬瑶,急须找到释放的出口…… * 从盈春楼出来的时候,长安城灯火阑珊,夜的美丽尚还未散去。 姬瑶忍了又忍,终是停在盈春楼门口,俏眼一睃,幽幽怨怨看向秦瑨:“瑨郎,我走不动了……” 秦瑨回身看她,“怎么了?” “还不都怪你。”姬瑶娇娇嗔他一眼,“使那么大劲,我都难受死了。” 惹事的是她,这会子又跑到跟前卖惨…… 秦瑨无奈的勾勾唇角,俯首与姬瑶贴耳,沉澈的嗓音携出几分风流意味:“可我见你方才挺享受的。” “讨厌……” 姬瑶脸一红,捏起粉拳,锤打秦瑨的宽肩。 恰有夜风拂过,撩起她遮面的纱帛。 不点儿红的唇瓣露出来,不过瞬息,便被秦瑨再次隐藏起来。 “别闹了,下次不想受罪,你就少惹我。”秦瑨将姬瑶的面纱整理好,嗓音裹挟着丝丝宠溺:“马车还有几步远,再坚持坚持。” “不要……”姬瑶拉着秦瑨的胳膊晃了晃,软软靠在他身上,眼眸盛满如水的月华,柔声向他示弱:“我真的一步都走不动了,你抱我……” “这是外面,你就听点话行不行?” 秦瑨百般无奈,哄了哄不管用,最后只得抱着姬瑶上了马车。 两人谁都没有留意,不远处的槐树后,两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直到马车离开,身材欣长的女郎方才从槐树后面走出来,手扶树干,哀柔戚戚的目送。 身边的小婢子秋如不敢说话,只等马车在视野尽头,方才敢催促:“三娘子,咱们快回吧,太晚了。” 她口中的三娘子正是安国公的嫡次女,张婳。 此时此刻,张婳眼中满是震惊,神情木纳的随着秋如登上自家马车。 马车踽踽向前而行,摇晃之中,张婳才渐渐清醒过来,死死攥紧裙襴,心头是极度的哀痛和怨愤。 她今日和外道而来朋友在盈春楼小聚,高兴之余多喝了几杯,耽误了时辰,没想到出门却碰到了秦瑨。 细算一下,上次和秦瑨见面,还是去年冬天。 那时秦瑨护驾有功,风头无两,而她却担心他的安危,偷偷跑到他府邸附近,悄无声息地看他一眼。 见他全毛全翅,她方才安心。 两不厌 第84节 后来她思念难耐,曾让父亲安国公宴请秦瑨,不出所料,秦瑨还是没有来。 自从多年前,她送出表明心意的红书,秦瑨就再没踏入过国公府的大门。 每当午夜梦回,她都会后悔,不该那么着急吓跑了他。可转而想想,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没有成家纳妾,她心里又稍有几分安慰。 就这么一年年的等下去,期盼能等到他回心转意。 时至今日,她旖旎的梦破碎了。 她心目中遮天蔽日的大英雄身边有了女人,看他举止,似乎还很是宠爱…… 悲痛瞬间撕裂心扉,张婳捂着胸口,伤心欲绝。 回到国公府,年逾五十的安国公还在等待,坐在圈椅上,心不在焉的盘着檀木手串。 甫一看见女儿进门,他立时站起身,担忧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张婳提裙坐下,抿着唇不说话,灯影下的眼眶红红的。 安国公见状,心急如焚:“怎么了这是?可是受人欺负了?秋如,到底出什么事了!” 安国公疾言厉色的冲向秋如,惹的秋如不敢说话,最后还是张婳哽咽开口:“父亲,你不是说,宣平侯没有女人吗?女儿方才在盈春楼看到他了,他跟一个女人在外面拉拉扯扯,还上了同一辆马车……” 张婳说不下去了,持着帕子拭泪。 如此一来,安国公心头的忧虑非但没有打消,反而更添几分。 多年以来,秦瑨就如同遮蔽在父女头上的阴翳,每每提到,张婳都会梨花带雨。 遥想前段时日,秦瑨被吴侍郎弹劾,安国公甚是无奈:“哎呀,我的乖女,宣平侯他是个男人,位高权重,又没什么五弊三缺,哪怕没有妻妾,但不可能一直没有女人。你在这哭哭啼啼,何苦呢?” 张婳自是懂他的意思,可让她介怀的,并非单纯只是女人。 “父亲你不知道。”张婳抽噎几声,“方才他对那个女人宠爱有加,竟在大庭广众下抱着她上了马车,女儿不信……不信他只是玩玩……” “这……”安国公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拍大腿,叹息道:“乖女,你就别在这瞎猜了,快回去休息吧,省的一会又让你那些妹妹们看了笑话。” 张婳垂头拭泪,心觉更是委屈。 今年她都满二十五了,依旧待字闺中,免不得惹人嫌话。 一开始她很急躁,后来年纪大了,心慢慢静下来,挟着几分盼头过日子。 事到如今,她却感到进退两难。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秦瑨和那个白纱遮面的女人关系匪浅…… 怨愤在这一刻达到顶点,张婳的泪止不住往下流。 她咬着唇,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抬头看向安国公,声泪俱下:“父亲,女儿实在等不下去了……你想办法帮帮女儿,让秦瑨娶了女儿吧,哪怕为妾也好……” 安国公一听,气不打一出来:“张婳!你中邪了是不是?我国公府的嫡女,安能有给别人当妾的道理!” “女儿不在意!”张婳情绪激动的站起来,“只要能在他身边,怎么都行!” 灯影下,张婳目眦欲裂,神情狰狞。 多年相劝都没有用,眼见知书达理的女儿变成这般模样,安国公可谓是痛心疾首,颤着唇道:“疯了……你真是疯了……” “女儿就是疯了。”张婳突然跪在地上,膝行到安国公身前,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求父亲成全女儿,帮帮女儿吧!” 安国公仰天叹息,恨铁不成钢道:“乖女,我何尝不想成全你,又何尝没有帮过你?这么多年,我从不介意门第,好话说尽,可宣平侯死活不肯接近我们,你总不能让我去男人门上提亲吧?舍了我这老脸没关系,你的弟弟妹妹们怕是要落人笑柄啊!” 国公府不只有张婳一个女儿,还有几个尚未婚嫁的弟妹,张婳不得不为他们考虑,不能毁他们名声。 正厅安静下来,仅剩张婳撕心裂肺的哭声。 难道就这样荒废一生吗? 张婳心有不甘。 她温柔贤淑,容貌秀美,哪怕给她一点点相处的机会,秦瑨绝对会爱上她的。 可他却是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 她以为他断情绝爱,一心扑在朝庭上,殊不知他断绝的只有她…… 对那个带着面纱的女人,张婳嫉忿至极。 遽然间,张婳脑中灵光一闪,掀眸对安国公说道:“父亲,女儿有主意了,您是两朝重臣,在陛下那里一定能说的上话。” 安国公一怔,“你想让我做什么?” “您去求求陛下,让陛下给秦瑨赐婚。”张婳唇带微笑,一双杏眼再次浮出希冀,“如此一来,旁人不会再对我国公府说三道四,秦瑨也不能抗旨不从,女儿就能如愿嫁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5 17:00:00~2023-09-06 14: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黄羊 6瓶;野百合的春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请婚 ◎这次,秦瑨那狗官绝对死定了!◎ 五日后, 春闱正常进行,沈林按照先前的约定在卷案上乱写一通,把关节给的暗号全部标注清楚。 一晃到了阳春三月,中旬过后贡院放榜。 沈林忐忑不安, 一夜没睡。好不容易熬到清晨, 他第一个挤进贡院, 当真在金花名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卷案写成那样,竟然还名列前茅,如此便证实了关节真的有用! 在他身边,许多来自外道的乡贡都落榜了。 他们怨声载道,尤其当看到前排几个勋贵之子的名字后,皆在贡院振臂高呼, 斥责科考舞弊不公。 负责放榜的副考官李槊听到动静,即刻喊上在场同僚, 从贡院衙门走出来。 现场乱象丛生,李槊大为震惊, 数百名乡贡集体喊冤, 这还是他凭生遇到的第一次。 “诸位莫要骚乱!”李槊对义愤填膺的考生们喊道:“有何冤情,你们细细说来!” 其中一人上前道:“考官大人!中榜者一百八十三人,其中一百三十人都是权贵!张御史的二郎张晗, 是个人尽皆知的傻子!如此都还能中榜,这里面没有鬼谁信!” 旁边考生紧跟着附和:“是啊!求贡院放卷, 给我们一个说法!” “对!放卷!” “放卷——” 贡院再次闹起来,如此下去,必定会惹来上峰问责。 李槊和几位同僚对视一眼, 宽袖一震, 摆出官危, 厉声喝道:“你们无凭无据就在这里叫嚣,不成体统!再不走我就要抓人了!” “不走!” “不给我们说法,我们不走!” “对!” 乡贡们的对立情绪在这一刻达到顶峰,李槊见状不好,立时吩咐贡院的差衙:“来人,把这些人抓——” 他话没说完,人群中传来一道朗悦的声线,掷地有声:“考官大人稍等!春闱舞弊,小生有证据!” 话音落地,贡院即刻安静下来,掉根针都能听到。 众人纷纷循声看去,面露惊讶,纷纷让出一条道。 沈林依旧穿着半旧的襴袍,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走到最前面,抬眸看向高台上的副考官,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 李槊上下打量着他,“你是哪位?” 沈林如是道:“大人,小生是此次中榜的乡贡,沈林,我要举证,此次春闱有人涉嫌舞弊。” 这下把李槊弄得一头雾水。 都中榜了,还出来举证什么? 不过这话李槊自然不能说出口,清清嗓子,沉声道:“好,你来说说,你有什么证据?” “我就是证据!” 青天白日下,沈林挺拔如松的站着,如此惊世骇俗之言,惹的众人舌桥不下。 李槊神色诧异,“你……你什么意思?” 沈林说法慢条斯理:“大人,小生之所以中榜,就是花了六千两白银在惠和酒家买的关节。” 他从袖襴拿出写着关节的纸,举起来晃了晃,“诸位!这就是小生买来的关节,若大人不信,可以查阅小生的试卷,按照关节上比对,是不是一样!” 早在春闱前,买卖关节一事便在坊间传的人尽皆知。如今有人出面举证自己,这让在场的乡贡如抓到一株救命稻草,纷纷出言附和。 “大人快查!” “查卷!查卷!” 众人举着拳头,再度开始起哄。 眼见事情闹大,李槊不敢做主,忙向同僚搬起救兵:“快去禀告员外郎!” 半个时辰后,考公司员外郎杨蒿来到贡院,同行的还有大理寺卿唐忠鹤,以及刑部尚书钱晟。 众人衣袍踏飒,气势如山,立时让贡院的气氛严肃起来。 李槊等的额前全是薄汗,眼见大理寺和刑部来人,隐约感觉觉得不妙。 果不其然,唐忠鹤走上贡院高台,即刻宣道:“传陛下口谕,即刻督办春闱舞弊案!沈林,你还有什么证据,且都呈上来!” 沈林一怔。 本以为还要跟这些官员打会太极才能立案,不曾想陛下竟然直接传了口谕! 当真是天助我也! “是!”沈林激动不已,声音有些发颤,自衣襟掏出一沓纸,双手呈上:“大人!这是我在酒坊掌柜身上偷来的,二十多张关节,上面皆写着买受人的名字,还请大人过目!” 唐忠鹤即刻派人取来,和刑部尚书钱晟轮番查看,皆面色沉郁。 如此硬性的证据,可谓是百口难辩。 两不厌 第85节 唐忠鹤和钱晟对视一眼,高声道:“来人!将考公司所有官员压入大理寺候审!” 他掉转视线看向沈林:“你也跟本官走一趟!” * 下午上值后,秦瑨来到紫宸殿,向姬瑶回禀春闱舞弊案。 这几日春光明媚,姬瑶已换上了轻薄的曳地裙,朱红缭菱金丝绣,端坐紫檀案前,娇俏又不失端庄。 殿内没有旁人,姬瑶话音柔柔,挟着几分娇嗔:“瑨郎,怎么样了。” 秦瑨官袍挺括,笔直立在案前:“如设想一样,唐忠鹤拿下了考公司全员,现已押入大理寺突审。” “很好。”姬瑶痛快的笑了笑,“这件事朕交由你全权负责,必须把在科考里贪赃枉法的蛀虫全部给朕揪出来。” 秦瑨一怔,滞声不言。 姬瑶睨着他的神色,狐疑道:“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没有……”秦瑨凝着姬瑶,眸光隐动,“臣就是没想到,陛下会把这件事交给臣处理。” 他俊朗如玉的面庞一如往常那般沉稳冷静,然而细细一查,似隐藏着几分委屈。 姬瑶朱唇轻抿,立时明白过来他话中含义。 她扶案起来,行至秦瑨身边,翦水般的眼眸映出他魁梧的身型。 “往日朕一直让你回避参与考公司事宜,是怕你借此机会打压异己,扶持自己的党羽。”她顿了顿,柔柔握住秦瑨宽袖下的手,细声细气道:“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朕相信你可以秉公处理。” 说完这话,她眉眼间尽是温柔笑意,如春日的艳阳,那般明媚浓烈。 只一瞬,秦瑨冷硬的心便被暖化了。 天知道,姬瑶这句“相信你”,他究竟等了多久…… “是。”秦瑨恭顺的垂下头,“臣一定秉公处理春闱舞弊案,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行啦,这里就你我二人,你这么客气干嘛?”姬瑶笑着与他打趣,一双小手环住他的脖颈,头靠在他的肩上,柔软的身子严实合缝的贴住他,“昨晚,我梦到你了。” 软糯糯的女郎在怀,鼻息之间全是香的。 秦瑨垂首,禁不住用脸颊蹭蹭她光洁的额头,声线软下来:“梦到我什么了?” 姬瑶不满的瘪嘴:“朕梦到你跟别的女人成婚了,还非要朕去主婚,真是气死人了。” 她嗓音幽怨,不经意间些出几分酸气。 秦瑨的心恍然丢失几拍,好不容易才找回分寸,状似无意道:“怎么可能。” “就是,梦都是骗人的。”姬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仰头看着他,三分傲慢,七分倔强:“你都这么大岁数了,除了朕,谁还愿意要你。” “是,陛下说的没错。” 秦瑨不与姬瑶争辩,目光柔软,睇着她。 两人的视线交缠一会,姬瑶一寸寸勾勒着秦瑨的面庞,不禁春心荡漾,再次上前抱住他,垫脚噙住了他的唇。 这一下力道不小,像只小兽在撕咬猎物。 秦瑨无处可逃。 熏然欲醉之时,只听姬瑶幽幽怨怨的嗫嚅:“你成婚之时,朕绝不会主婚……你想也别想……” * 往后一月,秦瑨一直忙着处理春闱舞弊案,除了上朝,私下跟姬瑶相处的时间骤减。 姬瑶百无聊赖,有些后悔当时的决定,这种费人费时的事,早知道就交给旁人去办了。 好在终于等到了案件的结尾。 四月下旬,春闱舞弊案审理完毕,梁尚等官员以权谋私,贪赃枉法,被抄家落罪。吏部考公司员外郎等人监察失职,助纣为虐,接连获罪。 考公司迎来首次官员大更迭,新任员外郎裴生乃是寒门官员,吏部的科考一下子被寒门控制。 饶是世家官员心有不满,但也不敢多说,只能闷声吃个哑巴亏,谁让之前的考公司平白落人把柄呢? 处理完一切事宜,已临近五月,姬瑶最讨厌的夏天马上来临。 这日正午,艳阳高照。姬瑶躲在紫宸殿避暑,她一向怕热,殿内角落已经摆上了降温的老冰。 春闱舞弊案已经结束,姬瑶下令在六月重新组织开考,如此一来,秦瑨终于空闲下来。 明日就是休沐日,姬瑶来到案前,准备写张笺条给秦瑨送去。 两人似乎很久没有私下见面了,姬瑶甚是期待,满脑子都在想晚上该去哪里玩。 这边还没拿定主意,徐德海猫腰进来,禀道:“陛下,安国公求见。” 安国公这人,平日嫌少觐见。 不知今日吹的是哪门风…… 姬瑶心生纳罕,把案上的笺条翻过来放,掩住上面的字迹,道:“快传。” 安国公很快进来,鬓发较之先前更加花白,看上去突然老了几岁。 姬瑶莞尔一笑:“安国公,有何事找朕?” 安国公头都没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好像犯了什么大错。 如此一来,闹的姬瑶摸不清头脑,“你这是何意?” 安国公的头搁在地屏上,始终没有抬起来,“陛下!老臣为朝庭鞠躬尽瘁多年,忠心耿耿,日月可鉴!现如今老臣有一件事恳求陛下,还请陛下为小女三娘赐婚!” 国公府的三娘,姬瑶还有些印象,生的花容月貌,应是比她大上几岁,不知是何原因,一直都待字闺中。 如今终于有喜讯了吗? “安国公,你起来吧。不就是赐个婚吗?至于如此?”姬瑶唇畔嗟叹,端起桌上茶盅,小小啜了一口:“说吧,三娘看上哪家郎君了?” 安国公徐徐直起身来,咽了咽喉,道:“宣平侯,秦瑨。” 他话音落地,姬瑶一口茶没咽下去,全都喷了出来。 茶水殷湿了笺条,姬瑶没空理会,一双杏眼瞪的溜圆,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秦瑨?”她声音微颤:“为什么是他?!” 眼瞧皇帝惊诧不已,安国公不禁有些心虚,垂首道:“小女三娘倾慕侯爷已久,当年在老臣府中和侯爷红书传情,这么多年一直待字闺中,就是为了想要嫁给侯爷……昔日老臣碍于门第,没有着急,如今小女年龄大了,不宜再耽搁下去,还请陛下为二人赐婚,老臣必当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完这话,他一个老人,头狠狠磕在地屏上。 咚—— 一声闷响,瘆的姬瑶心神一凛。 她微张朱唇,呼吸开始急促,攥紧的双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发出的疼痛让她清楚的知晓,眼前的光景不是梦。 私会的喜悦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姬瑶反复回忆着安国公的话,意味深长问道:“你说,三娘和宣平侯早些年就红书传情了?” “是。”安国公顿了顿如实道:“细算一番,应有六年光景了。” 六年。 姬瑶捏紧指骨,心头骤然掠过一丝愤怒。 她强忍着火气,故作镇定:“那宣平侯对三娘是何情谊?” 安国公不说话了,脑海中尽是三娘狼狈的模样。 这些时日,三娘不停疯闹,甚至不惜以死相逼,这让他无法再置之不理,只能舍下老脸,对着皇帝撒谎:“宣平侯他……他自是喜欢小女的……” 紫宸殿内静下来,不知是不是老冰的缘故,只觉气温骤降,冷寒极致。 安国公忐忑不安的等着,只等到一句语气平平的话—— “你先下去吧,婚姻大事不宜操之过急,朕还要问过宣平侯的意思才行。” 安国公闻言一怔。 他身为两朝元老,卑躬屈膝的替女儿请婚,没想到陛下竟然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陛下不能问。 若是问了,这件事怕是没谱了! 安国公满心失落,夹杂着对失去女儿的恐惧,忙不迭抬起头,额头已经磕到红肿,“陛下,老臣请——” “爱卿下去吧!朕会给你答复的!” 姬瑶声色冷冷的打断他,气势威严,不容置喙。 安国公对这位小陛下的脾气极其了解,眼下若他再多说一句,兴许会惹得龙颜大怒,反而有害无利。 如今走到这一步,没有回头的选择了。 安国公只能硬着头皮道了声“是”,垂首离开了紫宸殿。 殿内仅剩姬瑶一人,死一般沉寂。 愣了许久,姬瑶方才回神,狠狠将手里的茶盅砸在地上。 溅起的瓷片划伤了她的手,殷红的血甚出来,她却好像没有知觉,蹙着眉,定定沉思。 姬瑶记得清清楚楚,当初在外逃命的时候,秦瑨告诉她,她是他唯一的女人。 如今看看,分明就是在撒谎! 六年前,秦瑨就和张三娘私相授受了,如今人家老岳父求上门来,她怎么可能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骗子……” 姬瑶怒不可遏,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她对天发誓,这次,秦瑨那狗官绝对死定了! 外面的徐德海听到动静,即刻进来,眼见殿内一片狼籍,到处都是碎瓷片,忙不迭问:“陛下,出什么事了?可否伤到了?” 姬瑶将流血的手指紧紧捏在掌心,忿然站起来。 “备御辇!朕要去找秦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6 17:00:00~2023-09-07 15:0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两不厌 第86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melight2 20瓶;青青子衿、frey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决裂 ◎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与他决裂算了。◎ 此时此刻, 中书衙门正忙的热火朝天,重开春闱一事还有许多诏书要拟。 中书令裴清和五六名直官聚在秦瑨理政的东耳房里,还没商量完事宜,外面就传来了徐德海冗长的通传—— “圣驾到——” 平日里皇帝很少亲自到中书衙门来, 眼下这光景, 有点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众人不敢怠慢, 正要外出接驾,谁知一道朱色身影突然横冲直撞的进来,吓了众人一跳。 定睛一看,正是当今陛下。 她那张娇美的小脸看起来怒火中烧,满身怨气,目光似刃, 稍不留神就能刮个体无完肤似的。 依照多年在朝的经验来看,不知是中书省的谁惹上了麻烦…… 众人心道不好, 皆垂首作揖,战战兢兢道:“见过陛下——” 姬瑶目光扫过众人, 落在身穿紫袍的秦瑨身上, 冷声道:“除了宣平侯,其他都下去。” “是……” 还好,还好。 不是自己。 在场的官员如临大赦, 悠闲的甩着宽袖往外走。 这让姬瑶忍无可忍:“走快点!” 她话音落地,官员们如被火燎, 小碎步开跑,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耳房内仅剩下姬瑶和秦瑨两人。 姬瑶一瞬不瞬的盯着秦瑨,眼刀寒凉如蛇, 似仇人相见。 秦瑨沉浸在这种愤怒的目光下, 只觉莫名其妙, 微咽喉头道:“怎么了……” “你还敢问怎么了?” 姬瑶气急反笑,上前两步,高高举起小手,就要给秦瑨一巴掌。 在秦瑨怔然的眼神下,姬瑶动作顿了顿,这巴掌还是没打下去。 她咬牙切齿的剜他一眼,踅身行至案前。 怒火在这一刻顶到极致,充斥进血液,倏尔升起一股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征兆。 姬瑶想都没想,遽然把堆满奏章的桌案掀翻了。 一阵闷响,奏章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秦瑨怔然看着眼前的光景,不知姬瑶这是发的什么脾气。 “陛下,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番发泄,姬瑶的气顺畅了不少,踅身缠上秦瑨的目光:“朕倒是没看出来,宣平侯平时隐藏的挺深呀。当初信誓旦旦,说朕是你第一个女人,朕傻兮兮的就信了,没想到你竟敢对朕撒谎,犯下欺君之罪!” 话到末尾,姬瑶抬高音调,刚刚平稳下来的情绪再度层叠而起。 面对她的兴师问罪,秦瑨愈发糊涂:“陛下什么意思?臣什么时候撒谎了?” 姬瑶冷哼:“六年前,你与安国公家的张三娘就已经开始鸿雁传书,之后一直暗通款曲,如今你老丈人都求上门来了,让朕给你和张三娘指婚!” 秦瑨闻言,大惊失色:“安国公让陛下指婚?替臣和张婳?” 姬瑶微抬下巴,傲慢道:“对!” 耳房内瞬间安静下来,秦瑨直愣愣站着,素来寡淡的面庞掠起一抹极其明显的震惊之色。 不过须臾,震惊转化为愤慨,立时让他怒火中烧。 “安国公他有病吧!”秦瑨隐忍不住,一时忘了敬语,幽深的眼仁定定望着姬瑶,厉声道:“我跟那张三娘一点关系都没有,凭什么让你指婚!” “你在这给我狗叫什么?”姬瑶愈发不满:“安国公说你喜欢张娘子,你敢招惹,不敢负责吗?” “我喜欢什么了?我招惹什么了?”秦瑨气急反笑,心里一阵憋屈:“你说六年前,我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年了,给我写信的是张三娘,一厢情愿的也是张三娘,之后我为了避嫌,再也没进过他们安国公府的大门,更没理会过张三娘,怎么就跟她暗通款曲了!” “你莫要狡辩。”姬瑶冷冷看他,“你跟张三娘无情,那人家为什么非要求到御前请求指婚?” 越听这事越气,秦瑨宽袖一震,怒道:“他们得什么病,我怎么知道!” “你还在这跟我疾言厉色……” 姬瑶对秦瑨的态度极其不满,委屈和忿恨在心底交织成网,瞬间裹挟她的全身。 她只觉呼吸滞涩,气都喘不顺畅。 “我……我打死你!” 丢下一句话,姬瑶便跟发狠的小猫一样扑到秦瑨身上,跟他撕闹起来。 秦瑨一时手足无措,只能任由姬瑶捶打。 再这样失态下去,怕是要闹的人尽皆知…… 冷不丁的,姬瑶嫣红的指甲不小心划伤了秦瑨的脖颈。 一股刺痛自皮肉袭来,秦瑨瞬间清醒过来,一把将姬瑶抱在身前,压低的声音满是焦急:“瑶瑶,你冷静点。” “我没法冷静!” 姬瑶努力挣脱,然而秦瑨的手臂力道极大,坚韧如铁,紧紧箍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 少顷,她气呼呼的仰起头:“我之前告诉过你,你有没有妻妾我都不在意,但你绝对不能骗我。我生气了,我真的很生气!” 龙颜震怒,一时让秦瑨无所适从。 莫名其妙的脏水将他从头到脚浇的透彻,他凝着姬瑶幽怨的眼眸,极力平复着内心翻涌的情绪:“瑶瑶,我跟张三娘清清白白,你可以随便打听。我这辈子接触最多的女郎就是你,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说到这,秦瑨箍紧姬瑶的手臂不禁又使了使劲,俊逸的面庞浮起阵阵沉郁,“这一年来,你应该更是了解我吧?我对你绝无二心,你为什么还是不信我?” 秦瑨的话音挟着三分愠怒,七分怨念,一瞬不瞬盯着姬瑶。 四目相对,姬瑶抿着唇,不再说话。 回想这一年来,她和秦瑨九死一生,方才回到长安,她对他有所了解,似乎又有些看不透。 一颗心跳的混乱如麻,姬瑶极其厌烦这种感觉。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 恰是这几口气,让她倏尔嗅到一股陌生的香气,极其甜腻,浓郁。 恍惚之间,姬瑶渐渐蹙起眉头,冷冷对秦瑨说道:“你身上,有女人的味道。” 话音落地,她清晰的捕捉到了秦瑨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 “今日离府的时候,我碰到了张三娘……”秦瑨微咽喉头,说话难得吞吞吐吐:“她……她有话给我说,一直拉着我不让我走……我好不容易才躲开……” 他沉澈的嗓音很好听,灌入姬瑶的耳朵,却让她瞬间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姬瑶桃花般的面靥携出一抹轻蔑笑意,趁其不备,双手推开了秦瑨。 “秦瑨,你一向手眼通天,若不想,怎么会碰到张三娘?若不愿,怎么又能让她拉住你?” 冷冷清清的诘问,沉如千金,重重击打着秦瑨的灵魂。 他明明没做错什么,遽然间,却开始内疚起来。 姬瑶说的似乎没错,对于这种死缠烂打的女人,单纯的躲避似乎就是在助纣为虐。 他只是不想被这种烂事牵扯精力,现在看来,是他太仁慈了,别人都骑到他头上撒野了! “瑶瑶,这件事的确是我疏忽,我应该——” “你闭嘴。”姬瑶打断秦瑨,眉眼冷冷道:“之前你不是一直想跟我划清界限么,现在我就满足你。” 秦瑨一滞,恍惚间明白她要说些什么。 姬瑶神色决绝:“从今往后,我为君,你为臣,再无其他关系。” 冰凉的宣判传来,印证了秦瑨的猜想。 他宽袖遮掩下的手紧紧攥起,眸色沉沉,看不出什么情绪。 姬瑶毅然而然的与他决裂,明明这是他曾经期盼的事,如今却感到晴天霹雳。 躁郁的心在这一刻停滞,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捆绑,发出一股难以忽视的破碎感。 他深深呼吸,越乱,越疼。 不应该这样…… 哪怕两人没有未来,他们的缘分也不应该在别人的污蔑下了尽…… “瑶瑶……” 秦瑨眉眼低垂,携出几分讨好,刚刚拉住姬瑶的手,却被她狠狠甩开。 在秦瑨愕然的注视下,姬瑶掏出随身携带的香帕,轻轻擦了擦被他抓过的手。 “等寻个黄道吉日,朕就给你和张三娘指婚,乖乖等着吧。” 她面含奚落的笑,将香帕砸在秦瑨胸口,狠狠瞪他一眼,夺门而出。 娇小玲珑的背影,深深烙进秦瑨眼眶。 他的心紧缩疼痛,顾不得多想,提步追出去。 “瑶瑶!瑶——” 秦瑨踏过门槛,遽然止住话音。 院中,中书省的官员们一排排站着,皆好奇的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两不厌 第87节 众目睽睽之下,秦瑨眼睁睁看着姬瑶离开,却不能再多追一步。 待御驾走后,中书令裴清走到秦瑨身边,目光掠过他脖颈的血道子,担忧道:“侯爷,出什么事了……” 外面日头艳艳,染着初夏的熏热,异常耀眼。 秦瑨没有解释,沉默的站在廊下,半边身子隐在檐头投射的暗影中,面上神色晦暗不明,唯有眉峰越皱越紧。 片刻后,他阔步向衙门外走去。 去往礼部的路上,秦瑨心头的愤怒到达极致,周身凛冽,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礼部衙门里,安国公正心神不宁的坐在案前。 “侯爷。” “宣平侯,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外面依稀传来同僚的寒暄声,不过几息,轩窗外就闪过一道魁梧有力的身影。 安国公余光瞥到,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这厢刚站起身来,秦瑨便火急火燎的冲进来,二话不说,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安国公已年逾五十,哪经得住这么一击,人一个踉跄倒在地上,立时眼冒金星。 当值的官员听到动静,连同礼部尚书一同凑过来。 眼见安国公颓然瘫在地上,嘴角蜿蜒流出血来,吏部尚书惊讶的看向秦瑨:“侯爷,出什么事了?为何要打安国公?” 秦瑨定定盯着安国公,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滚出去。” 礼部尚书没听清:“嗯?” “我叫你们滚出去!” 一声厉喝,吓得在场官员半句话也不敢多说,连忙退到院中。 宣平侯素来狠厉,大家都知晓,可安国公却是知名的老好人,这两人怎么就闹上了? 在六部稽查的徐御史问:“尚书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礼部尚书斟酌万千,道:“快……快如实禀明陛下,免得真出乱子……” 室内,秦瑨俯身抓住安国公的衣襟,一把将迷迷糊糊的他揪起来,咬牙道:“安国公,你跑到陛下面前请婚,什么意思?” 安国公恹恹的看向他,断断续续道:“实在对不住,我是没办法了……小女天天寻死觅活,我不能眼睁睁看她走上绝路啊……秦侯,你帮帮忙,只要你答应娶了小女,我绝对会奉上安国公府的全部力量,去帮助你平步青云……” 话到末尾,安国公刻满皱纹的脸上携出浓浓的讨好意味,这让秦瑨生觉可笑。 “平步青云?”秦瑨猛地推开安国公,锐利的眼神睥睨着他:“你怕是老糊涂了,还当我是以前呢!” 安国公摇摇欲坠,半晌才缓过神来,颤巍巍擦掉嘴角的血迹。 往日秦瑨敬他一分,如今看来,却是厌恶至极。 “我现在不需要你国公府的力量,你若是懂事,就到御前收回自己说的话,你若不懂事,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秦瑨沉着脸前迈一步,气势如山,逼人胆寒:“区区一个安国公府,当不了我婚事的筹码,但却可以当我下一个想要铲除的眼中钉,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话,秦瑨宽袖一震,阔步离开,徒留安国公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 秦瑨赤/裸裸的威胁,如同毒蛇一般缠上安国公,让他在青天白日里呼吸窒塞。 往日那个沉稳内敛的年轻郎君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朝庭重臣,行事作风狠厉果决,当真让安国公体会了一番。 往日安国公对秦瑨总是在欣赏中携出几分钦佩之意,寒门出身,摸爬滚打混到今天的地步,委实不容易,因而两人成了忘年交,虽说后来秦瑨刻意疏远,面上倒也过得去。 一晃到了今日,两人竟因为婚事闹成这样,不仅拳脚相向,还口出恶言,瞬间变成了对立面…… 安国公没想到秦瑨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突然开始彷徨,不明白自己想帮女儿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瞧这光景,哪怕三娘如愿嫁给他,在府中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啊…… * 不过半个时辰,宣平侯和安国公发生龃龉的事就被御史呈到了御前。 姬瑶趴在紫檀案前,一张小脸病恹恹的,懒得去看奏章,挥挥手,让徐德海去禀。 徐德海站在她身畔,打开奏章通读一遍,惊诧道:“陛下,纠察御史来报,宣平侯和安国公在礼部衙门发生了口角,宣平侯还动了手。” 对姬瑶来说,这个消息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瞧秦瑨刚才气急败坏的样子,肯定要找安国公要个说法,但他一向沉稳冷静,质问质问还差不多,对安国公动手倒是让她惊讶。 “让御史台该长眼的长眼,不该长眼的就把眼闭上,别什么事都往朕这边报,烦死了。” 姬瑶只觉心口闷疼,垂目不再说话。 一晃到了深夜,这种状态始终持续,让她辗转反侧,忿郁又委屈。 都怪秦瑨这个骗子…… 她气的哼哼唧唧,猛砸被子,正巧被守夜的徐德海听见。 徐德海蹑手蹑脚的走到龙榻前,顺着朦胧的幔帐朝里窥望,见姬瑶睁着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叹气道:“这么晚了,陛下还没睡啊?” “大监,朕睡不着。”姬瑶翻身平躺,说话有气无力:“被秦瑨气的心口疼,难受。” 徐德海一听,忙道:“老奴这就去传太医。” “别去了,朕想安静一会。” 姬瑶打住他,沉沉叹了口气。 紫宸殿内气氛压抑,满是哀伤郁闷的气息。 女儿家隐藏的小心思显而易见,徐德海于心不忍,斟酌说道:“陛下,恕老奴多嘴,宣平侯跟世家一向不和,又怎会去招惹世家的女儿?想必是张三娘一厢情愿,逼迫安国公请婚的。” 徐德海的说辞,跟秦瑨如出一辙。 可即便如此,那怎么能让张三娘随便就能遇到他,随便就能拉到他的衣袖? “你不用替秦瑨说话。”姬瑶侧目看向徐德海,忿忿道:“拒绝不透彻,斩草不除根,哪怕真是三娘一厢情愿,那也是他的纵容,这都是他造的孽,朕就应该给他指婚!” “陛下稍安勿躁!”徐德海吓的不得了,“老奴看宣平侯并不愿意娶张三娘,陛下也在意宣平侯,不如直接否了……” 姬瑶倏尔坐起来,冷眼瞪他,“谁说朕在意他的?” 这个小祖宗,一向都是嘴硬。 徐德海叹口气,眉眼间尽是慈爱:“陛下,都是老奴看出来的。” 他声色温煦,如亲人一般开导。 姬瑶滞了滞,渐渐放下心间的防备。 “朕只是不服气。”她抱住双膝,如梦呓般嗫嗫自语:“他被人喜欢过,还一直喜欢到现在,可他却说朕是他第一个女人,骗子……” “朕眼里揉不得沙,与他珠胎暗结似乎也没什么好结局,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与他决裂算了,反正他也不喜欢朕,都是被朕逼的……” “可是大监……”她咬住唇心,楚楚可怜的看向徐德海,哽咽道:“朕一想到秦瑨要成婚,哪怕不是跟张三娘,朕就觉得好难受……朕是不是病了……” 隔着幔帐,徐德海清楚看到姬瑶眼尾留下的泪,一时心疼不已。 