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的橘子(青梅竹马h)》 就连空气中也飘着淡淡的香味 天刚落完新雪,地上湿哒哒的。周越擦了擦眼前的窗户,往下望去,西侧走廊的阴暗处立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像是对父子。 二人皆拎了大小包裹,神色郁郁,男人沉默地看向那少年,说了句话,随后疾步往大门而去。裹着黑色棉衣的佳阳低头缀在父亲的身后,又往上提了下行李包,也消失在走廊尽头。 今年冬天应该也积不了厚雪,她心里默想。周越将暖手袋翻个面,继续贴紧肚皮,不适感减轻些许。 不多久,东侧不属于自家的房间隐隐传来声响。她将耳朵贴向墙面。 是争吵声,不过只来源于一个男人,“狗娘养的,怎么都甩不脱你这个拖油瓶,真晦气。” 周越猜测,是那对父子。后面没多少人声,只听得咻咻的鞭笞声,像在用皮带抽打着什么。男人打累了,便开始一起收拾整理屋子。 听不见什么哭喊,为这有点担心被打的人是否还好,这点担心让她没有睡个安稳觉。不过第二天,当捕捉到黑瘦的身影再次穿过走廊时,悬着的心慢慢放下。 没有大碍。 周越又静静地看向大楼中间的香樟树,那是棵老树了,主干可环抱约莫两三个人,暗绿叶片上堆着点小松雪,化了水便被一齐压弯流下。 流向黑黑的砖缝里。 几周后,她才了解到隔壁搬来的邻居是纺织厂里新来的职工,叫陈永,妻子死了,从北边城市赶到家乡江南,带着一个上初二的儿子,待人和善,做事效率。 周越的爸妈并未听到那晚的声音,以为陈永是个踏实上进的好父亲,而他的儿子陈佳阳,更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事实上,也对了一半。佳阳的确是个很好的孩子,他对所有人可以说的上是包容,会包纳一切事物的样子。开朗阳光,也乐于助人,职工楼里的同龄人没多久就和佳阳玩在一起了。 只是,有的时候,在陈永在的场合,他是安静的,低垂着眼的。就比如现在。 “来来来,严海哥,这杯我敬您。”陈永左手搭着周严海的肩膀,右手的酒杯碰上去,二人相同一饮而尽。方梅又续上白酒。 周严海也微微笑着,脖子已涨红,老实敦厚地开口道:“你所拜托之事都是我应该做的,是我个人份内的工作!还要噶客气的呀!你刚来这边也是不容易,还一个人拉扯着阳阳…” 他们继续谈论着,渐渐地将话题引到了两个孩子身上。 无非就是学习、品行、生活习惯等内容,周越听厌了,想回房间待着。于是乖巧地笑笑,“叔叔、佳阳哥哥,我吃饱了,得去赶一下寒假作业。”说完,便回了房间。 方梅脸耷拉下来,“这孩子,真是的,到现在还没做完作业,马上都要开学了!像什么样子!”周严海也跟了句,“就是,看看阳阳,多好一孩子!这就是差距。” 陈永客套地反驳着,也开始数落起自家儿子的缺点。可也没什么好讲的,方梅夫妻俩还是觉得佳阳哪哪都好,甚至让他吃完后进去指导教学下周越的寒假作业。 佳阳也乖巧地答应了。 他敲了敲妹妹的门。 等了一会,周越拉开门,他脸上有些局促又带着点笑意说:“叔叔阿姨让我来指导下你的作业。” 可周越并未在补作业,桌上摆着闭合的本子,笔袋也不曾打开,只有床上是乱糟糟的。被邀请进来的佳阳很快发现了这一点。 大概过了几分钟。 周越认命似的坐定在凳子上,打开作业开始做。他只能也跟着坐在身边,有点尴尬沉默,却很快咧嘴笑着说,“有什么不懂的尽可以问我,只要我会的,我就教给你。”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 陈佳阳从没有在这么舒适的环境下待过,暖烘烘的,就连空气中也飘着淡淡的香味。跟现在的家里不一样,跟以前在北城的家里也不一样。实在疲惫的他打起了哈欠,看着眼前的书堆,在黑笔簌簌滑动纸张的声音中,渐渐合上了眼。 补完作业的周越,安静地观察着眼前的少年。头发是黑短的,皮肤略有点深,五官立体疏朗但组合在一起是普通的模样。眉眼轻轻皱着,好似在梦到什么难过的事。他右手臂的毛线衣边角已脱了点线,有一颗颗微小的毛球扒在上面… 周越的视线最后停留在嘴唇,有些些厚,不过看起来很好亲的样子。 他醒了,因为头不由自主地往下点了点。抬头望见小姑娘不曾转移的眼,眼里带了些湿意,又瞬间不好意思地移开,盯着桌上的橡皮,“对不起,我太困了……”他这样解释着。 没关系。她安慰着眼前有些无措的佳阳。 周越想要他多亲近些自己,于是拉开窗帘,拿了个橘子递给他,并且真摘出些问题等着解答。 手里的橘子凉凉的。佳阳看到一个个橙红圆润地排在窗沿上,带着冷气,颇为可爱。 橘子被捂热了。回到家他将其好好地搁放在第三个抽屉的最里侧。 他有点不舍得吃。 标注:“噶”字在这边的方言相当于“这么”,略带一点点惊叹。 小馄饨 裹紧羽绒服后,周越开始慢吞吞地按顺序戴好毛线帽、围巾、手套。时辰早,打进来的光线还是昏蓝色的。 江南的冬季湿冷浸骨,要出门,也必须跟北方人一样配全保暖物件,至少怕冷的周越是这样的。外边的天刚开始擦亮,房间内的微小颗粒以阳光为媒介,闪烁跳动着。 她将帽子又往下拉了拉,包住了双耳。一个人踱步到不远处的街边早饭店,点了一碗小馄饨。 周越来得早,不用排队,热气缭绕的鸡汤大锅里,老板娘盛出她的那碗。汤碗里除了晶透的馄饨,还放有紫菜、一撮虾米和几粒葱花。 喝汤热身,她取下了围巾,继续埋头吃。 店里位置渐渐挤满,没多久,同张桌子的对面也坐了个人。抬头一看,是隔壁新来的邻居。陈佳阳认出了她,见她抬头,便对她弯着眼笑了笑。周越不怎么习惯比自己更热情的人相处,仅一眼后,又吃着碗里剩余不多的馄饨。 佳阳见她没怎么搭理,认为是有点烦自己,于是想快点吃,以便缩短尴尬的面对面。刚上的小馄饨烫口得很,这时间他没注意,等毛里毛糙地吞吃下一大勺后,半边舌头已经麻了。 少年更局促地张开嘴,试图缓解下舌尖的钝痛,晾段时间,也低头闷吃着。嘈杂的空间里,貌似在角落这桌的地界,划隔开寂静安宁。 周越用完早饭,没立马起身离去,在佳阳专心吃的时候,肆意地用目光打量着眼前的男孩,冒犯又谨慎。她向来喜欢以旁观者的角度了解一个人,因为内向寡言,交朋友也是相同的方式。 或许从某个方面来讲,这不太礼貌且慢效,但对于周越来说,是恰恰好的途径。 热气熏红了他的鼻尖,而热汤又润红了他的唇瓣。与全身相反背斥的是那只右手,食指关节处肿大,其他指节上已生了暗红的冻疮,皴裂着,显得又好像很冷。另只遮掩住的左手应该也差不多一样。周越这才发现他里面就穿了件保暖内衣跟毛线衫,外套还是不变的黑色棉衣。 她站起身去结账,随后又隐入人流中,消失不见。佳阳望了会儿门口,心底不禁泛起涟漪。 大概五分钟左右,在他愣神吃馄饨的时候,桌上突然放了支红霉素软膏。 是折返药店回来的周越。 他抬起小狗般莹润的双眼,干巴巴地说了句,“谢谢。”然后,不好意思地把手缩进袖口。 见周越放下东西准备要走了,便抓紧吃完付好钱,跟在她身后。 经过菜市场,街道两边摆满不少小摊。卖土鸡土鸭,还有多是甲鱼跟黄鳝,当作家养宠物的幼狗奶猫也卖。 她停下脚步,蹲在一个装满小鸡的红色塑料盆前,忍不住轻轻点下某只摇晃的身子。佳阳也弯腿跟着观看。 “一只四块,两只六块,小姑娘看看要哇?耐养得很!”卖雏鸡的婆婆热情地推销起来。周越摇了摇头,道谢表明不买后,起身开始逛别的摊位。 买来放家里不好养,姆妈肯定不同意。 佳阳从稻草裹住的棒子上抽出两串糖葫芦,付了钱,将其中一串递给周越。 周越吃着手里的糖葫芦,红脆的糖衣包着酸山楂,又不经意看向右侧的佳阳。什么都是红的,他的脸颊,脖子系的围巾以及沾了碎糖粒的唇边…… 收回视线,两个人就这么走到大楼,道别后回了各自的家。 没多久,大家都开学了,上学平平淡淡,因为差一年级,两人不怎么能碰到。 “周越,怎么绳子甩不快呢?增加跳起来的频率,好吧,我再给你记一组数据。” 自由活动后,她被单独叫到不明显的角落,这位女老师照顾得蛮细致。秋怡坐在草坪边的路墩子上,托腮等她结束加训,晃眼的日光摇晃在脸侧,明明灭灭。 关于跳绳,不是自己不努力,而是根本没开窍过,小学以来就是这样。之前异于常人的时候,她还会羞赧,可现在完全毫无波澜。 “试试手腕前臂动快点,不要动你整个臂膀。”秋怡也点了说过的几句。 两组记录完成,竟然接近正常水平,老师很满意,放周越去自由活动了。她也感觉奇怪,茫然,秋怡的话亘古不变,到今天自己开了窍,跟冥冥之中有约定一样。 “下个月就要去深圳?” “嗯,我爸爸已经搬得差不多了,一号就走。” “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秋怡的父母在深圳发了家,打算就地定居,当地政策福利也好,过去应该不会吃苦。从小被奶奶带大的秋怡,是周越为数不多的朋友,倒不是说有多亲密,但确实各个方面相处得很契合。 她描述不清离别的感受,表情牵强,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样。 毕竟奶奶去世,这里也没人照顾,去深圳是最妥善的方法。 “过去也蛮好的。”安慰她,也在安慰自己。 “今天回去我载你,自信车明天要被卖了,我们一道回去,听说最近小路边老有个变态露下面,是个精神病。”秋怡突然拉拉袖子说。 周越点点头答应了。 捱到放学,她坐上秋怡的后座,小路上没有出现精神病。穿过窄桥,东西两面都是黄灿灿的早稻,风带稻穗沙沙响。 她将右脸贴着秋怡的背,沉默又惆怅地看落日沉下地平线。 轻轻擦拭她的脸颊 陈永最近一直吩咐佳阳去给隔壁的小姑娘温习功课,他并没有觉得麻烦。 反而是有点高兴……因为周越经常给他好吃的,方梅阿姨也经常给他俩做好吃的。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姆妈,有些模糊又有些亲切。 佳阳觉得周越是他最好的朋友了,虽然楼里的小伙伴们也好,但是她是独特的好,尽管不怎么爱叫他哥哥,却也执着地认为是他唯一想照顾好的邻家妹妹。 刚来这幢“U”型大楼时,他只觉着这里到处是陌生的、匆忙的,不过他会调节自己的情绪,从小就会。大约两周的时间,便已经摸清楚大楼背面有大食堂,大食堂的东侧带了公共浴室,而西侧则造了篮球场。 