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慌不忙》 不慌不忙 第1节 不慌不忙 作者:夏渔 【文案】 [被公司优化之后,她开始优化人生。] 上学时成绩中不溜,上班了绩效在中游。方嘉嘉一直属于集体里没有太多存在感的隐形人物。 在家里、在学校、在职场,她好像一直都找不准那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被公司裁员后回老家过春节,慌张又迷茫的北漂失败者,重逢了曾经暗恋过的叶朗,重遇了一群在老家大展拳脚的178班初中同学。 她慢慢剖开了亲情里的沉疴与纠葛,融入了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朋友圈,看清了向峻宇对她秘而不露的心意。 方嘉嘉放下了无聊的虚荣心,加入了“178青年合作社”。在老家重启自我,优化人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最初的梦想,也有了更加广阔的模样…… tag:女性小说 成长逆袭 治愈 温情 现代言情 她的重启 ===================== 第01章 .闪闪发光的,一直是别人 失业的第四十二天。 方嘉嘉坐在心聆茶社角落靠墙的位置,望着玻璃墙外握着大杯咖啡的那个人。 是叶朗。从初三到大三,她曾经暗恋过七年的人。 茶多酚的颗粒在四处弥漫,那若有似无的涩味似乎穿过了玻璃窗溢了出去。她停下了手中的涂改笔,像初三时那样,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偷看他。 都是二十七八的年纪,他身上却完全没有那种长期对着电脑伏案工作的倦怠感。握着咖啡浑身松弛地站在那里,侧耳倾听身边那个头顶荒凉的男人说话,偶尔点点头。黑色的风衣衬得他修长而挺拔。 道旁那棵桂花树的树叶在呼啦啦摇曳,像一大捧在寒风里颤抖的梭子。 方嘉嘉觉得叶朗就像一棵每天都在进行光合作用的杉木,连微笑都透着温和的生机。 外面是看得见的聒噪,茶社里格外安静。 方嘉嘉很喜欢心聆茶社的氛围。老板向宁是她老家的邻居,茶社里的工作人员也和向宁一样,都是聋哑人。 这里不用靠说话来沟通交流,也不必靠嘴上功夫证明自己。 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妙语连珠,口若悬河……这种夸人擅于表达的词语,跟方嘉嘉毫无关系。她从小就对在公众场合发声表达这件事感到恐惧。 向宁不会逼她说话,也不会对她偶尔倒豆子般倾吐的牢骚感到不耐烦。 她们会用手搀住彼此的臂膀,用手打闹嬉戏,也用那双手说出心里话。即便向宁后来能读懂一些简单的唇语,她依然坚持用手和她对话。 这二十多年里,她感受到的那份绝无仅有的“坦诚相待”,也是向宁给的。 无论在家里,在学校,在职场,方嘉嘉一直是一个存在感不强的人。 家里那个出类拔萃的“状元”哥哥向文楷,理所当然地享用了父母所有的偏爱。不过她宁愿将父母的偏心归因为“重男轻女”,而不是哥哥比自己优秀。 因为这样,既在道德感上贬低了父母的行为,也可以让自己活得没那么大压力。 上学时成绩一直中不溜,没有优秀到让老师重视,也没有调皮到让老师头疼。她是班级里不受关注的“中间力量”,评奖评优评不到她头上。 上班了绩效也是在中游,没在老板面前出过风头,也没有迟到早退旷工惹事。她是公司里安分守己的“透明人物”,升职加薪她总是排最后。 当惯了总被人忽视的隐形人,她从未奢望过那种闪闪发光的人生。 越长大,有时候她甚至会特别享受那种被人遗忘的感觉。做个不起眼的人,就不必承受更多人的目光检阅或审判。 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优化”名单上时,在公司一向话少的她,对着那个总是把眉尾画入太阳穴的人事经理调侃了一句。 “我以为公司早忘了有我这号人,还以为能躲得过这一劫。没想到要裁人了第一个想起我了。” 人事经理的眉毛仿佛一条突然被挑夫担起重物的扁担,挑出了让人生理不适的弧度。 “希望你理解公司的苦衷。” 在鲸栖传媒工作了五年多,“假期”是匆忙的缝隙间偶尔才会蹦出来的生活碎片。 每天上班就是扛着巨大的疲倦往返于出租屋和写字楼之间。她甚至没有太多机会在北京城里好好逛一逛,看一看。 被公司优化后的一个多月里,方嘉嘉仿佛得了嗜睡症,在那间小小的合租屋里昏昏沉沉地睡,有一顿没一顿地吃。经常一睁开眼就发现,又到深夜了。 短暂的清醒里,恍若白昼的光透过遮光窗帘的缝隙袭入房间,她盯着那低到令人气闷的天花板,仿佛看到了自己伸手可触的人生上限。 身心似乎在漫长的沉睡里得到了整顿,腰腹上那因无数个加班夜喂养出来的赘肉,夜跑几个月都没跑掉,居然被睡跑了。 她看着镜中那张容光焕发的脸,气色不会骗人,和上班时的自己判若两人。 “果然,不上班就是最好的保养品。” 前天晚上,她终于离开了那个容不下平庸的地方,回到了上庸。决定年后就在离家更近的潭沙找份工作。 到了这个年纪,一想到接下来的面试要迎接那一轮又一轮关于婚育打算的拷问,她就心里发慌。 北京就像个巨大的筛子。 她本来也没有在首都扎根的野心,同事也都认为她只是想在这里镀镀金。在这个精英遍地走的城市,她的努力看起来毫无竞争力。 可是自愿离开和被劝退,从处境到心境,总归是不一样的。 首都对她来说依然很陌生。没留下什么,也没什么好带走。 那种衣锦还乡的故事,自然也轮不到方嘉嘉做主角。 到了上庸,在机场的出站口,她看到举着一把绿伞的向宁,像一幅画一般安静地立在人潮里。方嘉嘉故作轻松地与她拥抱,内心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自己的一事无成。也为将来可能永远也无法迎来转机的庸碌人生。 向宁带她回了自己家,给她做饭,为她铺床。她们聊了很久,聊到最后手都酸了。 那一晚,方嘉嘉失眠了。 向宁均匀的呼吸就在耳畔,那是辛苦工作了一天的人,才可以心安理得拥有的深度睡眠。 寒风贴着玻璃窗,发出野兽般的低嚎。方嘉嘉的沮丧和慌张也在黑夜里张牙舞爪。 透过心聆茶社那扇大大的玻璃墙,她看到了意气风发的叶朗,也照见了碌碌无为的自己。 叶朗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他稍稍回头往茶社里看了一眼。 方嘉嘉握着白色涂改液的手紧了紧,那个瞬间,她的意识在“与他对视”和“立即逃避”之间微妙地徘徊。 迎面走过来的向宁打断了她短暂的犹豫,走到桌旁打着手语问她中午想吃什么。 叶朗被身边的男人拍了一下肩,他倾了倾身子往路的另一头看了看,他们等的车快到了。 向宁站在方嘉嘉的斜前方,她们和站在窗外的叶朗就像是处在一条斜线上的三点。 车子在路旁停了下来,叶朗拉开了车门。同事钻进了车里,他撑着门默了几秒,下意识地又朝着那条斜线的尽头看了一眼。 那个坐在角落里穿着枯叶黄粗线针织衫的姑娘,在用手语和她身前的人对话。 她的手语打得很快,叶朗只看清她用右手的食指,指了指她自己,然后快速向肩后挥了挥手,接着做了个手部动作,捏了捏下颌,点了点头,最后她的食指好像是指了指站在桌旁的那个人。 “叶朗,落什么东西了吗?” 坐在车里的刘科长纳闷地看了看怔在车门边的人。 “没有。” 叶朗坐进车里,车子缓缓驶离。他微微仰头,透过车窗看了看心聆茶社的店招。 这条街上,其他的各色招牌都在朝路过的人展示着言过其实的喧哗和毫无差别的招徕。只有这家茶社的店招,看起来那么安静,又那么显眼。 有这种设计巧思的人,一定有源源不断的灵感和热望在灵魂的血管里奔流。不会有和他一样,顺着枯叶般干涸的人生脉络,做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枯闷工作。 他这样想。 心聆茶社里所有以茶叶画为主题的视觉设计和装饰画,全是出自方嘉嘉之手。 做了五年多的平面设计师,向宁是唯一那个没对她提过修改意见的甲方。 此刻,她手里握着白色涂改笔,桌面上是一张黑卡纸。卡纸上粘了几片大大小小的树叶,她用白色的涂改笔沿着树叶边沿看似随意地画线,让线条呈现出了规则而灵动的肌理。 那辆车驶出视野之外。方嘉嘉望着人来人往的玻璃墙外,眸光里流转着家乡久违的街景,却仿佛凝视着巨大的虚空。 手机在桌角呲呲震动,很像是人类压抑哭声时堵在喉管的悲鸣。 向宁顺着她的视线往身后看了看,伸手在方嘉嘉眼前晃了晃。 ——嘉嘉,你刚刚看到谁了? ——叶朗,我刚刚看到他了。 那个名字用嘴说出来总觉得开不了口,可是用手“说”出来的时候,却有着比划了千万次的熟练。 向宁脸上掠过惊愕的神色,微微张了张嘴,往外看了一眼,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我去做饭,你再坐会儿。 桌角的呲呲声停了下来,手机弹出一条新消息提示。方嘉嘉看了一眼,是 n+1 的工资补偿款到账了。 短信内容显示出的银行卡余额,就是她毕业后这几年手忙脚乱攒下来的一切。 钱不多,尚可应付一些突如其来的小小意外。 方嘉嘉重新拿起白色涂改笔,白色的线条一笔一笔烙在黑卡纸上,纷乱的内心也渐渐归于平静。 坐在去万匠泉村的车里,叶朗沉静地望着窗外。雾蒙蒙的青山像是晚起的山神任性地朝着群山狠狠地哈了一口气。 车窗上隐约投映出刚刚看过的那几秒影像。 那个坐在茶社角落里的女孩儿,应该是一个纯粹用手而熟稔表达的聋哑人。 不知道为什么,上车前看到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叶朗仿佛感受到了萦绕在她指间的叹息和遗憾。 可是短暂的四目相对里,他们心中涌动的情绪并没有交集。 他自然也看不穿,从她指间快速“说”出来的那句话到底在表达什么。 ——我以前非常喜欢你。 不慌不忙 第2节 第02章 .再一次,从你的世界经过 雨后的田间石板路上,一串串水渍急切地飞溅到行人的鞋履上,裤腿上。 叶朗跟在健步如飞的刘科长身后,从刘有为鞋底甩出来的水点子,争先恐后地在他的鞋面上落脚。 刘有为拿着手机朝站在远处屋檐下的村民挥了挥,扯着嗓子喊道:“老乡,年货办齐了吗?” 眼前的吊脚楼古建筑群就像是历史古老的音符,穿越了数百年的时光,缀落在阡陌纵横、鸡犬相闻的山野间。 这里便是刘科长之前说过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万匠泉村。 吊脚楼均为榫卯结构的木建筑,节日燃放烟花、爆竹时极易诱发火灾事故。 他们这趟来,是为了对古建筑群进行春节前文物消防安全的全面检查。 村书记陈采英面色欢欣地迎了出来,“刘科长亲自来指导工作呀。” “小叶也来了啊。”陈采英忙向叶朗伸出手,叶朗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位大姐刻进掌纹里的淳朴和温厚。 “陈书记,你好。” 叶朗安静地跟在刘科长身后,针对建筑内消防设施设备情况进行重点检查,详细了解消防安全管理和主体责任落实情况。 这位资历尚浅的公务员,顶着名校光环的中国古代史硕士,毕业后从首都赴六朝古都,和几位校友一起成立了编剧工作室,做过两年多的历史剧编剧。 那两年里虽然赚得不多,但是成就感不少。 疫情下的影视寒冬,导致工作室的几个原创项目停摆,团队的成员纷纷转行谋生。 在家里那群吃了一辈子公家饭的长辈眼里,编剧不是个旱涝保收的职业。工作室走到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依然在推进自己手上的那个项目。 去年他奶奶癌症复发住院,没有熬过农历新年。 病床上的老人直到临终前还在老泪纵横地劝他找个稳定的工作,不要离家太远。 他终是没能扛过家里老人们的软硬兼施,完成手上那个历史剧的剧本之后,报考了公务员。 最后的倔强是,没按长辈们的建议选报那些更有“上升空间”的热门单位,而是报考了文物局。一个至少和历史沾亲带故的单位。 “叶朗,你存一下陈姐的号码。”刘有为示意陈姐报一遍她的手机号码。 叶朗将那串数字存进手机通讯录。坐进返程的车里,刘有为又对着他叮嘱了几句。 “文物安全是文物保护的生命线。万匠泉村你多盯着点,我接下来要陪省里督察处来的人去各个点巡查。这个事你务必要多上点心,去年就是几个小孩子乱放鞭炮,差点烧了一栋老楼。文物保护的法律、法规你也要多向村民传达和解说,要反复地说才能说透。有些村民思想上还是不够重视。” “嗯。”叶朗顿时觉得手里的手机烫得像个山芋。 车子沿着弯道接连不断的盘山路驶出了万匠泉村,路过同属沵湖镇的向善坪村。 行经沵湖中学时,叶朗发现校门口那个状元小卖铺还在营业,有些意外。 初三时,他跟着被调到沵湖中学当校长的爸爸来这里待过一年。 从小就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在多所学校辗转的他,对那些待过的学校都没留下太多深刻的回忆。 这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里,曾经一起玩闹和学习的伙伴都已经在各自的人生里奔忙。关于同窗之情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 这所学校里,除了一直和他有联系的周希沛,以及那几个以周希沛为纽带偶尔联络的人。其他的同学现在若是在路上碰了面,他很难在第一时间叫出对方的名字。 状元小卖铺里,和营业执照并排悬挂的照片框里,还有一张他和老板娘的合照。在他之前,这所学校还出过两位上庸市中考状元。 一位是小卖铺老板的儿子向文楷,还有一位叫向野的学姐。 似乎是中了事不过三的魔咒,状元小卖铺的照片墙上,这些年一直没再多增一名“状元”。 叶朗听刘有为因春节期间的值守排班表犯愁牢骚时,他爸爸叶楚轩约了文物局的郭局长去心聆茶社,说是喝茶叙叙旧。 虽然心聆茶社是一间聋哑人开的店,可是常来这里的包间喝茶的,都是上庸最说得上话的那群人。 也许是想从行动上支持和关怀弱势群体从业人员,也可能是需要找个不怕隔墙有耳的地方,在信息上互通有无。 这些人常聚在二楼的包间里,关上门,就能让茶汤的沸腾声和他们的谈话声微不可闻。 茶社一楼的大厅则属于爱喝奶茶又不喜喧闹的年轻人。也常有把茶社当自习室的学生,来这里看书做题,格外清静。 心聆奶茶的茶底多是上庸自产的白茶、莓茶、葛根茶,各款奶茶的配方也是由向宁和一个开茶饮店的朋友亲自调配。 方嘉嘉来了几天,几乎把所有的奶茶口味喝了个遍,最爱的是新出的那款以白茶做底的“苍苍雪峰”。 给茶社做了几年的兼职设计,方嘉嘉也只有每年春节的前几天会在这里办公。 完成了茶社在元宵节之前需要的宣传物料设计,将设计文件发送给广告制作公司后,她又将手绘的广告画架摆到了店门口。 忙活完,方嘉嘉端着一杯奶茶走到角落的位置。 用小勺子将杯中撒了抹茶粉的“雪峰”削出了一截“断崖”,轻轻抿了一口。甜。 车还没进市区,刘有为就接到了叶楚轩的来电。挂了电话,刘有为熄了烟,挠了挠发量稀薄的头顶,朝身边的叶朗看了一眼。 “叶朗,你平时不怎么喝茶吧?我看你总是喝咖啡。” “咖啡比茶更提神。” “等下带你去喝茶。” “刘科长刚刚接了谁的电话?”叶朗将车窗降下一条窄窄的缝,清冷的风打着旋儿钻进了车里。 “你爸约了郭局,你别又想开溜。”刘有为憨憨地笑了笑,“你刚来那会儿我们可真是没想到啊,教育局局长家的公子会来我们文物局这个冷衙门。” “我运气好。”叶朗平静地注视着从车窗外流逝的时间。 方嘉嘉握着马克笔,蹲在茶社门口的画架前更新宣传内容的细节,她在空白处多画了一些以茶叶为形的点缀元素,为了让图文比例更加和谐。 余光瞥见身旁多了一双黑色帆布鞋,她不以为意地换了支笔,对着手机备忘录里的文案继续修改画架的文字内容。 叶朗站在她身旁,低头看了看画架上的花字和图画。 刘有为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招呼他,“叶朗?” 方嘉嘉听到那两个字,手里的马克笔颤了一下,“茶”字的最后一笔直接多出一截。 她有些慌乱地用手指抹掉了多余的部分,指尖染上了黑渍,一抹血红却迅速爬上了她的耳根和脸颊。 “画得真好。” 叶朗说完迈步朝茶社正门的方向走去,推开门之后想起来她好像是聋哑人,站在门口侧着身子又看了她一眼。 方嘉嘉见那双鞋离开了才仰头看了一眼,他们的目光意外地在门檐灯的黄晕中相遇。 “我是想说——”叶朗见她看了过来,不知道怎么用手语夸人,有点紧张地朝她比了个大拇指,“你很厉害。” 方嘉嘉脸上闪过一抹意外之后,忽然露出明朗的微笑,难为情地垂眼看向地面。 她觉得脚下的石板缝里,忽然就生出了一簇簇小花儿,在开心地摇曳。 叶朗怔了怔,也微微扬了扬嘴角。 刘有为走到楼梯转角了发现同行的人还没跟上来,“叶朗!” “来了。” 他的脚步声轻快地落在实木地板上,却重重地踩在方嘉嘉的心里,把她心跳的节奏也带乱了。叶朗只是说了两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她心底却生出了被人过誉的羞耻感。 四人对坐的茶室里,茶桌上热气氤氲。 茶艺师沉默而熟练地操弄着那些茶具,茶汤倒入茶杯的声音时不时有规律地回响。 一场漫长的对谈之中,总会有一个意识神游的人。叶朗像是看着一潭深井一般凝视着茶杯里的茶汤,在这场句句都有自己有关的谈话里,保持缄默。 他感觉在这种场合里,自己唯一能把握的好像就只有手里的这只瓷杯。 长辈的对话里编织着他们身为过来人的告诫和判断,他只需适时点头证明自己的意识还在这间茶室里,释放出那个端正而谦虚的自己。 方嘉嘉趴在一楼的角落专座上盯着自己的速写本发呆,手机忽然震动。 她走出茶社,靠着门口那棵桂花树接听电话。王秀荷喜添金孙的激动透过手机听筒冲了出来。 “嘉嘉,你哥生孩子了!” “嫂子生的。” “你少打岔,比预产期早了半个多月。我要早点过去伺候你嫂子坐月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向文楷当爸爸了,方嘉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开心。 毕竟,在她的记忆里,她不曾从那个优秀的哥哥身上得到过什么兄妹温情。 茶室里的谈话结束,叶朗跟在领导们的身后,浑身都是“刑满释放”的轻松。 方嘉嘉准备推门时,见他们一行人走出来,便退到了一旁。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她认识,是曾在沵湖中学做过三年校长的叶楚轩。 “叶局,那我们就下回再聊。” “好的,叶朗以后还要劳烦郭局长和刘科长多费心。” 他们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对话在方嘉嘉的头顶上有来有回地跳跃。 她在心里默默梳理着眼前的人物关系,一抬眼就稀里糊涂地撞上了叶朗的目光。 第03章 .她的青春,曾被沉默瓜分 仰视的角度总是很容易牵扯出一些仰慕的情绪。 叶朗看到她的睫毛颤了颤,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然后让了让身子,给她推开了门。 似乎是受到了自己消费不起的礼遇,方嘉嘉欲言又止地侧着身子走了进去。 晚上洗漱时,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和初中时那个总是垂头走路的微胖女孩儿相比,就算说不上脱胎换骨,也的确变化很大。 高中之后可能是因为摆脱了王秀荷毫无章法的喂养,身材匀称了很多。 大概女人过了 25 岁代谢会变慢是真的,前两年加班太猛,导致她内分泌失调,体重失衡。 也算是托了失业的福,狠狠睡了一个多月,把遗失了很久的精气神给睡回来了。不过今天晚上,她又有了失眠的理由。 重遇曾经的暗恋对象,很难心无杂念地入睡。 据说不爱说话的人,往往有更多心理活动。也有人说,安静的女孩儿更容易早熟。 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方嘉嘉就看出来了,身边和她同龄的男生身上都透着一些清澈的愚蠢。 不慌不忙 第3节 这种愚蠢和学习成绩没什么正相关的关系。随着年岁的增加,他们身上的清澈会渐渐变得浑浊,但是依然很愚蠢。 女孩儿的自负和审判都掩藏在内心深处,从未向谁表露。 初三开学时,班里来了个可以提高全班男生平均身高的转学生。方嘉嘉坐在中间的位置,看了一眼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叶朗。 她埋头在草稿本上胡乱地画画,心里想着: 其实长成这样的话,好像蠢一点也没关系。 向宁抱着睡衣进了浴室,方嘉嘉躺在床上直发愣。 每一段回忆,都像是可能会从教室的任意方向飞来的粉笔头。她稍微走个神,就直接砸到她头上。 第一个粉笔头砸了过来,15 岁的方嘉嘉用粉笔在自己课桌上画了一支冰淇淋。 不知道是不是每所学校都会在新学年开始的时候办校运会,反正方嘉嘉待过的学校都会。 校运会向来跟运动神经格外懒惰的方嘉嘉没什么关系。初中时,作为一名走读生,家就在校门口,更方便她躲清静。 叶朗拿了跳高冠军之后,班里的男生起哄让他请吃冷饮。 他和另外两个同班男生像一阵风似地刮到了状元小卖铺门口,一口气从冷藏柜里取出了 26 瓶可乐,又在冷冻柜里数了 21 支冰淇淋。 由此可得沵湖中学 178 班的男女比例。 方嘉嘉的视线穿过两个装满大大泡泡糖的塑料桶之间的缝隙,心里想着: 其实这么有钱的话,好像蠢一点也没关系。 结账的时候,叶朗手里捏着两张百元整钞和一张一元的纸币。见那个收银的女孩子拿出了计算器,他没急着把钱放在柜台上,安静地等在那里。 听到计算器报出“141”之后,他才把手里的钱递了过去。 方嘉嘉没看到他掏钱的动作,递过来的面额说明他自己早就算好了。 找零的时候她耳朵像被火燎了一样,低头抽出三张二十元的纸币。自己都算出来了为什么不吭声? 接了找零的钱,拎着可乐的两个男生飞速离开,拎着冰淇淋的叶朗没有立刻就走。 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儿好像是自己班里的同学,但是又不十分确定。叶朗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不好意思啊同学,我刚转过来班里很多人不太熟悉,想问下你是 178 班的吗?” “嗯。” 方嘉嘉看到一支冰淇淋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她用手指按了按眉心那颗冒出的痘痘,仰头看了他一眼。 “我刚刚比赛赢了,请大家吃的。” “谢谢。”方嘉嘉接过冰淇淋,觉得自己脸皮真厚。她甚至动了把这支冰淇淋的钱马上退给他的念头。 “不用谢。” 方嘉嘉望着叶朗朝校门口飞奔而去的身影,他的手里拎着一大袋令人心动的“甜”。 谢谢你,请生理期的我吃冰淇淋。王秀荷也会谢谢你,差点清空我们家的冰柜。 叶朗转入 178 班,最大的“受害者”是曾经的第一名。初三首月的月考成绩出来,常年霸在榜首的“周希沛”往下跌了一格,然后整个初三都没能再升上去。 方嘉嘉看着成绩单上的排名,心里还在不自觉地想着: 其实这么聪明的话,好像蠢一点也没关系。 回想这狗屁不通的话,她没忍住自嫌地皱了下眉头,觉得自己才是真蠢的那个。 已经钻入被窝的向宁,察觉到身边的人有些辗转反侧,轻轻拍了拍方嘉嘉的背。 初三过得很快,从开学到毕业好像也就是一个转身的时间。 16 岁的方嘉嘉用第二个砸来的粉笔头,蹲在教室的角落里写下了“同学录”。 每一年的中考前,状元小卖铺的同学录都卖得很好。一摞摞同学录被摆上货架的时候,方嘉嘉都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王秀荷的审美。 那幼稚又花哨的画风,她根本不相信受了九年义务教育的人会花钱买这种丑东西。 但是那些丑东西的销量又让方嘉嘉忍不住反思,或许真正没有审美的人,并不是王秀荷。 如果要选出历年最丑的一版同学录,方嘉嘉会毫不犹豫地选择:2010 年。 中考前的那几堂晚自习,那些丑得让她想亲手一本本撕毁的同学录,仿佛工厂流水线的半成品,在她的前后左右拉出沉默的生产线,被大家传来传去。 那几天晚上,方嘉嘉觉得他们不像是一起学习的同学,更像是合力粗制滥造的工友。 大家在同学录上匆匆写下几句话,仿佛在做什么计件任务。关系要好的会图文并茂,关系一般的都是敷衍潦草。 叶朗一开始好像并没有去买同学录的打算。方嘉嘉那天坐在门店隔壁房间的小饭桌上,透过门缝看着他挑了很久。 他最后还是放下了那本画风混乱的同学录,拿起了一本硬壳牛皮纸的笔记本。 那天晚上,当前桌的周希沛把本子传到方嘉嘉的桌上时,她把那本笔记本夹在自己的两本书之间,悄悄带回了家。 那天晚上,她就着小台灯的光,翻到了笔记本的倒数那几页。绞尽脑汁地想要在他的同学录上留下点不一样的祝福。 想了很久很久,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在去年秋天收集的一片枫叶用双面胶平平展展地粘了上去,然后用彩笔在枫叶下画了个坐在船上看书的小人儿。 最后配了两句她觉得很智慧的话。带着填写答题卡的慎重,一笔一划地写了上去。 「祝:学叶有成,一帆枫顺。」 她写完之后不免有些担心,生怕自己的天才创意在班里引起热烈讨论。 那样她就要被迫接受大家的赞美,还要回应大家为什么厚此薄彼的质问,想想都觉得烦。 后来她才发现自己这担心太多余了。班里一共四十多个人,大家都很讲规矩,一页接一页地接力,根本没人往后翻。 她写的那一页,实在是太靠后了。 叶朗也没看到吗?应该是没有,他甚至没打听一下,拥有这样奇思妙想的人到底是谁。 方嘉嘉那几天一直带着被人发现的担忧和没被发现的遗憾,在学校和家之间往返。 向宁轻轻打了个喷嚏。方嘉嘉又翻了个身。 直到今天她都不知道叶朗到底有没有看到过她的那片“枫叶”。还有她大三那年给他寄送的那几幅树叶画,也不一定真的能送到收件人手里。 21 岁的方嘉嘉用第三个粉笔头,在快递盒上写下了“生日礼物”。 叶朗的生日是 11 月 18 日。这是方嘉嘉在初三拍毕业照那天,听周希沛对李晓虹说的。 日历翻到高中,方嘉嘉考进了上庸二中。这所学校的很多学生身上都有一股盲目的优越感。他们觉得自己只需要再多答对两题能去上庸一中,发挥失常才会沦落到和这群庸才同校。 178 班共有四名同学考进了上庸一中,当时大家都以为叶朗会和周希沛一起进上庸一中的火箭班,结果他直接去省城的名校上高中了。 高一下学期,方嘉嘉因为向文楷一句话,成为了美术特长生。 “方嘉嘉这个成绩除非参加艺考,不然二本都考不上。” 王秀荷和方建兵在那个寒假合计之后,算了笔账。狠下心把方嘉嘉拽进了美术特长班。 被文化课和专业课双重夹击的高中生活里,她那个特殊的排解压力的小妙招,是在初三中考前解锁的。 茫然、烦闷、焦虑、苦恼、悲伤……每当被这些负面情绪突袭的时候,她会拼命地画各种各样的叶子。一直画,一直画,一直画到心情随着叶片的脉络平静下来。 高二开始,她每年 11 月 18 号都会郑重其事地做一副树叶画,用自己收集的各种树叶拼贴作画。标注制作日期,小心存放。 暗恋,就是一个只有自己会开关的收藏夹。 方嘉嘉高三时去省城潭沙艺考培训时,拥有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一部向文楷用过三年多的摩托罗拉。 她在初中同学的 qq 群里看到有人问周希沛要叶朗的手机号码,第一时间存下了那个号码。从没发送过一条短信,没拨过一通电话。 在潭沙培训期间,她偶尔会去叶朗就读的那所学校转悠,远远地见过他几次。 他在人群里总是格外显眼。有那么两次,她看到他似乎朝自己看过来了,慌张地背过了身。 大三那年,她做完第五幅画后,听见室友的床帘背后发出的繁殖期男女交合时难以克制的声响,方嘉嘉忽然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 坚持喜欢一个人,就是一场漫长的自我感动。 当自己独自沉浸在冒着梦幻泡泡的戏剧幻想里时,叶朗可能正在和某个才貌兼优的女生牵手、拥抱、接吻,甚至是做爱。 她的暗恋就像是突然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瞬间熄火。 那五幅被保存得很好的树叶画,默默地从千年羊城飞到了首都。 那是她七年暗恋结束时,对不知情的暗恋对象难以克制的一次“打扰”和“冒犯”。 方嘉嘉抱着那个小箱子去快递站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温和又执着的“传道者”,被迫听那个人说了很久的“真善美”。 她不知道叶朗大学有没有更换号码,收件人的电话号码直接用了他高中时用的那个。地址也只是一个没有更多详细信息的学校地址。 寄件人的姓名和电话,全都用了假的。 管他能不能收到。那些东西,不过就是一份想要扔掉的暗恋证据。 向宁睡梦正酣。方嘉嘉始终没找到那个睡得最舒服的姿势,起床去客厅接了杯水。 喝了整杯冷水,却没能凉却心里几欲复燃的悸动。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下次再碰到叶朗,一定要跟他说句话,随便说什么都行。如果实在没什么好说的,直接上床也行。 当然,如果他也是单身的话。 毕竟早就过了青涩懵懂的年纪,曾经在梦里牵了他的手就开心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的少女,对异性也有了更加露骨而深入的欲望。 现在让她在男人的少年感和性张力之间做选择的话……方嘉嘉看着玻璃杯上映出的自己的脸,瞬间清醒。 “说得我好像有得选一样。” 都说饱暖思淫欲。自己连工作都没了,居然还想着上床? 第04章 .没认出老同学,如何补救 毕竟有向文楷那样的状元儿子,方嘉嘉作为王秀荷的女儿,除了美院的那张通知书,没有其他什么值得那个妈妈好炫耀的。 去年过年时,王秀荷居然在老家跟人显摆,说方嘉嘉在北京的大公司里当资深美指。 她还好为人师地跟村里的姐妹轮番科普,什么是“美指”。 王秀荷去年从方嘉嘉包里掏出来的那几张名片上,头衔的确是:资深美术指导。 不过那是公司为了让合作方的项目对接人感受到来自鲸栖传媒的重视,特意给方嘉嘉做的一版虚抬了头衔的假名片。 她在公司的真实头衔是:助理美术指导。 和她同批进公司的,有人已经成为设计总监了。 准备回村,方嘉嘉虚荣心不多,但是有。至少在妆扮上,她没打算泄露出半分失业人员的气息。 不慌不忙 第4节 她成不了王秀荷的骄傲,却也不想因为失业承受王秀荷滔滔不绝的说教。 落叶黄毛呢大衣叠穿黑色高领针织衫,黑色裤装衔接亮黑色高跟裸靴。 高马尾,再化个上班时都懒得化的淡妆,戴上那对非必要场合不出场的足金枫叶耳钉。 站在穿衣镜前看了看,很成功地伪装出了衣锦还乡的气场。 向宁出门太早,她起得太晚。拖着行李箱磕磕绊绊走到了茶社,她们俩又亲密地“聊”了一会儿。 站在路旁那棵桂花树下等向峻宇的车来接她时,她又看到叶朗了。 他好像每天早上都会去心聆茶社隔壁的咖啡店买咖啡。 方嘉嘉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垂眼看着地上那颗从水泥地板的束缚里逃脱的鹅卵石。 想到自己昨天晚上暗暗发过的誓,有一种不敢与人对视的羞耻感。 上去搭讪都不敢,还上床?真敢想。 她的脸颊泛起自嘲的浅笑,然后又朝着隔壁的咖啡店瞥了一眼。 叶朗一开始并不确定她就是昨天那个穿粗线毛衣的茶社员工。直到她朝自己看过来时,他终于敢确认了。 他准备打招呼的手还没抬起来,方嘉嘉就迅速收回了视线,继续盯着脚下的那颗石子,用鞋尖轻轻踢了一下,让石子又落回了为它量身定制的那个小水泥坑里。 等咖啡和等车的人,瞬间都有些心猿意马。 突然很想看叶朗尴尬的样子。老同学和他打招呼,他喊不出对方的名字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也不熟,开这种玩笑会不会太没有边界感了? 方嘉嘉的余光看到他从店员手里接过了咖啡,恶作剧再不做,好像以后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叶朗。” 她先是喊出了他的名字,然后才慢慢看向他,脸上带着像昨晚一样明朗的笑容。 叶朗脸上的错愕是有层次的,她不是聋哑人?她认识我?她是谁? 方嘉嘉的手已经紧张地在大衣口袋里攥成了拳,却火上浇油地又说了一句,“老同学,好久不见。” “你好。”叶朗的脑子里疯狂搜索着自己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名字,他记得的无非就那些名字。要么是成绩很好的那几个,要么是特别调皮捣蛋的。 从马丽到桑妮和艾薇蕊,搜索失败。他脸上的尴尬和眼里的歉意越来越明显。方嘉嘉都有些不忍心再继续盯着他看了。 “你是?对不起,我之前转学太多次。” 方嘉嘉听到他紧张又沮丧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哦——”方嘉嘉把这个语气助词轻轻地拖出了一个小尾巴,然后让他亲眼看着笑容在自己脸上一点点消失。 她感觉自己仿佛在对他进行一种漫长而残忍的心理凌迟。 原来看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陷入窘境,并不会有任何快感。 叶朗似乎还在等她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完全没有把自己那个不值一提的名字说出来的打算。 向峻宇的车在街对面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见方嘉嘉在和人聊天,他给了他们寒暄的时间,但是车不能在路边停太久。 “峻宇哥,你到了?”方嘉嘉接起电话后,刚刚还在恶作剧的人,气焰顿时被某种隐形的威严掐灭。她朝街对面看了一眼,“嗯,看到车了。” “我帮你把行李箱拎过去吧。”叶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似乎在寻找什么补救措施。 方嘉嘉紧紧握着自己的行李箱拉杆,淡淡地说:“不用麻烦。” 也不熟。这三个字在嘴里巡游了一圈,又咽了下去。她视线闪躲地朝叶朗挥了下手,“拜拜。” 她还没走到斑马线中间,两个行李箱就被大步流星走过来的向峻宇伸手拎了过去。 叶朗五味杂陈地看着那辆军绿色的 jeep 角斗士开走了。一缕带着懊恼的怅然若失在心头轻轻滑过。 向峻宇和向文楷的曾祖父是亲兄弟。方嘉嘉对哥哥这个当过兵的好兄弟,又敬又怕。 上了车,她也是安静地坐在驾驶座的后座,一声不吭。 或许是因为当过五年兵的关系,向峻宇身上没有大多数同龄男人常有的油腻和世故。 极度自律,作风优良。除非下暴雨,每天早起都要沿着村里的主道或小道跑个几公里。 那张坚毅的脸上依然有军人的棱角,刀凿斧刻一般。 去年,并不是村支两委换届选举的时间。上一任村书记因纷杂繁琐的村中事务感到力不从心,提出了辞职。 符合竞选标准的向峻宇自告奋勇,通过村党支部党员选举成为了向善坪村的新一任村书记。 谁都没想到,退伍复员后在外事业有成的他会回到向善坪村当村干部。毕竟这份工作是出了名的吃力不讨好,事多钱还少。 年前,向峻宇带着村里的两个年轻人到上庸市九安区、五陵区的几个示范村考察学习了一趟。昨晚看到王秀荷发的朋友圈,在评论区顺手道了个喜。 王秀荷立即一个电话打给他,先是建议他抓紧时间找个对象,早点结婚生子。然后自然而然地把话头过渡到了方嘉嘉身上。 “峻宇啊,你以前上学的时候经常和文楷一起在家里吃住的,我把你也是当半个儿子的。我跟你说话一直不见外的哦。” “你也要早点找个对象,把婚结了。你这个条件什么样的对象不好找啊?莫拖了哦。” “说到你又想到我们家那个不争气的嘉嘉,一把年纪了还不嫁出去。二十七八了还孤家寡人地跑回来过年。” “峻宇,你还在市里考察吗?你明天要是回村里顺便把嘉嘉带回来,她肯定赖在向宁那儿的。她对向宁比对她亲妈还亲。” 方嘉嘉对她妈妈这种平白给人添麻烦的行为深感厌烦。昨晚就给向峻宇发了消息,说自己已经买好回家的汽车票了。 向峻宇昨晚睡得早,没看到她的消息。早上直接一通电话打了过来,说自己会去心聆茶社门口接她。带着些不容反驳的霸道。 回家的车里过于沉默,总要有人抛出个话题,打破暖气里流动的尴尬。 “嘉嘉,刚刚那是你同学?” 向峻宇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方嘉嘉不想把话聊开,蚊子般“嗯”了一声。 “还在之前那家公司?” 如果说自己失业了,那话题可延伸的方向就更多了。 方嘉嘉轻轻扯着拇指上新长出来的倒刺,“嗯。” “以后打算在北京定居?” 在北京定居?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方嘉嘉心里回了一句,猛地用力扯掉了倒刺,疼得轻轻“嘶”了一声。“没那个打算。” 向峻宇没再追问什么。方嘉嘉看着窗外的村野,四处都在进行美丽乡村建设。 道旁的村民自建楼房外墙,都被绘上了水墨画。 起初她还觉得新鲜,可是车子经过了几个乡镇,都是大同小异的画风,慢慢就觉得有点视觉疲劳了。 整齐划一的确可以制造出一种规整的美,但是也残忍地消灭了每个村镇自身的底蕴和味道。 想到这里,方嘉嘉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车里过于安静,这声叹息也显得格外清晰。 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方嘉嘉见车子已经快到家门口了,她像是给自己解绑一样迅速解了安全带,匆忙道谢。 “谢谢峻宇哥,今天又麻烦你了。” 王秀荷看到向峻宇的皮卡在门口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里堆着层层叠叠的深意。看到自己女儿下了车,她喜笑颜开地说:“峻宇回来啦!” 方嘉嘉见怪不怪了,就连他哥的朋友在这个家里都比自己受重视。 看到站在一旁的女儿,王秀荷满眼挑剔,“学人家减肥啊?不吃饱饭哪来的力气上班?” 别人家的爹妈都是“人前不训子”,王秀荷是不在别人面前数落自己的女儿就不舒服。 向峻宇把方嘉嘉的行李拎出车厢,行李的主人赶紧伸手去拉。结果向峻宇根本没打算撒开手,她的指尖在他的手背慌张地划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将行李箱拎进了状元小卖铺。 路过的村民纷纷将目光投向状元小卖铺,乡村里的视线总是异常执着且充满遐想。 他们审读着王秀荷看向书记的眼神,分明就是丈母娘看姑爷。 因为心里有悬而未决的疑问,叶朗下班后回了趟父母家。 他从叶楚轩书房那个书柜的最下层找出了一摞老相册,认真翻看自己小学和初中的所有班级合照。 越看越没头绪。根本看不出谁像那个今天和他打招呼的老同学。一想到自己今天在她面前那些失礼的反应,他就感到格外歉疚。 对着老同学热情地打招呼,结果对方根本叫不出你的名字。任谁都会觉得难堪且失望。 他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翻,甚至都不知道该找谁打听。 刚放下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来电显示:周希沛。 “叶朗,班主任陈老师去世了。后天的葬礼你有空过来吗?” “陈老师去世了?” “对,就今天上午的事。走得太突然了。” “葬礼是后天?” “是的。” “我会早点过去。” 叶朗拿起那张沵湖中学 178 班毕业留念合照,看着照片上坐在前排的班主任。 明明是个斯文又温顺的人,却对着镜头做出了那么严肃古板的表情。 时间如利剑,总会在不经意间直刺那些已经落灰的回忆。 第05章 .状元小卖铺,关张倒计时 方嘉嘉又回到了状元小卖铺。 沵湖中学校门口的这套平房,建成了一个大大的“凹”字。 如果用航拍的角度俯瞰,这座房子仿佛在向门前那条四米多宽的水泥路索取拥抱。 这条两百多米长的水泥路,交错叠积了一届又一届新生和毕业生的脚印。 装潢老气的状元小卖铺却一直在那里,就像个留级了很多年的学生,又笨又土。 它之所以一直没有消失,是占尽了地理位置的便宜。学生们进出校门时,它总是会最先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在青春期的方嘉嘉眼里,状元小卖铺里来来往往,都是如风般进出的青春。 不慌不忙 第5节 在校运会上刚比完赛,跑进来抱走一怀饮料的男生;认真挑选带锁日记本的文静女孩儿,碰到要好的同学也会活泼地打招呼。 打着帮爸爸跑腿的幌子,实际上买烟自己抽的那个叛逆小子,抽完烟会在操场上跑几圈散散味儿再进教室。 跟着暗恋的女孩儿走进来之后,随随便便拿起一件物品就结账的青涩少年,可能一直都没表白过。 总是手挽手走进来的两个女孩儿,经常会低声讨论着一道试题的最优解法…… 在成年之后的方嘉嘉眼里,状元小卖铺就像个死活不肯退休的倔老头,总有一股如灰尘般陈旧的气息。 下车后,踩过七级台阶,穿过院子前坪,“凹”的左上角区域便是状元小卖铺的空间。 方嘉嘉走进店就发现货架上的商品稀稀拉拉,心想这倔老头应该是真的要退休了。 她习惯性地看向墙上的照片框,那张照片上的叶朗笑得很阳光。 想到两个多小时前,叶朗那副被不认识的“老同学”偷袭的窘迫样子。27 岁的方嘉嘉凝望着 15 岁的叶朗,不禁露出微笑。 向峻宇看了一眼方嘉嘉,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墙上的照片,和王秀荷聊了几句后就走了。 方嘉嘉把行李在自己的卧室归置好,然后默默走进厨房。 “这个店反正也没什么人来买东西了,我跟你爸爸商量好了,关了算了。” 王秀荷手里的菜刀切得砧板哐哐响,“你爸爸到处跑工地,我又要去帮你哥哥带孩子。都没空顾这个破店。” “现在的学生都会上网买东西了,网上的东西花样又多又便宜。这店得亏是用的我们自己家房子做门面,不用出租金,不然要亏死。” 方嘉嘉把清洗好的白菜叶端到灶台上,安静地看着那块菜刀下的砧板。 这块用了很久的柳木砧板,在她妈妈顶好的刀功下,又肉眼可见地长出了很多新的刀痕。 王秀荷放下菜刀,双手在围裙上里外里擦了擦,“我买了明天的高铁票去你哥哥那里,你跟不跟我去?” 自己票都买好了,简直多此一问。方嘉嘉顺着她的心意答道:“不去。” “也好,你爸爸那个工地这两天也要放假了。你跟他在家里过年也有个伴。” “嗯。” 一个家里四口人,三个姓。方建兵和方嘉嘉都是没资格去和向文楷一起过年的。就连这个房子也是向文楷去世的爸爸留下的。 在这个形神俱散的家里,方嘉嘉从小就很会察言观色,主要是观察哥哥给自己的脸色。 王秀荷撇了撇嘴,揭起了锅盖,释放出腾腾升空的热气。 “我这次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嫂子也是个娇气的。要不是看在你哥哥,我才不想去看儿媳妇的脸色。城里的电梯房我又住不惯,去了也没半个熟人,一天到晚就跟关在鸟笼子里一样。” “你没事也多在你哥哥面前卖个乖,向婷婷就比你机灵,比你讨人喜欢。你哥把她推荐到他们单位下面的国企上班,比你还小一岁。人家今年找了个男朋友,是潭沙本地的拆迁户,日子不要过得太舒服。” “你哥哥现在好歹是个副处长,一堆人想着巴结他,就你个死脑筋不开窍。” 方嘉嘉将刮好的姜放进碗里,惯性沉默。 向文楷对她不好,也不坏。只是保持着多年如一日的冷漠和无视。 小时候方嘉嘉也会觉得委屈,可是长大后学会了换位思考。她曾经尝试着站在向文楷的立场看待自己。 亲生父亲去世后没多久,妈妈就带了个外乡的男人回家,还在自己生父辛苦修建的房子里再婚再育。年幼的自己,会喜欢那个突然降临的妹妹吗? 王秀荷对儿子深觉亏欠,所以极尽宠爱。方建兵在向文楷面前始终保持着谨小慎微的姿态,大把大把地给继子塞自己赚来的辛苦钱,却从来没换来向文楷的一声“爸爸”。 方嘉嘉也不记得自己最后喊出的那声“哥哥”,是在七岁还是八岁。 她的记忆里,向文楷从来不曾对这两个字有过任何温暖的回应。他看向自己的眸光里,总是混合着冰冷和厌恶。 “秀荷!陈老师走了!” 方嘉嘉听到店外那嘶哑的声音,听出来是向宁的妈妈张翠凤,龙耳朵餐馆的老板娘。 王秀荷匆匆放下锅盖往外走,“哪个陈老师啊?” “就是那个陈善彬啊!” “哦哟!是他啊!他年纪跟我差不多!怎么走得这么突然?” “不晓得,他是我们向安的语文老师,下学期都要中考了,临时又要换老师。” “他还是文楷和嘉嘉初中的班主任咧,我们这个店的名字还是他起的!” 方嘉嘉手里的蒜头掉在了地上,去年春节时回家还见过陈老师。当时他神采奕奕的,仿佛还能再带二十届学生。 她还记得初一刚入学时,陈老师笑呵呵地对她说:“你就是向文楷的妹妹吧?你哥哥很优秀,你也要力争上游,争取超越他。” 几次考试之后,成绩平平的她用实力磨灭了“向文楷妹妹”这个光环。她感觉自己好像也在陈老师的眼里隐形了。 陈老师那种亲切又和善的表情还是会经常挂在脸上,当他面向班里那几个尖子生的时候,依然会流露出老父亲般的温柔。 高考结束,收到美院的通知书后,陈老师来家里道过喜。 那亲切又和善的笑容,让方嘉嘉忍不住想仰头看一眼,是“向文楷妹妹”的光环又回来了吗? 周希沛和李晓虹她们好像每年都会去看望陈老师。方嘉嘉一直觉得那是出类拔萃的学生才配遵守的师生礼仪,和自己这种庸才没什么关系。 当个“不知感恩”的学生,虽然情理上很不应该,但是真的很舒服自在。 54 岁,方嘉嘉还没有活那么久,也不知道活到这个岁数离世该怎么量测悲伤的浓度。 王秀荷和张翠凤站在店门口一阵长吁短叹,句句话里都带着惋惜的语气,适时地表达出遗憾。 方嘉嘉木然地听着她们对话。她们嘴里那个完美无缺的陈老师和自己印象中的陈老师并不能完全重叠。 她们聊了很久,话题从陈老师的葬礼聊到了向文楷在省城的房子面积。 方嘉嘉觉得她们每次聊天的话题方向,就像是在被一个烂醉的酒鬼牵着走,任性得毫无道理。 走进龙耳朵餐馆的那位客人,打断了她们漫长的闲聊。 “嘉嘉,我明天就去你哥那里了。后天陈老师的葬礼你去一下。你哥哥结婚的时候他来随过份子的,我去翻翻人情本儿,看看他当时来随了多少。” 方嘉嘉心里有些抗拒,并不是出于对老师本人的喜憎。而是她并不想碰到那些“老同学”。 她觉得他们会把葬礼变成另类的同学聚会,席间的话题无外乎谁发财了?谁升官了?谁结婚生子了?谁上学的时候喜欢谁? “1000 块。”王秀荷眯眼翻着已经卷边的人情簿子,喃喃自语:“啧,那我这是该去个 1200 还是去个 1300?我要问问翠凤那边是怎么个打算。” 方嘉嘉在这一刻忽然真切地感觉到,数字真是个冷漠而无情的东西。 “峻宇肯定也要去的,陈老师也是他以前的班主任。后天你跟他一起去,坐个顺风车。陈老师老家你没去过吧?” “妈!”方嘉嘉终于不耐烦地开口了,“不要有事没事就麻烦别人。” “你还有脾气啊?”王秀荷拿着手里的人情簿子在女儿头上敲了一下。 “你就是个猪脑壳。你都不晓得追着峻宇跑的小妹子有多少,你近水楼台还不晓得加把劲!” 向峻宇拎着两条刚做完真空包装的娃娃鱼和两支羊腿站在王秀荷家的厨房门口,东西是送给好兄弟向文楷的,想让王秀荷顺便带去潭沙。 这会儿听到里面母女的对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方嘉嘉不是不知道她妈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让她和向文楷的好兄弟处对象?除非向文楷死了。 第06章 .他心向明月,明月照柯叶 王秀荷如果知道方嘉嘉敢在心里拿向文楷的生死发牢骚,定是恨不得让女儿抱着木头拼命“呸呸呸呸呸”,呸到向文楷百岁大寿的那一天。 “店里余下的货,我打包价转给小学旁边那个杂货店了。” 王秀荷又重新拿起了菜刀,砧板又发出了被切割的声响,“这几天你在屋里收拾收拾,争取年前就让你爸爸给他送过去。到时候让他点完货直接把钱转我支付宝。” 方嘉嘉想到了外面铺子里堆得七零八落的那几个大纸箱,“嗯。” “嗯嗯嗯嗯嗯!”王秀荷狠狠叹了口气。 “就晓得嗯嗯嗯,一天到晚跟个闷葫芦一样。你也年纪不小了,峻宇条件还不好啊?从能力到样貌没得挑啊。他那个娃娃鱼养殖基地现在搞得红红火火的,回来干村书记也是干得顺风顺水。现在这镇上多少老家伙想把他抢回家当女婿?你就是个不争气的,一点儿都不会讨人喜欢。” 连自己亲妈的喜欢都讨不着,遑论外人。方嘉嘉心里腹诽,脸上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 “嗯,我配不上他。” 王秀荷手里的刀停在砧板上,听了这话反以为她女儿对向峻宇已经动了心思,只是碍于面子。 “你哪里就配不上了?虽然没端上铁饭碗,好歹也是正经大学毕业的。没事,明天到你哥哥那儿了,我让他有空了多做做峻宇的思想工作。他们两兄弟关系好,这些话才聊得开。工作的事你没麻烦过你哥,终身大事他总要出点力。” 方嘉嘉听得不甚其烦,“少让向文楷看我笑话。” “啧——你对着峻宇还晓得喊声哥,对着你亲哥一口一个向文楷。我要是你哥哥,我也不愿拉扯你,没点当妹妹的样子。再说了,你又不是什么大明星,你哥哥一天天也不是没事做,哪有闲工夫看你的笑话?” 方嘉嘉实在是待不下去了,那双耳朵急需避难。 她扔下手里的蒜头,倏地起了身。刚走出门就看到了靠站在门口的向峻宇。 向峻宇蹙了蹙眉,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里的东西,“来送东西。” 短暂而尴尬的两三秒对视间,方嘉嘉觉得自己在向峻宇面前,就像是王秀荷努力想要推销出去的一件滞销货品,浑身都贴满了“即将过期”、“廉价易得”的促销标签。 可能是因为她完全不在乎眼前这位被王秀荷锁定的“顾客”是否有“购买欲”,也可能是从小到大被王秀荷为自己制造的无数个当众说教的现场锻炼得皮糙肉厚了。 方嘉嘉没觉得这是什么社死的大场面。 她沉默地走进小卖铺的货架间,开始不声不吭地收拾余下的货品。 向峻宇心情复杂地走进厨房。又被王秀荷拉着聊了些闲话。 “又给文楷带东西啊?”王秀荷接了东西放好,又把凳子递到向峻宇跟前,“你们两兄弟关系也是好得没得讲。” 王秀荷丢了些蒜叶进锅,“峻宇,陈老师过世了你晓得吧?” “听说了。”向峻宇捡起圆簸箕里的蒜头,随手剥开。 “后天陈老师的葬礼你也要过去的吧?” “嗯,要去。” “到时候嘉嘉也要去,你顺路把她带过去。陈老师的老家她也没去过,不认识路。” “好。” “你最近跟文楷联系了没?他单位里事多,陆臻又刚生了孩子,刚当爸爸估计忙得很。” “向谦煦出生那天打过电话。” “向谦煦这个名字也是难写,笔画这么多,我孙子以后上学了写名字都费劲。” 不慌不忙 第6节 向峻宇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王秀荷把焖炒好的蒜叶炒腊肉盛进碗里,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也要抓紧啊,你们俩从小一起穿开裆裤,一起上学的。结婚生孩子这事你落后得太多了。” “建兵叔好像回来了。”向峻宇顾左右而言他,把剥好的蒜放进碗里,“荷婶,我先走了。” “急什么?吃完饭再走啊!” “不吃了,还要去趟村部。” 方建兵的长城皮卡缓缓倒进了家里的车库。这个因为长年在工地上接受过度日晒而始终瘦黑的男人,敏于行而讷于言。 他看到女儿在收拾货架上的东西,只是表情生硬地走上前去夺过箱子,“我来弄。” 向峻宇看了看蹲在货架旁的方嘉嘉,他还没来得及问她有事没事,她看起来已经若无其事了。 “建兵叔,我给你搭把手。” 货品上积下的灰尘纷纷扬扬,方嘉嘉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向峻宇刚想说点儿什么,又觉得自己开口不太合适。 方建兵朝女儿瞄了一眼,依然是像铁锤砸钢筋般硬梆梆的语气,“感冒了?” “没。”方嘉嘉抬手挥了挥眼前的扬尘,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又拿起一叠落灰的笔记本拍了拍,放进纸箱,“爸爸,我后天用一下你的车。” “干什么?” “初中的班主任去世了。” “哦。”方建兵随手把兜里的钥匙递了过去,“开慢点儿。” “嗯。” 向峻宇听出来她这是要和自己保持距离,想到那个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他没想顺着她。 “路不好走,坐我的车。” 明知道王秀荷想让你当她女婿,你还不躲着点?方嘉嘉紧蹙眉头,满眼抗拒地仰头看了向峻宇一眼。 可是在向峻宇眼里,她那眼神可怜巴巴的,就像是一只刚刚挨了骂的小狗。还,怪可爱的。 素来正容亢色的兵书记,脸上掠过一抹微不可察的笑。 “钥匙。”方建兵似乎是突然回过神来,伸手就要拿回钥匙。 方嘉嘉在家里向来是个没骨头的,和爸爸也没有能撒娇的交情,只能又把车钥匙还了回去。 回家的路上,向峻宇又回想起了那个让自己对方嘉嘉的感情产生微妙变化的转折点。 大二应征入伍之前,他回了一趟老家。特意拎了些从北方带回来的特产来看望方建兵夫妇。 他和王秀荷坐在店门口聊天,方嘉嘉趴在收银的柜台上画画。 他发现时间真的很神奇,小姑娘才刚跨过初中和高中的那道分界线,就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王秀荷见向峻宇看了一眼方嘉嘉,话赶话地说: “她哥哥说她不学个特长考不上好大学,我和他爸爸哪里懂个什么鬼特长?唱歌她又不是那块料,学乐器年纪又太大了,体育她又搞得来哪一样?看她喜欢画画,只能给她报个美术特长班碰碰运气。不然以后大学都考不上,连个好婆家都找不着。” 向峻宇不自在地笑了笑,“嘉嘉还小。” “哪里小啊?也十六七岁了,一晃眼就要到嫁人的年纪了。” 方嘉嘉戴着耳机听不见他们东拉西扯的内容,也没看到向峻宇听到这句话后忽然黯淡的表情。 她画得头昏眼花了,趴在收银柜上打盹儿,速写本在柜台边缘摇摇晃晃。 “文具盒吗?我来帮你们找。”王秀荷起身去帮两个四处乱窜的小男孩找汽车玩具文具盒。 啪—— 向峻宇走到收银柜前,捡起摔落在地上的速写本,好奇地翻了翻。 她真的很喜欢画叶子,各种各样的叶子。一页又一页,肉眼可见地画得越来越好。 她的签名不是中文名也不是英文名,每一页的右下角都签上了“□++”和具体日期。 大概是嫌自己名字笔画太多了,小姑娘的心思总是格外的单纯,可爱。他在心里数了数她名字的笔画,32 画,是有点多。 他把速写本放回柜台上,发现她指间还搁着一支铅笔。怕她睡着了不小心戳到自己,他把铅笔抽了出来。 方嘉嘉瞬间睁开了眼,睡眼惺忪地仰头看着他,“峻宇哥?” 向峻宇有些失神地看着那双眼睛,少女的瞳孔里摇曳着迷茫的困倦。 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处发出的不寻常的效果音,只能故作镇定地说: “你这么喜欢画叶子?” 他看到女孩儿睫毛猛颤,眼里顿时显出慌张和警惕,然后迅速地按住自己的速写本。面红耳赤。 向峻宇见了她那番反应,觉得她就像一只护食的小猫,突然炸毛了。 他浅浅地笑了笑,一抬眼就看到了小卖铺照片框里那张新贴没多久的照片。 王秀荷挽着一个阳光帅气的男学生,照片的配字是“上庸市 2010 年中考状元—叶朗(沵湖中学 178 班)”。 叶——朗,178 班,那就是她的同班同学,叶子。 向峻宇脸上的笑容缓缓地从脸颊滑落,顿时了然。原来她画出的每一片叶子都是情窦初开的暗号。 难怪,小姑娘会这么慌张。 他在部队闲暇时,偶尔会自虐式地回想起那个场景。以此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对向文楷的妹妹有任何非分之想。 这些年他也一直谨慎而克制地拿捏着和方嘉嘉相处的分寸,以兄长的身份,和方嘉嘉保持着不亲不疏的距离。 可是刚刚听过了王秀荷和方嘉嘉的那番对话,他的确有些动摇了。 第07章 .琐事里进退,忐忑里重逢 手机铃声让向峻宇从回忆里抽出神思。 村里的辅警向思睿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又有村民扯皮找他要公道了。 不知道是谁在村里在建的文体广场围挡外倒了半米多高的一大堆生活垃圾,挡住了村民向守勤家出行的路。 脾气火爆的向守勤直接闹到了村部,言之凿凿地根据那堆垃圾推测“犯罪嫌疑人”具体的生活细节,疑东疑西地指认了一堆和他有过节的村民出来。 村里的副书记钟正和跟这群村民打了半辈子交道,按理说更擅长处理这些村民之间的矛盾纠纷。但是上一任书记辞职,本该顺理成章应该成为村书记的他,没想到会从天而降个和自己竞选村书记的向峻宇。 他一直怀疑这毛头小子是花钱买通了村里那些有投票权的老家伙。 老钟既不待见向峻宇,也不配合他的工作。有时候甚至乐得见他陷入焦头烂额的场面。 钟正和觉得像向峻宇这样的年轻人,在村里这些鸡零狗碎的消磨里,总有熬不下去的那天。 向峻宇赶到现场,向思睿正在安抚向守勤的情绪。向峻宇看了看那堆垃圾,又看了看距离垃圾不远处的垃圾桶,最后朝围观的村民们扫了一眼。 “谁倒的谁清理。”向峻宇随手指了附近的一个方向,“村里的监控装着不是拿来做摆设的。” 他的眼睛闪烁着猎人般敏锐的光,成功地猎捕到了围观村民中那个慌张地向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的人。 向峻宇一瞬不瞬地盯着向守勤的那位老邻居向兴田,嘴角牵出一抹略带歉意的笑,“我忘了,那边的监控还没来得及装。” “其他人散了吧。” 向峻宇一手搭在向兴田肩上,一手搭在向守勤肩上,拉着两位长辈在那堆垃圾旁蹲了下来。“我的叔叔伯伯,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啊?” 向兴田被向峻宇揪出来自然恼火。 他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新书记不好糊弄,也没想狡辩,理直气壮地说:“前两天,向守勤家的牛把我的菜园踩得乱七八糟,半句交代都没得!是不是看我年纪大了好欺负?” “牛踩的你找牛啊,你快去杀了那个牲口,你往我家门口扔垃圾做什么?” “书记你看看,他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年迈的向兴田气得吹胡子瞪眼,“让我跟牲口算帐?你们家牲口说了算?牲口当主人?” “书记你评评理,我是懒得和这个老家伙争!” 向峻宇挠了下鼻梁骨,又起身去向兴田的菜园看了看。 “守勤叔,牛不懂事,养牛的人不能不懂事。”向峻宇表情严肃地看着向守勤,“田伯的菜园该你修整,你的牛以后也要看管好。” 说完他又看了看向兴田,“乱丢垃圾也不对,这离垃圾桶没几步路。田伯你就辛苦一下,把垃圾送到该放的地方。以后别再乱丢了。” 两个长辈都梗着脖子僵在那里,谁都不肯做先服软的那个。 向峻宇朝愁眉苦脸的向思睿使了个眼色,小伙点了点头,立即去拿了扫帚和簸箕过来,连说带劝地帮着田伯一起清理垃圾。 向书记则拿起农具,拉着向守勤一起进了向兴田家的菜园。 村里的喇叭,会在每天中午 12:00 和下午 5:30,准时撕破村庄街头的宁静。 乡村里的日夜,随时都可能爆发因鸡毛蒜皮引起的冲突。 向峻宇当村书记这一年,就是全年无休的一年。 夜幕里,向峻宇终于回到了位于半山腰的家。 从山下通往家里的那条水泥路和那套白墙灰瓦的三层新中式乡村别墅,都是前两年才修建完成的。他负责出资,他爸负责出力。 两年前回家,看到那么大栋新房时,向峻宇才忍不住反省,是不是钱给得太多了? 虽然说农村的宅基地不是寸土寸金,建房、装修也花不了太多钱,但是也很少有人把房子、院子建这么大。 母亲去世多年,姐姐远嫁外省,家里常住的也就向峻宇和他爸。 向峻宇的父亲向敬东在沵湖镇政府当了大半辈子的会计,给儿子起的名字就表露了他的野心。 峻宇,高大的屋宇。 他用最省的花销在向善坪村人烟最少的半山腰建了栋大房子。算好了四代同堂所需的房屋面积,却算不出自己的儿子什么岁数才会成家。 毕竟向敬东三十一岁的时候,向峻宇已经上五年级了。 陈老师葬礼当天,为了防止方嘉嘉擅自出行,向峻宇的车一大早就停在了状元小卖铺门口。 准备出发去陈老师葬礼的张翠凤敲了敲车窗,“峻宇,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去陈老师那儿。” “啊呀巧了,我也要去,车上还有位子没?书记你顺路把我带过去吧。” 向峻宇下了车,见她直接拉开了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不慌不忙 第7节 张翠凤喜颠颠地坐了进去,然后拿出了手机开始呼朋引伴。“对对对,峻宇也要过去,车上还有位子。快来!” 向峻宇啼笑皆非地靠在副驾驶的门边,反正这阵仗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方嘉嘉蹲在行李箱前挑选去葬礼的衣服,黑卫衣,灰黑色牛仔外套,黑色小脚裤,黑袜子,黑色帆布鞋。就连宽边发箍的颜色都是黑色的。 车子后座已经坐了两个人,向守勤还站在车旁对着向峻宇东拉西扯,看不出他到底是想坐哪里。 坐在车里的两位婶子催了好几次,向峻宇被迫按了按车喇叭。 方嘉嘉加快速度系好鞋带冲了出来,透过车窗看到车里的人,愣了一下。 向峻宇复古风的黑色机车皮夹克里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站在那里就像一团极具压迫感的乌云。 他见她出了门,朝自己身后偏了偏头,示意方嘉嘉坐副驾驶,转身给她拉开了车门。 想坐副驾驶的向守勤,那个撇嘴的微表情被方嘉嘉捕捉到了。 “守勤叔,你坐前面,我跟翠凤婶她们坐。” 方嘉嘉顺势就把站在旁边的向守勤推向副驾驶的座,拉开了后座的门。 向峻宇一路上听着张翠凤和向守勤拉扯着村里的家长里短、明争暗斗,不时还要给出书记的回应和承诺,仿佛在移动办公。 方嘉嘉将耳边的头发拂到耳后,戴好蓝牙耳机,安静地望着车窗外。 视野内是正在迅速移动的蜿蜒山野,那些自然的动静和身边的人声悉数入耳,忘了充电的蓝牙耳机里其实什么声响都没有。 那两只白色的小耳机,此刻只是她婉拒所有社交对话的实用工具。 矗立的山峰是高低不一的指骨,丘陵与田野是大地的指纹,阡陌是盘错在掌心里的纵横。她觉得自己像是落入如来神掌的一只蝼蚁,一直在做没有意义的爬行。 入山道之前,叶朗的车开得很顺畅。 因山里的车道过窄,他只能跟在前面那辆眼熟的军绿色角斗士后面。这条通向葬礼的路,有很多个连续的上坡弯道。 陈老师家门口的水泥道上,停了长长的一溜车。后面的车只能接龙一般停在路边。越靠后,就要走越长的一段路才能到葬礼现场。 方嘉嘉打开车门,车里的暖气骤然被门外的冷风偷袭,鼻腔瞬间就感受到了山里的风带着冰霜的寒冽味道。 她惯性般戴上了卫衣帽子,下了车。 刚停好车的叶朗坐在车里,看到从前面那辆车里走出来的,戴着卫衣帽子的方嘉嘉,正是他前天没认出来的那位老同学。 她也来参加陈老师的葬礼,所以,她是 178 班的。 方嘉嘉双手揣在卫衣的袋鼠兜里,跟在向峻宇身边往前走。叶朗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走了一段路,向峻宇侧头看了她一眼,小姑娘鼻尖儿冻得泛红,“冷不冷?” “不冷。” 方嘉嘉快走了几步,跟上了张翠凤。 快走到陈老师家大门口时,她看到周希沛朝自己走了过来。方嘉嘉浑身不自在,生怕她认出来自己,跟自己打招呼。 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要回避,那些曾经从她低头自卑的青春里路过的人。 “叶朗!”周希沛看到老同学的喜悦溢于言表,表情开心得根本不像是来参加葬礼。 听到这个名字,向峻宇下意识地看了方嘉嘉一眼。果然,小姑娘的整个表情都不对了。 她的脸色混合着意外、紧张、羞怯,可能还有一点惊喜。 方嘉嘉心里一沉,埋头往前走,步子迈得更快了些。 叶朗望着前面那个背影,“希沛,前面那个戴帽子的女同学也是我们班的吧?” “哪个?我们班的吗?”周希沛往前看了过去,“我刚刚没注意,我去看看。” 周希沛满怀好奇地小跑上前,轻轻拍了拍方嘉嘉的肩。 方嘉嘉停下脚步,猛地回头看向周希沛那张总是被岁月偏袒的脸。 短暂的沉默在她们之间流淌。两个成年后就没见过几面的女人,似乎都在从彼此的脸上观察着对方这些年经历过的时光。 让方嘉嘉觉得不自在的是,周希沛还是那么自信。这种因为优秀带来的自信,让她和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开启一场对话都不必露怯。 方嘉嘉视线垂落在周希沛黑呢大衣的第一颗纽扣上,小声地问:“怎么了?” 周希沛忽然声色爽朗地说:“方嘉嘉!真是你啊?你越来越漂亮了!” 叶朗站在她们身后露出恍然的神情。 方嘉嘉?他隐约记得这个名字。状元小卖铺老板的女儿。 第08章 .老师的葬礼,我该坐哪儿 被曾经的老同学当众夸漂亮,方嘉嘉听不出周希沛的寒暄里到底有几分客套。 她只能蚊子哼哼般地说了句“没有”。瞥见几步之遥的叶朗后,她迅速转了身,继续往前走。 方嘉嘉也很想在曾经的同学面前表现出从容自信、谈笑自若的样子。 可是这种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她总是做不好,还老是让人嗅出她身上忸怩作态的小家子气。 向峻宇见他们同学之间这么生分,倒是不太意外。方嘉嘉那么不爱说话的人,很难想象她有什么来往密切的社交圈。 他朝身后的叶朗看了一眼,发现那个人也朝自己看了过来。 人来人往的流水席上,悲伤也很散漫,没有太多哀恸的味道。 陈老师那张笑容和善的遗照,在堂屋正中间看着院子里的大家围坐在流水席上家长里短。 方嘉嘉看了一眼无法再教书育人的“陈老师”,可能因为他的笑容太过温暖,她的内心竟泛不起丝毫悲伤。 她又看了一眼师母,或许是葬礼的忙碌和村民的喧嚷,也将她脸上的悲伤冲淡了些。 可能,这就是举行葬礼的意义吧。一群人用忙碌和吵闹帮生者慢慢驱散死亡带来的伤痛。 向峻宇和师母聊了几句之后,就被几个邻村的老同学拉着问东问西。 翠凤婶已经和几个大婶哄哄闹闹地坐着聊起来了。 周希沛和李晓虹带着叶朗走向了师母那边。 曾经的初中同学和初中老师散坐在不同的桌席,他们都在和身边的熟人有来有回地自如交谈。 方嘉嘉攥着兜里的挽金,没发现席间有空余的位子。她的脚趾狠狠抠着鞋底,不知道自己该坐哪儿。 我该坐哪儿?一直以来,无论在哪儿,她好像一直都找不准自己该处的位置。 眼前的人似乎都没有这样的困惑,他们自在地落座,轻松地交流,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就找到对话的伙伴。 他们,好厉害。 “我不抽烟。”向峻宇推了别人递过来的烟,朝方嘉嘉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席间。 她好像没找到可以坐的位置。他刚想朝她走过去,看到她转身钻入院子的侧门,往屋后去了。 方嘉嘉经过了水蒸汽缭绕的厨房,经过空空荡荡的猪舍,绕过了鸡鸭打架的菜园,在这个院子的最北侧停了下来。 再往前走,就要爬坡上山了。 她靠着那面薄灰覆盖的砖墙坐了下来,仰头望着山坡上的那颗柿子树。 枝头那个干枯发黑的柿子,摇摇欲坠。 它是酸的还是涩的?它会在掉落后腐烂?还是会在腐烂后掉落?它好像,被全世界遗忘了。 方嘉嘉从牛仔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一盒火柴。她不抽烟,也不对尼古丁上瘾。但是公司里不抽烟的设计师太少了。 后来为了显得合群一点,她也会经常随身带烟。 成年人,除了足够的人民币,还需要被迫储备社交货币。 同事约她去天台抽烟时,她就会点燃一根,任由香烟慢慢燃烧。 看着那缕轻烟在风里慢慢散去的样子,她会不自觉地会说出一些平时说不出来的话,偶尔也会毒舌地吐槽老板,刻薄地痛骂甲方。 平时乖巧寡言的女孩儿,当她的手里拈着一根燃烧的香烟时,仿佛突然就拥有了放肆的依凭和底气,拥有了“出格”和“撒野”的心理依据。 她邻桌的那位男同事卡卡曾开玩笑说,“方嘉嘉点燃一根烟就能召唤出了第二人格。” “如果不是办公室禁止吸烟,我愿意每天在桌上点着三根烟,烟火不熄地供奉那个毒舌的方嘉嘉。” 从方嘉嘉指间升腾的轻烟里,摇曳着一些模糊的影像。 乡村里的有些大人,总以为小孩子听不懂他们的闲言碎语。 方嘉嘉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和爸爸都是那个家里的寄生者,他们家住的房子姓“向”。 每次听到身边的同事用“女人上桌吃饭”这种话玩梗说笑,方嘉嘉都笑不出来。 向文楷上高中之前,方嘉嘉很少上桌吃饭。 方建兵一年四季多在工地餐宿,家里常在一起吃饭的也就三口人。 她记不清了,到底是二年级还是三年级开始养成的习惯。每到吃饭的时候,她就自觉装好饭菜,端着饭碗坐到小卖铺收银柜台的那张木椅上。 王秀荷忙着给儿子夹菜添饭,喋喋不休地对着向文楷奉送母爱。 有人进店买东西,方嘉嘉就放下筷子,收银、找零。还要小心翼翼地护着饭碗,生怕话多的客人把口水溅到自己的碗里。 她会努力在王秀荷吃完饭之前先搁了饭碗,不然就会被妈妈从收银柜后面的椅子驱走,让她坐回到餐桌上吃饭。 和向文楷同桌吃饭时,她的椅子上仿佛长满了刺,桌上的每道菜里也像是长出了冰碴子。 向文楷上高中之后,方嘉嘉觉得他把那道无形的压迫感也带走了,就连家里的空气都变得自由了。 她慢慢习惯了一开饭就上桌吃饭,听王秀荷在饭桌上唠唠叨叨。 初二下学期的那个下午,方嘉嘉正坐在桌边吃饭。看到高考结束的向文楷突然走进家门时,她应激式地端着碗站了起来。 向文楷似乎也因此愣了一下,他看着她匆匆忙忙地离了桌,钻进了厨房。 方嘉嘉坐在炉灶旁的木凳上吃完了那碗饭。那是向文楷一辈子也不必懂的慌张无措,那种鸠占鹊巢的羞耻感。 手里的烟燃去了三分之一,方嘉嘉听到厨房里有人在高声催菜。 不耐烦的语气似乎点燃了大厨的火爆脾气,他们互相呛了起来,几位帮厨的大婶开始劝架。 那些菜里面不会溅上他们吵架时互喷的口水吧? 方嘉嘉有些倦怠地眨了眨眼,轻烟里的影像又换了个场景。 不慌不忙 第8节 去县城参考中考的前一天,王秀荷的千叮咛万嘱咐让方嘉嘉误了些时间。害得她走入 45 座的大巴车时,车里已经没座位了。 陈老师站在过道上和班里那几个尖子生在聊着什么,方嘉嘉背着包,局促不安地站在司机旁边。 她的同桌向恬和另一个女生坐在一起,招呼她和她们挤一挤。 方嘉嘉有些犹豫地朝她们的座位走过去,她不想挤着她们,可是自己一个人站着显得太突兀了。 比起无处落座,她更讨厌被一群人注视的感觉,虽然大家的目光并没有攻击性,但是总能让她感到局促不安。 她还没走到同桌的座位旁,叶校长的车在即将发动的大巴车旁停了下来。 “陈老师,你们班坐得下吗?坐不下的话我车上还能坐两三个人。” 方嘉嘉侧头看向窗外,看到了握着方向盘的叶校长,还有坐在副驾驶的叶朗。 “叶校长好,我看看啊。” 笑容满面的陈老师匆匆环顾了一下车内,视线淡淡地从还没落座的方嘉嘉身上滑了过去,最后落在早就已经就座的班级第二名和第三名身上,“希沛,晓虹,你们俩去坐校长的车。” 周希沛和李晓虹兴冲冲地钻进了校长的车,方嘉嘉心里却涌出了小小的失落。 当时的她也很想跟叶朗坐同一辆车。可是校长的那辆车仿佛已经被陈老师设定了门槛,成绩平平的人没有准入资格。 烟已燃了大半,方嘉嘉听到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觉得来人应该是某个酒足饭饱的男人。大概是懒得在卫生间排队等位,来找个僻静的地方撒尿。 一定是个男人中的男人,才会敢于对着大自然露短。方嘉嘉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叶朗的脚步停在转角处。 他看到她指间的烟时,微微怔了怔。然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山坡上的那棵柿子树,目光也停驻在那个孤零零的干瘪柿子上。 寂静在他们和那棵树之间,如方嘉嘉指间的轻烟般升起。 叶朗望向她,只觉她的周身仿佛笼罩着如烟雾般飘渺却又真实可感的孤独。 方嘉嘉静静凝望着那缕轻烟,从那里面看到了那个不断在状元小卖铺、教室、画室、寝室、办公室、会议室……慌慌张张找位置的自己。 “方嘉嘉。”叶朗轻声打破了沉默。 闻声,方嘉嘉夹着烟的手颤了颤,一小撮烟灰飘落在她脚边。她侧头看了他一眼。 “对不起,”叶朗感受到了她身上放射出的强烈的戒备,“前天是我太失礼了。” “为什么要道歉啊?”方嘉嘉随手捡起一根细小的木棍,在泥土上漫不经心地画出一片狭长的叶子,低头轻笑道:“你不用过意不去,我那天是故意的。” 叶朗被她两句话说懵了,一时语塞。 “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也认不出我,故意跟你打招呼就是想看你尴尬的样子。” 方嘉嘉捻了捻手里快要燃尽的香烟,她抬眸看向他,嘴角溢出一抹毫不掩饰的狡黠,“就是个一时兴起的恶作剧,没什么恶意。顺便验证了一下我自己到底有多平庸。” “不是,你别这么说。”叶朗眼神闪躲了一下,有些无地自容,“是我记性太差。” 他怎么可能记性差?这种毫无技巧的自损倒显得她在自怜自哀。 “你不是记性差,你比我们都聪明,所以很早就学会了筛选记忆。就像课本里的那些知识点,你更懂得怎么样略去那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只记住真正重要和关键的部分。” 方嘉嘉慢速说完这些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坐哪儿啊?” 叶朗愕然地沉默了几秒,似乎没太听懂她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提问。 “你是说等下吃饭吗?希沛和李晓虹她们在那边坐了一桌。你要一起吗?” “我记得你当时坐在靠右边窗子的倒数第二个座位。” 叶朗脸上显露出答非所问的拘窘,他发现他们之间的对话好像一直没有同频。 这几句话,让他感觉像是 15 岁的自己遇到了 27 岁的方嘉嘉,完全跟不上她聊天的漂移思路。 方嘉嘉缓缓将指间的烟在脚边的泥土里按熄,那缕在他面前畅所欲言的勇气也随着轻烟快速散去。 她直接将熄灭的烟头握在手里,撑着膝盖站了起来。重新将双手揣进卫衣兜里,垂眼看着脚下的石板。 “我不知道我该坐哪儿。” 第09章 .失败独一份,悲伤十大碗 向峻宇见方嘉嘉从院子的侧门冒了头,刚抬起右手准备招呼她落座,就看到叶朗跟在她身后走了出来。 他顺势将抬起的右手落在了身旁那张空椅子的靠背上,搭了几秒。 方嘉嘉朝席间扫了一眼,走到向峻宇身旁的那个空位坐了下来。然后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握在手里的烟头扔进了座椅后面的垃圾桶。 向峻宇微微侧头瞄了一眼,眉心紧蹙。真是出息了,她还学会抽烟了。 叶朗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默默走到周希沛身边的那个空位坐下。 红白喜事的酒席上,多数人都在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方嘉嘉没有可闲聊的对象,心无旁骛埋头吃饭。向峻宇看着她面前那只碗,仿佛永远不会见底。 他感觉她今天要么是想吃回本,要么就是想把自己撑死。 方嘉嘉嘴里吃着这桌的菜,耳朵却长在了叶朗就座的隔壁桌。 他们聊了些什么,她是一句也没落下。 叶朗时不时看一眼对桌那个埋头吃席的人,她的神态举止和刚刚在屋后抽烟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他在云熙雾攘的模糊记忆里东奔西跑,很想从里面找出曾经的那个方嘉嘉。 今日酒席的大厨是何越山,178 班的吨位王者,土家十大碗的烹制人。在各个村镇的红白喜事上巡游掌厨的酒席红人,现在正站在周希沛身边,为师母振振有词地介绍老同学。 主题大概是:陈老师带的学生都很优秀。 第一碗:农家贺菜。方嘉嘉咽下嘴里的菜,没吃出肥瘦肉丝和红薯粉之间的区别。 何越山正在夸的覃森。职高毕业后学做木工,拿过全国性技能大赛的奖。 覃森如今开了间“琢木工作室”,带了一批学徒,接的都是价格不菲的订单。 第二碗:千张贺菜。胡萝卜和墨鱼一起嚼在嘴里有蜡的味道,方嘉嘉想吐掉,又觉得那样很不礼貌。 坐在覃森身边的陈新,一直没怎么说话。外公是湘西的竹编匠人,自小随外公习得一手竹编手艺,他是被官方认证过的竹编非遗文化省级代表性传承人。 陈新大专毕业后和外公合办了“澄心竹艺”竹编厂,他们家的竹器产品销往全国各地。 第三碗:木耳土鸡。木耳里好像全都是木头的味道。方嘉嘉心想,难怪叫木耳。 178 班曾经的人气女王周希沛邀请大家今晚去即将试营业的云溪农庄小聚。 云溪农庄作为茶果山村重点打造的项目,内有精品民宿、果园、茶园、悬崖酒吧、无边界泳池……方嘉嘉也只是听说过,从来没去过。 第四碗:海带炖猪脚。方嘉嘉艰难地咀嚼着嘴里的海带。好难吃,这海带真的不是皮带吗? 突然来了个中学生跑到李晓虹桌旁亲热地和老师打招呼。 李晓虹,曾经是沵湖中学的优秀毕业生,现在是沵湖中学的优秀教师。不管是当学生还是当老师,她一直都是那么优秀。 第五碗:粉蒸肉。方嘉嘉实在是没吃出什么肉味。 周希沛在介绍叶朗的近况。方嘉嘉这才知道他研究生毕业后没留在北京,做过两年历史剧的编剧,现在是上庸市文物局的公务员。 方嘉嘉发现自己暗恋叶朗的心态和追星的粉丝心态差不多,不喜欢那个人之后就不会继续追他的动态。 周希沛嘴里的那个叶朗,她根本不认识。 话虽这么说,当初毕业时最终决定去北京工作,也不能说完全跟叶朗没关系。 那个作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北京和叶朗待过的北京,是不一样的。 第六碗:土家扣肉。一筷子梅菜被方嘉嘉夹进了碗里,然后她仿佛被按了暂停键般停在那里。 向峻宇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她又像被重新按下了启动键,表情木然地把碗里的饭菜往嘴里塞。 向峻宇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侧了侧身子低声提醒她:“少吃点。” “嗯?”意识神游中的方嘉嘉没听清他说什么,两腮鼓鼓地看向他,像个嘴里囤满了粮食的仓鼠。 向峻宇顿了顿,敛容正色道:“别吃了。”说完他就后悔了。 音量没控制好,话音一落就看到了那只吃懵了头的“仓鼠”眼底忽然闪烁出委屈的泪光。他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这下不光是同桌的人了,隔壁桌的人纷纷向他们掷来探询的目光。 方嘉嘉感受到大家投来的炽热视线,烫得她抬不起头。她慢慢放下了筷子,低头看着自己帆布鞋底沾上的泥,心里快委屈死了。 听着老同学们的辉煌履历,北漂失败者自觉形秽。成功是他们的,她什么都没有。吃个饭还要被人凶巴巴地叫停,现在被一堆人盯着看,追着陈老师去世的心都有了。 坐在向峻宇身边的男人打抱不平了,“向书记你也是,一个村还不够你管的,女朋友吃个饭你也管?” “就是,能吃是福!”坐在对面的邻村大婶也插话道:“书记你家底那么厚,还怕人家给你吃垮了啊?” “人家小两口吃饭拌嘴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也是话多,喜欢打岔。” “书记你别欺负我们嘉嘉老实,小心我跟王秀荷告你的状!” 张翠凤也顺口打了句帮腔,然后赶紧从自己钩织的毛线手机袋里取出手机,给王秀荷发消息通风报信。 向峻宇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些村民的嘴有多厉害,他每天都在见识。若是当场否认,他们就能顺势当场撮合,恨不得直接给人家的丧事办成喜事,没完没了。 方嘉嘉埋着头,恨不得把村头的喇叭摘下来举着大喊:我不是向峻宇的女朋友! 那些村民七嘴八舌的时候,叶朗一直没有再去看低头沉默的方嘉嘉。他觉得没必要在她的窘迫上再多加一道视线。 向峻宇见方嘉嘉的头越来越低,不希望大家继续念叨,“小姑娘脸皮薄,都少说两句。” 他没有澄清他们之间的关系,方嘉嘉又气又急。她在桌底下对着向峻宇的鞋后跟踢了一脚,像是提醒,也像是发泄不满。 向峻宇倍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信了那句老话,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他面不改色地挪了挪脚,给方嘉嘉碗里舀了一勺小河鱼,“吃你的。” 第七碗:米辣子扣小河鱼。看起来很好吃,方嘉嘉一口也没吃。她也是要脸的。她甚至不敢偷瞄对桌的老同学,生怕和他们抛过来的视线撞个正着。 她自然也不知道李晓虹那道充满求知欲的视线正在她和向峻宇身上,来回游移。 何越山正满脸红光介绍着他初中时热烈追求过的唐小穗,粉丝不少的网红。 唐小穗算得上是真正躬耕于野的新农人,就连肤色都能让人联想到日光下的健康小麦。 她经营的万穗有机农场,瓜果鲜蔬供不应求。最近新开辟的共享农场也成功地跟上了云种菜、云养殖的热潮。 不慌不忙 第9节 第八碗:黄豆炖老鸭。向峻宇见方嘉嘉入了定一般不再吭声,也没什么哄小姑娘的经验。只能拿着公筷不断往她碗里添菜。 方嘉嘉一副万念俱灰的表情,听之任之。 一颗黄豆从碗里蹦了出来,在桌子上蹦了几下,最后蹦落在她脚边。浪费。她小声地说:“书记,我不想吃了。” 向峻宇愣了一下,放下筷子,又稍稍侧了侧身子,把耳朵朝她递了出去,“你叫我什么?” 方嘉嘉低着头,用左脚的鞋头蹭掉了右脚鞋底的泥,“向书记?” 向峻宇无奈地点了点头,她这是在跟他划楚河汉界呢。 第九碗:四季常青。时令蔬菜在油重辣重的席面总是格外受欢迎。 稀稀拉拉的凳子挪动声,同桌的人陆续起身离席。向峻宇看了看身边的村民方嘉嘉,“走吗?” 方嘉嘉点了点头,站起来才想起来自己的挽金还没给,匆忙问向峻宇:“你钱给了吗?” “给了。” “等等我。”方嘉嘉急忙从兜里掏出挽金,那盒火柴也不小心被她顺势带来出来。 向峻宇看着她把火柴塞回兜里,小跑着朝帐台去了。他又若有所思地看向垃圾桶里那个细长的白色烟头,觉得越来越看不透那小姑娘了。 第十碗:土家合欢。冬天的韭菜格外香,不过也有不爱吃的人。 流水席就是有人起身,马上就有人就座。方嘉嘉跟着向峻宇往车子的方向走,周希沛和李晓虹俩人挽着手追了上去。 周希沛微微喘着,眸光真挚地看着她,“方嘉嘉,我今天叫了几个 178 班的老同学去农庄聚一聚,一起去吧!” 方嘉嘉揣在兜里的手紧张地攥了攥。 “去看看吧,方嘉嘉!”李晓虹拉着她的衣袖,“希沛的农庄做得很好,向书记也去过的,是吧向书记?” 向峻宇坦荡地点了点头,“嗯。”毕竟是邻村的重点项目,他的确去考察学习过。 方嘉嘉觉得自己被李晓虹挽着的那只手已经完全僵住了。 每当不熟的人触碰自己时,她就忍不住想要蜷缩和闪躲。可是又实在想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只能求救似地看了看向峻宇。 向峻宇还在参读她的眼神。朝他们走过来的叶朗先开口了,“方嘉嘉,一起去吧。” 方嘉嘉心里那个塞满了抗拒且不断膨胀的气球,似乎被叶朗一句话就轻轻戳破了。她轻轻点了点头。 向峻宇意味深长地看了叶朗一眼,又回头看了看等在自己车边的那几个村民,“结束了我去接你。” “不用了向书记!”李晓虹指了指叶朗,“叶朗顺路,会送她回家的。” 方嘉嘉低着头抿了抿嘴,突然被几个老同学围着,她的确有些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嘉嘉,烟酒不准沾。”向峻宇说完便转身走了。 方嘉嘉侧头看了看那个正气凛然的背影,觉得他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想给自己留。 第10章 .喜欢的人,是像树一样的 “走,带你们去看看朕打下的江山。” 周希沛将自己的车钥匙丢给唐小穗后,风风火火地走到了叶朗的车边。她知道李晓虹有话要问方嘉嘉,直接坐进了副驾驶。 方嘉嘉被李晓虹拉着坐进了车子后座。 车里没有叶校长,车外也没有陈老师。 可是坐进车里的方嘉嘉,似乎依然能感觉到横亘在自己和他们之间的那道无形的门槛。 那道门槛,区隔的不再是学霸和学渣,而是成功和平庸。 方嘉嘉发现驾驶座的座椅背后和车门内侧,被贴上了零星几个可爱的卡通小贴纸。 允许童心在自己的空间里撒野,也是成年人的一种温柔吧。叶朗以后一定会是个好爸爸,她这样想。 他不会已经当爸爸了吧?方嘉嘉被自己惊人的想象力吓了一跳。不过转念一想,就算他当爸爸了也没什么好震惊的,优秀的人做什么都会先人一步。 她盯着那个粉色的荧光星星贴纸,应该是个女儿。方嘉嘉自我肯定一般轻轻点了点头,她觉得叶朗这种高质量男性就应该去人类精子库捐精,毕竟优质基因更有繁衍的价值。 曾经暗恋的人可能已经当爹了,方嘉嘉的脑子在几十秒的电光火石间,似乎是快速地认定了自己的推断并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瞥了一眼叶朗的侧颜,脑子里顷刻间就冒出了一个画面,自己举着笔刷、端着调色盘在村里的围墙上刷绘鼓励大家生育的广告。 画面是叶朗牵着、抱着三个可爱漂亮的娃娃。文案是:优生多生,幸福一生。 对自己的精子质量和方嘉嘉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的叶朗启动车子,直接驱车前往茶果山村。 茶果山村和向善坪村同属沵湖镇,土家族聚居地。处于镇中心的向善坪村交通更便利,配套更齐全。 茶果山村则是全县海拔最高的村子,超千米的海拔让村子每年有半数日子隐于云雾之间。 过去的几十年里,山上年轻那辈的村民,都在努力向下出走。 他们从离开山巅到落脚平地,就自觉拥有了超越祖辈的截然不同的优越人生。周希沛却做了那个年轻人里的逆行者。 小时候因为交通不便,上学是走不到底的下坡,回家是没有止尽的攀登。她曾经那么努力地学习,就是为了离开这座高山。 当大学还未毕业的周希沛带着云溪农庄项目规划图和一群乡村旅游的投资人回到村里的时候,那些还留在村里的人,甚至是当时的村干部都觉得她在做异想天开的傻事。 如今,那群觉得她不切实际的人,都在她的农庄里找到了实实在在的工作。 李晓虹似乎酝酿了很久,最终也没做什么铺垫,直接就问: “方嘉嘉,向峻宇是你男朋友吗?” 叶朗没想到这些女孩子聊天这么单刀直入,透过后视镜看了后座的方嘉嘉一眼。 “啊?”方嘉嘉忽然回过神来,想来他们也是因为刚刚饭桌上那事误会了,她连忙摇头否定,“不是。” “真不是啊?我感觉向书记和你好像特别亲近。” “真不是。他是向文楷的好兄弟,所以我们比较熟。” 方嘉嘉怕他们不知道向文楷是王秀荷的好大儿,表情为难补充了一句,“向文楷是我哥。” “你哥我们都知道啊,沵湖中学第一个中考状元。” 方嘉嘉脸上挤出一抹无可奈何的微笑。 “向峻宇不是你对象?”李晓虹脸上带着老师们脸上常有的温柔和亲切,“那我就放心了。” 方嘉嘉的脑子随着叶朗手里的方向盘转了两个弯,觉得自己好像又明白了什么。 “不是我!”李晓虹像是有读心术一般,“是我妹妹在追向峻宇,我们家李晓霞就是个死脑筋。她那个红薯粉厂,向书记帮了不少忙。” “最开始办厂要的那些七七八八的证都是向书记帮她跑的。后来又帮她去农科院找专家改良工艺,去年销路不好的时候还帮她跑销路。” “他这跑来跑去的就跑到我妹妹心里去了,弄得我妹现在非他不嫁了。” “哦。”方嘉嘉想了想,向峻宇虽然人凶冷了点,为人还是很靠谱的。她中肯地说:“向书记人挺好的。” “都说女追男隔层纱,但愿我妹妹倒追成功吧。如今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我们家李晓霞在追向书记,我爸说老李家的脸都快让她丢尽了。” 难怪王秀荷会那么有危机意识,她看中的女婿果然很有行情。 方嘉嘉发自肺腑地说:“你妹妹很勇敢。” “我爸把她当儿子养的,野惯了,无法无天的。她以前老说自己身边的男孩儿不够爷们儿,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没想到被向书记吃得死死的。” 周希沛觉得李晓虹已经差不多问完了,笑靥粲然地转过头。 “方嘉嘉,你高中为什么会突然想学画画啊?” 方嘉嘉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上了一辆“采访车”。不过想想也很正常,周希沛和李晓虹彼此太相熟,没有太多可探究的东西。自己对她们来说,浑身都是问号。 她心里忍不住唏嘘,此刻对着自己“举话筒”的,是初中班上成绩最好的两个女生。那时候总觉得自己和她们之间,不止有越不过去的分数差。 方嘉嘉坦诚地说:“我爸妈让我去学的,为了考大学。” “那你真的很有天赋诶!”周希沛的赞美看起来并不虚伪,“很多从小练童子功的美术生都不一定能考进美院,你真的很厉害!” “没有。”方嘉嘉不习惯被人这么称赞,脸红地说:“我运气好。” 叶朗忽然想起来,自己前几天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其实拿到美院通知书的那阵子,方嘉嘉也有过自己很有天赋的错觉。 可是进了学校,见过那么多真正有天赋的人之后。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确是运气好才拿到了那张和他们做同学的入场券。 “你开过个人画展吗?” “没有。”方嘉嘉苦笑道:“我没有那个实力。” 她曾经也有过开个人画展的梦想,不过那种炙热的念头早就已经被现实浇得凉透了。 “别谦虚啦!”周希沛说着拿出了手机,点开相册,“我刚刚听陈新说,心聆茶社的这些产品包装和广告设计全都是你做的?” “嗯。”方嘉嘉有点纳闷,她以为这事只有茶社里的人知道,“陈新怎么会知道?” 叶朗略感意外地扬了下眉,心聆茶社的那些设计原来是她做的。 李晓虹附到方嘉嘉耳边低声说:“陈新在追心聆茶社的老板娘。” “啊?”方嘉嘉惊得半天没有合上嘴,她觉得这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 “方嘉嘉,待会儿你去我们农庄看看,能不能帮我做套 vi 啊?” 周希沛紧接着又说:“我不会让你白做的,你开个价。他们之前找的那家公司做得太土了,马上试营业了,我想全换了。” 方嘉嘉的手又在兜里局促地攥了起来,“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我相信你!你是专业的。” 被人无条件信任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卸下心理负担,方嘉嘉低声说:“那我试试。” “谢谢!你肯赏脸我真是太开心了,给你办一张云溪农庄的终生 vip,以后来随便玩儿!” 李晓虹用手肘碰了碰方嘉嘉,“你看,这商人就是精明啊。她知道你在北京上班,一年到头在老家也待不了几天。” 待业青年方嘉嘉立马紧张地左手攥右手,不自在地笑了笑。 周希沛似乎是怕自己的 vi 没着没落,“方嘉嘉,你年后马上就要回北京上班吧?” 仿佛是那无聊的虚荣心猛掐着方嘉嘉的脖子,让她鬼使神差地从喉咙里挤出了那个“嗯”字。 “那我这阵子可能要骚扰你了,争取在你回北京之前把农庄的设计搞定。你别嫌我烦。” “好。” 不慌不忙 第10节 方嘉嘉心里一横,大不了到时候回北京重新投简历再找一份工作,也就不算骗人了。 “你没想过回老家发展吗?”周希沛的话匣子似乎合不上了,她的话题就像弹珠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 “其实在老家发展也挺好的,你看,就连叶公子都回来了。对了,我们一群老同学搞了个 178 青年合作社,你要不要加入?” 这个由周希沛发起的青年合作社,打破了村与村的界限。他们各有所长,各执其业。通过资源共享、协作经营,已经在整个沵湖镇形成了不可小觑的影响力。 方嘉嘉此时真的很想顺着周希沛搭的这个台阶走下去,但是脚还没探出去,台阶就被人撤了。 “你是因为男朋友所以留在北京?”周希沛立马又说:“你不会已经悄悄结婚了吧?” “不是。”方嘉嘉的衣兜都快被攥变形了,“没有男朋友。” 李晓虹推了推眼镜,“怎么可能?你们搞艺术的女孩子最受欢迎了。” “搞艺术的女孩子眼光更高。”周希沛趁势追问:“方嘉嘉,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话题方向突转,方嘉嘉实在是有些应接不暇。叶朗听见背后传来轻轻的叹息,忍不住想出言搭救,却又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接茬。 见她们俩都盯着自己,“像树一样的?”方嘉嘉难为情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 “他?”周希沛和李晓虹意味深长对视了一眼,“看来是指某个具体的人呀。” 方嘉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头看向车窗外掠过的树影。 那棵树从视野里一晃而过,“他”现在就坐在自己斜前方的位置。 曾经喜欢过的人在她任性又有据可依的判断里,已经是当爸爸的人了。 她其实不是那么武断的人,不过是想找一个更合情合理、无懈可击的理由,按下自己内心几欲复燃的心思。 毕竟是喜欢了那么久的人,重遇后的这匆匆几面已经足以将她的春心搅弄得一团乱。 这个世界的每分每秒里都在发生很多不为人知的事。 就像是此刻,坐在方嘉嘉前方的叶朗,从未感知到那朵在方嘉嘉心底摇曳了七年的雏菊曾暗自凋落,也无法得知,它如今又有了从深睡中醒来的迹象。 第11章 .会有人记得你曾经的位置 178 班的老同学正在热聊,向峻宇的车里别有一番聒噪。 坐在副驾驶的张翠凤和后座的三位婶子,上车后嘴就没停过。 向书记在村里爷们儿面前说话办事素来强势利落,碰上这些嘴皮子能发电的大婶,他经常没辙。 都是长辈,也不能给她们的嘴贴上封条。 “你跟文楷从小穿一条裤子的,这下好兄弟要穿成大舅子了?” “以后不要当着那么多人说嘉嘉。她本来就脸皮薄,你对她说话不要硬梆梆的。” “嘉嘉但凡有秀荷那张嘴一半厉害,书记肯定没那么大的胆子。” “峻宇你也别让嘉嘉去北京了,老是离得这么天远地远的,不要把感情搞淡了。” “是的,嘉嘉那么乖巧。你就不怕外头的小帅哥把她拐跑?” “红薯粉厂的晓霞,还有村里去年来的那个选调生,是不是叫青岚?哦,还有村里卫生室那个叫静静的村医,书记你是不是身边的妹子多了,搞花心了?” “你也是党员,作风问题还是要注意。不然到时候别人要拿这个挑你毛病。” 向峻宇不得不应一句:“哪儿跟哪儿啊?怎么能什么关系都往男女关系上扯?不要乱说。” 一头老黄牛挡住了去路。向峻宇等着牛大爷慢悠悠地过马路,深深叹了口气。 他看了一眼路边的小店,“你们喝不喝水?”说着他趁势下车,走进了店里,等那头牛让出道了才拎了几瓶水回来。 再上车时,向峻宇发现车里的话题已经跳跃到方嘉嘉的同学身上了。 “跟李老师玩得好的那是老周的姑娘,她大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就让她爸爸到屋里多种果树、种茶树。搞农庄看起来她是早就有打算。” “那个妹子从小就聪明,脑瓜子灵活。读书厉害,赚钱也厉害。” “听她村里的人说她大学的时候就跟了个新加坡的老板,肯定是离婚分了不少钱,不然年纪轻轻哪里来的那么多钱搞那么大的农庄?” “结婚几年好像一直没生,估计就是这个问题离的婚。” “说到底,家大业大到头来没人继承,也是空的呀。” “如今科技发达得很,有钱去医院搞试管也可以生,肯定不是生崽的问题。” “坐她旁边那个小伙子是不是她新找的相好的呀?个子跟书记差不多的那个,比书记长得白净些。” 向峻宇听到这儿无可奈何地看向车窗外,点评叶朗还非得拿他做个参照。 “那个小伙子啊?听陈师妈说那个是以前那个叶校长的儿子。跟叶校长还真有点像,斯文周正。” “他跟嘉嘉也是同学吧?” “哦,你们不说起他我差点忘了。书记!”见向峻宇不应声,短发大婶用力拍了拍驾驶座的座椅,“我在厨房里帮厨的时候,看到叶校长的儿子和嘉嘉两个一前一后往屋后头去了。” 这话说得就是生怕别人不胡思乱想。 张翠凤噘了噘嘴,“啊呀?叶校长的儿子是哪个?嘉嘉和叶校长的儿子?把我搞糊涂了,书记,那你和嘉嘉到底什么情况哦?” 向峻宇嘴里冷冷地蹦出了几个字:“别乱说,没情况。” 几个大婶目目相觑,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她们用飞来飞去的视线在车里凌空画出了一个乱线交缠的八卦。 向峻宇眉心紧蹙着打开了车里的广播,把音量直接拧到了让人聊不下去的程度。 叶朗和李晓虹都不是初次来云溪农庄。周希沛带着方嘉嘉坐上了环山小火车,在农庄里上上下下转了一圈,为她当起了解说员。 一座座木制小楼隐现落缀于青山之巅,方嘉嘉在云雾缭绕间初见云中的街市。 云海,梯田,村庄,果园,茶园,四合院,观景台。中式茶舍,悬崖酒吧,树上书屋,无边界泳池,丛林魔网,彩虹滑道……方嘉嘉脸上表情镇定,心里却蹦出了一串又一串的感叹号。 周希沛,大家都是 90 后,你怎么就这么厉害啊? 沿途不时有农庄的工作人员跟她们打招呼,不,确切地说是跟周希沛打招呼。 一声声“周董”回响在方嘉嘉耳畔,听得她精神恍惚。 在云溪农庄环游了一圈之后,周希沛神秘兮兮地将方嘉嘉带到了一间木屋的门口,木制门牌上印刻着:178 青年合作社。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方嘉嘉感觉周希沛仿佛推开了一扇穿越之门,她看着眼前的场景瞬间怔住了。 这间房有着和他们初三那间教室一模一样的布置。 课桌、课椅,吊灯、吊扇,还有贴在墙上的“鲁迅”、“爱因斯坦”、“居里夫人”、“钱学森”,他们用或严肃或温和的表情,说出的那句名言。 黑板正上方“团结奋进、共创佳绩”八个赤红大字的中间,贴着一面国旗。 黑板左方的公告栏上,贴着 178 青年合作社的近期讨论的合作主题和大家设定的新年目标。 黑板正右方的 e 字母视力表旁边,张贴了一份“178 青年合作社公约”。 178 班,方嘉嘉有些怔忡。曾经那个 178 班,四十多名学生是被学校那张班级名单表随机地分进了一个班里。 如今这个 178 班,不再以成绩论排名,却以成就论座位。 方嘉嘉觉得这个 178,是她高不可攀的 178。 “我记得你初三的时候就坐我后面,”周希沛走到中间的那个位置拍了拍,“方嘉嘉,你的位置在这儿!” “我的位置……”方嘉嘉有些茫然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内心泛起了异样的涟漪。 周希沛望着那块门牌,“你知道我们这个合作社为什么决定用 178 命名吗?” “因为我们班是 178 班?” “不全是。其实我们之前想了很多名字,都不太满意。” 周希沛走到叶朗曾经的位置,敲了敲桌沿,“然后我就把备选的那几名字发给叶朗,让他帮忙参谋一下。他开玩笑地说那些名称都太拗口了,不如就叫 178。我问他为什么,他说 178 念起来很像‘一起吧’,也很像‘一起发’。我听完就定了,他说再帮我想几个,我说不用了,就定这个了。” 方嘉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后知后觉地说:“对哦,还挺吉利的。” “是啊,尽人事,听天命。我们这些创业的也想求个吉利嘛。而且初始成员还都是 178 班的,的确是没有比 178 更好的名字了。” “嗯。” “方嘉嘉,如果你哪天想回老家发展了,欢迎你加入 178 青年合作社。” “嗯——”方嘉嘉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太够格,“谢谢。” “走吧,我们过去吧,他们应该都到酒吧了。” 去往悬崖酒吧的路上,周希沛和方嘉嘉聊及了很多初中时发生的有趣琐事。 不是为了拉近彼此的心理距离故意而为之,只是有感而发地随意闲聊。 方嘉嘉在内心感叹着,为什么会有这么爱说话还这么会说话的人? 初中那个被负能量裹缚的她,习惯性地用灰暗的词汇去归纳和总结身边的人。 那时候的周希沛在她眼里,恃才傲物,爱出风头。十几岁的方嘉嘉,没能看到同学骨子里那份霸道的体贴和温柔的大气。 等她们走进悬崖酒吧的时候,今天在陈老师丧礼上出席过的其他同学已经全部落座了。 覃森和叶朗站在酒吧的酒柜旁,鬼才木匠正在向叶朗介绍他的得意之作,那个融入了土家吊脚楼元素的民族风酒柜。 唐小穗在给李晓虹分享自己考农艺师证的经历。 平时话不多的陈新见到方嘉嘉,抬手打了个招呼。 方嘉嘉礼貌地朝他挥了挥手。她心里也很清楚,陈新那份突如其来的友好,全是看在向宁的份上。毕竟以前初中同班三年,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方嘉嘉,你觉得我这农庄怎么样?”周希沛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像是在等待来自同学的夸奖。 “我觉得特别好。” “你们听到没?”周希沛嗓门儿立刻提了上去,“听到没?我的农庄得到了美院高材生的夸奖!” “噢——”大家捧场地发出一阵欢呼声。 方嘉嘉站在玻璃墙边,难为情地看着悬崖外的绵延群山和深邃山谷,落缀在山谷间的村落,被一条条通往山外的道路连接。 那些蜿蜒的山路,像人体的血管,又像掌心的纹路。 隔行如隔山,周希沛的赞美让她局促不安。美院高材生,她实在是不敢当。 “嘉嘉!坐这儿!”周希沛坐在拼好的桌旁朝她挥手,去了姓的称呼也少了些生疏客气。 “我以前觉得方嘉嘉很高傲,都不愿意跟我这种差生说话。而且她哥哥是状元……” 不慌不忙 第11节 何越山话还没说完就被唐小穗拍了一巴掌,何大厨大大咧咧地笑了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方嘉嘉云里雾里地坐到周希沛对面那张空位上。高傲?原来成绩一直中不溜的自己也曾让人产生过高傲的错觉吗? “因为方嘉嘉是走读生,吃住都不在学校,所以跟我们少了很多相处的时间。” 李晓虹给出了一个恰当的理由,“方嘉嘉,我们那时候都羡慕你呢,可以天天回家吃饭,你都不知道学校食堂那伙食有多差。” “何越山没有恶意,他就是爱开玩笑。” “嗯?”方嘉嘉闻声侧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坐到了叶朗身边,她有些慌张地垂下眼,“哦。” 她觉得自己这样很让人扫兴,但是又找不到什么可以活跃气氛的话,只能羞愧满面地对着何越山说了一句,“对不起啊何越山,我不是故意的。” 空气凝固出短暂的安静。 何越山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我最怕别人跟我讲礼貌,你要不还是直接骂我两句吧。” 悬崖上的酒吧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方嘉嘉衣兜里紧攥的手也慢慢放松下来。 “嘉嘉,能喝酒吗?”周希沛朝方嘉嘉抛了个媚眼。 方嘉嘉不想继续做那个扫兴的人,点了点头,“嗯。” 她也是工作之后才知道自己酒量很好。可能因为她奶奶家祖上几辈都是酿酒的,王秀荷总说她奶奶是个老酒鬼。爸爸虽然不爱喝酒,但是但凡喝酒就没醉过。 酒量是海量。方嘉嘉一直觉得自己从他们身上遗传了一项没用的能力。 第12章 .成功的背后,都各有苦处 大家喝了酒之后,话明显就更多了,当然,除了方嘉嘉。 叶朗因为还要开车回市里,滴酒未沾。 “你们别看云溪农庄现在一派大好风光,我还欠着银行一千多万呢!银行现在比我自己还惜我的命。” 方嘉嘉的瞳孔里摇曳着震惊的光,为了不显得太过失礼,她马上喝了半杯啤酒压惊。 “前两年疫情禁红白喜事,那酒店饭馆儿也都没生意,我在家穷得连烟都戒了。得亏希沛够意思,让我来农庄的工地食堂当厨子,给我发工资。” 何越山举杯碰了碰周希沛的杯子,“谢谢周董让我抱大腿!” “我也要感谢希沛!”唐小穗也朝周希沛举起了杯,“不是你鼓励我,我还真不敢辞了厂里的工回家种田种地。” “前两年我刚开始做短视频,什么都不懂,也没什么粉丝,农场的东西也卖不出去,都是你农庄的食堂帮我兜底。” “不管以后万穗农场做成什么样,只要是云溪农庄有需要,我的那些东西一定会先紧着姐们儿你。” 何越山醉醺醺地望着她,“小穗,听说樾野文化的人已经找上你了?” 见唐小穗点了点头,方嘉嘉感慨地喝完了剩下的半杯啤酒,然后拿起酒瓶又给自己添了一满杯。 樾野文化是和她同村的向野一手办起来的 mcn 机构,如今在整个上庸市都备受瞩目。 王秀荷虽然自己有个状元儿子,却也常常拿那个大方嘉嘉三岁的向野揶揄自己的女儿。 别人家的孩子,总是特别成功。 “小穗,你现在是火了。我前两年是差点让一把火给烧死了。来,为你的火和我的火干一杯!” 原来,覃森的琢木工作室发生过火灾,两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你们是火,我是火大啊。做生意我不怕别的,就怕那些手段下作的。” 陈新的竹编厂遭受过恶意竞争,一度被推入破产边缘。 “你火大至少你痛痛快快撒火了呀,我经常是火大还得拼命憋着。不当班主任我都不知道一个班里有那么多事。” “一个班三四十个学生背后是三四十个家庭,是七八十个形形色色的家长,是无数个接连不断的麻烦。” 李晓虹有严重的失眠症,经常因为学生的事闹得睡不着觉。 方嘉嘉佐着大家的苦楚,喝了一杯又一杯。 她一度很想开口说:我被公司裁员了!可是一转头碰上叶朗的目光,她又会瞬间冷静下来。 她觉得自己经历的挫败在他们遭遇过的大风大浪面前不值一提,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想被叶朗看到自己的那不值一哂的失败。 趴在桌上的周希沛忽然看向方嘉嘉,“嘉嘉,你知道我初中的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方嘉嘉觉得自己脑子的转速好像渐渐变慢了,“什么?” “我那时候最大的愿望!是把我的照片挂在你们家的墙上!” 大家都笑了。状元小卖铺的照片相框里,只有那三位中考状元。 “谁知道到初三了突然杀出个叶朗。”周希沛醉眼迷离地指着叶朗,“你知道你有多讨厌吗叶朗?” 叶朗无奈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你这么讨厌,偏偏大家都没办法讨厌你。全班 21 个女生至少有 20 个喜欢你!你太过分了!” 方嘉嘉握着酒杯的手忽然就僵住了。 没听懂学霸的夸张修辞手法,何越山傻乎乎地问道:“那还有一个女生是谁啊?她为什么不喜欢叶朗?” 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方嘉嘉看到周希沛的指尖缓缓朝自己的方向滑了过来,她紧张地又喝了两口酒。 “方嘉嘉,说!你为什么不喜欢叶朗?” 大家的酒气纷纷朝着方嘉嘉呼了过来,仿佛她真的是那 21 个女生之中的异类,做了令人无法理解的事。 她慌张无措地苦笑了一下,莫名其妙的从众心理让她慌神了。 “我没有不喜欢他啊。” “你喜欢他!”周希沛醉意沉沉,但是目光炯炯,她得意地指了指方嘉嘉,“我就知道,你喜欢他!他是不是你的那棵树?” 虽然紧张得说不出话,但是方嘉嘉心里对周希沛的敬意又多了几分。果然是干大事的人,都喝成这样了,脑子还没掉线。 李晓虹也醉得迷迷糊糊,嘟囔道:“树?叶?方嘉嘉你喜欢的人真是叶朗吗?” “噢——”大家拍着桌子发出一阵酒气冲天的哄闹声。 方嘉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酒量是海量的自己刚刚竟然被那个喝醉酒的女人套话了。 她连忙转头看向身边的叶朗,“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叶朗本来也没把大家的酒话当真,面带微笑地看着她,“我知道,大家都喝多了。” 你知道个天马流星锤你知道。 方嘉嘉漫无目的地按了按自己的宽边发箍,抓了抓自己耳边的长发,又喝完了一杯酒。她神色自若地起身走了出去。 走出的那道比叶朗还直的直线可以证明,她没醉。 她靠着酒吧外的一棵树坐了下来。山顶的夜晚,风里仿佛带着山呼海啸的力道。她折腾了半天才把手里那根烟点燃。 方嘉嘉略感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想到了他们酒后吐出的那些真言。有限的文学涵养让只她想到了那句烂大街的话: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 毕竟是悬崖上的酒吧,虽然防护装置很齐全,但是喝醉的人走出去,总归是让人不太放心。 叶朗见方嘉嘉离桌,跟了出来,在她斜后方的长椅边停住了脚步。 喝了那么多,但是她看起来好像没醉。没摔,没吐,没发酒疯。没事人一样。 方嘉嘉看着指间燃烧的香烟,猩红的火星子在那个小小的圈儿里闪烁着燃烬。她喃喃自语道:“你知道什么啊?” 叶朗注视着她从卫衣帽子里露出的小半张侧脸,力道凶猛的大风拽飞了他大衣的衣角,平静的内心也被她这句话砸出了微小的波澜。 方嘉嘉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半支烟的时间,忽然轻叹:“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功。” 站在她身后的叶朗回过神来,想来她是听了大家的经历,有感而发。 望着指间最后那点火星无力地闪了闪之后,方嘉嘉把熄灭的烟头丢入垃圾桶,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乱七八糟的东西想了很多。 年后到底该去哪儿上班?投出去的简历年后才会有回复吧?不用为了面子再去北京吧? 需不需要给向文楷的孩子包个红包?后天过年的时候该几点起床做饭? 除夕晚上要和爸爸一起看春晚吗?云溪农庄的 vi 系统可以怎么做?为什么他们都可以在老家事业有成? 我如果留在老家可以靠什么养活自己?留在老家?王秀荷如果知道自己失业了肯定会让向文楷来帮自己找工作吧? 这么一想,那还是继续在外面打工比较有尊严。 又是一阵大风刮过。那阵风来得很突然,也很猛烈,却无法吹散方嘉嘉心里的迷惘。 叶朗也看不见她内心有如野草一般芜杂的心事。 向峻宇刚从村民家里出来。住在山上的程家兄弟为了争一棵板栗树大打出手,去劝架的向思睿还无辜地被挥了两拳。 向书记毕竟是当过兵的,不怕他们动武。在乡村,调解问题有时候并不能只靠纯粹的嘴上功夫,劝架也需要有足够的体格和体能。 走在下山的羊肠小路上,向峻宇接到了方建兵的电话。 王秀荷不在家的日子里,状元小卖铺安静得就像一座坟墓。讷言的父亲见女儿还没回家,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打电话给自己的女儿,而是打给向峻宇。 “峻宇,嘉嘉去哪儿了?” “她还没回去吗?”向峻宇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建兵叔,我忘了跟你说了,她去了茶果山的那个女同学那儿。” “噢,好,晓得了。你忙你的。” 走到停在山下的车边,向峻宇拨通了方嘉嘉的电话。手机震动的声响撕破了她独处的寂静。 “还在茶果山?” “嗯。” “我来接你。” “不不不不用!”方嘉嘉想到李晓虹说的那些话,猛地站了起来,生怕别人再误会她和向峻宇之间的关系,忙不迭地说:“我马上回去了。” 向峻宇的手撑在车门上,揣摩着她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方嘉嘉。”叶朗走近她,“我也要走了,我顺路送你回去。” “别走!都别走!”周希沛眯盹了一会儿,醒来发现少了俩人。 生怕对老同学照顾不周的周董,踉踉跄跄地找了出来,大声嚷嚷道:“嘉嘉,叶朗,我这里有的是房,我给你们开间房。” 周希沛说着直接扑到方嘉嘉身上,“你和叶朗的初夜!我包了!最贵的那间,给你们!” 方嘉嘉震惊得瞠目结舌,骤然间被灌了满嘴冷风,就连手里的电话都忘了及时挂掉。 不慌不忙 第12节 叶朗也是尴尬得头皮发麻,觉得喝醉酒的周希沛实在是太可怕了。 “方嘉嘉!机不可失!喜欢叶朗你就睡了他!不然我看不起你!”周希沛伸手去抓叶朗的手,“叶朗,不准走,去跟单位请假!明天别上班了,春宵一刻——” 实在是不敢再听下去了,方嘉嘉一个转身到了周希沛背后,趁势捂住了她的嘴。突然被捂嘴发不出声,周希沛只能“唔——唔——” 两个女人忽然就开始徒手相搏,叶朗看着眼前这一幕哑然失笑。 醉酒的人真的很沉,周希沛重心失衡一直往她身上倒,方嘉嘉没想到身材苗条的周希沛能这么重。 她气喘吁吁地看着叶朗,那眼神仿佛在说:你还笑得出来? 叶朗缓缓收了笑容,视线落到方嘉嘉手里的手机。那个通话界面正对着他,显示着还在通话中。 他看清楚了“向峻宇”那三个字,指了指她的手机,“方嘉嘉,你,电话没挂。” 第13章 .夜不归宿,哪知是祸是福 方嘉嘉看了一眼手机,通话显示还在计时。 她觉得自己今天晚上真的是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都经历过了,反而没有因此流露出太多恐慌。 还没等她动手,向峻宇心情复杂地挂断了电话。他直接把车开到了茶果山的山下,停了下来。思前想后,掉头回家。 这一晚,方嘉嘉没能睡了叶朗,反而被周希沛和李晓虹睡了。 她也是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了,喝醉酒的这两个女人有多可怕。她神情木然地躺在那张大床上,左边的李晓虹抱着她的手臂,仿佛在点兵点将。 哭了睡,醒了继续哭,唠叨着那些让她头疼的学生。 本来和唐小穗睡在一张床上的的周希沛,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周董左腿压着方嘉嘉的大腿,在她耳边痛骂前夫。 都醉成那样还能骂得有条有理。佩服。 方嘉嘉凝望着天花板上的竹编灯罩,浑身僵直,毫无睡意。神思混乱地倾听着这两个女人在工作和生活里遭受的那些委屈。 叶朗也没走成,临走之前走进酒吧准备跟大家打个招呼,结果就被喝得酩酊大醉的何越山和覃森灌了酒。 他看到方嘉嘉被周希沛推进民宿房间时,还满眼怨念地看了他一眼。 翌日清早,周希沛和李晓虹围观着被她们的噪音蹂躏了一晚,眼下一片青黑的方嘉嘉。 两个曾经在方嘉嘉眼里高高在上的好学生,嗓子里爆发出“坏女人”的大笑。 周希沛笑得捂肚子,“嘉嘉,我昨天没说我前夫的坏话吧?” 方嘉嘉苦笑着摇了摇头。何止是你前夫,还有你前夫的祖宗十八代,他们昨晚全都有幸收到了你声嘶力竭的隔空问候。 唐小穗忽然像背台词一样,开始绘声绘色地复述周希沛的那些酒话。 方嘉嘉震惊地看向唐小穗,她昨天睡得那么死,明明都听到她的鼾声了,怎么还能听得这么清楚? “方嘉嘉,唐小穗没那么神!”李晓虹又像是读了她的心一般,“希沛喝醉以后说的那些话,我们听了好多遍了,我张嘴也能背。你多跟她喝几次酒,你也能这么流畅地背下来。哈哈哈哈哈哈……” “嘉嘉好歹给我留点面子,你们这两个女的真不是人!”周希沛拿起两个枕头,分别砸向唐小穗和李晓虹。 看她们像小女孩儿般闹作一团,方嘉嘉的嘴角漾出一抹笑。 准备赶回市里上班的叶朗,担心自己会迟到,站在车边给刘科长打了个电话报备。 刘有为听说他人在沵湖镇,让他顺便跑一趟万匠泉村,说是马上过年了,文物安全的宣传工作需要加强。 叶朗等在车边,想着顺路把方嘉嘉带回去。听到那阵爆笑,他循着声音往那座木屋望了一眼。 拉开了窗帘的木窗边,方嘉嘉背对着窗外挽起了马尾,周希沛趴在她肩上笑得直不起腰。唐小穗在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李晓虹也是笑得前仰后合。 女孩儿之间的感情,真好。 他收回视线。拎着扫帚和簸箕的清洁工从他身边路过,簸箕里有刚扫入的几个烟头。扭曲的褶皱,燃尽的气焰。它们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散落的残肢。 叶朗看到那几个烟头后,凝神思考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那扇不断向外溢送笑声的木窗。 四个女人有说有笑地走到叶朗车边。周希沛仿佛是在做某种事后补偿,给方嘉嘉塞了一大堆云溪农庄的产品。吃的,喝的,用的。 “嘉嘉,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些产品包装我等着你的 vi 做出来,到时候全部换掉。” 叶朗关上车门的那个瞬间,方嘉嘉匆匆看了一眼车窗外的周希沛和李晓虹。这一刻,她居然很希望她们也坐进车里。 她们在,车里至少不会冷场,有话可聊。她拘谨地坐在后座,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她第一次,和叶朗同处在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里。 她伸手摸了摸驾驶座椅背上那个粉色的荧光星星贴纸,仿佛是想要借此转移注意力,抚平内心的纷乱。 车子走了几分钟,车主努力想要找个话题,只好从他们昨天喝酒时的对话里调取一些关于她的信息。 “方嘉嘉,你毕业后一直在北京上班吗?” 她的食指在那个星星贴纸的边缘僵了一下,“嗯。” “心聆茶社的那个门店招牌做得很特别,我之前总是从那里路过。昨天听希沛说了才知道是你做的设计,你很厉害。” 这种突如其来的夸奖,让方嘉嘉脑子懵出了雪花点。难为情的她一时没找出合适的自谦用语来应对,吞吞吐吐地说:“那个——过奖。” 叶朗微微扬眉,觉得现在的她和昨天那个拿着烟的她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昨天那个指间有烟的方嘉嘉,身上带着玩笑自如的松弛,言辞犀利。此时的方嘉嘉似乎有些……不善言辞?也可能是不想和自己聊天。 在暖气流动的车里,他们共同沉默了一段时光。 向峻宇身穿一身黑色体能训练服例行晨跑,远远地看到方嘉嘉和叶朗站在那辆白色的沃尔沃后面,拎出了一堆云溪农庄的产品。 “我不用拿这么多,其他的你带走吧。” 方嘉嘉心里想着让叶朗赶紧走,张翠凤那双眼睛跟探照灯一样,已经坐在龙耳朵餐馆的门口盯着他们看了很久了。 如果没猜错的话,她还举起手机“咔嚓”了几下。王秀荷现在应该已经收到照片了。 叶朗对方嘉嘉的窘迫浑然不觉,还在继续往外拎东西。 “希沛之前给我也送过一堆,她特意给你的。”清空了后备箱,叶朗直接拎起几大盒,“我给你送进去吧。” “别——”方嘉嘉刚按住叶朗拎起来的那几个礼盒,就看到了从车旁经过的向峻宇,想到昨天那通电话,她立即慌张地背过了身。 向峻宇朝他们扫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跑了过去。 叶朗看了看带着一阵冷风从自己身后经过的向书记,想到了周希沛那些酒话,脸上染上了不自在的红。 “嘉嘉,昨天晚上没回来啊?”张翠凤手撑着下巴笑呵呵地问道。 “嗯,去了同学那儿。”方嘉嘉脚趾狠狠抠着鞋底,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笑得很丑,拎起几盒东西就火速往家里走。 叶朗朝张翠凤点了点头,拎着东西跟了上去。 方建兵正坐在店里的收银柜旁吃面,看到方嘉嘉和叶朗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第一反应是端起面碗进了厨房。 方嘉嘉无奈地将东西放在桌上,忽然觉得那个收银柜就像一个被剖开的肚子,几个插板和纠缠的电线就像是乱糟糟袒露在外的器官和肠子。 那是一种透明的,可见的困窘。 她回过头发现叶朗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他似乎不太明白方建兵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 方嘉嘉不知道该怎么跟叶朗解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有叶校长那样的自信和风度,可以坦然而体面地面对孩子的领导、同事或朋友,对着他们侃侃而谈,表现出分寸得当的友好。 她的爸爸,就是个敏感的,自卑的,总觉得自己会给女儿丢脸的爸爸。 “谢谢,你去上班吧。”方嘉嘉眼神闪躲地从他手里接过东西。 叶朗看了看空荡荡的小卖铺,“店不开了吗?” “嗯。”方嘉嘉知道这种时候给客人倒杯水,拿出凳子才是礼数。可是她不想跟他讲礼数,她希望他赶紧离开。 她感觉他正在注视的仿佛不是空空荡荡的小店,而是内心一片虚无的自己。 “好可惜。我以前在这里上学的时候,最喜欢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叶朗的语气不像是虚假地客套。方嘉嘉看向他,眼里闪烁着疑惑。 “王阿姨很热情,经常会跟我聊天。”叶朗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说的是谁,“就是,你妈妈。我很喜欢听她说话。” 叶朗觉得王秀荷的话兜子里似乎有掏不完的话题。他的父母工作都很忙,不会花那么多时间跟他说无关紧要的话。关怀的唠叨对那个年纪的他来说,是稀有物。 方嘉嘉小学时就发现了,自己看店的时候,那些学生会毫不犹豫地走进来。如果是王秀荷看店,来的学生会少很多。 因为方嘉嘉不爱说话,在那些商品之间,她安静得仿佛不存在。默默地收钱找零,除非顾客提问,否则她绝不会和人强行交流些有的没的。 王秀荷不一样,店里人不多的时候,她喜欢追着进店的学生问东问西。 从家里亲戚的近况到学习分数的高低,从考学打算到人生规划,她似乎完全没有边界感这种东西,也根本意识不到她没话找话的“健谈”有时候让人感觉很有心理负担。 方嘉嘉没想到,会有人喜欢听王秀荷说话。 叶朗看着墙上那张和王秀荷的合照,“王阿姨那天跟我说,她觉得我有状元相,想跟我拍张照以后放在这面墙上。我当时觉得很为难,我不觉得自己有拿中考状元的实力,所以不想拍。” 方嘉嘉也看向那张照片,“那为什么又拍了?” “王阿姨说不是状元也没关系,没有谁必须要拿第一名。” 不敢相信这是王秀荷能说出的话,方嘉嘉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了解自己的亲妈。她也不懂王秀荷为什么能对别人的孩子送出关怀和理解,却总是吝啬于向自己表达肯定或赞美。 叶朗环顾四周,语气里带着惋惜,“这里有很多人的回忆。”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我该走了,要去一趟万匠泉村。再见。” “再见。”方嘉嘉跟着他走到门口。 叶朗跟她挥了下手,然后往龙耳朵餐馆的方向走,坐进车里,调转车头,前往万匠泉村。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才意识到自己忘了留一个她的联系方式。 方建兵待在厨房里已经很久了,方嘉嘉觉得久到可以让他盖完半层楼。 她走到厨房门口,才发现方建兵新做了两碗面。爸爸想招呼的客人已经走了,面也快坨了。 方嘉嘉抽出筷子在小餐桌边坐下,拿筷子戳了戳快要坨成面饼的面。方建兵默不作声地给她碗里添了一勺热气腾腾的面汤。 那些面瞬间就散开了。可是她和爸爸的心结,好像一直都坨在心里,没有散开。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一勺面汤,把爸爸和自己心里的那个大疙瘩解开。 爱惜粮食的方建兵望着多出的那碗面犯愁,表情僵硬地走了出去。他见张翠凤拉着向峻宇在龙耳朵餐馆门口正聊着什么。 “峻宇,吃早饭没?多煮了碗面,过来吃!” 第14章 .忙起来了就没空东想西想 不慌不忙 第13节 方建兵那几句话刚喊出声,方嘉嘉就想到了昨天那通没及时挂断的电话。 她嘴里的面仿佛瞬间就变成了一捆扎嘴的钢丝,难以下咽。 那步步生风的动静分明是往厨房里来了,方嘉嘉做贼心虚一般,端起碗就想往自己房里躲。结果被那堵“墙”直接堵在了门口。 向峻宇的身上还散发着从室外进屋的人才有的,寒冽的气息。 “去哪儿?把面吃完。” 向峻宇轻车熟路地走到洗碗池边洗了手,从筷篓里抽出筷子,端起面碗又加了些面汤,然后在小餐桌边坐下。 方嘉嘉像个逃逸失败的“犯人”。坐回桌边,埋头吃面,等着向书记开审。 向峻宇一言不发地吃面,却让坐在他对面的人备受煎熬。方嘉嘉端起面碗喝汤的时候偷瞄了他一眼,被向书记淡冷的眼神抓了个正着。 她差点没被面汤呛了个饱。 “男朋友?”向峻宇的疑问句听不出明显的个人情绪。 “咳咳咳不是——”方嘉嘉猛摇头,“咳!初中同学!” “夜不归宿?” 方嘉嘉就知道他肯定是听了周希沛那通酒话想歪了,脸瞬间烫红得像身后菜篮子里的大番茄。 她探头朝外面看了一眼,小声解释道:“我昨天晚上我跟周希沛和李晓虹睡的。” 向峻宇微微抽了抽鼻翼,“喝酒了?” 方嘉嘉垂下眼皮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立即伸手去拿他的面碗。她想借着收拾碗筷的杂事躲过他的更多追问。 向峻宇直接拿起她和自己的碗筷,走到洗碗池边,拧开热水,麻利地清洗。 此时此刻,方嘉嘉眼里的向峻宇是李晓虹的准妹夫。 听着哗啦啦的水声,她侧头看向那个洗碗池边的背影,想象着他和李晓霞结婚的样子。 他们结婚那天,随份子的话随多少比较合适?倒是想随一个让向文楷嫉妒得吐血的数目,但没那个实力。他们结婚的婚礼会走西式还是中式?向峻宇结婚会穿西装还是穿军装?退伍军人结婚能穿军装吗? “想什么?”向峻宇擦着手上的水,看向盯着自己发愣的那个人。 方嘉嘉随口就把心里的疑问给问了出来,“退伍军人结婚能穿军装吗?” 绕在他们周围的空气,忽然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向峻宇意外地蹙了蹙眉,他身上那股比冰山还坚冷的禁欲感裂出一道微小的缝隙,刀凿斧刻般冷峻的脸上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柔和。 他把碗放进了橱柜,又将筷子放入了筷篓。似乎也一并将忽然凌乱的内心随之归置了一番。 “问这个干什么?” “你不想结婚吗?” 向峻宇顿了顿,“我跟谁结婚?” “李晓霞。”方嘉嘉被他看得心里发怵,端正了坐姿,“她是我同学李晓虹的妹妹。” 向峻宇脸上的柔和霎时被一抹冷笑驱走,“我怎么不知道我要跟她结婚?” “哦。”方嘉嘉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多嘴多舌。他们还没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 “我结婚的话,你准备随多少?” “啊?”方嘉嘉愣了几秒,想了一下自己的银行卡余额,弱弱地说:“我没多少钱。” “那就等你攒够。” 向峻宇说完便满脸冷寒地走了出去。方嘉嘉顿觉有一股风从身后刮过,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刚刚出了个什么差,居然跟他聊这些。 向善坪村的综合服务中心办公楼,一栋距离沵湖镇政府不足千米的两层楼房。 年关已至,村部大院儿里没几个人,大家都各有各忙,每个办公室门边那块去向牌上的几个红色三角箭头也指向不同的位置。 向峻宇走进村部的大门,身上还围着蓝格子围裙的向思睿,正站在村务公开栏旁和几个村民聊着什么,听起来又是些邻里之间因鸡毛蒜皮产生的摩擦。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村邻里之间,总是充满了嫉恨与友好,信任与猜疑,冷漠与温情…… 他们可以在短时间内爆发激烈的争吵,也能迅速地言归于好,在这种无限次的反复中培养出了令人难以捉摸的邻里关系。 有些老人顽皮得像小孩儿,有些小孩儿老道得像大人。 副书记钟正和即便是在他们之间周旋了多年,也时常会觉得束手无策。 向峻宇跟他们打了声招呼,直接上了楼。走进二楼的书记办公室,翻开了自己去年的年度述职报告。 回村任村书记这一年,他忙得无暇顾及自己的私事,娃娃鱼养殖基地也是交给了舅舅一家在经营打理。 视线落停在“红白喜事餐饮等农村服务业增收”那行字时,他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就蹦出了方嘉嘉那两句话。 “退伍军人结婚能穿军装吗?” “你不想结婚吗?”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听到这两句话时,内心骤然间就涌出了翻腾的波涛。 想啊,方嘉嘉,我想跟你结婚。你愿意吗? 他浏览着纸上的文字,目光又滑停在报告的另一行,“向善坪村外出人口多,留守人员非老即小。” 她怎么可能愿意呢?再过几天,春节假期结束,她又会回到那个流光溢彩的北京。继续衣着光鲜地出入满是精英的高端写字楼,从事那份不必经受风吹日晒的体面工作。 年节之后那个暮气沉沉的向善坪村,留不住她那种有才华、有能耐的年轻人。 在他们“天天向上”的人生规划里,回老家似乎就等同于堕落。 没人能听到办公室里的这声叹息。向峻宇凝视着那两行加粗标红的字—— 向善坪村五个振兴组合拳:产业向善、人才向善、文化向善、生态向善、组织向善。 明年,又是全年无休的一年。向峻宇打开电脑,点开了那个“善文化模范村打造方案”的文档。 村部接下来的工作重点之一,便是让人心涣散、一盘散沙的向善坪村发展成为文明有序、和谐团结的先进村。 村子要发展,人心就得齐。 他构想的是,让优秀的传统文化融入村民生活的日常。结合“土家文化”与“善文化”,通过多种形式的持续传播来提升村民的素养,增加村民的凝聚力。 平日里,上庸和北京隔着一千多公里,他也忙得脚不沾地。没有太多恰当的契机和时间的缝隙,留给他去思考男女之情。 每年春节的这几天,只有不留间歇地把自己投入到公事的忙碌里,向峻宇才能克制住自己总想往状元小卖铺多跑一趟的私心。 方嘉嘉的手机屏幕亮起,她点开邮箱看了一眼,周希沛给她发来了云溪农庄的项目资料和之前做的那版 vi 系统。 她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满杯热水,端着保温杯走回自己的卧室。打开电脑,解压压缩文件,依次点开浏览。 周希沛把方嘉嘉和叶朗一同拉入了 178 青年合作社的微信群。 ————178 青年合作社(9)———— 周希沛:欢迎两位新人加入群聊!@□++ @叶朗 何大厨:拍着我的大肚子热烈欢迎! 唐村花:举着我的大白菜热烈欢迎! 李晓虹:敲着我的黑板擦热烈欢迎! 陈竹编:热烈欢迎! 覃木匠:咱们 178 总算来新人了! 李大侠:你们俩为什么要破坏欢迎队形?@陈竹编 @覃木匠 李大侠:两位新人?新进群的哥哥姐姐是一对? 唐小穗:哈哈哈哈哈! 周希沛:人呢?被他们粗糙的欢迎阵仗恶心到了?@□++ @叶朗 周希沛:我想恳请二位开个友情价,兼职云溪农庄的最强外援。 何大厨:他们这么久都不回你消息,我劝你好好反思一下是不是钱给得不够。 李大侠:希沛姐,你要的红薯粉我今天给你送过去?@周希沛 周希沛:我自己来一趟吧,顺便去状元小卖铺。 李大侠:好的,我也去小卖铺打卡拍个照,以后就没有状元小卖铺啦。 陈竹编:? 覃木匠:? 李大侠:前阵子去买东西,听老板娘说店不开了,好像说要去潭沙带孙子。 唐村花:啊?真不开了?那我也去打个卡,我初中三年最爱的状元小卖铺。 何大厨:我也要去!没有状元小卖铺我都胖不成这样! 覃木匠:我也去,老板娘以前老夸我帅,除了她再没人那么夸过我。 周希沛:行吧,那就一起去学校搞个团建吧。我们来了!@□++ 陈竹编:我要去吗? 何大厨:怎么?怕见到你未来丈母娘?要不我们今天的晚饭就在龙耳朵餐馆解决吧? 覃木匠:丑姑爷迟早要见公婆,向宁姐不理你,不如先在家长那儿留个好印象。 李晓虹:覃森这曲线救国的思路我觉得可行。 —————————————————— 叶朗在万匠泉村的吊脚楼之间穿行,步履不停地做文物保护的法律、法规的入户宣传,没空查看微信群的聊天记录。 方嘉嘉的电脑没有登陆微信,打开了 excel,正在根据云溪农庄的需求列 vi 系统的设计清单。 赶集买了些年货回家的方建兵,他的长城皮卡还没从主路拐进家门口的那条路,就见几辆车停在了状元小卖铺门口,把他入库的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他只能把车停在了龙耳朵餐馆的门口,车熄了火,就见那几辆车里呜啦啦出来了六七个人,嘻嘻哈哈地就往小卖铺里去了。 “这店是真不开了呀?” 几个年轻人看到空空的货架,又看了看那块落满灰的店铺招牌,一阵唏嘘。 不慌不忙 第14节 方嘉嘉端着空了的水杯去厨房接水,看到店里那群叽里呱啦不请自来的客人,呆住。 那个瞬间她突然就理解了,方建兵看到叶朗时立即逃避的那种心理状态。是遗传吗?她也很想立即转身躲起来。 何越山笑呵呵地说:“方嘉嘉,你是不是嫌我们话太多,直接把 178 的群设置免打扰了?” 方嘉嘉扯掉耳机,云里雾里,“啊?什么?” 她从卫衣兜里掏出手机,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翻看群聊天记录,翻到顶看到了周希沛说的那句话,红着脸说:“不好意思,我刚看到。” “你们家小卖铺真不开了吗?” 方嘉嘉看向说话的唐小穗,点了点头。然后就听到了大家嘴里发出的不同声量的,惋惜的回应。 她很惊讶,没想到他们居然都会真情实感地流露出那种遗憾和不舍的神情。 叶朗说,这里有很多人的回忆。 原来是真的。 第15章 .学校的操场上,青春回响 方建兵坐在车里,见那群年轻人和方嘉嘉一起走出了状元小卖铺,吵吵嚷嚷地往沵湖中学的大门方向去了。 他拔了车钥匙,下了车,把车上的水果和坚果、烟花和鞭炮搬了下来。转头就见一个小伙子朝餐馆这边走过来了。 陈新走到龙耳朵餐馆门口,看到了正在清理灶台的向振国和蹲在圆簸箕旁低头择菜的张翠凤。 他知道向宁的爸爸是聋哑人,只能忐忑地看向张翠凤,“阿姨您好,餐馆今天还营业吗?” “营业的!我们家只有除夕到初七那几天不营业。”张翠凤闻声朝门口看了过去,“小伙子,你要吃饭吗?” “我是方嘉嘉的同学,我们约了几个同学,今天晚上想一起在您店里吃个晚饭。” “哦!嘉嘉的同学啊!你好,你好。”张翠凤立马放下手里的青菜站了起来,笑眯眯地走到门口,“你们几个人啊?大概几点开饭?” “我们一共八九个人,六点左右过来可以吗?” “可以!你们说了算。你先把菜点了吧,我们掐着时间给你们做,保证让你们吃热乎的。” “好的。”陈新接过那张过了塑的菜单,点了十多个菜,“阿姨,那就辛苦你们了。多少钱?我先把钱付了。” “不着急!”张翠凤记下他点的菜,笑呵呵地给他倒了杯热水,“吃完饭再给!” 陈新表情局促地接了水,好烫。为了及时表现出礼貌,咬咬牙喝了两口。他坚持把钱先付了,和张翠凤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归了队。 李晓霞从李晓虹的教职工宿舍里抱出一个篮球,下了楼直接往覃森身上一扔,“二对二,我跟陈新一队,你和何胖子。” 李晓虹碰了碰方嘉嘉的胳膊,“我妹是不是特闹腾?你别看我们家李晓霞在这些男人面前称兄道弟的,在向书记面前又是另一幅样子,特别做作。” 坐在乒乓球台上的四个人,说说笑笑地望着篮球场上的三男一女。仿佛陡然间又看到了早就呼啦啦逝去的青春。 望着那个在篮球场上跑跳奔投的李晓霞,方嘉嘉实在是想象不出她在向峻宇面前会变成什么样。 她浅浅地笑了笑,竟觉得向峻宇跟李晓霞还挺般配,冰山撞火山的那种合适。 周希沛放下手机,“叶朗说他那边已经结束了,快到了。” 听她提起叶朗,方嘉嘉的视线追随着刚刚投进了一个三分球的李晓霞,生怕周希沛又把话头扔到自己身上。 唐小穗摸了摸手上的茧子,从李晓虹兜里掏出了护手霜,“我说句实话你们别笑话我,这么多年了,虽然都谈过两三个男朋友了。但是偶尔听到叶朗的名字,心里还是会猛跳一下。” 李晓虹轻声叹息,“我初中的时候也暗恋过叶朗,不对,一直到高中毕业。” 真的假的?这是什么叶朗梦女同好会吗?这种话可以这么轻轻松松地说出来吗?方嘉嘉将信将疑地听着她们聊天,始终不肯接茬。 转念一想,暗恋叶朗好像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就像是周希沛说的,178 班喜欢他的女同学,没有 21 个,也有 20 个。 唐小穗搓揉着手上的护手霜,“我上中专的时候还偷偷给叶朗打过电话呢,他刚接我就挂了。” “不敢高攀的那种感觉你们懂吧?人家读四大名校,我读中专。但是当时真的是中邪了一样,羡慕希沛跟他关系好,一天到晚在希沛那儿打探他的消息,想想就觉得好笑。” 周希沛的嘴角挑起一抹看破红尘的笑,“他应该是刚上大学就恋爱了,他女朋友秦棋是他高中同学。” “我大二暑假去北京的时候见过一面,他们俩……都是那种即便站在人堆里也会让人第一眼就看到的人。” “看到秦棋的那个瞬间,我就对叶朗彻底死心了。当时就觉得,啊——叶朗这个人,的确是应该和那样的女孩儿在一起。” 方嘉嘉的双手又在兜里攥了攥,心虚地垂下眼。原来他的女朋友叫秦棋,一个就连周希沛这么优秀的人都觉得自惭形秽的人。 她觉得自己跟她们比起来,好像总是不够坦白和坦荡。 脚下的那片落叶忽然被风卷走了,方嘉嘉心里那朵摇摇晃晃的雏菊,也被周希沛的那句话猛然折断了。 叶朗这个人,的确是应该和那样的女孩儿在一起。 方嘉嘉惊奇地意识到,她居然也在这个瞬间对叶朗彻底死心了。 如释重负地松开了紧攥的手,她笃定这场不知所谓的暗恋,永远都不可能再迎来复燃。 正视自己的平庸,也是治愈妄想的良药。还好,那份在静默的土壤里自生自灭的恋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以为。 “坐那上面不凉吗?”叶朗从校门口往乒乓球桌的方向走,看到那四个老同学的表情,似乎在聊什么不太愉快的话题,“你们在聊什么?” “聊你啊。”