他上前两步,挑开半扇幔帐,递上一方香帕,“老奴刚才就说了,陛下心里是在意宣平侯的,莫要意气用事。” “胡说,朕才不在意他呢……”姬瑶擦掉泪珠,红着眼道:“明日让鹤翎他们过来,朕这里有人气了,自然不会想他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7 15:09:57~2023-09-09 16:3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onmoon 5瓶;青青子衿、上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求助 ◎看今日这种情况,怕是失宠了?”◎ 这一晚, 秦瑨辗转难眠,后半夜披衣服起来,盯着那幅人身狗头的画发怔。 夜幕深深,静谧安详, 唯有姬瑶决绝的声音萦绕在耳畔, 让他的心支离破碎的疼起来…… 冷静下来, 秦瑨觉得好笑。 他设想了千万遍的事情,甫一发生,自己竟然没有几分应对的能力,不想承载这种失去的痛苦,甚至产生了一种挽留的想法…… 可挽留下来,有什么用呢? 迟早有一天, 还是会迎来离别的时刻。 长痛不如短痛,本就是孽缘, 就此切割,未必不是好事…… 就这样, 秦瑨自己劝自己, 直到天光乍现,所有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 他的理性再次被心里的疼痛感挫败,感性疯狂反抗, 想要找到姬瑶,结束这场误会。 哪怕离别, 他也不希望是这种难堪的结局…… 好不容易熬到上朝,秦瑨神色低沉,刻意避开安国公, 把淮南王拉到两人之间站着。 直到那抹朱红的身影出现时, 秦瑨黑沉的眼眸方才浮出几分神采, 对着姬瑶勾起唇角,示好的笑笑。 然而姬瑶只是淡淡瞥他一眼,目光冷漠,挟着极其明显的嫌弃。 这种目光并不陌生,往日两人不睦,姬瑶每每见他,皆是如此。 如今光景再现,秦瑨却不再司空见惯,微微蹙眉,心口被姬瑶撩动的阵阵难受。 一晃半个时辰过去,姬瑶娇柔的声音从御台上方传来:“还有谁要上奏?” 秦瑨迟疑片刻,站出来道:“臣有事要——” “就这样吧,下朝。” 姬瑶故意打断秦瑨,起身离开时,对徐德海说道:“朕累了,叫鹤翎来给朕唱个曲。” 如此忽视,仿佛这宣政殿上压根没有秦瑨这个人。 秦瑨怔愣过后,睨着姬瑶的背影,眉眼缀满阴翳。 从陇右回来后,大难不死的鹤菱一直还留在宫里,他见姬瑶没有再向往常一样夜夜笙歌,便没有跟鹤菱这些人计较,不曾想这些小白脸竟然死灰复燃,又敢出来蹦哒! 两不厌 第88节 遽然间,一股火气自心间烧起来。 秦瑨压着怒气,踅身离开了宣政殿。 擦肩而过时,太傅意味深长的盯着他的背影,不禁说道:“陛下今日和宣平侯似乎不太对劲。” 中书侍郎吴越道:“太傅大人有所不知,昨日您告病在家,可是少看了一场好戏。陛下亲自到我们中书衙门来,把宣平侯好一顿骂,桌子都给掀了。后来听说是安国公向陛下请婚,想让陛下把三娘指给宣平侯,谁知陛下跑到中书衙门一通闹,气的宣平侯到礼部把安国公给打了,还被纠察御史记了一桩,可真是鸡飞狗跳的一天。” 靖安侯听罢,看热闹的兴致再度被调动起来:“安国公的三娘好像一直倾慕宣平侯,岁数虽说大了一些,胜在家门显赫,端庄贤淑,宣平侯娶到府里也不算亏。他不愿意也就算了,你说陛下闹什么呢?” “还能有什么?”吴越神神秘秘的凑近靖安侯,压低声音:“自打外面回来,陛下和宣平侯的关系早就不似从前了,男未婚,女未嫁,你自己掂量掂量。” “难道……”靖安侯怔怔:“宣平侯成了陛下的入幕之宾?” “不无可能,女人嘛,就爱捻酸吃醋……” 立在一旁的英国公听不下去了,怒喝道:“放肆!你们在这嚼舌根,不怕掉脑袋吗!” 两人顿时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还身在峥嵘威严的宣政殿内,皆战战兢兢的缩起脖子,告饶道:“下官多嘴!下官多嘴!” 英国公剜他们一眼,“还不快去上值!” “是……下官这就去,这就去……” 说完,两人一溜烟跑出宣政殿。 英国公没奈何的摇摇头,携着江言一同往外走,“太傅,你怎么看?” “陛下和宣平侯的关系重回原点,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机缘。”江言走下汉白玉台阶,目光遥遥,望向苍穹:“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个婚,秦瑨必须成。待会你去转告安国公,无论秦瑨什么反应,让他务必坚持己见。” 英国公会意,迟疑道:“陛下那边会不会……”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惯着她?”江言无可奈何,“她年岁尚小,还不定性,闹上几天便就算了。” * 那厢安国公得到江言的消息后,只觉骑虎难下。 事到如今,横竖都把秦瑨得罪了,他身不由己,只得向太傅靠拢,翌日又去求见天颜。 紫宸殿内,身着月色常袍的年轻郎君正垂首抚琴,乌发半披,阳光自窗棂照进来,恰巧洒在他半张脸上,那双时不时抬起的眼睛,亮若桃花,含情脉脉,衬着朱唇皓面,俨然一副雌雄莫辨的俊俏模样。 娇花一般的人儿,弹奏着缠绵悱恻的琴曲。理应让人心旷神怡。 然而姬瑶却心不在焉,摩挲着腕上的金镯,眼眸半阖,脑海禁不住胡思乱想。 长安的琴曲,终是不如陇右那边气势磅礴…… 一盏茶的功夫,徐德海禀告后,带着安国公进来觐见。 甫一见到安国公,姬瑶的兴致愈发低靡,不耐烦道:“你来做什么?” 安国公跪地:“陛下,小女的婚事,还请陛下做主。” 又是这…… 姬瑶不禁翻了个白眼,“朕不是说了么,朕要问过宣平侯的意思。你下去吧,之后不要再来了,有消息朕会通知你的。” 她虽没有拒绝,但话音里的抗拒不言而喻,化成一块大石头,狠狠压在安国公的胸口。 这个时候再说下去,无意是触碰天家的逆鳞。 安国公一时不知所措,仅仅耽误了几息,竟惹得龙颜大怒。 “朕让你出去!聋了吗!” 尖酸狠戾的话语,不讲半分情面。 安国公做贼心虚,吓得双肩一颤,那还敢再坚持己见,忙不迭站起来,垂首退了出去。 姬瑶坐在软榻上,一张小脸气鼓鼓的。 这安国公什么人呀?世家大族出身,竟然这么没出息!他那女儿也是蠢,天下好儿郎多的是,非得看上寒门出身的秦瑨,眼是不是瞎呀? 姬瑶忿忿腹诽,越想越生气,手里的点心被捏的稀烂。 徐德海在这时进来通禀:“陛下,秦瑨求见。” 姬瑶的心陡然跳漏一拍,愣了少顷,咬牙道:“朕听曲儿呢,没空见他!” 说完,她瞥向鹤菱:“给朕大声点!” 曲乐在这一刻抬高了声调,还多了宣兵夺主的唱词。 徐德海无奈,踅身走出宣政殿,站在廊下讪讪对秦瑨说道:“宣平侯,请回吧,陛下已经午憩了。” 里面曲乐盎然,夹杂着鹤菱妖媚的歌声。 显然易见,这不过是个敷衍的逐客令…… 秦瑨暗暗捏紧拳头,压着脾气道:“这还不到陛下午憩的时辰,烦请大监再通传一下,我有要事求见。” “侯爷,不是老奴不帮你,现在这个时候,您还是不去为妙。”徐德海上前一步,凑到秦瑨身前,低声道:“昨日陛下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一直掉眼泪,这会子气性正大,您进去怕是又要闹起来。不如等陛下气消了,您再过来,解释解释,哄一哄,便就好了。” 日头之下,徐德海神色诚恳,不参半点糊弄。 饶是心有不甘,秦瑨却也只得退一步,道:“大监,我与张三娘并无瓜葛,还请大监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不要让她给我赐婚。” 徐德海了然:“侯爷的为人,老奴自是知晓,定会为侯爷在陛下面前美言的。” 秦瑨微微垂首,表示谢意,随后忿忿看了一眼紫宸殿的朱门,踅身走下汉白玉高阶。 回到衙门后,秦瑨坐立难安。 想到鹤菱那个小白脸在御前侍奉,他的心酸酸胀胀,夹杂着忐忑不安,最后化为满满的忿郁。 无处发泄之下,秦瑨拿起桌案上的茶盅,狠狠砸在地上。 哐—— 茶盅崩碎,瓷片纷飞。 没有一人敢进来看热闹…… * 连续两三天,姬瑶朝上朝下都不理会秦瑨。 秦瑨的忍耐到了极限,这种不声不响的惩罚,让他的身子如被万千蚂蚁啃噬,有苦难言。 入夜后,一辆黑绸马车低调的停在公主府门口。 府内,慈安居灯火璀璨,十几名美少年踩着鼓点,强有力的舞动,裙裾翻飞间皆惊若天人。 城阳大长公主斜靠在软榻上,兴致盎然的欣赏着歌舞,乌发披垂的少年跪在她身前,垂首给她捶着腿。 不多时,一名身材欣长的郎君阔步而入,行礼道:“殿下,宣平侯秦瑨求见。” 城阳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郎君再次说道:“宣平侯,秦瑨。” “秦瑨……”城阳面露惊讶,立时坐起:“请他过来。” “是。” 郎君踅身而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秦瑨引进来。 “侯爷这边请。” 秦瑨阔步而入,铺天盖地的香味顿时扑过来,熏的他头晕脑胀。 慈安居内纸醉金迷,处处都是奢华糜烂的气息。秦瑨司空见惯,眉眼间却还是不禁浮出一丝厌恶。 饶是如此,他还是压着心头不满,拱手道:“秦瑨见过大长公主。” 明晃晃的灯影下,城阳微眯眼眸,不加掩饰的端详着秦瑨。 他今日无甚打扮,穿着一件平平无奇的黛色常服,圆领宽袖,甚是连玉带都没束,只勒着一条普通的蹀躞,然而衬着他魁梧有力的身型,却愈发显出几分矜贵疏冷的气质。 这人真是有趣。 城阳若有似无的笑了笑。 每次相见,似乎都在刻意掩藏锋芒,生怕被她看上似的…… 早些年,秦瑨刚入朝的时候,城阳确实对这个意气风发的小郎君存了几分心思,想收到帐下,当几日蓝颜知己。 后来经过几番潦草的接触,她发现这人耿直冷漠,甚是无趣,不愿攀附权贵,更不远屈居女人裙下,便也没了兴致。 倒是秦瑨,一直防她防到现在。 城阳挑了挑眉,悠悠说道:“秦瑨,真是稀客,今日怎么到我府上来了?” “我有事相求。” 秦瑨言简意赅,抬眸看向城阳,目光坚韧,不卑不亢。 如此一来,惹得城阳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求人还这个姿态?”她冷冷一哼,挥手道:“都下去吧。” “是……” 十几名少年恭敬行礼,徐徐退出慈安居。 室内安静下来,城阳在软榻上正襟危坐,摆出皇室矜高傲慢的姿态,慢条斯理道:“说吧,让我也看看你的笑话。” 秦瑨云如实道:“我想求见陛下,还请大长公主帮我一次。” 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 城阳一怔:“你不是天天都能见到陛下么?还让我帮什么?” 面对她的不解,秦瑨抿紧薄唇,不知该怎么解释。 灯影下,他欲言又止,神态显出几分焦灼。 城阳是久经风月的老手,仔细端详着秦瑨,不过一会,便猜透了大概。 “这几月我听说了不少,人们都说你现在风头无两,和陛下关系匪浅。”城阳皓腕轻抬,抚了抚耳畔的金掩鬓,揶揄道:“看今日这种情况,怕是失宠了?” 秦瑨依旧噤声不言,深邃的眼眸看了城阳一眼,算是默认了。 他面庞紧绷,俊逸的眉眼在不经意间显出几分委屈神色,却还在佯作镇定。 城阳如同看到稀罕景,忍不住笑出声:“秦瑨,你也有慌的时候啊。” 两不厌 第89节 她抬袖掩唇,嘲笑够了,方才说道:“我帮你,你能给我什么?” 秦瑨眼下微红,正色道:“你裙下那两人,我不会针对他们。” 城阳一滞,慢慢敛起笑意。 在朝中,她有两个老情人,一个是靖安侯,一个则是礼部尚书。 这两人都是世家一派,和秦瑨自然有些冲突。 几年前,城阳之前曾找过秦瑨,让他放他们一马,谁知秦瑨压根不理会,依旧我行我素,就跟个疯狗一样,只要招惹了他,必定会被他碎撕万段。 城阳心有不满,但秦瑨在朝中地位越来越高,她也奈何不了,只能忿忿作罢。 如今倒好,这事竟成了两人交易的筹码…… “还是你,捏人七寸倒是准狠。”城阳不屑笑笑,终是应下来:“行,我帮你了。不过你得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不然,我也无法保证一定能诓出来我那乖侄女。” 秦瑨滞了滞,沉声道:“安国公向陛下请婚,想把女儿许配给我,陛下误会我和张三娘有私情,不肯见我,我想给陛下解释清楚。” “哦,解释清楚。”城阳的眼神耐人寻味,“你和陛下有私情吗?” 她的诘问太过赤/裸,秦瑨一时无言以对。 灯影下,他神色一如往常,然而微红的耳尖却没能逃过城阳的眼睛。 “怕是有吧?”城阳似笑非笑,“要不然,陛下也不会生气。” 秦瑨面上掠过一丝被识破的窘迫,暗暗攥紧袖襴。 “你们的事,我管不着。”城阳徐徐起身,锐利的目光烙在秦瑨面上,“明日过来赴宴,记住你的承诺,我的两个人,你这辈子都不许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09 16:31:25~2023-09-10 16:4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oonmoo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说啥呢你这是 10瓶;许甜甜 6瓶;34876677、野百合的春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股掌 ◎秦瑨这个人,已经完全在你的股掌之中了。◎ 自打跟秦瑨闹掰之后, 姬瑶这几日都睡不踏实,总是稀里糊涂的做梦,醒来后心口就会闷痛。 这日清晨,又是同样的光景。 徐德海和几名婢子伺候姬瑶更衣, 见她还是神情恹恹, 不禁担忧起来:“陛下昨夜又魇着了?” “嗯。” 姬瑶双眸无神, 闷闷应了一声。 “不如……老奴待会把宣平侯叫来,让他好生给陛下赔个不是?” 徐德海笑着试探,却惹得姬瑶面上有些挂不住,不悦道:“你怎么总是把朕跟宣平侯联系起来?朕梦魇跟他有个什么关系?” “是是是,老奴多嘴了。” 徐德海好言相哄,弯腰替她抚平裙角的褶皱, 心里暗自嘀咕,陛下这会看来是真生气了, 到现在还心存芥蒂…… 穿戴完毕,姬瑶莹红的唇微微撅起, 不满的瞥徐德海一眼。 有宫人在这时呵腰进来, 双手奉上,道:“陛下,大长公主的请柬。” 请柬? 姬瑶一怔, 接过请柬看了看,纳罕道:“不年不节的, 姑母怎么想起来设宴了?” 徐德海微瞥一眼请柬,“可是要备车辇?” “嗯。”姬瑶想了想,“姑母喜欢听曲, 这次带上鹤菱一起去吧。” 徐德海应道:“是, 老奴这就去安排。” * 傍晚时分, 御驾到达公主府,仪仗从简,只带了两队宫人和数十名金吾卫守护。 城阳大长公主华服加身,亲自到门口迎接。 “圣驾到——” 伴随着徐德海的通传声,姬瑶自金銮下来,一身朱红石榴裙,明艳似火,乌发如云堆砌,上簪一朵绒丝金箔牡丹。 城阳恭顺行礼:“见过陛下。” “姑母快请起。” 姬瑶快步走到城阳身边,将她扶起来。 姑侄两人有段日子没见,城阳拉着姬瑶的手,满心欢喜的打量着她,丛她盈亮如水的双眸看到小巧的鼻尖,再到丰泽的唇瓣。 自己这个侄女,愈发明艳动人,只是…… 城阳面含忧戚:“怎么好似消瘦了许多?” “最近朕有些食欲不振。”姬瑶撇撇嘴,“不过也无妨,正巧快到夏日了,瘦点更好些。” “那可不行,你还小呢,应是多吃才对。”城阳语重心长的叮嘱一句,目光扫向姬瑶身后,“呦,鹤翎也来了。” 不远处,鹤菱一身月色常衫,怀抱古琴,听到城阳点提后,小碎步靠近两人,曲膝行礼:“奴鹤菱,见过大长公主。” 城阳看出他的古怪:“怎么断了一条腿?” 鹤菱如实道:“去年陛下南巡御袭,奴当时也在场,多亏龙恩浩荡,这才捡回一条命。” 说罢,他感激的看向姬瑶,目光杳杳,满是深情。 “这样啊。”城阳颇为惋惜,“不过只要手没事,你倒是还有用途。” “奴愿为陛下抚琴一生。” 鹤菱一双桃花眼暗含笑意,当众凝向姬瑶,目光中的撩拨不加掩饰。 放到以前,这招对姬瑶颇为受用。 她经常夸赞鹤菱貌美如花,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顾盼之间妩媚含情,极其漂亮。 然而今日姬瑶却兴致寥寥,只淡淡瞥他一眼,无甚反应,便携着城阳大长公主一同走进府邸。 鹤菱抱着琴跟在后面,心头不免失落。 虽然他得以到御前再次侍奉,可他总感觉陛下不似从前,两人之间好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了。 陛下对她不再亲切,亦没有夸赞,甚至听琴的时候都会三心二意。 这到底是怎么了…… 鹤菱一路胡思乱想,再回神的时候,众人已经来到了慈安居。 夜幕快要降临,筵席早已准备好了。 席间幔帐纷飞,美酒飘香,穿着绫罗绸缎的婢女穿梭其中,侍奉众人净手焚香。 姬瑶端坐在正首位,放眼一望,似乎没有旁人参加,遂乜向城阳,狐疑问:“姑母今日怎么想起设宴来了?” 城阳笑道:“我与陛下有些时日未见,心头想的慌,正巧新得了几个舞姬,绝善胡舞,便想请陛下过来欣赏一番。” “原是如此。” 姬瑶亦随着笑笑,心头却提不起什么兴致。 城阳看了眼天色,起身道:“陛下且先在这休息片刻,我去让下人准备启宴。” “嗯。”姬瑶点点头,目送城阳离开慈安居正殿,手撑桌案,拖住瘦削的下颌,目光迷朦,一时有些失神。 真无聊啊…… 正当姬瑶腹诽时,一只细长白皙的手俏俏探到她面前,持着一颗软糯的蜜饯。 鹤菱神色温柔,低声道:“陛下,吃蜜饯。” 姬瑶木纳的睇了一眼,没有张嘴。 “陛下?”鹤菱见她有些发怔,曲膝跪在她面前,诚恳又乖巧的说道:“陛下,奴喂——” 他话还没说完,即刻被一道低沉有力的声线打断。 “眼瞎吗?没看到陛下不想吃?” 姬瑶立时清醒过来,循声一看,惊诧不已。 来人身穿宽袖襴衫,通身艳丽宝蓝,昂藏七尺,虎背蜂腰,一张脸俊逸深邃,剑眉紧蹙,下颌线条冷硬,明显携着克制不住的愠怒。 “秦瑨?你怎么在这?” 姬瑶满腹狐疑,嗫嗫问出声。 秦瑨和大长公主平日里鲜少来往,一直嫌姑母带坏了她,如今怎会出现在公主府? 在姬瑶充满困惑的眼神中,秦瑨阔步上前,狠狠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鹤菱,适才对她拱手揖礼:“陛下,臣有话说。” 四目相对,姬瑶咬紧下唇,少顷垂下眼睫,冷哼道:“朕不听。” 这一刻秦瑨期待了很久,听到姬瑶还是如此决绝,自然心生焦躁。 “陛下……” 他正欲好生相劝,不曾想却被鹤菱堵了一句:“宣平侯耳聋吗?陛下不想听。” 方才来时,秦瑨看到姬瑶竟然带着鹤菱出行,一颗心已经被嫉忿填满。 如今这小白脸还敢当众呛他,这让他压抑的怒火汹涌而起,如滔天巨浪,势不可挡。 秦瑨忍无可忍,附身掐住鹤菱的脖子,直接把瘦削的鹤菱提了起来。 “混账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一声厉喝吓得姬瑶双肩微颤,她遽然抬头,不过瞬息,鹤菱的脸已经涨的通红,痛苦的掰着秦瑨的手。 两不厌 第90节 “秦瑨你放肆!” 姬瑶伏案而起,忿忿瞪向秦瑨。 秦瑨侧目睨她,疾言厉色:“放肆又怎样?陛下之前怎么答应臣的?你说回到宫中会遣散这些人,现在呢!” 慈安居静了几息,姬瑶盯着秦瑨盛满愠怒的眉眼,忽觉委屈不已:“你……你敢质问朕……” “不该质问吗?” 秦瑨咬紧后牙,气的额角突突直跳。 两人对峙的过程中,鹤菱的脸都狰狞了。 姬瑶目光一瞥,忙不迭说道:“秦瑨,你快放开他!别弄出人命!” 秦瑨忍了忍,奋力将鹤菱甩到地上,怒喝一声:“滚!” 鹤翎捂着脖子,疯狂咳嗽,脸涨成了猪肝色。 “陛下……陛下救救奴……” 鹤菱如被暴雨摧残的娇花,膝行到姬瑶身畔,抱住了她的腿。 贱手! 秦瑨怒火中烧,一脚踢在鹤菱肩膀上,直接将他踹倒在地。 这一下力道极大,鹤菱立时冷汗直流,只觉肩胛骨都被秦瑨踢碎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捂着剧烈疼痛的肩膀,不敢再靠近姬瑶。饶是如此,嘴上依旧不服输:“陛下,宣平侯太放肆了,眼里根本没有陛下……” “好啊,一个贱婢,敢在这里挑拨是非。” 秦瑨气急反笑,宽袖下的手紧紧攥起,前迈一步,周身戾气浮动。 如此气势,姬瑶曾在莫岭村剿匪的时候见过。 如果她没猜错,秦瑨俨然对鹤菱动了杀心。 她见状不好,扭头对鹤菱喊道:“滚出去!” “陛下……” 鹤菱委屈地看向姬瑶,却被她踢了一脚。 “还不快给朕滚!” 片刻后,鹤菱双眸噙泪,踉跄着离开正殿。 殿内仅剩秦瑨和姬瑶两人,目光绞缠之中,气氛遽然降至冰点。 姬瑶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自己的情绪:“你以后不要再管朕,你答应过的。” 秦瑨凝着她眉眼间的倔强,咬牙道:“瑶瑶,你这是在做出格的事。” 姬瑶冷哼:“不就是养个歌姬,有什么出格的?” 又是这种不负责的说辞,好像翻脸不认人一样…… 气头之上,秦瑨只觉心口紧缩,继而发出一阵闷痛,让他难以喘/息。 “这些人谄媚惑主,你是知道的。”秦瑨滞了滞,呼吸有些紊乱:“你答应要给我海晏河清,你都忘了吗?哪怕是跟我赌气,你也不能这样任性吧?” 他深邃的眼眸紧盯着姬瑶,几分忧戚,几分失望。 这让姬瑶说不出的烦闷。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是他打破了两人好不容易铸造起来的平衡,把一切变得乱七八糟。 不哄她也就算了,还在这埋怨不满…… 这事压根就不该怪她! “哼!”姬瑶黛眉蹙起,忿然对秦瑨说道:“谁跟你赌气,美的你! 留下一句话,姬瑶与秦瑨擦肩而过,毅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股懊丧感开始侵蚀秦瑨,让他胸口的痛愈发频繁。 片刻后,城阳自朱门外走进来,双手交叠在身前,眉眼间携着嘲弄的神色:“宣平侯,你煞费苦心找到我,就是为了跟陛下吵架的?哄个女人都不会,真是笨。” 秦瑨冷冷瞥她一眼,右手覆上胸口,难受的蹙紧眉头。 “若想奉主,没有宽容和肚量是万万不行的,陛下怎么可能是你一个人的?”城阳徐徐行至秦瑨面前,还想再说教几句,却发现他神色不对:“你怎么了?” “没事……” 秦瑨声音发虚,捂着胸口朝前走了几步,终是敌不住愈发刺痛的心脏,腿一软,半跪在地。 “秦瑨?”城阳见状不妙,快步行至他身边,蹲下扶住他,紧张兮兮道:“秦瑨,你到底怎么了?” 秦瑨的呼吸愈发呼吸,额前溢满薄汗。 他张张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一阵锐如刀削的疼痛过后,眼前一黑,整个人倒在地上。 这可吓坏了城阳。 秦瑨身为朝廷命官,若是在她府上出什么三长两短,她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来人!”城阳嘶声大喊:“来人!快叫大夫来!” 那厢姬瑶刚准备上金銮,公主府的人便跑出来,拦住了御驾。 “陛下,宣平侯突然昏厥,情况不太好!” “什么?”姬瑶忽觉耳晕目眩,踅身看向公主府的大门,怔愣片刻,提着裙襴跑了回去。 “陛下莫急!慢点跑!” 徐德海和宫人们紧追其后,不过一会就来到了慈安居。 姬瑶率先进门,一眼就看到了城阳,气喘吁吁的跑到她身边,捂着岔气的肚子,焦急问道:“姑母,秦瑨出什么事了?” 城阳微抬下巴,示意偏殿,叹气道:“气上冲与心,引发胸痹,还好秦瑨身强体壮,要不然这下可能就要去见先皇了。” “这么严重?”姬瑶心口一紧,“他现在怎么样?” “大夫给他扎了针,血行顺畅,虽然还在昏睡,好在没什么大碍了。待会给他喂些药,回去还得静养,怕是一时半会上不了朝了。” 听着城阳的话,姬瑶紧绷的情绪稍稍放松几分,嗫嗫道:“人没事就好……” 外面夜幕深沉,月色明朗。 殿内宫灯通明,城阳很清晰的察觉到了姬瑶焦灼的情绪,怒其不争似的,摆出长辈的姿态教训起来:“你说说你们俩,遇到问题一直都是这样处理,一个像疯狗,一个像倔驴,没个懂得变通的,早晚得先死一个。” 眼下说这太不吉利了。 姬瑶嗔怨地睨向城阳:“姑母……” “瑶瑶,你莫要嫌我说话难听,我是为你好。”城阳语重心长道:“你也老大不小了,理应学会识人断趣,先前你和宣平侯关系转好,我甚是欣慰,安抚好秦瑨,处理好和寒门的关系,对我们来说大有裨益,可你现在未免做的有些过了。” 姬瑶不解:“姑母这是何意?” “不过是一个臣子的请婚,秦瑨对那张三娘无甚情谊,你何必铁板定钉,这么较真呢?” 听到城阳的诘问,姬瑶稍显局促。 看来秦瑨出现在公主府绝非偶然,姑母已经知道其中光景了。 这样也好…… 姬瑶索性破罐破摔,敞开心扉。 “可……可秦瑨隐瞒朕,从没告诉过朕,张三娘爱慕他。”姬瑶忿忿不满:“张三娘前些时日还去他府邸门口堵过他,他躲是躲了,却跟张三娘拉拉扯扯,弄了一身味道来膈应朕……” 听着她稚嫩任性的话语,城阳甚是无奈:“本就是莫须有的事情,说与不说有何意义?至于你说的拉拉扯扯,都是张三娘一厢情愿,你也不能怪到秦瑨头上,总不能让他一刀把人杀了吧?” 姬瑶撅起嘴,不再说话。 城阳伸出手指,戳戳她的脑门,“既然心里在意,那就好好处理这个问题,不要嘴硬心软,最后吃了亏,后悔都来不及。” 姬瑶脸上一红,“谁在意他了。” “嗯?”城阳拉了个长央:“陛下不在意,那为什么还要回来看他?直接回宫算了。” 姬瑶一滞,无言以对。 “去年你们流落在外,孤男寡女,怕是发生了一些私情吧。”城阳说话一向直接,拉住姬瑶的手,轻轻拍了拍,“瑶瑶,感情到了一定程度,必定是外露的,不经意间的反应,不过脑子的话语,瞒是瞒不住的。” 她言辞恳切,温柔体贴,一点点打消着姬瑶心头的顾虑。 灯笼薄纱,姬瑶白皙的面靥染上粉泽,愈发浓郁,娇艳欲滴,“养只小猫小狗都有感情,何况他当时日夜陪着朕……有些在意也是自然……” 见她松口,城阳趁热打铁:“你知道秦瑨为什么在这吗?” “为什么?” 姬瑶的好奇心瞬间被勾起来,清湛的杏眼定定看向城阳。 城阳如实道:“昨晚秦瑨来找我,说你们之间因为张三娘产生了误会,想让我帮他见到你,解释解释,开出的条件是帮我保下我的两个老情人。” 城阳的两个老情人,姬瑶自是知晓,之前她也曾找到秦瑨,想让他这给两人几分薄面,谁知却被严词拒绝。 如今这番光景,让姬瑶难以置信:“秦瑨会答应这个条件?” “他就是答应了,还是主动提出来的,或许是权宜之计,不值得信任,但却可以从其中窥知他的内心。”城阳探头贴近姬瑶,与她低声耳语:“秦瑨这个人,已经完全在你的股掌之中了,之前你打他一巴掌,日后再给他一个甜枣吃,相信我,他一定会对你死心塌地的。男人上头的时候,明知山有虎,却也非得上那虎山行,到时候你想怎么利用,就怎么利用,岂非妙哉?” 利用…… 姬瑶眼波轻颤,只觉这个词异常刺耳。 她不得不承认,当初在张府的时候,两人初次云雨,她的初衷的确是利用。 可事到如今,她记不清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利用这个词彻底消失在了她的意识里。 她没想过再让秦瑨怎么样,只觉得生活孤寂,想寻他做个伴…… “瑶瑶,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城阳的声音传入耳畔,姬瑶略一回神,脑袋里乱哄哄的。 “姑母,朕去看看秦瑨。” 她并未正面回答,踅身走进偏殿。 偏殿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描金软榻,秦瑨阖衣躺在上面,身侧有两个婢子服侍,替他擦拭额上冷汗。 两不厌 第91节 甫一见到姬瑶,两个婢子立时垂下头,将巾帕放进铜匜,躬身退了出去。 殿内的熏香袅袅闯入姬瑶的鼻息,猛然让她的心空了一下。 她坐在圆凳上,凝着秦瑨沉静的眉眼,嗫嗫自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为什么一定要解释,反正都是没有未来的,不如就这样算了,你应该高兴才对……” 秦瑨安静躺着,呼吸微弱未闻。 姬瑶心一紧,探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发觉他还在喘气,方才长吁一口气,轻轻摸到秦瑨的手,摩挲着他的指骨,继而将他的手攥进掌心。 熟悉的触感袭来,勾起万千回忆。 姬瑶眼眶微红,趴在他身畔,哽咽道:“瑨郎,你千万不要有事……” * 这一晚,姬瑶让御仗先行回宫,自个儿守了秦瑨一夜。 天傍明的时候,大夫再次进来号脉,确认秦瑨并无大碍后,姬瑶方才偷偷溜回了宫。 一夜未眠,姬瑶上朝的时候困的快要升天了。 好不容易回到紫宸殿,这厢刚想睡会,鹤菱却哭哭啼啼的过来求见,说了一大通秦瑨的坏话,似乎非要她惩戒一番才能解心头之恨。 姬瑶耳畔聒噪不已,坐在软榻上斟酌片刻,对徐德海说道:“大监,把宫里的男乐妓清点一下,全部送出去,包括鹤菱。” 鹤菱一听,眼泪都忘记留了,怔道:“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您不要鹤菱了吗?” “赶紧出宫吧。” 眼见姬瑶肃目敛容,动了真格,这可吓坏了鹤菱,当即跪在地上,惶然道:“可是鹤菱哪里做错了什么?请陛下明示,鹤菱一定会好好改正的!” 姬瑶神色不愉,“昨日秦瑨的态度你也看到了,若朕再执意把你留在宫里,你怕是小命不保了。” “鹤菱不怕……” 鹤菱膝行至姬瑶身边,又要苦苦相求。 如此缠人,委实让姬瑶烦躁不安,伸腿将他踢倒在地。 恍惚之中,姬瑶的脑海中浮现出秦瑨病恹恹的身影,心口一阵窒闷,怒道:“你不怕,朕怕!朕讨厌争执,朕只想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懂不懂!” 鹤菱在御前服侍许久,从未被这样厉吼过,当即吓得不敢吭声。 姬瑶从未像现在这般厌恶过他,倏然起身,吩咐道:“来人,把鹤菱带出去!” “陛下!陛下!” 饶是鹤菱苦苦哀求,依旧没有换回姬瑶的怜悯。 待金吾卫将鹤菱拉出去后,姬瑶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疲惫的躺在软榻上。 这一觉不过睡了半个时辰,却是噩梦连连。 姬瑶梦到亲自为秦瑨办丧,惊醒的时候,内里中衣都湿透了。 待宫人换好干爽的衣衫后,姬瑶命人从库房里取出强心利气的珍奇药材,一个个打开看了看,吩咐道:“把这些都送到宣平侯府。” “是,奴这就去。” 徐德海正要带人离开,却被姬瑶喊住:“你别去了,换个眼生的去,就说是姑母给的。” 徐德海一滞,叹气道:“是……” * 此时此刻,秦瑨已回到府中,只穿着月色中衣,躺在床榻上发怔。 往日他总觉得自己身强体健,殊不知病来如山倒,呼吸到现在尚还有些不稳。 大夫让他修养半个月,不能上朝。 如此也好,他二十岁那年来朝,一晃八年过去,几乎没有告过一天病假,歇歇也是好的。 然而想到这半月见不到姬瑶,秦瑨的情绪再度跌落谷底。 城阳的话萦绕在他耳畔,像魔咒一样挥之不去。 “若想奉主,没有宽容和肚量是万万不行的。” 她说的没错…… 想到这,秦瑨倏尔开始后悔,鹤菱在他眼前晃悠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不该意气用事,在姬瑶没消气的时候挑起新的事端。 哪怕没有鹤菱,陛下注定也不是他一个人的。 她未来会嫁给一个如意郎君,也许还会有许多入幕之宾…… 秦瑨深吸一口气,心口再次隐隐作痛。 他从不是个矫情的人,现在却怕极了心痛的滋味。 爱为什么会变得比不爱还受罪? 秦瑨弄不明白,翻了个身,沉沉叹口气,盯着幔帐上的宝相纹路失神。 想必姬瑶已经知晓他生病的消息了,也不知会不会担心他。 想想应该不会。 她那性子,怕是要幸灾乐祸才对……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沈三在外叩门,道:“侯爷,大长公主送来了补药,还请侯爷过目。” 秦瑨本不想理会,但昨日终究是给人添了麻烦,不好驳人面子,只得披了件衣裳起身。 “进来。” 沈三推门而入,其后跟着几个眼生的小厮,每人抱着一个檀木匣子,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奇珍药品,许多一看就是宫中赏出来的东西。 呵,城阳还真是大方。 秦瑨暗自腹诽,走到小厮身前,随便捏起一个闻了闻。 遽然间,一股熟悉的味道传来,若隐若现,极其特别—— 是龙涎香的味道。 秦瑨眼光晦暗不明,又从其余几个匣子里取来药材嗅了嗅,都有那股淡淡的味道。 这药材,不是来自城阳…… 秦瑨眨眨眼,沉寂已久的灵魂仿佛在这一刻被灌注了新的活力。 他将药材捏在手心,低声道:“告诉你们主子,药材收下了,多谢。” 小厮垂首,恭敬的将檀木匣子放在寝房圆桌上,躬身退了出去,行走的姿态像极了宫里的阉人,更是印证了秦瑨的猜测—— 宫里的人还有几分惦记他。 这对他来说,大概是这几天得知的最好的消息。 “沈三。”秦瑨坐在圆案旁,意味深长的问道:“月娘生气那次,你是怎么哄好的?” 沈三今年二十有三,尚未成婚,却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两人的婚期推了三年,只因沈三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跟一位官员的庶女发生了些许暧昧关系。 月娘抓到两人的时候,险些将秦瑨的侯府给拆了,闹着要退婚。 秦瑨作为局外人,真以为沈三的婚事就这么黄了,后来不知道沈三使了什么法子,竟以三年为期,让月娘原谅了他一次。 见秦瑨提起旧事,沈三讪讪摸了摸后脑勺,“还能怎么哄,犯错误的是我,只能伏低做小呗。那时候月娘不理我,我就给她天天写信,爬墙用箭射/给她,一直坚持了小半年,月娘那才松口。” 秦瑨闻言,难以置信:“你大字好像不识几个吧?还能写半年信?” 沈三尴尬的笑了笑:“都是现学现卖,这不是逼的没办法了嘛……” “还真有你的。”秦瑨唇畔嗟叹,“行了,把这些药收起来吧。” “是。” 沈三敛正身色,旋即叫来下人,把檀木匣子全都搬了出去。 正欲离开,秦瑨却又喊住他,低声道:“你去宝罄斋一趟,让他们每日送支金簪过来,要不同款样的。” 沈三懵懂的眨眨眼,“每日都送?” “嗯,快去。” “是……” 离开寝房的时候,沈三满腹狐疑。 每日都送一支金簪? 要这么多簪子,拿来吃吗? * 翌日,艳阳高照,夏日的燥热在大明宫凭空而起,直叫人有些不习惯。 姬瑶回到紫宸殿,额前热出一层薄汗。 她撩裙坐在软榻上,手持一柄小金扇,刚扇了没几下,徐德海迈着小碎步进来,唇角的弧度昭示着他愉悦的心情。 姬瑶瞥他,好奇道:“怎么了?” 徐德海立在距她两步远的位置,眯眼笑道:“陛下,宣平侯有东西呈上。” 看来这是好些了…… 姬瑶压在心上的大石头松动些许,嘟嘴道:“不要。” “那……那奴就让人送回去了。”徐德海踅身往回走,脚步特别慢,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哎,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锦盒特别好看,用的是上好的南丝,沉甸甸的,还那么精致……” “等等,拿来给朕看看。” 徐德海挑眉一笑,乐颠颠拿了锦盒,再次呈到御前。 姬瑶接过来一看,这个锦盒果真精致,并蒂莲暗绣熠熠生辉,摸起来极其丝滑。 打开一看,里面装的竟是一支花丝金簪,牡丹款样,下面还压着一封折起来的信。 好奇心在这一刻拉满,姬瑶眼波轻晃,忙把徐德海支了出去,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那封信。 寥寥几字,谢过城阳相送的药材。 秦瑨说自己好多了,让她不要挂记。 两不厌 第92节 “嘁,谁挂记你了……” 姬瑶不满的嘀咕一句,把信收起来,重新放回锦盒里。 凝着那只金簪,姬瑶心上的柔软还是不禁漾动起来。 还记得她生辰的时候,给秦瑨要支簪子都那么难,这会子倒是大方,知道讨好她了…… 男人还真是得捶打锤打才知道天高地厚。 这支金簪,姬瑶勉为其难的收下了,毕竟秦瑨身体抱恙,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继续招惹他。 本以为就这么结束了,谁知往后每日,她都会收到一支不同款样的金簪,同时还夹带着一封书信。 信上汇报着秦瑨每日的所作所为,寥寥几句,像是家书,末尾的“甚念之”,仿佛又含着情人间缱绻的思念。 姬瑶的心被这一支支的金簪慢慢软化,暗存的结缔被那一封封书信渐渐消磨。 