楼里员工的子女没多久便接纳了他,没有排挤、欺凌,同寻常一样,一起玩耍,小到陪小学生捉迷藏、丢沙包,大到和同龄者打篮球、换书看。没有一件事是拒绝的,因为佳阳感觉到他是被需要的。 开学后,方梅夫妻俩见自家女儿的成绩上升了点儿,便也请求着隔壁孩子来帮忙带带周越。心想总归是可以潜移默化地影响习惯,他们满意并期冀着女儿的进步。同时,为了不白白地麻烦邻居,周严海在工作上帮衬着陈永,方梅在吃食上也送送小礼。 或许陈永是真的在厂里顺顺利利的,连带着佳阳也很少被打了,且为了不让他人瞧出自己有家暴倾向,陈永只挑楼里吵闹的时候抽打,只揪着佳阳的背和大腿打。新的,老的伤痕,得以有喘息的档口,不紧不慢地自我修复着。 周越心想,男孩子都有自尊心,尤其是青春期的的男生,佳阳应该不想直接被发现身上有伤,因为他从未提过这件事。 所以她在等一个契机。 很快,周日下午,一次平常的篮球运动结束后,二人照旧回房内写作业。方梅很放心佳阳能带好周越,于是饭后给房内消完毒,便戴上棉纱口罩匆匆赶去邮局上班。 天已回暖,凉凉的屋内甚至开始有点浮热,窗前飘来香樟树叶的淡淡春香,疏散了点呛人的消毒水味儿。佳阳没把毛线衫脱下来,虽然背上已经冒出点薄汗。他跟着打开翻旧的错题本,细细地思考起来,沉浸于题海中。 除了周越。 她发现身侧的少年时不时抓抓手臂,似有些痒意。起初,佳阳没怎么发觉自己的动作,直到周越扯了扯自己的袖口,“佳阳,你在抓什么?” 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手臂上的鞭伤因为汗液的刺激,有点痒,又有点痛。像几只蚂蚁在叮咬着肉。 他正思忖着怎么回复周越,最好不要发现这些。 “前天被小虫子咬了,有点痒。”佳阳解释完,哈哈两声。 “给我看看。” “没事的,就是被咬了而已。过两天就好了。”他有意垂下手臂,想转移话题,看看周越的作业进度怎么样了。 “佳阳哥哥,我想看看。”声音带了点儿柔和恳切,她知道被遮盖的手臂应当有伤。 陈佳阳没法儿拒绝,被周越捋开了袖子。 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托方梅的福,手臂终于挂了点肉,不过还是骨头凸显。一条条紊杂的暗红伤痕跟蜈蚣似的印在这样的手臂上,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还未好全。 深灰色毛线衫上布满细小毛球,若是不细瞧还好,等一凑近,便显得脏旧。佳阳只关注着自己身上的穿着,不好意思地想抽回手臂,祈祷她别再发现自己的窘迫。 周越低着头,携住眼前的手臂。不一会儿,有水珠一滴两滴地砸在他手臂上。周越哭了,他赶紧从外套口袋攥出干燥的手帕,轻轻擦拭她的脸颊,嘱咐道: “答应我,别告诉别人可以吗?我只给你知道了。”佳阳既没有告诉她伤从何而来,也不让她宣告别人。他私存了自尊心,同时又向周越表明自己对她的坦白忠诚。 小姑娘没说话,只起身去拿出早已备下的药箱,细细地给他消毒包扎起来。 平时有伙伴无意间提起,周越这人不爱和大家玩,有些冷漠,只顾着自己,你也少和她一道吧。可陈佳阳当场就反驳了那两人,不是的。 不是的,周越明明这么好。 做完这些,她把剥好的一瓣橘子喂进佳阳嘴里,“以后你的事都得告诉我。” 他本来就甘之如饴。 民安楼因为建造地比较早,设施老旧,所以每户未配备独立卫浴,想洗澡,得去大澡堂。大澡堂的东边儿是女宾区,西边儿是男宾区,两边都设了四个大房间,一个房内加了二十个独立隔板间。等大家五点下工后,六七点澡堂子就热闹起来了。 周越爱干净,但不爱洗澡的时候有很多人,所以便会早早地到那儿洗。春夏之交,上完一天学的背上已带了点薄汗,她提着小桶,匆匆地打开熟悉的淋浴间门。抹好香皂,用毛巾仔细擦洗着,到尾声,她低头观察了下。 昏暗的白炽灯下,胸前已慢慢隆起弧度,怪不得有点疼。该让姆妈买小背心了,周越默念。 偌大的室内,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整理完后,她卷起裤管,正准备拉开门提着小桶回家。 恰有二人脚步疾疾地往右去,推了最里面靠东的一个隔间,没多久,臊臊地响起水腻的拍打声。 “骚货,夹的紧啊,啊……妈的…给老子再松松……”是陈永的声音。她收声屏息,缓缓拉开小门,光脚一步步挪向门口,偷奸者根本没发现这里还来过个人,沉溺于刺激的性交中。 冷着脸的周越快速走下大澡堂门前的楼梯,却迎面撞见了陈佳阳。 她脑内迅速翻越斗争着,最终还是牵起佳阳的手腕,带他悄悄靠近了104的浴室门口。 他们还没结束。 “丽丽…嘶……丽丽,要是早先娶的人是你该多好!养着那个小宗桑,我是真的苦啊…” 黏腻的水声、男人的诉苦声、女人低低的哀吟声,来回击荡着两个少年人的心。 倚靠的门框轻轻掉落下一小块一小块泛白的绿木漆,同时落下来的,还有佳阳的眼泪。 标注:“宗桑”骂人的话,相当于“畜生”。 毛毛虫面包 周越将双手盖在佳阳的耳侧,眼神凄凄地望向他,好像这样,就可以阻隔不好的事。他兀然感觉到她的手汗和微微颤抖的双手,耳朵里响起咚咚的心跳声,接着便拉起周越的手臂,一并离开。 武通河挨着篮球场,靠近篮球场的河岸植了长排柳树,柳条柔软地搔过两人的发间。落日浮于河面上,波光粼粼。 “对不起。”周越没见过陈佳阳流泪的样子,因为他总是笑盈盈的,但她愿意打破里面装满腐物,外表却还看起来完整无瑕的瓦罐。尽管破碎的瓦罐片伤人,周越也觉得他不是被回回闷骗其中的无知者。 “没事了,和你没关系的。我……我…”佳阳没再说出下句话,沉默着,耷拉下眉眼,整个人像卸了劲似的,不再伪装自己的心情。 沉静片刻,一齐望着西边的残阳慢慢隐去。 周越突然看到他袖边的一根线头,便捋出来绷直扯断,帮忙抚平了整只袖子。 一个月后,秦丽丽带着她的儿子住进了隔壁。二婚家庭的重组,没多少人好意思风风光光地大办。陈永没许她婚礼,那女人也没说什么。佳阳有了弟弟,虽然不是亲生的,可小男孩算是不排斥新哥哥。 因着这两人的存在,陈永没再对佳阳动手,不过换了另一种方式:扣除他的零用钱。从两口人增加到四口人,四张嘴要吃饭过日子,男人选择舍弃佳阳这张嘴。秦丽丽虽说没给佳阳穿小鞋、冷脸色,但也默默应许了男人的决定。 陈永的前途好似真的越来越敞亮,他如一条游鱼般穿梭在各个领导间,送礼、嘘寒问暖,样样不落。渐渐地,水涨船高,就看不起隔壁老周家,不再命令佳阳过去辅导周越,甚至是不允许他去周越家,觉得掉面子。 当陈永的职位彻底安稳地骑在周严海头上时,他更没了好脸色。方梅夫妻俩将这些变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确实还是有点惊讶于陈永的没良心,他的恨来的太突然。 两家人不再来往,佳阳和周越的见面骤然少了很多。而且佳阳也有意避着她走一样,周越常常看不到他人,这让她有种不适感。 为什么不适? 应该是佳阳慢慢不独属于她一个人的不适。 有时候,能在学校某个角落捕捉到他的身影,周末就真的看不到他了,经常是一个人低着头行色匆匆,连不小心擦过自己的肩膀,也不再回头。 她想找出答案。 寻常周五放学后,学生们都带着兴奋气奔回家,学堂里的人逐渐稀稀拉拉的。她背上书包,小心跟着佳阳。最后发现他绕进了小巷,巷子尽头是一条马路,路的两边开满了饭店和小吃摊。 周越隐在巷尾暗处,望见佳阳进了一家小饭店,再出来的时候,便换了身自己的衣服,饭点到了,烟火气中,他两手端着菜盘子,送往一桌桌的客人眼前。 忙活一个多钟头后,又掐着点赶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临近收摊的菜是最便宜的,他买了点土鸡蛋和白菜,老太太还送了三个洋山芋。 不过,他是来帮忙清理烂菜的,挑上扁担,将不要的烂菜一趟趟运往垃圾场,烂臭作呕的菜叶没多少人能忍受,蚊蝇绕旋,来一次四十块钱,很多了,也不是次次能赶上。 天色已晚,月光下,周越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这是一条完全陌生的回家路。她怕黑,便追上佳阳,摇了摇他的书包。 “周越,你怎么在这儿?”他脸上带着茫然问道。同时,担心自己身上的汗臭和饭菜味被闻到,又往后退了两步。 佳阳退了两步,周越便上前两步。少年此刻无比渴求能变为尘埃,混入街边的灰土,或是,或是不明显的垃圾堆也可以。总之,不该脏污了她的眼睛。最终她拉住眼前的手腕,从书包侧兜里拿出早上没吃的毛毛虫面包,放到佳阳的手里。他显然饿坏了,嘴唇是浅白的,没血色。见他未动,又拿起来,撕开包装递到他的嘴边。 面包体是松软的,夹心奶油是甜香的,混杂了泪水的咸涩,佳阳满足地吃下整个面包。 周越近看发现他瘦的厉害,手腕骨更凸了,开口道: “你不是答应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越越,我爸爸他不再给我钞票了,我要……自己赚了。”佳阳边嗫喏着回复,边用手帕擦嘴角沾上的白奶油,没有在她面前用舌头舔干净。姆妈还在世的时候,告诫过他不好随意出洋相。 理清这些天的繁琐后,周越从书包内袋里拿出五十元整钞,塞到了佳阳手中。他没收下,顺便又放回到周越的书包内袋里,郑重地嘱咐: “谢谢,你好好保管自己的钞票,不要随便花出去,我自己能赚的。” 两人相伴同行,不过在楼梯口,就分成一前一后,周越先回家,佳阳慢慢缀在后面,等时间差不多了,便再回去。 陈永恰好撞见佳阳进门,上前不由分说地甩了一巴掌,嘴里嘀咕着,又去哪里发癫了。秦丽丽早早带孩子进了主屋歇息,听见声响,也不敢出房门阻拦。 佳阳挨了打,默默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等外面没声了后,穿上背心,轻轻挪去楼西边的公共卫生间用毛巾擦洗身体,这里没供热水,水龙头里只能流出来阴冷的凉水。 趁着没人快速洗漱完后,佳阳疲劳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左脸火辣辣的,大约是肿了,他摸了摸,随后闭上眼睛。手上愈合的冻疮痒痒的。 眼里浮现的是,周越恬静的脸和皱起的眉头。 