周希沛略带怨念地瞥了他一眼,“178 班的芳心纵火犯。” 在沉默中释怀的方嘉嘉,也和其他人一样,侧头朝他看了过去,唇角甚至漾出了微笑。原来,放下了喜欢,就会拿起自在。 叶朗的视线在四个人脸上游历了一遍,在方嘉嘉脸上略感意外地多停了一瞬,最后落停在周希沛脸上。 “别夸大其词。那时候除了你,别的女生都不太搭理我。可能因为我初三才转过来,跟大家都不熟。” 李晓虹摇了摇头,“你真是不懂女生。” 唐小穗搓了搓手,“你对我们有误解。” 方嘉嘉一声不吭,内心却表示赞同。没想到叶朗身上居然还留有那种清澈的愚蠢。 叶朗满腹疑惑。周希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叶朗,你跟秦棋是从大一开始恋爱的吗?还是大二?” 秦棋。听到这名字,叶朗脸上笑容顿失。他若有所思地看向篮球场上的那几个人,“高二,下学期。” 即便早就已经对他绝情断爱的周希沛听到“高二”俩字时,脸上的愠色也是没收得住。 曾经的无知少女,如今在各个行业光芒四射的三个大女人,纷纷露出了想要合伙杀人的表情。在她们少女思春最盛的时节,他已经拥有了两情相悦的初恋。 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谁说得清呢?就是没来由地觉得不公平。 高二。方嘉嘉略感意外地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然后就被周希沛和唐小穗拽下了乒乓球桌。 “早恋没有好下场!”周希沛挽着方嘉嘉的手臂,回头冲叶朗喊了一句,“你活该!” 叶朗忍俊不禁。是,早恋没有好下场。 他回头看了看 178 班曾经的教室,现在已经变成了学生宿舍。教室外的过道上,装上了钢筋铁骨的防盗窗。 那个曾经出入自由的地方被封得死死的,再也进不去了。 “叶朗!快来打球!”何越山拍着自己的大肚子,气喘吁吁地等着被叶朗换下场。 打得满脸通红的李晓霞喝了半瓶水,看到叶朗脱下了外套,她计上心头。 “要不我们打三对三吧?我再喊个人过来!” 李晓虹看穿了自己妹妹那点伎俩,“又让李晓霞找到了一个骚扰向书记的好机会。” 向峻宇正对着“善文化模范村打造方案”做细节调整,见是李晓霞的来电,想到那些关于他们的蜚短流长,接电话之前先是一声轻叹。 ——峻宇哥,我们在沵湖中学的操场打篮球,三对三缺个人,你来吗? ——不去。 ——都是我姐的初中同学,陈新和覃森他们你都认识,来呗。 ——没空。 ——你很忙吗? ——很忙。 ——那好吧。叶朗!你顶我的缺吧,我歇会儿。 叶朗?向峻宇的手在键盘上僵了一下,抬起右手捏了捏山根。 他按了几下“ctrl+s”,保存了文档,退出了编辑界面,当机立断地关了电脑。走到窗边,拎起那几份发放给抗战老兵的春节慰问品,驱车前往李新贵和彭福翠老两口家。 “叶朗哥有女朋友吗?”李晓霞坐在李晓虹身边,随口问道。 李晓虹对妹妹露出嘲讽浓度很高的笑,“怎么?你要换目标了?” “没有,我是觉得叶朗这气质很适合做我姐夫。” “李晓霞!多做红薯粉,少做白日梦。” 周希沛和唐小穗的爆笑声让球场上那几个人停了下来。这两姐妹说话真有意思,方嘉嘉紧抿着嘴,尽量收敛笑容,撇头看向远处。 刚被叶朗断了球的何越山,表情不满地叉着腰朝她们喊道:“笑什么你们?” 李晓霞朝叶朗抬了抬下巴,“叶朗哥,你有女朋友吗?” 叶朗表情困惑地拍了拍手里的篮球,“以前有过。” “现在没有?” “现在没有。” “那你觉得我姐怎——” 李晓霞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晓虹猛地拽住了头发,捂住了嘴。 李老师手上力道凶狠,表情格外温柔地回应叶朗,“我妹的脑子一直有问题,狂犬病也还没好彻底。你千万别理她,她很爱乱咬人。” 周希沛和唐小穗直接笑得歪倒在草坪上。方嘉嘉本来没觉得有那么好笑,看到唐小穗笑得直蹬腿,一个没忍住,绽出了笑容。 操场上喷发出持续的、热烈的笑声,在周边的山与楼之间回荡。 欢快的空气充盈在他们曾经的校园,叶朗望着她们笑了笑,目光落在笑得格外安静的方嘉嘉脸上。 坐在她们中间的她,今天看起来没那么孤独。她的笑容里仿佛漾着冬日的阳光,还有令人安心的微风。 方嘉嘉忍不住伸手搭救了被李晓虹拽得嗷嗷大叫的李晓霞。她是真心觉得李晓霞很可爱,身上有莽撞的活泼,蓬勃的野性。 龙耳朵餐馆迎来年前最后一桌客人。 张翠凤看到叶朗和他们一起在饭桌旁落座,迎客的笑容里,顿时多出了一些藏不住的八卦意味。 不慌不忙 第15节 这个白净俊朗的小伙子,早上送方嘉嘉回家,她在门口见过的。他该不会就是叶校长的儿子吧? 方嘉嘉用手语和向振国“聊”了几句。 叶朗想到她那天在心聆茶社里,也是那么熟练地打着手语。比起开口说话,她好像更擅长用手“聊天”。 “新哥,你不是在学手语吗?”覃森转头看了陈新一眼,“方嘉嘉在说什么?” “她说她前几天去过姐姐的店里,姐姐最近挺好的,店里的生意也很好。” 陈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的手势,面无表情地解说。顾不上回应身边的人投来的震惊的、敬佩的眼神。何越山和覃森分别竖起一个大拇哥,叶朗将信将疑地看了陈新一眼。 方嘉嘉见方建兵站在小卖铺门口张望,想着晚上不回家吃饭,是该去跟爸爸报备一声。她跟向振国打了几个手势,朝家里小跑了过去。 周希沛往外看了看,“嘉嘉干嘛去了?” 陈新淡淡地说:“她说她回家跟爸爸说一声,晚上不回家吃饭。” 何越山双手点赞,“哇!新哥,你是真牛逼,我是真服了。” 望着方嘉嘉的背影,叶朗突然想到那天在心聆茶社看到的,方嘉嘉对着向宁做的那几个动作。他忽然有点好奇她当时对向宁说了什么。 “陈新,我做几个手语动作,你也能看出来是什么意思吗?” 第16章 .说不出口的,欲言又止的 对于叶朗的突击测试,陈新掂量着自己的手语水平,并没有表现得胸有成竹。 “不是太难的话,应该能看出大概意思。” 叶朗回忆了一下那几个动作,用右手的食指,指了指他自己,然后抬手快速向肩后挥了挥手,接着做了个手部动作,捏了捏下颌,点了点头,最后他用食指,指了指陈新。 “不是吧?叶公子你别吓我。” 陈新一幅受到惊吓的表情。他这话一说,在座的大家都好奇得要死。 “什么意思?”唐小穗和李晓虹异口同声。李晓霞也不吃花生米和泡菜了,“到底说的啥?”周希沛直接把手里的湿纸巾扔陈新身上,“别卖关子!” 叶朗也在等他继续说下去。陈新有点为难地看了看大家。 “他刚刚做的那几个手势,是在说——我以前非常喜欢你。” “咦——”大家爆发出阴阳怪气的哄闹声,开始嘻嘻哈哈叽里呱啦地放肆调侃叶朗。 “不可能吧?”叶朗无奈地笑了笑,他倒是不在乎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自己,只是实在是不太相信,方嘉嘉会对向宁说这句话。 按照当时的位置和视角,如果她那句话不是说给向宁的,那就只能是? 方嘉嘉走回龙耳朵餐馆,叶朗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眼里混合着疑惑,惊讶。 “嘉嘉,你知道叶朗刚刚用手语对陈新说了什么吗?” 听了周希沛的话,方嘉嘉表情疑惑地看了一眼叶朗。不是吧?他懂手语? “希沛!你别乱说。”叶朗尴尬地想要强行合上周希沛的话匣子。 口无遮拦的李晓霞又送了一颗花生米进嘴里,“叶朗哥居然也会手语,还说他以前非常喜欢新哥。” 叶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方嘉嘉,看到她的睫毛猛地颤了颤,是那种忽然被人识破的惊慌。 方嘉嘉怔了怔,看来他是记住了自己那天打的那句手语。她垂眼看了看桌上的湿纸巾,拿起来慢慢撕开。 身边的人依然在吵吵闹闹,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本来就安静的人,此刻淹没在安静里的反常。 她沉默地擦了擦手,抬眼就对上了叶朗的目光。 方嘉嘉的眼神难以克制地逃避了一下,然后又坦然地迎了上去。 她抬起右手往肩后挥了挥,小声地强调那个手势表达的意义,微笑道:“以前。” 或许是今天听她们说了那么多,或许是那些心思已经彻底放下。她忽然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感觉自己又对她做了一件很不礼貌的事。叶朗意会地微微点了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以前。不过是再稀松平常的两个字,却勾扯出他内心好奇的,意外的,歉疚的,自责的……十分复杂的情绪。 分了一半注意力追随着方嘉嘉一举一动的周希沛,轻轻挑了挑眉,目光里流转着不声张的智慧。 菜一道一道上了桌,向振国夫妇不想碍着年轻人叙旧,上完菜就识趣地准备上楼。 张翠凤实在是按捺不住那颗想要八卦的心,走到叶朗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小伙子,你是叶校长的儿子吧?” “对。”叶朗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阿姨,你好。” 张翠凤心里的疑问得到了解答,开心地取了一大瓶百事可乐出来。 “都是嘉嘉的同学,这个送你们喝。你们聊,你们聊!”都走到楼梯口了她还特意转过身,对方嘉嘉使了个眼色,竖了个大拇指。 完了,她这是把叶朗当自己要处的对象了,在夸自己眼光不错呢。 方嘉嘉苦笑,塞了颗花生米进嘴里。哑巴吃黄连。 大家今天都开了车来的,没人劝酒。 不必用酒精勾兑故事,178 班那些琐碎的陈年旧事,他们就能聊个三天三夜。 他们的声音里混杂着天真和世故,流动着遗憾和希望……方嘉嘉依然安静地听他们聊,默默地吃饭。 眼里和嘴里都是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脑子里还在寻找云溪农庄 vi 系统的设计思路,她也没觉察到手边的手机一直在弹出新消息提醒。 坐在她身边的唐小穗提醒道:“方嘉嘉,有人给你发消息。弹出来好多条了。” “哦。”方嘉嘉懵懵地点开微信,是前同事卡卡发来了十几条语音。他应该又是来找自己吐槽设计总监白述的。 她按了按最上面那条语音,本想转成文字,结果直接点成了播放语音。 ——嘉嘉宝宝!我好想你!没有你的日子…… 刚听了个开头,方嘉嘉立即慌里慌张地戳了戳屏幕,退出了聊天界面。 不意外的,整个餐馆的空气都凝固了。 餐桌上一盘散沙的聊天状态忽然就聚焦了,方嘉嘉因为这一通语音霎时间变成了焦点。 周希沛笑难自抑地“啧”了一声,“嘉嘉宝宝,还说没有男朋友?这不是你北京爱情故事的男主角?” “不是。”方嘉嘉尴尬地摇了摇头,挠了挠烫得能直接开卤的耳朵,“同事。” 在企业上过几个月班的李晓霞言之凿凿地说:“那就是他在追你呗!办公室最容易生产恋情,我以前那公司半年成了三对!” 方嘉嘉百口莫辩,本想认真解释的态度瞬间就摆烂了,随便吧。反正过几天就出门打工去了,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卡卡那暧昧的语气,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李晓霞就是个添油加醋的,“嘉嘉姐,你这男同事声音听起来那么爷们儿,居然爱撒娇。” 李晓虹接着说:“我觉得男人吧,可以嗲但不能爹。方嘉嘉,你那男同事还挺可爱的。” “我也觉得这种男人挺可爱的,相处起来多好玩儿啊。”唐小穗附和道。 “我可能是年纪大了,对成熟稳重型的男人不怎么感兴趣了,反而更喜欢这种粘人的小可爱。你们有合适的可以介绍给我,我现在也算有点包养的能力了。” 叹气。苦笑。方嘉嘉好想把卡卡的微信推给她们。你们真的是想多了,卡卡可爱是可爱,但是说一千道一万,说出个山路十八弯,他也只能跟你们做姐妹。 叶朗心绪杂乱地看了方嘉嘉一眼,他厘不清内心那些忽然发酵得有些微妙的情绪。 餐桌上另外三个男人脸色各有各的难看,他们实在是不理解眼前这几个女人到底从那几句话里听出了什么邪门的东西。 楼梯上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向宁的弟弟向安朝餐馆外冲了出去,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的凯美瑞停进了餐馆前的小院。 向安对着那个从驾驶座走出来的男人喊了一声:“姐夫!我的球鞋呢?” 高为峰笑呵呵地说:“你急什么?后备箱!给你买了两双!” 姐夫?餐桌上的人心领神会,瞬间噤声。 方嘉嘉也小心翼翼地看了陈新一眼,见他垂眼握着桌上的玻璃杯转了转,然后又表情失落地望向车子的方向。 向宁回来了,她每年都是腊月二十九回家,今年比往年早了一天。 方嘉嘉听到高为峰的声音就感到厌烦,她起身朝外面走,从副驾驶走出来的向宁看到她从餐馆走出来,恬静的脸上瞬时绽出笑容。 ——嘉嘉,你在跟同学聚会吗? 方嘉嘉瞥了一眼对向安狂献殷勤的高为峰,她侧了侧身子,避免高为峰看到自己的手势,飞速地对向宁打起了手语。 ——是的。姐姐,你不是跟他分手了吗? ——他已经认错了,我原谅他了。 ——他配不上你,你不要再犯糊涂。 ——今天晚上我跟你睡,我们晚点再说吧。你先去跟同学吃饭。 ——好,晚上你来我家睡。 陈新一脸颓然地望着她们,她们的每一句手语他都看懂了。方嘉嘉坐回餐桌时,他甚至向她投去了恳求的眼神。 “方嘉嘉,你能不能好好劝劝她?那个人……” “我知道。”方嘉嘉打断陈新,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她不希望向宁的感情生活被别人当成餐桌上的谈资。陈新了然地点了点头,“麻烦你。” 其他人都在状况外,也不好插话多嘴,整齐地沉默。 向宁经过餐桌,看到陈新时意外地慢下了脚步。陈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眼里有失望和不满,也有锐气和倔强。 向宁避开他的视线,拍了拍方嘉嘉的肩,朝大家欠了欠身,上了楼。 “嘉嘉!和老同学聚会呀?”高为峰拎着一堆礼盒走进餐馆,语气亢奋地和方嘉嘉打招呼。 方嘉嘉置若罔闻,低头吃菜,不想说话。 向安倒是个有眼力见的,拽着高为峰往楼上走,“嘉嘉姐不爱跟你说话,也不想理你。” “嘉嘉,向宁说你最喜欢喝苍苍雪峰,她今天还想给你带两杯回来。我说那车子一颠一颠的,带回来都不是那个味儿了。下回去茶社,姐夫亲自给你做!” 若是旁人只看高为峰和方嘉嘉这一出,多半会认为方嘉嘉是欠缺礼貌的那一个。只有陈新清楚,方嘉嘉已经很克制地表达厌恶了。 一顿饭吃出不少插曲,本来兴致勃勃聊天的人也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陈新清楚了方嘉嘉对高为峰的态度,忽然就对她居然生出了同一阵营的盟友情。 “方嘉嘉,我能不能留一个你的电话?” 不慌不忙 第16节 方嘉嘉握着筷子的手停顿了一下,报出了自己的电话号码。陈新拨了一通电话给她,“你存一下,这是我的号码。” 李晓霞犹犹豫豫地四处看了看,说想上洗手间。 张翠凤一家人都在楼上,刚存下陈新号码的方嘉嘉只能放下手机,陪李晓霞走出餐馆,绕过隔壁房间,又走了一段走廊,拐进了屋后的洗手间。 方嘉嘉的手机又开始震动,唐小穗看了看来电显示,纳闷地举起手机朝叶朗晃了晃。 “叶朗,你打方嘉嘉电话干什么?” 听她给陈新报了号码,叶朗想着顺便存个联系方式。看到方嘉嘉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不是一串数字而是自己的名字时,他意外地轻吸一口气。 总不能直接说自己是因为没有她号码,所以存一下。 他轻声说:“拨错了。” “拨错了?”周希沛洞若观火地笑了笑。 第17章 . 有些想掩藏的,欲盖弥彰 叶朗朝周希沛看了过去,眼神里多少带了些求饶的意味。 这一顿饭,他心里着实吃得有些兵荒马乱。其他人情绪热烈地交换着彼此的青春回忆,并不会过多在意他在细枝末节里泄露出的反常。 周希沛却是那种拥有很强的洞察力的人物,可以透过别人某个微小表情撕开的缝隙钻入事情的真相。 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些天和方嘉嘉的匆匆几面里生出来的,那些隐秘的探索欲到底是出于什么。 他的确有些好奇,真实的她到底是什么样的。 心聆茶社里的方嘉嘉是沉静的,明朗的。陈老师葬礼上的方嘉嘉是落寞的,犀利的。云溪农庄的方嘉嘉是寡言的,腼腆的。今天操场上的方嘉嘉是松弛的,自在的。而今晚餐桌上的方嘉嘉……今晚的方嘉嘉是镇定的,坦然的。 短短几天,他好像突然认识的好几个“方嘉嘉”。 方嘉嘉和李晓霞回到餐桌旁,随手拿起手机准备去二楼把账结了。 看到那通未接来电,她心里第一时间冒出的感慨是:他的号码居然一直没换过,还是高中时用的那个。这也是她唯一知道的那个,最后四位数字是叶朗生日的那串数字。 当她正想庆幸其他人并未从她的手机里觉察出异样时,周希沛给她递上了一个意味复杂的微笑。 她瞬即有些慌乱,很想解释说,这是大学毕业后换手机时通讯录批量导入时存下来的。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之前为什么会存下这个号码。 难免郁闷,这场暗恋就不能安安静静地自生自灭吗?为什么要在一场已经悄悄谢幕的独角戏里,突然露出这么多马脚? 在那场装满了太多自我意识的青春幻想里,因为反复回忆而逐渐失去绮幻色彩的少女心事,像是一尾终于被放生的鱼,在被她送入溪流之时却又猛地被拽了一下尾巴,扑腾出一些令人躲闪不及的水花。 方嘉嘉终归是什么都没说,拿着手机默默上了楼。随便吧,反正过几天就出门打工去了,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解释也不是她擅长的事,反而让人以为她在故意掩饰。 张翠凤跟着方嘉嘉下了楼,嗓音嘶哑地说:“结账了,你的那位同学已经结过账了。”她的手指向陈新,“他点菜的时候就已经结账了。” 饭局结束。互相告别的人在吵吵嚷嚷,有人表达着意犹未尽,有人表现出心猿意马。 周希沛顺势约定了下一场聚会的时间和地点。方嘉嘉却谨慎地流露出了不易让人察觉的如释重负。 回家的两个多小时车程,车灯偶尔闪烁的省道上。叶朗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神思全程被两个字导航了。 “以前”。这两个字仿佛有可怕的生长力,在他的脑子里延伸出很多条思考的岔路。眼前又浮现出她坐在茶社角落里“说”出那句话时的手势和神情,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萦绕在她指间的叹息和遗憾。 我以前非常喜欢你。 以前?到底是多久以前?非常?为什么可以让人毫无察觉?喜欢?是因为什么喜欢?所以……又是因为什么不喜欢了? 原来在那些年,在自己无从觉察的远处,曾被人默默地关注过,喜欢过,放弃过。 在这个寒意浓重的冬夜,与我们素不相识的某个人,或许也在因为某个词语失眠。 方嘉嘉回到状元小卖铺,客厅的电视机播放着画质充满了颗粒感的谍战剧。 她泡了一杯速溶咖啡,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了休眠中的电脑,点开了未列完的云溪农庄 vi 系统设计清单,继续接收电脑蓝光的辐射。 向宁敲门的声音很轻,就像是她的为人,温柔平和,善解人意。方嘉嘉打开门,合上了电脑,两个人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各怀情绪地对视。 方嘉嘉眼神里释放出不满和责备,向宁目光里透露着讨好和心虚。 ——姐姐,他因为什么被警察带走,你忘了? ——他说他已经后悔了,以后不会那样了。 ——你信吗?你不要再被他吸血了,你值得更好的人。他跟你在一起就是另有所图,他拿着你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在外面赌博,你快点跟他分手! 向宁苦涩地笑了笑,她虽然是聋哑人,却能感受到方嘉嘉用手表达出来的,震耳欲聋的焦急和愤怒。 她依然满眼平和地望着眼前的小姑娘,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急切的关心。 受过高等教育的方嘉嘉,理所当然地觉得向宁应该及时止损,当机立断。 向宁虽然听不见,从小到大,却被那些生而为女人的教条灌满了耳朵。 在她接受到的教育里,女人到了婚育的年纪就该婚育,自己三十二岁依然未婚未育,在张翠凤嘴里已经是犯下了大错。 自小生长的家庭氛围也让她认为,生理残疾的人不配与身体健全的人结婚生子。 张翠凤总是旁若无人地表现出对向振国的嫌弃。向宁也从小就感受到了她身边的人总是向她表达出的俯视和同情。除了方嘉嘉。 方嘉嘉是真心喜欢她,尊重她,依赖她,所以她把这个小妹妹当成了唯一可以交心的人。 无论向宁多么努力地靠近世俗定义的成功,世人对她那些成绩的表述里,“聋哑人”三个字总是会出现在最醒目的位置。 因为她是聋哑人,收到的那些肯定和赞许里,总有多到让人抬不起头的,居高临下的同情。 高为峰身体健全但是有道德缺陷,会让她觉得,他们都是残缺不全的人,他们在一起没有谁配不上谁。 方嘉嘉见她垂着眼不说话,感到有些沮丧。她太了解向宁了,她总是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淡定而从容,内心却始终充盈着无法被驱走的自卑。 因为天生的缺陷,也因为原生家庭的耳濡目染。 ——姐姐,你认识陈新吗? 向宁稍显无奈地轻轻点头。 ——他喜欢你,你知道吗?你很优秀,一定还有更多优秀的男人喜欢你,你不要委屈自己! ——陈新是个很好的人,他还年轻,以后会遇到更适合他的另一半。 ——什么才叫合适?你别犯糊涂,高为峰和你并不合适。赌博的人没有底线的,他不仅会毁了自己,还有可能毁了你和你的事业。 ——我不会再给他钱了,你放心。他已经回杨梅酒厂继续上班了。 方嘉嘉无计可施地叹息,气恼地趴在桌子上,向宁笑眯眯地晃了晃她的手。 ——今天那些同学里,有叶朗吗? 方嘉嘉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那双手也仿佛失去了交谈的力气。 ——叶朗就是坐在陈新左手边的那个。 举手投足总是格外稳重成熟知性的向宁,脸上顿时露出了小女生探讨私密话题的兴奋。 ——他长得很好看!他现在有女朋友吗?他知道你以前很喜欢他吗?你们有没有可能成为情侣?你这么优秀,你要勇敢一点,也许你们可以不只是同学。 ——我已经不喜欢他了,他也会遇到更适合他的另一半。 两个人聊到这儿,都沉默了。短暂的,心照不宣的静谧在她们之间蔓延。 她们总是能比其他人更纯粹地看到彼此的优秀,也能更清楚地看见对方小心隐藏的自卑。 这一夜,向宁在关了灯的卧室里百感交集。 她侧躺在方嘉嘉的床上,电脑屏幕的光映照着那个小姑娘专注的脸。心里翻腾着很多说不出口的话,最后全都变成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人活着,总会独自经历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瞬间,开心的,难过的。 有像种子破土一样狂喜庆祝的时刻,也有像花朵枯萎时令人沮丧无力的时候。 又在抗战老兵李新贵家里做了半天义务劳动的向峻宇,钻进乡野的夜幕,回了家。 睡前看了一眼朋友圈,分享欲格外蓬勃的李晓霞,又发出了九宫格的新动态。 「威风凛凛的李大侠,今天又和姐姐的同学打成一片啦!和状元小卖铺告个别。欢迎 178 青年合作社的两位新人:害我被揍的叶朗哥,救我狗命的嘉嘉姐!两位新人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怪怪的?哈哈哈哈哈!」 他一张张浏览着那些照片,昨天还和这群老同学格外生疏的方嘉嘉,似乎很快地融入了他们。 最后一张照片,李晓霞似乎是想要给李晓虹、唐小穗、方嘉嘉、周希沛拍一张四人合照。 周希沛和唐小穗笑得表情放肆,李晓虹不满地瞪着李晓霞的手机镜头,方嘉嘉垂眼望着捏在手里的一片落叶,笑得格外轻浅。 照片的左上角,叶朗右手执球,和另外三个人站在篮下,满脸微笑地望着坐在草坪上的四个女同学。 向峻宇似乎从那张照片里看到了,方嘉嘉不曾拥有过的,如阳光般明媚的青春。 第18章 .我们往往缺乏归零的勇气 凌晨两点半,方嘉嘉走出自己房间,去厨房的饮水机接水。 她握着保温杯在厨房门口踟蹰了几秒,打开了小卖铺的灯,走入空空的货架间。 再过几天,这些货架也要被当成垃圾一样丢掉了。她站在落满薄灰的货架旁,想到了那群老同学今天来小卖铺时,说出的那些惋惜的、不舍的话。 方嘉嘉困倦地眨了眨眼,眼前恍然就出现了无数个王秀荷。 穿梭在货架间帮学生找货品的王秀荷,脸上总带着明媚的笑容,声音总带着属于中年妇女的轻快爽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手握经济大权的女主人光芒。 学校的下课铃声就是她战斗的号角。无数个课间十分钟,成群的学生如疾风般冲进小卖铺。 她总是清楚地记得每一件货品的单价,一堆学生挤在收银柜前结账的时候,她也能利落而准确地收银、找零。然后笑盈盈地目送那阵风离开。 王秀荷经常端看收银柜后的那面墙的上方,挂在墙上的那张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上,经营人一栏写着她的名字。 当王秀荷的视线停在那一栏的时候,方嘉嘉仿佛能从妈妈这个做了几十年农村妇女的女人身上,看到那种叫做“女强人”的光环。 每逢有小孩儿对着她喊“老板娘”时,她会表情较真地指着营业执照上的那个名字说:“我不是老板娘,我就是老板。” 方嘉嘉小时候也没懂她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解释。现在想来,“老板”和“老板娘”的那一字之差,在王秀荷心里就是两种人生的分野。 小卖铺挂上“状元小卖铺”店铺招牌的当天,王秀荷的自豪感和向文楷的羞耻感在小卖铺里通过唇枪舌剑的形式较量了一番。 最后是为小卖铺命名的陈老师,用轻飘飘的几句话让向文楷垂头丧气地接受了现实。 方嘉嘉总觉得,王秀荷本来是有满分人生的,状元儿子和小卖铺各占一半的满分人生。爸爸是可有可无的零分,而自己是毫无疑问的负分。 王秀荷经常会指着营业执照旁的状元相框,带着炫耀的语气,不厌其烦地向新来的学生介绍那个唯一没有笑容的中考状元。 不慌不忙 第17节 “这是我儿子向文楷,2006 年上庸市的中考状元。” 看到学生们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她会带着诱骗的声调继续神神叨叨地说:“我们家这店风水好,经常来我们家买文具的,没有成绩不好的。” 这套说辞也有过碰壁的时候。 四年级的方嘉嘉坐在小店角落的小木桌上吃晚饭,听到一个同班的男生反驳王秀荷。 “方嘉嘉天天住你们家,成绩也没有很好呀。” 方嘉嘉当时嘴里嚼着一块炒茄子,怯生生地朝王秀荷看了一眼,王秀荷当时看女儿的眼神,不是恨铁不成钢,而是吃了苍蝇一般。 向文楷是妈妈的骄傲,方嘉嘉觉得自己就像是妈妈的一块顽固污渍,王秀荷用全世界最好的肥皂也搓不掉的,茄子味儿的污渍。 王秀荷还是村里最爱追逐时尚的女人,她半生时间里所有关于奢侈的心思全都放在头发上了。 方嘉嘉的嗅觉记忆里,无论是卷发的、直发的、短发的还是长发的妈妈,走路带出的风总有股蜂花护发素的味道。 她经常会双肘撑在收银柜台,探出头和路上经过的村民大声聊天。 方嘉嘉经常听王秀荷说出一些只图自己开心的话,听起来开朗又刻薄。但是那些村民的心情好像并不会因为她的几句话受影响,依然乐呵呵。 状元小卖铺的这位女主人,还会经常坐在收银柜后,手拄着额头一遍又一遍地计算店铺的收入、生活的支出、孩子的学费、人情份子的往来…… 那个按键数字早已被按到模糊的计算器,在她满是疲惫的面孔下,重复着“归零”。 归零,归零,归零…… 方嘉嘉回想那天回家时,王秀荷切着菜,假装满不在乎地说要关店时的神情,分明带着些焦虑和烦躁。 王秀荷以个体工商户的身份,用了小半辈子经营的这个空间,支撑着她以“个体”的身份实现经济独立、经营家庭、养哺子女。 她也因此在丈夫和亲友邻里面前建立了自己的话语权,在同村那些主要依靠男人为家庭创收的女人面前,保持着若隐若现的优越感。 当小卖铺终于要“归零”的时候,她内心里因小卖铺而建立的那座荣耀大厦也随之崩塌。不过还可聊以慰藉的是,她还有个状元儿子。 向文楷的孩子来得很是时候,新晋奶奶的身份也许可以稍稍挤走一些她因为小卖铺关张产生的失落。 方建兵起夜,见店里的灯亮着,看了一眼站在货架间的女儿,又看了看墙上的壁钟,“还不睡?” “爸爸,这个店一定要关吗?”方嘉嘉看着那张营业执照上的“王秀荷”,心里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木讷的父亲只觉得女儿问出了一句没有意义的话,没想揣摩她到底是什么心思,也没有做出什么更没有意义的应答。他默默走进了卫生间。 听到卫生间的冲水箱发出的声响,方嘉嘉感觉自己刚刚那个念头好像突然也被冲走了。 让这个店继续开下去?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对家人付出多少解说成本,才能让他们理解她,支持她。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好累啊。 除夕的前一天,微雨过后的清早。 向峻宇又驱车到了李新贵和彭福翠老两口家。 两位老人居住的这栋老木屋,已经纳入危房改造项目,村部为老两口向上级部门争取了最大额度的危房改造资金。 可是半个月前临动工了,看到那台朝着老房子张牙舞爪的挖掘机时,老两口忽然反悔了。他们坐在家门口,死活不准建筑工人继续施工。 对两位老人来说,那个铁怪物想要吞没的老房子,并不是一堆老朽了的木头和石头,而是装满了他们人生回忆的,几十年相濡以沫的岁月。 “贵爷爷,翠婆婆!”向峻宇走进那座结构已经呈现明显歪斜的老木屋,“大福不在啊?” “峻宇来啦!”正坐在炉灶旁添柴火的彭福翠佝着身子站了起来。 “大福不晓得跑哪里去了,可能跟你贵爷爷去菜园子里扯萝卜了。你坐,我给你装些泡菜。昨天晚上我也是忙糊涂了,让你空手回去。” “不用,上次给的那些我和我爸都没吃完。” 老人似乎没听见他的推辞,慢慢走到自己的那一排泡菜坛子边上。她费力地蹲坐到木板凳上,给他装了两袋泡菜,缓缓念叨: “你三天两头来照顾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给你这点东西算什么呀?晓得你是当书记当老板的,哪里差我这口吃的?你不要我就当你是看不上咯。” 向峻宇无言以对。 他仰头看了看已经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房梁,实在是不放心让他们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好说歹说劝了半个多月,两位老人每回都是一听他提“危房”俩字就绷着嘴唇不说话了。 这回来他是带了猛药的,晓之以理行不通,只能动之以情了。 向峻宇帮老人又劈了一堆柴火,把木柴整齐地摞在灶房的角落里。看到李新贵背着半背篓萝卜回来了,他顺手接过了老人的背篓。 “贵爷爷,翠婆婆。”向峻宇蹲在水龙头旁帮老人清洗还带着泥土的白萝卜,“我这个书记估计也干不了多久了。” 李新贵额上的皱纹瞬间堆挤得更加密集了,“怎么?你干得蛮好啊!是你不想干了还是镇里有人要撤你的职?” 向峻宇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毕竟镇政府的人没有直接撤他职的权力,村书记的罢免需要报县委组织部备案。 他只能迂回道:“你们房子改造这个事,镇政府的领导见我一直没办好,觉得我能力有问题。” 两位老人对视了一眼,满怀内疚地望着埋头帮他们清洗萝卜的年轻人,沉默地自责。 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去上班的路上,走在叶朗车子前面的是一辆小货车。 他望着货车的车厢里那摞得高高的烟花箱子,他觉得刘有为的担心不无道理。年节期间,万匠泉村的古建筑一旦发生火灾事故,造成的损失难以弥补。 在单位的停车场停好了车,手机铃声响起,他看了看来电显示:秦棋。 “叶朗,他们打算外派我去孔子学院工作三年,小叶子也会跟我一起走。” 叶朗站在车边,神色黯淡地看着不远处奔跑打闹的几个小孩儿,无话可回。 “她最近总是找我要爸爸,我有点头疼。除夕之后我想送她去你那儿,让她在你那儿待几天。” 叶朗微微蹙了蹙眉,转头看向自己单位的办公楼,“秦棋,你尊重过我吗?” 秦棋看了一眼正趴在沙发上翻看绘本的女儿,走到阳台,放低话音,“对不起,我也不想打扰你,但她觉得你就是他爸爸。她是真的很想你,晚上说梦话都在喊爸爸。” 那声轻笑通过听筒送入耳,秦棋感觉自己的耳廓刮过一阵凛冽的风。 叶朗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我既不是她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也不是对她有抚养义务的法律上的父亲,你不能总带着她来你的前男友这里寻找父爱。” “妈妈,是爸爸吗?”秦与期跑到阳台,抱着秦棋的大腿,仰着那张童真无邪的脸。 小女孩开心地握住电话,“爸爸!我是小叶子,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我好想你。” 听到那稚气纯澈的声音,叶朗努力建设的所有心理防线瞬间破防,再也说不出任何理智又冰冷的话。 “小叶子,我最近太忙了。” “爸爸,幼儿园放假啦!我一点都不忙,那我去看你好不好呀?” 叶朗沉默地纠结。 “爸爸?妈妈!你手机坏了吗?我听不到爸爸的声音了。” 三年了,叶朗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个纯真无邪的小女孩儿说“不”。 “小叶子,你什么时候来?我去机场接你。” 第19章 .是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在电脑前忙到凌晨四点的方嘉嘉一觉睡到了午后。 方建兵不会像王秀荷那样风风火火地去扰她的睡眠,他小心地听着女儿房里的动静,估摸着烹炒饭菜的时间。 方建兵用手掌量了量饭锅里的水,合上了电饭锅的盖子,按下开关。然后又从冷冻柜里拿出了几碟菜,慢条斯理地撕开保鲜膜,放在煤气灶边。 那个被王秀荷塞得满满当当的冷冻柜里,是那位赶着去照顾孙儿的新晋奶奶,提前给自己的老公和女儿备好的够吃一个多星期的菜食。 根据王秀荷的算法,一星期后,方建兵会去新的工地,方嘉嘉会回北京上班。 刚和儿媳妇陆臻因为母乳喂养的问题争执了一番的王秀荷,满腹委屈地坐在小区健身器材区的石凳上,茫然地望着小区大门口的方向。 向文楷不在家的时间里,她就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家里的外人。 她看到一对年轻情侣从自己跟前挽手经过,想到了张翠凤昨天给自己发的微信。 她又点开了那张照片。方嘉嘉和一个模样英俊的年轻人站在白色车子的后备箱处,各自拎了不少东西。 方嘉嘉拿起枕头旁呲呲作响的手机,依序点开了王秀荷发来的那几条语音。 ——嘉嘉,翠凤昨天给我发了个照片,我实在是忙得没空问她。昨天那个送你回去的那个男的是谁啊?跟你是什么关系? ——你要是已经找到对象了,我就不让你哥哥去峻宇那里敲边鼓了。 ——这个小伙子看模样是很不错,做什么工作的?家里是做什么的? ——你嫂子跟那个阴阳怪气的月嫂一个鼻孔出气,不是看在你哥哥的份上,我才不想待在这里受气。 ——你哪天回北京上班啊?唉,这大城市我实在是住不惯,我想回村里。 ——我还是希望你找个像峻宇这么知根知底靠得住的,家境再好不如他人对你好。 方嘉嘉甚至从王秀荷的那些前后不着调的话里,听出了失落和忧郁。 在那个对她来说格外陌生的城市里,她只有那个血脉相连的儿子可以依靠。 望着微信对话界面,方嘉嘉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个“女强人”的脆弱。 方嘉嘉以前总觉得,她的妈妈厉害得根本不需要男人。当年丧偶不久就迎着别人的指指点点把爸爸带回家里,是因为他知根知底靠得住?还是因为他对她足够好? 方建兵对王秀荷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明明自己就能做家里的顶梁柱,因为是别人眼里的孤儿寡母,所以需要迅速填补一根别人眼里的顶梁柱吗? 方嘉嘉放下手机,起床洗漱。 走到厨房门口,听到方建兵拧开了煤气灶的阀门,煤气罐送出了那轻微的“呲”的一声,听起来也让人有些泄气。 方建兵站在炉灶旁,表情干巴巴地操控着锅碗瓢盆。不知道为什么,望着爸爸的背影,方嘉嘉脑子里竟然蹦出了李晓霞。 那么活泼有趣的姑娘,平常会怎么和她爸爸相处? 向峻宇拿出了村书记的前途危机做说辞,让李新贵和彭福翠终于松了口。两位老人表示愿意让施工队的人在节后继续施工,改造他们的危房。 老两口和大福、大贵也被向峻宇接进了自己位于半山腰的家,向敬东乐呵呵地帮老人收拾好了一楼的房间。 向峻宇的爷爷奶奶都走得早,这么大栋房子就他们父子俩住着,实在是太冷清了。 今年的团年饭,终于不再是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了。 彭福翠步履蹒跚地走向自己那一排泡菜坛子,“峻宇,你帮我装些酸菜和酸萝卜给宁宁和嘉嘉送过去,每年腊月二十九她们都要去老屋里看我们两个老家伙的,搬到你这儿来住了,我怕她们今天白跑一趟。” “好,我给她们送过去。” 方嘉嘉和方建兵坐在厨房的小餐桌旁沉默地用餐。 不慌不忙 第18节 两父女的筷子似乎永远都不会在某一盘菜里打架,他们脑子里想的事也毫无交集。 每年除夕当天一大早,村里的向姓人类会争先恐后地去祠堂给向家祖先和土家神仙上贡许愿。 往年王秀荷在家过年,方建兵没有去向氏祠堂行过大礼。 今年王秀荷以向家喜添金孙必须向祖先报喜为由,把这事派在了方建兵这个外姓人身上。 方建兵不敢得罪向文楷的祖先,却也不想在同村其他向姓族人面前大张旗鼓地丢脸。到时候怕是别人都会怀疑他到底入赘的是王家还是向家。 他决定明天起个大早,摸着黑出门。 方嘉嘉想着等下去贵爷爷和翠婆婆家,以什么由头给两个善良的老人多塞点零花钱。 她也没有别的老人需要孝敬,小时候感受到的祖辈温情,都是这两位失独老人给的。 方建兵的父母觉得自己的儿子娶了个二婚带娃的女人,没三没四,没出息。爷爷奶奶连带着看不上方嘉嘉这个孙女。 王秀荷的父母觉得方建兵坏了自己女儿的名声,没皮没脸,没能耐。外公外婆疼的爱的始终只有向文楷。 彭福翠以前腿脚还利落的时候,经常在状元小卖铺门口卖泡萝卜。 一个透明的塑料碗,装满酸脆可口的酸萝卜,再浇上翠婆婆特制的辣椒油,就是很多沵湖学生儿时最爱的零食。 方嘉嘉和向宁小时候经常帮着她搬桌子、凳子和泡菜坛子,老两口对这两个小姑娘也要比对旁人更亲近一些。 向峻宇和向宁一起走进了状元小卖铺,方嘉嘉表情疑惑地从向书记手里接了泡菜。 “建兵叔。”向峻宇跟长辈打了个招呼,转头看向方嘉嘉,“贵爷爷和翠婆婆去我家住了,他们那老房子要整改,让我来跟你们说一下,怕你们白跑一趟。” 向宁扯了扯方嘉嘉的衣袖。 ——我打算去看看爷爷奶奶,你一起去吗? 方嘉嘉点头,出门之前去卧室的钱包里拿了些现金出来。 走到龙耳朵餐馆门口,看到高为峰站在向峻宇车边,方嘉嘉情难自抑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向峻宇见她对高为峰那副嫌恶的样子,眉头的肌肉微微动了动。 向宁的男朋友说要跟着去,他虽然也看不惯这个赌鬼,但是又不好做出让向宁难堪的反应。 他没想到在别人面前低眉顺眼的方嘉嘉,在高为峰面前这么横。 方嘉嘉本想和向宁一起坐在后座,见高为峰先钻了进去,她果断拉开了副驾驶的门。系安全带的时候朝向峻宇瞥了一眼,表情瞬间乖顺,“书记好。” 向峻宇假装没听见,扭头看了看车窗外,神色冷淡地发动了车子。 车子刚开进大门,坐在院子里的彭福翠来不及跟其他人打招呼,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慌慌张张地朝向峻宇招手。 “峻宇啊!大贵不见了!” “不见了?”向峻宇随手关了车门,“我出门的时候还看到在棚子那边。” “跑了!估计是认生,这一乍换了地方不习惯!” “翠婆婆你别急,我们去找。”向峻宇朝四周看了看,“贵爷爷呢?” “带大福一起去找大贵了!我腿脚不方便,新贵他不准我出门。” 向宁和方嘉嘉搀着彭福翠坐下。方嘉嘉跟向宁说明了一下情况。 ——姐姐,羊不见了。我等下跟他们一起去找羊,你在家照顾婆婆。 向宁连忙点头,眼神示意高为峰一起去找。 高为峰生怕那些林子里的树枝和荆棘刮坏他的长款皮风衣,不太乐意地点了点头,“向书记,我跟你一起去找吧。” 方嘉嘉实在是不想和高为峰呼吸同一片空气,迅速起身,指了指房子的西边:“书记,你们去那边找吧。”说完她拔腿往东边林子的方向跑了。 向峻宇犹豫了一下,转身往西边的山坡去了。 向宁安静地坐在老人身边,给她捏腿,时不时心神不宁地往东边的林子张望。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又一时没想起来到底是什么事。 “大贵——”方嘉嘉躬着身子,观察着林子里的小道和落叶,仔细寻找那头顽皮的黑山羊可能留下的痕迹,“大贵——” 向峻宇循着大福的声音找到了向敬东和贵爷爷,还有浑身是泥的大贵。 在林子里东奔西走了半个多小时,手机铃声响了。方嘉嘉见是向峻宇的来电,立即接听,“大贵找到了吗?” “找到了,在天盆湖这边,你赶紧回去。” “好。”方向感奇差的方嘉嘉,气喘吁吁地靠在一棵树上,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林子她也是第一次来,她决定先找到刚刚来时走的那条小路,沿路找回去。向峻宇一行人回到了院子里,见方嘉嘉还没回,又给她拨了个电话。 “认识回来的路吗?” “嗯,在往回走。”方嘉嘉挠了挠发痒的脖子,又撩起衣袖看了看手臂上浮出的红疹子。 她恼火地加快了脚步。真的是大意了,十几年没像这么在野树林里钻过了,对漆树过敏的她都忘了要避着点林子里的漆树了。 三年级有一次和向宁去山上野炊,俩人把干了的漆树枝当柴火烧,回到家当天晚上脸就肿成了猪头。 又等了两分钟,向峻宇实在是不太放心,迈腿跑进了东边的林子。 第20章 .丢人的事,一桩接着一桩 “我脑子没问题吧?居然还说喜欢像树一样的男人?” 方嘉嘉边挠着发痒的胳膊边自顾自牢骚,“可别让我碰上个像漆树一样的男人,那可真是要命。” 向峻宇进了林子,跑了一段路。见她正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当即停了下来。 他单手撑腰,表情无奈地等着她,走得越近就觉得她越不对劲。 山里的冬天,总是萦绕着散不尽的雾气。 远远地看到林子那头那个修长又挺拔的朦胧身影,方嘉嘉下意识把自己的外套拉链拉到顶,脖子上的那一大片红疹子瞬间藏了个严严实实。 人到了跟前,向峻宇看到她下颌上冒出来的红疹子心里一惊,“你又漆树过敏了?” “嗯,你家里有扑尔敏吗?” “没有,我带你去卫生院。” 方嘉嘉郁郁怏怏地跟在他身后,两个人沉默地往回走。出了林子,经过一户农家门前的田埂时,突然从菜地里蹦下来一只大白鹅。 很多农村的孩子,儿时都会留下一些和村里的家畜或家禽激烈交战的痛苦回忆。 小时侯曾被张翠凤家养的那只鹅追着咬过的方嘉嘉,看到那只鹅突然张着大翅膀朝他们扑了过来。 她只觉儿时被大鹅啄过的臀上一阵幻痛,顿时如临大敌。猛地拽住了向峻宇的衣袖,小声惊叫。 “啊——峻宇哥!那只鹅它过来了——” 被她拽住衣袖的向峻宇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那副随时准备投降的作战状态,忍俊不禁。 那只鹅的确是冲着他们来的,气势汹汹的,仿佛要赶走这两个突然闯进了它领地的入侵者。 方嘉嘉认怂地躲在向峻宇身后。向峻宇被她拽着衣袖,只能安静地站在那儿等那只鹅过来,想伺机抓住鹅的脖子给它一把拎起来。 没有向峻宇那种泰山崩于前时的气定神闲,也没有他那种徒手抓疯鹅的自信。方嘉嘉见那鹅越来越近,越来越怕,又不敢蹦到向峻宇背上去躲灾。 她看了看脚下这道田埂下面的那块稻田,除了稻茬没什么磕磕绊绊的障碍物,一米多高,跳下去应该也摔不出什么好歹。 向峻宇觉察到她松了衣袖,刚想回头就感觉左手边猛地刮过一阵风,下面那块稻田里瞬即传出她的尖叫。 “哎呀!我鞋子!” 似乎是早就锁定了方嘉嘉作为攻击目标,见她跳了下去,那只疯跑的鹅也当机立断地变换路线,直接往下面那块田飞扑了下去。 本来还想把鞋子从泥里拔出来的方嘉嘉听到从近处传来的鹅叫大惊失色,鞋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啊——峻宇哥你快枪毙它!” 向峻宇实在是很想笑,他赶紧跳了下去。快跑了几步一把握住了大白鹅的脖子,又转身走回那稻田里拔出了那只斜插在稻田里的,被主人遗弃的鞋子。 他见方嘉嘉跑远了,才将那只一直在扑扇翅膀的鹅扔进了上面那块稻田。 望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向峻宇实在是绷不住了,转身望向田埂的另一头。哑然失笑。 方嘉嘉你真现实,有事峻宇哥,无事向书记。 拿出了逃命的速度全力冲刺到田埂尽头,方嘉嘉气喘吁吁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只嚣张的鹅都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向峻宇拎着她的鞋似笑非笑地跑了过来。 方嘉嘉这一跑,浑身发热,觉得身上那些疹子更痒了。她挠了挠脸颊,看来是红疹子已经蔓延到脸上来了。 向峻宇看了看她脸上的红疹子,微微蹙眉,把鞋递给她,“快穿上。” 身心狼狈的方嘉嘉满脸不痛快地接过鞋子,把脏兮兮的右脚塞进了更脏的鞋里,委屈又气愤地抱怨:“晚上就应该吃烤全羊!都怪大贵!” 听到头顶的那声轻笑,方嘉嘉仰脸看了他一眼。都快烦死了,他还在这儿幸灾乐祸。 向峻宇觉得她气鼓鼓的样子跟个河豚一样,收敛表情,“快点,你脸快肿了。” 听了这话,她急了。顺手戴上了灰绿色卫衣的帽子,180 度急速转身,然后继续加速狂奔。 满脸红疹的方嘉嘉跑进了院子,看到贵爷爷在专心地给那头满身是泥的黑山羊擦洗,又看了看自己,比它还狼狈。 向宁看到她脸上的疹子终于想起来了,之前忘了提醒她注意避让林子里的漆树。 彭福翠撑着座椅扶手慌里慌张站了起来,“哎呀呀,嘉嘉!你这个脸怎么搞的?” “我碰到漆树过敏了,翠婆婆,我先去卫生院了。” “嘉嘉!晚上过来吃饭!”向敬东举着锅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你莫慌,快去卫生院吊个水,吊水好得快!你这个问题不大。” “好,东伯伯。我先去卫生院了。” 李新贵甩了甩手上的水,“嘉嘉你要忍着点啊,痒也别挠!” “知道了,贵爷爷。” 向峻宇撑着车门望着她,催促道:“方嘉嘉!” 方嘉嘉立即收声,拍了拍忧心忡忡的向宁,挠了挠下颌,臊眉耷眼地钻进了车子后座。 沵湖卫生院的值班护士夏清清见方嘉嘉和向峻宇一前一后进了卫生院的大门,眼神微妙地捏了捏口罩的鼻梁条。 坐进输液室的方嘉嘉郁闷地看着自己沾满脏泥的鞋子,还有蹭了半腿泥的裤子,挠了挠手上的疹子,觉得自己今天出门真的是没看日子。 向峻宇站在她身边,看了看吊瓶,又看了看她脚上的鞋,转身走了出去。 不慌不忙 第19节 夏清清调了调输液滴速,似是不经意地问:“小姐姐,你是向书记的女朋友吗?” 方嘉嘉抬眼看了看她,有气无力地说:“不是。” “你要看电视吗?”夏清清怕她坐着无聊,打开了挂在输液室墙上的电视机,“我就在对面配药室,有什么需要的你叫我。” “好的,谢谢。” 屏幕上的这出历史剧又播完了一集,开始播放片尾曲。方嘉嘉都已经忘了,上一次完整地从片头曲看到片尾曲的那集电视剧的剧名是什么了。 网络平台上掐头去尾的电视剧看多了,乍然听到片尾曲,竟觉得十分陌生。 她木然地仰望着滚动的字幕,到了编剧那一栏,看到“叶朗”那两个字和其他三个名字一起从电视屏幕的最下方缓缓升起时,她微微怔了一瞬。 那个名字很快就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方嘉嘉的目光却似乎穿透了那块屏幕,延伸到某个不知名的远方,看到了那间灵感和咖啡因肆溢的工作室。 坐在电脑前创作剧本的叶朗,安静,专注,输入,删除。他的脑子里似乎储存着无边的故事,手指间快速地流泻出生动的文字。 聒噪的广告画面飞入屏幕的那一刻,切断了她突如其来的遐想。 方嘉嘉垂眼凝看自己鞋上的泥,脑子里猛地就蹦出了一个成语:云泥之别。 那种因为电视屏幕里的“叶朗”勾扯出的慌张情绪在内心极速蔓延。她意识到,不只是叶朗,178 青年合作社里的每个人,都让她自惭形秽。 他们不用刻意炫耀,也不用自我标榜。那些用心书写的经历,它自己会闪闪发光。 在她力不从心地应对工作和生活的时候,他们带着充沛的活力和能量,认真地思解着生活的难题和人生的意义。 沮丧汹涌。那种令人胸闷的酸涩从心底直冲到眼角,本来就像是长满了雪花点的水泥地面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两行惭愧的热泪从眼角滚落时,她的脚边忽然飘入了一片长着笑脸的云。 方嘉嘉快速地眨了眨眼,是一双鹅黄色的毛绒包跟拖鞋,圆乎乎的鞋子两侧缀着两朵可爱的云,带着腮红和笑脸。 向峻宇拎着纸袋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又给她递上了一双橙色的长袜。他坐下来侧头看了看她,才发现她好像哭了。 方嘉嘉难为情地用手背匆匆抹了抹脸上的泪,抬眼向对面那个表情严肃的人投去一瞥,又看了看毛绒拖鞋上那片白白胖胖的云,破涕为笑。 正气凛然的向峻宇和这么可爱的拖鞋,实在是太不搭了。 见她又哭又笑的,他轻轻挑了挑眉,“村里的超市挑不出什么好看的。” “谢谢。”方嘉嘉从兜里掏出手机,吸了吸鼻子,低声问:“多少钱?” 向峻宇只想知道她这二十多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哭什么?” 方嘉嘉抬起脚,右手臂上插着输液的针头,她只能用左手脱掉了脚上的袜子和鞋子,嘟囔道:“觉得自己很丢人。” 他眸光里流露出明显的疑惑。是漆树过敏丢人?被鹅追咬丢人?还是鞋子跑掉了丢人? 向峻宇颇感不解地将视线投向输液室里唯一还在发出声响的电视机,又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穿新袜子的时候一只手弄得怪费劲。 犹豫了一会儿,他直接高低式蹲到她面前,从她手里扯回那双袜子,迅速给她的右脚套了上去。 那只袜子仿佛有什么奇怪的冻结魔法,方嘉嘉觉得自己整条右腿都僵了。 尴尬的沉默在他们之间流动,她应激式地把光着的左脚藏贴到右腿的小腿后,视线小心翼翼地从右脚上的那片橙色往上挪,撞上两耳灼红的向峻宇那满眼的无奈。 她的睫毛猛地颤了颤,支支吾吾地说:“我自己穿。” 话音刚落,她的脚腕就感受到了来自那个男人的强大腕力,另一只袜子也被利落地套了进去。 方嘉嘉僵坐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应对他这种猝不及防的好意,也给不出什么礼貌恰当的回应。 穿好袜子,向峻宇蹲在她跟前沉默了两秒。他把她脱下了的袜子和鞋子放进了手边的纸袋里,拎着纸袋走了出去,放进车里。 重新获得呼吸自由的方嘉嘉拿出手机,祈祷着它能带着自己从尴尬的心境里逃离出来。 她点开了那个常用的绘图 app,仿佛是右手的肌肉记忆拉扯着她不自觉地就绘出了一片叶子。迅速擦除,又用食指的指腹漫不经心地勾画出一棵树。 微信弹出了新消息提示。 ————178 青年合作社(9)———— 陈竹编:方嘉嘉,我加你微信了,好友申请麻烦通过一下。@□++ 第21章 .精准直击,还是旁敲侧击 方嘉嘉不太懂这些男人的思路,加了他微信,结果又直接一个电话拨了过来。 她没能给出那个陈新想要的答案。甚至能听出他沉默的呼吸声里,涌动着失望的潮水。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茫然地握着电话。送不出安慰,也给不出建议。 “我想不通,也不知道我到底哪里不如高为峰。” 陈新话里的憋屈和委屈听得方嘉嘉不知所措,她没觉得他们已经熟络到了可以聊这种心里话的程度。但是什么都不说又显得很没礼貌。 “姐姐说——”方嘉嘉只能把向宁的那些话转述一遍。 “她说你是个很好的人,你还年轻,以后会遇到更适合你的另一半。”说完,她感觉听筒那边的人呼吸窒了一瞬。 陈新靠着自家吊脚楼的廊柱,神色枯萎地望着冬日的鱼塘与田野,话里话外都透着些萎靡,没什么生气。 “她什么意思啊?是觉得年龄不合适吗?我也没比她小几岁。” 似乎是被他较真的语气触动,方嘉嘉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陈新,你是真的很喜欢姐姐吗?” “是。” “是那种……” 方嘉嘉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他的喜欢到底是哪种啊?向宁恋爱自然是奔着结婚去的。 陈新垂下眼皮,目光摩挲着杉木的纹路沉默了一会儿,“是那种想跟她白头偕老的喜欢。” 他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方嘉嘉意外地顿了顿,冷静地想了想。 她对陈新的了解实在有限,她需要从更多的渠道了解陈新的为人,才敢一步步把他推到向宁身边,把高为峰这个赌鬼从向宁的世界里踹走。 她也没什么牵线搭桥方面的经验,不知道怎么做才比较得体,小心翼翼地问:“陈新,希望你不要觉得我不礼貌,我可以向别人问一问关于你的事吗?” 陈新怔了几秒,很快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知道方嘉嘉和向宁的关系有多好,也明白方嘉嘉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回复她的语气里甚至带了些惊喜和雀跃,“当然可以。” “好的,陈新,祝你春节愉快。再见。” “方嘉嘉!谢谢你,也祝你春节愉快,拜拜!” 挂了电话,方嘉嘉心里开始犯难。头脑一时发热,该去找谁打听啊? 她看到走进输液室的向峻宇,想到李晓霞昨天在操场上说他和陈新他们一起打过篮球,心里开始酝酿问询的措辞。 向峻宇看了看吊瓶里的药水,转身又出去找护士。方嘉嘉的疑问句都到嘴边了,半张着嘴见他又走了出去,无奈地闭上了嘴。 她点开了求职的 app,发现有两家公司的 hr 给自己发来了面试邀请信息,工作地点都在北京。她思考了一会儿,编辑了回复内容,约定了面试时间。 一周后,方嘉嘉又要飞去北京。这一次,不是因为她自己想去,而是大家都觉得她会去。 她在脑子里盘算着这一周最重要的两件事。抓紧时间把云溪农庄的 vi 系统做完,再就是想办法把高为峰这个烂赌鬼从向宁身边赶走。 截止日期的确能激发人的战斗欲,她忽然就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夏清清走进来帮她把输液管插入了另一个吊瓶,手上的动作有重复了无数次的娴熟。 向峻宇道完谢,见方嘉嘉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看什么?” “向书记,你认识陈新吗?” 向峻宇不苟言笑地靠向椅背,“什么?” 方嘉嘉眼里闪烁着热烈的求知欲。 “陈新,我初中同学。你认识吗?你们不是一起打过篮球吗?” “叫我什么?” “书记。” 向峻宇扭头看向门外走廊上经过的村民,不再理她。 不说拉倒,还拿乔。方嘉嘉恹恹地拿出手机,在微信和电话的通讯录里翻了一会儿。除了 178 班那几个,她找不出其他跟陈新有交集的人。 向峻宇这个人总是正气凛凛的,不会和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他对陈新的评价应该会更客观,更有参考价值。 她忍不住又抬眸看了他一眼,“向书记。” 向峻宇眼神冷冷地在她脸上扫了过去,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他转头看向另一边,窗外的那两棵香樟树被寒风吹得树枝乱颤,张牙舞爪的,像村里那俩老是打来打去的程家兄弟。 方嘉嘉转头盯着坐在她斜对面那个大叔夹在手上的烟,望着那袅袅升起的轻烟,她捻了捻指间并不存在的香烟,顿时就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向峻宇!” 向峻宇略感震惊地看向她。 方嘉嘉的视线从那根烟上挪开,对上他的目光时秒怂,垂眼道:“书记。” 他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陈新怎么了?” “你觉得陈新他这个人怎么样?” 被询问的人眼里投射出审视的锐光,“什么怎么样?” “他这个人靠得住吗?有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比如说吃喝嫖赌之类的?你从男人的角度客观来说,他是适合结婚的人吗?” 方嘉嘉一口气问了一大串,目光灼灼地等着他答疑。 听起来就像是在跟人打探她未来的结婚对象。不是叶朗吗?居然是陈新。 他眼里的锐气散去,浮出些困惑。望着她那张等待答案的脸,他咬肌微微动了动,客观地说:“他人还不错。” 凭着他对陈新的了解来说,陈新的确是个品行端正的人。陈新虽然年纪轻轻,但是有手艺傍身。为人踏实,做事扎实。不会满嘴跑火车,做起生意来也算有胆有识。 方嘉嘉脸上闪过短暂的欣喜。 “那他家里人呢?是那种会挑剔或者为难儿媳妇的人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 不慌不忙 第20节 方嘉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吧。”只能再问问其他人。 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打算跟陈新结婚?” 向峻宇有些艰难地问出这句话,故作不以为然地望着她。 方嘉嘉如被雷击,惊愣了好长一会儿。 她实在是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得出这么离谱的推断的,“不是,我帮别人问的。”她紧蹙眉头,不满地嘀咕道:“你别乱点谱。” 向峻宇脸上紧绷的神经瞬间舒缓下来。在感情这件事上,他好像已经有了那种老僧入定的心态。 他不会像那些年轻人一样激烈而直接地表达爱意或在意,因为他和方嘉嘉之间牵扯了太多其他的社会关系。 在别的事上他向来主动,讨厌被动。但是在对待方嘉嘉的感情上,他一直带着些微弱的侥幸心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只有等倦鸟归巢,他才敢迈出下一步。 输液的确比偏方更有效。向峻宇见方嘉嘉脸上那些红疹褪了不少,想到了她三年级那次漆树过敏。 小姑娘估计是不想肿着个脸在同学面前丢脸,早上背着书包,戴了个宽边的大帽子,在小卖铺门口磨磨蹭蹭,不肯去上学。 向峻宇和向文楷那会儿上初一,下了早自习出校吃早餐。在校门口就能看到王秀荷在对着方嘉嘉骂骂咧咧,小姑娘低着头闷不吭声。 他实在是好奇,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走到她跟前,躬着身子歪着头朝帽檐下的那张脸看了看。 她红肿的脸上不知道被王秀荷抹了什么土偏方,黄绿黄绿的。 初一的向峻宇还不懂得怎么控制面部肌肉,忍不住笑了笑,“方嘉嘉,大脸猫。” 小姑娘又气又恼地瞪了他一眼,恨恨地跺了下脚,背着书包往小学的方向跑了。 他还记得走在身后的向文楷当时照着他的腰直接踹了一脚,“向峻宇你无不无聊?” 好像是很久没有那么“无聊”过了,越长大越无聊。 回向峻宇家吃晚饭的路上,方嘉嘉坐在后座盯着手机订机票。突然听到他的车里开始播放儿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小老鼠小小老鼠不偷米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大脸猫大脸猫爱吃鱼 ·喵咪咪喵咪咪喵咪咪…… 方嘉嘉心里纳闷,他怎么会听这种歌?这歌越听越不对劲。大脸猫?大脸猫……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 她想到了三年级躲在村里的落月河边旷了整天课的那一天,鼻息间仿佛又袭来了王秀荷在自己脸上涂抹的韭菜汁和菜籽油的味道。 方嘉嘉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很久以前就对向峻宇产生了错觉,脑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固化了他严肃正气的形象。 现在想来,他在当兵之前也没有多成熟稳重,上小学和初中那会儿甚至皮得很。 他和向文楷俩人,向峻宇唱红脸,向文楷是黑脸。她自己?主要是丢脸。 向峻宇透过后视镜迎上了她满是怨念的目光。他训练有素的面部肌肉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心里却忍不住无聊地念了一句:方嘉嘉,大脸猫。 直觉告诉他,以后的人生里或许再难有这样的时刻。哪怕是在别的时间里再听一遍这首儿歌,却不会再有此时的氛围和心境。 他们以不同的心情和表情,心照不宣地回到了小时候的那个场景。 晚饭的餐桌边,方嘉嘉又做回了那个安静话少的自己。她默默吃饭,心情愉快地听长辈们聊天。 三位老人似乎是达成了共识,围着向峻宇轮番苦口婆心,话里话外只有一个主题: 晓霞是个好姑娘。 第22章 .该来的,它迟早都会来的 李晓霞是方嘉嘉拐弯抹角认识的人。 如果总结昨天的李晓霞留给她的印象,可以用一个词语概括,那就是:可爱。 想一想,她认为的“可爱”也就约等于长辈们嘴里的“好姑娘” 。 平常就父子两人在家时,向敬东不会这么直接地和儿子讨论他的终身大事,因为向峻宇不爱听。 今天有李新贵和彭福翠帮着敲边鼓,还有大福在桌子底下时不时“汪汪汪”,向敬东整个人腰杆子更直了,语气也更强硬了。 他喝了点酒,脸颊泛着红,对着儿子说:“年后我就去跟晓霞她爸爸好好商量商量,看看他们那边有什么要求。” 彭福翠点头赞许,“对对对,男方这边也要摆出诚意来的嘛。” 李新贵附和道:“认亲啊,合八字这些流程该走还是要走,莫让别人觉得男方怠慢了晓霞。” 长辈在桌上越说越上头,方嘉嘉时不时用手势给向宁翻译长辈们的话,俩人在桌下也“聊”得火热。 向峻宇一直秉着大过年的忍一忍的态度,由着几位长辈东拉西扯。他不想跟他们唱反调,但是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 结果几个老人家越聊越离谱,直接聊到结婚的事了。 他时不时看一眼坐在斜对面的方嘉嘉。她在那儿和向宁嘻嘻哈哈地等着喝他和李晓霞的喜酒呢。 “嘉嘉,晓霞你认得吧?”向敬东好像意识到有些冷落了今天的两位客人,把话头扔到了方嘉嘉身上,“她姐姐晓虹是不是你同学?” “嗯。”方嘉嘉点了点头,“是我初中同学。” “晓霞性格好得很,跟谁都合得来。你跟她打过交道吗?” “昨天和她一起吃了饭。” “我们几个老家伙说来说去,峻宇听不进去。你是年轻人,你说说你的想法,你觉得她跟峻宇合不合适?” 向峻宇忽然觉得整颗心都提了起来,他好像已经预料到她会怎么说了,但是依然抱着一些微弱的期待。 “我觉得——”方嘉嘉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向峻宇,她是想说些让长辈开心的话。但是从向峻宇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些凛冽和抗拒的意味。 她弱弱地垂了眼,“还是要看他们自己的想法。” 几个长辈同时看向当事人向峻宇,似乎是被迫表达出民主的态度,都在用眼神询问着他自己的想法。 向峻宇本来快坠入谷底的情绪忽然来了个意外弹跳,他满脸悦色地对他们说:“我跟李晓霞不合适,不合适的结了婚也会离。” 几个长辈说了几百句全白费了,让他这轻飘飘的一句直接给噎得没话说了。 送方嘉嘉和向宁回家的路上,坐在后座的高为峰一直自找没趣地向方嘉嘉问东问西。 向峻宇在他们情绪和态度并不对等的对话中得知,再过几天,她又要飞走了。 叶朗点开上庸市文物局春节、元宵节期间文物安全工作的通知,鼠标箭头落在最后的值班排班表。 各级文保单位的安全督促检查工作,到了节日更需严格值守,严查严控安全隐患。 下班前,本是被安排在市区一处土家大院值守的叶朗,听到那位被派往万匠泉村的同事对刘有为的安排颇有微词。 话意大概是他今年春节想在离家近的单位值守,多陪陪几年没回家的孩子。万匠泉村太偏远了,去山里值守几天,孩子的假期时间也耗尽了。 叶朗当时看了秦棋发来的航班信息,按下了想要自告奋勇和同事换值守单位的心思。 秦棋把孩子送来之后马上会赶回潭沙的老家,他总不能带小叶子一起去村里住,那样实在很不方便。 毕竟是小女孩儿,在家里好歹有个“假奶奶”可以照顾她洗浴、睡觉。 可是快下班时刘有为有些为难地找到他,试探性地提出了让他去万匠泉村值守的建议。 叶朗犹豫了一会儿,应了下来。小叶子的起居问题,到时候看来只能麻烦村里那位陈采英书记了。 他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坐回书房,翻开了那本还没看完的书。 有些在外人看来并不特别的词语,对于某个人来说,好像从某个特定的时间之后,就会开始拥有独立的时空。 那个词语就像一朵花,稍一触碰,就会散出飞扬的花粉,激起沉思的粉末。让人忍不住去遐想,和这个词语有关的人物,声音,场景,氛围。 “以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视网膜效应,叶朗这两天发现,自己总是能看到这个词语。 他回头看了一眼书架,起身抽出那本从叶楚轩的书房里带回来的相册,翻至 178 班毕业合照那一页。 方嘉嘉那时候留着齐刘海的齐肩波波头,站在第三排的最右。她在摄影师定格的那个瞬间垂着眼,并没有直视镜头。 他取出那张照片看了看背面的那些名字,意识到自己真的忘记了很多老同学。 听到手机震动的声响,叶朗点开了微信,才发现不止是自己一个人在怀旧。 ————178 青年合作社(9)———— 周希沛:[图片] 周希沛:那天在操场我们应该再来张合照的。 唐村花:哈哈哈哈哈天呐快给我撤回!我初中那会儿怎么这么丑! 李晓虹:[图片] 李晓虹:巧不巧?我在翻初中的同学录。让我看看你们都写了些什么。 周希沛:对对对,还有同学录这东西,快发出来!我也去找找我的。 何大厨:我的同学录早被我妈当柴火烧了,还是你们女孩儿爱收拾。 覃木匠:我的也早不知道去哪儿了。 李大侠:嘉嘉姐初中的时候好萌呀,和现在的女精英形象反差好大!@□++ 李晓虹:[图片] 李晓虹:快看,方嘉嘉就给我写了一句话,祝我学业有成。@□++ 周希沛:看出来关系不太好了哈哈哈,我还没找到我的同学录,想看看嘉嘉给我写了啥。 唐村花:我记得当时叶朗的同学录最特别,是个笔记本。 李晓虹:是的是的,我也记得是个牛皮纸的硬壳笔记本。 周希沛:对!为了表现出我对你的重视,当时我给你写了两页纸!@叶朗 周希沛:[图片] 周希沛:嘉嘉你别把我气死!祝我学业有成?我跟李晓虹的一模一样?@□++ 何大厨:看出来关系不太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竹编:我特意找出来翻了一下。方嘉嘉也祝我学业有成了,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李大侠:事业有成也不是不行!嘉嘉姐眼里,众生平等哈哈哈哈哈哈! 不慌不忙 第21节 ————————————————— 同学录?牛皮纸的硬壳笔记本?叶朗隐约记得好像有这么回事,不过中考过后就不知道搁哪儿去了。 他甚至没仔细看过,那些同学都给他留了些什么话。 他回头望向自己的书架,上面搁放的多是上大学后买的书。同学录这种十年以前的东西是不是还在,完全只能寄希望于他那个爱帮他保管物品的妈妈。 “初三用过的牛皮纸的硬壳笔记本?” 吴斐握着电话走进叶楚轩的书房,“我帮你找找。明天就除夕了,你今天晚上不回家住吗?” “要去万匠泉村值守几天,我过来收拾点东西,明天早上回家吃饭。” 吴斐拉开一个装满了儿子旧物的抽屉,“当初让你报银监局,非要报什么文物局。还以为是个喝茶看报的清闲单位,这大过年的也不让人休息……” “……” 叶朗索性搁了手机,打开外放。翻着书听着他妈妈继续唠叨,念来念去反正就是那些话。 又过了几分钟。吴斐从一叠笔记本里抽出了那本同学录。 “儿子,是不是这个啊?” “找到了吗?” “我看看啊,这字不像你写的啊。好像都是别人给你写的,祝叶朗左脚清华,右脚北大——对,是别人给你写的。哎哟,希沛果然跟你关系最好,写了这么多啊?” 吴斐饶有兴致地翻了翻,“哈哈,这些小孩儿说话怎么一个个老气横秋的。” 叶朗看了一眼自己的行李,拿起 178 班的那张毕业合影。 “妈,我马上回去。你把那笔记本放我房里。” 设计软件操作卡顿的间隙,方嘉嘉拿起手机点开了 178 青年合作社的群消息翻了翻,眼前一黑。 她真的是尴尬得想吃掉手机,不敢回话。 这些人为什么开始集体怀旧?除了叶朗和关系比较好的同桌向恬,她给所有人留的都是那句:某某某,祝你学业有成! 叶朗?她的尴尬立马转换成紧张,叶朗他应该不会留着这种东西吧? 方嘉嘉像丢掉一个烫手的噩耗一般丢开了那个手机,重新拿起鼠标。 无所谓了,反正再过几天就扛着飞机逃去北京了。 有些尴尬,你不亲眼目睹它,它就不存在。 第23章 .透过时间的裂缝看见过去 叶朗一页一页翻开那些同学的留言和祝福。 那些陌生的名字,用那个年纪的一笔一划,在他心里弹弄出一个个怀旧的音符。 翻到四十多页,后面就是空白页了。 他又对着那张照片上的名字从头翻了一遍那四十多页留言,没有方嘉嘉。 他的确有些意外,方嘉嘉连一句“祝你学业有成”都没留。 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漫无目的地翻着那些空白页,她可能写在那些空白页中间了,笔记本翻到越后,心里那些漂浮的失落感就越来越沉。 就在他翻到最后几页,准备合上那本同学录的时候,那片枫叶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祝:学叶有成,一帆枫顺。」 一片十多年前枫叶,让所有的词藻顷刻褪色。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敢相信,一片夹在笔记本之间的枫叶,过了十多年依然像是刚采下来一样。 他久久地凝看着那片被她当成风帆的枫叶,还有画出来的那个坐在船上看书的小人儿。 他内心非常确定,这条匿名的祝福,就是方嘉嘉留的。 那天,心聆茶社门口。方嘉嘉和他打招呼,他却久久想不出她的名字时。他的视线曾因尴尬和愧疚,短暂地落在她右耳的那个金色枫叶耳钉。 原来,这就是她说的“以前”。 那么久以前,曾有个女孩儿用巧妙的心思给了他区别于其他人的,特别的祝福,他居然十多年后才看见。 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否曾在她的同学录上留下过什么只言片语。 出于礼貌,他好像给每一本递到自己手里的同学录都留言了,却不知道她的那本会不会是其中一本。 后知后觉。他没办法穿越到过去对这条祝福给出同等重视的回应。 “我以前非常喜欢你。” “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也认不出我,故意跟你打招呼就是想看你尴尬的样子。就是个一时兴起的恶作剧,没什么恶意。顺便验证了一下我自己到底有多平庸。” “你不是记性差,你比我们都聪明,所以很早就学会了筛选记忆。就像课本里的那些知识点,你更懂得怎么样略去那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只记住真正重要和关键的部分。” “你坐哪儿啊?” “我记得你当时坐在靠右边窗子的倒数第二个座位。” “像树一样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 “我没有不喜欢他啊。”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知道什么啊?” 以前。当他对这两个字刚有一点具象而真实的了解时,又想到了她在前天的餐桌上做出“以前”那个手势时的表情。坦然的,释然的微笑。 他失神地望着那片枫叶,脑子里忽然闪出了一些记忆的火花,照亮了回忆深处那个落灰的储藏匣,那里面其他与树叶有关的物件。 大三的上学期,大概是他生日前后几天,他收到过一个从广州寄到学校的包裹。里面是五个画框,全都是用树叶拼贴而成的画。 他当时有些纳闷,拨了一通寄件人的电话。对面接电话的是个说粤语的男人,两个人费劲地聊了几句,鸡同鸭讲,没有获得任何有效信息。 后来秦棋去学校宿舍找他,她看起来很喜欢摞在桌上的那五幅树叶画,他就直接让她带走了。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颤。 那天在悬崖酒吧,周希沛的确说过方嘉嘉上的那所大学就在广州。那些画也是她送的吗? 给女儿收拾好一周的出行物品,坐在小叶子床头的秦棋,见叶朗深夜来电,有些意外。 “你大三的时候是不是从我宿舍带走了几幅树叶拼成的画?” 秦棋怔了怔,看了看沉睡中的女儿,将视线投向挂在小叶子卧室墙上的那五幅画,放低声音。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那几幅画还在吗?” “在啊,我大四刚生秦与期那会儿,她还在睡婴儿床的时候就老盯着那几幅画看,所以我才叫她小叶子。早就想告诉你了,她的小名不是因为你姓叶才起的。” “那几幅画在哪儿?你后天送小叶子过来的时候能一起带回来给我吗?” “不行,你自己给我的。那是能让小叶子安安静静睡觉的催眠伙伴,我要一起带出国的。” “那麻烦你拍个照给我。” 秦棋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突然找这几幅画?” 他那时候明明对这些东西看起来毫不在意,她说喜欢,他就非常痛快地给她了。 时隔这么多年,当时有两幅年份较早的树叶没做过防腐处理。如果不是小叶子喜欢,她特意去找同学做了防腐,那两幅画里的树叶怕是早就腐坏了。 叶朗无言以对,只能沉默。秦棋把那几幅画从墙上取下来,带至光线更好的客厅,一张张拍给他。 他点开那些图片,右下角那一行小小的数字,记录了他那五年的生日。 2012.11.18。 高二。三个用修剪过的各种树叶拼成的小怪兽,被她画上了开心的、搞怪的表情,手舞足蹈的四肢。 2013.11.18。 高三。一只威风凛凛的狮子被画出了闭目养神的姿态。不同颜色的枫叶拼出的鬃毛,颇有王者风范。 2014.11.18。 大一。他大学校园里那座著名的塔。被她用不同色值的落叶拼出了立体的视觉效果,细节层次清晰。 2015.11.18。 大二。或许是人变得成熟了,画风也开始变得稳重。那年他们二十岁,她拼了个笔走龙蛇的“廿”字。 2016.11.18。 大三。鲲鹏万里?飞鸟和鱼?鸟的羽毛和鱼鳞融入了叶雕艺术,整个画面看起来精致,华丽,繁复。 从初三的那片枫叶到大三的最后一幅画。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似乎是用那幅最复杂的画,巧妙地暗喻,给这场七年的暗恋长跑做了终结。 那时候的叶朗还在和秦棋热恋,没有心思去揣摩和解读藏在这几幅画里的深意。居然就那么随意地把她这些装满奇思妙想的心意丢给了秦棋。 原来她说的以前,就是大三以前。她在自己身上默默投注了七年的喜欢,那天在心聆茶社门口,他居然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她手机里明明存着自己的号码,却从来没联系过自己。只在寄出这几幅画的时候,用上了那串尾数是“1118”的数字。 叶朗久久地凝视着那张鱼鸟遥望的画。觉得自己那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在这些被自己无视了十几年的暗恋物证面前,真的很不自量力。 他以前很鄙夷偶像剧里那些刻意设计的煽情套路,不相信有那种毫无所图的爱,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在无声无息地爱你”这种鬼话。 他和秦棋在大三的上学期,分手了。 秦棋在大四快毕业的时候,生下了她和那个韩国留学生的孩子。 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秦棋总是习惯将一些重要的事项前置。 未雨绸缪的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一定会生一个孩子。或许是看过太多被生育问题拿捏的职场女性故事,不希望日后被此牵绊的她确信晚生不如早生。 然而她综合各种因素为自己的孩子挑定的优质生父叶朗,却认为她的提议过于荒唐。 大三的他根本没做好当父亲的心理建设,也没有养育孩子的物质基础,觉得她在这件事上过于急进。 他们谁也没能说服谁。 谁能想到?两个相恋了五年的大三学生居然是因为生孩子这种事分手。 不慌不忙 第22节 他们分手两个月后,秦棋和那个追了她两年多的韩国留学生恋爱了。 她好像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去父留子”的打算。 她很好地利用了大三下学期到大四毕业的那段时间,制定了生育计划,躲过了别人的窥探。提前完成了自己的生子计划,这件事甚至丝毫没耽误她保研,读研。 小叶子那个在新西兰工作的韩国爸爸,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已经 5 岁多了。 秦棋研究生毕业后才把小叶子从潭沙的父母家接到自己的身边。这两年她也不再遮遮掩掩,开始在朋友圈大方分享自己和女儿的日常。 所有的高中同学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小叶子就是叶朗的孩子,秦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让叶朗很头疼。 更荒谬的是,她居然还请求他在小叶子面前扮演父亲。 最初他是看到小叶子那张奶呼呼的脸,心软了。后来,他想着反正也无心和别人结婚生子,当个偶尔出场的“假爸爸”,对自己日常的工作和生活并不会产生什么太大影响。 去年秋天,因为参加了幼儿园的一次家长会,秦棋提起了她想结婚的事。 叶朗不是没有纠结过,让她给自己一些时间考虑。 当时他忙着在病床前照顾奶奶,每天目睹年迈的爷爷在老伴儿面前强颜欢笑,逗趣耍宝。 那是他亲眼目睹的,最朴素也最动人的,白头偕老的爱情。 在医院病房进出的那些日子里,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好像再也不可能像爱秦棋那样去爱其他人了。 他已经做好了和她结婚的决定,成为小叶子法律意义上的爸爸。 可是奶奶的葬礼结束没多久,正在备考公务员的他收到了秦棋和别人的结婚请柬。 他不懂,她为什么总是那么急切,匆忙又决绝地落下人生的一步步棋。他当时说了奶奶刚去世,希望她能给他守孝的时间,一年后和她结婚。 她却把他的话当成了他的推辞,从那些话里理解出令人无从辩驳的话外之音。 小叶子有了一个合法的爸爸,却只肯叫那个人“叔叔”。 叶朗可以直接地对秦棋表达不满和抗拒,却始终没有办法对一个追着自己叫“爸爸”的小女孩儿冷言冷语。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假爸爸”还要当多久。 第24章 .有声的误会,无声的在意 几乎在电脑前熬了个通宵的方嘉嘉,发现自己身上的过敏症状有越来越严重的迹象。 她吃了一片药,战战兢兢地上床睡觉,决定早上和爸爸吃完团年饭就去卫生院继续输液。 除夕。早上五点多一点。 方建兵本想趁着天还没大亮,趁祠堂还没什么人的时候早点拜完向家祖宗早点回家。 结果登完那鬼多八多的台阶,发现门口的长椅上已经坐了人,还不止一个。 方建兵当时真是恨不得两眼一闭,直接沿着台阶滚下去,死了算了。 “建兵?”万林木材加工厂的厂长向万林走近看了一眼,递出一根烟,“是建兵啊,我以为我看错了。还没开门,还要等一会儿,快过来坐。” “万林哥,你这么早。” 方建兵微微仰头瞄了一眼向万林旁边的年轻人,认出来那是向万林的大女婿。 “叔叔早。” 方建兵木讷地朝小伙子点了点头,生怕他们继续跟自己聊下去,远远地坐在了长木椅的另一头。 祠堂大门口的灯光把长木椅劈成了明暗两半。别人翁婿在明处聊得热火朝天,方建兵在暗处抽了一支又一支烟。 听到台阶上传来的脚步声,方建兵心里一紧。好嘛,来看他出丑的向家族人又多了一个。 “万林叔,这么早?” 向峻宇先看到了坐在光亮处的向万林和他的大女婿王鹤鸣,“王老师也来了。” 方建兵发现来的人是向峻宇,黑沉沉的脸色才稍稍见了些亮。不过旁人也觉不出缩在一团黑影里的人能有什么微妙的表情变化。 “向书记早。”王鹤鸣微笑着跟向峻宇打了个招呼。 “峻宇,你爸爸要的那几个花架做好了。”向万林给向峻宇递烟的手伸出去又收回,“忘了你不抽烟,他要得急的话我就早点儿送过去。” “不急,晚点我自己带回去。” 放下手里的贡品,在长椅上坐下后,向峻宇扭头才看清了坐在暗处的那团黑影,“建兵叔?” “嗯。” 向峻宇往方建兵身边挪了挪。乡村就是熟人社会,但是关系也分为熟的,更熟的。 暗里这边两人话不多,蹦出来的句子都很简短。明里那边的翁婿聊不停,讨论的话题风趣又跳跃。 天麻麻亮,修车行的向老三背着个大猪头气喘吁吁地走上来,“两个老丈人都和女婿约好了的?这么早!” 向万林和王鹤鸣相视一笑。方建兵和向峻宇则尴尬地别过头,面无表情地各看一方。 别人的翁婿关系是经过法律认证的,方建兵和向峻宇的翁婿关系纯粹是村里这些长舌头掰扯的。 乡村里总有一些用来给大家茶余饭后做调味的绯闻关系。 陈老师葬礼上的那个小插曲经过各种口舌的乱弹琴,让村里人给向峻宇和方嘉嘉的关系,直接板上钉了钉。 被院子里的鞭炮声惊醒的方嘉嘉,醒来就发现自己又睡过头了。失业后取消了手机里设置的闹钟,就再也没被闹钟吵醒过。 方建兵早早热好了一桌饭菜,左等右等,外面的鞭炮都炸翻天了,他那个女儿就是睡不醒。 实在是没办法,一看时间都快中午了,眼见着团年的早饭马上就要变成午饭了,他只能在院子里放了那挂开饭鞭炮。 两父女大眼瞪小眼地吃完了早饭,方建兵见方嘉嘉脖子上泛出了些红疹子,语气刚冷地问:“昨天去哪里碰漆树了?” 方嘉嘉咽下嘴里的炖鸡肉,“帮贵爷爷找大贵,峻宇哥家那边林子里。” 本想问她吃药了没有,但是他们这辈人大过年的可不兴说这些病啊药啊的,只能硬梆梆地嘱咐她,“莫乱跑。” “嗯,吃完饭我去卫生院吊水,快好了。” 方嘉嘉想着在输液室干坐两个多小时也挺无聊的,带了个小一点的速写本,随手往丸子头上插了两支铅笔,戴上早就没电的蓝牙耳机,表情倦倦地出了门。 她低头走着路,脑子里还在想着怎么把云溪农庄的 vi 做得更完善一些。 在公司上班的时候,这种需要短时间内交付的视觉系统有整个小组的人来思考、交流、分工、执行,当这些事都需要自己一个人来做的时候,才发现真的需要考虑很多东西。 毕竟周希沛那么信任她,她也希望自己能做出让老同学满意的东西。 心聆茶社那套视觉系统,是她精力和灵气最盛的时候完成的,力不从心地上了几年班,她好像再也找不回那种灵感迸发的状态了。 叶朗的车经过沵湖镇政府的大门时,远远地看到了从道路另一方向迎面走过来的方嘉嘉。 他的脚移到了刹车片上,慢慢减速。 她好像一直在思考着什么,沿着路边低着头一直走。戴着耳机,右手的手臂夹了一本册子一样的东西。 方嘉嘉走近了他才看清,她的脸色看上去很疲倦,头上插着的是两支铅笔,看不出她是要去哪里。 他一直在等她抬头看看路,顺便能看到他,然后他可以和她打个招呼。 可是她好像真的思考得太投入了,就那么目不斜视地,从他的车边走过去了。 如果没看到昨天那些和树叶有关的“以前”,他也许可以像其他老同学一样,坦荡而自然地停下车和她打招呼。 可是现在,他在面对她时却有了难以言表的愧疚和怯意。 看着后视镜里的背影走远,他的车继续前行。 又走了几分钟,他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和陈采英书记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将车掉头,往她的方向开了过去。 远远地跟在她身后,看到她走进卫生院时,叶朗面露惊诧。 他在附近找了个停车位,停好车,走进了卫生院。村里的人大多迷信,若非必须,很多人不会在除夕这种日子来卫生院,他们觉得不吉利。 卫生院只有一个值班的医生和两个值班护士。 “护士你好,刚刚进来的那个女孩子去哪儿了?” “她在输液室。” “她怎么了?” 虽然不是什么大病,毕竟涉及到病人的隐私。夏清清望着眼前这个温和俊朗的男人,“请问你是?” “我是她初中同学。” “哦,她漆树过敏,昨天就来过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好了很多了,今天又变得严重了。” “很严重吗?” “不是特别严重。”夏清清停顿了几秒,“你要去陪她吗?一个人吊水是挺无聊的。” 叶朗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夏清清给他往走廊的另一头指了指,“走到头左拐那间就是输液室了。” “谢谢。” 他的脚步迈得很轻,每一步都带着些迟疑。离那扇门越近就越紧张,他甚至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用什么话题做开场白。 走到前门停下脚步,发现她坐在中间那个背对前门的位置,输液的针管插在左手的手臂,右手握着铅笔在膝盖上的速写本上写写画画。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手臂上的红疹,看不清她到底在画什么。 她看起来并不需要人陪,周身甚至带着些“请勿打扰”的疏冷气息。 他看了一眼手表,在靠近前门口的那个位置坐下。他有些惊讶地发现,墙上的电视机居然在播放他研究生就读期间第一次参与编剧的那部历史剧。 那位带他入行的知名编剧,用那个署名给出了来自前辈的肯定和重视。 这一集,快播完了。 他发现她一直低着头画画,看起来对这部剧毫无兴趣。 可是片尾曲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她用握着铅笔的手摘下了右边的那只耳机,仰起脸看向电视机的屏幕。 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滚动的片尾字幕,方嘉嘉好像也看到了。 他的名字从屏幕里消失的那个瞬间,他看到她又戴上了耳机,低头继续写写画画。 她就像是掐准了时机,目送那个名字从屏幕里经过。 善用文字陈抒自我的叶朗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那个瞬间千回百转的心境,只是心绪纷乱地凝看着那个沉静而专注的背影。 不慌不忙 第23节 胸腔内似乎发出了,迟来的,那种久违的声响。 方嘉嘉困意猛袭,刚刚很想打个盹儿。 又听到了昨天那部剧的片尾曲,她摘下耳机,用仰望的姿态,对着叶朗的名字行了个注目礼。 目送那个名字从屏幕里经过时,她忽然就觉得好像有一大管鸡血输入了血液里,受到了来自那两个字的哗啦啦的激励,脑子里顿时蹦出了关于云溪农庄 ip 形象的新想法。 暗恋的人变成了灵感邮差。叶朗,谢谢你。 要不是手上插着针不方便,她都想站起来对着电视机屏幕九十度鞠躬。灵感来得太突然,她画得兴起,甚至不自觉地小声哼唱了几句儿歌。 ·小小老鼠小小老鼠不偷米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大脸猫大脸猫爱吃鱼 ·喵咪咪喵咪咪喵咪咪…… 叶朗觉得自己好像不经意间看见了方嘉嘉的正体,他望着她头上那颗随着儿歌微微晃动的丸子,微微笑了笑。 方嘉嘉,你真的很让人意外。 看到陈采英书记的来电屏显,他走出了输液室,握着电话走到了卫生院门外的空地。 “陈书记,你好。我现在已经到向善坪了。” 准备去万林木材加工厂取花架的向峻宇,车子行经卫生院,看到站在门口的叶朗,惊讶,踩刹。 他转头又看到了叶朗的车,那辆白色的沃尔沃。 大过年的他来这里干什么?向峻宇当机立断地下了车。 树下的叶朗没注意到身后经过的那个身影,步履带风地走进了卫生院的大门。 在值班室写工作日志的夏清清看到向峻宇经过门口,起了身探出身子问道:“向书记,你也是要去输液室找昨天那个小姐姐?” 也是?听了她这话,向峻宇顿时有头绪了,“对,我找她。”说完他径直走入输液室,都走到方嘉嘉身后了她还埋着头画画呢。 他垂眼看着她在速写本上描画的内容,是用茶果山最盛产的白茶和猕猴桃创作的 ip 形象。 茶叶和猕猴桃都长出了可爱的五官,乖萌萌的叫茶茶,圆滚滚的叫果果。空白处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关键词,“云溪农庄”、“茶果山”、“农旅 ip”…… 见自己村的村民大过年的还为别村的事这么卖力,向善坪的村书记有些吃味地问:“茶果山给你多少钱?” 头顶乍然发出人声,沉迷创作的方嘉嘉被吓得笔都没握住。 向峻宇躬身捡起笔递给她,看了一眼她的手臂,“过敏还没好?” “嗯。”方嘉嘉拿回铅笔,合上了自己的速写本。她不是很喜欢被人审阅自己的半成品。 他看了看她的速写本封面,试探地问:“你一个人在这儿?” 方嘉嘉瞥了一眼正在播放的电视剧,里面正邪两派正在朝堂上唇枪舌战,好多人呢。 “不是。” 第25章 .早知道?没有什么早知道 向峻宇的表情没有诉说出听到这两个字后的复杂情绪,“他跟你一起来的?” “哪个他?” 方嘉嘉感到疑惑,她用铅笔指了指电视机,“我说的是他们。” 向峻宇转身看了一眼电视机,又侧头望了一眼窗外还在低头看手机的叶朗,他们这是还没碰到面? 他又当机立断地往方嘉嘉右手边的那个座位一坐,神色平静地看向电视机。 方嘉嘉略感不自在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感动甚至很有心理负担。 “书记,你去忙你的吧。” 叶朗挂了电话,点开秦棋发来的消息,告知他小叶子次日中午到机场。 又看了一眼时间,他打算出发去万匠泉村,不管是出于礼貌还是私心,他都想在走之前去跟方嘉嘉打个招呼。 走到输液室门口,见向峻宇坐在她身边,他怔了一瞬。 听到方嘉嘉委婉的驱逐,向峻宇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完这集。” 你家里没电视看吗?还想继续画完那俩 ip 小人儿的方嘉嘉忍不住腹诽,她无奈地把铅笔插进头发,仰脸看向电视机。 这个剧又开始了,一天几集啊?片头曲感觉没片尾曲好听。 片头字幕也有编剧的名字。叶朗,真的好厉害。 她觉得自己现在对叶朗的感情好像已经完全提纯了,剥离了仰慕里的爱慕,进化为单纯的崇拜。 叶朗已经超出了她对儿女情长男欢女爱的灵肉幻想,成为了一尊供奉在内心神坛之上的偶像。 那个名字,给她带来的也不再是虚妄的执念或者是爱而不得的酸涩,而是源源不断的鼓舞和鞭策,让她想去努力追逐更好的自己。 对她的崇拜一无所知的叶朗,转身走出了卫生院。 坐进车里,他冷静了一会儿。有些场合,多一个人会显得多余。 方嘉嘉近几天睡眠严重不足,望着电视机困得想倒头就睡。 况且这剧也不是从第一集开始看的,还牵涉到很多史实,相关知识储备并不充分的她看得云里雾里。 看了不到半集她就仰头靠在椅背上,睡得死沉。 向峻宇侧头看着她,满脸倦容,眼下乌青。 怕她的头长时间那个角度仰着脖子会受不了,他伸出左手用手掌托住了她的脑后,扶撑出一个合适的角度。 夏清清走到门口看到这一幕,当即拍了一张照给自己的好朋友林静——向善坪村村部卫生室的村医。 大过年的也没有故意给好朋友添堵的意思,就是想劝她趁早在那几个择偶选项里划掉向峻宇。 她帮方嘉嘉换输液水的时候,看了看左手如点了穴般的向峻宇,“向书记,你女朋友?” 向峻宇看了方嘉嘉一眼,低声道:“还不是。” “哦——”夏清清从他们对同一个问题一字之差的不同答案里,瞬间厘清了眼前俩人的关系状态,笑得眉眼弯弯。 她想到了刚刚走出去的叶朗,意有所指地说:“书记你要加油啊!” 向峻宇若有所思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夏清清拔针的那个瞬间,方嘉嘉猛然惊醒,身子来了个极速前倾。 向峻宇迅速撤回了自己僵麻的左手。 方嘉嘉按着棉签,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向峻宇,水都吊完了,一集电视剧还没放完呢? “你怎么还没走?” 夏清清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向书记一直在这儿陪你,想等你一起走呗。” “别别别你千万别这么说。” 方嘉嘉像是听了什么很可怕的话,吓得语无伦次,脸颊烫红。 她拿起自己的速写本倏地起了身,朝护士微微鞠了一躬,充满歉意和诚意地说:“辛苦你了,过年还来给你添麻烦,我争取明天不来了。” 向峻宇注视着她那副紧急避嫌的神色,“我送你回去。” “别别别你别送我!”方嘉嘉松了手里的棉签,穿好外套,转身就往外走,“书记,不麻烦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向峻宇走到卫生院门口,她已经跑得老远了。 那落荒而逃的迈腿节奏,都快赶上昨天被鹅追咬时的逃跑速度了。 跑那么快,怕我追你?他无奈地甩了甩那只灌满了酸麻感的左手。 方嘉嘉回家后就拿出 ipad 开始绘图,想先画一版草图给周希沛,看看她的反馈再决定要不要把这两个 ip 形象细化到渲染的那一步。 毕竟这是她自作主张新增的设计内容,及时跟进甲方的反馈,才能少做无用功。 晚饭前她把草图发给了周希沛,结果刚发过去周希沛就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天呐!嘉嘉你辛苦了!过年还在为我加班,我太感动了。你真的太会了!” “我就知道你是最厉害的,我代表全体茶果山人民感谢您,为我们创造了这么可爱的代言人!” “我看到你的这张图,对农庄之后的推广瞬间又多了很多新的思路,我爱死你了!” 这一顿夸,听得方嘉嘉根本插不上话,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说:“你觉得可以,那我就继续做了。” “可以可以!太可以了!今天过年,你好好休息!不然我太过意不去了。” “好的。”方嘉嘉放下电话,也放下心来,决定吃完晚饭再继续画图。 ————178 青年合作社(9)———— 周希沛:[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周希沛:[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李晓虹:快来人,富婆又来散财了! 周希沛:[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周希沛:[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唐村花:快来人,富婆又来散财了! 何大厨:周董什么事这么开心?一下发这么多! 覃木匠:估计是打牌赢钱了。 周希沛:[图片] 周希沛:看到这两个可爱的小家伙没?嘉嘉给云溪农庄画的!过年还在为我加班,我太感动了! 覃木匠:666 方老师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何大厨:我给大家表演一个五体投地心服口服跪服! 李晓虹:哇!方嘉嘉真的好厉害! 李大侠:嘉嘉姐!我的红薯粉厂也要个小红薯!@□++ 不慌不忙 第24节 唐村花:我的万穗农场也要个村花!@□++ 陈竹编:我排个队!@□++ 覃木匠:那我插个队,女士优先,但是我要排陈新前面!@□++ —————————————————— 乡村的世界,很大,也很小。 叶朗此刻正坐在万匠泉村荣誉村民陈新的茶室里,他也是今天进了村才知道,陈新居然是陈采英书记的侄子。 他点开微信,看了看周希沛发出来的那张图,想来这应该就是她输液的时候还一直在画的那张。 “方嘉嘉真的很厉害啊。”陈新按熄了手机屏感叹道:“很奇怪啊,以前初中的时候为什么对她没什么太多印象?” 他看了看身边的叶朗,“你那时候好像也就和希沛关系好一点吧?” “嗯。”叶朗心思纷繁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真的很巧。前年为了和向宁搭上话,我就找了个借口,找她去打听她店里的装饰设计是谁做的。” 陈新拎起茶壶给叶朗的茶杯里添了些茶,“那时候我不会手语,只能跟她用纸笔聊天。她很有耐心,说是她妹妹帮她做的。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她说的妹妹就是方嘉嘉。” “她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人。” 陈新重重地点头,“对了,方嘉嘉有没有跟你问起过关于我的事?”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陈新抿了一口茶,表情略窘迫地说:“向宁那边,方嘉嘉说得上话。” 叶朗若有所思,指腹摩挲着茶杯上精细的竹编纹路,“她会帮你说话吗?” “我觉得会。”陈新笃定地笑,“早知道会在这种事情上有求于她,我初中的时候就该跟方嘉嘉搞好关系。但是感觉她好像跟谁都关系一般。” “我怀疑她给全班每个人的同学录都写了同一句话。你家里还有初中的同学录吗?她是不是也祝你学业有成了?” “是。” 但不止是。叶朗垂眼望着茶桌上的竹编茶具,沉默里掺着一些苦涩。 她写在最后那几页,应该就是不想被其他同学发现她对他的“区别对待”吧。 早知道?没有什么早知道。 方建兵和方嘉嘉两父女又坐在了餐桌旁,沉默拌饭。 她脑子里这两天一直在纠结电脑的事,笔记本电脑做设计实在是不太方便,她需要一台配置更好的台式机。 只是为了完成这套 vi,大费周章地去组装一台实在很没必要。再说了,过年这几天市里的电脑城也没人上班。 按理说这种情况下应该找周希沛来解决这个问题,她输入了一段文字,手指在聊天界面划拉了几下,就是按不下发送键。 明明是在给人做事,却总怕给人添麻烦。 她抬眼看了看方建兵,想问问爸爸村里哪里有没有配置比较好的电脑,但是他平时也不用电脑这东西,知道配置好歹就怪了。 方建兵见她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有事?” 方嘉嘉立即垂眼摇了摇头,低下头继续吃饭。 方建兵朝她亮着屏的手机屏幕瞥了一眼,看到了她没发出去的消息内容里有“配置高一点的电脑”这句话。 虽然看不懂说的是啥意思,但是他努力记下了,心里反复默念,不动声色地继续吃饭。 吃完饭,方嘉嘉坐在电脑前活动了一下肩颈,点开了电脑上登陆的微信页面。看到那么多艾特自己的消息,吃了一惊。见陈新也艾特了自己,她挠了挠头,对啊,还有他和向宁的事呢。 高为峰不除,后患无穷。 方建兵在向善坪村第一时间能想得到的那点人脉也就他的绯闻女婿向峻宇了。 他蹲在院子里的那两盆山茶花边,夹着烟蹙眉眯眼地思前想后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拉下老脸,给向峻宇拨一通电话。 “峻宇,配置高一点的电脑,村部有没有?” 向峻宇一听这就是为方嘉嘉问的,应该是她做设计需要一台带得动设计软件的电脑。 他直接离了餐桌往楼梯走,“建兵叔,我有。马上送过来。” “好,那麻烦你了。” 挂了电话向峻宇就开始拆卸自己房间里的那台电脑。方嘉嘉和向宁坐在沵湖中学操场的双杠上推心置腹的时候,向峻宇搬着纸箱走进了状元小卖铺。 “建兵叔?电脑放哪里?” “嘉嘉睡的那间吧,她跟宁宁出去了。” 方建兵直接把向峻宇往女儿的卧室领,“她这几天每天搞到凌晨三四点,也不晓得忙些什么,过年都不歇口气。” 卧室门是开着的。 向峻宇站在方嘉嘉的卧室门口,看着里面的陈设,忽觉那阵穿堂风直接从心头刮过。 第26章 .总有人在无声无息地爱你 这是一个完全没有常住气息的房间。 一张床,一张书桌,下面放了个小太阳取暖器,一把椅子,一个装满了绘画工具和材料的柜子,还有两个随时准备再出发的行李箱。 简陋的,空荡的。 这里的物件无声地宣告着,这只是一个她短暂歇脚的地方。 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还在播放音乐,是一首日语歌。设计软件的页面上,是云溪农庄的 logo。 向峻宇一言不发地走向那张书桌,将刚刚拆卸的电脑重新组装。 方建兵木讷地站在一旁,总想帮上点忙,却发现这组装电脑不像组装建筑模板,他看不懂。 “建兵叔,嘉嘉这房里没有网线?” “哦!网线要从文楷卧室扯过来,嘉嘉这边只能上无线网。我去把线牵过来。” 方建兵终于找到点儿自己能做的事,快步走了出去。 向峻宇双手撑在她的书桌边沿,听了一会儿那首日语歌,发现好像是单曲循环。 看到一串日语的歌名里有个中文的“死”字,他蹙了蹙眉,拿鼠标点开那个音乐软件的播放界面。 那串日语后面跟着歌名的中文翻译:《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 看到那行字,他的心和握着鼠标的手都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视线下移到那几行正在滚动的歌词。 ·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 ·心が空っぽになったから ·因为心中早已了无牵挂 ·満たされないと泣いているのは ·因为内心空虚而痛哭着 ·きっと満たされたいと願うから ·因为我仍渴望得到充实…… 听到方建兵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他有点慌张地将那个窗口最小化。 在电脑主机箱插上了那根从向文楷的卧室远道而来的网线,按下开机键,输入密码,试了试网络。 “建兵叔,可以了。” “可以用了?麻烦你了,大过年的让你跑一趟。” “没事。”向峻宇心乱如麻地转身往外走,“那我先走了。” “好,嘉嘉用完了我给你送回去。” 向峻宇的内心被那首歌的歌名和那几句歌词搅得一团乱,坐进车里久久未能平复。 他想到了陈老师的葬礼上,那个被她丢进垃圾桶的烟头。 她那么安静内向的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抽烟?她一个人在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他忐忑地拿出手机在搜索页里搜出那首歌,对着歌词的中文译文逐句逐句地看。 看到最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如果真的有,要谢谢那个让她对世界稍微有了期待的人。 和向宁“聊”了很久的方嘉嘉回到家,看了一眼沙发上的爸爸,人已经睡着了,短视频还在自动播放。 手机屏幕那吵闹的光,在爸爸黑瘦的脸上闪烁。 她蹲在沙发旁,静静地观看那些被时光和家人凿进爸爸脸上的皱纹。 哪几道会是我的杰作?方嘉嘉轻轻叹息。 她的记忆里,似乎没有储存过爸爸热爱生活的表情。他的内心仿佛有一片冰封的山河,就连说话时带出的呵气都是冷的。 小时候那些生怕孩子沾上网瘾的家长,就是如今网瘾最大的那群人。 从爸爸手里抽出手机那个瞬间,爸爸醒了。方建兵看着女儿的脸近在眼前,尴尬,羞涩,不知所措。 短暂的安静被他重锤砸钢钉一般坚硬的声音打破,“才回来?”说完又从方嘉嘉手里夺回手机,翻过身去,背对着她,重新点开了短视频。 他人虽然变得衰老了,说话的语气却丝毫没有变得柔软一点。 方嘉嘉以前想不通,爸爸为什么对自己总是那么冷淡。后来她又猜想,是怕他在女儿面前表达出具体的父爱会在无形中刺痛向文楷吗? 她也不知道别人家的女儿会和她们的爸爸聊些什么。盯着那个并不宽厚的背看了一会儿,方嘉嘉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台组装好的电脑让她呆愣了好一会儿,她想不出自己是什么时候在爸爸面前泄露了心思。 坐过去打开电脑,然后茫然地盯着那个开机界面。 电脑是有了,密码是什么? 坐在家里陪几个老人看春晚的向峻宇,乍然间想到了电脑密码这回事,拿出手机给方嘉嘉发了条消息。 按下那几个数字的时候,他迟疑了一瞬。 不慌不忙 第25节 ——电脑密码是 3222。 ——知道了,谢谢。 方嘉嘉叹气。还以为只有王秀荷有事没事爱麻烦向峻宇,没想到她爸爸也这么不见外。 她拿出硬盘,开始安装各种设计软件。 似乎是爸爸脸上的那些皱纹在用力地揪扯着她的思绪,脑子里又闪出她一直都很想删除的那一幕。 她觉得自己和爸爸之间的那个大疙瘩,应该就是从那里结下的。 高二下学期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画室的老师带他们下乡写生。 去古村的路上经过了一个工地,她一眼就看到了和工友一起坐在水泥预制板上抽烟的爸爸,戴着黄色的安全帽,又黑又瘦,裤腿上全是泥灰。 爸爸好像朝她看过来了,她立刻假装没看到一般,双手紧紧地攥着画袋的背带,低头跟在同学的身后。 那是她青春期时最想甩掉却又始终如影随形的,叫做虚荣心的东西。 从那天之后,她很怕爸爸找她说话。怕他哪天会突然问出那一句,“嘉嘉,你是不是觉得爸爸在工地上做苦力让你觉得很丢脸?” 方嘉嘉大一入学前两天,素有“妻管严”名声在外的方建兵因为不肯送女儿去学校,和王秀荷大吵一架。 她当时很想说,她自己一个人去学校也没关系。但是她又怕爸爸想起那天的事,以为自己的女儿在嫌弃他。 她坐在小卖铺的收银柜台后面,默默地听父母大吵大闹。 “我去送吧。”刚为自己母亲办完丧事的向峻宇,穿着军装站在小卖铺门口,嗓音里透着被悲伤狠狠搓磨过的沙哑。 他语调沉缓地说:“我回部队,顺路送嘉嘉过去。” 向峻宇买了当晚的火车票,是想回部队前来跟方建兵夫妇道个别,顺便道个谢。 他母亲因病去世,方建兵两口子丢下自己的事,帮着他家里忙前忙后好几天。他也没想到会碰上两位长辈因为方嘉嘉去学校的事情争吵。 方嘉嘉当时盯着那个在收银柜匣子夹缝中钻来钻去的小虫子,没看到方建兵和王秀荷听到向峻宇那句话时,脸上那些属于长辈的复杂表情。 她心里想着:一南一北根本不顺路。 次日,改签了火车票的向峻宇和方嘉嘉坐上了同一辆火车。 向峻宇怀着丧母之痛,方嘉嘉怀着对进入陌生环境的恐惧。 火车从黑夜开入白昼,除了取放行李时的短短几句交流,他们几乎是一路沉默。 到了学校,报名,找宿舍,熟悉学校环境,买生活用品。向峻宇帮她安顿好一切,甚至连被子都习惯性地给她叠出了军被的标准,顺便把一个装了五千块钱的信封悄悄塞了进去。 向峻宇从她的宿舍离开,方嘉嘉一直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到了校门口,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嘉嘉,我走了。” 离别这件事,很多大人也没学会该怎么面对。 方嘉嘉知道他只是来送自己一趟,总要道别。 可是听到向峻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想到这陌生的城市里,这偌大的校园里再也没有一个她熟悉的人了,在向峻宇身上刚刚建立的那些具体而真实的依赖感也要消失了。 她情不自禁地就伸手拽住了他的衣摆,垂着头泪如泉涌。 向峻宇转过身发现小姑娘拽着自己的衣服,几天里各种生离死别的情绪裹织在一起,他也在霎时红了眼眶。 他任由她牵拽着那一小块边沿,等她自己平静下来。 那一天,天气热得令人怨恨太阳。 他们都没计算过,那天在地面发烫的校门口彼此无话地站了多久。方嘉嘉是忽然想到他还要赶另一趟火车时,怕他又得改签一次,才放开了手。 向峻宇欲言又止地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走了。 上了车看到小姑娘还左手攥右手茫然无措地站在校门口,泪光闪闪,可怜巴巴的样子,像是被人狠心扔下的小狗。他只能迅速撇头看向别处。 方嘉嘉恹恹地趴在书桌上,盯着软件安装的进度条。 其实她后来几乎不会再回想大学开学第一天发生的那些事,总觉得很羞耻,甚至想把那一天的回忆从向峻宇脑子里彻底删除。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自己在向峻宇身上收获了很多向文楷没给过她的,来自哥哥的关心和照顾。 那五千块钱,她从被子里发现那个信封后,隔天就存进银行卡里,用微信给向峻宇转了回去,他没收。 她也怕来来回回地惹人厌烦。 那五千块钱在寒假时悄悄地塞回了向敬东那儿,说是她找向峻宇借的。 当了半辈子会计的向敬东爱财更惜财,听说是自己儿子的钱,自然痛快地收下了。 方嘉嘉有些好奇地点开了向峻宇电脑桌面上的那个被命名为“善文化模范村打造方案”的文档。 她缓缓移动鼠标,逐字逐句把那个方案看完了。 她可以想象出向峻宇用他那双手持枪射击的样子,却想象不出他端坐在电脑前敲下这些文字的画面。 盯着“美丽乡村、生活向善”这八个字看了一会儿,她若有所思地关掉了文档。 除夕夜的凌晨 12 点,砰!砰!砰!烟花的炸裂声在村落的上空响起。 方嘉嘉家的屋后,沵湖中学的操场围墙外,是一大片沿河蔓延的农田。 冬天的空旷农田里只剩下矮矮的稻茬,上空也没什么电线遮挡,是个燃放烟花的好地方。 方建兵听到鞭炮和烟花的声响,从客厅沙发上坐了起来。 他走进小卖铺搬起两盒烟花和两卷鞭炮就往屋外走,看到向峻宇的车停在门前的道旁,不感意外。 那小子近几年挣了不少钱,每年除夕夜都会载一车烟花来这片农田,周围的村民自然是欢喜地看热闹,方建兵却觉得那样太高调也太烧钱。 大家都觉得向峻宇是受不了他亲爹向会计的数落,才会跑到离家十几分钟车程的地方来放烟花。 出门左拐走上河边的田埂,再左拐走个十几米,方建兵跳进了农田。开始摆放烟花和鞭炮。 和不怕烧钱的烟花大户向峻宇不同,方建兵就是到点了出来放个声响,向年兽报备一下,意思意思。 他心里很清楚,就他造出来的这点动静,根本除不了夕。 方嘉嘉推开窗子,趴在窗沿边,夹杂着各种味道的寒风瞬间涌入。 冬日农田里的干燥泥土味,静静弥散的干枯稻茬味,四处漫游的烟花硝烟味,混在一起就是乡村黑夜里最浓烈的年味。 向峻宇指间捻着一根用来点烟花的线香,身后是向黑夜里延伸的田野,眼前是炸裂的花火。 他仰头看了看头顶的烟花,又看向那扇刚刚打开的小窗子。 那扇四方形的窗子,框画出乡野的四季与日夜,也框住了捎不进去的风和他秘而不宣的心事。 在这忽明忽暗的光里,不必担心被众人耳目叨扰的黑夜里,没有蜚短流长的纯粹的欢腾里,他才会这么毫无顾忌地凝望她。 爸爸的皱纹,除夕的烟花。 它们都不会说话。 第27章 .小叶子,穿花衣,进村里 叶朗在万匠泉村值守期间,本来是被村书记陈采英安排住在自己家里。 陈新得知老同学要在自己的地盘待几天,不容分说地把他的行李拎进了自己家修缮过的老房子,那套整旧如旧的“7”字形吊脚楼。 叶朗被安顿在陈新家里那间好好装修过的客房。 万匠泉村已经开始利用吊脚楼古建筑群发展乡村旅游,家家户户都置改了一两间客房,用来接待来自四面八方的零散旅客。 叶朗住的这间布置得很用心,很多家居用品都能看到竹编的参与。推开窗子,就是“开轩面场圃”的敞阔。 陈新的父母都是热情又朴实的长辈,时不时来嘘寒问暖,生怕怠慢了儿子的老同学。 除夕的深夜,怕村里燃放的烟火鞭炮会引发意外事故,叶朗一直靠站在陈新家二楼的悬空阳台上,观察着四野的火光和动静。 别人眼中炫目耀眼的花火,却是让他提心吊胆的潜在的危险。 “陈新,明天晚上我要带个小女孩儿过来。” 叶朗看了看走到自己身边的老同学。 陈新疑惑地看着他,“谁家的小女孩儿?” 叶朗轻叹,“她叫我爸爸。” “不是吧!你都有孩子了?”陈新瞠目结舌地理了理头绪,“她妈妈是?” “前女友。” 烟花的喧哗,短暂的沉寂。 成年人聊天,也有点到为止的心照不宣。 次日中午,叶朗到了机场。 小叶子从头到脚都是节日的喜庆。戴着红色针织帽,穿了件加厚的大红色羊羔绒外套,踩着一双毛绒绒的小靴子,朝他飞扑过来的兴奋表现得热烈而直接。 秦棋神色担忧地交代了几句,和女儿亲亲抱抱腻歪了会儿,转了个身,走向了那个站在远处等候的男人。 他们一起又走进了候机大厅,飞去秦棋的父母家。 “小叶子,我们这几天要住在一个叔叔家里。” 秦与期乖乖地坐在儿童安全座椅里,开心得晃腿。 “爸爸住哪里,我就住哪里。” 山里风大。下车时叶朗给她戴上了那个红色的针织帽,又把羊羔绒外套上长着兔耳朵的帽子给她戴上,裹了个严严实实。 照顾孩子得心应手的“假爸爸”,左手抱着小叶子,右手拎着她的小黄鸭行李箱走上了铺满了石板的田埂,往陈新家的方向走。 陈新远远地跑了过来,从叶朗手里接了行李箱,他望着坐在叶朗手臂上的小姑娘露出温和的笑容。 “小叶子,你好酷啊。” 小叶子拂了拂耳朵边卷卷的短发,又扶了扶自己红色的波点蝴蝶结太阳镜,酷酷地噘了噘嘴。 “爸爸,这个叔叔是陌生人吗?” “不是,陈新叔叔是我的朋友。我们这几天要住在他家。” 小叶子乖乖低头,坐在叶朗手臂上朝着陈新鞠了一躬,“陈新叔叔,你好。” 陈新被这小姑娘的变脸功夫逗笑了,“你女儿真有意思!” 不慌不忙 第26节 “她是有点古灵精怪。” 叶朗扯了扯她的帽子,继续往前走,“小叶子,你今天晚上跟一个奶奶睡,她是陈新叔叔的妈妈。” 小姑娘不太开心地噘起了嘴,“我要跟爸爸睡。” “不行。我们在车上说好了的。” “那好吧,爸爸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巡逻?” “吃完晚饭,记住我刚刚跟你说的话了吗?” “记住了!提醒大家玩火的时候要注意,烧房子的时候要小心。” 陈新大笑。叶朗苦笑。玩火烧房子?全村的人加起来都没你一个人危险。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里,吃了晚饭,叶朗带着小叶子在村里一边散步,一边走门串户地巡察。 小姑娘穿着红衣,戴着红帽,走在叶朗身边,敲着陈新特意给她找来的打更竹筒。 一声声童稚亮澈的呼喊,回荡在乡间的小路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开心过节——爱护文物——” 经过一户村民家,几个老人趴在栏杆上,笑呵呵地看着那个可爱的小姑娘。 “小朋友,这么小就跟爸爸出来上班啦?” 小叶子看了看老人夹在手上的烟,严肃地说:“爷爷!你抽烟小心一点啊,不要把房子烧掉了。不然我爸爸会把你抓起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旁边的村民们笑成一片。叶朗也忍俊不禁。 小姑娘才来了没多久,已经成万匠泉村的大明星了。 夜幕降临,撒完野的孩子开始想妈妈了,一开始委屈巴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就是哇哇大哭喊妈妈。 几个大人哄得筋疲力尽,小叶子对着手机视频里的秦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秦与期,你自己做决定,是继续留在爸爸那儿,还是妈妈明天去接你?” “妈妈你来,不要叔叔来!”小叶子嗷嗷大哭,“我要爸爸和你。” 叶朗无奈地和陈新对视,束手无策地摇头。 ————178 青年合作社(9)———— 陈竹编:江湖救急!你们谁会带孩子?@□++ @周希沛 @李晓虹 @唐村花 @李大侠 李晓虹:谁的孩子?要你带? 李大侠:我最怕孩子,刚刚还跟我表哥的儿子打了一架。 唐村花:谁的孩子?要你带? 周希沛:谁的孩子?要你带? 陈竹编:[视频] 陈竹编:各位女菩萨快来我家,我和叶朗是真搞不定了。 周希沛:好可爱啊,谁的孩子? 李晓虹:长得真好看,小可爱怎么哭成这样啊? 唐村花:哎哟这么漂亮的娃娃哭成这样,还打什么牌,我来我来,姐姐来了。 周希沛:谁家的孩子?借我玩几天我就去。 李晓虹:希沛你去的话顺路来我家接下我。 —————————————————— 方嘉嘉是被周希沛从电脑前直接拽出了门,推上了车,云里雾里地就被她们带到了万匠泉村。 小叶子瘪着嘴,泪汪汪地仰头看了看眼前四个女人,一个都不认识。 “妈妈——我不要阿姨——我要妈妈——”小叶子转身抱住叶朗的大腿,继续哭喊: “爸爸——我要妈妈——” 爸爸?四个女人面面相觑。 方嘉嘉觉得自己简直是神算子,他居然真的有孩子了,而且真的是个女儿。方半仙抿着嘴为自己之前的明察秋毫笑了笑。 叶朗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蹲下来擦了擦小姑娘脸上的泪,“小叶子,明天让妈妈来接你好吗?” “不要!我要爸爸。” 小叶子搂住叶朗的脖子,哭得嗓子都哑了。叶朗无奈地看向那四位沉默的救兵。 另外三个女人齐齐看向李晓虹,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是当老师的,天天跟孩子打交道,有经验。 李晓虹轻轻拍了拍小叶子的背,“小叶子,你喜欢奥特曼吗?” “不喜欢!” 李晓虹摊了摊手,“我真的是第一次遇到不喜欢奥特曼的小孩子。” 唐小穗想到了邻居家小姑娘那一屋子的艾莎和安娜。 “小叶子,你喜欢冰雪女王吗?” “不喜欢!” 周希沛往门外那几棵树看了看,“小叶子,那你喜欢什么啊?你喜欢树叶吗?你看那几棵树下面有很多叶子,我们去捡几片漂亮的叶子,你带回家给妈妈做礼物好吗?” 小叶子抽抽嗒嗒地回过头,点了点头。 大家都向周希沛投去了钦佩的眼神。 对啊,小叶子喜欢那几幅树叶画。叶朗后知后觉地朝方嘉嘉看了一眼。 四个女人和一个小姑娘蹲在树下捡树叶,两个男人提着灯给她们照明。 小孩儿的情绪就是排山倒海地来,又猝不及防地走。 小叶子捏着一片树叶开心地说:“我想用树叶做一个爸爸。” “这么厉害啊?”周希沛捧场地说:“小叶子你还想做什么?” “孔雀,兔子,老虎,鲨鱼,三角龙……” 听到小叶子说的话,方嘉嘉低头捡了些颜色深浅不一的落叶。 大年初一的晚上,一群人坐在陈新家的茶室里,居然围着烤炉做起了手工。 小叶子的视线在几个阿姨身上游来移去,最后定定地望着方嘉嘉的手。 方嘉嘉也是很久没做过这东西了,但是和其他几个对着视频教程边学边做的人比起来,又显得过于熟练了。 她想赶紧做一幅出来让小孩儿开心一点,低着头认真地用剪刀裁剪树叶,最后把形状不一的树叶按层次粘贴到白卡纸上。 做得过于专注,都快做完了,她也没意识到其他人都在安静地盯着她看。 叶朗有些恍惚地望着安静地用树叶作画的方嘉嘉。在他毫不知情的往日里,她也曾这么神思专注地用一片又一片树叶厚待他的生日。 小叶子蹲在方嘉嘉身边,乖乖地等着那幅画诞生。 方嘉嘉在纸上画了只眼睛剪下来,递给身边的小女孩儿。“小叶子,你可不可以帮我给孔雀粘上眼睛?” “可以!”小叶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只眼睛粘了上去,看着那只在枯树枝上开屏的孔雀,自顾自拍手,“哇!好漂亮的孔雀!姐姐你好厉害!” 方嘉嘉见她开心了,羞涩地笑了笑。 另外三个女人也跟风拍手,学着小叶子的语气,“哇!好漂亮的孔雀!姐姐你好厉害!” 方嘉嘉顿时觉得难为情,挠了挠发烫的耳朵。小叶子自来熟地坐进她怀里时,她整个人都愣了。 “姐姐,我想做一个爸爸。” “好,我试试。” 方嘉嘉抬眼看了看叶朗,他眼神闪躲了一下。 对视的那几秒里,方嘉嘉带着看模特的冷静和专注,叶朗努力寻找着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可能隐藏的意义,却只感觉她像是在透过他看什么远处的人。 方嘉嘉脑子里那张少年的脸,闪出了一道虚影,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上晃了晃。 她拿笔迅速地在纸上勾勒出大概的轮廓。 面部和五官的轮廓用叶柄粘贴,再用剪刀将叶片剪出眉的形状,嘴的形状,耳朵的形状……最后拼出他的头发。 周希沛剥了颗烤炉上的橘子,玩笑道:“小叶子,姐姐的画很贵的,快让爸爸给钱。” 小叶子立即看向叶朗,“爸爸,给钱。” 叶朗直接把钱包递给她。小叶子满眼崇拜地歪头看着方嘉嘉,“姐姐,多少钱?” 方嘉嘉觉得这小姑娘太可爱了,“送给你的,不要钱。” “我都想让方嘉嘉给我也拼一个了。” 李晓虹盯着那个沿着画出的轮廓慢慢在纸上长出来的叶朗,“方嘉嘉你好厉害啊,你都不用看叶朗,就能做得这么像。” 唐小穗歪头换了个角度看那幅画,“是我这边角度的问题吗?我怎么觉得更像初中那会儿的叶朗。” 叶朗看到方嘉嘉的手停顿了一下,他自己的心跳也跟着乱了两拍。 早就察觉出他们俩之间那些微妙异样的周希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叶朗的表情,附和道:“我看也是更像初中时候的叶朗。” 陈新疑惑地凑了过来,看了看那张快完成的树叶画,又看了看叶朗,“我怎么看不出来?” “因为你没用心看。”周希沛捡起两颗烤栗子,“小叶子,吃烤栗子吗?我给你剥。” “谢谢阿姨,我不想吃。” 小叶子歪头枕靠着方嘉嘉的手臂,看起来是有些困了,还在努力睁大双眼看方嘉嘉摆弄树叶。 “小叶子,为什么嘉嘉是姐姐,我就是阿姨?” 叶朗见小姑娘眼皮开始打架了,戳了戳她的脸颊,“让奶奶带你去洗澡睡觉好不好?” “我想跟姐姐睡。”小叶子抱着方嘉嘉的胳膊,眼皮半阖,迷迷糊糊地说:“爸爸也跟姐姐睡。” 又困又累的小叶子,只是天真地想要和自己喜欢的人睡觉,结果被几个成年人的那阵爆笑声吵得捂住了耳朵。 方嘉嘉面红耳赤地埋头作画,这小姑娘说话怎么比周希沛还吓人? 不慌不忙 第27节 叶朗尴尬得转了个身,虽然说童言无忌,但是这种话也太可怕了。 第28章 .成年人也有十万个为什么 被那群聒噪的大人吵走了睡意的小叶子,熬到方嘉嘉给白卡纸上的“叶朗”贴上了最后一小片树叶。 小姑娘如获至宝地捧着画,给方嘉嘉脸上亲了一脸口水。 等小叶子睡下后,叶朗和陈新送走了四位“女菩萨”。 回到房间,叶朗看着那幅树叶画,感到陌生而遥远。 无论是 15 岁还是 27 岁,他从来没有像这么认真地端视过自己的脸,还有那些从自己脸上流逝的时间。 这世界的每一天、每个人都在改变。有些改变是循序渐进的,有些改变却在陡然之间。 他从方嘉嘉的举止和表情之间,看到了她对过去那些往事的坦荡和释然,内心莫名其妙地就生出些酸楚和介怀。 在大三那个被她用“以前”划分出的时间节点,她为什么不喜欢了?是哪个时刻的自己让她失望了?还是因为那份喜欢转移到别人身上了? 那种揪扯的心情,就像是得知某个一直给自己默默点赞的人突然给了一个差评,总想找到那个原由。 理智在嘲讽自己的反常和不可理喻,思绪却依然不可控地想要去探究。 “嘉嘉,坦白说,你有没有想过睡叶朗?” 坐在车子后座的方嘉嘉听到驾驶座的周希沛突然问了这么一句,瞳孔骤大,脑子一嗡。 坦白说,这种问题上她实在是很难坦白。“没有。” “希沛,你不要太急着打开方嘉嘉的隐私象限。” 李晓虹笑了笑,“小叶子居然是秦棋和叶朗的女儿,算一算时间,他们俩是大四就生了。” “大四我还在考公务员和考教师编之间纠结的时候,他们已经为人父母了。如果是大四的我,肯定觉得他们疯了。但是现在的我,觉得秦棋还挺有远见。” 周希沛似乎是想到了自己那段因为生育问题而争吵不休的失败婚姻,感叹道:“人为什么要生孩子?” 山路上弥漫着浓雾,她打开远光灯,“有些孩子是爱的结晶,有些孩子只是做爱的结果。这世界上有 70 亿人口,就在我们聊天的这会儿,又有多少人在为爱交欢,多少人在发泄性欲?” “虽然我每天都在教学生怎么从试题中寻找标准答案,但是人生很多问题是没有标准答案的。” 李晓虹擦了擦镜片上的雾气,“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别人为什么要生孩子?我们怎么知道呢?就像是他们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想生孩子。” 看到远处有车对向驶来,周希沛把车灯换成近光灯,“我很难想象一个小生命吊在脐带上连接在我的子宫里,在那里面长出心肝脾肺肾,长出一节又一节骨骼。听到那个小家伙的心跳和我的心跳同时在我的身体里回响时,会是什么心情?”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不敢试,这种好奇心还不足以驱走我对生养孩子这件事的恐惧。” “男人和孩子都不需要,周董独美也挺好。” “虽然不需要男人,但是我偶尔也很想做爱。” “有你这身家和身段,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但是想找个灵与肉都能完美契合的实在是太难了。有身子的多半脑子不好,有脑子的大多身子不行。秦棋这种运气,也不是每个女人都有的。” “你不是对叶朗早就死心了吗?还惦记着人家的身子呢?” “哈哈哈哈哈脑子是早就死心了,但身子的事它经常也不怎么过脑子啊。” 周希沛玩笑道:“嘉嘉你放心,我就是随口说说。” 方嘉嘉听她们俩这一来一回聊了大半天,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没跟人这么毫无遮掩地聊过天。 哪怕是和向宁,她们也从没探讨过与性有关的话题。突然又被周希沛提了一嘴,她根本没反应过来。 从上车开始,方嘉嘉就一直想把话题往陈新身上引,她又犹豫了一会儿。 “你们觉得陈新人怎么样?” “陈新?”周希沛侧头朝身后的方嘉嘉看了一眼,“陈新是个好男人啊,你在替向宁姐考察他?” “也不算考察。”方嘉嘉想不出什么更恰当的说法,“我不太了解他。” “我之前还想把陈新介绍给我妹,但是他们俩互相不来电。”李晓虹认真地说:“他人是真的不错。” 方嘉嘉似乎是连吃了两颗定心丸,她转头看向窗外,山野的黑夜总是被巨大的寂静笼罩。 车子出了山路,到了向善坪的地界,街道两旁招摇的灯火向大家宣示着沵湖镇的中心所在。 经过那间人声喧哗的棋牌室,方嘉嘉看到了站在麻将桌旁的高为峰正在和人说笑,那是一张永远也不会戒赌的脸。 车子在龙耳朵餐馆前停了下来,方嘉嘉往状元小卖铺走的那两分钟里,又想到了陈新的父母。 今天两个多小时的相处里,两位长辈对儿子的老同学热情又周到,他们也会像这样善待向宁吗? 她回过头久久地凝视向宁家的二楼阳台,电视机闪烁的光,向安和张翠凤说笑的声响交织在那个空间里。 方嘉嘉没有看到向宁,却能想象出她坐在沙发上笑得温柔恬静的脸。 回到家,她洗完澡回到自己房间。打开了电脑,脑子里还在想着向宁的事。 为什么那么美好的人会甘愿陷进一滩烂泥,陈新能让向宁下定分手的决心吗? 这两天她总感到有些分身乏术,昨天和向宁聊了很久,依然是毫无进展。 根据向宁前几年春节假期的时间安排来推断,向宁初一、初二都是忙于给亲戚拜年,会在初五左右回到市里,茶社初八开始营业。 她想着怎么才能支开高为峰,让陈新和向宁有单独会面的机会。 如果不能支开高为峰,那就把向宁带到别的地方去?能去哪儿呢?方嘉嘉盯着桌面上云溪农庄还未完成的 vi 应用效果图,福至心灵。 初三,她可以带向宁去云溪农庄。 今明两天抓紧时间完成农庄的 vi 系统,后天就可以带着向宁和硬盘一起去云溪农庄,她可以现场和周希沛讨论具体需要修改调整的细节,向宁和陈新也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 方红娘理清了思路,立刻精神头十足地投入了战斗。 大年初二,中午。向峻宇比往年晚了几个小时,拎着拜年礼来方建兵家里拜年。 方建兵起了个大早,按照王秀荷的吩咐依次去给王秀荷的娘家亲戚拜年了。出发前还特意跟向峻宇打了个招呼。 “峻宇,我今天去你秀荷婶那边的亲戚拜年了哦,嘉嘉这几天不晓得忙什么,天天早上才睡,中午才起。我怕你去了家里没人应。” 时针走到中午 12 点和下午 1 点之间,刚睡了四个多小时的方嘉嘉被那阵拜年的鞭炮声炸醒了。 她脚步轻飘飘地移出卧室,睡眼惺忪地打开了小卖铺的门。 向峻宇见她那副精神萎靡的样子,绷着脸问:“刚起床?” “嗯。”方嘉嘉又困又倦地挠了挠头,“爸爸去向文楷的舅舅家拜年了。” 向峻宇直接侧了侧身子进了小卖铺,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看向完全没有待客意识的方嘉嘉。 “那我走?” “哦——”方嘉嘉揉了揉眼睛,后知后觉地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热水递给他,敷衍地客套,“你吃午饭了吗?” “没有。” “你要吃饭吗?” 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方嘉嘉为难地点了点头,拧开客厅烤火架的开关。 “书记你坐一下,我去做。” 等方嘉嘉刷完牙,洗完脸,走进厨房。向峻宇已经盖上了电饭锅,按下了开关。 方嘉嘉望着厨房里那多出来的一盆新鲜蔬菜,摸不着头脑。 哪有人来别人家拜年还自己带菜做饭的?难怪你会被王秀荷盯上。 她也不多话,走过去拿出菠菜和西兰花端到水池边清洗。 向峻宇转头看了她一眼,拧开了煤气罐的阀门。两个人像是极度熟悉,分工做完了几个菜。又像是极度陌生,全程没说什么话。 清炒菠菜,胡萝卜炒蛋,水煮西兰花,青椒炒猪肝。 对饮食并不讲究的方嘉嘉自然不知道,这些是可以让熬夜的人恢复元气的菜。菠菜和胡萝卜对皮肤过敏的人也很友好。 可能是过年这两天大鱼大肉吃得腻了,方嘉嘉觉得今天的饭菜很对胃口。 饭还没吃完,方嘉嘉又开始陷入了另一个待客难题。 每年都能看到王秀荷为了给向峻宇塞个拜年红包追出二里地,等一下她要给他塞红包吗? 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啊?她给向峻宇拜年红包也不太像话吧? 村里最近关于自己和向峻宇的闲话沸沸扬扬,为了红包跟他拉拉扯扯被人看到了不知道又会解读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方嘉嘉想到这里就想撞墙。前天输完液回家的路上,她被村里人嘻嘻哈哈地问了一路她和向峻宇的婚期。 那些闲言碎语真的是走到哪儿听到哪儿,绯闻持续走高的热度,搞得她像是向善坪的大明星一样。 向峻宇见她夹着一筷子菠菜愣了半天,“想什么?” 方嘉嘉觉得自己应该开诚布公地跟他谈一谈,这几天她总是有一种向峻宇被王秀荷种了蛊的错觉。 王秀荷不会真让向文楷给向峻宇敲边鼓了吧?今年春节回来这几天,他就是比往年要反常一些。 毕竟这几年她早就习惯了他老是一幅凶冷的样子。 她放下筷子,垂下眼皮,“你也知道吧?我妈想让你做她女婿。” 向峻宇的表情控制得无波无澜,“是吗?” “不管妈妈和向文楷怎么跟你推销我,你都别理他们。” “为什么?” 方嘉嘉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她自小把他当哥哥的,不希望他们之间的兄妹关系被人编排成男女关系。 虽然从血缘上来说他们俩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她心理上就是无法接受。 “我不希望我们俩的关系被村里人说得乱七八糟的。” 我们俩什么关系?什么叫乱七八糟? 向峻宇看着她那熬夜过后的一脸困倦,咽下了想问的话,“菜要凉了,赶紧吃。” “嘉嘉姐姐——” 方嘉嘉听到小叶子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幻听了,怔了怔。 不慌不忙 第28节 听到小叶子又唤了一声,她匆忙起身往外走,看到陈新抱着小叶子站在小卖铺门口。 “小叶子?你怎么来了?” “峻宇哥!” 陈新看到跟在方嘉嘉身后走出来的向峻宇,愣了一瞬后看向方嘉嘉,“小叶子一大早就说要找你,叶朗他走不开,只能我带她过来。” “嘉嘉姐姐!”小叶子晃了晃昨天的那两幅树叶画,“这是陈新叔叔用竹子给我做的画框,好看吗?” “好看。”方嘉嘉摸了摸她手里那两个竹编画框,朝陈新笑了笑,“你真厉害。” 陈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哄小孩儿的玩意儿。” “姐姐,我们去找爸爸,我带你一起去巡逻。” 小叶子说着就去牵起方嘉嘉的手,“我们先去捡树叶,你今天可不可以再做一个我呀?” 站在一旁的向峻宇试着在脑子里理了理人物关系,小叶子?叶朗?这是叶朗的女儿? 叶朗都有孩子了?方嘉嘉和叶朗的女儿关系这么好? 他侧头看了看小女孩儿手里的画框,又看了看小卖铺墙上那张照片,困惑地蹙了蹙眉。 方嘉嘉很为难,她想要抓紧时间把云溪农庄的 vi 做完,又不忍心直接拒绝小孩儿。 小叶子歪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旁边的向峻宇。 “嘉嘉姐姐,这个叔叔是谁啊?” 第29章 .总要有一些爱管闲事的人 陈新放下小叶子,笑着说:“峻宇叔叔是这个村里最大的官儿。” 小叶子仰头望着表情严肃的向峻宇,“叔叔,你能不能笑一笑?你这样我害怕。” 方嘉嘉看了看向峻宇,他居然真的笑了笑。向峻宇蹲了下来,格外温和地问道:“你怕什么?” “怕你凶我。” 小叶子牵起方嘉嘉的手,往她身后藏了藏。 方嘉嘉为难地看了看陈新,“陈新,你明天有事吗?” “我初八开工之前都没什么事。怎么了?” “我想今天把云溪农庄的 vi 做完,明天去茶果山给周希沛先过一遍。”方嘉嘉的视线朝龙耳朵餐馆的方向投去一瞥,“我跟姐姐一起去。” 陈新恍然,她这是在努力为自己和向宁创造机会。他眼里的开心顿时溢了出来,意会地点了点头。 “小叶子,嘉嘉姐姐今天很忙。叔叔带你去小穗阿姨的农场玩好不好?” 向峻宇从他们的目光交流里成功地解读出了额外信息,方嘉嘉这是在给人当红娘呢。他垂眼想了想,陈新的确比高为峰靠谱。 小叶子哼哼唧唧地拽着方嘉嘉的手不肯撒手,“我想跟嘉嘉姐姐一起去。” “嘉嘉姐姐今天忙完了,明天就有空跟你玩了。要不我们去找覃森叔叔,让他给你做几个画框,这样明天等嘉嘉姐姐有空了,可以继续给你做树叶画。” 方嘉嘉蹲下来捏了捏小叶子的脸,“小叶子,你今天先想好你想要做哪些画,把画框做好。我们明天去一个很漂亮的地方,那里有很多漂亮的树叶,我明天教你一起做树叶画好不好?” 小叶子想了一会儿,乖巧地点头,“好。那你明天一定要教我!拉勾!” “拉勾。”方嘉嘉勾住小姑娘的小拇指,浅浅地笑。 向峻宇见小姑娘和一个更小的姑娘拉勾,难得从方嘉嘉脸上看到了那种温柔而灿烂的神情。 他恍惚间又看到了和小叶子一般大时的方嘉嘉,那时候她总是追着向文楷喊“哥哥”。 他记得向文楷就是在方嘉嘉四五岁这个年纪的时候,开始讨厌这个妹妹的。她也有过被很多人宠爱的时光,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 她如今和向文楷关系那么疏远,应该是不记得了。 自从向文楷开始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这个妹妹的厌恶,向峻宇就发觉王秀荷和方建兵也像是受到了什么诡异的启示,也对这个女儿冷淡起来。 向峻宇见证了幼童时的方嘉嘉从活泼闹腾变得安静内向的过程,他小时候甚至想过要“多管闲事”。 “爸爸,我想要个妹妹。” “你想得美!有个姐姐你还不知足?就因为生了你这个败家子,家里的钱全拿去交罚款了,没钱给你生妹妹。” “快点儿做你的作业!都快开学了你想起来有作业了!向峻宇你皮给我绷紧一点,我早就想好好让你吃一顿竹笋炒肉了。” “你把嘉嘉接到我们家里来吧,反正荷婶和文楷都不心疼她。” “你哪里看出来他们不心疼嘉嘉?向峻宇我再提醒你一回,你少在这儿乱嚼舌根。别人家的事你管得着吗?少管闲事!” “赶紧把你的暑假作业做完!你要是有文楷那个回回拿第一的本事,别说你想要妹妹,你就是让我给你再生个哥哥都可以!” 方嘉嘉目送陈新和小叶子离开,转身见向峻宇还站在货架旁。对上他眼神的瞬间,她居然从他眼里读出了悲天悯人的意味。 她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额角,“书记,你要继续吃饭吗?” “你吃饱了吗?” 她果断点了点头。向峻宇转身走进厨房,默默收拾桌上的剩菜和碗筷。方嘉嘉跟进厨房,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谁是客谁是主了,“我来收拾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你去忙你的,收拾完我就走。” 方嘉嘉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又折了回去,“我是不是应该给你拜年红包啊?” 