他绢秀的字迹仿佛下着什么蛊,让她竟遥遥跟着思念起来…… 直到端午这天,王公贵族齐聚骊山狩猎,姬瑶终于见到了秦瑨。 艳艳阳光下,他隔着人群对她微微一笑,一身箭袖骑装,头束玉冠,其下是一张端正俊逸的面庞,虽带着大病初愈的气息,却依旧英姿勃发,耀人眼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0 16:46:24~2023-09-11 15:2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ngela 1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表白(三更合一) ◎上瘾一样,我想这就应该是爱情吧?◎ 往前数一数, 姬瑶已经半月没见秦瑨了。 湛蓝的苍穹下,两人遥遥相望,眉眼传情,各怀心思。 若非徐德海提醒一番, 姬瑶不知还要失态多久。 她回过神来, 胸口如小鹿乱撞, 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在徐德海的搀扶下登上高台,接受众人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年端午,照例都会在骊山举行春末夏初的最后一次围猎,五品以上官员以及勋贵子弟皆可自愿参与。 姬瑶抬手示意众人起身,随后接过徐德海递来的弯弓, 拉起弓弦,瞄准不远处檐坊下挂着的金锣靶。 五月的艳阳之下, 姬瑶身着朱黄色窄袖胡服,双肩叠绣繁龙, 头戴朱红嵌宝抹额, 脚踏乌皮小靴,做男子装扮,拉弓射箭的模样英气勃发。 片刻后, 她手中弓弦一松,箭镞撕破空气, 发出刺耳的锐啸,铛一声,正中金锣靶红心。 在众人的山呼叫好中, 姬瑶洋洋得意的笑了笑。 这一招, 是她登基后勤学苦练, 最能拿得出手的箭术,有且仅有此一招,却也足够她在各大场合撑撑面子。 礼部唱完祷词后,今年的端午围猎正式拉开帷幕。 按照常例,想要参加围猎的人员自愿出列,抓阄决定属于红蓝哪一队,谁能猎到带着彩头的小鹿,所属的那一队就能得到皇帝的奖赏,其中包括金银珠宝,及御赐的祈福百索。 姬瑶鲜少参加这种会惹得大汗淋漓的活动,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御丈内看热闹。 当秦瑨的身影出现时,她容色倏尔紧张起来。 这厢刚刚大病初愈,就跑来围猎,身子撑得住吗? 她踌躇着要不要派人相劝,秦瑨已经拿到自己的弓,寻了披顺眼的枣红骏马翻身而上。 随着抓阄的人越来越多,很多寒门官员都聚在他身边,众星拱月似的,气势如山。 姬瑶仔细端详着秦瑨的举止,发觉似乎好像没什么异常,便也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了。 秦瑨是武将出身,应该没有那么孱弱。 一颗心刚刚放进姬瑶的肚子里,转眼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不远处,一位年轻的娘子走过去抓阄,穿着一身朱红骑服,眉目清秀,在人群中甚是扎眼。 姬瑶觉得这人有几分面熟,左思右想,方才闹清她的身份,竟是安国公家的张三娘! 休眠的记忆在这一刻复苏,姬瑶想到那恼人的请婚,心里倏尔五味陈杂。 不过多时,张三娘抓完阄,竟和秦瑨同在一队。 这下姬瑶彻底坐不住了…… 这个时节,骊山密林茂盛,不少有情儿女总会借着围猎的幌子躲到里面尝个野味。 眼下张三娘浓妆艳抹,一看就是备而来,姬瑶倏尔站起来,忿忿震了一下袍角。 “拿弓来,朕也要参加围猎。” 徐德海一阵惊诧,也不知这是哪来的兴致,忙不迭相劝:“陛下,您骑射不精,还是不要去参合了,老奴陪您到行宫划个船如何?” “不要。”姬瑶直接否了:“骑射不精怎么了?朕又不是去打猎的,快拿弓来。” 不是去打猎,那去干什么? 徐德海一头雾水,横竖拗不过姬瑶,只得乖乖拿了弓,替她寻了一匹性情温顺的御马。 围猎开始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众人看到天家骑御马过来,皆面露惊讶之色——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人群之中,秦瑨骑在高头大马上,怔怔凝着姬瑶,惊奇转瞬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忧心忡忡。 姬瑶一向养尊处优,又是女流之辈,自然不喜骑射。自打登基后,这种活动一向都是他来主持,怎么今日突然奇想,竟骑着马垮着弓来了? 在他思忖之时,姬瑶策马和他擦肩而过,停在了同队的赵舜面前。 赵舜今年不过十七,乃是淮南王世子,整个人圆滚滚的,眉眼憨厚老实。 少时有那么一群贵子,但凡有机会进宫,总会找到找到姬瑶,捧着花,排队夸赞她的美貌,这赵舜就是其中一个。 甫一看见姬瑶,赵舜乐的咧嘴笑起来,“陛下也要参加?” “嗯。”姬瑶云淡风轻的点点头:“赵大胖,朕跟你一队。” 赵舜是受宠若惊,“好,待会臣给陛下打头鹿吃!” 姬瑶笑笑,余光瞥一眼秦瑨,没再说话。 随着号角响起,端午围猎正式开始。众人打马进山,嘚嘚的马蹄声响震天地,卷起尘土,四下飞窜。 五月的骊山,正是草木芃茂的时节。进了山,树冠遮天蔽日,温度一下子凉爽许多。 围猎的路线蜿蜒冗长,围着山体四通八达,众人四下散去,各自去找寻猎物。 姬瑶随着赵舜拐一条无人的小路,不经意地向后一瞥,发现秦瑨正远远跟着他们,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 只要秦瑨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自然就不会去找那个赵三娘。 这回还算懂点事…… 姬瑶目视前方,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赵舜选的这条路虽然没人争抢猎物,但羊肠山道十分难跑,需要极好的策马能力,姬瑶捏着缰绳,不停调转马头,坚持不过一柱香的时间,累的手都开始疼了。 “不行,不行。”姬瑶放慢速度,喊道:“赵大胖,你跑慢一些!” 赵舜正在前面慌慌张张的找寻猎物,听到圣上吩咐,只得勒停缰绳,原地等待。 姬瑶追上来,两人齐驱慢慢而行。 赵舜回头看了看,神秘兮兮地对姬瑶说:“陛下,宣平侯好像在后面跟着。” “是吗?”姬瑶佯作不知。 “真的。”赵舜十分笃定的点点头,脸上横肉跟着颤三颤,“他真在后面,该不会是想抢臣的猎物吧?” 密林深处,隐有欢呼雀跃的声音传来,想是有人已有收获。 姬瑶听着,不禁白了赵舜一眼,“瞧你这点出息,还抢你的猎物,你现在有猎物吗?白瞎这一身横肉……” 赵舜受到奚落,撇撇嘴道:“陛下别着急,臣一定让陛下满载而归。” 这头正说着,甫近的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什么东西在里面窜动。 两人旋即停下来,机警的竖起耳朵。 赵舜自背后箭筒抽出一只箭矢,拉开弓弦,四下观望。 蔑草微微摇动,赵舜抓住时机,一箭朝那边射/过去。 眨眼的功夫,一只枭扑棱从蔑草丛中飞出来,报复似的扇动翅膀,朝两人这边撞过来。 马儿受了惊吓,皆高抬前提,放声嘶鸣。 姬瑶不善控马,没有及时勒停,身下的御马瞬间发力,金掌生风,带着她钻进密林深处。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等赵舜回过神来,耳畔仅剩天家惊恐的尖叫声。 “陛……陛下!” 赵舜慌张的喊了一声,正欲往前去追,身畔突然有人策马而过,卷起一阵朔风,吓得他全身一颤。 “赵舜!去找金吾卫!” 留下一句话,秦瑨手持马鞭,狠抽了一下骏马,一晃的功夫,亦跟着消失在山道尽头。 赵舜眨眨眼,好半天才清醒过来,片刻都不敢在耽搁,直接调头回去找金吾卫,路上吓出一身冷汗。 完了完了! 这次把陛下弄丢了,回去怕是要吃顿他爹的蹀躞炒肉了! 与此同时,姬瑶身骑的御马还在奋力飞驰。 这批御马由突厥进供而来,全身皮毛如同琥珀般油光发亮,肌肉健硕,传说可日行八百里。 如今跑起来,如腾云驾雾,让人精神恍惚。 两不厌 第93节 姬瑶闭着眼趴在马上,死死抓着不敢松手,耳畔尽是呼啸的风声,吓得她一路喊叫,嗓子都快哑了。 直到她身子猛然一空,风声才消失,紧接着便是如坠深渊的感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姬瑶躺在地上,眼前是一张马脸,扑哧扑哧的朝她打着鼻哼,再往上就是一丈见方的天空,圆圆的,小小的。 这是…… 姬瑶脑袋懵懵,直到御马吐了些口水在她脸上,她方才揪回神智,噌地做起来,一巴掌扇到御马脸上,怒斥一句:“混账!” 说完,她的痛觉再度回归,全身上下都跟散架了一样。 “嘶——” 姬瑶捂着隐隐做痛的肩膀,踉跄站起来,发觉自己应该是掉进了给野兽准备的陷阱里,瞬间气的牙痒痒,扭头对御马说道:“你说说你,你可是御马,乱跑什么呀!这下可好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御马颇为无辜的打起鼻哼,用金掌踩了踩地面。 “畜生。”姬瑶瞪它一眼,随即对上面求救:“有人吗?附近有人吗!” 她喊了一会,嗓子冒烟,实在是不了了。 外面再也听不到旁人打猎的嬉闹声,静悄悄的,有些吓人。 姬瑶这才感觉到害怕,不禁朝御马靠了靠。 想来她应该跑到了围场腹地,这下可麻烦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人经过。 从一丈高的地方摔下来,姬瑶身上越来越疼,她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四肢,好在没什么大碍,应该是御马给她缓冲了一下,没受骨伤。 不过皮肉上的疼痛亦让姬瑶龇牙咧嘴,一时没了娇女的仪态。 山里风云变化的速度很快,登了一会,天上云翳聚起,遮天蔽日,俨然是要下雨了。 还是不见人来,姬瑶愈发心急,不想再坐以待毙,把御马推到一边,咬牙骑上去。 这个坑挖了应该许久了,四周泥壁非常干燥。姬瑶扶着它,颤颤悠悠站到马鞍上,尝试着能不能爬上去,可惜她个头太矮,终是差了那么一点。 折腾了一会,累的姬瑶气喘吁吁,最后只得放弃,下马后倚靠着泥壁坐下。 都怪这匹臭马! 瞅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姬瑶气的牙痒痒,随便捡起一个石块,砸到御马身上。 御马吃痛,前后走了两步,尾巴像扇子一样摇晃几下,继而高高抬起,不但开闸似的尿出来,还噼里啪啦拉起粪球。 如此光景,对姬瑶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 虽说是御马,但拉尿起来也是臭哄哄的。 坑里本来就不透风,再加上屎尿臭气熏天,姬瑶的心情立时烦躁到了极点。 这都什么时候,还知道拉尿! 她紧紧捂住鼻子,咬牙切齿:“朕真是服了!” 愤恨在这一刻填满胸臆,夹杂着阵阵委屈。姬瑶抱着双膝,杏眼开始泛起水光。 除了这匹臭马,该怪的还有秦瑨,连个女人都处理不好。若非是他,她也不用参合这围猎,更不用掉到这恶心吧啦的陷阱里。 可恶…… 待会去,她绝对不会再理他! 那些金簪,那些信,她都要统统扔掉! 轰隆—— 黑云压城,闷雷滚滚。 斗大的雨点在这一刻打下来,姬瑶一激灵,手臂泛起一层细密的冷疙瘩。 不过几息,姬瑶即刻就被雨水浇成了落汤鸡,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她蜷缩在雨中,彻底没辙了,无助的情绪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她的心渐渐凉下来,如同被世间抛弃一般。 “瑶瑶——” 冷不丁的,男人沉澈的嗓音穿透潺潺雨帘,挟着急不可耐的迫切。 姬瑶晦暗的眼眸泛起盈亮,噌地站起来。 “瑶瑶——” 声音再次传来,由远及近,极其熟悉。 姬瑶确定自己不是幻听,立时变得欢欣鼓舞,牟足劲头大喊:“秦瑨!秦瑨!朕在这!” 女郎细软的声音混在雷声中,不易察觉。 好在秦瑨耳力极佳,惊诧过后,双腿猛夹马肚,迅速奔向声源方向。 一丈见方的陷阱渐渐出现在眼前,他勒停骏马,下马后跑的太急,一个踉跄半跪在坑洞边缘。 姬瑶站在陷阱里,仰着头朝上看,小脸全是雨水,半睁的眼眸却是异常盈亮,噙着难以抑制的愉悦。 四目相对,秦瑨心头的悸动再难压滞,立时飞身而下,将湿漉漉的小人箍进怀里。 “怎么样?”他手抚她的脸,急切问道:“可有哪里受伤了?” 姬瑶靠在秦瑨怀里,飘离的心终于找到了安全感,红着眼摇了摇头。 饶是满腹怨言,秦瑨察觉到姬瑶的身子在打冷颤,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一个跃身轻踩御马脊背,借力飞身而上。 难以逾越的沟壑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跨过了,姬瑶的视野再度开阔起来,外面却是漫天水雾,难辨方向。 秦瑨赶紧将姬瑶扶上马,自己紧贴在她身后,捏住缰绳,打马离开这里。 姬瑶被雨淋的难以睁开眼睛,倏尔想到什么,回头对秦瑨说:“那匹马……” “别管了,待会叫金吾卫来弄。” 秦瑨一手持缰,一手护着她的头,将她按进怀里,尽力为她遮挡风雨。 雨天的彷徨迷不到秦瑨,他神色坚毅,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很快就和追上来的金吾卫汇合。 看到他们二人安然无恙,赵舜这才如负释重的长叹一口气,连忙翻身下马,奉上蓑衣斗笠。 秦瑨率先将姬瑶严实合缝的包起来,自个来不及去披蓑衣,心急火燎的说道:“快送陛下回行宫!” “是!” 在数十名金吾卫的护送下,秦瑨很快带着姬瑶回到了行宫门口。 勒停骏马后,秦瑨翻身下来,复又将姬瑶接在怀中,冒雨抱进了宫门,身后金吾卫紧随,为二人撑起伞。 因着天气突变,提前回来的人都躲在行宫廊下避雨。 甫一看见这种光景,世家贵女们禁不住窃窃私语。 穿鹅黄骑服的少女惊讶道:“宣平侯怎么抱着陛下呀?这也太失礼了吧?” 有人迎合:“是啊,君臣之间未免也太过亲昵了一些……” 英国公家的女儿陈十三娘说道:“我听父亲说,陛下和宣平侯那可是关系匪浅,当着众人面都敢搂搂抱抱,私下还不知怎么呢……” 张婳立在贵女们身前,半边身子淋在雨中,听不下去了,回头道:“你们在这乱嚼舌头,不怕连累家人吗?” 贵女们被人打断,不满的看向张婳。 十三娘冷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呀!我听说你父亲向陛下请婚了,要将你指给宣平侯,到现在都没得动静,想必是被陛下截胡了吧?” 她话音落地,众贵女捂着嘴笑起来。 “你……你休得胡言乱语!”张婳红着脸道:“宣平侯绝对不是有悖君臣纲常之人!” “嘁,我有没有胡言乱语,你不会睁眼看吗?”十三娘朝行宫大殿努了努嘴,精致的眉眼尽是嘲讽之色,“你也不拿个镜子仔细照照自己,都年老色衰了,还敢跟陛下抢人,我看不怕连累家人的是你吧?” “你——” 张婳被羞的无地自容,指着十三娘,气的全身发抖。 众贵女冷漠的看她一眼,都跟着十三娘换了个地方待,彻底把她这个老姑娘孤立了,连同张婳同父异母的妹妹都不愿意理她,看她的眼神充满厌恶,好像她给家族丢了脸面。 这让张婳愈发委屈,宛如被全世界背叛。 脑中最后紧绷的一根弦彻底断掉,她攥紧手骨,含泪的眼睛忿忿看向大殿。 殿内,徐德海和宫人们火急火燎的给姬瑶换上干爽的衣裳,复又拿来干巾,包住姬瑶的湿发。 太医赶过来,逮住姬瑶上下一阵切诊。 徐德海心急道:“陈太医,陛下怎么样?” 陈太医皱着眉头,眯着眼,反复确认后如负释重说道:“万幸,万幸,陛下只有四肢淤青,其他地方并无大碍,但老臣还需开上几副驱寒的药,按时服下才行。” 一听要吃药,姬瑶身上更疼了,没好气的哼了声,“朕要沐浴。” “是,奴这就让人准备。” 徐德海不敢耽搁,立马让人去后殿启池。 一柱香的功夫后,姬瑶走进雾气熏腾的浴房,任由宫人褪下她的衣裳,赤身走下汤池。 骊山行宫是他的父皇所建,这里的天然地热汤极其出名,有延年益寿,疗伤治旧的功效。 姬瑶顺着清澈的水朝下一望,可以清晰看到自己膝盖上的淤青,不仅是这里,她的手肘和肩头都有伤处。 还好温暖的水驱散了寒气,亦消除了些许疼痛。 她趴在池壁上,任由宫人撩水浇在肩头,舒服没一会,脑中突然闪现出那道魁梧伟岸的身影。 姬瑶斟酌片刻,轻声道:“你们下去吧,把宣平侯叫来。” “是……” 宫人们垂首退了出去。 秦瑨就在前殿守着没走,太医虽说姬瑶无甚大碍,可他还是不踏实,总是要见她一面才能安心。 他静静等着,身上衣服还是湿的,好在h终于等到了天家的传唤。 前殿没有旁人,徐德海躬身道:“侯爷,陛下有请。” 秦瑨沉寂无波的面庞有丝动容,紧随徐德海走向后殿。 当徐德海打开浴房朱门时,他神色一滞,显出几分犹豫。 两不厌 第94节 但见周边无人,踌躇之下,还是阔步而入。 绕过一扇织锦屏风,秦瑨的眼神穿过朦胧的雾气,清晰看到了姬瑶的身影。 她就趴在池壁上,仿佛一条在岸边窥望的鲛人,目光遥遥凝望着他。 秦瑨的心突然像滚了火,不争气的悸动起来。 他捏紧袖襴,缓慢走向姬瑶,停在距她一步远的位置。 他记不清两人上次离这么近的时候究竟有多久了,也许很久,也许没有多久。 彼此的眼神交汇着,凭空迸出万种情思。 秦瑨不敢乱看,就直勾勾盯着姬瑶拿双眼睛,直到她眼睛变得湿漉漉的。 姬瑶不知自己怎么了,这会子一看见秦瑨突然满腹委屈,眼睫一颤,便汪汪滚出泪来。 她的泪流进秦瑨心里,立时让那儿隐隐作痛。 周边没有旁人,秦瑨深吸一口气,礼节全被抛在脑后,撩袍半跪在姬瑶面前,伸手抹去她面上的泪痕。 “别哭。”他的疼惜不加掩饰,却还是忍不住说她几句:“好端端的,你怎么非要过来围猎,你的骑射什么水平,自己心里没数吗?” 这个时候,姬瑶极其不想听到说教,红通通的眼睛瞪向他,“还不都怪你。” 秦瑨不解:“我又怎么了?” 姬瑶一侧头,避开他的触碰,哽咽道:“那张三娘可是跟你一队,我能放心吗?” 她仰着小脸,神色满是倔强,亦参杂几分娇嗔。 秦瑨缠着她的眼神,愣了片刻,只觉心都要跟着酥化了。 “你是因为这才跟来的?”他不禁失笑:“他一个女人,能把我怎么样?” “你还好意思笑?”姬瑶忿忿,撩了水泼在他身上,“张三娘找个没人的地,给你弄点春/药,生米煮成熟饭,总是能成吧?你之前没吃过这种亏吗?” 秦瑨一滞,薄唇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我之前那不算吃亏。” 姬瑶蹙起眉,明显对他的回答感到不满。 秦瑨立时敛正神色,“我不会再让她近身的,不管怎么说,都要多谢瑶瑶关心。” 他低沉的嗓音很是好听,一口一个瑶瑶喊着,极其宠溺,又温顺。 呼吸停滞了片刻,姬瑶避开他的眼神,怨气渐渐被消磨,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就在她愣神的功夫,秦瑨的突然抓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带着她覆上他的心口。 “瑶瑶,你可是原谅我了?” 他睇着她,深沉的眼神仿佛视她如珍宝一般,声音压低了几分,恍如情人间最温柔的呢喃。 姬瑶不习惯秦瑨这般,一时难以招架,跌进他的温情之中。 她感受到他的心在剧烈跳动,连带着她的心一起疯狂紊乱起来。 轰隆—— 外面雨还在下,一声闷雷惊醒了姬瑶。 她迅速抽回手,垂下头,掩住面靥绯红,冷哼道:“谁原谅你了?你想的美。” 秦瑨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徐徐道出堆积多日的心里话:“瑶瑶,我和张三娘清清白白,我用身家性命发誓,她喜欢谁,都是她自己的事,跟我没有半分关系。不过这件事我的确没有处理好,我应该把府邸围的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人接近,我应该做个恶人,想办法让张三娘消失在眼前,我不该置之不理,忍你记恨,都是我的错。但世人孰能无过,你总得给我一个机会。” 他话音极其诚恳,充满歉意,费尽心力想要瓦解两人的隔阂。 姬瑶心头的那点执念早就不似从前,听到秦瑨的话,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再度看向他,意味深长问道:“你想要什么机会?” 秦瑨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姬瑶的眼神掠过他英俊的眉眼,如同一柄利刃,愈发毒辣,想要剖开他的内心看上一看。 她朱唇翕动:“你想跟我重归于好?” 秦瑨一滞,沉默的点了点头。 “为什么?”姬瑶探身向前,嫩白双肩和大片雪脯露在空气中,径直望向秦瑨黑沉的眼眸:“你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和我重归于好?你我不会有未来,长痛不如短痛,就此了断不是更好?” 她说的轻巧,像是将一切看成玩笑。 秦瑨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冷下来:“你若想了断,不是不可,但不能是因为误会。” 姬瑶不解的挑了挑眉稍:“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步步紧逼,句句诘问,像是身居高位的审判者,朝着那点隐藏起来的真相不停挖掘。 秦瑨如被逼进死角,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次睁开眼时,他放弃了挣扎,紧绷的面容松弛下来,携出寻常难得一见的卑微和祈求:“瑶瑶,别给我指婚,别不理我。我不是不接受分开,哪怕你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想要了断这段荒唐,也好过现在这样互相揣测。我向上天发誓,自从我娘去世,我身边,心里,从来都没有过旁的女人,只有你。” 话音落地,他看着姬瑶,深沉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岁月的河流,回溯过往的种种。 他没有说谎。 离开家的那段岁月,他身边一个女人没有。在军营那三年,他的心里只有风沙和对军功的渴望。 来到朝廷后,他接触最多的女子便是姬瑶。那时两人不合,一见面总是闹来闹去,惹得他甚是无奈。他那时想劝说陛下赶紧把人嫁出去,谁知后来她登上了皇位,而他则奉主辅政,当真是摆脱不了她了。 朝上是她,朝下还是她,一直到现在,他梦里都是她…… 时光在这一刻凝滞,姬瑶怔怔凝着秦瑨,心脏跳的越来越快。 她有些懵懂,却恍惚觉得离心里那个猜想越来越近。 “你……”姬瑶的嗓子微微发颤:“你到底什么意思……” 室内迎来很长时间的沉默,秦瑨攥紧潮湿的衣袍,反复尝试,终是鼓足了勇气,想要抓住这得之不易的机会。 “瑶瑶,我心悦你。”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燥热瞬间蔓延到耳后:“你听起来一定很可笑吧?我们本应该是互相讨厌的两个人,可我却做了违背臣纲的事,一次也就罢了,可后来我输给了欲/望,不停的做错事。我本以为可以控制的很好,等大家都腻了,一切就可以回到原点,可我高估了自己,轻视了人的感情。有些雷池一旦踏入,便是万劫不复,你不开心的时候我会难过,你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我会嫉忿,见不到你会想,碰到你会疯,上瘾一样,我想这就应该是爱情吧?” 他凝着姬瑶,眼光凄恻,唇畔携出自嘲的笑。 一番话说出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眼见姬瑶愣住,秦瑨怕吓到她,忙补充一句:“你不用回应什么,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张三娘爱嫁谁嫁谁,就是别来烦我,我心里除了你,就是处理不完的政事,装不下旁的。” 室内安静下来,隐有水波流动的声音。 外面雷声还在轰鸣,姬瑶滞若未闻,完全沉浸在秦瑨织造的世界中。 之前她看话本的时候,对爱情产生过向往,总是忍不住想到自己和秦瑨。 后来想想,又觉得自己可笑,哪怕两人之间有了鱼水之欢,可他那么矜高的一个人,断然不会喜欢她的。 姬瑶亦不在意,反正两人没什么结果,作作伴就可以了。 可今日她突然好奇,秦瑨一直想解释,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就这样一步步的追问,带着引导和蛊惑,还真问出了答案。 这个答案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震惊过后竟是一丝丝难以言说的愉悦,像是少女怀春的悸动,又像是成功征服的快/意,混乱不堪。 姬瑶微咽喉头,摸不清心里真实的想法,只能感觉到一颗心脏不再属于自己,恣肆跳动,就快要窜出皮肉。 她目不转睛的看向秦瑨,他那双内敛深邃的眼眸仿佛有着什么魔力,将她带进迷途未定的崭新世界。 少顷,她的声音温柔似梦呓:“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 秦瑨毫不犹豫,眼神痴缠如火,迅速灼烧着姬瑶。 从小到大,姬瑶接受过不少人的表白,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紧张过。 她心口如小鹿乱撞,一双杏眼含羞带怯,立时将两人的芥蒂抛到了九霄云外。 “别以为你说两句甜言蜜语,我就会原谅你。” 姬瑶转过身去,清抚了一下燥热的脸颊。 她虽说没有原谅,但话音里不再有带着攻击性的抗拒。 秦瑨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温声问她:“你说让我怎么做。” 姬瑶望着粼粼水面,咬唇想了想:“既然你这么会油嘴滑舌,那就给我写上一个月红书吧,不许重样,断一天,我都不会原谅。” 红书? 秦瑨怔了怔,这完全就是在他的盲区里蹦跶。 饶是如此,眼下已是最好的结局,他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场恼人的误会,沉声道:“好。” 姬瑶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依旧背身面对秦瑨,绸缎般的乌发沾了水,湿漉漉贴在她光洁的脊背上,衬着朦胧的水雾,极其美艳动人。 一场风波渐渐消散,静下心来,秦瑨这才感觉到尴尬,脸上愈发热腾腾的。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秦瑨羞臊不已,待不下去了。 这厢刚站起身,姬瑶却突然拽住他的袍角,用力扯了一下。 浴房内的地屏本就湿滑,秦瑨又是漫不经心,突然的力道让他踉跄一下,噗通一声载进了汤池。 不过须臾,他从汤池里站起来,狼狈的抹了把脸。 水只到他腰上,他睁开眼就见姬瑶立在他面前,一手捂着心口,目光柔柔凝着他。 “你方才淋雨了,泡泡汤池,去去寒吧。” 美人站在身前,不着寸/缕,饶是秦瑨不愿,眼神却被她吸引,克制不住的向她身前瞟去。 霎时间,秦瑨的眼梢薄红潋滟,欲/念若隐若现。 姬瑶察觉到他的变化,并不在意,面染桃粉,从水中贴向他的身躯。 她的柔荑覆上他的心口,嗡哝问道:“你的病可是好利索了?” 秦瑨双手浸在汤池中,完全不敢动弹,声音微微发哑:“好了。” “真好了?” 两不厌 第95节 姬瑶覆在他心口的手缓缓上移,环住他的宽肩,整个人攀附在他身上,温柔碾压着他。 她张开小口,出其不意的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一把娇嗓子挟着浓浓的蛊惑:“试试?” 姬瑶盈热的呵吐萦绕在耳畔颈肩,秦瑨全身紧绷,一股火再难克制,在他小腹噌地烧起来。 他的双臂如坚固的牢笼,将姬瑶小巧的身躯紧紧裹住,俯身噙住她莹红的唇瓣。 外面风雨潇潇,浇不灭室内的火热。 沉沉喘/动不绝于耳,在水面漾起阵阵涟漪,一圈圈向弥散…… * 两人许久未行事,一番耳鬓厮磨,回到正殿已是一个时辰后。 人们都说久别剩新婚,姬瑶彻底体会了一把,酸软无力的躺在床榻上,抱着秦瑨不让他走,想让他陪自己午憩。 这是在行宫,仅隔着一扇轩窗就能看到外面避雨的达官显贵。 秦瑨本不该久留,奈何想要靠近的心完全平息不下,便由着它,恣肆任性了一次。 徐德海进来送衣衫的时候,两人还在床榻上忘情厮磨。 秦瑨按着姬瑶的双手,魁梧的身躯碾压着她,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人进来。 如此景致,徐德海还是第一次看到,老脸顿时一红,做贼似的跑了出去。 然而不过片刻,他再度折回来,踌躇几次,还是很不好意思的小声打断两人:“陛下,安国公家的张三娘求见……” 不是他想打扰,是这娘子跪在雨中不走,僵持下去,怕让旁人看了陛下笑话。 这个时候来求见,简直扰人清梦。 姬瑶面靥上春韵难消,娇嗔看向秦瑨:“这个时辰,她来做甚?” 秦瑨沉沉呼出两口气,皱着眉抽身而出,不耐烦道:“我去打发她。” “别。”姬瑶拉住他,“你在这待着,我去处理。” 秦瑨一怔,“你去?” “嗯,你身体刚好,别再让她给你气出毛病。”姬瑶推开他,兀自起来,让宫人进来替自己更衣。 等她穿戴完,秦瑨也换好了襴衫,依旧不放心:“瑶瑶,还是我去打发她吧。” “不用。”姬瑶勾勾他的手,眉眼间蕴着甜腻的笑意:“她找的是我,若我处理不好,再来寻你帮助。” 说完,她笑眯眯的踅身离开,走进正殿。 坐在宝椅上时,姬瑶神色倏然冷下来。 这个张婳还真是阴魂不散,她虽厌烦,但绝对不会让秦瑨再来处理这件事,毕竟张婳是个女流之辈,惹出乱子来,怕是不好收场。 女人对女人,终是好面对一些。 片刻后,张婳进来觐见,全身都被雨水浇头了。 “臣女张婳,见过陛下。” “起来吧。”姬瑶随手一指,“坐。” 张婳道过谢,坐在侧边圈椅上,裙角一滴滴往下落水。 姬瑶开门见山:“你有什么事找朕?” 张婳鼓足勇气说道:“臣女斗胆,想问问陛下为何拖延臣女的婚期?” “你这话何意?”姬瑶不解的蹙起眉:“朕何时拖延你的婚期了?” 张婳再度起身,跪在地上,声色诚恳道:“陛下,臣女爱慕宣平侯多年,为了他,一直待字闺中,受尽了族人的白眼,还请陛下开恩,将我许给宣平侯,哪怕是为妾也好,臣女不挑!” 说完这话,她深深叩在地上,演绎着世间痴男怨女的戏码。 姬瑶凝着张婳缩成一团的身子,只觉哭笑不得。 一人爱慕,就得两人接受吗? 连她这种自私的人都懂得婚事应当两情相悦,张婳却如此顽固不化,怕是在国公府呆傻了吧? “你口口声声说爱慕宣平侯,那朕问你,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什么能让他高兴,什么能让他愤怒吗?你知道他的家乡在哪吗?你知道他年少的时光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他在军中立了多少功,回到朝中又做了多少事吗?”姬瑶起身,徐徐走到张婳面前,“你若能说出一件,朕就当你是真心爱慕宣平侯,把你许给他。” 张婳眸中浮出希冀,脑仁飞速的转动,不知是不是紧张,想来想去,却是一件也想不起来。 她悻然咬紧下唇,不甘,却无话可说。 姬瑶睇着哑口无言的张婳,几分睥睨,几分同情:“你完全不了解他,起初你看上了他的样貌,后面你爱的只是自己的想象。你不但固执,还很愚蠢,为了一个眼里没有自己的男人,把自己搞的这般低三下四,简直是丢我朝女子的脸面。” 第57章 夜入【已替换新版本】 ◎他站在明晃晃的日头下,第一次对身份有了渴望。◎ 听到这番指责, 张婳整个人僵了一瞬。 丢了脸面…… 她的家人嫌弃她丢了脸面,如今陛下还说她丢了全朝女子的脸面。 她不明白,究竟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竟然要落得这般万人嫌弃的下场? 这么多年, 她没有给任何人添过麻烦, 甚至没有去叨扰过宣平侯。她就这样静静的喜欢他, 长年累月的坚持下去,哪里错了? 现在她不过是想要个结果,想给这段等待的岁月找个慰藉,有这么罪不可恕吗? 为什么全天下的人都在看她笑话! 忿恨和委屈在这一刻充满张婳胸臆,彻底击溃了她的理智。 她徐徐站起来,看向姬瑶时唇角噙着邪狞的冷笑:“姬瑶,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幽幽话音,满是不服和嘲讽, 甚至连敬语都没用。 徐德海见张三娘竟敢直呼天子名讳,伸手一指, 怒斥道:“放肆!” “大监, 让她说!” 正殿之内,姬瑶厉声制止徐德海,一瞬不瞬看着张婳, 神情冷肃,俨然对她口出狂言的僭越感到不满。 “你故意拖延我的婚事, 不就是为了你的私心吗?”张婳不卑不亢,眼角眉梢挟着打破尊崇的亢奋:“这段时日,风言风语我听了不少, 你怕是跟宣平侯有染吧?贵为天子, 却君臣乱纲, 你就不怕天下人笑话?如今在这指责我愚蠢,你就不愚蠢吗?满朝文武都知道你骄奢淫逸,除了这张皮囊,一点本事都没有,若不是投个好胎,当了这天下之主,还不知道要被哪个男人搓磨呢!” 话到末尾,她目呲欲裂,恶狠狠瞪着姬瑶。 明明生的贤良淑德的模样,此时却像个被夺舍的女鬼,凶神恶煞,恨不得将姬瑶生吞活剥了才肯罢休。 姬瑶感受张婳毫不掩饰的恶意,心火瞬间被她撩起来。 面对张婳的挑衅,她气极反笑:“三娘,你要知道,投胎也是一门本事。” 张婳一怔,怒道:“不知羞耻!” 听到如此辱骂,姬瑶的怒意再难压制,想要刀人的心蠢蠢欲动。 正要厉声呵斥,一道沉重的声线自殿外响起,急躁到已经破音—— “你放肆!” 姬瑶循声看去,只见安国公急匆匆进来,风尘仆仆,叩倒在她面前,颤声道:“陛下,小女受情所困,已经失心疯了,还请陛下念在我一家忠心耿耿的份上,饶过她吧!” 安国公咚一声磕在地屏上,迟迟不敢起身。 昨晚他就将张婳关在房中,怕她借着围猎与秦瑨相见,惹出不必要的乱子,谁曾想张婳竟然偷跑出去,等他发现,即刻往骊山这边赶。 刚到行宫,安国公就听他家四娘说,自家姐姐冒雨求见天颜,立时觉得不妙。 他壮着胆子进入大殿,立马就听见张婳不要命的恶言,吓的他三魂丢了俩。 眼见年迈的父亲如此卑微,张婳嚣张的气焰委顿了七分,心虚道:“父亲,您怎么来了……” 话音落地,安国公迅速起身,一巴掌打在张婳脸上。 啪—— 一声脆响过后,张婳半边脸都红了,眼眶立时泛起盈热:“父亲……” 安国公声嘶力竭的吼道:“孽子!你给我闭嘴!你想让我们全家都死吗?” 在朝中,他是个爱极了脸面的人,谁曾想却生了一个不争气的女儿,明明是勛贵之家,却为了儿女情长疯魔成这样,落人口实,委实让他生不如死。 这些年的光景闪现在脑海中,安国公倍感寒心,跪地长呼:“陛下啊……” 殿内安静下来,只有安国公近乎崩溃的哀泣声。 张婳见年迈的父亲这般痛苦,心头五味陈杂,饶是不甘心,却还是捂着脸跪在地上,噤声不敢再言。 姬瑶端详着父女二人,看戏一般:“外面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安国公,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吧?” 安国公粗声哽咽:“老臣明白,老臣明白……” “你根本不明白!”姬瑶遽然变脸,一声厉喝吓的父女二人皆是一颤:“先前你向朕请婚的时候,是不是说过宣平侯和张三娘两情相悦这句话,你这是欺君之罪!你女儿糊涂,你也跟着糊涂,委实让朕失望!” “老臣该死!” 安国公重重叩首,咚咚的声音,一下下磕在张婳心里。 姬瑶向来不是吃气的性子,本以为能好言相劝,谁知张婳是个是非不分的,竟敢对她出言不逊! 现在想想,她又不是菩萨,普度不了众生。 