他想,他应该是喜欢上周越了。 影碟店 解开心结后,周越不允许佳阳再去干那些苦活,把他带到了舅舅的影碟店,只在周末兼职,去看两天店铺,报酬虽没有之前高,但也足够佳阳吃饱饭了。 走进店内,就能看见码了南北两面墙的影碟光盘,角落的纸箱子里也迭放满了。现下时兴热门的霸王别姬、侏罗纪公园等都有,连刚出的杀人回忆也摆上了货架。舅舅并不让把这些带回家看,只允许她拿走猫和老鼠之类的碟片。 靠近门口一侧的高处架了一台大彩电加DVD机,通常放假时间都会放动漫碟片,为的是吸引小孩,中间的桌子上摆了一本本漫画书,有的学生看了电视后会顺便买本漫画书回家看看。 闲来无事,周越在周六这天想看看佳阳,她绕开方梅在家的时间,走到目的地,店里不出意外应该只有他。 事实的确如此。 他抬头望见小姑娘,开始表情怔怔的,而后又低垂了眼,似有些不好意思。知道周越没吃早饭赶过来后,便嘱托她看会店,出门去了对街。 打包盒里的肉烧卖冒着热气,是刚蒸出来的一笼,有些烫,他晾了晾,在不烫口后,递给周越吃。 周越不爱吃早饭,但新鲜的肉香味充裕了鼻子,让她没忍住夹起一个。烧卖里包着油汪汪的汤汁,笋丁混合在肉中,吃起来口感丰富,添足了鲜味。下一筷她蘸了些醋夹到佳阳嘴边。 他的脸有些泛红,不知是烧卖的热气熏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等几秒后,顺从地张口吃了。 周越吃饱后,剩下的两个佳阳包圆。临近九点不到,店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小朋友,有些吵闹,佳阳给放好碟片,让他们安安静静的看。算账的台面上散落着贴纸,是一个个红色的圆苹果,奖励给听话的孩子。虽然绝大多数觉得这样的奖励跟学校里得的比起来,没有什么更有用的地方。 可一个人有了,另一个不想被比下来,也乖乖坐好,等着手背被贴上贴纸。 今天贴贴纸的,是新来的周越,不管男小囡还是女小囡,背挺得一个比一个直,跟钢板似的。他们喜欢这个姐姐。尽管看起来不怎么爱说话,但她会贴双倍的红苹果。 暑假时间,周越店里去得勤。方梅还是发现了她经常和佳阳玩在一起,不过,并没有埋怨这个男小囡,而是默许了她去影碟店,因为佳阳确实能好好管教女儿,也知道他在店里看店的原因。大人的事不好殃及到小孩身上,方梅很清楚这个道理。 陈永受到重用,工作越来越忙,经常被派到外地,一待就是一两个月。秦丽丽受不了安静的有些可怕的继子,也带上小宝跟着陈勇出差。 没人想管陈佳阳。 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屋子,他还是喜欢周越的家。所以,每次周越让他来家里玩,他都答应了。方梅夫妻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阻挠。甚至常在午饭后,方梅会做一小锅酸梅汤冰镇着,等孩子们渴了喝。 他好久没进她房里了,刚落坐椅子上,比从前更拘束起来。周越房内的窗边,现在干干净净。一片盎绿的树叶搭在朝外开的玻璃窗上,斑驳的影子下,才慢慢感觉到熟悉亲切。 没人知道这棵香樟树是何时栽下的,毕竟现在长得如此硕大。 他出神的时候,周越在厨房柜子里翻找小姨寄来的牦牛肉干和奶酪球。自方兰跟着单位“医疗下乡队”去了青海,她便不常遇见小姨,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碰到,女人不瘦反胖,眼里有光。令周越有点向往。 两人细细嚼着肉干,有点塞牙,面对面笑着剔牙,遂换奶酪球吃。 每个球外面包裹一张方纸,印了一头黑色的牛,周越没见过这样的糖纸,拿出笔记本,翻到崭新一页,将两张纸糊上浆糊,密密贴紧。 收集册有些费事,但让她有满足感。 佳阳小心翼翼地翻看着这本册子,觉着新奇可爱,像此类东西,周越还有很多,树叶、花瓣,就连昆虫也被收集起来…… 周越并不纤秀,因为她喜欢吃零食,现在,自己吃不够,还要求他跟着一齐吃,总认为佳阳没吃饱。彼时的周越察觉不了这是爱,而是占有欲,她对每件私人物品都有浓厚的占有欲。 这天,方梅和周严海的脸色有点沉,起夜经过的周越听到父母在讨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隔壁电缆厂轧死了一个人。家属来闹,管理层准备压下去,谁知市里新来的检查小组知道了,现场一查,查出来个大娄子。” “该不会是被举报的吧?” “肯定的呀,不过那张岩也是应得的报应。最主要,还查出他非法挪用公款。”周严海顿了顿,压低声音讲道: “厂里拿来运作的资金被掏空,全移往国外了……” “这张岩还真是不怕死,他脑子是不是搭牢了呀!”方梅愤愤地说。 “可不是脑子搭牢,我都怀疑他触霉头鬼上身了。下岗潮的时候都挺过来了,非在这节点犯错!永兴应该撑不下去了,没几天要倒闭。唉……” “但愿,别影响到我们……”方梅跟着叹了口气,声音里带有一点隐隐绰绰的哀愁。 周越虽听不太懂,却也大概了解了是什么问题,不同于父母的忧愁善感,她只觉得,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也会随每年迟到的冬雪一样,如期而至。 上天不会偏爱任何一个人。 几粒白糖粘在上面 刚擦了的DVD机,周严海还要再擦一遍,看不得上面落一点灰。机子是方梅弟弟带来的,时兴的玩意儿,顺便送了包黑塑料袋子包裹的碟片。 为不影响周越的视力,电视机带DVD机一起被他搬到了卧室。而那包秘密碟片则被藏在床头靠背箱内的底部,周严海以为藏得很好。 事实上,周越早发现了。 方梅不让周越经常吃糖,担心牙齿蛀烂。家里的糖是藏好的,一般藏在衣柜放棉被的夹层中,老嫁妆箱、床头靠背箱也会被考虑进去。她就是在翻找糖的时候翻到这包东西,以为是名贵的巧克力板,先前过年的时候,舅舅会拿个三四板给解馋。打开看,是一摞碟片盒,男女裸体大剌剌得印在上面,盒里都装了碟片。 除学堂里教过的两性知识外,周越对性还是模糊状态,隐约知道点男女间的第一性征不同,男的有睾丸、阴茎,女的则有阴道,把阴茎放到阴道里,可以怀孕。 盒上不仅是脱光的身体,各种性交姿势也印在了背面,封面能看见阴茎细节,似要从女子穴中拖出,透粉的阴唇紧紧包裹着茎身。 她看得有些口干,便系好袋子,放回原处。保温瓶里倒出的水流声有些轻,只剩窗外蝉鸣和自己的心跳隆隆作响。 暑假没怎么过,就留下不到三天时间。照例写完功课后,周越想带佳阳一起看《异形魔怪》,光盘就放在电视柜边角的饼干盒里,方梅他们应该已经看过了。 少年顺着床尾坐在地板上,面对大黑屏。她翻到那张光盘,又像头猎犬,从棉被夹缝里掏出遥控器,随后准备放光碟。 周越站床侧,按下遥控器开关,先跳出来的是一对裸体,上下皮肉贴合撞在一起,呻吟声微弱,但在安静无比的空间内,显得格外清晰。估摸着三四秒,周越便关了开机按钮。 她低头看见,乖乖坐在床尾的佳阳,耳尖先变为殷红,没过多久,整张脸带着脖子也浮上颜色。 《异形魔怪》没看成,周越把东西放归原位。两个人复又懵懵地坐回到窗前,她拆了根冰棍给佳阳,意图缓解奇怪的氛围。那天怎么叫他重新回到自己房间的片段已经丢失,周越只记得后面又去厨房煎了小盘年糕条,撒上白糖,想看漫画的时候当零嘴吃。 作业已经完成,佳阳只能一同看漫画。空气闷闷的,突然,有雨点砸着玻璃,水溅到手臂上。他起身够到窗把,紧紧合上两扇窗。 夏雨伴闪雷,倾倒泻下。 自然大方地吃同一份年糕,他觉得这就算缓解好了,如果让周越再看出些什么,便就不妙。 可女孩没办法入神,思绪带着视线,又落到他粉润饱满的嘴边。几粒白糖粘在上面,佳阳不经意舔了舔嘴唇,并未抹去。 大约几秒后,她靠近凑上去,嘴贴向佳阳的唇边,蓦然间,伸出舌头舔舔,卷走白糖。 比自己吃的要甜。 光线晦暗,没多久,鬼使神差地又想凑上去。正巧他怔愣着转过头。 两边的嘴恰好碰到了。 周越没松,反而贴得更紧。不清楚有没有亲对,她总觉得少点什么。 哦,应该是少了刚在电视上看到的接吻样子。 想到后,她试图用舌尖抵开佳阳的唇、齿,成功了,是软的,湿滑的,热的。 带点白糖的余甜。 亲着亲着,有些没力气,两瓣唇分开,中间拉开丝,又瞬间崩断。佳阳喘口气,好像听不到窗外的雷,左边心跳得好急,耳朵又红了。 无声雷雨中,两人再亲上,摸索熟悉后,舌头复绞在一起。 雨停了,接吻便也停了。他唇瓣更红肿,湿漉漉的,不仅如此,眼里也跟幼狗一般湿润着,是周越做的。她只好用手帕包住指尖,轻轻帮他擦干嘴。 欲盖弥彰。 假期没了,他们重新回到正道。 …… 紫黑的香樟果卵铺满院子,管理员不好扫,人来往去的,汁液会擦在地上。秋老虎暴晒过,更脆干,很多小朋友爱踩着玩,包括周越。 感受脚下咯嘣咯嘣的炸裂,她捧着本漫画来回踱步。树荫足够宽敞,是个乘凉放空的好地段。 今天是周日,陈佳阳应该还在守店。 没走几步,有人拉了拉她的纸扇,抬头是佳阳。 “这么早回来了。” 他摇了摇头,“电灯泡连着的线烧断了,明天师傅才来修,你舅舅先让我回家。”右手递过来一袋东西。 是海棠糕。 “谢谢。”周越接过来,还热着,咬了一口焦红的脆边。 这制饼师傅是朝阳东路的那家,里面喜欢放两块不小的猪板油丁,她向来吃不惯。咬到接近肥油的豆沙,就举到佳阳嘴边,示意他咬掉,因为平常都是这么给姆妈吃的。 脸颊边的汗一路淌过佳阳脖子,流入衣领内。他看了看院里,只有远处两三个站着跳皮筋的小女孩…… 弯下头,把肥油咬走后,默默吃起自己手心的海棠糕,甜润松软。 不知道,他们俩这算不算谈恋爱……在他的视角,已经不能将周越当作妹妹,那样的吻,应该也代表她喜欢自己的吧。佳阳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尽管并没听过她提过任何有关双方在一起的话。 秋意渐浓,晚饭间,西侧篮球场摆起老式放映机,两人拉直幕布,一人调试机子位置,调整好后,先放着,等刚下工的工友们吃好饭再来。 马扎跟板凳都是自带的,他们特地来放映的机会比较少,一年只来两次,六点不到便有人占座。周越今天放学拖了堂,急着,眼不受控制地往门窗那瞥,瞥了几眼,注意到佳阳靠立在墙后,只露点书包边。 “今天回去,每人把这首诗背出来,明早早读默写。