向峻宇拿着洗碗的手顿了顿,想笑,“我又不是来给你拜年的,拜年是晚辈给长辈拜。” “好的。”方嘉嘉求之不得,一溜烟回了自己房间。 向峻宇走出厨房,隐隐约约又听到她电脑上之前单曲循环的那首歌。他走到自己的车边,拉开了车门,默了几秒又关上,快步走回了厨房。 确认煤气阀的确是拧紧了,复又走出了小卖铺。 向峻宇走访慰问完村里那几位年迈的党员,驱车前往向善坪村和茶果山村的交界处。 那个藏在深山里的养鸡场,今天比平日要热闹。 门口放风的小孩儿远远看到向峻宇的车往养鸡场的方向来了,赶紧跑进人声鼎沸的牌桌间,“书记来了!真的来了!” 每年春节期间,村民们时间富余、精神匮乏,赌博成为了很多村民的消遣方式。 去年向峻宇上任后的第一个春节,跟村里那群赌徒斗智斗勇一个多星期,发现整治乡村的遗风陋俗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也意识到这与村里缺少娱乐设施、文化组织活动不无关系。 去年下半年开建的向善文体广场已经快竣工,今年他希望通过“善文化”系统的传播和实践,提升村民的素养,同时也为村民提供更多有益于身心的娱乐休闲选择。 向峻宇走进养鸡场旁边的大棚,看到那群演技出众的村民,无奈地笑了笑。 他走到向守勤桌旁,躬着身子,单手撑在桌沿,朝这群老赌鬼扫了一眼,“守勤叔今天赢了多少啊?” “嘿嘿,书记大过年的也休息休息嘛!我们玩得小!过年嘛,图的是个热闹。不赌大的!” 向峻宇朝养鸡场老板的儿子招了招手,“赛赛,过来!” 刚刚还在门口放风的小男孩儿怯生生地朝他走了过去,小男孩儿面对当过兵的男人,多少都会带着些敬畏。 向峻宇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通告,“三年级应该认识不少字了。赛赛,我这几天嗓子不舒服,你帮我把这个给大家念一念。” 赛赛展开那张纸,像是拿到了什么十分光荣的朗读任务,郑重其事地咳了咳嗓子。 “关于组织开展‘清风上庸’专项行动打击整治农村赌博违法犯罪的通告——” “为依法从严打击农村赌博等突出违法犯罪,全面整治农村地下赌场乱象,不断净化农村社会风气,全力为乡村振兴创造平安稳定的社会治安环境——” 向峻宇扯了把竹凳坐在向守勤身边,从牌桌上随手捏了张“一萬”在指间转了转,只是沉默。 这些三令五申的内容,镇里派出所的警察来反复提醒他们也充耳不闻。但是听小孩儿的嘴一字一句地念出来,那种感受是不一样的。 赛赛越读越害怕,本来慷慨激昂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颤。 “明知他人实施赌博犯罪活动,为赌博场所、赌博人员充当保镖,为赌博放哨、通风报信等直接帮助的,以赌博罪或开设赌场罪共犯论处。” 读到这里,小男孩儿直接吓出了哭腔,“峻宇叔,我不想坐牢!是伯伯让我放哨的!” 向峻宇看了看周围这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赌鬼,又看向养鸡场的老板娘,把手里的“一萬”扔到桌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梅姐,不能对孩子这么不负责任。”他又看了看吓得哭丧着脸的小男孩儿,“赛赛,以后有人再来赌博该怎么办?” 小男孩举着那张通知,手指颤颤地指着下面的举报电话,“打 110 和派出所钟警官的电话。”向峻宇摸了下他的头,站了起来。 赌鬼们臊眉耷眼地跟着他走出了养鸡场,怨声载道。 棋牌室的小打小闹他们玩得不过瘾,这几天被向峻宇连捅了三个隐秘的赌窝,各位老赌鬼们也有点赌兴缺缺了。 镇政府里有派出所的警务室,村干部以前不太管村民聚众赌博这档子事。 去年向峻宇刚上任没多久,几个村民因为赌资纠纷闹到了镇政府的司法所,他就跟这事杠上了。 今年是敲山震虎,算温柔了。去年抓赌是直接报警,毫不留情。 向峻宇发车前,手撑着车门对着那群人喊了一句,“别折腾了,你们躲老鼠洞里我也能找到。” 不知道是谁低声埋怨了一句,“我们中间是不是有书记的眼线啊?到底是哪个砍脑壳的?” 这群恹恹的赌鬼突然来劲了,互相交换着怀疑和猜忌的眼神。 大家的头脑开始莫名兴奋,集体陷入了揪出卧底的狂热情绪。 向守勤咬牙切齿地说:“肯定有鬼!我也不信没人跟他通风报信。不然哪有那么巧?每次刚架场书记就摸过来了!这个人你最好莫让老子把你揪出来,吃里扒外的东西,叛徒!” 向峻宇透过后视镜看了看那群互相指来指去的人,微微挑了挑眉。 守勤叔演技不错,早知道应该再多给他送条娃娃鱼。 回家经过龙耳朵餐馆,他往状元小卖铺的车库看了一眼,见方建兵的车回来了,车继续往自己家的方向开。 内心交战了一会儿,向峻宇还是给方建兵打了个电话。 方嘉嘉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快到晚饭时间了。她放下鼠标,走进厨房,准备做饭。发现爸爸已经在淘米了。 “爸爸,我来弄。” 方建兵把淘米水倒进印着牡丹花的塑料盆里,“你去搞你的事,饭好了我叫你。” 方嘉嘉看着他端着淘米水走到门外,浇进了王秀荷养的那两盆山茶花里。她走进厨房里想找点事做,刚拿起洗菜的盆,方建兵又走了回来。 “你快去做你的事。” 她爸爸冷冰冰的语气总是带着些命令的意味。 不慌不忙 第29节 “哦。”方嘉嘉悻悻然走出厨房。 忙得懒得再看时间,她给手头上的事收了个尾,又到了两父女沉默拌饭的时间。 走到餐桌旁,看到那几个冒着腾腾热气的菜,方嘉嘉有点意外。 爸爸可能因为常年做体力活,吃饭讲究无肉不欢,重油重辣。今天晚上的菜做得格外清淡。 方建兵夹了一筷子胡萝卜丝顿了顿,放进了他自己碗里,沉了沉嗓子。 “不要天天搞那么晚,早点睡。” “嗯。”方嘉嘉抬眼看了爸爸一眼,“快做完了。” 她打算吃完饭再去龙耳朵餐馆找向宁,约她明天一起去云溪农庄。 脑子里还在酝酿着怎么去跟向宁说这件事,隐隐约约地听到张翠凤在哑着嗓子骂人。 第30章 .旁观者,当局者,破局者 方嘉嘉慢慢咀嚼着嘴里的饭菜,静静地倾听着,那不远处传来的声嘶力竭的,伴着哭声的叫骂。 偶尔路过的汽车会短暂地吞没张翠凤的声音。乡野的傍晚,没有太多其他的噪音。 小时候,方嘉嘉一直觉得翠凤婶的声音有着从村头响彻村尾的爽朗洪亮。 以前她也讨厌翠凤婶老是对振国伯伯颐指气使。 长大后她想通了,翠凤婶的嗓音变化这么大,或许就是因为那个家里真正能说话,能说得上话的,也就她一个人。 再好的嗓子,也会被疲惫的生活磨砺得越来越嘶哑。当她的声带里灌满了生活的风霜和沙尘之后,还能说出多少动听的话? 可是今天,方嘉嘉觉得翠凤婶的每句话都说得很漂亮。 “给老子交代清楚!你这几年到底花了宁宁多少钱?” “那些追债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我才晓得!人家说要告你,让你还钱!” “你在宁宁面前装什么痴情种?你就是个狗杂种!诈骗犯!你现在给老子滚出去!” “峻宇!向书记你快来!这里有诈骗犯,高为峰欺负我姑娘听不见说不得,把我姑娘骗得好惨!” “什么意思?你骗宁宁和你结婚,网上欠的几十万到时候想要我姑娘给你还?” “你以为我姑娘没人要?老子敲锣打鼓请你这个瘟神走!让她和你这个猪胚在一起,老子宁愿她一辈子不结婚!” “她赚几个钱容易吗?我们当爹妈的都不忍心花她的钱,你是个什么狗东西啊?你算哪根葱?” 方嘉嘉想去看看向宁,但是爸爸从小就教育她,别人家吵架的时候,不去围观才是礼貌。 她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方建兵,“爸爸。” 方建兵叹了口气,“你去看看宁宁。” 朝着龙耳朵餐馆奔跑的时候,方嘉嘉觉得拂过脸颊和耳畔的风寒意凛人,却又让她忍不住期冀,即将到来的春天。 方嘉嘉冲进二楼的客厅,看到向宁拽着张翠凤的胳膊,向振国和向安两父子站在两母女身边,高为峰坐在沙发前的玻璃茶几旁,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 张翠凤见方嘉嘉上了楼,“嘉嘉,快把姐姐带到她屋里去。” “我是真心喜欢向宁,不信你们问问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什么时候让她做过一顿饭,洗过一次碗。” “阿姨,夏天出门就连太阳伞都是我帮向宁举着的,我对她比对我亲妈和那两个亲姐姐还好。” “猪鼻子插大葱!你在这儿跟我邀什么功?你妈也是倒了血霉生出你这么个没卵用的,少跟老子扯东扯西,你要是不把这几年你从宁宁那儿拿的钱还回来!你看我敢不敢报警!” 方嘉嘉拉着向宁在床沿边坐下。 ——姐姐,你到底给了他多少钱? ——我不知道他在外面欠了那么多钱。他从我这里拿走十七万,说是买婚房要付首付,钱不够。 ——你怎么这么糊涂啊?随随便便就把钱给他? ——他跟我说是借的,他说会还给我。 向宁拿出手机翻出聊天记录和转账记录。方嘉嘉看了看,稍微有了点心理安慰。 如果报警,这些还真能算得上证据。 这种打定主意吃软饭的男人,骗钱的时候真的是什么冠冕堂皇的话都说得出来。信口开河拍胸脯的几句话倒是确立了两人之间的借贷关系。 向峻宇接了张翠凤的电话就直接赶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站在门口,“翠凤婶,怎么了?” “这个狗东西,骗宁宁的钱!”张翠凤指着高为峰气得牙痒痒。 “他在网上欠了几十万啊!追债的电话今天都打到我这里来了!我硬是见他娘的鬼!大过年的我差点让他气死!” “我借钱是为了买房子啊,为了和向宁有个家。我怎么可能拿着她的钱去赌博?你们不要冤枉我。” “房子呢?老子鬼影子都没看到!你跟我扯房子!钱给你拿就是肉包子打狗!你一肚子猪肠子都是花花肠子!就是图宁宁的钱!” “阿姨,买房子不是买包子,哪有那么快啊?我对向宁是真心的,根本不是图钱,我刚认识她的时候也不晓得她是当老板的。” 高为峰连哭带嚎,“为了她我跟全家人都闹翻了。我爸妈担心我和她结婚以后生的孩子也会是聋哑人,不准我和她在一起。为了她我连家人都反抗了,你怎么能污蔑我对向宁的感情?” 张翠凤一盘瓜子朝他砸了过去,打断他的话。 “你个狗日的你又扯到哪里去了?我姑娘就是从小吃了太多苦,别人稍微对她好点儿她就觉得欠了大人情了。为了钱你还真是做戏做全套!你那些小恩小惠小把戏,骗得过她,骗不过我!” 向峻宇瞥了一眼高为峰,嫌恶地蹙了蹙眉,“要么还钱,要么报警。超过三千就可以立案。” “报警!”张翠凤手抖着从自己钩织的手机袋里拿出手机,“他从宁宁那儿至少拿了十多万!这个臭不要脸的!” “我没说不还钱啊!”高为峰捂着脸大声嚎哭,“我离不开向宁啊,你们不能因为我现在没钱就拆散我们。” “你真的是个猪胚啊你还倒打一耙!老子恨的不是你没钱,是你诈骗!” 张翠凤气得嗓子都要冒烟了,扯了扯身边的向振国,“峻宇快帮你振国叔把这狗杂种给我撵出去。我看到他就火冒三丈,我怕我再多看他几眼,今天晚上都活不过去了!” 向峻宇垂眼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的高为峰,“别嚎了,走吧。” “向书记你不能帮亲不帮理,欺负我这个外姓人!” 向振国对向峻宇使了个眼色,俩人心照不宣地连拖带拽把人带了出去,向安跟上去关上了门。 方嘉嘉听到外面鬼哭狼嚎的声音渐渐消停,看了看向宁。 ——姐姐,你以后不要再理他了。 ——我知道,妈妈今天很生气,我现在很内疚。 ——婶婶也是心疼你,听妈妈的话,以后离他远一点。 向宁满脸羞惭地点了点头。 ——我的手机前阵子有很多陌生号码打过来,会不会也是追债的人? ——我也不知道,总之你以后别再理他了。 ——他赌博不对,到处借钱也不对。但是对我真的很好。 ——这种男人只能给你提供廉价的情绪价值,不是真的对你好。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我是不是很没用? ——姐姐,你别想太多。我明天带你去茶果山散散心。 ——今天家里这么吵,邻居们肯定都听见了。我不想出门见人了。 ——做错事的不是你,姐姐你要继续昂首挺胸。明天我们开开心心出去玩。 方嘉嘉安静地拥抱她。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完美的女人,可以在职场上风生水起,也能在情场上进退从容。 无数被瞄准了生理或心理弱点的女人,被男人伤害之后,可能还会被更多人审判和嘲讽。 “她都是自找的。”“被骗也是活该。”“就是这种蠢女人在哄抬猪价。” …… 向振国茫然地握着高为峰的那把车钥匙,看着向峻宇把高为峰推进了他的车里,带走了。 “向书记,我们都是男人,我也就不说什么别的了。我要不是真的爱向宁,我怎么可能忍了三年多不碰她?她这个人传统得很,说要等结婚了才可以一起睡……” 向峻宇狠狠按了按车喇叭,表情冷寒地打断他,“别模糊重点,欠债还钱。” “我车子都抵押在他们家了,我没想赖账。为什么你们都只认钱,看不到我对向宁付出的感情?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们太势利了。” 没实力的男人才总爱抱怨别人势利。 向峻宇懒得再和他废话,只想快点把这团晦气扔出向善坪的地界。 方嘉嘉坐回电脑前,窗外是星光灿烂的夜,有静谧而轻柔的风。她感觉有一丝悄然的生机正在夜深人静的村野里蔓延。 陈新想到翌日要去云溪农庄和向宁碰面,有些辗转反侧。他听到走廊上放轻的脚步声,猜到是叶朗还没睡。 “叶朗,还不睡吗?”陈新披了件大衣走出来,“那边风大,我们去茶室坐会儿?” 陈新重新燃起了火炉里的炭火,搁了些花生、栗子、砂糖橘在茶壶边。 两人坐在烤炉边,炭火偶尔发出一声清脆的“噼啪“。 “我明天带小叶子去云溪农庄,她跟方嘉嘉约好的。” “小叶子跟我说过了。”叶朗捡起一粒花生剥开,“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闲着也是闲着,方嘉嘉倒是挺忙的。” 陈新往叶朗的茶杯里倒了半杯加了红枣和桂圆煮泡的莓茶,“她这几天忙着做希沛那边的设计,还为我和向宁的事操心。我还挺过意不去的。” “她愿意帮你创造机会,说明信得过你的为人。” “你呢?跟小叶子的妈妈分手之后,没想过再?” 叶朗垂眼凝看着茶杯上的竹编纹路,面带隐约的微笑,“可能那场恋爱用力过猛了,现在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跟其他人开始一段亲密关系。” “我觉得我们都得向李晓霞学习,要是遇到真喜欢的你就厚脸皮一点。” 陈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到李晓霞……我今天带小叶子去方嘉嘉她家里,看到峻宇哥和她一起从房里走出来的。他们俩不会在谈吧?那要让李晓霞知道了,她跟方嘉嘉之间会不会有什么?” 想到这儿,陈新搁了茶杯,严肃地说:“这事突然就变复杂了,我看峻宇哥对方嘉嘉真的很不一样。我和他虽然打交道不多,但是老听李晓霞叫他向三藏,说他那人板正得跟唐僧似的。陈老师葬礼那天我就觉得他有点反常。” 叶朗想了想自己和向峻宇那几次匆匆的照面,沉吟片刻,“可能吧。” 不慌不忙 第30节 陈新拿了个柿子放在烤炉上,又喝了半杯茶,笑道:“我觉得我挺不要脸的,前年吧,那时候为了找话题跟向宁聊天,还利用过和方嘉嘉的同学关系。” “向宁当时可能以为我要追方嘉嘉,跟我说方嘉嘉以前有喜欢的人,不过没谈过恋爱,也没有男朋友。我想一直跟她聊下去,就问她方嘉嘉喜欢的人是谁。她说那是她妹妹的隐私,不能告诉我。” 陈新见叶朗默不作声,只能自顾自念道:“有喜欢的人却没谈过恋爱?那就是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讲真的,以前我是跟她不熟,最近接触下来,我觉得方嘉嘉真是挺好一姑娘,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没眼光。” 叶朗剥栗子的手停顿了一下,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别嫌我今天话多啊叶朗,我偶尔紧张的时候就会变得话特别多。明天要去见向宁,我都还没想好该跟她说什么。” “厚脸皮一点。” “哈哈哈,对。向李大侠学习。在喜欢的人面前,那么要脸干什么?” 第31章 .你更愿意欠钱还是欠人情 阳光透过薄雾洒落在山村和山峦,方嘉嘉又到了云雾缭绕的茶果山。 竹绿,松绿,浅绿,黄绿,深绿,浓绿……层层叠叠的绿意铺陈在大人和小孩儿的视野。 蜿蜒而上的车辆将至的目的地,被掩藏在云里,雾里,随风漾动的绿海里。 季节在冬的肃杀和春的盎然之间过渡。小孩儿眼里总是闪烁着耀眼的好奇与生机,成年人的眼中却看不出他们心情的浓淡。 向宁跟着方嘉嘉下了车,看到表情略显局促的陈新牵着一个小女孩儿站在路旁,向方嘉嘉投去疑惑的眼神。 “嘉嘉姐姐——”小叶子抱着几个木制画框,声音朗澈如山中欢快的小溪,“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小叶子,希沛姐姐给我布置了作业,我现在要去让她检查我的作业。”方嘉嘉看了看向宁,“你先去和陈新叔叔还有宁宁姐姐一起去捡树叶,我等一下就来找你们。好不好?” 小叶子歪头朝向宁看,“宁宁姐姐,你好呀。” 向宁看懂了她的唇语,微微地笑了笑。她用右手的食指指了指小叶子,然后握拳,伸出了拇指。 陈新自动翻译道:“宁宁姐姐在跟你说‘你好’。” 秦棋曾经带小叶子去过特殊教育学校,小姑娘也不是什么少见多怪的小孩儿,望着向宁笑得憨憨的,“啊?哈哈,我还以为姐姐夸我很棒呢!” 方嘉嘉和向宁相视而笑,陈新看了看向宁,也跟着笑了笑。小叶子自来熟地牵起向宁的手,“嘉嘉姐姐,那我们先去捡树叶啦。你快点来找我们!” “好。”方嘉嘉揉了揉她的头,“小叶子你好乖啊。” 陈新见向宁牵着小叶子走了,特意在方嘉嘉面前停顿片刻,纳闷地问:“为什么你们都是姐姐,我是叔叔?” “我们女孩子的事情。”方嘉嘉表情为难地看着他,“你想当小叶子的叔叔,还是想让叶朗当你叔叔?” “哦,对。他叫我哥哥的话,我就跟叶朗差辈儿了。”陈新后知后觉地笑了笑,“今天,谢了啊。” 方嘉嘉轻笑,“谢谢小叶子。” “对,谢谢两位人美心善的女孩子。” 望着陈新快步朝向宁追去的背影,方嘉嘉莫名就觉得,这个场景似乎在哪场梦里见过。他们自然而然地并肩走在花树簇拥的小道上,安静而美好。 周希沛把方嘉嘉直接带到了 178 青年合作社专用的房间,打开电脑,投影,插入硬盘,点击播放。 看完那套完整的 vi 系统,周希沛满脸惊喜地鼓了鼓掌,“嘉嘉,这全是你这几天做出来的?” “你看下还有没有什么要修改调整的?”方嘉嘉解释道,“ip 人物的建模和渲染时间会久一点,那个我晚点发给你。” “没什么要修改调整的,完美得超乎我的想象。我马上发给宣传那边的人,就按这个来,全都给我换掉!” 方嘉嘉有些不习惯接收甲方这么一锤定音的反馈,“你……确定?” “都做得这么完美了,这还有什么好改的?”周希沛指着 logo 下面的那句定位语,“茶果山上,云中街市。这句定位语我自己想的,怎么样?” “厉害。定位语和那句广告语都很好。” 周希沛拿出手机,“报个价,银行卡号发我,我直接把设计费转给你。这几天真的辛苦你了,别给我友情价,不需要你替我省这几个钱!” 其实方嘉嘉很想说“不用”,但是更清楚周希沛这种生意人,比起欠钱更怕欠人情。她象征性地报了一个很低的价格,四位数。 周希沛难以置信地睨了她一眼,“你知道我们之前那套 vi 花了我多少钱吗?12 万,花了两个月给我做出来的东西,做成那样!” “他们那两个设计师还在我这儿白吃白住了一个月!想想我就来气。” “不用那么多。”方嘉嘉听了她报出的数额,吓一跳。 周希沛直接微信转账,“你先收钱,会计上班后会帮你报税。” 因为转账限额,方嘉嘉一共收到了她转来的三笔款,她收下了其中一笔,另外两笔点击退回。单这一笔她都觉得周希沛给得太多了。 “真不用这么多。” 周希沛继续翻看那些设计效果图,漫不经心地说:“剩下的你不收也没关系,等你和叶朗结婚的时候,我当份子钱随给你们。” “我跟叶朗怎么可能?哪儿跟哪儿啊,我跟他根本就没什么……” 方嘉嘉被她这话说得目瞪口呆,瞬间有些手足无措,“不是你想的那样。” 周希沛侧过头望着她,“嘉嘉,你还是没把我当朋友啊。这儿就我们俩,也不说实话?” 方嘉嘉沮丧地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妥协。“是以前。大三以前,我喜欢过他。”她垂眼抠弄着课桌边沿,“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大三以前?你喜欢了他那么久?”周希沛惊愕地沉默了一会儿,“现在不喜欢他了?” 方嘉嘉轻轻点了点头。 “你现在喜欢谁?” “我现在喜欢钱。” 周希沛哑然失笑,“巧了不是?我也喜欢钱。那还不快点收钱?” 方嘉嘉也淡淡地笑了笑。老同学用转账的金额给了她一些自信,原来自己做的东西没有白述那些人说的那么一文不值。 在职场被 pua 久了,她好像很久没有被这么直接地肯定过了。周希沛给了她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刹那间,周希沛脑中闪过了叶朗近几天流露出的几个反常表情。 “如果叶朗现在来追你,你还会爱上他吗?” “没有这种如果。”方嘉嘉自嘲地笑了笑,转头看向窗外飘浮的云。 周希沛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你哪天走啊?我去送送你,我的大救星。” “初七。” 方嘉嘉仰头看着黑板上那八个大字。团结奋进,共创佳绩。 刚开始和这群年青有为的老同学建立联系,她又要去拥抱遥远的孤独了。 “你们的午饭和晚饭,我都安排好了。晚上晓虹和覃森他们都会过来,你先去跟小叶子玩儿。”周希沛关了电脑和投影,“我去把东西拷一下,提前安排下广告制作的事情,硬盘晚点还给你。” “好的,谢谢周董。” “周什么董?”周希沛乐不可支地推了她一把,“少来吧你。” 方嘉嘉在环山小火车旁的树林边找到了他们仨。 鸟群扑棱的树林里,微风似乎在和树叶击掌。三个人安静地蹲在树下挑捡,小叶子身边的小篮子里装满了各种颜色的树叶。 她甚至有些不忍心打扰他们,静静地倚靠着一棵树,用目光描画着眼前的这一幕。 层层叠积的树叶在她的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叶子,你们好厉害啊,捡了这么多?” “嘉嘉姐姐,这么多够吗?我想做一个我,再做一个妈妈,然后再做一个我和爸爸妈妈。” 陈新晃着手上的松针,“小叶子,你也不怕累着嘉嘉姐姐啊?”他见向宁的米白色呢子衣快要碰到身侧的那株苍耳,怕那些刺扎扎的苍耳子钩粘到她衣服,伸手挡了一下。 小叶子晃了晃方嘉嘉的手。方嘉嘉蹲了下来,听到小姑娘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旁说:“嘉嘉姐姐,陈新叔叔喜欢这个姐姐。” 这小姑娘还真是人小鬼大。陈新尴尬地笑,“小叶子,说悄悄话怎么能这么大声?” 小叶子俏皮地朝陈新做了个鬼脸,拎着小篮子,牵着方嘉嘉外树林外跑。 一直低头认真挑捡树叶的向宁一时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站起来。她握着几片树叶不明就里地看了看陈新,脚步匆忙地跟了上去。 陈新伸手拽住她的衣袖,向宁转身看向他,短暂的四目相对,树林里弥漫着令人心动的沉默。 他见她眼神闪躲,垂下眼不言不语地掸落了她衣摆上粘黏的几片干枯的树叶,然后又扯下一颗颗不知道什么时候钩缠在衣袖后侧的苍耳子。 向宁手上的树叶左手换右手,又换回左手,白皙的脸上浮出绯红。 从她衣袖上摘落了最后一颗棕褐色的苍耳子,陈新停了下来。向宁刚准备迈腿往外走,他情急挡在了她身前,对着她熟练地用起了手语。 ——他不是个好人,跟他分手。 向宁只是平静地望着他,那是一张年青有为的,不骄不躁的,有棱有角的脸。他眼神里混合着一些焦急和疑惑,见她不回应,他继续“说”。 ——我不是为了让你跟他分手,故意说他的坏话。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向宁苦涩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他这么好的人,应该找一个身心健全的姑娘,生一个像小叶子那么可爱机灵的孩子。而不是和生理残疾的自己一起,面对未来不可预知的艰难和风险。 陈新倍感失望地看着她。 ——为什么?因为我比你年纪小吗? 似乎也找不到其他更适合、更温和的拒绝理由了,向宁轻轻点了点头。 年龄这东西不像是身材、性格、爱好、习惯,他改都没法改,只能无言以对地望着她。 她转身朝树林外走了出去,陈新沮丧地跟在她身后,脚下踩着她踩过的树叶。 方嘉嘉在彩虹滑道的终点,看着那片穿着果绿色毛呢外套的小叶子坐在彩虹轮胎上从顶端滑落,伴着兴奋的尖叫。转头就看到向宁和陈新一前一后走出了树林,她从他们的神情里读出了他们这段感情的走向。 小叶子对成年人的情绪还没有那么强的感知力,她仰脸望着向宁,“姐姐,陈新叔叔是不是向你求婚了?” 向宁低头看着那张稚嫩天真的脸,笑着摇了摇头。 方嘉嘉满眼探询地看向陈新,他站在向宁身后灰心地比划了一句手语。 ——她不喜欢年纪比她小的。 方嘉嘉抿了抿嘴,等小叶子和向宁走到了自己前方才转头对陈新说:“高为峰比她小两岁。” 陈新一听反而更难过了,“那她就是单纯看不上我吧,只不过是想用这个理由拒绝我。” “你不太了解姐姐。”方嘉嘉轻叹,视线投向起伏的高山,“她心里有三座大山。”说完她转头看向陈新,“你有愚公精神吗?” 陈新沉默了一会儿,粗略想通了她话里的弯弯绕。 听方嘉嘉的意思,向宁或许不是真的看不上自己,只是心里还有一些越不过去的坎。方嘉嘉比他更懂向宁,她的暗示和明示都是鼓励。 不慌不忙 第31节 陈新目光坚定地望着向宁的背影,浮游在脸上的沮丧渐渐散去。 “我不只想移了她心里的山,我还想成为她的山。” 方嘉嘉怔了一瞬,她没想到一个天天跟竹子打交道的男人,实心实意地对向宁说出了这么动听的话。 “谢谢啊,方嘉嘉。”陈新觉得自己欠了她一个大人情。 “老同学,不客气。” 他们快走了几步,追了上去。身后的树林里又有群鸟飞过,鸟鸣和着树叶翻飞的簌簌声。 周希沛特意把午饭安排在了云隐饭庄的竹影厅,这个包间里的竹编器物都是陈新的竹编团队制作的。老同学是想帮陈新在向宁这里多挣一些印象分。 “叶朗说秦棋晚上会一起过来接小叶子。”周希沛凑到方嘉嘉耳畔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么快?”方嘉嘉意外地扬了扬眉。终于可以亲眼见见周希沛嘴里的“那样的女孩儿”了。 秦棋来接孩子,那小叶子马上就要走了。她希望自己可以在小叶子离开之前很好地完成小姑娘布置的任务。 方嘉嘉拿起热毛巾给小叶子擦了擦手,“小叶子,我们下午要加油了。争取把那几幅画框全部填满。” 小姑娘做了个“遵命”的手势,“小叶子遵命!保证完成任务!” 坐在餐桌旁的几个成年人望着那抹充满稚气和朝气的绿,灿然地笑。 第32章 .悄悄话,不能说得太大声 秦棋前一晚和女儿视频通话时,问及小叶子当天的行程。 听女儿提及和一个叔叔一起去了另一个叔叔家做画框,她顿时警铃大作。 当了妈妈之后,她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出现在小叶子身边的成年男人。 小叶子讨厌她的现任丈夫,他们之间根本不会有太多亲密互动。 她放心地将孩子交给叶朗,是因为相信叶朗的为人。但是她绝对无法像相信叶朗那般,无条件地信任其他陌生的男人。 即便心里有滔天不满,她依然未在脸上表现出分毫。 叶朗早上听她来电说要提前来接走孩子,并不意外。秦棋总是会突然做出决定,然后再用不容商量的语气通知他。 云溪农庄这间树上的书屋还未对外开放,周希沛带着他们沿着盘旋的木梯拾级而上,走入了建筑于两棵云杉之间的树屋。 这个由玻璃和木头组成的空间,宛如一个悬空的童年梦境。 “我小时候觉得很烦的时候,就爱躲树上看书。”周希沛推开书屋的门,“长大真好啊,可以让小时候做过的梦变成真的。” “有钱真好。”方嘉嘉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听得周希沛咯咯直笑。 小叶子开心地走向玻璃墙边的书桌,“哇——希沛阿姨,这里太漂亮了!” “别叫阿姨,叫姐。” 小叶子坐在木凳上晃了晃腿,嘟了嘟嘴,“希沛姐,这里太漂亮了。” 听到小叶子叫“希沛姐”,方嘉嘉趴在向宁背上笑出了声。 几个被逗得笑不可遏的大人各就各位,开始认真地跟着方嘉嘉学做树叶创意画。 周希沛挑选着小篮子里的树叶,“小叶子,我们来做个狮子吧。” “我家里有狮子了。”小叶子耐心地做着方嘉嘉的小助手,心不在焉地碎碎念。 “我们家还有三个小怪兽,还有大鸟和大鱼,还有一个塔,还有一个……我忘了那是个什么字了,妈妈之前教过我,我忘了。” 还有个“廿”字。 方嘉嘉的手仿佛被按了暂停,面色惊诧,这都是她之前做的。 周希沛察觉到她的反常,朝着她挑了挑眉,那眼神似乎在问:你做的? 看到方嘉嘉轻轻点了点头,周希沛了然地笑了笑。“小叶子,你家里的画是哪儿来的啊?” “爸爸给我的。”小叶子嘟囔道:“妈妈说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老是盯着画看,所以叫我小叶子。” 方嘉嘉心里泛出些和暖的涟漪,没想到自己和这个小姑娘之间居然有这样奇妙的缘分。 她看了看身边的小女孩儿,眼底的温柔又多了几分。 “哦,我还以为你叫小叶子是因为你爸爸叫叶朗。”周希沛拿起胶水笑了笑,“对了,我们只知道你叫小叶子,还不知道你大名叫什么呢。” “我叫秦与期。”小叶子拿起彩铅在卡纸上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希沛姐你看!我的名字!” 几个人看着那稚嫩的笔迹,对着她的字一顿海夸。 小姑娘对他们的赞美很受用,又在自己的名字两旁写上了叶朗和秦棋的名字,“你们看!这是我爸爸和我妈妈的名字。” “与期。小叶子,你的名字好好听,与期就是提前期待的意思。”周希沛用树叶轻轻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尖,“你爸爸妈妈果然是很早就开始期待你了。” 方嘉嘉认真看了看纸上“一家三口”的名字,对周希沛之前说的“爱的结晶”有了更加具象的理解,“小叶子,你的名字里有爸爸妈妈。” “哪里?”小姑娘睁大眼睛盯着自己的名字,“我没找到爸爸妈妈呀。” 其他人闻言也看了过去,看了看那三个名字,纷纷露出会心的笑。 秦棋,叶朗,秦与期。方嘉嘉指了指秦棋的“棋”里那个“其”,又指了指叶朗的“朗”里的那个“月”,最后指了指那个“期”。 “真的!”小叶子开心地亲了亲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里真的有爸爸妈妈!” 树上的书屋里时不时飞出爆米花似的欢笑。赶来吃晚饭的李晓虹和唐小穗进了屋,就更热闹了。 何越山因为太胖,踩得地板嘎吱响,直接被周希沛轰下了楼。 覃森一进门就郑重其事地朝向宁鞠了一躬,一声“嫂子”换了陈新狠狠一拳。 秦棋坐在叶朗的车里,只觉得接女儿的这一程真是山高路远。 两个人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表情,一个专注于前方的山路,一个凝望着夕阳正好的窗外。 临近茶果山村,薄暮和薄雾落满了山间的道,他们隐隐听到了远处的妇人高声唤孩子回家吃晚饭的声音。 跟着叶朗走上书屋的台阶,秦棋听到了小叶子在叽叽喳喳。 “爸爸比陈新叔叔好看,陈新叔叔比覃森叔叔好看,覃森叔叔比何叔叔好看!” “小叶子,那你觉得几个姐姐谁最好看?” “姐姐都好看呀!” “哈哈哈哈哈哈……” 叶朗在门外踟蹰了一会儿,秦棋也在他身后停下了脚步。 小叶子坐在一群笑容洋溢的老同学之间,如众星捧月。秦棋的视线在那些陌生又充满了善意的脸上缓缓浏览,在周希沛那里多停了一瞬。 她见过周希沛,好像是大二暑假的时候?周希沛这个的名字在叶朗的通话记录里出现的频率太高了,她很难忘记。 “嘉嘉姐姐,我们都排完了,你还没排呢!”小叶子拽着方嘉嘉的手晃了晃,“我爸爸最好看对不对?” 方嘉嘉看着向宁,意味深长地说:“我觉得陈新叔叔好看。” 向宁朝她蹙了蹙眉。陈新的手举在向宁身后,对着方嘉嘉竖起大拇指弯曲了两下。 方嘉嘉收到他的“谢谢”,笑了笑。 见小叶子不开心地撅起了嘴,方嘉嘉又连忙找补道:“但是你爸爸最好看,全世界最好看!” 秦棋朝叶朗瞥了一眼,他脸上竟然有微笑。多大的人了居然还在乎这些? “那当然啦!”小叶子得意地甩了甩头发,转头就看到了站在栏杆的叶朗和秦棋,兴奋地跳下椅子,往外跑,“爸爸!妈妈!” 他们来了。方嘉嘉顿了顿,一丝不苟地把那张三人的全家福嵌进了画框里,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第一时间回过头去看他们。 小叶子冲出了树屋,老同学们也纷纷起身走出去打招呼。 秦棋匆忙而得体地应对着大家的热情。叶朗看到向宁停在方嘉嘉身边,拍了拍她的肩。 他不想去解读她们之间的心照不宣,却真实地感到那阵难过涌上了心头。 还是没办法像大家那样跟任何熟或不熟的人都能谈笑自若,方嘉嘉再一次因为自己的社恐和忸怩觉得有点自厌。她站起来理了理桌上做好的几幅画,摞成了一叠。 小叶子拽着秦棋往里走,“妈妈你来看!嘉嘉姐姐做了一个爸爸,做了一个你,做了一个我,还做了我们三个人。” “是吗?这么厉害?”秦棋看了看方嘉嘉手上的画,惊讶地说:“太好看了,你也会做这个?我们家也有几幅树叶拼成的画。” 说完这话,秦棋的神思之中冒出了一些敏锐的直觉,她朝门外的叶朗看了一眼。 叶朗转头就对上了周希沛似笑非笑的脸。 周希沛拍了拍身边的何越山,“何大厨,你先去饭庄。跟他们说可以上菜了。” 方嘉嘉浅浅地笑了笑,把手里的画递给秦棋,“我们跟小叶子一起做的,希望你能喜欢。” 她看了看秦棋那张脸,小叶子电话手表里的照片只能模糊地体现出这个女人的知性和美貌,真容的冲击力的确是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太喜欢了,做得真的很漂亮,谢谢!”秦棋揉了揉女儿的发顶,“你谢谢姐姐了吗?” “嘉嘉姐姐说不用客气。” 成年人互相交换了客气而生疏的微笑。 方嘉嘉和向宁开始清理桌面,其他人忙走进来收拾书桌上的工具和碎叶。秦棋在一片嘻闹的忙碌里,又朝门外的叶朗投去一瞥。 晚饭的餐桌上,坐在秦棋和叶朗中间的小叶子依然是主角。 在这群相处不过两三天的叔叔阿姨面前,她的话格外多,活像一只停不下来的小黄鹂。 “妈妈,我的名字里有你和爸爸的名字!” 秦棋握着擦手巾的手停顿了一下,表情不太自然地擦了擦女儿的手,“你说什么?” “嘉嘉姐姐告诉我的,秦与期的‘期’里有爸爸和妈妈。” 叶朗意外地朝对面的方嘉嘉看了一眼,她正笑颜明朗地望着小叶子。 和乐融融的餐桌上大家欢笑连连,如果把镜头推到餐桌下,也是别有一番热闹。 小叶子也实在是没想到,这群叔叔阿姨为了讨论给她红包的事还特意拉了个开除叶朗的小群,一条条新消息悄么声地蹦了出来。 ————小叶子上庸后援会(8)———— 周希沛:小叶子晚上就飞走啦,大过年的叔叔姐姐们要给红包吧? 覃木匠:谁给我兑点现金?我没想到那儿去! 不慌不忙 第32节 何大厨:给我也兑点现金,昨天那点现金全输给我大舅了。 唐村花:你们男的就是觉悟低,我反正带了红包来的。 李晓虹:我也带了。 陈竹编:我带了三份来的,你和向宁需要吗?@□++ □++:谢谢,我们到了这儿才知道小叶子今天走,我微信转你。@陈竹编 何大厨:啧啧啧,新哥,可以。 覃木匠:啧啧啧,新哥,可以。 周希沛:别啧了,屏幕上全是你俩口水,我这儿有现金。@何大厨 @覃木匠 ———————————————————— 陈新本想给方嘉嘉回一句“不用”,又怕她们不肯拿他的红包,直接把红包从桌下递给了她们。 叶朗观察到那群人击鼓传花一般异常忙碌的手臂动作,感觉不太对劲。 小叶子忽然把餐桌上的话题引入了另一个走向,“爸爸,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那群揣着红包的成年人也捧场似地送上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小叶子,什么秘密啊?” 小叶子对着大家做了个“嘘”的手势,用手挡着嘴凑到叶朗耳边。 “爸爸!陈新叔叔喜欢宁宁姐姐。” 除了向宁和秦棋不明就里,其他人哄堂大笑。 陈新尴尬地笑,“小叶子,我上午还提醒过你,悄悄话不能说这么大声。” “这算什么秘密啊?”周希沛朝小叶子挑了挑眉,“我们都知道。” 小叶子不服气地瞪着这群大人,“我还知道一个秘密!” 方嘉嘉刚咽下一勺乌鸡天麻汤,就听到那个小鬼头又语出惊人。 “嘉嘉姐姐的男朋友是村里最大的官儿!” 第33章 .只是转瞬,假期余额不足 本来欢笑喧腾的餐桌陷入短暂的安静。 “是吗?”叶朗的心情在热气腾腾的饭菜蒸气中,迅速凉却。 他看了看小叶子放在篮子里的那些画框,又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方嘉嘉。 没有察觉到曾经的暗恋对象对自己的注视,方嘉嘉眼睫猛颤了几下,不知所措地盯着满脸稚气的小叶子。 她理了理“男朋友”和“村里最大的官儿”这两个身份之间的关系,猜到这小姑娘是错把昨天去家里拜年的向峻宇当成自己的男朋友了。 方嘉嘉第一时间看向了李晓霞的姐姐李晓虹,“不是,你别误会,真不是!” “是真的!”小叶子见方嘉嘉急于否认,急切地望向陈新,“陈新叔叔说的。” 方嘉嘉难以置信地看向陈新,眼神里有一种忽然被他背刺的困惑。 陈新隔着向宁看了方嘉嘉一眼,心虚地回想了一会儿。 “不是啊!小叶子你不能冤枉我啊,我只说峻宇叔叔是那个村里最大的官儿,没说他是嘉嘉姐姐的男朋友啊!” “那他们为什么住在一起?” “不是!”方嘉嘉无奈地苦笑,望着李晓虹认真地解释道:“向书记每年初二都会去我们家拜年,他太爷爷跟向文楷的太爷爷是亲兄弟,是亲戚。” “昨天我爸也去拜年了,所以陈新和小叶子来我家的时候,刚好是我和他在家吃午饭。” 李晓虹哑然失笑,“方嘉嘉你跟我解释什么呀?我又不是李晓霞。就算是你们俩真谈了,李晓霞也管不着啊。” 秦棋捏了捏小叶子的脸,“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八卦呀?” “说到八卦,小叶子昨天上午……”陈新想到那个画面觉得好笑,朝叶朗看了一眼。叶朗猜出他要说什么,也憋着笑。 “她昨天上午怎么了?” “昨天上午我们村头那高粱酒坊,几个老太太在那儿聊天晒太阳,聊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 “小叶子蹲在那石磨凳子上听了半天,怎么喊都不肯走。我们还以为她听什么呢,走过去一听那几个老太太都在骂自家的老头子。” 陈新没憋住,笑出了声, “我看她一直跟着点头摇头呢,以为她听懂了,就问她那些奶奶在说什么。” 想到昨天的事,小叶子脸上冒出些怨气,“那几个奶奶又不说普通话,我听不懂!” 哄堂大笑。陈新朝大家摆了摆手。 “这不是最好笑的,我妈一直在催我们回家吃午饭,小叶子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了。走之前用那种凶巴巴的语气问那个离她最近的老太太——奶奶,你刚刚是不是在说我爸爸的坏话?” “那几个老太太一共也没剩多少牙,差点因为她一句话全笑掉了。” 全桌爆笑。秦棋笑得按了按眼角。方嘉嘉一直在桌下给向宁实时手译。 覃森碰了碰何越山的胳膊,“觉不觉得新哥今天的话特别多?” 何越山笑得脸上的肉颤,“跟我们总是没话说,嫂子在这儿他有话说了。” 小叶子噘着嘴凑到叶朗耳边,“爸爸,我就是听到那个奶奶骂你了。” 陈新努力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解释,“小叶子你真错怪那个奶奶了。” “那个奶奶说的是——我们家那老鬼年轻的时候像头不回家的野狼,老了就像个打死不出门的癞皮狗。说的是她老公像那个嗷嗷叫的野狼,不是叶朗。” 餐桌上最震楼的笑声,是不懂方言的小叶子和高粱酒坊那几个不会说普通话的老奶奶送来的。 饭桌散席,欢笑散场。 小叶子望着忽然一起涌来朝自己塞红包的叔叔姐姐,瞪大眼睛,惊呆。 秦棋感受到他们身上那种让人难以抵挡的热情和友好,也见闻了女儿在这几天时间里度过的点点滴滴。想到自己昨晚坐立难安时的各种恶意揣测,有些惭愧。 可是如果不亲眼见证,她永远不会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 世界上总有好人,也有坏人。 秦棋感激的是,小叶子因着叶朗遇到的这些人,都是阳光灿烂的好人。他们在这个小女孩儿身上投入了很多的耐心和爱。 “爸爸!”小叶子望着路灯投在车窗上的光,发现叶朗的车不是往万匠泉村开,“我们不回陈新叔叔家里吗?” 秦棋观察着女儿的神色,“小叶子,姥姥也很想你啊,妈妈带你去姥姥家好吗?” 小小的人儿进入了一番大大的心理战,对那群人刚建立的依恋和对姥姥的思念在小叶子的情感天秤上左摇右晃地打架。 小姑娘委屈巴巴地开始哭鼻子,“可是我今天起床的时候,奶奶答应了晚上给我做炒米茶。” “虽然大家都很喜欢你,但是我们也不能一直给他们添麻烦。我们以后再来看望他们,好吗?” 小姑娘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早知道我就不贪玩了,我都没有好好陪爸爸玩。” 车内弥漫着忧伤,叶朗心里不是滋味。 本想说等她放暑假了再带她过来,却又想到她马上就要跟着被外派的秦棋出国了,一时间也找不出安抚她的话。 虽然是个偶尔出场的“假爸爸”,但是对小叶子的父爱是真的。 送别的路上,总是铺满了伤感。 时间悄悄地打个响指,假期转瞬即逝。 初四那天早上,方嘉嘉完成了茶茶和果果这两个 ip 形象的建模和渲染,同时做了相关的应用效果图示意,一并发给了周希沛。 不意外地又收获了来自老同学的一筐感激和赞美。 准备拆卸电脑将它物归原主时,方嘉嘉又点开了向峻宇电脑桌面上的那个文档。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心安理得地消受他的好意,她想谢谢他,以更切实的方式。 犹豫了一会儿,她打开了刚刚关掉的设计软件。 初五开始,春节返乡的人陆续返城,村子里的热闹也渐渐零落。 精力富足的青年人带着新一年的热望,整理好被父母的爱塞满的行李箱或者后备箱,前往老人们遥望的远方。 他们像是短暂落停在大树枝头的飞鸟,呼啦啦地归巢,然后又扑棱棱地飞离。 村野那静谧的风里,都是离别的声息。 方嘉嘉第一次走进向善坪村新建成的村部大院。 这栋白墙灰瓦、飞檐翘角的两层办公楼里,有对村民开放的农家书屋、篮球场、健身器材区、村卫生室、多功能会议室、便民服务中心、妇女儿童之家…… 她握着手机穿过篮球场,走到村务公开栏看了看向善坪村村支两委的组织架构。 村书记向峻宇的照片位于左上角的位置,照片上的他和其他几个叔叔婶婶辈的村干部比起来,显得有些过于年轻。 或许是眼神里流露出的坚定和威严,足以让人忽略他的年纪,安心地信服他。 方嘉嘉举起手机在村部对着各个宣传栏和功能区拍照,粗略浏览了一遍党务公开栏和村务公开栏上的相关内容。 她也是不看不知道,原来村干部要做那么多事。 走上二楼,经过书记办公室时,她看到了正在为向善坪村开春第一会做准备的向峻宇。 透过那扇关着的玻璃窗,她亲眼看到他对着电脑伏案工作的样子。 方嘉嘉之前想象不出来的画面忽然就具象而具体地呈现在眼前。 让她意外的是,向峻宇伏案工作的表情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凛然,蹙眉凝思的样子,甚至流露出些许苦闷。 这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人,原来也有为工作发愁的时刻。 想到这儿,方嘉嘉的嘴角牵出一抹笑。 向峻宇似有所感地抬眼往窗外望了一眼,和方嘉嘉的目光相遇的瞬间,惊讶的神色迅速从他脸上掠过,瞬即恢复了那副无坚不摧的表情。 短短几秒的对视,在他们视线交汇的空气里,弥漫着恍如初见的紧张感。 楼前一直在哗哗作响的树叶,盖过了方嘉嘉心里那点微乎其微的奇异动静。 她匆匆收回视线,看向门口的去向牌,举起了手机,拍照。 向书记的手在键盘上停顿片刻,起身走出办公室。 不慌不忙 第33节 见他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方嘉嘉有些不自在地举起手机晃了晃,“我来拍几张照片。” 向峻宇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 他克制着胸口那些奔涌的情绪,“嘉嘉,你什么时候走?” 方嘉嘉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垂眼看向自己的鞋尖,“明天下午去市里,后天早上的机票。” “我去送你。” “不用麻烦,周希沛明天刚好要去市里办事,她会顺路把我带过去。” 他有些失落地转身看向楼下的篮球场,调整好面部表情,拿出了兄长的语气。 “以后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多运动运动,少抽点烟。” 方嘉嘉捏着手里的手机嘟囔道:“嗯,你进去忙你的吧,我走了。” 向峻宇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想到了那个阳光炽烈的午后,她大学校园的门口。 他转身离开时,小姑娘拽住了他的衣摆。灼人的阳光让地面的温度和离别的愁绪不断攀高,当时的他努力压抑着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他怕一个情难自抑的拥抱,会让她害怕,让她尴尬,让他们在离别的浓烈情绪冷却之后,走向覆水难收的陌路。 成年人每天都要穿梭于各种情绪之间,然后去东奔西突的忙碌里寻找平衡的支点。 就像刚刚转瞬而逝的某个分秒间,他也很想拽住方嘉嘉,却被无数个让他犹豫的理由先拽住了自己的手。 站在楼上的人,望着那棵随风晃动的树。心头袭来一阵忧伤,心情坠入短暂的惆怅。 村里几个中学生给村部的大院送来一阵喧哗。 他们抱着篮球走向篮球场,看到站在二楼的向峻宇,熟络地高喊:“峻宇哥!来打球!” 年轻的嗓音里总是冒着蓬勃的朝气。 向峻宇脸上闪过属于成年人的微笑,“寒假作业做完了吗?” “嗐!不要问这些让人扫兴的话!” 感觉到肺部又吸入了一阵绿色的清风。向峻宇转身走进办公室,继续手头上未竟的工作。 方嘉嘉快走到龙耳朵餐馆门口时,看到了那两个在状元小卖铺门口逡巡的身影。 那个短发齐肩的女孩儿忽然转头朝她看了过来,方嘉嘉顿时眉眼粲然。 “夏瑜。” 第34章 .我们如何对善意表达谢意 “嘉嘉姐!”浑身冒着元气和灵气的女孩儿朝方嘉嘉跑了过去。 她们又像很久以前的那几个寒暑假一样,坐在了小卖铺门口。 当初那个坐在收银柜旁认真地跟着她学画画的小女孩儿,现在已经是大学生了。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那年冬天的夏瑜,那时的她还是个小学生,方嘉嘉念高二。 方嘉嘉最初没太懂这个小学生每天往小卖铺跑的用意。 连续十多天,小姑娘也不买东西,就是默默站在收银柜边盯着自己画画。 直到有一天,她买了一盒 12 色的水彩笔。结账后怯生生地问:“嘉嘉姐姐,你可以教我画画吗?” 方嘉嘉把找零的钱递给她,“可以。” “可是我没有钱交学费。”夏瑜不肯接那五毛的找零。 方嘉嘉沉吟片刻,想说她自己也不够格当老师所以不收学费。 她自己就是心思敏感的人,不知道怎么说才能不伤害一个爱画画的小姑娘的自尊心。让她可以觉得自己在被平等对待,而不是被同情施予。 她把那五毛零钱放回屉子,“学费我先收这些,剩下的等你长大赚钱了再给我吧。” 拿着水彩笔的小姑娘咧嘴一笑,脸颊上有被寒风冻出来的皲裂的红痕,“好!” 那天,方嘉嘉在教她画画之前,从货架上拿了一瓶郁美净轻柔地涂抹在她的脸颊。 满眼都冒着灵气的夏瑜扑闪着眼睛,望着她甜甜地笑。 夏瑜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三的那些寒暑假里,很多个日子都是和这位安静的姐姐度过的。 方嘉嘉教她画画,却不会和她说很多话。年龄差了七八岁,她们之间的相处,更像是师生关系。 坐在夏瑜身旁那个叫陈致澄的男孩儿一直在安静地听她们聊天。 更确切地说,是他和方嘉嘉都在听夏瑜滔滔不绝,方嘉嘉偶尔做出简短的应答。 “嘉嘉姐,虽然我爸妈没送我上美术特长班,但是我一直在画画。” “谢谢你当时愿意教我,就交了五毛钱学费,你教了我五年。” “我小时候特别崇拜你,每次你教我画画的时候就像一个闪闪发光的女神。” “我今天是来补交学费的。” 夏瑜从背包里取出一本画册和一个首饰盒递给她,脸上带着羞赧的笑。 “嘉嘉姐你先别看,等我走了再看吧。” 那个一直沉默的男孩儿拉开驾驶座的车门之后,忽然对方嘉嘉说了一句道谢和道别的话。 “方老师,谢谢,再见。” 不知道去往何处的风拂过方嘉嘉的发梢,她抱着那本画册,面带微笑地目送他们上车,离开。 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后,她翻开了那本画册。 画里绘出了她们曾经一起画画的那些场景,她们在一起的日子,多是冬天和夏天。 方嘉嘉也是第一次如此具象地直视别人眼中的自己。 夏瑜画笔下的那个她是恬静的,温柔的,闪闪发光的。她用目光一遍一遍地抚摸着画上的自己,觉得陌生而遥远。 打开那个首饰盒,是一条链着一片绿叶的玫瑰金手链。 那片生机盎然的绿叶,材质是深绿色的孔雀石。小姑娘知道嘉嘉姐姐喜欢画树叶,所以特意为她选了这条绿叶手链。 合上首饰盒,打开设计软件。 方嘉嘉眼角微湿地望着那个“善”字形的 logo,微微牵了牵嘴角。 这个世界之所以如此美好,或许就是因为总有善意在流动吧。 又对着电脑熬了半宿。 次日中午,方嘉嘉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后,认真地给爸爸做了一顿饭。 方建兵依然是沉默地吃饭,用自己的好胃口回应着女儿的心意。 餐桌上,方嘉嘉几欲开口说点什么,想为自己曾经在爸爸心里种下的伤害道歉,想为爸爸为自己默默做过的事情道谢…… 思来想去,饭菜一口一口入了喉,那些想说的话却总也说不出口。 那些纠盘在心里的芥蒂,随着年岁的增长也变得越来越错综复杂。那些令人如鲠在喉的疙瘩,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开的吧。 “爸爸,峻宇哥的电脑我装在那个纸箱子里了。” “好,我晚点给他送过去。” “你……”方嘉嘉握着筷子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爸爸,垂下眼轻轻戳了戳碗里剩下的几颗米粒,“注意身体。” 方建兵愣了一下,女儿这句话让他黑瘦的脸上微微浮现出欢喜的情绪。 但是他没有给她送出任何回应,只能怪自己笨嘴笨舌的,对着又将离家的孩子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话。 周希沛的车开到状元小卖铺的门口。 方建兵帮女儿把行李送上了车,沉默地转身,走回小卖铺的货架间。 方嘉嘉看了看那个板正又孤单的背影,心情复杂地坐进了车里。 小时候觉得爸爸如山一般高大,长大后就感觉他变得越来越瘦小了。 周希沛放下车窗,“叔叔你放心,我会把嘉嘉安安全全送到市里。” 方建兵转过头,站在货架间表情僵硬地挥了一下手,“麻烦你了啊。” “不麻烦,叔叔,再见!” 听到门口的车子远去的声音。方建兵走出小卖铺朝女儿离去的方向怔怔地望了一会儿。 向峻宇重新组装好方建兵送回来的电脑,内心怅然地坐了一会儿,开机。 他发现电脑桌面上多了一个被命名为“向善坪村善文化视觉系统”的文件夹。 光标移到那个文件夹的位置,他倍感意外地点开,发现里面还有长长的一列文件夹。 点开最上面的那个被命名为“logo 设计”的文件夹,里面有一个“善”字形的 logo,设计得如字如画。 “善”字最上方的两点如吊脚楼的飞檐翘角,其他的横竖笔画都像是土家建筑的梁柱与栏杆。 令人意外的创意,不由得让他感到惊喜。 向峻宇盯着那个 logo 看了许久,然后按照她排列的次序,一个个点开其他的文件夹。 它们被详细地命名为:logo 设计、标准字体、标准色、印刷色、元素组合规范……应用系统里甚至做出了村部办公用品的应用效果图,还有用“美丽乡村、生活向善”八个字设计的精神堡垒。 他后知后觉地按了按鼻梁骨,原来她昨天去村部拍照,就是为了完成这些设计。 今天就要出远门的人,昨天还在争分夺秒地做这些东西。 每一个设计细节都是超出他想象的好。 明明过年那两天还在为云溪农庄的那些东西加班熬夜,他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挤出了时间做这些。 想到她那张总是倦意沉沉的脸,总觉得不能让她白白辛苦。 村部有打算拨一笔钱作为这套文化系统的设计预算,他也不知道她的收费标准是什么。 村里的账走起来流程繁琐,还要有监委会主任过审签字,钱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账。 向书记估摸了一个数额,自己贴了些钱,微信转账。 方嘉嘉坐在车里听周希沛吐槽那几个老同学,点开了向峻宇的对话框,看到转账数额内心先是感叹了一句人傻钱多,然后果断地点击退回。 不慌不忙 第34节 她想过村务公开栏上公布的财务账目明细,知道村部不可能拿这么大一笔钱来做这种东西。 她直觉精准地判断,向书记肯定是自己贴钱了。 ————对方正在输入———— □++:你是不是之前被骗过? □++:以后做这种东西记得先询价。 □++:做这个是想谢谢你的电脑,也不知道用不用得上。 □++:还有那天输液的费用,拖鞋和袜子。 □++:还有那天买菜的钱。 —————————————— 向峻宇盯着微信聊天的界面,食指敲了敲手机的侧沿。 方嘉嘉还想对他再说点什么,脑子里喷泉般冒出了一桩桩一件件想要对他道谢的事,发现自己根本谢不过来。 周希沛的车停入了心聆茶社附近的停车场。 叶朗和陈新站在茶社的门口,朝走过来的她们挥手。 陈新向她们说明情况,“小穗来的时候刚好碰到樾野文化的夏总,他们在里面聊上了。” “夏成成在这儿?”周希沛轻轻挑了挑眉,眸光中闪烁着惊喜 她挽上方嘉嘉的手径直往茶社的二楼走,“嘉嘉,为你准备的送行局不差这一会儿,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方嘉嘉云里雾里地跟着她上了楼,178 青年合作社的几个人,只有李晓虹两姐妹不在场。 除了聊过几次天的唐小穗,夏成成跟在座其他人并不是太熟,看到方嘉嘉走进雅间笑着打了个招呼。 “嘉嘉姐,昨天还听我妹妹提起你。夏瑜她学费补交给你了吗?” “嗯。”方嘉嘉望着眼前成熟稳重的夏成成,一时没能和脑子里夏瑜那个混不吝的哥哥对上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她破费了。” 夏成成见其他人都露出了状况外的茫然表情,解释道:“嘉嘉姐教我们家夏瑜画了四五年的画,就收了她五毛钱学费。我妹妹上大学之后靠着画画的本事挣钱了,昨天带着她男朋友去给方老师补交学费了。” “噢——” 几位老同学们看向方嘉嘉的眼神里,又多了些赞赏的意味。 方嘉嘉害羞得薄红上脸,不太自在地坐上茶桌旁的蒲团。 周希沛佯装嗔怒地推了方嘉嘉一把。 “你能收小姑娘的学费,为什么不肯收我那些钱?大过年的辛辛苦苦帮我做了几天,非让我欠你人情又欠你钱!” “不是那么回事。”夏成成放下手里的茶盏。 “夏瑜说嘉嘉姐肯定不会收钱,她说嘉嘉姐以前特别喜欢画树叶吧好像是,前天她给我们看了,是买了一个绿叶子手链给她。真没给钱。” 喜欢画树叶,绿叶子手链。方嘉嘉内心一声重叹。 她觉得自己额头上现在就只差刻上一行字了:方嘉嘉以前暗恋叶朗。 即便是听了同一句话,每个人攫取的关键词是不一样的。 夏成成这好心帮倒忙的突然爆料,其他人倒是没多在意。 叶朗无处安放的目光和坐在他斜对角的周希沛毫不意外地又撞上了,周希沛总是那副看他好戏的表情。 周希沛开的是上帝视角,脸上带的是智者的微笑,他只能还以求饶的笑。 第35章 .其实有很多留下来的理由 见方嘉嘉尴尬地挠头,周希沛赶紧贴心地岔开了话题。 “夏总,云溪农庄二月底就正式营业了,你们樾野文化什么时候也去我们那儿拍点素材啊?” “我刚刚还跟小穗姐说了,今年想跟 178 青年合作社的几位哥哥姐姐合力做点事。看怎么借一借乡村旅游的东风,把我们镇的那些资源和项目盘活。” 夏成成抿了一口茶,“云溪农庄肯定要去的,林樾年前还往茶果山跑了一趟。” “樾总去过我们那儿了?不早说,微服私访是吧?害得我都没好好招待她。” 听他们开始聊工作了,顺利退出话题中心的方嘉嘉,心里轻舒一口气。 可是听着听着,她又开始焦虑和慌张了。她真实地被他们的热烈和激情灼到了。 她默默地旁观着这几个浑身干劲的人,他们甚至拿出了笔记本电脑开始做会议记录。 如何助茶果山打出“云溪农庄”这张名片?如何把唐小穗新开辟的共享农场做出影响力? 如何让陈新的竹编器物和覃森的木制品获得更多人的关注? 如何利用吊脚楼群和土家农耕文化为偏远的万匠泉村导入更多客流? 叶朗最初也是安静地旁听,提到非遗风物集市和万匠泉村时他才开始发声参与。 他们各抒己见,达成共识前也会有争论,冒出一个奇妙的想法时甚至会开心得击掌。 那是让方嘉嘉羡慕的,“团结奋进、共创佳绩”的工作状态。 她意识到,自己这些天接连为云溪农庄的 vi 和向善坪的“善文化视觉系统”熬夜加班,并没有上班时那种被迫加班的倦怠感。 虽然身子是有些乏的,但是脑子却是积极而亢奋的。 他们经过一番讨论过后,拟定了上半年的几个活动主题和思路。 三月:上茶果山,逛云中的街市; 四月:来万穗农场,一起种地吧; 五月:非遗风物集市,热闹开市; 六月:共赴万匠泉,共度糊仓节。 “非遗风物集市肯定要选个交通便利、场地敞阔,能够承载更多游客量的地方。” “向善坪吧,咱们镇的中心位置,最适合办集市。” 夏成成看向方嘉嘉,他以为方嘉嘉也是返乡创业的 178 青年合作社成员。 “嘉嘉姐就是向善坪的,这事我们到时候跟你对接吗?” 方嘉嘉忽然被抛了话头,一时语塞,脸上满是犹豫,“我……” “嘉嘉明天就飞回北京上班去了。”周希沛察觉到老同学的不自在,“我们今天就是来给她送行的。” “哦——”夏成成后知后觉地摸了下自己的寸头,抱歉地笑。 “那我是不是打扰你们同学聚会了?反正我们今天讨论的这些事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 他知趣地起了身,“我找个其他时间再好好跟你们碰一轮。” “夏总也忙,总算找到机会开溜了是吧?要不下次就约在我们 178 青年合作社的总部吧?云溪农庄欢迎夏总亲自前来视察指导工作。” “希沛姐你别太抬举我,那我们下次再聊。” 方嘉嘉跟着有说有笑的他们,把夏成成送到了茶社门口。 几个人陆陆续续回到雅间,叶朗最后推门进来,端了一杯奶茶递放在方嘉嘉面前。 他是上次在龙耳朵餐馆吃饭时,听吵吵嚷嚷的高为峰当时提过一嘴她爱喝“苍苍雪峰”,就记下了。 看她今天安静地坐了半天也没怎么喝茶,估计她是不爱喝茶。所以刚刚送夏成成出门时,他在一楼的奶茶店点了一杯。 这种细节,说平常也平常,说暧昧也暧昧。 “谢谢。”方嘉嘉像个突然被偶像款待的粉丝。 开心但不至于浮想联翩,她只觉得他是在对一个曾经暗恋过自己的人释放善良。 周希沛扬了扬唇角,唐小穗朝周希沛使了个眼色。难怪叶朗刚刚问她们俩喝不喝奶茶。 陈新似笑非笑地皱了皱眉,覃森那表情也是看破不说破。 何越山倒是个没眼力见的,没了刚刚和夏成成聊天时的端正坐姿。他大大咧咧地歪坐在茶桌旁,没心没肺地说:“叶公子这么偏心呢?我也想喝奶茶。” 叶朗准备起身,“你想喝什么?” “方嘉嘉那杯叫啥?” “苍苍雪峰。” “我也要那个。” “叶朗你别理他。”唐小穗瞪了何越山一眼,“都胖成那样了你还喝什么奶茶,你配吗?” “行行行我不喝了,我不配。” 何越山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我长这么胖,状元小卖铺要负很大的责任。” 听到他提起状元小卖铺,方嘉嘉讪讪地笑了笑。 “嘉嘉,真没想过回来工作吗?” 周希沛发话,“你如果愿意,我直接在云溪农庄给你一间办公室。除了农庄平时的设计宣传,你还可以接其他活。就 178 这几个人的那点事,就能让你忙不过来。” 陈新接茬,“对!我的竹编厂早就想做做品牌包装和宣传了,今年会跟一个研学基地签合作协议,到时候还要给参加研学的那些学生上课。厂子里我是想好好布置一下。方嘉嘉,这事麻烦你考虑考虑。” “上次有个顾客也提醒我,说我那木雕吧东西做得挺显贵,就是包装有点掉档次。” 覃森拿出手机翻出自己工作室的包装照片递给方嘉嘉,“我这标识和包装也是花了钱请人做的,跟你做的云溪农庄那套东西一比,差得太远了。” “方嘉嘉,在老家也挺好玩儿的,咱们时不时还能聚一聚。现在很多有钱人买我农场的有机蔬菜,我也想把万穗农场的形象搞得高端点。” 唐小穗兴致勃勃,“你有空了我还能带你去种地,何胖子经常去帮我干农活,虽然经常累成狗但依然胖得像头猪。” 见大家接力一般朝自己抛出橄榄枝,方嘉嘉表情犹豫地笑了笑。 “我们单位年前也发文了,省里的政策文件提到了一个让文物活起来的工程,说是要深入挖掘湖湘文物的文化精神和时代价值,实施湖湘文物和文化遗产标识体系建设,准备打造一批国潮 ip。” 叶朗试探性地看向方嘉嘉,“上庸这边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单位就那么几个,所以很重视万匠泉村古建筑群的传播内容。” 方嘉嘉抿了抿嘴,正想开口说点什么,甚至想顺着大家递过来的台阶往下走。 结果没什么眼力见的何越山“啪啪啪”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呀?想累死方嘉嘉呀?我要是方嘉嘉我立刻逃跑!在北京上班多舒服呀,为什么要留在村里给你们做牛做马?你们这些黑心老同学,真烦人!” 不慌不忙 第35节 刚刚说话的几个人集体噤了声,听何越山那么一说,感觉他们说出来的那番话是有点强留的意味。 方嘉嘉想把手里那杯苍苍雪峰一整杯灌进何越山嘴里。抿了一口奶茶又转念一想,凭什么奖励他? 向宁给他们送来了一碟白茶酥和一碟莓茶糕。 陈新调整了略显慵懒的坐姿,身上流露出端正和拘谨。 覃森和何越山嘻嘻哈哈地“谢谢嫂子”,向宁假装没看懂他们在说什么。 她侧了侧身子,特意叮嘱方嘉嘉。 ——你少喝点茶,等一下晚上又睡不着。 ——知道了姐姐,我喝的是奶茶。 向宁看了看对面的叶朗,浅浅地笑了笑。 ——我先走了,你多跟叶朗聊聊天。 方嘉嘉立即皱了皱眉,用眼神制止她。 向宁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叶朗的状态很容易让人忘记他已经是当“爸爸”的人。又想起来陈新也懂手语,她和方嘉嘉先后朝陈新看了一眼。 陈新垂下眼,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假装没看到她们刚刚聊了什么。 向宁对着方嘉嘉抱歉地笑了笑,然后朝大家欠了欠身,带上门出去了。 方嘉嘉无奈地挠了挠额角,又忍不住看了陈新一眼。 陈新觉得自己突然揣了个惊天秘密,见方嘉嘉看过来了,做了几个手势。 ——放心,我不会在他面前乱说话。 方嘉嘉心想你说不说也不重要了,他早知道了。她还是对陈新做了个“谢谢”的手势。 其他人也都还在喘气呢,见这俩人突然用手语聊起来了,互相交换着疑惑的眼神。 “方嘉嘉,你和新哥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你们俩聊什么见不得人的?”何越山吞了一块白茶酥,“还非得用手语?” “没什么。” 陈新拈起一块莓茶糕塞进何越山嘴里,“向宁提醒方嘉嘉少喝点茶,怕她晚上睡不着。” 叶朗的目光在方嘉嘉和陈新身上缓缓游历了一遍。 有时候人的求知欲真的来得很突然,就像是此时此刻,他突然就想去学点手语。 几个既有共同回忆又各有人生故事的人碰在一起,不管是就茶还是就酒,似乎总有聊不尽的话题。 如今坐在这群老同学中间的方嘉嘉,觉得她自己仿佛进化出了新的社交能力。 面对他们时不再想逃避和闪躲,也没有了最初的拘束和腼腆。 虽然大部分时候依然是垂着眼皮听他们聊天,但是却真实地在这群人身上找到了朋友之间的亲切。 这种亲切,让她想要留下来。 其实还有很多想留下来的理由。 听到大家在状元小卖铺表达不舍和惋惜时,她想留下来,把店继续开下去。 爸爸把淘米水浇进那两盆山茶花时,她想留下来,在院子里种上更多的花。 向宁无声的叮咛。翠婆婆装的一大袋泡菜。贵爷爷那条叫大福的中华田园犬。 被公鸡啄走的朝露。从树梢上消失的晚霞。静谧如练的星空。 村头的广播里定时送出的声响。稻田里的虫鸣。学校操场上篮球砸篮筐的声音…… 这些看起来毫无逻辑关联的一个个理由,让她想要留下来。 这夜。方嘉嘉躺在床上和向宁“聊天”时,王秀荷的来电打断了她们寂静的热聊。 “嘉嘉,店里的东西都收拾完了吧?” “嗯。” “哦。我就问一问。你是明天走啊?” “嗯。” “哦。跟你讲了无数次了,七不出门八不归。你也是个不听话的。” “……” “哎,我老了,没用了,没人听我的了。” “……” “你嫂子这两天什么事都不让我做,什么话都只跟月嫂说。我在你哥哥家里就是个闲人,做什么都讨人嫌。” 王秀荷坐在小区楼下的四角凉亭里唉声叹气。 “我一抱谦煦,你嫂子的脸色就不好看。我想回向善坪,又怕你哥哥多想。” 方嘉嘉听妈妈又在说这些,有些郁闷。 感觉王秀荷才去了向文楷家几天,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就像是,阿庆嫂突然变成了祥林嫂。 “你不愿意住那儿就回村里。” “我回去又能做哪样啊?店开不下去了,也好多年没种田种地了,家里的田地早就租给别人了。” 向文楷去了趟生鲜超市。回到家就发现王秀荷不在,陆臻已经睡下了。 他问了月嫂,才知道她们婆媳又闹不愉快了。打他妈妈的电话发现一直在通话中,只能下了楼,在小区里找了一大圈。 “妈?大半夜你坐这儿干什么?” 方嘉嘉听到向文楷的声音传进听筒,忍不住皱了皱眉。 “嘉嘉,你哥哥来了,我先不跟你扯了。” 王秀荷匆匆挂了电话,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儿子,手指在已经用得发黄的透明手机壳上抠了抠。 “我出来跟嘉嘉打个电话,怕吵到陆臻和谦煦睡觉。” 向文楷坐到她身边,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陆臻她刚生孩子,情绪上容易波动,有时候可能说话冲了点。你别往心里去。” “嗯嗯嗯。”王秀荷连连应着,“我晓得,我晓得。” “嘉嘉她——”向文楷沉吟片刻,放弃了追问,“妈,我们上去吧,你也早点休息。” 通话结束后,方嘉嘉盯着手机沉默了很久,她忽然转头对向宁“说”: ——我不去北京了,我要回家。 第36章 .七不出,八不归,说不准 方嘉嘉从小就老听王秀荷念叨那句老话,“七不出门八不归。” 这是老辈人口口相传的民间禁忌,逢农历初七的日子不出门,初八的日子不归家。 初七,她回家了。按理说她也没冲撞到这句老话,结果回家途中被各种意外冲撞了一路。 前一晚,方嘉嘉挂了王秀荷的电话之后,给北京那两家公司的 hr 说明了情况,取消了面试。 她将自己被鲸栖传媒裁员的事实对向宁和盘托出,同时说出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向宁满眼心疼地望着她,喜忧参半地表示了支持。 王秀荷从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消沉,就像是那无数个留下来的理由之上飘落的一根稻草。 初七清早,方嘉嘉打了个电话给卡卡,让他帮自己把寄放在他家的几个包裹寄回来。 当初是打算找到新工作之后,让他帮忙寄到新的工作地。 “嘉嘉宝宝,你不来北京了?” 卡卡顶着一头新染的北极星绿,站在打卡机前,人脸识别,走进公司。 “不去北京了。” “好的,你把地址发我。给你寄特快。” 方嘉嘉准备挂断电话时,卡卡的话匣子突然炸了。 “白述那个白眼狼昨天在私聊问我你去哪儿上班了,让我问问你想不想接私单。贱不贱呀?我说你回家继承家产了,他还笑我瞎咧咧。” “歪歪说每个部门的优化名单都是部门老大递上去的,这个白眼狼不就是看你不会闹事好欺负?现在你走了他开始念你的好了。迟来的重视比草都贱!” 方嘉嘉轻轻笑了笑,“嗯嗯嗯,你好好上班吧。” “那个扫把星我提到他我都来气,年会上别的部门抽中的都是什么集体出境游、海岛游、带薪假,他给我们部门抽了个什么东西?” 卡卡朝坐在对面的同事挥了挥手,“他抽个国内游就算了,人均预算我觉得跑趟怀柔都够呛,还游啥游?游他个头。我自费送他去八宝山出殡游!” 方嘉嘉忍不住提醒他,“你到公司了吧?说话注意点。” “你看吧你看吧,你就是太注意了。我们部门就你最乖,白眼狼不欺负你欺负谁?” 卡卡斜睨了一眼走进办公室的白述,阴阳怪气地说:“好的嘉嘉宝宝,你好好打理你的家族产业吧。真是羡慕你啊,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当老板,不用每天苦哈哈地打卡上班!” 方嘉嘉想笑,听他这拿腔作调的语气必定是当着白述的面说出来的。 挂了电话,她推着行李箱继续往汽车站走。 白述经过卡卡的办公桌,又朝方嘉嘉之前的座位瞄了一眼。 “卡卡,你说方嘉嘉回老家继承家产了?她老家在哪儿啊?” 明知故问。她老家在哪儿简历上都明写着的,你是部门老大你不知道? 卡卡皮笑肉不笑地说:“上庸啊,国家森林城市。没听说过?” “旅游名城啊!那不正好?我们部门今年国内游的地点就定在上庸了,方嘉嘉的老家。” 卡卡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等白述进了他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骂了一句,“白眼狼,臭不要脸。” 方嘉嘉推着行李箱走进汽车站的大门,结果右手边那个行李箱的一个滚轮直接先走一步了。 她看着那个滚轮骨碌碌滚到了道旁的水沟里,苦笑。 不慌不忙 第36节 向峻宇主持的村部开春第一会上,他和村支两委成员、村民组长、其他村内工作人员一起研究部署了年度及近期工作重点。 提到“善文化模范村打造方案”时,他把方嘉嘉做的那套视觉系统点击播放了一遍。 “以后要多挖掘村里的善人善事,传播善言善行。村干部要以身作则,弘扬清风正气。我们要找到那条适合向善坪村的路,一条文旅产业和乡村振兴协同发展的路。” “先要以善治村,文化兴村。只有思想统一了,才能齐心协力搞好经济建设。” 听到身边其他村干部对向峻宇的构想称赞连连,副书记钟正和扶了扶老花镜,表情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懒洋洋地拧开杯盖,呼了呼保温杯里升起来的热雾,喝了两口茶。就着喝茶的动作,假装不经意地“啧”了两声。 老钟觉得年轻人就是喜欢搞些不实用的花架子。 宋青岚作为向善坪村的组织委员,主要负责村里的党建工作。 村部的开春第一会结束后,她在向善坪村的村部多功能会议室,给全村的党员上完了开春第一课。 党课结束后,她跟着向峻宇进了书记办公室。 “镇委书记总说我们向善坪村快成软弱涣散党支部了,真是拿那几个老人家没办法呀。” 向峻宇无奈地点头,“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一说开党员大会家里就有事。” “哎,任重道远呀。老党员如果都能像贵爷爷那样就好了。”宋青岚笑了笑,“向书记,我听向思睿说你下午要去趟县城?” “对,为了山上修德伯家里异地搬迁的事,安置房名额下来了。” “那他们一家人得好好谢谢你啊,为他家这事你跑了好多趟。” “就怕跑来跑去白跑了。”向峻宇看了她一眼,“你下午也要去县里?” “对啊,我蹭车的意图总是能被你一眼看穿。你顺路把我带过去吧,我去趟县委组织部。” 向峻宇点了点头,“出发的时候打你电话。” 方嘉嘉在中巴车上戴着耳机歪头大睡,醒来发现车停了,车里也没几个人了,心里一惊。 她扭头往窗外一看,司机跟一户农家正吵着呢。 坐在方嘉嘉身边那个方脸大叔皱着五官刷短视频,见方嘉嘉醒了,开始义务解说。 “司机打野眼碾死了别人一只鸡,在扯皮。我手机都快看得没电了,还没扯完。” 方脸大叔唉声叹气,“得亏不是碾死了别人家的狗,不然这车都要不得了。” 方嘉嘉听不懂,困惑地看了看他下颌线上那个突出的转角。 “狗血淋头呀!大灾之兆啊!”方脸大叔的皱纹里流露出无所不知的优越感,“这你都不晓得?” “不晓得。”方嘉嘉迷迷糊糊看了看窗外,“叔叔,这是到哪儿了?” “快到向善坪了。”方脸大叔指了指前面那个新建的加油站,“你看啊,再往前就是他们村里的加油站了。” 方嘉嘉看了看司机和举着扫帚骂骂咧咧的那位大叔,俩人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吵不消停。 她犹豫了一会儿,“叔叔,你让我出去一下,我下车走回去算了。我家住向善坪。” “喔唷!那你赶紧走。你到家了这车估计还走不了。” 向峻宇的车开出村部的大院,宋青岚坐在副驾驶兴致勃勃地跟他聊起了村里的一些琐事。 出村的车道上很多外地牌照的车,车主们在老家过完了年,迅速地往村外疾驰,奔赴远方。 宋青岚察觉到向峻宇有些无心闲聊,两个人在车里干坐着又太无聊。 她打开了手机里的音乐播放软件,“向书记,我连下你车里蓝牙?” “可以。”向峻宇关了自己的手机蓝牙,停下车。去杂货店买了两瓶水回来。 “谢谢。” 宋青岚接了水,明眸皓齿地朝他笑了笑。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感值,通常都是建立在无数个细节之上的,叠加出来的分数。 向峻宇在毛不易的歌声里坐回驾驶座,沉默地系上了安全带。 ·愿你永远安康 ·愿你永远懂得飞翔 ·愿你真的爱一个人 ·某个人,那个人 ·而懂温暖来自何方 ·我如此坚强 ·愿我永远善良 ·愿我真爱上一个人 ·某个人,那个人 ·是不慌不忙 ·是心之所向 ·…… 他以前不爱听这些爱来爱去的歌,觉得矫情。 可是就在刚刚听到那几句歌词的时候,心里突然就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双手握上方向盘,抬眼望了望头顶瓦蓝的天空。 这个点,方嘉嘉应该已经飞走了。 宋青岚的歌单里播放的多是他没听过的歌。 车里是漫长的沉默,其中一首歌结束之后,向峻宇突然开了口,“刚刚那首歌叫什么?” “刚刚那首?”宋青岚立即点开播放列表。 “好妹妹的《云野》,你觉得好听吗?我再放一遍。” ·你是一片缓慢的云 ·偶尔路过我的山顶 ·我问你能否为我停一停 ·你沉默飘向另一片风景 ·请在春天回来好吗 ·我的山坡开满了花 ·我会亲手为你摘下 ·请你带回你风中的家 ·…… 方嘉嘉觉得自己今天出门真的是没看黄历。 她推着俩行李箱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栋楼前时,一条比大福还凶猛的土狗突然鬼喊鬼叫地窜了出来。 她慌里慌张地拿那两只箱子挡在身前,发现那狗没冲过来,庆幸那狗是被铁链子链着的。 刚松了一口气,叉了个腰的功夫,那只滚轮健全的箱子先沿着下坡走了。 她连忙拎着那只跛脚箱子去追,追了两步就摆烂了,懒得追了。 眼睁睁看着那只箱子滚到离路面几米高的稻田里了。苦笑。 沿着小土路下到稻田里,把那个沾了泥的箱子艰难地往上拎。 这种羊肠小道上,行李箱的滚轮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向峻宇的车快开到村头的加油站了,看到前后无人的路边停了个孤零零的箱子。 关键是这箱子还很眼熟,他正纳闷,方嘉嘉表情痛苦地拎着那个满是泥的箱子从路边冒出了头。 一辆粤 a 车牌的小汽车从她身边快速驶过。 向峻宇的车子快速靠边,踩刹。 宋青岚吓了一跳,“怎么了向书记?是不是碰到什么家禽家畜了?” 家禽家畜倒没碰到,碰到方嘉嘉了。 向峻宇轻轻摇了摇头,“你稍等,我下车看看。” 看到向峻宇的车停在跟前,方嘉嘉无力地朝下车的人挥了下手,“书记。” “出什么事了?”向峻宇看了看她那一身狼狈,伸手去拎她的箱子,“你不是昨天就去市里了吗?今天去?” 方嘉嘉重重地叹气,“我刚从市里回来。” 向峻宇眉头稍动,“什么东西落家里了?” “我不去北京了。” 方嘉嘉郁闷地回应,从包里拿出湿纸巾,躬着身子擦箱子上的泥。她自然也没看到向峻宇脸上一闪而过的微笑。 宋青岚倒是看得格外清楚。 向峻宇看了看她的两个大箱子,追问道:“什么意思?” “上班没什么意思。”方嘉嘉有气无力地又抽出一张湿纸巾,“不想去北京了,回家开小卖铺。” “说真的?”他总觉得这几句话听起来不太真实。 “嗯。”方嘉嘉直起身子,侧头看了他一眼。 “向书记,我们俩以后在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记得避嫌。” 向峻宇微微扬了扬唇角,他直接拎起她的两个箱子放进了车厢里。 “上车,我送你回家。” 第37章 .温柔的风,已经吹向春天 方嘉嘉身后是村庄的旷野,起伏的青山之上是高远的天空,发光的蔚蓝。 不慌不忙 第37节 她身旁那棵大树的树干遒劲,树上没有叶,没有花,也没有果实。那些对着天空摇晃的树枝上,迸发出星星点点等着冒头的绿意。 她拍了拍大衣侧边的泥灰,无奈地看着向峻宇把自己的那两个行李箱放进了他车子后面的车厢。 视线游移,落在了副驾驶的宋青岚身上,方嘉嘉懒散的表情瞬即就变得端正起来。 她快走了几步拉开了车子后座的门,坐了进去。 “你好。”宋青岚转过头笑盈盈地和她打招呼,“你是要去哪儿啊?” “我回家。” “哦。这几天大家都忙着出远门,我还以为你也是准备返城工作。” 向峻宇上车后,直接将车掉了头,扭头对宋青岚解释了一句,“我先送她回去,半个小时。” “不急不急,我下班前能赶到县委组织部就行了。” 方嘉嘉彬彬有礼地低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耽误你们时间了。” “我们没那么赶时间。”宋青岚转头又看了方嘉嘉一眼,“你也是向善坪的吗?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啊?” 知道方嘉嘉社恐,向峻宇接过话,“她每年也就过年那几天回来。” “难怪。过年那几天我也回老家了。”宋青岚忽然感叹道:“哎,还剩下一年,我也要走咯。” 方嘉嘉没太听懂她在说什么,想着她应该就是张翠凤和王秀荷偶尔提起的那个名校选调生。 短短两天内离村又回村的人安静地望着车窗外,向善坪村的主街道两旁,挤满了各色的门店招牌。 毕竟是镇中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杂货店、机电销售与维修、五金店、理发店、早餐店、婚庆用品店、零食铺子、果蔬店、渔具店、农资店、农产品加工坊、小餐馆…… 车在状元小卖铺门口停了下来,方嘉嘉发现爸爸不在家,他的长城皮卡也不在车库里。 不是说“七不出门八不归”吗?这些长辈真是说一套,做一套。 向峻宇把箱子给她拎了出来,“家里没人?” 他拿出手机给方建兵打了个电话,匆匆聊了几句。 挂了电话,他表情为难地看向方嘉嘉,“建兵叔今天一大早去新工地了。你没钥匙?” “我有,在箱子里。” 方嘉嘉不想耽误他们的时间,蹲下来拉开了行李箱的拉链。 “那我先走了。”向峻宇走到车边又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上了车。 哪来的钥匙,根本没钥匙。 方嘉嘉见车子走远了,直起身子站在门口,面对着小卖铺的大门发了会儿呆,然后转身往龙耳朵餐馆走。 不出她所料,方建兵在张翠凤那儿留了把钥匙,以备不时之需。 她被张翠凤拉着问东问西聊了一会儿,回到家,打开了小卖铺的门,那几个空空的货架已经不见了。 方嘉嘉站在空空荡荡的小卖铺里,拿起鸡毛掸子,掸了掸那层落在营业执照上的薄灰。 “王秀荷”那三个字又变得清晰起来。 她环顾着这个并不敞阔却不显逼仄的空间,脑子里开始构思,怎么给它里外里改造一遍。 宋青岚不是迟钝的人,她察觉到向峻宇在见到方嘉嘉前后的微妙的变化,还有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那种微不可察的悦色。 她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他想再听一遍那首《云野》。 那个没被方嘉嘉觉察到的微笑里,有十二万分的意外,还有得偿所愿的惊喜。 当你用心去琢磨一个人时,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没有捉摸不透的人。 宋青岚嘴角牵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向书记,刚刚那个姑娘是你的心上人?” “嗯。”向峻宇坦然地应了一个字。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身边的组织委员心细如发,还是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 向峻宇的脸上轻轻闪过穿过楼房与树木的光和影,心情沉静地望着前方的路。 她回来了。 顷刻之间,辽阔的内心里吹来了一阵温柔的风。 方嘉嘉把家里那几间房收拾了一遍,除了向文楷那间。然后又把小卖铺里的余下的一些杂物挪进了储物间。 忙完就已经快到日落时分。走进厨房才发现冰箱和冷冻柜里都已经空空如也。 方建兵出门前连电闸都拉了,自然会把本来就不多的剩菜都清理干净。 她走到电表箱旁,把总闸推了上去,准备去龙耳朵餐馆解决晚饭。 刚走下那几级台阶,看到向峻宇的车直接拐进了小卖铺门口的那条水泥路。 方嘉嘉茫然地站在台阶上,看到他车子的车厢里装了好多东西。 两个穿着统一工作服的男人从他的车子后座走了出来。 他们从车厢里抬下两个大纸箱,扭头问向峻宇,“老板,空调装哪间房里?” 向峻宇搬了一筐菜和一箱水果出来,朝方嘉嘉抬了抬下巴,“装她卧室。” 方嘉嘉目瞪口呆,“我什么时候说要装空调?” “你吃饭了吗?”向峻宇搬着菜和水果往里走。 方嘉嘉刚想拉住他问个明白,那个搬着空调外机的男人气喘吁吁地问她,“妹子,你卧室怎么走啊?快给我们指个路,家里老婆孩子也等着我们回家吃饭呢。” 被迫带路。两个工作人员进了方嘉嘉的卧室安装空调,向峻宇把买的菜和水果放进冰箱。 方嘉嘉站在他身后,无可奈何地问:“一共多少钱?” “我还欠你设计费。”向峻宇把冰箱的插头重新插入插座,“你吃饭了吗?” “准备去振国伯伯那里吃。”方嘉嘉盯着他的背影,不满地嘀咕:“都说了让你避嫌。” 向峻宇关上冰箱门,回头看着她,神色依然是无波无澜。 “为什么要避嫌?” “我们俩的闲话现在满村子飞。” “你是不喜欢被别人说闲话,还是不喜欢别人说你和我的闲话?” 方嘉嘉抬眼对上他凛然的目光,瞬即垂了眼,尴尬又无措地支支吾吾。 “不喜欢他们说我和你的闲话。” “为什么?” “你是哥哥。” “向文楷才是你哥哥。” 方嘉嘉神色复杂地看向他,眼神里掺杂着疑惑和震惊。向峻宇毫不闪躲地望着她。 短暂的凝视,两人的视线里传递的意味完全不同。 她像个想要从他的眼里破解摩斯密码的蹩脚侦探,他表情认真而坦荡地迎接着她目光的检阅和审读。 想避嫌的那个先挪开了视线,脑海里冒出乱糟糟的念头,表情和内心同时陷入凌乱。 方嘉嘉挠了挠发烫的耳垂,转身走出了厨房。 慌乱得脚都不知道往哪儿迈,逃也似地往龙耳朵餐馆走。 心脏刚刚紧张地加速“噗通噗通”,她感觉自己忽然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向峻宇。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向峻宇。 就在刚刚,她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似乎都已经被他看裂了。 “嘉嘉,快来吃饭!”张翠凤拿着筷子朝她挥了挥,“你爸妈不在家,以后就跟着我们吃。” “我点菜。” “点你脑壳!我差你那口饭钱?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快过来坐。” 张翠凤佯装嗔怒地瞪了她一眼,转头朝着儿子大喊,“向安你是聋了还是瞎了?快给嘉嘉姐装饭。你小时候嘉嘉姐怎么带你的你忘了?没良心的东西。” 方嘉嘉接了向安递过来的饭碗,脸颊依然滚烫。 她下意识地朝自家小卖铺的方向望了一眼,明明是自己家,弄得她现在都不敢回去了。 “你真不去北京了啊?”张翠凤一个劲地给她夹菜,“真的回来开店啊?” “嗯。” “店里头你是不是想搞些什么花样啊?” 张翠凤好奇地望着她,“你们年轻人脑子活,你肯定要搞大事!” “没想搞大事,就是想把店里好好收拾收拾。” “秀荷还不晓得吧?你妈妈那个脾气我晓得的,你放心,我不跟她打小报告。” “嗯,她晓得了我可能就搞不成了。” “对了哦,峻宇跟你说了没?村里要搞什么美丽庭院,我们这些房子的外墙和院子的围栏到时候有人来翻新修整,免费的!你自己就不要花钱搞了,把店里面好好弄一弄就可以了。” 方嘉嘉倍感意外地停了筷子,她的确有打算把整个房子的外墙都重新刷一遍,没想到还能撞上免费的好事。 这的确能帮她省点钱,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转头看到停在院子里的黑色凯美瑞,她脸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 “高为峰的车还没开走?” “他摆在这儿做样子的!”张翠凤嫌恶地摇了摇头。 “嘉嘉,你以后千万不要像宁宁一样犯糊涂!摊上个没用的吸血鬼,倒了血霉!” 说到这儿张翠凤突然又叹气了,“我也是瞎操心,叶校长的儿子和峻宇,哪个不比高为峰好百倍万倍。” “不是那么回事,我跟他们俩没那种关系。” 方嘉嘉脸上的灼红刚淡去了一点,张翠凤两句话又给她请回来了。 “哎哟哟?说曹操,曹操就到!” 不慌不忙 第38节 张翠凤起身,对着朝龙耳朵餐馆走来的向峻宇高声打招呼,“峻宇,吃晚饭没?快来吃饭!” “不了,村部有人在等我。”他走到门口,神色自若地看着埋头吃饭的那个人。 “嘉嘉,我去趟村部。空调那边你吃完饭去看看。钱我已经给了。” 方嘉嘉头都不敢抬地“嗯”了一声。听到他车子离开的声音,她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吃了一筷子菜又开始自责了,别人在家里忙活了一通,自己倒躲这儿吃晚饭来了。真没礼貌。 想到这儿她赶紧给两个安装空调的师傅点了两个菜,说要打包。 刚从张翠凤那里听了八卦的向安捂着嘴偷笑,方嘉嘉瞪了他一眼。 向振国默默给方嘉嘉盛了一碗汤,方嘉嘉用手语道了谢,扭头就看到张翠凤那副吃瓜的表情。 “啧啧啧,你们这哪里还像哥哥妹妹?像过了半辈子的两口子。” 方嘉嘉求饶似地看了看张翠凤,羞臊得脸红耳热。 向安扒完碗里的饭,放下筷子就往楼上跑。 “我要赶紧告诉我姐,嘉嘉姐和峻宇哥好了!” 第38章 .是他自己设下的心理障碍 向峻宇在村部大院的篮球场看到了陈新和覃森,还有门口路灯下面色不善的李晓霞。 他刚关上车门,李晓霞抱着篮球朝他走了过来,“峻宇哥,村里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吗?” “说什么了?”向峻宇云里雾里地按下车锁,“什么真的假的?” 李晓霞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他们说你和嘉嘉姐是一对!” “哦。”向峻宇把车钥匙放进兜里,面色无奈地说:“不是。” “我就说嘛,吓我一跳。”李晓霞脸上的表情松缓了些,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 “他们说得有板有眼的,我也觉得不可能,你们俩怎么可能是一对。” 向峻宇挠了挠鼻梁骨,转身看了看身后路过的村民,“可能不可能,她说了算。” “什么意思?”李晓霞的声量陡然提升,眼里喷射着怒火和杀机,“你喜欢嘉嘉姐?!” 向峻宇朝篮球场上的陈新和覃森挥了下手,不遮不掩地说:“嗯。” “骗子!那你之前还跟我说你没心思谈恋爱!” “我没心思跟其他人谈。” 李晓霞气结,抱着篮球怒火中烧地转身朝村部大门的方向走。 走了几步她又猛地转身,把手里的篮球朝着向峻宇狠狠砸了出去,“向峻宇,你去死吧!” 陈新和覃森没听清他们前面的对话,但是李晓霞这最后一句实在是过于洪亮,字字铿锵。 他们目送那个浑身冒着火气的女人踩着风火轮走出了村部大门,齐齐朝向峻宇投去疑惑的眼神。 向峻宇走向他们,神色淡定地拍了拍手里的篮球,“你们找我有事?” 陈新把前一天和夏成成沟通的关于非遗风物市集的事大概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他讪讪地笑。 “李晓霞本来自告奋勇来做这个活动的村内对接人,她现在这个精神状态我很担心。” “她脾气虽然火爆点,不是因私废公的人。”向峻宇垂眸思考了一会儿,“非遗风物集市这个想法挺好的,需要我们村里做些什么配合,你们尽管打招呼。” 陈新点了点头,“到时候涉及到一些物料设计包装上的事,可能还要找方嘉嘉帮帮忙。” “她应该到北京了吧?”覃森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都这个点了,东京都到了。” 向峻宇蹙眉听着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从谈话内容里感受到了方嘉嘉和他们之间若有似无的同学情谊。他把手里的篮球投入篮筐。 “嘉嘉没去北京,今天回家了。” 方嘉嘉拎着装空调的空纸箱走到小卖铺门口,只见陈新和覃森像两尊门神一左一右站在门口。 俩老同学望着她咧嘴直笑,也不说话。 “笑什么?”方嘉嘉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家里很乱,没办法好好招呼你们。” 陈新晃了晃手机,“希沛让你明天自觉去云溪农庄领罪。” 方嘉嘉拍了拍手上的灰,“我该当何罪?” “谎报军情的滔天大罪!”覃森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小卖铺,“你是不是被我们昨天的那些话感动得不想去北京了?留老家就对了嘛!我们 178 又多了个能人,你回来啥打算?” “开小卖铺。”方嘉嘉的视线在他们俩身上晃了一遍,店铺改造少不了要添东置西,她弱弱地问:“老同学找你们做东西能不能便宜点?” “谈钱多伤感情?”覃森眼里闪烁着不多的精明,“你帮我做设计,我给你做木匠。” 方嘉嘉爽快答应,“可以。” 陈新倒是不谈条件,“方嘉嘉,你需要什么直接给我打电话。反正明天都要去云溪农庄开 178 的开年大会,我给你带份我们竹编厂的产品手册给你,想要什么随便挑。” “好。谢谢。”方嘉嘉心里的小算盘拨了拨,陈新的竹编器物也能用设计置换,又能省下不少钱。 送走两位老同学,方嘉嘉拿出 ipad。她站在小卖铺中央,勾画出整个空间的立体草图,开始规划空间的功能区域。 时间在专注的人身上,总是流逝得很快。 夜深。她仰脸看着“状元小卖铺”那块由饮料品牌免费为王秀荷更换的门头招牌,才意识到自己做了那么久的广告设计,从来没想过好好设计设计自家店铺的招牌。 “要换掉吗?”向峻宇送走因为医疗保险多次去村部吵闹的赵万勇,回家前还是没忍住想过来看一眼。嗓音里冒出些夜深人静时才会袒露的疲倦。 方嘉嘉听到他的声音顿时有些慌乱,匆匆回头看了他一眼,嘟囔道:“书记,这么晚了还没回去?” 夜晚的空气里充满了清冽的寒意,灯下弥漫着令人安心的寂静。 他走到她身边,仰头看着那块门头招牌,“真的准备回来开店?” 她的拇指紧抠在食指的第二个指节,“嗯。” “你做的那套设计,马上就会用在村容村貌的改造上。镇里有个美丽庭院创建计划,你们家房子过阵子有人来帮你重新粉刷和整修外墙。” “翠凤婶跟我说了。” 他转头看了看她 ipad 上的草图,“要帮你找施工的人吗?” “不用。”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到时候给爸爸打个电话。” 向峻宇稍显倦怠的脸上闪过浅浅的微笑,看到她真的开始着手改造状元小卖铺,他才对她回来这件事有了更确切的实感。 方嘉嘉侧头看了他一眼,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总是精力充沛的人,原来也会流露出疲惫的神态。 他们并肩站在灯下,周遭的一切仿佛都短暂地静止。 “嘉嘉。” “嗯?” “你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我。” 方嘉嘉看着他那一缕淡淡的呵气浸入昏黄的光晕里,内心仿佛被灌入了混乱的气流。 她费了一会儿功夫梳理乱糟糟的脑子,依然迈不过心里那个坎。向峻宇在她心目中,一直是比向文楷更像亲哥哥的人。 她蚊子嗡嗡般嗫嚅道:“感觉像乱伦。” 说完她就觉得身边那个总是正气凛然的人仿佛被冻住了,呼吸带出来的气流仿佛都有呲呲结冰的声音。她慌里慌张地抬脚进了屋子。 向峻宇怔了一会儿,头顶的灯灭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的确有点过于急进了,他是早就没把她当妹妹了,但是她心理上依然把他摆在哥哥的位置。 怪谁呢?要怪就怪向文楷这哥哥当得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他弯腰拾起地上那个落下的尼龙扎带,转身往回走。把尼龙扎带丢入垃圾桶,仰头看了看空中繁密的星,走入四下无人的街道。 无人同行,无人交谈。 每到深夜,他总能从寂静的空气里嗅出孤独的味道。偶尔有车子从身边疾驰而过,还有从临街人家的院子里传出的几声犬吠。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像个独自在黑夜行军的战士,在他自己选中的战场。 方嘉嘉坐在电脑前,状元小卖铺的视觉系统从西兰卡普高饱和度的五方正色中取青、黄为主色,黑、白、赤为辅助色。 想到向峻宇刚刚说的村容村貌改造,她思忖了一会儿。决定在 logo 的字体和整体的风格上与“善文化视觉系统”的风格呼应,方便以后做村里临街店铺门头招牌的统一改造。 今天回家的路上她特意关注了村里主街道两旁五花八门的门头招牌,寻找着设计师可以一展所长的商机。 既然是村容村貌改造,除了家家户户的楼房院子,那些视觉杂乱的商铺招牌也需要做做改造的吧? 她决定把状元小卖铺打造成她的“样板间”,到时候做个农村店铺的改造师,也不是不行。 认真去想挣钱这回事的时候,就会发现满地都是商机。 方嘉嘉心满意足地合上电脑,躺上床准备关灯睡觉时,垂眼看了看床前的那双拖鞋。漆树过敏那天,向峻宇给她买的那双。 她的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趴在床沿边望着那片胖乎乎的,带着笑脸的云,思绪似乎也开始如云朵浮游漂移,往记忆深处。 将满五岁的方嘉嘉被向宁带到了沵湖中心小学的校门口,趴在大铁门上等哥哥放学。 她看到向文楷和向峻宇一起走出来,兴奋地挥着手朝他们喊:“哥哥!哥哥!” 向文楷对她视若无睹。她以为哥哥在学校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想去哄他开心。跑到他跟前仰着脸做了几个鬼脸,结果被向文楷推了一把,摔了一屁股墩,嗷嗷大哭。 向宁哄她起来,她死活不肯起,觉得哥哥一定会去牵起她。 她见向峻宇推了向文楷一把,好像还骂了她哥哥。她觉得向峻宇在欺负自己的哥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踹他。 向峻宇被她踹懵了,看了看愤然离开的向文楷,顺手指了指校门口那个卖棉花糖的小摊儿。 “嘉嘉,你想不想吃那个棉花糖?” 方嘉嘉看了一眼那一朵朵像云一样的棉花糖,不踹他了,点了点头。 她挠了挠摔疼的屁股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欺负她哥哥的“坏蛋”去给她和向宁每人买了一个棉花糖。 比向峻宇还大半岁的向宁,难为情地把自己的那个也给了方嘉嘉。 她举着两个棉花糖走在向宁和向峻宇中间,夕阳像是把村野也镀上了一层焦糖色的蜜,他们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不慌不忙 第39节 小姑娘因为屁股摔痛了走得一瘸一拐,向峻宇把书包摘下来递给向宁,蹲下来,背起她。 “嘉嘉,你哥哥欺负你,我刚刚是在帮你教训他。” “不准你欺负我哥哥!” “他欺负你,我就要欺负他。” “你欺负哥哥,我就欺负你。” “你可以欺负我,他不能欺负你。” 幼儿园文凭都没拿到的方嘉嘉被他绕晕了。肉乎乎的脸颊上糊着丝丝缕缕的棉花糖,嘴里全是粉色棉花糖的甜味。 她伸手把那个浅蓝色的棉花糖还给向宁,“姐姐,吃呀,好甜!” 向峻宇耳朵上都被她蹭上了粘粘的棉花糖丝,听她叫向宁姐姐,趁机说:“嘉嘉,叫我哥哥,明天还给你买。” “不叫,我有哥哥!” “不叫哥哥,以后不给你买了。” 贪吃鬼方嘉嘉看着手里越变越小的棉花糖,并没有硬气很久,她舔了舔唇上的糖丝。 “哥哥!” “再叫一声,买两个。” 贪心的小姑娘似乎找到了免费吃很多棉花糖的秘诀,“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好了好了别叫了,你牙齿会坏掉,我也没那么多零用钱。” 向峻宇晃了晃她的腿,“嘉嘉,哥哥给你买吃的你可以放心吃,但是别人给你买的不能吃。尤其是不认识的人,可能是拐小孩儿的坏人。记住了吗?” “记住了。” “那你把哥哥说的话再说一遍。” “哥哥买的吃,别人买的不吃。” 方嘉嘉的脑子里没有太多自己疯丫头时期的记忆。 上小学后,过了没心没肺的年纪,有了察言观色的能力。 总是被向文楷冷言恶语、冷脸相待的她,变得越来越安静内向,和向峻宇的相处也没了那种兄妹般的亲近。 对向文楷的情感逐渐经历了从畏惧到厌恶的转变,她却始终在内心里把向峻宇当成可敬可佩的哥哥。 方嘉嘉望着那双拖鞋,想到他昨天那句义正严辞的“向文楷才是你哥哥”,想哭又想笑。 明明是你自己非要争着抢着当哥哥的。 第39章 .欢迎加入178青年合作社 村里那几只打鸣的公鸡已经早早下班,方嘉嘉重新设定的闹钟铃声还没响。 向安扯着嗓子在状元小卖铺门口开始干嚎,跟个坏了的复读机一样,循环播放那一句话。 “嘉嘉姐!我妈喊你起来吃早饭!” “嘉嘉姐!我妈喊你起来吃早饭!” “嘉嘉姐!我妈喊你起来吃早饭!” 方嘉嘉倦意沉沉地打开门,清晨的冷雾扑面,“全村的人都要被你吵醒了。” 向安咧嘴笑,露出右边的虎牙,“嘉嘉姐,我比你高了,你和我姐以后别想再合伙欺负我了。” 方嘉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这个突然窜个子的少年,“你是不是快开学了?” 听到“开学”俩字,每天上学如上坟的向安立即垮脸。 “我走了,你快点过来。” 总觉得不能天天在龙耳朵餐馆白吃白喝,张翠凤又不肯收她的钱,方嘉嘉只能跟着王秀荷之前的社交行为有样学样,以物换物求个心安理得了。 她洗漱完在厨房里晃悠了一圈,拎了些向峻宇昨天买的蔬菜和水果出门了。 向书记依然是一身黑色体能训练服,沿着村里主街道跑步,顺便巡看村内河道的环境卫生。 经过碾米厂时,远远地就见方嘉嘉拎着东西往龙耳朵餐馆走。 到了龙耳朵餐馆,按日常惯例他又被张翠凤叫住了,“峻宇,又跑步啊?” 他停下来朝正在吃面的方嘉嘉看了一眼,“嗯。” 张翠凤转身从果盆里捧了一把刚洗好的车厘子走到他跟前。 “嘉嘉刚刚拿过来的,这个鬼东西也就宁宁和嘉嘉爱花这冤枉钱。贵是贵点,还蛮好吃,你也拿点!” 慷他人之慨被他人撞个正着。方嘉嘉脸颊又红又烫,恨不得把脸浸入那个大大的面碗里。 她的脸离面碗越来越近,隔远了看还以为她在做蒸汽蒸脸。 向峻宇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看了看那个借花献佛的人,对着张翠凤摇了摇头,“你们吃。” 以为他走了,方嘉嘉偷偷摸摸侧头往外瞄了一眼,又被向峻宇守株待兔的眼神抓了个正着。 她被他看得一个激灵,没憋住那个做贼心虚的笑,两耳发烫地撇头看向另一边,努力收敛表情。 向峻宇绷退嘴角的那抹笑,看了看正在和过路村民聊天的张翠凤,对着方嘉嘉的后脑勺说了句,“我回去了。” 见向峻宇走了,向安喝了一口豆浆,故意大声地吧唧嘴。 “嘉嘉姐,我煮面的手艺怎么样?” “你煮的?”方嘉嘉惊讶地眨了眨眼,“我以为是振国伯伯煮的。” “是不是?我觉得我在做饭上有点儿天赋,随我老爹了。” “一天到晚不晓得好好读书!考试会考做饭吗?” 张翠凤走进餐馆,对儿子骂骂咧咧,“你做饭做得再好,上庸一中的校长能让你进一中吗?你轻狂个什么劲?” “怎么就不能进一中了?”向安无所谓地笑,“进一中的人也不全是考进去的,我可以去一中当厨子啊!” “你是不是找打?”张翠凤狠狠剜了儿子一眼,“没用的东西。” 方嘉嘉听了他们母子对话,小声对向安说:“向安,厨艺好也是本事。” “是吧!”向安压低声音说:“我妈就是见识短,天天拿文楷哥打压我,说我没用。” 方嘉嘉悄么么地说:“我觉得你比向文楷厉害多了,他就是个书呆子,根本不会做饭。” “你们俩悉悉嗦嗦说什么悄悄话?”张翠凤见他们俩说小话说得头都快碰到一起了,搬了一筐菜走到冷藏柜旁。 “向安!你自己喝豆奶不晓得给姐姐拿一瓶?嘉嘉姐以前往你这个无底洞喂了多少好东西,你个没良心的!” 方嘉嘉摆了摆手想让她快快熄火,“翠凤婶,是我自己不想喝。” “嘉嘉姐,你和峻宇哥谈恋爱不会觉得很奇怪吗?”向安拎起一颗车厘子放进嘴里,“你跟他就像是我跟你,异父异母的亲生兄妹怎么能谈恋爱呢?” “谁说我和他谈恋爱了?我怎么不知道?”方嘉嘉对着向安顿时拿出了当姐姐的架子,“你别胡说八道。” “我妈说全村人都知道了,就连村里的鸡鸭猪狗鹅鹅鹅都知道你们俩好了。” “向安!你嘴巴是不是盐吃多了闲得很?”张翠凤转身瞪着她儿子,“嘉嘉姐跟哪个好关你屁事!” 方嘉嘉朝向安挑了挑眉,“听到没?少管闲事。” 向安朝门外努了努嘴,“嘉嘉姐你最近是不是走桃花运了?有个男的去你们家了。” 方嘉嘉转头朝状元小卖铺看了一眼,手机铃声跟着响起来了。陈新。 178 青年合作社的骨干成员来找她一起去云溪农庄开会。 似乎是预料到周希沛可能弄的那些聒噪“惊喜”。陈新让方嘉嘉走在自己前面,忐忑地看着她推开了 178 青年合作社专用房间的那扇门。 “砰!砰!砰!”一个个礼花筒纷纷爆破,方嘉嘉捂着耳朵都快被震懵了。 “热烈欢迎有为青年方嘉嘉回归家乡,建设家乡,成为 178 青年合作社首席设计师!” 听了他们这整齐洪亮又异常浮夸的欢迎词,方嘉嘉尴尬得想抱头逃跑。 周希沛给何越山使了个眼色,她拿起钹,何越山拿起锣,俩人在她耳边狠狠敲了起来。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你悄么么跑回来是不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我们给你还个大的!” 真的是震耳欲聋的欢迎阵仗。 方嘉嘉赶紧捂着耳朵求饶,“救命!我错了!我错了!”其他几个看热闹的笑得前仰后合。 陈新见方嘉嘉被他们吵得不行了,伸手拦了拦,“没完没了啊你们,赶紧开会。” 成年人的耳朵不是装饰品,喧天胡闹喊停就停。 陈新转头看了看方嘉嘉,“叶朗今天要上班,说他晚点过来。” 李晓虹望着方嘉嘉意味深长地笑,“李晓霞今天不过来了,我替她发言。” 几个人各就各位,居然真的一本正经地开始按开会流程轮流发言了。 方嘉嘉默默听着他们制定的年度计划、营销目标、节点活动,讨论着上半年怎么样好好借樾野文化的势,让大家的事业互相赋能、跨界联动、打破圈层。 她听得有些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家的状元小卖铺在他们的事业面前,就跟过家家一样。 午饭后,继续头脑风暴。 听他们聊着聊着,方嘉嘉就觉得自己把状元小卖铺设定得太窄了。 向善坪作为镇中心,有地理位置和配套资源上的优势,后续其实可以承接各村的旅客客流,结合本土特色策划更多主题的创意集市。 她设想以状元小卖铺为起点,后续对整个向善坪村的商户招牌和外墙做一些设计和墙绘的包装,届时联合村部和商户的力量打造一条有地方特色文化的街市。 状元小卖铺则可以作为 178 的一个互通站和集中展示点,辟出特定区域来做大家的产业成果展示或者产品展示。 她把自己的想法粗略讲述了一下,最后自嘲地笑了笑。 “状元小卖铺的影响力有限,但是姐姐那个茶社,我之前在那里帮她做设计就发现,去她那里消费的很多人都挺厉害的。” 听到心聆茶社,大家心照不宣地点头。 周希沛笑道:“大家都说心聆茶社的二楼,随便打开一扇门,里面就坐着上庸的商政大佬。” “你们刚刚聊的时候,我跟姐姐发了条消息,她说可以给 178 免费的宣传位。让我们早点把设计做好。” 不慌不忙 第40节 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是一阵声量掀顶的欢呼。 方嘉嘉惊愕地望着眼前激动万分的老同学,不知所措地笑了笑,没想到他们的反应会这么热烈。 “嘉嘉!心聆茶社的广告位砸钱都买不到!唯一那个给上庸白茶的广告位,听说还是老王总亲自去谈的!” 周希沛看起来是真的很兴奋,云溪农庄开业在即,更需要掷地有声的宣传。 方嘉嘉看了看聊天记录,她只是试着问了一句,向宁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长这么大第一次体会到人脉的力量。方嘉嘉内心感叹:有姐姐真好啊。 陈新望着方嘉嘉笑了笑,“谢谢方嘉嘉带我的小破厂去心聆茶社刷脸。” 覃森走到方嘉嘉跟前九十度鞠躬,“谢谢方嘉嘉带我的那堆木头去心聆茶社刷脸!” 唐小穗有样学样走上去鞠了一躬,“谢谢方嘉嘉带我的万穗农场去心聆茶社刷脸!” 李晓虹刚站起来,方嘉嘉马上作揖求饶,站起来先给她鞠了一躬,“别!我怕了你们了!” 有说有笑的欢腾热闹里,何越山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突然拿出了壮志凌云的语气。 “我准备去注册一个搞红白喜事餐饮服务的公司,不过我只打农村市场。方嘉嘉,心聆茶社我就不去高攀了,你们家状元小卖铺的广告位必须给我留着!” 方嘉嘉点头,“可以。” “够意思啊,到时候你结婚的酒席我给你免费包办!” “谁结婚要办酒席呀?”李晓霞忽然推门而入,看了看那群面色亢奋的哥哥姐姐,“你们又谈了几个亿的小生意呀?这么开心?” “我说方嘉嘉结婚办酒席——”何越山仰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到时候免费给她当厨子。” 李晓霞脸上强撑出来的笑容顿时撑不住了,红肿的双眼在努力憋泪,那委屈的表情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嘉嘉姐你要跟谁结婚啊?向峻宇吗?” 第40章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听李晓霞突然提到了向峻宇,不只是方嘉嘉,在座其他人,除了李晓虹,全都傻眼了。 李晓虹见她妹妹那副因爱生怨的嘴脸就想笑。 “方嘉嘉跟谁结婚你管得着吗?李晓霞你别为了你那点儿女情长耽误大家时间!” “不是,我没说我要结婚。”方嘉嘉都不知道该从何解释。 李晓霞努力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开会吧。” 整个开年大会的氛围就是一个高开低走,开到最后就连周希沛都开始叹气了。 “今天就到这儿吧,饭庄那边的晚饭已经安排好了。” 吃完晚饭,一群人三三两两地在云溪农庄逛了一圈之后,又坐进了已经做好开业准备的悬崖酒吧。 李晓霞失魂落魄地望着玻璃墙外的远山和村落,其他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方嘉嘉时不时朝李晓霞投去一瞥,坦率地说,对于眼前这种情况,她毫无应对经验。她不知道李晓霞今天为什么像变了个人,也不知道该跟她聊点什么。 周希沛朝陈新抬了抬下巴,“问下叶朗到哪儿了?” “说快到了。”陈新放下手机,“早八晚五的公务员也不好当啊。” 李晓虹摇了摇头,“比没日没夜的班主任好点儿。” 覃森看了看神不守舍的李晓霞,开口问道:“李大侠,你昨天为什么要骂峻宇哥?” 提问直接戳到了低气压的中心。李晓霞脸上本来就不够明朗的表情变得岌岌可危。 她看了方嘉嘉一眼,瞥见叶朗从门口走了进来,在嘴角徘徊的疑问没能第一时间说出口。 除了方嘉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到了叶朗那边。 结合向峻宇昨天的反常,方嘉嘉内心猜测着李晓霞为什么骂向峻宇。两个人默默地对视,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说话。 叶朗坐到李晓霞身边的那个空位。 吵吵嚷嚷的几个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调侃着姗姗来迟的公务员,叶朗只是好脾气地微笑,匆匆朝方嘉嘉投去一瞥。 李晓虹盯着自己妹妹看了很久,发现她直愣愣地望着方嘉嘉,很怕她在这儿闹出什么不愉快,搅了老同学聚会聊天的兴致。 “李晓霞,你要是不舒服就早点回去。” “李大侠你今天这状态不对啊,因为峻宇哥吗?”覃森又提起了不开的那壶,“你昨天在向善坪的村部……”他有些顾虑地看了一眼李晓霞,“因为啥呀?” 李晓霞忽然拿起一瓶啤酒,脸上是无所谓的表情。 “向峻宇不喜欢我,我让他去死。” “不喜欢你的人多了。”李晓虹对她妹妹翻了个白眼,“死得干净吗?” 听到这儿,方嘉嘉立即垂眼躲开李晓霞的视线,还是没能躲开她的追问。 那个口无遮拦的李晓霞又回来了。 “嘉嘉姐,你不喜欢向峻宇吧?” 果然这种熟人局就是避不开男欢女爱那点事儿。 方嘉嘉本想脱口而出的“不喜欢”都到嘴边了,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发现自己没办法说不喜欢向峻宇,即使是违心地说一句“不喜欢”,她都不愿意。 她和向峻宇的感情,像不必朝夕相处的亲情,又像不会互相打扰的友情。 那些经年累月的琐碎积淀出来的情感,比男女之间的“喜欢”,要复杂得多。 “不是那种喜欢。”方嘉嘉难为情地望着她,“他比我亲哥更像我哥。” “你别喜欢他,他就该落个吃斋念佛孤独终老的下场!” 李晓霞的啤酒到了嘴边,意识到自己是开了车过来的,放下酒杯,说出的话有气无力。 “以后就算你们俩谈恋爱,也麻烦悄悄地谈。拜托别让我看见,我怕我受不了那个刺激。” 酒桌上的人目目相觑,本来紧张微妙的酒桌氛围因为李晓霞这番话稍有缓解。 李晓虹望着她那个傻妹妹头疼,周希沛和唐小穗互相交换了无奈的眼神。 叶朗没想到,这才刚上山,还没来得及释放出见到方嘉嘉的隐秘喜悦,心情就先跟着她们的对话经历了一番跌宕起伏。 唐小穗磕了磕瓜子,决定抛出一个可以活跃气氛的问题。 她笑呵呵地望着叶朗:“叶朗才是人生赢家啊,我们对象都还没着落,人孩子都四五岁了。叶朗,小叶子出生的时候你什么心情?” 叶朗犹豫片刻,“小叶子出生的时候,我不在她们身边,我忘了我当时在干什么了。” 本来想就此打住,对上方嘉嘉目光的那一瞬他垂下眼,“我不是小叶子的生父。” 空气凝滞。每个人的耳旁似乎都发出了信息爆炸的声音,脸上都泛起了奇妙又微妙的情绪。 方嘉嘉满眼敬佩地望着他,叶朗在她眼里不光有偶像光环了,又加上了一圈圣父光环。 其他人也是见多识广的,但是这种情况的确超出了他们的经验和涉猎范围,以至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朗的轻笑声打破僵局,岔开话题,“你们今天开会都聊了些什么?” “聊了很多啊。”周希沛把大家开会发言的重点言简意赅地挑着说了一遍。 叶朗拎出那个自己听到的重点,“方嘉嘉,你要回家继续开状元小卖铺?” “嗯,暂时是这么打算的。” “方嘉嘉决定给小卖铺来个改造升级。”周希沛朝叶朗抬了抬下巴,“有没有什么改造建议?” “我没什么相关经验,给不出什么实用的建议。” 叶朗右手拇指的指腹摩挲着竹丝杯的纹路,脑子飞快地运转,“但是我觉得状元小卖铺的价值,不仅仅是商品买卖和展示层面的。” 方嘉嘉疑惑地看向他,和大家一起露出愿闻其详的神情。 “那天希沛说她初中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自己的照片挂在小卖铺的墙上。” 叶朗在大家的笑声里停顿了一会儿,“我当时就想,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状元小卖铺为什么只能挂中考状元的照片?就像在座的各位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状元小卖铺的状元,可不可以不局限于考试成绩这一个层面?” “小卖铺就在学校门口,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学生。状元小卖铺作为沵湖中学校门口地标式的存在,是不是可以对孩子们做一些价值观的正确引导?而不是传达唯成绩论的观念。” “当然,我不是在质疑王阿姨开店的初衷和理念,就是觉得我们这代人该有我们自己的态度。” 叶朗这几句话收获了大家的拍桌赞同。 教书育人的李晓虹尤其感慨,“素质教育推了这么多年,每年高考大家最关注的还是那几个状元。有些根深蒂固的老旧观念余毒,的确需要更多社会力量的合力,学校和老师的能量实在有限。” 方嘉嘉听得连连点头,脑子里冒出了向安和张翠凤早上在餐馆里的对话。 有些孩子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专长所在,长辈却依然把读书当成孩子唯一可靠的那条出路。 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但不是每个孩子都能靠读书改变命运。 她对叶朗露出崇拜的表情,感觉自己改造小卖铺的整个思路突然被叶朗这些话打开了,肩上甚至不自觉地多了些使命感。 在自己的 ipad 上连写带画地记好笔记,方嘉嘉心里忍不住感叹:叶朗的朗,是让人豁然开朗的朗。 她满眼钦佩地迎视他的目光,“谢谢你,我觉得我找到更好的改造思路了。” 叶朗朝她露出温和的笑,“状元小卖铺重新开张那天会通知我们吗?” “她不通知我们也得去啊!” 陈新的目光在叶朗和方嘉嘉身上晃悠了一遍,得知叶朗不是小叶子的生父,他觉得叶朗和方嘉嘉俩人说不定有戏,意有所指地说:“叶朗和方嘉嘉你俩要是搭伙做点什么,指定暴富。” 其他人都心照不宣,互相交换着看破不说破的笑容。 方嘉嘉无计可施地朝陈新看了一眼,也不知道他在瞎撮合什么。 李晓霞没有亲眼目睹那杯“苍苍雪峰”的暧昧场面,一时没看懂大家脸上的笑容。 她机灵的脑瓜里经历了一场小小的风暴,似乎是猛然间明白了什么,脸上恢复了李大侠才有的明快,语气里迸出难以克制的幸灾乐祸。 “嘉嘉姐!你跟叶朗哥有事啊?哈哈!向峻宇是不是没戏了?” 方嘉嘉觉得今天的李晓霞不是可爱,是可怕。她对着李晓霞送出苦笑。 “没有的事。”她抱歉地看了看叶朗,急于澄清,“我们就是同学。” 各位老同学压在方嘉嘉和叶朗身上的视线交织着各种意味,甚至带着些乐见其成的怂恿。 这让方嘉嘉迫切地想点一支烟,她的内心深处掀起了一些不吐不快的情绪,翻涌到喉头。 不慌不忙 第41节 加入了 178 青年合作社,大家以后时常要见面。她想坦白,想把话说清楚。 想丢掉最后的那点虚荣心,不想再藏掖自己失业的事实,想用坦诚回应他们的真诚。 她还想剖白自己曾经那一厢情愿的暗恋,不想让那些没有恶意的起哄给叶朗带来更多的尴尬,继续干扰同学之间的正常交际。 叶朗的沉默,在她看来就是一种不忍心伤害她的,无声的善良。 她不澄清的话,误会就会一直在那里。 方嘉嘉走到门口的衣帽架旁,摸了摸自己大衣的口袋,转身看向几位老同学。 “你们介意我点根烟吗?” 第41章 .其实,说真话也没那么难 “你还抽烟?”周希沛眉头一挑,“你平常抽什么烟?我柜子里还有几条烟,等下拿给你,你带回去。” 方嘉嘉用火柴盒敲了敲烟盒,“我想点根烟,不抽烟。”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用眼神轮流询问着周围的人。 “你点,我们不差吸你这点二手烟。” 陈新用胳膊捅了捅身边发愣的覃森。 覃森表情愣愣地点了点头,“我倒想看看乖学生都是怎么吸烟的,方嘉嘉你点你的。” “你随意,方嘉嘉。我们不介意。” 何越山又打了个呵欠,“可惜我戒烟了,不然我跟你一起抽。”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附和,只有叶朗保持沉默。 他隐隐预感到了什么,垂眼看着手里的竹丝杯,一言不发,心里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抗拒感。 方嘉嘉背过身,把烟放到唇齿间,熟练地划燃火柴,点燃了那根细长的烟。 她挥了挥火柴,把熄灭的火柴棍放进干净的烟灰缸,然后把香烟从唇间取了出来。 方嘉嘉朝大家扫了一眼,那群人仿佛突然进入了由她独角出演的即兴剧场,用带着好奇的目光聚成了打在她身上的追光。 方嘉嘉垂眼的瞬间,他们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那阵沉默里渐渐暗了下去。 她夹着香烟的手放在桌下,望着那升腾的轻烟,在一阵沉默里缓缓开口。 “我在社交和表达上没什么才能,不太会说话。人多的时候,我很容易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 方嘉嘉眸光里晃动着升腾的轻烟,闪过一抹犀利。 “上班后公司的其他几个设计师老约我抽烟,后来我就发现我手里拿着一根烟的时候,可以短暂地拥有一些表达的智力,说出一些平常很难说出口的话。” 没等大家对这些话做出反应,她毫无停顿地说:“年前,我被公司裁员了。” 此刻萦绕在她身边的,是老同学们善解人意的静默。 她深吸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 “我在公司里一直循规蹈矩的。不管是上学还是上班,我一直都很平庸,平庸得像集体里的隐形人。没想到他们要裁人了,第一个想起我了。” “我在北京待了五年多,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挺不可思议的,长城都没去过。” 她垂着眼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似乎在努力打捞什么久远的回忆。 “每天就是上班,加班,下班,回到家继续不定时地加班。跟我合租的那个女孩子,我们经常一个星期都碰不了几面,她一度以为我从事的是什么不正当职业。” “失业后我在合租屋里稀里糊涂睡了一个多月,好像把这些年因为加班缺的那些觉全都补上了。睡够了觉,我回到了上庸。回来直接去了姐姐那里,但是没敢跟她说我失业了。” 方嘉嘉的下巴颤了颤,“我没想到这次回家过年会跟你们产生交集。平庸的人也有平庸的烦恼,在这之前,我既不喜欢 178 班,也不喜欢你们。” 漫长的停顿。他们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周希沛和李晓虹是班里的尖子生,尖子生有尖子生的朋友圈。唐小穗和何越山是班里的开心果,捣蛋鬼有捣蛋鬼的朋友圈。” “陈新和覃森有一技之长,随便做个什么小玩意儿就能让大家鼓掌叫好。叶朗,是那种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成为焦点的人。” “别说朋友圈,我那时候就连其他女生那种,可以一起上厕所,一起去小卖铺买零食的朋友都没有。” 方嘉嘉被窜入眼里的轻烟熏得蹙了蹙眉,“初三那年,除了向恬,我跟其他人都没说过几句话。” “初三之前,支撑着我每天去学校的是杀人般的意志力。初三之后,让我每天心甘情愿走入那个校门的,是叶朗。” 她捻了捻指间的烟,表情平和地把烟灰缓缓弹进烟灰缸。 大家的追光短暂地从方嘉嘉的身上往叶朗的方向闪了一瞬。 方嘉嘉似乎又想到了向宁去杭州学茶艺那几年,她那些青春心事无处诉说的晦暗时光。 “上大学后,我很喜欢听一首日文歌,中岛美嘉的《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我觉得歌词写出了我初中时的那些心理状态。” “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我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也不知道自己那样算不算抑郁。” “可能吧,看什么都很消极,那时候觉得活着很没意思。但是因为有叶朗那样的人,让我对这个世界稍微有了些好感和期待。” 方嘉嘉抬眼对上眸底泛出泪光的叶朗,嘴角漾出明朗的笑。 “虽然你不记得我,但是你救过我。” 在座的每个人似乎都被一股令人窒息的难过裹挟着,悲伤而礼貌地沉默。 她垂下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摇曳的轻烟往地面的方向晃了一瞬,又缓缓升起。 “我暗恋叶朗七年,没想过要表白。我的那点自知之明不允许我对他做那么冒昧的事。” “暗恋的基本修养,就是不给被暗恋的那个人带来任何负担和困扰。喜欢他的那七年都藏得很好。这场独角戏都谢幕好几年了,最近突然露出那么多马脚,被你们发现了。” “啊?谁发现了?我不知道啊。” 何越山抹了抹腮边的泪,被唐小穗狠狠掐了胳膊,他抽了张纸巾,擤了擤鼻涕,“对不起,方嘉嘉你说你的,我闭嘴。” 对何越山的贸然打断毫不在意,方嘉嘉只是凝望着指间升起的轻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那时候年纪小,因为悄悄喜欢一个人,做了很多可笑的事,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们只是同学了一年,七年的时间里,有六年都是靠着 15 岁的那些记忆延续着那场不知所谓的暗恋。” 她抿嘴思考了一会儿。 “大三那年我终于清醒了。可能是我迟来的道德感在提醒我,21 岁的女人还惦记着一个 15 岁的男孩儿,很不道德。我的暗恋结束了。” 听得泪雨婆娑的几个女人破涕为笑,及时送上了对她这些话的反应。 叶朗在一片沸腾的悲伤里心绪难平地望着她,艰难地牵了牵嘴角。 “我今天跟大家坦白这些,就是因为我对叶朗一点非分之想都没有了。他现在是我的偶像,我对他只有单纯的崇拜。” “大家以后也别再开我和他的玩笑了。他太善良了,不会为这种事做什么澄清。但是他也太无辜了,没有义务承受这些。你们行行好。” 叶朗的犹豫和克制牵扯着嘴角和下颌的肌肉,内心被无法言说的失落席卷。 沉默在酒桌间短暂地流淌。 她明明是想给他解围,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彻底被什么困住了。 “在陈老师的葬礼上,听你们跟师母聊天,说起你们在做的事。我觉得你们都很成功,觉得自己很失败。” “周希沛那天带着我走进那间高仿的 178 班教室的时候,给我指出了我曾经坐的那个位置。我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当时的心情。” “上学也好,上班也好,我好像一直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总是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可是跟你们相处的这十多天里,我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到底能做什么,想做什么。” 她平静地笑了笑,抬眸扫了他们一眼。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们了。觉得跟你们一起团结奋进,共创佳绩,也挺好的。以前做同学的时候,没能好好遵守贴在黑板上面的八字班训,现在我想试试。” 方嘉嘉抬手轻轻磕了磕烟灰,看了看眼前的一群泪人,情不自禁地笑。 “我的烟快要燃完了,该交代的我也交代了。你们现在这副样子,很容易让我对自己的表达能力产生错觉。这么煽情吗?” 周希沛眼泪汹涌,把刚刚擦完泪的纸巾往她身上砸了过去。 “烦死了!你真的屁话好多!你千万别喜欢我,我不是什么好人!我那天就是居心不良,就是想让你帮云溪农庄做设计才去找你的。” 方嘉嘉把身上的纸巾扔进垃圾桶,毫不在意地笑,“这么看来我也不是那么没用,有点利用价值。” 李晓虹摘下眼镜,拿纸巾擦了擦眼角。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那天我看你和向书记关系很好,是为了帮李晓霞问清楚你们之间的关系,才非要拉着你来云溪农庄。” 方嘉嘉凝视着手指间将要燃尽的烟,微笑从唇角漫溢到脸颊,“什么好学生?全是坏女人。” 陈新犹豫了一会儿,“方嘉嘉,我……” 方嘉嘉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是因为姐姐才跟我说话。别说了,怪伤人的。” 李晓霞泪光闪闪地望着方嘉嘉,“嘉嘉姐,我觉得你拿着烟说话的样子好酷。要不你把烟焊在手上吧。” 那群刚刚还争着飙泪的人一个个笑出了声。 方嘉嘉也被她这句话逗笑了,“你不讨厌我了?” “我不讨厌你,我讨厌的是向峻宇。我才没那么拎不清。” 方嘉嘉捏了捏手里的烟头,对她露出真诚度很高的笑,“谢谢李大侠这么有风度。” “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要去帮你拦门,看我整不死他!” “嗯——”方嘉嘉缓缓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后马上收起笑容,“谁说我要跟他结婚?” 她把将要熄灭的烟头伸到烟灰缸边,“友谊地久天长,谈恋爱只会伤感情。” 说完她把烟头彻底按熄,穿在身上的那件犀利的隐形外套似乎也瞬间褪去。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口干舌燥。她喝了半杯啤酒,轻声叹气。 “说了这么多话,好累啊。” 第42章 .既要又要,要鱼还是熊掌 那群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奇观,方嘉嘉熄了烟,果然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不慌不忙 第42节 何越山像是受到了什么启发一般,喝了几口啤酒,转头对唐小穗说:“小穗,我也暗恋了你很多年。” “嘁——” 在座的人发出整齐的鄙夷。 唐小穗对他翻了个白眼,“一身肥肉,四体不勤。滚!离我远点。” 听方嘉嘉说了那么久,情绪被顶上去的覃森也转头望着周希沛,话里话外真假难辨。 “希沛,我也暗恋了你很多年。” “你是不是找死?”周希沛像是听到了什么难听又恶心的话,“再胡说八道我拉黑你!” 方嘉嘉被唐小穗和周希沛的反应逗笑了,原来被不喜欢的人暗恋是一件让人恼火的事。 她觉得叶朗没有对自己表现出明显的反感,已经算很有风度了。 “今天来坦白局是吧?” 唐小穗把手里那杯啤酒一口闷,对着表情沉郁的叶朗说:“叶朗,我也暗恋过你。尾号 7822 的移动用户是我,对不起,你高中的时候我给你打了很多骚扰电话。” 叶朗怔怔地看着她,脸上是后知后觉的顿悟。 “哦,每次一接通就挂掉的那个?是你啊?” 何越山脸上的肉气得发颤,“唐小穗,你是不是想气死我?我追你的时候你追他?” 李晓虹扶了扶眼镜,“既然大家都这么开诚布公了——” 何越山伸出肥胖的右手食指,指向李晓虹,语气凶狠地说:“你先别说话!你是不是也暗恋叶朗?” 李晓虹点头。叶朗茫然又惊愕地扶额。 何越山气笑了,手指甩向周希沛,“周希沛!你最好不是!” “我没有暗恋他。”周希沛满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天天围着他转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吗?算什么暗恋?” 叶朗向周希沛投去疑惑且震惊的眼神,他是真没想到啊。 “哇——你们这些女人简直!”何越山怒气冲冲地把脸甩向李晓霞,“你不会也?” “死胖子你疯了吧!我喜欢的是向峻宇!” “对不起,我气糊涂了。你不是我们班的。” 几个女人拍桌大笑。 方嘉嘉敏感而精准地觉察到,这几个老同学正在用自己的暗恋经历帮她稀释坦白后的尴尬。 这种掩藏在嬉笑怒骂里的温柔,大概是朋友之间才有的默契。 周希沛朝叶朗挑了挑眉,怕他有什么心理负担,刻意挑拣着刻薄的话揶揄他。 “我们那时候就是年纪小,见识少,178 那些男生不是蠢货就是土鳖。你赢就赢在其他的男同学资质都太差。你看看,我们这几个女的现在长大了,在外面见过各种款型的男人了,谁还喜欢你?” 叶朗抿了一口茶,五味杂陈地点了点头。 何越山酸溜溜地说:“你们到底喜欢叶朗啥啊?长得帅?个子高?成绩好?他爸是校长?操!老天爷真不公平!我要是女的我也想暗恋他。” 陈新转了转手里的茶杯,“我不太懂,你们喜欢为什么不直接表白啊?藏着掖着不难受吗?” 李晓虹的食指敲了敲桌子,“暗恋是一种高级的、克制的情感。” “我们不会因为自己付出了感情就既要这个,又要那个。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不需要他回应什么,我们自己就可以生产情绪价值。” “暗恋并不可怜也不可悲,从开始到结束都与人无尤,因为我们拥有完全的自主权。” 几个有过暗恋经历的女人纷纷送上热烈的掌声。李老师真的很懂得怎么强行上价值。 叶朗看了看笑眼明亮的方嘉嘉,垂眼看向手里的竹丝杯。 他心底那些晃荡的失落情绪就像剩下的半杯茶汤,漾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向峻宇面色纠结地站在村部的健身器材旁,刚拿到异地搬迁名额的向修德捏着一支烟蹲在他身旁喋喋不休。 向书记跑上跑下好不容易帮他家拿到了两套安置房的钥匙,他说不想搬了。 “峻宇,他们说我这一搬走老木房子就要拆,宅基地也没得了。那不行!” “你重新给我找个屋场,那个山坡上不通路,我不住也可以,那老房子我不要了也可以。” “我生是向善坪的人,不能丢了在老家的地。” “住在那个城边边上,菜园也没得,田地也没得,我不去。我两个儿媳妇愿意住,让他们年轻人去住安置房,我要留在这儿。” 乡野里总能碰上这种既要又要的村民。 向峻宇听他念叨了半天,捏了捏山根。 “修德伯,我之前跟你都说过,接受集中安置就不能再自己建房。你说想清楚了我才去争取这个名额。” “我一时糊涂嘛,想来想去,我觉得搬走实在是不划算。” “安置房的名额不会一直给我们留着,我刚刚打电话,那边说一周内不给确切答复,名额就给别人了。” 向修德狠狠吸了一口烟,不容反驳地说:“那两套安置房我要,宅基地我也不能丢!” “这实在是办不到。” 向峻宇看了看他越来越暗的脸色,又看了看变得更暗的天色。 “你跟家里人好好再商量商量,想清楚。想建新房就趁早协调好新场地,想搬进安置房就快点安排搬家的事。不要到头来,一头都没落着。” “哎呀?你这话说的!你是书记啊!你这就撂挑子啦?” 向修德急得扔了手上的烟,猛地起身,头晕眼花晃了个趔趄。 向峻宇伸手扶了他一把,“这件事从上报材料到跑审批,村部该做的都做了。” “峻宇,我跟你爸爸是什么交情?你小时候我还给你摘过枇杷打过枣,你就这么对伯伯的?我要告你的状!你当书记不作为!我要去找镇委书记!找县委书记!” 向峻宇无奈地点了点头,望着那个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叹气。 他看了一眼时间,不自觉地朝状元小卖铺的方向走。走到龙耳朵餐馆门口,发现小卖铺门窗紧闭,也没开灯。 他还没张嘴,心里门儿清的张翠凤走了出来,脚抵在院门口的石墩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峻宇,来找嘉嘉?她一大早就和一个男同学去茶果山了,还没回来。我先前跟她打电话喊她来吃晚饭,她说她已经在那儿吃过了。” 向峻宇转身往回走。 回到村部,他在自己的车边站了一会儿,坐进车里,驱车前往云溪农庄。 这一次,他没有思想前后,也没在山下掉头回家,把车直接开到了云溪农庄的停车场。 向峻宇的电话打来时,方嘉嘉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听周希沛安排云溪农庄二月底正式开业需要设计的物料。 李晓霞见方嘉嘉手机震动,起身,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皱了皱鼻子。 “嘉嘉姐!向峻宇的电话。” 方嘉嘉倒吸一口气,立即走回自己的座位接听,“向书记?” “我在云溪农庄的停车场,你那边结束了直接过来。” 向峻宇握着电话仔细看了看对面那辆车,是李晓霞的,冤家路窄。 “……” 方嘉嘉发现他直接挂了电话,回到周希沛身边,继续和她一起整理开业物料清单。 陈新和覃森拉着叶朗给他们的产品营销出谋划策。 李晓虹姐妹和唐小穗聊着万穗农场和虹霞红薯粉厂联名推出新产品的事。 酩酊大醉的何越山躺在沙发上睡觉打呼。 夜深。每个人都背上了一堆新的工作任务。 到了各回各家的时间,一行人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快到停车场,叶朗握着车钥匙还没开口,陈新朝方嘉嘉先挥了下手,“方嘉嘉,我送你回去。” 方嘉嘉看了看走在身边的李晓霞,正犹豫着该怎么婉拒陈新的好意。 靠站在车边的向峻宇,点开了宋青岚刚刚在村里的党员群发出的 2 月份主题党日的活动通知,听到喧闹声,望向走过来的那群人。 “嘉嘉,这里。” 令人不安的寂静。 “向峻宇!你——”李晓霞的诅咒还没说出口就被李晓虹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头发,捂住了嘴。 方嘉嘉脚步沉重地往向峻宇的车边迈,走到车门边了又转身,潦草地和老同学们挥了挥手。 “拜拜。” 她仿佛被向峻宇挟持了一般,老老实实坐进车里。 覃森和陈新先后朝向峻宇打了声招呼,“峻宇哥。”向书记点头就算是回应了。 余下的人像是被集体下了目送任务,目送那辆军绿色的 jeep 角斗士开出了停车场。 李晓虹见车开走了,松开捂在妹妹嘴上的手。 “向峻宇!你——”李晓霞望着远去的车子尾灯,满腹怒气忽然就泄了气,垂头丧气地说:“可真气人!” 唐小穗安抚地拍了拍李晓霞的肩,“妹妹,拿不起但是放得下,姐姐很欣赏你!” 周希沛和李晓虹相视而笑。陈新按了按手里的车钥匙,“峻宇哥,果然。” 热闹的说说笑笑里,叶朗沉默了一会儿,他径直走到自己车边,“李晓虹,你们开车了吗?需不需要我顺路送你们回去?” “不用,我妹开了车过来。” “那我先走了。” “拜拜——” 叶朗的车驶入一个个绕落在山间的弯道。 他降下车窗,山道上送来的草木味道里,混着寒夜的沁凉和道不明的惆怅。 两个月前,刘有为就给了他两个选择。 一是长期驻守万匠泉村,挂职驻村第一书记,配合当地村干部开展文旅融合背景下古建筑类文物的创新保护和利用,拓宽乡村振兴渠道,在基层历练两年。 不慌不忙 第43节 单位里未婚未育的人屈指可数。这种需要长期驻村的工作,已婚已育的人,都是能避则避。 二是参与土家族口述历史采集、濒危口述史料征编。 土家族有自己的民族语言却没有文字,历史文化均靠口传心授。 濒危口传文化大多散佚于偏远的土家乡村,要征集其口述史料,必须深入实地展开田野调查。 他一直更倾向于选择更单纯的口述史采集、征编工作,想要远离村野社会里无数不可控、不确定的人情琐碎和复杂。 车子又在黑夜里连过了两个弯道,叶朗做出了最终的选择。 第43章 .短暂的灵光,迟来的叛逆 在酒桌上语惊四座的方嘉嘉,坐进向峻宇的车里就如同被点了哑穴一般,默不作声。 向峻宇透过后视镜朝后座看了一眼,对上她晦暗不明甚至带着些埋怨的眼神。 “怎么了?” “你跟李晓霞说了什么?” “实话。” 她束手无策地沉默了一会儿,车子经过一个弯道时,车灯照见了路边的一块广告牌——山哥剁辣椒。 方嘉嘉灵机一动,想用那个尘封了多年的称呼唤醒他的兄妹记忆,让他多少恢复点理智。 她又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摸了摸自己手臂上光是想想就已经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哥哥,以后别再说那种话了。” 近二十年没听她这么叫过自己了,向峻宇乍听还是怔了几秒。 “别这么叫我。”根本不想跟她延续什么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情,他被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激出一声轻笑,“向文楷才是你哥哥。” 