这对父女蔑视皇权,自然要用皇权来惩戒! 姬瑶越想越气,扶着宝椅起身,眉眼浸满寒霜,冷声吩咐:“大监,把内行司今早呈上的密折拿过来。” “是。” 眼见陛下要动真格,徐德海立时觉得气畅,趾高气昂的走进偏殿,寻了一沓明黄密折出来。 姬瑶在里面翻了翻,很快找出安国公的署名,啪一声砸在安国公头上。 “自己看看吧!” 安国公只瞟一眼,所剩的一魂也飞了。 明黄底子,螭龙环绕,上坠火漆,这是可以让人坠入深渊的请柬。 两不厌 第96节 他急促呼吸着,颤微微打开密折,一行行读下去,脸色煞白如纸。 张婳耐不住好奇,侧目而视。 只看了前半段,整个身子都软了。 刚才嚣张跋扈的姿态全然不见,如同霜打的茄子,直接蔫了。 她对皇帝出言不逊,大不了要她一人的命,可这密折上面事无巨细,记录的全是他们张家子孙造的孽,虽说不是什么罪恶滔天的勾当,但若追究起来,堪可让她一族泥沙俱下…… 父女二人颓然瘫在地上,姬瑶睥睨着他们,娇柔的声线冷冰冰的,只叫人心底生寒:“安国公治家不严,即刻贬往岭南。张婳出言不逊,蔑视皇威,掌嘴五十,张家子孙后代无诏皆不得回长安。” 冷冷的宣判,预示着三代袭爵的安国公府彻底没落。 到底是留了他们一条命…… 安国公悲痛欲绝,沉沉叩首,谢过皇恩。 “卓骁,把人带下去!” 丢下一句话,姬瑶没好气的剜了一眼张婳,踅身离开正殿。 外面雨势渐小,安国公和张婳被金吾卫带出大殿,由卓骁亲自看管,盯着金吾卫给张婳掴刑。 张婳跪在雨中,啪啪的耳光声惹的王公贵女们心惊肉跳,不禁窃窃私语。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安国公被贬了,顿时吓的张婳妹妹眼珠一番,晕厥在地。 偏殿之内,熏香萦绕。 秦瑨立在窗边,远远看着安国公父女的窘态,惋惜过后只觉解气。 姬瑶单独面见张婳,秦瑨放心不下,刚才一直躲在偏殿门口窥伺。听到张婳口出狂言时,他怒火中烧,若不是姬瑶不允他出去,非得教训她一番不可。 就在他出神时候,一双嫩白柔荑自他身后抱住他。 “你刚才都听到了?”姬瑶将脸颊贴在秦瑨的后背上,朱唇轻轻翕动:“张三娘还是大家闺秀呢,竟骂朕没本事,空有一身皮囊,朕如此罚她,都算便宜她了。” 她的话音娇嗔含怨,惹人怜爱。 秦瑨踅身抱住她,低头在她额前轻轻一吻:“你什么时候让内行司收集的密折?” “你教给我之后呀。”姬瑶仰头看他,美眸亮晶晶的:“捏住七寸,露头就打,打到他们不敢露头为止。” “好,谁说我们瑶瑶没本事的。” 秦瑨唇畔携着清浅的笑意,难得夸赞让姬瑶小尾巴翘起来:“大本事没有,比着葫芦画瓢朕还是会的。” 说着,她拉着秦瑨走到圆案前,指了指密折,狡黠笑道:“想不想知道里面有没有你的?” 秦瑨摇摇头,“不想。” “为什么呀?”姬瑶纳罕的眨眨眼。 “有没有都是圣意,不容臣子插手。” 秦瑨眉眼肃正,一丝不苟的模样让姬瑶不禁失笑:“这么认真干嘛?里面没有你的密折。” 天家若是想,内行司肯定可以找到蛛丝马迹。 秦瑨眼波漾起异色,试探道:“为什么没我的。” “你在朕手里的把柄足够多了,不用浪费内行司的人力了。”姬瑶对他勾唇一笑,凝向他深邃的眼眸:“你的把柄只能放在朕心里,朕不会让它出现在任何肉眼可见的地方,密折也不行。” 她话音散漫,惹的秦瑨一时恍然。 脑袋在这一刻慢了半拍,许久方才明白过来,姬瑶这是在保护他…… 眼神绞缠间,秦瑨眼下飞红,一股冲动在心间悄然升起,一发不可收拾。 他暗自攥紧袖襴,不动声色的问:“瑶瑶,你为何要帮我打发张三娘?” “嗯?” 这下把姬瑶问懵了,看傻子一样盯着秦瑨:“不是你不想娶吗?” “还有别的原因吗?” “别的原因?”姬瑶皱着眉想了想,“哦,还有,安国公为了让朕指婚,不惜犯下起君之罪,朕看他压根就不是爱女心切,是看中你手里的兵权了吧?他们府上这些年都出不了一个武将,怕是再过些年月,就要掉出世家行列了吧?如此心怀鬼胎,朕断然不能允他。” 她的猜测并非是突发奇想,盛朝一向尚武,世家若想繁荣昌盛,必定要控些兵权,哪怕将女儿嫁个五品将军也乐在其中。 如何制衡,自然成了天家斟酌的重点。 “陛下真是思虑周全。”秦瑨扯出一抹敷衍的笑,眸中神色却是暗淡,这不是他期盼的答案。 殿内安静下来,尽管秦瑨极力隐藏着自己的情绪,还是被姬瑶敏锐的捕捉到了。 她羽扇般的眼睫眨了眨,看出他的几分失落。 遽然间,她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 他不好意思开口直问,便这样去试探,去试探…… 真是有趣。 这人都说心悦她了,还有什么话不好意思说吗? 姬瑶的唇角扬了扬,很快又敛正神色,“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她故意拉起长央,果不其然,立时吊起了秦瑨的味口。 他一瞬不瞬盯着她,眉眼低垂,坦诚认真,好像一只等待主人抚慰的大狼犬。 外面雨声淋漓,姬瑶冲秦瑨挑了挑黛眉,“你是朕的人,朕肯定会要你。” 她说的模棱两可,却让秦瑨没出息的悸动起来。 他微咽喉头,面容明显紧绷起来:“你要的是兵权,还是人。” 秦瑨越是紧张,姬瑶越是忍俊不禁,垫脚环住他的肩,撒娇似的在他鼻尖上蹭了蹭:“天家从不做选择,朕什么都要。” 什么都要…… 自然是包括他的人。 秦瑨忐忑的心终于得到了丝丝慰藉,哪怕动机不纯,她心里念着他的人,如此就够了。 恍惚之间,想要亲近的欲念难以抑制。 秦瑨箍住姬瑶的细腰,手托她的下颌,将她丰泽柔软的唇瓣送到嘴边。 温柔的碾轧,渐渐变得霸道强硬,惹的姬瑶半边骨子都酥了。 少女的心头有着被征服渴/望,然而刚到兴时,姬瑶的鼻尖一痒,不禁打了个喷嚏。 秦瑨微微松开她,浸满浓欲的眉眼携出几分忧戚:“刚刚淋了雨,可是哪里不舒服?” 姬瑶在他怀抱里搓搓鼻尖,说话突然带起浓浓的鼻音:“好像……有点着风寒了……” 女郎的身子就是不经打磨,秦瑨叹口气,只得压下小腹的燥火,走到外殿问徐德海:“大监,陛下的药煎好了没有?” “早就煎好了。” 徐德海命宫人取来汤药,亲自递到秦瑨手中。 秦瑨摸了摸碗沿,温度刚刚好,回到偏殿携着姬瑶在圆桌前坐下,把汤药放在她面前。 “快些喝了吧,若能压下病气更好。” 苦沁的味道袭来,姬瑶不禁皱了皱眉头,胃里本能的开始往上翻。 她撇嘴道:“朕不想喝……” 眼瞧姬瑶异常抗拒,秦瑨无可奈何,仿佛又回到在固县赈灾营的日子,吃个药像是服毒。 他叹口气,端回药碗,用勺子舀了一勺,轻轻递到她嘴边,低声道:“生病吃药,天经地义,别磨蹭了。” 道理姬瑶都懂,没得办法,只能张开嘴巴。 苦涩入口,有些辣嗓子,她拧起眉头,狠劲咽下去。 一口一口甚是折磨,后来她受不住了,夺过秦瑨手中的药碗,一口干了下去,直接顶的她双眸泛起泪花。 “这太医有病吧?开这么辣的药!” 姬瑶忿忿不满,拎起徐德海准备好的蜜饯,一口吞了下去,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上翻的感觉。 秦瑨睨着她病恹恹的小脸,心疼的感觉再度袭来,忍不住叮嘱她:“待会回到宫里务必好生服药,我没办法时刻在你身边,别让我总是挂念。” 想到今天在围场遇到的倒霉事,姬瑶委屈巴巴的抱住秦瑨,将头埋进他的胸口。 “知道了……” * 傍晚时分,御驾回到大明宫。 姬瑶躺在龙榻上,只觉头脑昏昏沉沉,嗓子亦开始发痛。 徐德海万分担忧:“陛下,您没事吧?” “不太好,朕全身都疼,还有点发冷……” 姬瑶的声音挟着浓浓的鼻音,五月的天,硬是把自己包在被衾里。 徐德海探了探她的额头,叹气道:“要不明日罢朝休息一天吧。” 姬瑶撑不住了,点头嗫嚅:“好……” “陛下先睡吧,老奴就在外面守着。” 徐德海满脸忧戚的放下幔帐,退到外殿守着。 夜晚甚是静谧,姬瑶难受的辗转难眠,脊背阵阵发痛,也不知是摔的,还是风寒导致的。 身体的不适让姬瑶感到无助和孤独,她裹紧被衾,阖上迷离的眼眸。 这个时候,如果秦瑨在这就好了…… * 翌日,安国公被贬这件事在朝野传的沸沸扬扬,无疑成了百官闲时的谈资,一时众说纷纭。 经过一上午的发酵,江言在衙门里坐如针毡。 安国公一门倒塌,张三娘的婚事无疑就是导火索。 两不厌 第97节 想到始作俑者,江言气急难忍,起身来到东耳房,厉声质问秦瑨:“宣平侯,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瑨正忙着处理吐蕃使团来访之事,头都没抬:“太傅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就是你听的那样。” 眼见他一脸云淡风轻,仿佛这件事跟自己毫无瓜葛,江言的火气越来越大,上前一步,压低声道:“我问你,陛下为何要贬了安国公?你是否在陛下面前谗言佞语了?” 秦瑨闻言,抬起冷厉的眸子,“太傅这是何意?” 江言只觉疲惫,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秦瑨,朝野关于你的传言,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大家都说你成了天家的入幕之宾,陛下不肯放人,这才找了由头,将安国公一门贬出长安。传言就是传言,做不得数,但我劝你恪守臣子本分,不要去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姬氏给你尊崇和地位,不是让你秽乱宫闱的。若被我发现你心怀不轨,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拉你去见先皇。” 他说话不客气,秦瑨亦跟着拉下脸,扶案站起来,“好,你先努力活吧,希望太傅长命百岁。” 如此态度让江言甚是不满:“秦瑨,你这是何意!” “你这老匹夫最好懂点事,手伸的太长,小心被人打断,陛下的私事不容任何人窥伺。”秦瑨目如寒刃,敷衍的作了一揖:“我还有事,太傅先忙。” 秦瑨懒得再搭理江言,从中枢衙门出来,直接往内朝走。 昨天刚下过雨,空气中的湿热愈发毒烈。 一路走到紫宸殿前,秦瑨的脊背溢出一身汗,让他难受的拽了拽襟口。 宫门的门槛就在前方,他却止住了脚步。 安国公被贬,这件事让他处在风口浪尖之上,若在这个时候出入女皇的寝殿,怕又会惹人猜忌。 不知她的风寒好些了没有…… 秦瑨在宫门外驻足半晌,望穿秋水一般,恨不得一直陪在姬瑶身边。 可他只是一个外臣,没有侍奉内殿的资格。 他站在明晃晃的日头下,第一次对身份有了渴望。 此时此刻,偷偷摸摸的激/情已不够充实他的心。 他想要细水长流的感情,想正大光明的站在她身边,想让自己心头的惦念不再需要克制…… 人都是不知足的…… 一颗心澎湃的叫嚣,秦瑨凝着朱墙琉璃瓦的大殿看了一会,踟蹰之下,还是怅然离开。 * 与此同时,姬瑶在紫宸殿内呕的天昏地暗。 太医一天让她喝四幅汤药,起初她还乖乖配合,后来再难以坚持,喝一点吐一点,人被折腾的病恹恹的。 徐德海没办法,左哄右哄喂不进去,急的团团转。 太医亦无计可施,只能暂且先缓缓。 许是药量上不去的原因,入夜后姬瑶突然发起高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叫着秦瑨的名字,双颊烧的一片绯红。 汤药还是喂不进去,太医只能替她行针,然而烧退下去,很快又上来,这让在场的人吓的胆战心惊。 “瑨郎……” 不知是不是做梦了,姬瑶一直闭着眼嗫嗫念叨。 徐德海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龙榻前来回转圈。 不喝药不行啊,高烧可是会烧死人的! 徐德海不死心,拿着药碗跪在地上,一边喂药,一边念叨:“小祖宗,小祖宗,您喝点药,老奴求您了!”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赭色的药汤顺着姬瑶的唇线流出来,一点都喝不进去。 “哎呦!”徐德海心急如焚,“这可如何是好?” “瑨郎……” “瑨郎……” 姬瑶闭着眼,一声声吟哦,宛如梦呓。 徐德海定定睨着她,终是狠下心来,将药碗交给侍奉的宫人,自个儿带着腰牌出了宫。 黑绸马车载着徐德海来到宣平侯府,他急忙忙下了马车,亲扣侯府大门。 秦瑨还没睡,立在书房发怔,一身常服穿的挺括板正。 他的心远远飞到大明宫,跳的兵荒马乱,当真演绎了一番人在曹营心在汉。 沈三这时推门进来:“侯爷,宫里来人了。” 秦瑨一怔,都这个时辰了,宫里还会来人? 一股不好的预感席卷他的全身,难道是宫里出事了? 如是想着,秦瑨攥紧手骨,阔步而出,甫一看到迎面而来的人是徐德海时,更是忐忑到了极点。 “大监,你怎么来了?可是陛下出什么事了?” 徐德海跑的气喘吁吁,和一名宫人站在院中,心急火燎的说道:“侯爷,陛下突发高热,一点药都喂不进去,眼下都要烧的不省人事了,一直在喊侯爷的名字,您快随老奴进宫一趟吧!” 果真出事了…… 秦瑨的胸口猛然空了一下,片刻都不敢耽误:“快走!” “侯爷莫急!”徐德海叫住他,将手里的一套衣裳递给他:“宫门快要下钥了,为防万一,侯爷还是换上它吧!” 月色下,秦瑨低头一看,徐德海给他的是一套内侍常服。 盛朝有律,若非急召,下值后外臣不得入宫。 如今姬瑶高烧不醒,想来徐德海是擅作主张,谨慎一些自是好的。 秦瑨二话不说,当即脱下外袍,换上内侍服,头戴幞帽,随徐德海一同乘上黑绸马车。 路上秦瑨焦躁难耐,反复搓捻着手指。 好不容易进了宫门,马车停在御桥外,秦瑨旋即下来,紧随徐德海身后。 过了御桥,有一队内侍等候多时。 徐德海将秦瑨带到内侍面前,躬身道:“侯爷,你跟他们过去,老奴从另外一门走,免得惹人耳目。” “好。” 秦瑨点点头,和徐德海兵分两步,朝紫宸殿方向行进。 天上星辰密布,但却没有月亮,大明宫沉浸在暗沉的光影中,如同蛰伏在夜幕之下的野兽。 到达宣政门时,江言从御史台方向出来,前面有宫人执灯引路,火急火燎的往外走,要赶在下钥前出宫,恰巧跟秦瑨他们撞了个正着。 秦瑨抬眸一看,借着昏暗的光线立时认清了来人,忙低下头,随着众内侍行礼。 “太傅大人。” “嗯。” 江言点头示意,和他们擦肩而过时,余光猛然瞥到一个古怪的身影,虽说弓着脊背,但身影一看就是挺括魁梧,不似寻常内侍那般清瘦单薄。 “等等。”江言立时止住脚步,喊住那队内侍,抬手一指,沉声道:“你,转过身来。” 作者有话说: 给各位说声抱歉啦,公司开直播,这才回家打开电脑。 最初写的版本不太满意,总觉得跟人设不符,后来改成了这版,末尾内容都差不多,手机贴上来的时候拿错了版本,造成阅读不便还请谅解。 这本小说的人设就是这样,本就是冷门,内容无法照顾到每个人的喜好。我是业余写手,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细节处理可能没有那么好。对您胃口,我们结伴走一程,不对您胃口,还是感谢您追到这里。 第58章 爱人 ◎在陛下心里,究竟拿我当作什么。◎ 这个时候能遇到江言, 秦瑨并不意外。 江言处理政事一向谨慎周全,年纪一大,行动思维都变的很慢,每次都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中书衙门。 这会子, 秦瑨不用回头就知江言说的是自己。 这老匹夫看什么都老眼昏花, 唯独盯着他时, 眼力劲儿出奇的好…… 昏暗的天光下,秦瑨失去了耐性,渐渐攥紧手骨。 被发现也无妨,大不了跟江言撕破脸皮。 他做好了正面抗衡的准备,然而一名秀眉细眼的内侍及时站出来,隔着一丈远, 对江言恭顺说道:“太傅大人,这宫人出了一身红斑, 怀疑是麻风,奴正准备带他到太医院诊断, 太傅大人还是尽快回避吧。” 早在十几年前, 麻风病曾在长安一度流行,那时各处都是麻风坊,多亏有圣医开出方药医治, 控制住病情蔓延。 如今麻风虽能治愈,却会给身体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 江言盯着那个奇怪的人, 厌恶的皱了皱眉,自是没心情再去探究竟:“速速去吧,记得让太医院把这宫人隔绝起来, 莫要与旁人接触, 造成蔓延。” 内侍垂首:“太傅大人放心, 奴几个过去太医院,一时半会就不出来了。” 江言没再多说什么,随着引路的宫人往御桥方向走。 侥幸躲过了一场麻烦,秦瑨对出头的内侍表示感谢,随后加快步伐。 过了紫宸们便是内朝,这个时辰绝不会再有外臣。 秦瑨彻底放开手脚,几乎是一路小跑,冲进紫宸殿的朱门。 外殿灯明如昼,靠墙站着十数名随时听命的宫人。 秦瑨迅速走进内殿,里面光线昏暗,极易催眠,徐德海早早来到,正和两名内侍焦急的守在龙榻前。 甫一看到秦瑨,徐德海如负释重:“侯爷可算来了,一路可是顺利?” 秦瑨对他点点头,无暇谈及见到太傅之事,走到龙榻前,急切撩开织金盘龙的幔帐。 姬瑶还在昏睡,秀发如海藻一般向上撩开,光洁的额头搭着一条湿帕,脸颊颈间却还是能看到细密的薄汗。 秦瑨的心倏然疼了一下,沉着脸坐在龙榻边缘,“拿帕子来。” “是。” 徐德海忙从宫人手里接过干爽的帕子,递到秦瑨手上。 两不厌 第98节 秦瑨睇着姬瑶,慢慢替她拭汗,沉声问道:“太医怎么说?” 徐德海焦急道:“太医说陛下是风寒引发的高热,需得服药才能降下去,可陛下吃不下药,行针也只能退下一会,这可如何是好……” 秦瑨道:“把药放这,我来喂她。” “能行吗?”徐德海略有迟疑:“陛下压根不张嘴……” “放下。” 秦瑨冷硬的声音,不容半点置喙。 徐德海不敢怠慢,连忙让宫人把温好的汤药呈上,随即带着他们退到了外殿。 因着有上次的经验,秦瑨照顾病中的姬瑶可谓是轻车熟路。 他先将姬瑶抱进怀里,随后喝下一口汤药,捏起她的下巴,一点点喥至她口中。 反复几次,一碗汤药成功喂了进去。 秦瑨再次将姬瑶放在龙榻上,用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角,这才得空端详起她。 姬瑶睡的并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无论秦瑨怎么抚都抚不平,嘴里还念念说着胡话。 “瑨郎……陪着我……” 秦瑨好不容易听清,攥住姬瑶的手,将她炙烫的手心贴上自己的脸颊,低声道:“瑶瑶别怕,我在呢,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瑨郎……” 姬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依旧念着他的名字,直快把他的心念碎了。 稚嫩的人儿,经不得一点风吹雨打,理应生活在最舒适安稳的金屋中,可惜造化弄人,偏偏要做上这危机四伏的皇位。 以前,秦瑨总是想让姬瑶快快长大,期盼她能早日独当一面,而现在他却全然不这么想。 哪怕她在不胜寒的高出,他亦想为她造座金屋,将她完全无损的保护起来…… “瑶瑶乖,快些好起来。”秦瑨深吸一口气,俯身吻了吻她的鼻尖:“别再让我心疼了。” 这一晚,秦瑨彻夜无眠,全神贯注的守在姬瑶身边。 快到五更天的时候,姬瑶退烧了,浑浑噩噩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名身穿内侍服的年轻郎君,正坐在她身畔,侧头凝着轩窗出神。 “谁……” 姬瑶嗓音嘶哑,不禁好奇这是哪个宫人,竟敢如此大胆的坐她的龙榻。 听到她的声音,秦瑨登时回神,低头一睇,沉郁的面庞终于有了笑意:“瑶瑶,你醒了。” 他低沉的嗓音裹挟着难以抑制的欢愉,让姬瑶分不清自己身在梦中还是现实。 “瑨郎……你怎么在这……” 她说话很费劲,一把娇声变成了破锣嗓。 秦瑨忙道:“别说话了,歇歇嗓子,昨日你突发高热,吃不进药,大监没办法,就出宫把我叫来了。” 他揪揪自己的衣裳,眉眼间蕴着温煦的笑,“拜陛下所赐,我这辈子还有机会穿上这个。” 姬瑶立时明白过来,秦瑨是佯作内侍留在大明宫的…… 一时间,她心头柔软漾动,加之身体不适,眼尾很快红起来。 “别哭。”秦瑨赶在姬瑶落泪前一刻,吻住她湿润的眼角,“待你好了,我带你出宫玩,想去哪里都可以。” 这句话颇为管用,姬瑶抿着唇,硬生生把泪憋了回去。 她身上的中衣被汗水浸湿,秦瑨替她换了身干爽的衣物,再次扶她躺到龙榻上。 外面天色露白,秦瑨侧身躺在姬瑶身边,修长如竹的手指将她散落的鬓发拢回耳后,“再睡会吧,快到上值得时辰了,我得先走了。” 皇帝称病罢朝,臣子却得正常上值。姬瑶心知肚明,藕白的手臂却箍住秦瑨劲瘦的腰,嘶哑的挤出两个字:“不要……” 眼见她缠人的劲头上来,秦瑨无奈叹口气,正想伏低做小的哄一哄,她却突然探头,噙住了他的嘴唇。 湿濡的咬吮窜起一簇簇火苗,姬瑶尚在病中,却是个不安分的。 秦瑨只觉阵阵难捱,理智在她的搓磨中分崩离析,眼下飞红,情难自持的箍紧了她…… 好不容易结束一场风雨,两人餍足相拥,而外面早已过了上值的时辰。 秦瑨无甚办法,只能遣一名宫人到中书衙门去告病,终于获得一整天的时间陪伴御前。 除了用膳服药,秦瑨一直躺在姬瑶身边,继续充当着她的人肉垫子。 姬瑶有了慰藉,睡的自是踏实,一晃到了晚上,都没有再发高热。 秦瑨这下安心,临到要走的时候,又被绊住手脚。 姬瑶还是不肯让他离开,徐德海亦跟着帮腔:“侯爷,既然您已身在紫宸殿了,不妨再多待天吧。万一陛下还是不肯吃药,老奴没得办法呀。” 徐德海是真没办法。 这小祖宗乖戾,在宣平侯面前倒还能听上几分话。 秦瑨面露难色,姬瑶半躺在离他不远的龙榻上,翦水般的眼眸定定凝望着他,不声不响,又充满期待,委实让他难以拒绝。 反正病假已经告了,多几天似乎也无伤大雅。 秦瑨斟酌万千,终是松了口:“好,待陛下好些,我再离开。” 就这样,姬瑶身边多了一个高大威猛的内侍,寸步不离的服侍左右,承揽一切近身事务。 两人哪都没去,就缩在紫宸殿这方天地中,同吃同眠。 对秦瑨来说,没有朝政纷扰,挂心的人就在身边,看的见,摸的着,这简直是神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 七日一晃过去,如梦似幻。 这天,两人依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姬瑶风寒近乎痊愈,仅有说话时带着轻微的鼻音,这让秦瑨如负释重。 用过午膳,姬瑶拉着秦瑨坐到靠窗的描金榻上,缠着他给自己读话本。 这是一篇名叫云鹤仙人写的游记,读到云游吐蕃的故事时,姬瑶趴在矮几上,双手托着腮,好奇问道:“神牛长什么样呀?” 秦瑨想想,“看描述,应该就是白色的牦牛。” “那牦牛长什么样呀?” 凝着姬瑶懵懂的双眼,秦瑨叹道:“吐蕃有进贡,陛下没见过?” “没有。”姬瑶摇摇头,“你画给朕看看。” 秦瑨闻言,俊逸的脸上掠过一丝窘迫。 他写得一手好字,却不善丹青,姬瑶从前还因此嘲讽过他…… 眼下姬瑶充满了希冀,秦瑨不忍回决,携着姬瑶行至案前,得到允准后,坐在了她的宝椅上。 秦瑨手持狼毫,着了些墨,尽自己所能将牦牛的形态画下来。 尾巴还没勾完,却听姬瑶哧哧笑道:“你家的牦牛长这样啊?头跟个马似的。” 秦瑨笔尖一顿,立时明白过来,她并非不知牦牛为何物…… 片刻后,他脸颊一热,啪一声将狼毫拍在案上,嗔怨的看向姬瑶。 “逗逗你。” 姬瑶勾唇笑笑,眼见秦瑨噤声不言,兀自生着闷气,她心叹这人肚量真小,随后撩裙跨坐在秦瑨身上,双手扯住他的嘴角,往两边拉了拉。 “瑨郎,有没有人给你说过,你板着脸的模样极其难看。你都这个年纪了,多笑笑才不会变老。” 秦瑨一听,头向后仰,避开姬瑶的扯拽,对她的说辞极其不满:“我哪个年纪?七老八十了吗?” 姬瑶眼神懵懂,嗫嗫道:“你马上就到而立之年了,还不老吗?同龄人的孩子怕是都有十几岁了吧?” “胡说。”秦瑨的脸色愈发阴翳,“既然陛下嫌我老,那就叫年轻力壮的过来伺候吧。” “别别别,朕开玩笑的。”姬瑶眉眼噙着笑意,乖巧的抱住秦瑨,朱唇贴上他的面颊,“别的朕看不上,朕只想要你。” 她嗓音温柔,携着几分娇憨之态,极其惹人怜爱。 秦瑨睨着她,忍不住波心浮动。 “为什么只想要我?”他望向她亮晶晶的瞳眸,斟酌万千,鼓足勇气问出口:“在陛下心里,究竟拿我当作什么,是缓解寂寞的玩意儿,还是可以相伴一生的爱人……” 爱人? 姬瑶眼波一颤,心口窝遽然跳的兵荒马乱。 经过这么多光景,她知道自己在意秦瑨,对他的依赖远远超越了君臣之上,但细细一想,究竟到没到爱人的地步,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甚至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 在她的潜意识中,如姑母身边的那些情郎,这一辈子可以有很多个,但相伴一生的爱人,只会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可秦瑨这人…… 能做她的夫君吗…… 姬瑶陷入枉然,秦瑨的眼神太过炙热,烫的她愈发不知所措。 她羞赧的垂下眼睫,语无伦次:“朕……朕其实……这……” 恰在此时,徐德海迈着小碎步进来,望着亲昵相拥的君臣二人,神色愈发慌张,低声道:“陛下,太傅大人求见,就在殿外。” 姬瑶和秦瑨立时回神,面面相觑。 他们身处正殿书房,若要回到寝殿,势必要经过大殿朱门,太傅就守在那儿,断然是不能回去…… 姬瑶连忙从秦瑨身上下来,眼神睨向搁置八宝架的内室,月洞仪门两边有织金厚实的幔帐垂坠。 她抬手一指,慌慌张张示意秦瑨躲在那边。 待一切安顿完,姬瑶轻抚散乱的发鬓,这才端坐在案前。 徐德海很快把江言请进来,兀自退了出去。 龙体欠安,江言这几日一直忧心忡忡,如今终于见到天颜,连忙仔细端详起来。 姬瑶穿着一件湘妃色襦裙,罗纱织金,襟口攒珠,如云堆砌的发髻下一张小脸还是那般粉雕玉琢,黛眉如远山般婉约,唇瓣不点儿红,风华绝代,让人看着心生欢喜。 眼瞧她面上没有一丝病气,压在江言心口的大石终于松动下来,沉沉吁口气,拱手行礼道:“老臣见过陛下,陛下龙体康健了?” “朕好多了,多谢太傅挂念。”姬瑶莞尔一笑:“太傅有何事?” 两不厌 第99节 江言垂首道:“陛下,安国公昨日已举家南迁,国公府被金吾卫封禁收回了。” 姬瑶怅然颔首:“如此结局,全是安国公咎由自取,朕已经给他几分薄面了。” “陛下宽宥。” 在已成定局的事上,江言一向不会纠缠,话锋一转道:“这两日和吐蕃使团的谈判不太顺利,吐蕃新赞普达缇上位,态度极其强硬,想要缩减一半的岁供,我朝不应,他们便借故不再谈判,一时陷入了僵局。” 姬瑶闻言,面色不愉。 外邦之中,唯数吐蕃最会作妖,表面和盛朝心连心,背后偷偷玩脑筋。 这新上位的赞普,达缇,姬瑶有些印象,六年前就跟他见过面。那时达缇意气风发,率领使团来访长安,向先皇请婚,想要跟她定下婚约,确保两邦长期太平。 姬瑶是先皇的掌心娇,先皇自是不允她外嫁,达缇便借故不谈岁供之事,以此相逼。 两方僵持了许久,这让年仅十岁的姬瑶勃然大怒,跑到驿馆怒骂达缇不要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后来不知怎么的,达缇在长安竟然玩断了一条腿,很快放弃了请婚,一瘸一拐的回了吐蕃,岁供照付。 如今率领吐蕃使团的是达缇的弟弟,朗仆野,手段跟他如出一辙,明明没什么实力,还要在强者面前反复试探,难怪这些年吐蕃一直停滞不前…… “这郎仆野为人彪悍粗鄙,谈判时总会对我朝官员出言不逊,这会倒好,躲到驿馆里不出来了,看似要磨磨我们的性子。”江言忿忿不平:“也不知宣平侯到底生的哪门子的病,年纪轻轻,这么多天不来朝,对吐蕃谈判之事不闻不问,老臣怎么找都找不到人,委实不成体统!” 说起秦瑨,江言满腹怒气,喋喋不休他数落一遍。 姬瑶轻瞥一眼不远处的幔帐,尴尬的笑笑:“可是太傅,秦瑨只负责使团的接待,谈判这件事是交由你负责的,你找他干嘛?” 自打五年前,秦瑨便全权负责接洽吐蕃使团,然而今年重开春闱之事交予他负责,姬瑶怕太傅闲下来闹情绪,就将和吐蕃谈判这件事分交出去,也算缓解一下秦瑨的压力。 面对姬瑶的质疑,江言皱纹横生的脸上窘态频出:“老臣带的那些官员,完全震不住吐蕃人,这事还得宣平侯来。” 姬瑶明白了,太傅来这一趟是想让她给秦瑨一些压力,让他尽快回朝。 冷不丁的,姬瑶有些失落,嗫嗫道:“朕知道了,太傅回去等着吧。” 江言一听,肩上的重担立马轻了不少,垂首道:“多谢陛下,老臣先行告退。” 江言前脚刚离开大殿,秦瑨后脚就出来了,脸色阴沉的可以滴出水来,忿忿道:“江言这老匹夫真是损,但凡遇到脏活累活都会想到我,如此也就算了,用着我,嘴里还得骂着我!” 这两人的矛盾不是一日两日,姬瑶夹在中间,甚是无奈。 “好啦,太傅这两年是有些老糊涂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姬瑶挽住秦瑨的胳膊,撒娇的晃了晃:“朕身体好的差不多了,你就去一趟吧。” 饶是不想分离,但此时涉及邦交,容不得她任性。 秦瑨亦是了然,只得悻悻埋住心头的不舍,跟这段黄粱美梦般的日子道别。 “我去。”他牵起姬瑶的手,放在唇畔轻轻一吻,“晚上好好睡觉,别胡思乱想,休息好,身体方才能好。” “嗯,朕知道了……” 姬瑶缠上秦瑨的眼神,心里突然空荡荡的。 临别时,秦瑨站在巍峨的廊下回身看她,幽寂的眼眸不似从前,蕴着五月奕奕的阳光。 “刚才的问题,陛下还没回答我。” 姬瑶立在门槛里,眼波流媚,含羞带臊的垂下头,“待朕想好,再告诉你……” 秦瑨一滞,神色晦暗不明,却还是对姬瑶挤出一抹笑意:“好,我等着。” 姬瑶回以一笑,目送秦瑨随着宫人离开。 她扶着汉白玉的雕栏远远眺望,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紫宸门,方才收回眼神,心头一阵怅然若失。 这巍峨的紫宸殿,又剩她一人了…… 倘若没有感受过两个人的温暖,姬瑶尚还可以忍受孤寂,可现在她沉浸在儿女情长中,对温暖的渴望愈来越重。 过往的几日像梦一样,她和秦瑨如同平凡的夫妻,妇唱夫随,形影不离。 她喜欢这种感觉,甚至希望这种清净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姬瑶心里乱七八糟,抬眸看向碧空如洗的天际,被巍峨的大明宫切割的四四方方。 高处不胜寒。 若能拥有相伴一生的爱人,那是何其不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4 15:38:12~2023-09-15 12:5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萧零瑜 8瓶;moonmoon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官袍 ◎秦侯威武,下官甚是倾慕……◎ 翌日, 秦瑨阔步走进中书衙门,一身紫袍挺括有型,衬得他丰神俊朗,完全看不出一丝病气。 中书令裴清看到他, 立时领着下官相迎, 作揖道:“侯爷回来了。” 秦瑨回以一礼:“这段时日辛苦诸位同僚了。” 众人几日未见, 寒暄一番后,秦瑨兀自走进东耳房,还没来得及坐下,江言便火急火燎的进来,双手负于背后,端着官架子道:“宣平侯, 你的病痊愈了?” 秦瑨回身看向江言,不屑一笑:“托太傅大人的鸿福, 不痊愈也得痊愈啊。” 他说话阴阳怪气,俨然有些脾气在里面。 江言置之不理:“让你回朝是不得已而为之, 吐蕃使团态度强硬, 非要削减岁供,我方谈判屡次受阻,若处理不好, 怕会影响我朝威望。” “你说吐蕃强硬?”秦瑨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眉眼间的轻蔑刺人眼眸:“这是在长安, 他们若真强硬,跟本就不会出使我朝。吐蕃人最会拿腔作势,太傅可别被他们诓了, 自己灭了自己的威风。” 听到奚落, 江言立时沉下脸来, 冷声问:“这局,你有何高见?” “叫淮南王和崔佐炀来。” 江言一愣,“你在吩咐我?” “难不成呢,这里还有旁人吗?”秦瑨似笑非笑:“你让我来救场,总得听我的吧。” 这是要借机捶打自己…… 江言一时愤恨不已。 往前秦瑨一直把持内外邦交事宜,不肯让权,惹得世家不快。今年难得放权,江言还感叹秦瑨有所转变,现在想想,秦瑨明知吐蕃难缠至极,不过挖了个坑,让他跳进去罢了。 要想上去,就得有求于他。 若不上去,就得被活埋…… 江言心叹自己大意了,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国之大事高于一切,江言只得耐着性子离开,亲自把崔佐炀和淮南王请到中书衙门。 “宣平侯,你要的人我都给你请来了。”江言面露颓丧之色,长叹一口气:“吐蕃使团不肯过来会盟,你要怎么办?” “他们不来,我们去。”秦瑨看向崔佐炀和淮南王,“咱们还是照往常办。” 外事之上,崔佐炀和淮南王是秦瑨的老搭档,这两人一个能骂,一个能打,极其擅长处理疑难杂症。 此时崔佐炀义愤填膺:“侯爷放心,下官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一定能让他们回头是岸。” 淮南王亦跟着攥紧拳头,开口时声如洪钟:“吐蕃使团敢蔑我国威,本王一定会让他们端正态度。” “有二位在,我自能轻巧几分。” 秦瑨唇畔嗟叹,遂与崔佐炀和淮南王凑到一起,三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说着事情。 江言被排除在外,看着他们阴鸷又狡黠的神色,一股寒意自心底悄然升起,不禁问道:“你们……你们究竟有何妙招?” 三人只看他一眼,谁都没有说话,继续凑在一起。 这让江言颇为愤慨,宽袖一震,阔步离开东耳房,火速叫来了自己的一队人马。 “一,二,三……” 江言清点着官员人数,查到最后竟发现多了一个。 他满腹狐疑,皱着眉仔细一看,姬瑶穿着六品深绿官袍,头戴翘脚幞帽,对着他粲然一笑。 这一笑,差点没让江言背过气去。 “陛下怎么在这?!” 姬瑶挺胸抬头,眼梢流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吐蕃使团对我朝不敬,朕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少能耐。” 眼见江言唉声叹气,又要说教什么,姬瑶立时堵住他的嘴:“你们都不要声张,秘密带朕过去,违者回来打五十廷杖,听到了没有?” 在场使节皆不敢违逆,齐齐道:“是。” 唯剩江言心叹天家胡闹,大病初愈,还非要出来瞎蹦跶…… 吹胡子瞪眼片刻,江言无可奈何的应了她:“陛下待会千万跟紧,莫要出了差池。” 姬瑶笑笑,“太傅放心,朕心里有数。” 太傅吁出一口浊气,眼神意味深长:“陛下微服出来,宣平侯知道吗?” “不知道。”姬瑶凑到江言身边,敛正神色,压低声道:“太傅别告诉他,朕想看看他是如何处理这种棘手事的,也跟着学学,日后好独当一面呀。” 她这话说到江言心里去了。 恭谦虚己,不愧下学,这才是他引以为傲的学生。 江言心里的芥蒂瞬间消散,垂首道:“陛下圣明。” * 长安城东的敦化坊,有街名藁,接待各国使节的都亭驿便设在这里。 眼下不是大朝会的时节,都亭驿冷冷清清,唯有吐蕃使节居住的驿馆有人出入。 三层角楼上,郎仆野坐在靠窗的软榻上,饶有趣味的摆弄着一把短刀,这是在他在长安兵器谱淘来的,刀鞘繁花萦绕,镶嵌象牙宝石,精钢刀锋闪烁着奕奕寒光,削铁如泥,是在吐蕃买不到的好宝贝。 他爱不释手,反复把玩。 如此模样,惹的副相安靼不满:“赞普锺,你还有心情玩?眼下因为你的临时起意,会盟陷入僵局,若处理不好,影响了我们和盛朝的关系,你我回去怕是要被赞普发落了。” 两不厌 第100节 “不会的,我哥哥才不会发落我。” 郎仆野不过十七,说话时眼都没抬,只盯着手里的宝刀,眉眼间还有些稚嫩。 安靼愁眉苦脸,站在他身边陷入沉思。 这次出使长安,赞普非要郎仆野作为主使,全权负责一切事宜。那时安靼极力反对,只因郎仆野年少轻狂,又桀骜不驯,怕在长安招惹是非,奈何赞普一意孤行。 一路上安靼都是提心吊胆,没想到首次会盟,郎仆野就出了幺蛾子,竟擅自提出削减岁供一事,导致他们和盛朝官员不欢而散。 这让好事变成了僵局,亦让他们进退两难…… 斟酌片刻,安靼好言相劝:“赞普这次让我们友好相访,你擅作主张提出削减岁供,势必会影响两国关系,这与赞普的主张背道而驰,还是跟太傅大人解释清楚,一切照旧寻例。” 