好了,下课。”女老师扶了扶眼镜,抱着书离开。 教室里一下子哄散了,唯有周越没事先整理好书包,还低头挑拣。出门后,拉了拉佳阳的书包带,他放好英语课本,弯眼瞧着小姑娘。 待周越擦完澡赶到篮球场,电影已开始放映,摸索着寻他的身影。来晚了,不可能还留有好位置。两人并肩坐在七排末尾,看起来,放的是《秋菊打官司》。 毒蚊子不代表入了秋就消失,专盯嫩肉咬,周越双腿抹了把佳阳带来的花露水后,也往他小腿抹好。 他感觉不好意思,并拢了腿,有点拘束地继续看电影。 怀着孕的秋菊,在上访过程中,坐自行车,坐三轮车,颠来颠去,虽然身体不便,却不害怕自己流产了。 她说,“如果想掉,咳嗽一下就掉了,如果不想掉,擀面杖擀都擀不下来。” 除夕之夜,秋菊难产,村长和村民连夜冒着风雪送秋菊上医院,使她顺利产下一名男婴。秋菊一家对村长非常感激,也不再提官司的事了。但正当秋菊家庆贺孩子满月时,市法院发来判决,村长因伤害罪被拘留。秋菊追到路口也没追上,望着远处警车扬起的烟尘…… 荧幕上的光,闪烁在看入神的几位观众脸上。 他心里的线,终于不用团在一起 那天夜里,周越梦见一整晚秋菊难产,荧幕里的冷汗流淌到了她自己的背上。 叮铃哐啷。 大早上方梅往客厅角落拉了一张临时架子床,铺好床单,迭上棉被。 三人难得聚在同时间段内用早饭。方梅望望窗外的雾气,浓不见底,“等会跟隔壁男小囡一起走吧,外面应该起了霾,这样我放心点。” 她顿了顿,又想起说,“奥,对了,今天你堂哥要来家里住两周,他有竞赛,到时候别打扰人家。惹砸了,我第一个找你。” 周越小时候爱粘着她堂哥,没多少小朋友跟她玩,只能跟堂哥出去野。方梅以为女儿还是以前的女儿,所以细细叮嘱着。 她拿筷子往鸭蛋壳内搅了搅,捞出点黄沙,就着吸完最后口粥,囫囵答应了。夫妻俩各自拎起包先出门。 周严海留了张五十在桌子边,她拿起来准备放到书包内袋,纸币沾满烟味,又被压放到闲置的课本下。刚关上门,就看到佳阳已经立在一旁,便开口,“走吧。” 民安楼离学校有点路程,步行要十五分钟。大概是雾霾深厚,摩托车开得慢费油,也跟自行车一样推着走。佳阳跟在小姑娘后面,没并肩,因为她不让。可能是因为怕同班同学看到,会起哄。她讨厌成为中心焦点被人私底下谈论……周越身高发育停滞在一米五八两年了,怎么补鸡蛋、补牛奶也没用,方梅心里着急,不遗传老周的身高,反倒遗传自己的。 白雾这样浓,能见度仅一米多些,没人看见他俩停了脚步。周越回过头,仰视他,佳阳额前发丝有点湿了,毛糙的黑发终于弯顺下来,睫毛上凝聚着微小水珠。她拿手帕帮忙擦了擦。 “你手帕呢?” “昨晚洗了,早上还没干。” 知道周越爱干净,佳阳想要过来那块手帕,“手帕我带回家帮你洗吧。” 她没扭捏推让,就给了人家。 佳阳拿洗衣粉揉搓着手里的帕子,晾一日,便干燥了。帕子晒满阳光的气息,除了洗衣粉的皂香味,还飘着丝丝缕缕的未知香意,隐在棉线里,分辨不出是什么味道,令人莫名的舒心。他突然觉得这样有点像流氓……便不再这么闻了。 周越的手帕通体雪白,只余一赤橘绣在角落,是奶奶给她绣的。反复用了五年,封边的线已经松开了,方梅哪来的空闲帮忙修补。 他穿好针线,套上顶针,慢慢缝补起来。姆妈走的早,就早早学会自己缝裤子、衣服口袋之类的手活。针脚细密,不比妇女的功夫差。 第二天,干净地交还给她,直到个把月后,周越才发现松散的线头没了,手帕边被人重新修整补过。 堂哥周瑞在晚饭前就到了家,两只手都拎着东西,左边的塑料袋装满乡下摘的菜,右边则是一大袋柑橘和苹果。显而易见,柑橘是给周越带的,这家里三口人,只有周越最爱吃。自己背包里还塞满了换洗衣物,一路走来, 便生出好些汗,方梅边用毛巾擦他的汗,周瑞边说话,没停过嘴。 整理好后,老周便带着孩子去大澡堂洗澡去了。 “叫你不打扰你哥,不是一个屁都不放,小时候也没这么生分的呀。早些年,周瑞他爸妈给我们接济了多少钞票,今天还拿来这么多东西,难为情的……” 方梅没听到女儿答复,拔高声音,“听到了没有啦!。” “晓得了。”周越从卧室门边探出头来回应。 客厅多出一个人,饭桌多出了一张嘴,她慢慢习惯起来,毕竟小时候堂哥经常带她玩,这点情谊还是没忘记的。 周瑞生的高挺,胃口大,一顿饭要盛三碗才饱。老周见这孩子这么能吃,还很高兴,连连往他碗里添菜。起初没感觉到他的壮实,直到临近睡前,才发觉床小了不止半点,方梅找出四把椅子接在床边,终于能安稳躺下。 高三的数学书跟天文似的,每个字拆开来,周越都能认识,组合一起就陌生了。她终于放下手里的书,也放下了对自己的折磨。有点无聊,便叫上周瑞一起去碟片店。 到了店里,周越就忘记介绍堂哥,自顾自搜罗新进的碟片,所以佳阳还以为是她新认识的同学。 为顺理成章拿走自己想要的光盘,她选择付钱买走。佳阳视角里,周越已经消失了一个礼拜,低头登账,有点莫名的酸涩。 找钱的时候,少找了三块钱。 “你少找了三块钱。”周越提醒他。 “哦,哦,是找错了。”佳阳慌里慌张,又摸出三个硬币递给她。 周瑞有点疑惑,“这你朋友?” “嗯,就住隔壁。”她回道。 “周越啊周越,你了不得了呀,是小男朋友吧。”堂哥一脸看穿似的。 “不是。”来自周越。 “不是的。”来自佳阳。 两人同时间开口。 佳阳是担心被发现,周越会不高兴,所以马上否决,而周越则是纯粹的否定。 不过…… 还是让她头次生出点不自在来。除却这点不自在,还有一丝不解。但很快被压了下去。 周瑞脑子一根筋,听到这么讲,便真的以为两个人是单纯的好朋友,拍了拍佳阳的肩,“周越是我妹妹,我是她堂哥。” 他心里的线,终于不用团在一起。 由于第一次见到妹妹交了异性朋友,他没把住嘴,开始和佳阳聊起天来。 聊着聊着,就聊到日头西斜,周越没忍住催了催,“该回家了。”佳阳拉下卷帘门,落上锁,三个人才打道回府。 “下午你让哥哥辅导作业没有?”方梅在饭桌上提问。竞赛费时费力,周瑞睡到十点,任务便吩咐给周越。 “辅导了。”她拌开碗里的葱油面,嗦了口面后,回答道。 堂哥看向小妹,又看向自己碗里的面,跟着嗦了起来,心中默念着第二天给她补上…… 周瑞辅导人,也讲究个“信、达、雅”。当见她懵里懵懂,难以开窍的样子,周瑞放下笔,喝口水,捡起床下的篮球,出门了。 留下一面自创的数学题,让周越慢慢解。 光怪陆离 “周越,周越——” 她倚在窗边往下望,是周瑞,脸晒得红彤彤。 “帮我把水拿下来,要渴死了。”说完还咳咳两声,好似干的喉咙都拉紧了。 周越灌好水,一步并两步地下楼梯。周瑞听她答应都没答应,漏出一脸又从窗户口缩回去,以为小姑娘不高兴下来,接着嚷嚷,“周越,你下来,我给你跑腿费。” 下一句正要脱出口,眼前兀然举了个大杯子,杯壁还在不停地冒水汽,里面盛着冰镇过的水。 “叫魂啊你!讨债鬼一样。”周越瞪了一眼,喘着气吐槽。楼里住那么多人,刚刚整栋都能听到自己的名字,让她脸上有点臊。 “哈呀,对不起呀,你哥要渴死了。”周瑞接过来,笑笑解释后,咕嘟咕嘟灌起水来。 同时,身后也响起轻轻的笑。转头看,佳阳就靠在灰墙边,手臂夹一篮球,斑驳的光影打在脸上,时亮时暗。 他没见过这么生动的周越…… 女孩脸更臊了点,疑惑的目光转回到堂哥,像在问,你俩怎么在一起。周瑞刚干完半杯水,打个长嗝,“我下来刚好碰到,就叫上一起打打,你朋友球技不错。” “店里准备重新粉下墙,没什么事情,你舅舅先让我回来了。”他跟着解释一句。 “题解完了吗?” “还差两道。” “先回去吧,我跟他再打一会回来给你讲讲。” “哦。” 周越踢踢脚边的石子,转身走了。 风微微掀起漫画的下一页,她已经等周瑞半个钟头了。门外由远及近传来拍球声,周越以为他要回来了,藏好漫画,球声从门口经过,消失在隔壁。 周瑞也跟着去隔壁干嘛? 突然想起,刚看的漫画下部在佳阳那边,她打算也去隔壁,顺便借一下。 刚准备敲门,没锁。 周越迟疑着推开,走向西面的小房间,也留了一条缝,没有周瑞的声音,只有拧干毛巾,淅淅沥沥掉落脸盆的水声。 她往里探看,有一双手展开团起来的毛巾,开始往胸前及背后擦,汗顺着脊柱沟流入短裤,白色毛巾又被带向背部。昏暗的光线从窗帘中缝,轻轻落到眼前的半裸少年,瘦窄的腰,鼓翘的臀,隆起的手臂肌肉。 光怪陆离。 佳阳没发现周越来了,直到房门被人带上,他红着脸忙套上衣服,打开门。 “我以为带上了……他们到下下个礼拜才回来。我没注意……”他不知道周越看到多少,声音欲说欲低。 周越低着头,手背在身后搅一起,佳阳只能看到她的发旋,“知道了。周瑞他人呢?”声音有点干。她不好意思再问他借那本漫画书。 “哦…你哥,你哥说饿,去买大饼了,马上回来。”佳阳挠挠头发。 她点下头,准备走了。 “等等,你哥的篮球,他让我带回来,本来想擦好后…送过来的。” 周越接过篮球,不经意碰到佳阳的手,仓促离开。他看向自己的手,攥紧,背上的汗又慢吞吞往下淌。 正出神,桌前飞过来一袋大饼,还烫着,散发阵阵肉香。她抓起饼,丢回到周瑞怀里。 “干嘛呀,我就回来晚了点,快吃快吃。”周瑞云里雾里,讨好似地把纸袋打开,将大饼重新递给小妹。 周越想了想,又夺过来,用力地撕咬手里的饼。 “怎么了这是,说呀。” 她没理周瑞,找出解题纸,示意他过目。 当晚,佳阳梦到了周越,她没有关上那扇门,反而走近几步,目光从头扫到腿,眼里晦涩难懂。他有点不自在,双手试图挡住点胸前,女孩又突然伸手推了下他的肩,顺着力他就坐在床边。 接着,慢慢靠近,贴近耳垂,“下面的裤子,可以脱吗?” 可以脱吗? 佳阳惊醒,睁开眼看下时间,喘了口气,心砰砰跳着,有点麻。还早,正要起身喝水,感觉到身下有湿意。褪下一点内裤,裤头上面已然沾满精液,白白的,带有一点隐隐的腥臊,那里依旧硬着。以前也会有晨勃,但很少出现,可以说是几乎没流出来过那些东西…… 他没手淫过,一是因为不会弄,二是觉得身下那根有点丑,不想多看一眼。 发呆片刻后,少年认命地起身换洗。等展开晾好裤子,静静站在阳台前,吞吐新鲜的空气。他搞不懂自己,更搞不懂周越。现下,很想问问她,那个吻到底代表什么? 可他知道,他不敢。其中的原因,也不敢细想,担心越想,越是自己不想的一种。 周越没想那么多,小插曲后,沉溺于新得的mp3。周瑞给的,银白色,挺干净的,她收下了。里面下载了大半的玄幻古言小说,剩下全部属于一个叫周杰伦唱的歌曲。她删了小说,在电脑课上,偷偷往里面下载自己喜欢的SHE。