她也不客气了,“是你自己非要我这么叫的。” “那是小时候。” 小时候想当她哥哥,长大了又想当她男朋友。男人可真是善变。 当然,这种话只敢腹诽。 方嘉嘉扭头看向窗外。这是一个对着老同学掏心掏肺之后,深感疲惫的夜晚。 她没有积累太多社交的技巧,也没有什么交浅言深的忌讳。 说出那些话,只觉得和他们相处得更自在了,对那个集体,她也更切实地有了融入感。 或许有一天,她不用点燃那支烟,也能在他们面前畅所欲言。 烟?她转头看了看驾驶座那个烟酒不沾的人,脑子里又乍现灵光。 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自己什么。安静话不多?乖巧没脾气?但是好歹她十分确定地知道烟酒不沾的他不喜欢什么。 好像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用“哥哥”的身份劝退他,不如先试着做个让他讨厌的人,击碎他喜欢的那个“方嘉嘉”。 她的右手缓缓伸进大衣口袋,拿出烟盒在手上转了转。 “我想抽烟。” 黑夜在山野之间呼入变幻莫测的风,一阵骤雨猛然砸向车顶。 沉默在静谧的车厢里分野出对峙的气流。方嘉嘉忐忑地等待着接收来自向书记的反感。 向峻宇打开雨刮器,“喜欢抽烟?” 说实话,也就每次点烟时需要吸入那一口。她一点都不喜欢那种烟雾入侵肺部的感觉,违心地“嗯”了一声。 “抽烟对身体不好。” 方嘉嘉心虚地按了按烟盒,心里窜出些叛逆的火苗,“我又没想长命百岁。” 听到他那声叹息,她不禁暗喜。很失望吧向书记? “少抽点。” 他的语气里带着轻微的无奈,却没有责备的意味。 方嘉嘉如获大赦地抽出一根烟,熟练地放进唇间,摸了摸口袋,发现自己的火柴盒落在酒桌上了。 她怏怏地拿掉嘴里的烟,虽然没点燃,但是多少有些壮胆的效果。 瞄了一眼驾驶座的人,语气里故意混进一些轻佻,“哥哥,有火吗?” 向峻宇透过后视镜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话里话外没有透露出什么情绪的起伏。 “一肚子火。” 方嘉嘉差点笑出了声,夹着烟的右手撑了撑额头,挡住了笑容。 我不光抽烟,我还喝酒。她拿着那支烟,漫不经心地在烟盒上磕了磕。 “我晚上要加班做点事。” “我把电脑给你带过去。” 方嘉嘉望着车窗外夸张地叹了口气,语气苦恼地说:“村里的店这么早就关了,我去哪里买酒?” 向峻宇冷静地接受来自她的第二波冲击,“买酒?” 她努力克制住想要笑出声的冲动。 “我每次加班的时候,都要香烟配酒。不然就没法儿做事。” 在向峻宇蹙眉凝思的短暂沉默里,雨点时急时徐地砸在车顶。 他实在很难想象方嘉嘉在那种烟雾缭绕、酒气冲天的环境里工作的样子。 一分多钟漫长得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甚至让方嘉嘉产生了一种错觉。她和向峻宇因为长大而产生的那些距离感,竟然在这几十秒的时间里,突然消弭了。 她也不知道那个隐形的橡皮擦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精准而利落地擦掉了她对他又敬又怕的情绪。 方嘉嘉点开卡卡发来的消息,语音转文字,耐心地看他吐槽白述。 向峻宇把车停进了自家的院子,“要跟我一起进去吗?我去给你拆电脑。” “不用,卡卡——”方嘉嘉往窗外看了一眼才发现到他家了,“我同事帮我把电脑寄回来了,明天就到了。” 他转身望着她,“你不是今晚要加班吗?” 她把手里的那支烟塞回烟盒,理直气壮地直视他,在他生气的边缘试探。 “突然又不想加了。” 向峻宇平静地阅读着她脸上的表情里泄露出来的反常,“你今天怎么了?” 他总是这么心平气和的,方嘉嘉反而没招了。她沮丧地端出了举白旗的态度,垂下眼皮。 “没怎么。” 一直在车门边狂摇尾巴的大福,见向峻宇迟迟没下车,对着车门嗷嗷吠了起来。 向敬东从二楼的卧室走出来,朝楼下看了看,“峻宇!你车怎么停的啊?别摆在正中间。” 向峻宇放下车窗,“我还要出去一趟。” 望着快速驶出院子的那辆车,向敬东忍不住埋怨。 “非要当什么村书记?没日没夜的!一天到晚忙得后脑壳都看不到。” 望着街上那些视觉杂乱的商铺招牌,方嘉嘉的神思被拽入工作状态。 “向书记,村容村貌改造会改造这些商铺的门头招牌吗?” “目前还没规划到这儿,镇政府那个美丽庭院计划主要是对村民的自建房做统一美化和改造。” 向峻宇停顿了一会儿,“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五月份有个非遗风物集市要在村里办,我们到时候会做一些有特色的临时摊位。我感觉沿街这些商铺的门头——” 方嘉嘉组织了一下措辞,“都是那些快消品牌为了打广告免费送的招牌,做得太敷衍了。” “是不好看。”向峻宇把车停在状元小卖铺门口,回头望着她,脸上是进入公事状态的端正严肃。 “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结合那套善文化视觉系统,融合西兰卡普的色彩和元素,先把状元小卖铺改造好。你觉得可以的话,到时候我就按那个风格给村里的店铺做统一改造。” “还有 logo 的字体和颜色,可以融入每个店自有的特色和个性。” 她想到了那些规划得很整齐的街道,“那种整条街就是统一的黑底黄字或者红底白字的招牌,虽然整齐划一,但是很不尊重每个门店在市井烟火里沉淀出来的多元性,很没意思。” 向峻宇默默望着她,好像有很多年没有像这样听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 第一次和她谈及与她的专业相关的事,她陈述己见的职业感让他倍感陌生。 他们距离疏远的这些年里,她在自己的时空里积累出了让他惊讶的见识和才能。 虽然很认可她从专业角度提出的想法,但是这不是他能拍板定夺的事。 “我先去报批,你等我消息。” “报备审批的话,需要我把对比的效果图先做出来吗?” “你忙得过来吗?” 方嘉嘉盘了盘手头上紧急且重要的那些事。 “二月份可能忙不过来,要做完小卖铺的装修,云溪农庄开业也需要设计物料,178 在姐姐茶社的宣传物料,还有覃森和陈新他们那边也有些品牌包装的事要做。” “这么忙?” 她以为他等不及,连忙说:“你要是要得急,我可以调整时间,争取早点做出来。” “不急。”向峻宇沉吟片刻,“不要老是熬夜。” “哦。”她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那我先进去了,你早点回去吧。” 关上车门,方嘉嘉朝龙耳朵餐馆望了一眼。 “欸?高为峰的车开走了。” 向峻宇跟着她下了车,想起中午吵闹的场面,他不由得蹙了蹙眉。 不慌不忙 第44节 “嗯,中午又在这儿闹了一场。” 方嘉嘉的眉梢眼角都挂上了厌恶,“他有什么脸来闹?” “他带了他爸妈过来,场面太乱了,派出所的人到了才消停。” “还惊动警察了?翠凤婶他们没事吧?” “他们没事,翠凤婶和向安把高为峰的脸刮花了。” 方嘉嘉松了一口气,低声嘀咕,“他活该。没底线的赌鬼,不要脸的骗子。” “嗯。”向峻宇脸上是若隐若现的微笑。 他平时最不爱听村民扎堆掰扯这些家长里短。 可是此时此刻,他站在这儿跟她聊这些村里邻里的琐碎,听她絮絮叨叨,内心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他的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这是他渴望靠近和拥有的,平凡而生动的日常。 方嘉嘉登了两级台阶又猛地转身,语气急促地说:“他都敢带着人来这里闹,不会去姐姐家里闹吧?” “你放心,他不敢去向宁家闹。” 他笃定的语气和眼神,稍稍平息了方嘉嘉内心的恐慌。 她缓缓点了点头,“哦,你快回去吧。” “嘉嘉。” 方嘉嘉看向他,忽然发现俩人现在几乎是平视,他眼里的感情像潮水一般涌向她。 她垂眼瞄了瞄脚下的台阶,在心里快速推算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身高差。 生怕他又说出什么让自己手足无措的话,她的脸颊上浮现出两朵在黑夜里难以被察觉的红云,她在他欲言又止的停顿里紧张地抢白道: “你不要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 第44章 .我们经常会假装过得很好 风吹来,挟带着雨后的湿冷。 向峻宇被她那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惹出一抹笑,内心涌现出一些愉悦的情绪,微微点头。 “早点睡。” 方嘉嘉转身“噔噔噔”地上了台阶,心里热闹翻腾得像是在开一场运动会。 她匆匆开门,关门,靠站在门边,伸手打开了小卖铺外面那盏门檐灯的开关。 向峻宇的心情随着那突如其来的光亮变得更加明朗起来。 方嘉嘉听到车子远去的声音,关了灯。她觉得向峻宇似乎有一种很诡异的能力,让她在他的注视里感觉自己是个很可爱的女人。 她狠狠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陷入了普信女的自恋漩涡。 睡前,她把 2 月的工作任务分成了四类:重要紧急、重要不紧急、不重要紧急、不重要不紧急。 望着那张工作清单,她发了会儿呆。 以前总是被白述逼着按时间管理四象限来写每周工作的计划和总结,每周一和每周五,到了提交工作计划和总结的时间,她都能听到卡卡在旁边激情抱怨。 “我觉得我最重要最紧急的事就是杀了那头白眼狼!” 方嘉嘉拿起手机,又看了看卡卡昨晚发来的消息,狠狠地叹出了一口郁闷。 白述把他们设计部的国内游地点定在了上庸,为了错开五一人流高峰,时间定在了四月底。 那十几个前同事里有一半牛鬼蛇神,她才懒得对他们尽什么地主之谊。 她还记得自己正式办离职交接的那天,坐在她斜对面的那位叫男同事皮笑肉不笑地问她离职后有什么打算。 当时忙着拷贝自己的资料,突然被裁员心里本来就没着没落的,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回村里刷墙。” 卡卡当时还开玩笑说:“咱们美术生就业面多广啊,能给篮球画线,还能给村里刷墙。” 方嘉嘉望着 ipad 上那张状元小卖铺内墙的墙绘草图,指间转着 ipencil 不禁笑出了声。 一语成谶。她真的回家来刷墙了。 热气萦绕的早餐桌旁。 方嘉嘉与方建兵因为她回家开小卖铺的这件事,在电话里进行了短暂的僵持。 最后是当爸爸的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无奈地妥协,“粉刷和装修我找人去弄。” 方嘉嘉往向安递来的面里加了几滴山胡椒油,“谢谢爸爸,可不可以先不要跟我妈讲?” 电话瞬间就被挂断了。 方嘉嘉拌了拌碗里的面,他们两父女之间就连讲个礼貌都会让彼此不自在。 张翠凤和向安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你一言我一语地把高为峰昨天来主演的那场闹剧给她详细解说了一遍。 高为峰带着父母拎了一堆东西来提亲,张翠凤把车钥匙扔给了高为峰,撵他们走。高为峰的爸妈揪着向宁是聋哑人这一点,大骂张翠凤不知好歹。 正是饭点,向振国因为店里还有等着吃饭的客人,忙着炒菜。 向安和张翠凤突然和他们撕打起来,高为峰挡在中间,脸上被张翠凤狠狠挠了几下。 说到这儿向安拍了拍他爸。 “一看高为峰他妈要打我妈,我老爹举着炒菜铲子就冲出来了,吓我一跳。” 向振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看老婆和儿子那副表情,猜到他们又在翻扯昨天那出闹剧。 或许因为听不见这世界的喧哗和吵闹,他总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面带微笑地拿起筷子给方嘉嘉的面里加了个煎蛋。 方嘉嘉拇指屈了两下,笑着送上了自己的“谢谢”。 “高为峰那个老娘的嘴巴贱得很!还说向宁一个聋哑人有什么了不起?他儿子倒是好手好脚不聋不哑,有我姑娘本事大吗?” “宁宁吃了多少苦才把那个茶社办成今天这样?还让那么多特殊学校的同学在她那里学到了本事,找到了工作。我姑娘就是了不起!” 张翠凤越说越气,愤愤地念:“要不是峻宇他们几个拉着我,我只怕会撕了那臭婆娘的嘴,杀了她的心都有!宁宁得亏没嫁去他们家啊,这种婆子妈谁敢要?” 向安挠了挠头,“高为峰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猪狗不如。” “你就是个贱骨头!他给你买两件衣服两双鞋,你就恨不得对他吐舌头摇尾巴!没用的东西。” 向安愁苦地看了方嘉嘉一眼,“嘉嘉姐,我觉得我以后娶媳妇儿也很难,我妈这种婆子妈也没人敢要。” “翠凤婶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懂什么?”方嘉嘉打量了他一眼,“你才几岁啊?就想这些?” “他年纪不大本事不小哦,女同学都敢带到家里来,还给人家做饭吃呢!” 张翠凤对着儿子剜了一眼,“考试分数没别人一半多,真的是好意思天天追着人家小姑娘跑。没皮没脸。” 方嘉嘉抿嘴笑了笑,“给女同学做饭吃?” “嗯——”向安得意地挑了挑眉,“为喜欢的人下厨,应该的。” 方嘉嘉不由得朝他竖了个大拇指,看不出来,有两下子。 “向安!我看你真的是脸皮城墙厚!一天不晓得好好读书,人家那么优秀的女孩子,以后进一中考好大学,外头什么优秀的男孩子碰不到?你看到时候人家还看不看得起你!” 张翠凤怒视着自己的儿子,正想再说点什么,握着铃声乍响的手机嚷嚷道:“秀荷打我电话干什么?嘉嘉,你妈妈打电话过来了。” “欸?秀荷?”张翠凤见方嘉嘉望着自己,特意打开了免提。 “翠凤,餐馆忙不忙啊?” “还没开学啊,学生老师都没回学校,没多少人来吃饭,我闲得很。” “我这几天也是闲得很呐。文楷和陆臻心疼我,请了个月嫂带孩子。哎呀,我是专门跑来伺候他们的,反倒还让他们伺候我。” 方嘉嘉两条眉一高一低,五官调整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王秀荷这炫耀的口吻,沾沾自喜的语气,和前几天电话里的那个怨声载道的“祥林嫂”是同一个人? 张翠凤捧场地说:“哎哟哟哎哟哟还是你命好啊,有个好儿子就够让人眼红的,还找了这么个好儿媳哦!我要是能有你一半好命,我也就知足了!” “宁宁哪里比儿子差了?”王秀荷看了看客厅里的人,月嫂抱着孩子朝她瞥了一眼,她立马放低了声音。 “翠凤,你上次给我发的那个照片我一直想问你哦,和嘉嘉一起在你们餐馆门口的那个男的是哪个啊?开白车子的那个。” 方嘉嘉听到这儿对着张翠凤一个劲摆手。 张翠凤脑子懵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哦!那是叶校长的儿子!” “叶校长的儿子?叶朗啊!” 王秀荷倍感意外地报出了大名,语气里迸出开香槟般喷薄而出的惊喜。 “哎呀!那个男孩子优秀得不得了,他也是个中考状元,成绩又好,又有礼貌!天老爷哦,我们家嘉嘉这是走了什么大运了!” 向安捂着嘴偷笑。 张翠凤见方嘉嘉手都摆出虚影了,想到她这几天和向峻宇过从甚密,也怕自己的情报让王秀荷误解,吞吞吐吐地解释。 “他们那天一群同学一起来我店里吃饭,可能就是同学哦。” “哦——”王秀荷的谈话兴致断崖式下跌,想到了她自己相中的女婿候选人。 “峻宇最近忙不忙啊?跟老李家的那个二丫头成了没啊?” “峻宇忙得很!”张翠凤知道老姐妹在拐弯抹角打探什么,“你把心放肚子里哦,他跟老李的那个二丫头没成。” “我放什么心啊?”王秀荷假装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峻宇我看着长大的,我就想问问他好事近了没?到时候我也好提前准备道喜随份子嘛。” 张翠凤对着手机隔空白了王秀荷一眼。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了,你跟我玩什么聊斋? 方嘉嘉也是才发现王秀荷真的很爱演,明明在向文楷家待得怨气冲天,非要在老姐妹面前表现得春风得意。 果然,她们俩聊着聊着又失去了最初的主题,从潭沙的天气聊到了县里的广场舞大赛。 向安和方嘉嘉心照不宣地对视,先后离开了餐桌。 王秀荷和张翠凤对喊式的聊天背景音在他们背后持续。 两个女人爽朗说笑的嗓音里,充满了某种意味不明的较量。 临近中午,方嘉嘉收到了卡卡寄来的几个大包裹,快递费是真没白花,果然是特快的速度。 还没组装好自己的电脑,覃森带了两个工作室的木工来到状元小卖铺。 不慌不忙 第45节 方嘉嘉意外地发现其中一个木工居然是自己的小学同学张钊,他们和她沟通嵌入式货柜和货架的具体规格、尺寸、设计样式,几个人画了七八个版本的草图,终于定了下来。 时间真的很不经用,转眼就到了傍晚。 方嘉嘉带他们在龙耳朵餐馆解决了晚饭,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回到家组装好自己的电脑,点开云溪农庄开业的物料清单,继续做设计师。 王秀荷的电话打来时,方嘉嘉正在和周希沛在线上沟通云溪农庄开业主画面的思路。 她点开免提,王秀荷先送来了一声长叹。 “哎——” 王秀荷听着外面的陆臻和月嫂说说笑笑,在自己的卧室里愁眉苦脸。 “嘉嘉,你忙不忙啊?”她听到电话那头键盘敲击的声音,“又加班啊?” “嗯。”方嘉嘉朝电话瞥了一眼。 “你哥哥休陪产假了,每天早上他起床就把卫生搞了。这家里越加没我能做的事了,我天天闲得发慌。” 方嘉嘉放在键盘上的手停了下来。 “中午吃饭,我夹菜一时忘了用公筷。你嫂子脸色马上就不好看了,那个菜她碰都不碰了。” 王秀荷语气里掺着气恼。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这些天注意又注意。生怕惹她嫌弃,怕给你哥哥丢脸。” 方嘉嘉轻叹,“实在没事,你就去找个班上吧。” “我这一把年纪还能做哪样啊?哪个要我啊?我什么都不会呀。” “向文楷家附近的便利店、小超市。导购也好,收银也好,开了这么多年的店,你又不是做不来。” “别人收银现在都是用电脑,我哪里会呀?” “那就去学。” “我那个店都关了,还学那些干什么?我不学。” 王秀荷望着飘窗外的林立高楼,幽怨地沉默。 家里的田地都租出去了,方建兵满六十岁后在工地上就没办法买保险了,向文楷的儿子也不用自己带。 往后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十年,真的什么都不干了?光靠那点养老金和儿女的孝心过活? 她不愿意。状元小卖铺真的完全没有生机了吗?为什么别人的店可以开得红红火火?是不是应该趁着还没老糊涂好好学一学经验,长一长见识?回家继续开店? 思路被女儿拨通了,似乎是做好了决定,王秀荷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强硬起来。 “嘉嘉,你老在北京漂着也不是事。你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换个离家近的工作,找个知根知底的对象。” 听到她嗓音里冒出了久违的那股精气神,方嘉嘉松了一口气,敷衍地“嗯”了一声。 王秀荷听到儿子和陆臻的谈话声,压低声音。 “我早上跟你哥哥提起了这事,他让你发一份简历给他。哥哥不是不管你,你们俩也不是仇人,不要搞得那么生分。” 在方嘉嘉无话可说的沉默里,王秀荷听到隔壁的主卧传来了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紧接着陆臻那声愤怒的质问格外清晰地传了过来。 “向处!你现在是在问责吗?怪我没把你妈当成我妈?” 第45章 .看不透的,看破不说破的 王秀荷匆匆挂了电话,在走廊上六神无主地踱步。 儿子和儿媳好像是因为她吵起来了,她怕自己贸然进去劝架会火上浇油,只能干着急。 向文楷和陆臻结婚两年,因为工作原因长期分居两地,聚少离多。 至少在王秀荷看来,这些日子,儿子和儿媳相处得不像是夫妻,更像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同事。 陆臻因为愤怒的情绪导致脸都显得扭曲,向文楷脸上无愠无恼。他看了一眼未关好的卧室门,走过去关上了门。 门被关上了,里面的吵闹声也听不清了。 王秀荷踱回自己房里,坐立难安。 “如果不是我爸妈还没退休,我也不想麻烦你妈来帮我们带孩子。” “我不是不想和你妈好好相处,也不是故意针对她。但是我跟她的确没有任何感情基础,让我像别人家的儿媳妇那样毫无障碍地对着她喊妈,我做不到!” “陆臻,我没想让你把我妈当成你妈,我只是觉得一家人有话可以好好沟通。没必要互相猜疑,抗拒对话。” “向文楷!别在我面前展示你为人处世的那一套!” 陆臻被压抑不住的暴躁情绪撕扯着。 “我就是不喜欢她总是用几十年前带孩子的那一套来带我儿子。她总说她以前带你就是那么带的,可是现在不是以前!” 向文楷摘了眼镜,捏了捏山根上被压出的印痕。 “我会提醒她,你别跟她计较。我妈在村里过了几十年,忙着开小卖铺养活我们兄妹。她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与时俱进,希望你能理解。她不懂的,我们可以教她。实在不行,可以请人来带。你们没必要因此处成敌人。” 陆臻顿时哑口无言,想到王秀荷在家里谨小慎微的样子,内心涌出些愧意。 她努力平复自己躁怒的情绪,扶着梳妆台的边沿,望着镜中的自己。脸上还未散尽的狰狞之气让她忽然有些自厌。 “对不起,我最近总是没办法管理好自己的情绪。”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没找准谈话的时机。”向文楷冷静地从衣橱里取出自己的睡衣,“我去洗澡了,你早点休息。” 陆臻的余光里,他带上门出去了。她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长发,再次望向镜中的自己。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在曾经憧憬和喜欢的人面前,变成了这副鬼样子。又是什么?让他在她每次歇斯底里地暴怒之后,依然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样子。 他好像有一把为人处世的标尺,和身边的每个人都有精准量刻的相处分寸。又好像有难以量测的情绪阈值,她无论发出多少无名火都触碰不到那个让他爆发的临界点。 旁人眼里的他们相敬如宾。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相爱的假象里有多少来自于那个男人的淡漠。 在自己卧室门口徘徊的王秀荷见儿子拿着睡衣出了卧室,轻手轻脚地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问:“文楷,怎么吵起来了?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啊?” “妈,以后你和陆臻有话直说,都不要憋着。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就是刚生完孩子情绪化一点,你多体谅一下。” “好好好,我晓得。” “不早了,你早点睡。”向文楷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你跟嘉嘉说了吗?” 王秀荷连忙点头,“说了说了,我刚刚给她打电话说过了。我让她发个简历给你。” “好。”向文楷见王秀荷还有话没说完的样子,“还有事吗?” 王秀荷犹豫了一会儿,本想说自己这阵子想找个附近的便利店打打零工,学习学习。又不想因为自己的这点事让儿子挂心。 “没事,没别的事。” 阴云密布的早晨。王秀荷跟儿子说要去找一个在潭沙务工的同村熟人说说话。 向文楷没多想,觉得她最近的确有些情绪不振,和熟人聊聊天或许能心情好点,嘱咐她把手机充满了电再出门。 王秀荷走进临街的便利店一间一间地观摩学习时,方建兵帮女儿找来的两个施工人员拎着工具箱走进了状元小卖铺。 沵湖镇纪委书记接到县纪委的来电,让他们了解一下向峻宇的情况,说是有村民举报向峻宇懒政不作为。 纪委有纪委的纪律,纪委书记不会告诉向峻宇到底是谁举报了他。 向峻宇坐在纪委书记的办公室,不用猜他都知道,向修德去县纪委因为异地搬迁的事情参了他一本。 他有条有理、不卑不亢地把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了一遍。 面容和善的纪委书记笑眯眯地给他泡了一杯茶。 “峻宇书记,我就是了解下情况给上面做个汇报。我们镇这几个村的书记,就你天天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做事的,你作为不作为我们很清楚。” 向峻宇接了茶,握着发烫的白瓷茶杯沉默。 吃力不讨好,反而遭举报。他倒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郁闷,只是对向修德的行动力有点意外。 这老伯伯还真是言出必行,说举报就举报,一点都不拖延。 向峻宇走出镇政府,回到村部大院。 村里的妇联主席赵春兰正和宋青岚在一楼的农家书屋门口讨论着什么。 走到一楼的楼梯口,撞见了从村部调解室里走出来的向修德和钟正和。 向峻宇走到他们跟前,神色无异地问:“修德伯,建新房的地找好了吗?我这两天问了些人,修车行老三说他有块地可以转让。你要不要找他聊一下?” 向修德心虚地干咳了两声,疾言厉色道:“不要你管!我有我的安排!”然后他和颜悦色地转头看向钟正和,“钟书记,那我就先回去了,给你添麻烦了。” “欸?修德哥!在向书记面前你乱喊什么?” 钟正和把保温杯的杯盖狠狠扣向杯口,瞪了向修德一眼,“不要乱抬举我,不合规矩!” 向峻宇旁观着二位老戏骨在自己面前唱的这出戏,眉头的肌肉稍稍动了动。 不得不说,比春晚好看多了。 向书记有点想笑,但是面部肌肉始终控制得很好,似笑非笑地转身往楼梯口走。 “向书记!”赵春兰朝向峻宇快步追了过去。 “春兰姐,有事?” “今年县里的广场舞大赛时间定了。荷嫲去潭沙带孙子了,玉兰婶儿去市里的酒店做保洁去了,坤英年前刚生了二胎。” 赵春兰晃了晃手里的海报,“本来我们村的人对这事就不积极,去年好不容易凑了十几个人,今年这一下缺了好几个。我昨天问了一圈人,都不乐意补这个缺!” 向峻宇接了赵春兰手里的海报单张,快速地浏览由县委县政府主办、县委宣传部和县文旅广体局承办的广场舞大赛信息。 这项赛事已经办到第五年。镇里每年会选出一支村队代表沵湖镇去县里参加决赛。 前两年,一直是茶果山村代表沵湖出战,其他几个村的村民对这项赛事向来毫无热情。 “春兰姐,中午先在广播里发个征集通知。” 方嘉嘉戴着口罩和手套,和两个话不多的大叔一起刮铲小卖铺的旧墙面。 正午时分,村头的喇叭准时送出了新一天的声响。 播放完预定的广播内容,赵春兰不标准的普通话从喇叭里抑扬顿挫地传了出来。她慷慨激昂地发出了向善坪村广场舞队招募新成员的通知。 又铲下了一块发黄的旧墙皮。方嘉嘉拨了拨眼角的墙皮碎屑,看了看两位大叔。 不慌不忙 第46节 “叔叔,该吃午饭了。我先去龙耳朵点菜。” 平头大叔看了她一眼,“要得。” 张翠凤见方嘉嘉朝餐馆走过来,“嘉嘉,你店里要装修,又是灰啊又是漆的住不得。这阵子你就住宁宁那间房。” “好。”方嘉嘉自小没少和向宁同吃同住,也不跟她见外。 比起自己家人,她和张翠凤一家人待在一起时反而更自在。 她摘了口罩和手套揣进工装裤的裤兜,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 张翠凤拍了拍方嘉嘉头发上的灰,“粉刷和装修的事你让他们搞就是了嘛,又不是没给他们开工钱。” “我在电脑前坐久了,想找点事活动活动手脚。” 送外卖的向安骑着电动车回到小院儿,他摘下头盔,故弄玄虚地说:“嘉嘉姐,我刚刚去村部给他们送外卖,看到峻宇哥和一个姐姐一起吃饭。” 方嘉嘉自己手写了点菜的单子递给向振国,懒得搭向安的话,她不觉得这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是宋青岚还是那个村医?那姑娘是叫静静吧?”张翠凤拿起菜单看了一眼,从冷藏柜里拿出两颗西红柿和一把蒜苗,双眼如八卦的探照灯打在了儿子脸上。 “都不是。” “哎哟哟?那是哪个啊?老李的二丫头?” “不是。”向安拍了拍怀里的头盔,望着他那个好奇心极重的妈咧嘴笑,“妈,你猜。” “我猜你脑壳!”张翠凤挥起蒜苗在儿子背上敲了一下,拎起打包好的外卖,“快把这几盒饭送到卫生院去!” 向安重新戴上头盔,挡在方嘉嘉面前咯咯地笑。 “嘉嘉姐你别想多了,是春兰姐。” 方嘉嘉无可奈何地瞥了他一眼。果然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身上,总是流淌着清澈的愚蠢。 “送你的外卖去!”张翠凤这一声吼得自己嗓子有些发痒,忍不住咳了咳,“大人的事你少管!” 赵春兰走进龙耳朵餐馆的院子时,方嘉嘉正帮两个忙了一上午的叔叔倒啤酒。 “翠凤嫲,今年村里的广场舞队没你可不行呀。”赵春兰笑呵呵地走到正在洗碗的张翠凤身边,“晚上一起去村部的篮球场跳舞,到点了我喊你。” “我不去!跳舞?我还跳六咧!我不跳,我一天到晚搞手脚不赢。” 方嘉嘉差点被张翠凤的话逗笑,只顾着埋头吃饭,也不敢抬眼看他们的。生怕自己被赵春兰锁定成为下一个发展对象。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嘉嘉?哎哟!真的是荷嫲屋里的嘉嘉!” 赵春兰笑容满面地走到方嘉嘉身边,“昨儿才听翠凤嫲说你回来开店啦,以后在家里待的日子长了吧?” 方嘉嘉慌里慌张地看了她一眼,不等她开口就先语速飞快地拒绝。 “春兰姐,我不会跳舞。” 第46章 .要不要试试,试试就试试 赵春兰的脸上有着遭受过无数次拒绝之后依然坚韧的笑容。 方嘉嘉觉得自己和这位妇联主席的对话,全程被她压制,本来想打太极却被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世上无难事。谁生下来就会跳舞啊?不会可以学啊。” “我最近太忙了,没时间学。” “磨刀不误砍柴工。我们队里那些跳舞的也没耽误种田种地、带孩子、做生意呀。” “我对跳舞没兴趣,不想跳。” “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兴趣可以慢慢培养的嘛,喜不喜欢都可以先试试呀。” “……” 赵春兰见她不回话了,胜券在握,“有枣无枣打一竿,试试看嘛!” 方嘉嘉服了她了,不点烟根本说不过她,点了烟又怕吓到她。 她也想不出其他应对的话了,眼神闪躲地苦笑。 张翠凤把洗好的青菜放进沥水篮,拱了一把火。 “嘉嘉!你不是说在电脑前坐久了想活动活动手脚吗?你跟他们去跳舞试试呗。你是年轻人,学什么都快,很容易跟上的。” “对头!年轻就是本钱!你试试就晓得,很容易的!” 赵春兰赞许地看了张翠凤一眼,“电脑前坐久了对身体危害很大的,跳舞可以活动全身的筋骨。” 见方嘉嘉不吭声,她继续劝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健康才能更好地工作啊!试试嘛,说不定你跳一回就有兴趣了!” 哇,她说得好有道理。 方嘉嘉没想到翠凤婶在这种时刻居然推波助澜,不帮她说两句就算了,怎么能帮着赵春兰说服自己呢?她无言以对地塞了一口饭进嘴里。哑巴吃黄连。 这皮球眼看着不好往外踢了,“翠凤婶去我就去。”方嘉嘉说完瞄了一眼张翠凤,让你帮着她撺掇我。 张翠凤皱着一张脸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你妈妈本来就是队里的。她撂挑子了,就该你去!” 这种事也兴母债女偿? 方嘉嘉还在搜肠刮肚地想拒绝理由,赵春兰一个华丽的转身往外走了,背对着方嘉嘉扔下一句,“嘉嘉!晚上七点半在村部集合!” “欸?不是——”方嘉嘉急得追了出去,对着那个踩着自行车飞速离开的背影无力地喊:“春兰姐,我晚上还有事——” 向峻宇作为向善坪村的村书记,兼任林长、河长。 除了要管理日常的村务和党务,他还须掌握责任山头地块森林资源及水环境的保护管理情况,定期对责任区域进行全面巡查。 向书记带着三个护林员和两条中华田园犬巡了一天山,回到村部填写巡山日志,已是傍晚。 方嘉嘉中午把电脑搬进向宁的房间后,对着电脑安静劳作了一下午。周希沛拉着叶朗和她沟通了几轮云溪农庄开业主画面的想法,最终敲定了“云中街市”的设计创意。 和两个施工的叔叔吃完晚饭,她继续上楼设计主画面。 赵春兰的电话打来时,她才猛地想起来还有广场舞这回事。 “嘉嘉!快七点四十了,你来了没?我们都在这儿等你呢,你快来,你来了我们再开始。” 不得不说,赵春兰是懂得给人施加压力的。 方嘉嘉上班时就是那种从不迟到的人,赵春兰几句话,让她那已经死去的对迟到的恐惧猛然间苏醒。 张翠凤清洗着碗碟,见方嘉嘉火急火燎地下了楼。 “向安!快骑电动车送嘉嘉姐去村部!” “翠凤婶,我自己会骑。” “向安骑得快!” “去村部干什么?”向安把刚洗好的碗筷放进消毒柜,“等一下,马上出发。” 向峻宇填写完巡山日志,又仔细看了一遍春节期间走访统计的村内离退休干部党员资料。 他打算激活村内的“银发力量”,引导优秀老党员发挥余热,提升全村党员的凝聚力,摘掉向善坪村“涣散党支部”的帽子。 同时借用他们的专长和声望,为“善文化”的传播助力,为村里接下来的产业发展赋能。 忙得饥肠辘辘。向书记在村部大院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一桶泡面,走回大院门口,见向安骑着电动车往这边来了,后面好像还载了个人。 他等在大院门口的路灯下,想提醒向安不要用电动车载人,结果发现载的那人是方嘉嘉。 向书记还没张嘴说话,那辆电动车就风风火火地直接冲进了大院。 他不明就里地跟了进去,就见方嘉嘉一下车就被赵春兰一群人围住了,被推着搡着走进了篮球场。 “嘉嘉来了!都安静一下。” 赵春兰拍了拍手,妇联主席发话,闹哄哄的篮球场安静下来。 向峻宇走到向安身边,望着篮球场上的方嘉嘉,“什么情况?” 向安看了看他手里的方便面,“峻宇哥,你爸和我爸做的饭都不好吃?” “不是。这个方便。” 村民们鼓掌欢迎方嘉嘉加入向善坪村的广场舞队,见方嘉嘉慌张得像只被赵春兰赶上架的鸭子,向峻宇喉头溢出一声轻笑。 “不不不——”方嘉嘉被十多个人围着,浑身不自在。 她急得疯狂摆手,“我不加入!春兰姐就是让我来试试。”加入是不可能加入的,来试试已经是她能做出来的最大妥协了。 向安踮脚比了比自己和向峻宇的身高差,撇了撇嘴。 “峻宇哥,我同学还在峡谷等我。嘉嘉姐跳完了你送回去?” “好。”向峻宇去自己办公室接了热水,端着泡面下了楼。 他坐在楼下的石桌旁,远观篮球场上那位广场舞新人的表演。 令人上头的音乐节奏里,方嘉嘉像只笨拙的鸭子,热身的那些基本动作都跟不上。 最让她觉得难堪的不是自己跳得手忙脚乱,而是身边那几位乡村“舞蹈家”对她持续不断的鼓励。 “没事的嘉嘉,多跳几天就会了!” “嘉嘉你莫慌,我以前跟你一样的,你看我现在跳得几好?” “慢半拍没得事,你不要着急。” “不错!嘉嘉你第一天跳成这样很不错了!” “别灰心!嘉嘉,我相信你会越跳越好!来,你看我,跟着我跳。” 见她实在是不乐意跳,束手束脚。向峻宇放下面叉,起身朝篮球场走了过去,“嘉嘉,过来。” 各位跳舞的村民纷纷交换着八卦的眼神,露出姨母笑。 手挥舞着,脚跳动着,他们的眼睛和嘴也没闲着。向书记和方嘉嘉是一对,在村里似乎已经达成了共识。 方嘉嘉朝向峻宇望了一眼,终于得了个离队的正当理由,逃命一般离开了赵春兰给她安排的中心位置。 跟着他走到石桌边,方嘉嘉又羞又恼地坐上石凳,瞥了一眼他的泡面。 “你晚上就吃这个啊?” 不慌不忙 第47节 “嗯。” “叫我有事?” “以后不要坐向安的电动车后面,不安全。” “哦。” “春兰姐让你来的?” “嗯。”方嘉嘉朝篮球场看了一眼,无奈地嘀咕,“村里没别人了吗?她非要我试试。” 向峻宇咽下嘴里那口已经快凉掉的面,“她让你试试你就试啊?” “那我有什么办法?她嘴也太厉害了,几句话就给我绕进去了。” 向书记今天在山上灌了一天的冷风,嗓子不太舒服,忍不住侧头咳嗽了几声。 方嘉嘉还以为他吃面呛到了,像对待向安一般自然而然地伸出右手,用力拍了两下他的背。 向峻宇浑身僵了一下。 方嘉嘉骤然间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收回自己的手。她撑着额头望向篮球场的方向,只敢用后脑勺对着他。 内心的斧钺钩叉打得火星四溅,她开始激烈地反思。 这只手刚刚是跳舞跳抽风了吧?居然拍到他背上去了。 向峻宇不想过度解读她无意识的这个动作,却不由得心如擂鼓,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要不要也试试?” 歌舞喧响的篮球场上洋溢着沸腾的活力,路灯在树下投出斑驳的影。 月光和风在他们之间摇曳,头顶的树叶被风摩挲出沙沙声响。 听到脑后传来的这句话。方嘉嘉撑着额头一动不动,装聋作哑,仿佛变成了一座石膏像。 见她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向书记失落地拿起面叉,默默地吃完了剩下的泡面。 也不知道是面更凉,还是心更凉。 方嘉嘉觉得莫名其妙。比起那个看起来无坚不摧的向书记,这个不经意间在她面前表现出脆弱和疲累的向峻宇,更能加快她心脏的跳动频率,她的脸颊不自觉地变得又红又烫。 向峻宇把泡面桶丢入垃圾箱,走到她身后,“我送你回去吧。” 氛围感是一种很玄的东西,某个特定时刻的光影、环境、声响、心情,可能会怂恿人做出一些大胆而反常的举动。 “试试就试试。” 方嘉嘉依然保持着石膏的姿势,这句话刚说出口,那种让人晕头转向的氛围似乎瞬间被打破了,理智倏地就回笼了。 她就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撤回也来不及了。 这话来得太突然,刚刚还情绪低落的向峻宇有些不知所措,以向书记独有的克制表情轻轻微笑。 短暂的静默流淌在他们之间。树影难掩向峻宇脸上的悦色,他重新坐回刚刚的位置。 “明天还来跳吗?” “不来了。” “为什么?” “试过了,不喜欢。” 虽然知道她说的是广场舞,但是向书记刚攀上顶的心情,在听到这句话后,顷刻间坠到了谷底。 他感觉自己和赵春兰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赶鸭子上架的人。以“试试”的名义,强人所难。 两个一把年纪却没有什么恋爱实战经验的人,一时间都有些茫然。 恋爱这种事,怎么试?他们只能望着眼前的热闹,说一些前后不着调的话。 “跳广场舞的和打篮球的会争场地吗?” “有时候会。不过村里的文体广场下个月就建好了。” “上次经过那儿发现那个文体广场建得挺大的。” “嗯。有篮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桌,还有很多大人和小孩儿都能用的健身器材。” “哦。挺好。” “你这两天都是在振国叔那里吃饭?” “嗯。爸爸找了两个叔叔帮我施工,在那儿吃饭比较方便。” “家里的水果还有吗?” “有。你以后别买了。” “为什么?” “浪费钱。” “不缺那点儿钱。” 方嘉嘉右手撑麻了,撤下手甩了甩,满眼不解地望着他,“那你吃方便面?” 向峻宇牵了牵嘴角,“我是为了方便,不是为了省钱。” 广场舞音乐切换的间隙里,隐隐约约听到篮球场上有人提到了红薯粉厂和李晓霞。 方嘉嘉心头一颤,想到了李晓霞那天说的话。 “以后就算你们俩谈恋爱,也麻烦悄悄地谈。拜托别让我看见,我怕我受不了那个刺激。” 她有点进退两难。当时她还信誓旦旦地说向峻宇是比她亲哥更像哥的人,对他不是那种喜欢。今晚是中了什么邪了居然要和他“试试”? 这才几天啊就出尔反尔?做人好像不能这样? 但是刚刚跟向峻宇说了“试试就试试”,马上就反悔好像也不是人干的事。 向峻宇见她神色不对,“怎么了?” 方嘉嘉犹豫了一会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忐忑地说:“我们俩既然是试试,能不能先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向峻宇心情复杂地注视她,微微点头。 他似乎从她可进可退的安排里,看出了她对这份关系消极的态度。心里难免窜出了不好的预感,到头来,她给自己的只怕也是那六个字。 第47章 .好好看路,入夜后再牵手 音响按停,喧哗的村民说说笑笑地从村部的大门鱼贯而出。 赵春兰没能说服方嘉嘉加入广场舞队,无奈地离开。 村部大院又迎来了静寂,那片神秘而躁动的沉默里,成年的男女坐在那棵持续供氧的香樟树下,都有些无所适从。 方嘉嘉想到自己工作清单里那一堆等着打勾的未竟事项,“我要回去做事了。” “我送你回去。”向峻宇跟着她站了起来。 方嘉嘉迈腿朝大门的方向走,“不用,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向书记跑上楼关了自己办公室的门,然后又下了楼,跟了上去。 空气中弥漫着风的味道,草的味道,树的味道。 方嘉嘉很久没有像这样走在村里的街上,没有林立的高楼,没有拥堵的车道和此起彼伏的鸣笛,没有无处不在的人声喧嚷。 一个让人心旌摇曳的,静谧的夜晚。 这片土地似乎也在安静地附耳倾听着,那些在它的怀抱里正在发生的故事。 他们沉默地并行,路灯投下的两个人影之间,有一道光的距离。 方嘉嘉看了看已经关上了门的临街店铺,“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向峻宇听到身边那声迸出来的轻笑,“笑什么?” 两个加起来快六十的人,现在才开始试着谈恋爱,方嘉嘉觉得很不像话。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没什么。” 向峻宇垂眼看着地上晃动的影子,其实也不怕她笑话。 这么多年,他好像根本没太多时间想恋爱的事。 他的高考志愿填报的是向敬东的志愿,他自己想考的一直是军校。 为了考军校,大二应征入伍。 因一次训练中受伤,右手拇指肌腱断裂导致他没过军校的军检。等到伤愈,又因为年龄限制被挡在了门外。 这让他一直难以释怀。拇指上依然有一道浅浅的痕,内心里却凿进了深深的遗憾。 退役后拿着那笔退役金办了个娃娃鱼养殖场,请了有养殖经验的舅舅一家人合伙打理。 就读的那所大学为他保留了学籍,因为有舅舅一家帮衬,创业的头两年他同时完成了大学的学业。 没日没夜的忙碌里,养殖场渐渐上了规模,变成了养殖基地。 三年前,他爸爸向敬东因为酒精性肝炎进了医院。 同一年,同村一个独居老人在家里脑梗猝死,几天后才被邻居发现。 母亲因病猝然离世一直是深埋在他心里的那根刺。他不希望再一次接到别人为他报丧的电话,所以不肯让向敬东继续独居。 他没能说服向敬东和他一起住进市中心的那套商品房,他爸总说那房子楼层太高,不接地气,住着不踏实。 实在没辙,他把那套房子折价卖了出去,把卖房的钱全数给了向敬东。 向峻宇知道他爸只想住在村里,在老家的这块土地上建一栋大房子。 卖房之后他就一直在寻找回向善坪的契机,直到前年的年底,听说村里的王书记要辞职。 他查了查相关资料,发现自己符合竞选条件,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参与了竞选。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给他投了票。 村里那群手握投票权的老党员,大多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叔叔,婶婶,伯伯,嫲嫲,爷爷,奶奶。 不想也不敢辜负他们的信任。得知自己当选时,他第一时间生出的情绪不是开心,是惭愧。 他竞选村书记的初衷没有多么伟光正,只是想回家对他爸略尽孝心。 那些身为村书记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并不是凭空而来。 不慌不忙 第48节 这一年多,他奔走在村里的山水和人情之间。才发现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还有那么多他脚步未曾丈量的角落,那么多可亲可敬的人。 年少时那个保家卫国的梦想,脱下了军装,好像也可以继续做下去,哪怕只能做一半。 两条大狗突然从道旁的草丛里窜了出来,冲到他们身边,打断了向峻宇忆旧的思绪。 方嘉嘉条件反射地拽住了向峻宇的衣袖。 “向书记!你你你怎么管的呀?” 村民方嘉嘉觉得这些狗子没被管理好,那也是向书记治村无方。 向峻宇看了看那两条对着他狂摇尾巴的中华田园犬,一黑一白。 “守勤叔和田伯家的狗。” 方嘉嘉见那两条狗并没有做出要攻击人的凶恶样子,放下心来。 她刚松开他的衣袖,手就被他握住了。 两个人的脑子和身子都停顿了一下,心率骤升的变化里,都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他们在两只手触碰的电光火石间,迅速做出了大同小异的心理建设。 也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孩子了,牵个手就大惊小怪的显得很不成熟。 她的手很凉。向峻宇似乎能感受到两只手掌之间若有似无的手温互搏。 方嘉嘉对他的手感到陌生又熟悉,任由他牵着,他手心里的温度渐渐弥漫至她的指尖。 三岁之前的事她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经常被向峻宇像这样牵着走。 即便那种触感已经消逝了二十多年,可是刚刚他握住自己手的那个瞬间,她恍惚间好像又重新触摸到了记忆里早就褪色的童年,那个追着蜻蜓和萤火虫奔跑的夏天。 蛙鸣阵阵的夏夜,十来岁的向峻宇把那个用罐头瓶子、绿毛线、小竹竿做成的萤火虫灯笼递给她。 “嘉嘉,好好看路。” 好好看路。 同一个人对同样的文字,在不同的年纪和阅历背景下,理解也会不同。 即将 28 岁的方嘉嘉,再细嚼这四个字时,竟觉得这四个字里包裹着浮沉和苦涩的味道。 有多少人可以顺利走上那条自己看好的路? 我们在走上那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之前,到底要走多少弯路?又要有多幸运才不会一直被困在歧途? 回家的路过于安静。 方嘉嘉瞥了一眼那两条一直跟着向峻宇蹦跶乱跑的狗,没话找话。 “这两条狗看起来跟你很熟。” “嗯,白天还跟我去巡山了。” “它们俩刚刚是在约会吗?” “两条公狗,都是大福生的。” “哦。不好意思。” 不足以惊扰夜色的轻笑声撞在了一起。 方嘉嘉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似乎多用了点力,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留在他右手拇指上的那道浅浅的痕。 气氛很微妙,心情也很奇妙。 方嘉嘉好像有点确切地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喜欢,以及自己对他那份复杂的喜欢里,有别于亲情和友情的另一种情愫。 她侧头看了一眼牵着自己的这个男人,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在记忆里翻寻一番。找出他们之间那些早就出现,却又一直没被自己注意的变化。 他身上那些余留的“哥哥”感,在他们用沉默累计的脚步里,慢慢弱了下去。 向峻宇思考了一会儿,他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才能依循她的心思,不让其他人知道他们在尝试交往的这件事。 走到状元小卖铺门口,他转过身注视着她,“我们以后在人前要避嫌吗?” 方嘉嘉懵头懵脑地点了点头。 “好。”向峻宇松开她的手,“你进去吧,早点休息。” 方嘉嘉说话间右转了九十度,指了指龙耳朵餐馆,“我最近住那边。” 简短地道别过后,他们又走回各自的生活。 向峻宇再一次走入四下无人的街道。 今晚却没能像往常一样,从寂静的空气里嗅出孤独的味道。 对着电脑又接收了两个多小时的蓝光辐射,方嘉嘉终于完成了云溪农庄那张实景和手绘结合的主画面设计。存稿,发送。 周希沛定了主画面之后,她继续做主画面的物料延展设计。 应用在不同媒介和渠道的宣传物料,都有不同的物料尺寸,一不小心就会做错。 不过她一直是个细心严谨的设计师,在这种事上几乎没犯过错。 同样细心严谨的向书记,在办公室里核对完村里土地确权和清产核资的相关数据,已近凌晨。 睡前。向峻宇盯着□++的微信聊天界面,很想和她说话,又怕她已经睡下了。 ——嘉嘉,我定了些牛肉和羊肉,明天会送到振国叔那里。 等了十几分钟,没有回复。 正当他心里空落落地放下手机,准备睡觉时,听到了提示音。 ——买牛肉和羊肉干什么? ——给你吃的,你手有点凉。 方嘉嘉又增加了一些奇怪的常识,手脚冰凉这种事还能饮食改善?她是真不知道。 ——然后你自己吃红烧牛肉方便面? 向峻宇挂在嘴角的笑漾至脸颊,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用做什么表情管理,开心就是挂在脸上的开心。 要说不说,他还挺感谢今天那桶方便面的。 ——以后尽量不吃了,不健康。 ——向书记还有什么别的指示吗? ——没了,睡吧。 这一晚,没有那么容易入睡。 方嘉嘉辗转反侧了一会儿,索性起床又打开了电脑,构思 178 打算放在心聆茶社的物料宣传创意。 没想出什么好点子,她又稀里糊涂地回到床上,开始数水饺。 数到五百多个水饺时,终于数来了睡意。 梦里,向峻宇问她想吃牛肉馅儿饺子还是羊肉馅儿饺子,她说她想吃韭菜猪肉馅儿的。 方嘉嘉回村后连续几天的早晨,总有向安制造的噪声。 向安这天的敲门声又比她的闹钟铃声来得早一些,方嘉嘉倦意沉沉地打开门。 “怎么了?” “我妈问你为什么买那么多牛肉和羊肉,说家里的冷冻柜放不下。让我找你拿钥匙,去你家里的冰箱放一些。” 方嘉嘉关上门,换好衣服,开门。下楼。看到那几十斤牛肉和羊肉,傻眼。 张翠凤将肉切好,分装,看了看一脸茫然的方嘉嘉。 “你这么喜欢吃牛羊肉啊?卖肉的彭鹏一大早送过来的,说是你找他定的。买这么多什么时候吃得完啊?” 方嘉嘉和向安每人拎了几袋肉,放进了状元小卖铺的冷冻柜里。俩人洗掉那一手的血,向安问她早餐想吃什么。 “有饺子吗?” “有。”龙耳朵的小当家拎出一袋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我也吃饺子算了。” 正吃着饺子,张翠凤的大嗓门儿又开工了。 “峻宇,又跑步啊?今天怎么比平常晚些啊?” “今天绕了段路。” 方嘉嘉嘴里含着半个饺子,抬眼往外看。 两人目光隔空相遇,认真避嫌的向书记倒是表情管理得很好。 方嘉嘉却憋不住想笑,她只能立即垂眼,在脑子里把这辈子最悲伤的事都想了一遍,继续埋头吃饺子。 向峻宇转身之前朝方嘉嘉投去一瞥,“翠凤婶,我走了。” 向安的视线在他们俩身上扫了个来回。 “嘉嘉姐,你俩不是好上了吗?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闹掰啦?” 第48章 .难免会受一点儿无妄之灾 方嘉嘉对于向安这种不必回应的询问保持沉默,也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挥霍在闲聊。 张翠凤把最后几袋肉放进冰柜里,察觉出方嘉嘉和向峻宇关系时冷时热,她也有些纳闷。 “嘉嘉姐,感情这个事吧很难说,现在掰了说不定过阵子又好了。你不要太伤心。” 骑着摩托车来施工的两个叔叔帮方嘉嘉的那双耳朵摆脱了向安的信口雌黄。 打开状元小卖铺的门,方嘉嘉环顾四周,眼见它的过去在被一点点铲除。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老墙皮的碎屑味道,腻子粉的味道,陈旧的灰尘的味道,正在迅速地重组出这个空间的气味秩序。 正在潭沙的便利店观摩店员收银的王秀荷,无法亲眼目睹这些变化。 收银的短发女孩儿扫完付款码,看了看柜台前神情专注的王秀荷。 “阿姨,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我就想学学你这个怎么弄的。” 不慌不忙 第49节 “您想学收银?” 王秀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学。” 短发女孩儿看了看拎着东西来结账的顾客。 “阿姨,您想学的话晚饭后过来,我教您。白天人太多了。” “你愿意教我呀?”王秀荷有些受宠若惊地望着她,“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短发女孩脸颊漾出浅浅的梨涡。 总觉得不能白受人恩惠,王秀荷转身去货架拿了几袋坚果。 “阿姨您不用特意花钱买东西。” “给儿媳妇买的,她刚生完孩子。” “有您这么好的婆婆,儿媳妇有福啦!” 王秀荷羞涩地笑了笑,又认真地看了一遍短发女孩儿的收银流程。 她拎着几袋坚果在街头继续逡巡,再一次走进了那家人气最旺的零食铺子,观察着里面的装潢,布局,来来往往的人。 她拍了几张照发给方嘉嘉,又发了一条语音。 ——嘉嘉,这个店装修得不错。 方嘉嘉正在和向宁线上沟通 178 的宣传物料细节,点开王秀荷那几张图,浏览了一遍。 ——想通了?回家开店? ——有这个打算,我们家那个店要能做出这一半的水平就好咯。 ——我尽量。 王秀荷盯着她那条语焉不详的消息直皱眉头,想到女儿是做设计的,猜着她可能是要帮自己做做设计,也没往更深处想。 ——你尽量什么你尽量?你快把简历发给你哥哥,他早上又问我了。 方嘉嘉关掉对话框,点开向宁发来的物料摆放位置图。 向宁给他们留出了心聆茶社二楼的走廊拐角处做宣传位,很醒目的位置,也有足够的空间。 她觉得单纯做图文宣传的展架或者画架放在这个位置的话,会显得很突兀,也差点儿意思。 久久地凝视着照片上那块空地。 方嘉嘉眼前渐次出现了一张琢木工作室匠心制作的茶桌,一把可供进出的顾客随心坐歇的木椅。 墙角是澄心竹艺出品的一盏竹编落地灯,茶桌上摆放着一套做工精细的竹编茶具。 茶桌边角处放置了一本古色古香的线装册子,闲坐的人随手翻开,便可详阅图文并茂的宣传内容。 这种结合茶社环境的互动式设计,可以让 178 的品牌和产品得到最直观的展示。 既不会破坏茶社的雅致氛围,也不会因粗暴的广告味引人反感。 方嘉嘉想要抛砖引玉,在 178 青年合作社的微信群里抛出了自己的想法。结果收获了老同学的一致赞成,大家直接对这个宣传思路拍了板。 线装宣传册需要单独进行设计,文案内容的撰写自然落在了才华横溢的叶朗头上,他就文案内容和册子的设计形式和方嘉嘉进行了一番沟通,把文案规划为三大篇章。 野游篇,从云溪农庄到万匠泉村古建筑群。匠作篇,从琢木工作室到澄心竹艺。寻味篇,从万穗农场到虹霞红薯粉厂。 有效沟通让这项工作进行得格外顺利,方嘉嘉看着工作清单里即将完成的两大重要紧急事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向善坪村办接到了镇政府党政办发来的通知。 沵湖镇 2022 年总结大会暨 2023 年重点工作部署会定在二月中旬举行。 向峻宇确认了宋青岚发来的参会人员名单,看了一眼时间,准备去多功能会议室等昨晚约好的那几位老党员。 楼下传来吵闹声,他站在二楼的走廊上侧身往下探看。 党务公开栏旁,上次因医保问题来村部闹过的五金店老板赵万勇,脸色阴沉地瞪着副书记钟正和。 老钟正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不要再无理取闹。 “赵师傅,这个事已经跟你说过好多遍了,玉娥的医药费报不了!” 老钟重复着那几句说过无数遍的话。 “交医疗保险的时候你只舍得给你自己交,说什么玉娥身体好得很不用交。玉娥的医保断了几年了,她生病花了十几万了你想起来给她补缴医保了?” “她那是断缴期间产生的治疗费用,就算是补缴了也不能享受医保待遇!” “我又不是算命的!我一直是个病秧子,怎么晓得她生龙活虎的也会犯病?那老子交了这么多年的医保白交了?我的凭什么不能转给她用?” “没跟你讲一百遍也讲九十九遍了,合作医疗保险不能夫妻共用,这么搞是骗保!违法的!” 老钟拿着保温杯随手往楼上指了指,“你还有什么搞不明白的去问书记,我忙得很。” “我找他干什么?这是你和王书记没给我解决的事!就这么点事我找了你们两年多!王书记辞职了,老子就找你!别想把老子当皮球踢!” 向峻宇盯着赵万勇揣在羽绒服兜里的右手,觉出他似乎一直攥着什么东西,不好的预感令他眉头紧锁。 “赵师傅!” 赵万勇握着电工剪的右手在兜里微微一颤,往楼上看了一眼。 “峻宇你莫管我!这事我不找你!” 钟正和的脸上凝固着对赵万勇的厌烦,他脸色难看地转身往村干部的大办公室走。 向峻宇见赵万勇目光凶狠地跟了上去,迅速冲下楼。怕出声会刺激到他,不敢第一时间出声提醒钟正和。 跑至一楼转角处就见赵万勇已经抽出了兜里的电工剪,握着保温杯往饮水机走的老钟对背后的危险浑然不觉。 听到背后传来的急步声,赵万勇迅速举起电工剪就往钟正和的后背扎了下去。 “赵师傅!”向峻宇冲过去了握住了赵万勇的手。 加厚的羽绒服也经不起这一剪子,老钟痛得“哎哟”一声大叫。所幸被向峻宇及时制止,扎得不深。 老钟慌里慌张地闪躲了几步,转过身就见赵万勇的手被向峻宇扣住了。 地上那电工剪的尖端还有血迹,老钟下意识摸了摸后背,见向峻宇左手掌在淌血,脸色骇然。 “万勇你是不是想吃牢饭?!” 向峻宇刚刚卸赵万勇手里的剪子时,想着他一把年纪,没敢太用力。实在是低估了老人愤怒的力量,反被赵万勇划了一道。 赵万勇恶狠狠地瞪着钟正和,目眦欲裂地怒吼。 “峻宇,你松开我!老子今天就要让钟正和好好享受享受医疗保险的福利!” “勇伯,娥嫲还在病床上躺着的。你今天要是闹出个好歹,她怎么办?” 赵万勇的一儿一女接到钟正和的电话,着急忙慌地跑进村部大院。 他们见向峻宇那一手的血,生怕自己老爹被村干部扭送进派出所,两姐弟冲过去拉扯着赵万勇吵吵闹闹地离开了村部。 村医林静今天去山里巡诊,村卫生室又没人。 向峻宇只能跑了趟镇里的卫生院。伤口做完了包扎,赶回村部的多功能会议室,那几个老党员已经坐在里面等他了。 从老钟那里得知来龙去脉的李新贵担忧地盯着他的手。 “没事吧峻宇?万勇也是没个轻重!” “没事。” 向峻宇让宋青岚给他们每人发了一份打印好的资料,开始向几位老人阐述他的思路。 四位老人听说村部要定期举办“向善讲堂”,邀请他们做讲师。老人们一个个笑容质朴地连连摆手,觉得向书记是在过分抬举他们。 向峻宇推心置腹地把自己的考量叙述了一遍。 几位老党员态度变得积极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出谋划策。氛围慢慢热烈,愉快地完成了分工。 李新贵,抗战老兵,传承红色基因,宣讲红色故事; 林子寿,退休教师,办善文化讲堂,弘扬善言善行; 陈爱红,土家族山歌传唱人,挖掘更多音乐传承人; 向耀祖,老农技员,农业技术咨询,红薯产业指导; 黎香莲,土家刺绣传承人,向更多人传授非遗手艺。 午饭时间。向峻宇见几个老人谈兴正浓,打电话给张翠凤点了几个菜,留着几位老人一起吃午饭。 张翠凤把向峻宇点好的饭菜打包,让向安去村部送外卖。 向安听说是向峻宇点的外卖,朝他老妈使了个眼色,头往方嘉嘉的方向偏了偏。 想为向峻宇和方嘉嘉创造机会的两母子用眼神和表情迅速达成了共识。 方嘉嘉站在院子里,刚和周希沛通完电话,思考着是上楼继续做琢木工作室的 vi 系统还是先完成状元小卖铺的店铺门头设计。 向安扯着嗓子嚎:“妈!我寒假作业还没做完。没时间送外卖!” “那怎么办呀?”张翠凤哑着嗓子,表情里难免有些做作的表演成分,“哎呀!我这也走不开呀!” 方嘉嘉回头看向他们,“送外卖吗?送哪里?我去吧。” “村部的会议室,峻宇点的。” 张翠凤火速把两大袋外卖递给方嘉嘉,“麻烦你了哦嘉嘉。” “没事。”方嘉嘉的目光在他们母子身上快速扫了一遍,若有所思地把外卖放上车,戴上头盔。 出发之前她朝向安瞥了一眼,“你不是要做作业?” 向安斜倚在门口,咧嘴笑出了那颗虎牙,“嘿嘿,马上去。” 方嘉嘉把车停在村部健身器材区的那棵香樟树下,拎着两大袋外卖上了二楼。 出楼梯左拐,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多功能会议室。 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向峻宇正低头对着手机回复向思睿发来的消息,觉得不太像向安平日的敲门节奏。 “向安?进来。” 听到向书记的声音隔门传来,双手都拎着外卖的方嘉嘉撇了撇嘴。 不慌不忙 第50节 她只能用手肘按下门把手,用膝盖顶开了门。 方嘉嘉走进去,向峻宇抬眼看向那个拎着外卖的人,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 他表情镇定地站了起来,走过去伸手接了她手里的外卖。 “嘉嘉!”李新贵笑呵呵地跟她打招呼,“听他们讲你回来开店了?” “嗯。” 怕她不知道怎么接老人接下来的问话,向峻宇取出饭菜,岔开话题。 “贵爷爷快吃饭,趁热。” 方嘉嘉盯着向峻宇左手上的医用绷带,“向书记,你手怎么了?” 向峻宇准备轻描淡写一语带过,结果李新贵先开了口。 “万勇那个暴脾气没轻没重,一剪刀划得峻宇满手血!” 第49章 .有事好好说,或者打一架 方嘉嘉的脑补能力很强,盯着向峻宇的左手似乎看到了那种激烈冲突的画面,她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 零星的,几条由王秀荷给她灌入的生活常识在脑海里散乱地飞了出来。 “不能吃辣椒和生姜。”她看了看桌上那几个菜,低声嘱咐他,“哦,还有蒜。” 向峻宇脸上闪过一抹错愕,他觉得自己好像从她那张成熟又天真的脸上,看出了关心和担心。 他把那只受伤的手揣进衣兜,“好,不吃。” 方嘉嘉点了点头,转身往门口走。 向书记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给她拉开门,转身朝身后几个吃得有说有笑的老人看了看,跟着她出了门。 被李新贵拴系在楼下那棵树旁的大福看到向峻宇出现在走廊上,猛摇尾巴。 “汪汪汪——” 方嘉嘉见向峻宇伸出右手做了个手势,大福瞬间就安静下来,坐立在树下。 训狗有方的向书记看向满脸惊讶的方嘉嘉,“你先回去,晚点我再去找你。” “勇伯伯为什么要用剪刀划你?” “他不是故意要划我,我不小心让他划到的。” “严重吗?” 他犹豫了一下,有点想确认一下她之前那表情到底是“友情科普”还是“特别关心”。 狠狠蹙眉,做了几秒钟的自我说服,然后表情为难地说:“严重。” 方嘉嘉觉得这俩字从他嘴里蹦出来可太出人意料了,“很疼吗?” 向峻宇认真观察着她的表情,“嗯。” 她将信将疑地迎上他的目光。小时候他去树上帮她和向宁捉蝉,当时差点摔断腿也没听他喊疼呢。 方嘉嘉一直觉得向峻宇是那种铁血真男人,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华佗来给他刮骨疗毒也不用打麻药。 向峻宇没从她脸上看出“特别关心”,只有满脸疑惑。 他心里暗暗叹息,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向书记!”宋青岚抱着一摞画册从楼梯口走了出来,朝方嘉嘉笑了笑,把画册搁在窗台上,“善文化的方案镇里通过了吗?” “过了。” “那善文化墙绘招标的讨论会什么时候开?” “等开完镇政府的部署会。” “我找了几家墙绘做得不错的工作室,拿了些他们的案例过来。” “好,辛苦你了。” 见他们开始讨论工作,方嘉嘉自觉地退出了他们的谈话场地。 “听向思睿说你的手被赵师傅划伤了,不严重吧?” “小伤。” 听到这儿,已经走下两级台阶的方嘉嘉拧了拧眉,头微微后仰着听墙根。 他刚刚还说很严重,这会儿又成小伤了? 向峻宇看到那颗突然从楼梯口探出的脑袋,耳朵都快贴墙上了,脑后的长发在轻轻晃悠,发箍上似乎长出了两根接收信号的天线。他没忍住扬了扬唇角。 宋青岚顺着他的视线回头往楼梯口看了一眼,方嘉嘉已经“噔噔噔”下楼了。 “书记,不打扰你吃饭了,我先下去了。” “好。” 向峻宇转身往多功能会议室走,眼里似有和煦春风,目送那个骑着电动车的小姑娘出了村部大院的大门。 乡村里的人有自己的信息传播网络。 向敬东从镇上的花友交流群里得知自己的儿子受了伤,怒气冲冲地冲进了赵师傅五金店。 方嘉嘉回家的路上,经过五金店。 见店里店外围了一圈人,还听到了向敬东愤怒的质问声,她靠边停了车。 “我没想弄峻宇啊,老子是去找钟正和的,哪个想到他冲上来嘛?” “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讲?带着凶器去村部闹事,他是书记他能由着你胡闹?” “钟正和不给老子解决问题,我还要去!” “你个老东西是不是油盐不进?”向敬东随手从货架上拿了个扳手,故作凶狠地在赵万勇面前晃了晃,“我打断你的腿!我看你还怎么去!” “你打!我让你打!反正老子有医保!来!我让你打!” 围观的村民见了他们俩这阵仗,开始拉扯着劝架。 “向会计,有话好好说嘛。” “赵师傅你少说两句,哪个当爹的不疼儿啊?你伤到峻宇确实不应该呀。” “向会计你可不能动手啊,到时候别人编排村书记的爸爸当街打人,说你是村霸。你可不能拖峻宇的后腿!” “赵师傅你就赔个不是好大个事嘛。” 方嘉嘉不太喜欢这种人挤人的扎堆场面,犹豫了很久,从人堆里挤了进去。 “东伯伯。” 向敬东扭头看到方嘉嘉,伸手挡了挡她。 “嘉嘉你离远点,这个老东西最喜欢下黑手,莫误伤到你。” 方嘉嘉也没有劝架的经验,围观的村民吵得人脑瓜子疼。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向敬东身边,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她也没有起到给向敬东壮一壮声势的效果,只是纯粹地凭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一个观看他们打架的黄金位置。 “来!打断我的腿!”赵万勇一直伸腿往向敬东跟前凑,“老子交了这么多年医保还没派上用场,你快打!” 向敬东扔了手里的扳手,一把薅住赵师傅白里掺黑的头发。 “你莫激我!我不上你的当!” 赵万勇也不示弱,个子不占优势,只能一把揪住了向敬东的衣领。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三十岁的人,激烈地扭打起来。 村民们此起彼伏的劝架声,货架上货品被撞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仿佛都在为这出闹剧配乐。 方嘉嘉那点力气在两个愤怒的老男人之间根本派不上用场,周围的村民扑上去劝架,她在里面被推搡得晕头转向。 “闹什么?” 接了村民的电话立即赶过来的向峻宇,站在五金店门口神色凛然地喊了一声。 跟过来的向思睿冲进去劝架,“赵师傅!医保可不保打架受的伤!”聒噪声慢慢停了下来。 道旁的桂花树下,向峻宇满脸无奈地望着站在电动车边的两个人。 衣领扣子都被扯掉的向敬东,脖子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红印子,黑色针织衫上还沾着赵万勇的几根白头发。 长发凌乱的方嘉嘉瞥了一眼地上那个被挤掉的发箍,让人踩得全是泥。 向书记先问他爸的责,“一点小事,你非要往大了闹。” “啊?这还是小事啊?”向敬东拍了拍衣服上的头发,不服气地反驳,“今天是伤了手,下回呢?” “这种事你还盼着有下回?” “你晓不晓得男左女右?你以为他一剪刀戳破的就只是你的手?保不齐你的生命线、事业线、婚姻线都让这个老鬼一剪刀戳坏了!” “你也是个老党员,少搞这些封建迷信。” “向峻宇你在这儿跟我大义灭亲呢?有本事你去法办赵万勇。” 他们父子吵起来了。无力再劝架的方嘉嘉臊眉耷眼地挪了两步,手刚摸到电动车的把手,就听到向书记义正言辞地向她问话了。 “嘉嘉,你凑这热闹干什么?” 村民方嘉嘉忽然又感受到了向书记身上六亲不认的威严,委屈地撇了撇嘴。 “我没,我进去是想劝架的。” “他们打起来没轻没重的。”向峻宇看了看周围旁观的村民,咽下嘴边那些关心的话,“你快回去吧。” 方嘉嘉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蔫儿蔫儿地坐上电动车,戴上头盔,载着一腔郁闷一溜烟走了。 向峻宇回头看了她一眼,苦恼地按了按眉心。 这一天天的。 张翠凤和向安见方嘉嘉送个外卖回来倒像是出去拾了几天荒,傻眼。 两母子接力追问她发生了什么,向振国也神色担忧地用手语询问。 不慌不忙 第51节 “没事。就是别人打架,我去凑了个热闹。” 方嘉嘉无力地摇了摇头,实在是没心情把那个混乱的场面再回想复述一遍。 她的五官里堆满了愁苦,沉默地上楼,打开电脑,继续做事。 ——到家了吗? 点开向峻宇发来的消息,方嘉嘉直接关了对话框,不想理他。 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她归成爱凑热闹的人,想想就生气。 生气归生气,她点开设计软件之前,还是先打开了百度。 噼里啪啦地输入关键词:手受伤了吃什么伤口愈合快? 向峻宇把上午和几个老党员在会议室讨论的关键内容整理成会议记录发给了宋青岚,让她负责来落实和推进“向善讲堂”的后续工作。 他翻开了向善红薯产业园的最终定稿的招商引资方案,按了按一直在跳的右眼皮。 向善坪村集体经济合作社今年承包了几百亩地,开始发展红薯特色种植项目。 通过了解虹霞红薯粉厂的营销数据,向峻宇更加确定了接下来要在村里以点带面地发展红薯产业。 引进红薯种植的新品种和新技术,创建属于向善坪村集体的集种、产、研、销为一体的现代化红薯产业园,为村民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和增收选择。 看了看手机备忘录里的待办事项,他打算出发去向修德家,想提醒他尽快做好决策。 毕竟安置房名额和新建房屋的宅基地转让都只给了一周时间,就剩下两天了,再拖下去真的会两头落空。 坐进车里,他看了看微信对话框,方嘉嘉一直没回他消息。 拨了个电话,无人接听,又拨了一通,依然无人接听。 他云里雾里地系上安全带。什么情况?她为什么不理人? 方嘉嘉正在状元小卖铺和覃森商议木工进场的具体时间,听不见龙耳朵餐馆楼上那只手机的呲呲震动声。 和覃森聊完后,她去附近的小超市买了两个保温桶拎回龙耳朵餐馆。 特意背着张翠凤和向安,点了个鲫鱼汤和牛肉炖胡萝卜,和向振国用手语迅速地聊了几句。 ——伯伯,不要放辣椒和姜、蒜。 ——你吃的?还是给别人吃的? ——给别人吃的。 ——好的。 正在切鸡杂的张翠凤突然听到店里的支付宝到账提示音,懵头懵脑地回过头。 “嘉嘉,你店里做事的那两个人吃完饭刚走啊,怎么又点菜?” “我把下午的菜先点了。” 车停在山下。向峻宇沿着山路走到那栋老木屋旁,正在菜园里整地的向修德夫妻对他不理不睬。 “这是修车行老三的电话。”向峻宇把手里那张从修车行拿来的广告卡片放在菜园的竹篱笆缝里,“他那块地我看过了,是块好地。” 老两口故意转身背对着他,他们手里的锄头又锄出了一堆杂草。 他们觉得只要他们不松口,那两套安置房的名额就还在手里,家里的这块宅基地也不会丢。 向峻宇束手无策地站了一会儿,“修德伯,这事真不能再拖了。” 回应他的,依然只有那不规律的锄地声,还有那只刚下蛋的母鸡一声声的“咯咯哒”。 向书记无奈地转身往山下走,打算跑一趟万林木材加工厂。 向修德的小儿子在那里上班,都是年轻人,他觉得沟通起来应该能顺畅点。 手机忽然震动,他点开了那几条接连蹦出来的新消息。 —— ̄へ ̄到家了。 ——你当着那么多人说我凑热闹,我觉得很生气,所以刚刚不想回你消息。 ——但是我现在气消了。 ——我让振国伯伯做了两个菜给你,晚饭你自己别点了。 他都不知道她生气了,她就已经气消了。 山野的树木里,喷发着令人神清气爽的芬多精。 远处悠闲踱步的老黄牛缓缓地送来了两声“哞——” 向峻宇眉梢带笑地反复阅读那几条消息,站在那棵十多米高的苦楝子树下好好反思了一会儿。 ——晚上我在河堤上等你。 第50章 .有些话谈着谈着就谈崩了 王秀荷在村里活了大半辈子,并没有处下几个交心的朋友。 村里那些和她年纪相当的女人对她的态度很微妙。 她时而处在鄙视链的最顶端,因为状元儿子给了她母凭子贵的底气。她时而又处在鄙视链的最底端,丧夫不久便引郎入室,谁都能因此啐她一口。 并没有多少同村的同龄女人羡慕她状元小卖铺的老板身份。在她们的价值序列里,经济独立还不如喂鸡吃米重要,更没有为夫守节重要。 向善坪村但凡有嫁娶喜事,给新人铺喜被这种事从来不会有人想到她。 即便她儿女双全,但是在那些人眼里,二婚的女人就连给新人送祝福都会让人觉得晦气。 张翠凤同样是处在鄙视链底端的人,为了给两个弟弟挣彩礼,嫁给了生理残疾的向振国,不光彩。 向振国的父亲是十寨八村有名的厨子,为了给儿子娶个媳妇儿,老爷子舍得花钱。 在张翠凤二十来岁的时候,家里还经常穷得三餐不继,她当时觉得嫁个厨子好歹能有口饱饭吃。 直到生下了向宁,确认女儿也是聋哑人的那天,她的嗓子也哭哑了。 丈夫是聋哑人,女儿是聋哑人,生了个身体健全的儿子,甚至有人编排她给向振国戴了绿帽子。 随着年岁增长,向安的眉眼长得越来越像向振国,那些在十里八村荒唐四窜的谣言才渐渐平息。 王秀荷与张翠凤在村里,既是边缘人物,又是焦点人物。 她们俩之间的惺惺相惜,带着些别无选择的意味。 小她们一辈的赵春兰嫁到向善坪后,没少听村里那些三姑六婆说她们的闲话,但她却从未跟风议论。 同样为人妻母的她,甚至觉得这两个婶子都是了不起的角色。 当任村里的妇联主席之后,她总想拉着她们融入到集体当中。可是她们俩似乎并没有和大家打成一片的意愿,去年她好不容易才把王秀荷劝进了广场舞队。 王秀荷很少看广场舞队那个微信群的消息,她觉得村里那群婆娘话太多,说的又尽是些废话,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去逐条浏览。 如果不是赵春兰给她发了状元小卖铺的那张施工照片,她都不知道要被方嘉嘉瞒多久。看到那张照片时,她火冒三丈。 她最气的居然不是自己的女儿瞒天过海,而是张翠凤没第一时间告诉她,还帮方嘉嘉瞒着她。 王秀荷坐在卧室里,没有先打电话向女儿兴师问罪,而是打给了张翠凤。 两个嗓门里都带着杀气的女人为此在电话里大吵一架。 方嘉嘉闻声下楼,并没有露出很惊讶的神色。从小就经常见她们俩时而吵得不共戴天,时而好得亲密无间。 “如果不是春兰告诉我,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想瞒你啊?你晓得了嘉嘉这事能搞得成器啊?” “你怎么晓得我就一定不让她搞啊?我为什么要反对?” “你那么喜欢吹牛皮,你未必会支持她回村里开店?” “我吹什么牛皮了我?我巴不得她回村里,最好一辈子待村里!” “是的是的,状元儿再厉害也不可能天天跟你端茶倒水,把姑娘绑身边给你养老几好的!” “张翠凤我哪天回去我要撕烂你的嘴,你等着!” “来来来,你回来嘛,我迟早把你头发铰了!死婆娘!就晓得找我出火!” 方嘉嘉和向安对视一眼,默契地摇了摇头。向安逃难一般窜上了二楼,戴上了耳机。 “方嘉嘉!你要是在张翠凤旁边你就给我听好咯,等我回来跟你算总账!” “算你脑壳的账!嘉嘉现在是我的姑娘,吃住都在我屋里,你敢欺负她老子把你头发一把火燎了信不信?” “你要不要脸啊张翠凤?趁我不在家对我丫头搞策反,你真的是不要脸!” …… 趁着张翠凤和王秀荷吵得不可开交,方嘉嘉悄悄接过向振国递过来的两个保温桶,溜出了门。 沿着主路往村里那条唯一有名字的河的方向走两百多米,走下那石拱桥边的十几级台阶,然后再左拐上河堤。 向峻宇站在那几个石凳旁,眼前是哗哗流淌的落月河,身后是枯萎静默的芦苇荡。 他转头望向那个朝他走过来的人,确定是方嘉嘉之后,朝她走了过去。 夜晚的河堤上,铺满了朦胧的昏暗。 方嘉嘉感觉他们俩现在这见面场景,很像她爸爸爱看的谍战片里两个地下党接头的画面。 她递了一个保温桶给他,忍不住在心里默念:组织给你的下一个秘密任务就藏在米饭里。 “为什么给我点饭?你以为我天天吃方便面?” 向峻宇走到石凳边坐下,拧开手里那个保温桶的盒盖。 “不是。” 方嘉嘉从卫衣兜里掏出一个便携式的餐具盒,取出不锈钢勺子递给他。 “网上说吃这些伤口愈合得快。” 向峻宇的手顿了顿,接了勺子,默默喝了几口鱼汤。 她那句话就像是投入河中的一块石头,在他内心里溅起扑腾的水花。 “嘉嘉。” 不慌不忙 第52节 “嗯?” “你想结婚吗?” 方嘉嘉抱着保温桶惊愕地看向他,这才几天?两个人恋爱都没谈明白。 “不想。” 河边的风有点大,那一勺勺的鱼汤好像还没递到嘴里就已经凉透了。 向峻宇沉默地喝完了鱼汤。 方嘉嘉把怀里的保温桶盒盖拧开后递给他,“牛肉炖胡萝卜,你买的牛肉。” 失落的人继续安静地吃饭,他真的很想和她结婚。根本就吃不出嘴里的饭菜是什么味道,她斩钉截铁的“不想”让他食不甘味。 咽下最后一块胡萝卜,他不太甘心地问:“你是不想结婚,还是不想和我结婚?” 方嘉嘉轻轻叹气。 她感觉他只想要快点完成结婚这项人生任务,根本不在意两个人感情建立的过程。 恋爱对他来说好像是浪费时间和精力的多余选项,他想要的是一键直达,要一个和他过日子的女人。 可能自己今天为他点菜带饭的行为,看起来很像个会关心人、照顾人的女人,让他有了结婚的冲动。 可是她真的很想认真谈一场恋爱,想好好学习和练习怎么去爱一个人,想慢慢地感受自己被爱的每一个细节。 她不希望那么潦草又迅速地把自己推入一场婚姻。 方嘉嘉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和火柴盒,也不征询他的同意,熟练地点燃了那根烟。 向峻宇默默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感觉到了她身上此时流动的,反常的气息。 “东伯伯催你结婚了吗?” “跟他没关系。” “那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我想和你结婚。” “你为什么想和我结婚?你了解我吗?”方嘉嘉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指间闪烁的火红,“我为什么要和你结婚?我了解你吗?” 她接连的疑问句里透着质问的尖锐,向峻宇放下手里的保温桶。 “怎么才算了解?” “我也不知道。这十多年里我们都过着没什么太多交集的生活,我觉得我没那么了解你。我不能只凭着那些零零碎碎的以前的记忆在这种事上快速做决断。” 方嘉嘉转头看向石拱桥上的那几盏路灯。 “我不会为了迎合你的节奏或是配合你的想法而匆匆忙忙地结婚。如果你急着结婚的话,我们俩没必要再试下去了。到此为止。以后也不至于太尴尬。” 感受到那种汹涌在胸口的酸涩,向峻宇无措地沉默了一会儿。 “到此为止?” 方嘉嘉冷静地点了点头,“嗯。我们不合适,没必要再试了。” 内心袭来一阵恐慌,他觉得她真的难以预测,难以捉摸。 向峻宇不禁为自己的急进懊悔。但是她好像没有给他留出回旋的余地,直接给他们的关系下了判决书。 可是他不愿意就这么仓促结束,他努力撇开那些乱糟糟的让人慌乱的情绪,迅速地把他们刚刚说过的话回想了一遍。 “嘉嘉,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两个人都无话可说的短暂沉默里,向峻宇好像终于找到了他们对话的分歧所在,“我在乎的是人,你在意的是时间。” 方嘉嘉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我想和你结婚,我想说的是我想要结婚的那个人,是你。”向峻宇紧张地望着她,“你说你不想结婚,是说你不想太快结婚。你在意的是时间。” 方嘉嘉借着远处的路灯和河岸的楼房投来的光,阅读着他的表情。 他见她沉默不语,语速变得更快了。 “我不想到此为止。那些话也不能判定我们俩到底合不合适。” 方嘉嘉垂眼凝看着融入夜色里的轻烟。 “你问我想不想结婚,不就是因为现在急着想要结婚吗?” “我只是急于想成为那个你认定的人,想获得和你一起生活的身份。我也不知道除了结婚还有什么方式可以让我们毫无顾忌地在一起。只要你愿意,我们八十岁再结婚也没问题。” 噗通噗通,心跳怦然。 方嘉嘉那些紊乱的心绪似乎获得了梳理,她百感交集地望着他。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就是喜欢。” 他也说不出个什么具体的所以然,心里那块巨石并没有落下。 “我们再试试,好不好?” 空气和他们身旁的河流,都在沉沉的黑夜里默默流动。 向峻宇内心煎熬地等着她的回答。 方嘉嘉按熄了指间将要燃尽的烟,眼角闪着泪光,脸上轻轻闪过不易察觉的笑容。 “好。” 向峻宇如释重负地轻呼一口气,不自觉地按了按还在突突跳的太阳穴。就刚刚那些话的思考时间里,他觉得自己脑子都有些过速运转了。 方嘉嘉轻轻地笑了笑,“你就那么想结婚吗?八十岁了都要结?” 凡事都讲究个规章秩序的向峻宇内心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挣扎,心有余悸地凝视着她。 “只要是你,不结也行。” 见她拂了一下耳边滑落的长发,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宽边发箍递给她。 “跟你那个差不多,应该是差不多。” 第51章 .黑夜里拥抱,太阳下奔跑 有时候就是一个爱意充盈的瞬间,让人下定了决心想要纵身一跃,投入到另一个人的生活和生命里。 光线太暗。方嘉嘉拿着那个看不太清具体颜色的发箍,感觉得到和自己那个差很多。 她毫不犹豫地戴上,“哪里差不多?” “村里那两个超市找不到一模一样的。” 方嘉嘉把烟头丢入石拱桥下的垃圾桶之后又折回来坐下。 “其实我不抽烟。” “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 “你拿着它才肯说心里话。” 空气短暂地静止。她好像弄清楚了向峻宇到底在意什么,很想借此打消他的顾虑。 “我说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俩在试着谈恋爱,是因为那天在云溪农庄,李晓霞问我喜不喜欢你,我说你是哥哥,我对你不是那种喜欢。” 方嘉嘉转头看他,“她让我们就算恋爱了也别让她发现,说她受不了那个刺激。” 向峻宇恍然,微微点头,“现在呢?” “什么?” “是哪种喜欢?” 方嘉嘉尴尬地别过头,手里没了那支烟,有些话还是说不出口。 “你吃完了吗?” 吃一堑长一智,向峻宇不再追问。他收拾好那两个保温桶,“回去吧,这里风有点大。” 他们的脚步声在河堤上轻轻地交叠。快要走到台阶处,方嘉嘉忽然停下了脚步,陌生的冲动和那股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巨大勇气推动着她,转身抱住了他。 “是这种喜欢。” 她的双手环在自己的腰间,向峻宇听清了她那句轻得稍不注意就能被风声和水流声吞没的悄悄话。 手里的两个保温桶磕碰出轻微的声响,他用那只还缠着绷带的手紧紧拥住她,那些在起伏心潮里滚动的千言万语似乎都不足以陈述他此刻的心境。 那些隐秘的情思终于得到了温柔的回应。 即便多年以后,他也不会忘记此时吹过身旁那片芦苇荡的那阵风,还有她发间令人安心的淡淡香气。 站在桥上对着哗哗河水淅淅沥沥“放水”的酒鬼,醉醺醺地睁大眼睛,努力地辨认着河堤上的人影。 “喂!那边是谁啊?” 他的嗓门里喷发出熏人的酒气和撕破静谧的粗野。 向峻宇感觉到怀里的人被这乍然而来的声响吓得一个激灵,轻轻地笑。 “你别看他,他看不见你。” 方嘉嘉听出来出声的那个人是村里那个嗜酒如命的九叔,一动不动地僵在向峻宇怀里,很怕被他认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问:“九叔走了吗?” “走了。” 方嘉嘉浑身的肌肉都松弛下来,迅速地松开手。 “我们也赶紧走吧。” 他伸手去牵她,手掌上纱布的粗砺触感让方嘉嘉的手倏地躲开。 向峻宇还没想明白她的反应,右手的两个保温桶就被方嘉嘉拽走了,她自然而然地牵住他的右手。 “你那只手有伤。” 向峻宇有些恍惚地侧头看着她,之前还总觉得她是需要人照顾的小姑娘。 不慌不忙 第53节 这几天里,她不经意地释放出的那些关心的细节,让他总感觉自己变成了被她照顾的那个。 方嘉嘉的左耳都被他看得通红了,忍不住晃了晃他的手。 “别看我,看路。” 向峻宇轻轻笑了笑。 落月河今晚没有等来月亮,但是他却觉得今夜可以毫无怨怼地忍受工作中所有的无理取闹和胡搅蛮缠,可以容忍所有的曲解误解和恶语相向。 他在她的拥抱里,在擂鼓般的加速心跳里,获得了更深阔的平和。 正在清洁餐馆桌椅的向振国,先是看到了拎着保温桶进门的方嘉嘉。和方嘉嘉争着清洗保温桶时,他看了一眼院门外经过的那个身影。 向峻宇的视线跟他撞上后,两个人用点头的方式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向振国看了看他手上的纱布,又看了看方嘉嘉正在清洗的保温桶,常年不苟言笑的大厨脸上露出会心的笑。 方嘉嘉回到电脑前,先和向宁视频通话了十几分钟。紧接着和覃森沟通了一下琢木工作室 vi 系统的设计思路,然后又把注意力投注到设计软件里。 自驱地工作,总是能让她在不知不觉间忽略那些已经飞速流逝的时间。 很想跟她说说话,又怕打扰她。 向峻宇犹犹豫豫地划拉着□++的微信对话框,没想到直接划出了两条新消息。 方嘉嘉洗完澡在网上下了个单,睡前想着提醒他一下。 ——我买了医用的防水护理手套,洗澡和洗脸的时候都可以用。 ——写了村部的地址,你到时候记得收。 想到自己刚刚洗澡时用塑料袋和保鲜膜把左手缠了个严严实实,向峻宇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古人。 ——你怎么还没睡? ——(°⊿°)你睡了? ——没,睡不着。 ——你是不是手不舒服啊? ——不是,没那么严重。 方嘉嘉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挠了挠头。 ——村里那些事让你心烦啊? ——没什么烦的,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向峻宇盯着对话框顶端的“对方正在输入”,结果方嘉嘉直接拨了电话过来。 两个没有什么恋爱技巧的人,也聊不出什么激情火辣的话。他们克制地表达着倾诉欲和分享欲,电波在两个听筒之间来来回回。 方嘉嘉挂了电话再回想自己刚刚和他絮絮叨叨的那些话,感觉自己像是被撕开了什么语聊封印,意外自己能跟他聊这么多。 当自己说的话有人在用心地倾听,认真地回应,好像真的可以激发出更多表达的欲望和才能。 成长的环境会制造出一些性格上的假象。 很多安静内向的女孩儿,或许也是像方嘉嘉一样。 她们在性格养成和社交能力建立的关键期里,得到的多是家人负面情绪的反馈。本来活泼闹腾的小姑娘,被迫变安静,被动地内向。 遇到毫不遮掩的爱和理解时,慢慢建立起来的自信才会渐渐驱走那些假象的迷雾。 村里的早晨,公鸡的鸣啼声此起彼伏。 方嘉嘉用枕头蒙住脑袋,等着闹钟的铃声把她从床上拽起来。 刷牙的时候听到楼下的张翠凤又在和晨跑的向峻宇打招呼,她走到二楼阳台,探出头往下看。 向峻宇抬眼看她,嘴角挂着若隐若显的笑。 方嘉嘉右手握着牙刷,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做了个由外向嘴边拨动的动作。 她问他吃早餐了没。 见他微微点了点头,方嘉嘉握拳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转身走回洗脸池边继续刷牙。 张翠凤走出餐馆,循着向峻宇的视线仰头往上看,“峻宇,看什么呢?” 向峻宇随手往二楼指了指,“楼上刚刚有只蝴蝶飞进去了。” 方嘉嘉把牙刷放进洗漱杯,看了看身上这件灰绿色加绒卫衣袖口的蝴蝶刺绣,会心一笑。 “正月里哪里来的蝴蝶?”张翠凤望着那个跑走的身影忍不住犯嘀咕,走回簸箕旁继续择菜,“别是年纪轻轻就老花眼了。” 向振国朝自己老婆瞥了一眼,脸上露出“你不知道我知道”的神秘微笑。 方嘉嘉把琢木工作室的新 vi 发给了覃森,坐在电脑前发了会儿呆。 王秀荷“唰唰唰”给她发来几十张照片,全是她探店学习时拍摄的。 虽然依然没有哪家店愿意雇她,毕竟教老年人做事的时间成本太高了。但是一想到女儿正在家里装修状元小卖铺,她就觉得自己的老板身份还在,被拒绝也并不觉失落。 ——嘉嘉,你好好学习一下。 ——知道了。 ——我跟你爸爸都不在家,装修遇到搞不明白的你就找峻宇帮帮忙。 方嘉嘉坐在向宁的房间里都能听到王秀荷在向文楷家里拨算盘的声音,但是她根本不想跟妈妈汇报自己的感情动态,她们母女之间没有可以说这种话的亲密。 她倒是在昨晚回到家后第一时间视频通话告诉了向宁。 向宁之前还以为向安是胡说八道,方嘉嘉自己说出来她依然觉得难以置信。但是她表现得很开心,一直夸向峻宇是个好男人。 被方嘉嘉问及高为峰欠的钱是不是已经还了,向宁无奈地摇了摇头。 想到这儿,因为早起还有些发懵的方嘉嘉,马上在网上找了几个起诉状的模版发给向宁,反复叮嘱她马上走法律程序。 “嘉嘉姐!我妈喊你吃早餐!” 向安表情怏怏地靠在房门口,见她开门,想到自己几天后就开学了,脸上不禁流露出羡慕。 “不用上学也不用上班,嘉嘉姐你日子真舒服。” 方嘉嘉扯了扯嘴角,给了他一个假笑,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 “嘉嘉姐,中午如果村部有人点饭,你帮我去送?” 方嘉嘉正打算痛快地应下来。 张翠凤伸着脖子看了他们一眼,“送你脑壳!嘉嘉姐昨天帮你送个饭回来魂都差点送掉了,你自己去送!” 方嘉嘉欲言又止地坐到餐桌旁,向振国回头对她使了个眼色,指了指那两个保温桶。 ——今天要给书记做菜吗? 方嘉嘉脑子一嗡,看来是昨天被振国伯伯发现了。 她看了看坐在埋头吃面的向安和正在洗菜的张翠凤,轻轻点了点头。向振国马上报出菜单。 ——我给他炖个羊肉,煮个鱼汤。 方嘉嘉做了个“谢谢”的手势。 向安有所察觉,猛地甩头看了看身后的爸爸,“你们俩说啥呢?” 向振国指了指状元小卖铺的方向,对着儿子面无表情地解释。 ——姐姐帮施工的叔叔点菜。 方嘉嘉朝向振国竖了个大拇哥,伯伯反应真快,演技真好。 临近中午。周希沛带着一摞云溪农庄的开业宣传物料样稿到了状元小卖铺,俩人蹲在院子里对着那堆物料你一句我一句,讨论材质和工艺。 “周董,快开业了这么忙,这种事你以后派个制作公司的人来就行了,不用亲自跑一趟。” “这不是好几天没见你了,想见见你呗。” “到饭点了,请你吃个午饭?龙耳朵餐馆。” “行啊,他们家的菜做得真不错,我真想把那大厨请到云隐饭庄去掌勺。” 俩人正吃着午饭,方嘉嘉收到了叶朗发来的 178 宣传册的文案内容。 她被叶朗的做事效率震惊了,把手机递给周希沛。 “叶朗真厉害,我都不敢做设计了,怕配不上他这文案。” “叶公子高低也是个状元。”周希沛看完文案思考了一会儿。 “这事得加快进度,我月底就开业了,心聆茶社这黄金广告位得赶紧利用起来。正好我今天要去趟市里,吃完饭我们一起去,叫上陈新和覃森,把该敲定的都敲定,争取这几天就把宣传物料全备齐,抓紧时间放进去。” 方嘉嘉认可地点头,“好。” 站在餐馆门口的向安满脸疑惑地望着他爸爸。 “为什么峻宇哥的饭菜要用保温桶装啊?” 向振国朝方嘉嘉瞥了一眼。 ——他自己买的。 “真占地方!”向安愁眉苦脸地把保温桶放进外卖箱,“我走了!” 向峻宇正在村务公开栏旁和村里的监委主任老何讨论善文化墙绘的预算标准,听到身后电动车进院儿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 见是向安,向书记脸上掠过不太明显的失望。 “峻宇哥!”向安拎着两个保温桶递给他,语气里多少有些埋怨,“你的饭为什么要用保温桶装啊?” “一次性餐盒不环保。” “哦。”向安皱了皱眉,转身走了,骑上车了还不忘扔下一句,“不愧是书记,你觉悟真高。我晚点来取。” 向峻宇拎着保温桶往办公楼走。 “向书记,听王镇长说万匠泉村选派了驻村第一书记。” 宋青岚理了理手上的党课资料,跟着他上了二楼。 “我还问他为啥没给我们村派个人来帮你分担分担工作,镇长说我们村势头很好,没有必要。” “驻村第一书记?” 不慌不忙 第54节 “说是市文物局的,叫什么来着?王镇长说是个很年轻的高材生。” 年前在陈善彬的葬礼上,向峻宇似乎是听隔壁桌的人提起过,叶朗就在市文物局上班。 不会这么巧吧?他眉头的肌肉微微动了动,“叶朗?” “对,好像是叫叶朗,向书记的熟人?” “不熟。” 第52章 .有交集,就有各自的时空 市文物局,很年轻,高材生。这些字眼就像是混进米饭的几粒小石子儿,干扰着正在吃饭的人。 那些“石子儿”之所以听起来硌牙,大概是因为,叶朗是方嘉嘉以前喜欢的人。 午后。向修德的两个儿子和儿媳风风火火地赶到村部大院。 他们都没能说服他爸在安置房和宅基地之间作出抉择,因为是给定的考虑期限的最后一天,他们也是被老爷子的顽固弄得焦头烂额,只得来找村干部求助。 向峻宇觉得在和向修德的沟通上,副书记钟正和的话或许更管用,想要约他一起去做做向修德的思想工作。 钟正和这只老麻雀在村里扑腾了大半辈子,以为向峻宇临了要把这烫手山芋丢给他,避之唯恐不及。 他索性称病进了村卫生室躺着了,嚷嚷着急性肠胃炎犯了,得输液。 村医林静走到卫生室门口低声对向峻宇说:“峻宇哥,我觉得他是装的。” 向峻宇无奈地点了点头,朝向思睿招了招手。车子开出了村部大院,一行人到了向修德家的老木屋前。 贪心的人不想做出取舍,也听不进任何道理。 曾经靠撒泼吃到过甜头的老人,总觉得自己没占到便宜就是吃了大亏。 这场闹剧终于走到了家庭内部纷争这一步,想要鱼与熊掌兼得的向修德和两个想住安置房的儿媳吵得不可开交,两个儿子蹲在一旁闷头苦脸地为大家生产二手烟。 “我还没死!你们就想做我的主?” 向修德气得手发颤,指着两个儿媳破口大骂。 “怎么的?向峻宇没安好心!村里想收走我的宅基地!他说两句吓唬吓唬你们就怕了?” “爸爸你这话说出来像什么话嘛!”向修德的大儿媳反驳道:“人家没安好心还为我们家这事跑上跑下?好不容易拿到安置房了,是你自己反悔!做人不能不讲良心!” “我不讲良心?你有良心?你帮着个外人在这儿跟我唱对台戏,你有良心?忤逆不孝的贱东西!” 小儿媳也听不下去了,“爸爸你也是个长辈,怎么能对嫂子说这种话?”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向修德怒火中烧地大吼,“两个养不熟的白眼狼,都在这儿帮向峻宇对付老子是不是?他给你们灌迷魂汤了?嫁给我儿是不是委屈你们了?都争着想改嫁当向敬东的儿媳妇是吧?” 这种有违伦理的辱骂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向峻宇看向那俩抽烟的闷葫芦。 “你们俩死了?这话也能听?” 向修德的小儿子扔了手里的烟屁股,“峻宇,我爸老糊涂了,你莫跟他一般见识。” “你冲我来!向峻宇你冲我来!”向修德见向峻宇对自己儿子冷言冷语,直接气爆了,“老子就是不上你的当!想拿我的宅基地充公?你想都别想!” “宅基地不是你的,是村集体的。”向峻宇不想再这么没完没了地耗下去,“修德伯,我再问一遍。安置房和宅基地,选哪个?” “老子不选!我看你是敢吞我的安置房还是敢占我的宅基地!” 向修德随手抄起高粱扫把朝向峻宇扔了过去,向峻宇伸手打开飞过来的扫把,朝向思睿看了一眼。 “我们回去。” 身后是依然没有消停的喷脏叫骂和鸡飞狗跳,向峻宇无可奈何地朝山下走。 到了车边,点开了方嘉嘉发来的消息。 ——我和周希沛他们一起去市里了。 ——姐姐在茶社给 178 留了个广告位,我们去确认场地大小和物料设计的尺寸。 ——这几天的午饭和晚饭向安会给你送过去。 ——我跟振国伯伯说过了。 向峻宇心情复杂地输入,删除,输入,发送。 ——什么时候回来? 正在 ipad 上争分夺秒绘制 178 线装画册里所需插画元素的方嘉嘉,看到弹出的新消息,秒回。 ——最快明天,也可能后天。 向峻宇低头回复消息,瞥了一眼满脸疑惑的向思睿,毫不犹豫地坐进副驾驶。 “车你来开。” 最快明天,也可能后天。向峻宇忽然觉得一两天的时间过于漫长。 ——要这么久? ——因为有很多物料细节要确认和讨论。 ——忙完早点回来。 ——好的。 方嘉嘉想着这趟去市里,顺便督促向宁准备好各种起诉材料去申请立案,得把高为峰欠的那十七万早点追回来。 陈新和覃森比她们稍晚赶到心聆茶社。 为了不影响正在消费的茶客,他们量测宣传位尺寸和物料讨论的时间只能定在茶社打烊后。 周希沛马不停蹄地赶去见几个乡村旅游投资人,讨论云溪农庄下个周期的开发方案。 方嘉嘉则在茶社一楼的角落专座继续绘制画册所需的插画元素。 覃森去见客户之后,就剩陈新和方嘉嘉俩人坐在一楼。 方嘉嘉见陈新时不时东张西望,停下手里的笔,“报社的人来采访,姐姐在二楼。” “哦。”陈新难为情地笑了笑,“我就说怎么没看到她人。” “你这几天没联系她?” “发消息了,不理我。” “每天都发?” “对,我是不是招她烦了?” 方嘉嘉思考了一会儿,帮他想了个曲线救国的方案。 “你觉得龙耳朵餐馆的菜好吃吗?” “好吃啊。”陈新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哦——谢谢提醒。” “姐姐很看重家人,也很在意他们的想法。” 陈新比了个抱拳的手势,“多谢方老师提点,感激不尽。” “不客气,祝你成功。” “我要是成功了——”陈新不好意思地笑,“你是不是得叫我姐夫啊?” 方嘉嘉拧眉,“嗯?” 陈新笑呵呵地喝了一口奶茶,“不叫也行,不叫也行。” 向宁送走报社的记者和随行的手语老师。她走到方嘉嘉桌前,回避着与陈新对视,问方嘉嘉话。 ——晚饭跟我一起吃吗? ——你跟我们一起吃吧。 向宁皱眉,以为方嘉嘉又在忙着当红娘了。 ——你们去吧,我回去吃。 ——我们要讨论广告物料的事,你是老板,你也要参与。 陈新听到身旁的向宁发出了那声无可奈何的轻叹,转了转手里的奶茶杯,微微地笑。 谢谢方嘉嘉。 收到陈新的消息,叶朗下班后直接到了心聆茶社。 走到茶社门口,他停下脚步,透过那扇玻璃墙看向坐在角落里埋头画画的方嘉嘉,仿佛在凝视另一个时空。 他想起了那天,她穿着枯叶黄粗线针织衫,对他“说”出的那句手语。 这几天他时不时会自问,是不是可以像陈新和覃森他们一样和方嘉嘉毫无杂念地相处。 好像不能,越了解她就越没办法。 每天因为 178 的那些事务和她沟通时,总要按耐住想要和她多说几句的冲动。有些话,但凡起个头,可能就会失控。 她说过,“友谊地久天长,谈恋爱只会伤感情。” 他希望自己能有足够的演技,可以支撑他一直以“老同学”的心境去面对她。 方嘉嘉挪动 ipad 让陈新确认下澄心竹艺的插画元素,抬眼看到玻璃墙外的叶朗,面带微笑地朝他挥了挥手。 如果真要解读她的表情,那种溢于言表的开心大概是因为——偶像来了。 陈新回头看了看推门而入的叶朗,“喝点儿什么?” 叶朗玩笑道:“在办公室喝了一天茶,不喝了。” “哈哈!我对公务员可没有喝茶看报的刻板印象。” 陈新接着说:“我看了你写的那画册文案了,澄心竹艺不上个市的话实在是配不上你那几段话。” “你过谦了。” “你过奖了。” 方嘉嘉听着他们俩聊起来了,笑了笑,继续低头作画。 叶朗有来有回地回应着陈新,会在不经意间去看方嘉嘉,还有她笔下的那幅画。 陈新朝他们晃了晃正在震动的手机,“我出去接个电话。” 不慌不忙 第55节 短暂的寂静。叶朗的视线跟随着方嘉嘉的笔尖在那块屏幕上无声地挪动。 “叶朗。” 突然听到她喊自己的名字,他的心跳不可抑制地乱了一拍,用眼神透出疑问。 方嘉嘉用手里的笔点了点 ipad 上刚画的那幅图。 “琢木和澄心的插图部分,我不知道是该做个钢笔淡彩的效果,还是直接用黑白线稿体现明暗对比和线型变化。” 叶朗凑近那幅图仔细看了看,“加上淡彩视觉上应该会更明快,但是单纯的黑白更能给人那种匠人的专业感。你觉得呢?” “嗯——”方嘉嘉思考了一会儿,“因为整本画册都是线稿风,我是怕色彩运用差别太大,别人翻阅的时候会觉得这部分插画和其他篇章有割裂感。” “你看下。”她点开文件夹里其他部分的插图,“这是云溪农庄和万匠泉的吊脚楼的插图,翻到这儿的时候会不会有割裂感?” 他们的目光都专注在那块屏幕上,两个人的头不自觉地凑近了些。 “我觉得还好。”叶朗用食指滑动着那几张图,“野游篇和匠作篇用色彩做区隔的话,更能体现出每个篇章内容的相对独立性,和后面的寻味篇也有过渡区分。” “嗯——”方嘉嘉认同地点头,“有道理。突然有一个色彩上的转换,也是一种视觉上的刺激和提醒。毕竟是三个篇章,过于强调统一性的话,很难突出一些关键信息。” “那就用黑白?” “行——” 叶朗的视线从屏幕上缓缓挪到她脸上,她似乎还在蹙眉凝思着什么,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 陈新在门外接完电话转身朝他们看了一眼,见他们俩在对着 ipad 认真地讨论。 他举起手机随手拍了张照片,发到了微信群里。 ————178 青年合作社(9)———— 陈竹编:[图片] 陈竹编:他们已经开始讨论画册设计了,你们什么时候过来?@周希沛 @覃木匠 周希沛:我直接去云海餐厅,你们快点过来。 覃木匠:我这边马上结束了,也直接去餐厅。 唐村花: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大厨: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晓虹:不当讲的就别讲,憋着。 李大侠:有什么不当讲的?我就嗑叶朗哥和嘉嘉姐了!向峻宇 out! 周希沛:上次怎么说的?赶紧撤回。@李大侠 “李大侠”撤回了一条消息 陈竹编:李大侠你撤回了什么? 覃木匠:李大侠你撤回了什么? —————————————————— 李晓霞坐在一排排风晾的红薯粉丝之下。 虽然被迫撤回了那条消息,但是她打算好好利用这张照片。 这几天她想通了。通往爱情的路难免曲折坎坷,对向峻宇死心是不可能死心的,她李大侠从来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向峻宇自己也说过,他和方嘉嘉之间可能不可能,不是他说了算。 她就想和向峻宇在爱而不得这件事上较较劲,想看看到底是自己先对向峻宇死心,还是向峻宇先对方嘉嘉死心。 点开朋友圈,上传那张氛围感满满的照片,字斟句酌地敲出一段文字。 为了避免再挨周希沛的训,设置观看权限,仅向峻宇一人可见,发表。 「文案有叶朗哥,设计有嘉嘉姐,178 青年合作社的黄金宣传搭档,辛苦啦!」 李晓霞愉快地把手机放进兜里,神清气爽地走回劳作的队伍,和工人们一起将机器里新产出的红薯粉丝一架一架依次挂上高处风晾。 向峻宇点开宋青岚发来的“向善讲堂”老党员公开课安排表。 开讲第一课安排了抗战老兵李新贵宣讲红色故事。 他建议宋青岚和赵春兰一起对家里有中小学生的家庭做入户宣传。 每日为农活或者生意忙碌的家长们在这方面的学习意愿往往有限,如果是为了让孩子受教,他们更愿意带着孩子往村部大院跑这一趟。 向书记的朋友圈里就是各种村务、党务信息的广告宣传栏。 他想用宋青岚自制的那张“向善讲堂”老党员公开课的海报单图发条新广告。 点进朋友圈就看到了李晓霞发布的那条新动态。 第53章 .在乎的人,以及同行的人 向峻宇点开那张照片,虽然方嘉嘉的表情专注得就像是个正在和同学讨论难题解法的学生,但是他心里难免有些吃味。 既想在内心说服自己不要见风就是雨,又想直接在方嘉嘉和叶朗之间砌一堵墙。 这一闪而过的,微不足道的嫉妒的瞬间,让向峻宇忍不住暗嘲自己。 他觉得那种根源于对某人或某物的占有欲的计较情绪,实在是不太磊落。 向峻宇从向安手里接过那两个保温桶时,方嘉嘉挽着向宁走进了云海餐厅。 陈新和叶朗在她们身后聊得十分投机。 走进包间落座,覃森又郑重其事地起身朝向宁鞠了一躬。他那声“嫂子好”还没说出口,就被陈新生生瞪回了肚子里。 总是为宣传进度操心的周希沛发话。 “覃森和陈新你们俩那茶桌椅,还有茶具和落地灯应该有现成的吧?” 覃森点头,“我看了下那块地方,我那边能找到尺寸差不多的,够放。不用重新做。” “茶具我本来想重新做一套,时间来不及,落地灯我觉得那里适合放个钓鱼灯。” “所以茶具和落地灯也可以用现成的?” “可以,后期可以再换。”陈新从自己挎包里抽出两本澄心竹艺的产品画册,“要不你们直接选一套?你们定了我尽快安排人送过来。” 覃森把点菜单递给服务员,“吃完饭去把具体尺寸量一下,我那边的桌椅送过来也快。” 向宁和方嘉嘉一起翻阅着澄心竹艺的产品册。 周希沛凑过去看叶朗手里那本,几个人都拿出了精挑细选的架势。 陈新给大家的杯子里都倒上了茶水,“方嘉嘉你有空了可以经常去我那儿坐坐,环境还可以,就在竹叶坡和向善坪交界的地方。” “好啊。”方嘉嘉随口问,“你当初为什么选在那儿办厂啊?” “竹叶坡有原材料,向善坪物流方便。” 方嘉嘉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叶朗翻看着画册,朝陈新投去一瞥,“你怎么不说让我也去坐坐?” 陈新玩笑道:“你每天在单位喝茶看报那么忙,哪有时间经常去村里闲逛?” “我被派到万匠泉驻村了,岗前培训结束后到岗,要待两年。” 方嘉嘉和周希沛震惊地看向叶朗。 陈新和覃森异口同声,“真的假的?” “真的。” “咱们 178 成员要在沵湖镇全体集合了呀这是。”周希沛朝覃森使了个眼色,“加两瓶好酒,算我的。” “听周董的。” “好事啊!”陈新拿出了东道主的豪气,“叶朗你就住我家,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行,我把餐宿费交给叔叔阿姨。” “你跟我说这些?那你给我写文案的钱我是不是得现在结给你?” “那倒不用。” “你也不用跟我算那些,你去为我的老家作贡献,哪能收你钱?” “可以与群众同吃同住但是不能白吃白住,这是纪律。” “你跟我讲什么纪律?”陈新喝了一口茶,“以后怎么称呼你啊?叶村长?叶书记?” “现在的村长和书记都是一肩挑了。”叶朗轻笑,“我是去辅助你姑妈的,叫我小叶。” “小叶你好好干,我姑妈终于能好好休息休息了,当村干部真的太累人了。” 叶朗笑而不语。 山村里的山石与草木,湖河与田土,还有那些藏在村庄尘烟里的人情世故,于他来说,都是挑战。 再入万匠泉,他觉得自己像是即将踏入一张巨幅古卷的探索者。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幅土地上书写出什么样的新故事。 方嘉嘉再一次从叶朗身上看到了,那种如杉木般温和的生机。 听了陈新的话,她想到了每天都在忙碌里奔走的向峻宇,迟疑了一会儿,拿出手机。 ——向书记,在忙什么? 向峻宇正在准备下周开会的发言稿,看到她的新消息提示立即点开。 ——准备下周开会的资料,你呢? ——等着上菜吃饭,你吃饭了吗? ——吃了,我晚点打给你? ——·v·好的,向书记辛苦了。 ——我不辛苦,你好好吃饭。 她用关心的词句送来的这种短暂而日常的甜蜜,对于向峻宇来说都像是忙碌生活里的额外奖励。 无论多么精力充沛的人,每天穿梭在乡野的大小杂事和人情繁琐之间,难免会有感到疲累的时候。 不慌不忙 第56节 不是不辛苦,只是专注于朝目标行进的人没时间抱怨辛苦。 向宁一直认真地翻阅着澄心竹艺的产品画册,停在其中一页,思考了很久。 她碰了碰方嘉嘉的胳膊,为了避免手语又被陈新破译,直接发了消息给她。 ——我想把茶社的茶具换几套竹丝扣瓷的那种,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啊,反正你那些茶具每年都要换的。 ——好的,你和陈新聊一下。 ——你是老板,让我去聊? ——我怕他又跟我聊别的。 方嘉嘉抿嘴笑了笑,匆匆朝陈新投去一瞥。 注意力一直投注在向宁身上的陈新,撞上方嘉嘉的目光,微微挑眉,眼里流露出好奇和疑惑。 叶朗和周希沛终于选定了一套茶具。 方嘉嘉看了看,正是向宁刚刚选的那套,她举着画册指了指。 “我们也选了这个。” “那就定这套。”陈新痛快地拍板,“你们把灯也定一下。” 方嘉嘉趁势探问,“陈新,这套茶具你那儿还有存货吗?” “这种都是定做,只有一套样品。” 方嘉嘉看了一下向宁在桌下做出的手势,“定做五套,定金多少?” “五套?”陈新一脸愕然地望着她。 竹丝扣瓷是他特地赴外地学来的非遗手艺。这套茶具很费功夫,定做一套就得过万。 方嘉嘉的视线朝身边的向宁抛掷一瞬。 陈新意会地笑了笑,“不要钱。” 覃森出去催菜。周希沛和叶朗旁观着陈新和方嘉嘉在那儿眼神对话。 抵近观察的乐趣就在于,可以带着洞悉一切的智者的微笑,从他们的表演里区分出高明或拙劣。 叶朗觉得陈新的演技更胜一筹,方嘉嘉自以为无人察觉的微表情总让他忍不住想笑。 方嘉嘉看了看向宁发来的消息,继续充当传话筒。 “不要钱就不定了。” “不用定金,一套五百。”陈新马上妥协,“就这个价。” 向宁也不跟他就价格继续拉扯了,决定到时候去询个价,按照市场价给他打款。 方嘉嘉看了看向宁的手势,“那就定五套。” 陈新不是擅长压抑感情的人,他此时的开心坦露在脸上。 他的手艺得到了向宁的垂青,那种出乎意料的欢喜,就像是小学生在课堂上得到了那位最严厉的老师的夸奖。 席间的交谈里,混杂着公事和私事。 没有句句要围绕工作讨论的紧绷,也没有彻底不谈工作的绝对松弛。 那种微妙的平衡,取决于那个用话题控场的人。 周希沛总是能很精准地判断,如何在情绪热烈的氛围里轻轻晃动手里的那个话题风向标,自然而然地把大家领入新的话题。 打烊后的心聆茶社,是另一种安静。 向宁安静地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地旁观着他们在这个宣传位上下左右地量测,有说有笑地预测和模拟着茶客们在此经过、落座、翻阅画册、扫描二维码的动线和流程。 她很欣慰方嘉嘉能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 那天她毫不犹豫地答应方嘉嘉为 178 留出广告位,无条件地给这个妹妹提供支持,就是希望她能有更多的朋友,在这个集体里找到她的位置,发挥她的专长。 终于敲定所有细节,走出茶社。 关好门,向宁转过身,他们五个人忽然齐刷刷地朝她鞠了一躬,然后整齐划一地用手语对她说“谢谢”。 向宁微笑着摆了摆手。 ——大家一起加油,会越来越好的。 方嘉嘉挽住向宁的手臂,也和其他人一样,笑呵呵地侧头朝陈新看,一副等他翻译的表情。 陈新不好意思地笑,“她说,大家一起加油,会越来越好的。” 从年轻的嗓子里喊出的那几声“加油”回荡在深夜的街头。 人总是本能地渴望靠近那些温柔而灿烂的人。 方嘉嘉此刻置身在他们的欢笑之间,仿佛看到他们洋溢的热烈凝成了一簇耀眼的灯火,在列阵的街灯之间,灼灼动人。 当一个人渴望走得更远时,最幸运的事,就是可以遇见同行的人。 或许是在因为在小时候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爱,她总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爱在等着她去发现。 向峻宇回到家,向敬东听到开门的动静下了床,披着件军绿色的大衣走出卧室。 前些天偶尔听村里人掰扯自己儿子和方嘉嘉的闲话,他只当是那些碎嘴子乱嚼舌根。 但是他心里始终是抱着些弱弱的期待,想亲自问一嘴。 “晓霞这几天没去村部找你?” “没,你别瞎惦记了。” “你跟嘉嘉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回事吧?” 向峻宇转身望着他,“你是想问什么 ?” “村里那些人就是喜欢乱嚼。”向敬东观察着儿子的脸色,以为他想要否定,连忙摆了摆手,“你放心,我肯定是不信的哦。嘉嘉是你的妹妹。” “我哪来的妹妹?你生过?”向峻宇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都这个点了,你早点睡。” 向敬东表情困惑地目送儿子上了楼,没猜透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他在一楼的客厅里转悠着踱了几步,要不是李新贵和彭福翠两老睡了,他非得拉他们好好唠唠。 妻子去世多年,他经历过很多个这样的时刻,有喜怒哀乐和待解疑惑却无处说叨。 父子之间,总是说不出太多掏心掏肺的话。 方嘉嘉躺在床上和向宁分享着自己和向峻宇相处的细节和进度,向宁的笑容一直盛放在脸颊。 向宁发现她谈及向峻宇时,没有曾经聊及叶朗时的卑怯与落寞,满眼都放着光。 那是明确地感知到自己被爱的人才会有的,迷人的可爱与自信。 见向峻宇的电话打来,向宁故意伸耳朵凑去“听”。虽然知道她是在逗自己,方嘉嘉还是难为情地用被子蒙住了头。 “睡了吗?”向峻宇听到听筒里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你在向宁那儿?” “嗯,我在被子里,姐姐睡在我旁边。” “为什么躲被子里?你怕她发现我们俩?” “不怕,我跟她说了我们的事。” “是吗?”向峻宇轻轻笑了笑,“你还跟谁说了?” “就对姐姐说了。” “哦。你家里的钥匙放翠凤婶那儿了?” “对,我让她这几天帮我顾一下施工的事。” “这几天?不是说明天回吗?” “我说的是最快明天,也可能是后天。” 向峻宇停顿了几秒,“村里的时间过得太慢了。” “你工作是不是不够饱和?” “有可能。我下午在路上碰到九叔了,他让我晚上去河堤上巡逻。说有人大半夜在那里搂搂抱抱,有伤风化。” 方嘉嘉笑得按了按眼角,“让你去巡逻那不是请贼捉贼吗?” 向峻宇轻笑道:“他污染落月河我还没说他,好意思让我巡逻。” “那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可以,晚上去。” “那你去了吗?” “不可能真去。” 方嘉嘉笑趴在床上,“向书记,你怎么能对人民群众的话阳奉阴违呢?” “也不是每个人民群众说的话都有道理。” 他们正聊着,方嘉嘉见王秀荷打电话进来,疑惑地挠了挠额角,钻出被窝。 “先不跟你说了啊,我妈打电话过来了。” 方嘉嘉接通王秀荷的电话,“妈?” “方嘉嘉,把你简历发我一份。” 对面说话的人并不是王秀荷,是向文楷。 第54章 .冷漠和厌恶,都会被奉还 听到向文楷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刚刚还喜笑颜开的方嘉嘉,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冷灰的霾。 她回答他的是平静的沉默,向文楷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 “嘉嘉,哥哥帮你推荐个市里的好单位怎么都比待在村里强。” 王秀荷凑近手机帮腔。 不慌不忙 第57节 “我让他给你找个就在市里的单位,离家也近,你快把简历给哥哥发一份。” 方嘉嘉看了一眼向宁,嘴角扯出一抹勉强的笑。 她走到玄关的衣帽架旁,摸了摸外套口袋,拿出烟盒和火柴盒走到阳台上,坐进那个藤编秋千。 向宁的视线默默追随着她,看她点燃了香烟,知道那是她想要想畅所欲言的时刻。 电话那头沉默得太久,向文楷看了一眼手机,确认她还没有挂断。 “妈总说我不管你,你需要我管你吗?” “不需要。”方嘉嘉凝望着指间的烟,冷漠和锋利直刺向文楷的耳膜,“你谁啊?” 向文楷又看了看手机屏幕,确认对面说话的人的确是他那个安静温顺的妹妹。 “方嘉嘉?” “你也知道我姓方啊?”方嘉嘉嘴角溢出冷笑,眼角却有泪滑落,“我们俩算哪门子的兄妹?你在这儿跟我装什么好哥哥?忘了你小时候怎么说的了?” 向文楷哑口无言,转身看向窗外的城市灯火。 他到底还是等来了这一天,他妹妹终于来向他问罪了。 电波里流动着短暂的沉默。 他曾经施予她的冷漠和厌恶,她终于开始奉还。 “嘉嘉?”王秀荷没听清女儿说了什么,见儿子面露郁色,她努力凑近手机听筒。 “哥哥是为你好,你好好跟哥哥说话。” “妈你先出去,手机我等下给你送过去。”向文楷把王秀荷劝出书房,回到窗前,语气格外平静。 “方嘉嘉,你继续。” “我继续什么?我继续碌碌无为,你继续平步青云。我没想过要沾你的光,你也不必对我施舍恩惠。我们很熟吗?” 向文楷那声轻轻的叹息传入耳朵。方嘉嘉嗤之以鼻地笑。 她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努力克制情绪。 “收起你的伪善,你现在这样让我觉得很恶心。” 方嘉嘉垂眼看了看飘落在拖鞋上的烟灰。 “不用你管我,你也管不着。我和你最好的相处状态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向文楷眉头微蹙,“这么恨我?” “我恨你不应该吗?” “应该的。” “跟你一母同胞这件事我别无选择,你已经毁掉了我的童年,麻烦你大发慈悲不要插手我以后的人生。我没心情配合你出演什么兄妹和解的戏码,省省吧向——副处长。” “你甘心待在村里吗?” “我愿意,你管不着。” 方嘉嘉不想再多听他说一句话,直接挂断电话。 她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向宁,沮丧地垂下眼皮,泪如泉涌。 向宁难过地拍了拍她微微颤抖的肩,唇语虽然读得不全,但是她看出来了,电话那头是向文楷。 向文楷放下手机,怅惘地望着窗外。 以前觉得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对自己顶多是讨厌,没想到她在入骨入髓地憎恶自己。 他摘下眼镜,捏了捏山根处浅浅的印痕。 罪孽感揪扯着无力感,回忆从他的心头狠狠碾过。 在他混乱的儿时记忆里,爸爸葬礼上见过的那个木讷的叔叔,忽然有一天住进了自己的家里,成了自己的继父。 快五岁的时候,他多了个妹妹。 最初他并不讨厌这个妹妹,甚至很宠爱她。 至少在方嘉嘉四岁之前,他经常会逗弄和照顾这个妹妹。那时候的妹妹胖乎乎的,很粘他。会憨憨地大笑,调皮地玩闹,总爱追着他四处疯跑。 闭塞的山村里,少不了四窜的恶毒流言。 那些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的大人,经常在小孩儿的耳边口不择言地说出一些难听的话。 “你妈妈这么快就给你找了个新爸爸,你是不是也要跟着改姓方了?” “文楷,你想不想自己的爸爸啊?” “你爸爸身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得病了哦?是不是有人把你爸爸害死的?” “嘉嘉的爸爸肯定只疼嘉嘉,你要小心点哦。说不定哪天你睡着了,他就把你丢掉了。” “医生都说你爸爸死得蹊跷,文楷,你就不想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 “嘉嘉的爸爸还是你爸爸的老朋友,怎么能打你妈妈的主意?真不要脸。” “你们家这个房子是你亲爸爸盖的,嘉嘉的爸爸真的是捡了个大便宜。” 到了他八九岁的年纪,那些人似乎是有意要击碎他们一家四口的和睦,流言愈演愈烈。 被随意编织的字句里,恶毒浓度越来越高,刺耳的话源源不断地灌入他的耳朵。 那个叫向文楷的小学生,几乎要被那些飞溅的唾沫星子溺没。 他从那些流言里得出了令他痛苦的判断:方建兵害死了他的爸爸,妈妈是不知羞耻的女人。 那时起,他开始厌恶方嘉嘉,因为她是“杀父仇人”的女儿。 成年后的向文楷无数次审视那时的自己,审视自己曾冒出过的那些最阴暗怨毒的念头。 他曾经恳切地向祠堂里的神仙祈求过,让方建兵和方嘉嘉都死于非命。 有一次,他许过的愿差一点就灵验了。 当时他上三年级,走在放学的队伍里,望见四岁多的妹妹举着两支绿豆冰棍从家门口那条路往主路上跑,猜到她大概是要去对面的龙耳朵餐馆,送一支给向宁。 从沵湖中学的校门口一直延伸到主路的那堵近百来米长、两米多高的围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四岁孩子的视线。 走在放学队伍中的向文楷,看了看那辆从对面快速驶来的中巴车,又看了看正在奔跑的妹妹,脑子里甚至闪过了她跑入主道时被那辆中巴车撞飞的画面。 那个画面还未闪出他的脑海,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放学队伍的向峻宇冲过去拽住了他妹妹。 向峻宇蹲在路边大声地训斥她。“嘉嘉!不要乱跑!过马路要看车!” 他妹妹被向峻宇吓得哇哇大哭,手里的两支绿豆冰棍因为向峻宇过于用力地猛拽,摔落在地。 向峻宇气喘吁吁地捡起地上的绿豆冰棍,用自己的衣角擦了擦冰棍纸上的灰,塞回她手里。 “一点都不长记性!不听话!之前怎么教你过马路的?” 他妹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说: “慢慢——走——左右——看——车来了——靠边——站——车走了——我——再走——” 他从他们身边面无表情地经过,妹妹伸手去拽他的手,似乎是想让哥哥救救她,带她躲开向峻宇的训斥和惩罚。 他万分嫌恶地甩开了妹妹的手。 向峻宇那天罚她按那条口令横穿了无数遍马路。 直到天都快黑了,看热闹的村民都散了,她还哭哭啼啼地在马路上左右看车,来回横穿。 王秀荷和方建兵得知了前因后果,只说向峻宇罚得好,夸他是个好哥哥。 好哥哥。 向文楷用眼镜布擦了擦镜片,又抬眼看向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脸。 他做了近三十二年的好儿子,做了二十多年的好学生,做了近十年的好公仆,做了两年别人眼里的好丈夫……却做不了妹妹心中的好哥哥。 不仅如此,他还总是用自己的恶言恶行在衬托向峻宇,让他妹妹觉得向峻宇才是那个好哥哥。 方嘉嘉现在这么厌憎他,应该也是因为记得很清楚吧,那些曾被哥哥恶待的过往。 玻璃窗上骤然间闪入了很多个“妹妹”,向文楷微阖双眼,觉得头晕目眩。 幼儿园的方嘉嘉。 那个小胖妞双手握着幼儿园的铁门栏杆,圆乎乎的脸挤在栏杆的缝隙间朝他大喊。 “哥哥——” 他恶狠狠地制止她,“要我说多少遍?不准叫我哥哥!” 那张受到惊吓的小胖脸让他觉得很烦。向峻宇问他“凶什么凶”,他愤恼地转身走了。 走了一会儿他发现向峻宇没跟上来。 回过头只见向峻宇还留在幼儿园门口,坐在书包上给他妹妹喂干脆面。 他不满地朝向峻宇喊:“向峻宇你别上学了,去养猪场喂猪算了!” 向峻宇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他。 一年级的方嘉嘉。 向文楷上台领奖,她站在前排,开心地对身边的同学说,“第一名是我哥哥!” 他讨厌她脸上表现出的那份莫名其妙的与有荣焉。 那天晚饭的餐桌上,他摔了妹妹给他盛的那碗饭,凶神恶煞地对她说:“你碰过的东西我觉得恶心。” “方嘉嘉,以后也不要对别人说你是我妹妹,你让我觉得很丢脸。” “我姓向,你姓方,我们算哪门子兄妹?” 他妹妹习以为常地撅了撅嘴,取了扫帚和簸箕清理了地上的碎瓷片和米饭。 王秀荷站在一旁只是叹气,什么都没说。 二年级的方嘉嘉。 六一儿童节,学校要迎接来视察的大人物。低年级的学生穿着校服,眉心处标记着时代的大红点。 他们脸上涂抹着夸张的腮红和口红,拿着彩纸扎成的花束站在道路两旁,挥着花束夹道欢迎。 不慌不忙 第58节 太阳很晒。大人物的车子好像出了什么故障,让学生们等了很久。 小学生们即便有过剩的精力也经不住长时间的日晒。 向文楷和向峻宇当时已经六年级了,是维护队伍秩序的学生干部。 经过二年级的方阵时,他们见方嘉嘉蔫儿巴巴地蹲在路旁,被太阳晒得撅着个嘴,抬不起头。 向峻宇跑进附近的池塘里摘了片大荷叶放在她头上,然后拍了拍手从她身后走了。 向文楷真的很烦向峻宇这一点,无组织,无纪律,毫不遮掩地当众偏私。 他在学校里经常以哥哥自居当众给方嘉嘉一些莫名其妙的额外照顾,就连夏天的课间操都要拉着她去树荫下做。 方嘉嘉当时扶着荷叶仰起头,看到的是向文楷。 她的眼里闪过一抹惊喜,嘴里刚蹦出了一个“哥”字,头顶的荷叶就被他挥手打落了。 妹妹又撅了撅嘴,然后迅即垂下头,像做错事了一样躲避着他厌恶的眼神。 好像是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叫过他“哥哥”了。 在家以外的地方再遇到他,她都会立即垂下眼装作不认识。在家里也会小心翼翼地躲着他,吃饭都不敢跟他同桌。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的性格开始变得畏畏缩缩,话也越来越少。 只有和向宁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偶尔露出小姑娘活泼开朗的那一面。 她说得没错,是他毁了她的童年。 青春期时,他厌憎方嘉嘉,因为她是“无耻苟合”的结果。 在他最需要妈妈关爱的年纪里,一直没听懂隔壁房间里那属于成年男女的喘息和声响。 慢慢懂得了男女之事的男孩儿,有一天猛然间就知道了这个妹妹是从何而来。 她是在他哭着想念自己的亲爸爸时,从隔壁卧室里那一声声肮脏的撞击声中来的。 那时的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妈妈被生理本能驱使着完成那种动物性的交媾,打从心底里厌恶王秀荷和方建兵。 他觉得他们下作,无耻。 在他漫长的青春期里,每每面对方嘉嘉时,脑子里经常会自动出现那令他无比恶心的,劣质的木制床板持续地吱嘎作响的声音。 是什么时候对这个妹妹生出了愧疚? 大概是高考结束后回家那天,坐在餐桌边吃饭的妹妹看到自己走进家门,像是见了厉鬼一般离开了餐桌,躲进了厨房。 那是长期被欺凌的人才会有的应激反应,是她下意识里表现出的卑微和闪躲。 当时他站在小卖铺的货架间沉默了很久,意识到自己和这个妹妹之间的那道裂缝,早就已经开裂成难以弥合的形态。 小学时的他甚至努力在亲友间搜寻方建兵害死他爸爸的证据,想要把方建兵送进监狱。 可是在他考上大学的升学宴上,舅舅嘴里断断续续蹦出的酒话,七零八落地给他陈述了一个令他更痛苦的真相。 第55章 .无法面对的,无力弥补的 向文楷那一天意外得知,自己的亲生爸爸向正则才是为人不齿的那个人。 那两个舅舅在散场的升学宴席上,醉醺醺地吐露出父辈往日的爱恨纠葛。 向文楷从那些被酒精破坏得毫无章法的陈述句里,拼凑出了那个让他不想面对的事实。 方建兵和王秀荷早就互许终身。向正则作为方建兵最好的朋友,用不光彩的手段横刀夺爱,让王秀荷不得不以有孕之身出嫁。 到头来,自己的爸爸才是那个死有余辜的坏人。 那天他站在厨房门口,满心仓惶地望着一直蹲在厨房角落里埋头擦洗碗碟的妹妹。 方嘉嘉的手上沾满了浮泛着油渍的泡沫。 汹涌的羞耻感流过他的身体,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肮脏,那种源于骨血的肮脏。 上大学后,他就几乎不回向善坪了。 他厌恶那个村子,厌恶那个村里的人。他更厌恶的是,曾经在村子里度过了十几年时光的那个自己。 那里有他最阴暗不堪的年少时光,还有他最想遗忘却总也忘不掉的陈年旧事,有他无颜面对的人。 当他妹妹终于对他说出了那些积郁多年的话,他在被她用恨意审判的同时,感受到了某种解脱。 那个总是安静忍受的妹妹,只会让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这个牙尖嘴利向他吐露恨意的妹妹,才能让他稍觉心安。 被她憎恨,才是他应得的。 向文楷用掌心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听见大福在院子里狂吠,向峻宇走到露台上往下看了一眼,见向文楷的电话打来,他感到很意外。 “峻宇,你去劝劝嘉嘉。我会给她在我们单位的下属企业里安排一份工作,不能让她待在向善坪。” 向峻宇深吸一口气,脸色顿时晴转多云,“嘉嘉待在向善坪怎么了?” “她可以在更好的地方工作和生活,不该待在那个没有前途的村里。” “哪里才是更好的地方?你问过她自己的意见吗?” 向文楷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你不知道我和方嘉嘉什么关系?你觉得她会听我的吗?” “你又凭什么觉得她会听我的?” “你是她的好哥哥,我不是。”向文楷有点意外于向峻宇激烈的反应,“你说的话比我的管用。” “我不是她哥哥,我也没权利左右她。” 向文楷垂眸揣摩着向峻宇这微妙的态度,两个男人的沉默里充满了对峙的气流。 “你有私心?”向文楷毫不遮掩地说出自己的推断,“什么时候开始不把她当妹妹了?” 突如其来的质问,向峻宇对他的敏锐并不意外。他眺望着黑夜里的远山,轻轻叹出一口郁闷,纠结地沉默。 向文楷从向峻宇的沉默里认证了自己的推断,心里窜出了一股无名火。 “向峻宇你疯了?” 向文楷猛地拉开书桌最下方的那个抽屉,就连在自己妻子眼里都从不抽烟的向处长,从抽屉的最里侧拿出一包烟,情绪激动地磕出一支烟。 “你这跟乱伦有什么区别?” 熊熊怒火穿透全身,向文楷并不熟练地点燃那根烟,气恼地深吸一口。 肺部瞬间被烟雾入侵,平时不怎么抽烟的人猛咳了两声。 “你说话能不能别那么难听?我跟她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怎么就乱伦了?” “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向峻宇顿了顿,“你在抽烟?” 向文楷郁悒地呼出一缕轻烟,“关你屁事。” “都快当处长的人了,你说话文明点。和谐友善那 24 个字你最好吸进肺里。” “我看你就是自私,为了你自己那点私心不顾方嘉嘉的前途!” “你怎么知道她待在村里就没有前途?” “待在向善坪能有什么前途?你告诉我!每天听三姑六婆蜚短流长,看大爷大叔扯皮打架,能有什么前途?” 向峻宇再次陷入沉默。向文楷没打算就此打住。 “你当然前途大好。年纪轻轻,退伍军人,优秀党员,创业标兵。你身上带着这些金光闪闪的标签,自然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对象。你在村里干得好可以去镇里,在镇里干得好以后还能去县里,去市里。你前途无量,迟早要青云直上,你让方嘉嘉一直待在那个乌七八糟的村里?” “你别给我乱画饼。再说了,村里怎么就乌七八糟了?你都多少年没回来了?你知道村里现在什么样?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 “怎么?向书记是想跟我炫耀你的治村成果,还是想拉我和你一起展望向善坪的未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向善坪那么大怨气,你不想回来那是你的事,嘉嘉想回来那是她的事。” “你打住,且不说她工作的事。”向文楷在垃圾篓边磕了磕烟灰,“你跟方嘉嘉的事,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那是我和她的事,你管不着。” 你管不着。方嘉嘉和向峻宇今天晚上接连对他说了这句话。 “是,我管不着。”向文楷气极反笑,他按了按太阳穴。“我倒是很好奇,你不把她当妹妹,她也不把你当哥哥了吗?” 向峻宇犹豫了一会儿,“关你屁事。” “向书记怎么不跟我讲友善了?我今天就不该打这个电话给你,错把豺狼当好人。” “你别打着为她好的幌子干涉她的选择自由。她是有自我意识的成年人,不管是择业还是择偶,她有她自己的判断。以前也没见你心疼她,现在想起来自己是她哥哥了?” 向文楷无言以对地紧抿双唇。 “你如果真想弥补她,想为她好,就应该先学会尊重她的个人意愿。” “你在教我做人?” “我在教你怎么赎罪。你小时候对嘉嘉有多坏,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 向文楷夹着烟的手颤了一下,听到敲门声,他把烟按灭。 “先挂了,跟你没完。” 他迅速整顿好表情,打开窗,然后开了门。 陆臻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意外地皱了皱鼻子,“你抽烟?” “抽了。找我有事?” 陆臻往王秀荷住的那间房看了一眼,“你妈这几天老是往外跑,你没问问她到底去哪儿了?” “去见朋友。” 向文楷神色平静地望着她,“我妈跟我说了,她下个月就会回老家,你放心。”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放什么心?”陆臻面带愠色地望着他,语气中窜出不满。 “我刚刚的话里有赶你妈走的意思吗?” 向文楷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进书房,关上了门的同时松开了她的手腕。 不慌不忙 第59节 陆臻茫然地望着他,只觉得他此刻有些反常。 连着打完两通电话的向文楷脑子里一片糟乱。 “陆臻,我可以提个不情之请吗?” “你想说什么?” “我妈是我妈没错,但是你能不能稍微顾及一下她的感受。至少在她视听范围内,不要总是你妈你妈,可以吗?” “你又想因为你妈我妈这种事跟我吵?我说了,我就是没办法拿你妈当我妈,别逼我。” 向文楷长叹一口气,这一晚上折腾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沟通无能了。 “我没逼你,我也说了这是不情之请。你可以拒绝。” “你刚刚为什么抽烟?” “觉得有点心烦。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在你和孩子面前抽烟。” “为什么心烦?因为工作的事还是家里的事?” 向文楷沉吟片刻,“因为我妹妹。” “哦——”陆臻戏谑地笑了笑,“你不说我都忘了,我还有个小姑子。向谦煦的姑姑怎么了?让你给她安排工作还是开口问你借钱?是不是遇到难处了终于想起来自己有个哥哥了?” 陆臻的这几句话狠狠刺痛了他。 他倒是一直在等着方嘉嘉对他提出要求或者请求。给向婷婷推荐工作也是希望让自己妹妹看到,他有那个能力,给她一份更好的工作。 听王秀荷说方嘉嘉要回村里重开小卖铺,他托自己在北京工作的同学去鲸栖传媒侧面了解情况,得知她年前就被裁员了。 失业了她宁肯回村里开店都不愿意向他开口,他只能自己拨出这通电话。得到的回答是他妹妹只想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向文楷眼里迸出了让陆臻陌生的怒意。 那一刻,陆臻觉得自己好像快要触到那个临界点了,那个让向文楷无法冷静自持的,情绪爆发的开关。 她内心甚至开始隐隐地兴奋,趁势火上浇油。 “你们真的是兄妹吗?我们结婚她不闻不问,谦煦出生到现在她也一直漠不关心。你妹妹为人处世真的很差劲,好歹也是一家人,至少要装装样子吧?” 向文楷虽然面如平湖,语调如常,但是眼中的火光越来越盛。 “你知道什么?别这么说她。” 陆臻挑了挑眉,他终于快爆发了。 她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她不过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我没闲工夫找她的茬。她惹你心烦,我还不能说她两句?” “不能。”向文楷下颌的肌肉微微动了动,他把自己从情绪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面色恢复到一如往常的冷静淡漠,“还有别的事吗?” 陆臻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步履轻快地走出书房。听到背后的关门声,她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 她怎么都没想到,那个能让向文楷动怒的人,居然是他那个几乎不在他们的生活里出场的妹妹。 向文楷凝视着墙角那株叶尖枯萎的千年木,只觉心神俱疲。 他拿起笔筒里的小剪子,剪掉了枯萎的叶尖,那把毫无生气的破碎叶片被丢入垃圾篓时,感觉自己内心也是乌七八糟。 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得知向峻宇对方嘉嘉的感情超越了兄妹之情会莫名焦躁,怒火顿生。 向文楷自己似乎也还没意识到,他在向峻宇身上有隐在内心深处的自我投射,向峻宇身上有他缺失的那部分作为“好哥哥”的理想人格。 考试分数上,他从没输给过向峻宇。 他凝视着垃圾篓里的枯叶,想到他和向峻宇谈及向善坪时截然不同的态度,发现自己在向峻宇面前好像又在不经意间落了下乘。 故乡在他眼里是一个乌七八糟的地方,他对那里只有怨言,只想逃离。向峻宇却回到了那里,去建设它,去改变它。 向峻宇回想着向文楷刚刚说过的话,愁闷地站在冷风阵阵的露台上。他并不确定,留在村里对于方嘉嘉来说是不是更好的选择。 向文楷把手机递还给王秀荷。 “文楷,嘉嘉怎么说?简历什么时候发你?” “她让我别管她。” 王秀荷愁眉苦脸地叹气,见儿子转身要走,她匆忙拽着他进了自己房间。 “文楷,嘉嘉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找个对象了。你和峻宇关系好,你去敲敲边鼓,他们俩要是成了我也就不操心她了。” 向文楷瞠目结舌,怔了一会儿,“你觉得这合适吗?” 没有听出儿子语气里的不满和质问,王秀荷直点头。 “青梅竹马的怎么不合适啊?