郎仆野闻言,深邃的眉眼间立时浮出狠戾,啪一声将短刀拍在案上。 “凭什么照旧寻例?”他紧盯安靼,眸光凶狠昭昭:“先年盛朝趁我们内乱,故意攻城,趁火打劫,签下这不平等的盟约。现在我们国力复兴,凭什么给他们这么多?我哥哥心里一定是不满的,他不敢说的,我来说!若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 郎仆野满腔热血,在安靼看来,纯属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赞普锺,国力复兴是需要时间的,你可知蛰伏待春之意?”安靼疾言厉色:“锋芒毕露,只会自曝其短,让所有的好兆头全都变得昙花一现!你是初次参与出使,莫要再刚愎自用!邦交得需斡旋,稍有不慎,便回来盛朝铁骑,战火会让我们好不容易起来的国运再次低垂,甚至十几年都缓不过劲!赞普锺,你考虑清楚了,可否承担万人唾骂的后果! 一番话铿锵有力,让矜狂的郎仆野不禁为之一滞。 然而话已经说出口,再次收回,他该多没面子…… 郎仆野咬牙一哧,正要嘴硬,只听楼下院中传来踏飒的脚步声。 放眼一望,盛朝官袍猎猎,一个个气势如山,昂首阔步朝角楼走。 为首之人神采英拔,面容端正疏冷,身型明显比旁人魁梧许多。 安靼定睛一看,登时大惊失色,自言自语道:“宣平侯……他怎么来了……” 郎仆野闻言一怔,脸色阴沉下来。 他虽是第一次出使长安,宣平侯的威名却在吐蕃朝野如雷贯耳。 陇右军北征突厥,西伐吐蕃,曾经和吐蕃交战的将领并非秦瑨,但这些年突厥却被他打的不敢进犯,自然而然让吐蕃跟着心生畏惧。 之前总听说,外邦使团在宣平侯的眼皮子底下不敢造次,这次郎仆野过来,就想着会会这位侯爷,谁曾想前来会盟的竟是个老头子,委实没劲。 这下倒好,终于能让他见见真容了。 郎仆野冷冷一哂:“副相,把咱们的人叫出来。” 安靼没得选择,眼瞧盛朝官员气势汹汹,怕是来踢场子了,遂叫来使节,整顿衣冠,下楼相迎。 正厅当中摆着一条长案,两国使节聚首,皆暗含心思。 安靼率领吐蕃使节谦逊行礼,唤了声:“侯爷。” 秦瑨看安靼面熟,回以一礼,继而看向郎仆野,客套道:“赞普锺,久仰。” “是我久仰才对。”郎仆野邪邪勾起嘴角:“你就是宣平侯秦瑨?” 秦瑨笑笑:“正是。” 郎仆野没再说话,放眼打量着他。 这人宽肩窄腰,身姿威武,翘脚幞头下的容貌周正俊逸,面皮很白,五官深邃,并非传言那般黑壮如牛,狰狞粗鄙。 此时此刻,姬瑶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一瞬不瞬的端详着里郎仆野。 这人不过十七八岁,穿着盛朝男子的圆领常服,头发披散,两鬓盘有小辫,眉眼肖似他的哥哥靼缇,更多了几分桀骜不驯的姿态。 “坐,谈谈吧。” 秦瑨手一扬,指向厅间长案,神色不容置喙。 人都找上门了,郎仆野只能不情不愿的照做。 两帮人隔着长案,面对面而坐,气氛一下子诡谲难辩。 静了几息,秦瑨盯着郎仆野,率先开口:“赞普锺为何提出缩减岁供?可是会错赞普的意了?” 他开门见山,连个客套的寒暄都没有,携着赤/裸裸的诱导,这让郎仆野为之怔忪。 安靼坐在他身边,一直给他使眼色,想让他顺着台阶下来算了。 殊不知郎仆野只是淡淡瞥安靼一眼,视若无睹,固执道:“这是我们吐蕃的合理要求,我们和盛朝友好这么多年,理应给我削减岁供。” “理应?” 秦瑨坐在圈椅上,撑着扶手,托腮而望,嘲弄的笑了笑。 崔佐炀拍案而起:“何来理应之说?赞普锺年少无知,当年吐蕃犯我盛朝,造成伤亡无数,方圆百里良田尽毁,百姓流离失所。得亏先皇仁德,与你们会盟定下条约,没有踏平你们吐蕃。如今你们想撕毁条约,就是向我们盛朝宣战,小人得志之行,有失风范,我朝定不会允准!” 郎仆野脸一沉,凶神恶煞瞪向崔佐炀:“你骂谁小人得志呢?!” 崔佐炀不卑不亢:“骂的就是你们!”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态势不妙,安靼忙出来打圆场:“这位大人消消气,有话慢慢谈。” 崔佐炀冷冷一哼,指着郎仆野,越说越欢:“吐蕃向我朝纳贡,我朝给吐蕃赠送了不少能工巧匠,两厢不欠,是你们忘恩负义在先!别以为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就不知道自己姓谁名谁了,吐蕃还是那么大点的吐蕃,织造不行的还是不行!地整平了吗?粟米种活了吗?也不照照镜子看看,别整天坐井观天,蛙之眼目,谁给你们的胆子过来谈削减岁供!脑力实在不行,我们也不介意多派几名医师过去……” 崔佐炀慷慨激昂,唾沫星子乱飞,说的吐蕃使节各个抬不起头来,更是气的郎仆野脸色甘红。 姬瑶在长案前垂下头,咬着唇,使劲憋着笑。 没想到崔佐炀生的文质彬彬,一张嘴比泼妇还泼,看来在朝上还是给她几分薄面了…… 崔佐炀喋喋不休许久,成功惹怒了郎仆野。 只见他气急败坏,顺势摸出腰间的短刀,抽出刀刃,狠狠扎在桌案上:“出言不逊,我看是你们有失风范!不谈了!” 郎仆野脾气上来,伏案而起。 安靼迅速拉住郎仆野的胳膊,正要相劝,一道魁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边缘。 下一瞬,他死命拽着的郎仆野就被人踹飞了…… 哐当一声,郎仆野被惯性扔在靠墙的八宝架上,上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摔下来,弄的满地狼藉。 除了崔佐炀和淮南王,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眼睁睁看着秦瑨抓小鸡似的拎起郎仆野,一拳打在他的下颚上。 他出拳迅急,郎仆野没反应过来,立时眼冒金星。 眼见赞普锺受辱,吐蕃使节再难隐忍,几名身强体健的正要围拢秦瑨,却被淮南王堵个正着。 两拨人就这么在驿馆打了起来,吓得安靼魂都快飞了…… 这可怎么办是好? 惹怒盛朝命官,他们在长安吃不了兜着走。 赞普锺丢了命,他们回到吐蕃还得吃不了兜着走……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淮南王一脚踹在他身上,直接让他摔了个四脚朝天…… 江言怔怔看着眼前乱象,一脸震惊:“这……这……” 角落里的姬瑶略一惊诧,只觉此举甚是痛快。 瞧那郎仆野的臭脸,跟当年达缇一样,这是盛朝的国土,摆着给谁看呢? 狠狠揍一顿解气再说! 不过片刻功夫,秦瑨和淮南王以少剩多,结束了这场武斗。 吐蕃使节各个都挂了彩,无一幸免。 秦瑨将郎仆野按在长案上,一手薅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能好好谈了吗?在我盛朝的国界上,狂什么?” 郎仆野嘴角流着血,挣脱不得,只能回头瞪着秦瑨:“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你们这是欺负人!” 郎仆野在吐蕃享受的是众星拱月的待遇,从未受过这种羞辱,此时此刻眼眶通红,里面挤满了忿恨的眼泪。 秦瑨嗤笑道:“断奶了吗?你就过来出使?吐蕃没人了是吧?” 说着,他将郎仆野狠狠按在长案上,咚一声,给他额头磕出一个大包。 “我最后问你一次,岁供还要不要削减?” 郎仆野被撞的耳晕目眩,说不出话来,只觉小命快不保了。 安靼在这时清醒过来,踉跄起身道:“宣平侯息怒!郎仆锺会错意了,岁供照常,照常!” 他万般无奈,只能替郎仆野做了主。 秦瑨轻瞥安靼一眼,眸底的阴戾让人胆寒,随后将郎仆野拽起来,抚平了他肩头的褶皱。 “原是赞普锺听错了。”秦瑨对着狼狈的郎仆野淡淡一笑,“你年岁尚小,没事别拿刀子吓唬人,我们盛朝不实兴这些,伸手必得挨打。” 郎仆野瘪着嘴,双颊两道泪痕,全身都气的发颤。 秦瑨如此威胁,吐蕃这边无可奈何,毕竟刀子是赞普锺拿出来的,的确算他挑衅在先…… 秦瑨不再搭理郎仆野,对淮南王使了个眼色。 两人回到盛朝坐席,秦瑨对着吐蕃使团作揖,客气道:“误会一场,今晚我朝会在鸿胪寺设宴,还请各位大驾光临。” 一场纷争就次结束,盛朝使节纷纷起身,离开了驿馆。 来到藁街上,江言脸色低沉,只觉一阵惭愧。 这些年各国使节来访井然有序,鲜少出差池,他以为秦瑨有什么高招,没想到却是这种手段! 江言盯着秦瑨的背影,一股气徘徊在胸臆,不发泄出来就得憋死他。 少顷,他隐忍不住,开口叫住秦瑨,质问道:“这就是你处理问题的方式?你身为朝廷命官,却对着使节大打出手,简直丢了我朝的脸面!” 阳光之下,江言唾沫星子乱飞。 秦瑨皱皱眉,后退一步:“棘手的问题用你们的文雅是解决不了的,拳头才是硬道理。” “你大言不惭!”江言忿忿震袖,指着淮南王和崔佐炀道:“一丘之貉!” 这一骂,骂了三个人。 秦瑨耐心顿失:“老匹夫,别得了便宜卖乖!” “你……你……”江言怒不可遏,倏尔想到什么,回首道:“陛下啊,您看宣平侯多么粗鄙!陛下千万不要向他学,虽说我们盛朝尚武,公然武斗还是有损我朝威严!” 秦瑨闻言一怔,循着江言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乔装打扮的姬瑶。 两人视线绞缠在一起,秦瑨蹙起眉峰,一张脸肉眼可见的红起来。 两不厌 第101节 姬瑶对他讪讪一笑,嗔怨的瞥了眼江言。 刚才说的好好的,她来这里的事不要告诉秦瑨。 这俩人吵架,非得把她卷进,真是个老匹夫! 淮南王和崔佐炀行礼道:“见过陛下。” “免礼。” 姬瑶回过神来,走到众人中间,温声道:“不管用什么方式,事情解决了就好,咱们快散了吧,别让吐蕃那边看了热闹。” 众人应道:“是——” 天家开口打圆场,江言不好再多说,随着众人往都亭驿外面走。 姬瑶行在最前面,微微回眸轻瞥秦瑨。 恰逢秦瑨也在看她,目光耐人寻味,暗含几分嗔怪。 姬瑶知道秦瑨又生气了,回到宫中,第一时间把他叫来了紫宸殿。 奢华雍容的大殿内,秦瑨行完礼便站着一言不发,薄唇就快抿成一条直线。 姬瑶身上的官袍还没来得及换下,攥了攥宽袖,走到他身边,柔声问道:“生气啦?” 秦瑨看她一眼,继而垂下眸子。 “哎呀,你别生气,朕只是想看看你是如何处理这种事的。”姬瑶眉眼含笑,颇为崇拜的看着秦瑨:“那赞普锺分明就是个虚张声势的孬种,该揍,朕并不觉得有失我国威严。” 秦瑨滞了滞,徐徐抬起眼眸:“陛下,我不在意旁人怎么评价,我只是在意为何陛下要瞒着我,而告诉了太傅。” 他声色沉郁,质问中隐隐有莫名伤感。 姬瑶敛起笑意,双手绞缠在身前,嗫嗫道:“朕不是故意的,朕怕你不让朕去……” “那太傅就让陛下去,是吧?”秦瑨深吸一口气,“在陛下心里,还是觉得太傅更为亲近,我不及太傅疼你。” 听他如是说,姬瑶突然难受起来,忙不迭解释:“不是这样的,朕……朕就想给你个惊喜……” “惊喜?”秦瑨不信,接连追问:“陛下倒是说说,什么惊喜?” 姬瑶滞了滞,嫩白如玉的面颊染上一抹红色。 她张开双臂,在秦瑨面前转了一圈,看向秦瑨时顾盼生辉,流露出小女儿家娇羞的意态:“朕穿官袍好看吗?” 秦瑨不明就里,视线在她身上寻睃一圈,还是如实说了声:“好看。” “朕本来想偷偷找你去的,没想到被太傅提前暴露了。”姬瑶含嗔带怨的嘟起嘴巴,勾住秦瑨的手,轻轻摩挲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虽说少了几分兴致,却也不能浪费,对不对?” 秦瑨愈发糊涂,眼睁睁看她缠上来,不轻不重的吮上他的唇。 温柔碾压,让人熏染如醉。 她总能轻而易举得撩拨起他的心火…… 殿内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让人禁不住燥热起来。 姬瑶倚靠在秦瑨怀中,手抚他俊逸的面庞,娇声细语的引诱:“秦侯威武,下官甚是倾慕……” 缠绵之间,秦瑨这才明白姬瑶的意图,睇着她身上的官袍,眸底的欲念一下子深不见底。 “你倒是惯会勾人……” 秦瑨发泄似的咬了一下姬瑶的唇瓣,将她打横抱起,压上龙案…… * 驿馆之内,安靼请来郎中,给受伤的使节医治。 待安顿好一切,安靼来到郎仆野的厢房,敲敲门无人回应,便推门而入。 郎仆野失意的坐在软榻上,还没来得及换衣裳,额前绑着一圈纱布,轻微渗着药汁。 安靼走到他面前,没奈何的叹口气:“赞普锺可还好?” 郎仆野徐徐抬起头,咬牙道:“滚,你这个吐蕃的叛徒。” 安靼忍无可忍,摆出长者的威严喝道:“赞普锺莫要胡说!此次来访,赞普并未提及削减岁供之事,这场纷争是由你引发,若追究起来,赞普定会大发雷霆!到此为止,不要再纠缠了!” 郎仆野攥紧衣袍,后槽牙咬的咯咯作响。 “晚上鸿胪寺设宴,赞普锺收拾收拾,准备赴宴吧。” 丢下一句话,失去耐心的安靼踅身而出。 关门声传来,郎仆野大吼一声,将榻上矮几掀翻在地。 “秦瑨……我饶不了你……” 郎仆野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今日的羞辱。 遥记得哥哥说过,陇右铁骑在秦瑨的手上愈发威武壮大,是盛朝最利的剑,是悬在他们头上的铡。 一年年的岁贡,上到奢华奇异的金银器具,下到种类繁多的宝石牲畜,无不成为他们的负担。他的哥哥明确说过,若非忌惮陇右铁骑,他们堪可撕毁条约,重新搏上一搏。 而今他擅作主张,试探虽然失败,但却让他产生了一个崭新的想法—— 只要悄悄除掉秦瑨,陇右群龙无首,是不是就会成为一盘散沙? 仇恨在郎扑野心头疯狂叫嚣,他摸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嘴边溢出一抹疯狂的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5 12:59:52~2023-09-16 17:3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944824 20瓶;不二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七夕【三更合一】 ◎再往前进一步,或许就是红烛高堂……◎ 云雨消歇, 紫宸殿弥散着一股缱绻缠绵的气息。 秦瑨只着中衣,把迷迷糊糊的姬瑶抱上龙榻,给她盖上柔软的薄衾,在她额前留下一吻。 正要离开, 姬瑶微微睁开眼眸, 握住了他的手, 嗓音软软的,似有几分余韵未消:“晚上鸿胪寺设宴,你还要去吗?” “去。”秦瑨眉眼温柔,捏捏她的指骨,“吐蕃那边还是要捶打一番,他们看似臣服, 内里不可忽视,我们还是尽早未雨绸缪的好。” 姬瑶眼眸一黯:“会打仗吗?” “不到迫不得已, 谁都不想打仗。”秦瑨看出她的忧虑,低声安抚:“瑶瑶不用怕, 你就只管稳坐高堂, 有我在呢,我会尽力处理好一切的。” 姬瑶咬住下唇,在盈红的唇瓣留下一排细小的齿痕。 她怕的不是自己能否稳坐高堂, 正因有秦瑨在,她才心生惧怕。 陇右君北遏突厥, 西防吐蕃,若有战事,秦瑨身为陇右节度使必当前去督战。 依着他的性子, 怕是不会安于帐内…… “瑶瑶, 想什么呢?” 秦瑨看姬瑶发怔, 忍不住捏了捏她吹弹可破的面颊。 姬瑶回过神,折起身来抱住秦瑨,将头埋进他的心口。 她是皇帝,却做不到大公无私,低声道:“若是将来真的要打仗,你不许去……” 秦瑨闻言,思绪遽然回到三年前。 那是一个春日,他恰巧经过御前,无意听到姬瑶跟徐德海抱怨:“陇右那边要是打仗就好了,朕一定把秦瑨派过去,刀剑无眼,最好把的他命留在那。” 姬瑶那时不过十五,声色稚嫩,还带着几分孩子气。 这话自然惹恼了他。 虽说他们君臣不睦,但战火蔓延只会让百姓流离失所,一个君王,拿这种事开玩笑,委实不应该! 那天,他把姬瑶训哭了…… 时至今日,时过境迁。 她说不想让他参与战事,依旧是天真任性的话,却让他再难生起气来…… 坚韧的心田一点点被瓦解,秦瑨抱住姬瑶,手抚她的后脑,眸中掠过缱绻的华光:“瑶瑶放心,我心里有数……” * 一晃进了六月,春闱重开,中旬唱榜。 原中榜考生一百八十五人,现有一百六十人整,筛选出的考生皆下刑部审度,待定买卖关节之罪。 唱榜这天,沈林一大早挤进贡院,一眼就在金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讳。 寒窗苦读十几年,如今高中三甲,光宗耀祖。 接到员外郎亲自发放的金花名帖后,沈林喜极而泣,接受着众人的恭贺。 三日后,沈林被编入翰林院,彻底闲置下来。 在盛朝,不是考中功名就有官做,要么参加制举,直接考上官职,要么拉拢人脉,获得提携,要么就一直等下去…… 沈林想走制举一路,成为天子门生,然而制举可遇不可求,大多数人都选择去寻找人脉,每天迎来送往,周旋在官员中间。 作为探花郎,沈林自然受到了很对官员的青睐,其中身份显赫的当属荣国公。 面对荣国公抛出的提携青枝,沈林婉言拒绝了,他出身卑微,没什么家势,不想当世家的飞鹰走狗,就这样回到平康坊,再次住下来,不再参与各种宴席。 当届探花郎自命清高,成了百官茶余饭后的谈资,一直传到姬瑶的耳朵里。 傍晚时分,姬瑶乘着马车来到顺安坊。 夜幕之下的别院静谧安逸,门檐下两个六角朱灯随风摇曳,晃出一阵温柔光影。 管家殷切的打开门,笑嘻嘻迎姬瑶进宅。 院子这段时日刻意收拾过,种上了奇花异草,两侧游廊还挂上了几笼画眉鸟儿。 路过正厅的时候,姬瑶朝西墙一扇巨大铜镜里照了照。她今日特地打扮过,穿着刚做出来的曳地石榴裙,织金暗袖,鲜红明媚,双臂缠着半透披帛,行走间飘飘欲仙,衬着钿头金蓖,红妆白面,一眼望之说句惊若天人绝不为过。 两不厌 第102节 姬瑶提着檀木食匣,原地转了个圈,抬手抚了抚掩鬓,方才开开心心往后院走。 寝房的灯亮着,朦胧的绢窗有簇人影闪过,侧颜的弧度深邃犀利,刀削一般深刻。 姬瑶只瞟一眼,只觉小心脏砰砰直跳,深吸几口气,佯作无事的推门而入。 “瑨郎?” 她朝内室喊了一声,视线末梢并未发现秦瑨。 正纳闷,一双手突然从她身后探出,出其不意的拥住她…… 姬瑶吓的一颤,小脸被身后人的大掌包住,轻轻一掰,迫使她微微扭头。 炙烫的碾轧在一刻袭来,含着清冽的酒香,让姬瑶熏然如醉,细嫩的指头情不自禁攥紧了食匣的手柄。 姬瑶月事刚过,和秦瑨已有几天没有接触过了。 好不容易得到一些慰藉,姬瑶半边骨子登时酥了。 待秦瑨意犹未尽的松开她,她踅身而对,面含春水,连嗓音都比寻常更娇柔了几分:“你喝酒了?” 秦瑨低声道:“来的早了,小酌一杯,不碍事。” 他今晚似乎心情很好,微微上扬的唇角,弯起的眼眸,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 姬瑶被他感染,举起手中食匣,甜甜笑起来:“正好,你有酒,我有点心,可是我今天亲自做的,你快尝尝。” 秦瑨面露惊诧:“你会做点心?” “嗯,你还不知道吧?”姬瑶得意洋洋的抬起下巴,牵着秦瑨来到内室圆案前,打开食匣,把里面的点心一盘盘端出来,“快尝尝怎么样。” 一盘盘点心,装在精致的描金骨瓷盘中,有豆糕,枣花酥,还有叫不出名的稀奇物件。 秦瑨寻睃一圈,赞道:“看起来不错。” “那你快尝尝。” 在姬瑶的催促下,秦瑨随手拎了一块枣花酥放嘴里,嚼了几下,眉峰难以控制的皱起来。 “怎么样?”姬瑶满眼都是期待:“好吃吗?” 秦瑨这辈子吃过很多难吃的东西,上到别人扔掉的馊物,下到沙场半生不熟的膳食,但没有一个能敌得过他现在抓着的枣花糕,味道齁甜齁甜,甜到发苦,后味还有些咸,精准踩在他的雷点上…… “好不好吃嘛?” 姬瑶不耐烦的催促声传来,秦瑨睨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咕咚一声全咽下去,扯出笑道:“好吃……” “那你就多吃点。” 姬瑶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平静来,把一盘盘点心朝秦瑨推了推,亲近拿起豆糕,抵在他嘴边,“啊……” 秦瑨额角跳了跳,机械的张开嘴巴。 果不其然,等待他的依旧是难以言说的奇怪味道。 就这样,一个兴致盎然的投喂,一个有苦难言的吃。 直到点心下了一半,秦瑨撑不住了,大掌攥着姬瑶还想作乱的手,佯作无意的抚揉起来,话锋一转道:“瑶瑶,沈林的事,你可听说了?” 这招倒是管用,姬瑶的注意力即刻就被转移,清湛如泓的眼眸看向秦瑨,柔声道:“听说了,我今日找你就是为了这事。” “嗯,说来听听。” 秦瑨洗耳恭听,不经意间用手肘把点心往外推了推。 姬瑶并未察觉,正色道:“我倒是没想到,沈林生在那么穷乡僻也的地方,还能高中探花郎,想来还是有些能力的。不过这地方来的读书人就是清高,也不跟达官显贵交际,只等制举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我不想让他才华埋没,不如你出面帮帮他,给他弄个一官半职?” 姬瑶说的,秦瑨正有此意。 从莫岭村剿匪和春闱舞弊案来看,沈林不但饱读诗书,还多了读书人少有的魄力,敢作敢当,不畏强权,的确是一根可栽培的好苗子。 “瑶瑶都开口了,我自当恭敬不如从命了。” 秦瑨把姬瑶的手覆在唇畔,轻轻一啜,复又将她拉入怀中,勾起她裙襴系带。 罗纱垂坠,露出一片艳丽景致,缭绫半透的篼衣明晃晃的,惹的秦瑨心火燎原。 抬眸看向姬瑶时,秦瑨眸色深沉,几分痴缠,几分怨念:“哪来的?” 话音落地,室内弥散着一股捻酸气息。 姬瑶俏眼凝着秦瑨,嫣红的唇勾起一抹妩然笑意。 “我让尚衣局刚做的。”她拉住他的手,缓慢覆在自己心口上,“给你看的……” * 翌日天气晴朗,朝庭休沐,翰林院无需再去。 沈林依旧起了个大早,准备到曲江边逛一逛,穿上半新不旧的衣衫,戴好幞帽,这厢刚走出门,却被一位面若冠玉的年轻郎君堵住了去路。 沈林满腹狐疑,沈三置之不理,只问:“沈林?” 眼见这人竟知道自己的名字,沈林心头疑惑更甚:“在下正是,你是……” “宣平侯有请。” 沈三答非所问,侧身让开道路,伸手一比。 沈林盯着他,整个人都懵了。 宣平侯? 威名远播的宣平侯?有请他? 这是走了什么鸿运? 沈林回过神来,雀跃不已,二话没说,跟着沈林上了马车。 此时此刻的长安,人烟阜盛,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叫卖声不断,偶有鲜衣怒马的年轻人飞驰而过,为这座城平添了一丝狂妄恣肆的气息。 马车载着沈林停在曲江畔,艳阳之下水面波光粼粼,停靠着一座三层画舫。 这艘画舫与寻常不同,冷冷清清,上面的人似乎都被遣散了。 沈三带着沈林登上画舫,来到三楼天字房,对着紧闭的门扉,恭顺道:“侯爷,人带到了。” “进来。” 低沉的官腔,携着成年男子固有的稳重成熟,听起来似有几分熟悉。 沈林一时想不起来,推门而入时心若擂鼓。 甫一瞟到窗前站着的如玉郎君时,沈林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窥伺,上前作揖道:“小生沈林,拜见宣平侯。” “沈林,好久不见。” 依旧是熟悉的声线,沈林这次对上号了,忙不迭抬起头,眼眸倏然睁大,惊喜万分道:“秦大哥?怎么是你!” 他万万没想到,在山林中偶遇的魁梧郎君竟然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宣平侯! 帮他这么多次,他竟丝毫都没有察觉。 他只知他姓秦,却从未问过真名,简直惭愧! 眼瞧沈林激动的难以自持,秦瑨撩袍坐在圆案上,赶紧示意他坐下说话:“荣国公找过你了吧,怎么没答应他?” 沈林坐在秦瑨对面,讪讪一笑:“我一介草民,家世轻薄,若跟世家为伍,难免沦为棋子……” “想的倒是周到。”秦瑨眉眼间掠过几分欣赏之意,执起茶壶,为沈林斟上一盅茶:“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要知道,没有人脉,你在大明宫许是寸步难行。” 沈林受宠若惊的接过茶盅,鼓足勇气道出心有所想:“我斗胆……想跟着侯爷……” 他说这话,并非一时兴起。 早在莫岭村的时候,他刻苦读书,只因有两个夙愿,一是能一睹女皇风采,二是为了和寒门党魁宣平侯同朝为官。 自他中举后便一直期待能见到宣平侯,等来的却是荣国公,他以为宣平侯不屑交结自己这个贫寒之地来的探花郎,没想到今日却见到了,还给他这么大的惊喜…… 沈林越想越兴奋,捏着茶盅的手瑟瑟发抖。 秦瑨执起茶盅啜了一口,抬眸看向他,嗓音浑厚有力:“我今日叫你前来正有此意,但我也要与你说明白,我在朝中虽有些威望,但和世家势如水火,明里暗里都是较量,我很难向你保证不把你当作棋子。” 他背着光,周正深邃的面容隐有几分晦暗,身穿的鸦青常服低调奢华,圆领宽袖,衬出他姣好的身型。 以前沈林只以为他是个家境殷实的长安商贾,如今才察觉出他威严矜高的气质。 沈林不由捏紧茶盅,直到指甲有些泛白,铿锵有力道:“我出身卑微,自是知晓百姓不易,寒门多为众发声,这是我一直钦佩的地方,如今一脚踏入朝廷,若只想自保,将来是没机会替百姓发声的。我并非害怕成为棋子,而是想当一颗有用的棋子,一马当先,舍身求法,沈林愿意跟随侯爷!” 秦瑨没有说话,眸光犀利,仔细端详着沈林。 他在他眼中看到了初入朝庭的热忱,还看到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朴实无华,心怀天下,这是寒门固有的理念。 “说的好。”秦瑨满意的笑笑,“中书省尚有空缺之位,我会为你举荐的。” 中书省是离皇帝最近的地方,若能起点在此,未来可谓是光明无量。 沈林感动至极,起身行大礼:“多谢侯爷!” 秦瑨不以为然:“谢我倒不至于,只是有位故人,说你鸿鹄之志,非要让我帮帮你。” “故人?”沈林纳罕:“敢问侯爷,这位是故人谁?” 他生来一遭都是穷亲戚,这辈子认识最大的官就是宣平侯,还有谁能指使的动他? 秦瑨看出沈林的困惑,侧头瞥向内室,声色变得极其温柔:“过来吧。” 话音落地,一只纤弱白皙的柔荑轻轻拨开垂坠的幔帐,露出一道倩丽多姿的身影。 女郎身着月白大绣螺纹上襦,胸束织金缎提长裙,细长的脖颈颈线优美,其上是一张金尊玉贵的面靥,眼颦秋水,唇如艳瓣,乌发如云堆砌,一朵艳丽牡丹点缀其上,画龙点睛,更为娇俏。 如此貌美的女郎让沈林一时晃了眼,直到她对着他笑,熟悉的倨傲气息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小……小娘子?” 眼见沈林晕头转向,秦瑨站起身,叹道:“还不快见过陛下。” “陛……陛下?!” 沈林瞪圆了眼睛,舌桥不下。 姬瑶看出他的难以置信,行至秦瑨身边坐下,微挑眉稍道:“怎么,朕不能是陛下吗?” 沈林哑口无言。 两不厌 第103节 这段时日,他在长安听说了不少朝庭趣事,当年宁王反叛,女皇陛下和宣平侯落难,可谓是下了一盘大棋,蛰伏半年,将宁王斩杀与大明宫。 如今看看,传言非虚,这两位金尊玉贵的人物竟都让他碰到了。 难怪当初他就觉得这位小娘子美的惊为天人,原来金鳞绝非池中物…… “沈……沈林参见陛下!是沈林有……有眼无珠,不识天颜,还……还请陛下宽宥!” 一连串的刺·激让沈林说话磕磕巴巴,咚一声跪在地上,深深叩首。 姬瑶嗤笑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朕今日找你来不又不是问罪的,快起来吧。” “谢……谢陛下……” 沈林徐徐站起来,不敢再看姬瑶,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 姬瑶睨着他,手撑下颌,神色散漫:“朕落难之时,你算是帮过朕,如今朕让宣平侯力荐你,算是还你一个人情了,日后在朝中需谨慎行事,勿忘本心,别让朕失望,知道了吗?” 沈林点头如捣蒜:“知道了……” “朕让你去中书省,你意下如何?” 沈林一滞,鼓足勇气抬起头,眼下微红,声色诚恳道:“陛下和宣平侯抬举沈林,沈林感激不尽,其实……其实沈林更想下放……” “下放?”姬瑶不理解:“好不容易中了三甲,别人都拼命的留在朝庭里,若要到地方上去,再回来可就难了,你那么喜欢长安,可是要想清楚。” 她是好意,沈林自是知晓,但他志不在此。 “我想清楚了。”沈林笃定道:“我出身穷乡僻也,深知百姓不已易,能留到朝庭自是起点不凡,但地方仍需要有良知的父母官,为百姓办些实在事,我不想再看到百姓求助无门,不想再看到有责任推诿发生。” 他撩袍跪下,声震郎朗:“陛下,沈林想下放,造福一方百姓,成为盛朝最稳定的基石!” 室内安静几息,姬瑶不禁为之动容。 “没想到你还真是胸怀大志。”她坐直身,莞尔一笑:“行,朕允你了,只是……” 她抬眸看向立在身畔的秦瑨,询问道:“地方上可有哪里空缺?” 秦瑨思忖片刻:“汾州刺史姜昀前几日递交了请辞书,准备告老还乡,不如就安在那吧。” 姬瑶微微颔首,目光烙向沈林:“汾州虽是中州,但离长安不远,四通八达,经济阜盛,但境内一些地方常有洪涝发生,得需加强治理,你就去那做刺史吧。” 中州刺史,从四品。 对于寒门出身的沈林来说,这个起点已是莫大的提携,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一腔热血终于有地方挥洒,沈林不禁热泪盈眶,叩首道:“臣多谢陛下隆恩!多谢宣平侯赏识!” “行了,坐这吧。”姬瑶伸出食指,点了点圆案:“你初入仕途,定有许多地方不懂,让宣平侯给你讲讲,免得到了汾州丢人现眼。” “是!” 沈林兴致勃勃,拘谨的坐在姬瑶指定的位置,半点都不敢出错。 秦瑨亦在他身边坐下,将到汾州该注意的事宜悉数说与他。 两人一直谈到晌午,直到姬瑶忍不住喊饿,方才落下帷幕。 秦瑨特意命人在画舫上准备了午膳,美酒佳肴,瓜果飘香,全是姬瑶最喜欢的膳食。 沈林跟着沾了口福,许是心情激动,没几杯就变的醉醺醺了。 三人围着圆桌而坐,君臣关系极其和谐。 秦瑨慢条斯理的剥了葡萄,放在骨瓷小勺里,送到姬瑶唇畔,不忘叮嘱:“慢些吃。” 姬瑶小口微张,西边过来的葡萄酸甜可口,委实长在她的味蕾上。 她咽进肚里,对着秦瑨勾唇一笑,一副娇羞含怯的模样。 两人顾盼生情,引的沈林大为艳羡:“陛下和侯爷的关系还是那么好,真让我羡慕,当初在莫岭村我就见你们恩爱有加,不知二位何时成婚?我虽到地方去了,还是希望届时陛下能给个恩典,邀我回来吃一杯喜酒。” 醉言醉语虽是无心,却让姬瑶脸颊绯红。 她放下象牙筷,嗔了一眼沈林:“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俩恩爱有加了?” “不是吗?”沈林眨眨迷离的眼眸,“你们那时住在一起,走哪里都形影不离,侯爷上山剿匪都带着……” “沈林。”秦瑨低声打断他:“你喝醉了。” “是醉了,不过说的是真心话。”沈林摸摸后脑勺,脸上陀红更深:“陛下和侯爷珠联璧合,委实登对,沈林能遇到你们,真是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话落,他打了个呵欠,眼睛一眨一眨的,渐渐阖上,趴在圆案上睡着了。 秦瑨见状,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唤来沈三,吩咐道:“靠岸,把他送回去吧。” “是。” 沈三将醉倒的沈林扶起来,架出了厢房。 外面阳光正毒,透过轩窗照进来,被木栅分分割成一束束的光影。 姬瑶的面庞笼在温暖的光芒中,低眉垂目的模样多了几分清丽婉约,似乎猛然间成熟了许多。 秦瑨睨着她,心尖情不自禁的为她搏动,“吃饱了?” “嗯……” 姬瑶嗡哝应了一声,还沉浸在沈林的醉话里,羞赧的不敢去看秦瑨。 秦瑨拿来一方巾帕,替姬瑶擦了擦嘴巴,深吸一口气,缓慢问道:“瑶瑶,上次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现在想好了吗?” 上次的问题…… 姬瑶想起来,遽然有些心悸,紧张的喘不上气。 秦瑨看出她的局促,似乎还没准备好,忙不迭宽慰道:“没事,慢慢想,我不着急。” 他牵来姬瑶的手,轻轻握在掌中,“你坐在皇位之上,应是有很多事身不由己,我不奢求什么,在你心里有我一席之地就行了。” 秦瑨设身处地的在为姬瑶着想,可在姬瑶听来,却有些打退堂鼓的味道,让她登时觉得不得劲…… 姬瑶一瞬不瞬盯着秦瑨,再没了方才的羞涩,意味深长道:“那我要是跟别人成婚呢?你不在意?” 这次换秦瑨沉默了。 他英俊的面庞沾染上沉郁之气,斟酌万千,沉声说道:“我若说……我想过和你成婚,你会不会嘲笑我?” 姬瑶怔愣片刻,一颗心再度疯狂跳动起来。 “人都是不知足的……”秦瑨自嘲的笑了笑,拖着姬瑶的手放在唇畔轻轻一吻:“一开始我弄个私宅,觉得你我能时常亲近一番便是好的,可这偷偷摸摸的滋味委实让人不好受,你想我了,我没办法即刻出现在你面前,你生病了我没办法照顾你,哪怕是看望一番还得在意别人的眼神……我那时就想要个身份,可以随时陪伴你的身份……” 他滞了滞,看向姬瑶意味不明的面庞,释然笑了笑:“这只是我的一个奢想,你不用放在心上。你想做的,想要的,尽管去就好了,不用顾及我。哪怕一时半会你想不到答案,那也没关系,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会一直守在你身后,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会来到你面前……” 秦瑨声色温柔,一点点诉说着衷肠。 恍惚之间,姬瑶仿佛看到了话本上的痴情郎君,听到了那些一心守候的海誓山盟—— 哪怕情癫如梦,飞蛾扑火,也甘之如饴。 有那么一瞬,姬瑶对爱情的爱情幻想悄然实现。 她需要的,不分青红皂白站在她一旁的人,好像真的出现了…… 遽然间,一股盈热聚在姬瑶的眼眶。 她深深吸气,张开双臂抱住秦瑨,将头搁在他的宽肩上,鼻尖轻蹭他的脖颈:“瑨郎,你对我真好……” 温哝软语,撩人不自知。 秦瑨箍紧她的细腰,用脸颊蹭了蹭她光洁的额头,笑道:“你之前可是对我说过,我是这世上对你最差的人,你说你恨我。” “那是之前。”姬瑶嗔他一眼:“谁让你总挑我毛病,你要是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兴许我早就……” 话音戛然而止。 秦瑨垂下眼眸,意味深长道:“早就什么?” 姬瑶回想着差点说出口的话,耳尖变的鲜红欲滴。 “没……没什么!”姬瑶噌地站起来,“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几本折子没批完,先回去了!” 她故作轻松的整理一下裙襴,转身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厢房。 这速度,跟个穿云箭一样,惹的秦瑨目瞪口呆。 片刻后,他无奈叹口气,起身离开了厢房,站在船楼回廊上朝下望。 画舫马上靠岸,姬瑶已经来到了一层甲板上,正扶着船舷,望着远处失神。 秦瑨没有打扰她,默默凝着她纤小的背影,深情随风拂过她身畔,肆意撩起她艳丽的裙襴…… * 回到宫中,姬瑶一直心神不宁,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的到晚上。 “陛下?陛下?” 徐德海喊了好几声,趴在描金软榻上的姬瑶适才回神,无精打采的睨着他:“怎么了?” 徐德海呵腰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该去沐浴了。” “哦……” 姬瑶闷闷应了一声。 徐德海上前扶她起身,回想今天的光景,面含忧戚道:“陛下从画舫回来就忧心忡忡的,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倒不是什么烦心事,只是有些迷惘罢了…… 姬瑶暗自腹诽,随着徐德海往后殿走,斟酌着问:“大监,你觉得秦瑨这人怎么样?” 徐德海想都没想:“宣平侯是个好人。” “瞧你这话说的。”姬瑶不禁笑道:“这世上哪有纯粹的好人。” 徐德海亦慈眉目善的笑起来:“在老奴心里,只要一心维护皇权,一心维护陛下,那就是好人。” 姬瑶不说话了。 后殿有宫人等候多时,见她过来,皆垂首侍奉,引她进入后殿更衣。 没入温暖的水中时,姬瑶还在反复回想徐德海说的话—— 秦瑨这人,似乎一向都很忠心。 先前秦瑨看不管她的所作所为,但关键时刻上,还是维护她的。 