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周瑞稳稳地拿下一等奖。背上奖杯,放好奖金,念念叨叨,回家了。走之前,方梅还往他书包里塞了个红包,周瑞到家才发现,跟父母一说。于是,二人打电话过来问候,非要周越一家约定好过年的时候回乡下住几天,拉扯一番,最终定下这桩事。 吃过晚饭,周越戴上耳机,手心里挤了点乳霜,揉搓一下,往腿上抹,预防秋冬干燥起皮。刚屈起另一条腿,便撞上胸前那团肉,疼得皱起双眉,只好靠着墙边,等这阵疼痛缓过去。她不禁又烦了起来,体育课跳绳的时候疼,捡掉落的笔撞到桌角也疼。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消停下来。 因不愿被发现胸部飞速地涨大,周越时常会将胸衣往最里面的扣子扣紧,宁可勒红点皮肤,双肩微微往内含着。 陈佳阳是最早发现她含着胸走路的,但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方梅是后来发现的,嗔斥教导后,她慢慢掰回正常姿势走。正常走路后,佳阳才注意到,周越胸前撑起的弧度似乎大了许多…令人难以忽视…… 所以,在面对面说话的时候,他常常会将头撇向一边,视线不好意思落在正前方。不管停落于靠近胸部的任何地方,都会觉得是在亵渎,因为晚上脑中会控制不住地浮现白天看到的画面。 挺让人懊恼的。 这场雨来得急,落得猛 有只皱白的塑料袋,从永兴的大门口摇摇晃晃,一路飘飞到周严海的脚下。 个把月的时间,里面就空了。工人连带着管理员,把里面堆置的电线搬的搬、抢的抢,没来得及用的几百箱塑料粒子也偷全了,警察来都管不住。一名心理素质差的厂长,拿根电线将自己吊死在车间门中央,这才止住了哄抢,没人敢再踏进去半步。高悬的尸体,爆凸的双眼,他们真的幻想此人会到梦里索自己的命。 周严海从裤袋里摸出烟盒,点上一支利群,手中的蜡黄色信封变薄了点,这次领到的工资又少几张。厂里给出的说辞是统一放到过年的时候奖金发放。他吐出团烟,低头看了看还停留在脚下的袋子,再猛地复吸一口,心里揣着闷气走了。 也不清楚是哪里学校起的头,现在连初中生都要全体参加这次秋游远足,说是秋游远足,但远足占了大半。除却糊里糊涂刚升到初一的萝卜头,初二跟初三合并一起走,出发日就是明天。 周越回到家,等开饭了,提出要求,“明天白天要去远足,姆妈,帮我包两个饭团,路上吃。” 平日里,方梅叨叨她两句,小姑娘花头多,便会给她准备好东西。今天她好像没听到女儿的话一样,搭也没搭得夹菜吃饭。方梅刚数过老周交上来的工资,同上个月少了几张,知道原因后,眼皮跟着跳一下,现下用饭也有点魂不守舍。 周严海见老婆没回,便开口,“我来包好了,要爸爸再给你点零花钱哇?” “零花钱不用,我有的。”周越以为方梅是因为她麻烦自己而不开心,没了解其中真正的原因,也不好意思再讨钞票了。 担心白天可能落雨,她还是往包里放了把伞。集合点是在操场,天气还算好,不冷不热。几百个人按班级分成两列,一列男一列女。初三先出发,两列并排靠右上大马路,低年级的跟在后面。 每队领头的是班长,手里还拿着旗,旗面都是自己班级设计的,有各班的特色,班主任留在队末。周越用地上捡的木棍,挑出嵌在鞋底缝中的跑道煤渣,终于自在点。 有部分人因为不用上课,路上叽叽喳喳讲了一路,但另部分人烦路远走得累,也埋怨个不停。周越属于最不起眼的那种,沉默地跟着前面女生步伐,她被安排在第二个。 快到了的时候,抬起头,才发现前面的队伍末尾是熟悉的身影,恰好是佳阳的班级。迈过桥就是片草地,不论开始有人的嘴有多硬,一趟下来,每个人都选择吞下自己的话,喝水的喝水,擦汗的擦汗。 河边的水泥地,每隔约四五米架个土灶,铁的,上面都放了口大黑锅。边上是码好的柴火条,用来烧野米饭。 分好各班的灶,班主任就开始往锅里倒色拉油炒料,两三个同学往灶肚里扔木柴。几位男同学越烧越来劲,止不住地一段段往里扔,火舌往外舔,差点焦糊,被赶走换成女生。 远足比周越想象中的更为口干,包里的饭团还没吃,她准备拿出来的时候,发现饭盒底部压了张五十,应该是周严海塞的。 布包好的饭盒是温热的,两个饭团被分在不一样的小袋里。佳阳班上的饭早早烧下,他就坐在草地上,周越看过去,视线便马上交汇。 她没想到这里会提供午饭,两个饭团显得有些多余。 大家觉得土灶新奇,都凑在一起围着看,没人注意零散几人往哪走。周越手中握着那个多余的饭团,向他走近。 佳阳接过来,说声谢谢后,没推脱客气,咬上一口尝起来。饭团里面掺了火腿丁跟炸过的脆油条渣,很香。 周越感觉脚底板隐隐作痛,动动鞋中的脚趾头,想着能缓解点。过一会,拉着佳阳一道,挪去树荫底下,吃自己的饭团。 他看出来周越的脚走起来不太平稳,“回去的时候,上校车吧,走不得了,要长水泡的。” 周越闷头吃饭团,一口饭一口水,没接佳阳的话。 两人用完饭团,回到各自班的据点。野米饭已经烧好了,老师跟班长在一碗碗分下去。她分到的碗里饭有点太多,便拿饭勺退出些,刚放下饭勺,就有人接过来盛第二碗。 吃好饭,休整一小时,便又上了路,绝大多数学生开始张嘴“拉长调”。跟着的校车有两大部,若受不了,便可以上去坐着回学校。车内大半是来例假痛经的女生,或者是几个实在经不起长时间走路的男同学,脸上往往架了一副眼镜。他们扯不下脸皮,但扯得开嗓子。 越走,天上的云越密集。再走几步,便噼里啪啦地往下砸水,周越抖开准备好的伞。可就算是撑着伞,也挡不住从侧边飘到裤腿的雨,雨顺着腿又流进鞋内。 大概是真的长了水泡,她脚底板开始刺刺的痛起来。 这场雨来得急,落得猛,很多同学鼓着劲往西侧校门冲,彻底乱了套。老师们为维持秩序,也跟在后面跑,周越没法走得快,一会功夫就被落在最后,前面还有位淋成落汤鸡的年纪主任,举起外套遮雨。 左脚的水泡已经破了,她只好翘着一步一步挪。没多久,身后传来书包来回摩擦背部的声音,应该还有没赶上大部队的同学。 周越顿了顿,眼前蹲下一个人,是佳阳,身上的衬衫也湿透了。 “上来。”他往背后招招手。 女孩默默趴伏到他的背上。 佳阳收紧手臂,往上颠了一下,调整好位置,确认背稳后,继续往前走。他的耳尖又开始泛红,因为周越的两团乳房紧贴着背部,存在感强烈。眼神能避开,不代表背人的时候,能够忽视,这对软物在不经意间,频繁地骚乱自己的神志……他下流又规矩地贪恋着来之不易的亲密。 雨已经完全停了。当接近校门口登记处的时候,她将脸贴向一边,作势打了个喷嚏,像被淋得当场感冒一样。老师跟周越确认好,她和这个男小囡的回家路是一起的,就先放他们走了。明天是周六,下午早早解散,老师也没力气继续上课。 到家了,方梅夫妻俩还没下班。 佳阳将她放在床边,又往脸盆凉水里掺上大半热水,绞好毛巾递给她,便出了门回家换自己的。 周越脱下湿衣湿裤,用热毛巾擦了擦四肢跟胸前。重新穿好的时候,房间门就被敲响。 “进来好了。” 标注:“花头多”类似于“花样多”、“麻烦多”,在这边文中的语气是褒义的。 干燥的热意能穿过左手 佳阳进了门,先问:“家里的小药箱在哪?” 弄清楚地方后,他端起床边的脸盆去倒掉,回来手心里已经拿着棉纱、胶布跟剪刀,还有一瓶药喷。 周越左脚的水泡已经擦破,另只前脚掌还有两个鼓鼓的。他先把棉纱剪成方块,不大不小,捏支在碘伏里沾过的针,一个个刺破。刺破后挤出水,再用擦脚布擦干净。 秋风萧萧,带动窗外的香叶,窸窸窣窣的响着。周越又缩回了双脚,想自己弄。 “我帮你包,很快就好,你现在翻着脚不好弄。” 佳阳往破裂处喷点药,把药吹干,最后细细包好,包扎时候难免碰到脚面,只能更小心些,不让她觉得冒犯。周越低头盯着他右耳垂下的黑痣出神,心底抑制不住地,冒出一丝又一丝异样感,若不是他出声,她还不知道已经包完了。 “我脸上沾了什么吗?”佳阳不自在地用手摸了一下右脸,并未感觉到有东西。 她侧过脸,露出微红的耳朵,低低说了句,“没,我妈应该要到家了。” 佳阳收拾好东西,就回了。 周越的手指反复摩挲着身边的床单,仿佛在继续刚刚的放空,实际上,这样并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悸动。 是哪样的悸动? 不好解释,也不好意思像剥橘子一样剥开来,弄明白。 但是,她变得越来越黏着佳阳,而自己却没察觉。 寒冬切切实实的来了,周越带上毛线手套,围好围巾,每日到初三的楼下等着。大概再过五分钟,就都放了。天暗的早,佳阳看见她,小跑过来,又是一前一后地走。 两人就这样子走到公交车站,去年通的车,恰好经过民安楼大南门,但需要绕点远路。人刚到,车就来了,交钱买票,周越喜欢往后坐,佳阳便跟在后面。今天下班的人多,不好容易挤到车尾,也没有座位,师傅让大家都扶好拉杆,车慢慢开始启动。 就算手已经被包裹了,周越还是觉得冷,脚热不起来,手也就热不起来。她脱下手套,搓一搓,好像暖了点。 车上陆陆续续下了好些人,他们才坐上熟悉的位置。佳阳知道她冷,落座没多久,便又心照不宣地包住周越的手。他的手掌大,周越握成拳,就能完全包住,而围巾盖在了交迭的手上。 奇怪的是,干燥的热意能穿过左手,传到另只右手也暖了。周越往车窗上哈口热气,又擦干净,连片的路灯划过,恍恍惚惚。两人的头不曾靠近,只是看着各自眼前的事与物。 这到底……算什么啊? 情侣吗? 还是朋友? 可朋友会这样……牵着手吗? 周越想等佳阳开口,她在某些方面,不像大多数时候,果断勇敢。 攀附于枝条的枯叶,落了个干净,周越一家准备好回乡下过年,她也没等到那句话。 “再绑绑紧呀。”方梅指挥周严海把过夜换洗的衣物包裹整顿好,后备箱子上面已经捆了两根宽皮筋带子。 周越夹中间,方梅坐身后,老周发动摩托车。路上的风刮得脸生疼,女人又将围巾裹紧女儿的头,担心冻出个毛病,就不方便了。 周严海一开口,冷风尽往嘴里灌,“明年一定买部汽车!” 方梅又拎高两只手的年货,脸贴向自己男人的背,北风呼啸,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 缕缕炊烟中,埋头扔柴的老太太抬起头,有辆摩托车停在地坪上,刚好赶上做饭。 “来就来,还拿东西做什么,路上累坏了吧。” 招呼寒暄过后,夫妻俩也闲不下来,帮忙下厨。