嘉嘉要是从外面领个男朋友回来我还不放心呢!我们对峻宇知根知底,他从小就疼嘉嘉,肯定会对嘉嘉好。” “离谱。”向文楷没想到他妈妈会来跟他提这事,“向峻宇是她哥,亏你们想得出来。” “峻宇又不是亲哥哥。” 王秀荷不懂自己儿子为什么会对这桩事持反对态度,意识到自己在自讨没趣。 “你不愿敲边鼓就算了。” 向文楷无话可说地走出房间,准备带上门出去时又转身回望王秀荷。 “妈,你下个月回村里?” “嗯,嘉嘉让我多学点别人开店的经验。” “下个月我送你回去。” 第56章 .幼稚的大人,成熟的孩子 王秀荷百思不得其解地点了点头,向文楷带上门出去了。 她儿子十多年没回过老家了,连家里给他办的婚宴都不肯出席。 当时正赶上疫情防控期间,红白喜事都号召往极简的标准办。 加上那阵子向文楷家住的这片区域被划进了疫情封控区,婚礼的主角有了合情合理的不出席的理由,那些亲朋好友倒也没有对此过多议论。 送她回去?王秀荷走到梳妆镜前看了看自己鬓角处不太显眼的白发,盘算着回村之前好好把头发捯饬捯饬。 这几天在街上看到很多装潢讲究的美发店,烫染水平应该要比镇上群英的水平高。 她不能让村里那些婆娘觉得她是当不好向谦煦的奶奶才回去的,她要漂漂亮亮地回去继续做状元小卖铺的老板。 精心打理的头发让她和村里那群懒修边幅的同龄女人站在一起时,总是格外的显眼。 向文楷说要送她回去,让她对回家这件事的态度变得郑重其事。 儿子就像是她的一块荣耀勋章,总能给她昂首挺胸的底气。 起了个大早的方嘉嘉因为忙着帮向宁准备起诉高为峰的材料,没有与日理万机的周希沛一同返村。 在线上起诉平台提交了诉讼材料后,方嘉嘉点开了正在热聊的 178 青年合作社微信群。 用于心聆茶社宣传位的桌椅和竹器,陈新和覃森都表示两天之内就能安排到位。 方嘉嘉意识到,这个广告位什么时候能正式派上用场,取决于自己设计的线装画册什么时候可以出成品。 178 几位成员在群里达成共识,决定将这本册子批量印制。 除了心聆茶社,还将在云溪农庄、澄心竹艺、琢木匠艺、万穗农场、万匠泉村部旅游服务站投放。 考虑到投放场景的不同,方嘉嘉需要再调整一版有别于线装画册的,可通用的设计风格。 为了及时跟进画册的打样、制作事项,方嘉嘉决定在市里多留几天,抓紧时间完成设计,定稿,去印刷厂下单制作。 因为状元小卖铺还有施工的人,她特意给张翠凤报备了一下,把装修师傅的餐费给她转了过去。 挂了电话,她坐在向宁家的电脑前,神思专注地投入工作。 专注于送外卖的向安坐在电动车上一路哼唱着《无名的人》。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都快开学了,送个餐还送出了意外。 去往镇卫生院的路上,弯道拐弯时,一辆挂着红布条的白色宝骏迎面驶来,在距离电动车距离极近时突然猛按喇叭,猝不及防地加速掉头。 向安躲闪不及,连人带车歪倒在道旁的人行道上,他本能地护住了外卖箱。 跟在宝骏后面的那辆黑色宝马 x5 车主降下车窗,探头察看前方的状况。 “耳朵聋了?”坐在白色宝骏里的平头胖子见摔倒的是向振国的儿子,说的话越加难听起来,“向安!你爸爸是聋子!你也是聋子?不晓得让路?你是想找死还是碰瓷?” 向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是村里那个开挖沙机的泼皮无赖钟波。 他懒得跟这家伙打嘴仗,检查了一下外卖,还好,没摔出什么汤汤水水。 默默扶起车,放好外卖箱,向安立即骑车往卫生院的方向走。刚走出没几十米,就听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向安回头看了一眼。 好家伙,那辆黑色的宝马 x5 直接把车头怼在那辆宝骏的车屁股上了。 陈新走出驾驶座,摔上车门,歪靠在车门边望着那咋咋唬唬的平头胖子。 “不好意思,新车啊?” 钟波看了看自己车尾被撞得瘪出的凹痕,海碗一般大,他心疼得龇牙咧嘴。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瞎了狗眼了?” 陈新语气淡淡的,“你挡我路了。” 钟波看了看陈新的那辆车,“开宝马了不起?狗日的你全责!” 陈新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拍照定损吧。刚刚送外卖那小孩儿的车,后视镜也摔坏了,你全责。” “老子碰都没碰到他!” 向安送完餐回来,钟波和陈新还在那儿掰扯呢,眼看着就要动手打起来了。 热心的外卖小哥赶紧给派出所的钟警官打了个电话。 “向安!你给老子过来!”钟波指着向安大吼大叫,“你那破车摔坏了吗?” 向安伸手晃了晃那个歪歪扭扭的后视镜,“坏了呀,你要给我赔钱?” “是老子撞坏的吗?”钟波凶恶地瞪了他一眼,“你自己歪到路边去的!” 陈新不屑地笑了笑,“我车上有行车记录仪,你少狡辩。” 钟波恼羞成怒,“老子给你脸了你个死暴发户!” 不慌不忙 第60节 他一拳挥过去,陈新躲开了,就势照着他的腰踹了一脚。 向安见两个人打起来,摘了头盔,揉了揉额前的短碎发,坐在电动车上老气横秋地撇嘴摇了摇头。 幸亏钟警官来得及时,不然钟波要被陈新直接揍进医院。 钟波对着自己当警察的堂哥恶人先告状,反而被钟警官怒斥了一顿。 拍完车子的受损照,钟波被迫给向安赔付了修理后视镜的钱。钟家两兄弟吵吵闹闹地走了。 陈新用舌头顶了下辣疼的腮帮子,看了看那位叫向安的观众朋友。 “你没事吧?” 向安皱着眉头摇了摇头,“这话应该我问你吧大哥?” “他骂你,你怎么不骂回去?”陈新拍了拍裤子上的脚印,“这种人不能惯他。” “疯狗咬我,我咬回去?”向安拍了拍外卖箱,“而且卫生院的护士姐姐还等着我送餐呢,白衣天使吃饭不比这事大?我干嘛要跟他浪费时间?” 陈新倍感意外地望着他,“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我都快 16 岁了,为什么要为这种事生气?”向安望着他想了一会儿,“你是不是前几天来找过嘉嘉姐的那个人?” “对,你记得我?” “我记得你的车。”向安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哎——看在你是嘉嘉姐同学的份上,大哥我劝你一句。你以后不要再那么冲动了,做这种伤敌 100 自损 8000 的事情,很不成熟。” 陈新张口结舌,帮他出头反而被他教育了。 向安看了看那辆宝马车,撇了撇嘴,“这么好的车,哎,遇人不淑。” 陈新被他逗笑了,“你心态怎么这么好?” “我懒得跟他生气,反正我妈会给我报仇。看在你帮我讨修理费的份上,我请你吃晚饭。” 陈新笑了笑,“行啊,你这人能处。” 向安把车停进院子,陈新跟着他进了龙耳朵餐馆。 “妈,钟波把我车撞坏了,还骂我是聋子。”向安指了指身后的陈新,“这大哥帮我出气了,直接用他的宝马把钟波的车屁股撞歪了。” 陈新拘谨地用手语对向振国打了个招呼,然后又对着低头择菜的张翠凤恭顺地说:“阿姨好。” “钟波那个有娘养没娘教的狗东西又骂你是聋子?” 张翠凤头也没抬,陈新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听她这杀气冲天的语气顿时有些不安。 “嗯,他在大街上吼我,说爸爸是聋子,我也是聋子。” “老子砍他脑壳!” 张翠凤猛地起身,风风火火地冲进后厨拿了一把菜刀出来,目不斜视地往外走。 陈新大惊失色,也不敢伸手去拦,“阿姨,你别冲动。”他扯住向安,“你快劝劝你妈,别闹大了。” “没事,我妈下手有分寸,钟波死不了。” 向安不慌不忙地拉开冰箱,“大哥你喝可乐吗?我请你。” 陈新惊恐地往外指了指,“你妈都拿着刀去砍人了,你还有心情喝可乐?” 向安懒洋洋地往餐椅上一歪,“没办法,我妈就这暴脾气。” “你这心态是不是有点过于好了?” 陈新急匆匆地跟了出去,刚跑了没几步路,就见张翠凤从他们家旁边的菜地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抱着一颗刚砍的大白菜。 张翠凤朝陈新打量了几眼,两眼突然放光,“欸?你不是嘉嘉的同学吗?年前来吃过饭的?” “对,是我,阿姨。”陈新看了看她手里的大白菜,“原来是砍白菜啊,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我真的要去砍钟波的脑壳啊?哈哈哈哈哈!” “谢谢你帮向安出气哦。”张翠凤把菜刀劈向那颗白菜,“今天晚上请你吃钟波炖腊肉。” 陈新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这一家人真的是不按常理出牌。 餐桌上,张翠凤一边给陈新夹菜一边念叨着。 “我们向安从小被欺负惯了的,心大。有些没教养的老是对着他爸爸喊聋子。” 张翠凤苦笑着说:“小时候他也不服气,不准别人讲他爸爸坏话,经常跟人家打得鼻青脸肿的。听多了就无所谓了,本来就是聋子嘛,我们餐馆名字还叫龙耳朵咧。” “他们爱叫就叫呗,反正我爸也听不见。”向安咧嘴笑了笑,露出那颗虎牙,“不过我小时候差点也聋了。” 陈新讶异地扬了扬眉,“为什么?” “我幼儿园的时候,我们班有个大马猴给我耳朵里灌胶水,说让我也变成聋子。” 张翠凤连连点头,“对对对,那个坏胚真的是该死。宁宁和嘉嘉当时晓得了,一个旷工,一个旷课,跑回来把那个砍脑壳死的糊了一身的胶水绑在幼儿园大门上了。” 向安似乎是想到了当时的画面,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姐姐还是疼你咧。”张翠凤也跟着哈哈大笑,“我们向安那时候小,听到那个砍脑壳死的说要让警察把宁宁和嘉嘉抓起来,他怕两个姐姐要坐牢,又哭又喊,让她们快逃命。” 陈新嘴角泛出苦涩的微笑,五味杂陈地听他们用玩笑的口吻,说着以前的事。 他们身上有一种无可奈何的乐观,笑容却是真实的灿烂。 向安起身拉开冷藏柜的门,给陈新扔了一瓶可乐,“大哥,你叫啥。” “陈新。耳东陈,新年的新。” 向安仰头灌了几口可乐,“好名字呀,推陈出新啊?” 张翠凤嘴角下扯看了看自己儿子,“哦哟哟?没给你白交学费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倒是能吐出个有文化的词儿呢!” 陈新被张翠凤逗得笑出了声。 向安朝陈新抛了一个无所谓的笑,“我妈是不是很幽默?” 陈新认同地点了点头,“阿姨说话很有趣。” 张翠凤笑呵呵地问:“陈新,你在哪里上班啊?” “我和外公开了个竹编厂,在竹叶坡和向善坪交界的那块儿。” “哦哟!那个竹编厂是你开的啊?”张翠凤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我有个表妹的儿子还在那里上班呢,说老板人好,手把手教他做事,工资给得也高。” 陈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几年生意还行。” “你跟嘉嘉是同学,那也二十七八了吧?结婚了没?” 向安不满地瞥了一眼开始查户口的张翠凤,“妈,能不能让人好好吃饭?” 陈新笑了笑,“我还没结婚,也没女朋友。” “真的啊?我给你介绍一个!”张翠凤顿时来劲了。 陈新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这事可以这么顺利吗? “我表姐那个幺女今年二十四,就在中心小学当老师,性格几好的。长得也标致,跟你般配得很!” 陈新眼里的光瞬间黯了下去。向安“嘁”了一声,“妈你不当媒婆真的是屈才了。” “我把她的微信推给你?”张翠凤满脸堆笑地望着陈新,目光炯炯地等着他给出答复。 “你真是本事大,什么时候还学会推微信了?”向安又仰头喝了几口可乐。 陈新犹豫了一会儿,放下筷子,双手在大腿上紧张地搓了两下,喝了几口可乐壮胆。 他端正坐姿,表情郑重其事。 “阿姨,我只想当您的女婿。” 第57章 .我们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陈新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向安喷到他脸上的可乐,忐忑不安地看向两眼直愣愣的张翠凤。 “不行!我不同意!”向安猛地咳嗽了几声,疯狂摆手,“你跟我姐不行!” 张翠凤乍然间回过神来,狠狠拍了拍儿子的背。 “你姐姐的事哪里轮得到你同意不同意?” “我不同意!我姐有一个弟弟就够了。这大哥还没我懂事呢,到时候一冲动又去撞个车?” 陈新后悔死了,无奈地解释,“我平时没这么不冷静。” 向安撅嘴摇头,“不行,我姐得找个成熟稳重会疼人的。” 陈新百口莫辩,只能继续等待张翠凤表明她的态度。 张翠凤内心倒是很欢喜,陈新这个条件在她看来实在是没得挑,年纪小点儿在她眼里也不算个事。 她故作纠结地皱了皱眉头。 “这个事我们做大人的不好多嘴,宁宁要是愿意,我们也没什么好说。” 向安震惊,“妈!你是不是见钱眼开?” 张翠凤剜了儿子一眼,“你少在那儿屁话多我告诉你!” 陈新受宠若惊地笑了笑,“阿姨,我会好好努力的,争取早点让向宁对我满意。” 张翠凤两颊又堆上了笑,她倒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活了大半辈子,在这餐馆里也算阅人无数。 高为峰之前第一次来家里她就很不满意,向安这个睁眼瞎却觉得高为峰慷慨又风趣,还很会照顾他姐姐。 儿子一个劲地在女儿面前给高为峰唱赞歌,向宁偏又很把弟弟的话当回事,当妈妈的很是为此恼火却又无计可施。 前些天终于让她撕破了高为峰的伪装,抓住机会好好大闹了一场。 当时她的确是下了决心,宁愿让向宁这辈子不结婚也不能继续让高为峰吸自己女儿的血。 陈新这样的年轻人实在是超出了她对女婿的期待,此刻的她眼角堆满了开心的褶子,恨不得即刻和王秀荷打个电话唠一唠,显摆显摆。 “欸?峻宇!”张翠凤扭头对着走进院子的向峻宇打招呼,“保温桶让向安去取就是了,你还自己跑一趟。” “峻宇哥。”陈新扭头对向峻宇打了个招呼。 向峻宇点头回应,没太看清楚眼前的状况,“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不慌不忙 第61节 “我刚从市里回来,昨天和方嘉嘉他们一起去了茶社,去看了下向宁给我们留的宣传位。” 张翠凤满脸欣赏地望着陈新,那眼神就是丈母娘看女婿。 向峻宇从她脸上读出了一些额外信息,微微挑眉。“方嘉嘉为什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那个画册要得急,设计完还要下单制作,到时候还需要和印刷厂沟通。好像要做两个版本的设计,她可能要多待几天。” 张翠凤接过话茬,“嘉嘉早上给我打电话了,也是这么说。” 向安皱着眉头,根据他的观察,他断定向峻宇和方嘉嘉十成十是闹掰了。 “嘉嘉姐跟我妈都说了,没跟你说啊?” 向峻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了向安递来的水喝了一口,“你们聊。” 回村部的路上,他拨了一通电话给方嘉嘉。 “在忙吗?” “软件卡了,在发呆。” “听陈新说你要在市里多待几天?” “对,忘了跟你说了。”方嘉嘉对着电脑忙活了一天,声音里透出些难掩的疲惫,“宣传画册要尽快做出来。” “很累吗?” “一点点。” “注意休息。” “好。”方嘉嘉活动了一下右手手腕,“你怎么会碰到陈新啊?” “我去送保温桶,看到他和向安他们一起吃饭。” “真的假的?”方嘉嘉轻声笑了笑,“向安跟他聊得来吗?” “我去的时候是翠凤婶在跟他聊,气氛看起来还可以。” “陈新的行动力果然很强。” 方嘉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听到开门声,走出房间对向宁挥了挥手。 向峻宇“嗯”了一声,“你元宵节不回来的话,我就去趟市里。” 向宁故意凑过去看了看方嘉嘉的手机屏显,笑盈盈地拎着菜进了厨房。 方嘉嘉扭了扭脖子,“你来干什么呀?” “我给领导做一下这几天的思想汇报。” 两个人都不自觉地笑了笑,仿佛有轻柔的暖风拂过彼此的耳廓。 即便有年少时累积的那些共同时光,他们依然有一种正在重新认识对方的新奇感受。 方嘉嘉走进厨房帮向宁打下手,见向宁握着装生抽的瓶子晃了一下。方嘉嘉拍了拍她,说马上下楼去买,她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垃圾桶,决定顺便去把垃圾清倒一下。 从客厅和厨房拎出两袋垃圾,出门,进电梯,把垃圾放入垃圾桶,走到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买生抽,走回电梯间。 正等着电梯,身旁来了两个面色不善的男人。 那个留着络腮胡的低声问那个跛腿男,“确定她住 23 楼?” “你信我的,准没错。” 方嘉嘉眨了眨眼,23 楼?向宁也住在 23 楼。她迅速瞥了他们一眼,没多想。 电梯口又来了几个人,六七个人一起进了电梯。 见他们在楼层按键上按了“23”,又有人伸手按了个“25”,方嘉嘉安静地靠站在角落处。 电梯上行至 23 楼,门开了,方嘉嘉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出去。 见那两个人径直走向了 2302,她整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是向宁的家。 “络腮胡”和跛腿男回头看了方嘉嘉一眼,眼神里混合着警惕和凶恶。 方嘉嘉拎着那瓶生抽,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诶?还没到 25 楼啊?” 她转身推开了安全通道的门,故意制造出了“噔噔噔”上楼的急促脚步声,双手哆哆嗦嗦地发消息提醒向宁,提醒她门口有奇奇怪怪的人,让她千万别开门。 在 24 楼拐角处将手机静音,她又轻手轻脚地走回 23 楼安全通道的门边。 向宁看了看手上那个链接可视闪光门铃的振动手环,神色从容地给方嘉嘉回复“好”。 方嘉嘉的耳朵贴附在安全门的门后,茫然而恐慌。 门铃毫无回应地响了几声,方嘉嘉又听到了那个“络腮胡”的声音。 “你刚刚不是看到人回来了吗?” 跛腿男踮着脚透过猫眼往里看。 “怪事!我看到她拎着菜进了电梯啊,会不会因为她是聋的,没听到门铃声?” “你个傻逼,他们的门铃又不是靠听的。” “妈的,白跑一趟?”跛腿男不甘心地又按了几遍门铃。 “络腮胡”不耐烦地嚷嚷,“你他妈猴急什么?” “我观察她好几天了,她这个把星期都是一个人进进出出,我怕以后没这好机会了。” “络腮胡”烦躁地咳了咳,吐出一口痰。 “虽然又聋又哑,但是这婆娘的身材脸蛋真的不得了。”跛腿男发出几声淫猥的笑,“可惜咯!不会叫!” 方嘉嘉惊恐地捂住了嘴,眼角不自觉地溢出眼泪。 “络腮胡”在门口踱了几步,“你他妈真的是傻逼,就是要叫不出来才好办!” “对对对,哈哈哈,天生就是个吃哑巴亏的。” 方嘉嘉浑身僵冷地蹲坐在墙角,这一刻,她清晰地感知到了向宁与恶的距离。 她慌张地编辑报警短信,还没点击发送键,听到电梯门开了。 2301 的男邻居看了看在 2302 门口徘徊的那两个男人。 “你们谁啊?” “修燃气灶的。”“修水管的。” 跛腿男和“络腮胡”同时给出了完全不同的回答,男邻居眯眼打量了他们几眼。 “那边住的是我妹妹,你们再不滚蛋老子报警了!” “络腮胡”和跛腿男望着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讪讪地笑了笑,匆匆走到电梯口。 “你们再敢跑这儿来骚扰我妹,你爷爷的拳头可就不长眼了。” 从门缝里看到那两个人走了,方嘉嘉立即拉开了安全通道的门。 听到动静,2301 的男邻居看向她,“吓我一跳,你是向宁的妹妹吧?” 方嘉嘉哽咽了一下,“对,刚刚谢谢你。” “没事。”那个男人拉开门又回头看她,“你别怕啊,我住这儿没人敢对你们怎么样。” 方嘉嘉泪光闪闪地点了点头,“谢谢。” 每次来向宁这儿都只和这个男人匆匆打几个照面,从来没有跟他搭过话,此刻她是真的很感激他。 从可视对讲屏里看到方嘉嘉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向宁打开了门。 方嘉嘉一进门就抱住她,泪如雨下,哭得双肩颤抖。 向宁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她记不清自己到底被尾随过多少次。 这种事对于她已经稀松平常了,她自己也有充分的防范意识,并没有表现得很恐慌。 独居女性总是离危险更近,更何况她还是个聋哑人。 ——姐姐,隔壁的男邻居和你很熟吗? 向宁点了点头,淡淡地笑了笑。 ——他是你男朋友的战友,出租车司机,人特别好。 方嘉嘉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心里终于踏实了一点。 向宁捏了捏方嘉嘉的脸颊,用云淡风轻的表情抚平了她的担心,转身又进了厨房。 方嘉嘉之前听向宁提起过,向峻宇以前买了一套麓山苑的房子,和她同楼层,不过后来又转卖出去了。 走进厨房,方嘉嘉吸了吸鼻子,端起向宁盛好的菜,搁放到餐桌上。 她站在餐桌边呆愣了一会儿,想到了高为峰带他父母去龙耳朵餐馆大闹的那天晚上,她当时对着向峻宇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担心高为峰会跑到向宁家里来闹。 当时向峻宇满脸笃定地对她说,“你放心,他不敢去向宁家闹。” 难怪他说得那么坚定,原来隔壁住着的是他战友。 用过晚饭,方嘉嘉和向宁去楼下散了会儿步,经过凉亭边的花坛时,她们又看到了那个跛腿男。 方嘉嘉满眼怒火地瞪着那个形容猥恶的男人,拉着向宁去了保安亭。 那个跛腿男懒懒散散地歪坐在长椅上,见那个怒气冲冲的女人站在保安亭边朝自己指了指,两个保安跟着她们走了过来。 保安大叔走到跛腿男面前,“你是住在这小区的吗?” “不是不是。”跛腿男抖了抖腿,咧嘴谄笑,露出两排黑黄的牙,“我是 c 栋 901 搞装修的。” 保安大叔拍了张照在业主群和 c 栋 901 的业主确认了一下,为难地看了看方嘉嘉。 “他没说谎。” 方嘉嘉见跛腿男那副无耻的表情,气得说不出话。 两个保安无话可说地转身走了,跛腿男踮了踮脚,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她们面前。 他眼神猥琐地从头到脚打量方嘉嘉,“妹子,你不是住 25 楼吗?也是一个人住?” 23 楼他们暂时不敢去了,现在他锁定了新的目标。 方嘉嘉拉着向宁后退,正欲张嘴骂他。身边的向宁忽然挣开她的手,抬腿带出一阵风,朝着跛腿男的裆部一记猛踢,跛腿男嗷嗷着“我操”捂裆倒地。 不慌不忙 第62节 向宁眸光冷寒地盯着那个男人,手速惊人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随身携带的茶针,蹲到他身边,握着茶针猛地朝他的右眼扎去,针尖稳稳地停在距离瞳孔不足一厘米处。 那声惨厉的尖叫让那两个还没走远的保安又跑了回来,跛腿男惊恐万分地用手挡开茶针,手背瞬间被划出一道血迹。 来往路人的目光也开始朝这边聚集。 方嘉嘉怔怔地望着向宁,那个平时温柔恬静的人此刻像个刚刚完成任务的女杀手,神色冷漠地拿出消毒湿纸巾擦了擦手里的茶针,放回兜里。 “他骚扰我们,我们是正当防卫!”方嘉嘉见俩保安气喘吁吁地准备问话,语速飞快地说:“我跟你们说过了,他之前就图谋不轨还跑到我姐姐家门口去骚扰,他就是个臭流氓!” 跛腿男疼得骂骂咧咧,“我日你妈,你他妈还恶人先告状!” “不信你们去看监控!”方嘉嘉指了指旁边的摄像头,“他之前就尾随我姐姐,刚刚还走到我们面前说了很难听的话!” “你他妈胡说八道!” 向宁毕竟是小区业主,俩保安知道她的为人,自然也懂得怎么适时偏私。 围观的业主们也开始帮忙出言声讨,保安满脸不耐烦地拽着边嚎边骂的跛腿男往社区医院去了。 人群散去。 方嘉嘉感慨万千地对着向宁竖起两个大拇指,露出崇拜的表情。 向宁淡淡地笑。 她一直不愿意在亲友面前露出这一面,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学过防身的格斗技巧。 不希望他们为她担心,不想让他们认为她生活在需要用这些手段进行自我保护的险恶环境里。 刚刚那个跛腿男如果没有用眼神对方嘉嘉露出猥劣的恶意,她不会对他动手。 突然袭来的悲伤,让方嘉嘉忽然有些鼻酸。 听不见也说不出的她,要有多少保护自己的能力才能拥有安稳的生活?收获事业的成功? 第58章 .也想成为有杀手锏的女人 夜深人静。在向宁身上学了几招防身格斗技巧的方嘉嘉,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方嘉嘉无法完整地察看向宁经历过的那些时光,却可以想象出她走向成功的这条路上密布的艰险。 她让这个“无声的茶社”在上庸砸出了令人瞩目的声响,身上却依然留存着那份淡看声名的清寂。 当初去杭州学茶艺,学成归来免费为特殊学校的校友开班授课,贷款创办心聆茶社,她走出的每一步都可以用一句话简单地概括。 可以被一笔带过的经历里,每一步里都需要越过千重万重难。 方嘉嘉凝看着向宁送给她的那支战术防身笔,视线模糊。 姐姐对她说,这个可以过安检。 她将战术笔搁放在床头柜上,望着凌空于泪光之上的天花板,仿佛看到了那个穿着素色茶艺服的少女,握着一根茶针赤脚走在荆棘丛里。 茶针是她用来烹茶的工具,也是拨通她生存之路的利器,偶尔还要用它来迎击突如其来的恶意。 方嘉嘉不禁自问:属于我的那根“茶针”是什么? 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进隔壁的房间,按下电脑的开机键。 咔哒咔哒,是敲击鼠标和键盘的声音。 屏幕上的图文元素随着她的敲击不断放大,缩小,错位,叠加,挪动,组合,点缀,留白……所有的内容一页一页地被她精心地设计,排版。 流动在屏幕上的时间,闪烁在她脸上的光,似乎都听见了她内心里沸腾的声响。 她也想要像向宁一样,成为一个拥有自己杀手锏的女人。 画册存稿的短暂缓冲里,她盯着屏幕转了转指间的触控笔。 视线缓缓落在指间那支转动的笔,方嘉嘉忽然后知后觉地笑了笑。 她好像已经拥有属于自己的那根“茶针”了,只是还需要把它磨砺得更锐利一些。 揉了揉困倦的双眼,一个人的精力总归是有限。考虑到近期过于饱和的工作量,还有后期接单或者竞标项目的需要,她觉得有必要成立自己的个人工作室。 单是 178 青年合作社和心聆茶社的那些日常设计就让她分身乏术。 她想到了自己在鲸栖传媒带过的那几个实习生,他们刚毕业没多久但灵气正盛,工资不高,经常嚷嚷着入不敷出。 方嘉嘉内心盘算了一会儿,决定元宵节后和他们聊一聊,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做兼职。 她查了查个人工作室注册的流程,想了想工作室名称,决定直接用“++设计工作室”。 拿着 ipencil 随手在平板上画了个正方体,在正面的正方形上画上两个“+”号,又在居中的下方画了个“□”。方嘉嘉望着那个忽然有了表情的正方体笑了笑。 ·□·。看起来有一种笨拙的呆萌。 自己的工作室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她决定沿着这个思路继续做工作室的 logo 设计。 又是新的一天。向宁起床时,方嘉嘉已经在洗漱了。 匆匆吃完早餐,在小区门口和向宁道别,她坐入公交车,带着画册的设计稿去印刷厂打样。 方嘉嘉望着车窗外的沿街围挡,几个墙绘师握着画笔,端着调色盘,正在有说有笑地在纯白的墙面上涂画上庸山水。 车子快速驶过,她在那十几秒的时间里一度有些恍惚,仿佛在看一场露天画展。 墙绘?画展?她凝眸思考了一会儿,给向峻宇打了一个电话。 “早呀,向书记。” “早。”向峻宇轻轻笑了笑,“这么早打电话过来,领导有什么指示?” “我想竞标村里的善文化墙绘项目。” 毕竟是村里拨了大几万预算的项目,方嘉嘉从向峻宇短暂的沉默里觉出了他的犹豫。 向峻宇的确有点为难,以她的水平中标是正常的,合理的。 但是村里人对他们的关系有太多猜想,就怕她中标后会因此承受一些“任人唯亲”的闲言碎语。 方嘉嘉似乎知道他在犹豫什么,“我不收钱。” “不收钱?”向峻宇十分疑惑。 “我免费给村里画,村部给我出个材料费就行。” 向书记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想明白了她的打算。她大概是想借向善坪村的墙绘打个样板,积累案例,想赚的也不止是那几万块钱。 他沉吟片刻,“不用花钱,我们也就不用招标了。” “真的?直接让我画吗?” “嗯,不过这事没那么快。”向峻宇思忖了一会儿,“月底我召集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开个会,说明一下这个情况。” “开会?我也要参加吗?”方嘉嘉一听要开会,心里难免有些抗拒。 “如果你愿意参加,可以在会上跟大家说下你的思路。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转述。” “那你帮我转述吧,我会在你开会之前把墙绘思路和样图发给你。” “好。但是如果你以后要去别的地方竞标,就要靠你自己提案了。” 方嘉嘉纠结地沉默了一会儿,迟迟不肯表态。 她一直就很抗拒当众发言这种事,更何况还是对着一群村里的干部和长辈提案,光是想想她就浑身冒鸡皮疙瘩了。 “还早,你慢慢儿想。”向峻宇从办公桌的桌角处抽出善文化墙绘的招标通知看了看,“向善文体广场下个月竣工,围挡的墙绘也包含在那里面。” “好的!向书记。”方嘉嘉爽快答应,“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画的。” 向峻宇不习惯她这恭恭敬敬的乙方语气,情不自禁地笑,“明天回来吗?” “估计回不了。” “那我明天去找你。”向峻宇看向敲门的向思睿。 向思睿面露难色,“书记,听说修德伯因为安置房名额没了,闹到住建局去了。” 方嘉嘉闻声,看了一眼公交站台,“你忙你的吧,我到印刷厂了。” “好。”向峻宇挂了电话,朝向思睿点了点头。 “我知道,住建局局长下周会亲自来做修德伯那个老房子的房屋安全鉴定。” 向思睿耸了耸肩,“人心不足蛇吞象,修德伯要是真弄个两头落空,也是该!” 这件事似乎已经成定局了。向峻宇不置可否。 经过一番沟通后,印刷厂老板承诺会在三天内把两本画册的打样稿同城快递给方嘉嘉。 方嘉嘉眼见到了饭点,直接赴心聆茶社和向宁一同吃了午饭。 饭后她想去附近的商场逛逛,因为没预想到要多留几天,她需要多买两套换洗内衣。 推开茶社的门,她瞥见街对面那个人匆匆转身走进了小巷子。 方嘉嘉只做了三四秒的犹豫,朝着街对面那个巷子跑了过去。 刚在一家小饭馆坐下的高为峰,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方嘉嘉,眉开眼笑,仿佛之前那些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嘉嘉,还没去北京?你什么时候来市里的?” “你不用上班吗?”方嘉嘉扯开凳子在他对面坐下,熟练地点燃一根烟。 “你还抽烟啊?”高为峰鄙夷地睨了她一眼,“女孩子家家的抽烟实在是——” 方嘉嘉挑眉冷声道:“要你管?” 高为峰愣了愣,撇嘴道:“以前是真没看出来啊,还以为你是个好姑娘。” “我抽烟怎么了?我花的都是我自己的钱。”方嘉嘉冷着脸问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米粉店老板娘走出来,将一碗青椒炒猪肝盖码饭端至高为峰面前,笑呵呵地说:“小高,你是不是和向老板吵架啦?这都几天了?还没和好呀?” 方嘉嘉抬眼看向老板娘,“他每天都过来?” 老板娘点头,“这阵子午饭和晚饭都在我这儿解决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小高这么好的男人可不好找啊,向宁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方嘉嘉冷笑道:“这么好的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瞎说什么你?”老板娘不满地白了她一眼,转身回到锅灶旁。 “方嘉嘉,我没招你惹你。” 不慌不忙 第63节 高为峰给热气腾腾的盖码饭里加了几勺青椒炒油渣,“我和向宁的事你少掺合,我一没吵二没闹,我就是过来看看她也不行?总有些不知好歹的想往她面前凑,我是想保护她!” 方嘉嘉的眉梢挑出一抹嘲讽的弧度,对他故作深情的嘴脸感到恶心,也听出了他在打什么小算盘。 高为峰在严防死守,他怕向宁身边出现其他的男人。 他要守着向宁,像看守一座金库那样守着她。 赌博会让一个贪婪的赌徒输掉财富和尊严,最终走向赤贫。 高为峰总却觉得自己在赌场上输掉的,可以在情场上不费力气地赢回来。他十分坚定地认为,只要不和向宁分手,他就不会变得一无所有。 “十七万,还钱。”方嘉嘉冷静地说:“起诉状我已经在网上提交了,再不还钱后果自负。” 高为峰把筷子往桌上狠狠一拍,“我和向宁的事轮得着你插手?我看你就是个搅屎棍!” 他恶狠狠地瞪着方嘉嘉,怒火中烧地大吼,“你就没盼过我和向宁的好!” 方嘉嘉抹了那滴从他筷子上飞溅到自己手背上的油星子,嫌恶地说:“无能狂怒。”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高为峰满脸涨红,“你是个什么东西?要不是看在向宁,我早就想给你点儿颜色了!你以为你算老几?” 饭馆老板娘跳出来劝架,“有话好好说嘛。”她不满地看了一眼方嘉嘉,“你又不吃饭,就别占个座惹我的客人不开心了。” 方嘉嘉缓缓起身,不疾不徐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想吃软饭就让老板娘给你煮软一点,或者回家让你老娘给你做。” “我吃你妈的软饭!”高为峰被她戳中心思,暴跳如雷。 “做什么春秋大梦?我妈的软饭你可吃不着。” “方嘉嘉,你是不是非要在我这儿找不痛快?” 来往的人群纷纷侧目,饭馆老板娘见这势头不对,拔腿就往心聆茶社的方向跑。 方嘉嘉见他似乎是想动手了,伸手摸进口袋,握住了那支战术防身笔,她瞥了一眼老板娘离去的背影。 想要让姐姐彻底对这个男人死心,就要让他在向宁面前露出丑恶的真面目。 她看他这怒不可遏的狂躁状态,判断他可能不仅是个赌鬼,还有暴力倾向。 如果由着他在这儿日复一日地扮演深情,向宁可能有一天真的会心软,重蹈覆辙。 方嘉嘉松开那支防身笔,不介意因此让自己受点小灾殃。 她抖了抖指间的烟,继续激怒他,“我一定会拼命阻止姐姐和你这种赌鬼复合!你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吸血鬼,死心吧!” 啪—— 方嘉嘉结结实实挨了他一耳光,嘴角却挑出得逞的笑,“你怕姐姐和别人好了你没办法再吃软饭了?” 啪—— 被戳中痛处的高为峰恼羞成怒,凶相毕露,“你他妈给我闭嘴!我操你妈!” 这一巴掌扇得太猛,方嘉嘉脑子甚至“嗡”了一下,嘴角直接溢出了血。 方嘉嘉看到向宁顺着饭馆老板娘的手指朝这边看过来了,不动声色地往外走了两步,挪至向宁的最佳视线范围之内。 她的语速也变得更快了,“装了那么久的好男人终于现原形了?眼见着马上要人财两空了,你急了?” 高为峰气疯了,抬腿直朝方嘉嘉的小腹处踹了过去。 向宁看到了方嘉嘉被高为峰一脚狠踹到桌角边,因为小腹被重击弯腰倒地的瞬间。 这个人渣。方嘉嘉以为他顶多再扇一巴掌,这一脚蹬过来她觉得这烂人以前还真是深藏不露。 隔壁的店家跑过来拉住了高为峰。 突然袭来的疼痛让方嘉嘉眼角流出生理性泪水,她看到向宁慌张地从街对面跑了过来。 小时候被向文楷推得摔在地上,向宁也会那么跑过来护住她。那时候她总是抱着向宁委屈得嚎啕大哭,此时的满脸泪却是因为喜极而泣。 姐姐不可能再为这个男人回头了。 第59章 .停下来,偷得浮生半日闲 已经被米粉店老板娘和水果店老板按住的高为峰,看到向宁出现在眼前顿时气焰尽失,语无伦次地想要狡辩。 向宁满眼怒火、满脸凛寒地狠扇了他两个耳光。她前两天的确因为这个男人的深情表演动摇过一瞬。 那几个劝架的人及时扯开了高为峰,如果不是饭馆的老板娘紧紧地抱住了向宁,她握在手里的茶针此时可能已经深深刺入了高为峰那条踹向方嘉嘉的右腿。 方嘉嘉捂着小腹,摸了摸充满血腥味的嘴角,捡起那支被踩扁的半根烟丢入身边的垃圾桶。 她拿出手机报了警,申请伤情鉴定。 混乱的场面,议论纷纷的围观人群。 被向宁搀着起身的方嘉嘉不知道其他人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 她反正是很开心。 伤情鉴定是轻微伤,派出所的警察说会对高为峰拘留并罚款。 回到心聆茶社,向宁愧疚地坐在方嘉嘉对面,怪自己识人不清,让她受了这无妄之灾。 旁边站了几个茶社的员工,他们和方嘉嘉关系不错,见她脸都被打肿了,心里也怪不是滋味。 方嘉嘉歪着头夹住了冷敷袋,嬉皮笑脸地望着向宁。 她知道茶社的有些人对高为峰印象不错,也怕不知道具体前因后果的他们以后在向宁面前帮高为峰说好话。 ——姐姐,他只是打了我几耳光,踹了我一脚,没那么严重。 站在一旁的员工都发出了气不忿的声音,向宁撇了撇眼角的泪。 ——我给你的防身笔带在身上了吗? ——带了,我当时没反应过来,下次不会站着让他打了。 ——不会有下次。 周末客人比较多,方嘉嘉笑嘻嘻地按着冷敷袋,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人。 ——你们去忙吧,我没事。 他们向方嘉嘉送出无声的关心,陆续回身投入工作。又坐了一会儿,向宁也被人叫走了。 放空。方嘉嘉握着冰敷袋安静地望着玻璃墙外来来往往的人,独自享受着这短暂的无所事事的状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为工作日夜忙碌的时候常常觉得身心疲累,但是只要空闲下来她又会觉得有些焦虑和恐慌。 在鲸栖传媒上班那会儿,偶尔不用加班的夜晚,她在睡前看部电影都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犯罪感拉扯,觉得自己不思进取。 白述总在部门例会上说谁又在自学 c4d,谁又报了 ui/ux 设计的课,谁又悄悄拿了个什么设计奖。 那种让人心力匮乏的环境里,她既没办法全心全力投入工作,也没办法放开手脚安心撒欢,这种生活居然过了五年多。 回家的这些天里,工作强度比起上班那会儿更甚,但是她并不觉得心累。 这会儿坐在茶社里望着街景发呆,她也不觉得闲得发慌。 那种不慌不忙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慢慢在接近工作和生活的那个平衡点。 她喝了一口奶茶,觉得那面玻璃墙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电影屏幕。 道旁的桂花树。行色匆匆的人。为明天的元宵节张灯结彩的店家。 米粉店的老板揭开大锅盖时腾腾升起的热气。水果店的老板又给熟人家的小孩儿塞了几个砂糖橘。 马路上停停走走的车子。人行道上牵着小孩儿散步的老人。穿着玩偶服卖气球的小贩…… 方嘉嘉趴在心聆茶社一楼的角落专座,惬意地欣赏着烟火人间里这出流动的,生动的“电影”。 陈新和覃森傍晚时来茶社送桌椅和茶器。 “方嘉嘉,你脸怎么了?”陈新望着她红肿的脸,关心地问。 覃森赶紧迈步凑了过来,“怎么肿了?怎么搞的?” 方嘉嘉捂住脸,“没事没事,一点小意外。” 陈新转身拉住一个茶社员工,两个人通过手语交流,弄清了来龙去脉。 “真不是个东西!”陈新气愤地挠了挠头,他看了看满眼探询的覃森,“高为峰打的。” 覃森顿时火大,“我操!那孙子在哪儿?走!弄死他!” “拘留所。”陈新恼火地叹气,“人渣,等他出来有他好受的。” “这孙子!”覃森气愤地叉腰,“让他进去都算是法律在保护他了!” 望着他们那副义愤填膺的表情,方嘉嘉忽地笑了笑。这个时刻她心里真的很感慨,有朋友真好。 她被打了还挺开心?两个男人脸上的气愤短暂地凝固,有些困惑地望着她。 方嘉嘉看了看坐在窗边喝奶茶的几个年轻人,“你们小声点。” 覃森放低声音,“对了方嘉嘉,我今天去你家看了一眼,过两天就可以安排木匠进场安装小卖铺的货柜和货架了。” “好,谢谢。” 覃森赶着去应酬,走之前特意交代陈新,“高为峰那孙子出来那天你记得叫上我,我要打得他妈都认不出他!” 陈新点头,“你等我电话。” 方嘉嘉看了看陈新脸颊的淤青,“你又是为什么挂彩啊?” 想到自己和钟波那番可笑的较量,陈新皱了皱鼻子,“我也跟人干了一架。” “跟谁啊?为什么打架?” “你们村那个叫钟波的,他骂向安。” “哦,他啊——”方嘉嘉不太意外地点了点头,“你打赢了吗?” “派出所的警察不到的话,我能把他打进 icu。” 方嘉嘉忍俊不禁,“你今天不回村里?” “不回,明天上午要见两个外地来的朋友。”陈新左右看了看,低声说:“我跟张阿姨说了,我想做她女婿。” “你真行!”方嘉嘉咧嘴笑,疼得“嘶”了一声,轻轻揉了揉脸颊,“翠凤婶怎么说?” “说只要向宁同意,她就没意见。” 不慌不忙 第64节 “哦——”方嘉嘉意会地笑了笑,“恭喜你啊,丈母娘这关算是过了。” 陈新脸上的笑容喜忧参半,“别恭喜得太早,向宁总是不理我。” “你明天见完朋友急着回去吗?” 陈新期待地看着她,“不着急。” “明天元宵节,一起吃个饭吧。”方嘉嘉瞄了一眼从二楼下来的向宁。 陈新感激地抱了抱拳,“谢谢方老师,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向宁见他们俩窸窸窣窣又像是在密谋什么,无奈地笑了笑。她已经从向安那里得知,陈新为了替他出头和钟波打了一架,还去自己家和家里人一起吃了饭。 觉察到向宁走到自己身边,陈新不自觉地坐得更端正了一些。 ——姐姐,我可以邀请陈新明天去家里一起吃个晚饭吗? 向宁瞥了一眼陈新,为难地眨了眨眼。 方嘉嘉故意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脸,对着她露出恳求的神情。 见向宁妥协地点了点头,方嘉嘉俏皮地笑。 陈新嘴角带笑地转了转桌上的奶茶杯,心里直感叹方嘉嘉这僚机太会来事了。 元宵节的上庸街头,满是节日的喜庆。 向宁提前离开茶社,和方嘉嘉一起去超市采买晚饭的食材。 陈新见完朋友赶到超市和她们汇合,“方嘉嘉,你说上庸多小?我刚刚来的路上看到叶朗了,他和他妈妈一起去接他爷爷出院。” 方嘉嘉放下手里的一把油麦菜,“叶朗的爷爷生病了?” “嗯,他之前说他奶奶去世后,爷爷身体就差了很多。因为他爷爷住院,他这星期每天往医院跑。” 陈新轻叹道:“两个老人感情一定很好,老伴儿去世了,另一个肯定很难熬。”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从来没见过那两位老人,方嘉嘉却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三个人推着满车东西站在收银台前,陈新拿出手机点开了付款码。 向宁伸出自己的手机遮住了他的付款码。两个人沉默地开始了一种很新的叠叠乐玩法。 举着扫码支付机的收银员有些茫然地望着他们。 陈新索性按了下向宁手机的电源键,直接给她手机熄屏了,把自己的手机凑到扫码支付机前,扫码成功。 向宁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陈新朝她露出胜利的笑容。 方嘉嘉抿嘴偷笑,默默地把购物车里的东西一件件放进购物袋里。 到了向宁家,陈新自告奋勇地进了厨房帮忙收拾食材。 方嘉嘉站在一旁刮土豆,只见陈新像个勤劳的小蜜蜂在厨房里飞来飞去,晃得人眼晕。 他看起来应该是不怎么下厨,那双十指修长的手做竹编时行云流水,切肉这种事做起来却显得特别笨拙。 向宁看了看他切的厚薄大小完全看不出任何章法的牛肉。 ——你歇着吧,我来做。 陈新人菜瘾大,他真以为向宁是不想累着来做客的自己。 ——我不累,你出去吧,我来切。 向宁为难地眨了眨眼。 ——你切得实在是太难看了。 陈新顿时害臊,面红颈赤地放下菜刀。旁观了全程的方嘉嘉笑得仰头。 向宁看了一眼那个仰面大笑的观众,也淡淡地笑了笑。 她拿起菜刀,一手好刀工看得陈新想顶礼膜拜,不愧是大厨的女儿。 厨房里渐渐冒出喷香的热气,锅碗瓢盆协奏出混合的声响。 听到门铃声,陈新擦了擦手上的水,迈步走向门口,看到对讲屏幕里的向峻宇,惊讶地开门。 “峻宇哥?” “你也在?”向峻宇把手里的水果递到陈新手里。 陈新脸上是疑惑的笑,站在一旁看向峻宇从玄关的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 方嘉嘉从厨房探出头,看了一眼低头换鞋的向峻宇。 “向书记,你来啦?” 陈新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露出顿悟的笑,“哦——” 向峻宇换好鞋往里走了两步,想到了方嘉嘉的“避嫌政策”,转身面向陈新。 “我来见住在隔壁的战友,顺便过来吃个饭。” “哦。”陈新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向峻宇走进厨房,看到方嘉嘉左脸上的淤青,脸色霎变。 “你的脸怎么了?” 向宁愧疚地回头看了向峻宇一眼。陈新面色不忿地抢白,“高为峰打的,昨天。” 方嘉嘉挠了挠额角,忐忑地仰脸看了看向峻宇。 向峻宇垂眼看了看她的脸,咬肌微微动了动。 “我出去一下,有东西落车里了。” “他进拘留所了。”陈新似乎看出了向峻宇的意图,“那人渣还有几天才出来。” 方嘉嘉看了一眼向宁,背对着她轻声对向峻宇说:“这事是我故意的。” 向峻宇眼里的愠怒混杂着惊疑。陈新也愣住了。 方嘉嘉伸手接了向宁手里的那盘猪血丸子炒蒜苔往餐厅走,两个男人跟着她走到桌边。 “他天天在那儿做戏装深情,我怕姐姐哪天心软了又跟他复合了。所以故意说了一些话激怒他,我就想让姐姐看清楚,他不仅是个赌鬼,他还有暴力倾向,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 “方嘉嘉!”向峻宇面带愠色,“你知道他是个烂人你还……”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方嘉嘉心虚地打断他的话,抬眼看了看他,又怯怯地补上一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陈新怔怔地望着方嘉嘉,她和向宁的感情比他以为的更深厚。 他有些后怕地说:“方嘉嘉你也太大胆了,他要是发疯抄个家伙咋办?” “那里有很多人,他很快就被人扯开了。” 向宁走到厨房门口朝他们看了看,猜到方嘉嘉已经和他们做过事件说明了。 她拍了拍向峻宇的肩。 ——叫你战友一起来吃饭。 “对。”方嘉嘉反应过来,“叫那位住在隔壁的大哥一起过来吃饭吧,前天的事还没好好谢谢他。” 向峻宇和陈新满腹疑云地对望了一眼。 “前天又是什么事?” 第60章 .元宵节的棉花糖,格外甜 说来话长。方嘉嘉和向宁交换了一个眼神,朝他们露出避而不谈的微笑,默契地走进厨房。 向峻宇拨了一通电话,刚交完班的李行拎着打包的饭菜正在小区门口和保安闲聊。 “峻宇老弟,你到了?” 电梯在 23 楼开了门,李行一见等在门口的向峻宇就出其不意地朝他挥出一拳。 向峻宇侧身闪过他的突袭,头顺带着朝 2302 的方向偏了偏。 “她们说要为前天的事谢谢你,请你一起去吃饭。” “哎呀,那点小事。”李行摆了摆手,“那俩鳖孙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我也没干啥,就是说了两句话。” 向峻宇不由分说地把他推进了 2302。 走到餐桌边,李行先被方嘉嘉脸上的淤青吓了一跳,“咋弄的啊你这是?” 席间,他把向宁那天被人尾随的事根据自己的视角粗略说了一遍。 向峻宇和陈新不动声色地互看了一眼,两个男人似乎心照不宣地做好了某种约定。 方嘉嘉犹豫了一会儿,想了想该怎么道谢,鼓起勇气倒了一杯果酒向李行举杯。 “李行哥,前天真的谢谢你。” “嘉嘉是吧?你别这么客气。” 李行举起杯子碰了碰她的酒杯,将杯子里的果酒一饮而尽。 “当初峻宇老弟这房子低价转卖给我,是对我提了要求的。说隔壁住的是他同村的姐姐,让我照应着点儿。我拍着胸脯做了保证的,有我这顶级保安住旁边,你们放一百二十个心。” 陈新五味杂陈地倒了一杯酒,“谢谢两位大哥,我也敬你们一杯。” “我不喝酒。”向峻宇倒了一杯水和他碰了碰。 李行和陈新碰完杯,酒杯都到嘴边了突然一脸不解地问道:“你为啥谢我们?” 方嘉嘉咬着下唇憋笑,向峻宇似笑非笑地看了陈新一眼。 向宁由着他们东拉西扯,面色无异地拿起方嘉嘉的碗给她盛了半碗海带排骨汤。 陈新喝完那杯酒,难为情地看了向宁一眼,他好像是还没拥有可以道谢的身份。 顿悟感像是从头顶抛下的铃铛般砸中李行,“哦!明白了。” 整个餐桌的氛围全靠李行开出租车时的奇闻逸事撑着。 吃完了饭,看出了向峻宇铁树开花的李行不想再为他们义务照明,嚷嚷着要回家补觉。 李行出了门,剩下的四个人忽然深刻地体会到了他有多重要,毫无头绪地目目相觑了几秒。 不慌不忙 第65节 “听说今天古城里有灯会。”陈新尝试着打破沉默,“我们也去逛逛?” 因为脸上的淤青有些骇人,方嘉嘉戴上了口罩。 四人走在元宵节的花灯下,人头攒动。声光交织在澧河之岸的上庸古城,灯火如昼。 舞台上,阳戏、花灯戏、傩戏、茅古斯轮番登场,令人目不暇接。 舞台下,各种民俗工艺和地方特色产品沿街设摊,每个摊主都大有来头。 经过一处白茶摊位,穿着白族服装的老板娘给他们分别递上了一小杯试饮。 逛了一会儿,方嘉嘉在一个土家刺绣摊位前停下。 旁边那位卖民族服装的摊主向她介绍正在埋头刺绣的女孩儿。 “别看她年纪轻轻,这可是我们土家刺绣的市级传承人!” “真厉害。”方嘉嘉驻足观看了一会儿,突然转头问向峻宇:“香莲婆婆是不是也会土家刺绣?” “嗯,她是省级传承人。村部今年会请她开培训班,也能让大家多个创收的手艺。” “五月份的非遗风物集市到时候也可以请她们。” “可以。”向峻宇看了看街道两旁,“村里那条主街要好好做一下规划。” 陈新伸手在他们面前晃了晃,“我怎么感觉你们俩还没下班呢?” 周身是汹涌人潮,震痛耳膜的喧闹,迷乱人眼的一盏盏花灯。 向宁安静地站在他们身旁,看了看员工发来的消息,茶社今晚到了贵客,临时约她小叙。 陈新见机撤退,“我送她过去,你们俩再逛逛。”向宁没拒绝他,这么多花灯,没必要再留着他在向峻宇和方嘉嘉之间照明。 陈新转身后他又回头朝向峻宇使了个眼色,向峻宇点头回应。 “你们俩在打什么暗号?”方嘉嘉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游来移去。 “我们约了晚点去老李家里。” 走在向宁身边的陈新,时不时转头看她一眼。即便他们不做任何交流,依然能让擦肩而过的人从他眼里看到他对向宁的澎湃爱意。 到了古城门口,迎来而来的两名游客向他们问路。向宁平静地朝他们笑了笑,陈新立即转身面向古城,给他们指了路,怕他们走岔了,说得很详细。 回过头见向宁等在他身后,他冲她笑,她面无表情地垂下眼,转身继续往前走。 陈新试探性地拽住她大衣的手肘处,向宁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气。 她看不懂他在干什么,又不想伸手拨开他的手,怕有更多肢体接触,只能由他拽着。 向宁想起了向安小时候也老是拽着她的衣摆走路,像个跟屁虫,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陈新见她笑了,放心大胆地拽着,喜形于色地走在她身后,像个巨型挂件。 向峻宇见陈新和向宁走远,不再顾忌地牵住方嘉嘉的手。 俩人又走了一会儿,看到不远处有个卖棉花糖的小摊儿,“嘉嘉,你想不想吃棉花糖?” 方嘉嘉的微笑被掩藏在口罩里,“不用喊哥哥也给买吗?” 向峻宇怔了怔,久远的回忆忽然窜到了眼前。他小学攒的那点儿零花钱全让她吃光了。 他嘴角漾出轻笑,侧头看了她一眼。实在是不想面对童年的自己,只好假装失忆。 “听不懂。” 方嘉嘉半信半疑地侧头看他,“你是不是上年纪了开始健忘了?” 上年纪了。向峻宇备受打击地停下脚步,认真地询问:“我看起来像上了年纪的人?” 方嘉嘉迟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她犹豫了。向峻宇内心苦涩地紧抿双唇,原来自己在她眼里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 “欸?”方嘉嘉牵着他走到一个有几个小朋友围观的砂石画摊位前,“以前有个老师也会砂石画。” 正在用手指作画的摊主憨厚地笑了笑。 方嘉嘉低头仔细察看那些原料碗。 “当时老师说这些作画原料是用溶洞里的天然矿物和植物研磨成的。” 摊主满脸堆笑地说:“遇到行家啦!” 方嘉嘉不好意思地摇头,“我不是行家,以前一直想学,没时间学。” “什么时候开始学都不晚!”摊主指了指自己手下的那幅画,“来试试?天门山给你来练练手。” 方嘉嘉跃跃欲试,“我怕我等一下把你的画弄乱了。” “没事!做坏了也不要你赔,你大胆做。” 向峻宇安静地站在一旁,看她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撮原料,躬身在那幅未完成的天门山上洒下细碎的砂石,“天门山”在她的手下一点一点呈现出半浮雕的立体感。 摊主表情惊讶地低声对向峻宇说:“不像生手啊,你女朋友学过画画吧?” 向峻宇还以微笑,“对,她学过。” 周围人声鼎沸,头顶花灯璀璨。他站在她身边,凝视着她那张神思专注的脸。 时间就像是从她指间缓缓滑落的砂石,在他们之间安静地流淌。 画毕。摊主执意将那幅装裱好的砂石画免费送给方嘉嘉。 “妹子,你是个做砂石画的好苗子,继续做!迟早也会成为传承人!” 方嘉嘉像领奖状一般从摊主手里郑重其事地接过那幅画,朝他微微鞠了一躬,“谢谢大哥。” 她转过身,对上向峻宇的笑脸,小声嘚瑟,“我厉不厉害?” 向峻宇笑着点头,“厉害。” 方嘉嘉开心地抱着她的“奖状”重新走入人潮,牵着向峻宇的手碎碎念。 “我小时候就发现很多东西都可以拼成画,沙子,泥巴,秸秆,花花草草,都可以。” 她看了看道旁的那棵树,“树叶也可以,我用树叶拼剪过很多画。” 说完她忽然沉默了。向峻宇脸上的笑容僵滞,“你用树叶拼过什么?” 方嘉嘉有些心虚地笑了笑,“我的青春。” 向峻宇尽量压抑着言辞之间可能会窜出来的酸涩妒忌,“叶朗?” 方嘉嘉震惊地望着他,“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很多人知道吗?” “嗯,我那天自己交代了,178 的人现在都知道我之前暗恋过叶朗。” 方嘉嘉一声轻叹,“谁还没有过青春?你青春期的时候也有偷偷喜欢的女孩子吧?” 向峻宇沉默了一会儿,“那时候我就想对你好,不知道算不算。” 方嘉嘉停下脚步,那颗心仿佛被什么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嘴也好像被砂石堵住了。 那是生命里偶尔可得的浪漫,当你追寻爱的时候,也在被爱追寻。 她仰脸望着他,眼眸因满街的花灯更加明亮。 向峻宇直视着她的眼睛,“怎么了?” 方嘉嘉睫毛颤了颤,轻轻摇了摇头,“我给你买个棉花糖吧。” 她把手里的砂石画塞到他手里,跑到卖棉花糖的小摊儿前指了指那朵用来做样品的棉花糖花束。 “老板,我要这个。” 向峻宇跟过去拿出手机准备扫码付款时被她按住了手。 “我自己付钱,我现在有钱了。” 摊主将彩色砂糖倒进棉花糖机里,他们像小时候那样,安静地注视着随那根竹签快速旋转的一缕缕彩色糖丝。 向峻宇望着那个形状越来越浮夸的棉花糖,感到费解,不知道为什么要做成这样。 方嘉嘉笑嘻嘻地把那一大捧彩色的棉花糖花束递给他的时候,他冷静地摇头拒绝。 “你吃。” 感受到他全身心的抗拒,方嘉嘉笑得直不起腰。 看到元宵花车巡到他们这边这条街来了,向峻宇把她拉到路旁,“车来了。” 方嘉嘉侧头往花车的方向看了看,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靠边站。” 向峻宇十分意外,“还记得?” “嗯。”方嘉嘉挽住他的胳膊,“我都这么大了,过马路的时候脑子里经常还会冒出那几句话。慢慢走,左右看,车来了,靠边站,车走了,我再走。” “你小时候老是疯跑,不听话。” “我还记得你有一次罚我过马路过了几百遍,天都让我走黑了,腿都差点走瘸了。” “那是因为你总是不长记性。” “那我也是要面子的呀。”方嘉嘉又想到了当时被村民围观取笑的场面,“到现在村里还有人拿这事笑话我。” “要什么面子?安全第一。” 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哭哭啼啼反复过马路的小姑娘,花灯在向峻宇脸上投射出温和的光影。 方嘉嘉扯下口罩,咬了一口棉花糖,望着缓缓经过的炫目花车,想起了王秀荷曾经说过的话。 ——灯火照天烧,元宵送瘟神。请老天爷多多保佑善人,快快带走瘟神。 方嘉嘉正发愣,向峻宇发现她的头发上蹭上了糖丝,准备伸手给她拨掉。 “干什么呀?”方嘉嘉察觉到他的脸正在凑近,惊惶地侧头躲开,“你不会是想亲我吧?” 向峻宇哑然失笑,摘掉她头发上的糖丝,“你想哪儿去了?” “哦——”方嘉嘉揉了揉尴尬得发烫的左脸。 “我本来是想提醒你我这边擦了消肿的药,不能亲。” 向峻宇抿嘴笑,“什么意思?” 不慌不忙 第66节 她仰着脸笑嘻嘻地戳了戳自己的右脸,“这边可以。” 第61章 .她们比他们想象的更厉害 在汹涌人潮里亲女朋友的脸对于向峻宇来说,比让他在这条街上匍匐前进 100 米更有挑战。 他认真地纠结了一会儿,为难地说:“这么多人。” 那些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可不是这么演的。方嘉嘉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然后又像一块被大风刮过的旧墙皮,碎裂,脱落。 向峻宇从当兵之后到现在的生活都是规规矩矩的时刻组成的,他有一套规整的生活准则和秩序,清晰地界定可为与不可为。 方嘉嘉认为自己也不是很有趣的人,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应该碰撞出一些反常的、意外的瞬间。 要不然,两个老实人按部就班地谈恋爱有什么意思? 突然就很想挑战他的那套准则,打破他的秩序。但不是现在,她今天有点累了,来日方长。 “我们回去吧。” 方嘉嘉的表情和语气里都释放出淡淡的失望信号。 向峻宇侧头观察着她的脸色,内心激烈地交战了一会儿,还是不行,当街亲吻这种事他实在是做不到。 两个人貌合神离地走进向宁家所在的麓山苑,方嘉嘉下意识地朝 c 栋的方向望了一眼。 “络腮胡”和跛腿男尾随向宁但是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报警也无法立案。 她已经联系了 c 栋 901 的业主,陈述了那两人的猥劣恶行,不知道业主最终会如何决断。 过两天她就要回向善坪,一想到这两个人还在麓山苑进进出出她就感到不安。 他们牵手经过两排新栽植的玉兰树,路灯洒下一路暖黄。 空气中弥漫着园林里的草木清香和新泥的气味,方嘉嘉的鼻息间还嗅到了淡淡的甜酒汤圆的味道。 向峻宇心里一直记挂着那项尚未完成的重大任务。走到花坛边的僻静处,他举起手里的那幅砂石画掩挡住可能往这边探看的视线,低头在她右脸上亲了一下。 整个过程很迅速,可以称得上是飞快。 方嘉嘉懵了几秒,又看了看他,“你偷袭我?” 本来还觉得有些难为情的向峻宇没绷住笑,“你可以反击。” 方嘉嘉匆匆忙忙环顾四周,的确没什么人,她踮了踮脚。 眉开眼笑的向峻宇十分配合地低头拉近彼此的距离。方嘉嘉忽然偏了偏头,嘴唇从他的脸颊旁隔空错过,凑到了他耳边,“你想得美。” 两个人的轻笑声撞在一起,在树下的光影里不言不语地拥抱。 他的右手刚搂到她肩上没一会儿,忽然收起笑容,右手扣着她的右肩转了一百八十度,两个人顷刻间从拥抱的姿势变成了并排站。 被他从怀里一手拨走的方嘉嘉云里雾里,见向峻宇朝右前方抬了抬下巴,她顺着向峻宇的视线望过去,原来是陈新和向宁俩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向宁也看到了他们,手臂晃了一下。陈新立刻意会,松开了她的衣袖。 四个人碰头,视线混乱地交织,然后心照不宣地往电梯间走。 电梯上行至 23 楼,向宁和方嘉嘉进了 2302,向峻宇和陈新敲开了 2301 的门。 李行直接出门,按下电梯的下行键。 向峻宇和陈新跟着这位麓山苑业主直接到了小区监控室。 几个人对着调出来的监控视频把那天的事情经过完整地看了一遍,听到“络腮胡”和跛腿男在向宁门口的对话,陈新怒不可遏地骂了两句脏话。 保安生怕他们觉得自己疏忽职守,“向宁和那姑娘当天就跟我们说了,我们后来跟 c 栋 901 的业主讲了一下这个情况,这两个人今天已经被那装修队开除了。” “那跛子还一直嚷嚷着让向宁给他医药费呢!”保安点开当天小区花坛边的视频监控存档,“向宁当时差点把他眼睛戳瞎了。” 三个男人躬身凑近屏幕,看到画面里的跛腿男言语挑衅方嘉嘉然后被向宁踹倒在地,男人们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画面播放至向宁握着那根茶针刺向跛腿男的右眼时,几个男人隔着屏幕都感受到了向宁身上那股令人胆寒的杀气。 这和他们印象中的向宁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监控室里变得异常安静,几个男人都直起腰沉默了一会儿。 向峻宇的车驶出小区,开到了心聆茶社街对面的巷子口。 毕竟是过节,沿街的店家都不急着打烊。 他们仨走进水果店询问高为峰和方嘉嘉的冲突细节。 “小高平时看着挺和善的,没想到对一个女孩子下手这么狠!” 胖得很面善的老板指了指自己门口的监控,“我们这条街的店里都有监控的。” 他们再一次站到查看监控的电脑屏幕前。 监控画面里的方嘉嘉一反常态,言辞犀利,句句实话都如利刃捅在高为峰的痛点上。 向峻宇和陈新看到画面里的方嘉嘉朝心聆茶社的方向看了看,故意走了几步调整位置。 他们终于可以确定,她没有为了安慰他们而说谎,她的确是故意的。 播放至高为峰对着方嘉嘉踹出那一脚,陈新又怒火中烧地飙了一句脏话。 向峻宇眸光冷冽地注视着监控画面,不言不语。 回麓山苑的路上,向峻宇和陈新都被那些监控画面揪扯着思绪,无心闲话。 李行望着车窗外的路灯感叹了一句,“还以为是两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没想到这么厉害。” 见那两个男人都沉默不语,李行又问:“那小子什么时候出来?” 时间快进到八天后的周六,清早的风里都是自由和阳光的味道,高为峰从拘留所大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这个赌徒怎么也没想到给自己“接风”的阵仗会那么大。 拘留所大门附近停着几辆车,车边靠着一些面色不善的人,有些人他根本不认识。 催债公司的人凶神恶煞,178 青年合作社的几个男人冷冷地望着他。 高为峰感觉那些人都像是等了他很久,脸上都有些暴戾和不耐烦。 他匆匆忙忙地招手拦停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后一直回头看,那几辆车全都狠踩油门跟了上来。 他猜不出马路上以他为男主角的这出“速度与激情”的参与者都是什么来路,紧张地猛咽口水,竟觉得一直待在拘留所里也挺好,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去哪儿?” 听到司机师傅问话,高为峰也不敢直接报自己家地址,慌里慌张地报出了一个赌友家的地址。 他歪头看了看司机,觉得他很眼熟。 “师傅,你是不是住麓山苑 a 栋 23 楼?” 李行嘴角挂着冷笑,“是啊。” 高为峰仿佛见了亲人一般。 “哥!我们是邻居!我是向宁的男朋友!哥你帮个忙,帮我把后面那几辆车甩掉。” “你这是惹上什么人了啊?” “那些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他们之前想骗几个年轻人去缅甸,我给那几个年轻人提了个醒。救了他们反而让我自己摊上这群恶人了!我就是被他们害进拘留所的,好人难当!” 可真能编。李行嗤笑,“你把心放肚子里,我马上甩开他们。” 李行不愧是老司机,七拐八绕地就甩掉了跟在后面的几辆车。 陈新懊恼地拍了下方向盘,覃森坐在副驾驶气得嚷嚷。 “刚刚那辆凯迪拉克你超了它能怎么样?我早说了让我开吧!什么万匠泉藤原拓海?别人车尾你都追不上!” “你看不到吗?那车都开出玩命的架势了!我车没超成再出个车祸不是更耽误事?” “吵吵啥啊?那孙子又不是活不过今天了。”坐在后座的何越山一副心宽体胖的神态,“你们咋没叫上叶公子?” “这事我就跟你说了,你别多嘴多舌把这事抖出去!”陈新回头看了他一眼,“叶朗是公务员,打架斗殴闹出个好歹受的处分可大可小。他今天就要去村里赴任,少给他添乱。” 何越山心虚地挠了挠头,“我就是随便问一嘴。” 向峻宇双手叉腰站在一湾无名湖边。 这湖位于三佑县与九安区交界处附近的村子,是个痛打落水狗的好地方。 这个时刻,他的身份不是向善坪的村书记,不是党员,也不是退伍军人,只是方嘉嘉的男朋友。 按照约定,李行会把高为峰送到这里。 李行和高为峰都以为彻底甩掉了跟在后面的那几辆车,一辆红色的凯迪拉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加入了追车阵营,不远不近地跟在车后。 “我绕点路没问题吧小高?”李行顺势把车往城郊开。 “哥!随便开,车费少不了你的,甩掉那辆车就行!” 李行笑了笑,狠踩油门。出租车直接开到了无名湖边的那条村道上。 向峻宇听到身后的动静,脱下身上那件机车夹克,扔放在湖边的草丛。 高为峰茫然地看了看那个立在湖边的背影,拍了拍驾驶座椅后背。 “哥!你停这儿干什么?” 李行打开车门,拔出车钥匙,“这一路我快憋炸了,放个水。” 高为峰坐在车里望着李行走到了湖边,李行根本没去撒尿,反倒是点了根烟坐在大石头上和那个站在湖边的人聊了起来。 急着逃命的人回头一看,那辆红色的凯迪拉克已经快追过来了,高为峰急了,朝李行大喊。 “哥!快走吧!” 李行朝他晃了晃手里的烟,“抽完这根就来!” 高为峰觉得后面那辆车里的人一定是讨债公司的那群恶鬼,急出了一头汗,他甚至动了直接把出租车开走的心思,一看车钥匙被拔了,急匆匆打开车门往湖边跑。 “哥!那辆车追过来了!我们赶紧走吧!” 向峻宇眉头稍动,稍抬右脚往湖里踢进一个石子儿。 溅起的水花又坠入湖中,他转过身望着高为峰,面无表情地叉着腰,一副请君入瓮的神态。 高为峰即刻刹住脚步,惊慌中明白过来,转身就想往村道上跑。 不慌不忙 第67节 向峻宇还没迈出步子,只见那辆红色的凯迪拉克带着呼啸而来的扬尘猛然刹停在高为峰面前,纷纷扬扬的灰里满是火药味。 接下来的场面,向峻宇的确是万万没想到。 红色凯迪拉克的车门被猛地推开,哗啦啦下来四个女人,都抄着家伙,气势汹汹地挡住了高为峰的去路。 何越山给唐小穗一连发了几通视频邀请,一直没收到回应。 他坐在陈新的车里,急得额头直冒汗。 昨天陈新突然跟他说了方嘉嘉被人打的这事,他转头就告诉了唐小穗。 他跟唐小穗说哥几个今天要去拘留所“迎接”高为峰,给方嘉嘉报仇。说这些本来只是想让喜欢的女人觉得自己有英雄气概,这会儿联系不上她人了,他什么气概都怂没了。 “新哥,森哥,你们能联系上希沛和小穗吗?”何越山心虚得牙打颤,“我昨天不小心跟小穗提了一嘴方嘉嘉被打的事。” 本来就满腔郁闷的陈新和覃森顿时回头,他们怒视着那个大嘴巴的死胖子。 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朝他大吼:“你有病吧!” 第62章 .朋友间的仪式感,酒斟满 脂肪肝,高血脂,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 何越山把自己身上的病对着那两个怒意滔天的男人掰着指头数了一遍,希望借此博得一些同情,让自己少挨点骂。 前座那两个男人分头给周希沛和李晓虹拨打电话,根本没闲心搭理他。 何越山煎熬地坐在后座,陈新回头睨了他一眼,“你继续打电话给小穗!” 向峻宇望着那四个杀气腾腾的女人,她们人手一根黑色的便携式防狼棒,在高为峰面前先后按键,弹出铝合金的棍身。 “你们谁啊?”高为峰对这几个女人没什么印象,随手抄起一块石头,“什么来路啊?我招你们了?” 见那人渣抄家伙了,向峻宇冲过去掰了他的手腕,那块来不及行凶的石头应声落地。 他反扣着高为峰的双手,看向四个女人里唯一算得上熟人的李晓霞,“你们这是?” 向书记话音未落,周希沛先横眉冷眼地甩了高为峰一耳光,“让你打女人!” 唐小穗接力甩出一巴掌,“算什么男人?打了人你以为在拘留所好吃好喝过几天就没事了?” “狗东西!拘留你都是便宜你了!”李晓霞马上跟了一巴掌,“死胖子是不是说他还动脚踹了?” 见李晓霞那架势是要抬腿踹人,站在高为峰身后的向峻宇往一旁挪了一步,紧接着高为峰的下腹狠狠挨了一脚。 “方嘉嘉那搅屎棍让你们来的是吧!” 高为峰怒不可遏地挣扎,被几个女人轮流扇巴掌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老子那天就该踹死她!” 向峻宇不动声色地狠折他的手腕,痛得高为峰龇牙咧嘴地嚎叫。 “向书记,你松开他!”周希沛从愤怒中分出一些理智,又推了一把准备动手的李晓虹,“你们俩是公家人,别掺合!” 高为峰仿佛捡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借题发挥地暴跳,胡乱地飞腿踢向眼前的几个女人。 “向峻宇你等着,我要去找你的领导,你一个公家人对老百姓滥用私刑,我要砸你饭碗!你别想有好下场!” 李晓霞一听赶紧拽住了李晓虹,姐姐的铁饭碗可不能因为这狗东西砸了。她又用力推了推向峻宇,“让你松开你听不见呀?” 向峻宇怕高为峰发起疯来会伤到她们,不肯松手,手上的力气甚至加重了些。 一直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悠闲观战的李行猛地拍了下脑门儿,只想着让兄弟解气,没考虑到那一层。 他冲过去用力撇开向峻宇,威风不减当年的退伍老兵毫不费力地扣住了高为峰的双手。 李晓虹和向峻宇对视了一眼,两个被排挤的公家人只能遵纪守法地站在一旁默默观战。 因为有李行出手,高为峰毫无反击之力,双腿被防狼棒打得不敢再乱动弹,几个女人对着他连踢带踹,一个个耳光扇得他晕头转向。 后来是李行估摸着快要超过轻微伤的鉴定标准了,怕她们摊上刑事责任,松开了手。 高为峰慌不择路地逃跑,牙缝里骂骂咧咧地蹦出一些狠毒又难听的话,经过那辆红色的凯迪拉克时朝着车门恶狠狠地踹了两脚。 李晓霞快走到车边了又回头对向峻宇喊话。 “你少在这儿逞英雄!你以为你这样嘉嘉姐就会喜欢你了?她喜欢的是——” 李晓虹不等她妹妹把话说完,拽着妹妹的衣领一把推进了车里,转头对向峻宇抱歉地笑了笑。 “别听她瞎说。” 向峻宇无言以对地点了点头。 “嘉嘉姐喜欢是叶朗哥那种男人!”李晓霞趴在车窗上继续嚷道:“你趁早死心——”李晓虹熟练地拽住妹妹的头发,捂住了她的嘴。 向峻宇沉默地望着迅速从视野里闪出的那道红影,他感到欣慰的是,方嘉嘉也有她的朋友圈了。 “这几个女人没去当兵真是部队的损失。”李行拍了下向峻宇的肩,往村道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 “峻宇老弟,那个像刺猬的小姑娘,她说的叶朗又是谁啊?” 叶朗拎着两个行李箱走到车后,父母站在一旁,看着他打开车子的后备箱。 吴斐往里面放了几罐莓茶,“别老是喝咖啡,多喝莓茶对身体好。” “好。” 叶楚轩说话间依然是教书育人的口吻。 “你们文物局马上会合并到文旅广体局,你以后的上升空间也会更大。这两年你好好干,争取做点成绩出来。村里各方面的条件是差了点,别怕吃苦,多想想以后。” 叶朗关上后备箱,“嗯。”他拉开驾驶座的车门,“有事打我电话。下个月老年大学那个春季游学,爷爷想去你们就让他去。” 车窗上的城市风景飞速掠过,渐渐换成村野的农舍,绿意葱茏的青山之间,空气清澈,道旁河流汨汨。 他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加速驶向的那个地方,会有多少未知的挑战在等着他。 放下车窗,灌入的清风和阳光似乎要将他身上的迷茫全都涤净,身心渐渐通透。 “穗!”何越山终于打通了电话,覃森扭头看他,他点开免提,“穗你刚刚干什么去了?怎么不接电话?” “我们忙着为民除害。”唐小穗扭了扭手腕,“希沛超陈新那破车的时候我还看到你的猪脑壳了。” 陈新惊怔几秒,“你们什么时候超我的车了?” “比我种的七星椒还红的那辆凯迪拉克,你没印象?” 覃森皱着眉头,“那是谁的车啊?你们谁换车了?” “我们女人的事你们少管。”唐小穗揶揄道,“要不是陈新开车,我们还追不上那个狗男人呢!” 覃森听到这儿,没忍住又白了陈新一眼。 “你们追上了?”何越山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很精彩的场面,“动手了没?你们没事吧?” 唐小穗不耐烦地撇了撇嘴,“我们没事,把他打跑了。” 嘟嘟嘟—— “我话还没说完呢!”何越山晃了晃被挂断的电话,“看看!她跟我说话就这态度。” 周希沛直接把车开到状元小卖铺门口,方嘉嘉正在和木工张钊闲聊,见那几个大忙人走下车,她意外地眨了眨眼。 几个女人围着她转着圈打量,发现她的下颌还有一点未散尽的瘀斑,交换着杀气腾腾的眼神。 方嘉嘉被她们盯得很不自在,“怎么了你们?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李晓虹抱着手臂,“难怪我开学回来这几天约你吃饭总推三阻四。” 周希沛捏着她的下颌仔细看了看,然后拍了拍她的脸颊。 “这几天忙着开业的事一直没问你,工作室注册好了吗?” “差不多了。”方嘉嘉露出财迷的微笑,“我招了几个以前的同事做兼职,各位老板尽管砸单过来。” “万穗农场也要那什么……”唐小穗推了下周希沛,“嘉嘉给你们农庄做的那东西叫什么?” 周希沛顿了顿,“vi?” “对!我的农场也要那个!”唐小穗的笑容里都透着健康的小麦色,“我也要自己做套包装,不想用网上批发的那种跟别人一样的快递盒子,我要让别人从包装上一眼就能看出里面装的是万穗农场的东西!” “好,尽快给你。”方嘉嘉爽快地应下。 “嘉嘉,你到时候发个设计的价目表到群里。”周希沛严肃地提醒道:“该怎么收费就怎么收费。” 方嘉嘉仿佛听到了一声声支付宝到账的提示音,“行!” 周希沛拽着她往车边走,“付款到时候要走公帐了,每个月还要报税什么的,财务找了吗?没找的话我给你介绍一个。” “好。”方嘉嘉茫然地坐进车里,“这是要去哪儿啊?” “系好安全带。”周希沛风风火火地坐进驾驶座,“路上跟你细说。”她把车里的化妆包扔到后座,“快把你脸上那淤青遮一下。” 车开入山路,唐小穗给何越山拨了一通电话,“到了吗你们?” 何越山翻炒着大铁锅里的菜对着手机大喊:“早就到了,菜都快上桌了,你们人呢?” 叶朗将车直接驶入万匠泉的村部大院,这栋用作办公楼的吊脚楼经过翻修扩建,气势恢宏。 院子里敞阔的前坪平日可做停车场,节日可变大舞台。 他和陈采英书记提前通过话,想先去和其他村干部打个招呼,结果发现院子里今天没停什么车,也没见着什么人。 大概因为是周末,他是这样想。 下了车,刚锁好车门,忽然听见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村里的那群老人、小孩儿和屈指可数的几位青年从办公楼的各个屋子里走了出来。 叶朗一头雾水地站在院子里,被潮水般涌来的村民们团团围住。 陈采英书记握着话筒忽然喊了句“3、2、1,预备起——”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叶书记来万匠泉驻村指导工作!” 叶朗被这阵仗弄得手足无措,面红耳赤地不知如何招架。 “不敢当不敢当,我是来向大家学习的,谢谢大家 。” 他以为这种局面已经是这场欢迎仪式的巅峰,没想到的是,精彩才刚刚开始。 “土家山寨嘛风俗多呀,贵客那个来了请上坐,先敬一碗苞谷酒呀。再唱那个一曲哎敬酒歌——” 站在二楼悬空阳台上的老奶奶身穿土家盛装,嗓音高亢地唱起了《土家敬酒歌》。 不慌不忙 第68节 叶朗望着那位身穿土家族服装的女人穿过人群,端着酒走到自己跟前,笑得扶额。 “你怎么在这儿?” 周希沛笑靥如花地递上装满苞谷酒的土陶碗,“请叶书记喝酒。” 陈新和覃森站在人群后面和周围的村民齐声起哄,声响震天地喊道:“请叶书记喝酒!” 叶朗满面笑容地接过那碗苞谷酒一饮而尽,换来一阵欢呼。 他觉得这酒有点烧喉,忍不住皱了皱眉。 老奶奶继续唱道:“一杯酒敬个一枝花呀。贵客那个好好把酒饮,虽是粗茶嘛和淡饭啦。杯杯那个薄酒哎表心意。请您喝。请您喝。喝——” 唐小穗端着酒笑嘻嘻地走到叶朗跟前,“请叶书记喝酒。” 陈新和覃森继续撺掇村民齐声起哄,“请叶书记喝酒!” 叶朗对着唐小穗笑了笑,“谢谢。” 他接过酒碗停顿了一下,内心带着些隐隐的期待往四周扫了一眼。又是一碗刺梨酒入喉。 “二杯酒敬个百花开呀。百花那个开放贵客来,客来山寨嘛也增辉呀。二杯那个苦酒哎表情怀。请您喝。请您喝。喝——” 李晓虹泰然自若地端着酒走向叶朗,“请叶书记喝酒。” 耳旁的起哄声响彻四野,“请叶书记喝酒!” “谢谢李老师。”叶朗蹙了下眉头,从没这么喝过酒,这种节奏对他来说多少有点勉强。 他依然面带微笑,仰头干了那碗高粱酒。 老奶奶绕梁的歌声再次响起。 “三杯酒敬个情谊深呀,良辰那个美酒逢知己,酒逢知己嘛千杯少啊,再敬那个一杯哎增情义。请您喝。请您喝。喝——” 陈新和覃森让出身后的方嘉嘉,叶朗略带醉意,神思恍惚地望着她。 她身穿热烈而阳光的红,上着挑花绣衣,下着八幅罗裙,露顶帽上挽了一髻,帽前缀着一朵银宝仡,帽前下沿缀有九只银凤。 方嘉嘉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敢穿成这样走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她最近发现自己和那几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会变得格外大胆。 空气似乎以极慢的速度在流动。叶朗很希望时间走得再慢一点。 方嘉嘉,你大概是被谁骗了。这身露水衣,是土家姑娘出嫁时才会穿的。 他的笑在眉梢,也在嘴角,安静地望着她端着那只陶碗缓缓朝他走来。 方嘉嘉递上碗朝他莞尔一笑,“请叶书记喝酒。” 何越山听着大院里的动静实在是按捺不住,从村部食堂的厨房里冲出来加入了起哄的人群,和大家一起扯着嗓子高喊:“请叶书记喝酒!” 叶朗从她手里接过酒碗,刚喝了一口他就意外地停顿了一下。 他的视线越过碗沿朝方嘉嘉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喝完了那碗蜂蜜水。 第63章 .错位的时空,悲欢不相通 方嘉嘉从叶朗喝第一杯酒的表情就判断出他大概是不胜酒力。 这些酒度数高且上得杂,喝多了怕他受不了。 毕竟是新来的驻村书记,如果初来乍到就因为喝醉了在村民面前失态,好像不太好。她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跑进茶水间,把那杯葛根酒换成了可以醒酒的蜂蜜水。 叶朗百感交集地望着她,那碗灌入心头的沁甜激荡出令人冲动的声响。 方嘉嘉从他手里拿回酒碗,眸光明朗地朝他笑笑,“叶书记好酒量。” 叶朗的神思依然理智。他知道,她这个善意的举动并没有特别的意味。如果是陈新和覃森,她也会这么做。 就像是她给每个人的同学录上留下的那句“祝你学业有成”,他现在对她来说,应该也已经不是那个值得特别对待的人了。 嘴里余留的蜂蜜水的甜味,忽然就生出些苦涩。 陈采英书记握着话筒高喊:“欢迎叶书记的长龙宴马上要开席啦!” 院子里的村民开始分工去做开席准备。178 的人全都围到叶朗面前,七嘴八舌,吵吵嚷嚷。 “叶书记酒量不错啊!” “我们为你准备的欢迎仪式还满意吗?” “感受到我们万匠泉的热情了吗?” “豁出老脸穿着这身给你敬酒!”希沛拨了拨缀在帽沿的银饰,“不感动吗?” 叶朗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虽然有轻微的眩晕感,但是脑子很清醒。 他们围着他有说有笑地吵闹,他安静地听着,用余光关注着她。 方嘉嘉端着空陶碗立在一旁,听他们叽叽喳喳,脸上是浅浅的笑。 她侧头看了看叶朗,因为薄醉上脸,他的脸颊有点泛红。觉察到她的目光,叶朗转头迎了上去。 相视而笑的那短短两三秒,他们心中涌动的情绪截然不同。 暗恋就像是那道门,她曾经是站在门外的那个人,七年都没曾试着去叩响那道门。当他打开门时,看到的是那道转身而去的背影。 等他不知不觉地站到那扇门外时,忽然就懂得了,那种不敢伸手叩门的心情。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心动。 可能是心聆茶社门口夸她厉害时,她露出了那个羞赧的笑。 可能是因为陈老师葬礼上那番对话。可能是龙耳朵餐馆那次聚餐突然弄懂了那句手语。可能是除夕那天在卫生院等她输液的某个瞬间。 情愫在时光里悄悄错位,他默默体悟着她曾在青春里偷偷喜欢一个人的心情。 他不想再探索“以前”,想跟她聊聊“以后”。 可是,“友谊地久天长,谈恋爱只会伤感情。”方嘉嘉说过的这句话就像是一记警钟,会在他想要“敲门”的那些时刻轰然作响。 长龙宴的桌椅和餐食已经就绪,等着大快朵颐的男女老少在冒着腾腾热气的长桌两旁陆续落座。 四个穿着民族服饰的女同学换装回来,见陈采英书记正举着话筒满面春风地发表着欢迎驻村第一书记的致辞。 叶朗站在她身边,面向长桌默然而立。 台下的那几个男同学一直在龇牙咧嘴地比赛搞怪,想要逗他笑场。 新来的驻村书记不想给村民留下不够成熟稳重的印象,安静地垂着眼。他也不知道这漫长的欢迎仪式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受宠若惊的同时,觉得有点过于隆重。 叶朗简单地说了几句话,陈采英书记热心地把他送回到 178 就座区的空位边。 “叶书记跟老同学叙叙旧,到了万匠泉就跟自己家一样,大家千万别拘谨,放开了吃喝。” 坐在方嘉嘉身边的李晓霞,以自己爱吃的几道菜够不着为由,挪到了唐小穗身边的那个空位。 周希沛似乎看透了李晓霞的那点儿小心思,犀利地朝她飞出一记眼刀,李晓霞赶紧扭头躲过她的眼神追杀。 叶朗在方嘉嘉身边坐下。 因为有方嘉嘉之前那番袒露心扉的肺腑之言,其他老同学都表现得不以为意,也不再追着他们之间的互动起哄。 陈新被自己的爸妈扯到了长桌另一头,其他人也都吃吃喝喝地和坐在身边的人说着闲话。 几十米的长桌上,是热烈如节日般的聚餐气氛。 从敬酒环节开始就一直举着手机假装拍摄欢迎仪式现场视频的李晓霞,视频的焦点没离开过叶朗和方嘉嘉,她伸脚踢了踢李晓虹,“姐,快去车里帮我拿下充电宝!” 李晓虹瞥了她一眼,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李晓霞不想错过叶朗和方嘉嘉俩人同框的一举一动,她也绝对不会让向峻宇错过。 叶朗朝方嘉嘉的方向稍稍侧头,“你的小卖铺装修得怎么样了?” “覃森安排的木工进场了,这几天准备安装货柜。” 方嘉嘉放下手里的糯米酒,“对了,我会根据行行出状元的那个思路,结合我们每个人的行业元素,给 178 的人画一套民族风的卡通形象,用在后续小卖铺的墙绘和装饰上。你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 。”叶朗笑着补充一句,“我是汉族。” “我知道。”方嘉嘉说完笑了笑,“你高考没有享受少数民族加分政策。” 她又马上追加一句,“不过你也用不着加分,那么高分去哪儿都富余。” 叶朗望着她笑道:“你知道我考了多少分?” “嗯。”方嘉嘉又喝了两口糯米酒,坦荡地说:“我看过你们校门口的光荣榜。”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我们学校?你去过吗?” “去过啊,在南门口那里。”方嘉嘉不以为然地实话实说,“我高三在大学城那边艺考培训的时候经常去南门口,高考后又和姐姐去过一次。你考得很好。” 叶朗顿了顿,放下手里的筷子,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了一杯葛根酒。 又是一个,他想要“敲门”的时刻。 “方嘉嘉。” “嗯?”方嘉嘉咽下嘴里的米辣子,疑惑地望着他。 他有些忐忑地问:“你遇到那个人了吗?” “谁啊?” “你想要和他共度以后的那个人。” 如果她说“还没有”,他就能继续说下去,鼓起勇气去试着争取。 方嘉嘉心虚地朝李晓霞看了一眼,脑子里空白了几秒。她觉得叶朗问出这个问题,大概是怕她对他还留有什么非分之想? 她戳着碗里的米辣子和小河鱼,忍不住反省刚刚提到南门口的那几句话。 听起来真的很像个跟踪狂,估计又吓到他了。在这个问题上给出那个真实而确定的答案,他应该也能安心一点。 方嘉嘉表情笃定地直视他,生怕他不放心一样。 “我找到他了。” 说完她继续埋头吃菜,很怕叶朗再问下去,再问她就只能供出向峻宇了。 幸好,叶朗没再追问什么。 不慌不忙 第69节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忽然低声说了两个字,“恭喜。” “谢谢。”方嘉嘉轻舒一口气。 她觉得叶朗应该是用那段沉默的时间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毕竟没有人愿意总被自己不喜欢的人惦记。 喧闹的长龙宴上,又多了一个沉默的人。人心到底有多易碎?五个字就可以瞬间击溃。 万匠泉的村干部一个接一个地朝叶朗走来,轮流给他敬酒。 叶朗有些勉强地应对着饱含酒精浓度的热情,又是几杯酒下肚。 酒品这个东西真的很玄。方嘉嘉见过很多喝醉酒的人,有的大发酒疯,有的人格切换,有的啰里八嗦,有的倒头昏睡。 叶朗不属于上面任何一种,他面色潮红地坐在那里,垂眸盯着自己的酒杯,一言不发。 方嘉嘉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对坐在斜对面的周希沛和唐小穗说:“叶朗好像喝醉了。” “我没有——” 方嘉嘉听到叶朗语速缓慢地低声说出了那三个醉意浓重的字,欲盖弥彰的反驳里甚至透着些委屈。 她忍不住笑了笑,扭头对着其他几个人用起了唇语:他真的喝醉了。 那几个人也像是被传染了一样,隔着长桌伸头探脑地说起了悄悄话。 你一句我一句,商量着要不要送他先回去。 陈新见那几个人交头接耳,从长桌那头走过来,拍了拍叶朗的肩。 “叶书记,醉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陈采英也跟着走了过来,“那几个村干部也真是,我说叶书记喝不了那么多,他们非要来敬酒。” “姑妈你去忙你的。”陈新转头看了她一眼,“我们送他回去就行了。” 叶朗站起来踉跄了两步,陈新赶紧伸手扶了一把,和覃森一起扶着叶朗往院外走。 周希沛走到他们身后,“他行李还在车里吧?” 叶朗动作有些迟缓地摸了摸自己的大衣口袋,掏出车钥匙。他醉眼迷离地转身看了看眼前的几个人,把钥匙递给了方嘉嘉。 李晓霞勾了勾嘴角,她像是他们花重金请来的跟拍摄影师,详细而尽职地记录着这些画面。 何越山跟着四位女同学取出了叶朗车里的行李,几个人拎着东西浩浩荡荡地往陈新家走。 田埂上的石板路很窄,陈新和覃森一前一后艰难地扶着醉酒的叶朗,隔远了看还以为三个男人在那儿拉拉扯扯。 跟在他们身后的人也因为前面那三个人的蜗牛行速,时走时停。 平时四五分钟的脚程,一行人走了近二十分钟。 到了陈新家门口的台阶处,叶朗忽然站定。他看了看身边的两个男人,然后又摸了摸大衣口袋,含糊地问:“我钥匙?” “在这儿!”方嘉嘉赶紧放下手里的几罐莓茶,从兜里掏出他的车钥匙,走过去递给他。 叶朗醉意朦胧地望着她,眼里蕴着让周围的人都猜不透的情绪,话说得很慢,吐字却很清晰。 “门开了吗?” “嗯!”方嘉嘉懵头懵脑地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以为他在说车子的后备箱,“开了。” “你又关上了。” “对,关上了。” “不对——” “什么不对?” 时机不对。叶朗沮丧地垂下眼皮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去接钥匙。 手指触到钥匙的那一刹那受到了醉意的鼓动,他握住了方嘉嘉的手,猛地将她一把拽进了怀里。 他不言不语地把脸埋在她的肩头,此时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喝醉酒的人即便行动如蹚过沼泽般费力,意识却依然可以保持相对清醒。 方嘉嘉瞳孔地震,惊慌失措。其他人瞠目结舌,目目相觑。 只有李晓霞游离在大家的情绪之外,兴奋得跳脚,拍摄的视频画面都跟着颤了颤。 “叶朗你你你喝多了!”方嘉嘉慌张地拍了拍他的背,然后向陈新和覃森求救,“你们快扶他进去。” 两个男人尝试着拉了拉,对着方嘉嘉摇了摇头。 叶朗喉头哽了一下,方嘉嘉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被他抱得更紧了。 他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拥抱她。 她整个人懵了几秒,试着推开他。 “别推我——” 听到耳畔那句对其他人来说几不可闻的话,方嘉嘉想要推开他的那双手僵停在他的身体两侧,仿佛被他的悲伤冻住了。 几位老同学沉默地站在一旁,无所适从。 漫长的拥抱,更像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让他觉得无力和沮丧的是,谁都没有错,是时机不对。 他终归只能是她的“以前”。 李晓霞的手机电量即将耗尽,她匆忙地点击保存键,生怕辛苦拍摄的画面因为自动关机而遗失。她向身边的几位姐姐借手机,没人肯搭理她。 见叶朗那势头仿佛是要在方嘉嘉肩头睡一觉,李晓霞从周希沛兜里掏出车钥匙,飞速地往村部的停车场跑,去拿充电宝。 叶朗几乎是在抱住方嘉嘉的那个瞬间,就为自己的冲动和唐突想到了最佳解决方案。 毕竟在旁人眼里,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酒精在捣乱。 他只需要再说出那两个字,就可以瞬间抹去这个拥抱的真相,让他和方嘉嘉以后依然可以像老同学那样心无芥蒂地相处。 不得不松开她时,为了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楚,叶朗刻意提高了音量。 他在她的肩头用烂醉如泥的语气念出了那两个字。 “秦棋。” 第64章 .看到的是别人想给你看的 秦棋。果然如叶朗所料,这两个字就像是往冒着青烟的油锅里甩入了两滴水。 安静旁观的几位老同学们像是突然炸开了锅,噼里啪啦地围上来,骂骂咧咧地扯开他。 甚至就连周希沛都被他骗过去了。 因为方嘉嘉身上的这件燕麦色羊毛呢大衣,和秦棋去接小叶子那天穿的那件,的确有点相似。 叶朗脸上的潮红像是通过那个拥抱传渡到了方嘉嘉脸上,她茫然地摸了摸发箍,旁观着那几个人带着想要把叶朗大卸八块的情绪,闹哄哄地把他送进了房间。 方嘉嘉心里刚刚一直乱七八糟的,脑子都几乎停止运转了。 她对叶朗的反常行为根本无法理解,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感受到他身上流淌的悲伤,却给不出什么合适的安慰,只能那么傻愣愣站着。 混乱的意识里闪过了很多个猜想,却没有一个是通往真相。 方嘉嘉相信向善坪会发展成首都,相信王秀荷能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却不会相信叶朗会爱上她。 听到秦棋的名字时,她并不气愤,也不难过。只是感觉脑子里那个巨大的问号被拉直了,觉得一切都合理了,说得通了。 李晓霞拿着充电宝气喘吁吁地跑回她身边,懊恼地问:“叶朗哥呢?” 方嘉嘉一言不发地指了指叶朗住的那间屋子。 李晓霞握着充电宝唉声叹气,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何越山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屋里的空调,陈新蹲在床前扯掉了叶朗的鞋子,覃森给他盖上了被子。 陈新叉腰站在床前,“以后别让他喝酒了,什么眼神?喝酒还会影响视力吗?” “真的会。”李晓虹斩钉截铁地说:“之前看新闻有人喝酒导致视神经和视网膜的功能受损,视力急剧下降,直接失明了。” 覃森紧皱眉头看了她一眼,“李老师你能不能说点儿好的?” 唐小穗噘着嘴叹气,“我刚刚真的以为叶朗和方嘉嘉要成了,还偷偷开心了一下。搞了半天他还是在念旧人。” 李晓虹推了推眼镜,“我也,不过我觉得没人比我妹更希望叶朗和方嘉嘉能成。” 叶朗脑子渐渐混沌,费力地翻了个身。 他背对着他们,阖上了眼。 酒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明明喝进嘴里了,却又会从眼角溢出来。 恍恍惚惚,意识混沌。在那个被醉意推入的梦里,他回到了十五岁。 “我完全可以理解叶朗。”何越山插话,“男人不可能忘记自己少年时代爱过的姑娘,一辈子都不可能。穗你懂我意思吧?” 唐小穗横了他一眼,“你闭嘴!有你什么事?” “抱着嘉嘉叫秦棋他也太过分了!”周希沛气愤地说:“嘉嘉以前那么喜欢他,气死我了!” 唐小穗点了点头,“我要是方嘉嘉我能气得呕血,喜欢了七年的人对我喊别的女人的名字。稍微代入一下我都想用锄头敲碎他脑壳。” 李晓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男人一生中可能会爱上多个女人,但是内心深爱的只有那一个。想想就膈应 。没想到叶朗也逃不过白月光的魔咒,真是令人失望。” “他这不是喝醉了吗?难受着呢,别吵了你们。”陈新伸手往门外撵人。 覃森站在门口郑重其事地说:“这事你们以后也别提了,他肯定喝断片了,一觉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们男人可真团结啊!”周希沛朝方嘉嘉看了一眼,压低话音,“没一个好东西!” 三个团结的男人看着那五个女人带着一团巨大的怒气走了,互相交换了眼神,挨个叹气。 回程的车里,四位女同学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心照不宣地沉默。 李晓霞是最忙碌的,她戴着蓝牙耳机歪靠在后排的最右侧,争分夺秒地打开了视频剪辑软件,用三脚猫的功夫认真地剪辑视频。 这位忙得眉开眼笑的姑娘大概是叶朗和方嘉嘉仅存的 cp 粉。她也不知道其他几个女人为什么不说话,也没空深究,忙着呢。 很少有人能像向峻宇这么“幸运”,有那么一个人在朋友圈坚持发送仅他一人可见的独家动态。 李晓霞朋友圈那一条条带着视频的新动态接二连三地蹦出来时,向峻宇正站在向修德家门口,无奈地望着那位闹着要喝农药的老伯。 前几天因为住建局局长亲自来重新做了房屋安全鉴定,认定向修德这栋老木屋旁边的山地滑坡并不影响居住和出行。 不慌不忙 第70节 向修德既没了安置房的名额,也失去了换块宅基地再建新房的资格。 他因此大光其火,当天指着住建局局长破口大骂。 “凭什么拿走我的名额,我房子出事了你能负责吗?” 住建局局长头也不回地扔下了三个字,“我负责!” 好不容易拿到的名额丢了,儿子和儿媳对这位当爹的满腹怨言。他们家这几天吵吵闹闹的就没消停过。 “向峻宇!我限你三天,三天内你不把安置房名额给我拿回来,你就来给我收尸!” 向修德狠狠踢了一脚在他脚边啃骨头的小黑狗,握着一瓶农药坐在门槛上骂骂咧咧。 “当官不为民做主!我死了都要去阎王爷那里告你一状!” 向思睿自觉是个好脾气的人都快受不了了。 “修德伯,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他办事没能力我还说不得?”向修德拧开农药瓶的瓶盖,“你们是不是想逼死我?” “峻宇哥为你这事跑上跑下多少趟?是你自己贪心落了个两头空。” “向思睿你算老几啊你来教育我?”向修德满脸涨红地晃着手里的农药,“你爸爸看到我还要喊声大哥!” 向峻宇怕他情绪激动真做出傻事,想要找时机拿掉他手里的农药,他看了看向修德那俩闷不吭声的儿子,转个头的功夫就被农药浇了一身。 向修德以为向峻宇又要对自己的儿子冷言冷语,决定先给他一点颜色。 身上那刺鼻的农药气味横冲直撞地窜入鼻腔。 向峻宇缓缓叹出一口气,“修德伯,别闹了,这事板上钉钉了。” 向修德把手里那半瓶农药砸到他身上。 “怎么就板上钉钉了?你上次怎么拿来的名额这次还怎么拿!” 向峻宇垂眼看着那个滚落在脚边的农药瓶,玻璃瓶里面的液体如一条含着剧毒的小蛇钻出瓶口,从几根肉骨头中间呲溜溜滑过,扭入他身后的草丛。 他看了看门口那条耷拉着耳朵的小黑狗,可怜巴巴地趴在暴怒的主人身边,小心翼翼地朝他摇了下尾巴。 向峻宇绕过向修德,拿起门口的扫帚将那几根肉骨头扫入簸箕,看了一眼四周,没看到垃圾桶,让向思睿找了个垃圾袋装着,“下山了丢垃圾桶。” “你少在我这儿搞这些没用的!”向修德觉得他在做戏,“拿不回安置房你等着来给我收尸!” 向峻宇又朝向修德那两个一直蹲在菜园边抽烟的闷葫芦儿子看了一眼。 “轮不到我来,你有两个好儿子。” 说完他直接朝向思睿偏了偏头,两个人头也不回地沿着下山的路走了。 “三天!”向修德对着他们的背影咆哮,“向峻宇你等着!三天没拿到我死给你看!” “峻宇哥你真能忍。”向思睿拍了拍道旁的大树,“要是我根本就懒得跑这一趟,他自己贪心不足把事情搅黄了,要寻死觅活那不随他!” “你来开车。” 向峻宇把车钥匙扔给他,脱下沾上农药的外套扔进车厢。 车子经过龙耳朵餐馆时,他透过车窗左右看了看,没看到方嘉嘉的人影。 他决定回去先洗个澡换身衣服,不可能带着一身农药味儿去见她。 向思睿到家下了车,他自己走回驾驶座。站在果蔬店门口挑选水果的李晓霞姐妹都朝他看了过来。 李晓霞笑眯眯地望着他,“向书记很忙吗?” “不闲。” “我今天发了那么多朋友圈,你怎么一个赞都不给我点?” “你发了什么?”李晓虹把手里的那袋橙子递给老板称重,掏出手机看了看。没发现她妹妹新发了什么新动态,“李晓霞,你少搞些有的没的我告诉你!” “我搞什么了?” “你最好别搞!” “我搞什么了?” “你敢搞试试!” “我搞什么了?” 向峻宇见她们两姐妹吵起来了,默默启动车子。 他洗完澡,换好衣服,和长辈们打了个招呼,又走到车边。 拉开车门时想到了李晓霞刻意对他说的那几句话,她那表情分明就是意有所指,她们两姐妹吵得也很莫名其妙。 好奇心深埋在人的本性之中,常常以探究的形式表现。 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向峻宇做了会儿思想斗争。 既不想被李晓霞牵着鼻子走,又想看看她到底发了些什么。最终还是拿出了手机,点开了朋友圈。 为了按时间顺序还原今天在万匠泉村记录的视频片段,李晓霞特意调整了视频发表的顺序,最上面那条,是方嘉嘉身着民族服装给叶朗敬酒的片段。 「嘉大叶大,喜酒来啦!不对,是敬酒。我真的以为自己到了婚礼现场哈哈!」 向峻宇面无表情地看完视频,真的很想立刻把李晓霞直接屏蔽,真能胡编乱造。 他心情郁闷地点开第二条,长龙宴上叶朗和方嘉嘉坐在桌边有说有笑的片段。 「李大侠今日感悟: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很多话可聊呀,嘻嘻。」 不得不说,李晓霞是有点惹人生气的本事在身上。 向峻宇看得心绪如麻,继续往下划拉。 他毫不迟疑地点开第三个视频,叶朗把车钥匙递给方嘉嘉的那 30 秒视频。 「虽然醉得不像话,他的钥匙只给她!那不是车钥匙!那是打开他心门的钥匙!」 向峻宇放下手机冷静了一会儿,即便知道李晓霞的文字有刻意煽风点火的意图,但是视频里的画面不是她导演的。 他按了按鼻梁骨,带着甘愿受虐的心态重新拿起手机,划到了第四条动态。 「嘉大叶大是真的!多想在平凡的生活里拥抱你!他们抱得超久,是真的超爱!」 向峻宇凝视着那个视频的封面,不想点开。 直到手机熄屏了,叶朗和方嘉嘉拥抱的定格画面还在眼前,很刺眼。 第65章 .先聊公事,再聊一聊私事 今晚的月光很干燥。过去的两个多小时里,坐在车里的人心绪不宁,依然没能整理好心情。 车窗外的虫鸣声搅合着嗡嗡作乱的思绪。 坠入爱河的男人努力消化着内心里那些狂乱而消极的情绪,他不确定她到底喜欢谁,也不确定他们这段刚刚开始的恋情会不会在今晚结束。 面对感情里忽然出现的变数,向峻宇实在没办法像应对工作中的麻烦那样处变不惊。 家世,年龄,学历,前途……他甚至开始像相亲角的那些老人一样,在脑子里把自己和叶朗的各项条件罗列出一个对比的表格。 他有些灰心地意识到,无论哪一项,他好像都落了下风。 方嘉嘉只需要稍作权衡,可能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择偶的天平倾向叶朗那边。 更何况,她曾经那么喜欢他。他觉得她答应和自己恋爱大概就是短暂的头脑发热。 他从来不会过度自信,也不会妄自菲薄。只是理智而客观地认为自己在这场关于爱情的比较里,没有胜算。 向峻宇迈上了状元小卖铺院门口的台阶。 快到门口,停下脚步,又犹豫了一会儿。 沵湖中学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响起,他朝校门口看了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末并不会有学生从那里面走出来。走进小卖铺,随手关上门。 方嘉嘉穿着画画围裙,端着调色盘,坐在高脚凳上,手执笔刷在那面有大面积空白的墙上画着墙绘。 他们最近这几天晚上都是在状元小卖铺碰面,听到关门声方嘉嘉扭头朝他看了一眼。 “你忙完了吗?” “嗯。” “车停哪儿了?” “村部。” 向峻宇忧心如捣地走到她身旁,右手扶着刚刚组装好的货架,安静地看她画画。 沉默里流动着明显的反常气息,尴尬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出声打破令人不安的寂静。 “你下午发消息说要去修德伯伯家,出什么事了吗?” 他的视线在那几罐丙烯颜料间漫无目的地游移,“修德伯闹着要喝农药。” “还是因为那个安置房的事情吗?” “对。让我三天之内给他把安置房名额拿回来。” “太不讲道理了。” 向峻宇心神不定地“嗯”了一声,他迟疑了几秒,试探的眼神缓缓地从她的脸颊滑过。 “如果是你,宅基地和安置房,你会怎么选?” 方嘉嘉用笔刷蘸了蘸调色盘里的颜料,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宅基地和安置房各有各的好,感觉是有一点难选。” 她又在墙上涂抹了几笔,“那个善文化的墙绘方案,初步的思路我想和你先沟通一下。” 他略感意外地望着她,“你有思路了吗?” “其实就是你自己之前做的那个方案里提过的,弘扬善人善事和传播善言善行。” 方嘉嘉一边画画,一边慢条斯理地叙述。 “人物元素的话我觉得可以加点民族特色,毕竟我们村几乎都是土家族。” “文字可不可以直接用一些和善字有关的金句。我昨天搜了下,古今都有很多相关的名言。” 不慌不忙 第71节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种是四书五经里的。” “人靠心善,树靠根好。这种就比较通俗易懂。” 向峻宇只是安静地听着,方嘉嘉见他一直没回应,继续自顾自地说:“我是觉得古今的都可以用。四书五经里的那些名句有文化底蕴,通俗易懂的在村里更容易有传播效果。” “这种文化上的东西讲究长期的耳濡目染。在文字内容的选择上,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可以结合一下。向书记觉得怎么样?” 向峻宇望着她微微点了点头,“我觉得可以。” “好,那我就按照这个思路继续做方案。画面的部分我还要再细想,到时候方案里放几张样图做下示意就行了吧?” “嗯。” “我想想还有个什么事?”方嘉嘉停下手里的笔,思考了一会儿,“对,村里那些商铺的门头招牌。我挑了几家店铺做了一版复古国潮融合民族风的门头设计。” 她转头望着他,“你什么时候去报批?我去那些店铺拍下照片,贴个前后对比的效果图,看起来比较直观。” “这个我前两天刚收集完商户意见,我看你太忙了,本来打算下个月再去报批。” “我招了几个同事做兼职,现在没那么忙了,月底你有空吗?” “有空。” “那我早点把报批的对比效果图给你,早点过审可以早点换掉街上那些门头招牌。” 方嘉嘉拧开保温杯喝了几口水,“云溪农庄开业后肯定有很多城里人往茶果山跑,去那边又一定会经过向善坪,早点做好的话,说不定也能吸引一些人到我们村的那些店消费。” “好,我尽快安排个时间。” 向峻宇发现他们俩最近几天的话题总是绕着村里的公事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比自己更像是向善坪的村书记。 他踟蹰了一会儿,“你今天去万匠泉了吗?” “嗯。”方嘉嘉垂眼望着调色盘,脑子里似乎全是一些待办事项,“向善文体广场的墙绘思路我还没跟你说吧?” “没说。” “我昨天又去文体广场逛了一圈,除了画那些常见的体育项目,那边的围挡还可以画一些土家族的民族体育和舞蹈项目。打飞棒,舞龙,高脚马。茅古斯,摆手舞,八宝铜铃舞。你觉得可以吗?” “挺好。”向峻宇见她忙着调色,再次试着转移话题,“你今天为什么去万匠泉?” “叶朗赴任,178 的人一起去参加他们村里的欢迎仪式。” 方嘉嘉神色自若地继续涂画,“春兰姐上午来找我了。” 他的另一个疑问句都到嘴边了,她又聊回到村里的事上去了。 向峻宇深吸一口气,咽下嘴边的话,“她为什么找你?” “她说村里的妇女儿童之家想开个向善画坊,定期教小朋友画画,问我愿不愿意去?” “你愿意吗?” “我答应她了,每周六和每周日的下午四点到六点。” 向峻宇猜想她应该没别的事要说了,“你今天在万匠泉喝酒了吗?”他很想把叶朗和方嘉嘉的那个拥抱归咎于他们俩都喝醉了。 “我喝了一点糯米酒。”方嘉嘉扭了扭脖子,“春兰姐还说了一件事。” 向峻宇表情苦恼地望着她,“什么?” “村里广场舞队的事,她之前说老招不到人,还有人想开溜。” “这个我前天在村部开会的时候说了一下,会做点具体的激励政策。新加入的人就送点实用的东西,怕他们待不住就再搞个积分制。每次完成训练都可以加积分,他们可以靠积分在村部再兑换相应的奖励。” 方嘉嘉笑了笑,“春兰姐说就因为你出了这么个政策,好多人去报名了。” “那是好事。” “她说想在网上批发点小玩意儿拿来做奖励,问我有没有什么好建议。”方嘉嘉跳下高脚凳,躬着身子继续涂画,“她说这个倒是提醒了我,我觉得可以做一套向善坪的周边。” 向峻宇没太听明白,“周边?” “嗯,实用的帆布袋,购物袋,水杯。夏天的扇子,t 恤,太阳伞。冬天的帽子和靴子,诸如此类的。” 方嘉嘉直起腰,左右扭动了一下,“善文化系统里已经有 logo 了,只要针对不同的物料做点排版设计,再找到相应的厂家批量定制就好了。” 向峻宇扬了扬眉,“是个好主意。” “就像是夏天的短袖 t 恤,可以增加一些与善字有关的文案金句什么的。根据物料的应用时间和场景,这些都可以做相应的设计。” “嗯。”向峻宇赞同地点头。 方嘉嘉依旧是不疾不徐的语气,“村里的人穿戴上各种和向善坪有关的东西,会感觉更像一个集体,久而久之或许也能有助于增加大家的凝聚力。村里人去村外也会更有集体荣誉感,可能也会更谨言慎行,总不能顶着个善字给自己村丢人。” 向峻宇认同地牵了牵嘴角,“有道理。” “嗯——让善这个字如影随形地深入大家的生活。每个村民都是村里的代言人,每个人也都可以成为向善坪行走的广告位。以后你那个向善红薯产业园后期的产品推广也用得上。” 向峻宇听得十分惊喜,“你脑子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好点子?” “在北京打了几年工,总要从那些厉害的人身上学点皮毛。” 方嘉嘉放下手里的调色盘和笔刷,拿起了勾线笔,转身在墙面上勾勒线条。 “我说完了,向书记继续审问吧。” 脑子已经被她带入公事思考状态的向峻宇愣了一下,“审问什么?” “你不是想问我今天去万匠泉干了些什么吗?” 向峻宇反而心虚起来,她在这儿为村里的公事尽心尽力地出谋划策,自己想说的却是情情爱爱的那点私事,他瞬间就感觉那些话问不出口了。 方嘉嘉见他不吭声,语气平淡地问:“叶朗今天抱我了,你是不是从哪儿看到了?” 他理不直气不壮地“嗯”了一声。 “他喝醉了,而且还把我错认成他前女友了,也就是小叶子的妈妈。我没及时推开他是因为我自己也懵了。他很爱他前女友,但是他们俩因为一些原因没能走到一起。” 方嘉嘉轻叹,“当时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很难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只能傻站在那儿。” 向峻宇低声说:“我想多了。” 方嘉嘉转头看了他一眼,“所以你故意问我宅基地和安置房,我会怎么选?” 向峻宇因为被她看穿而感到无言以对,只能垂眼避开她的目光,点头回应。 她忍俊不禁,“那你是宅基地还是安置房?” 他故作慎重地想了想,“按地理位置来分的话,我应该是宅基地。” 方嘉嘉笑着摇了摇头,“你和叶朗之间又不是什么我能做的选择题。” “我对叶朗已经没有那种喜欢了,他也不可能对我产生什么男女之情。而且我感觉他好像对我以前暗恋过他这件事挺有心理负担的。所以今天也跟他说了,我已经有恋爱的对象了。我如实坦白了,他也能放宽心。” “幸好他没那么八卦,没问我是那个人谁,不然我当时就要把你供出来了。” 向峻宇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微笑,堵在心口的那块巨石瞬间就被她这些句话碾磨成了齑粉,顷刻间散尽。 “你之前在那儿心猿意马地听我说话,是不是一直想转移话题?” 他不好意思地笑,“不问清楚我今晚睡不着。” “睡不着?那你就按你最开始想问的再问一遍。” “什么?” “那个选择题。” 向峻宇笑容尴尬地配合她,“宅基地和安置房,你会怎么选?” 方嘉嘉放下勾线笔,转过身来,扯了扯他的耳朵。 “向峻宇,我选你。” 他注视着她,充满爱意。在她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心怦怦地跳。他怀着十分惭愧和万分欣喜拥抱她,嘴唇轻轻地擦过她的脸颊。 “不退不换。” 方嘉嘉搂着他的腰情不自禁地笑,“霸王条款?” “嗯。” 方嘉嘉瞥了一眼放在货架上的手机,如释重负地轻呼一口气,笑而不语。 李晓虹在向峻宇走进状元小卖铺的前两个小时就给方嘉嘉发来了一条消息。 ——我总觉得我妹那个搞事精把今天拍的那些视频都发向书记那儿去了,但是我没有证据。 朋友很重要,谈恋爱也挺费事业脑。 第66章 .你追我赶,风起云涌春潮 初中生们走入操场准备做早操,沵湖中学的广播里又在播放那首《我们都是追梦人》。 “我们都是追梦人,在今天勇敢向未来报到,当明天幸福向我们问好,最美的风景是拥抱……” 洗脑的旋律再一次飞入龙耳朵餐馆,歌曲结束播放,广播体操的前奏响起。 方嘉嘉慢悠悠地下楼,见向安还在火急火燎地吃面。 “都开始做操了,你还没吃完?” “嗯嗯嗯快了——”向安匆匆忙忙端起碗喝了大半碗面汤,“都怪我妈!说今天早上会下雨不用做操。”他拎起一瓶豆奶就往学校跑。 “啊啊啊啊啊翠凤啊!你把你儿害得好惨啊!” 张翠凤朝着儿子的背影“呸”了一声。 “自己起不来还怪老娘头上,别的学生都是追梦人哦,他就是个天天被梦追的人!”她转头看向方嘉嘉,“他也就那一点好,不浪费粮食。嘉嘉,你早餐想吃什么?” 方嘉嘉笑了笑,“吃面。” “峻宇今天怎么没跑步哦?怪事。”张翠凤伸头探脑地往马路上看了看,又回头瞥了方嘉嘉一眼,“嘉嘉,你和峻宇到底……” 方嘉嘉走到后厨门口,岔开话题,“欸?振国伯伯换刀了呀?” 张翠凤笑眯眯地走到她身旁,朝厨具架上努了努嘴。 “那一套都是陈新昨儿送来的,向安说是大牌子,贵得很。我们懂个鬼哟,你伯伯说还可以,用着还可以。” “哦哟哟——”方嘉嘉模仿着她的语气,笑呵呵地捏了捏她的肩。 张翠凤眼角的褶子里藏满了开心,她心里的准女婿这阵子三天两头来吃饭,见缝插针地找事做,忙里忙外地给向振国帮厨。 不慌不忙 第72节 刀工见长的同时,在长辈心里的印象分也蹭蹭地涨。 方嘉嘉在状元小卖铺进进出出地忙碌时,沵湖镇 2022 年总结表彰暨 2023 年重点工作部署会在沵湖镇政府正式拉开帷幕。 镇党政领导班子、机关中层干部、各村党组织书记、驻村第一书记、各村受表彰先进个人,共计近百人参加会议。 向峻宇走进会议室时看到了正在和镇党委书记盛阔握手交谈的叶朗,两个男人的目光短暂地碰撞,然后又都面无表情地挪开。 会议上半场,2022 年度工作总结表彰。 镇长王友泊主持会议,宣读了《关于表彰 2022 年度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的决定》。 表彰先进集体环节,向善坪村没有拿下年度先进基层党组织。向峻宇并不意外,毕竟向善坪差点就成了需要整顿的软弱涣散党支部。 表彰先进个人环节,向峻宇作为乡村振兴先进工作者上台领奖发言。 镇党委书记盛阔书记给几位村书记颁奖时,对向峻宇不吝赞美之词。 “峻宇书记退伍不褪色,有勇有谋,善作善成,是当之无愧的乡村振兴排头兵。” 会议下半场,2023 全年工作的安排部署。 盛阔先是郑重其事地为大家介绍万匠泉村新到任的驻村第一书记,叶朗简短地和大家做了个自我介绍。 向峻宇和其他参会人员一起,为万匠泉新来的第一书记送上了欢迎的掌声。 午间,整场会议结束。王镇长留下各村一把手和新到任的驻村书记一起去镇政府食堂用餐。 走在向峻宇身边的几位镇干部都在交头接耳地称赞叶朗,顺便提及了他爸爸叶楚轩,他爷爷叶仲昆。 言辞间多的是“教育世家”、“背景过硬”、“才貌双全”、“谈吐不俗”、“前途无量”……这类既有主观臆断又有客观陈述的词语。 向峻宇内心无波无澜,脑子里想着的是刚刚会上提到的那件事。 上庸市积极响应“全民健身”号召,今年将继续大力发展村字头体育赛事,通过“振兴杯”篮球联赛激活乡村澎湃活力,以赛促健、以赛促文、以赛促旅。 向善文体广场被确定为村级选拔赛和镇级联赛的主赛场、县级预决赛的分赛场,向书记思考着怎么借一借这阵东风,同时也为另一件事感到头疼。 前些年的篮球比赛每个村都是按照自愿原则组队,男篮队伍怎么都好凑,每个村怎么都能凑出一支队伍。到了女篮这边,全沵湖镇这几年就没凑齐过一支村队,更遑论上场打比赛。 王镇长在会上下了硬指标,今年每个村都必须建立一支女篮队伍,别的镇都有的,沵湖不能没有。 向峻宇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人就是爱打篮球的李晓霞,决定先动员她成为向善坪女篮的队长,思忖着后续的队伍建设让妇联主席赵春兰来配合跟进。 大家在镇政府食堂用过午餐后,盛阔向各村书记提议,一起去即将竣工的向善文体广场逛一逛。 阳光正好,空气中弥漫着温和而惬意的早春气息。 方嘉嘉拉着木工张钊一起量测文体广场的围挡尺寸,拍摄现场照,为善文化的墙绘方案作准备。 向峻宇正在大门口给大家介绍文体广场的相关细节,看了看不远处的方嘉嘉,感到意外。 明明给她发了施工方给出的具体尺寸,她还真是一丝不苟,非要亲自再确认一下。 叶朗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方嘉嘉,那天醉酒后的事他记得不全,但是也不是全不记得。 她身穿松绿色粗线高领毛衣,长发披肩,戴着黑色的宽边发箍,正拉着卷尺确认数据。 听到人声喧嚷,方嘉嘉朝忽然走进广场的人群看了过去,先是看到了走到前方的向峻宇,然后看到了走在他斜后方的叶朗。 她特意挑了个施工队休息的时间过来,没想到还能碰到这么多人。 方嘉嘉朝他们露出隐约而礼貌的微笑,扫了一眼那全是干部的阵仗,缓缓收起笑容,低声对张钊低说:“好多书记,我们快走。” “怕什么?他们又不吃人。”张钊朝身后还没量测的那段围挡指了指,“那儿还没量。” 方嘉嘉欲言又止地朝那群书记看了看,好家伙,整整齐齐地朝他们走过来了。 她马上转了四十五度,直面围挡,背对他们。从竹编小挎包里拿出手机随便划拉,避免与各位领导对视,以防被突然提问。 见她对这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向峻宇抿退嘴角的笑,听到身边的盛阔开口问话了。 “中午还在辛苦工作啊,两位是施工方的人吗?” 张钊茫然地摇了摇头。方嘉嘉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视线在各位书记的鞋尖上扫了一眼。 “报告书记,不是。” 她的话刚起了个头,剩下的话就被那群书记的笑声堵回去了。 向峻宇立即把视线从她脸上挪开,不然也会和其他人一样笑出来。 叶朗垂眼看向脚下刚铺好的塑胶跑道,悄悄藏匿脸上的微笑。 “报告书记”这几个字被她在这种场合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很难不让人发笑。 他们的笑声可真是烫耳朵,方嘉嘉尴尬地按了按发箍。 向峻宇开口给她解围,“盛书记,这位是负责我们村善文化墙绘的设计师,方嘉嘉。” 盛阔犯疑,“哦?我前阵子听小宋说你们还没招标啊。” “嘉——”向书记迅速改口,“方嘉嘉也是向善坪人,她愿意免费为村里画,所以我们就不打算招标了,可以为村里省下那笔钱。而且她是美院毕业的,绘画功底扎实,完全可以胜任。” 盛阔面带微笑地对着方嘉嘉说了些赞赏的话,她却觉得被当众表扬和被当众批评的感受没什么太大区别,听得想遁地而逃。 “你平时爱运动吗?” 运动神经格外懒惰的方嘉嘉抬眼看了看问话的盛书记,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不爱运动。” 又是一阵善意的笑声。 向峻宇嘴角含笑,前两天还觉得她才智过人,今天看起来又憨憨的,场面话都不会讲。 盛阔也跟着大家笑了笑,“文体广场建好了,你可以常来运动运动。画画也是体力活,有好身体才能画出好作品。” 方嘉嘉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像说什么他们都会笑,她只能乖巧地点了点头。 他们终于走了,往篮球场那边去了。 方嘉嘉和张钊量完最后一段围挡,骑着电动车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向善文体广场。 向峻宇回头朝她看,她看起来挺急着走的,那头发都飞起来了。 叶朗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向峻宇,认定他就是方嘉嘉说的那个人。他没有顺着向书记的视线回望,只是表情平静地跟着大家继续往前走。 又跟着大家走了几步,向书记回过神来。他慢走了几步,落在人群后,拿出手机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骑车记得戴头盔,头盔都不戴,还敢骑那么快。 方嘉嘉到家后点开那条消息,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电动车。 ——好的向书记,接受批评,下不为例。 为善文化墙绘的画面创意抓耳挠腮了一下午,方嘉嘉依然没想出什么成系统的好思路。 李晓虹打电话约她一起去学校食堂吃晚饭,“你初中三年都没吃过学校食堂,我带你感受一下。” 走进食堂,发现李晓虹身边坐着李晓霞,方嘉嘉忐忑地朝她们走过去。 根据李晓虹之前那条消息,她判断向峻宇是从李晓霞那儿看到了自己和叶朗的视频。 为了避免三个人以后继续在感情上揪扯不清,她想要对李晓霞坦白自己和向峻宇的恋人关系。 然而,一顿学生餐都吃完了,她还是没找到开口的时机。 用完餐,她和李晓霞一起走出校门,在状元小卖铺门口拽住了李晓霞的手,以让人震惊的语速飞快地陈述了事实。 “其实我和向峻宇已经恋爱有一阵子了,没敢跟你们说是怕你们觉得我说一套做一套,但是这件事它发生得很突然当时我也没来得及细想。现在我实在是不想藏着掖着了,感觉这么一直瞒着你们很不应该。” 李晓霞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嘉嘉姐你糊涂啊!” “啊?”方嘉嘉不知道她何出此言。 “你跟叶朗哥才是最般配的,你怎么想的?” “你别想多了,叶朗那天把我当成他前女友了,你姐他们都听到了。” 李晓霞的下巴久久没有合上,“叶朗哥怎么是这种人啊?” “他喝醉了。”方嘉嘉眨了眨眼,“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和向峻宇的事,我不想再瞒着大家了。” 李晓霞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得瞒着。” “为什么?” “全向善坪的人都知道我追了向峻宇一年多,哦,好嘛,你回来才几天啊你们俩就出双入对了,别人会怎么编排我呀?” 李晓霞看了一眼从身边经过的几名学生,放低声音。 “我爸本来就天天说我给老李家丢人了,我跟他说的是向峻宇一心忙工作,现在没心思谈恋爱。要是让我爸知道向峻宇真跟你好了,面子上挂不住,怕村里人觉得我没人要,他一气之下又会急着给我招郎!” 方嘉嘉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严重吗?” “还不止呢,厂子里的,还有村里的那些八婆都会拿这个事笑话我。” 李晓霞愤愤地说:“过年那阵子就有人在我爸妈面前阴阳怪气了,说向峻宇和你是一对,说我剃头挑子一头热。我倒是不爱面子,可是我爸妈死要面子呀!我怕他们气出个好歹。” “那我不说了。” 李晓霞郁郁不悦地点了点头。 方嘉嘉实在是不想一直偷偷摸摸地恋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你觉得我什么时候说出来合适啊?” 李晓霞拧眉想了想,“一年半载?好歹给我点缓冲时间。” “好。” 李晓霞一字一顿地嘱咐她,“你们俩藏好了。” 方嘉嘉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好的。” 当晚,状元小卖铺。方嘉嘉把她和李晓霞的对话给向峻宇大致复述了一遍。 向峻宇恍然大悟,“难怪。” “难怪什么?” “村里今年要组一支女篮队伍,我想到她挺会打篮球的。中午发消息给她,说想让她做队长,她当时很爽快地答应了。结果下午就反悔了,还把我拉黑了。” 方嘉嘉转了转指间的勾线笔,“她现在肯定不想理你,你再找找别人。” “嗯——”向峻宇坐在高脚凳上,望着她思考了一会儿,试探地说:“要不你来?” 方嘉嘉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病急乱投医?我不会。” 不慌不忙 第73节 “我教你。” 方嘉嘉全身心地表示抗拒,“不想学。” “你太缺乏锻炼,要试着培养点运动爱好。” “不想试。” “广场舞你都试了。” “所以不想再试了。” “就连我你都试了。” 方嘉嘉注视着他的脸,沉吟片刻,一本正经地说:“还没有吧?” 当两个人凝视着对方,同时在沉默的时刻微笑,是很危险的事。 第67章 .恶与祸的距离,往往很近 繁星密布的夜。阒寂无声的向善文体广场,忽然响起了篮球砸地的声音。 方嘉嘉面无表情地站在篮球场的三分线上,望着那个自作多情的篮球教练,心无旁骛地给她解说控球、运球的技巧。 刚刚那个目光炽烈交缠的暧昧氛围里,他握住了她的手。 快车,慢车,摇摇车,从方嘉嘉的脑子一辆接一辆驶过。 木鱼,念珠,道德经,在向峻宇的心里发出克己的合声。 她以为接下来他们要自然而然地做一些突破尺度的事了,结果向峻宇对她说:“我们去打球吧。” 为了不被他看出自己期待落空的那点失望,她似笑非笑地随口应道:“啊?现在吗?好啊!” 好什么?跟他谈恋爱想要成功发送出一点成年人的爱欲信号感觉好艰难。 “你试试。”向峻宇把球递给她,“很简单。” 方嘉嘉敷衍地拍了十几下,把球扔回给他,“试过了,不喜欢。” 向峻宇换了个思路,觉得应该先让她体会到把球投入篮筐的成就感,很少有人会因为枯燥的基本功爱上打篮球。 “要不你先投篮试试?”向峻宇又把球递给她。 方嘉嘉耐着性子,“我真的不太喜欢打篮球。” 她朝束手无策的向教练看了一眼,觉得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容易妥协。 “我投一个就回去。” “行。” 只想速战速决的方嘉嘉,动作很不规范地双手举起篮球,像扔铅球一样靠着一股蛮力把球朝篮板的方向砸了过去。 球进了。 方嘉嘉扶住了自己的下巴。向峻宇震惊地看向她,本来不想继续强人所难了,实在是没想到打篮球也有新手保护期。 他趁机开始吹捧,“三分球一投就进,嘉嘉,你有打篮球的天赋。” 方嘉嘉轻轻扬了扬眉毛,难怪那些男的那么喜欢空气投篮,把球投进篮筐的感觉,还不错。 但是一想到篮球比赛又不是靠站桩比投球,而是浑身冒汗地和一群人跑来跑去地抢球、传球、运球、投球,她想想都觉得累,立马就清醒了。 她冷静而理智地拍了拍手,“不想打,回去吧。” 劝不动。向峻宇无计可施地捡起球,自己上了个篮,篮球沿着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落入篮筐。 哆哆嗦嗦的小黑狗被向修德随手摔在村部大院的篮球场上。 可怜的小东西还没来得及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围站在一旁的其他人也还没来得及伸手,小黑狗又被向修德捏着后颈猛地拎了起来。 “叫向峻宇出来!”向修德拎着呜呜咽咽的小黑狗对着站在一旁的人大吼大叫。 “他想躲我?我给了他三天时间!现在都快个把星期了,事还没给我办好!” “向书记一大早就为红薯产业园招商引资的事去市里了,他不在。” 宋青岚看了看他手里的小黑狗气愤地说:“这狗你要是不想养了,给我!” “修德伯你真的是不讲道理!”向思睿气得叉腰,“你到底想闹到什么时候?” “修德哥!” 钟正和握着保温杯义正严辞,“我说句公道话,这事你怪不到向书记头上。他当时因为你独门独户的住在那山上交通不方便,旁边那座山还老是滑坡,出于一片好心帮你们争取异地搬迁的政策,是你自己太贪心了落了个鸡飞蛋打。住建局局长都拍板了的事,你找他闹也没有用!” “不找他我找哪个?”向修德把手里的小黑狗高高举起,作势要狠摔出去。 “你也被向峻宇灌迷魂汤了?当初去县纪委举报他还是你给我指的路!你别在这儿装善人!” “我跟他怎么交代的?三天不给我解决问题,就让他去给我收尸!他把我的话当个屁!他向峻宇是不是巴不得我死了?好得很!我偏偏不如他的意!” 向思睿和宋青岚不满地看了看钟正和,举报这事他们第一次听说。 宋青岚关注着他手里的小狗,“就算你对向书记有天大的怨气,跟这小狗有什么关系?” 方嘉嘉骑着电动车还没开进村部大院,就听到了向修德那如砖头一样的咆哮声隔墙砸了过来。 “怎么没关系?我的命他看得贱,这个狗命他可是看得重!” 向修德晃了晃手里发抖的小黑狗,“他不给我把那两套安置房拿回来,这个狗崽子今天就算是被我弄死了也是他害的!” 方嘉嘉停好车,往篮球场上走了过去。宋青岚看了她一眼,因为在妇女儿童之家的向善画坊打过交道,她们俩之间也变得熟络了一些。 “方老师,帮张阿姨送外卖?” “嗯。”方嘉嘉心情复杂地望着那条可怜的小狗,瘦瘦小小的一只,看着也就两三个月大。 “要跟你说多少遍?向书记不在!无理取闹!” 钟正和无奈地摇了摇头,朝宋青岚使了个眼色,“青岚,微党课的事,现在开个会。” 在村里活了大半辈子,钟正和太了解这些爱胡搅蛮缠的村民了,越是有人关注,他们就闹得越起劲。 向修德眼见那几个村干部走了,拎着狗往外走,鼻子里哼出一口恶气。 “向峻宇有种别回来!” 方嘉嘉把外卖送给了林静和宋青岚,骑着电动车出了村部大院。从向修德身边经过时,又看了一眼那条被他提拎着后颈的小狗,她停下了车。 “修德伯伯,这个狗你不想养了?” 向修德还在气头上,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少管闲事!” “你实在不想要了就给我吧。” “你要?”向修德睨了她一眼,“拿两套安置房来跟我换!” 方嘉嘉无话可说地骑着车走了。停在岔路口的那辆泥浆车挡住了视线,她在车边停了一下,探头看了看路况,然后把车开到了主路上。 “狗杂种,再跑打死你!” 听到背后那声粗鲁的呵斥,方嘉嘉放慢车速回头看了一眼,向修德手里的小黑狗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手里挣脱了,跑到街对面来了。 方嘉嘉停下车,蹲下来抱住了那条慌张逃窜的小黑狗。 怒火中烧的向修德从泥浆车的车头处蹿出来冲上主街上的一刹那,被一辆朝那方驶去的黑色比亚迪撞得飞了出去。 方嘉嘉听到那声巨响,朝那边看了过去,吓得双膝瘫软,抱着小狗怔怔地蹲在那儿。 街道两旁的商铺里涌出了很多人,车祸现场像是有什么巨大的磁力,把四面八方的人都快速地吸了过去。 周围此起彼伏的叫嚷声像突然袭来的海啸,冲击着她的耳膜。 怀里的小狗哼哼唧唧地要往外蹦,她松开了手,小黑狗蹦到地上,朝着向修德的方向去了。 她不敢过去围观,却也挪不动脚步,两腿灌了铅一般。 倒霉司机坐在车里根本不敢下车,他老老实实按规定时速行驶,没想到突然蹿出个人来,根本没来得及避让。 小黑狗在倒地的主人身边慌张地转圈,嗷嗷地叫唤,踩出了一地的血色梅花。 救护车呼啸而去,那块还留有血迹的地方也像是忽然失去了磁力,围观的人嘴里吐露着和这场事故有关的词句,纷纷散入自己的生活。 向兴田作为村里的保洁员拿着清扫工具去清理血迹,经过方嘉嘉身边时停下脚步。 “嘉嘉?还不回去?” 方嘉嘉“嗯”了一声,撑着发麻的膝盖站了起来。 向兴田并不同情被撞的那个人,边走边说:“村里的广播三天两头就要搞一回交通安全教育,三岁的娃娃过马路都晓得朝两边看一看。他一把年纪还把马路当自己屋里,一辈子都是这么横行霸道,我看最背时的是那个司机。” “村部的宣传片都放过好几次了,鬼探头鬼探头:离奇交通事故,在前方有车辆或障碍物阻挡视线,也就是视野盲区,从路边突然蹿出一辆非机动车或行人。撞死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他向修德还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该!” 可能是听那些人说向修德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向兴田没有死者为大的顾忌,骂得振振有词。 方嘉嘉看了看趴在马路边的小黑狗,走过去抱起它,“田伯伯,我回去了。” “好好好,你慢些啊,开车要注意,不要打野眼!” “嗯。”方嘉嘉发现这小狗真的很乖,把它放进电动车的置物篮里它也不声不吭。 向修德家里现在应该也没人有心情看顾小狗,她决定带它回自己家。 张翠凤听人说村部门口发生了车祸,想向方嘉嘉询问事件经过。见她捡了个小狗回来,抱出小狗后又卸了置物篮认真清洗,丢了魂儿一样。 “嘉嘉,这是哪个屋里的狗子啊?” “修德伯伯的。” 张翠凤瘪了瘪嘴,“你要养啊?” “他们家的人都去医院了,没人管它。” 张翠凤顺势问道:“听说向修德让车撞飞了?” “嗯。”方嘉嘉转头望着她,她从向兴田的嘴里听到了一个新词语,“说是鬼探头。” “哦哟哟!”张翠凤顿时明白了,毕竟也是在村部受过交通安全教育的人,她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有些话我说出来可能不好听哦,不过向修德那个德行真的是没修好,他出这种事迟早的。” 平时德行太差的人,即便遭遇了不幸也很难获得很多同情。 方嘉嘉沉默不语,把清洗后的车篮子又装了回去。 不慌不忙 第74节 向峻宇回向善坪的路上,从向思睿那里得知向修德出了车祸,打电话给向修德的小儿子询问伤情。 “死是不会死,往后怕是要一直瘫床上了。”向修德的小儿子用脚尖碾灭烟头,“峻宇,你莫过来。我妈她脑壳不清白,到时候我怕她又找你扯皮。” 向峻宇回村后先是去村部的监控室查看了岔路口的监控,看到了事故现场的方嘉嘉。 他走进状元小卖铺时,方嘉嘉正在手机上下单幼犬狗粮,脚边放着半碗牛奶。 正在一堆刨花里打滚的小黑狗听到脚步声,警惕地跑到门口,朝向峻宇摇了摇尾巴。 听到关门声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回来了?” “嗯,你吃饭了吗?” 方嘉嘉怏怏地放下手机,“没胃口。”她望着他,“修德伯伯他怎么样?” “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幸亏车开得不是太快,但是以后行动不方便了。” 向峻宇蹲下来摸了摸小黑狗,摘掉粘在它身上的刨花。两个人都无话可说地沉默了一会儿。 方嘉嘉眼里余留了目睹惨事过后的呆滞。 “我小时候被你罚那次,过了好多次马路,那是四岁还是五岁?我是不是也差点被车撞了?就像修德伯伯今天那样?” “嗯。” “我一直觉得你是小题大做,故意整我。”她内心忽然一阵刺痛,脸上的泪潸然而下,“向文楷他……难道他没有看到那辆车吗?” 向峻宇无言以对地拥抱她,感觉自己被她的悲伤扼住了喉咙。 他也一直想不明白,当年那个在别人眼里品学兼优的向文楷,为什么唯独会在他妹妹面前变得暴躁又冷血。 想到那时的向文楷居然会在那种情形下无动于衷,方嘉嘉感到毛骨悚然。 她在他沉默的拥抱中慢慢恢复了镇定。 “他为什么那么恨我?” 第68章 .村野生存哲学,还有得学 生活就是一个疑问接着一个疑问,偶尔还要面对一个质疑接着一个质疑。 难免会有无解,还有误解。 向峻宇早上在群里发出了一则会议通知,通知各位村干部和村民代表下周开会,一起上会讨论方嘉嘉的善文化墙绘方案。 为了避免有人借题发挥,他特意强调了方嘉嘉此次是免费出力,所以这个项目才没有公开对外招标。 也许是向峻宇和方嘉嘉的人前避嫌政策贯彻执行得非常彻底,这阵子村里关于两个人的绯闻已经传不动了。 可是这则会议通知一经发出,经过口耳相传,又在人多嘴杂的村庄里激扬出无数新的猜想。 “难怪嘉嘉愿意回村里哦,以后村里这些要花钱搞宣传的事都不用找别人了,峻宇肯定都安排给她了。” “过年那会儿两个人还有来有往的,这阵子反而没什么来往了,原来是为这一出!” “年轻人就是脑瓜子活会演戏啊,免费出力的这事就是起个头,以后村里的那些钱只怕是全都要让这小两口赚了。” “前阵子峻宇问我们愿不愿意换门头招牌,我还奇了怪了,突然换什么招牌?看来也是在给嘉嘉找赚钱的路子。” “对对对,换什么换?我不换了,好招牌烂招牌不就是块招牌?未必还能让我多赚几个钱?” 这些风言风语,在中午就通过张翠凤义愤填膺地转述,传进了方嘉嘉的耳朵。 说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 在他们嘴里,方嘉嘉是返乡敛财的关系户,向峻宇变成了假公济私的村书记。 很多事还没正式开始做,做事的动机已经被人提前编排好了。 乡野的人际社会里,这种陈腐的偏见和刻薄的中伤实在是太过常见。方嘉嘉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相关经验,她觉得遭受这种误解,实在是令人憋屈。 “嘉嘉,你莫听村里那些烂舌头的乱嚼。” 张翠凤坐在状元小卖铺门口那堆等待组装的木头上,看了看蹲在一旁拌狗粮的方嘉嘉,“村里多的是这种人,恨人有也笑人无,嫌人贫还怕人富。” “宁宁小时候老想着长大了就回来开个店待在我和振国身边伺候我们,我让她离村里远些。外头没得那么多唾沫星子。” “不管是你妈妈的小卖铺还是我们家的餐馆,你从小到大看到过几个村里的人来上门花钱?” 张翠凤揉了揉膝盖,“村里那些靠开店发家的,反而是些外乡人。向善坪的人心不齐,宁愿让外人发财,也不想看自己人发达。” “你妈妈做学生的生意,我做的也多是学校的老师还有公家单位里的人的生意。” 张翠凤说到这儿哈哈大笑,“看到没?我和你妈妈只赚文化人的钱!那些个小肚鸡肠见识短的人,我们不稀罕赚他们的钱!” 方嘉嘉摸了摸小黑狗,苦笑道:“早晓得是这样,我就应该按正常流程竞标。” 张翠凤不认同地摆了摆手,“你就算是按正常流程他们也有话说,输了说你没本事,赢了说你走过场!” “哎——”方嘉嘉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那我不搞了,让村部继续去招标,让别人来做。” “人家又有话讲啦,看吧看吧,嘉嘉和峻宇打的小算盘被我们看破了,心虚了就不搞了。” 方嘉嘉进退两难,苦恼地盯着身旁那盆山茶花,“那怎么办啊?” 张翠凤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要不要我跟你支个招?” “什么招?” “那些人你什么道理都说不通的,他们发癫,你就发疯。” 方嘉嘉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发什么疯呀?” “你小时候不是还在作文里写我和你妈妈是泼妇?就是当泼妇呀!” “我什么时候写过……”方嘉嘉心虚地挠了挠发箍,“我没写过。” 张翠凤撇了撇嘴,“你妈妈拿着你的作文本跑到我屋里跟我念了的,差点没把我们两个笑死。” 方嘉嘉说话越来越没底气,声音越来越小,“你们怎么能偷偷看我的作文呢?” “你的语文老师给你妈看的!”