两不厌 第104节 她刚登基那一年,秦瑨受命主持正旦大朝会,她那时不擅建树,连开场击锣都没有完成,宴上有使者借此说笑,惹的秦瑨不快,命人将其拎出去打了五十廷杖。 事后姬瑶为他,为何要为自己出头。 他说:“陛下是君主,再不成器也是君主,旁人不可忤逆。” 那时姬瑶嘲讽秦瑨,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可回去还是勤学苦练箭术,直到把手指磨出薄茧,方才凑合着把门面上的事撑起来…… 如此尔尔,数不胜数。 一直到她和秦瑨落难,在外逃亡将近半年光景,他救了她许多次,对她的照顾不言而喻。 时至今日,两人关系相处亲密,有些东西都已成为习惯,再往前进一步,或许就是红烛高堂…… 姬瑶想不下去了,一颗心蠢蠢欲动,就快要迸出喉咙。 秦瑨说,他有想过跟她成婚…… 他说他想要个身份,时时刻刻能陪伴左右的身份,还说的那么可怜,那么无辜,把所有的问题都抛给了她…… 她置之不理也不是,理却该怎么理? 婚姻就是一个围笼,把两个人的自由锁进去,换来紧密的捆绑,还有未知的明天。 她要变心了怎么办? 以后要是相处不好怎么办? 她对他的感情,足够走到最后那一步了吗? 姬瑶越想越糊涂,索性将头没入水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沐浴完,夜色已深,宫人们服侍姬瑶换上柔薄半透的寝衣,替她挽起半干的湿发,送她回到寝殿。 索凜早已等候多时,徐德海连忙让姬瑶披上氅衣,遮住女郎私/密的光景,这才踅身传人进来。 姬瑶坐在软榻上,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索凜,有何要事?” 索凜依旧戴着面具,沉声道:“陛下让查的私盐案有结果了。” 姬瑶听罢,困顿的眼眸即刻来了精神:“快说!” “我们的人到庐州了解了案件始末,案发在十五年前,秦氏商行的人跟本地江氏产生了冲突,导致江氏嫉恨,将私盐夹带到船运布匹中,随后惊官上报。江氏意外身亡,其族人也受陈国公牵连,大多发配充军,但我们抓到了当年涉案的秦家船工,随后顺藤摸的瓜,找到了与其交接的江氏族人,这人还在朔方军营做工,尚还活着,我们把他带回突审,人证物证已经串起,还请陛下过目。” 索凜说完,将手中明黄的奏章呈上。 徐德海接过来,送到姬瑶手中。 看完之后,姬瑶整个人都在发抖。一个船工,为了区区一百两银子,吃里扒外,陷害主家,让秦家二十五条人命都折在了里面! 若不是他,秦瑨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 姬瑶记的很清楚,秦瑨之前都是抓笔杆的,或许会跟沈林一样高中,成为意气风发的探花郎,风光入朝,而不是饱经摧残,走到如今的每一步都是行在刀尖上…… “你下去吧。”姬瑶阖上奏章,沉声道:“督办此案的所有人,皆有封赏,辛苦了。” “多谢陛下。” 索凜谢过圣恩,踅身离开了紫宸殿,投入深沉的夜色中。 殿内挑灯续昼,姬瑶迟迟没有睡意,盯着桌案上的奏章,眉眼间浮出一抹忧戚。 秦氏可以翻案了。 她本应该高兴才是,心里却溢出阵阵苦涩,很是复杂。 她不知道秦瑨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是会开怀大笑,还是会痛哭一场…… 不管怎么说,她当时在秦氏祖宅许下的愿算事达成了—— 秦瑨保她平安回朝,她会还秦家二十五条冤魂一个清白。 * 一晃到了七月,吐蕃使节回朝的时候快到了。 这天清晨,安靼来到郎仆野的房间,看他须髯丛生,忍不住训斥:“赞普锺,自鸿胪寺回来你就一直这个样子,失魂落魄,怎么会是自然神的儿子!还嫌不够丢人吗!” 郎仆野听到咒骂,心头的愤恨再度升起。 那天鸿胪寺设宴,他横竖都是不甘心,当众找到秦瑨要来一场比试,谁知又被秦瑨打了一个丢盔卸甲,眼泡都肿了…… 盛朝官员的嘲笑历历在目,郎仆野暗暗捏紧了拳。 安靼颇为嫌弃看他一眼,冷冷道:“赞普锺尽快梳洗罢,过几日我们就要返回吐蕃了,免得再招惹笑话。” 留下一句话,安靼阔步而出。 郎仆野坐在榻上,捏紧的手骨咯咯作响。 此次回了吐蕃,安靼必定会在赞普面前奚落他一番,下次他再来长安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了。 赞普惜命,或许会下令,让他终身不得踏入盛朝境内…… 郎仆野不甘心,他和秦瑨的仇恨就这么过去了吗? 他坐在榻上想了整整一夜,天光乍亮的时候,他起身洗漱,把胡须刮掉,露出一张青涩俊美的脸,然而眼神却是凶狠,如毒蛇一般冰凉瘆人。 郎仆野对着铜镜邪佞一笑,转身自床榻下取出一个木匣,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一柄来自暹罗的精钢弓弩。 弩箭设计很是巧妙,箭身细短,两端尖削,进入人身后会散开成伞状,前后皆是倒钩,致命性极高,若要强行取出来,不死也得残。 这是郎仆野偷偷带过来的宝贝,平时根本舍不得用。 弩箭只有四只,用一只在秦瑨身上也是值得的…… * 七夕这天,大明宫照常上着早朝。 秦瑨立在武官前首,一眼看去不怒自威,心里却如同装了只小猫,一下下挠的他心痒不止。 忍了半天,终是坚持不下去,秦瑨偷偷打开手中的笺条,低头看去,上面字迹娟秀,一下子令他呼吸发滞。 姬瑶说,傍晚约他在朝暮桥相见,有要事说与他。 要事…… 秦瑨的呼吸愈发紊乱,心里乱猜,是不是他的问题终于等到了答案…… 他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完全没有留意旁边有人窥伺。 隔着约莫一丈的距离,江言还是看到了秦瑨的小动作。 可秦瑨遮挡的很好,江言费尽眼力也只看到了“朝暮桥”三个字,好奇心一下子被拉到了极致。 今天是七夕,不用想,肯定是哪家贵女邀着年轻的侯爷出去相聚。 只是谁有这个能耐在朝上给他偷传笺条呢? 江言收回眼神,百思不得其解,眼光落在御台上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 该不会是陛下吧…… 下朝后,江言凑到秦瑨身边,和他肩并肩往中书衙门走,意态清闲的试探:“侯爷今晚要去哪?” “今天是七夕,当然是出去放灯,看烟火了。”秦瑨斜目睨他,皮笑肉不笑道:“您老反正捞不着参与,老实在家抄经吧,这个年纪还好奇我们年轻人的事,不害臊么?” 冷冷一句诘问,成功让江言吹胡子瞪眼。 赶在他喋喋不休前,秦瑨加快脚步,轻而易举的就将他甩在后面。 这一天,秦瑨满脑子都是姬瑶,过的极其煎熬。 处理完政事,他找了个由头,提前一个时辰回到府中,把新做的衣裳全都让人拿了过来。 姬瑶有意无意总会嫌他年纪大,慢慢的,他像是被洗了脑,心态亦发生变化。 新做的几套衣裳皆是颜色艳丽,他觉得这样或许堪可显得自己年轻一些…… 试来试去,秦瑨最终选了一套朱红春袍,宽袖圆领,衬的他肤白如玉,风流倜傥。 他年少时,在庐州经常红衣策马,一晃到现在,已有十几年光景没穿过这么鲜亮了。 不知瑶瑶会不会笑话他老树抽新芽…… 约定的时辰就快到了,秦瑨整理衣冠,确认无误,方才走出寝房。 沈三侯在廊下,听到动静循声一看,差点惊掉下巴。 不就是出门过个七夕吗? 怎么打扮的跟孔雀开屏似的? 秦瑨瞥着沈三嗔目结舌的样子,冷下脸道:“有话快说。” “没!没!”沈三敛正神色,恭顺道:“侯爷意气风发,属下艳羡不及!” 秦瑨才不信他,嗔他一眼,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低调的黑绸马车很快离开宣平侯府,赶往朝暮桥。 一道欣长利落的黑影在屋檐上悄然追随,身轻如燕,时隐时现…… 七夕之夜,曲江畔被有情男女挤的人满为患,马车过不去,秦瑨和沈三只能就近下来步行。 一路上人流传动,灯火如龙,照亮长安的夜空。 秦瑨今日心情很好,随手在小贩那里买来傩狐面具,向周边人一样戴在脸上。 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两人终于走到了朝暮桥。 沈三在桥下等待,桥上人很多,秦瑨兀自上去,只一眼就看到了姬瑶,停在距她两三丈远的位置。 姬瑶同样戴着面具,身穿朱红襦裙,艳丽如同一团火焰。 许是秦瑨的目光太过热切,她寻着视线看过来,与他远远相望。 砰—— 烟花在墨黑的苍穹中炸响,稍纵即逝。 借着这片刻如昼的光亮,一身朱红的魁梧郎君如鹤立鸡群,在人群中极其扎眼,掀开覆面的傩狐面具,唇畔勾起一抹温柔的笑。 姬瑶立时认出了秦瑨,心在此刻跳漏了一拍。 两不厌 第105节 风华绝代,美如冠玉,她没想到他还有如此一面…… “瑨郎!” 姬瑶满心雀跃,拎着裙襴,径直跑向秦瑨。 烟花时不时绽放,朝暮桥上的人驻足观看,显得有几分拥挤。 饶是两人离的不远,秦瑨依然不放心,连忙上前迎去,高声叮嘱姬瑶:“慢一些!” 与此同时,郎仆野身着皂色夜行衣,匐在不远处的房檐上。 方才秦瑨下了马车,混在人流中,差点跟丢了。还好他穿着一身惹眼的朱红,如同一个活靶子,让郎仆野再次发现了他。 身为朝庭命官,还敢跑到这里跟女人幽会…… 一声声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响,郎仆野拉开弓弩,对准了那抹朱红身影,唇畔衔着一抹痴狂的笑。 如此也好。 既然秦瑨目中无人,那就让他死在自己的女人面前…… 也算他郎仆野功德一件……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6 18:00:00~2023-09-18 14:3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木木 5瓶;澜月吟秋 2瓶;野百合的春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刺客 ◎朕和秦瑨早已私定终身,为什么不能一起过乞巧节?◎ 不过少顷, 郎仆野毫不犹豫的扣动扳机。 弩箭刺破夜空,发出一阵尖锐的啸声,隐藏在漫天烟火的轰鸣中。 往年七夕,姬瑶总是独自一人出宫玩耍, 看着街上的有情男女, 时常心生艳羡。 今年她终于不用羡慕旁人, 她身边也有拿得出门去的男人了…… 如是想着,姬瑶穿过人群,满心欢喜的奔向秦瑨。 近在咫尺时,她眉眼间蕴着清甜笑意,娇嗔道:“瑨郎,你来晚——” 她话没说完, 便堵在了喉咙里。 夜幕之下,秦瑨对她张开双臂, 正要拥她入怀,高大的身躯随之猛然一颤, 温热的血污立时迸溅到她的脸上…… 朝暮桥上, 人流还在攒动。 秦瑨的脑袋空了一瞬,手中的傩狐面具掉在地上,继而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从胸口处传来, 登时抽走了他多半的力气。 突如其来的变故,预示着危机四伏。 秦瑨来不及多想, 一把将呆愣的姬瑶抱进怀中:“沈三!有刺客!” 一声厉喝,打破了乞巧节愉快祥和的气氛。 附近的人循声望去,借着烟火的光亮看到了秦瑨身上的伤, 朱红春袍已被血浸湿大片…… “快跑!杀人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人群一下子乱起来。 男男女女如鸟兽散尽, 东奔西窜。 几道黑影在这时逆流而上,迅速围拢阵型,将秦瑨和姬瑶护在里面,手持刀刃,目光锐如鹰隼,机警的盯着外面。 内行司的人来了…… 秦瑨心气一松,剧烈的疼痛让他再难坚持,腿一软,半跪在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姬瑶盯着双手上的新鲜血迹,方才反应过来—— 秦瑨受伤了! “瑨郎……” 她全身冒起寒气,惶然跪在秦瑨面前,将他抱进怀里。 砰—— 曲江之上,烟火接二连三的绽放。 游船频频出行,河灯愈发璀璨,昭示着乞巧节进入最热闹的时分。 姬瑶本应享受着愉悦,然而当她看到秦瑨胸前大片的黑红时,脑袋轰然炸开,一下子如坠冰窟。 “瑨郎……” 沈三在这时跑过来,甫一看到瘫软在地的秦瑨,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凶器从秦瑨背后射入,几乎贯穿整个肩胛,离心脏的距离很近…… “侯爷!”沈三失魂落魄的跪在地上,“你怎么样?” “我没事……”秦瑨捂着伤口,急促喘着,说话变的有气无力:“快带瑶瑶走……” “不……我不走!” 姬瑶扶着秦瑨,泪水像断了线的雨珠,再也抑制不住。 “是谁伤的你……”她不敢触碰秦瑨的伤口,手抚他的面庞,心口钝痛让她疯了一样声嘶力竭:“传令京兆府!即刻封锁长安,所有人员不得出入!” “是!” 内行司得令,即刻派出两名精锐前往京兆府报信。 因为这场意外,朝暮桥附近变的异常混乱,不明事因的人们皆跟着逃窜起来,拥挤踩踏,尖叫声此起彼伏。 敌人潜伏在暗处,随时都会趁乱动手。 秦瑨强撑着意识,推开抱着他的姬瑶,高声喝道:“索凜!带她走!” 索凜闻言,迅速出列,一手持刀,俯身捞起姬瑶,将她箍在身前。 “主子,这里不安全,先走吧。” “你放开我!” 姬瑶想要甩开索凜的禁锢,挣扎之间,傩狐面具的系绳松掉,啪一声砸在地上,露出一张忧戚愤慨的面靥,沾着星星点点的血渍。 无论她如何使劲,索凜臂如铁铸,始终不肯放手。 夜幕之下,秦瑨脸色煞白,额前溢出豆大的冷汗。 沈三见他难以坚持,急切喊道:“快救侯爷!” 内行司的人迅速上前,帮沈三架起秦瑨,就近征用了一辆马车。 沈三让秦瑨紧贴篷壁而坐,急匆匆扯开他的春袍,露出的胸膛肌理健硕,伤口在心脏往上一寸的地方,呈十字花模样,不停往外渗着血。 这个位置,不容乐观…… 沈三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掏出随身携带的止血伤药,全部倒在秦瑨的伤口上,不过少顷,就让流血的速度慢了下来。 “秦瑨!” 马车外,索凜再难拉住姬瑶。 她急不可耐的冲到马车前,甫一看见秦瑨的伤口,顿时吓的花容失色,说话带起哭腔:“沈三,他伤势怎么样?” “是精钢弓弩所伤。”沈三如实回禀,紧张的看向秦瑨,“侯爷,属下现在就得替您取出来,谨防弩箭上有毒。” 秦瑨失血太多,意识已濒临模糊,虚弱的吐出两个字:“快取……” 沈三不敢拖延,这辆马车的矮几上放着一个银俏酒壶,他拎来将酒浇到自己手上,准备为秦瑨取出体内的弩箭。 “等等。” 恍惚之中,秦瑨突然想到什么,开口制止了沈三,涣散的眼神随之看向姬瑶,“瑶瑶过来……” 姬瑶听他在唤自己,忙不迭爬上马车。 这辆马车内里促狭,沈三往边上靠了靠,让姬瑶偎依在秦瑨身边。 姬瑶握住秦瑨愈发冰凉的手,瞥了一眼他的伤口,心都快碎了。 “瑨郎……怎么会这样……”她止不住哽咽,无用的泪水如决堤一般浸湿了她的衣襟:“你坚持一下,我已经让他们去寻大夫了……” 秦瑨听着姬瑶伤心的抽泣声,想要安抚一番,却很难再说出话。 伤口的疼痛已经趋于麻木,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他努力摒起精神,颤抖的手自腰间摸出兵符,交在姬瑶手里。 沉甸甸的陇右兵符,沾满了血迹,是无数人都想得到的宝贝,而今就像是死亡的请柬,让姬瑶避之不及。 曾经她非常想收回这件兵符,现在,她只想将它扔的远远的…… “瑨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姬瑶含泪盯着秦瑨,眉眼间溢出近乎绝望的气息,忿忿道:“我不要!你的东西,你自己拿好!” 她想把兵符还给秦瑨,而秦瑨呼吸急促,再次将沾满血的兵符强行按在她手里。 沈三在旁看着他们,焦急催促:“侯爷,不能再等了,弩箭要尽快取出。” 秦瑨虚弱的点点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外面喊道:“内行司!带陛下回宫!” “不要……”姬瑶泪眼盈盈,握着秦瑨的手不肯松开,“我不走,我要陪着你……” 她苦苦哀求,然而内行司的人并不依她。 索凜站在马车外,展臂抓住她,强行将她带下马车。 “索凜!你放肆!” 姬瑶挣脱无果,逮住索凜的胳膊又抓又掐。 两不厌 第106节 尽管如此,索凜还是死死箍着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抬手击上她的后颈。 眨眼的功夫,姬瑶身子一软,昏厥在索凜怀里。 这边极不安全,索凜不能让君主冒险留在这里。 他将姬瑶打横抱起,在同伴的护送下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马车内,沈三迅速将方帕叠起来,递到秦瑨唇畔,急声叮嘱道:“侯爷,属下要取了,您一定忍着!” 秦瑨张口咬住巾帕,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得到允准后,沈三深吸一口气,手指探入秦瑨的伤口,猛一向外扩张。 秦瑨闷哼一声,立时冷汗直流。 往外拽弩箭的时候,倒钩撕裂他的皮肉,刮磨他的骨头,阵阵刺痛直叫人生不如死…… 曲江畔依旧灯火辉煌,乞巧的夜色正浓。 金吾卫很快赶到朝暮桥,迅速封锁四周,郎中也提着药匣登上了马车。 烟火频频炸响在墨黑的苍穹中,天地间一片流光绚烂,稍纵即逝…… * 姬瑶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秦瑨会遭此横祸,以至于她在梦中反复经历着这段光景,眼睁睁看着秦瑨一次次在她面前倒下…… 惊醒的时候,天刚泛起鱼肚白。 “陛下醒了?” 外殿守着的江言听到动静,站在门口,关切询问。 昨晚,秦瑨在朝暮桥遇刺的消息很快传到各位重臣耳中,京兆府连夜封锁了长安城,刑部和大理寺接连配合,以朝暮桥为中心,向外一家家的稽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江言得知后情况后,只觉义愤填膺。 他虽和秦瑨不睦,但如此亡命徒,胆敢当街行刺朝庭命官,等于是在打他的脸面。 然而当他听到姬瑶当时也在场时,惊惶过后是一阵庆幸—— 还好贼人的目标是秦瑨,没有伤到陛下。 要不然,仅仅秦瑨一条命可不够赔的! 江言不放心姬瑶,连夜报急叩开宫门,一直守在紫宸殿。 这厢姬瑶刚从梦中惊醒,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身在大明宫。 索凜把她送回来了…… 昨晚的光景再度浮出脑海,她心口骤然紧缩,掀开被衾赤脚下榻,急声质问江言:“秦瑨呢?” 江言站在内殿门口,垂首不说话。 如今他身在这里,肯定知晓秦瑨遇刺的消息。 姬瑶急躁不安,厉喝道:“朕问你,秦瑨在哪!” 她的声音没了寻常的娇柔,显出天家应有的权威。 江言一滞,叹气道:“陛下,秦瑨在宣平侯府,太医已经会诊过了,秦瑨伤势严重,怕难撑过今晚。” 冷不丁的,姬瑶耳畔嗡鸣一声,难以置信的摇摇头:“这不可能……” 怎么会这样…… 他们只是出去过乞巧节,像众多有情男女一样,招谁惹谁了,为什么会这样?! 姬瑶怎么都想不明白,咬牙狠哧一声,穿着中衣就往外跑。 她要去见秦瑨! 那么远的距离,秦瑨都能安然无恙的把她带回长安,她不相信他会因此陷入危机! “陛下莫要再去添乱!”江言眼疾手快的挡住她,无奈道:“朝庭命官当街遇刺,整个长安城都乱套了!陛下若再过去,怕是会招人口舌!” 招人口舌…… 姬瑶忿忿瞪向江言:“秦瑨都快死了,太傅说什么招人口舌?你怎么这么冷血!” 江言叹道:“老臣是为陛下好!” “你住口!” 姬瑶简直恨透了这套说辞。 为了她好,就一定得强迫她的意念吗?! 殿内宫灯还在燃烧,灯火映在姬瑶的侧脸上,倔强的面庞溢出破碎的苦痛。 江言在她眸中读出了昭昭恨意,身为帝师,不禁为之感伤,怅然问道:“陛下为何会跟宣平侯出现在朝暮桥?” “你这么问,忘了朕是皇帝吗?” 姬瑶气急反笑,回想当初卓骁受他指使,窥探她的行踪,隐藏许久的怨念猛然爆发,如洪水开闸,不可收拾。 “朕当然是为了和宣平侯一起过乞巧节。” 她话音落地,江言随之怔愣:“陛下和臣子……怎么可以私自出去相约!” “为什么不行?”姬瑶双眸凛冽,一瞬不瞬盯着他:“朕和秦瑨早已私定终身,为什么不能一起过乞巧节?” 眼见江言被自己气的目瞪口呆,姬瑶所幸破罐破摔:“太傅猜测的都是对的,朕经常私自出宫,和秦瑨私会,秦瑨心悦朕,朕心里也有他。你想知道的一切朕都告诉你,满足了吗!” 极度的悲伤和愠怒接连捶打着姬瑶,让她控制不住的失态,心头冒出想要将一切毁灭的恐怖欲望。 江言看出她眉眼间的狂肆,有那么一瞬,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先皇。 他生平第一次对姬瑶产生了畏惧,不敢再激怒她。 “陛下……” 江言想要好言相劝,得到的却是姬瑶耐心尽失的威胁:“太傅,你若再敢阻拦朕,别怪朕翻脸无情!” 说着,姬瑶冷冷剜了江言一眼,和他擦肩而过。 一直沉默的徐德海见状,连忙紧随其后。 江言怔怔凝着姬瑶决绝的背影,这才发觉,他最疼爱的学生早就不似之前依赖他的模样了。 她长大了,翅膀硬了,该飞走了…… 恍然间,江言心头泛起一股怅然若失的滋味。 她是他的学生,是这盛朝至高无上的存在。 如今秦瑨放纵她,便再也没有人能遏制的了她。 江言别无选择,仰天长叹一声,阔步追了出去:“陛下等等!老臣跟陛下一起去!” * 去往宣平侯府的路上,姬瑶依旧穿着中衣,外面披了件单薄的氅衣,眼睛都哭肿了。 甫一下了马车,她一路小跑来到秦瑨的寝房。 太医院院判亲自领队,带着得力太医在此侯着,躬身对姬瑶行礼:“陛下——” “都免礼吧。”姬瑶没心情跟他们作假,急切问道:“秦侯伤势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姬瑶龙颜震怒:“哑巴了吗?都给朕说话!” 院判吓的脖子一缩,垂首道:“陛下,中伤宣平侯的弩箭已经成功取出,但这箭身构造十分独特,取出的过程中伤口撕裂,大量出血,导致侯爷陷入昏迷,情况……情况不甚乐观……” 颤颤微微的声音,仿佛宣判着秦瑨的死刑。 姬瑶呼吸发滞,脚下突然变得轻飘飘的。 “朕库房里所有的珍奇药材,你们全都拿去用。”她深喘几下,眼眶愈来愈红:“朕要你们不惜一切代价保住秦侯,要不然……提头来见!” “是……” 太医院众人心生畏惧,皆敛眉垂首,不敢再言。 姬瑶噙着泪,和他们擦肩而过,失魂落魄的走进内室。 雕兰砌玉的床榻上,秦瑨阖目躺着,露出的上身缠满了白色纱布,隐约还有殷红的血渗出。 姬瑶僵着身子坐在床榻前的圆凳上,凝着他失血惨白的面庞,压抑的疼痛在一刻遽然涌上心头,就快要将她一起撕裂。 “瑨郎……” 姬瑶握住秦瑨冰凉的指尖,泪水夺眶而出:“都怪我……我不该喊你出来的,我们去别院就好了,不该在外面游荡……” 悔恨让姬瑶心神俱碎,她紧紧攥着秦瑨的手,努力想要替他温暖过来。 “你千万要撑过来,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权势,金钱,身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你别离开我……阿兄和阿耶都不在了,你若离开我,没人再疼我了……” 她眨眨眼,泪珠一滴滴往下掉,砸在秦瑨的手上,亦砸在她的中衣上。 “你快醒醒,看看我……” 悲伤压的姬瑶就快要喘不上气,她不加掩饰,在官员面前恣肆发泄着心头的哀戚。 徐德海立在姬瑶一旁,见此情景,忍不住潸然泪下。 而江言在后面看着,亦是连连唉声叹气。 姬瑶真情流露,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席卷着江言,他如一个不会水的人,被残忍丢进海里,汹涌的波涛一浪又一浪,拍打的他再无招架之力。 算了吧…… 女大当嫁,有些事,他终是管不住的…… 江言如是劝说着自己,但听姬瑶哭声阵阵,亦忍不住劝她:“宣平侯尚还活着,陛下莫要太过伤心……” 姬瑶深深抽泣,满腔心事无处诉说。 “太傅,你知道秦瑨这十几年活的有多累吗?”姬瑶温柔凝着秦瑨,阵阵心疼难休:“朕之间前总嘲讽他是山匪出身,后来朕才知道,他们全家被人陷害,二十五口人全都死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他脸皮薄,连饭都不会要,若不是山匪救了他,他早就死在路上了。” 她咽了咽喉,自言自语:“我们流落在外的时候经过他的家乡,朕亲眼看到那么多座坟头,就埋在秦家破败的祖宅里。回到大明宫,朕即刻让人重新调查此案,前段时日刚有了结果,他们秦家终于可以翻案了。朕今日本想告诉他这件事,没想到……没想到竟出了这种事……” 两不厌 第107节 弩箭刺穿秦瑨的那一幕,不停在姬瑶脑海中回放。 她痛心入骨,哀戚的眼神顿时变得嫉恶如仇:“到底是谁!到底是谁伤了他!” 安静的寝房徘徊着她撕心裂肺的声音,压抑的情绪不听寻找着发泄的地方。 江言不禁劝说:“陛下冷静一些!” “朕没法冷静,朕心疼的厉害,疼的像刀刮一样!朕要抓到凶手,将他们碎撕万段!” 姬瑶的呼吸愈发急促,千疮百孔的心变的亢奋,剧烈的跳动着。 是谁…… 究竟是谁伤了秦瑨…… 姬瑶脑仁儿飞转,一个个回想着秦瑨在朝中的树敌。 不是…… 都不是…… 他们没那么大胆量,把九族当成泄愤的筹码! 还能是谁…… 遽然间,姬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回想一下,他那时看秦瑨的眼神,似乎带着鱼死网破的杀意…… “吐蕃人……”姬瑶恍然大悟,一时忘了哭泣:“对,吐蕃人嫌疑最大!” 她扭头看向江言,疾言厉色道:“太傅,传朕旨意,把那群吐蕃人先抓起来!宁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是……” 江言垂首应下。 眼下姬瑶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无论谁说,说些什么,她横竖都是听不去的。 内室一片压抑,江言长叹一口气,迟疑道:“这里有太医侯着,陛下回去歇着吧。” “朕不回去。”姬瑶踅身看向秦瑨,将他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朕要陪着他,永远都陪着他……”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沾满了追悔莫及。 平时两个人黏黏糊糊,觉不出什么,唯到失去的时候,肝肠寸断,方才知道他早已深入骨髓…… * 大理寺的人凶神恶煞冲进驿馆的时候,吐蕃使节皆是震惊不已。 安靼刚刚梳洗完毕,脸上的水还没擦干净,睨着破门而入的金吾卫,惶然道:“你们……你们做什么?” 大理寺少卿岳骋池亲自出马,朝安靼象征性的一拱手,冷冷道:“我朝宣平侯昨晚遇刺,还请各位跟我们走一趟!” 安靼觉得不可思议:“宣平侯遇刺?这……你们凭何抓我们?” “凭什么?凭这是盛朝!”岳骋池朝身后一挥手:“里里外外全都搜一遍!别放过任何角落!” “是!” 金吾卫四下散去,冲进各个房间搜抄。 吐蕃使节被金吾卫全都赶到安靼的房间,看管起来。 郎仆野站在安靼身边,很是紧张,脊背不知不觉溢出一层避寒。 昨晚他中伤秦瑨,在外躲了一夜,天亮才敢摸回驿馆。他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却没想到盛朝追查的速度如此之快,那把精钢弓弩他还没来得及处理…… 咚—— 咚—— 驿馆被金吾卫翻的乱七八糟,饶是如此,郎仆野还是可以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片刻后,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金吾卫发现一个木匣,呈给了岳骋池:“大人,你看!” 木匣内是一把少见的精钢弓弩,空缺处明显少了一枚弩箭。 岳骋池目光如炬,紧盯安靼:“你们这些外邦使团应该知道,武器是禁械,不许携带进入长安,你们该当何罪!” “这……” 安靼毫不知情,来前他分明检查过所有人的行囊,唯独…… 他忿忿瞪向郎仆野:“赞普锺,这是怎么回事!” 郎仆野抿着嘴唇不说话,紧紧攥住拳头。 岳骋池见状,将物证妥善保管起来,厉声喝道:“把人全部抓回大理寺!” “是——” 金吾卫领命,不顾吐蕃人的辩解,即刻将众人押入大理寺。 晌午时分,岳骋池羁押完毕,捧着搜出的物证来到宣平侯府,求见天颜。 这半日姬瑶滴水未进,憔悴不少,闷闷坐在外室软榻上,低声问:“怎么样了。” 岳骋池打开手中的木匣,如实道:“陛下,吐蕃那边找一把精钢弓弩,少了一枚弩箭,和重伤宣平侯的弩箭是同一款样。” “什么?” 姬瑶难以置信,定睛瞄向岳骋池手中的木匣。 只见木匣里嵌着一把精钢弓弩,当真缺了一枚弩箭,和秦瑨身体里取出的那枚一模一样…… “这群吐蕃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伤我朝重臣!”姬瑶怒不可遏,气的咬碎一口银牙:“传人来,朕要亲自去审!”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8 14:31:59~2023-09-19 15:35: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仇萌萌 5瓶;野百合的春天 2瓶;腱小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答案 ◎看来她还没有想好,亦或是根本没有去想……◎ 七月流火, 日头甚是毒辣,炙烤着大地。 大理寺狱却依旧寒凉,火把盈盈,潮气漫天, 笼罩着常年不散的阴森。 岳骋池在前带路, 引着姬瑶来到审讯郎仆野的狱房, 指着被绑在绞架的人,沉声道:“陛下,弓弩就是在他房里搜到的。” 姬瑶神色冷戾,一声不吭的看向郎仆野。 审讯的地方在大理寺狱的最深处,昏暗的光线下,郎仆野双臂张开, 被绑在绞架上,身上衣衫被鞭笞撕裂, 可以清晰看见里面渗血的皮肉。 他垂着头,昏死过去。 可对比秦瑨来说, 他的结局还不够凄惨…… 姬瑶攥紧手骨, 冷声道:“弄醒他。” “是。” 岳骋池应着,对身后两名狱卒使了个眼色。 狱卒轻车熟路的拎起地上的水桶,走到郎仆野面前, 将两桶参了盐的井水全都浇在他身上。 伤口受到盐水的刺激,泛出火辣辣的疼。 郎仆野立时清醒过来, 被绑起的双手紧攥成拳,头无力仰起,咬牙发出痛苦的低吟。 岳骋池厉喝道:“嫌犯郎仆野, 还不快见过我们陛下!” 郎仆野一怔, 涣散的眼神看向前方, 正正落在姬瑶身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漂亮的女人,杏眼朱唇,娇靥含嗔,哪怕正凶狠的盯着他,却也别有一番风情。 可惜在这种光景下相见,两人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郎仆野迅速清醒过来,收起那不该有的心动,换上一副冷硬的容颜,朝姬瑶挑挑眉梢:“盛朝皇帝,我可是赞普的亲弟弟,你们无凭无据就对我用刑,可能担起赞普的雷霆之怒?” 都这个时候了,还装腔作势…… 姬瑶冷冷一哂:“赞普?你说的是达缇吗?几年前他来访我朝,都要折条腿回去,你当他敢有什么雷霆之怒?别在这虚张声势了!” 郎仆野听后,脸色更为阴沉,没想到这女人看起来娇娇弱弱,竟是个牙尖嘴利的。 他哥哥为王子时曾来访长安,想要求娶公主,但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不但腿断了,和亲的事也没谈成,回到吐蕃被父王好一顿奚落,差点丢了储位。 确有其事,郎仆野无话可说。 “你还说我们无凭无据?这不就是证据吗!”姬瑶指了指岳骋池手里的木匣,怒目圆睁,摆出天家不可侵犯的威仪:“说!宣平侯是不是你所伤!” 郎仆野被她的气势慑住,沉默几息,咬牙吐出两个字:“不是。” “好。”姬瑶厉声诘问:“那你解释一下,缺失的一枚弩箭去哪了?为什么和宣平侯体内取出的一模一样!” 郎仆野一滞:“我不知道。” 狱房内安静下来,四目相对,气氛变的波云诡谲。 眼见郎仆野死鸭子嘴硬,姬瑶怒火燎原,在心间越烧越旺。 什么邦交,什么友国,全部被她抛之脑后。 想要替秦瑨复仇的欲望在这一刻达到了极点,她要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付出千倍百倍的代价…… 姬瑶盯着郎仆野,嫣红的唇微微上扬,火把的光线照在她的侧脸上,一半面容晦暗不明,显出几分邪魅之气。 “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冷冷一哼:“来人,把他的嘴堵起来。” “是!” 狱卒听令,即刻拿起脏臭的破布。 两不厌 第108节 郎仆野知道他们要继续用刑了,顿时怒不可遏,大呼一声:“滚——” 可惜他现在就是案板上的鲶鱼,只能任人鱼肉。 狱卒一手掐住他的下颚,巧劲一使,卸下他的下颚,破布往他嘴里一塞,甫又给他接上。 一来二去,郎仆野疼的冷汗直流,瞪着眼睛,嘴里呜呜呜的咒骂。 他狼狈的样子很丑,姬瑶轻蔑的瞥了一眼,亲自到刑具架上取来烙铁,放在燃烧正旺的碳盆里。 片刻后,姬瑶举起烙铁,顶端烧的通红通红,刺人眼目。 在郎仆野惊惶愤慨的注视下,姬瑶慢条斯理的走到他身边,手中烙铁丝毫没有停顿,径直按上他的左胸膛。 烧红的烙铁贴上肌肤,瞬间发出滋滋的熟烫声。 “嗯……” 郎仆野闷哼一声,疼的仰起头,额前青筋爆出,全身奋力的扭动。 奈何他就是坠入蛛网的猎物,插翅难逃。 “你敢伤朕的人,他所受的痛苦,朕都要你一一偿还回来。” 姬瑶眼神阴鸷,唇畔似笑非笑。 生在皇家,这种场面并不少见,但这是她第一次亲自给别人上刑。 明明是凄惨的画面,在心伤和忿恨的加持下,她竟在上刑过程中找到了莫名的快意…… 直到烙铁彻底黯淡,姬瑶方才收回,立时撕下郎仆野一块烧焦的皮肉。 郎仆野汗如雨下,身体止不住的发抖。 他本以为盛朝女皇会点到为止,却没想到这个女人他妈是个疯子! 烧红的烙铁一直往他身上烫,乐此不疲。 直到他垂下脑袋,奄奄一息,这才依依不舍的结束这场酷刑。 目睹一切的岳骋池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在天家的折磨下,郎仆野早就没了人形,全身上下遍布烙印,却不似最初那么深刻,浅尝辄止,把痛楚发挥到最大,连他的膝盖骨都没放过,血泡红肿,凄惨无比。 这该是有多么大的仇恨啊…… 姬瑶扔掉烙铁,走回岳骋池身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传信给吐蕃,就说赞普锺刺杀我朝重臣,全部使节都已下狱,让他尽快给朕一个说法,否则我朝的铁骑将会踏平吐蕃。” 岳骋池不敢怠慢,恭顺垂首道:“是!是!” “这人的命给朕留好了。”姬瑶冷冷瞥向昏厥的郎仆野,眸光流转,满是怨念:“朕要他天天承受苦痛,向宣平侯赎罪。” 说罢,她踅身离开狱房。 大理寺狱外,太阳已经西下,天空一片金灿灿的橙黄色。 姬瑶站在牢狱门口,仰头凝着夕阳,微微眯起眼眸。 事到如今,好像梦一场。 她和秦瑨从互相厌倦走到两心相悦,经历了太多太多。 而今她好像失去了一切,却又不再惧怕一切…… 直到眼睛渐渐疼痛,模糊不清,姬瑶方才垂下眼帘,身子猛一摇晃。 “陛下……” 徐德海眼疾手快的扶住姬瑶,回想她刚才对郎仆野近乎疯狂的报复,打心眼里担心她撑不下去,焦急道:“陛下回宫歇息吧,您一天没吃没喝,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 姬瑶头晕的厉害,咬牙道:“不,去宣平侯府。” “陛下不用担心,侯爷身强体健,一定能撑过这场劫难的,倒是您身子骨娇,可不能把自个儿熬坏了,等侯爷醒过来,看到陛下红光满面方才能高兴啊……” 徐德海当真心疼坏了,苦口婆心的劝说。 姬瑶咬着唇,不再吭声,似听进去几分。 秦瑨不喜欢她哭哭啼啼,之前还骂她是个没用的哭包。 他一直期盼她能早日独当一面,应该是不想看见她这般伤神的模样吧…… 如是想着,姬瑶强迫自己放下介怀,改口道:“去宣平侯府用膳吧,朕有些饿了。” “好!”