周春妹不让孙女干活,端来一碗蛋酒兑,让她先暖暖肚子。小碗里挤满三个炖蛋,红糖与绍兴黄酒的香味挥散开,吃上一碗,手脚都热乎起来了。 周越吃完刷好碗,蹲在盆边一起刷洗河蟹,修剪明虾。堂哥家的屋就紧挨在西边,老周见他们正在打年糕,热火朝天的,就走过去打下手。 揉把米团,捶一下,咚咚咚的,很有节奏。成团光滑后,双手抹油趁热揪成一个个均匀的球,摊置在竹篾簸箕上。等待放凉的时间,便可松弛成厚厚的圆饼状,米香四溢。 两家的年糕并作一家打,分好后,天刚擦黑,就开席了。 一整年在外受的苦、累、气,往往大家会收拢隐藏,再展现出来的,就像正在松弛的年糕团,这种是源于回到家的归属与安心。口中的饭跟菜,始终是独特的,他们深知,里面夹杂了自己浓浓的乡愁…… 老人特地提早去镇上买一箱烟花、炮仗,酒足饭饱后,周严海先放烟花,炮仗要留着早晨点。黑夜里的花火,一刹那照亮每个人的面孔,周越看到奶奶的背跟扁豆一样,微微开始弯曲起来。 她向来不太会用语言表达内心的爱,只能倚在周春妹的身旁,用手搂紧奶奶的脖子。 这个年,总有人欢喜,有人愁。 “留他一人在家行吗?”秦丽丽头次想阻拦下陈永的决定。 “怎么不行?!我还给他留了五百块,都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 她知道已经做完的安排,这男人是不会更变的,秦丽丽做不了主,只能低头整理三人的行李。此趟是为前去海南过冬,有钱人都是这样的,陈永喜欢跟风。 陈佳阳揣上那五百块,在他们离开家的当天,买了张火车票回北城。落地后,先把包里的钱偷偷塞给外婆,叙好旧,那双脚似不能停歇,挑买些贡品跟纸钱,往葬着姆妈的墓地赶。 北城向来严寒,万家灯火时,马路上人并不多。 到了,他抹把额边的汗,鼻子吸通气。墓碑周围干干净净,不久前应该被好好地清扫过。佳阳弯下身,摆好贡品,点燃搪瓷盆中的纸钱。 “姆妈。” “妈妈。” 两句干涩的呼唤,除此之外,不知再说些什么。不爱自己的爸爸、陌生的后妈与弟弟,这些也要说出来吗?他不愿在自己母亲面前诉苦。余灰火星晃亮着佳阳的双眼,很难想象这是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没人知道他一个未成年是怎么上的火车。 标注:关于“蛋酒兑”我查不到具体的专业名字,这边的方言是这样念的。做法是往碗里敲几个鸡蛋,上锅蒸好后,放点红糖跟一点点黄酒,然后直接用勺子剜着吃。时间有点久,记不太清黄酒是在哪个步骤放了。 小船,浮萍 走亲访友,不停歇的炮仗声中,这个年算是过了大半。周越拎包垃圾袋,在走廊里遇到了有些日子没见的佳阳。 他背着书包,头发跟稻草一样被吹得偏向一边,乱糟糟的,身上带着寒气。 “新年好。”先打招呼的是佳阳,眉眼弯弯。 她也同样回复一句,顿了顿,而后问道:“去哪里了。” “刚从北城回来,哦,我有东西给你。”说着,便往书包里掏摸着什么。 是串嫣红的珠子手链。 “车站有人卖,这红色很适合你。” 周越接过来套在自己手腕上,“谢谢,我很喜欢。”昏暗灯光下,她的手腕被这串红珠衬得更为白皙。 佳阳像是还有话要说,脸撇向一侧,眼睫低垂,嘴里干巴巴地念着,我…我…… “怎么了?” 告白的话语到了嘴边徘徊,被硬生生咽回肚子,因为恰好有人经过。仿佛被打扰了,就能借此翻过,他变得懦弱胆小,所有可能的或是不可能的被拒绝理由从自己脑海中频频闪过。 他改了口,“明天一起去放烟花吗?” 周越答应了,佳阳也松下一口气。 大概是亲戚多,周越在剩下的天数里,被带去各地吃酒席。方梅他们上班后,把女儿安排到熟人教师朋友家里补课,美其名曰,为初三准备。 两人终究是没机会凑一起放烟花,再碰面的时候,命运的暗河已渐渐分离开两只摇摇晃晃的小船。 “扬清廉,树新风……”起铁锈的南门墙边也被张贴上红纸黑字的标语。 这股“新风”还是稳稳地吹到纺织厂,要查贪污受贿,就像是红楼梦里探春含泪说的那句,“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前半句话,映照到现实,联合上级部门秘密进行的自查自纠,持续了四五个月。网收拢,证据确凿,这天很快来临。 周严海还记得是个闷雷天,阴沉沉的,落不下雨来。经过布告栏的时候,驻足了好些人,他凑近一看,一张白纸上罗列了十七人,都是受贿的几个,扫到底,就有陈永二字,落款日期五月十六日。 偌大的纺织厂变了天,没人清楚被印在这张纸上有什么后果。陈永早早察觉到不对,回家收拾好包裹,拿上存折,丝毫不提白天的事。他没打算带上秦丽丽,这对于自己来说妻子是逃亡的负担,更何况是早已忽略的长子。 “永哥!!” 女人哀啼着求他带上自己,陈永回过头狠狠踹上几脚,把倒霉的怒气借此发作到无关人员身上。撒完气,扬长而去,小宝抱着姆妈的腿,哭嚎不停。 奔波一夜,快开出省外的陈永,被辆渣土车辗过半边车身,而他本人当场毙命于猛烈的碰撞中。 也是命运捉弄人,公安第二天来只抓了六个,剩下的不足构成犯罪,补交好缺空的金额就可以回家,里面刚好包括陈永。 灵堂摆在殡仪馆,两天丧事便早早结束,来哭丧的亲友少得可怜。秦丽丽拿着他身上的存折跟车祸赔付的钱,补交完厂里的缺额,留下二十五万在客厅餐桌上,带着自己儿子回老家了。 周越最后一次见到她,已是离别的时候,女人的鬓边生了不少白发,整只左眼周边则是青黑的。 秦丽丽是片浮萍,哪里可以生存下来,她就往哪飘。 佳阳好多天没来学校,也是,整个家里就剩下自己,怎么会有心思上课。远在北城的外婆知道女婿意外去世,便连夜搭上二儿子的轿车,赶到浙江。一致商议后,决定带他回北城继续念书。 这件事,方梅俩夫妻都知道,但没告诉周越,他们了解自己女儿会舍不得,虽说只做了两年邻居,但真的到要走的那一刻,也满是不习惯。佳阳是好孩子,更是个懂事的苦孩子,年纪轻轻没了父母,往后就得自己扛起担子。 方梅抬手擦擦眼角的泪,抓紧包完最后几个肉粽。 这天下午,周越才看到了佳阳,在对面二楼,左肩衣服上别了块黑布,右手拿着一沓纸,脚步匆匆,脸上已然没有朝气阳光。而后少年便消失在学校大门,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背书包又回了家。 “佳阳,这是阿姨给你包的粽子,带去蒸着吃,照顾好自己,有什么困难记得打电话过来。” 方梅特地请假,将手里沉甸甸的袋子交给他,细细嘱咐着,并未提到周越。 跟前的男小囡,眼眶还红着,褪不掉,郑重地说了句,“谢谢阿姨。” 道别一番,佳阳再次踏上离家的路,是离家还是回家,他分不清,两地对自己来说都有不同的归属感,还有一双无形的手也在推着他迅速长大。 2004年的暑假没有陈佳阳,周越又重新回到一个人的世界。 她静静观察着手腕上的珠子,右手缓慢地摩挲它,一瞬间,萌生想要扯断、摔碎的冲动。隐约猜到佳阳应该搬回北城了,因为这里没人愿意照顾他。可不辞而别是什么意思?关系没有更近一步,作为朋友道别也不重要吗? 就连,就连姆妈也不告诉她走的时间。 没有办法掩盖住的被抛弃感,让周越像蜗牛冬眠一样,紧紧缩回自己的壳里。不过,这种样子只会表现在内心,事实上,她比任何人要冷静,照常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 方梅感觉到女儿这样的反应更让她不解,除了话更少一点外,仿佛陈佳阳没在这生活过,没和周越认识过。 不解归不解,自己的日子还是得照过,每个人都有各自要忙的事。佳阳的外婆知道这么大的孩子再塞到儿子们家里,是对双方都不便的事,她选择自己来抚养,好在外孙足够懂事,都不用多费心,可见他在陈永家中过的更差。 “佳阳,你之前打下的基础很好,这次升学考,一中不是问题。但是,临近考前,还是要认真听课,课上被多次抓小差,不太好,可以和老师说说,是有什么烦扰吗?” 他很清楚自己到底在烦扰些什么,没跟周越告别成了他心里最大的一块堵石,常常被堵得失神、苦闷。但这些都不好和老师倾诉,所以他选择与普通学生一样解释回复。 路面的冰已经化完 冻在冰箱里的最后一个肉粽,也被拿出来蒸了。佳阳用筷子戳开碗中的粽子,还是一个蛋黄一块五花肉,内部的糯米被肉浸得油润润的,他不禁又回忆起第二个故乡。 没辜负众人期望,陈佳阳终是考进一中。他又踌躇着坐在放置电话机的桌子旁边,手腕撑起脑袋。既不想出门,也不想提前预备高中多出来的课程。似头呆鹅,反复琢磨着,打电话过去,接的人是方阿姨还是周越,或者是根本不会有人接起电话。 他终于鼓起勇气,拨通那个号码,如前所料,恰好无人接听。也有可能都出门了,于是又挑了某天周日下午拨打。 还是同样的结果。 佳阳比周越更会自我内耗,得不到想象中的反馈,他只能将自己绕进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 开学后,高中节奏紧凑,大多数人像是早已适应,很快能跟上、融入新课程及活动。为不白留外婆给自己租的房子,他没选择住校。因为老人来回麻烦,通常佳阳只让她周末过来做饭,平日里便自己解决。 往往住校的同学,通过军训可以早点相互熟悉,结识成好友。而他就会埋头习书,到今天的成果,向来是自己付出更多玩耍时间才能得到,不靠天赋,只拼勤奋。 学校很大,里面并不缺乏德智体美劳全能发展的人,佳阳像是张被揉皱的旧车票,夹杂在队伍末尾。 空闲之余,一个人去体育馆旁的场地打打篮球,这样能缓解高强度学习的疲累,更能麻痹思念周越的苦闷。他看到那些给各自心仪人员送水的女生,被送者多是面容姣好、白净高大的男孩子。 佳阳站在镜子前,第一次审视着自己的全身。皮肤不够白,长相普通,身材瘦削。 他控制不住地成为古代被挑选的秀女一般,各个方面追求高标准。或许变得更好后,周越会多关注自己些。 他卑劣地想占据她的全部视线。 时间流逝得越快,佳阳就越想见见周越。春节刚过没几天,便打包好行李,跟外婆解释后,一个人去了火车站。春运人杂,一个未成年混在里面比较容易上车,不巧的是,那天发车前恰好查出他在内的几个未成年,灰溜溜地背包回了家。 见不了周越,还可以写信,于是动笔写了满满一张信纸,包括离开原因、生活近况以及占据大半的道歉。写的时候,双手挠乱头发,思来想去,又揉皱写好的纸,重新拿过一张。 “见字如面,最近可还好?