张翠凤摆了摆手,“你妈妈还被老师教育了,老师让她在孩子面前说话做事注意影响。” “嘉嘉,依照我跟你妈妈在这个村里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当泼妇的日子比较好过。那些人就算是再不服气也不敢乱招惹你,我和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可没少跟人打架扯头发。” 方嘉嘉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发疯?她既不会发,也不会发。 “你只要是真想做这个事,谁也挡不住。”张翠凤苦口婆心地说:“我今天去送外卖,吼了那几个乱嚼舌根的贱人。你放心,等你妈回来,我和你妈帮你收拾他们,保证他们屁话不敢放一句。” 方嘉嘉看了看龙耳朵餐馆的方向,“翠凤婶,餐馆来客人了。” 望着张翠凤小跑着离去的背影,方嘉嘉垂眼摸了摸正在吭哧吭哧吃狗粮的小黑狗,“发疯?” 小时候她很怕王秀荷和张翠凤身上那种动不动就与人声嘶力竭干架的蛮野,也觉得那样很不体面。 但是这个年纪再代入她们的处境,王秀荷发疯是因为总是有人在言语上轻侮方建兵,他们仗着方建兵为人老实,愿意吃哑巴亏,不爱和人起争执。 张翠凤发疯是因为那些人老是对着向振国和向宁出言不逊,后来还胡乱造谣向安的爸爸另有其人。 她们没有受过太多教育,也没有通过诽谤罪维护自身权益的意识。只能像一只发疯的老母鸡一样,护着自己身后的家人。 从她们嘴里蹦出来的,那些让儿时的方嘉嘉经常捂着耳朵不忍卒听的脏话,是她们唯一称手的武器。 方嘉嘉拿出手机,发现王秀荷好几天没给她发消息了,顺手拨了个电话过去。 “嘉嘉,有事?” “你忙什么呢?” “你嫂子带我到美容院来做皮肤保养,先不跟你说了哦,不方便。” 方嘉嘉愣了一会儿,听起来她过得挺滋润的,甚至有点乐不思蜀。 王秀荷和陆臻两婆媳的关系的确有所缓和。两人在前些天的深夜推心置腹地聊过一次,当时王秀荷先是从自己包里拿出了一个存折本,递给陆臻。 “陆臻,你也看到了,我也不太会带孩子。过些天我就回村里了,这些钱你拿着,不多,但是给谦煦请个好保姆是够了的。” 陆臻把存折给她推了回去,“钱你们留着自己花。” “钱我还有,这些钱就是给文楷攒的,还有一部分是你们结婚收的份子钱,本来就是要给你们的。这钱我也没跟文楷交底,他上大学后就不肯花家里的钱了,助学贷款也是他自己还的。这钱你拿着,养孩子多的是花钱的地方。” 陆臻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这个人闲不住,还是想回去开店。趁我还没老得动不得,回去还能继续给谦煦赚两个零花钱。这城里我也住不惯,还老是给你们添麻烦。” 和野蛮人比蛮野,和体面人讲体面。 王秀荷这番掏心掏肺,效果立竿见影。 陆臻虽然还是不能言谈自如地对她喊“妈”,却也会有意识地引导婆婆突破村野的眼界,享受新的生活体验。 逛逛商场、吃吃夜宵、洗脚按摩、美容美发……王秀荷攒了一辈子的钱,除了染发烫发,很少有花钱为自己买快乐的时刻。 从美容院出来,陆臻忙着赶回家看顾孩子,她建议王秀荷去橘子洲头逛一逛。 站在橘子洲头的那座雕像前时,王秀荷举着手机对视频那头的张翠凤说:“翠凤你快看,好大个毛主席,哪天你也来看看。” 张翠凤故意撇了撇嘴,“哦哟哟,不得了不得了,你现在这么洋气!哪里还像个村里人哟?” “钱啊挣不完的,都到这个年纪了,要舍得为自己花钱。” “你倒是快活得很哟,村里那些人都开始对你姑娘甩唾沫星子了。” 王秀荷的脸色垮得比山体滑坡还快,心里的火一下就窜起来了。 “是哪些烂嘴巴的又在找死?”她看了看身旁那些纷纷侧目的路人,放低声音,“你给我说清楚!” 听完前因后果,王秀荷反而不气了,甚至乐不可支。她获得了两个关键信息,一是方嘉嘉注册了设计工作室,二是方嘉嘉和向峻宇有了工作上的牵扯。 “哈哈哈哈我就说嘛,嘉嘉怎么可能看得上我那个店嘛,她回去肯定是要搞她自己的事,看到没?人只要有过硬的本事到哪里都有饭吃!” 张翠凤无语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她高兴个什么劲。 王秀荷信誓旦旦地嘱咐道,“翠凤,你让她莫慌,她只管画她的,等我回去我好好整顿整顿那些贱人。” 向峻宇正在村部的多功能会议室旁听老农技员向耀祖的“红薯高产种植技术培训课”。 手机震动,见王秀荷的电话打来,他以为是向文楷把自己和方嘉嘉的事告诉她了,忐忑地走出会议室。 “荷婶?” 王秀荷坐在江边的长椅上,拂了拂耳旁的卷发。 不慌不忙 第75节 “峻宇啊,我和你建兵叔都不在家,嘉嘉受欺负了你可不能不管啊。” 向峻宇顿了顿,茫然地问:“谁欺负她?” 王秀荷又把从张翠凤那里听来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嘉嘉她脸皮薄,哪里听得这些啊?” 向峻宇实在是没想到早上才发出的会议通知,这才到下午,难听的谣言就已经传到潭沙去了。 “翠凤婶跟你说的?” “当然呐,嘉嘉会跟我说这些?” 王秀荷咳了咳嗓子,语气里刻意灌入了一些为人母的伤感。 “嘉嘉中午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当时不方便,没说两句就挂了。她很少跟我打电话的,再大的姑娘受委屈了也想找妈妈讲一讲嘛,也怪我没想到那里去。” 向峻宇“嗯”了一声,“这事是我没处理好。” “你跟老李的二丫头怎么样了?日子定了没?” 王秀荷的话题突然跳跃到毫不相干的事上,向峻宇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我跟她没那回事,不合适。” “哦——”王秀荷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你忙你的,我再不回去文楷和陆臻又要找我了。” 向峻宇五味杂陈地挂了电话,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只觉向文楷那天在电话里的质问言犹在耳。 “待在向善坪能有什么前途?你告诉我!每天听三姑六婆蜚短流长,看大爷大叔扯皮打架,能有什么前途?” 刚刚听王秀荷转述村民那些闲话时,他忽然觉得向文楷说得也不无道理,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民风很难在短时间内彻底改变。 方嘉嘉不像王秀荷和张翠凤,两位长辈在这种充满了口舌是非的环境里战斗了多年,有霸道而顽强的生命力。 他也不知道,她能熬多久。 愁绪如麻的向书记走出办公室,看到方嘉嘉抱着画画的教具走进了村部大院,和身边两个小孩儿有说有笑。 妇女儿童之家的向善画坊今天有画画课,方嘉嘉抬眼看了看楼上的向峻宇,又朝四周看了看,才放心地朝他笑。 “向书记,下午好呀。” 旁边两个小孩儿有样学样地仰着头,笑眯眯地朝他喊:“向书记,下午好呀。” 每次看到村里那些孩子童真灿烂的脸,他又觉得,一切还没有那么糟。 他对她们露出微笑,“今天画什么?” 方嘉嘉笑着说:“画那个从落月河的芦苇荡里钻出来的太阳。” 他们凝望着彼此,相视而笑。 即便是流言四窜的家园,在心怀澄澈的人眼里,依然有随手可拾的诗意。 第69章 .好人在小时候也可能坏过 龙耳朵的小当家抱着小黑狗坐在状元小卖铺的高脚凳上长吁短叹,为稍纵即逝的周末哀嚎。 方嘉嘉每堂课后都会把孩子们的画拍照留档,几堂课下来,已经存下了几十张。她翻看着手机里的这些照片,眼中时不时闪烁出惊讶和惊喜的光。 小孩儿的想象力仿佛有扑扇扑扇的翅膀,在线条和色彩间涂画出让人惊叹的奇思妙想。 “嘉嘉姐,他们是不是说把这狗送你养了?” “嗯。” 向修德的小儿媳前天经过状元小卖铺,见小黑狗被方嘉嘉照顾得很好,疲倦的脸上露出温淡的笑容。 “嘉嘉,你要是愿意养就留着吧。” “好。”方嘉嘉望着她的脸,甚至能感嗅到她那笼罩在脸上的疲惫释放出的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光是照顾一个需要长期卧床的老人,就已经让他们心神俱疲了。 “你不给它起个名字?”向安握着小黑狗的爪子晃了晃,“你叫嘉嘉,就叫它减减算了。” 正在和另外一个木工收拾工具的张钊看了向安一眼,“哈哈哈哈,这个名字我觉得可以。”另一个漆工附和道,“是还可以,减减一听就是嘉嘉养的。” 方嘉嘉凝眉思考了一会儿。 “那就叫减减吧,我们大人天天想减压,你们学生天天想减负,减减挺好的。” 向安愣了愣,“你这么一说,突然觉得这个名字没那么随便了,变高级了。” 他咧嘴笑了笑,又露出了那颗虎牙,“嘉嘉姐,你最近是不是和我们李老师走得太近了,说话也开始一套一套的。” 向安脸上的笑容在看到状元小卖铺门口经过的那几个同学之后,迅速消失。 程晏那个书呆子又被那几个校痞围住了。 向安以前也被这几个混混逼着交过保护费,初二上学期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一个日期并不特别的日子,去上晚自习时,他悄悄从家里带了一把菜刀和两根黄瓜去学校。 当那几个人围站到他桌边时,他从书桌里“唰”地抽出了那把菜刀和两根黄瓜。 其他同学还在张口结舌的空档,他把课桌当案板迅速地将那两根黄瓜切成薄如蝉翼的黄瓜片。 向安小炫了一把刀工,为了不让人看出他双腿在发抖,索性坐下。握着刀的手闲着没事,开始行云流水地手转菜刀。 其他同学就连转笔都转不出那么高难度的动作和快出虚影的速度。 “我刀功怎么样?你们要不要试试?”他故作镇定地把刀刃抵在那个寸头的裆前,“再惹我就给你们全切了。”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从那以后,他们再没招惹过向安。 向安还因此得了个刀子匠刀子匠:古代时为太监做阉割手术的行家。的名号,那几个校痞每回见到他都觉得裆下一凉。 手里的小狗扑腾着要往地上跑,向安冷眼望着门外那几个人。 鬓角处剃了一道闪电的寸头吊儿郎当地把手搭在程晏肩上,“刚开学才多久,没钱了?家里人给你的压岁钱花光了?” 程晏脸上有那种习以为常的平静,拿出自己的钱包掰开,“真没了。” 几个校痞看上去没什么耐心,拽着他的衣领走向学校围挡和状元小卖铺最北那面墙之间的狭窄过道。 下跪,挨打,被拍视频。无非就是这些没什么新意的整人手段。 程晏似乎对这些常规程序已经安之若素了,任自己那具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被他们推搡到那道熟悉的夹缝里。 他们其中三个人做屏障挡住路人的视线,寸头忽然扯下裤子让程晏含住他的生殖器喝尿。 程晏此时才觉得自己对恶的想象力实在是太有限了,他挣扎着想要逃走却又被他们狠狠按住。 向安烦闷地揉了揉额前的短碎发,他在学校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爱管闲事。 他觉得程晏空长了个会读书的脑子,连这群外强中干的废物都搞不定,比废物还废物。 “钊哥。”向安扭头看向收拾好工具准备离开的张钊,低声说:“帮个忙。” 张钊听他说了个大概就拿着凿子冲了过去,对着那几个坏东西厉声吼道:“你们几个干什么?欺负同学?” 那几个初中生闻声朝他看,见张钊虎背熊腰的,心里有点怵但是觉得自己人多势众,嚣张的气焰并没有弱下去。 寸头小痞子甚至故意在扯上裤子时发出挑衅的声响,他咧嘴地对着张钊啐了一口,“老东西,少管闲事!” 张钊气笑了,扭头朝状元小卖铺里喊了一声,“店里做事的人都出来!带上家伙!” 没等那几个学生反应过来,漆匠、木匠、电工师傅全都拿着家伙冲了过去。 “嘉嘉姐,你别去。”向安伸手拦住准备出门的方嘉嘉,“我怕你看到脏东西。” 忽然被喊出来四五个成年人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气势汹汹地把那五个初中生团团围住。 刚刚还耍狠斗恶的几个学生,瞬间挂上了好学生的嘴脸,一声“哥”接着一声“叔”,讨好地叫唤,慌张地往过道的另一头逃窜。 程晏朝着几个出手相助的男人默默鞠了一躬,拍了拍裤腿上的土,拎起地上的挎包,走出那道墙缝。 他转头看了看站在小卖铺门口的向安,然后又面无表情地右转,往校门口走。 “书呆子,我那天看了个短视频。”向安在他背后喊道:“圆珠笔也可以杀人。” 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方嘉嘉惊恐地推了向安一掌,“胡说什么你?” 程晏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校门。 向安撅嘴摇了摇头,对方嘉嘉解释道,“他是我们年级第一,老是被那几个废物欺负。你说他有脑子吧,他又没脑子。” 方嘉嘉望着那个少年单薄的背影,“向安你等我一下。”她跑回龙耳朵餐馆,急匆匆上了二楼,从包里取出了向宁给她的那支战术防身笔。 “你把这个给他。”方嘉嘉气喘吁吁地把笔塞到向安手里,“这个比圆珠笔好用。” 向安仔细看了看那支造型炫酷的笔,“我也要。” “现在就下单给你买,你先把这个给他。” “哦。”向安把笔揣进兜里,摸了摸小狗的头,“减减,哥哥去上晚自习了。” 状元小卖铺的货架和货柜都已经安装完毕,张钊和另一个木工挎起工具包,准备和方嘉嘉道别。 漆工,电工,另一个木工都骑着摩托车走了。 张钊突然放下包,满脸愧疚地说:“方嘉嘉,有个事其实我一直想跟你道个歉。” 方嘉嘉收拾着地上那些散落的刨花,疑惑地抬起头,“什么事啊?” 张钊有些尴尬地搓了搓那双粗糙的手,“我二年级的时候,往你头上粘过泡泡糖。” 方嘉嘉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哦——”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还好你没粘头顶,我妈直接一剪刀把下面那截头发剪了。” “我刚刚看到那几个坏小子,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张钊苦笑道:“我和向磊要是没早点挨那个教训,可能也会变成那种渣滓。” 方嘉嘉疑惑地眨了眨眼,“向磊?” “你可能不记得了,向磊是我同桌,当时坐你后面。” 时间快退到方嘉嘉二年级的那一年,空间切换至沵湖中心小学。 上完体育课,还没响下课铃。六年级生向峻宇听到老师那声“解散”后,去小卖部买了支绿豆冰棒。 他走到楼梯口时停住了脚步,右拐,走向位于一楼的二年级教室,想看看方嘉嘉上课有没有开小差。 透过绿框玻璃窗,他见方嘉嘉困恹恹地盯着黑板,看得出来她在很努力地在和瞌睡战斗。 不慌不忙 第76节 准备转身回教室,向峻宇见坐在方嘉嘉后面的那两个男孩子鬼鬼祟祟地似乎在酝酿什么恶作剧。 一个把嚼过的泡泡糖粘在她的羊角辫上,另一个拿出了打火机,火苗直接递到了方嘉嘉的发尾。 方嘉嘉对背后的恶意浑然不觉,只听“嘣——”的一声,向峻宇的冰棒砸中向磊的头,握着打火机的向磊忽然开始嚎哭。 张钊惊恐地朝外看了一眼,一道人影一闪而过,他手里的那颗西瓜泡泡糖吓掉在地。 正在黑板上做板书的老师听到背后的喧闹声,转身走到后排的事发现场。 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只见那充当了凶器的半支冰棒还在地上。 那天放学后,走在班级放学队伍前排的方嘉嘉看到站在校门口的向峻宇,怏怏地对他看了一眼,叫了声“哥哥”,从他手里接了一罐冰冰凉凉的健力宝,然后继续跟着放学的队伍往回家的方向走。 走在队伍中间的张钊和向磊被向峻宇堵在了校门口,他直接把那俩小子扯出了队伍。 两个二年级的小男生战战兢兢地被这个高年级的“魔鬼”拽到了村里正在修建的沥青路边。正是饭点,四野无人。 张钊和向磊这辈子都无法忘记,他们的脸差点被向峻宇按进未干透的沥青路面时,那刺鼻的辛臭味觉里充斥的恐惧的味道。 两张哭得涕泪泗流的脸,不敢睁眼直视距离自己的脸只有几厘米的沥青路面。 他们听到头顶那声愤怒的质问:“为什么欺负女同学?” “我没有——”向磊嚎哭着狡辩,发现自己的脸又被往下按了按,“哥哥我错了!我以后不烧方嘉嘉的头发了!” 向峻宇气得又把他的头往下按了按,“你为什么要欺负她?” 向磊完全失去了对话的心智,“我我我我每次只烧一点点,再剪一点点,方嘉嘉她她都不知道。” “我问你为什么欺负她!”向峻宇气愤地捏着他的脖颈。 向磊哭得语无伦次,哆哆嗦嗦地说:“她……她……不爱说话……也不生气……” 张钊感觉按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开始用力,哭着求饶。 “啊别别别——不要啊——老大!我妈说沥青弄到眼睛里会瞎掉的——” “以后还敢不敢欺负女同学?” 两个吓得屁滚尿流的小学生争着抢答:“不敢——不敢——” 向峻宇把他们扔到路边的草丛里,两个人哭得抽抽嗒嗒,畏惧地望着他,连逃跑都不敢。 “你们再敢欺负方嘉嘉试试!”向峻宇走了几步又回头瞪着他们,“欺负其他同学也不行!” 那天之后,向峻宇就变成了张钊和向磊的童年噩梦。 从二年级到五年级,比起上课开小差猛然间发现班主任站在窗外,他们更怕看到向峻宇那张冷冰冰的脸。 那几年里,向峻宇经常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们教室最后排的玻璃窗外。 他们每天胆战心惊却又忍不住犯疑,他都不用上课的吗? 六年级的向峻宇信不过任何人,包括方嘉嘉的班主任。 那天放学前他去跟那个年轻的男老师说了这件事,向峻宇只从他承诺的语气里听出了成年人疲于应付这种小事的敷衍。 可是在他眼里,这是大事。 后来他经常会时间随机地走到他们的教室门口看一眼。 到了初中,不同校了。每逢音体美课,他总有五花八门的请假理由,隔三差五地在上课时间骑着自行车从沵湖中学飞驰到沵湖中心小学。 两所学校相距不远,十几分钟就够他跑个来回。 一趟又一趟地进进出出,怕被王秀荷碰见他翘课,经常要从学校后门绕出去。 沵湖中学的门卫不知道他们家为什么那么多紧急突发事件,沵湖中心小学的门卫也不知道他妹妹为什么总会落东西在家里。 知道他不是什么坏孩子,他们后来都懒得问他要出入理由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钊和向磊那个漫长的噩梦,在向峻宇去市里念高中之后总算结束了。 向峻宇那会儿觉得,方嘉嘉马上就上初中了,家就在校门口,没人敢欺负她。 “我现在见到峻宇哥我心里都犯怵,看到他我就能想起那沥青味儿。” 张钊拨了拨手里的刨花,不好意思地笑:“其实他人挺好的,当时也没把我们怎么样,但是让我们不敢再对同学使坏了。” 送走张钊,方嘉嘉坐在状元小卖铺里发了会儿呆。 她从未察觉到自己曾被同学欺负,也从不知道向峻宇为了保护她,在两所学校之间默默跑了多少个来回。 向峻宇踩着沵湖中学的晚自习下课铃声走进状元小卖铺,随手关上了门。 “荷婶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方嘉嘉坐在高脚凳上,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感动和感激一并涌上心头,眼里不自觉地蓄出了泪光。 向峻宇转身见她泪眼汪汪的,以为是村里那些闲话惹的,满脸愁虑地走到她跟前。 “让你受委屈了。”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蓄在眼角的泪簌簌落下。 向峻宇有些慌张地摸了摸自己外套的口袋,也没有随身携带纸巾的习惯,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在那阵短暂的不知所措里被方嘉嘉环腰抱住了。 他心绪杂乱地回抱她,“不做了,不受这吃力不讨好的委屈。” 方嘉嘉在他衣袖上蹭了蹭脸上的泪,难为情地松开他,“不做什么?” “村里的墙绘。” “为什么不做?”方嘉嘉吸了吸鼻子,“我偏要做,我还要好好做。” 向峻宇愣了一瞬,伸手拭去她脸颊的眼泪,“那你是——哭什么?” “因为——”方嘉嘉不好意思说实话,忽然就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她破涕为笑,“教练,我想打篮球。” 他脸上的愁虑消散了些,笑着问她,“你说什么?” 方嘉嘉踮起脚,在他的嘴角快速地印上了一吻。 “我想打篮球。” 第70章 .以为学会了,其实学废了 他的身上散发出如阳光般温暖的气息,满眼爱意地注视她,轻抿被她吻过的嘴角。 视线交缠间,方嘉嘉朝他微微挑眉。 那轻轻一挑,似乎在刹那间挑燃了他眸光里那抹灼热的焰火。 他将她拥入怀中,俯身吻她,从额头到嘴唇。 灯下的人影仿佛并成了一个,他们像是两尾在沙滩搁浅的鱼,忽然被卷进了爱的浪潮,终于在奔涌的爱河里找到了彼此。 情绪炽烈地拥吻,呼吸热切地交织,从生涩笨拙到游刃有余。温软的唇轻柔地吻合,缓慢地探索。 那些沉伏的灵与肉的激情被极速唤醒。 在他最过火、最放肆的梦里,都不曾和她有过如此热烈而漫长的吻。 门里,萦绕着令人意乱情迷的气息。门外,青春的脚步声匆匆经过。 减减忽然冲到状元小卖铺的门边,虽然看不见外面经过的行人,依然尽职尽责地隔着门对外示威。 “汪汪汪——” 小狗真的很会破坏气氛,他们在唇齿相抵的轻笑声里听到了彼此牙齿磕碰的声音,被迫停下了那个毫无时间观念的吻。 “向安给它取了个名字。” “叫什么?” “减减。” “嘉嘉减减,挺好的。”他的目光轻抚着她的脸,“你是真想打篮球吗?” “嗯,我还要想想怎么才能说服李晓霞来当这个队长。” 向峻宇对她的态度感到意外,“为什么突然对这事这么上心?” “想为向书记分忧。” 向书记看起来有点不解,“我总觉得你今天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言行举止。” “我很正常啊。” 他摇了摇头,“有点反常。” 方嘉嘉瞥了一眼货架上的手机,有新消息提醒。她看了看工作室的微信群,同事发来了万穗农场的 vi。 因为兼职的同事只有下班时间有空,她想赶紧回电脑前解压文件仔细查看一遍,尽快反馈,及时沟通。 她握着手机回复消息,瞬间切换到工作状态,抬眼看了看他,“你先回去吧。” 向峻宇见她忽然下了逐客令,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还没从那个热吻余留的暧昧里走出来,她已经在催他回家了。 脑子里迅速往回倒,实在没找出来自己言语间的错漏,他只好抱着求解的态度问她:“我说错什么了吗?” “嗯?”方嘉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啊。” “那你这是怎么了?” “我就是急着去做事。”方嘉嘉把手机放回衣兜,“我没事啊。” 这题他会,向思睿之前在他面前提过很多次,女人说“我没事”就是在生气了,这三个字就是感情要出事的信号。 他的神经骤然紧绷,心里有点紧张。 毕竟是向思睿两次失败的恋爱经历得出来的血泪经验:千万别把女人说的“我没事”不当回事,不然你分分钟就变成她的过去式。 他实在是想不出原由,甚至猜想她是不是觉得刚刚那个吻的体验太差了,随便找个由头打发他走。如果真是因为这事?这种事不是靠熟能生巧吗? “你为什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啊。”方嘉嘉一头雾水,嗓门无意识地往上提了提,“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哪里做得不好或者说得不对,你要告诉我。” 不慌不忙 第77节 “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没事找事挑你的错?” 这话真的是越聊越让人心慌,见方嘉嘉的手又伸进了衣兜,他紧张地看着她。 “嘉嘉。”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生怕她又掏出烟和火柴说一些吓人的话,“我们有话好好说。” 方嘉嘉想掏手机的手被他拽住了,一脸茫然地望着他,猜不透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你怎么回事?我看你今天才有点奇怪,我要去做事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他苦恼地叹了口气,“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 “为什么睡不着?”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刚刚还好好的。” 方嘉嘉整个人都懵了,越聊越迷糊,“我没有生气啊,我为什么要生气?” 向峻宇愁闷地按了按眉心,“这话又聊回去了。” 方嘉嘉困惑地挠头,语气里窜出一丝愠恼,“我觉得你莫名其妙,我生什么气啊?” 向峻宇这会儿都能感受到她话里迸出来的火星子了,她还说她没生气。 他的表情越来越无奈,“我也不知道你生什么气。” “我本来不生气的。”方嘉嘉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不说了,老听你说生气,越说越生气,走吧。” 他无计可施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觉得她真是难以捉摸,喜怒切换一点预兆都没有。 方嘉嘉实在是不知道他在抽什么风,背对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我真的要去做事了,我们出去吧。” 向峻宇却觉得她是不想继续和他沟通,用这个借口赶他走,“我们别吵隔夜架。” “我们刚刚吵架了吗?”方嘉嘉一声长叹,“我都不知道你在轴什么,走吧大哥。” “你气消了我再走。” “我又没生气,你让我消什么气?” “你至少要让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下回我才能注意。” “我要疯了——”方嘉嘉恼火地跺了下脚,“我说了我没生气!”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人怎么能口是心非到这个地步?现在但凡是个人就能看出来她在生气了,就连减减都感受到了她躁怒的情绪,慌里慌张地从她脚边溜走了。 方嘉嘉耐着性子问他,“你到底是根据什么来判断我生气了?” 向峻宇愁眉紧锁地说:“你说你没事。” “这是什么判断依据?我说没事就是没事,没事跟生气有什么关系?” “听别人说,女朋友如果说没事就是生气了。” 方嘉嘉怔了一下,失笑,“别人是谁?谁教你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思睿。”向峻宇见她转怒为笑,“你真没生气?” “真没有——”方嘉嘉只能拿出手机给他看聊天记录。 “同事等着和我沟通工作,我刚刚是真的急着回去做事。除了工作的事,我能有什么事?就因为跟你在这儿掰扯半天,同事都睡觉去了,我等下回去自己修改。” “哦。”他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走吧,不耽误你时间了。” 方嘉嘉越想越觉得好笑,“就算我真生气了,你等我自己气消不就行了。你为什么要一直揪着问?本来不生气的都让你说得生气了。” “我怕下次又踩雷,不想惹你生气。” “生气也没什么呀,谈恋爱哪有不吵架的?” “吵架伤感情,生气伤身体。” “我没那么容易生气,你以后不要拿别人的个人经验当什么恋爱的指导教科书,放在我们自己身上不一定适用。也不要这么草木皆兵的,不然我会觉得你——” 向峻宇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把话说完,“觉得我什么?” 她笑得赧然,“觉得你太爱我了。” 他的唇上挂着微笑,“本来就是。” “就是什么?” 她知道他不是乐于把“爱”和“喜欢”挂在嘴边的人,刻意追问。 向峻宇不接她的茬,推着她往门口走,“走吧,你赶紧去做事,早点休息。” 方嘉嘉走到门口转头又问一遍,“就是什么?” 他笑而不语。 迟早让你说出来。方嘉嘉不再追问,门打开,减减先蹦了出去,往刚刚走上台阶的向安脚边扑了过去。 方嘉嘉和向峻宇僵站在门口,慌张地对视一眼。向安抱起小黑狗,走到门口,朝他们露出狡黠的笑容。 “你们俩大半夜的躲在里面干什么?” 向峻宇故作镇定地说:“聊一点村里的公事。” 方嘉嘉配合地点点头,“就是村里墙绘的事。” 向安不屑地“嘁”了一声,“鬼都不信,什么事不能白天聊?一定要等到大晚上的关起门来聊?” 方嘉嘉索性反向提问,“我们关起门来卿卿我我搂搂抱抱还准备一起睡大觉,你信吗?” 向峻宇张口结舌地看了她一眼。 向安愣愣地看了看方嘉嘉那坦坦荡荡的表情,又瞄了一眼向峻宇那张正气凛然的脸,实在很难想象他们俩做这种事的场面,摇了摇头。 “嘉嘉姐,你怎么能在一个初中生面前说这些少儿不宜的东西?” “是你先阴阳怪气地问我们躲在里面干什么。” 向安鼓了鼓腮帮子,“鬼晓得你们干什么。”他晃了晃减减的小爪子,“你们仨斗地主?” 方嘉嘉笑出声,“你一个快中考的人,大半夜躲这儿听什么墙根?” “我才没那么无聊,我是想问你给我买的那个战斗笔什么时候到?” “那叫战术笔。”方嘉嘉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还没发货,我催一下。你赶紧睡觉去,别明天早操又迟到。” “减减今天睡我房里。”向安抱着狗大摇大摆地走了,走几步又回过头,“我早就说了吧,你们闹掰了迟早又会和好。” “掰你个头。”方嘉嘉拿出当姐姐的威严,“快睡觉去。” 向安举着减减的前爪朝他们“拜拜——”,然后像个偷狗贼一样飞快地跑了。 虚惊两场。向峻宇没憋住笑,“你是真敢说。” 方嘉嘉关好门,“对付向安就得真话假说混着说,他就是个自以为很聪明的大傻子。按翠凤婶的话,他就是个睁眼瞎。” “我最近才发现,你嘴这么厉害。” “嗯?”方嘉嘉侧头看他,眼睫快速扑闪了几下,“你说哪方面呀?” 向峻宇愣了一下,脸红耳热,“你快去做事,别又熬夜。” 方嘉嘉一脸严肃地戏弄他,“我嘴怎么厉害了?” 被她一句话直接逼到了墙角,向峻宇尴尬得捂眼。 方嘉嘉觉得他现在就像是忽然被女妖精言语挑逗的唐僧,眼神躲躲闪闪的,生怕让别人看出他动了什么欲念。 明明两个人接吻那会儿他也挺激情狂野,现在这会儿又开始“阿弥陀佛”。男人真的是善变,走出这道门就像是换了个人。 方嘉嘉朝他笑了笑,“御弟哥哥,你说四大皆空却紧闭双眼。要是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不相信你两眼空空。” 说完她就一溜烟似的跑了。 向峻宇无奈地笑,对着她的背影低声念叨,“你到底看了多少遍《西游记》?” 夜空朗朗,繁星闪烁。 向峻宇走在回村部的路上。自从她回来之后,他感觉自己古井无波的感情生活里仿佛被投入了泡腾片,呲呲啦啦地冒出了很多刺激感官的气泡。 爱听她唠唠叨叨,爱看她安静画画,爱和她亲昵地牵手拥抱,爱她只在他面前释放出的无所顾忌的那一面。 他不知道“爱”的实质是什么。他想参与她的未来,想钻进她的心里,想和她共同经历生活中那些大大小小的事。 不想随随便便开口说“爱”,是觉得一个“爱”字无法全然概括他对她的感情。 他暂时还没找到,那个比“爱”更有力量、更加精准的字眼。 第71章 .云中的街市,穿过暴风雨 一声炸雷响彻四野。云溪农庄开业这天,周六的早上,雷声滚滚,大雨倾盆。 密密匝匝如针脚般的雨点砸入云雾中的茶果山,周希沛举着一把红伞站在雨水四溅的朦胧里,雨点在她头顶的伞面上欢快起舞。 她凝望着在暴雨中显得特别寥落的云中街市,脸上格外平静。 连续多日的忙碌让她整个人都看起来清减了不少,零星三两冒雨前来游玩的人从她身旁经过。 早早定好的开业日期碰上天公不作美,大雨浇灭很多人出行的热情。从清早开始,民宿和饭庄就收到了很多订单退款申请。 樾野文化的当红主播正在悬崖酒吧直播雨雾缭绕的高空风光,周希沛根本没心情浏览评论区,缭绕在她心头的紧张和不安如雨雾般越来越盛。 另外几位花了大笔费用请来的自媒体 kol,只能闲坐在茶室里听听雨、品品茶,因为再昂贵的设备也无法穿透那厚重的雨雾,拍不出云溪农庄的一二风光。 云溪农庄从规划到落成,周希沛经历过无数场暴风雨。 她身上似乎总有那股一往无前的韧劲,无论在员工心目中还是在 178,她永远都像是那根主心骨。 今天这场雨,格外湿冷,似乎能把人的骨头都寒透。 望着那几个举着伞从停车场走出来的老同学,她脸上的笑容像是被雨水狠狠冲刷过,淡淡的,很勉强。 “不是跟你们说了吗?今天就别来了。雨太大了开车上来也不安全,本来就弯多雾多的。” 周希沛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吧,去我们的教室,其他地方都有人了。” “遇水则发!”陈新大迈了几步走在周希沛身边开解道,“希沛,今天是开业的好日子。”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对对对,遇水则发!遇水则发!” 不慌不忙 第78节 李晓虹高声说:“周董!你可是周希沛啊,名里带水,命里带财的周希沛!” 周希沛脸上的笑容岌岌可危,方嘉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已经被她的难过感染,鼻酸地抿了抿嘴。 方嘉嘉知道她为了开业前前后后砸了多少宣传费,而宣传费的大头也理所当然地投注在今天这场开业仪式。 精心筹备的开业仪式临时取消,作为特邀嘉宾的那群商政大佬,也因为要考虑出行安全无法如约出席。 周希沛凡事都喜欢准备一套备选方案,就这一次,她任性了一把。 走进 178 青年合作社专用的房间,那根绷撑着的弦忽然轻轻断裂,周希沛扔掉伞就用双手捂住了脸,泪如雨下。 在员工面前,无论云溪农庄遇到任何大小状况,她需要表现出主心骨该有的冷静,稳住他们的心神,给他们足够的安全感。 只有在老同学面前,她才能毫无顾忌倾泻这场情绪崩溃的暴雨。 老同学默默地围站在她身边,他们都知道此刻的她不需要任何不痛不痒的安慰。 暴雨噼啪作响地砸在那扇大大的玻璃窗,雨声透过玻璃和窗帘猛搅着她糟乱的情绪。 她泣诉的断断续续的句子里,是这几年里大大小小的难捱时刻。 这场疾风暴雨并不能决定云溪农庄的生死,却把她的坚强砸出了缺口,她的哭诉也淅淅沥沥地落入大家的耳朵。 有个家底不错的前夫就能成功抹杀她付出的万千辛苦。殚精竭虑拉来的投资人还要被别人编排成情夫。 在他们眼里,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想要成功必然要借有钱男人的力。 村集体用地变为商业用地时的各种纠纷。建筑施工过程中碰到的意外事故。装修过程中设计师中途撂挑子。现金流断裂时施工人员闹着罢工。培训和管理员工时要和刺头各种斗法…… 她对着身边的老同学哭诉着那些如石块垒在胸口的过往。那些在她这一路走来时下过的一场场暴雨,似乎攒成了一股巨大的破坏力,狠狠地撕拽着她。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整我?” 临近中午,雨还一直在下,云雾浓厚得令人压抑。 周希沛趴在那张属于她的书桌上哭了很久。几个女同学都围坐在她身边,脸上都有泪痕。 李晓虹想到了上一次见周希沛这么哭,还是她在初三第一次跌出年级第一的宝座时,当时也是这么趴在桌上狠狠哭了一场。 何越山在云隐饭庄忙着掌勺。覃森一言不发地站在周希沛桌旁。陈新和叶朗站在那扇玻璃窗前,默默地望着窗外。 当那缕阳光穿透大雨和云雾照进视野时,陈新和叶朗满怀惊异地对视了一眼。 雨越来越小,阳光似乎在和着雨点的节奏舞动跳跃,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折射出泛着金色的光。 叶朗回头望向他们,“希沛,守得云开见日出。这是一场金灿灿的大雨,老天爷不是在整你,是在帮你。” 周希沛缓缓抬起头,和身边的同学一起看向窗外。 他们屏息凝神,都在心里默默祈念着什么。 雨渐渐停了,仿佛有神明在天空之上打开了一个日光宝盒,倒悬在茶果山之巅。 刺破云雾的光束照抚着这片土地,为起伏的山峦和村落投下金色的光芒。周希沛眼里的乌云冷雨也渐渐散去,她的眸光重新变得明亮炽热。 沉默的房间里,他们静望着窗外,欣赏着这幕由自然导演的天光云影。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多了起来。 樾野文化的当红主播一直在悬崖酒吧兢兢业业地解说云溪农庄的游玩攻略,当她身后的玻璃墙外出现那道彩虹时,评论区的互动气氛乍时变得沸腾起来。 另外几位百无聊赖的网红主播听到有人在外喊“彩虹”,纷纷扛着设备跑了出来,抢占拍摄云间彩虹的最佳位置。 午后,一辆辆车开进了云溪农庄的停车场,云中的街市终于迎来了属于它的热闹,虽然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半天。 周希沛和他们一起站在阳光下,背对着那道彩虹拍摄那张 178 成员的大合照时,轻轻地说了一句,“老天爷,我错怪你了。” 周董忙着去迎接陆续前来的贵宾,178 的几个人在云隐饭庄吃完午饭,在雨后初霁的清新林道间散步。 游人越来越多,两位保洁阿姨推着清扫车经过他们身边时,一唱一和地小声哼唱着那首《阳光总在风雨后》。 唐小穗接着她们的歌词跟着唱了起来,然后几个人开始心照不宣地合唱。 耳熟能详的歌曲,总是有引人跟唱的魔力。 此时聚集在云溪农庄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多彼此并不相识,却自发地一起唱起了同一首歌。 阳光总在风雨后 乌云上有晴空 珍惜所有的感动 每一份希望在你手中 阳光总在风雨后 请相信有彩虹 风风雨雨都接受 我一直会在你的左右 …… 浓雾散尽,天空湛蓝,四野弥漫着阳光的味道,云溪农庄的花草还噙着尚未落地的雨珠。 周希沛领着刚从市里、县里赶来的几位领导往剪彩场地走时,响彻云霄的歌声震动着她的耳膜。 她朝站在远处的几位老同学看了一眼,他们站在阳光下,远远看去,每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他们在吸纳阳光,也在散播阳光。那声嘶力竭的样子,生怕她听不见一样,女强人的泪腺差一点再次失控。 开业致辞,周希沛步履带风,淡定从容地接过主持人手里的话筒,先是朝大家笑了笑。 “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为云溪农庄改了开业的吉时。” 周董发言结束,等到县文旅局的领导上台致辞时,台下的人纷纷露出了开学时听校长致辞的如坐针毡感,窸窸窣窣地开小差。 方嘉嘉悄悄站到刚刚赶来的李晓霞身旁,酝酿了半天,低声说:“李大侠,你要不要加入村里的篮球队?” 李晓霞轻轻“哼”了一声,“是向峻宇让你来当说客的?” “不是。”方嘉嘉心虚地抿了抿嘴,“因为我想打篮球。” 李晓霞十分不解地盯着她,“你要替村里去参加比赛?” “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练出那水平。”方嘉嘉补充道:“我最近觉得我太缺乏锻炼了,需要培养点运动爱好。你的球打得挺好的,能不能教教我?” “好吧。” “嗯?”方嘉嘉不知道她答应了什么,“你同意加入村里的篮球队?” “没有,我是说我愿意教你打球。” “哦,谢谢。” 方嘉嘉觉得也不急着在这一时说服她,一步一步来,迟早要说服她加入这个篮球队。替向书记分忧,她是认真的。 陈新见大家都在交头接耳,悄么么地把澄心竹艺送来的花篮挪到了心聆茶社的花篮旁,让叶朗帮他拍了张照,喜滋滋地发给了向宁。 向宁好像已经慢慢习惯了他这种事无巨细的分享,回了个微笑的表情给他。 陈新开心地碰了碰叶朗的胳膊,把聊天界面递给他看。 叶朗看了一眼他们的聊天界面,笑了笑,“你话这么多吗?” “她和我没话说,我和她聊天全靠我话多。她以前都不理我的,最近都开始给我回表情了!” 叶朗“嗯”了一声,“有很大的进展,你继续加油。”他侧头看了看陈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 “我什么?” “你最开始追向宁的时候,他有男朋友吧?” 陈新给向宁回复了一大段话,把手机放回兜里,看了看叶朗,“对啊,怎么了?” 叶朗皱了皱眉,“那你不就是他们说的那种,第三者?” 陈新消化了一下“第三者”这个词,不认同地摇了摇头。 “你不能按先来后到的顺序给我安这种罪名,那个男人就是个垃圾,我当时了解过他。我是为真爱勇敢出击,我才应该是原配。” 说完“原配”又觉得哪里不太对,“也不能说是原配,对,正缘!懂吧?向宁和他是孽缘,和我才是正缘。” 叶朗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我是说如果。向宁之前的男朋友是个很优秀的人,你还会那么毫不犹豫地追求她吗?” 陈新迟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可能不会吧,把坏人从她身边赶走我觉得我在道德上是站得住脚的。如果她之前的男朋友是个不错的人,不管我多喜欢,我再去追求向宁,那样感觉有点不道德。” 叶朗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朝人群那头的方嘉嘉投去匆匆一瞥。 陈新见他左手腕的手表下冒出了一丝墨绿色,好奇地问:“你手表下面戴的那是什么?” 叶朗不太自在地挪了挪手表,盖出手腕上的那缕墨绿,“没什么。” 陈新也不寻根究底,“你最近在忙什么?我姑妈老夸你,说你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也没有那么忙,最近策划了几个主题活动,打算联合全市的中小学做做古迹寻根和文物游学之类的研学活动。再就是接下来的非遗展示和民俗展演类的文体活动,非遗展示那块儿到时候你要回来一趟,做竹编。” “叶书记的脑子就是值钱啊,有用得上我的你通知就行,我好歹是荣誉村民,一定全力配合。” 最近叶朗一直在思考和尝试,如何让文物和旅游更好地融合,以满足不同群体的个性化需求。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来云溪农庄游玩的人,想从他们的行为路径里解读出他们的需求与偏好,想着怎么让万匠泉的旅游内容能多点知识性和趣味性。 经过樾野文化的前期预热和神迹般的“彩虹直播”,加上另外几位自媒体 kol 的有效传播,云溪农庄的关注度迅速攀高。 朋友圈沉寂了几年的叶朗难得发了条新动态,配图是 178 的成员在彩虹下的那张合照。 「阳光总在风雨后,云溪农庄有彩虹。」 其他几位成员直接图文照搬,用这句话和那张照片直接在朋友圈来了个刷屏式传播。 天时,地利,人和。 茶果山上,云中的街市,道旁那数不清的迎着春风簌簌摇曳的树叶,热烈地迎送着络绎不绝的来客。 周希沛站在灯火续昼的云中街市,仰望着静谧如练的夜空。 缀满天空的星星,正在对着地上的人顽皮地眨眼。 第72章 .直说,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正在鲸栖传媒的办公室加班的卡卡,刚吃完一盒果蔬沙拉。 不慌不忙 第79节 他把设计稿发送给 ae 后,点开朋友圈看到了方嘉嘉的新动态。 这是她从鲸栖传媒离职后发出的第一条朋友圈。 每天奔走在钢筋水泥的丛林对着电脑劳作的人,脸上总有一种被电子产品长期摧残的倦怠感。 卡卡注视着照片里的方嘉嘉,她头顶的湛蓝天空飘浮着纤薄的云,身后的远山之上有一道美到失真的彩虹。她看起来和以前很不一样,身上丝毫没有曾经因长期加班蓄养出的颓丧之气。 她的身边站着一群元气满满的人,他们脸上的笑容仿佛也有那种光合作用带来的生机和光芒。 他只是看着那张照片,就好像感受到了来自茶果山顶的那阵春风。 前几天在茶水间听到几个同事嘀嘀咕咕地讨论着什么,听他们提到了方嘉嘉,他没忍住打探了一嘴。 听说他们在做方嘉嘉个人设计工作室的兼职,而且给出的报酬还挺高,当时他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心里挺不是滋味。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方嘉嘉在鲸栖传媒关系最亲密的人,没想到她在需要请人兼职的时候落下了自己,他为此失落了好几天。 对卡卡的失落毫无知觉的方嘉嘉正对着电脑梳理小卖铺的进货清单,和向峻宇讨论起村里商户门头改造的事。 因为很多商户突然反悔,态度坚决地拒绝更换门店招牌,这件事一直无法继续推进。 “云溪农庄都开业了,他们的思想工作还没做通。”向峻宇想到了后天的讨论会,“善文化墙绘的提案,你准备好了吗?” “嗯!”方嘉嘉笃定地点了点头,“我的画面创意有思路了。” “什么思路?” “《了凡四训》里总结了十种行善方式。”方嘉嘉打开电脑的搜索页面,输入关键词。 “我给你念一念,这里面说的十种善行分别是:与人为善、爱敬存心、成人之美、劝人为善、救人危急、兴建大利、舍财作福、护持正法、敬重尊长、爱惜物命。” 她放下手机,“我打算根据这十种善行进行相应的画面内容创作,这样就可以画成一个完整的系列。” 向峻宇赞赏地望着她,“你怎么这么厉害?” 方嘉嘉老老实实地说:“我没那么厉害,这是今天在云溪农庄,叶朗给我的思路建议。” “哦。”向峻宇脸上的笑容渐渐勉强。 方嘉嘉生怕他又多想,“当时我们在饭庄吃饭,大家都聊起最近手头上正在做的事,我说到了这个墙绘画面创意卡壳的事情,他就提到了这个《了凡四训》,我一听觉得还蛮契合的。” “那是应该谢谢他。” 向峻宇陷入沉默,转头看了看最里面那个货柜上摆放的 178 全体成员的民族风小公仔,每个人都特征鲜明,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行业或专长。 还有那面展示柜上贴着的 178 各个品牌的标识和一句话简介,非常直观地昭示着这个集体的凝聚力。 她和那群老同学感情日笃,他们有共同语言,有紧密相关的事业,有一起进步的渴望。 在今天之前,他欣慰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圈,此刻却又因此感到有点迷惘和失落。 突然就想到了李晓霞之前发过的那条朋友圈,视频里的方嘉嘉和叶朗聊得十分投机,有说有笑。 李晓霞当时给视频配上的文字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很多话可聊。 他想了想自己今天从早到晚都干了些什么,好像没什么适合拿来和她分享的。 早上因为下暴雨没有晨跑,上山调解村民的土地纠纷。中午组织村里参与了合作社红薯种植的社员听农科院来的专家讲课。 下午送农科院的专家去邻县的另一个村子授课。傍晚回到家帮他爸收拾被早上那阵暴雨掀翻的花架。 这些事和她的生活或工作毫无关联,说出来也只会让她觉得枯燥无趣。 她这几天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在他面前总有蓬勃的分享欲,和他的对话总是围绕着村里那几件悬而未决的公事或者一日三餐。 凡事都怕做对比,有比较就会有沮丧。 方嘉嘉坐在收银台前,对着电脑上的进货清单挠头。 她发现开小卖铺也是个费脑子的事,为了这张进货清单她还特意制作了调研问卷,让向安去学校帮她收集学生意见,了解他们的消费需求。 见他一直没吭声,她抬眼看了看他,“怎么不说话了?今天太累了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注视着她,“嘉嘉,你会不会觉得和我没什么共同语言?” “怎么会?”方嘉嘉的手停在键盘上,“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总感觉你这几天好像跟我没什么话说了。” “我还觉得我在你面前话太多了。”方嘉嘉观察着他的表情,“你怎么啦?” 他看了看趴坐在垫子上的减减,“我怕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无聊,我没什么才华,不能给你提供很多专业建议。也说不出什么幽默风趣的话,每天做的那些事也不是你感兴趣的事。” 方嘉嘉放下鼠标,起身,撑着收银台的边沿仰脸望着他,“谁说你没有才华?你那个善文化的方案我一字一句地看过,你明明就很有才华。” 向峻宇似乎从她的话里得到了一些安慰,“是吗?” “嗯!”方嘉嘉脸上是毋庸置疑的表情,“我之前真的没想到,你不光能握枪杆子,还能拿笔杆子。你怎么这么全能?我觉得你太厉害了。” 向峻宇凝视着她的眼睛,从她的眼里看到了那个不太自信的自己。 “我最近可能是因为事情太杂了,小卖铺马上要重新开张,好多东西我又不懂。工作室那边的单子需要一个个沟通对接,还要做善文化墙绘的方案,想着怎么去跟村里那些人提案。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有时候跟你说着这句话脑子里又去想下件事了,我不是故意在你面前三心二意的。” 他轻轻点头,“有些事你忙不过来,可以让我帮你做。” “你的事更多更杂,村里那么多事要你去忙。我不想为自己这点事再给你添麻烦,你每天够辛苦了。” “没那么辛苦,你的事我也不会觉得是麻烦。” “那你现在就帮我个忙。” “好,你想让我做什么?” 方嘉嘉戳了戳他的脸颊,想到了小叶子之前对他说过的话。 “你能不能笑一笑?你这样我害怕。” 微笑在他脸上蔓延开来,他俯身向前,嘴唇轻轻触到她的唇。她的安慰和她的善解人意,让他攒不下任何负面情绪。 方嘉嘉放下手头的事,和他兴致勃勃地聊起了云溪农庄开业的暴雨和彩虹。 “哇,我当时看到那个彩虹我都想哭了。有一个角度看起来太阳就在彩虹上面,就像是老天爷给周希沛发了一块很大的奖章,那个彩虹就像是绶带,太阳就是金灿灿的奖牌。” 向峻宇眉眼带笑地听她描述,可能因为她是美术生,说出来的话经常有很强的画面感和想象力。 “后来山上的人都在一起唱那首《阳光总在风雨后》,我从小到大都不爱唱歌的,但是当时那种氛围真的让人很难不跟着一起唱,就觉得真的太应景了。” 方嘉嘉感叹道:“我第一次觉得那首歌那么感人又那么振奋人心。”她回想着当时的场景,依然心潮起伏。 正说在兴头上,见微信有新消息提示,是卡卡发来的语音,她随手点开。 ——嘉嘉宝宝,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听到这句语音,向峻宇脸上刚挂回来没多久的笑容瞬间又没了,惊怔几秒,诧异地看着她。 方嘉嘉看了他一眼,及时解释,“我之前的同事,你别乱想。他跟我一样,都喜欢长得好看的男的。” 向峻宇稍微花了一点时间理解她这句话,“哦。” “他人挺实在的,但是说话比较浮夸。”方嘉嘉继续点开了卡卡的另外几条语音。 ——我那天在茶水间听可可和博林他们说,你找他们做兼职了。你为什么不找我?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做的设计不行? ——我最近好焦虑啊,大家都说我们设计师马上就要被 ai 取代了,我们累死累活画张图,ai 几秒钟就能整出来。人工智能再这么搞下去,我们的饭碗要没啦! ——你居然带着可可和博林他们背着我悄悄赚钱,你就是个渣女,负心汉! 方嘉嘉朝向峻宇看了看,“我给他打个电话。”向峻宇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方嘉嘉你这个没良心的坏女人,我不跟你好了!” “我是觉得你资深美指又要带队又要做执行的忙不过来,这种小事怎么好意思开口找卡卡老师?” 卡卡哈哈笑了两声,“少来吧你,我看你就是苟富贵把我忘了。” “你如果真的有空做,我当然是求之不得。我今天又从老同学那里接了一单,做一套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标识体系。正好是你最擅长的。” “交给我!”卡卡爽快地应声,“快点把相关资料发给我,趁 ai 把我淘汰之前,我要拼命搞钱!” “ai 怎么可能淘汰你?设计出了问题总要有人来背锅。” “你现在是不是拿着烟呢?说话这么损!” 方嘉嘉笑了笑,“你不生气了吧?” “哼!看你表现吧,你就直说吧,在鲸栖传媒我是不是你最爱的人?” “当然当然,你是我最爱的人。” “好吧好吧,我原谅你了,电话让我先挂!没良心的坏女人!” 向峻宇眉头的肌肉动了动,虽然方嘉嘉没开公放,但是卡卡说的话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是你最爱的人,我是什么?” “嗯?”方嘉嘉感觉整个房子的空气都变酸了。 她把叶朗发给她的万匠泉村的古建筑群相关资料逐个转发给卡卡,低头对着手机咕哝道:“什么你是什么?你是宽宏大量的向书记,是我英明神武的男朋友。” 向峻宇啼笑皆非,“你们平常都这么聊天吗?” 方嘉嘉放下手机,“对啊,公司里我就跟他关系比较好。”她望着向峻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你不觉得你自己今天跟他挺像的吗?” 向峻宇满眼疑惑,“什么意思?” “你就是见不得我跟别人比跟你关系好,就想让我跟你最好是不是?” 他认同地点头,“是。” “你前面什么共同语言啊七弯八绕地说了那么多,不也就是想问那句话吗?” 向峻宇意会地笑,“听不懂。” 方嘉嘉笑呵呵地继续调侃他,“你这么大个直男怎么说起话来弯弯绕绕的呀?你看人家不直的反而上来就直话直说直接问我。” 向峻宇挠了下眉心,拿起那摞调查问卷,顺便转移话题,“我帮你整理进货清单。” “你也直接问问我行不行?”方嘉嘉伸手拿回那摞问卷。 他明知故问,“问什么?” 方嘉嘉认真地模拟卡卡的语气,“嘉嘉宝宝,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向峻宇两耳灼红地摇了摇头,“说不出口。” “那你就说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不慌不忙 第80节 他难为情地笑,“是。” 第73章 .分不清是提案,还是提审 只要一想到要在那群村干部和村民代表面前提案,方嘉嘉就寝食难安。 当众发言本来就够让她紧张的了,关键是里面还有些村民对她和向峻宇颇有微词,她不知道提案现场会不会发生什么难以应对的突发状况。 想要在那些已经否定了自己做事初衷的人面前获得肯定,让她忍不住预想了很多,越想越紧张。 向峻宇坐在她身边看完了她做的善文化墙绘方案,“我觉得没问题,特别好。” 方嘉嘉苦恼地挠了挠头,“关键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怕一上去脑子像鹅毛一片苍白,什么都说不出来。” “要不到时候给你点根烟?” 方嘉嘉紧张得笑不出来,转头看着他,“你这不是挺幽默的吗?” 向峻宇轻笑道:“你别紧张,他们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实在紧张的话,你就看着我说。” “我看着你说?到时候不知道他们又会编出什么闲话。” “那要不要我现在看着你先排练两遍?你心里有个底。” 方嘉嘉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她做了个深呼吸,站到墙边,呆站了一会儿。 向峻宇不明就里,“怎么不说话?” “你看吧,我就说我不行吧,我站这儿连开场白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表情认真地说:“要不你真点根烟拿着试试,看看能不能说出来。” 方嘉嘉从货架上摸出一包烟,郁闷地嘟囔,“我觉得不是烟的问题,我就是脑袋空空,没东西可说。” “你方案都做出来了怎么会是脑袋空空?你现在只是要把你的方案转述出来。” 方嘉嘉点了烟愁眉苦脸地思考了一会儿,“我试试。” 她把电脑摆放在货架上,迅速地把方案过了一遍,然后又把鼠标箭头移到 ppt 的封面。脑子里大概理出了一个讲述思路。 “大家好,我是方嘉嘉。虽然是个学画画的,但是从来没开过个人画展,不过我以前也有过开画展的梦想。听说村里要做善文化的墙绘,我当时打电话给向书记自告奋勇,是因为我觉得户外的墙绘看起来就像是一场不会落幕的露天画展。” 向峻宇在她开口之前悄悄按下了录音键。听了她的开场白,他觉得自己当初实在是小人之心了,还以为她是想拿村里的墙绘做案例,用自己的才华去赚更多的钱。 方嘉嘉对着电脑不疾不徐地叙述着,从向善坪的村史到善文化的渊源,从文化兴村的意义到善文化模范村的展望,从墙绘的文字策划到画面创意,她将整个方案有条有理地娓娓道来。 其实还没说到一半的时候,她指间的烟就已经灭了。 向峻宇百感交集地望着她,在避无可避的乡野流言攻击里,她没有被那些恶意的唾沫星子湮没自己的决心,依然认真地诠释着“善”的内涵和意义。 “怎么样?”方嘉嘉说完结束语,表情忐忑地等待着他的反馈。 “特别好。” 方嘉嘉生怕他是戴着男友滤镜做出来的评价,“说真的。” 他冲她灿烂地笑,“真的,真的特别好。” “我就怕到时候没办法像现在这么松弛,不能像刚刚说得这么完整和顺畅。” “我录音了,等下发给你,怕卡壳你就多练习几遍。你要是紧张的话就对着墙讲,别看我们。” 又过了一会儿,他似是不经意地问:“你工作室的价目表能不能给我发一份?” “啊?”方嘉嘉惊喜地望着他,“你要给我介绍业务吗?” 向峻宇犹豫了一下,“以备不时之需。”在方嘉嘉给他发送设计价目表时,他又顺嘴问了一句,“你上次给云溪农庄做的那套设计是怎么收费的?” “周希沛给我转了十五万,我收了五万。”方嘉嘉蹙眉望着他,“问这个干什么?你查我账?” 向峻宇笑了笑,“果然是个小富婆。” 方嘉嘉得意地挑了挑眉,“开心吗?让你傍上小富婆了。” “开心。”他哭笑不得地点头,“你不怕露财?” “为什么要怕?我巴不得大家都叫我小富婆。” 当方嘉嘉走进向善坪村部的多功能会议室时,看到里面坐满了村干部和村民代表,紧张得双手紧攥。 昨天在家里反复听自己的录音,练习了一整天,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整地讲完这个方案。 她在他们吵吵嚷嚷的背景音里走到电脑前,插入 u 盘,打开自己的方案。 看到她的 ppt 封面出现在投影的屏幕上,向峻宇表情严肃地敲了敲桌子。那群村民代表接收到向书记让他们“安静”的信号,吵嚷声停了下来。 向峻宇略感紧张地注视着她。方嘉嘉不敢和他们对视,她握着翻页笔,侧着身子对着投屏的那面墙,开始提案。 虽然中间有点磕巴,但是好歹算是顺利地讲完了方案。 坐在中间的向峻宇明显地感受到了,身边那群人冷热间杂的反应。 那些村干部都在热烈鼓掌,那群村民代表,除了退休教师林子寿在满脸笑容地称赞方嘉嘉,其他人互相交换着诡异的眼神。 针对方案提问的环节,方嘉嘉握着翻页笔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几位村民代表连珠炮一般的提问她一个都答不上来。 “听他们讲你开了工作室,是不是以后专门做村里的生意哦?我以后找你做个宣传单可不可以免费啊?” “嘉嘉,你在北京一个月挣多少啊?怎么想到要回村里?回村里能有北京挣得多吗?” “听说这个墙绘村里只要给你出个材料费,我就想问问,材料费的价钱是不是随你开?你的材料费不会比别人的人工费都贵吧?” “你在外面做这么一个方案要价一般是多少?这次是免费,下次又怎么收费?” “你以后给村里做事,应该也不会收钱的吧?” 向峻宇的目光在那几个提问的村民代表脸上冷冷地扫了一遍。 “她今天是来提案的,不是让你们提审的。” 钟正和瞄了一眼正颜厉色的向书记,用保温杯磕了磕桌子,“你们提的问题跟这个方案有什么关系?方案挑不出毛病你们就在这儿扯些有的没的!” 宋青岚不满地看了看那几个抱团的村民代表,走到方嘉嘉身边,“方老师,等下要投票表决,你需要回避一下。” 方嘉嘉轻轻点了点头,放下翻页笔走出了多功能会议室,走到楼梯口才抹了抹眼角的泪。 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和和气气的长辈,谈及钱时那带刺的眼神和尖酸的语气,让她觉得很陌生,很窒息。 “投票之前我说几句。”向峻宇嘴角挂着冷笑,“既然你们这么喜欢谈钱,我就跟你们谈谈钱。” “青岚之前找了几个墙绘工作室,他们做这么一个方案,报价是五万到十五万不等。方嘉嘉说她愿意免费做,我觉得可以给村里省下这笔钱,所以没有再对外招标。这个我之前就说过了。” 他拿起手里的笔记本,指了指上面的“善”字形 logo。 “她春节期间还给村里免费做了一套视觉系统,你们现在看到的村里和村部更新的导视标牌还有各种标识设计,甚至是村口那个新立的精神堡垒,都是她设计的。同样的一套设计,云溪农庄的周老板给她转了十五万。我转给她的设计费,她一分钱没收。” 向峻宇把笔记本拍在桌上,“外面的美术老师上一节培训课收费标准是每个学生一百块到几百块,妇女儿童之家的向善画坊,一周四节课,她每周末免费给村里 12 个孩子教画画,也一分钱没收。” 说到这儿他情绪难平地停顿了一会儿,“守勤叔,你在朋友圈开开心心发你孙子画的画,想没想过那是方嘉嘉牺牲了自己可以赚钱的时间来免费教他的?” 向守勤尴尬地咳了咳,其他几个向方嘉嘉提问发难的人也眼神躲闪地低下了头。 向峻宇直接把方嘉嘉个人设计工作室的那张价目表投屏。 “你们好好看看,她的收费标准。向宁的茶社每个月有兼职工资打给她,大家也都知道 178 那几个创业的年轻人,他们的广告设计现在也都是她的个人工作室在做。” 向峻宇顿了顿,郁闷地呼出一口气,“你们觉得她有必要盯着我们村部账上的这点苍蝇肉吗?” “她尽心尽力地为村里免费做了这么多事,在你们这里得不到半句好话,还要被你们恶意揣测。” 向书记语气里窜出难以压抑的怒气,“凭什么?” 会议室里,一阵长久的沉默。 退休教师林子寿双手拄着拐杖安静地听了半天,“嘉嘉这样的年轻人,愿意回老家作贡献,应该是村里的宝贝。你们这些做长辈的,不要什么都往钱上扯。有些东西,比钱重要。” 宋青岚感慨地说:“如果你们对方老师这么优秀的人都不愿意释放善意,我不知道我们坐在这里讨论善文化的意义是什么。” “你们天天讲村里没得几个年轻人,除了老家伙就是小家伙。”赵春兰气愤地拍了下桌子,“好不容易有年轻人愿意回来,你们恨不得拿唾沫星子把她淹死!你们这么搞,哪个年轻人还愿意回来?” 整个投票表决的流程,进行得异常安静。 听到楼梯上传来轻轻重重的脚步声,坐在一楼农家书屋的方嘉嘉抬眼看向窗外,那些村民代表一个个走出了村部大院。 宋青岚走进农家书屋,“方老师,你的方案全票通过啦。” “真的?”方嘉嘉还以为那几个提问的村民代表会投反对票,对这个结果感到很意外。 “真的!” 方嘉嘉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赵春兰笑呵呵地走到方嘉嘉身边,“嘉嘉,村里要组个女子篮球队,你有兴趣没得?” “好啊。”方嘉嘉笑了笑,“广场舞我跳不来,打篮球我想试试。” 赵春兰惊喜地望着她,“这就对了嘛,年轻人一定要多运动!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我不是本地户口,可以加入篮球队吗?”宋青岚跃跃欲试。 “当然可以!”赵春兰开心地拍了下大腿,“我看那个比赛文件上写的,除了 18 岁以上的本地村民,外地户口的村干部也可以代表村里参赛。” 这一下就凑出了三个人,赵春兰兴奋地拉了个群,开始约定训练时间,和她们讨论队员招募的事。 林子寿走到书屋门口对着方嘉嘉挥了挥手,“嘉嘉,我后天的善文化讲堂也在上面那个会议室,正好要说到《了凡四训》的积善之方,你来不来?” “来。”方嘉嘉恭敬地站起来,“林老师,我一定来。” 向峻宇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望着一起往外走的方嘉嘉和林子寿。 春日的阳光洒在一老一少的肩头,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地走出村部大院,向峻宇确信这片土地上那个“善”的磁场依然还在。 繁星之下,向峻宇的车停在山腰上的一个风洞边。 他和方嘉嘉坐在车厢边沿,道旁的树木迎风摇摆,仿佛在偷听两个热恋中的人聊天。 清凉的夜风里,时间似乎流逝得非常缓慢。 眼前的山谷,身后的山林,静谧的空气带着明澈的气息,在黑夜里蔓延。 方嘉嘉给卡卡回复完消息,悠哉悠哉地晃了晃腿,侧头时感受到一阵拂面的风。 向峻宇抱着已经安心睡着的减减,注视着令他心旌摇荡的人,自她回来以后,他眼里的向善坪也跟着变得更美好了。 看到他的手机屏幕亮起,她提醒他,“有人发消息给你。” 他看了一眼怀里的小狗,“你帮我看一下。” 不慌不忙 第81节 方嘉嘉拿起他的手机,“开机密码。” “3222。” “青岚问你微党课的内容准备好了没?” “准备好了。” “你电脑密码也是这个。”方嘉嘉替他回完消息咕哝了一句,推断道:“3222 是你在部队的什么编号吗?” “不是。”他微笑着沉默了一会儿,“你名字有多少画?” 第74章 .春天来了,运动神经复苏 方嘉嘉用手指在自己手掌上写起了自己的名字,默数着名字的笔画,数完轻声笑了笑。 她一直以为向峻宇这种大直男不会有这种隐秘示爱的小心思。 “你这密码什么时候开始用的?” “大二。” “你说初二我都信。” “什么意思?” 她忍着笑说,“我用你生日做开机密码吧,给你回个礼。” 他没听出这话里有什么诚意,“不勉强。” 他们的爱情就像是一块刚刚展开的巨大荧幕,这种意外发现演绎出的关于爱的具体细节,渐渐填充出生趣盎然的画面。 方嘉嘉看了看赵春兰发来的篮球训练通知,用右肩轻轻撞了撞他的左肩。 “你是村里篮球队的队员吗?” “队长,怎么了?” “哦。”方嘉嘉点了点头,“那天在云溪农庄听陈新说,覃森是竹叶坡村队的,他是万匠泉村队的,叶朗今年也加入了万匠泉的篮球队。那你不就要和我那几个老同学打比赛了?” “去年就和他们打过了。”不过去年没有叶朗,向峻宇注视着她,“你希望谁赢?” 方嘉嘉认真地纠结了一会儿,坦白地说:“谁赢都行啊。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向峻宇的脸色在黑夜里顿时晴转多云,她既是自己的女朋友,又是向善坪的村民,这种时候居然也能做到不偏不倚。 听起来就是既没有那么爱他,也没有那么热爱向善坪。 “嗯,你和他们的友谊第一。” 方嘉嘉瞥了他一眼,这话听起来酸溜溜的,“你生气了?” “我不生气,我只是不理解。” “不就是个篮球比赛?格局打开。” “我打不开。” “我希望你赢,我们村赢。” “这不是你心里话。” 方嘉嘉忍俊不禁,“你几岁的人了?为这么点小事在这儿跟我闹别扭。” 他憋屈地叹气,“这不是小事。”这可是关乎真爱和集体荣誉感的大事。 “这是多大的事?”方嘉嘉不解地挠了挠减减,“你最近是不是返老还童了?隔三差五地跟我闹这种情绪。” 风吹来,她的发梢飞拂到他的脸颊,他侧头朝她的嘴角吻了过去。他唇上温热的气息传渡到她的双唇,格外炙热的吻里,燃烧着不满的火苗。 他的嘴唇落停在她耳畔,仿佛是不想打破山野的静谧,轻声问她,“你心能不能往我这儿偏一偏?” 睡在他怀里的减减哼哼唧唧地伸了伸爪子,从他怀里蹦进了车厢。方嘉嘉的唇角牵出微笑,“你想听心里话,我说出来你又不信。” 向峻宇的呼吸洒落在她的脖颈间,“你那个同事说得对。” “哪个同事?说什么了?” “你没良心。” 她转过头扯住他的耳朵,“向峻宇,我劝你最好不要乱吃飞醋,你这样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刚正不阿的书记。让我很想直接把你扔醋缸里,让你酸个够。” 向书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本来还想把今年的荣誉村民颁给你的,结果你一点集体荣誉感都没有。” “这么崇高的荣誉你千万别颁给我,我何德何能?” 听她这语气有呛人的味道了,他顿时不想拈酸了,这种带着情绪的对话继续下去会很危险。 他换了个话题,“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练球?” 方嘉嘉把减减揽抱在手上,“我们女队的事,不要你管。” 他就着满天星斗的光观察着她的表情,“你生气了?” 方嘉嘉刻意复读他说过的话,“我不生气,我只是不理解。” “你不是说谈恋爱吵架很正常?格局打开。” “我打不开。”方嘉嘉说完自己先笑了,“像两个神经病,无聊。”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星光在他们的肩头起舞跳跃,笑声被送入无垠的夜空。 两个在白天都忙得身心疲倦的人,在夜深人静时反而觉得整个人都会重新变得生机勃勃。 约会的时间里,他们就好像是生活在另外的时空,可以肆意地释放自己最真实的情绪和自我。 空气中浮游着春天的味道,宁静而自由。 方嘉嘉伸手和夜里的山风击了个掌,“春兰姐说明天晚上开始练球。” 工作日的早晨忙碌又平常。 方嘉嘉看着向安风卷残云的吃面速度,“你慢点儿吃。”她想到他那个总是被欺负的同学,“你们班那个年级第一,这阵子怎么样?” “程晏?就那样。”向安咕噜咕噜喝完面汤,“你是不是跟李老师说什么了?她这几天老是整顿那几个废物。” “我就是前几天和她一起吃饭的时候提了一嘴。” 向安“哐”地放下碗,“我看起来很勇猛吗?李老师都开始让我给那书呆子当保镖了。”向安起身,踩着广播操的旋律往学校跑,“啊啊啊啊我又要被体育老师罚跑圈了!” 方嘉嘉挑起一筷子面,发现马路上刚跑走一个,又跑来一个。 “峻宇!天天这么跑腿受得了啊?”张翠凤搓洗着抹布,对着晨跑的向书记高声打招呼。 “还行。” 向峻宇看向那个埋头吃面的人,她朝他抛了个隐秘的微笑,故意举起桌上的老陈醋,“醋”字大标签对着他晃了晃。 他绷着个脸,故意别过头不看她,“翠凤婶,我走了。” 昨天方嘉嘉提完善文化墙绘的方案,其中几个村民代表也是临街商户,投票结束后主动和向峻宇提起了店铺招牌更换的事,表示愿意配合村部的工作。 向峻宇又和余下的另外几户沟通了一遍,他们照旧是油盐不进。 又到了巡山巡林的日子,向书记和另外三个护林员吃过早餐后便分头进入林区。 村里每年都有滥伐、滥猎现象,每次巡林的重点就是检查林木砍伐情况以及禁猎情况。 阳光明媚,树林的片片绿叶上流淌着春光。 树木葱郁,溪流潺潺。巡林的脚步穿过光亮与阴凉,啜饮着春风的人站在山腰向农舍林立的家园瞰去,春色动人,山河广阔。 走在向峻宇身边的大福忽然往右前方猛窜,身手矫捷的向书记迅速跟了上去。 大福突然停了下来,吐着舌头哈着气,懒洋洋地对着那处草丛摇起了尾巴。 向峻宇快走了几步去察看情况,结果看到开婚庆用品店的刘利军和理发店的老板娘杨群英衣衫不整地蹲在草丛里,两个人正在火急火燎地提裤子,穿衣服。 显然是大福和向峻宇的脚步声坏了他们的好事,乱了他们的心神,那垫子下面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野草都是这场野战的受害者。 难怪大福不吠他们,都是村里的熟人。 向峻宇瞠目结舌,面红耳赤地匆忙转身,拍了下大福的头,大步流星地往另一个方向走。 “书书书记!”刘利军着急忙慌地往裤子里塞着秋衣追了上去,“这就是个误会,你不要多想。” 向峻宇嫌恶地蹙了蹙眉,随手折了根拇指粗的树枝,探草丛时故意往他身上狠狠抽了几下。 “是群英那个骚婆娘勾引我的!”刘利军连躲带闪地跟在向峻宇身边,“峻宇!书记!你千万别说出去,我怕我老婆受刺激了到时候她和肚子里的小的都有危险。” 向峻宇用力拨开他的手,生理性厌恶。快步走到大福正在喝水的小溪边洗了洗手,他觉得这片林子都被这两个人污染了。 真在乎老婆孩子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苟且之事? 巡完山回到村部填写日志,又到了傍晚。钟正和走进向峻宇的办公室,对他说村里的所有商户都同意更换店铺招牌了。 向峻宇不解,“怎么突然都想通了?” 钟正和也感到疑惑,“刘利军帮忙跟那几户去打了商量,不晓得他怎么做的思想工作,他们都同意了。” 向峻宇的眉梢挑起一抹讥讽,他对刘利军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齿,也看不懂他在献什么殷勤。 巡山日志的本子刚合上没一会儿,向思睿约他去文体广场练球。 李晓霞站在文体广场的篮球场上,郁闷地望着眼前三个女人。 “没搞错吧?就你们仨这水平去打比赛?” 李大侠在教她们打球的过程中,体会到了那些家长辅导孩子做作业的狂躁心态,死活都教不会真的令人恼火。 方嘉嘉穿了一套宽松的灰蓝色运动卫衣,垂头丧气地坐在场边,安安静静地挨训。 赵春兰年纪比她们大,精神头却足得很,“晓霞,勤能补拙。我们这不是刚开始学嘛,以后多练就是了。” “李大侠,你来做队长吧,有你在我们稳赢。”宋青岚趁机拉拢她入队。 李晓霞正犹豫不决,望见那几个穿着球服走进文体广场的男人,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了。 向峻宇带着男队的人来练球了。 方嘉嘉顺着李晓霞的视线看过去,看到身穿夏款运动服往篮球场走来的向峻宇,愣了愣,迅速挪开眼。 不愧是天天跑步锻炼的人。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大学后这些年,每回见到向峻宇几乎都是过年那几天,大家都穿得严严实实的,之前根本没见过他穿这么少。 她按了按发箍,又悄么么朝他瞄了一眼,的确是很适合为艺术献身的人体模特的身材。没有过度健身的痕迹,却有格外清晰的肌肉线条。 不慌不忙 第82节 “书记,你们穿这么点不冷啊?”赵春兰乐呵呵地问。 向峻宇看了一眼臊眉搭眼坐在场边的方嘉嘉,“打打球就不冷了。” 向思睿朝李晓霞扬了扬下巴,“大侠,有你在女队,那我们村的女篮岂不是要直接打进总决赛了?” “对对对,晓霞,你带着我们打,肯定能出好成绩!”赵春兰趁势劝说,“其他村也没几个女的能把篮球打成你这样,你到时候就是篮球场上的女霸王!” 李晓霞脑子里闪过自己制霸篮球场的威风画面,不接茬,撇了撇嘴。 “你们三个还练不练?不练我走了!” “练练练!”赵春兰一手搀起方嘉嘉,一手拉着宋青岚,“我们练!” “我们也会有队服吧?”方嘉嘉朝向思睿的背影看了一眼,他穿的是村队的队服,“我们选个什么颜色?要设计个比他们那身好看的。” 说到队服,几个累恹恹的女人忽然精神抖擞了,站在场上热烈地讨论起来。 方嘉嘉干脆拿出手机,点开绘图软件,画起了草图。 向峻宇投完一个三分球朝身后看了一眼,见她们居然都在场边坐下了。 几个女人低头对着方嘉嘉的手机屏幕,叽叽喳喳地讨论得热火朝天,他朝向思睿使了个眼色。 “那个善字形的 logo,我想把下面的那个‘口’改成线描的篮球,作为篮球队的专用 logo。” 宋青岚连连点头,“哇,方老师,我喜欢你这个创意。” “运动服的配色就用一套黑配粉,一套绿配白,黑色和绿色是主色,粉色和白色做侧边。侧边还可以增加一些西兰卡普的抽象图案元素做点缀。” “嘉嘉,还是你有想法!”赵春兰欢喜地说:“天气快热起来了,我们早点定做,穿出来几好看的!” “我觉得背面的名字不一定要用真名的拼音组合,我想直接用我的网名。” 一直蹲在方嘉嘉身后撅嘴旁听的李晓霞盯着屏幕上的草图忽然开口,“那我用李大侠,号码要 24 号,我是科蜜。” 空气突然安静,另外三个女人意味深长地对视,心照不宣地微笑。 劝她加入球队,劝来劝去的话说了一套又一套,结果还不如队服一套。 赵春兰眉开眼笑,“我们女子篮球队直接拿队服去招人,不愁招不到!”她一转头,吓了一跳,向峻宇和向思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她们身后。 “书记,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你们聊到村队 logo 的时候。” “既然是一个村的,我们男队和女队的队服就要统一。”向思睿转头对着向峻宇笑眯眯地说:“是吧向书记?” 向峻宇当然想和女朋友穿同款队服,点头,“是。” “你们真是想得美啊!”李晓霞一蹦三尺高,“谁愿意跟你们穿一样的?” 方嘉嘉的食指在手机侧沿划拉了两下,她愿意。 两拨人各自练了会儿篮球,又各自散去。 向峻宇回家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再出门,走进状元小卖铺。 方嘉嘉坐在收银台后的高脚凳上,在他关门的同时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对他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参不透她笑容里的深意,“笑什么?” 方嘉嘉轻轻扬了扬眉毛,“你有几块腹肌?” 向峻宇怔了怔,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腹部,微笑从嘴角蔓延到脸颊。 “你想要几块?” 第75章 .我能不能摸一下你的腹肌 方嘉嘉的目光迅速地在他身上扫描了一遍,根据自己以前画人体模特的经验在脑子里“透视”他的肌肉和骨骼。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被她的目光检视,“你能看出来?” “看不出来。”她仰脸看他,喜笑盈腮,“很久没画人体了,感觉自己好像没有以前那种造型能力了。” 向峻宇用自己有限的美术常识理解了一下她的话,“画人体是不是那种?” “对,不穿衣服的。” “你画过吗?” “大二和室友去别的专业蹭过人体素描课,第一次去的时候满怀期待,结果是个老大爷。” 他有点想笑,“你期待什么?” 方嘉嘉手撑着下巴,笑嘻嘻地说:“当然是期待美好又年轻的肉体。后来又蹭了几次课,男女老少都画过了。” 向峻宇的耳朵直接被她两句话燎红,“你真是见过不少世面。” 她玩笑道:“向书记要不要为艺术献一下身?” 向峻宇果断摇头。方嘉嘉推了推发箍,慢悠悠地说:“就算你敢为艺术献身,我也不一定敢看。我们俩暂时很难走到那一步。” 他的心情顿时就不愉快了,“为什么?” “直视你的肉体,我想想都觉得很别扭。” 似乎是对她说的话有些不满,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她跟前,直接撩起衣角,露出自己的腹肌。 见她害羞地捂住了眼,他握住她的手腕,探入自己的腹部,按着她的手掌压在自己沟壑分明的腹肌上。 方嘉嘉呆若木鸡地坐在凳子上,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一般,手掌紧贴着他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腹部。 她感觉掌心仿佛有电流经过,越来越烫,不知道发烫的到底是他的腹肌还是自己的掌心。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别扭吗?” 方嘉嘉属于思想上很勇但行动上容易露怯的那类人,此时的她已经羞臊得满脸通红。 她的额头抵在他胸前,偷笑,食指轻轻挠了挠他的马甲线。 向峻宇挪开自己按在她手背上的手,她的手掌却还紧紧地贴在他的腹肌上。 两个人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儿,她的手渐渐大胆,在他的腹部缓缓游走,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抚摩。 她的手心仿佛带着咝咝电流燎燃了他体内的火。她倒像是真的在摸数他有几块腹肌,摸到侧腹的人鱼线时还用指腹按了按。 听到头顶那声轻笑,方嘉嘉难为情地戳了戳他腰部紧实的肌肉,把手抽了出来,揣回自己的兜里。 “数清楚了?” 她笑而不语地点了点头。 “你满意吗?” 她继续笑而不语地点头。 他俯身去吻她,带着澎湃的激情,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把她的手掌往它刚刚游历过的腰腹处带去。 唇舌交缠间,肌肉在她指下越发紧绷,他的腹肌也在热吻她的掌心和指腹。 学校的下课铃声响起,在门口焦躁地嗷嗷叫唤的减减,再一次为热吻正酣的人叫停。 呼吸渐渐归于平静,方嘉嘉扭头往门的方向看。 “向安那个家伙不会又在外面吧?我去看看。” 打开门,减减瞬间蹿了出去,往状元小卖铺和沵湖中学围挡之间的那条过道跑去,对着过道“汪汪汪——” 方嘉嘉不明就里地跟过去,往过道里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 下了晚自习的走读生从校门口陆陆续续走出来,向安像个偷狗贼一样冲到减减面前,把还在叫唤的小狗一把抱起,减减在向安的怀里猛烈地扑腾。 “嘉嘉姐,减减我先带回去了。” 想到上次程晏就是在这过道里被那群混球欺负,而且减减今天晚上实在是有点反常,老是跑到这边叫唤。 方嘉嘉又若有所思地朝里看了一眼,打开手机的电筒照了照,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什么情况?”向峻宇见她进门,满眼探询地问她。 “没什么,向安把减减带回去了。” “我明天要去趟县里,去递一下村里商铺门头改造的申请。” “嗯?”方嘉嘉坐到收银台后,打开电脑,“你不是说有好几户坚决不同意换吗?” “今天他们都同意了。” “那些人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 “刘利军去做了他们的思想工作。” 方嘉嘉点开设计软件,为之前做好的店铺招牌贴前后对比的效果图,随口问道:“你之前不是说利军哥和群英姐他们态度最强硬吗?” 向峻宇蹙了蹙眉,脑子里闪过那两个人在草丛里的狼狈画面,“不好说。” 方嘉嘉忙着贴图,无心追问,“我等下把对比效果图发给你。” 向书记想到了刘利军那怀有身孕的老婆,苦恼地沉默了一会儿,“嘉嘉,如果一个男的在他老婆怀孕期间出轨了。你又认识他老婆,你会对他老婆说那男的出轨的事吗?” “当然要说啊!”方嘉嘉愤愤不平地看了他一眼,“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继续跟那种男人过日子。” “但是她大着肚子,都快生了。你告诉她了,她如果一气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事,伤到她自己怎么办?” 方嘉嘉微微点头,“也对,情绪这东西不可控,太危险了。” 深深的沉默。 清官难断家务事,向书记无话可说地坐在方嘉嘉身边,注视着她的电脑屏幕。 店铺招牌的对比效果图发送给向峻宇,方嘉嘉又开始设计村里篮球队的 logo 和队服。 用之前的“善”字形 logo 改了一版篮球队的 logo,她又下载了一套球服的设计素材。 “你们男队的衣服配色要改吗?我们是黑配粉和绿配白。” “粉色和绿色换一下。” 方嘉嘉有点疑惑,“黑配绿和粉配白?你想穿粉色运动服啊?我们只打算用粉色做个侧边的点缀。” “不是,我是说粉色和绿色换成别的颜色。” “黑配蓝?黄配白?” 不慌不忙 第83节 “可以。” “我们穿绿的,你们穿黄的,站在一起不就是青黄不接?” 向峻宇忍俊不禁,“话都让你说完了。” “西兰卡普高饱和度的五方正色分别就是青、黄、黑、白、红。”方嘉嘉在电脑上不断切换配色的颜色,“这个吧,白配红。” “可以。” “好吧,那你们就黑配黄,白配红。我们把五方正色凑齐了。”方嘉嘉手上没停,嘴上也没停。 “我妈过两天回来了,进的那些货明天要到了,等她回来就可以准备理货开张了。” “明天我不在,我找几个人来帮你搬货。” “不用,没多少东西。” “要不要我明天给你带点什么东西回来?” “不用,你早点回来。”她顿了顿,“明天周希沛生日,我估计我也不会回来太早。” “哦。减减吃的用的那些要再买一些吗?” “不用,我网上买了。” 他无奈地笑,“什么都不用。”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话题又飞到了别处,“你腹肌特意练过吗?” 每到这种时候,向峻宇就觉得方嘉嘉和王秀荷果然是亲母女,至少在话题的跳跃能力上,一脉相承。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她这种不顾上下文的聊天方式,“每天早上起来会做卷腹,你要不要试试?” 她想想都觉得累,头上那颗丸子也跟着猛烈摇晃,“不要不要不要。” “你愿意打篮球是好事,是要多运动,健康很重要。” “知道了,向书记。” 被她叫“向书记”总让他忍不住反省一下,“我刚刚说的话很官方吗?” “你自己在脑子里回放一下。”她活动了一下手腕,又拿起鼠标,对着屏幕上的球服设计稿又开始念叨,“你以后出门不要穿得太少。” 向峻宇点开红薯产业园意向投资人发来的消息,迷茫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我怕别人馋你身子。” 他哑然一笑,“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方嘉嘉调整着篮球队服侧边的西兰卡普图案元素,语气懒洋洋地嘟囔。 “我占有欲很强的,你别穿得太暴露在外面招蜂引蝶。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那些绯闻怎么来的,你要找找自己的问题。你穿那么少不就是想勾引女人吗?” “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向峻宇回完意向投资人的消息,又在朋友圈转发了一条宋青岚发出来的主题党日活动通知,看了她一眼,“哪里学来的这些阴阳怪气的话?” “还不是跟你们男人学的。” “我没说过这种话。” “所以你是我男朋友。” 向峻宇注视着她的脸,忽然有些感慨。“你小不点儿那会儿说话也是古灵精怪的。”后面的那半句话他不想说出来。 方嘉嘉朝他扯出一个假笑,“都怪向文楷那个王八蛋。” 向峻宇点了点头,“王八蛋前两天跟我说,他会自己开车送荷婶回来。” 方嘉嘉的手僵停在键盘上,好心情就像是那个气球,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刺。她的快乐忽然被戳破了,开始快速地泄气。 她继续处理球服设计稿上的视觉元素,没心情和他聊天打趣了。 “他之前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劝劝你,说待在向善坪没前途,他想给你在他们单位的下属企业安排一份工作。” “别劝,不去。” “我没想劝你。我当时也是这么跟他说的,他就觉得我有私心,猜到了我们俩的事。” 方嘉嘉郁郁怏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呢?” “他很生气,说他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她愣了一下,嘴角扯出一抹笑,“那我们俩一定要相亲相爱,气死他。” “好。” 方嘉嘉盯着电脑屏幕,手里忙活着,心不在焉地问:“你有私心吗?” 他没想到她又会把话题倒回去,犹豫了一会儿,“不能说完全没有。” 她决定用李大侠的名字和号码来做设计示意,在运动服背面的设计图上调整“李大侠”和数字“24”的字体和大小。 “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在你心里,你的爱情大于我的前途?” “我不觉得你待在村里就没前途,这里也有你的用武之地。” 她在字体库里翻找字体,想找个更好看的字体,“前途总有好的和更好的,如果我哪天真的在村里待不下去了,你会为了让我有更好的前途跟我分手吗?电视剧里老这么演。” 他抗拒地摇了摇头,“我们别聊这些。” 笔记本电脑做设计就是很不方便,设计界面又卡住了。方嘉嘉慢悠悠地咕哝,“这有什么不能聊的?你是觉得我会一直卡在村里?” 向峻宇沉吟片刻,“如果你哪天真的待不下去了,可能是想离开向善坪,也可能是想离开我。” 她把那套黑配粉的运动服正反两面的设计稿点击存稿,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嗯,反正就是这两种情况。” 他表情沮丧地望着她,“你在给我打预防针?提醒我你迟早会走?” 她导出图片,发现存错文件夹了,“这种事说不准,如果觉得这里不合适,当然要换一个。” 快速地把设计稿存入另外一个文件夹,她伸懒腰的时候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愁郁,她顿时一脸愕然。 “你怎么了?” 他从她的那些话里只听出了她对未来的各种不确定,还有随时会从这份感情里抽身而退的洒脱。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方嘉嘉挠了挠额头,她刚刚根本没怎么带脑子聊天。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设计界面上和键盘的快捷键上,很多话就是跟着他的话,话赶话地随口一说,说完她都不太能完整地在脑子里回想一遍。 很明显能感觉到他情绪忽然变得很不对劲,她试探地问:“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没有。” “那你这是怎么了?” 他避开她探究的视线,“我没事。” 方嘉嘉总觉得这对话内容似曾相识,“你生气了?” 他转过头直视她,正色道:“对,我是有点生气。” “你为什么生气?” “我觉得你和我在一起就是过一天算一天,根本不在乎我们俩以后会怎么样。” 方嘉嘉困惑地望着他,日子不就是过一天算一天? 话说回来,她感觉自己好像是没有认真想过他们俩以后的事,心虚地问:“你想让我怎么在乎啊?” 两个人彼此无话地凝视着对方,长久的沉默。 这种眼神对峙,方嘉嘉实在是熬不过他,败阵一般垂下眼皮,又蔫儿巴巴地抬眼看他。 “我能不能再摸一下你的腹肌?” 向峻宇迅速别过头,虽然笑容收得很快,但就是没憋住笑。 他整顿好表情,语气不冷不热地问:“你馋我身子?” 方嘉嘉嬉皮笑脸地点了点头。 “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什么意思呀?我以后不能摸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男朋友,不行吗?”她见他迟迟不吭声,想到他刚刚那个生气的理由,思忖了一会儿,“未婚夫,可以吗?” 脸上萦绕的郁气瞬间散去,他克制地微笑,“可以。” 第76章 .坏人不好过,发疯变恶魔 高为峰站在状元小卖铺和沵湖中学围挡之间的那条过道里,刚刚那条小土狗又差点让他暴露。 阴森森的夜色笼罩在他的脸上,露出可怖的狠戾。 他这阵子实在是不太好过。 向宁向法院起诉了他,而且拒绝诉前调解。追债的人三天两头去他家和他上班的地方堵他,弄得他无处可去。 父母死活都不愿意再掏钱替他还债,两个姐姐也直接把他拉黑了,要跟他断绝关系。 最让他气愤和绝望的是,向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就已经另结新欢。 前天在麓山苑的门口,他看到她从一辆宝马车上下来,看清从驾驶座走出来的那个男人时,他气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他怒火中烧地瞪着那个男人,因为那人他见过。上一次是在拘留所门口,另一次是在龙耳朵餐馆,他当时正在和方嘉嘉同桌吃饭。 好像还不止这两次,他总感觉自己还在哪儿见过这个男人,却怎么也想起不来。看到他和向宁一起进了麓山苑 a 栋的电梯间,高为峰狂躁地踱来踱去,想冲过去杀人。 昨天中午,他的车跟着那辆黑色的宝马 x5 到了澄心竹艺加工厂的附近。 他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既没钱还债,也没地方可去,就连曾经对自己一再包容的向宁都彻底抛弃了他。 从拘留所出来之后没几天,他就开始酝酿那个计划。 与其每天提心吊胆地躲着追债公司那群凶神恶煞的厉鬼,还不如犯点事把自己送进监狱。既能逃命还能躲债,也不用担惊受怕。 他需要一个作案对象,这个叫陈新的男人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高为峰戴着鸭舌帽在加工厂附近逡巡,兜里装着突击匕首,等待时机。他在网上查过故意伤害罪的量刑标准,能判几年他就能在里面过几年的消停日子。 这个加工厂的人真不少,陈新进进出出很少有独自一人的时刻。 不慌不忙 第84节 直到今天中午,陈新在厂区食堂外的竹林边打电话。高为峰躲在另一片竹林里,看了看四周,见附近没有其他人,大门口的保安离得也很远,他杀心顿起。 为了不让人起疑,他慢步朝着背对着他的陈新走了过去。 “方嘉嘉,你小卖铺重新开张那天记得通知我啊,我去捧个场。” “上次送你那两个竹编的包喜欢吗?最近有新品出来,过几天再给你带两个过去。” “向安前几天让我帮他买小狗吃的零食,他都快中考了,怎么还有空养狗?” “是吗?张阿姨问起我了?我前几天都在市里,所以没去餐馆,那我今天晚上过去吃个晚饭吧,给他们请个安。” “我跟向宁挺好的,昨天我还送她回家了。多亏了方老师多次为我们创造机会,我们结婚那天你必须坐主桌。” “哈哈,好的,你忙你的,晚上一起吃饭。我跟向安学了几手,晚上我做两个菜。” 高为峰隔着那小片竹林听到陈新说出来的话,忽然转了个身,往厂区外走。 此时此刻,他更想捅死方嘉嘉。 他坐进自己的车里,回想方嘉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件件,一桩桩,觉得她真是该死。 她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挑拨自己和向宁的关系,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她还同时在努力撮合向宁和别的男人成双成对。 她怂恿向宁起诉自己,让他们对簿公堂。 她故意说狠话刺激他,让他忍不住出手打她,也让向宁对自己彻底死了心。 她还让自己在走出拘留所那天被那群人痛打一顿,受了奇耻大辱。 他越想越气,觉得方嘉嘉简直就是导致自己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的万恶之源,恨不得立刻将她碎尸万段。 一脚油门,车开到了落月河边。 他怕自己的车会被认出来,把车停在河边的一辆挖沙机旁边。白天村里人来人往不一定能伤到她,他只能等着天黑。 好不容易天黑了,他躲进状元小卖铺和沵湖中学围挡之间的那条过道,握着匕首等着方嘉嘉出现。 方嘉嘉接了个电话就出门了,听她说的话,似乎是和别人约好了一起去什么文体广场打篮球。 考虑到广场人会很多,他怕自己还没伤到她就会被别人按住,只能继续在过道里等。 她凭什么过得这么滋润?还有闲心打篮球。高为峰握着匕首的手仿佛能攥出火星子。 方嘉嘉打完球回来后直接进了龙耳朵餐馆,磨磨蹭蹭不知道干什么。过了很久,拎了个电脑包,抱着条小土狗往状元小卖铺走过来了。 她进了小卖铺,而且没关门。 他压了压帽檐,准备进小卖铺,结果那条小土狗猛地朝自己冲了过来。 高为峰握着匕首想干脆直接捅死那条碍事的狗,结果它的叫唤声又引来了街对面的两条叫声更凶猛的大狗。 他只能狼狈地往过道的另一头逃窜,直接跳进了刚刚被犁过的稻田里。 春日的稻田里灌满了水,一踩一腿泥,狗都不下去。那两大一小三条土狗,站在状元小卖铺屋后的石阶上对着他狂吠。 “减减!回来!你要吃鸡肉干还是小饼干?” 听到方嘉嘉的声音,他咬牙切齿地站在稻田中央。只见中间那条小土狗听到方嘉嘉的召唤后,迅速从过道跑回去了。 另外两条狗又对着他“汪汪”叫了两声,估计是望着稻田里的这人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跟着那条叫减减的狗原路跑出了过道。 他刚尝试着走了几步,稻田里发出了一点声响,那条吵死人的小土狗又抽风了一样跑过来嗷嗷叫唤。 高为峰不知道自己在这片稻田里站了多久的桩,直到他又试着挪动了几步,那条小狗没再冲过来,他赶紧上了石阶,重新摸回过道。 状元小卖铺的灯还开着,但是门关上了。这个破学校的上下课铃声每次都能吓他一跳。 他慢慢走到小卖铺门口,果不其然又听到了狗叫,下课铃声和狗叫声吵得他抓狂。 他只能退回到过道里,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那条狗又朝他冲过来了,他再次迈进了稻田里。 有学生从校门口走出来,站在稻田里的人听到了向安的声音。 “嘉嘉姐,减减我先带回去了。” 高为峰听了这句话心里一喜,当初可真是没白给他买那么多好东西,虽然花的也是向宁的钱。 他毫无顾忌地走出稻田,在过道口眼见没有学生再经过,又摸回到状元小卖铺门口。 耳朵贴在门上,准备敲门。发现里面好像不止是方嘉嘉一个人,谈话声时高时低,他努力地听才能听清。 “我妈过两天回来了,进的那些货明天要到了,等她回来就可以准备理货开张了。” “明天我不在,我找几个人来帮你搬货。” 听到向峻宇的声音,高为峰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向峻宇是当过兵的人,从拘留所出来那天差点把他手腕折断。他很清楚,有向峻宇在,自己根本没法碰到方嘉嘉。 他烦躁地离开了状元小卖铺,脑子里又响起了向峻宇那句话。 “明天我不在,我找几个人来帮你搬货。” 明天向峻宇不在,那就好办了。 高为峰大摇大摆地往落月河走,为了让那些狗再也叫不出来,他决定明天先去小超市买些火腿肠,再去买点老鼠药,投放到那个过道里。 看了看支付宝里的余额,他对方嘉嘉的恨意更加浓烈了。 夜色里,他手里的匕首闪着嗜血的寒光,等下一个黑夜。 翌日下午,他拎了一袋带毒的火腿肠,躲在沵湖中学教学楼后面的山坡上,远远地观察着状元小卖铺的状况。 状元小卖铺前面那条路上停了一辆货车,方嘉嘉和四五个人一直忙着卸货、搬货。 过年那两天他听张翠凤说方嘉嘉家里的小卖铺不打算再开了,没想到她居然没去北京,跑回来开这破小卖铺了。 进了这么多货,一定花了不少钱。他恨恨地想。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他慢慢往下走,绕过学校的围挡,又摸回了那条过道。 见了鬼了,等到晚自习的下课铃都响了,不光方嘉嘉人影没见着,就连那条总是坏事的小土狗也不见了。 夜深人静,连狗叫声都没有,高为峰内心却在疯狂咆哮。 方嘉嘉和 178 的人正在云溪农庄为周希沛庆生,到了大家送礼的环节,她递上了那个大大的盒子。 周希沛满眼期待地打开,包装盒的九宫格里摆放着那套 178 的民族风树脂材质的公仔,正中间放着的是今天的寿星。 “啊——”“太可爱了!”“我的妈呀!”“我也要!”“我必须拥有!” 几个女人齐声发出感叹,那四个男同学也把头凑了过去。 “嘉嘉,你居然把我两个小崽儿都捎上了,茶茶和果果真是你亲生的!” “妈妈呀我的这个小锄头好可爱啊!”唐小穗开心得尖叫。 “嘉嘉姐我抱着个大红薯看起来好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很喜欢这个推眼镜的动作,很符合我人民教师的身份。” 陈新拿起自己那个爱不释手,“方嘉嘉你太有心了,还贴心地给我手里弄了根竹子。” 方嘉嘉笑了笑,把一直揣在兜里的隐藏款盲盒掏了出来,递给陈新。 “够意思啊!我的给我单送一份是吧?”陈新乐呵呵地打开,发现竟是坐在茶桌边烹茶的公仔版向宁,他愣了愣,朝方嘉嘉露出感激的笑,“方老师,我该怎么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啊?” “哈哈哈我手里的是个凿子。”覃森拿着自己那个傻笑。 “我看起来像不像食神?我一手是锅,一手是铲子。”何越山悄么么把自己的公仔揣进了兜里,“方嘉嘉,你手里拿的啥?勺子和菜盘子?” 唐小穗瞥了他一眼,“文盲,那是画笔和调色盘。把你兜里那个拿出来!” 叶朗仔细端详着自己的那个小公仔,会心一笑。穿着汉服的小公仔头顶有一片遮风挡雨的大树叶,手里拿着翻开的书本。 方嘉嘉送了一份礼,然后又收获了几套公仔订单。 她看了一眼微信的新消息提示,笑道:“刚刚给我微信转账的人,不给。” 见那群人马上又叽叽喳喳地开始研究微信转账的撤回方式,她看得咯咯直笑。 高为峰越等越狂躁,耐心耗尽,握着匕首却没处使。他看了看身旁的这堵墙,又绕到屋后看了看那几扇玻璃窗。 他没空再耗下去了,下午追债公司的人说已经查到他来了向善坪。明天,这村里也不能待了。 高为峰焦躁地摸了下裤兜,拿出烟点火的时候,点燃了另一个恶念。 他表情烦躁地叼着烟,拿出手机,查看纵火罪的量刑标准。 好不容易跑这一趟,总要让方嘉嘉受点灾他才甘心。 他从那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还没来得及卖出去的纸箱里抽出几个被压扁的纸箱,再次绕到屋后的玻璃窗外。 啪—— 玻璃碎裂的声音,高为峰拿出裤兜里的打火机,从纸箱上撕出薄薄的纸片,点燃,扔进屋内。 被压扁的装货纸箱,一个,两个,三个,接二连三地被他扔了进去。 望着屋里愈燃愈烈的火,他脸上露出狞笑。 他像是一团暗黑的影,坐在沵湖中学校门口的石墩子上,悠闲地观看着那场熊熊大火,等着警车来带他走。 学生宿舍里,晚上起床上厕所的一名女学生看到了火光,开始尖叫。 高为峰觉得这个村子真的很吵,这些学生一个接一个跟疯了一样在大喊大叫。 张翠凤和向振国披着衣服跑出来了,高为峰恨恨地望着他们,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 他听到张翠凤在给向峻宇打电话,“峻宇啊,嘉嘉屋里起火了!快喊人来灭火!” 周围的村民一个个拎着水桶往这边跑,他们开始大呼小叫地救火。 消防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 高为峰死死地盯着人群里的张翠凤,压了压帽檐,朝她走了过去。 好不容易跑这一趟,手里这把匕首总要见点血。 在他眼里,这个聒噪的老女人,也是个该死的。 第77章 .作恶的人做什么都不如意 向峻宇接到张翠凤的电话时,正在村部办公室策划红薯产业园意向投资人的接待流程。 不慌不忙 第85节 那几位投资人决定来一趟向善坪,现场参观、调研、沟通。 “峻宇啊,嘉嘉屋里起火了!快喊人来灭火!” 向峻宇脑子一嗡,倏地站起来,快步走出办公室,“嘉嘉回去了吗?” “没!和陈新去茶果山给同学过生日,还没回来。” “翠凤婶,我马上过来,叫消防车了吗?” “哦哦哦,你看我也是老糊涂了,嘉嘉的电话我都没打,光想着找你了。” “我马上叫消防车,你们别靠火太近,注意安全,我这就过来。” 向峻宇开着车往状元小卖铺赶来时,蹲在石墩子上的高为峰望着那群赶来灭火的村民,脸上满是讥笑。 张翠凤高喊,“田里头有水!” 向振国从家里抱出一大捆软水管,一头接在自己家的水龙头上,拧开了水,握着另一头匆匆往状元小卖铺跑。 张翠凤拎着水桶,和村民们一起在稻田里舀水,然后又泼向那越升越高的大火。 “嘉嘉,还在茶果山吗?”向峻宇叫了消防车,又在车里给方嘉嘉拨了通电话,谈话间就是平常通话的语气。 方嘉嘉握着电话走到玻璃墙边,“嗯,等下要准备切蛋糕了。” “你和陈新一起回来吗?” “对呀。” “好,我等你回来。” “你帮我给减减喂点吃的,它昨天总是疯跑疯叫。我怕它吓到过路的学生,今天把它拿小链子拴在翠凤婶屋后面的棚子里了。覃森帮它做了个豪宅,吃的我放在窗台上了。” “好。”向峻宇从后视镜里看到消防车过来了,“我先挂了,你多吃点蛋糕。” 早已入睡的向安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站在自家楼上,睡眼惺忪地拉开窗帘,看到那片火光顿时满脸惊恐。 他怔怔地望着那片大火,在一群吵吵嚷嚷的人里,看到了坐在校门口那个异常冷静的身影。 太远了,他看不清那人是谁。但是那个人的行为看起来太反常了,心里没来由地袭来一阵恐慌。 向安立马急匆匆地下楼,从家里随手拎了个盆就往小卖铺跑。 高为峰听到消防车的声音越来越近,从石墩子上起身,握着手里的匕首朝张翠凤走去。 混乱而忙碌的人群里,没人有闲心打量这个反常的人,除了向安。 向安拿着盆跑上马路时,看到那个人影站了起来,正在往人堆里走。 火光照在高为峰脸上,向安看清楚了他的脸,他还看到了高为峰手里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向安一个箭步冲到向振国身边,夺过爸爸手里的水管,捏着水管口,对着快要走到张翠凤身边的高为峰一顿呲。 “妈!你和爸爸快闪开,是高为峰!他手里有刀!” 周围的村民顿时满脸惊愕地回过头,沿着向安呲出的水流看到了被向安呲了满身水的高为峰。 刺啦啦的水流呲进了高为峰的眼睛里,他气愤地要冲过去捅人,结果被旁边的村民一桶水砸到头上,晃了个趔趄,歪倒在了地上。 掉落在地上的匕首瞬间被向振国一脚踢开,村民们围着抱头的高为峰一顿拳打脚踢。 向峻宇和消防员赶到时,高为峰已经被村民用软水管绑起来了。 高为峰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向峻宇蹲在他跟前,伸手捏住他的下颌,冷声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杀了方嘉嘉那个臭婊子,让她坏老子的好事!” 向峻宇直接卸了他的下颚,高为峰顿时说不出话,呼吸困难,目眦欲裂地从喉咙里喷发出恼怒的气流。 那边的消防员在有序地救火,这边下巴脱臼的高为峰在嗯嗯啊啊地挨拳。 周希沛许完生日愿望,吹灭蜡烛。 状元小卖铺的这场大火,也灭了。 方嘉嘉和陈新从车里走出来时,消防车已经走了,停在状元小卖铺门口的是一辆警车。 向峻宇正在和警察说明情况,转身看了看一脸茫然走过来的方嘉嘉。 陈新看到坐在警车里的高为峰,顿时明白过来,冲过去就要揍他,被两个警察拦住了。 已经被向峻宇揍得鼻青脸肿的高为峰坐在警车里,摸了摸痛到麻木的下巴,对着陈新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 “本来我想弄死的人是你,但是你提醒了我,更该死的人是方嘉嘉。” 陈新莫名其妙,“杂种!你为什么不直接冲我来?” “你死了,谁接我的盘?”高为峰冷笑,恨意滔天地瞪着方嘉嘉,“要不是那条疯狗坏事,方嘉嘉这个搅屎棍可不一定活得过昨晚。” 警察指着高为峰厉声呵斥,“你老实点!” 方嘉嘉一脸平静地站在警车旁,望着那个被烧得一片狼藉的“凹”字形右上角,刚到的货品全烧没了,但是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悲伤或者难过的情绪。 张翠凤一家三口觉得方嘉嘉无辜受了自己家的牵连,站在她身边愧恼得不想说话。 周围帮忙灭火的村民还以为方嘉嘉太难过了,纷纷围上来安慰她。 “没得事的嘉嘉,人没事就好,东西没了可以再买。” “嘉嘉,想开一点,幸亏你没住家里,万幸了这已经是!” “钱财都是身外物,烧了就烧了,再赚就是了。” 方嘉嘉看了看身边的邻居,发自肺腑地说:“谢谢你们,今天晚上辛苦你们了。” “邻里邻居,应该的!” “有什么好谢的,我们就是顺手泼个水,幸亏消防员来得快。” “嘉嘉,明天要收拾的话你招呼一声,晚上早点睡哦。” 方嘉嘉目送他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心里涌进和暖的热流。 她看了看身边的张翠凤,后怕地说:“翠凤婶,幸亏他烧的是我们家。” 张翠凤抹了一把老泪,“蠢丫头,你说的这是什么傻话?” 方嘉嘉心有余悸地抱了抱张翠凤,“我们家没人,烧了就烧了。” 她笑呵呵地拍了拍张翠凤的脸,“哭什么呀?你们没事就好。”她朝陈新看了一眼,“这事你们别告诉姐姐。” 陈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闷闷不乐的向安,“安哥,快去睡觉,你明天还要上课。” “我哪里还有心情睡觉?”向安拎着个破盆深深叹气,恨不得把高为峰千刀万剐,“气死我了。” 警察做完现场笔录,方嘉嘉见他们上了车准备要走了,她走到警车边,冷漠地直视高为峰。 “作为一个赌鬼来说,你真的很没有赌运。你烧掉的那两间房,都不值钱。” 她指了指刚刚装修好的状元小卖铺,“你如果烧了那边,我可能还会有点难过,里面七七八八花了我很多钱。” 高为峰眼里淬了毒一般狠狠瞪着她,“你闭嘴!” 方嘉嘉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蠢货,你烧掉的其中一间房还是向文楷的,向文楷是我最讨厌的人。” 高为峰气得咬牙切齿,“搅屎棍,你不得好死!” “你坐了牢照样起诉你,欠债还钱,你躲不了。高为峰,我祝你在监狱里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生不如死!” 两名年轻的警察对视了一眼,对着还想破口大骂的高为峰厉声制止。 警车开走,惊险又荒唐的闹剧落幕。 方嘉嘉面向大家,“辛苦大家了,都回去吧,太晚了,该休息了。” 他们看她这副没事人的样子,都放下心来,各自打了招呼,各回各家。 刚刚当着众人一直没怎么出声的向峻宇,见陈新的车子开走,又折了回来,走进没亮灯的小卖铺。 方嘉嘉打着手机的电筒,做了个掐指一算的动作,“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找我。” “我明天找人来修电路。”向峻宇有些后怕地紧紧抱着她,高为峰坐在警车里说的那两句话,听得他脊背发凉。原来这个人渣昨晚就已经准备行凶了。 ——要不是那条疯狗坏事,方嘉嘉这个搅屎棍可不一定活得过昨晚。 向峻宇看到警察捡起那把突击匕首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幸亏你把减减抱回来了。”向峻宇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她的背,“你今天把它拴起来,也救了它一命。” 方嘉嘉懵了,“我没听懂,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高为峰就来了,你不是说减减昨天一直对着那边疯叫吗?它发现那烂人了,没让他得逞。高为峰今天买了火腿肠和老鼠药,怕减减又坏他的事,本来想先毒死它再对你动手。” 方嘉嘉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花了一点时间消化这事,“难怪它昨天跟疯了一样。我以后要对减减做一下投食训练,那些学生老是喂东西给它吃,它对吃的没什么戒备心。” “嗯,是要好好训练它。这次多亏它,怪我昨天太大意了。” “这怎么能怪你?这谁能想到啊?”方嘉嘉怔了怔,“你之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怎么不说家里起火了?” “灭火有消防员,你晚点回来也不碍事。再说了,你蛋糕还没吃。” 方嘉嘉仰脸朝他笑。他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早点休息,太晚了。”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忽然兴奋地说:“你快点告诉向文楷!他卧室被烧了,让他别回来了。” 向峻宇为难地看着她,“他之前就说了要去我家住。” 方嘉嘉的激动兴奋瞬间烟消云散,“你到底和谁一边的?” “和你。” “那你就不要和向文楷玩。” 他顿时失笑,“你几岁了?” 方嘉嘉扯了扯嘴角,“高为峰那个王八蛋,把我画墙绘的材料也烧了,又要重新买,本来明天都可以去文体广场开始画了。” “我明天去县里给你买回来。” “不用,我添点运费明天让那个老板直接托人带过来。”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走到门口准备开门时方嘉嘉忽然拍了下额头,“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不慌不忙 第86节 方嘉嘉走回到收银台,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盲盒给他。 向峻宇云里雾里地拆开,看到那个穿着迷彩服背着枪的小公仔,笑了笑,“这是我吗?” 见她点头,他朝最里面那个货柜看了一眼,“你的那个能不能也给我一个?” “可以,不过我的这版是打样的,有些细节和新的那版不一样。我今天给周希沛送的那套就是新版的。” 方嘉嘉举着手机,走过去取下自己那个小公仔,递给他,“天生一对。” “是。”向峻宇满脸微笑地点了点头,如获至宝地握着那两个小公仔,“走吧,太晚了。” “我妈下周一就回来了,她看到那边的烂摊子只怕是要发疯。” 方嘉嘉推开门,走进夜色里。 王秀荷拉开卧室门,晨光熹微。 陆臻招呼她去餐厅吃早餐。向文楷把早餐给她端上桌,在餐桌边坐下。 看到张翠凤打来电话,王秀荷离了餐桌接通电话。 “翠凤?” “高为峰那个化生子把你们家烧了。” 向文楷拿起瓷勺喝了一口粥,朝王秀荷看了一眼。 “什么?我房子烧了?”王秀荷音量陡提,顿时变成了哭腔,“嘉嘉呢?嘉嘉呢?” 向文楷手里的勺子跌进碗里,他猛地离桌,从王秀荷手里夺过电话,急切地问:“嘉嘉怎么了?” “没得事!嘉嘉没得事!”张翠凤被突然出声向文楷吓了一跳,“嘉嘉昨天没在屋里,她人好好的。” 向文楷顿了顿,语气迅速恢复平静,“翠凤婶,出什么事了?” 陆臻注视着向文楷,起身走到王秀荷身边,拍了拍婆婆的背。 了解完事情大概,向文楷把手机递给王秀荷,“没什么大事,就是烧了两间房,嘉嘉没事。” 王秀荷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高为峰那个狗日——”她看了一眼身边的陆臻,赶紧把剩下的脏话吞进了肚子。 “文楷,早餐我不想吃了,我也等不到后天了。我先回去吧,你妹妹一个人在家里还不晓得怎么样了。” 向文楷拎着两个行李箱走到门口,看了看陆臻,“我要在老家多待两天,家里的事辛苦你。” 陆臻点了点头,“我和谦煦等下就去我妈那边,反正保姆周一就到了。” 归乡之路,从高速到国道,再到省道和村道。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里,车子距离那个叫“向善坪”的地方越近,向文楷内心的抗拒感就越强烈。 王秀荷又打了一通电话给张翠凤,详细地了解了这场火的前因后果。 当妈的还在回家的路上把村里人说的那些关于方嘉嘉和向峻宇的闲话给儿子转述了一遍。 午后的光线洒落在村野。 向文楷看到了散布在山水间的农舍,形状不规则的农田,高高低低的树木随风摇曳。车子开进向善坪的地界,他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有一种陌生感。 经过村部大院时,他看到了站在岔路口的向峻宇。 “妈,我去跟峻宇聊几句。” “要的要的,你们两兄弟也有几年没见了。” 向峻宇正叉着腰和身边的监委会主任老何聊着接待那几个意向投资人的预算标准,那辆纳多灰的奥迪 a7 停在眼前,他对着从驾驶座走出来的那个人微微扬了扬唇角。 “回来了?” 第78章 .向善坪的状元爷,回来了 向文楷一身烟灰色风衣套装,面如平湖地走到向峻宇跟前。 站在一旁的老何,霎时就感受到了向善坪这位荣归故里的状元爷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之气。 “向书记,你们聊。”老何临走又打量了向文楷一眼,觉得他实在是高傲得很。 向峻宇见向处长那副准备问罪的表情,也不说话,等他先开口。 向文楷声音放得很低却字字带刺,“向书记,在你的辖区发生杀人放火这种事,你治村无方啊。” “是我大意了。” “方嘉嘉有几条命经得起你大意?” 向峻宇无话可说地看向别处。 “我和我妈已经商量好了,晚上兵叔也会回来,我们这几天会好好劝劝嘉嘉。” 向峻宇垂眼看了看地上那片落叶,“劝她去市里上班?” “劝她跟我去潭沙,工作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安排好了,她下周就可以去报到。” 向峻宇感觉心里被什么东西锥了一下,“如果她不愿意呢?” “所以需要你帮忙一起说服。” “我不愿意。” “你私心不要太重。” 向文楷看了一眼从村部大院走出来的赵春兰,“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前途不前途了,是为了她的人身安全。你能保证吗?那个叫高为峰的,他的亲朋好友不会来发疯报复她?” 两个男人在沉默里交锋。 王秀荷觉得他们俩还有得聊,转头往车窗外看了看。见赵春兰走出来了,她故意打开车门,下了车。 “荷嫲?”赵春兰满眼惊喜地望着一头栗色长卷发的王秀荷,“我都不敢认你了,搞得这么洋气。” “哪里洋气?我这是老黄瓜刷绿漆。” 王秀荷理了理薄款黑呢大衣的衣襟,“春兰,你最近忙不忙啊?” “我还不就是那些事。”赵春兰瞄了一眼向文楷,“那个就是你们家文楷吧?” 王秀荷容光焕发的脸上又多了些荣光,“是啊,我说那大城市我住不惯,只想回来继续开店。他单位里忙得很,还非要送我回来。” 赵春兰笑呵呵地说:“不愧是状元,长得一表人才还这么有孝心,荷嫲你真的是厉害,养出了一个让人羡慕的好儿子。” “哎呀,都是他自己争气。”王秀荷瞥见临街店铺里的那些人都在探头探脑地朝自己和向文楷看,刻意大声对向峻宇喊道:“峻宇,晚上一起吃饭,你和文楷两兄弟好久没见了,这几天多聚聚。” 向峻宇朝她点了点头,“好,荷婶。” “对了,荷嫲!”赵春兰拉住她的手,“广场舞队没得你不行哦,晚上等你来我们再开场。” 王秀荷假意推辞,“我房子都烧了哪里还有心情跳广场舞?” “荷嫲,这一点你心态上要向嘉嘉学习哦,她都答应了我今天晚上还要跟我们一起去练篮球。” 王秀荷难以置信,她自然知道她女儿从小就不爱运动,“嘉嘉打篮球?” 走到车边的向文楷听了这话,也难以置信地看向赵春兰。 赵春兰连连点头,“嘉嘉是我们村里女子篮球队的主力,还要代表村里去参加比赛!她篮球打得几好的,全村的女同志她可以排第二。” 全村第二?向峻宇听得直皱眉头,但是他又觉得赵春兰这话不算什么离谱的假话。 村队那几个女球员,除了李晓霞,其他几个人根本就不会打篮球,谁排第二都行。 王秀荷和向文楷将信将疑地对视了一眼。方嘉嘉和村里的人已经打成一片了? 这和他们在车里聊的,不太一样。 方嘉嘉正在和几个邻居有说有笑地清理着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那两间房。 听到有车开进了自家车库,她往那边瞥了一眼,笑容瞬间落入地上还未被清理干净的黑色余烬,脸上似乎蒙上了一层黑灰。 她身后的张翠凤忽然兴高采烈地喊道:“哦哟哟,秀荷,文楷,回来啦!” 张翠凤满脸笑褶地打量着向文楷,“文楷还是这么周正!当处长的人看起来架势都不一样!” 向文楷淡淡地笑,“翠凤婶,我还不是处长。” “迟早的事,你当局长都是迟早的事,再往上还有什么长?反正你以后肯定是大官!” “借你吉言。”向文楷看了一眼状元小卖铺新换的门头招牌,又看了看穿着工装牛仔背带裤的方嘉嘉。 她头上挽了个丸子头,还斜插着一支铅笔。一直背对着他们,从背影都能感受到她带着敌意的冷漠。 张翠凤扯了扯王秀荷的卷发,“啧啧啧,你搞得这么乖致!还回村里干什么?你现在就是个城里人!” “房子都让人烧了,我还不回来?”王秀荷打开张翠凤毛毛躁躁的手,望着女儿倔强的背影,“嘉嘉!哥哥回来了。” 方嘉嘉置若罔闻地拍了拍手上的灰,皱着五官把拎在手里的一簸箕焦黑的灰烬倒进垃圾桶。 “嘉嘉!你是不是不懂事?哥哥回来了,你没听到?” 方嘉嘉回头睨了他们母子一眼,满脸不高兴地说:“我现在去买挂鞭炮?” 向文楷低头扶了下眼镜,脸上的微笑一闪而过,纳闷他妹妹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尖牙利嘴的。 “没大没小!跟哪个学的你?”王秀荷瞄了一眼自己儿子的脸色,“文楷,你开了半天车,快去屋里歇歇。” 几个邻居被他们家这“相亲相爱一家人”的重逢场面弄得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翠凤连忙站出来清理闲杂人等,对着几个街坊使眼色,“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先走了哦。” 方嘉嘉顿时换了个和软的语气,从小卖铺里拎出一箱果汁给邻居们发放,连连道谢,“谢谢哦,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 张翠凤拉着几个邻居三步一回头地走了,各回各家。 向文楷脱了外套,拿起邻居刚放下的扫帚和簸箕,往那片废墟走。 王秀荷叹气,转身看了看新挂上的状元小卖铺的门头招牌,“这个招牌几好看,得亏我们这店没烧着啊。” 她迈上台阶,拉开小卖铺的门,走进去转了转,然后又满脸欣喜地走出来。 “嘉嘉,你很会弄啊!比好多潭沙的店都弄得好,没想到你连热狗机和收银机都给我买齐了!” 方嘉嘉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从小到大,妈妈很少这么夸她。她瞥了一眼向文楷,实在是看他不顺眼,索性丢了手里的清扫工具,转身走了。 向文楷把她丢在地上的扫帚捡起来,靠放到墙角。 不慌不忙 第87节 王秀荷不解地望着她,“嘉嘉,去哪里啊?” “回翠凤婶家。” “这里才是你家,那是别人家。你怎么能说‘回’?要说也是说‘去’!” 方嘉嘉没想继续跟她在这种字眼上较真,拔腿跑进了龙耳朵餐馆,像是回了自己家一般,径直上了楼。 王秀荷五味杂陈地走到向文楷身边,不满地抱怨,“养个丫头给别人家养了,跟张翠凤比跟我亲,我看她是想气死我。” 向文楷低头清扫着,眼见自己住过十几年的这间房被烧得一片焦黑,他竟莫名觉得有些痛快。 那个“恶魔”曾经就生活在这个房间里。 这间房就像是他内心那个阴暗的角落,是滋生他年少恶念的温床,野蛮地生长出了很多不堪的念头和凶猛的恶意。 可是现在,它被烧毁了。 至于自己和妹妹之间的那些芥蒂,或许也需要燃一场大火。 王秀荷刚收拾完那两间屋子,见方嘉嘉坐上了向安的电动车,扯着嗓子喊:“嘉嘉,去哪里啊?” “去村部,我不回来吃晚饭。”方嘉嘉抱着画画的教具,拍了拍向安的背,“我们快走。” “你给我回来吃饭!爸爸晚上回来!” 王秀荷往院子里那两盆山茶花浇了一盆淘米水,嘀咕了一句,“去村部干什么?不会是去找峻宇吧?” 向文楷站在状元小卖铺里,环顾着他妹妹的装修成果。 他以前无比抗拒王秀荷拿自己作为小卖铺的宣传素材,可是此刻在这间焕然一新的小卖铺里突然找不出任何关于自己的痕迹,又有些怅然若失。 装修主题是“行行出状元”,但是之前的三个中考状元,向野和叶朗都还在,独独他被剔除了。 他的目光在那几个民族风的小公仔之间巡游,随手拿起一个看了看,具象地触感到了妹妹的才华。 当初大二寒假回来,建议王秀荷送方嘉嘉上美术特长班,就是因为不小心看到了她落在收银台上的草稿本,上面画了各种各样的树叶。 “文楷哥他回来干什么?”向安气呼呼地说:“我妈刚刚又拿着月考成绩把我骂了一通,昨天都骂过了,今天又骂我。我看她就是看到文楷哥了眼红荷嫲养了个状元爷呗。” “向文楷真烦人。” “就是!我妈还让我找文楷哥问学习经验。我跟他又不熟!拢共没见过几回。” “你问他不如问我。” “问你不如问减减。” 方嘉嘉呵呵笑了两声,“你能不能开慢点?让向书记看到了又要批评我们。” “峻宇哥也是铁面无私,有时候一点都不通人情。” 大概是情侣间的心有灵犀。 向峻宇站在万勇五金店门口招停了向安的电动车,“下来。” 他的目光在向安和方嘉嘉身上扫了扫,“上次怎么说的?” “嗯?”方嘉嘉装傻充愣,撞了撞向安的胳膊,“他说什么了?” 向安撇了撇嘴,“他说我骑电动车不能带人。” 向峻宇面无表情地说:“向安,你先回去。”向安看了一眼方嘉嘉,“你自求多福。”他接了方嘉嘉的头盔,骑上车追风去了。 “向书记,快四点了,我要去教他们画画了。” “荷婶叫我晚上去你家吃饭。” “你去吗?我可没想和向文楷同桌吃饭。” “我也不想去。可是我答应她了。” “为什么不想去?” 向峻宇被向文楷那番话搅得脑子一团乱,“他在潭沙给你找了份工作,让我也劝劝你。” 方嘉嘉瞥了一眼路过的村民,“你到底和谁一边的?” “和你。”向峻宇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看了一眼,“我要先知道你的态度。” “我不可能去。” 向峻宇悬着的心落了一半,“我知道了,你去上课吧。” 方嘉嘉若有所思地抱着画具往村部大院走,经过村卫生室时听到卫生院那个叫夏清清的护士在笑话林静是恋爱脑,她朝卫生室瞄了一眼,灵光一闪。 她想到了上次向峻宇说的话,向文楷对于她和向峻宇恋爱这件事既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还很生气。 方老师走进向善画坊,还没到上课时间,小孩儿们还没到齐。 她争分夺秒地拿出手机打开搜索网页,输入关键词:恋爱脑有什么症状? 到了饭点,王秀荷见向峻宇进了小卖铺,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嘉嘉不是去村部了?没和你一起回来?” “她在村部教小朋友画画,要到六点才下课。” 王秀荷掸了掸围裙上的水,“她一天天的倒是忙得很。” 向峻宇在房里扫了一眼,“文楷呢?” “他被小学的那个校长叫出去了,就是你们小学的语文老师,现在都当校长了。” “建兵叔什么时候回来?” “刚打了电话,晚点回。让我们不等他,先吃。” 向文楷走上小卖铺门口的台阶时,看到了正往状元小卖铺走来的方嘉嘉。 热腾腾的菜一盘盘上了桌,却无人关心饭菜的味道。 方嘉嘉走进厨房看到正在盛饭的向峻宇,拧开水龙头洗手,歪着头朝他挑眉。 向峻宇递了个转瞬即逝的微笑给她,觉得有些不安。 直觉告诉他,这顿饭吃得不会太安宁。 “啊?你也是个不靠谱的,你不早讲!”王秀荷握着手机抱怨,“我没煮那么多饭,算了算了我去翠凤那里给你们点几个菜,你们直接去餐馆吃。” 王秀荷挂了电话迅速扯掉围裙,对他们仨说:“建兵听说烧了两间房,带了两个工友回来修整房子。我过去给他们点菜,你们先吃。” 见妈妈急急忙忙出了门,方嘉嘉端着饭往向峻宇身边一坐。 她拿起筷子先往向峻宇碗里夹了两块排骨,又夹了一筷子青菜,然后又起身拿了个小碗给他盛鸡汤。还贴心地把喝汤的瓷勺洗了洗,擦干后再放进汤碗里。 头一回享受这种用餐待遇的向峻宇下意识地朝坐在对面的人看了一眼,撞上了向文楷既冷漠又火大的眼神。 方嘉嘉若无其事地咽了两口饭,歪头对着向峻宇嘀咕。 “我妈回来了,今天晚上是不是不能摸你腹肌了?” 第79章 .他老家和他妹妹,都变了 感受到向文楷的死亡凝视。 向峻宇不仅是腹肌,浑身的肌肉都僵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憋笑,故作镇定地对方嘉嘉看了一眼。 他自然知道她在抽什么风,无非就是想把她哥气死。但是自己的演技有限,实在是没办法配合她演对手戏。 “食不言,寝不语。” “好的。”方嘉嘉故作乖巧地安静吃饭,时不时往向峻宇碗里夹一筷子菜。 餐桌陷入诡异的安静。 向文楷一言不发地吃饭,目光却几乎要把向峻宇脸上灼出两个窟窿。 王秀荷匆匆忙忙进了门,“建兵和他那两个伙计在那边吃上了,我们吃我们的。” 她朝三个互不搭理的孩子看了看,“你们干吃饭啊?文楷你和峻宇不是有好多话讲嘛?” 方嘉嘉生怕他们说让她去潭沙工作的事,快速吃完碗里剩下的饭,把碗筷放进洗碗池转身就往外走,“我吃完了,她们催我去练球。” 王秀荷不满地追了出去,“你等等我!我也要去跳舞!” “你快点,我在广场上等你。”方嘉嘉头也不回地走了。 见他们两母女出去了,向文楷搁了手里的筷子,对着向峻宇正色厉声,“像话吗?” “什么像话不像话?” “还要让她给你添菜装汤,你好大的官威啊,饭来张口的书记老爷?” 向峻宇放下手里的汤碗,“你少在这儿上纲上线,那是我们感情好。” “好到摸你腹肌?” 见王秀荷又匆匆走了进来,向峻宇不再出声反驳他,继续埋头喝汤。 “我也随便对付两口,答应了春兰去练舞的。”王秀荷着急忙慌吃了一碗饭,临走前扔下一句,“你们两兄弟慢慢吃,慢慢聊。” 向文楷倒了杯水,又坐回餐桌,“你铁了心要把她绑在你身边?” “我绑什么?她来去自由。”向峻宇把剩菜裹了保鲜膜,收拾进冰箱,“分明是你想绑她走。” 向文楷打量着他,军绿色野战夹克里套了件黑色 t 恤,看得出是经常锻炼的人,他哂笑道:“向峻宇,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还以色事人。” 向峻宇受不了他这阴阳怪气的态度,挑衅地撩起 t 恤的衣摆,露出自己的腹肌,“我不够格?”他用力甩下衣摆,“你放心,我很自律,不会有色衰而爱弛的那天。” 向文楷笑不可遏地摘了眼镜,捏了捏山根,“荒谬。” “没空和你在这儿闲扯,我要回村部加班。” “我这几天住你家,把行李给我拎回去。” “你好大的官威啊,手不能提的处长老爷?” 向文楷照着发小的腿踹了一脚,“我这几天好好看着你,我看你还怎么以色事人。” “你总不能一直看着我,等你走了,腹肌胸肌肱二头肌,我们有的是时间。” 向文楷冰着一张脸从车里拎出行李箱,“你别太得意,兵叔还没说话呢。” 向峻宇看了一眼坐在龙耳朵餐馆里的方建兵,心里顿时有些忐忑。 方嘉嘉对向文楷不理不睬,对王秀荷会偶尔呛声,但是在方建兵面前几乎是唯命是从。 不慌不忙 第88节 向文楷跟着向峻宇一起走进了村部的书记办公室。 向处长随手拿起向善红薯产业园的招商引资方案翻了翻,“别人都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你还真种上红薯了。” 向书记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研究“天天向善”村级事务管理平台微信小程序的功能板块。他想尽快完成“天天向善”小程序的注册和启用,实现向善坪村的治理数字化。 向处长又拿起“善文化模范村打造方案”翻了翻,翻到后面“向善坪村善文化视觉系统”那部分,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做这么一套视觉系统得花多少钱?” 向书记随口答道:“嘉嘉做的,没花钱。” 话刚说完,那摞打印纸就朝他砸了过来,好在退伍军人有充分的防备意识,闪得快,没打着。 向峻宇从容自若地说:“你把我脸打花了,我还怎么以色事人?” “你别在这儿跟我耍嘴皮子。”向文楷把那本“善文化墙绘方案”和“向善坪村商铺门头改造申请书”的打印稿扔到他键盘上,“你别告诉我,这些也是方嘉嘉免费做的。” 向书记淡定地点头,“算这么准,你怎么不去摆个卦摊?” 向文楷没好气地望着他,“她辛苦做的东西拿给你做政绩,你还一分钱不用花。我要是你,我也不肯让她走。这么好用的免费劳动力,谁舍得放走?” “你说话真难听。” “你做事真难看。” “你安静点,别打扰我做事。”向书记心平气和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回潭沙?” 向文楷拿起“向善讲堂”和“向善画坊”的课程表看了一眼,“碍你眼了?” “你如果不急着走的话,后天晚上跟我一起去见几个投资人。”向峻宇点了点鼠标,“红薯产业园的意向投资人来调研,他们来了总要搞接待。我怕那些人让我喝酒,你也知道我不喝酒。你不是说你现在酒量不错吗?” “我们一家人都欠你的?妹妹给你当苦力,哥哥给你去陪酒?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向峻宇无话可说地敲了敲键盘。 “方嘉嘉在这什么向善画坊教画画也是免费的义务劳动?” “是。” 向文楷气笑了,“你真的是很不要脸,她也真是没救了,居然心甘情愿回村里为你做牛做马。” “为我?她这是热爱家乡,你能不能把格局打开?” 向峻宇说到这儿反应过来,“你也看到了,她在村里有很多事要做,走不开。月底还要代表村里的篮球队开始打比赛。” “这是什么?”向文楷抽出夹在“善文化墙绘方案”里的一张打印纸,“价目表?” 向峻宇朝他手里的打印纸看了一眼,“嘉嘉她个人工作室的价目表。” 向文楷盯着那张价目表沉默了一会儿,“我给她介绍的工作挣不了这么多钱,但是也不用这么累。” 向峻宇看了一眼那本“善文化墙绘方案”的封面,停下手里的事。 “嘉嘉那天提案,说她学画画这么多年,从来没开过个人画展,但是也有开个人画展的梦想。她主动来找我说愿意免费做村里的墙绘,就是觉得户外的墙绘就像是不会闭幕的露天画展。” 向文楷垂眸凝思,又拿起了那本“善文化墙绘方案”,一页一页地翻看,沉默不语。 时间安静地流逝了一会儿。 向峻宇看了看向思睿发来的消息,关了电脑,“我要去广场练球,你去不去?” 已经竣工的向善文体广场,每天傍晚都十分热闹。 广场舞队的歌舞喧天,篮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桌,健身器材区,都长出了一个个活力四射的人。 方嘉嘉和宋青岚正在李晓霞的指导下练习传球和接球,李晓虹被李晓霞软硬兼施地拖进了篮球队,此刻正和累得气喘吁吁的赵春兰坐在场边休息。 “嘉嘉姐!你没吃饭吗?两只手怎么老是软趴趴的没力气?”李晓霞毫不客气地喊:“球要接稳!” 方嘉嘉上气不接下气地抱着球蹲了下来,忍不住对着李晓霞玩笑道:“球要怎么接吻啊?要和谁接吻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晓虹和宋青岚仰天大笑。思想相对传统的赵春兰满脸尴尬地捂住了嘴,偷笑。 听到方嘉嘉那两句话,快走到篮球场边的向峻宇喉头溢出轻笑,觉得她现在说话越来越没个正形。 走在一旁的向文楷忍不住又低头扶了下眼镜,他没见过这样的妹妹。 李晓霞满脸无奈地叉着腰,“别打岔,站起来,继续练!”李教练转头看到朝篮球场走来的向峻宇,白了他一眼,故意大声地说:“嘉嘉姐,球要和谁接吻我不知道,你要和谁接吻我心里很清楚!” 方嘉嘉愣了一下,顿时臊得满脸通红,把篮球直接朝李晓霞砸了过去。 李晓霞稳稳地接住了球,贱兮兮地说:“欸?对啦!这个球传得很好,传球就是要这个力道!” 方嘉嘉哭笑不得地伸手紧了紧自己的马尾,站起来,跑动着接住了李晓霞传来的球。 她全神贯注地往篮下运球,听着李晓霞的“三步上篮”指令,手忙脚乱地在篮下胡乱投了一个球。 进了。 好好投的球从来没进过,她有生以来投进的俩球全靠乱投。 李晓霞比方嘉嘉自己还激动,俩人在篮球架下面抱着尖叫。坐在场边的三个女人也兴奋地冲了过去,几个人抱着又叫又跳。 周围的人纷纷朝她们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拿下了“振兴杯”女篮总冠军。 方嘉嘉脸上的狂喜在看到向文楷的那个瞬间立即消失,变脸变得比川剧演员还快。 向峻宇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向文楷,“她一见你就垮脸。” 向文楷对她这还没入门的篮球水平感到惊奇,“全村第二?” “文楷——”王秀荷看到自己家的状元爷到了广场,生怕村里人不知道她儿子回家了,喜不自胜地大喊,跑了过来,“你和峻宇来打球啊?” 向文楷仿佛在顷刻间变成了向善坪刚刚出土的一件宝贵文物,他认识的、不认识的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围了上来,从头到脚地鉴赏,你一句我一句地送上夸赞。 儿时的向文楷耳旁总有众狗狺狺。如今的他,发现曾经对他吐露恶言和流言的那一张张嘴,都能说出好听的话。 向峻宇撇下向文楷赶紧跑进了篮球场,经过方嘉嘉身后时轻轻扯了扯她的马尾。 方嘉嘉气鼓鼓地转过头朝他看,他回头朝她笑。 那个瞬间,她恍惚了一下,觉得他像个阳光又顽皮的少年。 李晓霞也顺手拽了一下方嘉嘉的马尾,“你们俩是不是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当我瞎了?” 回过神来的方嘉嘉笑嘻嘻地抱住她的胳膊,“大侠饶命。” 李晓虹朝方嘉嘉看了一眼,“嘉嘉,我想过去和你哥打个招呼。” “嗯?” “校长安排我联系学校的三位状元做中考动员大会的演讲嘉宾,说三个至少得去一个。叶朗已经答应我了,那天通过小穗联系到向野师姐,她也同意了。其实我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了。” 李晓虹定定地望着向文楷,慢条斯里地说:“昨天办公室有个烦人的男老师说这两位状元都在上庸,请来不算本事。说你哥才是难请,从来不回学校参加活动,几任校长都没请得动他。” “关键我还有强迫症,第一次接这种差事,很想凑齐三个状元。本来没想冒昧打扰你哥的,没想到直接让我碰见真人了。” 方嘉嘉有点疑惑,“你凑齐了三个状元能召唤什么?” 李晓虹推了下眼镜,正经八百地说:“我的虚荣心。” 方嘉嘉愣了一下,朝向文楷投去冷冷的一瞥。 “向文楷不喜欢做这种事,他高中听到状元俩字都发火。” “你帮我劝劝,好歹是你哥。” “我和他关系很差,三年说不了两句话。你自己试试吧。” 向文楷好不容易从那群村民的热情里挣脱,往向峻宇练球的篮球场走。经过方嘉嘉她们身边时,被李晓虹叫住了。 李晓虹挽着方嘉嘉的手,笑容可掬地打招呼,“文楷师兄,您好!” 向文楷不明就里地看向她,又看了一眼把头扭到一边的方嘉嘉,“你好。” “我是沵湖中学的老师,曾经也是那里的学生。