徐德海喜不自胜,“老奴这就安排!” * 半个时辰后,黑绸马车再次停在宣平侯府门前。 时至傍晚,天上的火烧云极其艳丽。姬瑶没什么心情欣赏,默默走回秦瑨的寝房。 太医还守在里面,见她进来,俱是规规矩矩的行礼,然而却没有给她带来期盼的消息。 秦瑨还是昏迷不醒,好在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姬瑶让太医们下去休息片刻,自个儿守在秦瑨床榻前。 太医用了猛药吊起秦瑨的血色,似乎有些效果,嘴唇肉眼可见的恢复了一些血色,手亦暖和起来。 姬瑶揉抚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受伤的心终于得到丝丝慰藉。 “瑨郎,这个先还给你。”姬瑶自腰际腰际扯下陇右兵符,放在秦瑨枕边,嗫嗫道:“你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发兵踏平吐蕃,不惜一切代价,狠狠折腾一番。你不是不想看到边境生灵涂炭么,那就快些醒过来,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 话到末尾,她眼眶烟雨迷蒙,深吸几口气,好不容易才把眼泪憋回去。 她撑住床榻,俯身在秦瑨唇畔烙下一吻,如蜻蜓点水,却暗含了她难以言说的,千丝万缕的情愫…… * 秦瑨有意识的时候,隐约觉得自己如坠深海。 姬瑶的声音时隐时现,他无比的想要回应,身子却像捆绑了枷锁,难以掌控,动弹不得。 他就这样困了很久,靠着一股心劲强行支撑着,直到耳畔的动静越来越清晰。 睁开眼的时候,秦瑨似从无尽的黑暗中逆流而上,光明变的越来越清晰。 熟悉的幔帐,熟悉的熏香,让他的意识逐渐恢复。 左胸的疼痛随之而来,秦瑨不由自主的咬紧牙关,微微侧头,涣散的目光在这一刻彻底凝聚起来。 轩窗外黑乎乎一片,姬瑶阖衣趴在他的床前,疲惫的闭着眼,小小一坨,孤单又可怜…… 秦瑨这才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抬手抚上姬瑶的面靥,指尖轻轻描摹着她娇嫩的眉眼。 姬瑶并没有睡沉,面靥传来的触感让她立时惊醒,蹭一下坐直身。 两人视线绞缠,姬瑶愣了片刻,以为自己在做梦,使劲掐紧自己的大腿。 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告诉她,这不是梦。 “瑨郎……” 她嗫嗫唤着他,眼圈瞬间就红了。 秦瑨脉脉凝着姬瑶,病白的面庞浮出一抹温煦的笑:“瑶瑶,怎么不去睡。” 他低沉的嗓音因为缺水而变的干哑,撞进姬瑶的耳中,却觉得很是动听。 五天,她守了整整五天,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你醒了……”姬瑶喜极而泣,握住秦瑨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唇畔,携着哭腔说道:“太医说你伤得很重,情况不甚乐观,你昏迷了五天,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别怕。”秦瑨温声宽慰,顺势拭去她面靥上的泪,“我命硬,一般小伤死不了的。” “这才不是什么小伤,你都快被弩箭刺穿了……” 姬瑶说不下去了,再次忆起那个恐怖的夜晚,心疼的哭出声来。 时至深夜,外面万籁俱寂,姬瑶的哭声甚是突兀。 秦瑨看姬瑶为了自己泪如雨下,亦跟着不好受,几分欣慰,几分愧疚。 都怪他疏忽大意,招惹了这般祸事,惹的姬瑶跟着担惊受怕。 回头想想,他都觉得后怕,还好凶手的目标是他,没有伤到姬瑶…… 至于谁是始作俑者,他懒得去管,眼下只想着赶快哄好姬瑶。 “瑶瑶,别哭了,我还喘着气呢。”秦瑨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尽管尚还虚弱,却还是尽力对着姬瑶笑,“过来抱抱。” 他将手从姬瑶唇畔挪开,掌心抚住她的后脑,稍稍用力,将她压向自己。 姬瑶在这一刻隐忍不住,想要亲近的欲/望极其强烈,张开双臂抱住了秦瑨。 秦瑨的伤口被她的胳膊碰触到,遽然发出一阵刺骨的疼,惹的他蹙起眉头:“嘶……” 姬瑶迅速折起身,目光含忧,睇向他:“怎么了?” “没事……” 秦瑨立时舒展眉宇,再次将姬瑶按回自己身上,轻抚她的后背,侧头在她额前落下一吻。 再次摸到心头肉,秦瑨无比庆幸。 他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但这次能活下来,真的太好了。 失去意识之前,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姬瑶。 她的龙椅尚未坐稳,朝局还没参透,有人敢当街行刺她的臣子,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个宁王。 朝中若没有他,太傅孤军奋战,怕是应付不了…… 内室安静下来,唯有火烛摇曳,在墙上晃出一阵影影绰绰。 秦瑨的安抚甚是管用,姬瑶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靠在他肩头轻轻抽噎,嗫嚅道:“凶手是郎仆野,大理寺抓到他的时候,他竟胆大包天到连凶器都不处理。我把吐蕃使节全都关起来了,我要郎仆野给你赔命,吐蕃赞普还得我一个说法,要不然,我就发兵踏平吐蕃……” 她说这话时义愤填膺,恨不得将吐蕃人拔掉几层皮泄愤。 然而秦瑨却听出她话中的稚嫩,笑道:“不至于。” “为什么不至于?”姬瑶立时坐直身,难以理解的盯着秦瑨:“你差点死了,凭什么不能罚他们?” “可以罚,但没必要大动干戈,我这不是没死吗?”秦瑨攥住姬瑶的小手,耐心说道:“吐蕃这些年一直蠢蠢欲动,堪可借此机会彻底垂打一番,提高岁贡,把赞普锺作为质子控在长安,放了其他人,你既能得到实惠,还能得到贤良宽宥的名声。达缇就这一个弟弟,想来会为了他努力保住两国和平的。” 话到末尾,他的声音愈发低沉,依旧有气无力。 两不厌 第109节 姬瑶听在耳中,怨念更甚,眉眼间浮出倔强:“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不想拿你去换任何东西,郎仆野必须死。” 她声色决绝,娇柔的面庞隐现凶光,好像一只张张牙舞爪的小兽。 秦瑨知道她的臭脾气,一旦认定什么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尤其吃软不吃硬,还需再去磨一磨。 这是他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好了,你先消消气,这件事我们随后再说。”秦瑨捏捏姬瑶的手心,话锋一转:“对了,乞巧那天你说有要事告诉我,是什么事?” 姬瑶成功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小脸终于漫上笑意:“我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们家可以翻案了。” 秦瑨一怔,好半天才回过神:“为什么?” “索凜找到证据了。” 姬瑶洋洋得意,事无巨细的把事情说了一遍。 末了,姬瑶一瞬不瞬睇着秦瑨,目光缱绻,极其温柔:“等你好了,我会昭告天下,到时候我们一起回趟庐州,把你的祖宅修缮一遍,好好埋葬你的亲人,告慰一下他们的在天之灵。” 灯笼红纱,温暖的光影落在姬瑶脸上,让她含笑的眉眼多了几分妩然。 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蕴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极其具有感染力。 秦瑨一点点融化在她脉脉含情的目光中,心间一股暖流荡漾,渐渐将他淹没。 两人在庐州时,姬瑶曾对秦家冤魂许下誓言,说要为秦家讨回公道。 说实话,秦瑨自个儿都没当回事,回到长安后只字没提,不曾想到姬瑶当真去做了…… 一时间,秦瑨心里五味陈杂,几分感动,几分失落。 “好,多谢瑶瑶。” 秦瑨望着姬瑶,唇畔衔起一抹笑。 细细窥探,笑容却不达心底。 如此模样撞入姬瑶的眼眶,让她敏锐的察觉到了秦瑨的异常。 “我怎么看你不太高兴?”姬瑶黛眉轻蹙,嫣红指尖颤了颤,轻轻抬起,触碰了一下他的胸膛,“可是伤口还很疼?” 秦瑨摇摇头,“不怎么疼了。” “那你怎么不高兴?” 姬瑶愈发糊涂,家族沉冤得雪,不该大喜过望吗? 然而这个问题,秦瑨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感激姬瑶的用心,能让秦家洗清冤屈,这的确是个让他欣慰的好消息。 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看来她还没有想好,亦或是根本没有去想…… 遽然间,失落蔓延至秦瑨全身,让他的面色一点点沉下来。 姬瑶睇着他,声色愈发焦急:“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好不好?” 她眼眶再度泛起红泽,这让秦瑨迅速回过神来。 他身上用力,扶着床榻缓缓起身,伤口牵扯发出阵痛,然而却不能阻挡他分毫。 姬瑶见状,连忙上前扶住秦瑨,帮他坐直身。 少顷,秦瑨展臂一箍,将姬瑶抱紧怀中,埋头在她颈窝,低声道:“我没事,只是有些后怕,还好活下来了,以后还能陪着你……” 只要相伴下去,凡事总会有个结果…… 昏黄的灯影下,两人紧紧相拥。 姬瑶枕着秦瑨的宽肩,阖上眼,关住眸中盈热。 失而复得,唯能让人记忆犹新。 往后,她也会陪着秦瑨,一直一直陪着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9 18:00:00~2023-09-20 15:0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陆行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回朝 ◎不如朕就找个寒门算了◎ 秦瑨总算捡回一条命, 虽说人已经清醒,但太医说他元气大伤,还需谨慎调养半年,免得落下病根。 这让姬瑶再度陷入忿恨中, 好好一个身强体健的年轻郎君, 被那吐蕃人折腾成一个病秧子, 怎能叫她不气? 姬瑶这股气憋了两天,终是隐忍不住,大笔一挥下了军令。 七天后,盛朝大军逼进吐蕃,驻扎在距离边境仅有二十里的地方。 新任赞普达缇抵不住压力,只能在半个月后抵达长安, 亲自来朝为弟弟的冒犯致歉。 时至午后,姬瑶懒洋洋坐在案前, 全神贯注的批着折子。 为了照顾秦瑨,这些时日她都要尽量省出时间, 快马加鞭的处理好政务, 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瓣用。周而复始,批折子亦变的比之前熟络许多。 徐德海在这时猫腰进来,低声道:“陛下, 太傅到了。” 姬瑶听罢杏眼一亮,立时放下朱笔, “快请进来。” “是。” 徐德海颔首应着,踅身离开。 片刻后,江言阔步走进紫宸殿, 一身紫袍威严矜重, 对着姬瑶抬手揖礼:“陛下, 吐蕃赞普到了,鸿胪寺正在接待。” “这家伙还真来了,估计是怕我们把他弟弟弄死。”姬瑶唇畔浮出轻蔑的笑,幸灾乐祸道:“太傅,达缇那边就交与你负责了,给朕好好伺候一下他。” 江言面露难色:“陛下,赞普说他要见秦瑨。” “秦瑨?”姬瑶黛眉蹙起:“不行,他伤还没好,来不了。” 江言叹气:“老臣方才跟赞普说过了,宣平侯尚未康复,不能回朝,可赞普执意要见他,并且希望我们双方都能拿出诚意,把郎仆野的事情妥善解决。” 话音落地,姬瑶嫩白的面皮冲满了愠怒。 郎仆野中伤秦瑨,她没有第一时间诛杀他,已经是最大的诚意了,达缇根本就是得了便宜卖乖! 想到这,姬瑶手拍桌案,怒道:“这达缇就是事精!朕要惯着他?!” 太傅被她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了一跳,忙不迭劝她:“陛下息怒……” 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姬瑶恨不得将达缇扣在长安,使劲折磨才能解恨。 然而一想到秦瑨,她的火气渐渐委顿下来。 先前她执意要诛杀郎仆野,为秦瑨报仇,可惜这些天过去,还是没能拗过他。 秦瑨交代过她,不能让他的血白流,一定要友好处理这件事,为盛朝争取最大的利益…… 姬瑶自小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回想着秦瑨的叮嘱,简直快要把她这暴脾气憋坏了。 斟酌万千,姬瑶还是依了秦瑨,退一步道:“太傅先回去吧,这件事容朕和宣平侯商议一番再说吧。” 江言本就为了吐蕃来访而烦闷,听到姬瑶的话,更是惊出一身虚汗:“陛下待会还要去宣平侯府?” “恩。”姬瑶一双杏眼目光锋锐,径直望着他,“不行吗?” 江言见她不以为意,忍不住说道:“男未婚,女未嫁,陛下总是要避嫌吧……” “避什么?掩耳盗铃吗?”姬瑶手撑下颌,不屑的笑了笑:“朝暮桥那事一出,满朝文武都知道朕和秦瑨私会了,朕还作假做甚,那不是虚伪么?” 她娇声说着虎狼之词,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简直更甚一步。 江言忽然眼目眩晕。 若说以前,陛下和秦瑨君臣不睦,有秦瑨的制衡,陛下尚还对朝臣存在一些畏惧。 如今倒好,两人穿上一条裤子,陛下仗着秦瑨底气十足,整天对他们这些朝臣肆无忌惮的挥爪子…… 一大堆劝谏堵在江言喉头,半天没说出来,只沉沉叹口气:“哎——” 眼瞧江言忧心忡忡,姬瑶不禁放缓了语气,乖巧道:“好了,太傅,你别在这唉声叹气的了,多不吉利呀。你要怪还得怪那郎仆野,谁让他那么大胆子敢行刺朝庭名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朕也是被逼无奈,和秦瑨私会也就算了,毕竟男未婚,女未嫁,现在他因为朕负伤,朕得对他负责,不能再落一个薄情寡义的名声。反正秦侯在朝中威望挺高,百姓亦称赞道好,朕招他做皇夫面上也是说得过去。” 这宽慰还不如不说,江言即刻瞪大眼:“什么?陛下要招他做皇夫?” “恩。”姬瑶一脸无辜,再次诘问:“不行吗?” 江言彻底崩不住了:“陛下难道忘了吗?秦瑨是陛下最不喜的寒门!陛下要跟一个寒门联姻吗?” 他声如洪钟,面色绀紫,俨然是动了真怒。 姬瑶少时没少被江言这么训过,骨子里对老师的敬畏觉醒过来,心虚的垂下眼眸。 “太傅,人的喜好总是会变的嘛……”姬瑶一双柔荑覆于腿上,十指局促的绞在一起,嗫嗫道:“朕之前的确是想在世家里找个如意郎君,可后来想想,若是如此岂不是还要防范外戚?古往今来,外戚乱权的事太多了,处理不好怕是会动摇国本,不如朕就找个寒门算了。秦瑨的亲人都没了,手里还掌着陇右二十多万大军,他漂在外面朕不放心,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 姬瑶极力给自己找着理由,抬眸凝向江言:“太傅,你觉得朕言之有理吗?” 江言一时说不出话。 姬瑶言之凿凿,俨然已经下了决心。饶是这段时日他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兴许她只是一时兴起…… 时至今日,有些事已经变成了板上钉钉,委实让他难以接受。 姬瑶贵为九五至尊,可她却是他从小看大的孩子,她理应配上盛朝最优秀的郎君,家门显赫,仪表堂堂,而不是嫁给一个寒门出身,比她还要大上将近一旬的老男人…… 一颗好白菜让猪给拱了,江言痛心疾首。 遽然间,他腿一麻,身子站不住了,摇摇晃晃瘫在地上。 “太傅!” 姬瑶大惊失色,迅速起身行至江言身边,蹲下来去扶他:“太傅!你怎么了?别吓朕呀!” 江言此时变的嘴歪眼斜,说不出半个字。 两不厌 第110节 姬瑶无论如何都喊不应他,心急如焚的对殿外喊道:“大监!快传太医!” * 临近中秋,桂子飘香,气温不冷不热,正是一年最舒适的时节。 秦瑨躺的百无聊赖,索性来到院外,让沈三替他取来弓箭。 箭矢上弦,还是缺少了几分力道,看来受伤的左肩还需要一段时间康复…… 隐隐作痛的伤口让秦瑨有些烦闷,瞄准远处桂树,咬牙将弓箭拉的更大。 箭矢还没来得及射出,沈三便火急火燎的靠近他:“侯爷,陛下来了!快扔掉!” 秦瑨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伤好一些就躺不住了,总是找机会起来练练手。如此一来,惹的姬瑶怒火中烧,她偏信太医那一套,非要让他静养,严令他不得起来乱动…… 听到沈三的禀告,秦瑨抬眸看了眼皓月,二话不说,把手中弓箭扔到了身前的水榭里。 噗通一声,在静谧的秋夜中溅起阵阵水花。 不过几息,游廊边有娇俏的身影闪过来。 疏朗的月色下,姬瑶身穿藕色对襟襦裙,外罩攒珠氅衣,快步靠近秦瑨,好奇问道:“瑨郎,刚才有什么东西掉下面去了?” “仍了个石头,不碍事。”秦瑨不动声色,伸手引姬瑶来到身前,温声道:“怎么这时才来,菜都凉了。” “恩……”姬瑶支支吾吾,想到江言不禁一阵郁闷:“太傅在朝中风了,朕去他府上待了一会……” 秦瑨愣道:“怎么突然中风了?” 姬瑶面露羞赧之色,其中原委自是不好意思说与秦瑨,搪塞道:“这些时日你不在朝,太傅可能是劳累过度,太医说修养一段时日就会好的,无甚大碍……” 秦瑨沉默少顷,灯影之下面色凝重,试探的睇向姬瑶:“反正我的身子好多了,不如明日我就回朝吧。” 不出所料,姬瑶斩钉截铁的拒绝了:“不行,你伤还没好呢,太医让你务必静养三个月,要不然会落病根的。” 她是个不依不挠的性子,若放在往常,秦瑨便顺着她了,可今日听到太傅中风的消息,他连幸灾乐祸的心情都没有,满脑子都在担心无人辅助姬瑶处理国政…… 思来想去,秦瑨把姬瑶微凉的小手包进掌心,温柔抚弄,声色满是宠溺:“瑶瑶,平时我不在也就算了,可太傅也病了,你让我怎么歇的住?处理政事用不到左边肩膀,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好很多了。” 微风带着丝丝凉意掠过院中,空气里隐有桂花飘香,沁人心脾。 姬瑶的身心瞬间得到放松,望着秦瑨俊逸的容颜,心间春水又开始荡啊荡…… 她微咬唇心,盛满月光的眼眸娇俏一抬,嗡哝问道:“真好多了?” 秦瑨甚是笃定的点点头:“恩。” “我不信。” 姬瑶抽回手,眉眼间再次浮出倔强。 两人的视线缠绕几息,秦瑨眸中突然变的暗影幽幽,混着一股痴缠的情欲。 他定定凝着姬瑶,薄唇轻启,嗓音携着不加掩饰的蛊惑:“试试?” 姬瑶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秦瑨打横抱起,惊的瞪大了双眼。 秦瑨身上还有伤,这也太乱来了吧! 姬瑶心怀怨念,紧紧抓着秦瑨不敢动弹,生怕牵扯到他的伤口。 哐当—— 寝房的门被秦瑨一脚踢开,守在廊下的沈三很识趣的躲开了…… 两人月余没有亲近,秦瑨急不可耐,将姬瑶反身压在榻上,火一朝烧起来,迅速燎原…… 待风平浪静,姬瑶整个人都快碎了,膝盖骨红红的,不知在哪磕出两个印子。 饶是如此,她眉目蕴着餍足的气息,躺在秦瑨怀中细语嗡哝:“瑨郎,达缇这次来长安,为什么非要跟你谈呀?” 秦瑨轻轻揉着她的乌发,目光有一瞬失焦:避重就轻道:“郎仆野中伤我,他肯定是要找我谈。” 姬瑶觉得有理,摸上他的脸颊,掰向自己:“你这样真的能行吗?” “你觉得不行吗?” 秦瑨缠上姬瑶的目光,妄念死灰复燃,徐徐探入她的篼衣。 姬瑶脸色蕴红,被秦瑨揉触怕了,忙不迭推开他,含嗔带怨道:“好好好,你去就是了……我腿疼,你饶了我吧……” * 翌日,告病月余的秦瑨终于回朝,第一件事就是去鸿胪寺会见吐蕃赞普。 鸿胪寺大衙门楼轩赫,楼台高耸入云,彰显着盛朝强盛的国力。 吐蕃使臣皆坐在衙内,众星拱月般的围着赞普达缇。 秦瑨进来的时候,一身紫袍纤尘不染,步态四平八稳,看不出丝毫病态。 正首位坐着一位肤色黑黝的年轻郎君,约莫二十多岁,乌发上束,装扮入乡随俗,模样却深邃锐利,不似中原人一样。 甫一见到秦瑨,达缇立时站起来。 两人一瞬不瞬的端详着对方,几年过去,他们除了气质更为熟了一些,眉眼似乎都没怎么变。 秦瑨似笑非笑,率先打破了沉默:“达缇,好久不见。” “宣平侯还是这么丰神俊逸。”达缇抬手作揖:“我那弟弟真是蠢,人没弄死不说,还把自己给折了,我若是他,早就自尽了。” 他话里有话,秦瑨面上笑容更深:“赞普说的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做出这种窝囊事,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我这就让陛下赐他一条白绫,送他上路。” 留下一句话,秦瑨踅身离开大衙,意态散漫,却惹的达缇再难端起架子。 达缇命众臣原地等待,兀自追了出去。 秋日天高云淡,阳光甚是刺眼。 达缇眯了眯眼,阔步行至秦瑨身畔,叫住了他:“秦侯,郎仆野做错了事,能苟活至今是盛朝陛下宽厚,你我便不要多加干涉了。” 他还是义正严辞的模样,细听起来已有退让之意。 秦瑨亦给他一个台阶,沉声道:“你如果在意你弟弟的命,就不要口是心非,我这个人不会拐弯抹角,万一会错意可就不好了。” “好,那我们就不绕弯子了。”达缇扯唇笑了笑,“你当初拿我一条腿,我没跟你计较,现在我弟弟伤了你,你我算是平了。你帮我保住我弟弟的命,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些。” 秦瑨压低眉眼,思绪不禁飘回了六年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20 15:04:37~2023-09-21 23:24: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姜 10瓶;上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往事 ◎你和公主相好?◎ 六年前, 东宫。 时至午后,秦瑨接到太子传召,急匆匆拐进慈心殿。 殿前水榭旁,姬瑶正兴致勃勃的拿着网兜捞锦鲤。 春日的阳光正正落在她脸上, 金钗之年的少女就好像刚抽芽的嫩柳, 身子隐有婀娜, 一张面皮吹弹可破,唇红齿白,已显娇俏妩然的初态。 秦瑨停在距她两丈远的地方,目光意味深长。 说真的,达缇对姬瑶一见钟情,倒是可以理解。 可惜金玉其外, 败絮其中,只有跟姬瑶长期相处下去, 堪堪才能知晓她胡作非为的本性…… 回想到朝中的僵局,秦瑨不禁叹口气, 走过姬瑶身边时略一停顿, 沉声道:“都快要和亲吐蕃了,殿下还有心情在这玩闹。” 姬瑶听到他的声音,转身时眉眼间充满了嫌弃:“嘁, 阿耶和阿兄才不舍得让我去和亲呢,我为什么要杞人忧天呀?”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秦瑨目光锋锐, 仿佛可以洞穿世间的一切,“陛下若执意想拒,达缇还会在长安留到现在吗?” 沉声的诘问让姬瑶为之一震, 脸上的天真渐渐消失, 渐渐浮出几分惊惧。 秦瑨凝着她, 颇为惋惜的摇摇头,未再多说什么,继续往正殿走。 正殿内,太子姬元朔坐在靠窗的软榻上,心不在焉的摆弄着手中棋子,一张脸面若冠玉,蕴着浓浓的愁意。 秦瑨阔步进来,揖礼道:“太子殿下。” “子玉来了。”姬元朔回过神来,唇畔含着清浅笑意,抬手一比:“快坐。” 两人私下甚是熟稔,秦瑨没有客套,撩袍坐在姬元朔对面,睨了一眼矮几上混乱的棋局,纳罕问道:“殿下这么着急让臣过来,可有什么要事?” “说来有些惭愧。”姬元朔叹口气:“孤有件事想拜托你。” 秦瑨眼波闪烁:“殿下尽管说。” “瑶瑶的事,陛下那边一直没有表态,这样拖下去孤心里愈发没底,思来想去,不如先发制人,断了吐蕃的念头。”姬元朔看向秦瑨,神色诚恳:“你尚未成婚,孤想问问你,你对瑶瑶可是有意?” 秦瑨闻言,眉眼间掠过一瞬错愕。 姬元朔眼见他说不出话来,慢条斯理的继续说:“孤的妹妹天人之资,虽说任性了一些,只是年岁尚小,待到及笈定是个小意温柔的美人。吐蕃遥远,环境恶劣,瑶瑶自小娇生惯养,如若真到了那边,怕是凶多吉少。你是陛下最器重的臣子,若向陛下请婚,他一定会允准你们定亲的。你帮了孤的妹妹,亦是给陛下解了围,亦是帮了孤。” 话到末尾,姬元朔双眸噙满了希冀,仿佛秦瑨就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让秦瑨不知所措。 吐蕃大王子达缇求娶嫡公主,陛下心有抗拒,但一直不肯表态,就这么拖了快俩月。 达缇一直赖在长安不走,事情的确陷入了僵局。 可秦瑨万万没想到,太子想出来的解决途径竟然让他来求娶姬瑶…… 这未免太过荒唐! 秦瑨攥紧袍角,沉声道:“殿下,臣对公主无意……” 姬元朔听到他的回拒,眸中光彩黯淡下来,斟酌少顷,还是不想放弃希望:“子玉,这世上不止是有一见钟情,日久也能生情。孤不要求你如何爱她,你只需把她养在后院,保她衣食无忧,不受人欺辱就好。孤是真的没办法了,孤不能让瑶瑶去和亲,满朝文武,孤唯能将她托付给你……” 话音落地,殿内陷入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 两不厌 第111节 当今陛下和太子疼爱公主,是长安人尽皆知的事情。秦瑨可以理解太子的心思,但却无法苟同。 片刻后,秦瑨抬眸看向姬元朔,俊逸的面庞神情肃穆:“恕臣不能答应殿下,公主的性子,殿下自是知晓,她绝不会甘于在后院潦草渡过余生的。” 秦瑨一滞,放下心中的芥蒂:“公主虽然骄纵,但终究是金枝玉叶,理应找一个真心爱她的夫君,呵护她,宠爱她。殿下擅自将公主托付于臣,若公主以后过的不幸福,岂不是一样害她一辈子?臣不能这么做……” 他嗓音低沉,深深击打着姬元朔的心。 他一时陷入两难,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唯有捏着棋子,沉沉叹气:“哎……” 秦瑨见姬元朔愁容满面,斟酌万千,倏尔想到一个主意:“殿下不用愁,和亲涉及两国邦交,陛下和您不方便出面,臣来处理这件事。” 姬元朔怔愣,看向秦瑨是眸中光彩熠熠:“你要怎么做?” 秦瑨正色道:“最棘手的事,当然是要用最简单的处理方式……” 吐蕃大王子达缇自打来到长安后,经常到曲江畔夜钓,一直待到宵禁前才会回驿馆。 这天入夜后,月朗星稀,达缇照常来到曲江西边垂钓。 这块地界周围人流稀少。甚是幽静,达缇很享受这种悠闲惬意的生活,手中钓竿一甩,啪嗒一声落入水中,击起阵阵涟漪。 与此同时,数名黑衣人从四周靠拢,如游走在深夜的鬼魅。 达缇察觉到异常,怔愣的盯着他们:“你们是什么人?” 秦瑨立在最前首,和旁人一样身着夜行衣,头覆面具,紧漏出一双深邃冷厉的眼眸。 面对达缇的质问,秦瑨二话不说,打了个手势,隐在达缇身后的黑衣人迅速上前,趁其不备将他打晕,直接绑回长安一处别院里。 这处别院是秦瑨送给沈三的定亲礼,当晚,沈三便带着人把达缇打了一顿。 灯明如昼的内室,达缇被五花大绑的捆在椅子上,口角流着血,颤声道:“你们……可知我是谁?” 秦瑨坐在距他不远的圈椅上,听他这么问,徐徐起身行至他面前,脸上携着一抹冷笑:“不就是吐蕃大王子吗?我有句话也想问你,王子殿下可知你脚下的土地属于哪里?” 面对诘问,达缇瞪着眼不说话。 秦瑨似笑非笑,“这里是盛朝,不是你们吐蕃,把你扔到曲江里喂鱼,可以说是轻而易举。我记得你好像有七八个兄弟吧,即使消失了,赞普也不过为了你责难盛朝,你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好了。” 冷冷的声线裹挟着不加掩饰的恫吓,立时让达缇陷入崩溃:“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不该惦记的别惦记,不该提的要求别提,就这么简单。”秦瑨伸手捏住达缇的下颌,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凭你们吐蕃,还想求娶我们盛朝的嫡公主,你是怎么敢的?” 达缇疼的龇牙咧嘴,倏尔明白过来:“我知道你们是谁了!一定是公主的情郎派你们来的吧?” 他咬咬后槽牙,俨然还有不服:“公主尚未定亲,我对公主一见钟情,为何不可求娶?” “看来你还在糊涂。” 秦瑨脸色愈冷,猛地将达缇推开,示意手下将他的腿强行抬起来。 达缇还没反应过来,沈三手上棒槌落下,硬生生把他的敲折了。 “啊——” 骨裂的感觉撕心裂肺,达缇发出痛苦的嘶吼,额前冷汗直流。 换另一条的腿的时候,达缇操着不熟练的官腔,连连求饶:“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求娶公主了,你们不要再伤害我了!” 此时此刻,狂肆的达缇极其狼狈,如案板上的鲶鱼,任人宰割。 然而秦瑨意不在此,眼神沉郁的盯着达缇,“真知道了?” “知道了……”达缇疼的咬牙:“我知道了!一个女人,不值得我搭上半条命!” “算你识相。”秦瑨让手下为达缇松绑,沉着脸威胁:“达缇你记住,你若敢反悔,我保证你出不了长安城的门楼。” 不过少顷,达缇重获自由,身上伤痛频频,令他既愤恨,又好奇—— 这个敢公然绑架吐蕃大王子的人,究竟是谁! 这么想着,达缇手脚很快,趁秦瑨不备,一把扯下了他的面具。 看清他的面容,达缇惊讶道:“怎么是你?!” 沈□□应过来,重新将达缇控制,把双手反剪在他身后。 秦瑨一挥手,让沈三放开达缇,英俊的脸面依旧云淡风轻,没有任何被识破的惊惧和窘迫,吐出两个字:“是我。” 两人在朝中打过照面,达缇望着这位年轻的朝庭新贵,恨的咬紧牙关:“谁派你来的!” “我自愿的,与任何人无关。”秦瑨负手而站,眉眼间威严尽出:“你想求娶公主,得先过我这一关。” “为什么?”达缇不解:“你和公主相好?” 秦瑨闻言神色一变,丢失了几分素有的沉稳,抿着薄唇没有说话。 在达缇看来,这就是默认了。 片刻后,他大笑两声,淤青的面庞露出吐蕃人的粗犷和爽朗。 “好,君子不夺人所爱,我达缇不差这一个女人。”他滞了滞,脸上笑意渐渐凝固:“你敢这么对我,我敬你是条汉子,但我这一条腿,总有一天会向你讨回来。” 这天过后,达缇没有把受绑之事告诉盛朝皇帝,在他的意识里,两男争一女是极其丢人的事情,便谎称自己不小心摔断了腿。 和亲无望,吐蕃使团离开长安这日,姬瑶守在下朝的地方,对着刚走下汉白玉高阶的秦瑨偷偷招了招手。 余光瞥到姬瑶,秦瑨立时停下了脚步,看看周围,好奇的指了指自己。 姬瑶欢快的点点头。 待秦瑨走到她身边时,她笑吟吟问:“吐蕃使团走了,你知道吗?” 秦瑨稍显不耐烦:“我就在朝中,怎会不知?” 他话音落地,姬瑶挺起胸脯,盛气凌人的睨着他:“看到了吧?本公主早就说过,我阿耶和阿兄绝不会把我嫁到吐蕃去的,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你气不气?” 秦瑨无奈的笑了笑:“下官有什么好气的?” “我没能如你愿,和亲吐蕃,你失望了吧?”姬瑶冷冷一哂:“往后你还得更失望,我会一直留在长安,找个家世显赫的夫君,天天压你一头……” 春日暖阳融融,却柔和不了姬瑶的眉眼,她依旧那么咄咄逼人,不讨人喜欢。 “公主请便,下官告辞了。” 秦瑨神色冷肃,和姬瑶擦肩而过。 就这样,和亲的风波终于消散,姬瑶一直留在了长安,总想压秦瑨一头…… “秦侯?我说的你可听到了?” 达缇的声音幽幽传来,将秦瑨从回忆中拉扯出来。 六年前的事历历在目,那时候的秦瑨还是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一晃到了今日,这件事已是一段尘封的,不为人知的过往…… 朔风拂过,秦瑨回过神来,一瞬不瞬盯着达缇,“我可以帮你保住赞普锺的命,但要看你给的条件达没达到我的预期。” “好。”达缇很是爽快:“坐下来谈谈吧。” * 半天后,盛朝和吐蕃在鸿胪寺谈好了条件,除却岁供翻倍以外,郎仆野还要留在长安城外的玄圣寺赎罪。 说什么赎罪,其实就是软禁。 秦瑨趁火打劫,达缇委实没办法,为了保住自己的亲弟弟,只能签署了会盟条约。 午后,秦瑨带着会盟书来到紫宸殿禀告。 姬瑶仔细看了一遍密密麻麻的条款,上扬的唇角难以压制,唇畔嗟叹:“竟然这么多,你可真敢要。” 秦瑨笑笑,“世人都说祸福相依,果真如此。” “虽然这么说,我们盛朝盛朝国力强盛,多这一点撑不死,少这一点也饿不死。”姬瑶放下会盟书,走到秦瑨身前,张开双臂箍住他劲瘦的腰,抬眸凝他,细声细气道:“朕宁肯不要,换你不受伤……” 她穿着颜色俏皮的宫服,目如秋水,含嗔带怨的模样极其惹人怜爱。 秦瑨一时掉入她编织的温柔乡中,摸摸她的脑袋,“瑶瑶心疼我了?” “那是自然。”姬瑶瘪瘪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可是一直很善良。” 秦瑨勾唇笑起来。 如此惹的姬瑶稍有不满,推开他道:“你笑什么?我不善良吗?” “善良,真善良。” 秦瑨想到之前的光景,无奈的叹口气。 两人目光交织,姬瑶突然想到什么,拉着秦瑨的手走向龙案:“对了,你快来看看,朕给你选了几个封号,你喜欢哪个?” 一张洒金宣纸扑在龙案上,上面写了几个封号,字迹娟秀,一看就是出自天家手笔。 对上秦瑨纳罕的眼神,姬瑶甜甜笑起来,“这些本应在平叛宁王的时候就该给你了,但那时有些阻力,朕不好一意孤行。不过现在无所谓啦,虽迟但到,好日子总会来的,对吧?” 姬瑶对着秦瑨调皮的挑挑眉梢,一副狡黠模样。 面对即将到来的封赏,秦瑨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瑶瑶,这些虚名我不在意……” “我知道你不在意。”姬瑶滞涩少顷,眼下羞赧飞红,垂眸道:“可你那时说你想要个身份,朕总得你加点官,晋点爵吧……” “什么意思……” 煊赫的紫宸殿内,秦瑨的脑子突然一空,变的混混沌沌,深遂的眼眸一瞬不瞬盯着姬瑶,几分揣测,几分惊诧,好像被吓到一样。 “你怎么这个反应?” 姬瑶在秦瑨面上没有察觉到任何喜色,脸上笑意瞬间凝固,囔起小巧的鼻子,气呼呼道:“别告诉我,你不想娶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21 23:24:04~2023-09-23 21:0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野百合的春天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婚事 ◎你若敢背叛我,我大不了去找几个侍君。◎ 女郎娇声嗔怨, 令秦瑨整个人像灌铅一样僵在原地,一时恍然如梦。 两不厌 第112节 如此态度,似乎没有什么激动和兴奋。 姬瑶甚是不满,朱红的唇微微撅起:“哼, 不愿意算了。” 她佯作生气的甩起脸子, 和秦瑨擦肩而过, 准备离开紫宸殿。 不过没走两步,秦瑨便抓住了她皓白的腕子,用力一拉,将她抱进怀里。 殿内熏香袅袅,秦瑨双臂紧紧箍着姬瑶,头埋在她的颈窝, 深遂的眼眸半阖,努力关住里面悸动的情绪。 一颗心砰砰乱跳, 早就失了节拍。 秦瑨深吸一口气,薄唇轻启:“我想……” 姬瑶这才放松了几分面色, 手抚他的头, 再次印证:“你想什么?” “我想……”秦瑨耳尖鲜红欲滴,声音愈发低沉:“我想娶你……” 姬瑶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谁知听到秦瑨说出想娶她后, 一颗心还是变的酥酥麻麻。 她白皙的面靥很快染上桃粉,脑子里乱起来, 开始东想,西想…… 两人就这样亲密相拥,谁都没有再说话。 过了许久, 姬瑶混乱跳跃的思绪方才被她揪回来, 纤长的眼睫如羽翅般颤了颤, 细声问道:“你会对我好吗?” “我会。”