对不起,先前不辞而别了。” 落笔,陈佳阳。 周越收到这封信了,没打开看,而是放进旧箱子里。 彼时,她没心情关注陈佳阳到底说了什么,因为她在经历人生中第一道要跨过的坎。 周严海两周前辞掉了工作,因病格外疲累的身子撑不住了。起初周越是不晓得的,直到爸爸经常待在家里,开始吃各式各样、看不懂的药。她在学校电脑上搜查了其中一盒的药名,隐约搞懂后,又想从方梅那得到证实。 夫妻俩不想小孩也担惊受怕的,就没打算告诉周越。方梅瞒,周严海也瞒,还不明显的时候,甚至是回到乡下家里养病,托辞又去上班,爸爸出差了。 第二年开春,情况恶化了,是肺癌。路面的冰已经化完,周越也没等到爸爸回家。这时候他已经住在了医院,方梅在家用过饭后,还会打包点给丈夫带过去。来来去去,没法隐藏,母女两个抱头哭过一场,一起往医院送饭。 眼前的男人眼圈深,脸颊也没多少肉了,她感觉有点陌生。病房里只有周严海密密麻麻的话,自己的女儿安静的可怕,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便说: “周日爸爸要去杭州那边的医院,那边有你大伯帮忙带着,你跟妈妈在家里好好的,等我回来。” 老周去了四天,又回到自己这边的医院。治不了了,只能化疗度日,捱一天算一天。 方梅还是没告诉女儿,不过她应该了解的也差不了太远。 最近热起来了,男人换上春夏的病服。一米八的大高个像是硬生生得被挤压缩小,他穿的衣服不太贴合,方梅便又去跟护工要更小一个码。 今日恰好周六,周越跟母亲都在病房里陪着他,到接近中午的时候,来了位厂里的领导,带了副眼镜,左手右手拎满补品、水果。 不巧的是,周严海正犯恶心,呕吐了一阵后,才可以好好接待。领导不在意,放下礼品,语重心长地开始跟他聊。 “严海,好点了吗?这些天一直想来看看你,利华先前看过说还好,今天这……” 他现在有了力气,还拍拍廖能的肩膀以表安慰,“差不多了,我现在在坚持用药,总会慢慢好的。我的工作都交给我徒弟好嘞,该教的他也学完了,做得也周全完整。” “好嘚,那就好啊。呐,这…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要收下奥。”说着,廖能拉开外套拉链,从衣服内袋捏出个红包,很厚,硬是塞到周严海手里。 “阿能,大家自己都有家庭,都不容易的,这是干什么。我不收的,你拿回去。” 眼下连续说了好几句话,他渐渐有点跟不上力气,便用手扶着护栏喘气。 方梅也推辞道,“大哥,拿回去吧,我们现在够用的。” 男人见状,又将红包塞给严海的妻子,激动处红了眼眶,说,“收下!” 这时候,坐窗边的周越已经剥好一个橘子,方梅接过来给他。 吃好橘子,说好话,廖能夹起包准备回去了。 到楼道里,他再也忍不住,“嫂子……嫂子,严海能好吗,今天他的脸,他的身子怎么噶黄啊……”声音带点哭腔,后面的话悉悉索索,呜呜咽咽的,听不真切。 方梅此时倒是格外冷静,只摇了摇头。 他知道化疗耗钱,于是从自己包里翻出五张百钞,又摸摸裤袋,里面什么也没有,便将那几张钞票一股脑塞给方梅后,急匆匆离去。 没给女人反应的时间。 香樟树 晃眼来到十月份。 化疗的时候,护士进来又嘱咐几句,不好碰冷水,也不好碰金属。刚吃进去的饭,照模照样要吐出来,男人屏住了,喉咙不断地在吞咽。 周越站起来给爸爸抚背顺气,想着能好受点。周严海住院后,她变得越来越不爱讲话,除开必要交流的时候,安静地像块木头。 方梅拿好报告单回来,老周这才肯开口让老婆带着自己去上厕所,大概是憋了好久。 今天外面蓝天白云的,病房位置在二楼,窗口边有棵很大的香樟树,虽然没有家里的大,但枝桠也扩到了窗边。绿油油的叶片,看着就让人心情好起来。 她是个胆小鬼,说不出抚慰安心的话,也不敢常看爸爸的模样。 周越是个胆小鬼。 她一直在心里默念这句话。 点滴打好了,护士进来把袋子、瓶子收走。她又剥好一个橘子,递给爸爸。周严海吃了,刚好压压嘴里的苦气。 亲戚来看过一波又一波,病房里堆的水果补品吃都吃不完。 “黄沙坞的橘子好吃来,甜蜜蜜都不酸的,等有空要带你俩去看看,摘摘橘子也蛮好。” 男人知道自己的境况如何,但还是想造出一副会好全的假象来安慰老婆跟孩子。 平日里,他不太愿意老母亲来照顾自己,便一直嘱托自己的兄弟,也就是周瑞的爸爸,拦住她来。要是来了,又少不了一番哭啼,抽抽搭搭的,弄得病房里气氛都不好。 白发人送黑发人,确实来到了这个家庭。周越的奶奶,头发全白了,就在短短几个月间,上庙里照旧烧过香后,她决定打包好被褥去城里。 周春妹是个倔女人,谁也没告诉,背上拴好被褥,手里拎包换洗衣服,自己大早上坐公交车到了医院。 整顿好后,谁也拦不住她了,她要亲手照顾自己的儿子。 儿媳妇现在打两份工,不是周末还来送饭,身体迟早累垮。 在妈妈的照顾下,他好像感觉好了不少,每天的进食比以往多了一点点。抗癌是场持久战,万一有奇迹呢?万一就跟植物人突然复苏醒过来,好了呢? 今天,方梅又上夜班,周越在食堂吃过后,便回房间写作业。高中课业密集,她逼自己快速适应节奏,跟变了个人一样,当反应过来,已经稳稳地排在班级前三很久了。 屋内很安静,只有周越一个人,她习惯把客厅跟厨房的灯都打开。突然,电话机响了,以为是姆妈有什么要吩咐的,比如把明天早上的米淘洗好,方梅会忘记常做的事。 拿起听筒,接通了,她照常“喂”一声,“姆妈”两字当即要脱口而出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耳朵,像有实体一样,顺着血液流撞到心脏。 “周越,是我,我是佳阳……最近还好吗?我给你寄了信,收到没有?” 她没发出声音,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听筒。怨怼、委屈,来回搓揉自己的全身,眼里蓄满泪水,但不肯掉下来。 听她不讲话了,他又哽咽着开口,“对不起,是我不好,没跟你好好道别……我很……我很想……” 佳阳说了一大段在信里没写上的话,但在“想”后面接不上那个字,一直重复着,徘徊着。 周越放回听筒,挂断电话,背靠墙面,慢慢蹲了下去,用双手环抱紧自己。摇摇欲坠的泪水终是无声地淌了下来,她又迷茫地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家具。 电话机没隔多久,响了两次,她一次也没再接起。 陈佳阳认为周越这是彻底厌烦了自己,两次没通后,也不再试图通过电话联系她。而是隔三四个月写一封接着一封的信,寄往她的家。多是小事,做了什么,哪里怎么了。每封信的结尾有一句道歉。 信都被邮递员压放到楼底西面的信件箱里,方梅已经很久没空看信箱了,周越也不知道里面塞满了他的信,等发现的时候,已来到2007年的九月。 空余时间里,她被家中孤寂的景象压得喘不过气。白天一人反复走过来去的路,路是通往医院的路,想瞧瞧,又怕瞧见父亲陌生的模样。她害怕失去父亲,可实实扎在他左手的留置针,又貌似宣告着已定的结局。 总要长大的,姆妈很辛苦了,自己也不能拖后腿。 周越用攒的压岁钱去百货大厦买了个收音机,里面下载好五十部有声小说,两百首旧歌,是给老周准备的。长时间待在不变的环境里,闲得要长毛。 周严海拿到收音机很高兴,嘴里把不住一样地,跟隔壁床讲自己女儿多懂事,多贴心。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不移 我的爱不变 月亮代表我的心” 邓丽君的低吟浅唱,回荡在病房间,有种能让人暂时忘记痛苦的甜柔。 “灵啊,灵啊,你姑娘买的收音机真不错!”隔壁床的大叔忍不住感叹两句。 收水稻的日子到了,他打发自己的老母亲回去,说自己这些时候,感觉好多了,能吃饭,能下地的。水稻不好一直晾在地里,要是雨下多了,全部发霉。 事实上,收水稻只是个借口,乡下家里还有自己弟弟,怎么说都会帮忙割好的。这是为了安抚周春妹的心。好些夜里,他气急醒过来,总能看到母亲披着外套坐在陪护床边,看窗外,一坐便是几个钟头消逝。 老人失眠了,本来就觉少,这下更少了。周严海看不下去,总是拿各种理由让她回去,成天被困在病房里,像什么话,又没生病的。 不回去,周严海就不用饭,以极为幼稚的方式,跟其作对。最后,拗不过来,母亲还是答应了。 “黄护士,黄护士,今天给我换到右手好哇?左边的手现在疼的来,不好再打了。” 他笑笑指着左手背隆起的乌青块说。 护士给他换一边后,“大叔,给你换到右手边了,你自己吃饭现在要当心了,拿不稳,叫我们护工阿姨好嘞,能帮你喂饭的,就叫刘阿姨。” “我自己能吃的,你看你看。” 周严海握紧张开几下左手的手指,示意自己还没到那个时候,虽然动作缓慢了点。 收音机 人活一口气,如果你的肺出了大毛病,这口气就这样憋着,比死难过。 癌细胞全身转移,转移到脑部,每天头痛欲裂,靠甘露醇降低颅内压。这种痛忍不了,周严海比先前更消极殆尽,在亲属面前再也藏不住。 “严海,严海,张嘴,再吃一口好伐?” 方梅舀了一勺骨汤,递到男人嘴边。他摇了摇头,不想再吃,吃进去也要吐,已经没什么可以吐的了,到头来还要吐胆汁,苦苦的,他不喜欢。 “阿梅,今朝我想回家了。” 诸如此类的话,方梅最近听到不下几十遍,她知道这是条没有尽头的路,可还是想慢慢走下去。现下如果要回去,这种情况下能持续得了多久?说得难听点,她宁愿丈夫走的时候不要那么痛苦。 医院有吗啡,打上一支会好受那么点。好受是好受,但效用坚持不住几个小时,开始一个半夜打一支,可以睡得安稳些,后面就渐渐不管用了。 她用手不断地从前往后抚摸男人的额头,靠近他耳边轻轻地说,“严海,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完年,我们的病就都好了。”语毕,又俯首,将自己的额头贴向他,摩擦着丈夫的额头,闭上眼睛,不让眼泪有淌出来的机会。 香樟叶上沾满寒露,病房边的枝桠被垂落下来,不再搭着窗沿。隔壁床的病友,在腊八当天,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周越爱干净,大约是遗传自爸爸多些。周严海还能动的时候,隔一两天便要刮次胡子,生病期间,从不让自己邋里邋遢的。 