学校下周一要做中考动员大会,因为您是很多学弟学妹心目中的传奇人物。请问您下周一能不能拨冗出席?给即将中考的孩子们一些鼓励。” “不好意思,去不了。” 向文楷果断而冷淡地拒绝,李晓虹笑容尴尬地点头。向文楷准备去找向峻宇,刚迈了一步就看到方嘉嘉明晃晃地白了自己一眼。 他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她们俩紧紧挽着的手,“嘉嘉,你觉得我该去吗?” 方嘉嘉连看都不想朝他多看一眼,望着羽毛球场的方向面无表情地嘟囔,“爱去不去。” 李晓虹轻轻晃了晃她的手。 向文楷面不改色地往向峻宇所在的篮球场走,他在心里倒数,5,4,3,2—— “你去一下又会怎么样?” 方嘉嘉实在扛不住李晓虹的再三请求,她满脸躁郁地对着那个高傲的背影喊道。 向文楷转过身,平心定气地望着他妹妹,“你让我去,我就去。” 李晓虹看到了触手可及的胜利,满眼期待地看向自己的老同学。 方嘉嘉心烦意乱地按了按发箍,垂眼看着地上的罚球线,蚊子嗡嗡般小声说:“你去。” 向文楷脸上的微表情一闪而过,“听不清。” 方嘉嘉深吸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跟他说话心里总有难以压抑的怨气,她几乎是用了丹田之气朝他怒喊:“我让你去!” 四周的视线纷纷朝他们扔了过来,向峻宇闻声,云里雾里地把球扔给向思睿,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 “好,去。”向文楷面色无波无澜地应了她的话,转而看向李晓虹,“周一几点?” “周一上午十点,学校操场。” “我准时到。” 李老师笑逐颜开,“谢谢文楷师兄!” 方嘉嘉被身边那位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李老师晃得快散架了,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向文楷的背影。 向峻宇朝向文楷蹙眉,表情严肃地质问:“你干什么?你又惹她?” “怎么?你又想揍我?” 丢下这句语焉不详的话。向文楷脱了风衣,扔在篮球架的底座上,神清气闲地走进篮球场。 向峻宇朝方嘉嘉投去探询的眼神,方嘉嘉一脸郁闷地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李晓霞见他们俩又眉来眼去的,看得心烦,猛地拍了一下手里的篮球。 “你们今天练得太不专心了,给我加练半小时!” 不慌不忙 第89节 第80章 .烧毁沉疴,需要多大的火 向峻宇走出浴室,见向文楷坐在他卧室的书桌边,拨了拨额前还没干透的头发。 “还不睡?倒时差?” 向文楷这些年也没和向峻宇见过几面,每次都是向峻宇路过他的城市时,两个人匆匆碰面,吃个饭。 他从没见过向峻宇作为兵书记正容亢色的那一面。每回见他就觉得他那张嘴像是从小到大没进化过一样,跟小时候一个德行。 发现自己的迷彩小公仔扑倒在桌上,向峻宇走过去立了起来,摆回到方嘉嘉的那个小公仔旁。 “你撂不倒我就拿它出气?” 向文楷又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两个小公仔,看起来实在是很不顺眼。 向峻宇拿起手机看了看,方嘉嘉没给他回消息,他编辑了一条消息发过去。 ——忙完了吗?我现在去见你? 向文楷都没正眼看他就冷冰冰地开腔,“你一晚上不约会能死?” 向峻宇疑惑地往四周看了看,不知道他从哪儿窥见了自己的聊天界面,根本也没发现有镜子之类反光的东西,讶于他能掐会算的本事。 “你帮我算一下,我什么时候能结婚?” “你是党员。” “党员不能结婚?” “党员不能迷信。” 向峻宇无言以对地点开方嘉嘉发来的消息。 ——我要睡了,你也早点睡。 他毫不犹豫地对着向文楷的后背下起了逐客令,“出去,我要早点睡。” 向文楷漠然不动,“怎么?你的腹肌今天不用上夜班?” 向峻宇无可奈何地坐在床沿,“你赖在我房里干什么?你是想你老婆了?还是想你孩子了?” “你先想想你为什么还没有老婆孩子。” 向峻宇觉得自己找他聊天就是自讨苦吃,索性拿起手机,点开了一个国内著名的示范村的村级事务管理小程序,学习别人的功能板块设计。 向文楷久久地凝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似乎想要看清对面山上那些在夜晚偷偷生长的庄稼。 他思考,权衡,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那棵大树听到了他的那声叹息。 “嘉嘉留在村里也挺好的。” 向峻宇眉头稍动,“我已经叫了人在你们家院子里装监控,她的安全问题我不会再那么大意。” “你们俩在一起,我还是觉得很离谱。” 向文楷忽然起身往外走,不咸不淡地说:“明天再说。” 向峻宇转头望着他的背影,觉出他出门时带出的那阵风里都浮游着伤感的味道。 方嘉嘉目光郁悒地盯着闪烁的电脑,屏幕上又闪现出了向文楷今晚在篮球场上的样子。 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憎恨他,她觉得自己好没出息。 哥哥给出一颗糖,她就想原谅他。 之前对他释放冷漠和厌恶,看起来更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外强中干。 可是一想到自己曾经差点遭遇“鬼探头”时他的无动于衷,她又清醒了。 他今天那么心平气和地接收着自己的厌烦和愤怒。从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的她已经精准地感觉到了,他似乎是期待着自己对他发火,对他予取予求。 新消息提示。满脑愁绪的她拿起鼠标,点开卡卡发来的万匠泉村古建筑群的标识系统,一项一项地确认设计细节。 检查完后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发给叶朗。 周日,清早。 向安还没走到方嘉嘉房门口喊她吃早餐,王秀荷的叫早声已经飞上了龙耳朵餐馆的二楼。 “嘉嘉!回家吃早饭!” 张翠凤端着一盆刚洗的青菜,“哦哟哟,真怕我把你姑娘抢了啊?你让她多睡一会儿怎么了?” 王秀荷白了她一眼,“她爸爸回来她到现在都没打个照面,哪有这么当丫头的?” 正揉着惺忪睡眼的方嘉嘉听到这话倏地坐了起来,着急忙慌地下了床。 两母女走回状元小卖铺,王秀荷招呼方建兵那两个吃完了早餐的工友去看那两间要修整的房子。 方嘉嘉踱到厨房门口,发现向文楷正在煮面,方建兵已经吃上了。 “爸爸。”方嘉嘉对爸爸打了个招呼,有些无所适从地站在餐桌旁。 方建兵抬眼看她,依然是铁锤砸钢筋般的语气,“哥哥煮了面,吃面。” 她怯怯地看了一眼爸爸,“我不饿,不想吃。” 方嘉嘉有些抗拒地站在桌边,一动不动。向文楷给她把那碗面端到了桌上,“趁热吃吧。” 见她木愣愣地站在那儿,方建兵冷声道:“听哥哥的话。” 这句话就像是猛地凿开了一道闸,方嘉嘉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满腹委屈地坐下,脑子里喷涌出很多小时候的场景。 无论向文楷怎么对她,妈妈只是唉声叹气,爸爸也总是那一句,“听哥哥的话。” 方建兵似乎是没想到女儿反应会这么大,见她忽然泪流满面,手上的筷子僵停在碗沿。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一时间有些无措。 他也没想到自己顺口说出的一句话,点燃了女儿心中积攒多年的怨怒。 啪—— 刚刚走到厨房门口的王秀荷看到方嘉嘉直接伸手摔了那碗面,怒气顿生,“嘉嘉,哥哥好心好意给你煮面,你一大早的发什么疯?” 方嘉嘉失声痛哭,对着她妈妈大吼:“他小时候这么对我的时候,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哭声里夹杂着委屈和愤怒,听起来撕心裂肺,让她的控诉也变得凌乱而破碎。 晨跑的向峻宇刚被张翠凤叫住,听到方嘉嘉的声音传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拔腿就往状元小卖铺跑。 “凭什么我就要听他的话?他自己都说他姓向,我姓方,我们不是兄妹!” “他动不动就骂我,欺负我,还恨不得我去死,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不吵不闹也不说话就是听话了?为什么总是让我做那个听话的?你们什么时候好好听过我说的话?”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向文楷背过身,摘下了眼镜。 当父母的被女儿的情绪狠狠冲击泪腺,无言以对。 听得胸中刺痛的向峻宇想走进去时被张翠凤拽住了手,张翠凤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你让她好好哭一场。” “嘉嘉姐!”跟着跑过来的向安抱着减减,气喘吁吁地问:“嘉嘉姐你怎么了啊?” 张翠凤狠狠推了儿子一掌,“回去,别多嘴。” 沉默的人,陪着哭诉的人流泪。 方嘉嘉听到向安的声音又狠狠地哽咽了一下,她在向安面前经常觉得羞愧的是,向安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有个聋哑人爸爸在同学面前表现出自卑或躲闪。 她对方建兵的畏怯更多的是出于深深的愧疚。 高中那次去古村写生时见到工地上的爸爸,因为莫名其妙的虚荣心不肯和他打招呼,结下了父女之间的心结。 方嘉嘉泪水涟涟地望着方建兵,“爸爸,我高二下学期那次去古村写生的路上碰到你,不该不和你打招呼……是我不对,我不应该。但是你也有不应该,你不应该只对他好。他没有爸爸,你去当他的爸爸了,那我的爸爸呢?” 方建兵猛地眨了眨眼,两行老泪淌在黑瘦的脸颊。 “嘉嘉。”张翠凤走过去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抹她脸上的泪,心疼地抱住她,边拍着她的背边说:“爸爸妈妈不是不疼你,是他们没得脑子,蠢得很。他们不对,不敢当着哥哥的面疼你,怕哥哥不好想。” “哥哥也是疼过你的,你走路都走不稳的时候,他背着你抱着你到处跑。给你喂饭,还教你认字数数,你三岁的时候就会背好多诗哟,都是你哥哥教的。” “村里有些人看不得你屋里日子好过,那些嘴巴贱的,就造谣哥哥的爸爸是你爸爸害死的。” 张翠凤泪眼婆娑地看了一眼向文楷,“你哥哥也是年纪小,听不出好话歹话,以为你和你爸爸都是他的仇人。认定了妈妈和你爸爸是一头的,妈妈的话也不听。哥哥欺负你是他不对,你打他骂他都是应该的。” “嘉嘉,我看你从小就那么迁就哥哥,还以为你晓得这里头的名堂才那么让着他的。早晓得我就早些告诉你,我也不对。” 向文楷按了按湿红的眼角,他以为自己儿时崩坏的原由除了王秀荷没有其他人知道。 听了张翠凤的话,方嘉嘉反而因为更难过哭得更厉害了,汹涌的泪水洒落在张翠凤的肩头。 就连减减都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窝在向安的怀里发出一声声呜咽。 很多成年人已经失去了放声大哭的能力。 可是掩埋在内心深处的那些看似遥远的苦痛,只有等到那崩溃的洪流蓄满了破坏力,冲开了那道闸门,倾泻而出的泪水才能冲淡心里烙下的伤痕。 直到方嘉嘉哭够了,她两眼红肿地说:“我要去画画了。” 他们默默地看着她走进店里,拎起了放在墙角的材料包,走出了状元小卖铺。 其他人还在感伤里无措地沉默,向峻宇追了出去,从她手里拎走材料包。 “嘉嘉。” 已经走上主路的方嘉嘉侧头看了他一眼,吸了吸鼻子,“我刚刚是不是哭得很难看?” “不难看。” 她抿了抿嘴,尴尬地别过头,“那我下次还哭给你看。” 他侧头看着她,“你能不能笑一笑?你这样我害怕。” 她破涕为笑,“鹦鹉学舌。” “我晚上带你去山上兜风好不好?” “不好。”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想吃的或者想要的东西?” 不慌不忙 第90节 方嘉嘉摇了摇头,“没有。” 向峻宇半筹莫展地望着她,“那你要不要摸我的腹肌?” “神经病。”她又哭又笑,眼泪汪汪地瞪了他一眼,“要!” 方嘉嘉瞥了一眼和他们擦身而过的村民,伸手拎回自己的材料包,“我们离远点,不要让别人看到,他们又要说闲话。” 向峻宇目送她往文体广场的方向走去,等她走远了,终于能重重地叹出憋攒在胸口的那团郁气。 他小时候和向文楷几乎是形影不离,自然也听到过那些谣言。可是那时候向文楷总是言之凿凿地说那些人造谣,说他绝对不相信。 谁能想到?嘴上说着“绝对不相信”的人,却又如玩偶般被那些谣言左右,并且将怨怒指向了无辜的妹妹。 向峻宇望着方嘉嘉走远的背影,有些伤感。 如果她可以在家人的宠爱里无忧无虑地长大,现在又会是什么样? 因为向善文体广场月底就要开始陆续进行“振兴杯”篮球比赛的村级选拔赛,方嘉嘉决定先完成广场围挡内侧的墙绘。 正午的阳光带着疗愈的力量,将耀眼的光线投入到活力洋溢的空气里。 方嘉嘉捏着粉笔站在文体广场最左侧的那面白墙前,沉浸在饱和的阳光里,全神贯注地打底稿。 黄色的人字梯折射出柔和的光。脚边的粉笔盒边散落了几支长短不一的彩色粉笔。一阵风拂过她的脸颊,阳光在飞扬的那缕发丝间翩翩起舞。 她转过身准备拿抹布擦掉多余的线条,看到向文楷拎着几个保温盒站在她身后。她迅速背过身,拿着抹布擦拭墙面。 听到身后那句“嘉嘉,哥错了”,本以为早上就已经枯竭的泪腺,又不争气地涌出了眼泪。 看到妹妹微微颤抖的肩膀,向文楷仿佛又被那阵喷薄的愧疚灼到了喉咙。 “你先把饭吃了再画?” 方嘉嘉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面朝墙壁小声地嘀咕,“你走开。” “好,饭我给你放这儿。”向文楷把饭盒给她放在一旁,看到她满是泪痕的脸上沾上了乌乌糟糟的粉笔灰,不自觉微笑,“去洗个脸。” 向峻宇站在篮球场边心情复杂地望着他们,转头就看到了朝方嘉嘉走去的向宁和陈新。 陈新朝他挥手,“峻宇哥!”向峻宇点头回应。 向宁早上刚从说漏嘴的向安那里得知了高为峰纵火的事,火急火燎地赶回家,又被告知方嘉嘉在文体广场画墙绘。 此刻看到向文楷和方嘉嘉站在一起,向宁觉得十分意外。 向文楷转身看到迎面走来的向宁和陈新,眼角刚溢出的笑淡了下来,恢复一如往日的疏冷。 第81章 .清空那些忧虑,晴空万里 向宁一见方嘉嘉脸上那些明显哭过的痕迹,眼神带针带刺地就朝向文楷杀了过去。 向文楷觉得她也是一点都没变,跟小时候一样,根本不用说话,用眼神就能骂人。 “怎么了?方嘉嘉?”陈新歪头看了看方嘉嘉,朝向文楷看过去,表情不满地质问:“你谁啊?” “她哥。” “哦。”陈新的态度立马变得恭敬起来,“文楷师兄,久仰大名。我有眼不识泰山,不好意思。” 他顺便做起了自我介绍,“我是方嘉嘉的初中同学。”他又瞥了一眼身边的向宁,自作主张地说:“向宁的男朋友。” 向文楷的目光从陈新脸上毫无温度地滑过,转头对着他妹妹。 “嘉嘉,我先回去了。” 方嘉嘉对他的话漠然置之,把头转向另一边,正好撞上了站在远处的向峻宇送来的微笑。 受过的那些陈年委屈,久而久之地淤留在心里,容易让人变得灰暗而别扭。 留着那些恨意和怨念,并不会好过一点。她不想再耗费现在和未来的时间,去回望和咀嚼过去的那些伤害。 放下,不是为了和向文楷和解,而是想为自己释怀。 得到了那个一直想寻求的答案,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量去消解那些淤堵在心里的结。 她也朝向峻宇微微一笑,感觉自己的那些怨怼好像忽然被一键清空了,内心就如同此时的晴空,一片澄明。 向宁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方嘉嘉擦脸,眼神戒备地看了看向文楷。 等向文楷和向峻宇一起走出了文体广场,向宁又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方嘉嘉手里。 ——你们家房子是因为我被烧的,密码就是之前那个。 方嘉嘉摇头,把卡给她塞回兜里。向宁又拿出来,塞进她的竹编小包。方嘉嘉取出来,再次塞回她兜里,不苟言笑地对向宁做了几个手势。 ——你再这样,绝交。 陈新连忙说:“不至于,不至于。”他见方嘉嘉看自己那眼神分明是怀疑他告诉了向宁那事,立即解释,“我没跟她提过,还是张阿姨中午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她回来了。” 她们的目光对视了片刻。 向宁一想到因为自己让她一而再地被高为峰针对,伤害,她感到羞愧至极。光是站在方嘉嘉面前,就几乎要被那阵愧疚感压垮了。 方嘉嘉太了解她了,只能借着向文楷转移了话题。 ——向文楷给我道歉了。 果然,向宁眼中的愧意被诧异挤出了一些。 ——你原谅他了吗? 方嘉嘉犹豫了一会儿,笑眯眯地摇了摇头。 ——那太便宜他了。 向宁淡淡地笑了笑。 天空万里无云,草坪里散发着春天的味道。 她们坐在球场边的草坪上,方嘉嘉打开了向文楷带来的保温盒,默默地吃饭。陈新见向宁一时半会儿不会走,跑进了篮球场。 光线有点刺眼,向宁眯眼望着篮球场上的陈新,眉眼里渐渐爬上了新的忧思。 陈新年轻健康,品行端正,事业有成,有情有义,还对自己的家人关怀备至。 任谁看,他都是打着灯笼难找的伴侣。 向宁却不希望他在自己身上继续耗费时间,她觉得他们俩要想走到一起,千难万难。 她最近一直在思考着怎么才能彻底劝退他,中午回到家时,看出了张翠凤和向振国对陈新的喜爱,她想到了他们之间最难过的那一关。 方嘉嘉吃完饭,继续留在文体广场打底稿。 向宁拎起她的饭盒,和陈新一起慢慢往回走。她把饭盒送去状元小卖铺,王秀荷拎着饭盒掂了掂,“嘉嘉吃了?” 向宁微笑着点头。王秀荷和正在和水泥的方建兵对视一眼,“她哥哥给她送的饭,吃了。” 方建兵皱着眉头点了点头,继续调配沙子和水泥的比例。 向文楷建议他把这套房的“凹”字右上角改成方嘉嘉的个人工作室,房子里面的格局需要重新规划设计。 走回龙耳朵餐馆,向宁望着正在和张翠凤一起洗菜的陈新,忽然觉得有些难受。 准备回市里,坐上车,向宁看了看刚系好安全带的陈新。 ——我能不能见见你的爸爸妈妈? 没有几对父母愿意让自己身心健全的儿子娶一个聋哑人回家,她希望陈新的父母也是这样为自己儿子着想的人。 陈新怔怔地望着她,显然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有些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 向宁的提议来得太过突然,他内心袭来一阵恐慌。 车子驶入环山路,绕了一个又一个弯。 他前阵子试着对父母提过自己和向宁的事,老两口当时只顾着剥手里的花生,一言不发。 心慌意乱的陈新一度很想停下车,想跟她说,“要不下次?”却又怕自己说出这句话会伤害她,怕她以为他不愿意带她去见父母。 陈新的车子停进万匠泉村的村部大院,叶朗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和陈采英商量民俗博物馆的建设开工时间。 见是陈新的车,叶朗笑道,“陈书记,你侄子回来了。” “新新,今天怎么舍得回来了?”陈采英看到从副驾驶走出的向宁,愣了愣,向宁在镇里也算是知名人物,她自然是认识的。 陈采英淳朴的脸上扯出一抹勉强的笑,“这是?” 陈新走到向宁身边,牵住她的手,对他姑妈说:“向宁,我女朋友。” 叶朗觉出身边的陈采英的呼吸窒了一瞬,他快步走到他们跟前,朝向宁微微点头,用最近刚学的手语打了招呼。 向宁朝他淡淡地笑。陈新对他姑妈的反应有点不满,他看了看叶朗,从车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竹制笔盒。 叶朗不明所以,“给我的吗?” 陈新笑着摇头,“给向安的,这几支考试用笔我请大师开过光的。” “你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听李老师说你明天要回学校做什么动员大会的演讲嘉宾,你帮我转交给他。” 叶朗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让我转交?你不是经常去他家?” “你是中考状元,你亲手交给他等于给这笔又开了一次光。我这是在给我小舅子的中考上双保险,你就说是姐夫给他的。” 叶朗哭笑不得,“这么迷信。行,我帮你转交给他。” 陈新看了一眼身边的向宁,“叶书记你忙你的吧,我和向宁先回去。” “好。”叶朗看了一眼手里的笔盒,望着他们牵手走上了铺满了石板的田埂。 陈新远远地看到自己家,他爸正在屋顶翻整瓦片。他妈妈拎着个小桶站在悬空露台上,看样子又在给家里的房子刷桐油,木质结构的房子容易被蚂蚁啃食,这是古吊脚楼每年必做的维护工作。 离家越近,陈新就走得越慢。 向宁感知到了他的踟蹰,平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陶蓉站在露台上,望见走进家里院子的儿子和向宁,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迅速低下头,拿着小刷子继续给围栏刷桐油。 陈新的心里仿佛瞬间跌空了一步,紧张地看了向宁一眼。嘴里喊出来的明明只有一个字,却充满了祈求,“妈。” 屋顶的陈玉璋听到儿子的声音回过头,又匆匆回头继续拨弄手里的瓦片,差点放错了阳瓦和阴瓦的位置。 向宁看到他们的反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不慌不忙 第91节 她安静地站在陈新身边,他的手越握越紧。她第一次触摸到他手上因为长期做竹编磨出的薄茧,也从他微微颤抖的手,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剧烈起伏。 他们又无措的站了一会儿,陈新的语气里窜出了强烈的不满,甚至能隐约听出努力压抑的哭腔,“妈!” 那把蘸满桐油的小刷子停了下来,陶蓉又看了他们一眼。 “站在那儿干什么?去屋里坐。” 陈新拽着向宁走进家里的堂屋,拉着她在竹编沙发上坐下,给她倒水的时候因为手抖,热水溅到了手背上。 向宁只是平静地望着,将他的慌乱尽收眼底。 陈新把水杯递给她,眼角含泪地蹲到她跟前。 ——我送你回家,不管他们同不同意,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向宁轻轻摇了摇头,放下手里的茶杯。 ——父母是最重要的家人,他们不同意,我们不能在一起。 陈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今天为什么突然要来我家?你故意的。 向宁淡淡地笑,点头。陈新只觉胸中一阵剧痛,热泪瞬间夺眶。 ——为什么?你想靠我爸妈甩掉我。 向宁垂眼沉默。 陈新起身站到窗边,望着外面正在犁田的老黄牛,泪眼模糊。 听到父母的脚步声进了堂屋,已经沉沉地溺入那潭绝望的他没有回头。 那头老黄牛又在满是泥水的稻田里走完了一个来回。 向宁平静地望着眼前那对沉默的父母,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因为感到为难还是局促不安。 他们似乎是不善言辞,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很难说出口的话。 陶蓉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因长期务农而触感粗糙的手在向宁的手背上摩挲了几下。 “向宁,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多年来风里来雨里去,向宁早就已经被锤炼得喜怒不形于色了。可是读出她的这句唇语时,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听到陶蓉那句话,陈新猛地回头。 陈玉璋搓了搓手上从瓦片上蹭来的泥,局促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陶蓉摸了摸向宁的手,见她流泪,自己的眼泪也迅速滑入脸颊那些细微的沟壑。 “新新比你年纪小,但是他从小就懂事,会疼人,你不要嫌弃他。” 向宁定定地望着她,她的话使这个从荆棘里走出来的女强人泪如泉涌。 陈新背着父母快速地抹了脸上的泪,仿佛经历了劫后余生,对父母甚至生出些埋怨。 “你们早这样不就好了?刚刚对着第一次来家里的人那是什么态度?” “你也没提前打个招呼,我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得。”陶蓉抽出纸巾递给向宁,“我们也没有见媳妇的经验,没反应过来的啊。” 陈新意识到自己回来这一路因为心神不宁,甚至忘了提前知会他们。 他想起了自己小学时,老师第一次来家里家访,他们也是木木愣愣的,让老师尴尬地呆站了很久。 “又不是来家访的老师,你们有什么反应不过来的?你们刚刚那样真的很伤人!” 陈玉璋皱了皱眉头,搓了搓手上的泥,低声嘀咕,“向宁都上过电视的,不比你老师还厉害些?你发什么脾气?我们就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见不得大人物。不晓得待客,让你丢人了。” “你让我丢什么人?你儿子我差点让人丢了!”陈新越说越气,“不晓得待客?叶朗他们来家里你们不是待得挺好吗?” “你的朋友跟你女朋友那能一样吗?”陶蓉看了看儿子气红的脸,“你是不是翅膀硬了?大呼小叫的,你自己办事不牢靠,回来也不说一声。” 陈新还想继续说什么,向宁回头看了他一眼。见她泪雨婆娑的,他瞬间没脾气了,闭上了嘴。 “向宁,你坐,我去给你弄碗炒米茶。” 陶蓉拍了拍向宁的手,对陈玉璋使了个眼色,老两口识趣地走了。 陈新见他们出了门,立即蹲到向宁跟前。 他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向宁,你别想甩开我。” 她笑中带泪地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泪,轻轻点头。 第82章 .哭哭闹闹笑一笑,又一天 陶蓉走进菜地里给向宁装了几袋自己种的菜,悄悄把一个红包塞进了装满青菜的塑料袋里。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向宁,这些菜你拿去吃。” 陈玉璋从熏肉架上取下了一些腊肉和腊肠装好,递给自己儿子,“你帮她拿着。” 向宁微微鞠躬道谢。陈新拎着东西站在她们身边,见妈妈絮絮叨叨,和向宁拉着手亲亲热热的,他的开心都挂在了脸上。 “二三十岁的人了还哭哭哭,厂子快垮的时候也没见你哭,为这么点事你当着爹妈的面哭。”陈玉璋站在陈新身边嘀嘀咕咕,“你是要做一家之主的人,以后不要遇到点事就急赤白脸的。” “我伤心我就要哭,要是因为你们向宁不要我了,我天天哭,烦死你们。” 陈玉璋轻声叹气,“没出息。” “我随你。二年级的时候,你和我妈吵架把我妈气回外婆家了,我看到你哭了。” “哪有这回事?乱讲!”陈玉璋瞪了儿子一眼。 老两口送他们到了村部的停车场,叶朗正在给两名刚到村里的外国留学生解说万匠泉村的古建筑群,见他们“一家四口”和乐融融地走过来,朝陈新笑。 陈新坐上车还不忘嘱咐他,“叶朗,我送向宁回市里,你明天记得把开过光的神笔带给向安。” 叶朗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听到身边的留学生又提了问,他转过头继续耐心地解答。 几十只山羊慢悠悠地从山路上经过,陈新索性停了车。 悠哉悠哉的山羊“咩咩咩”地从山坡缓缓走下来,跟着牧羊人走回山路对面的羊圈。 陈新看了一眼正在给员工发消息的向宁,右手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忽然转头朝向宁的侧脸吻了过去。 向宁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只是轻轻地笑。发完了消息,她转头迎上他的唇,安抚式地轻轻碰了碰。 陈新受宠若惊地笑,得寸进尺地解开了安全带,手扶在她脑后,加深那个吻。 举目四望,除了那位远去的牧羊人,山野间不见其他人。 车外的羊群拖延着他们行进的节奏,车里只有相爱的人相吻时发出的爱的声响。 羊群离开。向宁轻轻推开他,陈新不依不饶地又想吻上去。 向宁对着他蹙了下眉头,他立刻刹停自己的冲动,但是对她提出了新的请求。 ——我今天不想再睡李行哥家里了,你能不能收留我? 向宁无奈地笑了笑,转头看向车窗外,她觉得自己好像摊上了粘人精。 陈新那辆车行经向善坪时,向峻宇正站在利军婚庆用品店的门口。 喝多了酒的九叔正在吵吵嚷嚷,店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全是看热闹的人。 等着向峻宇一起回状元小卖铺吃晚饭的向文楷站在街对面,低头划拉着手机,对眼前正在发生的热闹漠不关心。 九叔满脸通红但言之凿凿,“峻宇,我敢赌咒发誓,我的话没得半句假的!我上一回看到有人在落月河边搂搂抱抱!我是不是喊你去巡逻了?” 向书记故作镇定地叉着腰,迟疑了一下,脸色尴尬地点了点头。 “哪有清清白白的人大晚上跑到落月河边搂搂抱抱的?你是不是扑了个空?”九叔打了个嗝,“欸?为么?因为刘利军和杨群英这对奸夫淫妇换地方啦!” 向峻宇无话可说地挠了下鼻梁骨,感觉自己被骂了,又好像没有。 刘利军心虚地瞥了一眼向书记,“向老九!你嘴巴放干净点!我什么时候去落月河了?” “你不要狡辩!”九叔举着空酒瓶指着刘利军,“偷偷摸摸走水路被我看到了,开始走山路了?你和杨群英躲在山上守林员的那个屋里不穿衣服搞七搞八!我冤枉你了?” 围观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站在道德高地的人们,脸上带着看好戏的兴奋,还有毫不遮掩的鄙夷。 向文楷给单位同事发完领导发言稿的修改意见,抬眼看了看街对面。 这样的场面和他印象里的故乡多少还有重合的地方,热爱窥私并且热衷审判的村民总是不肯错过这种捉奸在床的桃色戏码。 向文楷转头看向准备拆卸临街店铺招牌的那两个村民,他们都坐在梯子上望着街对面,聚精会神地看戏。 “我——为什么今天把书记喊来?”九叔努力睁着一双醉眼严肃地望着向峻宇,“峻宇,你晓得不?” 向峻宇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 “他婆娘昨天回娘家去了!我向老九要惩恶扬善,但是绝对不会伤及无辜!刘利军和杨群英这对狗男女,大家伙都好好听着,他们两个臭不要脸,背着屋里的人在外面一通乱搞!该死!这种人丢的是我们向善坪的脸!” “你无凭无据,血口喷人!” 刘利军拿起手边的一对喜烛朝九叔砸了过去,被醉醺醺的人用酒瓶子挡开。 “杨群英的美发店这几天为什么不敢开了?”九叔又打了个酒气冲天的嗝,“他们两个乱搞被我撞了个明明白白,她晓得我迟早要捅破,没脸见人!躲起来了!” 向文楷看了看那个扶着腰慢慢朝人堆走去的孕妇,还有孕妇身边那个眼中燃着怒焰的男人,他扶了下眼镜,觉得这出闹剧好像又有新的主角要上场了。 转头看向马路的另一边,向文楷望着那两个一路小跑着赶来的妇女,愣了一下,“妈,翠凤婶,你们?” “嗯嗯嗯家里饭已经做好了,回去就能吃了。” 王秀荷敷衍地对儿子说了两句,和张翠凤像两条泥鳅一样,灵活地钻进了看热闹的人堆里。 “刘利军,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滚出向善坪!你和杨群英这对狗男女不要乱了我们村的风气!” 九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第二!”他拿起酒瓶磕了磕自己的脑袋,“哎呀,第二是什么,我起猛了,搞忘记了……” “老不死的!滚!我看你就是故意在这儿乱给我扣屎盆子!”刘利军恼羞成怒地准备关上了店门。 九叔哈哈大笑,“大家都看看,这个狗东西做贼心虚,有种背着自己老婆乱搞没种认!你这个门面还是你老丈人花钱给你盘的,你真的是臭不要脸!” “空口白牙你就造我的谣!”刘利军身上的市井气混着尖酸气,“一辈子泡在酒里的老不死,活该你老婆孩子死得早,没人送终!” 气得咬牙的九叔举着瓶子就要往刘利军身上砸,向峻宇及时握住了酒瓶。 “九叔,你伤到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砰—— 不慌不忙 第92节 刘利军的大舅子忽然从人堆里冒了出来,跳起来对着站在玻璃门边的刘利军一脚猛踹,玻璃门发出一声巨响,竟没碎。 向思睿朝向峻宇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该及时去劝架,“我要不要?” 向书记抽走九叔手里的酒瓶,“不急。”大舅子打妹夫属于家庭纠纷。 “哦哟哟。”张翠凤撞了撞王秀荷的胳膊,“看到没,娘家一定要有得力的人,不然要白受气。” 王秀荷郑重地点头,“嗯!以后要是哪个敢这么欺负嘉嘉,文楷也要找他拼命!” 向峻宇听到两位婶子的声音,视线越过身边的人头朝她们看了过去,想不通王秀荷为什么要说这种没头没脑不吉利的话。 向文楷望着那个默默转身的孕妇,她双手扶着自己的腰,迎着夕阳离开了。 因为怀孕而稍显臃肿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忧郁,蹒跚的步子却走得步步坚决。 刘利军被揍得叫苦不迭,又过了一会儿,向峻宇拍了下向思睿的肩。 辅警向思睿立刻进入工作状态,“别打了!别打了!都散了!你们也别看热闹了,回去吧!” 看热闹的人群踩着稀碎的夕阳各自回家,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热烈地讨伐着那对“狗男女”。 “九叔说的话也不是完全可信,有疑点。” 向文楷走在向峻宇身边,洞若观火地说:“他们俩一看就是纯粹的肉欲需求,绝对不可能浪费时间在落月河边搂搂抱抱,一见面肯定是争分夺秒地直入主题。” 向峻宇心虚地挠了下眉心,“神神道道。” “刘利军虽然罪有应得,但是你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让他替你背锅。” 向峻宇看了看走在前面的王秀荷,低声说:“他给我背锅?我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在落月河边搂搂抱抱。” “谈恋爱不能搂搂抱抱?” 向文楷认证了自己的推断,照着他的小腿狠狠踹了一脚,“果然是你!” “你套我话。”向峻宇后知后觉地还了他一脚。 听到身后的动静,王秀荷回头看了一眼,满眼疑惑,“你们两兄弟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闹啊?” 两个已过而立的男人迅速切换到成熟稳重的那一面。 “兵不厌诈。”向文楷拍了拍风衣上的脚印,揶揄道:“亏你还是当过兵的人。” 张翠凤笑呵呵地回头看了看他们,“两兄弟到一起了就是那样,没得那么多规矩要守。你看山上那程家兄弟,一把年纪了不照样打来打去?前些天哥哥死了,我们去山上吃席,哭得最伤心的还是打了一辈子架的弟弟。” 王秀荷撇了撇嘴,觉得这话听着很晦气,“青天白日的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哥哥弟弟死不死的?” 向文楷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我死了你会给我嚎丧吗?” 向峻宇随口一答,“想知道?去死吧。” 王秀荷长叹一口气,又回头望着他们,“你们两个都是有身份有责任的公家人了,讲话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没轻没重?” 向处长和向书记冷漠地对视了一眼,转过头时又都不自觉地笑了笑。 正蹲在院子里给减减喂零食的向安,见方嘉嘉拎着画具慢悠悠地走回来了,“嘉嘉姐,村部的画画课上完了?你看减减是不是胖了?” “嗯,你再喂下去它就是减肥的减了。”方嘉嘉怏怏地看了他一眼,“姐姐回市里了?” “早回去了。” 方嘉嘉走进院子,放下手里的画具,蹲下来摸了摸减减,看了看它的指甲。 向安观察着她的神色,看不出她是喜是忧,脑子里头脑风暴了一会儿。 “嘉嘉姐,我也不喜欢文楷哥,我跟你是一头的。” 向安没有觉察到身后的马路上正在向院子走近的几个人,只想说些让方嘉嘉开心的话。 “文楷哥他怎么还不走?状元有什么了不起的?处长就不用上班吗?我看到他就烦躁,一天到晚垮起个臭脸,四只眼睛都长到脑壳顶上去了。全世界都欠他钱一样,看到就晦气!” “向安!”张翠凤故意等儿子说完了话才开口,瞥了一眼身边的向文楷,冲上去对着儿子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你嘴巴是不是吃了减减的狗屎?” 向安右手捂着后脑勺往身后看了一眼,看到向文楷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倏地拔地而起,顾不上那只匆忙中落下的拖鞋,一个箭步冲上了楼。 方嘉嘉扭头朝身后看,看见向文楷那张看不出阴晴的脸,本来不想笑的。看到他身边的向峻宇抿嘴憋笑的表情,顿时扭过头,怕自己笑得太大声。 向安这些话让王秀荷听得很不痛快,不耐烦地推了一下张翠凤,“我哪天要把你和向安的嘴巴都拿针缝起来!” “嘉嘉,我们回去吃饭。”王秀荷对女儿说话的语气软了很多。 方嘉嘉默不作声地给减减系好狗绳,拎起画具往状元小卖铺走,把狗牵回到新挪的狗窝边。 方建兵和两个工友去县里买修整房子的材料,还没回。饭桌上唠唠叨叨的依然是王秀荷。 “峻宇,你爸爸去你那个养殖基地做账还没回来?” “还没回。舅舅他们这阵子比较忙,他说留在那儿帮忙打打下手。” “贵伯和翠嫲还在你屋里住着的?” “嗯。” “他们两老最近忙些什么啊?” “市里的电视台要做个抗战老兵的纪录片,贵爷爷也想带翠婆婆去市里的景区转一转。前两天来了人把他们接走了,估计要过些天才回来。” “贵伯也要上电视了啊?啧啧,村里这几年真是出了些名人啊。”王秀荷一声长叹,“他们老两口一辈子太苦了,孩子走得早,无依无靠的,把大福和大贵当自己孩子养的。” 王秀荷又吃了两口饭,感叹道:“你还真别说,大福这个狗子真的是通人性,有些孩子养着还不如养个大福。” 方嘉嘉握着筷子,下意识地朝向文楷看了一眼。 向文楷迎上妹妹的目光,忍俊不禁,“嘉嘉,你骂人不张嘴?” “没有啊。”方嘉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哥。 “妈在那儿说大福,你看我干什么?” 方嘉嘉不咸不淡地说:“我看你挺通人性的。” 向峻宇直接笑出了声,瞄了一眼毒舌的向文楷,心想总算轮到他吃瘪了。 王秀荷似乎没有发现对话里的笑点,纳闷地说:“你哥哥是个人,当然通人性啊。” 第83章 .关系很简单,故事很复杂 王秀荷正吃着饭,陆臻发来视频通话邀请,她眉飞眼笑地接听。 “陆臻,吃晚饭了没?”王秀荷兴奋地举着手机走进店铺里,给她展示装点一新的店面,“看,这是嘉嘉给我装修的,等进的货到了就要重新开张了。” 陆臻盯着屏幕意外地感叹,“这些柜子做工很好啊,看起来很特别。墙上的画也是她画的吗?” “对啊,嘉嘉是学画画的,这些都是她弄的。” 外面婆媳在小卖铺里热络地交谈,王秀荷一离桌,厨房里的气氛变得活泼起来。 向峻宇似笑非笑地看着向文楷,“难怪大福和减减对你一见如故。” 若无其事在吃饭的方嘉嘉听到这句话像是突然被点了笑穴,噗嗤笑出了声。 向峻宇迅速被她的笑声传染。被他们俩轮流骂“狗”的向文楷放下筷子,无计可奈地望着他们,无话可说地笑。 王秀荷举着手机走回厨房门口,镜头对准了那三个笑得各有千秋的人。 看到屏幕里笑逐颜开的向文楷,陆臻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文楷,你和陆臻说两句。”王秀荷把手机递给儿子。 陆臻眼见着向文楷听到王秀荷这句话后,脸上的笑凝固了一下,然后迅速崩落。 向文楷拿起手机,切换镜头,也切换回了她熟悉的那张脸,平静而淡漠。 “谦煦呢?” “我妈推着他去下面散步了。” “他这两天闹腾吗?” 陆臻摇了摇头,“他很乖。” 向文楷似乎是找不到什么别的话说,“你注意休息。” “你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两天。” 陆臻犹豫了一下,有些艰难地开口暗示,“我还没去过你家。” “我们家房子烧了,你和孩子现在回来也不太方便。” 方嘉嘉和向峻宇默默对视了一眼。 王秀荷从儿子手里抽走手机,“陆臻,等家里房子修整好了,你和谦煦都回来看看。我到时候给你们把那间房收拾得亮亮堂堂。” 方嘉嘉正准备离桌,王秀荷忽然凑到她身边,把她也框进了屏幕画面里。 “嘉嘉,来,跟嫂子打个招呼。” 从未打过照面的小姑子出现在屏幕里,陆臻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方嘉嘉更是十个脚趾头都尴尬得快痉挛了,她看了看屏幕里那个留着一刀切齐肩发的女人,局促不安地垂下了眼。 “嗨,嘉嘉,你好。” “你好。” 想到陆臻之前对方嘉嘉的那番微词,向文楷看了一眼王秀荷,“妈,你是不是该去跳广场舞了?” “妈!”陆臻听到向文楷在刻意插话,急切地说:“下个月谦煦满百天,我们一家人吃个饭吧。你看是我带我爸妈和谦煦回去,还是你们过来?” 王秀荷小心翼翼地朝儿子瞄了一眼,生怕她眼里高不可攀的亲家会看到自己家的寒酸。 “谦煦百天是大事!我们过去吧,孩子太小了,你们过来也不方便。” 方嘉嘉见自己的脸从王秀荷的手机里移出,逃也似地离开了饭桌。向峻宇回头看了她一眼,拿出手机询问她今晚的安排。 向文楷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垂眼望着桌上那盆已经不再冒热气的排骨汤,他自然知道王秀荷在介意和担忧什么。 迎娶陆厅长的掌上明珠,所有人都觉得向文楷这个小镇做题家攀上了高枝,甚至他亲妈也这么觉得。 陆臻自己心里却很清楚,在她和向文楷的关系里,不被爱的那个人才是下位者。 不慌不忙 第93节 她曾和自己的发小玩笑说,“向文楷和我结婚,全靠我强取豪夺。” 一个连喜怒哀乐的真实情绪都不愿意在她面前释放的男人,根本就没想攀她的高枝。 如果不是她任性地以死相挟,向文楷应该是早已和他们单位领导介绍的那个相亲对象结婚了。 那个女人是省委子弟学校的数学老师,是向文楷直属领导他女儿的班主任。 向文楷当时似乎是急于摆脱陆臻的穷追不舍,和那个同样出身农村的女老师才见了两面就开始谈婚论嫁。 陆厅长的独生女,有的是胡闹的底气。 她当时听说了这事,直接从工作地自驾两个多小时走高速杀回潭沙,闯进了向文楷的办公室,以要挟的口吻让他和那个女老师分手。 他不同意,她就从包里拿出了那个装满了 b 族维生素片的安眠药瓶。 向文楷当时极力克制着眉眼间的不耐烦,“别胡闹。” “我会让我爸来邀请你参加我的葬礼。” 办公室门口人来人往,时时有人侧目。 向文楷关上办公室的门,两个人冰火两重天地唇枪舌剑。到最后,向文楷似乎是觉得和她之间的争执毫无意义,止戈妥协。 “陆臻,你想清楚,我这个人爱无能。” “我不在乎,既然你爱无能,那你和谁结婚都一样,凭什么不能是我?” 向文楷的表情里堆满了冷漠的厌倦,“你会后悔的。” 她神色骄纵地晃了晃手里的药瓶:“如果你敢和那个女人结婚,你会后悔的。” 陆臻记得他当时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条死皮赖脸非要跟着他回家的流浪狗。 婚后,她发现他不只是爱无能,还性厌恶。 她曾以为肌肤上的亲密可以让他们变得更亲近,她主动,他就情绪冷淡地配合。 别人眼里的床笫之欢在他眼里犹如酷刑,能避则避。 刚结婚那会儿的她似乎是有什么受虐倾向,他越冷淡,反而越能挑起她的热情。 虽然关了灯,她依然能感觉到他每次都像是强忍着不适在履行丈夫的义务。 结婚那天晚上,他在事后独自走进了浴室,花洒淅淅沥沥的声音持续了很久。 她还特意为此咨询了医生,医生说导致性厌恶的原因很多。创伤性的性生活经历,夫妻感情不睦,或是对性有道德批判,认为性很肮脏等等,不一而足。 陆臻知道自己没办法说服他去看心理医生,曾经反复地言语试探,向文楷每次听她有意无意地论及此事都是那副不以为意的表情。 他甚至可以说出鼓励她另寻他欢的话,“我和那张结婚证都不会对你做什么道德约束,你不必执着于在我身上寻求生理快感。” “向文楷,你是不是有病?” “对,我有病。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最初就是被他清冷淡漠的性子吸引,以为自己迟早会成为那个让他特别对待的例外。 结果他就像一块凿不开也捂不化的冰。反而是她自己,在与他相处的日子里,因为他的冷漠,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歇斯底里。 有时候她也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却又不甘心也不愿意和他走到离婚那一步。 陪伴,尊重,包容,结婚证和工资卡……除了爱,他好像什么都能给她。 后来,她又以为有了孩子,两个人之间有了血肉连接,可以让他们更亲密一些。 他也会和那些新手爸爸一样学习怎么照顾孩子,为孩子添东置西,换尿不湿,抱哄孩子睡觉。 她看他在做这些的事的时候,却看不出来他有多爱这个儿子,他似乎只是平静地接受了一个与自己有关的生命来到了这个世界。 他照顾向谦煦完全不像是受父爱驱动,而是出于抚养的责任和义务。 孩子取名时他建议随母姓,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别人会因此觉得他是陆厅长的赘婿。 只有一个独生女的岳父岳母甚至因此高看他一眼,对这个女婿愈加视如己出,宽和地建议他们二胎再随母姓。 陆臻没有告诉父母的是,向文楷对她说出的那个理由。 “我想让孩子跟你姓没什么光明磊落或者曲意逢迎的心思,只是因为我不喜欢我自己的姓。” 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 平日里见他和王秀荷的沟通往往也只是寥寥几句,和单位同事的关系也不亲不疏。 她听他的大学校友说,他在大学的课余时间里,不是忙着赚钱就是忙着看书备考。 大二之前的学费是靠助学贷款,生活费靠勤工俭学。既没有什么前女友,也没有什么过从甚密的老同学。 刚考入体制内就开着奥迪出入单位,最初别人都以为他是什么官二代或富二代,不敢轻看他。 后来他自己在同事酒局上开诚布公,坦白自己只是农村出身的普通家庭,买车买房的钱都是他自己在大学里挣的。 同事转而又觉得他这人有两把刷子,纷纷向他取致富经。一听他说是靠卖专利,大家又都噤了声。 陆厅长在嫁女儿之前早就已经侧面了解过向文楷的背调资料,母亲,继父,同母异父的妹妹。他家里的几口人是什么学历背景,从事什么工作,一清二楚。 背调资料能够呈现他们家的关系结构,却道不出那关系背后的复杂故事。 陆臻几乎要在反复的自我说服里释怀了,她无理取闹也好,小题大做也罢,他总是一副大事小事都不是事的态度。 反正他对每个人都是大同小异。不管对谁都是疏冷淡漠,面对什么都能情绪稳定,她也不想再执着于成为那个能被他特别对待的人。 可是这些日子她却发现,他会因为她言语贬损了他妹妹而向她释出愤怒,会在骤然听说家里失火时因为担心他妹妹的人身安全而惊慌失措,还会在他妹妹面前露出由心而发的笑。 这些像炸裂的碎片一样突袭她的瞬间里,他看起来不像是情感冷漠的人。 她放下已经挂断视频通话的手机,思绪混乱。 很想实地去了解他的过去,但是那点即刻动身去他老家的冲动,已经被他有理有据地挡了回来。忽然提起向谦煦的百日家宴,提议两家人一起聚一聚,不过是找了个和他家人接触的由头。 王秀荷嘴里的儿子总是完美得无可挑剔,她想从其他人的嘴里,去了解更真实的他。 他妹妹,看起来很像是那个关键人物。 向文楷从来不在她面前提及和他妹妹有关的事,除了上一次,被她发现他抽烟那次。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随口戏谑就能点燃他的怒火,当时忽然听他提及他妹妹,脑子里瞬间就联想到向文楷那几个总是找他借钱、托他找工作的堂亲和表亲。她自然而然地以为他妹妹也是那种人。 陆臻又拿起了手机,点开了和王秀荷的对话框。 ——妈,我想请嘉嘉给谦煦画一张百日纪念画,到时候她会和你一起过来吧? 王秀荷刚走进广场舞的队伍,对着手机乐呵呵地回复语音,当着舞队的队友说着真假参半的客套话。 ——陆臻你放心,谦煦百天那天我们都会来的。嘉嘉也一直说很想见见嫂子和侄子,她画画是不错,到时候一定好好给谦煦画一张。 从来没说过想见嫂子和侄子的方嘉嘉,此刻正和李晓虹她们看村队的男篮成员和沵湖中学的男老师打友谊赛。 向文楷作为村队的临时外援,也上场了。 李晓霞像个挟带私心的篮球解说员在她们耳边喋喋不休。 “嘉嘉姐,你哥和向峻宇的挡拆配合还挺有默契的,比向思睿强。” “这球也能让向峻宇进了,姐,你们学校的男老师真的是一群饭桶。” “看看看,向峻宇和状元哥这一个分球套路用了四次了,还管用呢!” “篮下的那几个老师都跟鬼打墙一样,不晓得在那里乱转什么,混子。” “又来,向峻宇往弧顶运球,状元哥挡拆之后横跑到空位去了,又分球了,状元哥跳投,又进了。我真的看得吐血,这都第五次了!” 赵春兰感到疑惑,“大侠,我们进球你吐什么血啊?你不想我们队赢?” 李大侠送了一个假笑给她。 “喔——”宋青岚乍然间小声惊呼,撞了撞方嘉嘉和李晓虹的胳膊,“快快快,你们快看,我又看到向书记的腹肌了。” 几个女人齐齐朝向峻宇看了过去。又?方嘉嘉感到疑惑。 中场休息的时间,向峻宇一边侧着头和向文楷说话,一边在重系运动裤的裤带绳,球衣的下边沿被撩起了一小截。 李晓虹推了推眼镜,盯着向峻宇从头到脚地打量,认真地审判。 “男人的性吸引力大多来自于上半身的肌肉,向书记身材的确不错。不是壮得像牛蛙的那种肌肉,他的肌肉属于视觉友好型肌肉。” “对,我好怕那种蛋白粉堆出来的肌肉,鼓鼓囊囊的看着都倒胃口。” 宋青岚说完笑了笑,“大侠,你记不记得去年和万匠泉打的那场?书记的球衣被撕破了。他站在场边换球衣,衣服一脱,好多人尖叫。哈哈哈哈哈,翠凤婶最搞笑,嗓门又大,大吼大叫地为大家谋福利,让他别穿了,光着打。哈哈哈哈哈哈!” “村里真是没男人了。”李晓霞不屑地说:“你们能不能看点好的?” 李晓虹低头紧了紧自己的鞋带,“我记得你当时喉咙都快叫破了——” 这回轮到李晓霞拽住了她姐的头发,捂住了她姐的嘴。 赵春兰比她们大了十几岁,几个小姑娘聊起天来口无遮拦的,听得她直皱眉头。 方嘉嘉沉默不语。她都还没看过他身子呢,别人早看光了。 向峻宇和向文楷似乎在说什么很开心的事,都笑得满面春风,他一边说着还往篮下的方向指了指,做了个投球的动作。 不知道自己正在接受那群女人目光检阅的向书记,接了向思睿递来的水,拧瓶盖的时候不自觉地往方嘉嘉那边看了过去。 没成想方嘉嘉明明白白地白了他一眼。 他不知所以地收起笑容,拧开了瓶盖却拧紧了眉。 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水,又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向文楷,明白了。他不动声色地往另一边挪了两步,和向文楷拉开距离,不聊了。 向文楷给岳母回了条消息,余光注意到了向峻宇的小动作,朝他妹妹那边看了一眼,忍不住哂笑。 “要跟我割袍断义?你要不把我杀了去做投名状?” 向峻宇拧紧瓶盖,随手拍了拍裤子的侧边,置若罔闻地望着另一边,不理他。 第84章 .人活一辈子,难免有憾事 沵湖中学九年级百日冲刺誓师动员大会即将开始,学生们自带课椅吵吵闹闹地走向操场。 向安在最后排放好自己的课椅,恭恭敬敬地对从他身边经过的向野打了个招呼。 “小野姐。” 向野笑着拍了下他的头,“又长高了。” 不慌不忙 第94节 “长了一点。”他羞涩地笑了笑,刚准备坐下,瞥见走到他身边的向文楷,不冷不热地喊了声“文楷哥。” 向文楷在他头上揉了一把,“看到我是不是觉得很晦气?” 想到自己为了讨方嘉嘉开心背后说他的那番话,向安皮笑肉不笑地说:“没有。” 见他们一前一后被学校领导迎到前排去了,向安怏怏地撇嘴。 其他同学纷纷朝向安看,似乎是好奇他的状元人脉,凑过来问东问西。 “向安,那两个状元都跟你很熟吗?怎么都摸你脑壳?” “不熟。”向安瞥他们一眼,满脸不耐烦,“他们的手又没开过光,把我脑壳摸秃了我也考不上一中呀。” 坐在他斜前方的程晏扭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地又转了回去。 向安盯着他的后脑勺发了会儿呆,踹了踹他的凳子,“呆子,你想说什么?” 程晏回头看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能不能有点上进心?” “不能。”向安转着手里的战术笔,满不在乎地说:“我只想做一个平凡普通的无名的人。” 程晏无话可说地转过头。 叶朗的车经过龙耳朵餐馆时碰上了正拎着材料包准备去画墙绘的方嘉嘉。 他踩下刹车,降下车窗,“方嘉嘉,早。” 方嘉嘉低头透过车窗和他打招呼,微笑,“早啊,你这是要去学校参加动员大会?” “对,你去哪儿啊?” “我去文体广场画墙绘。”方嘉嘉看了一眼学校的方向,“快开始了,你快进去吧。” “行,回见。” 经过状元小卖铺时,看到那几个正在施工的人,还有那堵即将要推倒的被烧得焦黑的墙面,叶朗看了一眼正在清理废弃砖头的方建兵。 “方叔叔,这房子怎么了?” 方建兵抬眼看他,认出他是方嘉嘉的同学,拿着砖头磕了磕上面的陈年灰土,表情木讷地说:“烧了,修整修整。” “烧了?人为的还是意外?” 方建兵觉得高为峰根本不是人,皱着眉摇了摇头,“不是人。” 叶朗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堆砖头。 “真的是叶朗啊?”王秀荷听到谈话声,拿着抹布从小卖铺走出来,“哎呀!真的是你呀!长得和那会儿的叶校长真的是像!” 叶朗朝她笑了笑,“王阿姨,好久不见。” “你们三个状元到齐啦!嘉嘉她哥哥也去了,你快进去吧,我等下去校门口好好听听你的发言。” “行。叔叔阿姨,那我先进去了。” 叶朗看了眼时间,快步往校门走去。 王秀荷望着叶朗的背影,蹲到方建兵身边,“那是嘉嘉的初中同学,中考状元,他爸爸就是以前那个叶校长。” “嗯。”方建兵打算用废弃砖头在院子里砌两个小花坛,他看了一眼她垂在地上的衣摆,“你走开些,衣服别沾上灰了。” 王秀荷撩起衣摆继续蹲在那儿,朝那两盆山茶花指了指,“建兵,又开花了。” 方建兵朝那边看了一眼,只是沉默地点头。 王秀荷看了看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又望向刚刚那个意气风发的背影。 “建兵,要不是因为你们家成分太高,你爹妈不肯让你上高中,你至少也是个大学生。” 方建兵用抹灰刀抹掉多余的水泥浆,“一把年纪的人了,又在讲那些。” “我替你不甘心呀,本来可以靠脑子吃饭的人,干了一辈子苦力。” “没什么不甘心的。”方建兵用砖刀敲了敲砖块,看了一眼砖缝,又敲了敲,“人各有命。” “我就是看到那些学生又要中考了,想到你初中那时候几聪明的,回回考前两名。那个每次都考不赢你的王卓越,而今在省里的农业农村厅当副厅长,你就只能在农村里当泥瓦匠。” 方建兵侧头看了她一眼,“年年都要讲一回。” “怎么的?我就要讲,讲到你一百岁!我就是不甘心!” 他又拿起一块砖,无奈地说:“随你,随你讲。” 方建兵觉得王秀荷就是对铁饭碗有执念,当初非要让准备创业的向文楷考公务员。 他一直没想明白,向文楷小时候总和王秀荷唱反调。自从上大学后,王秀荷说什么就是什么,百依百顺。让他考公务员他就考公务员,三十出头就当上了副处长。 向文楷的级别大概很快就能超越王卓越,可能王秀荷就在等那一天。 方建兵是这样想。 王秀荷望着他的脸,脑子里还能回想起曾经那个血气方刚的方建兵。 他的脸上也曾有过生动的喜怒哀乐。那些表情,她相信自己临死时的走马灯也一定会回放一遍。 少年时抱着一捧山茶花送给她时羞涩的笑脸。听说她被向正则欺负后也曾怒火中烧地和人拳脚相向。 她嫁给向正则那天,他坐在送亲队伍必经的山坡上,目光凄切。 向正则去世后,王秀荷说想要嫁给他时,本来准备打一辈子光棍的男人喜极而泣。 “秀荷,我等得起,我可以再等几年。他人刚走,不能让人戳你脊梁骨,讲你的闲话。” “我不想等!方建兵,你现在不娶我,这辈子你都别想了。” “好,听你的。” “你要对文楷好。” “文楷是你生的,我肯定会对他好。” “要是以后我们有孩子了,你能做到不偏心吗?” “做得到。” 他寡言,她泼辣。一晃眼,他们结婚也快三十年了。 王秀荷伸手拨了拨他鬓边的那缕白发,“建兵,你老咯。” 方建兵侧了侧头,看了看身后的工友,“当着外人莫动手动脚,影响不好。” “假正经。”王秀荷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拎着抹布走进小卖铺继续收拾货架。 方建兵把手里的砖头砌好,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两盆山茶花,继续埋头做事。 不管十六岁还是五十六岁,她在他眼里都没变过,一直像花儿一样。 手里的砖刀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砖头。 记忆里的那个春天,一个皮孩子举着打连枷在村里的石板路上吱吱嘎嘎地摔砸,被他爹以不爱惜农具的罪名追着打。 年少时的方建兵背着用来酿酒的玉米,路过王秀荷家门口时被那个疯跑的皮孩子撞了一下。 他蹲下来捡拾洒落的玉米粒,被王秀荷兜头浇了一盆浮着白色皂沫的洗脸水。 他握着一把玉米腾地站起来,见她慌里慌张地跑下那几级石阶,然后拿着她自己的洗脸巾用力在他头上抹了两把。 “你个背时鬼,你不能怪我啊,是你自己走路不长眼。” 他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觉得她的毛巾香香的。 刚洗完头的王秀荷,一头黑长的秀发还湿漉漉的。她随手从家门口那个被当作花盆的破烂脸盆里折了一朵刚开的山茶花给他,“呐!给你,好不好看?” 他摇了摇头,心想哪有姑娘给小伙子送花的。背着一筐玉米走了几步,他回头看她,犹犹豫豫地开口。 “你喜欢这个花啊?” 王秀荷的泼辣里透着点娇憨,“问什么问?方建兵,你是不是想跟我处对象啊?” 他像是听了什么骂人的话,背着那筐玉米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隔天王秀荷去他们家的酒坊帮她爹打酒,方建兵背着父母用竹筒给她多舀了两勺,直接半壶酒打成一壶酒了。 王秀荷也不知道量多量少,给了钱准备回家。她刚转身,他脸色赤红地对着她乌黑油亮的马尾辫嗫嚅道:“想。” 他忐忑地望着她,结果王秀荷迅速回转身,回了他一声“呸”。他一听,闷闷不乐地盖上酒坛的盖子。 王秀荷拎着手里装酒壶的网兜子得意地晃了晃,“你想什么呀?想跟我处对象?” “嗯。”方建兵捏着舀酒的竹筒勺柄不知所措。 她猛地凑到他面前小声地说:“你怎么才看上我啊?我早就看上你了!昨天那盆水我故意泼你脑壳上的,让你一天到晚不搭理我!” 方建兵害羞地笑,拿起旁边的一个空酒瓶,“我再跟你多装些酒。” 王秀荷凶巴巴地对他说:“你想把我爹灌死啊?” 她张嘴说话就有一股要呛人的气势,还口无遮拦的。但是他觉得她有意思,他喜欢听她说话。 他不爱回想王秀荷不开心的样子,脑子里时时鲜活的总是耀武扬威、神采飞扬的她。 因为家庭成分太高,父母说反正也上不了大学,不让他继续念高中。到了他能参加高考的年纪,考大学已经不再受成分限制了。 因为娶了王秀荷,被很多人看轻,被家里人嫌弃。当了二十多年的酒坊少当家,家里的酒坊也没他的份了,他父母也不准他用家里祖传的酿酒手艺赚钱。 人活一辈子,难免有憾事。 想了想,这辈子他虽然没什么不甘心的,伤心事自然是有的。 真正能惹他伤心的,也就王秀荷和自己的女儿了。 王秀荷嫁给向正则那天,他很伤心。觉得自己这辈子要孤独终老了。 女儿高二时不肯当着同学的面和他打招呼,他也伤心。觉得自己是个卖苦力的,不是个体面的爸爸。 每次看到自己闺女被向文楷欺负,他更伤心。生怕向文楷觉得受冷落,他选择冷落自己的女儿。 每天在工地上和钢筋水泥打交道,偶尔回家看到向文楷凶方嘉嘉,他只能忍着心疼对自己闺女说:“听哥哥的话。” 女儿最初是很像王秀荷的,伶牙俐齿。后来却慢慢变得像他了,沉默寡言。 他不怪王秀荷,只怪自己。认为自己是那个造孽又没用的人,害女儿受了太多委屈。 活着时而觉得踏实,时而飘忽,很多事也是老了才能明白。他觉得老了有妻女在身边,一家人衣食无忧,就应该谢天谢地,不该贪图太多。 方嘉嘉高考之前,王秀荷总是为女儿的成绩焦虑,动不动拿“别人家的孩子”教育女儿。 不慌不忙 第95节 方建兵总是提醒她,“嘉嘉都没念过别人家的爸妈好,你也不要老是念别人家的孩子好。”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既没干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还犯了很多错。他从来不奢望女儿成为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 经年累月的沉重劳动里,他很少有独自忆旧思考的时刻。 方建兵眼前那些陈事旧影被突然跑回来的方嘉嘉按下暂停。 “爸爸!看到我手机了吗?”方嘉嘉拎着材料包气喘吁吁地往家跑,“你打一下我电话。” 方建兵放下手里的砖头,准备摸出自己的手机。 方嘉嘉看了看爸爸一手的水泥浆,“你手不方便,你忙你的,我让妈帮我打。” 手机铃声响起,方嘉嘉拿着手机又跑出小卖铺,扭头对方建兵报备了一句,“爸爸,找到了。” “嗯,慢些跑。” 方嘉嘉拎着包往前跑,快跑到主路上了又回头交代了一句,“爸爸,让我妈中午给我炖个腊排骨!” “好。”方建兵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脸上浮出隐约的微笑。 他喜欢听女儿一声又一声地喊“爸爸”。 “建兵,沙子没得咯,我们再去拉一斗车。” 方建兵朝两个工友看了一眼,“要的。” 王秀荷撑在小卖铺的门上,“建兵,你猜嘉嘉要吃腊排骨,为么子不直接跟我讲?” “为么?” “她就是想跟她爸爸多讲几句话呗,你不觉得她这两天在你面前话都多了?爸爸长爸爸短的,对我还是老样子,爱搭不理的。” 方建兵心里自然是开心的,看了看她那张总是爱计较的脸,“你不要多想。” “我可不是吃你的醋哦,嘉嘉要跟你亲近,我比你还欢喜。” “减减的狗粮你记得帮她喂了。”方建兵直起腰停顿了一下。 “哎呀晓得了,减减救了嘉嘉的命,我要把它当祖宗伺候!” 王秀荷说完就转身进了屋,拎出狗粮往车库旁的狗窝走。见不锈钢狗食盆里装得满满当当的,又转身走回来,“我看这个狗子迟早要让嘉嘉和向安喂成猪。” “文楷说他今天晚上不在家吃饭,要和峻宇去茶果山。”王秀荷端着一盆油菜出来择,看到张翠凤走过来,朝龙耳朵餐馆努了努嘴,“振国哥放假了?今天怎么不营业?” “峻宇请他去镇政府的食堂做顿饭,大早就过去。”张翠凤蹲在她身边帮她择菜,“文楷等一下要上台讲话,我们去校门口听听?” 王秀荷扯开她的上衣口袋,“带这么多瓜子,又不是去村部的篮球场看电影。你真的是什么热闹都可以看得一包子劲。” “哈哈哈!”张翠凤侧着身子让她看另一个口袋,“这里头是振国给我炒的蚕豆子,嚼起来嘎嘣嘎嘣。” “我吃不了,我最近牙口不好,莫把我牙齿搞崩了。” 张翠凤“哼哼”笑了两声,“老了就是这样,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 “我也就比你大一岁半,你以为你还年轻得很?” “我没讲我年轻啊,但是你比我老一岁半,到死你都比我老一岁半!” “还不一定哪个先死哦!保不齐我要去吃你的席,送你上山入土!” “哦哟哟,你莫操那个闲心,你的后事我肯定要来帮忙操办的。”张翠凤揪掉一片烂菜叶,“你死了建兵哥怕是也活不长。感情好的老家伙,一个走了,另一个也就快走了。” 王秀荷捡起地上的油菜梗往她身上砸,“你个死婆娘,一天到晚这个死那个死,你怎么还不死?” “你都还没死,我急什么?你放心,我死了都要埋你旁边,到了下面我还要咒你死。” “我没你那么恶毒,你咒我死,我咒你生!国家喊你生三胎,你赶快给宁宁再添个妹妹!” “你倒是提醒我了哦,早上我刚从菜地里割了一篮子韭菜,我给你提些过来。让建兵哥多吃点,老了怕是不比年轻哦,该补的就要补。” “留着给振国哥,我们建兵用不上,功夫好得很。” “哦哟哟,我看你们才是真的想给嘉嘉添个弟弟啊。王秀荷,文楷的儿到时候还要喊你们家老三喊叔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已经绝经的女人,说起诨话来依然生猛。 方建兵见她们没说两句又开始胡说八道,说的还尽是些难听又离谱还上不得台面的话,他眉头紧皱。 幸亏那两个工友刚刚出门去拉沙子了,不然让他们听见这些,他真的是能羞耻得一砖头拍死自己。 他喜欢听王秀荷说话,但是不喜欢听王秀荷同张翠凤说话。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很羡慕向振国,觉得听不见也有听不见的好。 第85章 .大家今天之所以相聚于此 叶朗赶到学校操场后,看到了坐在后排正在和同学聊天的向安,朝向安走过去,从挎包里取出那个竹制笔盒给他。 向安愣住,“这是什么啊?” “你姐夫给你的,说这是他请大师开过光的神笔。让我带给你。” “他怎么不直接请大师给我换个脑子啊?” 向安伸手接了笔往兜里一揣,心想还不如送把好菜刀给他。 叶朗轻轻笑了笑,走之前在他头上摸了一把。向安深深地叹气,理了理自己额前的短碎发。 落座前看了看向文楷和向野,叶朗微微鞠躬朝师兄和师姐打了个招呼。 校领导本以为请来三位状元可以给即将中考的学生们打打鸡血,确切地说,是为那几位有实力考入上庸一中的尖子生加加油。 三位状元轮流上台演讲,在座各位校领导脸上的笑容却越听越僵。 “分数只是一个数字,不必用它来判定自己的人生价值。” “人生有很多场考试,这一场不过是在为下一场奠定基石。没有具体的哪一场考试能定我们的生死,希望中考结束后,大家不会因高分妄自尊大,也不会因低分妄自菲薄。” “我是成年以后才意识到,在热爱学习之前,应该先要学会热爱生命。” “在这里我想和大家分享汪国真《热爱生命》这首诗里的几句话。‘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只要热爱生命,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万物生长,各有其时,各有所长。” “人生最幸运的事不是拿下哪一场考试的高分,而是可以尽早就知道自己热爱什么,想做什么。只要你心里有方向,无论分数高低都不必慌张。” 向安听到叶朗最后说的这几句疯狂鼓掌,踹了踹程晏的凳子,“听到没?我要什么上进心?我就想当厨子!” 程晏往前挪了挪自己的椅子,觉得他是在断章取义,不想理他。 动员大会在校领导们的强颜欢笑和学生们的尖叫欢呼里结束,向野和向文楷都婉拒了校领导一起用午餐的邀请,在学弟学妹们的掌声里快步离校。 叶朗因为要和校领导沟通古迹寻根研学活动的细节,所以多留了一会儿。 准备离开学校时,他被向安叫住了。叶朗看了看向安拽着的那位男生,不明就里。 “叶朗哥,这个书呆子老说我没有上进心。我没想考什么好高中和好大学,我就想当个厨子,你觉得我有必要好好学习吗?” 叶朗望着他认真地思考了几秒,“向安,厨师也分高下。顶尖的厨师做的不是菜,是文化。” 本以为可以靠叶朗将程晏一军,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向安怔怔地望着叶朗,似懂非懂。 叶朗又笑着揉了下向安的头,“好好学习。不用过度在意分数,但也不要毫不在意,分数高低多少能证明你的学习态度。能够认真学习的人,大多也会有认真做好其他事的耐性。” 向安怏怏地点了点头,“说来说去还是得学呗。” “对,现在村民已经开始学习绿色种植技术,种植合作社今年也选育了一些新的品种,增加了种植的面积。” “从育苗、种植,到后期的收获、加工以及销售和宣传,都会实行统一管理。” “我们会继续努力整合多方资源,把小红薯做成大产业。” 向峻宇带着来调研沟通的几位意向投资人在村集体承包的红薯种植地、产业园规划建设用地、虹霞红薯粉厂逛了一圈。 李晓霞见到几位投资人,表现得积极而得体。带着大家参观红薯粉的加工制作流程,介绍起来头头是道。 其中一位女投资人很喜欢李晓霞的干练和幽默,热情邀请她和他们一起吃午饭。李晓霞也没想到,自己稀里糊涂地就成了陪同的接待人员。 午餐,向峻宇特意请了向振国掌勺,在镇政府的食堂安排了一顿有红薯点缀增色的土家宴。 用完午餐,向书记带着大家到向善坪的村部大院逛了逛。正在多功能会议室给村民们做红薯栽培技能培训的老农技员向耀祖,看到后排突然多坐了几个人,没受影响,继续亦庄亦谐地给村民上课。 总有些话多的村民问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培训的氛围格外轻松,几个投资人也时常发笑。 李晓霞瞥了向峻宇一眼,低声问:“我不用跟你们一起去茶果山吧?” “不用,他们说了晚上要喝酒。你别去,等下找个理由先走。” “晓霞!”那位对李晓霞格外喜欢的女投资人看了他们一眼,拉住李晓霞的手,“等下一起吃晚饭,晚上我们聊聊天,我可太喜欢听你说话了。” “她晚上还有……” 向峻宇刚张嘴准备帮李晓霞回绝,她自己果断地打断了向书记的话。“好啊,我也喜欢听姐姐说话,跟你聊天都能让我学到不少东西。” 向书记欲言又止,李晓霞朝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因为向善坪没有相对高档的餐宿场所,晚上的餐宿都安排在茶果山村的云溪农庄。 下午的行程结束,准备送几位投资人去吃晚饭,向峻宇拨了通电话给向文楷,“文楷,在哪儿?” “云溪农庄。” 向文楷坐在悬崖酒吧里,对着窗外的大好山谷风光,敲着键盘写完了汇报材料,又翻了翻向峻宇发来的向善红薯产业园的招商引资方案。 “我们出发了,去饭庄汇合。” “在我和嘉嘉面前两面三刀,你昨天不是要跟我割袍断义?” “明天再割。” 周希沛听饭庄的经理说向峻宇一行人到了,特意去打了个招呼。 听向峻宇介绍了向文楷,周希沛笑盈盈地伸出手,“文楷师兄,久仰大名!我是嘉嘉的好朋友。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您多担待。” 向文楷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周董很周到。” 周希沛打完招呼准备出门,“向书记的贵客自然也是云溪农庄的贵客,我等下让人再送两瓶酒过来,各位吃好喝好,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酒过三巡,酒量不错的向文楷已经有些微醺。 投资人里那位格外贪杯的刘顿先生,和向文楷从牛顿第一运动定律聊到了牛顿第三运动定律,刘顿越聊越兴奋,越兴奋就喝得越多。 不慌不忙 第96节 李晓霞悄悄拍了个向文楷和刘顿碰杯喝酒的视频,发给方嘉嘉。 ——状元哥不愧是状元哥,说的什么鬼东西我是一句都听不懂。 方嘉嘉练完球刚到家,洗完澡正准备打开电脑,看完李晓霞发来的视频发了会儿呆。 她记忆里有向文楷喝过酒的样子。 在他高考后的升学宴那晚,她和爸妈都睡了。不知道他发什么疯,自己一个人躲在厨房里喝了整两瓶白酒,大半夜的又哭又吐,还因为胃出血被送进了医院。 想到这儿,她的耳边似乎也在回响王秀荷那晚撕心裂肺的哭声。 方嘉嘉走出龙耳朵餐馆,走进小卖铺,见王秀荷在理下午刚到的那批货,犹豫了一会儿。 “妈,你儿子好像和向书记出去喝酒了。” “啊?”王秀荷心里一惊,“他跟我讲的就是去茶果山吃顿饭啊,峻宇怎么能拉他去喝酒呢?文楷之前喝酒喝得胃出血他又不是不晓得。” 见王秀荷已经开始埋怨向峻宇了,方嘉嘉抿了抿嘴。 “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能喝不能喝他自己心里没数?” “不行不行不行!”王秀荷脑子里一团乱,走到还在灯下砌花坛的方建兵跟前,“建兵,你快开车跑一趟,去茶果山把文楷接回来。估计是峻宇带他去喝酒应酬了,这怎么行?我怕他又喝出毛病来,你快去!” 方建兵放下手里的砖刀,“你莫急,我这就去。” “爸爸,我跟你一起去。” 今晚的夜空里看不到星星,雾霭微茫,车窗外的连绵群山都匿进了一片朦胧里。 两父女坐进了那辆皮卡车,总要找话聊。 “爸爸,为什么村里的人都喜欢开皮卡车?” “能坐人还能拉货,方便。” “你喝酒是不是从来没醉过?” “嗯。” “爷爷奶奶不准你酿酒,你就再也没做过了?” 方建兵沉默了一会儿,“你出生那年我做了两坛,埋在洞里了。” “真的啊?”方嘉嘉惊讶地望向他,脑子里蹦出一些电视剧情节,“不会是想等我嫁人那天喝吧?” 方建兵没想到女儿忽然话这么多,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想那么多。” “爸爸,如果我现在和向文楷吵架,你帮哪个?” 方建兵没想到她会突然给自己出这种难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无措地沉默了一会儿。 “帮你。” 方嘉嘉心满意足地笑了笑,“不怕我妈骂你偏心啊?” 女儿提出来的每个问题,他似乎都郑重其事地做了一番思考。 “怕。” 方嘉嘉望着车窗外咯咯地笑。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不被爱的、多余的那个,在父母面前总是怯于沟通,畏于表达。 她觉得自己在和父母沟通这件事上,似乎开窍得太晚了。 夜间总能激发人的真实情绪,车里的空气安静地流淌了片刻。 “爸爸。” “嗯?” “对不起哦。” “不讲那些。” 父女俩心照不宣。方建兵想对她说“是爸爸对不起你”,一句话在嘴边百转千回,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 讷言的人又在嫌自己嘴笨。 正在停车场送朋友的周希沛看到方嘉嘉父女从车上下来,“嘉嘉!方叔叔!”她和朋友道了别,朝他们走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方建兵看向女儿,方嘉嘉朝云隐饭庄的方向看了看,“我妈的好大儿是不是正在饭庄喝酒?” “对!文楷师兄和向书记一块儿,和几个投资人一起。我带你们过去?” 向文楷被那个嗜酒的刘顿缠得脱不开身,喝得太多。他特意暗示向峻宇拨了个电话给他,借机走出了包间。在饭庄外的树下查看同事发来的消息,顺便吹吹山风,醒醒酒。 望见方建兵父女和周希沛一起朝云隐饭庄走来,他倍感意外。 “兵叔,你怎么来了?” 方建兵欲言又止。方嘉嘉看了爸爸一眼,“妈听说你在这儿喝酒,不放心,让爸爸来接你回去。” “兵叔,你让她别担心。我现在不比以前,酒量还可以。” 方建兵进退两难,不知道回去该怎么跟王秀荷交差,“不跟我回去?” 向文楷点头,“我晚点回,峻宇他不能喝酒,我就这么走了也不合礼数。” 周希沛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快速扫了一下,“方叔叔,您和阿姨都别担心。我给向书记多留了两间房,如果太晚了,文楷师兄可以直接在民宿休息。” 方建兵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嘉嘉,那我们先回去。” 见向文楷浑身酒气,方嘉嘉怕他真喝出个好歹,也怕王秀荷又把嗓子哭哑。她觉得自己的酒量今晚好像能派上用场了,悄悄戳了下周希沛的后背。 “方叔叔,我跟嘉嘉好些天没见了,农庄有些新的设计物料我想跟她商量一下,她今晚能不能住我这儿?” “爸爸,你开车慢点。” 方建兵愣愣地看了一眼女儿,“好。”他只能独自往停车场去了,仿佛已经提前听到了王秀荷看到他一个人回家时数落的那些话。 ——让你去接文楷,你还把嘉嘉落山上了。这么点事都办不好,不晓得你这个爸爸是怎么当的。早晓得我和你一起去了! 向文楷看了看身边的妹妹,“你今晚不回去?” “你等下就说我是产业园招商宣传方面的负责人。” 周希沛猜到了她的心思,“嘉嘉,你要帮你哥去挡酒?” 方嘉嘉不想在向文楷面前表现得像个舍己为他的好妹妹,果断地摇了摇头。 “向峻宇不能喝酒。” 说完她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嘴了,慌张地看了周希沛一眼。周希沛了然一笑,“明白了。” “胡闹。”向文楷严肃地看着她。 方嘉嘉直接往里走,侧头问周希沛,“哪个厅?” “竹影厅。”周希沛回头看了一眼向文楷,低声说,“你和向书记今晚都别回去了,我把最贵的那间房留给你们。不会是初夜吧?” 方嘉嘉红云上脸,“你别瞎说。” “果然是初夜。我马上去安排,穿的用的都会帮你备好。”周希沛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低声说,“云树间,晚点我把房卡给你送来。” “你别……”方嘉嘉见向文楷跟了上来,脸红耳热地噤声。 向文楷握着门把手,“嘉嘉,你别进去。” “我喝不醉的,你是不是忘了我祖上是干什么的了?” 向文楷想到了王秀荷以前老说方嘉嘉的奶奶是老酒鬼,说她奶奶家祖上几辈都是酿酒的,家里人酒量都很好。 “那也不行。” “你烦不烦?” 两兄妹在门口僵持了一会儿,向文楷无奈地点了点头。 在向文楷离桌的时间里,向峻宇旁观着让他无法理解的酒桌文化。几位投资人见向峻宇坚持滴酒不沾,也不强求。 刘顿又在问向峻宇,“向处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被我的酒量吓到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向峻宇微笑,“也可能是被你的知识量吓到了。” 见向文楷和方嘉嘉一起进了包间,向峻宇神色愕然。 向文楷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向善红薯产业园招商宣传的负责人,方嘉嘉。” 本来已经氛围闲散的酒桌,因为有新人加入,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起来。向峻宇三番五次地用眼神暗示她离席,方嘉嘉视若无睹。 她绞尽脑汁地应对着他们对于招商宣传上的各种提问,和他们碰了一杯又一杯。 席间谈及后期的宣传思路,方嘉嘉提到了唐小穗,邀请新农人网红代言,势必能为宣传效果加成不少。 李晓霞扶着那位相见恨晚的女投资人先回了房。 向文楷和向峻宇被晾在了一边,目目相觑。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方嘉嘉凭一己之力,把那几个男人给喝趴下了,她看起来却一点醉意都没有。 那几个投资人陆续被人扶进了订好的房间。 向峻宇和向文楷都无话可说地望着脸上毫无异色的方嘉嘉。 周希沛等在竹影厅的门口,见他们仨走出来,开始递房卡。 “文楷师兄,你的房间,青云居。” “向书记,云树间。” “谢谢,我不用。我没喝酒,我自己开车回去。”向峻宇看了向文楷一眼,“你留一晚,你车还在这里。” 向文楷回头看了看他妹妹,“嘉嘉,你是今天跟他一起回去,还是明天跟我一起回。” 周希沛朝方嘉嘉挑了挑眉。方嘉嘉尴尬地挠了挠头,“明天回。” “好。”向文楷微微颔首,以为她今晚要和周希沛住,“那我先回房了,明天早上出发时打你电话。” 见向文楷走了。向峻宇朝方嘉嘉投去疑惑的眼神。 他也顾不上周希沛在旁,不解地问:“嘉嘉,我送你回去就是了,你为什么要明天回?” 周希沛笑而不语地把房卡塞到方嘉嘉手里,转身走了。 方嘉嘉脸上的醉意若有似无。 “你最好也明天回。” 不慌不忙 第97节 第86章 .爱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一只猫忽然从几棵树之间窜了出来,在他们俩之间无所顾忌地踱来踱去。 低声“喵喵”的猫忽然伸出肉乎乎的前爪,按住了一只在灯下奔跑的小虫子。 方嘉嘉说了那句话后,两个人都开始沉默,注视着对方。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僵了:你要是敢拒绝,我明天就说自己喝醉了,不记得今晚发生过什么。 向峻宇被她那句话弄得有些茫然,“你喝多了。” 行,在心里垒好的台阶也被他一句话砸碎了。 方嘉嘉无话可说地挠了挠额角,“你回去吧。”她转身往云树间所在的方向走,觉得脑子有点沉,但是步子却有点飘。 感觉方圆五里的空气中都充斥着尴尬,她很想走得再快一点,扑进一个只剩下自己的空间里,好好拧干那些在全身奔流的羞耻感。 到了云树间门口,她刷完卡,推开门,整个人忽然被背后的人揽腰抱了起来。双脚离地的瞬间她差点尖叫出声,还未张开嘴就被向峻宇及时倾上去的唇堵住了。 关上了门,方嘉嘉眼里的惊恐还未散去,感觉自己的意识和身体都有些漂浮。 她有些慌张地从他怀里蹦落在地,本来就轻飘飘的双脚落地时一软,为了站稳,她在即将给他跪下的瞬间,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腰。 这个时刻,让她感到庆幸的是,房间的灯还没开,向峻宇没有笑。 也可能是没笑出声。 她被他扶了起来,他们紧拥着彼此,放纵地接吻。 情欲。让两个人像是正负极相吸的磁体,通过呼吸紊乱的吻交换着想要对方的渴望。 黑暗有时候会令人不安,却又在这种时候给人某种可以为所欲为的安全感。 直到她吻得有些气喘吁吁,有气无力地推开他,“停停停——”这次她听到他笑了,伸手把房卡插入取电开关。 黑暗被灯光驱散的那个瞬间,方嘉嘉捕捉到了眼前这个男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拘谨。 她盯着他,猛然间想到了昨天在篮球场边听到宋青岚说出来的那些话。 那么多人都看过他身子了,她还没看过呢。 “你把衣服脱了。” 向峻宇也不询问她什么意图,让脱就脱。 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腹肌,“这是什么?” “腹肌。” “谁的腹肌?” “我……”他蹙眉思考了两秒,“你的?” 她的嘴角呈现出俏皮的弧度,“我不喜欢别人看我的腹肌。” “除了你没谁要看。” “你去年比赛当着那么多女人脱衣服,不守男德。” “我什么时候?”向峻宇顿了顿,想起了去年比赛时的那个小插曲,“那是衣服让人撕破了。” 方嘉嘉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奇葩,别人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她居然和他站在门口为他们谈恋爱之前发生的小事在这里浪费时间。 她默默转身,准备去浴室洗澡。 向峻宇还以为她生气了,刚走了两步的人又被他拽了回去,“我以后避着点。” “我要去洗澡。” “哦。”他不好意思地笑,松开她。目送她走到那个嵌入式衣柜边。 周希沛发消息提醒了她,换洗衣物在这里面。方嘉嘉拉开柜门,顿时瞳孔地震,脸红耳热,“砰”地关上。 “怎么了?”向峻宇套上自己的上衣,朝她走过去。 方嘉嘉靠在衣柜门上,朝他讪讪地笑。 向峻宇看了一眼她背后的柜门,伸手去拉。方嘉嘉抵在柜门口,“你别拉!”向峻宇转而拉开另一侧,她尴尬得双手抱头,“太吓人了!” 他伸手取下一套黑白波点的真丝睡衣套装,“很吓人吗?”方嘉嘉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睡衣,中规中矩的设计。 周希沛果真是凡事都爱做两手准备,连给她准备的睡衣都是一套布料极省的火辣,一套长袖长裤的居家。 等她进了浴室。向峻宇好奇地拉开了另一扇门,然后又“砰”地关上。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山风慢慢驱散了脸上和身上的灼热。 浴室里的水流声淅淅沥沥,电吹风嗡嗡作响,然后是拆洗漱用品包装的声音传来。 他听着这些和她有关的声响,却觉得内心格外宁静。 方嘉嘉觉得洗完澡晕乎乎的,吹完头发脑子里也嗡嗡的。 她走出浴室,山风灌了个满怀,不禁打了个寒颤,“你不冷吗?” 向峻宇赶紧关上窗子。回头见她搓着手臂蹦上了床,迅速钻进了被子里,像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那只兔子仿佛在他心口撞了一下。 又想结婚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浴室。 方嘉嘉裹紧被子,眼皮半阖地望着床头那盏灯。 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个好朋友热心准备的安全套,握在手里,又把抽屉推进去。 不得不说周希沛简直周到得可怕,连烟和火柴都给她备好了。 花洒的声音仿佛有催眠的效用,喝进肚子里的酒似乎也在延迟发力,她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向峻宇裹着浴巾走到床边,叉腰看着床上那个已经睡得一脸酣甜的人,无奈地笑。 他在她身后躺下时,被子和床垫的动静让方嘉嘉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她刚睁眼,灯就被身后的人伸手关了。她感觉到他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他从背后搂住了她。 她的后背隔着那层真丝睡衣紧贴着他的胸肌和腹肌,方嘉嘉的睡意瞬间退了大半。 他闻着她发间的香气,艰难地寻找睡意。她想转个身,结果疼得“啊”出了声。 “怎么了?”向峻宇伸手开了灯。 她表情委屈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手里虚握着的东西忽然落在枕边。她眼疾手快地抓回手里,红着脸嘟囔,“你压到我头发了。” 他笑眼如煦地凝视着她,朝她倾身,带着热切的欲望,温柔地亲吻。伸手取出她握在手里的那枚“小心思”,塞进枕下。 全神贯注地爱抚她的身体,描摹起伏的轮廓,缓缓探触所有身体的隐秘。 纽扣被一颗一颗解开,柔滑的真丝褪去,肌肤毫无遮挡地紧密贴合。 轻柔地摸索,逐步地探寻。真实地感受彼此身体的澎湃需求,炙热地回应。 缓慢而谨慎地进入她的身体,从磨合到嵌合,痛感混合着快感。 直到爱的浪潮汹涌而至,又渐渐退去。 他们拥着彼此,微笑着耳语,在渐渐归于平静的呼吸里感受欢愉巅峰过后的安宁。 她低声咕哝,“明天要早点起。” 向峻宇目不转睛地凝视她,“要不别睡了。” 她笑得后仰。他搂紧她的腰,顺势把吻落在她的脖颈上,“嘉嘉,我们——”那三个急速刹停在嘴边的字:结婚吧。 “什么?” 怕结婚的话题一说出来又踩雷,他只能吻着她的锁骨,转而说,“再来一次。” 清晨的薄雾萦绕在山顶,每天习惯了晨跑的人,又在日出之前醒来。 他默默凝视着依然枕在自己手臂上酣睡的人。想每天都能和她同床共枕,在她身边睡去,醒来。 偶尔为无关紧要的小事斗嘴,时常为日常琐碎的事大笑。 满脑子都是“结婚”。 方嘉嘉被自己的手机闹铃吵醒,蹙着眉头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眯着眼看到近在眼前的那张笑脸,那点起床气倏地就溜走了。 “你什么时候醒的?” 已经醒了一个多小时的人说,“刚醒。” 她刚准备阖上眼皮再眯一会儿,猛地又睁开了眼,半推着他,“完了完了,向文楷等下要给我打电话了。我们快走。” “你怕他干什么?” 方嘉嘉愣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惊慌和恐惧的确毫无道理。“对哦。我怕他干什么。”她看了看眼前的人,“你今天早上不跑步?” “以后你和我一起跑,好不好?” “不好。我起不来。以前上班的时候过劳肥,夜跑了几个月,实在没办法坚持。” “为什么?太忙了?” “有阵子连下了几天雨,停下来了。大概是破窗效应吧,后来就懒得再跑了。当我不想再做一件事的时候,我就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劝退自己。” “我每天监督你,破不了窗。”他意有所指地说,“你还是得多运动,体能太差了。” 方嘉嘉反应过来后,难以自抑地笑了笑,“向书记,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若隐若现的微笑在他脸上蔓延,“这种时候你别这么叫我,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一个称呼也能给你上道德枷锁?你是书记又不是方丈,村干部不能做爱?” “你真是什么都敢说。” “你做都做了,有什么不敢说的?道貌岸然。” 他失笑,拍了一下她的侧腰,“你要不再睡会儿?我去趟村部,中午过来接你。” “我跟你一起回去吧,那几个投资人是今天走吗?” “晚上走,他们今天想自己逛一逛,我晚上送他们去机场。” 向文楷走到停车场,看到向峻宇的车没开走,顿时了然。 不慌不忙 第98节 他靠站在自己车边,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两个并肩朝停车场走来的人。 “你是喝醉了被迫的,还是自愿的?”向文楷表情严肃地看着他妹妹,“这很重要。” 方嘉嘉没想到他一点都不避讳,也不做任何铺垫,劈头盖脸就问这种话,尴尬得想抱头跳崖。 她垂眼看了看她哥的鞋尖,心虚地说:“是不是自愿的,这话你要问他。” 向文楷目光里的冷焰缓缓烧到向峻宇的脸上。 向峻宇没想到方嘉嘉会把球踢给自己。她都踢过来了,是个火球也得接了。他面不改色地说:“我自愿的,她没逼我。” 方嘉嘉难为情地捂脸,努力将自己的笑容隐在双手的掌心。 向文楷无话可说地转身拉开了车门,不想当着他妹妹的面和他交锋。坐进驾驶座后又忍无可忍地降下车窗,对着向峻宇说了一句,“跟你没完。” 向峻宇微微颔首,“开慢点。” “他不会打你吧?”方嘉嘉觉得向文楷那辆车子的四个轮胎都在喷射怒火。 向峻宇也不太确定,“他又打不过我,动不动就跟我没完。” 向文楷的车驶入一个个弯道,他脑子里也缭绕着曲折的思绪。 他依然无法理解向峻宇和他妹妹之间关系的质变,却能感受到他们之间是真爱彼此。 真爱的人做爱,没什么可指摘的。 和不爱的人做爱,才是真的可耻。 婚后这两年,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替向正则承受某种因果报应。 为什么会性厌恶?他根本不需要那些医生来给他诊断,产生这种厌恶的根源是他对生父的厌恶,他厌恶自己这一身与向正则有关的骨血。 他无法对陆臻产生爱意,也是因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向正则的影子。 她和向正则都爱得不管不顾。用不磊落的手段夺爱,拿孩子做婚姻的筹码,企图用自以为是的爱驯服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当他靠吃药支撑活着的意志时,她可以任性地举着药瓶以死相挟。 他决定和陆臻结婚,是觉得他们两个人都是精神上不健康的人。他浑身是郁气,她极端又任性,与其和那个无辜的女老师结婚,不如和她互相折磨。 前两年,陆臻说她想要一个孩子。 他当时觉得她疯了,他并不认为他们有为人父母的资格。 漫长的争执和冷战,反复被岳父和岳母苦口婆心地敲打。直到王秀荷问他什么时候让她抱孙子,他才停了自己的药,配合陆臻备孕。 这场婚姻让他感觉自己变相地走了一遍王秀荷曾经的路。区别在于,他暂时还没办法像王秀荷爱他那样,去爱那个和不爱之人生下的孩子。 现在他甚至会暗自敬佩方建兵,居然能对一个毫无血缘的孩子付出那么多的耐心和关爱。他从方建兵那里得到的“父爱”,必然是源自于方建兵对王秀荷的爱。 他们,两个相爱的人做爱,自然也没什么可耻的。 妹妹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他是向正则种下的恶果。 他早就已经将自己生命里遭遇的所有痛苦,都归咎于向正则那个死人。 而他人生里那些曾经燃烧过的关于理想和爱的焰火,在那场升学宴的深夜就已经被那两瓶白酒湮灭了。 胃出血被送进医院时,王秀荷在他耳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才是一场真正的急救。 他觉得向正则加诸在王秀荷身上的最大的恶,就是自己。这些年和他妈妈的相处里,他一直带着某种赎罪的心态。 这两年,他一面领受着那种冥冥之中的因果报应,一面担心自己会突然又想要寻求那种彻底的解脱。 王秀荷那晚的哭声,他不忍心再听第二遍。 无法与人分享的精神之痛,有时候比肉体之痛更甚。 回老家这几天,他发现曾经这个让自己只想拼命逃离的村庄,竟给他那看似健健康康却已经病入膏肓的身体灌入了救命的生机。 来自友情和亲情的营养液,通过那些嬉笑怒骂的日常输入他越来越消沉淡漠的内心。 或许,爱才是真正能够治愈他抑郁的良药。 爱屋及乌,他也想试着去爱这个曾经无比厌恶的地方,去爱这个世界,爱身边的那些人。 他不想再把日子过成一个又一个了无生趣的时刻的集合,不停不休地思考活着的意义。 逃避可耻且没用。 他此时才深觉自己就应该早点回来面对这一切,面对曾经被自己恶待的妹妹。 车子开进向善坪的主街,他放慢车速。 在向峻宇办公室翻看的那些方案里的画面,似乎一页一页地从他眼前飞了出来。 那些与善文化有关的文字和画面,迅速地在楼房的墙面上着色生长。临街店铺的门头上,一间又一间,换上了令人耳目一新的门头招牌。 向善坪,对于他妹妹来说,的确不是一个困囿梦想、前途狭窄的地方。 他妹妹待在村里或许才是那个于她来说更好的选择。 回到状元小卖铺,向文楷先和方建兵一起拿卷尺量了下被烧掉的那两间房的尺寸。 “兵叔,你先把这两间房的外墙和外面的花坛砌了,里面的等我发施工图过来。” 方建兵收起卷尺,重重点头,“要得。” 久违的一家四口的晚餐桌上,向文楷目光温煦地望着正在喝汤的妹妹。 方嘉嘉忐忑不安地瞥了他一眼,生怕他忽然提及自己和向峻宇的事。 “嘉嘉,你做了那么多小状元,为什么没有我?” 方嘉嘉愣了一瞬,意识到他在说那些小公仔,理直气壮地咕哝,“你不是不喜欢你妈拿你做宣传吗?” “啧!嘉嘉,说什么你妈?我不是你妈?” 见他们兄妹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了,王秀荷喜笑盈腮地在桌底下踢了方建兵一脚。 向文楷表情淡定地说:“向野都有,我没有。” 方嘉嘉敷衍地推辞,“过阵子再说吧,我最近太忙了。” “很忙?那你昨天晚上——” “可以!”方嘉嘉立即打断他的话,朝他咧出毫无诚意的假笑,“你放心,我会尽快把你摆回去,供起来,天天给你烧高香。” 向文楷微笑颔首。 他总要用自己的方式,先找回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 第87章 .夜深人静,有人难以入睡 乡野的夜里,融入黑暗的一声声狗吠,烘托着明月之下的宁静。 很多劳作了一天的人,因为疲乏,早早就睡了。 向文楷跟着大福在向峻宇家附近漫无目的地转悠。大福忽然围着一棵树转了两圈,他借着手机的灯光仰头去看那棵树的枝枝叶叶,觉得人或许也该像树一样,恣意而自由地生长。 低头就看到大福蹲下了后腿,正往树下尿。 在城市拥挤的人潮里,他时常觉得孤单浩荡。此时置身于这片广袤的静谧里,却觉得所有的虫鸟花草都在帮人类驱赶寂寞。 向峻宇看到前方有人影,把远光灯换成近光,车子在向文楷身边停下。 “怎么?我不在家,你睡不着?” 向文楷睨了他一眼,“睡不着的应该是你。” 向峻宇走出驾驶座,关上车门,靠在车门边摸了摸大福的头,“我有什么睡不着的?” “昨夜星辰昨夜风。” 向峻宇会心一笑,“闭嘴。” 一阵风经过他们之间,似乎把那些白天余留在村庄的气味一股脑全卷走了。 “你对嘉嘉好点。”说完向文楷又自嘲地笑了笑,“好像不用我提醒。” 他一声轻叹,“我那间卧室要和烧掉的杂物间打通,做嘉嘉的工作室。以后回来也只能住你家。” “你们全家人住过来都行。” “司马昭之心。” 向峻宇轻笑,“明天走?” “嗯。” “娃娃鱼要吗?我让人明天早上送过来。” “多弄几条,我送人。” “还真不跟我客气。” “我陪酒可不止这个价。” “刘顿说很期待在签约那天再见到你。” “牛顿本人来了都不好使。” 风停了,有些东西随风去了,也有些东西似乎静悄悄地留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妹妹对他释放出谅解的信号,向文楷觉得自己塞满了灰霾的内心轻盈了很多,似乎也有了一些空隙,让积极的情绪钻进去。 陈新为了次日的非遗展演活动在深夜回到了万匠泉,停好车发现村部办公楼二楼,叶朗的那间办公室还亮着灯,他小跑着上了楼。 听见敲门声,叶朗的视线越过电脑屏幕看向门口,笑道:“敲什么门?你直接进来就是了。” “叶书记还真是……那个词怎么说的?就是形容你起早贪黑,兢兢业业的,那个成语都到我嘴边了……” 叶朗敲着键盘,见他为了个词语抓耳挠腮,“夙兴夜寐?” “对!夙兴夜寐!不愧是你。” “我发你的活动流程表你看了吗?”叶朗按下电脑的保存键,起身走到饮水机旁,取出一个一次性纸杯,给他倒了杯水。 “我看了,我自己做起来很快,教小孩儿做个简单的竹编小玩意儿不是难事,我带了材料回来。” “行,麻烦你了。” “跟我说那些,见外了啊。”陈新喝了两口水,“听我姑妈说你找了个剧组来我们村取景?” 不慌不忙 第99节 叶朗颔首,“对,一个现实题材的电视剧,总编剧是之前带我入行的老师。” 陈新走到他桌边,躬着身子看了看他的电脑桌面,“你这是在给那电视剧写剧本?” “他开出的条件就是我自己来写这几集的剧本。”叶朗看了他一眼,“对了,你那神笔我昨天已经交给向安了。” “他告诉我了,说我还不如买把好菜刀给他。我这小舅子,只想当厨子,根本无心学习。” 叶朗笑了笑,“这个年纪就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很难得。”他删除了两行文字,随口问道,“你不是经常往向善坪跑吗?方嘉嘉他们家房子烧了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就是希沛生日那天晚上的事。别提了,一提这事我就想弄死高为峰那杂种。” 叶朗的手停在键盘上,“高为峰?不是意外吗?” “高为峰那杂种放的火!我姑妈和我妈她们都听人说了,你不知道?”陈新顿了顿,“你整天早出晚归地埋头做事,也不听那些家长里短,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陈新心有余悸地说:“方嘉嘉那天得亏去茶果山了,高为峰带了匕首去她家,本来是想对她行凶的。她不在家,他就直接把方嘉嘉那些刚进的货烧了。” 叶朗心惊,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高为峰为什么要对她行凶?” “高为峰对她动手也不是第一次了,元宵节之前就在向宁茶社对面那巷子里打了方嘉嘉,害得方嘉嘉脸都肿了好一阵子。他从拘留所出来那天我和覃森他们去堵他,结果让希沛她们超了车,跟丢了。” “小穗说他们在那湖边碰到峻宇哥了。本来是峻宇哥让李行哥把高为峰给他送过去,他打算自己动手的,结果希沛她们突然杀过去了,她们把高为峰暴揍了一顿。” “我觉得这件事也是个让高为峰记恨方嘉嘉的原因,再就是方嘉嘉一直劝向宁和他分手,他对她有怨气估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杂种说他本来是想弄死我的,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又去找方嘉嘉了。” 陈新见叶朗不出声了,合上了话匣子。 叶朗垂眼凝视着键盘上的空格键,“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是想瞒着你啊,你是公务员,要顾忌的东西比我们多。我当时是觉得揍高为峰,我和覃森还有胖子三个人动手绰绰有余了。” 陈新见他不说话了,继续找补,“而且想收拾高为峰的人很多,就算我们这些老同学不出面,峻宇哥也不会饶了他。高为峰放火那天,后槽牙都被峻宇哥打掉了。” 叶朗轻轻点头,“太晚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一会儿。” “那我不打扰你做事了。” 陈新带上门出去了。键盘的敲击声停了一瞬,叶朗忽然觉得,自己作为方嘉嘉的老同学来说,好像也不太合格。 手指继续敲击的动作。满腹心事的人,在如常的寂静里,继续无声地写作。 方嘉嘉在梦里开露天画展的同一时刻,鲸栖传媒的会议室里,设计部的所有成员在加班为一场音乐节的物料创意头脑风暴。 白述见他们一个个满脸疲态,“忙过这阵儿就好了,下个月部门旅游大家一起出去放松一下。” “忙过这一阵,还有下一阵。”卡卡一声长叹,“我们组下个月底脱不了身,忘了跟你说了,那个新进的美妆品牌说让我们五一前要安排两个设计师去他们那儿驻场。” 另一个设计组的组长野驴顺势插话,“下个月的月底,离五一太近了。我们组那几个品牌的活动物料不确定的内容太多了,怕是也没几个人有空享受这福利。” 白述沉默了一会儿,“那就重新协调个时间,总不能白白废了那张国内游的券。你们赶紧看下这两个月的工作安排,实在挪不出时间的话就只能下半年了。” 卡卡打开 excel 表看了看这个月的工作计划。 “我们组下下周相对清闲,没什么重活。这两周加加班应该能完成个七七八八,但是就算出门也要带着自己的电脑,随时有可能加班。” 白述转头看向会议桌的另一边,“野驴,你们组?” 顶着一头狼尾的野驴对着自己的屏幕看了一会儿,“我们组能怎么办?跟着 a 组协调时间呗,我们也随时有可能加班。” “那就下周。”白述看向卡卡,“卡卡,你和方嘉嘉关系好。我们毕竟是去她的地盘,餐宿的事你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本地人的建议和折扣。公司给的预算就那么多,但是好不容易出去一趟,我们也不能吃得住得太憋屈。” 卡卡触电一般猛烈摇头,“我和她关系一般,我可不想为这种事麻烦她。” 野驴挠了挠头,“我去跟她说说吧,我们之前合作过一阵子,我觉得她对我挺有好感的。但是吧,我不太吃小镇姑娘那一款,我就爱北京大妞。” 卡卡冷笑,“我替全世界的小镇姑娘谢谢你。” 野驴瞥了他一眼,“卡姐,你放心,就算全世界的女人全消失了,我也不会打你的主意。” “野驴,留着你的金针菇去绣花吧!我看不上!每次见你进卫生间我都要躲远点,我晕针,生怕你的绣花针扎了我的眼。” 其他同事脸上满是疲倦的冷漠,他们俩碰面就能掐,习以为常了。 野驴攻击卡卡的性取向,卡卡就点评他的生殖器。 白述皱了皱眉头,“行了你们俩,吵了几年了还没发现对方其他痛点?都是搞创意的怎么骂人这么没创意?野驴,餐宿那事你去跟方嘉嘉沟通吧。大家这两周辛苦一下,就能好好休息几天。别扯远了,音乐节的物料赶紧分一下工。” 方嘉嘉睡梦正酣。梦里的她正坐在稻草垛上,看几个小朋友和自己画的墙绘合影。 野驴的一通电话直接打断了她的美梦。 她睡眼迷蒙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蠢驴。这备注还是卡卡之前给她改的。 她还以为他要问之前交接出去的工作内容,按下接听。 “方嘉嘉,我们部门准备去上庸旅游,你是本地人,给哥推荐几个好吃好住但是不贵的地方。” 方嘉嘉半阖的眼皮眨了眨,“你们旅游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么晚打电话扰人清梦你礼貌吗?” 她觉得这男人真的是很没边界感,掐断了电话,电话静音,把头埋进了枕头,打算续上刚刚被打断的美梦。 野驴一张脸拉得比驴脸还长,他看了一眼时间。这么晚?以前这个点,她多半还在公司加班。 见卡卡抱着笔记本从他身边经过,野驴捏着手机嘲讽,“农村的信号就是差啊,她说了一大串我一句都没听清。” “可可!”卡卡走到正在收拾挎包准备下班的可可身边,“方嘉嘉那边你去联系一下吧,你实习的时候是她带你的吧?我怕她跟我说话会有压力,毕竟我以前也算是她上司。” 可可恹恹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呀?男人都是一个德行,贱!你上赶着他嫌你,你不理他了他又开始粘你。” 陆臻愁眉苦脸地握着一杯果汁坐在露天清吧的帐篷里,晚风把帐篷吹得鼓鼓囊囊。 身边的发小声色并茂地给她传授了一晚上御夫经。 “臻臻,你不是说他明天回家吗?你就在他开门的那个瞬间给他扔个炸雷。好好吓唬吓唬他。” “什么炸雷啊?” “你就直接提离婚啊,让他恐慌至极,给他一个追妻火葬场。” “你少看点狗血剧吧,哪有那么多破镜重圆?我提离婚,向文楷他巴不得。” “我真是没想到,你以前在大院里张牙舞爪那劲头去哪儿了?部长的公子你都看不上,居然让一个凤凰男给捏得死死的。” 陆臻半杯果汁直接泼到发小脸上,对着那张惊愕的脸冷声道:“你嘴放干净点,说谁凤凰男?” “你疯了?” “你不是想看我张牙舞爪吗?送你的果汁面膜,喜欢吗?” “陆臻!向文楷就算是哪天当了厅长部长哪怕是省长他也是农村出身,我说他凤凰男说错了?你别太敏感!才结婚几年啊?就被农村人天生的自卑传染了?” 陆臻的表情看起来不愠不恼,“农村出身怎么了?他什么身家背景都没有,是靠他自己从村里一步步走上来的,不比你这种靠处长爸爸靠科长妈的巨婴强?你凭什么看不起我老公?自卑?该自卑的是自己没本事的人,你才应该自卑!” 满脸果汁的女人觉得眼前的好朋友简直难以理喻,尖声嚷道:“醒醒你的恋爱脑吧!我靠爸靠妈?你如果不是陆厅长的女儿,他会娶你?你嫁人都是靠你老爹,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指点点?简直不可理喻!” 说完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果汁,怒火中烧地起身走了。 陆臻抽出纸巾,冷静地擦拭着垫子上洒落的果汁。 她发现自己现在的反应挺像向文楷的,听人说出那种话居然没有暴跳如雷。 换作以前…… 她又看了一眼手机,向文楷回去几天,就像是忘了他自己还有老婆儿子,根本没联系过她。 向文楷次日回到潭沙已是深夜,打开家门,陆臻蹦下床,快步走出卧室,“你回来了。” “嗯。”向文楷拎着两箱从家里带来的东西,“谦煦睡了?” “睡了。”陆臻看了看他手里的纸箱,“带的什么啊?” “我妈和峻宇给的,菜和鱼。” “老听你说峻宇,吃了他那么多娃娃鱼,我都没见过他。”陆臻见他拎着东西往厨房走了,跟到厨房门口,“要我帮你吗?” “不用,你都洗过澡了,没必要脏你的手。” 她看着他把东西一件一件放进冰箱,向文楷侧头看她,“你有话跟我说?” 陆臻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向文楷把东西归置好,关上冰箱门,“我把这两个箱子丢出去,你去睡吧。” “然后等我睡着了你再回来?” 向文楷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在厨房门口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她,“你刚生完孩子。” 陆臻盯着他手里的空纸箱,不满地说:“都两个多月了。”她见他迟迟不说话,抬眼看他,发现他脸上居然有微笑。 她都以为自己看错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向文楷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蛮横,乍看她这副委屈的模样感觉很陌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表情上的微妙变化。 陆臻盯着他的笑脸,她感觉那块冰好像化开了一点,看着看着就哭了。 她发现自己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他对她笑一下,她就想对他掏心掏肺。她慢慢挪到他跟前,环腰抱住他。 “开了几个小时的车,我身上脏。”怕纸箱上的污渍蹭到她身上,向文楷只能把手里的纸箱拎高,无奈地说,“怎么哭了?” “我好想你。”陆臻脸埋在他胸前哭得抽抽嗒嗒,“你回去了连消息都不给我发一条,我还要给妈发视频才能看你一眼,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老婆儿子了?” “我上次不该那么说你妹妹,你说你因为她心烦,我以为她是跟婷婷和子俊他们一样来问你借钱或者让你帮忙找工作。” “我以后会把你妈当我妈,把你妹妹当我妹妹。你以后能不能都像今天这样,对我好一点。” 向文楷忽然觉得人的情感真的很奇妙,恶感和好感的转化居然只是一瞬间的事。 当他想要试着去爱身边的人时,很快就发现了她有可爱之处。 他仿佛看到那个蒙在陆臻身上的向正则的那个虚影忽然飞走了。 “你去房里等我,我丢了箱子马上回来。” 陆臻将信将疑地望着他,“骗人是狗。” 可能是因为这几天老被骂“狗”,他听到这句话后忍俊不禁,“你丈夫是狗,你是什么?” 陆臻怔怔地看着他,总觉得他回了趟老家就像是变了个人,“我们以后常回你老家看看。” “为什么?” “感觉向善坪应该是块风水宝地。” 向文楷微微点头,“嗯。” 不慌不忙 第100节 第88章 .她终于在村里当了回泼妇 每次看到那些村民把自己画的墙绘当做拍照、拍视频的背景,方嘉嘉都会觉得那是一种热烈而直接的赞赏。 天气暖起来了,微风摇晃着头顶的树枝。 向善文体广场内墙的墙绘已经完成,她的绘画阵地转到了墙外。 她想趁着这两周天气好,努力加快进度。到了四月初,总是会下几天雨的。 方嘉嘉盘坐在草地上,望着对面的山林春色吃完了王秀荷给她带来的晚饭,又端起了调色盘。 日落时分,广场上早早的来了五个等着跳广场舞的人,坐在铺满余晖的草坪上拉扯家常。 刚给女儿送了饭,绕了一圈走进广场的王秀荷,见余桂娥那五个人坐在健身器材区的草地旁,远远地白了一眼。 她跟她们向来不对付。 王秀荷走到乒乓球桌附近的长椅旁,坐下来看自己之前拍的视频,全是孙儿的。 “快看,王秀荷来了。” 余桂娥说话间在广场内环视了一圈,“哟,嘉嘉这都画完了?难怪没看到人。” “守勤上个月从村部开了会回去跟我讲,他们去投票表决嘉嘉这个在墙上画画的事,几个村民代表就问了嘉嘉几句话,峻宇发了好大的脾气!” 方嘉嘉听出了墙那边说这话的人是向守勤的老婆余桂娥。 “我也听人讲了,守勤哥还被峻宇点名批评。那天开会的人都讲头回见峻宇当着那么多人黑脸哦,哪个还敢投反对票?峻宇护嘉嘉真的是护得没样子了。” 方嘉嘉听到这儿还只是觉得好笑,拿出手机,点开录音键,准备晚上让向书记也听一听关于他自己的舆论。 “峻宇也是脑壳不清白,老李的二丫头不比嘉嘉爽直?” “王秀荷的姑娘他也敢收,那种丈母娘能教出什么好闺女?” 隔墙传来刺耳的话,方嘉嘉握笔的手停了下来。 “叶校长的儿你们晓得不?陈老师家里办白事那天,有人看到嘉嘉和他在陈老师那个屋后头待了好久,不晓得是做什么事,还要背人。” “背人肯定是做见不得人的污糟事啊!老话讲得对,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妈就是个不要脸的。正则哥才死了没好久就把方建兵带回屋里了,我到现在都觉得正则哥就是被她气死的。” “王秀荷那个没皮没脸的,还让她养出个状元儿。老天爷真的是瞎了眼!” “文楷也是个油盐不进的,他爸爸死得那么蹊跷,他还有心思读书哦。” “就是说嘛,你说他不晓得嘛就算了,又不是没人点他。” “我不是眼红别人家的儿有出息哦,我就是觉得王秀荷她就只配生养痴儿傻女。” “文楷三十出头就是副处长了哦,跟副县长一个级别哟。王秀荷嘴巴都快咧到后脑壳了!” “守勤跟我讲,文楷还给婷婷在潭沙安排工作呢,子俊结婚的彩礼钱都是找文楷借的。一个副处长工资顶天也没过万吧,哪来那么多钱?怕不是个贪官!” “我就看文楷这个副处长还能当到几时,迟早要被人举报。” 方嘉嘉开始清洗笔刷和调色盘。听她们提到向文楷,她意识到,学龄时的向文楷和那些同村的同龄人相比,的确是优秀得过于瞩目。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扎了很多同村孩子他爹妈的眼。 顿悟感像一桶冰水瞬间浇在了方嘉嘉的头上。 她们无法容忍王秀荷的儿子比他们的孩子优秀,当初在向文楷面前搬弄是非,就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毁掉王秀荷的儿子。 因为在她们眼里,一个儿子的未来牵系着一个家庭的荣辱。 比起在言辞上侮辱王秀荷,她们更乐于看到年幼的向文楷在流言里混乱,叛逆,堕落,沦为庸才。 即便向文楷现在已经远离向善坪,她们依然在盼着他跌落,毁灭。 方嘉嘉攥紧手里的笔杆,她看了看还在录音的手机,沉住了气。 那几罐已经见底的丙烯颜料被她拿起来,放进两只水桶里快速地涮洗,混合了各种颜料的水变得越来越浑浊,越来越脏。 “不光有个状元儿,嘉嘉也是本事大啊。她那个工作室赚钱得很哦!” “赚再多钱,人不干净有什么用?这边和峻宇勾勾搭搭,那边还吊着叶校长的儿,不愧是王秀荷的丫头,勾三搭四只怕是亲妈手把手教出来的。” “人家命好咧,一只脚踏了两条好船,还有个当副处长的哥哥撑腰做靠山。” “你那天是没看到嘉嘉那个轻狂劲,文楷回来那天,在篮球场上对她哥哥摆的那个脸色哦难看得要死,讲话也是大呼小叫的。” “王秀荷还对着舞队里的人给自己姑娘打圆场,说是他们感情好,哥哥疼妹妹。呸!这要是我的丫头,我嘴巴都要给她打烂!” “一脚踏两船?你们不要太小看她。竹编厂的陈老板你们晓得吧?人家看上的是向宁,嘉嘉一天到晚跟别个打得火热,嘻嘻哈哈。对着向宁一口一个姐姐,姐姐的男人她也不放过。” “你讲这个我又想起来了,王秀荷那个店前阵子不是装修吗?我那天进去晃了一眼,看木匠在做柜子,就问做那么一套柜子要花几个钱?你们猜那个张木匠怎么讲的?嘉嘉一分钱没花!覃老板免费给她做的!” “我的天老爷哟,那嘉嘉比她妈厉害多了。和这么多男的搞不清白,还个个不是有钱就是有权,看起来本本份份的,不晓得背地里花了好多皮肉功夫,让这么多男的围着她转。” 哗—— 刚说完这句话的余桂娥,被泼了一脸五颜六色的脏水,她满脸惊愕地仰头看着站在墙那头的方嘉嘉。 忍无可忍的方嘉嘉拎着空桶站在人字梯上,垂眼望着坐在草坪上的几个长舌妇,把空桶朝她们狠狠砸了过去。 几个在背后乱嚼舌根的人没想到背后说人坏话被人撞个正着,脸上露出了心虚的蛮横。 余桂娥横眉,“嘉嘉!你这是发什么癫?你爹妈没教你规矩?” 话音未落,放在墙上的另一桶脏水朝她们身上泼了过去,被扔出的第二只桶砸到了余桂娥腿上。 几个女人发出尖厉的嚷叫。 方嘉嘉一句废话都懒得和她们说,站上围墙,直接从近两米高的墙上跳了下去,拎起地上那只草绿色的水桶就往她们身上砸,几个长舌妇被打得做鸟兽散。 广场上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朝她们看了过去。 王秀荷见骚乱的中心是自己的女儿,她火速往方嘉嘉那边跑。边跑边脱了自己的两只鞋,也不问缘由,女儿砸哪个她就举起鞋底打哪个。 长舌妇们骂骂咧咧的叫声里,王秀荷迅速认清了敌方,她认定了那几个身上被溅了颜料水的都是该打的,她就盯紧了嘴最臭的余桂娥追着打。 方嘉嘉从小到大没跟人打过架,比起这些常年在农活里摸爬滚打的悍妇,她的那点力气根本伤不到她们。 她的头发被人拽散了,还反被余桂娥在脖子上挠了两道。 拍着篮球刚走进文体广场的向思睿朝她们冲了过来。 向峻宇正在安排人置放那些新做好的商铺门头招牌,接到向思睿的电话,听说方嘉嘉因为跟人在文体广场打架被带到了村部调解室,他一路飞奔回村部。 几个被泼得浑身污糟的大妈坐在长椅上,愤愤地望着走进调解室的向峻宇,骂骂咧咧地先张了口。 “向书记,王秀荷和方嘉嘉无缘无故找我们生风,你管不管?” “这乌七八糟的脏水泼我脸上,要是有毒把我的脸搞烂了怎么搞?方嘉嘉必须给我出医院检查的钱!” “这两娘母太嚣张了,无法无天的泼妇!书记,我就问你,向善坪的王法是不是王秀荷的王!” “你看看,嘉嘉给我身上泼的这一身的脏水。我这个衣服大几百,这水一泼肯定是没用了,赔钱!” 向峻宇看了一眼垂着眼皮沉默的方嘉嘉,头发凌乱,脖子上还有让人挠过的红印。 王秀荷找林静借了把梳子,走进调解室,看了一眼向峻宇,径直走到女儿身后,沉默不语地给她梳头发。 向峻宇望着她,“嘉嘉,怎么回事?” 方嘉嘉闭口不言,一脸漠然地拿出手机,把手机的音量调至最大,点击播放那段语音。 调解室里的沉默混合着败露的难堪,心虚的躲闪,茫然的诧异,震惊的愤怒。 王秀荷听得气极,对着她们声嘶力竭地大吼:“你们这些狗日的贱人,你们嚼我的经就算了!嘉嘉从小喊你们婶儿和嫲嫲的,你们怎么下得去嘴造她的谣?” 向思睿不自觉地看了看向峻宇,毕竟他也算是这段录音的男主角,之一。 “说的这是人话吗?”向峻宇无法克制心中的怒气,“你们告诉我!到底是谁给谁泼脏水?” 几个背后嚼舌根的人,本以为说出去的话死无对证。没想到被方嘉嘉录了个明明白白,一个个脸上挂不住了,安静了。 理亏的五个蛮妇只能任由王秀荷往她们身上砸扔东西。 “妈,别闹了。”方嘉嘉忽然出声,语气格外平静,“向书记,我不接受调解,我要去法院告她们恶意诽谤。” 说完她起身走出了调解室。“嘉嘉!”王秀荷着急忙慌地追了出去。 见那两母女走了,几个长舌妇尴尬的脸色又缓和过来,纷纷起身,吵吵嚷嚷地往外走。 “告就告,以为哪个怕她?法院是她们家开的,她想告就告?” “告到天王老子那里又能怎么样?几句话的事,还能让我吃枪子?” “想吓唬哪个?以为我们一把年纪白长的,还能让她唬住了。” 向思睿被她们的无知和无耻惊呆了。 “你们知道恶意诽谤是什么罪吗?是可以追究刑事责任的!说话不积德,害的是你们自己。方老师她有证据,告你们一告一个准!” 向峻宇无话可说地离开了调解室。 几个因为无知而无畏的村妇,听了向思睿这番话,将信将疑,面面相觑。 她们因为口舌纷争进调解室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此刻依然不觉这是什么大事。 直到次日下午,她们听向思睿说方嘉嘉起了个大早,去县里的法院递交了诉状。 在村里肆无忌惮甩了一辈子唾沫星子的几个女人,这下终于有点坐不住了。 向守勤的小儿子向义成正在家里闭关备考公务员,听说自己的妈让方嘉嘉告了,在家里推了一书桌的备考资料,大光其火。 “妈!你是不是想害死我?我下半年就要国考了,你为什么要没事找事?你要是被定罪了我这辈子都不用考了!” “我就是随口扯几句闲白话,哪里晓得她会听见啊,也没想到她真的要告我啊。” “你做人能不能讲讲良心?文楷哥前两天还在帮我联系培训班,嘉嘉姐每周末教豆豆画画,你一分钱不用花。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在背后乱嚼舌根?” 见儿子收拾行李要离家,向守勤也指着老婆大骂。 “我前几天怎么跟你讲的?文楷是关键时候帮得上义成的贵人,我让你和秀荷搞好关系!你是不是脑壳有包,捅出这么大的事,你还敢嚼嘉嘉的经!老子恨不得把你嘴巴撕烂!” 忧心如焚的余桂娥追着拎包离家的儿子,“义成,要吃饭了,你到哪里去啊?” “你别管我!这家我待不下去了!我就算死外面都不会回来了,有你这种妈我觉得丢人!” 余桂娥觉得自己吃牢饭不要紧,若是真因为一时口舌之快害得自己儿子以后端不上铁饭碗,那可是天大的事。 她拉着另外四个人,先是找到了向峻宇,想让他从中说和。 正在和安装工人确认商铺招牌安装事宜的向峻宇瞥了她们一眼。 不慌不忙 第101节 “峻宇,你去劝劝嘉嘉,我们就是一时糊涂,不至于上法院啊!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让人告上法院,以后在村里还怎么做人嘛?” 向峻宇盯着手里的单据,“她不告你们,我都要告你们。” “你是书记啊,向善坪的人吵架闹上法院你面子上也没有光的呀,你不能由着嘉嘉把村里搞得不和平!” 向书记觉得可笑,“到底是谁把村里搞得不和平?” 余桂娥拿出了央求的语气,“峻宇啊,义成听说我被嘉嘉告了,气得都离家出走了!他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弟弟,嘉嘉把我告了,他要是真考不了公务员了可怎么办啊?” “你既然这么在乎你儿子的前途,为什么要败坏别人女儿的名声?” 向峻宇转身拉开了自己的车门,开车走了。留下五个六神无主的农妇愁眉苦脸。 “桂娥姐,她要告就让她告,难不成还要让我们下跪去求她?” 余桂娥看了一眼说话的人,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下跪就下跪!我反正是一张老脸,我豁出去了,我不能让方嘉嘉把我儿的前途害了!” 夕阳斜照的向善文体广场。 方嘉嘉正在篮球场练习投球。赵春兰见余桂娥一行人朝她们走过来了,不自觉皱了皱眉头。 昨天那出闹剧,已经闹得向善坪人尽皆知。 平日里就有些老实忠厚的村民看不惯余桂娥这几个爱搬弄是非的人,听说方嘉嘉把她们告了,他们也暗喜,觉得这几个人胡说八道了大半辈子,这回终于踢到铁板了。 方嘉嘉心无旁骛地投球、捡球,听到余桂娥她们在场边蚊子哼哼般给她赔不是,不搭理。 余桂娥见她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想了想自己离家出走的儿子,咬了咬牙,不要老脸了,扑通一声跪在了篮球场边,扯着嗓子喊:“嘉嘉!娥嫲给你跪下了,你不能告我啊!” 另外四个人因为家里并没有正在备考公务员的儿子,求饶的心并不迫切。见余桂娥跪下来,她们只是呆站在一边,垂头不语。 广场上的人都带着看好戏的心态一个接一个地围了过来。 “嘉嘉!娥嫲打自己的嘴巴!” 余桂娥朝自己脸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我以后再乱讲话我烂嘴巴,不得好死!” 方嘉嘉拍了拍手里的篮球,睨了她一眼,“我不吃这套,等法院传唤吧。” 余桂娥哭丧着脸,“嘉嘉,我一把老骨头,你把我弄死都没事!义成他马上要考公务员了,你把我告了,那就是把他害了呀!” 方嘉嘉蹲到她跟前,手撑在篮球上,语气中刻意挤弄出一些尖酸。 “我害他?他是你害的呀!你儿子可能这辈子都端不上铁饭碗了,你怕了?” 站在余桂娥身后的四个长舌妇,看向方嘉嘉的目光里混合着恼惧和恨意。 她们根本没有悔意,只是怪自己太大意,不小心让她抓住了把柄。 余桂娥倍感屈辱地哭喊:“嘉嘉,娥嫲都给你跪下了,你还想怎么样啊?” “你不会以为你膝下有黄金吧?你给我下跪,我就要好好吃了这个哑巴亏?” 李晓虹姐妹默默对视了一眼,她们觉得方嘉嘉现在不用点烟,说话也挺厉害的。 围观的人都保持着沉默。准备来跳广场舞的王秀荷慌里慌张地挤进了人堆里,见女儿蹲在下跪的余桂娥面前,朝那几个嘴贱的婆娘翻了个白眼。 方嘉嘉面无表情地起身,围站在她身后的村民居然自动给她让开了道。 她怔了一下,转头就望见了那两个匆匆从广场大门口跑来的人。 方嘉嘉嘴角缓缓牵出沮丧的苦笑。 她知道,告不成了。 第89章 .大言不惭的,欲言又止的 向守勤听人说自己老婆在广场上给方嘉嘉跪下了,拽着自己的孙子,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刚做完家庭作业的二年级小朋友不知道自己的爷爷带他来广场的目的是什么,他被爷爷拉进了人堆里,看到自己的奶奶跪在地上,茫然地望着身边的大人们。 “豆豆!给方老师跪下!”向守勤在孙子背上狠狠按了一把,“快给方老师道歉!” “方老师——”豆豆哆哆嗦嗦地准备下跪。 方嘉嘉一把搀住了他,她蹲在他面前,“豆豆,你做错什么了?” “我不晓得呀,爷爷喊我来的。” 方嘉嘉沉默了一会儿,“守勤叔,这事跟豆豆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向守勤一脸愁苦地说:“嘉嘉,我去问了镇里的干部的,法院要是给桂娥定了罪,往下三代都要受牵连。不光是义成考不成公务员,以后我们家豆豆也不能考了,警校、军校、国企和银行这些地方他想都不用想了。” 余桂娥一听更急了,大声哭喊:“嘉嘉!豆豆天天在屋里念你的好,讲他最喜欢方老师!他也算是你的学生,我犯法可以治我的罪,你不能不顾他的前途啊!” 豆豆见自己的奶奶大哭,也跟着哭了起来,“奶奶,你犯了什么法啊?” 其他四个长舌妇本来只想在余桂娥身后站桩,一听向守勤说定了罪要牵连三代人,也慌了神了。顾念起自己家正是学龄的孙辈,扑通扑通全都跪在方嘉嘉跟前。 “嘉嘉,我们老家伙的事不能牵连小家伙啊!” “为了几个娃娃你也不能告我们呀,他们还小,你不能就这么把他们以后的路堵死了呀!” “你批斗我们,让我们戴高帽子游街都可以。嘉嘉,小家伙没得罪呀。” “豆豆,你快求求方老师。”余桂娥拽着大哭的孙子往方嘉嘉跟前推,“不然你小叔不回来了,你奶奶也要坐牢了。” “方老师——”豆豆啼啼哭哭地望着方嘉嘉,“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让我奶奶坐牢。” 王秀荷眼见着这群人下跪,本来还觉得解气,但是她们一句接一句地把自己女儿架在火上烤,她实在是憋不住了。 “你们少他娘的在这儿跟我演戏放屁,你们的儿是儿,孙是孙,我的姑娘就活该受委屈?” 王秀荷把女儿扯到自己身后,“你们在这儿嚎什么丧?一个二个这些年往我们一家人身上泼了多少脏水?凭什么不能告?我就要告你们这些丧良心的!” “现在晓得为自家的小家伙下跪了,上嘴皮碰下嘴皮给我姑娘造黄谣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为你的子孙后代积德?他们考不了公务员进不了好单位关我们屁事!都是你们自己害的!你们那一张张臭嘴害人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害到自己头上了晓得哭丧了?” 李晓虹也蹲了下来,“豆豆,你在学校犯了错,老师会按校规惩罚你。你的奶奶犯了法,法官会按法律给她量刑定罪。你记住,不是方老师要让奶奶坐牢,是奶奶伤害了方老师,奶奶要为自己犯的错承担后果。” 余桂娥把豆豆一把捂进怀里,“晓虹!我没得罪过你吧?豆豆他有什么错?不该受我的牵连!” 向峻宇刚和“天天向善”小程序技术团队的人碰完面,王秀荷给他打电话让他赶紧去文体广场。 他以为她们又打起来了,车子直接开到了广场大门口。 刚下车就听见那边哀嚎一片,这哭天喊地的阵仗,向书记只在村里的白事上听见过。 方嘉嘉看了一眼拨开人群走到她跟前的向书记,苦涩地笑了笑。 “向书记,你来调解吧。” 村部的调解室,又迎来了昨天的那拨人。 向思睿站在调解室门口,伸手拦着跟过来探头看热闹的村民,“哎呀!这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吧!” 王秀荷怕她们今天演完戏往后又嘴贱,拿着手机拍摄视频,想要留下她们认错的证据。 “我可以撤诉。”方嘉嘉沉声静气地望着坐在对面的人,“撤诉的条件就是你们必须道歉。” “可以可以!”余桂娥点头如捣蒜,“嘉嘉,娥嫲道歉,只要你不告娥嫲,我天天上门给你道歉都可以!” 另外四个人自然也附和,道歉既不伤筋动骨也不费钱费力,她们自然不抗拒。 “嘉嘉,我们给你道歉,以后保证不再乱讲话。” 方嘉嘉轻轻摇头,字字坚定地说:“你们要道歉的对象,不只是我,还有我妈,我爸,我哥。” 王秀荷听女儿说出这句话,拿着手机的手微微一抖,眼眶一热。 调解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嘉嘉,我们昨天可没讲建兵哥和文楷的什么不是啊。” “你们好像不太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就算昨天没说,以前也没说吗?他们不告你们,就不配得到你们的道歉吗?” 余桂娥和身边的四个老姐妹互看了几眼,对她们来说,现在让方嘉嘉撤诉才是最紧要的。 “好好好,我们给你们全家人道歉。”余桂娥看向王秀荷,“秀荷,对不住,我嘴巴没得个把门的,讲了好些糊涂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她们一个接一个地道歉,王秀荷别过头,不言不语。 “我要白纸黑字的手写道歉信,在村部的宣传公示栏上张贴一个月。再就是,明天中午在村里的广播公开道歉。这就是我的撤诉条件。” 几个已经在广场下过跪的人,并不觉得方嘉嘉提的要求比下跪过分。 让她们感到为难的是,她们虽然嘴上刁蛮了一辈子,但是人均小学文化水平,识文断字都勉强,遑论写出一封公开道歉信。 “嘉嘉,你也晓得,我们几个没什么文化。让我们用嘴巴讲还顺溜,用手写我们实在是办不到啊。” 向峻宇看了一眼说话的余桂娥。 “你可以口述,让豆豆代写。”他又看了一眼其他几个人,“你们的孙子和孙女都比豆豆大,让他们帮你们写封道歉信并不困难。” 向思睿明白了向峻宇的用意,“你们老说为了孩子,在孩子面前就要有当长辈的样子。不然他们会有样学样,要让孩子们也引以为戒,知道胡乱说话是不对的。” 余桂娥面色愁苦地点头,“要得,要得。嘉嘉,我们明天就按你讲的做,你能不能尽快去法院打个招呼,我怕义成他想不开。他要是出个什么事,我真的是活不成了。” 向峻宇轻叹,“我给义成打过电话了,他在去潭沙的路上。文楷会去高铁站接他,安排他吃住。” “哦哦哦,那我就放心了,麻烦你们了哦。” 余桂娥此刻才真正地感到羞愧,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王秀荷一眼。 “秀荷,你帮我谢谢你们家文楷哦,又给他添麻烦了。” 向文楷的车停入高铁站的停车场,点开了陆臻发来的语音。 ——老公,我下午碰到清懿了,她说周末有抽象艺术画展。你问问嘉嘉想不想看,看她周末有没有空过来一趟。我给她发消息了,她一直没回我。 ——嘉嘉一直没通过我好友申请。谦煦睡了吗? 陆臻看了看眼睛瞪得像铜铃的儿子。 ——没睡,应该是在等他爸爸回家。 ——我接了义成还要送他去酒店,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先哄他睡。 ——好吧,你早点回来。 校友给向文楷发来了方嘉嘉个人工作室的施工设计图,他仔细看了看,准备转发给王秀荷。 王秀荷先发来了村部调解室里拍摄的那段视频。 他点开视频,看到了那几个曾经常在他耳边灌送谣言的长辈,还有他妹妹。 不慌不忙 第102节 ——你们要道歉的对象,不只是我,还有我妈,我爸,我哥。 ——你们好像不太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就算昨天没说,以前也没说吗?他们不告你们,就不配得到你们的道歉吗? 听了方嘉嘉说出的这几句话,向文楷摘了眼镜,按了按眼角。 他一次又一次地把视频的进度条拖回到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听妹妹说“我哥”。 本来还以为,他妹妹这辈子都不会再叫他“哥”了。 高铁站的路灯散发着模糊而湿润的光,向文楷却觉得内心乍然闪出一片豁亮。 他花了一点时间收拾情绪,把那张施工图发给王秀荷。 ——嘉嘉工作室的施工图,妈,你让兵叔照这个做。 王秀荷兴冲冲地拿着手机小跑到方建兵身边。 “建兵!你快看,这个图你看不看得懂?” 方建兵拿起手机,稍稍举到远处,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看得懂。” ——文楷!我问你叔了,他讲他看得懂。他以前初中的时候成绩很好的,要不是他爹妈不准他上高中,肯定也是个大学生! 方建兵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又开始说这些。 向文楷听完王秀荷的语音,微微笑了笑。 ——兵叔现在想考也可以,我送他上大学。你让他努努力,别等谦煦都上大学了,爷爷还没考上。 “哈哈哈哈哈!”王秀荷点开语音又凑到方建兵耳边,“你快听听,文楷讲让你去考大学,他送你去读书!你去试试,说不定真考上了咧!” “神经。”方建兵用砖刀敲断手里那块砖头,难为情地笑了笑。 王秀荷用手肘推了推他,“试一试呀,说不定可以和谦煦一起上大学!一边读书还可以一边带孙子,帮谦煦洗洗衣服打打饭,哈哈哈哈哈!” 后面两个工友也跟着笑,“建兵,你个当爷爷的要和你孙儿一起考大学啊?” “莫听她乱扯。”方建兵无奈地皱起眉头,心里却乐开了花。 以前别人说向文楷是他儿子,他总是摆手,觉得自己不配当向文楷的爸爸。向谦煦出生时,有人恭喜他升级当了爷爷,他也觉得自己不配当向谦煦的爷爷。 亲耳听到向文楷说他是谦煦的爷爷,他心里像是倒进了一罐蜜。 他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星子,觉得老天爷真是待他不薄,最近的日子也过得一天比一天敞亮。 方建兵又往马路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个点,女儿应该快回来了。 方嘉嘉站在人字梯上,握着笔蘸了蘸调色盘上的颜料。 向峻宇单手扶着梯子,仰头望着她,不想再和她提那些谣言生出的糟心事。 “这围墙外面对着山,又不临路,迟点再画也没关系。” “我画给你看呀,下次你巡山巡林就能看到了。” 向峻宇笑了笑,“你不用急着赶进度,这也没有时间限制,慢慢画就是了。” “不行,我这几天要废寝忘食地一顿狂画。” “为什么这么着急?” “我那群前同事下周要来上庸旅游,本来我给他们推荐了几个五陵那边的民宿,但是有人看了我之前的朋友圈,非要去云溪农庄,还说要来我老家参观。” “这跟你画这墙绘有什么关系?” “我离开公司的时候跟他们说了回村里刷墙,他们说要来看我的刷墙成果。” “那你歇会儿,给你带的烧烤要趁热吃。” 方嘉嘉看了一眼他手里那个银光闪闪的铝箔保温袋,“我怎么不知道村里大晚上的还有烧烤卖?” “你那天晚上说想吃烧烤,我去买了个烧烤炉,在自己家院子里烤的。” 方嘉嘉笑了笑,“向书记日理万机还要给我做烧烤,我下次说我想要星星,你会不会给我摘下来?” “你下来,我这就上去给你摘。” 方嘉嘉仰头笑了笑,他伸手撑住她的后背,“别这么往后仰,危险。” “等我把这点画完。” 他扶着人字梯,望着用笔刷在墙上涂抹色彩的方嘉嘉,发现她认真画画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皱起眉头。 “嘉嘉,你这样很像——” “嗯?”方嘉嘉停下手中的笔刷,侧过身子垂眼看着他,“像什么?” “像个大画家。” 向峻宇满眼爱慕地望着她,路灯在他脸上投出令人心动的光影。 头顶是闪闪烁烁的繁星,绕在周身的是隐在春日夜色里的田野和繁花。减减一蹦一蹦地往大福身上扑腾,大福懒洋洋地趴在草地上,好脾气地慢慢摇了几下尾巴。 方嘉嘉附身,嘴唇凑到他唇上,从他左边的唇角横移到右边的唇角。 “我把你嘴封住了,安静一点,等我把这点画完。” 向峻宇伸手扶住她的后脑勺,用力地吻了吻她的唇,“好。” 春夜的微风里忽然就袭来了一缕甜。 画完了那面墙,方嘉嘉往下看了一眼。向峻宇不等她迈腿往下走,直接把她从人字梯上环腰抱了下来。 方嘉嘉坐在垫子上吃烧烤,义正言辞地教育总想偷吃的减减。 “不能吃,这是你能吃的吗?” “别装可怜,你昨天吃了向安他同学给你喂的面包,我还没找你算帐!” 小狗哼哼唧唧地看着主人的脸色,在垫子边沿馋得转圈圈。 向峻宇涮洗着她的画笔和调色盘,笑了笑,“减减有点皮,像你。” “大福好欺负,像你。”方嘉嘉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上周我嫂子加了我之后老给我发消息,她的热情让我有点招架不住。” 她把手里的串横咬在嘴里,双手并用地给陆臻回复消息。 ——谢谢嫂子,我这两周要赶村里墙绘的进度,去不了潭沙,让你费心了。 方嘉嘉放下手机,吃了一口烤五花肉。 “嫂子人挺好的,就是眼光不好,不知道她看上向文楷什么了。” “你哥哪里差了?”向峻宇甩了甩手上的水,坐到她身边,“上的是好大学,进的是好单位,长得也不赖,还很会挣钱。你嫂子看上他不是很正常吗?” “你对他评价这么高?”方嘉嘉慢慢咀嚼着嘴里的烤五花肉,缓缓咽下,“他对你好像不太认可诶。” “什么意思?” “他回潭沙那天早上,我坐在那儿吃面。他跟我说,让我找对象的眼界不要局限在村里,别吊死在你这棵树上,要多去外面见见世面。” 向峻宇脸色霎变。 她偷瞄了向峻宇一眼,继续说:“说他们单位有几个跟我同龄的男孩子,让我有空多往潭沙跑一跑,给我介绍一个比你更年轻更优秀的。” “走的前一天晚上还说让我对你好点。”向峻宇直接撂了手里的烤牛油,气不忿地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哥这人真的很差劲。” 更年轻的,更优秀的,这话就像是两根尖利的竹签,刺扎扎的,听得他挠心。 还没两分钟呢,样样都好的向文楷在他嘴里又变得很差劲了。方嘉嘉憋着笑,拿起一串烤土豆片。 “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 她忍不住逗他,“谈一次恋爱就结婚,感觉是有点亏呀。