秦瑨回答的斩钉截铁,松开姬瑶,手捧她的小脸,定定看向她明湛如泓的瞳眸,“瑶瑶,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姬瑶微咬唇心,嗫嗫道:“要是你变心了呢?” “不会的。”秦瑨看出她的顾虑,举手向上天立誓,“若我有愧于你,就让我所想皆不可得,所得皆不可守,所守皆不可长久,日日夜夜,不得善终。” 话音落地,紫宸殿静了几息。 秦瑨穿着紫色馆袍,跷脚幞头下一张脸威严矜高,然而眉眼却是温顺,目光含情,平生一股熨帖暖人的况味。 四目相对,姬瑶心头如小鹿乱撞,少女怀春,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 难怪这世间女人都爱甜言蜜语。 听起来,就是让人心神荡漾…… 如是想着,姬瑶垂下眼眸,掩住徘徊在心头的小小窃喜,傲慢的哼了一声:“反正我是皇帝,不怕你,你若敢背叛我,我大不了去找几个侍君。” “……你敢。” 秦瑨立时从温情中清醒过来,眉峰紧蹙,目光沉沉盯着姬瑶,和方才温润如玉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姬瑶俏眼在他面上一睃,立时换上娇憨可人的笑颜,抱住他的胳膊晃了晃:“逗你的,你伤还没好,别生气。” 秦瑨睇她一眼,面色不愉,俨然是被她刚才的话刺/激到了。 她总是能迅速精准的踩到他的痛处…… 眼见秦瑨不吭声,姬瑶甚是无奈。 “哎呀,这人真是小心眼。”她抱着秦瑨的臂弯,顺势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挠了挠,“以后我的身边只有你一人,行了吧?” 她仰着头,弯起的笑眼亮晶晶的,让人不忍再去苛责。 秦瑨手心痒痒的,像有只小猫在挠来挠去。 片刻后,他终是卸下紧绷的面容,伸手箍住姬瑶的肩,将她再次带进怀里。 “这还差不多。”秦瑨垂首在姬瑶额前一吻,“我们瑶瑶最乖了。” 温柔的声线,在姬瑶心口重重来了一击。 她倏然想到自己的阿兄,也经常这么对她说话。 阿兄喜欢说瑶瑶最乖了,还曾经还对她说过,秦瑨亦算是她的兄长。 然而她和秦瑨相看两厌,阿兄在世的时候没能处成兄妹,如今他们两情相悦,阿兄在天之灵应该会开心吧…… 想到这,姬瑶鼻尖酸酸的,眼眶盈满了热泪。 怀中的小人突然低声啜泣,秦瑨摸着她发颤的肩膀,心口泛起一阵窒息般的疼痛:“怎么哭了?”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姬瑶深深抽噎,把泪都抹在秦瑨的衣襟上,“我想阿兄了……” 提到毅德太子,秦瑨眉眼间亦浮出几分悲戚,轻抚姬瑶的后背,低声安抚:“别哭,殿下若在天有灵,只会希望你开开心心的……” “恩……” 姬瑶好不容易收了眼泪,嗡哝道:“我们去看一下太傅吧。” “看他做什么?” 秦瑨脸色一沉,紧不住开始担心那老匹夫会在从两人的婚事上作梗…… 姬瑶察觉到他的不悦,吱唔道:“你受伤那日,我没忍住……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了太傅,把他气中风了……” “什么?”秦瑨一怔:“太傅中风,是因为这事?” “恩……” 姬瑶心虚的垂下眼睫,怕秦瑨训斥她沉不住气。 然而秦瑨沉默片刻,却倏然笑了,手臂一伸将姬瑶揽入怀中,亲了她的面颊,沉澈的嗓音透露着不加掩饰的喜悦:“虽然这么说不太厚道,但那老匹夫因为这中风,我倒有些幸灾乐祸。” “瑨郎……” 姬瑶嗔他一眼。 秦瑨旋即摆正神色,“开玩笑的,太傅现在应该不想看到我们一起去探望他。” 姬瑶自是知晓。 但不想看到,以后就不会看到吗? 她不禁瘪瘪嘴:“你不想尽快定下婚期吗?” 秦瑨凝着姬瑶,眼下微微泛起红晕,改口道:“我们去,现在就去。” * 午后,太傅府邸静谧安逸,唯有荣矜堂气氛压抑。 江璁手捧汤药,立于紫檀雕花的床榻前唉声叹气:“爹,您就喝点药吧。” 江言躺在床榻上,闭目道:“拿走拿走,让我死了算了。” “爹,您这事何苦呢?”江璁甚是不解:“这些年您一直和秦瑨作对,什么都没捞到,现如今秦瑨风头正盛,考公司都让他们掌控了,寒门在朝中已势不可挡,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何必再去逆流而上?现在秦瑨想尚主,陛下也有意,您老就为儿子想想,可别再瞎折腾了!婚姻乃陛下私事,你我为臣,插手不得!” 如此一言,发自肺腑。 江言自是知晓其中利害,板上钉钉的事情,他素来不会过多纠缠,但面对陛下的婚事,他却一直耿耿于怀。 江言睁开眼睛,看着床幔叹气:“我就觉得秦瑨配不上陛下,趁着陛下流落在外的时候趁虚而入,陛下心性单纯,定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蛊惑了。” “哎呦,这话说不得,说不得啊!”江璁吓出一身冷汗:“秦瑨要有那份心,还用等到流落在外的时候吗?人家那叫患难与共,日久生情,您怎么越老越不会说话了?秦瑨手里可是掌着二十万大军,三道节度使都与他交好,若陛下一直与他为敌,逼急了他,对陛下有什么好?” 一语点醒梦中人。 江言噤声不言,猛然想到姬瑶的话—— “他漂在外面朕不放心,不如就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 当时江言没心情细忖,现在想想,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按照常理,陛下应选择一位门庭煊赫的家族成婚,以便巩固皇权。可当今陛下是位女郎,任性恣肆,天真娇憨,并不是按照皇位继承人培养出来的,万一驾驭不了皇夫,盘根错节的外戚必然膨胀,会成为皇权最大的威胁…… 窗外鸟语花香,江言愣了许久,起身接过儿子递来的药碗,仰头喝的一干二净,叹道:“罢了罢了,我这老骨头,还是抵不过他们年轻人。” 眼见父亲想明白了,江璁大喜过望,正要说几句阿谀奉承的话,拍拍父亲马屁,门外突然传来管家急切的声音—— “大人,圣驾到了,特准您不必外出迎接。” 屋内父子二人对视一眼,还真是说谁,谁就到。 江言回过神,示意江璁赶紧把自己扶起来。 江言中了风,虽治疗及时,却还是行动不便,双腿如灌铅一样沉重,由江璁搀扶着,一瘸一拐来到屋外迎接圣驾。 不远处的游廊上,姬瑶仔细交待着秦瑨,“待会见了太傅,记得收一收你的性子,别再惹他生气……” 她絮絮叨叨一大堆,终是心疼自己的老师。 秦瑨紧紧跟在她身后,只顾一个劲的点头。 好事将至,自己的心头肉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甫一看到江言父子俩,姬瑶忙收了话音,款款行至二人身边,免去了他们的礼。 姬瑶端详着江言,娇俏的眉眼溢满担忧:“太傅,你好些了吗?” 江言如实道:“多谢陛下关心,老臣已经好多了,只是腿脚还有些不灵便。” “没关系的,太医说你要多加走动,配上活血化瘀的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姬瑶贴心的宽慰江言,立时让江言倍感欣慰。 “太傅。” 低沉的嗓音很是好听,传入江言的耳畔,立时让他舒展的眉目再度紧绷起来。 江言循声而望,目光冷冷瞥一眼秦瑨,并未搭理,抬手一比请圣驾进屋。 寝房宽敞明亮,江言请圣驾坐在靠窗的软榻上,随后让下人搬来几把圈椅,吩咐道:“上茶。” 话落,在姬瑶的允许下,臣子们端坐下首位 江言余光轻瞥秦瑨,意味深长的对姬瑶说道:“陛下今日前来,不只是为了探望老臣吧。” “太傅神算。”姬瑶接过下人呈上的茶盅,撩起茶盖吹了吹,俏眼一睃秦瑨,双颊泛出几分羞臊,“朕准备和秦瑨成婚了,特来告知太傅一声。” 第66章 终章 ◎原来相看两厌,也能变成岁岁年年……◎ 江言闻言, 当场愣住,呼吸突然变的不畅。 眼见他坐在圈椅上捂着胸膛大口喘息,一张脸憋的绛红,姬瑶和秦瑨立时站起来, 惊惶的看着他。 两不厌 第113节 江璁亦跟着起身, 上前扶住江言。 “爹!爹!”江璁唤了几声, 心急如焚的对外面喊道:”来人!快去叫大夫!” 江言上气不接下气的立时制止了他:“不必了……我没事……” 江璁闻言,站着没敢再动。 姬瑶走到父子二人身前,眉眼低垂,不知所措的盯着江言,“太傅,你没事吧……” 半晌, 江言才调整过来呼吸,兀自坐好, 惭愧道:“老臣没事,陛下莫要害怕, 只是听闻陛下慌着要成婚, 心头难免有些激动……” 所谓激动,不过是气愤…… 姬瑶心知肚明,瞥了眼秦瑨, 温声说道:“太傅,朕知道你不喜欢秦瑨, 但朕喜欢他,亦想让你也喜欢他。你是朕的老师,是朕最亲近的人, 朕的婚事自然想得到你的认可。” 话音落地, 室内静的落根针都能听到。 姬瑶当着众人的面说的这么直白, 惹的秦瑨一张脸红到了脖子跟,只能局促站着,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 江言一直沉默,令其子江璁极其紧张,这个节骨眼上,生怕当老子的说错话。 好在最后江言还是让步乐。 他叹口气,换上一副慈爱面庞:“只要陛下看好了,老臣自是会认可……” 尽管江言面上有几分被逼无奈的感觉,如此表态亦让压在姬瑶心头的大石松动下来。 她和秦瑨对视一眼,唇畔勾起娇憨笑意,乐道:“朕就知道,太傅对朕最好了!” 站在一旁的江璁紧跟着长吁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上冷汗。 少顷,江言踟蹰道:“陛下,老臣想和宣平侯单独聊几句。” “这……” 姬瑶敛起笑意,试探的看向秦瑨。 秦瑨神情自若,对她点了点头。 “那好吧,朕和江侍郎先出去。” 姬瑶说完,和江璁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屋门,各怀心思。 关门声传来,秦瑨撩袍坐在江言对面的圈椅上,锋锐的眉眼不怒自威,低声道:“太傅有何话要说?” 两人面对面,倏然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 江言声音虚弱,开门见山:“你之前对陛下横挑鼻子竖挑眼,为什么现在却开始亲近陛下?你可是真心的?” 说话间,他目光锋锐,紧盯秦瑨,就好像审问嫌犯一样。 这种蔑视的态度让秦瑨极其不悦,若放到往常,必定要怼江言几句。 然而想到姬瑶先前的叮嘱,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秦瑨深深呼吸,压下躁郁,慢条斯理道:“之前我对陛下严苛,全都是为了履行身为臣子的责任。后来机缘巧合,我和陛下流落在外,患难与共,半年多的光景难与太傅细说,但足够让我从新认识陛下。” 他顿了顿,黑沉的眼眸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情:“我对陛下真心实意,天地可鉴,日月为证。” “哼,巧舌如簧。”江言手捂嘴唇,咳嗽几声,断断续续道:“咱们丑话说前面,待你成了皇夫,定要恪守臣子本分,不得借着关系亲近,而欺负陛下……” 秦瑨滞涩少顷,无奈的笑起来:“太傅,你没事吧?陛下是我的心头肉,我为什么要欺负她?” 他声色不似先前,软了几分,谁知却惹怒了江言。 “你不欺负她,但也不能娇惯她!”江言攥紧圈椅扶手,神色忿忿不满:“你看看现在,陛下龙椅还没坐稳呢,就整日对着朝臣翘尾巴,谦虚慎恭做的还不如从前呢。” 这人就是这么奇怪。 先前秦瑨自个儿嫌弃姬瑶浮躁,如今风水轮流转,他却不喜欢听到别人这样评价她。 秦瑨瞬间变了脸色,眉宇一沉,瞪向江言:“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你没别的事干吗?长眼睛就非得盯着陛下?” 江言嗟叹一声:“你忘了咱们俩是干什么的了?先皇命我们为辅政大臣!” “辅政,辅政,你知道什么是辅政吗?”秦瑨不屑冷哼:“辅政不是让你我代政,抓大放小就可以了,我告病这一月,陛下的折子不是批的很好吗?” 一股气憋的江言面色涨红,他咳嗽几声,反问道:“万一陛下批错了呢?” 秦瑨不以为然:“有我为陛下兜底,怕什么?” “你你你……你就惯她吧!” 江言拍了一下大腿,只觉心都要操碎了。 往日他只顾陛下就可以,横竖都有秦瑨在前面撑着,如今到好,秦瑨因着私情放纵袒护,这让他委实不知所措…… 他顿时糊涂了—— 到底是谁,蛊惑了谁啊! 此时此刻,两人谁也不理谁。 直到江言忍不住咳嗽起来,秦瑨方才瞅他一眼,“你没事吧?” “没事。”江言开口时有些气喘,抚着心口道:“我得使劲活,看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对待陛下。” 依旧是不甘心的语气,细听却已松动。 秦瑨眸光意味深长,对着江言浅浅一笑:“行,那你尽管好好活着瞧吧。” 半个时辰后,圣驾离开太傅府。 江氏诸人恭敬相送,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天家亲自登门慰问,确是给足了江氏面子。 没了太傅的阻碍,姬瑶只觉天高任鸟飞,肆无忌惮的把秦瑨拽上銮驾。 銮驾内富丽堂皇,到处蟠龙秀绣凤,矮几上燃着一鼎金丝香炉,正袅袅往外冒着龙涎香。 姬瑶像猫儿一样趴在秦瑨怀中,脸颊枕着他的宽肩,手指摩挲着他锋锐的下颌,好奇问道:“你和太傅刚才都说了什么?” 秦瑨搂着姬瑶的细腰,若有。似无的笑了笑:“太傅怕我对你不是真心。” “我猜就是如此。”姬瑶叹口气:“太傅就是思虑过多,不过还是心疼我的,对吗?” 她一双眼眸含着期盼,水汪汪的映出秦瑨俊逸的身影。 秦瑨被她的目光恍了一下,心瞬间跟着软下来。 “若不是看着太傅心疼你,我才懒得跟他说那么久。” 话音落地,他侧过头,眼神蕴着缱绻的情思,俯首噙住姬瑶红泽的唇瓣。 两人深深相拥,随着温柔的缠绵逐渐沦陷。 外面落日西斜,銮驾微微摇晃,碾压着日渐寒凉的青石地面,而里面的温度却越来越高。 姬瑶身上很沉,压的她有些难以呼吸。 然而快意却只增不减,让她欲罢不能,藕白如玉的双臂紧紧箍着秦瑨。 恍惚之间,她感觉到秦瑨覆在她耳畔,嗓音低沉又充满了蛊惑,难以自持的对她说:“瑶瑶……我爱你……” 我爱你。 这是姬瑶第一次听到秦瑨口中说出这么肉麻的话。 她面颊绯红,一身香肌玉骨顿时泛起一层冷疙瘩,却又听秦瑨在她耳畔呢喃:“你呢?心里有我吗?” “自是有的……”姬瑶缩在他身下,不敢动弹,温设计感细语道:“就像你所说,一眼见不到会想,和你在一起像上瘾一样,这就是爱吧……” 她说的很是隐晦,小脸粉扑扑的,像熟糜的桃儿。 秦瑨睇着她,心脏扑腾扑腾的跳的厉害,恨不得即刻把她那把娇骨头揉到身体里。 如此就够了。 时间会让他们的感情越来越深…… 秦瑨瞳眸半阖,心头欲念呼之欲出,俯下身,紧紧贴上姬瑶柔软的唇。 离大明宫还有段距离,銮驾这方天地间,转瞬便成了他们耳鬓厮磨的温柔乡…… * 中秋过后,圣旨下达,加封宣平侯秦瑨为静安王,食邑万户。 秦瑨本就已是朝庭一等侯爵,领中书门下平章事,身兼陇右节度使,如此意外的加封,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令百官惊诧不已,捉摸不透天家的想法。 没两天,让他们更加嗔目结舌的消息传来—— 礼部昭告天下,天家和秦瑨的婚期定在九月十六,届时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众人惊愕过后,这才茅塞顿开。 原来那些流言蜚语都是真的,陛下和秦瑨果真有了私情…… 寒门官员皆是大喜过望,他们的党魁成为了皇夫,等待他们的必是光明的康庄大道。 与此相比,世家一派垂头丧气,俨然乘客双打的茄子。 英国公得知天家成婚的消息后,连忙告病跑到太傅府,谁知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服侍的婢女行礼道:“国公爷,太傅大人身子未愈,恕不能相见,怕过了病气给您。” 英国公大为不解:“不就是中风吗?有什么过病气的?朝中要出大乱子了,你再去通传一次,让我进去!” 他疾言厉色,很是焦心。 婢女却云淡风轻:“太傅大人有话告诉国公爷,天家私事,外臣不得干涉,国公爷请回吧。” 婢女说完,行了礼,兀自回到江言寝房,砰一声把门关上。 今天的风很凉很凉,甚至冰住了英国公的身子。 他呆呆站在原地,睨着不远处紧闭的门扉,心一下子跌入谷底。 太傅避之不见。 英国公顿时明白过来,他们世家彻底输了…… * 那厢城阳大长公主听到天家成婚的消息后,当晚便进宫探望姬瑶。 一天的劳累,令姬瑶很是疲惫,分明是应该高兴的时候,她却愈发忐忑不安。 外面夜幕已深,姬瑶坐在软榻上,手撑矮几发怔,一身火红的曳地长裙,衬的她肌肤欺霜赛雪,一张小脸神情恹恹,似乎被什么怨念透支了许多精气神儿。 两不厌 第114节 不过多时,徐德海迈着碎步走到姬瑶身畔,通传道:“陛下,城阳大长公主求见。” 这个时候过来,八成是因为她的婚事。 姬瑶心知肚明,坐直身道:“快传。” “是。” 徐德海应着,很快把城阳引进来,兀自退到外殿。 内殿里宫灯如昼,城阳满头珠钗,奢华富贵,行走间反射着灯火的熠熠光芒,极其耀人眼目。 待走到姬瑶身前,城阳恭顺行礼,祝贺道:“恭喜陛下,没想到陛下和秦瑨前段时日还在闹别扭,现在就要成婚了,真像是做梦一样。” 姬瑶亦有同感,连忙招呼城阳做到她身边,愁眉苦脸道:“姑母,朕……” 眼见她支支吾吾,城阳心生纳罕:“马上就要大喜了,陛下怎么不高兴?” 姬瑶抬眸看了一眼城阳,随后低头望着自己绞缠的双手,犹豫半天,低声道出心头顾虑:“礼部传旨以后,朕突然开始害怕,不知道和秦瑨成婚这个决定对不对,会不会太过草率,万一我们不合适……” 她不敢再说下去,生怕自己变成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 少女的心思全都表现在脸上,城阳愣了片刻,浅浅勾唇笑了笑。 “我成婚那时也像你一样,担忧了小半个月,整天夜不能寐,这都是正常的,陛下不必放在心上。”城阳目光幽幽,回忆着往事,语重心长的宽解姬瑶:“只要两人真心相爱,想靠近的心是抑制不住的,绝对不会暧昧太久。至于合不合适,姑母可以告诉陛下,这世上没有完全合适的两个人。出身,经历,以及受过的教导,这些不同都会让两个人产生矛盾,若想长厢厮守,需要的不仅仅是爱,更需要宽容和磨合,还要有相互扶持,克服一切困难的决心。” 这些话说的太过严肃,姬瑶心里的胆怯更重了。 她阿耶曾经说过,相爱容易,相守难。 她亦亲眼目睹过帝后曾经有过许多次争吵,她的阿耶会气的火冒三丈,而她的阿娘则会在夜里哭的痛彻心扉。 未来,她和秦瑨会不会变的如此一样…… 姬瑶不敢再想下去。 城阳看出她的怯意,不禁叹口气,抓起她的小手,轻轻揉了揉:“陛下,人生虽然没有十全十美,但不能因为惧怕而不敢迈出追求完美的那一步,若是错过,后悔可就晚了……” 话音落地,城阳眸光黯淡,似乎想起了一些伤心事。 姬瑶明白,姑母一定是想到了姑丈…… 城阳年少时,亦是个受尽万千宠爱的金枝玉叶,难免有些娇气恣肆。 成婚前几年,城阳对夫君不太上心,后来城阳在外出游玩时得了时疫,是他的夫君连夜坐船,赶到几百里之外照顾她。 就在这个时候,城阳爱上了她的夫君。 然而苍天不饶人,她的夫君不偏不倚,非得死在她刚爱上他的那一年…… 万千悔意无人诉说,随日月流逝而去,压在心底再不提及。 可姬瑶知道,姑母这些年虽然纵情声色,心里却一直有姑丈,以至于后来一直未嫁,为他保留着他仅剩的身份。 姬瑶心里酸酸的,冷不丁想到秦瑨,想到了那个恐怖的乞巧夜…… 即将要失去他的时候,那股痛彻心扉的感觉深入骨髓,每每回忆起来都不忍直视,深深刻画着他在她心头的位置…… 她需要他,不能没有他。 哪怕未来还会有矛盾,总好过在失去中哀伤愤恨…… “瑶瑶。”城阳在这时轻喊姬瑶:“我靠说的话,你理解吗?” 姬瑶回过神,顺势凝向城阳充满忧悒的眉眼,释然笑了笑:“姑母放心,朕听明白了,既然踏出这一步了,朕就会勇敢走的下去……” 哪怕前途漫漫,只要坚守本心,一定会拨云见月,柳暗花明…… * 按照盛朝习俗,除了上朝,姬瑶和秦瑨不能在私下见面,一直要守到成婚那天。 将近一个月不能亲近,这可憋坏了两人,前半月尚还能忍,后半月简直度日如年,掰着手指头过日子。 终于,还有五天就到成婚的日子了,秦瑨的忍耐亦到了限度。 这天晚上,秦瑨和崔佐炀等几个贴己同僚在盈春楼小聚,散伙后天色尚早。 秦瑨坐上马车,准备回府,然而路过顺安坊时,思念在这一刻汹涌袭来,借着酒意,疯狂叫嚣。 他耐不住血气的躁动,兀自留在顺安坊,拿来纸笔写了笺条,命沈三送到了大明宫的左银泰门,那边一向是徐德海的干儿值守。 沈三离开没多久,笺条就被送到了御前。 姬瑶刚刚洗漱完,全身上下皆是皂花的清香气息,坐在软榻上打开笺条,眸中的困倦顿时消散,雀跃道:“大监,速去备车马,朕要去顺安坊。” 徐德海一滞,抬眸看了眼黑漆漆的轩窗,“陛下,这个时辰出去晚些了吧,再过一个多时辰,宫门就要下钥了。” 姬瑶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天色的确有些晚了。 但她并不准备放弃,这次可是秦瑨主动相邀,她不能驳他这个面子,再说了,她心里亦是想得慌…… “哎呀,无妨无妨,反正太傅都不管朕了,下钥匙又如何?”姬瑶急声催促:“还不快去准备车马?” “是,老奴这就去……” 徐德海虽有异议,但却不想打扰姬瑶的兴致,只得躬身出去备车,又换来内侍伺候她穿戴。 一番折腾,姬瑶半个时辰后才来到顺安坊。 小别院里静悄悄的,八月的空气夹杂着桂花香气,异常清新。 姬瑶兀自走向后院,刚拐进内仪门,便被月色下一道身强体健的身影吸引了。 秦瑨立在院中一株桂树下,漫天桂花飘荡,随风逶迤摇曳,跌跌撞撞擦过他的肩头。 两人相视一眼,即刻朝对方奔去,在如纱似雾的月华里深深相拥。 徐德海驻足观望,只觉一把老骨头猛地一酸,连忙找个犄角旮旯里躲着去了。 思念沉重,太过逼人。 秦瑨臂如铁铸,紧紧箍着姬瑶,薄唇自她身上反复游走,湿濡擦出一簇簇无形的火焰。 正要攻城略地的时候,姬瑶突然一阵晕眩,整个人变的如同一汪水,瘫软在秦瑨怀里。 秦瑨心头一惊,眼疾手快的揽住姬瑶。 睇着她苍白的小脸,他眼中的欲念立时消散殆尽,急切问道:“瑶瑶,怎么了?” 姬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吐却吐不出来,身子还轻飘飘的,如踩在棉花上一样。 这种感觉让她异常难捱,她咬住唇心,嗡哝道:“不知道,就是很难受,站不住脚……” 听她如是说,秦瑨立时变得心急如焚,自是顾不了再与她私会,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我送你回宫。” “不要……” 姬瑶攥住秦瑨的衣襟,可怜兮兮的对他摇摇头。 虽说两人就要成婚了,可这种心急奔赴的感觉却让她难以自拔,不想放弃这次幽会。 美人在怀,苦苦哀求。 秦瑨无法拒绝,斟酌万千,对不远处隐在廊下的暗影吩咐道:“沈三,去附近找个郎中来!” “是!” 沈三不敢怠慢,小跑着离开别院。 待他走后,秦瑨连忙将姬瑶抱回寝房,替她退下攒珠绣鞋,扶她躺在内室床榻上。 “是不是着了风寒?”秦瑨半跪在床榻前,与姬瑶额头相贴,发现她的温度并不是太高,遂直起身,将她的手包在掌心,“这会好些了吗?” “好些了……” 这会子,姬瑶的胃舒服了许多,不再想干呕,但人还是极其疲惫。 秦瑨见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亦没有多问,让徐德海倒满一杯温热的清水递过来。 然而姬瑶却没什么胃口,连水都不想喝,翻了个身,背对着两人。 这让秦瑨越发忧心,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好不容易才盼来了郎中。 郎中不过三十多岁,虽很年轻,却是附近医馆赫赫有名的圣手。 床榻的幔帐被徐德海放下,仅露出姬瑶一只白皙的素手。 郎中亦懂非礼勿视,只垂着眼去切姬瑶的脉象,片刻后,意味深长的问道:“夫人月事可是推迟了?” 幔帐内,姬瑶略一滞涩,闷闷“恩”了一声。 她月事已经推迟了小半月,之前吃食不注意或者受了寒凉,偶尔也会发生,这次她便没有在意。 如今郎中这么一问,她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又过了一会,郎中再次确认脉象,起身对秦瑨双手作揖,笑吟吟道:“恭喜,夫人有喜了,一月有余。” 秦瑨闻言,顿时愣住:“什么?” 幔帐里,姬瑶更是惊讶的瞪大眼睛,不知不觉抚上自己的小腹。 唯有徐德海一脸笑意,嘴角的弧度怎么压都压不住,心道陛下的肚子真是争气,双喜临门,妙哉妙哉! 室内鸦雀无声,最后还是秦瑨打破了沉默,开腔时眼下泛着红泽,声音亦有些发颤:“我夫人方才头晕干呕,可有大碍?” 郎中如实道:“夫人胎像平稳,没什么大碍,只是因为这胎刚上身,又是初怀,害喜的反应可能会大一些。” 只是害喜…… 秦瑨紧张的心情顿时得到几分缓解,长吁一口气道:“那就好……” 因着姬瑶身份特殊,秦瑨未让郎中开药,给了他一笔丰厚的赏银,把人打发走了。 秦瑨立在床榻前,望着幔帐里朦胧的人影,目光含情,似蕴藏着千言万语。 徐德海心领神会,踅身离开寝房,把这不大的空间全都留给他们。 众人都散去,秦瑨这才探手挑开幔帐,立时对上姬瑶羞赧的眼神。 她瘪着嘴,俨然不肯相信现实:“我怎么有身孕了……” 自打两人有了肌肤之亲,秦瑨为了保护姬瑶的身体,一直在服用秋息丸,唯有前段时日因为受伤刚停了药,在他府里没忍住和姬瑶放肆了一回,没想到竟然就怀上了…… 秦瑨心若擂鼓,血液异常亢奋起来,挟着难以自持的激动。 他半跪下来,握住姬瑶的手,放在唇畔轻轻摩挲,不经意间眼眶变得红红的,颤着声道:“瑶瑶,我们有孩子了……你要当母亲了……” 两不厌 第115节 母亲? 姬瑶如遭雷击,只觉全身都僵硬了。 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对即将到来的婚姻生活尚还心存忐忑,这样的她,拿什来当母亲? “都怪你……”姬瑶甩开秦瑨的束缚,起身下榻,走时还不忘嗔他一句:“讨厌!” 眼瞧姬瑶留给自己一道气呼呼的背影,秦瑨心慌起来,提步要追,却被徐德海拦住。 “王爷莫追,陛下正在气头上,小心言语冲撞,动了胎气,这边就交给老奴吧。” 秦瑨心觉有理,只得耐住心头躁郁,沉声道:“劳烦大监,定要安抚好陛下。” “王爷万事放心。”徐德海双手作揖,发自内心的高兴:“恭喜王爷,有了孩子,您和陛下日后就稳定了。” 秦瑨扯唇笑笑,目送徐德海离开,右手徐徐抬起,覆上自己的心口。 里面一颗心脏跳动剧烈,让他呼吸开始急促。 这种感觉饶是难耐,可他却从未这么高兴过。 他还差两岁就到而立之年了,如今终于要当父亲了…… * 回到紫宸殿后,姬瑶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趴在龙榻上一个劲的哭。 眼瞧她一双杏眼肿成了粉桃,徐德海心焦气躁,在旁劝道:“哎呦,小祖宗,这大喜的事,您可千万别哭了,小心动了胎气。” 他不劝还好,姬瑶的更大声了,哽咽道:“朕接受不了……好端端的,肚子里突然装了孩子,好可怕……” “不可怕,一点不可怕。”徐德海好声好气的宽慰她:“咱们姬氏江山不能后继无人啊,陛下总是要有为人母的那一天,如今双喜临门,这是好事,陛下千万莫要触了霉头,快收收眼泪吧!” “话虽如此……可朕就是很害怕……” 姬瑶低声抽泣,尽管心有怨念,还是听了徐德海的话,渐渐敛住眼泪。 突如其来的小生命打乱了姬瑶和秦瑨的生活,往后几日,姬瑶不敢乱动,总觉得肚子里踹了个爆竹似的,连走路都变得慢悠悠的。 她跟平时骄纵恣肆的模样大相径庭,看起来过于端庄文静了。 秦瑨见她如此,不知不觉也跟着紧张起来。 上朝的时候,秦瑨会目不转睛的盯着姬瑶,她皱皱眉,他都跟着揪心,若有同僚上奏的时候过于墨迹,势必要遭他一顿眼刀。 同僚们不明就里,没过几天,俱是养成了习惯,有事速禀,无事退朝,能一句话说完的绝不分成两句话说。 放衙之后,秦瑨到处搜罗好玩的物件,送进宫哄姬瑶开心。 人们都说孕期的女子情绪要稳定,多笑笑,胎儿方才能长的漂亮,生产时才会更加顺利。 只是不管秦瑨做了什么,都觉得尚还不够。 他想要个家,可以时时刻刻陪伴着他的心头肉,还有他那尚未谋面的孩子…… * 往后半个月,天家的金花红柬传到了盛朝各地,亦传到了与之交好的外邦。 陇右收到消息后,田裕高兴的难以自持,当即把军务安排妥当,带上高逊、张桃儿等几个亲信,快马加鞭赶到了长安。 整个长安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等待着为天家庆贺大婚。 来自陇右的快马飞驰过长安宽阔的大街,停靠在昔日的宣平侯府门前,如今已是红极一时的静安王府。 时至傍晚,秦瑨刚刚放衙,今日在此设宴,为陇右来的亲信接风洗尘。 甫一看到身穿官袍的秦瑨,田裕急不可耐靠近他,伸手扳住他的宽肩,大剌剌道:“侯爷!不,应该喊你静安王了,你可真是争气,如今当上皇夫了。我们在陇右吃沙子都吃的全身得劲!” 秦瑨笑着瞥他一眼:“少贫嘴了。” “哥哥,我本以为你们还得停几年呢,没想到这就成婚了。”张桃儿站在高逊身边,一身箭袖骑装英姿飒爽,眉眼间的雀跃呼之欲出:“太好了,桃儿真为你高兴!” 秦瑨回以一笑:“别总是为我高兴,你的终身大事也该考虑考虑了吧?” “嘁,我才不成婚呢。”张桃儿瘪瘪嘴:“军营那么多男人,待在里面不好吗?为什么非要一棵树上吊死……” 这丫头,像极了姬瑶的脾性。 秦瑨刚想要说教几番,沈林阔步走进月洞门,脚下生风,口中喊道:“秦大哥!” 行至秦瑨身边,沈林充满歉意的说道:“朝中有事耽搁,来迟了,还请秦大哥见谅。” 秦瑨不以为意:“无妨,你我不必客气。” 张桃儿看向眼前这位书生气质的年轻郎君,好奇问道:“这位是……” 沈林循声而看,惊诧过后流露出几分欣赏之意。 一届女流之辈,竟蓄着一头短发,举手投足间威风凛凛,浑身上下充满了不同长安女郎的别样况味。 深秋的风冷寒掠过,沈林回过神,对张桃儿拱手作揖,声色极其温煦:“在下沈林,受陛下和静安王提携,现为汾州刺史,还没上任。” “刺史?”张桃儿上下寻睃他一眼,继而看向秦瑨:“哥哥,这人如此孱弱,怎能当上刺史?” 秦瑨无奈的挑挑眉梢:“沈林是今年的三甲,我告诉过你很多遍,人不可貌相。” “哦……”张桃儿闷闷应了一声,再次睨向沈林时收敛了自己的几分锋芒:“你是三甲?读书这么好,可有什么窍门,教教我?” 她是个粗人,心底最中意的一向是饱读诗书的人,因而在陇右待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找到如意郎君,全都怪军营里的男人大多都是五大三粗,身强脑弱…… 张桃儿灼灼的眼神太过热烈,令沈林顿时红了脸。 他摸着后脑勺,讪讪一笑:“诶,窍门嘛,倒是有一些……” “快说来听听。” “这……” 沈林试探的看向秦瑨,在秦瑨点头后,高兴的和张桃儿跑到了不远处的凉亭里传授经验。 田裕盯着他们,不禁笑道:“我看这两人有点戏。” “他们若成了,沈林怕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秦瑨负手而站,唇畔衔起一抹轻快的笑意。 高逊在旁问:“马上要成婚了,王爷紧张吗?” 秦瑨滞涩少顷,如实道:“说不紧张是假的……” “别紧张,兄弟我们给你送好东西来了。”田裕狡黠笑着,暗搓搓自衣襟掏出一本书来,交到秦瑨手里,“这是我们从西域商人手里淘来的宝贝,仅此一本,跟咱们这边的完全不一样,你好好学学。” 秦瑨满心好奇,究竟是什么好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 打开一看,一张脸立时红到了脖子根。 书上面画着五花八门的交/合图,文字虽然看不太懂,但仅凭图就已经栩栩如生,不言而喻了—— 狂野,奔放,的确和盛朝流行的大相径庭。 “怎么样?”田裕伸着脖子,凑到秦瑨耳边:“学上几手,你的地位稳了。” 老不正经…… 秦瑨不耐烦的闭上眼,啪一声阖上书本,再次睁开眼时眸光冷厉,把书扔给了田裕:“拿回去,我现在用不到了。” “嗯?”田裕捏着书,和高逊对视一眼,纳罕问:“怎么用不到了?你不正当年嘛?别走啊,你倒是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 时光有时如白驹过隙,有时亦显得万分难捱。 终于等到九月十六这天,黄道吉日,天家大婚。 这日天清气朗,大明宫红绸铺地,彩帐纷飞,百官列于太和殿前观礼,在吏部宣畅礼成时,叩地恭贺天家和皇夫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繁琐的仪式过去后,尚仪领天家和皇夫入太和殿。 太和殿内雍容华贵,满目皆是喜气,红光辉映,虽是白日,依旧烛火盈盈。龙榻上罩朱红大绣百子图的幔帐,铺设着柔软湛亮的被衾,四周皆被龙凤叠绣的屏风包围。 洞房花烛夜,合卺结良缘。 “礼毕——兴——” 伴随着尚仪冗长的唱词,所有的仪式算是完成了。 宫人领着姬瑶前去沐浴,退下繁杂沉重的衮冕服,换上轻薄半透的寝衣。 回到太和殿时,秦瑨早已洗漱完毕,身姿笔挺的立在屏风前,乌发被金冠束的一丝不苟,身穿的朱红寝衣明艳似火,一下子烧到了姬瑶的心里。 她不禁又想到乞巧节的那天,他穿着风流潇洒的朱衣,被人突如其来的行刺。 自那以后,在她眼里红色变成了不吉利的颜色,但却耐不住他穿它这么好看…… 姬瑶喜欢的不得了,心口的小鹿乱撞起来,含羞带怯的唤了秦瑨一声:“瑨郎……” 秦瑨循声而望。 两人相视许久,谁都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笑,目光情思万千。 片刻后,秦瑨将姬瑶打横抱起,小心翼翼放在龙榻上,手托她的下颌,俯首在她唇瓣上肆意采撷。 红烛暖帐,姬瑶的眉眼浸满春水,尤显妩然娇俏。 耳鬓厮磨间俱是深深的情动,然而却不得不停下。 秦瑨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躺在姬瑶身边,手掌轻轻覆在她的腹部上。 姬瑶缩在他怀中,面靥春意还没散去,嗫嗫道:“我现在……是不是该叫你夫君了……” 秦瑨面颊一红,干巴巴挤出来一个字:“恩……” 帐中安静几息,姬瑶美眸半阖,乖乖巧巧的嗫嚅:“夫君,我好累……” 这声夫君娇滴滴的,喊的秦瑨半边身子都酥了,顿时熏然如醉。 他脑子空空的,只会依着怀中的人儿:“睡,快睡。” “你不睡吗?” 姬瑶手抚秦瑨的面靥,将他的目光掰向自己。 四目相对,秦瑨嗓音轻柔,温煦如同春日的暖阳:“我不累,你睡吧,我守着你。我怕这是一场梦,躺下梦就醒了。” 他脸上带着笑,眼眶却是红红的。 两不厌 第116节 姬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觉他目光的痴缠就快要将她淹没…… “别肉麻了。”姬瑶有些不喜欢,小手掐了掐他的腮帮子,“疼不疼?” 秦瑨点点头。 “疼就不是梦。”姬瑶收回手,翻身背对秦瑨,闭上眼道:“赶紧躺下,抱着我睡觉,累坏我不要紧,不能累到我肚子里的孩子……” 她低声嗡哝,一把娇嗓子婉转动听。 秦瑨微咽喉头,听话的抱住姬瑶,手环过她的纤细的腰肢,轻抚她尚未隆起的腹部。 那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是这盛朝未来的主,亦是他们夫妻的心头肉。 秦瑨忍不住开始畅想,他们的宝贝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若是男孩,一定会向他一样威风凛凛。 若是女孩,一定会向她母亲一样娇俏可人。 不管如何,他们的血脉就此交融,彼此的牵绊再也斩不断…… “瑨郎,你想什么呢?” 姬瑶细软的嗓音传来,秦瑨回过神,薄唇轻贴她的耳廓,低声道:“我在想,人生真是变幻莫测……” 人生真是变幻莫测。 原来相看两厌,也能变成岁岁年年…… 往后的日子,他会攥紧她的手。 不论东西,不论晴雨,和她一起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