眼下,他快走到人生的尽头,不好动,也不好讲话了。方梅知道他的意思,取来刮胡刀,给自己男人抹好剃须泡,细密地帮他刮干净。刮完后,拿热毛巾擦洗掉残余的泡沫,再擦洗一遍全脸。 近的,远的亲戚,在年前陆陆续续接踵而至,每来一趟,病房内就更沉重一分。除夕这夜,方梅烧好三个菜装到红色保温桶里。 路上肃静地落起了小雪,雪片留在母女俩身上,也无声无息的。周越看爸爸今天精神格外好,她把床摇到舒适的角度,让他看着自己跟姆妈吃年夜饭。男人的笑,是清晰的,在癌症的作用下,他说不了话,但爱意从却他的眼底漫了出来。 “严海,严海,醒醒。”方梅将手又搭在他额头。正月第一天五点多,小小的房间里,站了不少人,昏白的灯光照亮每张面孔。 他的眼睛变浑浊了,却也强撑着睁开,先是握握妻子的手,断断续续地开口,“阿梅,好好的。” 随后,又对着周春妹叫了一句,“姆妈”。说一句,喘一句,双肺跟破败的风箱没什么区别,连带着声音也呼啦呼啦的。 男人的意识逐渐不太清晰,开始说糊涂话,一会儿要去厂里批文件,一会又要去摘橘子。 “阿囡,阿囡,囡囡,爸爸买的新汽车,你看灵光哇?” 周越边点头,边讲,灵光的。他终于放心似的,缓缓叹口气,松开了手心里的收音机。 滴——滴——滴——滴—— 医生拔掉管子,撕下贴片,方梅上半身趴到他身上,抱紧丈夫,哭喊着,“严海,你的病好了,严海,你的病好了。” 啜泣声或高或低,周春妹走上前,枯树皮一样的手颤抖着,拿了顶帽子,将它戴在周严海光光的头上,“海海啊,都是姆妈不好,让你来人世吃苦头了,都是妈妈不好。” 周严海平日里讲信誉,就是走,也跟答应过方梅一样,过了年再走。 他或许是真的往生了,安详地躺在水晶棺里,厚厚的棉被将他裹得好好的,一点也不冷。周越看向躺在那里的爸爸,以往他总是站着的,闲不下来,总归不会躺了这么久。 她沉默的视线又落在供桌上,爸爸生前爱吃的沙琪玛单独地摆了满满一盘。 乡下重人情,每家都会派出壮年跟老人忙活席面,丧事由周严海的弟弟周建平办理。周瑞也跟个小大人一样,和自己爸爸走来走去,余下的时间,就照顾着周越,妹妹已经三天没开口了,眼睛布满血丝。比起安静,他倒更希望周越哭出来,说出来,越是不哭,越是要积在心里。 草草用过饭后,周越便同长辈一道折金元宝。金元宝不难折,折多了和机械动作一样,只是手指头上会沾满金箔粉。 丧礼乐师敲打的时候,有几个男人把扎好的纸房子抬进客堂的棺材旁边。红绿相间,小窗口望进去设有小床,老师傅甚至做了电视机、收音机模型,看起来很生动。翌日早晨,天未全亮,殡仪馆派人员来接爸爸去火化了。送回到家后,乐师又唱念做打一番,便可以下葬,陵墓位置早已挑好,离产橘子不远处的云山上。 …… “越越,晚上我们去吃陆稿荐好哇?”方梅放下钥匙串,拖鞋拖拉的声音由远及近。 周越浅浅地答应了一声,“好。” 生老病死,人已逝去,方梅认为抓紧过好日子,才算对得起周严海的嘱托。她在两个月内学会了开车,男人生前没达成的愿景,正有条不紊地被她实现。 唯有周越像是走出又没走出的样子,胶布将她的嘴牢牢封贴起来。方梅觉得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只好经常带她出去玩一玩,吃一吃,不然女儿实在是……实在是太安静了。 “喂,珍珍啊。怎么啦?我带我姑娘在外面吃饭呢。” 方梅夹了块酱鸭肉到周越碗里。 “真的假的?上面通知下来了吗?” 手机另一端的声音掩不住兴奋,拔高了几个度,周越听清是,“是的呀,今年五月份就好下来嘞,你们提前看好房子,到时候就不用再新房装修时候租嘞。每户分下来,够够的。” “好,好,那好的呀。”方梅声音有点颤抖,紧接着道,“珍珍,哪天有空我请你吃个饭吧。” 那头又连连蹦出几句,小事,小事,便挂断了电话。 标注:此章开头第一句话摘自《人间世》第二季第三集 呼吸 “今朝”代表“今早”或是“今天” 珍珠项链 y uwang kongjian.co m 方梅之前就很会打算手里的钞票,现在她一个女人养小宁,更要精打细算。民安楼的拆迁,对自家来说,显然是次顶好的机会。 纺织厂就跟上了发条的玩具似的,自上次检查后,便没隔几个月要查一次,发起人往往是普通职工,上级与下级之间已建立不起信任的桥梁。这一来二去的,员工跑的差不多,领导更是。 它渐渐像个被挖空的土山,于零七年的三月正式垮塌,眼下,探春的后半句话也全须全尾地实现了。 三月尾的江南,会带点冷意。时辰早,商场未开门,方梅只能带着女儿坐在花坛边。 近处的小店陆续拉起卷帘门,她搓了搓手,上前买了两只蛋挞。店主束拢自己的红卷发,拿根黑皮筋扎好,净过手后开始忙活起来。 蛋挞是烤箱现烤的,红发女人想攀谈,“来买家纺哇?” “是的,这里还是实惠点,也上档次。”方梅点点头,笑着说。 “女儿多大啦?” “上高二嘞。”夲伩首髮站:sexiaoshu.co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现在小孩子上学也不容易的,我家那个也高一了,每晚做作业要做到九、十点钟,真是要命噶。” 方梅抚摸着周越的头发,应和一句,“是的呀。” “养姑娘就是好,文文静静的,看着就让人心情好来。”女人边感叹,便将装着蛋挞的纸盒递给周越,里面盛了三只,她表示,“送你们一只。” 刚烤好的蛋挞冒着热气,奶香四溢,周越忍不住吹吹先咬一口。酥皮掉渣,内里的蛋液软嫩极了,或许是气温的加持,这么好吃的蛋挞她后面再也没尝到过。 她将半个递到姆妈嘴边,示意尝尝。方梅习惯性把好吃的,好用的紧着女儿,而周越又是习惯性地将这些分一半出来,让方梅不要忘记自己。 四件套是准备到新家铺的,选了几个素净淡雅的颜色,时髦又大气。方梅挑来挑去,时不时问下周越喜欢什么款式的,最后又买了床棉花被。 “周越,我们要走出来,向前看了。”她拎着包装袋,走进民安楼的连廊,说话的时候没转头看女儿,只是继续往前。 周越低头没说话,攥紧了手里的袋子。 拆迁款迟了两个月拨付,有两种选择,一是低价拿安排好的安置房,二是自己分配所有的钱。 方梅仍旧记得隔壁的男小囡,帮他们领好钞票存进存折里,大约这几日,阳阳会回来取。电话里,已得知他报考上了这边排名第一的大学,女人准备烧顿菜好好招待下。 电话恰好是周越去图书馆自习的时间打的,八月中旬,炎热得很,她也不知道女儿怎么坚持下来的,在上班的时候,周越每天不落地去。 方梅出门前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捋捋头发,便开口,“囡囡,五点钟记得把米淘一下蒸好。”随后,又整理一下包包,上班去了。 她忘记提的事是,隔壁小孩今天下午就要到。 陈佳阳拎着行李箱,烈阳炽热,他身上出了不少汗。经过熟悉的门,停顿了会,便走几步先回自己家。几年没住人,里头的家具落满陈灰,好在离开前都盖上布了。 他打理清扫一番,换下汗湿的短袖,衣服下摆被双手掀起,由下而上露出分明的腹肌,唯一不变的是,纤细的腰。佳阳拿了块毛巾仔细擦洗干,确认身上没什么汗味后,带着包好的礼物敲响隔壁的门。 周越恰好在午睡,恍惚中,听到有人敲门,以为姆妈回来拿东西,便只穿着吊带睡衣,打开了门。 客厅射进来光线,模模糊糊地造出一团身影,黑短发、白T恤。她揉了揉困乏的眼睛,抬头认出是佳阳。 今天不该偷懒的,月经没走几天,周越很容易犯困,索性便歇了。真烦啊。 她像是根本不在意自己穿着单薄,瞥一眼佳阳的脸,就让他进门。周越走到厨房,拿出一只玻璃杯,往里面倒凉茶。 凉茶涩口,他喝了后却反而没解渴,闷闷地将礼物放到桌上,示意给周越。她落坐在佳阳的身旁,开始拆黑丝带、黄杏纸包裹着的盒子,里面是条项链,银色素圈上缀满碎钻,中间有颗白珍珠莹莹闪烁,可以转动。她用手拨动了珍珠。 佳阳不敢将视线偏转,拘束地低头嘬饮凉茶,“越越,下学期就上高三了吧?礼物送迟了,还喜欢吗?我大学考在这边了,之后也会在呃……” 话语被戛然打断,周越解开锁扣,将项链戴在眼前少年的脖子上。而后,左手从脖颈后方缓慢绕至前面,他恰好吞咽一口,喉结跟着动了一下。 “周越……”声音带了些颤抖。 那只左手显然不想放过怔愣着的小狗,摸过喉结,便从短袖下摆伸了进去。佳阳不自在地吸了口气,揣度不清她想做什么,只好用自己的右掌搭在隔了一层布料的手背上后,钝钝地看向她。 它脱离右掌,游移过腹部,最终停留在胸口左侧的皮肤。周越歪头靠在佳阳的肩上,滋滋蝉鸣,扰乱她的思绪。 窗外的知了到底在叫什么?停不下来吗? “夏季是蝉的交配期,夏天越热蝉叫越欢,因为在高温的天气,蝉会变得活跃,求偶欲望也相应变得强烈。在求偶时蝉鸣不是用嘴发出,而是雄蝉腹部有专门的发声器官,靠震动鼓膜来产生响亮的声音……” 雄蝉腹部。腹部是在? 周越白皙的左手又开始往下,去感知他的腹部。佳阳脸颊薄红,鼻翼生汗,无措地跟着低头看向那只手,不断向下,拨除扣子,拉开裤链,黑色内裤露现。 不要,拜托不要再往下了。 他口中呐喊着,可声带像被切除取走,只会喉间呜呜几下。 指腹间的阴茎已经全然硬挺,貌似还在跳动。这时,陈佳阳才终于想起把女孩的手带出来,自己重新穿好裤子。久久不曾交汇的视线,此刻如蚕丝般束合一起。 他打湿纸巾,先给周越的左手擦了一遍,再用干的擦一遍。 项链被他完好地取下来,放归至礼盒,一句道歉后,便逃回自己家。 佳阳觉得自己是头奸恶的牲畜,在周越面前控制不住勃起,现在回家了也是。 他用手反复捋摸阴茎,包皮随着动作被带上带下。或许看到的景象刺痛双眼,佳阳又闭上眼睛,喘息着。 “哈啊…恩……” 粉红龟头前端的小孔涌出湿液,混入手心,啪嗒、啪嗒的。他左手抓紧床单,背靠床头的另一面便是周越的房间。这样自慰,她会听到吗? 联想到这点后,不敢发出声音,只好闭拢嘴巴,克制地捋动。 要到了,他咬紧下唇,反复刺激龟头的边缘,酥麻感似电流般传导至下,忍受不住地颤颤腿,屈起又放下。 “呃……嗯嗯……”哼几声后,乳白精液自尿道口,一股一股迸流出,没控制好方向,有几团射到胸前衣服上,泅湿了小片。 射精的快感残存着,他终于睁开,眼尾泛红,看到了糟糕透顶的自己。 不该这样的,是从哪里开始出错的呢? 标注:“养小宁”等同于“养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