等这阵忙完了,我就去潭沙见见世面,看看向文楷的理想妹夫到底长什么样。” 向峻宇垂眼看着那几根竹签,不想说话。 他脑子里甚至能想象出方嘉嘉被向文楷带着去相亲的场景。江边的咖啡店,湖边的美术馆,高楼之上的高档餐厅。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一个个都比自己更年轻、更优秀。 他迅速掐断了脑子里那些接连蹦出来的画面,光是想想都觉得难受。 方嘉嘉歪着头看他,没心没肺地笑,“向书记,又生气啦?” 向峻宇别过头,看向正在眯眼打盹儿的大福,“我不想听你说那些。” “那你想听我说什么?” 他转头注视着她,“你知道。” 方嘉嘉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 他在她眼里看到了身后的路灯,伸手抹掉了她嘴角的孜然粒。 “好吃吗?” “好吃,比烧烤摊上的好吃一百倍。” “我就想听这个。” 第90章 .爸爸妈妈能有什么坏心思 方嘉嘉和向峻宇坐在铺放在墙沿的垫子上,漫无目的地讨论着下辈子想成为什么。 她摸了摸大福的头,说想在村野里当一条无拘无束的小狗。满山遍野地撒欢,春花秋月里乱窜。 他说,“那我就当一棵大树。” 方嘉嘉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 “因为小狗都喜欢大树。” 她忍俊不禁,“喜欢去大树下尿尿?” “想哪儿去了?”他眉开眼笑地望着她,“我给你遮阳避雨。” “我不想当小狗了。”她噘着嘴在他脸上啄了两下,“我要当一只啄木鸟,给大树捉虫子。” “那我不想当大树了,我要当一只山雀。天天跟着你,陪你捕食,给你放哨。” “你就是赖上我了呗。” “嗯。”向峻宇按了按她的竹编小挎包,“前天早上跑步,听翠凤婶说向宁和陈新可能下半年结婚。” 不慌不忙 第103节 “我知道啊,这是好事。” “是吧?”他朝她微笑,“结婚是好事。” 方嘉嘉“嗯”了一声,想着向宁结婚自己除了随份子,应该再送个意义特别的礼物。 她从小挎包里取出湿纸巾,抽出一张,擦了擦手上的油渍,陷入短暂的思考。 向峻宇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不说话了,心头涌出一阵失落。他感觉她是在回避这个话题,她看上去依然没有想要和他结婚的意愿和决心。 他伸手拍掉了一只爬到她裤腿上的小虫子,心里却好像有千万只小虫子钻来钻去。 “嘉嘉,我们回去吧。太晚了,建兵叔等下又会来找你。” “哦。”方嘉嘉回过神来,“好。” 他们拎着东西往车子停放的方向走。 “贵爷爷和翠婆婆什么时候回来呀?” “说清明节回。” “东伯伯咧?” “他就这几天。” “你最近一个人在家是不是很冷清?” “嗯。” 到了预设的时间,文体广场的灯全灭了。 没有灯火的窥视,他的沮丧瞬间就失去了遮掩。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把她拥进了怀里。 黑夜里的拥抱,和黑夜本身一样,有神秘和冒险做注脚。 没有村民的议论声干扰,也没有八卦视线的不依不饶。除了身边转悠的小狗,枝头歇脚的飞鸟。谁都不知道。 方嘉嘉并没有觉察出他的反常,还以为他是最近一个人在家住得太寂寞了。 “我明天晚上去你家烧烤吧,我想吃烤面筋,还有烤苕皮。” “好。” “你想吃什么?我一起去买。” “我那天买了很多,都放冰箱里了,够你吃一阵子。” “你怎么那么好?” “我没有那么好。” 他在她肩头洒落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至少没有好到让她想和他结婚。 方嘉嘉在碾米厂附近下了车,向峻宇目送她回家。她在状元小卖铺门口挥了下手,他的车灯闪了一下,然后掉头,回半山腰上那个冷冷清清的家。 “我回来了。”方嘉嘉进了家门。 方建兵和王秀荷站在货架间,忧心忡忡地对视了一眼。 方嘉嘉和向峻宇在文体广场的墙外讨论着下辈子想要成为什么时,王秀荷在收拾女儿房里的冬季衣物,从她的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和一盒火柴。 当妈的大惊失色,把方建兵叫进房里,“嘉嘉抽烟,你晓得不?” “不晓得。”方建兵抽走王秀荷手里的烟看了看,“肯定是别人的烟放她兜里了,嘉嘉不可能抽烟。” “鬼晓得是不是她抽的,你姑娘别是个老烟枪。”王秀荷愁眉苦脸,“嘉嘉真是!我这次回来发现峻宇和嘉嘉处得蛮好的,还想找时间敲打敲打峻宇,撮合撮合他们。” 方建兵听得云里雾里,“嘉嘉抽不抽烟,和峻宇有么关系?” “峻宇他就是个烟酒都不沾的,他会喜欢抽烟的姑娘?要是晓得嘉嘉抽烟,他只怕是躲得远远的。你脑壳想不想事啊?” 方建兵脸一沉,“嘉嘉就算抽烟又怎么了?我喜欢抽烟,你不喜欢,你不还是跟我结婚了。” “男的抽烟和女的抽烟那能一样?你见几个女的抽烟被人说好话了?”王秀荷无语地撇了撇嘴,“方建兵,你这个木脑壳也就是我愿意和你过日子。” 两口子为这事掰扯了半天,方建兵根本说不过她。 王秀荷怂恿道:“你去试试她,要是真的抽烟,你也要劝她尽快给我戒咯!” “我怎么试啊?” “你给她递根烟,看她接不接。” “你也是想得出,哪有当爸爸的给姑娘递烟的?” “那你让她帮你点烟,老烟枪肯定是有手法的。” “神经。让嘉嘉给我点烟,她只怕是以为我癫了。” 王秀荷捶了一下他的背,“我讲一句你顶一句,你是不是要跟我作对?” 方建兵顿时偃旗息鼓,“你让我想想。” 两口子正苦思冥想着用什么方式来试探女儿是不是抽烟,女儿回来了。 方嘉嘉放下手里的材料包,看了他们一眼,“我去翠凤婶那儿睡了哦。” “嘉嘉!”王秀荷扯出勉强的笑容,“爸爸有话问你。” 方建兵如被雷击,一张黑脸变得更黑了,愣愣地望着他老婆。她现在看起来是真的想在女儿面前当好妈妈了,居然直接把他扔进油锅里炸。 “爸爸,问我什么?”方嘉嘉索性坐在收银台后的旋转高脚凳上转了一圈,茫然地看向他们。 “我问你——”方建兵不知所措地干咳了一声,“怎么这个点才回来?” “我赶工,以前同事下周要来,我想多画一点,让他们看看我刷墙的成果。” “哦——”方建兵忐忑地瞥了王秀荷一眼,对女儿说,“你快去早点睡。” 这下轮到王秀荷黑脸了,她伸手在方建兵后背狠掐了一把。方建兵不动如山地干杵在那里,不动唤也不吭声。 他们太反常了。方嘉嘉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们,“那我去那边睡了啊。” 见女儿出了门,王秀荷又抡起拳在方建兵背上捶了一下,“你问一问会死啊?” 好不容易和女儿的关系有所缓和的方建兵,摇了摇头,“我不问。” “这么点小事你都做不了依靠,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方建兵讷讷地说,“你怎么不问?” “方建兵!我看你最近真的是越来越硬气了,你再跟我顶一句!” “我没顶。” “是不是仗着有嘉嘉给你撑腰了?你简直是狗胆包天!你今天就给我睡狗窝里,我看到你就一肚子火。” “抽不抽烟要么紧?她是大人了,不要管她管得太紧。” “怎么不要紧?”王秀荷指了指那包烟上的提示语,“吸烟有害健康!你看不见?等你姑娘把肺熏烂了才要紧是吧?” 方嘉嘉耳朵紧贴在门上,听明白了,他们这是发现了自己大衣口袋里的那包烟。 听见妈妈的脚步声往门口来了,她一溜烟似地跑了。 洗完澡,方嘉嘉走进卧室,想到他们刚刚的对话,把窗帘拨开一道缝,往状元小卖铺的方向看。 她爸爸真的蹲在减减的狗窝边,手上那一闪一闪的小红点,看来是在抽烟。 方建兵手里的烟灭了一根,又点了一根。方嘉嘉犹豫了一会儿,换了身衣服。 “爸爸,怎么还不睡?” 方建兵看了女儿一眼,把未灭的烟在沙土里按熄,总不能直接说王秀荷把卧室门给反锁了。 “我抽根烟就睡。” 方嘉嘉蹲在他身边,心不在焉地说:“爸爸,给我来一根。” 似乎是被还没吐尽的烟雾呛到了喉咙,方建兵一阵猛咳。然后又假装并不在意地摸出自己的烟,给女儿递了一根烟,又递出打火机。 方建兵目瞪口呆地望着女儿,见她十分熟练地把烟放进嘴里,擦燃打火机,伸手捂着火苗,稍稍歪头吸了一口,点燃了烟。又把烟夹回指间,轻轻呼出一缕烟雾。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方建兵判断她至少得有个三五年的烟龄。 谁懂啊?自己养大的乖乖女当着他的面抽起了烟,他心里总归是不太对味的,还要强装镇定。反复在心里说服自己:吸烟不是什么大事。 “我不习惯用打火机,我都是用火柴。” 方建兵接了女儿递回的打火机,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嘉嘉看了看手里的烟,“爸爸,你抽点好烟吧,这个烟好呛人。” “烟没有好的,都伤身体。” 方建兵开始语气硬梆梆地旁敲侧击,觉得自己总算聪明了一回。 方嘉嘉嘴角溢出若有似无的笑,发现她爸真的很容易中计。 “你知道伤身体,为什么不戒烟?” 当爸爸的左思右想,想了个自以为非常智慧的法子,“你戒,我就戒。” “好啊,这是我抽的最后一根烟。以后我们互相监督,都不准抽了。” “要得。” 望着浸入夜色的淡淡烟雾,方嘉嘉决定完成拿着烟说话的最后一次放肆。 “爸爸,你以后再抽烟的话,我就是你爸爸。” “这像什么话!”方建兵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凶冷了,瞄了她一眼,把嘴里的话软了软,“好嘛,不抽就不抽嘛。” 方嘉嘉盯着手里的烟,抿嘴偷笑。早知道劝她爸戒烟这么容易,早用这法子了。 方建兵没想到这事解决得这么容易,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轻而易举地就劝女儿戒了烟,他觉得自己立了大功一件,虽然同时牺牲了自己以后的抽烟权。 不能抽烟了他倒不觉得可惜,他觉得可惜的是,王秀荷没看见自己的这番作为。 气消了的王秀荷本想喊方建兵回房睡觉,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女儿找她爸爸要烟。 她贴着墙沿听了个明明白白,蹑手蹑脚地退回了状元小卖铺。 翌日正午。余桂娥一行五人齐齐进了向善坪村的广播站。 不慌不忙 第104节 广播里正在播放“振兴杯”篮球赛村级选拔赛的赛事通知,余桂娥盯着手里的道歉信念念有词。播完了其他日常内容,宋青岚示意余桂娥坐在话筒前。 余桂娥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吐露出说了几十年的方言。 “向善坪的父老乡亲,大家中午好,我是余桂娥。” 方嘉嘉站在文体广场的墙外,端着调色盘正调色,垂眼听着广播里送出的道歉,脸上格外平静。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这些年我因为自己嘴上无德,伤害了很多邻里街坊的感情。” 正在学校食堂排队打饭的中小学生闻声纷纷往那个大喇叭看。 张翠凤靠在状元小卖铺门口,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朝王秀荷撅嘴,“我一听就不是她写的,余桂娥那个狗脑子能写出这种话,我用脑壳倒着走路。” “你莫出声!”王秀荷指了指手机,“文楷听着的。”张翠凤捂着嘴点了点头。 向文楷坐在单位食堂里,静静听着耳机里传来的,来自老家的声音。 “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今天我要向王秀荷,方建兵,向文楷,方嘉嘉一家人道歉。” 方建兵轻轻叹了一口气,举着早上刚打印出来的那张施工图纸,仔细地看。 “让我觉得万分羞愧的是,在我恶语伤人的时候,他们一家人以德报怨,不计前嫌。” 余桂娥还在慢慢吞吞地念道歉信,站在她身后的四个农妇手里捏着道歉信,交换着诡异的眼神。 她们感觉自己被余桂娥摆了一道。 昨天回家时还说得好好的,按向书记说的,各人自己口述然后让孙辈写下来。 她余桂娥的这封道歉信一听就不是她的说话水准,衬得她们的道歉信内容犹如儿戏。 余桂娥越念越投入,到了最后几句,甚至有些抑扬顿挫。 “我以后一定谨言慎行,存善心,做善事,说好话,做好人。最后,我想再次对王秀荷一家人道歉,感谢你们宽宏大量,愿意给我这个口业深重的人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余桂娥念完全部文字,擤了擤鼻涕,“青岚,我的念完了。” 这下全村人都听见她擤鼻涕了。宋青岚立马握住话筒,示意下一个人坐过去。 五个人依次念完了道歉信,那几张手写道歉信被贴进了村部的宣传公示栏。 余桂娥还没走出村部大院就被身边的老姐妹埋怨上了,她们觉得她耍心机,让她们又出了一次丑。 “义成说我的要不得,他硬要帮我写,我怎么办嘛?”余桂娥转头问她们,“我们家义成的笔杆子是不是还可以?” 另外四个人面上灰扑扑的,心里都在暗骂她不厚道,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桂娥撇了撇嘴,决定回去补个觉。 为了这篇道歉信,向守勤守着她反复诵读了大半夜,觉都没睡好。 “建兵叔说你戒烟,他就戒?”向峻宇用碳夹翻弄着烧烤炉里的炭火。 方嘉嘉咯咯地笑,“对啊,我说他再抽烟的话,我就是他爸爸。” 向峻宇失笑,“我要是跟我爸这么说话,腿都给我打断。” “我现在总算知道了,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我爸妈现在可迁就我了,我在家里为所欲为。” “他们被你治得服服帖帖。”向峻宇顿了顿,“我要不也用用你那办法,让我爸把酒也戒了。” “东伯伯比我爸爸精明。”方嘉嘉手里握着一串还没烤的烤面筋,晃了晃,“他可不会上这种当。” 她想了一会儿,“你要找准他最在乎的人和事,才好下手。” 向峻宇放好烧烤架,注视着她,“他现在最操心我结婚的事。” “那就好办了呀。”方嘉嘉晃了晃手里的烤鸡爪,“你就说你谈了个酒精过敏的女朋友,闻到酒精都可能会过敏。他不戒酒,你就不带女朋友回家,也不结婚。” “这不是骗人吗?你那么能喝。” “这叫善意的谎言,东伯伯一听他未来儿媳妇闻不了酒味,肯定会把家里的酒都清理了。” “我都不知道他酒藏哪儿了,他老说他不喝酒了,但是我经常在他身上闻到酒味。”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把烤串一串一串放上烧烤架。 向峻宇忽然听到门口的山道有停车的动静,蹙着眉往大门口望。 “老三,麻烦你了啊。”向敬东下了车,见家里亮着灯,推开院子大门,“峻宇!今儿回家这么早啊?” 方嘉嘉顿时慌张,想要找个地躲一躲。向峻宇把她扯到自己身后,神色自若地望着他爸。 “你昨天不是说后天回来?” “有顺风车坐我就早两天回来了,还能省几十块车费。”向敬东看了看他那个烧烤架,“你挺会过日子啊,一个人在家里弄起烧烤来了?注意你那个烟,不要把我的花熏到了!” “嗯。” 向敬东往台阶上走了两步,又转头看向烧烤架,“我来看看你在烤什么好吃的。” “刚开始烤,你进去吧,烤好了给你送进去。” 向敬东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在烧烤架下转悠的大福,刚准备进屋,又扭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他儿子背后还站了个人。 那人和向峻宇背对背站着,长头发,背带裤,穿了一双白鞋。 是个姑娘!可惜那石榴树下光线不好,看不清是谁。 “哎呀呀——”向敬东在门口扔下行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就快步往外走,“我买的花种落在老三车上了。峻宇,我顺路去你大姑爷家转一转。回来我给你打电话,你去接我。” “嗯。” 向峻宇听着院墙外欢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被他爸拙劣又浮夸的演技逗笑了。 “他看到你了。” “啊?真的假的?”方嘉嘉冲到院门口歪头看了一眼,“我以为我藏得很好。” “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 “他还说回来给你打电话。”方嘉嘉后知后觉地笑,“东伯伯人怪好的,回来前还会给我发送撤退信号。” “他从小就跟我说要有眼力见。”向峻宇看了她一眼,假装不经意地暗示,“我爸住一楼,我们俩以后住三楼。” 方嘉嘉翻了翻烧烤架上的串,随口问:“那二楼谁住啊?” “谁爱住谁住,三楼比较清静。” 她仰头看了看二楼东边那个繁花盛开的露台,被向敬东打理得很有氛围感。 “我想住二楼,东边那间房看起来好有生气。夏天晚上放两张竹编的躺椅,可以在那儿躺着聊天看星星。” 向峻宇脸上露出难以克制的微笑,觉得他们俩在结婚这个话题上终于有了一点微小的突破。 “好,就住二楼。我们俩,躺椅放一张就够了。” 第91章 .前同事驾到,万万没想到 方嘉嘉在村里待得久了,感觉时间在自己身上都慢了下来。 乡野里的树木、花草、阳光、空气,逐渐噬掉了她内心里余留的,那种被时间追着跑的焦虑感。 每晚躺上床,很快就能入睡。 窗外的虫鸣声和万物生长的声音,像是在给疲累了一天的人奏着催眠曲。 又美美地睡了一觉。 方嘉嘉在家吃完了早餐,爸爸开车送她到了村口,向善坪村精神堡垒对面的那段围墙面向所有进村的车辆和行人,昨天已经打好了底稿,今天去绘制填色。 那面墙有八九米高,十来米宽,需要高空作业。人字梯不够用,向峻宇前几天安排人搭好了脚手架。 方嘉嘉拎着工具下了车,方建兵望了一眼那个脚手架,虽然昨天已经看过了,还是不太放心,又下车仔细检验了一遍。 “爸爸,你放心。”方嘉嘉站上脚手架,还特意蹦了两下,“你看,很安全。” 方建兵吓得皱了皱眉,“莫乱蹦。”他拎着涮笔的两只小桶在附近的农户家里接了清水,递给女儿。方嘉嘉接了水桶,打开材料包,“谢谢爸爸,你去忙你的吧。” “嗯,中午我来给你送饭。” “好。”方嘉嘉看了看自己身边的物件,“爸爸,我水壶还在你车里吧。”方建兵又把水壶给她递了上去。 向峻宇见方建兵的车子开走了,从加油站快步走了出来。 他站在脚手架下,仰着头严词厉色地提醒她,“方嘉嘉,你不要太皮。还蹦来蹦去,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 方嘉嘉低头看了他一眼,抓了一把涮笔桶里的清水朝他洒了下去,亮晶晶的小水珠洒了他一脸。 “让你凶我。” 向峻宇不避不让地迎了她那把水,无奈地抹了一把脸,把手里那顶早上刚买的遮阳帽递给她,“你把帽子戴上,中午那会儿比较晒。” “我不戴,我补钙。” 他望着那个故意要跟他唱反调的人,轻轻笑了笑,“听话。”方嘉嘉也不继续跟他犟,蹲下来伸手接了那顶遮阳帽。 “我要去趟县里的退役军人事务局,要不要我给你买点什么回来?” 方嘉嘉拧开一罐罐丙烯颜料,“给你自己买两块好点的搓衣板吧。”说完她低头朝他笑,“我刚刚这说话的语气像不像我妈?” “你比荷婶厉害多了。”向峻宇看了一眼加油站的方向,“油加满了,我先走了,你注意安全。” 方嘉嘉回头望着他奔跑着离去的背影,觉得他每天真是精力充沛,什么时候都像是加满了油。 画了一上午,绘填了小半面墙。 方嘉嘉坐在脚手架旁的石墩子上,拧开爸爸送来的保温桶,“爸爸,你吃了吗?” 在家里忙活了一上午,裤腿上还有密密匝匝的水泥浆甩上的泥点子。根本没来得及吃饭的方建兵把勺子递给女儿,“吃了。” 两父女近来越来越亲近,聊天的话题也是由着方嘉嘉信马由缰。 “我妈昨天说让我不要把自己以前抽烟的事告诉向书记。”方嘉嘉咽下嘴里的腊肉,“她还以为我不知道她在打什么小算盘。” 方建兵皱着脸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你觉得峻宇怎么样嘛?” “你觉得咧?”方嘉嘉转头望着爸爸,“你觉得他怎么样呀?” “蛮好。”方建兵说完补充道,“我们说了不算,要你自己喜欢。” 方嘉嘉咯咯直笑,“爸爸,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要跟我妈那个大嘴巴说。”她看了看方建兵那张布满疑惑的脸,“我和向峻宇过完年没几天就开始谈恋爱了。” 方建兵震惊地沉默了一会儿,“哦。” 不慌不忙 第105节 “哦是什么意思?” “峻宇他蛮好的。” “你以后记得帮我打掩护。” 方建兵愣愣地看了女儿一眼,假装听懂了,“哦,好。” 两父女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面前忽然停了一辆旅游中巴车,他们以为是去茶果山或者万匠泉的游客,都没在意。 “嘉嘉宝宝!”卡卡忽然从车里冲了出来,一阵风似地冲到方嘉嘉跟前,“我就说是你,可可还说不像!” 方建兵见那车上走下来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人,推断他们就是女儿前两天说的来自北京的前同事。他局促不安地想要起身离开,怕自己这副模样丢了女儿的脸,方嘉嘉忽然紧紧挽住了爸爸的手臂。 她笑盈盈地对着卡卡介绍道,“卡卡,这是我爸爸。” 卡卡夸张地对方建兵鞠了个不止九十度的躬,“叔叔好!”接着那几个下了车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对着他喊:“叔叔好!” 方建兵羞涩地笑了笑,安安静静地坐在女儿身边,盯着他们的鞋子,听他们聊天。 方嘉嘉朝他们微笑,“你们不是说了要先在五陵那边待几天?” 卡卡迅速用湿纸巾擦了擦手,从方嘉嘉装菜的饭盒里拈起一块腊肉喂进自己嘴里,“天气预报说明天小雨转晴,我们想先来这边,看能不能看到彩虹。” 可可仰头望着那面墙,“嘉嘉姐你好牛啊,画这么大一面墙。”博林伸手让卡卡帮自己拈了一块腊肉,嚼得津津有味,“好好吃啊!”他伸手指向附近几栋房子,“嘉姐!那些都是你画的吗?” “是啊。”方嘉嘉得意地挑了挑眉,“我厉害吧?” 卡卡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可真是厉害死了!” “你蹭我一脸油!”方嘉嘉哭笑不得地擦了擦脸。 “方嘉嘉,好久不见啊。”白述面色尴尬地朝老部下笑了笑。野驴坐在车上没下去,上次被她在电话里顶了一句,他可不想去自讨没趣。 几个同事举着相机边走边拍摄方嘉嘉的墙绘,越走越远。 听到司机按下催促的喇叭声,一行人又和方嘉嘉匆匆聊了几句,着急忙慌地和乡村墙绘师道了别,上了车。 方建兵瞄了女儿一眼,欲言又止。他总觉得那个染了一头灰色头发的男孩子和女儿之间的言行举止有些过于亲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能那就是年轻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是自己太古板。他又开始在心里自我说服。 女儿当着她那些同事的面介绍自己,他挺开心的。不过还是有点后悔没换身干净衣服再来给她送饭。 方嘉嘉见那辆车开走了,继续吃饭。 “爸爸,你觉得我厉害吗?” “厉害。”方建兵转头看向那些房子上的一面面墙绘,露出欣慰的笑。 方嘉嘉咽下一口胡萝卜,感慨地说,“你和我妈更厉害,我学画画让你们花了很多钱。不是每个农村的小孩儿都能像我这样,可以学一样自己想学的特长。” “只要你喜欢,钱就没白花。” 方嘉嘉歪了歪身子,轻轻撞了撞爸爸的肩,“谢谢你们哦。” “不讲那些,应该的。” 鲸栖传媒设计部一行人到了云溪农庄,安顿好行李便前往云隐饭庄吃午饭。 卡卡正在健身戒碳水,没和他们一同前去。他决定午睡之后在农庄租一辆山地车,沿着环山路骑车下山去找方嘉嘉玩耍。 餐桌上,前同事方嘉嘉成了几个前司同事递到嘴边的谈资。 “方嘉嘉她还真回农村刷墙来了。”野驴带着嘲讽的语气对着身边的白述说:“也不知道画那么一面墙能不能挣一顿海底捞。” 可可和博林都不满地白了野驴一眼。 白述喝了一口啤酒,“挣那么多钱干什么?村里也没什么高消费,你以为是在北京?” 野驴身边的男人也揶揄地笑,“卡卡总说方嘉嘉回老家继承家产,估计是继承了一亩三分地吧。她爸一看就是个农民工。” 可可实在是忍无可忍,“你们城里人很高贵吗?我坐这么远都闻着你们嘴臭了,要不要去查下幽门螺杆菌?” 零零后既没房贷、车贷,也没男人和孩子要养,有的是整顿职场贱人的底气。 更何况,方嘉嘉给她的兼职工资已经超过鲸栖传媒每个月发给她的那点薪水,她开口说这话之前,觉得就算被他们穿小鞋开了也无所谓。 这句话换来了一阵短暂的安静。 周希沛在办公室签文件时,云隐饭庄的经理周嵩来递下个季度的餐食调整方案,顺嘴对周董说来了一群北京来的游客。 周董不以为意,开业后的游客来自天南海北,她也没空一个个招呼。 “我听他们有人提到了方总。” 虽然方嘉嘉只是在重要的宣传节点才会到云溪农庄办公一两天,但是周希沛还是给方嘉嘉在农庄备了一间独立办公室,头衔冠的是设计总监,所以农庄工作人员提起方嘉嘉都是称“方总”。 周希沛根据那群人来自北京,做出推断,“他们是嘉嘉的前同事?” “可能是。”周嵩面色不忿,“有几个人说话不太好听,说方总回村里刷墙,爸爸是农民工什么的。” 周希沛眉心微蹙,缓缓盖上笔帽。她在堆满了大小事的脑子里捞出了那条相关信息:方嘉嘉在年前被鲸栖传媒裁员了。 她看了一眼周嵩,“明天采茶节的讨论会,有电视台和文旅局的人来参加。方总也会过来,午餐你安排一下。” “好的,周董。” 见周嵩带上门出去了,周希沛给民宿的经理拨了一通电话。 “北京那群刚到的客人订了几天的房?” 太阳西斜。方嘉嘉实在是画得有点累了,坐在脚手架上短暂地放空。 卡卡骑车下山的路上遇到了很多上庸本地骑行俱乐部的人,没有任何社交障碍的他对着与自己错身而过的人喊:“你们经常来这里骑车吗?” 那些人友好地回应他,“我们每周都来。” “真羡慕你们!” 卡卡的呐喊收获了群山的回声和一阵善意的笑声。他沿着山路一路俯冲,道旁是树林,悬崖,山谷,草地……忽然觉得呼吸畅快而自由的人,一路追逐着那种与风同行的快感。 “嘉嘉宝宝!” 方嘉嘉眉开眼笑地望着那个骑着车忽然冲到她眼前的人,“你真的很不合群,总喜欢单独行动。” 卡卡停好车,小心翼翼地上了脚手架。洁癖的人犹豫了一下,在她身边坐下,大大咧咧地揽住她的肩,轻轻摇晃,“你最爱的人来陪你看夕阳。” 方嘉嘉玩笑道,“卡卡,要不是你性别卡得太死,我早就爱上你了。” “下辈子吧。”卡卡脸朝着夕阳,望着蜜糖色的山村,感觉自己脸上都跳跃着金色的光芒,他唇上挂着一丝微笑,“这辈子你得不到我的。” 方嘉嘉“嘁”了一声,看了一眼路上经过的村民,“你赶紧把手放下,不然村里明天就会传出我和你的绯闻。” “我不要。”卡卡甚至多用了点力搂紧她,“让他们去传,我才不怕。” 方嘉嘉抖了抖肩膀,“你当然不怕,你嗨两天就走了,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卡卡索性用两只手搂着她,哈哈大笑,“你怕个屁!” 两个人在脚手架上开始了漫长而搞笑的角力,放学路过的小学生都觉得他们很幼稚。 向峻宇的车开到加油站时就看到了脚手架上多出来的那个人,他放慢车速,车子慢慢驶到方嘉嘉眼前,降下车窗。 方嘉嘉的笑容瞬间僵住,拼命拨开卡卡的手。卡卡对上向峻宇投来的冷峻目光,若有所思地看了方嘉嘉一眼。 向峻宇冷着一张脸,看了看他们,什么都没说,开车走了。 方嘉嘉和卡卡都沉默地望着那辆迅速远去的车。 向峻宇把车往村部开,看了一眼副驾驶上给方嘉嘉买的东西,心里拔凉的。 坐在脚手架上的那两个人看起来过于亲密,而且是光天化日下的亲密,他却只能坐在车里暗气暗恼。 卡卡忽然晃了晃方嘉嘉的胳膊,“我给你五分钟,把刚刚那个男人所有的联系方式给我。” 满脸愁云的方嘉嘉听他这话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哑然失笑,“你想干什么?” “我碰上天菜了。”卡卡眉飞眼笑,“他那张脸完全就是我的取向狙击,还是开硬派越野皮卡的硬汉,嘉嘉宝宝,我好像遇到我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了。他开的不是角斗士,是和我的一生一世!” 方嘉嘉笑得直不起腰,实在是没想到向峻宇在他那里也有行情。 “你笑什么?”卡卡望着那辆车开走的方向,“你到底认不认识?” 岂止是认识。方嘉嘉笑得肚子痛,“认识——” “他是谁?” “我们村最大的官。” “快,带我去见我的村长大人。”卡卡急匆匆地下了脚手架,仰头望着那个还在捧腹大笑的女人,“笑什么笑?你快点下来!” 方嘉嘉笑着指了指自己的手机,“我让我爸爸来接我。” 卡卡的山地车被放进了方建兵那辆皮卡的车厢,他和方嘉嘉一起回了状元小卖铺。 进了向善坪的中心地段,卡卡对着村里街道两旁的店铺招牌一个劲地拍,“我看到了可可和博林的劳动成果,有一次吃午饭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在偷偷做这个门头设计!” 王秀荷听方嘉嘉说卡卡是从北京来的同事,多烧了两个菜,热情款待。 正在戒碳水的人盛情难却,边吃边赞美王秀荷的厨艺。吃完了饭他又开始催促方嘉嘉,让她快点带他去见他的“天菜”。 方嘉嘉慢慢悠悠地给狗拌好狗粮,又换了一身春秋款运动装,带着他到了向善文体广场。 俩人站在篮球场上环视了一周,向书记不在。 卡卡举着手机拍了一圈方嘉嘉的墙绘,又走回她身边。 “你不是说他人在这儿吗?” 卡卡目光炙热地在人群间搜索,毫不在意村民们朝他投来的审视的目光。 大家见方嘉嘉带了个穿着时髦、长相俊朗的男孩子来广场,忍不住窃窃私语。 卡卡双手插兜站在篮球场边,百无聊赖地旁观方嘉嘉和她的几个队员练球,时不时往周围扫一眼。 李晓霞走在方嘉嘉身边十分疑惑地问:“嘉嘉姐,你真换男朋友了?” “没有,那是我前同事。” 方嘉嘉见卡卡那副心猿意马的样子,休息的间隙给向书记发了一条消息。 ——向书记,不是下周就要比赛了吗?你今天不来广场练球? 向峻宇站在自己家二楼的露台上,心烦意乱地望着楼下的石榴树。 他点开她发来的消息,犹豫了一会儿。 不慌不忙 第106节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那个男的是谁? 方嘉嘉光是看文字都能想象出他吃醋拈酸的表情。 ——你能不能先来广场?我当面给你解释。 站在方嘉嘉身边的卡卡,自来熟地和村里的小孩儿聊了起来。 豆豆手里握着一根跳绳,“哥哥,你从哪个村来的呀?” “弟弟,我从一个北方的村里来的。” “你是方老师的男朋友吗?” 卡卡口无遮拦地说:“对啊,我是你们方老师最爱的人。” “哇——”几个小孩儿尖叫着跑开,传谣去了。 向峻宇穿着运动服从广场门口往篮球场走,听到周围老的少的都在议论方嘉嘉那位从北方来的男朋友。 卡卡的视线漫无目的在广场上游荡,看到往篮球场走来的向峻宇,拽住方嘉嘉的胳膊。 “快起来,他来了。” 坐在地上的方嘉嘉回头看了一眼,对上向峻宇寒凛凛的眼神,想笑。向峻宇见他们俩亲密无间的样子,面无表情地转了个身,往向思睿他们所在的球场去了。 李晓霞拽住李晓虹,幸灾乐祸地嘀咕,“闻到了吗?他一来整个广场都酸臭的。向峻宇也有今天,气死他算了。” 李晓虹嫌弃地看了妹妹一眼,“你有什么好开心的啊?” “我看他不开心我就开心了。” 卡卡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那位专注于打篮球的“天菜”,垂眼看向还坐在地上犯愣的方嘉嘉。 “嘉嘉宝宝,你真的是一点都不作为,我对你很失望。” 方嘉嘉无可奈何地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走,我带你去找他。” 第92章 .谈恋爱不可能不吵不闹的 背着手在文体广场的跑道上散步的老人,朝篮球场的方向噘了噘嘴。 “呐,嘉嘉带她那个男朋友去找峻宇了。” 另一个抱着手臂的妇人振振有词,“那些人老是传峻宇和嘉嘉是一对,嘉嘉这是故意把男朋友喊过来辟谣的咯。” 方嘉嘉站到场边,不遮不掩地和向峻宇打招呼,“向书记,打扰一下。” 向峻宇把手里的球扔给队友,心情复杂地跟着他们走到稍微僻静一点的羽毛球场。 “这是我的好朋友,以前一起上班的同事,卡卡。” 卡卡笑得格外阳光,“大名是陆绪。” 向峻宇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方嘉嘉似笑非笑地看了卡卡一眼,“这位是向峻宇,我男朋友。” 卡卡眉头一挑,转头望着她,“方嘉嘉,你再说一遍。” 方嘉嘉理直气壮地扬起下巴,“我再说一百遍他也是我男朋友。” “方嘉嘉!”卡卡伸手捏住她的脸颊,“你故意的吧!” 方嘉嘉伸手拧着他的耳朵,“你快点告诉我男朋友,我们俩只是单纯而朴素的同事关系,你赶紧给我解释!” “谁跟你是同事关系?”卡卡坏笑,“你个没良心的渣女,你下午才说你早就爱上我了!” “我是这么说的吗?你造谣!” “果然是到了你自己的地盘啊,现在都不用点烟说话就这么嚣张。” “你也知道这是我的地盘,不准和我抢——”方嘉嘉把“男人”那俩字咽进肚子里,朝卡卡示威似地挑了挑眉。 向峻宇听卡卡开口说话,从他的语气和措辞就猜到了,他是之前和方嘉嘉通过电话的那个男同事。 所以他们俩现在就站在他眼前掐来掐去的,他内心也已经没什么太大波澜了。 但是在广场上的其他人看来,方嘉嘉正在当着向峻宇的面和男朋友打情骂俏。 卡卡笑得越来越野,忽然用全广场都能听到的声音高喊:“方嘉嘉!你不是本科生,也不是美术生,你是我的往后余生!” 广场上海浪般的笑声涌进方嘉嘉的耳朵,她恨不得把他耳朵拧掉。 向峻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觉得城里人真是爱胡闹。 正打算开跳广场舞的王秀荷对身边的队友一个劲摆手,“那是嘉嘉的同事,他们开玩笑的。” 卡卡拽着方嘉嘉的手往外走,“开你爸爸的车送我回云溪农庄,一回村就见异思迁的渣女,小爷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根本听不懂他们俩到底在吵什么的向峻宇不冷不热地说:“我送你。” 卡卡停下脚步,礼貌地笑,“那就麻烦村长了。”方嘉嘉揶揄,“城里人真的是不懂我们村里的规矩,现在没人喊村长,我们都是叫他向书记。” “向书记,我们走吧,不要理这个始乱终弃的女人。” 方嘉嘉寸步不离地防着他,“你想得美,我也要去。” 向峻宇闷声不响地把卡卡的山地车放进车厢,坐进驾驶座。 去茶果山的路上,光听见他们俩坐在后座像小学生一样没完没了地斗嘴。 到了云溪农庄,卡卡下了车,“方嘉嘉,你记住,我是你这辈子都得不到的男人!”说完骑着车飞也似地走了。 向峻宇又是一声长叹,回头看她,“坐前面吧。”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几乎没有交流。 方嘉嘉是和卡卡吵了一路,吵得嘴皮子都累了,精神恹恹的。 她也不知道向峻宇在想什么,看他那表情大概是不太开心的。 方嘉嘉点开手机查看卡卡发来的消息,他还在喋喋不休。她回了几条消息再看窗外,车都快开到向峻宇家门口了,“你直接回你家?不送我回家?” “晚点送你回去。” 向敬东发现他儿子这几天一直在给二楼那间带露台的卧室添东置西,前天居然还往露台那小花园里添了一把竹编躺椅,但是那天和他一起烧烤的姑娘再没见出现过。 思来想去,当爸的决定给自己儿子腾出恋爱空间。只说是养殖基地的账目出了问题,又给儿子交代了一遍花花草草的养护事项,离家去五陵“办公”了。 车开进了院子,方嘉嘉小心翼翼地透过车窗往外看,“东伯伯咧?” “去舅舅那儿了。” 方嘉嘉跟着他上了楼,直接被他带到了二楼的露台上。 “你真的买了一把躺椅啊?” “嗯。”向峻宇靠着栏杆,看了一眼身旁的那盆瓜叶菊,“你为什么跟你同事说我是你男朋友?” 方嘉嘉在那把躺椅上试躺了一下,听了他那句话又坐起来,感到疑惑,“我不能那么说吗?” “你上次不是那么说的。” “啊?”方嘉嘉懵头懵脑的,“我上次怎么说的?” 向峻宇大失所望地伸手捏了捏那朵虞美人的花瓣,语气消沉,“你自己都不记得,看来你就是随口一说。” 方嘉嘉一头雾水地挠了挠头,“我说什么了到底?” “没什么。”向峻宇有些憋屈地轻呼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你到底——”他没再说下去,望着在院子里转悠的大福,陷入沉默。 他本来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进了一步,结果发现只是他自以为。 方嘉嘉走到他身边,侧头看他,“到底什么啊?你到底想说什么?吞吞吐吐的一点也不像你。” 又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言不语,她有点生气了,“你再不说我走了啊。” 她站在他身边被迫安静了一会儿,心里的怒火被他的沉默点燃,转身下了楼。 向峻宇见她快走到院门口了,“你上次说我是你未婚夫。” 方嘉嘉停下脚步,仰头看他,“你就因为这个?” “是。” “男朋友和未婚夫不都只是个称呼,你为什么要这么计较?” “不一样。” 方嘉嘉拉开院子大门,赌气走了出去,“我没想到你居然会为这种事发脾气,我才不哄你,都给你惯坏了。你爱生气就生气吧,不想当男朋友那就别当了。” 站在楼上的人忽然有些慌张,关系不仅没进一步,眼见着还要再退一步。 “嘉嘉,你什么意思?”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气呼呼地往院墙内丢进两句话,“我觉得这样谈恋爱很没意思,不想和你谈了,再见!” 向峻宇有些懊恼地追了出去,拽住她的手,被她甩开。再拽,又被甩。 他挡到她身前,“我们别吵架。” “分手了就不会吵了,一劳永逸!” “你真要跟我分手?” “对,分手!”方嘉嘉绕过他,越走越快,越想越气,边走边念。 “为这种事闹情绪,我才不惯你这臭毛病。我去专心画我的画,开开心心地赚钱。不谈恋爱又不会死,不结婚生子也不犯法,那么多人没对象也过得挺开心的。孤家寡人我快乐无边,不婚不育我寿与天齐!” 向峻宇没再追上去,他实在是不想让她看到他眼角含着咸涩的样子。他没想到她说起分手的话来那么狠,手起刀落,句句都能往他心口上捅。 方嘉嘉走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满腔怒气差不多要走散了,她回头瞄了一眼,怒气立马又乌啦啦地扑回来了。 “真气人,我说分手你都不挽留一下。好哇,分手就分手,谁回头谁是狗。” 夜色驱走了属于白昼的最后一抹光亮。 向峻宇心灰意冷地在山道边坐下,大福安静地在他身边趴了下来。 暗恋她那么久,好不容易才走到她面前,被她几句话就撇回到了曾经的位置。 他感觉这些日子里那些亲密相处的细节,也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不慌不忙 第107节 恋爱后的每一次夜幕降临,他都极度想要她的拥抱。她的怀抱里有让他安定和释然的力量,足以褪去他浑身的疲累。 有些东西,没有的时候,不觉有多渴望。一旦有了,就会贪恋。 山风抹干了眼角。他满心怅然地凝望着眼前虚空一样的浓墨夜色,感觉自己也在骤然之间跌入了一阵难以名状的空虚。 想到今天以后就要和她成为熟悉的陌路人,内心已经生出了那种无法言说却真实清晰的剧烈痛苦。 方嘉嘉快走到山脚,大段大段的下坡路走得她双腿酸胀。 她拿出手机查看周希沛发来的消息,没注意到脚下的那根滚圆的枯树枝,踩上去直接崴了一跤,摔坐在地。 啊—— 那一下,她感觉自己的尾椎骨都快摔折了,手机也远远地摔了出去。下意识撑在地上的右手掌,在铺满碎石子的路上蹭破了一块皮。 向峻宇隐隐约约地听到她摔倒时发出的那声尖叫,往山下跑了几步又转身跑回家,开车出门。 方嘉嘉好不容易站起来,艰难地弯腰捡起了碎了屏幕的手机,又用手指拨了拨血糊糊的右手掌上那些余留的小石子儿。 她走路半小时,他开车 5 分钟。向峻宇的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他走到她跟前,“怎么了?” 这种事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捱一捱就过去,不会觉得是什么大事。但凡是有人来关心了,就觉得委屈死了。 她把摔破的手掌递到他眼前,一串串眼泪顺着脸颊扑簌簌地往下落。 “我手都摔破了,你看都流血了,我还要画画打篮球呢。” 向峻宇握着她的手看了看,“我送你去卫生院处理一下。”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刚跟他提了分手,赶紧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不用,我自己去。我们都分手了,不要藕断丝连不清不楚的。” 他感觉她这句话又狠狠在自己心口凿了一下,“我们没必要为这么点事就分手。” “明明是你先为这么点事发脾气的。” “是我的错,以后不这样了。你别跟我分手,好不好?” 方嘉嘉眼泪汪汪地低头查看着自己手掌上的伤口,嘟囔道:“那好吧。” 她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幻听,大福明明不在附近,耳边却忽地蹦出了两声狗叫,“汪!汪!” 向峻宇怔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赶紧拉开了车门。 “我送你去卫生院。” 在卫生院,他们又碰到了那个叫夏清清的护士。 处理完伤口,俩人又坐回车里。向峻宇看了看她手上的纱布,把车又往自己家的方向开,“你上次给我买的防水护理手套,家里还有,我回去拿给你。” 吵了一架,差点分手。一个是真伤了心,一个是伤了皮肉,都没讨着好。 方嘉嘉朝驾驶座的人瞥了一眼,想为自己今天的暴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大姨妈快来了。” 她怕他以为是王秀荷的大姐要来向善坪,“我说的不是王秀梅,是月经。” 他看了她一眼,“嗯。我记住日子,以后这几天都不惹你生气。” 她笑,“其他时间就可以是吗?” 见她又笑了,他觉得她真是生气也快,消气也快。简直难以捉摸。 他心里那阵难过还没散尽,轻声叹气,“其他时间也不敢。” “谈恋爱不可能不吵不闹的。” 他还是觉得有点委屈,“但是我也没犯什么原则性错误,你提分手就太严重了。” “我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说话这么冲,以后改。” “是我的问题,我就不该计较那些惹你生气。” 两个人又没事人一样,相视而笑。 方嘉嘉忽然觉得自己更爱他了。在小时候都没有过的这种情绪表达的特权,在他面前,她好像拥有了那种叫“情绪自由”的东西。 她觉得自己以后也应该对他的小情绪多一点理解和包容。 山路旁的花花草草,旁观了他们吵吵闹闹又迅速地言归于好。它们在夜晚的风里随风摇摆,似乎也在窃窃私语,捂着嘴偷笑。 回了家,进了三楼的卧室,向峻宇取出之前剩下的那些防水护理手套。 方嘉嘉坐在他书桌前,伸手转了转桌上的两只小公仔,“这阵子我都忙得健忘了,向文楷让我给他做的状元小公仔,我一直没做。” 向峻宇在床沿坐下,“你哥前几天还打电话问我你最近在忙什么。” 方嘉嘉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他一眼,郁郁累累地起身,“我该回去了。” 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还早。” 时钟的分针又跳了一下,他目光如炬地看着她。 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微小而闪亮的东西在噼噼啪啪地炸裂,飞溅出令人心颤的火花。 “我要去‘天天向善’那个小程序上匿名举报,说向书记色胆包天,对一位温柔善良可爱迷人的女村民图谋不轨。” “你不如直接报你自己大名。”他笑了笑,把她按坐在自己腿上,双手扶在她的腰侧,“你去举报,为了避免他们说你在诬陷,我现在就帮你坐实。” 当他们在彼此的眼里都看到了欲望的星火,凝视的眼神里流泻出属于成年人的如饥似渴,唇舌温热地交缠。热烈的,漫长的。 他抱起她边走边吻,从三楼到二楼,走进她最想住的那间房。 她柔唇间袅袅溢出的嘤咛,唤醒他内心里那些焦灼的渴望。 从浴室到卧室,他们全然为彼此袒露。 在凌晨到来之前翻云覆雨,仿佛被情欲放逐到只剩下两个人的岛。 他的双手,他饱含欲望的呼吸,带着失而复得的热切,在她的身体上一寸一寸地游弋,流连。 用裹着浓烈爱意的低语轻唤她的名字。视线在炽热的情欲里交缠。她的长发垂落在他胸前。 他温柔地抚摩她腰际的温暖肌肤。 手上的热流缓缓流向她的身体,爱意也变得越来越潮热。 露台上鲜花的香氛带着蜂蜜的香甜在空气里跳跃。偶尔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虫鸣。 他似乎是想要更深地探入她的体内,实现某种灵魂深处的交合。 激情而持久的冲撞里,他们终于一同抵达。 他在狂野的欢愉过后紧紧拥她入怀。她在他的臂弯里变得安静而柔软,沉沉入睡。 凌晨,大福的吠叫声撕破了属于两个人的静谧。 向峻宇看了一眼她碎裂的手机屏,用掌心轻揉她刚刚说有点酸痛的尾骨处。 他给她贴膏药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几点了?” “十二点多。”他吻了吻她的眼睫,“我现在送你回去?” “回去也会吵到翠凤婶他们,早上再回。” “真的?”他眉开眼笑地搂紧她,“你爸妈问起来怎么办?” “我就说和以前同事去云溪农庄了。”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侧腰,“总不能一直骗他们,不好。” 她累恹恹的,说话的语气也软绵绵的。 “我们抽空去领个证就行了,在他们眼里,结婚证就是做爱许可证。” 向峻宇实在是没想到结婚的事会被她这么漫不经心地随口说出来,敛了敛脸上的笑容,趁势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领?” “再商量吧,睡吧,好困。” 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一个今天从县城带回来的首饰盒,取出里面的黄金小猪吊坠塞到她手里。 方嘉嘉眯眼看了看手里那个分量十足的实心吊坠,“这是什么?” “猪。” “我知道这是猪,我是问你为什么送我猪?” “你属猪。” “我知道我属猪,你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他也没想那么多为什么,觉得她像可爱的万物,又觉得万物都不及她可爱。 “觉得它有点可爱,像你。” 方嘉嘉眉头一拧,“你说猪像我?” “嗯。” “我看你像猪。” 从来不喝酒的人,在她轻轻浅浅的笑声里居然感受到了那种酒后的微醺。 第93章 .被优化的人,被优待的人 张翠凤大清早就走进状元小卖铺,“我姑娘昨天是不是睡你屋里了?一晚上没回。” “见你的鬼。”王秀荷白了她一眼,“我还以为嘉嘉直接去你屋里睡了。” 方建兵砌砖的手一僵,他也是万万没想到啊,女儿昨天刚跟自己说让他帮忙打恋爱的掩护,居然就直接夜不归宿。 他拎着一块砖走到店门口,支支吾吾地对王秀荷说:“我忘记跟你讲了,嘉嘉昨天晚上和我讲说和北京来的同事一起去茶果山了,去周老板那里睡了。” “你和你姑娘感情真的是好咧。”王秀荷有些不痛快地撇了撇嘴,“什么都只跟你讲。” 张翠凤仿佛已经有了某种本能,看到跑步的向峻宇就要打个招呼,“峻宇,跑步啊!” 向峻宇表情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几个长辈,“嗯,跑步。” 方建兵疑惑地看了看向峻宇,觉得他那么自律又讲规矩的人不像是结婚前就坏分寸的人,他甚至推断女儿可能是真去了茶果山。 望着向峻宇奔跑离去的背影,张翠凤感叹道:“峻宇也是扎实,一年四季这么跑。这种人干什么不成?向安要是有这个恒心我天天烧高香。” 不慌不忙 第108节 王秀荷清理着收银台,心不在焉地嘀咕,“峻宇他这是还没结婚,一身的力气没地方使。你等他结婚了你再看,你看他还起不起得来。” 张翠凤哈哈大笑,“你这个话倒是没讲错,结婚了床上就多了个人,他有的是花力气的地方。别说跑步,走路只怕都要腿软。” 大早上的她们俩又开始了。方建兵拎着砖头赶紧转身走了,他又开始羡慕向振国了,很想往自己耳朵里塞点棉花,堵得死死的。 张翠凤忽然放低话音,“秀荷,我昨天去镇政府送外卖,路过书记办公室,听见里面有人提到峻宇我就贴门上听了一耳朵。他们唧唧咕咕讲什么我也听不明白,但肯定是好事!” “真的呀?”王秀荷眉头挑起,“什么好事?” “你个破锣嗓子小声点!书记好像是讲他前两天去了什么县里,有人找他了解峻宇的情况。” 王秀荷等着她继续往下说,等了一会儿,“没了?” “后面的我也没听见,王镇长开门出来,我就走了。” 王秀荷也想不出会是什么好事,但是既然是好事,总归是值得期待的。 毕竟是自己相中的女婿。 她心里的小算盘又开始拨弄起来,实在是好奇得紧。她想起来向文楷年前在潭沙见了个高中同学,好像就是县委组织部的人。 等张翠凤回了餐馆,她赶紧拿出了手机。 ——文楷,你县委组织部是不是有同学在那里啊?听翠凤讲组织部有人找盛书记了解峻宇的情况,你问问你同学,峻宇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 向文楷正在吃早餐,听了他妈妈发来的语音,推断应该是组织部的日常调研考察。 ——妈,这我不能问,不合规矩。 王秀荷立即回复。 ——不合规矩那就不问了,不合规矩的事我们不能做。 长辈总是爱过度期待。虽然向文楷也认为向峻宇迟早会被破格提拔,但是照前例来推算,那也不是这一年半载内的事。 先睡的人反而晚醒。方嘉嘉被早晨的阳光照醒,一看时间,才六点多。 她恍恍惚惚地望着窗外的花草,鲜艳,缤纷,充满生机。 “醒了吗?”向峻宇回家后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拿着一支新手机在床边坐下。 见她一脸懵懵的,忍不住倾身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我帮你把卡换过来,要把旧手机里的东西导过来吗?” “嗯?不用,我有云备份。”方嘉嘉见他从自己那支碎了屏的手机卡槽里取出手机卡,然后又塞进新手机的卡槽里。“哪儿来的新手机?” “昨天晚上让李行帮忙买的,早上刚带回来。”他把手机开机后递给她,“早餐想吃什么?我去做。” “不吃了,周希沛昨天说让我今天早点去茶果山,讨论采茶节的宣传铺排。” 他伸手摸了下她尾骨处,“我先给你换块膏药。”他把新的膏药撕开,给她贴上,“牙刷和擦脸巾我都给你放好了。” 露台上有两只鸟静悄悄地飞落在围栏上,又默默地飞走了。 方嘉嘉坐起来,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他顺势抱起她,往洗漱台走。 “你今天在茶果山要忙得很晚吗?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好,你到时候打我电话。” 他靠在浴室门口看着她刷牙洗脸,“我们俩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方嘉嘉吐出嘴里的漱口水,笑他,“结婚狂。”她放下漱口杯,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球服,“你别太爱我,连球服的号码都是 32 号。” “春兰姐说村队订做的新球服前天到了,我还没去领。你领了吗?” “我领了,还试穿了。那衣服让我看起来不像村队的,像国家队。” “那都是你设计得好。”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说完她自己都笑了,“我是不是好臭屁?” 他摇了摇头,“你是有实力的人,就应该要有这种自信。” 收拾妥当。两个人说说笑笑地下楼,坐进车里。 早晨的空气和风里,透着还未染烟火尘事的清新。 车窗外,目光所栖,都是葱葱郁郁的蓬勃生机。 方嘉嘉在卫生院附近没什么人的地方准备下车时朝他嘟嘴,他在她唇上用力印下一吻。 “回来打我电话,我去接你。” 在卫生院换完药,方嘉嘉往家走。 方建兵见女儿快走到龙耳朵餐馆门口了,咳嗽了两下,用平时从未用过的音量刻意朝那边喊:“嘉嘉,从茶果山回来了?” “嗯?”方嘉嘉见王秀荷从小卖铺探出头朝自己看,“是啊!” 她怕他们看到自己手上的纱布问东问西,右手揣进兜里,“我回来换身衣服。” 王秀荷拿着个鸡毛掸子走出来,见方嘉嘉进了餐馆,她走到方建兵身边。 “峻宇属羊的,嘉嘉属猪,般配得很。” 方建兵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漏了口风,不做声。他转头朝龙耳朵看了一眼,周希沛的车停在了餐馆门口。 周希沛拎了几个纸袋和张翠凤说了几句话,径直上了楼。 方嘉嘉刚换好衣服,听到敲门声,拉开门,“你怎么来了?我还准备让我爸送我去。” “今天开会有电视台和文旅局的人,你化个妆。”周希沛把手里的纸袋递给她,“穿这个吧,你手怎么了?” “蹭破了一点皮。” 方嘉嘉拎出已经快要落灰的化妆包,“你们云溪农庄开会的阵容越来越夸张了,来了什么大人物啊?还要化妆。”她扯开纸袋看了一眼,“居然还要西装出席。” 周希沛满眼是笑地盯着她,“没办法,毕竟你是云溪农庄的设计总监,你的脸面对我很重要。”她看着方嘉嘉化妆的手法,“不愧是学画画的,你这妆化得太专业了。” 化了全妆,丸子头梳得一丝不苟。缎面材质的白色竖条纹西装,银色丝线点缀的竖条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方嘉嘉穿着这一身,踩着高跟鞋跟着周希沛走下楼,张翠凤目瞪口呆。 “嘉嘉,你这是要去哪里?我还以为是哪个大明星!” 周希沛笑,“是吧,向善坪的小村姑变成大明星了。” 向振国面带微笑地给方嘉嘉比了个“漂亮”的手势。 方嘉嘉微笑道谢,“果然是人靠衣装和化妆。” “秀荷!你快看我姑娘,几好看!”张翠凤站在龙耳朵餐馆的门口朝状元小卖铺的方向喊道。 “啧啧啧!张翠凤真的是不要脸。”王秀荷喜滋滋地望着自己妆容精致的女儿,“建兵你快看你姑娘,我都不敢认了。” 方建兵望着女儿,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女儿在他眼里怎么样都是好看的。但是这副自信干练的模样,他也是第一次见。 “爸爸,我跟希沛去茶果山了,中午不用给我送饭。” “好。” 王秀荷有些不满地朝女儿喊:“嘉嘉,饭是我做的,你怎么不跟我讲?” 方嘉嘉叹气,“妈,我去茶果山了,中午不用给我做饭。” “晓得了。”王秀荷宽宏大量地点了点头,“你快去忙你的。” 周希沛把车钥匙扔给方嘉嘉,“老让我给你当司机,今天你来开车。手不碍事吧?” “不碍事。要不是最近偶尔开一开我爸那辆小皮卡,我都不敢接你的车钥匙。” 方嘉嘉坐进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启动车子。 车开上山道,广袤的茶山释放着令人神清气爽的茶多酚,随风浮游在空气中。 一垄垄茶树间,忙碌的采茶人时不时生嚼两片青叶提神。 方嘉嘉把车开进停车场,下了车,和周希沛边走边聊采茶节的物料规划,走进了开会的茶舍。 会开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完成了那张宣传铺排表。 周希沛看了一眼周嵩发来的消息,“该定的都定了,大家辛苦了。午饭时间到了,我们去饭庄吃饭。” 午餐时间,云隐饭庄人来人往。 鲸栖传媒设计部的人这两天都是名义上的自由活动。野驴那组的几个人早上在民宿的房间里改了一上午的稿,卡卡那组的人倒是在山庄从东头游到了西头,玩得尽兴,饥肠辘辘。 白述坐在大厅订好的餐位上,等着那群加完班的、撒完野的设计师前来用餐。 人陆陆续续就位,菜一个个上桌。加了一上午班的怨声载道,翻山越岭一上午的累得不想说话。 快到饭庄门口了,周希沛透过玻璃墙瞥了一眼大厅。 “嘉嘉,包落在茶舍了,你去取一下。我先带他们进去。” “好。”方嘉嘉转身往茶舍走。 周希沛回头看了她一眼,带着同行的人进了饭庄。等那些人在竹影厅落座,周希沛走到门口又给周嵩交代了几句。 周嵩瞄了一眼大厅里正在用餐的人,微笑点头。 当方嘉嘉拎着那个冰川白的皮包走到饭庄门口时,周嵩恭敬地朝她微微躬身,“方总,周董他们在竹影厅等您。” “好,谢谢。”方嘉嘉微笑,见厅里游客很多,低声问:“嵩哥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客气。” “方总,这边走。”周嵩仿佛没听见一般,面带微笑地伸手给她带路。 “嵩哥,竹影厅我都去了八百遍了,不用你带路。”方嘉嘉低声嘀咕。 身边经过的服务员也不似平日里那般熟络,都和她郑重其事地打招呼,“方总好!” 方嘉嘉以为周希沛又搞什么饭庄服务提质改革了,无可奈何地跟着周嵩走。 “嘉嘉宝宝!”卡卡眉开眼笑地打招呼。 除了给方嘉嘉做兼职的几个人没表现出大惊小怪,鲸栖传媒的其他人都隔着两桌人有些讶异地望着她。 她今天这装扮和昨天那个灰头土脸的乡村墙绘师判若两人,很多老同事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方嘉嘉朝他挥手,笑得明眸皓齿,“卡卡,多吃点好的。” 卡卡刻意阴阳怪气,“方总慢走,别又伤到了手!” 老同事们目光交织,云里雾里。卡卡和可可说起了悄悄话,两个人笑出了声。 不慌不忙 第109节 野驴朝竹影厅的方向望了一眼,低声对身边的白述吐槽,“方总?小地方的人还真是爱用大头衔。” 他身边另外俩人也低声咕哝。 “她手上那个包可不便宜啊。” “高仿的吧。” 对老同事的尖酸浑然不觉的方嘉嘉拎着包刚走到周希沛身边,拉开椅子,准备坐下。 周希沛起身,“嘉嘉,文旅局的李局长来了,你和我一起出去迎一下。” 方嘉嘉纳闷地望着她,“你今天是不是使唤我上瘾了?”跟着她走进走廊后又问,“李局长今天来干什么?” “采茶节的宣传视频,他是男主角,下午要去茶园里开始拍摄。” 俩人快走到饭庄门口,迎上了和周嵩一起走进大厅的李局长。 周希沛谈笑自若,“李局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周董又跟我客气。”李局长和她们分别握手,“方总,又见面了。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不小心蹭破点皮。” 李局长朝方嘉嘉和善地笑,“你在这儿正好,我们局里有两个新项目的宣传设计我要和你谈一下合作。” 毕竟和周希沛一起迎来送往好几回了,方嘉嘉也有了一些场面话的储备。 “多谢李局长抬爱,我的荣幸。” 周希沛边走边说,“李局长,我们边吃边聊。方总最近可忙了,我约她上山开个会都要三请四请,今天听说您要来,她特意撇了一堆手头上的急事来的,还是您面子大。” 方嘉嘉疑惑地朝周希沛投去一瞥,觉得她今天说话简直太浮夸了。 周嵩瞄了一眼方嘉嘉的那群老同事,见周希沛他们仨进了竹影厅,刻意满脸严肃地转身交代身边的服务员。 “方总爱喝的乌鸡天麻汤赶紧送进去,怠慢了方总,周董又要发脾气的。” 卡卡饶有兴致地观摩着目目相觑的老同事们,刻意“哟”了一声。 “我的嘉嘉宝宝现在混得这么有头有脸啊,打交道的不是局长就是董事长,我都感觉自己不配和她做朋友了。” 鲸栖传媒的这群人,除了卡卡和可可这几个方嘉嘉个人工作室的编内人员,其他人吃着这顿饭,越吃越不是滋味。 等到白述起身准备结账时,周嵩又来到了他们桌边。 “这两桌的餐费我们方总已经结了,稍晚还会为各位额外赠送一份云溪农庄的茶果特产礼包。方总的朋友就是云溪农庄的朋友,欢迎大家以后常来。” “这——”白述满脸尴尬地笑了笑,“那就谢谢方总了。” 可可和博林意味深长地对视。卡卡用热毛巾擦了擦手,起身往外走,“你优化我,我优待你,嘉嘉宝宝好大气!” 其他人也五味杂陈地纷纷起身离桌,尤其是野驴和他身边的那俩人,来一趟云溪农庄,既没看到彩虹,也没看到老同事的笑话。吃顿饭,反倒是添了一肚子的不痛快。 对大厅里发生的这一切无知无觉的方嘉嘉,和文旅局的李局长聊起了项目合作的具体事项。 周希沛低头看了一眼周嵩发来的消息,不动声色地按熄手机屏。 虽说真诚是必杀技,但是要应对那些虚荣且总有过分优越感的人,她也不介意用点虚荣的雕虫小技。 用完午饭,方嘉嘉提醒周希沛,“你的包,别又落下了。”周希沛朝她笑,“本来就是给你的,我又没用过。你打开看看,里面除了身份卡和说明书什么都没有。” 方嘉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想了想今天所有反常的细节,又是衣服又是包,又是周嵩又是李局长,恍然大悟。 “哦——我就觉得你今天奇奇怪怪的,是想帮我在以前同事面前撑场面?” “撑什么场面?这是你该有的排面,方总,自信一点!” 方嘉嘉啼笑皆非地点了点头,看了看自己今天这一身行头。 “你这样让我感觉自己很虚荣。” “你就说你爽不爽?” “爽。” “爽不就完了。” 第94章 .我的朋友,你要越来越好 傍晚时分的悬崖酒吧。 当方嘉嘉重新坐在那群老同事之间,忽然真切地体会到了那句话:当你变得越来越好时,周围的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变好。 几个月前,她还是坐在鲸栖传媒办公室边角座位的拥有透明体质的设计师。此时此刻,她忽然从曾经的边缘人物变成了老同事眼里的焦点人物。 她并不享受这种被人簇拥着追问的感觉,平静地回答着他们对于她工作和生活的各种提问,时不时地往门口看一眼,希望老同学可以快点把自己从老同事的“群采”里带出去。 卡卡觉察到她的心不在焉,凑到她耳边,“嘉嘉宝宝,你在等谁?” “老同学。”方嘉嘉又往门口看了一眼。 “和你一起在彩虹下面拍照的那几个?” 方嘉嘉点头,“对。” 卡卡忽然玩笑道:“今天晚上我想给你一次得到我的机会,在你的南瓜车来接你之前,让你做我女朋友,你可以带我去见你的同学。” 方嘉嘉撇头,“你想得美,诡计多端的男人。” 博林忽然开口,“我刚来公司的时候,还真以为卡卡和嘉姐是一对,你们俩每天同进同出。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这公司不错,还可以搞办公室恋情。” “哈哈哈我也是!”可可拿出自己的手机,“我还拍过一张卡卡给嘉嘉姐在天台上点烟的照片,那天还下雪,氛围感超绝。嘉嘉姐,你看!” 方嘉嘉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笑了笑,“卡卡,你这样很像卖火柴的大男孩。” 卡卡无所谓地笑,点开她的朋友圈,指了指云溪农庄开业那天 178 那张合照上的叶朗,“他今天会来吗?” 方嘉嘉失笑,“你有完没完?是不是空窗期太久了?见谁都扑?” 卡卡毫不顾忌地搂着她的肩,“我没什么其他的企图,就是喜欢和人类高质量男性打交道。” 方嘉嘉看了一眼周希沛发来的消息,说悬崖酒吧晚点有人包场求婚,178 的人都到了茶舍。 见方嘉嘉起身,卡卡跟着她起了身,顺手帮她拎起包。方嘉嘉无计可施地看着他,“你可以跟我去,但是你能不能不要乱讲话?” “好的,宝宝,你相信我。” 178 的其他人正坐在茶舍的蒲团上闲聊。 何越山两个月减肥近二十斤,想要得到唐小穗的另眼相看。唐小穗漫不经心地表扬了两句后,移坐到李晓虹身边,聊起了她签约樾野文化后认识的新同事。 听唐小穗兴致勃勃地在聊别的男人,何越山越听越不是滋味,坐在角落里生闷气。 周希沛和叶朗低声沟通着云溪农庄和吊脚楼古建筑群的联动思路,讨论着茶果山和万匠泉互相赋能的可行性。 覃森在听李晓霞吐槽向善坪女篮队员的不思进取,他还劝李晓霞放宽心,说自己村女队的人都没凑齐。 听到门被拉开的声音,茶舍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 方嘉嘉因为带了个编外人员,难为情地朝大家笑了笑,“这是我朋友卡卡,以前公司同事,跟屁虫,他非要来。”她身边的卡卡一反常态,表情持重地朝大家笑了笑。 方嘉嘉只能给卡卡做起了介绍,“这位,云溪农庄的周董。” “周董,你好。” 周希沛递了一杯茶给他,微笑,“你好,卡卡。” “这位是万匠泉村的叶书记,你的甲方爸爸,说你那套标识系统做得很棒。” 卡卡伸出手,“叶书记,你好,感谢你的认可。” 叶朗伸手回握,“你好。” 逐个介绍完在座的各位老同学,方嘉嘉累得坐上蒲团,看了卡卡一眼,“你满意了?” 卡卡郑重其事地点头,“谢谢宝宝,各位老同学,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 他安安静静地靠坐在方嘉嘉身边,听她和周希沛聊完采茶节的宣传设计,又和叶朗聊糊仓节的预热创意。和陈新聊完竹编研学活动的物料规划,又和覃森聊木工学徒的招募广告…… 曾经那个在鲸栖传媒的会议室总是惜字如金的方嘉嘉,在她的老同学面前言之有物地畅所欲言。 卡卡认真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觉得她终于活成了她最真实的样子。 作为同批实习生一起进入鲸栖传媒,他最初就觉得她是那批实习生里设计功底最过硬的,却也是看起来最没个性的。 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不挑活也不邀功,低眉顺眼。 每周的工作计划和工作总结,整个设计部就她可以每次都填写得认认真真,但是她也从未因此得到任何表扬。 自诩为创意人的那群人,最看不上的就是她身上的规规矩矩和按部就班。 在鲸栖传媒,热情的,开朗的,张扬的,放肆的,甚至是嚣张的,无礼的,都要比温顺乖巧的更受瞩目。 他最初,也只把她当个无趣的透明人。 直到那个加班夜,他接到了顺利上岸的前任打来的电话,得到了前任将要离开北京去外地赴任的消息。他任性地停下了隔天就要拿去比稿的设计,电脑都没来得及关机就匆忙赶往机场。 他们做了一场没有意义的告别。他第二天甚至没去公司,在家里满身颓气地睡了一天。当时令他感到诧异的是,他旷工一天,居然没有收到任何来自白述的询问和指责。 这种冷处理,在他眼里就是一种辞退警告。 索性在家里又躺了三天,他终于把自己从糟糕的情绪里拔了出来。 回到公司,准备自觉递上辞呈。白述却对他说那个品牌的比稿拿下了,让他再好好休息两天,还嘱咐他身体要紧,不要太拼。 他作为那个项目的主设,拿到了最多的奖金和赞赏。那天晚上一共就五个人加班,野驴和另外那两个人不可能帮他收拾烂摊子。他走向坐在角落里对着电脑屏幕认真工作的方嘉嘉,“方嘉嘉,是你吗?” 方嘉嘉满脸倦容,仰头看向他,“你好点了吗?” 她的话让他意外地怔了怔,有些鼻酸地点了点头,“嗯,谢谢。” “不客气。” 她继续对着设计界面工作,他在那个瞬间决定成为她的朋友。 从那天的午餐开始,他们慢慢变得亲近起来。 卡卡经常觉得自己和她在审美上很有共鸣。他总是格外自信,同时也认为她是有高级审美的人,不可能那么没个性。 他尝试着带她参与一些可以召唤隐藏人格的游戏,她对那些游戏完全提不起兴趣。带她去喝酒蹦迪,她可以看一晚上手机。带她去挑战极限运动,她甚至连尖叫都蹦不出几声。 她经常会盯着办公桌上的小盆栽发呆。陪她逛进商场她却什么都不想买。她似乎对什么都兴味索然,身上总是有一种精神疲劳累积出来的平静。 直到有一天,有同事在天台上给她递了一根烟,他才意外地发现了她内里的那个灵魂。 不慌不忙 第110节 后来,他经常拉着她上天台抽烟。他发现她其实不爱抽烟,只是捏着一根烟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公司的那些同事后来都开始抽起了电子烟,他还是坚持陪她一起抽香烟。 因为那缕轻烟是她释放真实情绪的宝贵出口。 几个月前,听说她上了公司的优化名单,他坐在办公室大发脾气,赌气说要离职。 方嘉嘉把所有的重要物件寄放在他家,回上庸前还劝他说,“我也没想好去哪儿,卡卡,你就在鲸栖待着吧。你这个臭脾气去了别的公司,谁惯着你呀?” 后来听说她开了个人工作室,找可可和博林他们做兼职,他特别失落。因为他想当那个她在需要时可以第一时间想起的,最好的朋友。 友情是需要维护和持续链接的,隔着一千多公里,工作也可以成为他维护友情的方式。 以赚钱的名义保持联系,积蓄长久的友谊。 作为真正的好朋友,他一点都不嫉妒她的成功。看到她过得比之前要好,他的开心也是发自内心的。 今晚非要当这个跟屁虫,无非是想用自己的火眼金睛检测一遍,她身边的这些老同学,是不是都是值得她以诚相待的人。 就像是昨天,坐在脚手架上见到向峻宇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从方嘉嘉的紧张和那个男人的沉默里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别有用心地站到向峻宇面前说一些没分寸的话,也是想看看那个男人是不是值得她爱的人,是不是真的爱她。 他带着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认认真真地为自己的好朋友完成了两场“质检”。 确定她遇到了很好的爱人和朋友,他相信她以后也会过得越来越好。 他总是不吝于在她面前使用“爱”和“喜欢”的字眼,是因为他真心觉得,她就是一个值得被爱,值得被更多人宠爱的女孩儿。 方嘉嘉不太虚心地接受完李晓霞对她篮球训练态度的批评,转头看向沉默了很久的卡卡。 “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啊?我好不习惯。” 卡卡刻意做出委屈状,“我就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想起我来,总是忽略我。” “我什么时候忽略你了?我刚刚还给你递水果了。” “我要你递什么水果?我要你说你爱我。” 方嘉嘉觉得他就跟长不大的小孩儿一样,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其他人。 178 的人都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 陈新凑到叶朗耳边,“这哥们儿真厉害,我在向宁面前都没这么撒过娇。我要向他学习。” 坐在角落里的何越山忽然叹气,“兄弟,我看我们俩是同病相怜,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卡卡朝角落的人瞄了一眼,“我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的宝宝很爱我。对吧?”他威胁似地盯着她。 方嘉嘉尴尬得抓耳挠腮,以前在公司里和卡卡处得跟亲闺蜜似的,说话从来无所谓什么边界和分寸,“爱”和“喜欢”就像是“你好”和“谢谢”一样的日常用语。现在当着这群老同学,她有些说不出口了。 空气短暂地凝滞。卡卡无所谓地笑,“方嘉嘉你个渣女,回了老家你真是变端庄了啊。想当初我还帮你去买过卫生巾和跳——” 方嘉嘉赶紧塞了一块绿豆糕进他嘴里,“你别说话了!” 卡卡用食指抹掉嘴角沾上的糕末,慢吞吞地咽了那块糕,面带微笑地吐出两个字,“跳糖。” 在场的其他男同胞对于他们俩的相处方式实在是觉得有点新鲜。 周希沛忍俊不禁地拍了拍手,“卡卡,好男人。嘉嘉,嫁了吧。” 李晓霞也跟着慢动作拍手,想起了昨天文体广场的那场面,“嘉嘉姐,你不是本科生,也不是美术生……” 卡卡伸手揽住方嘉嘉的肩,注视着面红耳赤的好朋友,坏笑,“你是我的往后余生。” 陈新把衣袖撩起来,给叶朗看了看,“你看,我鸡皮疙瘩起来了。”叶朗尴尬地笑了笑。 方嘉嘉扫了一眼几位老同学,觉得卡卡今天就像是故意来给她难堪的,索性也不拘着了。 他胡说八道,她也开始犯浑。 “陆绪!你别光说不做,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俩要不要今天晚上就完成生命的大和谐?” “啊?”覃森震惊地捂住了叶朗的耳朵,“这是我们不花钱就能听的吗?” 其他人脸上的表情也是各有各的精彩。 没想到她突然来这么一句,卡卡噗嗤笑出了声,“你是不是疯了?” 方嘉嘉横眉,“你不是说今天要做我男朋友?要做你就给我好好做!” 卡卡看出来她是真生气了,额头抵在她肩头笑得喘不过气。 陈新艰难地咽下嘴里那口茶,瞥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叶朗,叶书记已经脸红地扶额了。 方嘉嘉愤愤地推开卡卡,“你是想好好说还是想好好做?” 卡卡挽着她的手臂讨好地笑,“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我错了,我闭嘴。”他在她嘴里塞了一颗提子,“你也闭嘴吧,你今天好吓人。” 周希沛笑而不语。李晓虹笑呵呵地说:“嘉嘉,我看你们俩在一起也挺好的。多有意思。” 方嘉嘉郁闷地扯了一下嘴角,“挺好笑的。” 李晓霞没心没肺地笑着说:“嘉嘉姐,娥嫲给你开的后宫又要进新人了,在座的男人,除了胖子,全都有牌子了。” 周希沛一颗龙眼砸到李晓虹身上,“把你妹妹的嘴捂上!”李晓虹只能立刻捂住了她妹的嘴。 向善坪谣言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十里八村人尽皆知。 方嘉嘉看了看眼前三位表情尴尬的男同学,难为情地说,“对不起啊。” 三位在谣言里有重要戏份的“后宫”成员默契地摇了摇头。 陈新微笑,“别放在心上,方嘉嘉,我还怕你会因为那些谣言疏远我。” “你不用说对不起,你才是受害者。”叶朗也尴尬地笑了笑,“她们还挺能编的,不得不说很有想象力。” 覃森挠了挠头,“和叶朗他们一起出现在你的谣言里,我总觉得自己多少有点不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茶座间爆发了一阵让尴尬迅速散尽的笑声。 卡卡好奇,“宝宝,什么后宫?什么谣言?什么瓜?快让我吃一口。” 方嘉嘉苦笑,“我求求你快闭嘴吧。” 唐小穗看出了一脸姨母笑,“嘉嘉,你们俩别闭嘴,继续吵,我爱看。” 何越山一听唐小穗这话,挪到她身边,打算照着卡卡的所作所为有样学样,“穗,你要不要做我的往后余生?” 唐小穗脸上的姨母笑渐渐消失,“你再这样我就把你头发薅得寸草不生。” 何越山满脸失望,“你就不能稍微喜欢我一下啊?” “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强扭的瓜不甜。而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唐小穗这话一说,茶座间刚刚热起来的氛围极速凉却。 何越山脸上流淌着苦涩,“你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啊?” 卡卡拿起水果叉,叉起一块哈密瓜,表情凝重地望着何越山,熟练地把瓜递到方嘉嘉嘴边。 第95章 .真朋友会爱你,也会骂你 茶室里的人相对而坐,似乎都在默默忍受那种尴尬的气氛。 “是谁不重要,反正不是你。” 唐小穗又扔出一句带着强烈情绪的话,脸上透出些不耐烦,“我们就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不行吗?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倔。大家本来聊得开开心心的,非要搞得这么僵。” 周希沛看了一眼脸色发窘的何越山,“小穗,少说两句。” 陈新和叶朗对视一眼,俩人起身走到何越山身边。 “胖子,我们出去吹吹风。”陈新拽着他的手,何越山眼眶红红地从蒲团上站起来。覃森也起了身,走到他身后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 四个男人坐在栈道上,眼前是匿进夜色的起伏群山,脚下是山谷来来去去的风。 倾听的人试图用自己身上那点隐藏的温暖,传递给坐在身边的好朋友。 何越山伤心地抹了一把泪,“我一听她说她有喜欢的人了,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的。” 叶朗蹙了蹙眉。陈新叹气,“感情这种事,也不能勉强。你喜欢她,她又不是非得喜欢你。” 覃森拿起手边的那罐啤酒喝了一口,“胖子,别急着让她给你名份,先看看你自己配不配。” 陈新惊愕地看了覃森一眼,“说什么你?” “都是兄弟,我不想说些废话安慰他。”覃森朝茶舍的方向看了一眼,“胖子,我直说吧,你配不上小穗。有时间在这儿哭哭啼啼,不如想着怎么先把自己的事业搞起来。” 何越山脸上结满悲伤的冰霜,“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小穗也看不起我。” 覃森转头望着他,“对,我就是看不起你整天围着小穗转的那赖赖唧唧的样。” “我喜欢她,我就想围着她转,不行吗?” “你新哥也整天围着嫂子转,谁会看不起他?他天天晚上去市里,早上回村里,也没耽误厂子里的事。你说要注册个搞红白喜事的餐饮服务公司,这么久了,营业执照办下来了吗?” 覃森看了他一眼,“你在希沛这儿上班也心浮气躁,不想打工又想赚打工的钱,想要创业又不想吃创业的苦。我都不说我们这几个创业好几年的,你就看看方嘉嘉,人回老家才多久?干了多少事?你害不害臊?” 何越山又抹了一把泪,“对!我就是样样都不如你们。长得没你们好看,赚得没你们多,还没你们勤奋肯干。我就是个废物,谁都看不起我,就连向善坪的人给方嘉嘉造谣都不会带上我。” 风从短暂的沉默里刮过。 在何越山无法自抑的悲伤里,另外三个男人先后笑出了声。 覃森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这个猪脑子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被造谣是什么好事?” “被造谣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我连被造谣的资格都没有。” 陈新和叶朗都无话可说地笑,他们实在是无法理解何越山的脑回路。 覃森喝完半罐可乐,“对,你就是没资格。你要跟小穗谈婚论嫁,就要先掂量掂量你自己。她有那样的条件,凭什么要嫁给你?” 陈新看了一眼手表,“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配不上向宁。”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叶朗,“叶书记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叶朗拧开手边的那瓶苏打水,思忖了一会儿。 “今天看到方嘉嘉和她朋友那种相处状态,我就觉得——爱可以不用狭隘地执着于男欢女爱。友情也是一种爱。如果不是两情相悦,没必要为一段分合难料的爱情葬送本可以维持一辈子的友情。” 何越山泪眼朦胧地望着脚下的山林,“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是你喜欢的人,你会甘心一辈子只当她的好朋友吗?” 叶朗停顿了一会儿,“最初会有些不甘心。觉得难过的时候,我就把更多的时间专注在工作,投注在提升自己,或者去陪伴家人和朋友。慢慢就会发现,心平气和地做她幸福的旁观者,其实也没有那么难。” 覃森点头认同,“叶朗说得对,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你整天满脑子都是小穗,小穗却满心都是搞事业,首先你们思想就不同步,她喜欢你就怪了。” 不慌不忙 第111节 何越山选择忽略凶巴巴的覃森,反驳说话更温柔的叶朗,“叶朗,为什么你觉得她跟别人在一起就一定会幸福?她要是不幸福呢?” 叶朗还真没想过这种可能,凝眉沉思。 陈新给向宁发了一条消息,放下手机,“胖子,首先你得有给她幸福的实力,再谈你有没有资格给她幸福。你整天在这儿唧唧歪歪,她就算这一次不幸福,下一次也轮不到你。” 叶朗恍然一笑,“是这个理。” 何越山被陈新的话绕晕了,“老子听不懂。” 陈新叹气,“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 叶朗的视线越过陈新看向何越山,“陈新的意思是,这就跟看周杰伦的演唱会一样,你要先有买票的那个经济实力,然后才有抢票入场的资格。不能光有看演唱会的一腔狂热,你要为抢票做好充分的准备,不然这一场你没赶上,下一场你也赶不上。” 陈新点头如捣蒜,“对,我就是这意思。叶朗你真是太懂我了。” 覃森拍了拍何越山的背,“学着点吧胖子,你新哥这是经验之谈,他就是靠这备胎的自我修养成功上位的。” 从悬崖酒吧传来一阵喧闹,陈新转头望向那边,“这么热闹,好像真的有人在求婚。” 何越山狠狠抽噎了一下,“我一想到小穗她会跟别人结婚,我就想死。” 覃森放下手里的可乐,“你大爷的,我们仨在这儿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他妈的还真是油盐不进,你赶紧死!现在就从这儿跳下去!” “那就胖子的追悼会上再见吧。”陈新又看了一眼手表,“我等下要先走,向宁昨天有点感冒,我不放心。” “你是不是人啊?”何越山狠狠推了陈新一把,“你在这儿臭显摆什么你?你要走就赶紧走!” 覃森被胖子逗笑,“陈狗你有什么好嘚瑟的啊?你个臭小三!一石头砸中三条单身狗,你都不知道你会怎么死。” “不是,我说什么了?”陈新着实有些莫名其妙,认真地解释,“向宁真感冒了,昨天晚上睡觉一直咳嗽,我抱着她睡还捂出一身的汗。我今天一整天心里七上八下的烦着呢,你们骂我干什么?” “你真该死!”覃森把可乐罐砸到他身上,顺势往他背上捶了几拳。何越山也转身暴捶陈新,“陈狗你真不是个人!” 陈新一脸茫然地挨捶,“你们这两条疯狗到底在发什么神经啊?我靠!别打我腰!你们知不知道男人的腰有多重要?” “老子不知道!老子不知道!老子不知道!”何越山气吼吼地继续抡拳捶他。 覃森本来都准备歇了,被陈新一句话又激出了暴虐心态,“本来都打算停手了,你是真该死啊你!你真该死!” 叶朗哭笑不得地看着打作一团的他们,“覃森,你顺便帮我给他两拳。” 比起栈道上的吵闹,茶舍里的气氛就温和多了。 周希沛表情严肃,“小穗,如果是我上次在农场碰到的那个男网红,我劝你三思。他除了有张脸,剩下的全是小心思。” “不是。”唐小穗摇了摇头,“我一个天天和庄稼打交道的,怎么可能喜欢那么不接地气的人?” 李晓虹剥开一粒开心果,“那到底是谁啊?” “哎呀我一天到晚田里地里,没工夫去喜欢这个那个的,骗他的。” 李晓霞皱着眉头,“你不喜欢胖子,所以故意这么说?” “嗯。”唐小穗叹气,“我有时候也想,要不就和他凑合过算了。但是再一想,凭什么我要凑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能因为他喜欢我,我就要将就。如果碰不到自己喜欢的,我宁愿单着。” 李晓虹点头认同,“我们几个都没对象,不都过得好好的,单身挺好的。”说完她看了方嘉嘉一眼,“哦,不对,嘉嘉不是单身。” 在座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唐小穗一脸震惊,“嘉嘉你谈恋爱了?和谁啊?” “还能有谁?”李晓霞撇了撇嘴,“向峻宇。” “哇——”唐小穗惊愣了一会儿,“嘉嘉,你不是说他比你亲哥更像你哥吗?你跟你哥搞骨科?” 卡卡噗嗤笑出了声,见她们齐齐朝他看,他努力收敛,“不好意思。” 方嘉嘉轻轻摇头,“那是之前,现在不觉得他像哥哥了,有时候倒像是弟弟。爱闹情绪,动不动还要哄他。” “啧!你别说了!”李晓霞拍了一下桌子,“不想听!” 方嘉嘉咯咯直笑,故意嗲声嗲气,“我们家向书记有时候很可爱的。” “我不听!”李晓霞紧紧捂住耳朵,“谁要听你说这些?不听不听不听!” 其他几个女人哈哈大笑,卡卡侧头看着方嘉嘉,也跟着她们笑了笑。 他喜欢她现在浑身充满活力的样子。 她此前的人生好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天,现在又仿佛被一缕一缕春天的阳光化开了她生命里下过的那一场大雪。 他希望她的幸福快乐不是漫长一生的此时一刻,而是充满她的往后余生。 哭闹也好,欢笑也好,终会散场。 卡卡送她到停车场,方嘉嘉走到陈新的车门处,回头看了一眼表情有些落寞的好朋友。 她把包扔进车里,深吸一口气,双手举到头顶比了一个大大的心,对着卡卡大喊:“卡卡!我好爱你!” 终于等到她再次对自己说“爱”的卡卡,心满意足地笑,“我更爱你!” 178 的老同学们善意地起哄。叶朗也跟着大家笑了笑。 原来,至真至纯的友情,也可以毫无顾忌地说“爱”。 向书记这两天忙着推进向善坪村人居环境整治迎检工作,奔走在村庄的房前屋后、河塘沟渠,重点排查废弃杂物、乱堆乱放、乱贴乱画、私搭乱建等问题。 忙到傍晚,终于得空休息。回家洗了个澡,给大福、大贵分别拌好了晚饭,然后又侍弄了一阵他爸的那些花草,顺便把二楼卧室的床单被套扔进了洗衣机。 向文楷的电话打来时,他正在晾被单。 “你们村队篮球赛的赛程表发我一份。” 向峻宇走到躺椅边坐下,“怎么?向处要回来帮村里打外援?” “我的出场费你给不起,是陆臻说想去给嘉嘉的首场比赛当拉拉队。” “哦。”向峻宇从赵春兰的朋友圈找到那张赛程表,转发给他,“发你了。” “这几天在忙什么?” “这两天忙着迎检。” “嘉嘉呢?” “她今天去茶果山开会去了。”向峻宇盯着停在围栏上的那只鸟,“你自己的妹妹,怎么老问我?她一天到晚挺忙的。” 向文楷看了一眼书桌上的画展门票,“等嘉嘉有空来潭沙了,我和陆臻准备介绍个人给她认识。” 向峻宇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想到了方嘉嘉之前说的,向文楷想给她介绍对象的事。 他说话的语气都冷了,“向文楷,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 “我对你能有什么意见?” “那你在那儿给嘉嘉瞎张罗什么?” 向文楷揣摩着他的反常,“她是我妹妹,我不该给她张罗吗?” 向峻宇忽然想到了宋青岚和林静最近吃饭看剧时经常提到的那个词——挖野菜,好像就是用来形容女生的对象找得很差劲。 他不满地问:“嘉嘉跟我在一起是挖野菜了还是吃糠咽菜了?怎么就过得不开心了?” “挖野菜?”向文楷反应过来,唇角微微扬了扬,“你以为我要给嘉嘉介绍什么人?” “更年轻的、更优秀的,让你更称心的妹夫。你就这么看不上我?” 听到向文楷的轻笑声从手机里传来,向峻宇更气了。 “你笑什么?你这样真的很缺德你知道吗?” “怎么?你害怕啊?”向文楷合上桌上的书,“怕我妹妹见了比你更年轻更优秀的男人然后把你甩了?” 向峻宇憋屈地停顿了几秒,“对,我害怕,你能不能消停点儿?我跟她处得好好的你少添乱行不行?” “不行。”向文楷憋住笑,索性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妹妹值得更好的男人。” 向峻宇心烦意乱地按了按鼻梁骨,沮丧地沉默了一会儿。 “你觉得我配不上她?” “你自己觉得呢?” 向峻宇的内心仿佛在经历一场倒春寒,他起身走到花架旁,望着那张竹编躺椅,感觉寒风从四面八方朝自己刮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手机的来电提醒,“不跟你说了,嘉嘉打电话给我了。” 方嘉嘉站在茶舍门口的绿篱边,“向书记,我等一下坐陈新的车回家,你不用来接我。” “你直接回家吗?” “嗯,陈新会送我到家门口。” “我想见你。” “那我待会儿在碾米厂附近下车,你在那儿等我吧。” “好,我把车停在对面。” 向峻宇的车停进了碾米厂对面的巷子里,等了一会儿,看到陈新的车在前方停了下来。 方嘉嘉从后座出来,简短而迅速地和陈新道谢,道别。 陈新掉转车头,车子往市里的方向开去。 向峻宇透过前挡风玻璃默默望着她,之前没见她有过类似的妆扮,乍见她这副职场女强人的派头,让他感到有点陌生。恍惚了一下,又想到了向文楷说的那句话。 ——我妹妹值得更好的男人。 方嘉嘉一坐进副驾驶就大大咧咧地脱了高跟鞋,“踩了一天高跷,腿快走瘸了。”她转头看了看驾驶座上的司机,“师傅,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方嘉嘉想了想,“去你家吧,安静。” “好。” 车灯的光线劈开了黑夜,车子沿着山路上行。 她累得瘫靠在座椅上,想到回来路上和陈新聊起何越山的那些话,一声叹息,有感而发。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跟你说我喜欢上别人了,你会继续和我做朋友,还是以后都不来往了?” 向峻宇不知道她今天去茶果山又见了什么人,满心抗拒地沉默了片刻。 “你想让我怎么做?” 方嘉嘉代入到唐小穗的立场思考,“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你愿意吗?” 不慌不忙 第112节 “不愿意。” “为什么?” 他不言不语地把车开进院子里,下车后直接把还在低头穿鞋的人从副驾驶抱了出来。 方嘉嘉用脚趾勾着鞋子,“我鞋快掉了。” 他把她放在露台那张躺椅上,帮她拿了双拖鞋出来,然后走到围栏边,背对着她。 内心撕扯了很久,他说,“我虽然不愿意,但是会尊重你的选择。你说做朋友,那就做朋友。” “搞不懂你们这些爱装情圣的男人。” 方嘉嘉揉了揉有点泛红的脚后跟,咕哝道:“换作是我,如果你哪天跟我说你喜欢上别人了,我想想都难过死了。我才不会和你做朋友,肯定会和你老死不相往来,我还要诅咒你三年两胎,一胎八个,全是儿子。” 向峻宇怔了怔,转身望着她,“那你刚刚问我那些是什么意思?” “嗯?”方嘉嘉仰头看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了?沙子里进眼睛了?”她顿了顿,“我说如果——我就是拿别人的事假设一下,你又想哪儿去了?” 他又转身面向外面的石榴树,闷沉沉地说:“我想多了。” “我多愁善感的朋友,你家里有云南白药喷雾吗?” “怎么了?”他走近看了看她的脚后跟,“我房里有,去拿给你。” 方嘉嘉回头看了他一眼,顺势往躺椅上一躺,望着满天星斗低声嘀咕,“疑神疑鬼。” 他给她喷好了气雾剂,侧躺在她身边。 “你哥说他准备给你介绍个人。” “我知道啊,嫂子跟我说了。” 他伸手揽着她的腰,“你要去见他吗?” “当然要去。” 向峻宇闷声闷气,“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一会儿是这样,一会儿是那样。” “我又怎么了?”方嘉嘉满脸疑云,“我怎么就这样那样了?” “说打算和我领证,还出去见你哥给你介绍的人,你能不能稍微考虑下我的感受?” “嫂子说她一个好姐妹是美术馆的策展人,想介绍给我认识,看以后有没有合作的机会。我不能见?” “你嫂子的好姐妹?” “对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在向文楷面前丢人丢大发了,眉舒眼笑地说,“那是要见一见。” 方嘉嘉拍了拍他的脸颊,阴阳怪气地模仿他。 “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一会儿是这样,一会儿是那样。” 第96章 .能耐见长,令妹教导有方 三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向善文体广场迎来了“振兴杯”篮球比赛村级选拔赛的首个比赛日。 比赛前一晚,向文楷一家三口说是来帮方嘉嘉的首场篮球赛加油,晚上九点多到了向善坪。 因为家里房子还没修整好,王秀荷为了帮忙照顾宝贝孙儿,得跟着一起住进向峻宇家。 方嘉嘉则是因为陆臻想要和她培养姑嫂感情,在陆臻征得向峻宇的同意后,热情地拉着她一起去向书记家住两天。 “峻宇,我们一家人给你添麻烦了哦。” “荷婶,别那么见外。” 向文楷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向峻宇,低声道:“添麻烦?你求之不得。” 向峻宇若无其事地别过头,暗喜。 “建兵,你和减减好好看家。”王秀荷对着老公嘱咐完,又朝张翠凤喊,“翠凤,明天篮球比赛你看不看啊?” “我肯定要看的呀!”张翠凤朝向峻宇努了努嘴,“峻宇,你今年的衣服质量还可以吧?” 向峻宇尴尬地点头,“嗯。” 王秀荷先是坐进了儿子车里,在后座帮着陆臻抱孩子。 方嘉嘉拎着包,一看她哥在拎副驾驶的提包,“妈,嫂子,我坐向书记的车吧。” “好好好。”王秀荷乐呵呵地点头,“你坐峻宇的车也是一样的。” 向文楷只能把准备放进后备箱的提包又放回副驾驶,无奈地看了妹妹一眼,先行一步。 向峻宇注视着正在系安全带的人,“嘉嘉,我今晚可以睡二楼吗?” “可以,如果你想被我妈和向文楷混合双打的话。”方嘉嘉喜笑颜开地转头看着他,“向书记,我差点忘了,那可是你家呀,你想睡哪儿就睡哪儿。你刚刚说你今晚想睡几楼?” 他笑,“三楼。” 方嘉嘉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出发。” “那是我们的家,我睡哪儿不都是你一句话。” “好好开车,今天不想临幸你。” 他降下车窗,“你又不临幸我,我怎么开车?” 方嘉嘉仰头大笑,“向书记,你以前那一身正气去哪儿了?现在简直骚气冲天。” “那还不都是跟你学的,被你带坏了。”他看了一眼道旁新安装的提示牌,“我停一下车,那牌子有点歪。” 向峻宇下车调整那块温馨提示牌——「请勿乱丢垃圾」。 方嘉嘉稍稍坐直,忽然一本正经起来,“向书记,我能不能提个不成熟的小建议?” “什么建议?”向峻宇望向她。 “我看村里最近又换了一批新的提示牌,但是我觉得这种千篇一律的温馨提示,措辞很官方很没有温度,作为村民来说,我不喜欢这种带着命令和劝诫意味的提醒。你放得再显眼,很多人都是直接忽视。” 向书记点头,“你有什么好点子?” “我觉得可以定制一批灯箱,里面的温馨提示让向善画坊的小朋友通过图文结合的方式创作出来,用小朋友的口吻创作文案,根据宣传的需要定期更换内容。” “我发现村里的这些家长啊老人啊,官老爷的话他们可能不爱听,但是自家小孩儿说的话都特别当回事。” “这种形式就像是给小朋友们定期开露天画展,可以让他们更积极主动地参与村里的文明建设。” “那些家长也会为自家孩子的作品感到骄傲,可能会拍照发圈甚至拉着人去看,传播效果应该会更好。” “好主意,就按你说的做,我下周就去落实。”向峻宇右手撑在那块提示牌上,满眼赞叹地注视她,“你太有想法了。” “是吧?你可真是捡到宝了。” 他微笑,“嗯,捡到宝了。” 方嘉嘉见他立好牌子了还站那儿若有所思,催促道:“我们快走吧,向文楷等一下还以为我们俩在车震,耽误这么久。” 向峻宇瞬间失笑,坐回车里,系上安全带。 “你真是越来越敢说。” 方嘉嘉嬉皮笑脸,“说实话,你这个越野皮卡的货箱其实挺适合车震的,等到夏天,我们俩挑个星光灿烂的晚上,找个没人的好地方,去试一试。” 他笑出声,“试你个头。” 她不理他,自顾自地说:“我到时候买个好点的垫子,穿一件性感火辣的睡衣。对,夏天山里蚊子多,我还要带上驱蚊液。哇,露天车震,想想都好刺激。” 向峻宇笑不可遏,“你是真敢想,我都不知道你脑子里装了些什么。” 她没心没肺地笑,“你少在那儿道貌岸然的,你敢说你不期待?” 他摇头,“我不期待。货箱长度才一米五,我们俩腿脚都伸展不开。” “强者从不抱怨环境,空间大小根本不是问题。你要多做点知识储备,多学几个高难度的姿势,要努力在有限的空间里发挥无限的潜能。” “你说得很有道理。” 向峻宇笑得腹肌酸痛,觉得自己真是捡到活宝了。 到家后,两个在车上刚针对车震做完深度探讨的人,在王秀荷他们面前又装作一副不太熟的样子。 向文楷不知道他们俩到底在演哪出,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觉得他们欲盖弥彰的样子简直可笑。 向峻宇回到自己房里,给向文楷扔了两套球服。 说是这两年为了吸引更多篮球爱好者参与,对参赛人员的户籍和居住地的要求放宽了,他就把向文楷和李行作为村队的候补队员报了上去。 向文楷看了一眼球服上的 logo,“这也是嘉嘉设计的?” “嗯,你有空就回来打一场,没空也不缺你一个。” “我掘你家祖坟了吗?回来一次就要被你利用一次。”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俩祖坟是同一个?”向峻宇侃然正色,“向家的祖坟好歹也为你冒过青烟,你也该为向善坪出点力做点贡献。” 向文楷把球衣砸回他身上,“嘴皮子功夫见长啊。” 向峻宇囅然而笑,“都是令妹教导有方。” “等着吧,向家的祖坟以后总有为你冒青烟的时候。”向文楷拎起那两套球服往外走。 向峻宇不以为然地拿起桌上那个小公仔,“那应该是我和嘉嘉结婚那天。” 方嘉嘉有些无措地被陆臻拉进了二楼西侧的那间卧室,陆臻把那支复古腕表递给她。 “嘉嘉,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但是我看这个是梵高系列的,又想着你是美术生,应该会喜欢。” “谢谢嫂子,好漂亮。”方嘉嘉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该给小侄子回个多大数额的红包了。 王秀荷见她们俩似乎很聊得来,抱走了呼呼大睡的宝贝孙儿,姑嫂两人坐在房里聊了大半宿。 虽然微信上联系了一阵子,但是忽然面对面聊天多少还是有点生分。 俩人从最初的尬聊,在各种话题间蹦来跳去,最后聊到了家长里短,渐渐才进入了聊天状态。 “前几天婷婷又来找过你哥,说她妹妹姗姗快毕业了,让你哥帮忙介绍工作。” 陆臻表情苦闷,“还有子俊和子耀他们,那几个叔伯姑姑家里有点什么大小事就让你哥拿主意。拿主意拿到最后都是让他拿钱。” 方嘉嘉攒眉,“他们老是找他,他也不拒绝?” 不慌不忙 第113节 陆臻轻轻摇头,“我不是说让他不管不顾那些堂亲表亲,但是他们有点索取无度了,我也不是在乎钱啊什么的,就是觉得你哥太累了。” 方嘉嘉左思右想,似乎又想通了一些事。 向文楷自小就很优秀,不管是老王家还是老向家,所有的亲戚都说他长大了会有出息。 除了那几个屈指可数的真心待他好的,有些亲戚对他释放的善意多少都带着一些投资的性质,他们期待着他长大以后可以有所回报。 所以等到向文楷有了回报的能力时,他们便开始念起以前他们为他付出过的,一个书包,一双鞋,甚至是一颗糖都能被他们从向文楷的儿时记忆里捞出来,作为道德绑架的物证。 陆臻怅然,“你哥说起老家这些同辈的时候,只有提起你和峻宇的时候是真开心的。” “那天我们和几个朋友在外面吃饭,他看到街上有几个画墙绘的大学生,还特别骄傲地跟我们说:我妹妹画得比他们好。” 方嘉嘉微微一笑,“当初还是他嫌我成绩不好,让爸妈送我进美术特长班的。” “除了你,他最惦记的就是峻宇。他和峻宇也算是同宗的亲戚吧?” “嗯,他们的太爷爷是亲兄弟。” “他说峻宇从来不找他帮什么忙,反倒是经常给他送东送西的,还帮他照顾家里人。还说上次回来,峻宇拉他去陪酒了。虽然喝多了,但是我看他挺开心的。” 见方嘉嘉沉默不语,陆臻继续说,“我觉得只要是你和峻宇对他提要求,他肯定会无条件答应。” 方嘉嘉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要麻烦他的。” “嘉嘉,其实是我想麻烦你。” 陆臻目光中流露出恳切,“我觉得你哥他需要和那些索取无度的亲人做一些断舍离,但是有些话我来说的话,他会产生抗拒的情绪。如果是你说的话,他一定会听的。” “这种事——”方嘉嘉纠结地沉默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有什么辙,嫂子,你让我想想。” 陆臻开心地点头,“嘉嘉,谢谢你。我感觉得到,你哥他真的很在乎你。你一直没通过他的好友申请,他以前从来不看我手机,最近动不动就拿我手机看我和你的聊天记录。” 方嘉嘉心情复杂地牵了牵嘴角。 凌晨一点多,她从陆臻房里出来,满腹心事地回到了那间带露台花园的卧室。 每逢遇到第二天有特定重要事项的日子,她前一晚总会睡得不太踏实,生物钟一定会在早上提前作响。 周六早上一睁眼,窗帘的缝隙里透出朦朦胧胧的光。 她听到楼下院子里有动静,下了床,走到雾气笼罩的露台上。 向峻宇穿着体能服,正躬着身子紧自己的鞋带,准备出门晨跑。他准备打开院门时,往二楼的露台看了一眼,“嘉嘉?” “你要去跑步啊?” “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方嘉嘉想了想,摇头,“我怕我体力消耗太多,下午打比赛的时候没力气了。” 他觉得她说的话既不科学又有道理,“那你再睡会儿,我先去跑了。” “好。” 方嘉嘉望着他奔跑的背影融进了山间的晨雾,哑着嗓子嘀咕起来。 “每天这么跑,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吧。那到时候肯定是我先死,你一个糟老头子住在这半山腰上,连个伴儿也没有,得多冷清啊。嗯,也不一定,指不定我刚死你就领个年轻老太太进门了,想想都气人。不行,我也得好好锻炼身体。” “嘉嘉,你在那儿唧唧咕咕什么呢?”王秀荷从三楼的阳台往下看,“不是在发梦忡吧?” 方嘉嘉仰头看她,“妈你怎么起这么早?” “上年纪了就是这样,觉少。”王秀荷把头发拾掇好,“我等会儿下楼去给你们做早饭,你帮我看着谦煦。让你哥哥嫂子多睡会儿。” 晨光淡淡,山间的林鸟已经苏醒。 向峻宇跑完步回到家,王秀荷正在厨房忙着清蒸粗粮,煮小米粥,煎荷包蛋。 一缕阳光穿过即将散去的薄雾照进了院子,方嘉嘉正坐在海棠树下看顾躺在婴儿车里的小侄子。 “嘉嘉,你没多睡会儿?”向峻宇蹲在车边朝小孩儿看,低声说:“小家伙,我是你的姑父。” 乳牙都没长出来的小孩儿,啃着自己肉乎乎的小拳头朝他咯咯地笑。 向峻宇也跟着笑,“嘉嘉,我为什么觉得谦煦长得有点像你。” 站在二楼阳台的向文楷微微一怔,他垂眼望着婴儿车里的儿子,眉宇间忽然释出些许温和。 侄子像姑姑,好像也说得过去。 方嘉嘉想笑,“你看狗也像我,看猪也像我,看什么都像我。谦煦长得这么可爱,明明是像嫂子。” “这个小家伙看起来就很聪明,以后肯定跟你哥一样,也是个小学霸。” “谦煦聪明那也是遗传他妈妈的智商。”方嘉嘉伸手推他,“你别对着他讲话了,别把口水喷他脸上。” “他喜欢我,你看他一直在对我笑。” “你别自作多情了,他就是个小弥勒佛,见谁都笑。刚刚对着那打鸣的大公鸡笑得更开心。” 向文楷听他们俩在楼下围着自己儿子嘀嘀咕咕半天了,觉得好笑。 “向峻宇,这么喜欢你自己生一个。” 听到头顶传来的声音,向峻宇和方嘉嘉都仰起头往上看。 王秀荷端着两盘煮好的粗粮走出厨房,朝院子里的人看了一眼,“峻宇,跑步回来了?你快去收拾收拾,下来一起吃早饭。” “好。”向峻宇见王秀荷端着东西进了餐厅,飞快地吻了一下方嘉嘉的脸颊,“我先上去了。” 向文楷别过头看向西边的林子,“丧心病狂。” 早餐桌上,方嘉嘉瞥了一眼向文楷外套里穿着的那件球服,埋头喝粥。她想到陆臻昨晚聊起的那些话,脑子在飞速地运转,想要创造一个谈话的契机。 她忽然一脸恭敬地望着坐在她对面的向峻宇,“向书记,我看到你们家有个烧烤炉,我们今天比完赛可不可以在你们家院子里烧烤啊?” 向文楷觉得他妹妹演技真是够精湛的。向峻宇微笑点头,“可以。” 王秀荷给陆臻剥了一个紫薯,放进她碗里,不动声色地撮合,“嘉嘉,你小时候一直喊峻宇喊哥哥的,喊什么向书记?听起来也太生分了。” 正版哥哥向文楷一脸漠然地盯着向峻宇。向峻宇紧张地瞥了一眼方嘉嘉,对上了她不怀好意的眼神,他心里又窜出了不好的预感。 方嘉嘉咽下嘴里的粥,搓了搓手臂上已经快速冒起来的鸡皮疙瘩,笑盈盈地望着向峻宇,准备释放自己的隐藏技能。 向峻宇无计可施地垂下眼皮,继续剥手里的煮鸡蛋,他知道她这是又要搞事情了。 “哥哥,我们今天比完赛可不可以在你们家院子里烧烤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臻和王秀荷被方嘉嘉忽然放出的夹子音逗得捧腹大笑,坐在婴儿车里的向谦煦也被奶奶和妈妈的笑声感染,咯咯直笑。 向峻宇两耳赤红地看了一眼方嘉嘉,无奈,沉声道:“可以。” 向文楷冰着一张脸,搁了喝粥的勺子。 听见自己的妹妹当着他的面喊别人“哥哥”,烦。 第97章 .向善坪vs万匠泉,谁会赢 向善文体广场迎来了竣工之后最热闹的一天。 “振兴杯”村级选拔赛即将开赛,来自四个村的村民为了占得更好的观赛位置,陆续涌入。 万匠泉村 vs 向善坪村,桑织隅村 vs 东楠隅村。 上午两场是男队的比赛,女队的比赛被安排在下午。 王秀荷的婴儿车刚推到广场门口就被一群人围住了,村民们笑呵呵地逗惹向谦煦,当奶奶的高高兴兴地听着大家夸孙子的奉承话。 陆臻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心里却有些焦躁。向文楷已经准备上场打比赛了,她想跟着他们去看比赛,又有点不太放心孩子留在这群热情的村民之间。 方嘉嘉走进广场就看到了 178 那群老同学围站在一起说说笑笑,向宁也站在陈新身边,她立刻撒丫子朝他们跑了过去。 为了维持观赛秩序,篮球场边围上了挡板。 向峻宇前阵子和其他几个村的村书记商量过后,将各村龙头企业、特色产业宣传信息作为挡板广告的内容,广告画面设计则由方嘉嘉个人工作室完成。 云溪农庄、澄心竹编、琢木匠艺、万穗农场、虹霞红薯粉、万匠泉村吊脚楼古建筑群等均在其列。 178 青年合作社的几位成员在场上看到了自家产业的宣传位,覃森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 178 包场赞助了这场比赛。” 陈新环顾了一下那些挡板广告,“的确,这让我感觉像是到了自己的主场。” “你们村今年能不能争气点?”李晓霞瞥了一眼对面的向峻宇,“别又像去年被人打得落花流水。” “你这个向善坪人私心是不是太重了点?放心吧!我们今年有叶朗。”陈新胸有成地笑了笑。 向文楷走到场面脱下外套,将身上那件白配红的球衣下摆掖进裤子里,朝妹妹那方望了一眼。 “叶朗也在。” “你认识他?”向峻宇蹲在他身边重系自己的鞋带。 “上次学校动员大会碰到了,聊过几句。他是嘉嘉的初中同学,市文物局的,在万匠泉挂职,年纪轻轻的特别优秀,前途无量。退休前至少是个正厅,副部级也不是没可能。” 向峻宇听着他对叶朗的这番称赞,面无表情地系紧鞋带,“我请你帮他算命了?话这么多。” 毕竟是好兄弟,向文楷立刻从他的语气里嗅出了泛着酸味的诡异,他妹妹早餐时对向峻宇喊那声“哥哥”的仇,现在也该报了。 “他当我妹夫不错。” “你眼镜度数是不是不够用了?”向峻宇起身推了他一把,“好好看清楚谁是你妹夫。” 向文楷无动于衷,又朝妹妹那边看了一眼,继续火上浇油。 “嘉嘉和他好像很聊得来,我看他俩有戏。” “我看你有病。”向峻宇把衣摆掖进裤子,没忍住也往那边看了过去。 叶朗正在聊自己昨天临时受命组建村里女子篮球队的趣事,几个老同学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爆笑。 “我们村女子篮球队的五个成员,名字里面都有个‘英’,陈书记说我一不小心就组了个五英女将。” “竹英姐说她今天要打猪草,没空打球,让我找个人帮她打猪草才肯来比赛。我今天早上割了两大篓猪草给她送过去,她问我是不是想害死她的猪,说全是猪不能吃的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嘉嘉也跟着大家哈哈大笑,问叶朗,“那她到底来不来比赛?” 叶朗笑着点头,“来,她说猪饿半天也饿不死,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我可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慌不忙 第114节 向峻宇移走视线,双手叉腰,转身望着左手边的篮筐。他想赢,就像去年那样,碾压式的,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的那种赢法。 向善文体广场共有四个篮球场,位居左右两侧的球场上,比赛同时开始,球场边站了里三层外三层。 向善坪村和万匠泉村的首发队员入场。 裁判的哨声吹响,开场跳球,抛向空中的篮球被向峻宇直接往向文楷的方向打了过去。 运动使人精神振奋,观赛也是。赛事越激烈,观赛者越兴奋。 前两分钟的拼抢过于激烈,双方均未成功得分。成功打破 0:0 比分僵局的人是叶朗,他在进攻中造成向峻宇犯规,获得罚球机会。 两罚两中。赛场上响起热烈的欢呼声,兴奋被点燃的万匠泉村民和 178 的成员兴高采烈地尖叫起哄。 方嘉嘉也跟着大家一起开心得欢呼雀跃。 向峻宇朝她看了一眼,眉头稍稍动了动,面无表情地走到向文楷和李行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首节比赛继续。下一个回合,向文楷先是获得向峻宇的助攻,中距离命中两分。随后,向峻宇在底角处接到李行传来的球,三分出手命中。 向峻宇在跑动的过程中瞥了一眼方嘉嘉,她身边的陆臻正在为向善坪比分反超狂喜,她居然抱着自己的小侄子在几个老同学面前嘻嘻哈哈。 陈新和队友连续打铁,浪费了叶朗的几次助攻。 首节比赛余下的时间里,向善坪接连获得反击机会,向峻宇串联全队,队员多点开花,连投连中,打出了破竹之势。 向善坪以 24:13 领先结束了首节比赛。 向峻宇走到场边接了向思睿递来的水,望向站在对面的方嘉嘉。 她还真是“友谊第一”。他和向文楷进球的时候她平静得像是万匠泉的村民。叶朗和陈新进球的时候她激动得更像是万匠泉的村民。 明目张胆的“叛徒”。他郁郁不乐地望着她,等着她的目光迎上来,用眼神向她表达自己的不满。 没想到,她看都不朝他看一眼。 李晓霞似乎在帮叶朗和陈新分析向善坪的打法。方嘉嘉虽然听不懂,挽着向宁和周希沛的手站在他们旁边茫然又认真地旁听,时不时还假装听懂了,跟风点点头。 向文楷接了陆臻递来的运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也朝自己妹妹看了一眼。 “嘉嘉好像更希望他们赢,为了让我妹妹开心点,第二节比赛我们放点水,让叶朗多进几个。我看他每次进球,嘉嘉都挺开心的。” 向峻宇放下自己手里的水,脸上还淌着汗,但是话说得冷冰冰,“要想放水你就别上了。” 第二节比赛开始。 前两分钟,向善坪连续进攻取得进球。 双方有来有回,万匠泉靠叶朗和陈新的默契配合努力追赶比分,其他队员也迅速进入状态,进攻端逐渐有了起色,打了一波漂亮的反攻,比分差距越来越小。 第二节比赛即将结束时,陈新打成了一个“2+1”,成功把比分追至 37:35,场边沸腾。 向安和方嘉嘉站在向宁身边激动得又蹦又跳,张翠凤也乐呵呵地看了一眼脸色越来越差的王秀荷。 178 的人都在喊:“新哥威武——” 向文楷明显感觉到向峻宇第二节比赛不在状态,走到他身边质问,“只准你泄洪,不准我放水?你们去年到底是怎么打进总决赛四强的?” 满身郁气的向峻宇瞥了方嘉嘉一眼,用手背擦了一下滚落在下颌的汗珠。 “还有下半场。” 上半场比赛结束的哨声吹响。 叶朗一记压哨三分成功将比分反超,万匠泉队以 1 分的领先优势结束了上半场比赛。 中场休息的时间。方嘉嘉一直在和 178 的成员聊天说笑。 向峻宇实在是觉得憋屈得很,干脆背对着他们坐在广告挡板旁。 他都怀疑方嘉嘉是被人夺了舍,跟早上那会儿比起来,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他也没指望她会做自己的拉拉队,在场边为自己加油欢呼。 毕竟他们不是公开的恋人关系。 但是她竟然毫无顾忌地为对手欢呼喝彩,对他彻底无视,难免让他感到郁愤。 心里冒出了各种猜想,他觉得最合理的就是:比起他,方嘉嘉更在乎 178 的人,而且她完全不想让她那些老同学看出他们俩之间的关系。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实在是想不通也想不开。 除了向文楷,其他队友都以为他是因为比分被反超而郁闷,个个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下半场会全力以赴。 陆臻给他递一根香蕉,“峻宇,补充点能量吧。”他悒悒地摇了摇头,“我不用,谢谢。” 向文楷接了香蕉在他身边坐下,他觉得妹妹今天观赛的态度过于反常,直觉有妖却继续煽风。 “嘉嘉是不是对你那阵新鲜劲儿过了?想换男朋友了?别看她早上还对你笑嘻嘻地喊‘哥哥’,说不定现在就已经变心了。我前阵子总结了一个情感经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真的有可能在某个瞬间就变了。” 向峻宇胸口涌出一阵混着沮丧的酸涩,向文楷的话让他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谈恋爱分分合合是常有的事。”向文楷拍了拍他的肩,“你这状态要不下半场换个人?我不想输。” 向峻宇重重地呼出一口郁闷,“不会输。” 下半场比赛开始。 向峻宇一上场就手感火热,打出了咄咄逼人的统治级表现,从得分到助攻,面面俱到。 他的视线和注意力完全聚焦在场内的队友身上,不再像上半场那样一直分心关注方嘉嘉在场边的观赛反应。 第三节比赛过程中,万匠泉中途叫了两次暂停,但是依然无法中断向善坪势不可挡的得分节奏。 陈新气喘吁吁地跑在叶朗身边嘀咕,“你现在知道峻宇哥有多可怕了吧?去年他打得太凶,我们队有人把他衣服都扯破了,我怀疑他今天上半场是故意放水。” 叶朗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不愧是在部队里待过的,打不过。” 陈新苦笑,“再加个李行哥和方嘉嘉她哥,都是狠人,我看今年的总冠军不如直接颁给向善坪算了。” 两队以 12 分的分差进入第四节比赛。 到了决胜负的最后几分钟,比分交替上升,当比分差距缩小至 7 分时,向峻宇连续投中两个三分球,彻底浇灭了万匠泉队即将燃起来的反攻火焰。 最终向善坪队以 82:69 的比分赢得了本场比赛。 当身边的队友都在击掌庆祝时,向峻宇脸色郁悒地转身往外走。 “峻宇!”王秀荷喊住他,“中午去我们家吃饭,你建兵叔说饭已经做好了。” 向峻宇犹豫了一下,“好。”他也想在吃午饭的时候,找个机会当面和方嘉嘉聊一下。 他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当他和向文楷一家三口一起走到状元小卖铺门口时,听到周希沛对着王秀荷喊:“王阿姨,嘉嘉和我们一起在龙耳朵吃午饭!” 王秀荷连忙应声,“哦,好,你们好好聚一聚。” 向文楷转头看了一眼向峻宇,他都已经不忍心再说什么冷嘲热讽的玩笑话了。 他们坐在餐桌边吃饭,陆臻一直在夸向峻宇篮球打得好,却见向峻宇一直郁郁寡欢。 “峻宇,你赢了比赛为什么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啊?” 王秀荷接过话头,“自从峻宇进了篮球队,我们向善坪就可以在镇里横着走了。打他们都是随便赢,他估计是早就习惯了,觉得没什么好欢喜的。” 向文楷喝了一口汤,岔开话题,“兵叔,你这娃娃鱼汤做得有点咸。” 方建兵皱着眉头自己尝了一口,他一点都不觉得咸,“嗯,咸了。” “年纪大了就是这样,嘴巴没得味,手也没个轻重。”王秀荷对着方建兵数落,“我说等我回来弄嘛,你非要逞这个能。” “妈,我觉得挺好吃的,兵叔厨艺很好。”陆臻转头对着向文楷,“向处,你嫌这嫌那的,晚饭你自己做。” 向文楷说,“嘉嘉不是说晚上烧烤吗?还做什么晚饭?” “哦,对。我差点忘了。”陆臻吃了两口菜,望着向文楷思考了一会儿,“嘉嘉还没有男朋友吧?” 陆臻这话一问出口,方建兵和向文楷同时瞄了向峻宇一眼。 王秀荷嘴倒是快,“没得。”说完她也瞄了瞄一直安静吃饭的向峻宇。 “嘉嘉她哥,你们单位不是进了一个跟班学习的高材生吗?他还是你大学师弟,各方面条件都挺不错的。” 向峻宇根本吃不出嘴里的饭菜是咸是淡,听了陆臻这话,反正心里是又苦又涩。 向文楷攒眉,“有这么个人。” 陆臻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汤,“你觉得嘉嘉会喜欢那种类型的男孩子吗?” “说不准。” 方建兵又看了向峻宇一眼,对他不言不语的态度感到费解。王秀荷开口问,“陆臻,你讲的那个高材生他是哪里人啊?多大年纪?” “潭沙本地人,和嘉嘉年纪差不多。”陆臻似乎是真的很想撮合,“他爸和我爸是好朋友,也算知根知底,挺优秀的一个男孩子。” “哦——”王秀荷停顿了几秒,一听不是上庸人,不感兴趣了,“我也不晓得嘉嘉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她年纪也不小了。” 此时,龙耳朵餐馆又传来了一阵笑声。 方建兵给向峻宇舀了一勺小河虾暗示他,向峻宇并不知道方嘉嘉已经对她爸说了他们俩的事,五味杂陈地低声道谢。 见向峻宇不声不吭,方建兵甚至开始怀疑他们俩最近是不是感情出了问题。 炖锅里的菜还在噗噗冒着热气,向峻宇心里却是拔凉的。 “妈——” 方嘉嘉忽然走到厨房门口,“你把我那两套球服洗完放哪儿了?” 向峻宇心情复杂地抬眼看她,她没心没肺地朝他笑。他垂下眼皮,觉得她真是善变。 王秀荷扭头看了女儿一眼,“我昨天收了,放你床上了。” “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我回去换身衣服。”向峻宇把碗筷放进洗碗池,往外走。 方嘉嘉拎着球服走到厨房门口见向峻宇不在餐桌边了,小跑着追了出去。经过车库边时突然被他拉进了车库里,她爸爸的那辆小皮卡变成了遮掩的工具。 “嘉嘉。”向峻宇垂眼看着歪头朝他们看的减减,“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晓霞让我取了球服赶紧过去。”方嘉嘉朝身后看了一眼,“你等下要去看我比赛吗?” “我去不去你会在乎吗?” 方嘉嘉点头,“当然在乎。” “你对我的在乎仅对我可见?你对别人的在乎却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峻宇嘴角牵出一抹苦笑,“你这样让我觉得我在你这儿是个见不得光的人。” 方嘉嘉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袋子里的球服,苦恼地挠头,“你别这么想,不是这样的。” 不慌不忙 第115节 “那是怎么样?”他等了一会儿,见她完全好像完全没有想要继续解释的意愿,“我先回去了,你下午好好比。” 方嘉嘉拽住他的手,“你不去看我比赛吗?” “我累了。”他拨开她的手,径直走了出去。 方嘉嘉心慌意乱地转身看了他一眼,做了一个深呼吸,蹲下来摸了摸减减。 “完了,他这回好像是真生气了。” 向峻宇回家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回到村部继续调整向善红薯产业园集中签约仪式的流程。 下午两点,向善文体广场又热闹起来。 向善坪和万匠泉的女子篮球赛开场后不久,向文楷的目光认真在场边检索了一圈,拿出手机给向峻宇发了一条消息。 ——你没来看比赛?我妹妹一上场就让人打懵了。 第98章 .快乐打球,规则它算个球 向善坪村 vs 万匠泉村女篮比赛开场前几分钟。 唐小穗拎着给方嘉嘉和李晓虹姐妹加油助威的喇叭,坐在场边和同事视频聊天。 周希沛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旁听李晓霞这个队长在认真地给即将上场的女球员制定比赛战术。 从视觉上来说,这场比赛的确很有看头。 向善坪派出的首发阵容,年轻,夺目,站在那儿就活力四射。 李晓霞,方嘉嘉,李晓虹,赵春兰,宋青岚,五个人身穿统一定做的黑配粉运动服,头戴黑色发带,护腕和护膝也都齐备,脚上踩的是轻便透气的名牌篮球鞋。 她们站在那儿就飒气十足,带着些所向披靡的阵势,看起来甚至有本届“振兴杯”女篮总冠军的派头。 万匠泉派出的首发阵容,年长,朴素,看上去个个都没脾气。 陈采英,李科英,尚竹英,林姣英,陈春英,“五英女将”是叶朗昨天下午临时受陈采英所托,凭着自己在万匠泉女村民中的超高喜爱度,好不容易走家串户刚凑齐的队伍。 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日常便服,和颜悦色。那神态既没有胜负欲,也没有战斗力,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像在说:我今天就是来凑数的。 李晓霞见叶朗和陈新过来了,生怕他们是来探听战术。 她转移话题的同时转移了视线,朝即将和她们交手的那几个大姐大婶看了一眼,“让我们跟她们打,是不是有点太欺负人了?” 叶朗微笑,“我过来就想来拜托一下你们,她们年纪比较大一点,麻烦你们让着点。” “我姑妈胳膊受过伤,你们别太下死手。”陈新也开始友好示弱,“比分你们也控一控,不要太离谱,陈书记这人真的很爱面子。” 叶朗点头,“刚刚陈书记还让我问问你们这身球服在哪儿买的,说好看,我们村也得来几套。” 李晓虹拍了拍方嘉嘉的肩,“这是嘉嘉亲自设计的。” “方嘉嘉,那我再找你下个单,设计的预付款我晚上就打给你。” “好说。”方嘉嘉没想到来打比赛还能顺带接一单,笑逐颜开。 叶朗听到陈采英的召唤,“她们在叫我,我先过去了。” “啧啧——”赵春兰低声说,“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上场了,我是真的有点怕伤到她们。” 宋青岚拉了拉右手的护腕,转头看向正在给万匠泉村的女球员做战术指导的叶朗。 “叶书记都知道给自己村的女队员做临场指导,我们向书记人呢?” “我才是队长,向峻宇他爱来不来。”李晓霞对上方嘉嘉幽怨的目光,幸灾乐祸地笑,“他是不是已经气死了来不了了?那我们上午那一出岂不是白演了?” 李晓虹拽了一下妹妹的头发,“闭嘴!那还不都是因为你?” 比赛开始,双方队伍入场。 向文楷听见身边的陆臻大声为方嘉嘉加油,望着全副武装的妹妹很想笑,“差生文具多。” 任谁看来,这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赛。 然而,比赛开场的哨声吹响之后,开场前看起来面和心慈的五英女将瞬间变得凶悍起来。 李晓霞跳球居然被林姣英压了一头,打出去的球落进了陈春英的怀里。 接下来,让全场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陈春英球都没拍一下,抱着球一路狂奔到篮下,把球塞给了一直等在篮下的尚竹英。 接了球的尚竹英动作极不规范地把手里的篮球往篮筐里一扔,进了。 裁判示意进球有效,比分 2:0。 李晓霞和她的队友们都觉得这场面过于荒唐了,大声质疑,“裁判!她们刚刚犯规了!” 场边的向善坪村民也山呼海啸地喊:“犯规!犯规!犯规!” 叶朗疑惑地碰了碰陈新,“哪里犯规了?李晓霞她们是不知道女篮的比赛规则吗?” 陈新的表情更疑惑,“叶书记你是不是太护短了?我们这边的人本来就犯规了。果然是临时凑的人,一点规则都不懂,她们刚刚是在打橄榄球吗?” 叶朗面带微笑地摇头,“我们没犯规。” 比赛刚开场就被迫暂停。 裁判对着喧闹的人群吹了吹哨子,转身面向李晓霞,高声问道:“难道你们向善坪的人全都不知道这届女篮的比赛规则改了吗?” 除了叶朗和站在场上五脸无奈的五英女将,现场其他人的表情都陷入了云里雾里。 因为前几年女子篮球的比赛热度一直提振不起来,今年“振兴杯”为了提升女村民参与篮球运动的热情,特意调整了女篮比赛的规则。 考虑到村里多为年纪较长的村妇,过于复杂的规则只会让她们对这项运动望而却步,为了降低参与门槛,今年女篮比赛的规则就设定了两条:不能辱骂;不能打架。 这也就意味着,女篮比赛的规则几乎是没有规则。 那个叫篮球的东西可以被她们打成橄榄球、足球、排球、摔跤、保龄球等任意一项运动。 比赛暂停,向善坪队紧急商量新的战术打法。 “刚开场就丢人。”李晓霞有些恼火地望着宋青岚和赵春兰,“你们都是村干部,没看过比赛的那些文件和政策吗?” 宋青岚委屈,“办公室里文件一摞一摞的,谁能想到今年的篮球比赛会突然改规则啊?” “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李晓虹想要稳住队伍情绪,“我们先想想接下来该怎么打。” 向文楷看向站在身边的王秀荷,“妈,要不你和翠凤婶上吧?按这个打法,嘉嘉肯定打不过她们。” 张翠凤撅着嘴摇了摇头,“秀荷,我们要等她们先输个饱了再上去,那样才能显得我们威风。” 方建兵坐在没什么人的羽毛球场边,晃了晃手里的拨浪鼓,一脸慈笑地望着婴儿车里的小孙儿,“谦煦,这么喜欢笑啊。” 首节比赛继续。 向善坪几位年轻的女队员,和对面几位常年累月劳作的大姐大婶来比身体对抗,真的只配坐小孩那桌。 五英女将虽然没有什么篮球方面的专业技战水平,却有超强的分工和配合意识。 叶朗昨天也只是根据她们最擅长的劳动技巧,给她们临时做好了分工,在万匠泉村部的篮球场临时抱佛脚指导她们训练了一会儿。 跑得快的,投得准的,力气大的,跳得高的,传得远的。 她们在几十年劳作里积累出的如本能一般娴熟的劳动技能,在赛场上爆发出了令人惊叹的能量。 赛场上的她们专注认真,横冲直撞,只为像叶书记昨天嘱咐她们的那样,“把篮球像扔玉米棒子一样,丢进那个篮筐里。” 这几个在田间地头劳碌了一辈子却从未在人生里收获到这么多喝彩的女人,本来只想卖卖叶书记的面子来走走过场,赶紧输了这场比赛继续回家安心忙农活。 万匠泉村民声响震天的加油声,还有那种进球时赢得欢呼的成就感,让她们越战越勇,打出了横扫千军的气势。 她们老实巴交、任劳任怨劳作了几十年,此时此刻却无比渴望在一场篮球竞技里得到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即便是和庄稼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她们,也想得到身边的人为她们送来的真挚而热烈的掌声。 即便穿着最朴素的衣鞋,也要打出身披战袍的热血。 日复一日的劳动是为了生存,被迫一试的运动却为不再年轻的她们创造了全新的生命体验。 她们抱着球过对面的几个年轻人就像过村里那条凌晨的马路,如入无人之地。 李晓霞想断球被李科英一个虚晃甩开。方嘉嘉被抱着球跑的陈采英撞倒在地。 赵春兰好不容易在地上抢到球却又被扑过去的陈春英一把抢了过去。宋春兰的传球直接被林姣英起跳夺走。 篮下的李晓虹眼睁睁地见尚竹英一次又一次把球投入篮筐。 不试一次,不拼一把,只知“汗滴禾下土”的几位农妇难以体会到为运动挥汗如雨的畅快。 上半场比赛结束,五英女将带着凯旋的胜利者笑容,愉快地走到叶朗跟前。 陈采英捶了捶自己的胳膊,“叶书记,我们打得还可以吧?” 叶朗没想到昨天还勉为其难答应入队的几个人,今天会表现出那种奋不顾身的拼劲。他有些动容地点了点头,“不是还可以,是非常了不起。” 毕竟是一场比赛,有人赢得欢喜,就有人输得丧气。 向峻宇收到向文楷的那条消息后,并没有太在意。忙完了手头上的事,看到男队的微信群里冒出来的新消息,才知道她们输得那么惨烈。 中场休息的时间。 方建兵见向文楷走过来,“文楷,嘉嘉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向文楷抱起儿子,憋着笑说,“我根本没见她打到球,一直在打酱油,嘉嘉酱油。” 方建兵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想到妹妹在场上那个东奔西跑又拿不到球的慌乱样子,向文楷就很想笑。他怕自己会当着她的面笑出声惹她不痛快,只能往这边来了。 向峻宇拎着几瓶运动饮料走到篮球场边,先是看了一眼笑声洋溢的万匠泉队,然后走向垂头丧气的向善坪队。 向宁正在帮方嘉嘉整理头发,王秀荷自告奋勇,“嘉嘉,下半场我和你翠凤婶上,我们去跟她们打,帮你报仇。” “嘉嘉,你手肘都擦破皮了。”陆臻心疼地看着她,“下半场让妈替你去打吧。” “我自己打。”方嘉嘉倍感挫败,“她们队里就她们五个人,我们换人对她们不公平。” “对,她们本来年纪就比我们大,上半场体力消耗也更大。”李晓虹叹气,“我们不能换人。” 李晓霞按照规则打了十多年篮球,第一次在赛场上被几个年长的人打得无力反击,沮丧得不想说话。 “向书记。”向思睿和其他几个队员站在她们身后,见向峻宇来了,语气无奈地打招呼。 向峻宇沉默地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几位女队员,看到方嘉嘉身上的 22 号球服,微微一怔。 方嘉嘉跑来跑去打了半场比赛球都没碰到,本来就憋攒着一肚子委屈。 不慌不忙 第116节 听到别人和向峻宇打招呼,她仰头对上了他的视线,那根委屈的引线瞬间就点燃了,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她难过地低下头,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我根本就抢不到球。” 沮丧也会传染,另外几个队员也难过得想哭。 “嘉嘉,我们这次是没搞清楚规则吃了亏。”陆臻抽出一张纸巾给她擦眼泪,“这只是第一场。” 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安抚她,向峻宇只能把饮料分别递给她们,对大家说,“打球的快乐比输赢重要。” 李晓霞白了他一眼,很想问他:你自己上午打球的时候快乐吗? 向峻宇又看了一眼万匠泉村的那几名女队员,“她们的拼劲值得我们学习,但也不是无懈可击。下半场不要带着急于得分的心态去打,一边打球一边观察,了解她们才有可能赢她们。” 向文楷抱着儿子走过来,蹲到方嘉嘉跟前,“谦煦快看,你姑姑让人打哭了。” 向谦煦眨巴着眼睛盯着他姑姑看,又啃着肉乎乎的小拳头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婴儿的笑声似乎有治愈人心的力量,几个女队员瞬间觉得输了一场比赛的确没什么好难过的,她们望着奶乎乎的小孩儿露出释然的微笑。 被自己还没满百天的小侄子看了笑话,方嘉嘉难为情地别过头,又哭又笑。 “你能不能把谦煦抱走?我太丢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们在笑声里整顿好比赛的情绪,也生动而具体地感受到了那些比输赢更重要的东西。 下半场比赛开始。 上半场一直气势汹汹的五英女将,到了下半场变得温和了很多。毕竟年龄摆在那儿,上半场全力以赴地东拼西突,消耗了她们太多体力。 李晓霞从上半场那种自顾不暇的状态里走了出来,开始展现出作为队长的头脑和担当。 向善坪几位队员脸上,再也没有被胜负左右的焦急和慌张,而是耐心而专注地观察和配合。 从对方几位长辈看似毫无章法的打法里,摸索对抗的方法,寻找抢球和传投的时机。 她们之前反复练习的基本功,在这场没有规则的比赛里并不是毫无用处。 她们会为进球得分击掌叫好。也会为丢球丢分摊手苦笑。碰倒了对手会第一时间伸手扶起。被对手偷袭还会抱着长辈现场撒娇…… 场边观赛人的情绪也被她们的节奏带着跑,时而叫好,时而大笑。 时间在她们脚步不停的跑动里快速流逝,比分差距也越来越小。 当比赛时间仅剩下十几秒时,下半场表现神勇的方嘉嘉又成功地从陈采英怀里抢走了球。 她抱着球被几位对手追了几步后猛地急停,转身,再是一个精准妙传,球到了站在三分线外的李晓霞手里。 李晓霞果断来了一记跳投,球在比赛结束的哨声吹响前落入篮筐。 助攻的方嘉嘉和得分的李晓霞都惊喜得双手抱头,和身边的队友尖叫着拥抱。 场边的观赛村民,无论是万匠泉的还是向善坪的,都为她们送上了欢呼和掌声。 这场比赛,没有输家。 万匠泉的五英女将在比分上赢到了最后,她们赢得了全场所有人的尊重和赞美。 向善坪的队员们没有创造出逆转取胜的战绩,却赢得了这场运动最纯粹的快乐。 李晓虹在方嘉嘉耳边低声说了两句,然后她们俩拉着李晓霞朝 178 成员所站的区域跑了过去,他们开心地抱作一团。 向峻宇见她第一时刻跑去和那些好朋友分享喜悦,上午比赛时那种被她忽视的难过又悄无声息地回来找他了。 在那阵狂欢般的欢呼声里,方嘉嘉突然转身,横穿球场,朝站在对面的亲友区跑了过去,直接蹦到向峻宇身上。 向峻宇出于那种惯性和本能抱起了她,满眼惊疑地凝视着她那张近在眼前的笑脸。 陆臻伸开的双手本想拥抱小姑子,只能立刻尴尬地转了个方向抱住了身边的向文楷,“怎么回事?” 向文楷上午就觉得她妹妹的行为过于反常,没想到是为了演这出,摇了摇头。 王秀荷先是一愣,然后和张翠凤默默对视一眼,俩人先后露出神秘的微笑。 场上和场下的人望着他们俩先是整齐地静默了两三秒。 178 的人迅速举起加油助威的小喇叭齐声大喊:“向书记你别生气!方嘉嘉她最爱你!” 开闸般欢乐的起哄声,哗啦啦地涌入了篮球场。 参赛和观赛的人意外地收获了一份赛后“甜点”,震耳欲聋的尖叫声灌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 像只考拉一样挂在向峻宇身上的方嘉嘉喜笑颜开地落地,转身朝对面的好朋友竖了两个大拇指,夸他们喊得还算整齐和及时。 上午差点被她气得心梗的向峻宇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这是被她整蛊了。他没想到她会在这种场合用这种方式向大家公开他们的恋人关系。 向书记内心是万分惊喜,脸上是克制的微笑。 恋情既然已经见光了,他再也没了顾忌。曾经觉得在公开场合亲吻女友难以理喻的向书记,在众目睽睽之下,两耳赤红地伸手扶住她的脑后,迅速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你又调皮。” 第99章 .演对手戏,关键要有默契 阳光暖暖地照着人声喧嚷的村庄。 两个热恋中的人在众人的视线中坦荡地牵手,老老实实地走在亲友身边,听他们碎碎念。 陆臻后知后觉,“我真的好冒昧,我中午居然当着峻宇的面说要给嘉嘉介绍对象。” “你们两个在打仗的时候都可以做地下党。”王秀荷扬起的嘴角一直没下来过,“我还想尽办法想撮合,搞了半天根本不用我撮合。” 张翠凤撅着嘴摇了摇头,“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演戏,你们两个有点本事。我和向安一样的,都是睁眼瞎。” 向安反驳,“我才不是睁眼瞎,我一直都晓得他们两个谈恋爱好吧!他们晚上约会我都撞见过,减减可以作证!” 方建兵只是微笑。 向文楷推着婴儿车,“嘉嘉,你为什么要给他整这出先苦后甜?峰终定律?峰终定律:如果在一段体验的高峰和结尾,体验是愉悦的,那么对整个体验的感受就是愉悦的。” 方嘉嘉怔了怔,“不告诉你。” 她眨了眨眼,时间快退到何越山告白唐小穗被拒那一晚。 唐小穗得知了方嘉嘉和向峻宇的恋情,几句玩笑话过后,茶室里的氛围开始变得活泼起来。 方嘉嘉试探性地问李晓霞,“大侠,你看现在大家都知道我和向峻宇恋爱了,我能不能?” “不行!”李晓霞用手臂给她摆了个大大的叉,“他们知道和村里人知道可不是一回事,你不能说出去。” 李晓虹拽了一下妹妹的头发,“我就说他们俩为什么谈恋爱还要偷偷摸摸的,是你啊?你凭什么不准别人光明正大地谈恋爱?” “晓霞你这也太霸道了。”周希沛蹙眉,“他们俩谈个恋爱还要看你的脸色?” 唐小穗也点头,“要是他们村里人都知道向书记是嘉嘉的男朋友,可能也传不出那么多难听的谣言。你这样不太厚道,也是他们俩脾气好才由着你,换个人你试试。” 卡卡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好随便给方嘉嘉帮腔,只能安安静静听她们掰扯。 李晓霞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脸上挂不住了,满腹委屈,哭腔就出来了。 “你们全都只替嘉嘉姐考虑,怎么没人想想我啊?你们也知道村里人说话难听,我被他们编排你们就觉得我活该是吗?” 方嘉嘉见她哭了,着急忙慌地挪到她身边,“大侠你别哭啊,我不说就是了。” 孩子哭了不能哄,越哄哭得越狠。 周希沛和李晓虹冷漠脸,望着涕零如雨的李晓霞无动于衷。唐小穗稍微反省了一下,“我是不是话说得有点重了?” 李晓霞哭了一会儿,自己消停了,抹着脸颊的眼泪嘀咕,“我就是讨厌向峻宇,我看他开心我就不痛快!” 李晓虹向来不惯着她妹妹,“人家没招你没惹你就是不喜欢你,你少在这儿胡搅蛮缠。你这样他不喜欢你才是正常的!” “你别说话!”李晓霞气愤地蹬了她姐一眼,“随便吧,嘉嘉姐,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失去的只是脸面,你们失去的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谈恋爱的自由。” 方嘉嘉无言以对。 卡卡总算是听明白了,他觉得方嘉嘉多少有点无辜,提议让她男朋友向峻宇受点爱情的苦。 “你说你讨厌向书记是吧?那你也别钝刀割肉了,找个机会一次性痛快地找他泄个愤行不行?以后就别再干涉他们自由恋爱了。” 几个人提了一堆方案,都被李晓霞否了。她觉得他们对向峻宇实在是太温柔了,最后她自己提了一个。 “月底的篮球赛,第一场是我们村和万匠泉打,嘉嘉你姐你全程都不能给向峻宇眼神,也不能给他加油,只能给新哥他们队加油。反正一场比赛也决定不了我们村能不能进下一轮,我要看他气得七窍生烟,输得一塌糊涂。” 周希沛她们仨匪夷所思,不觉得这种事对向峻宇有什么杀伤力。 “这有什么好气的?向书记不至于这么小气。” 方嘉嘉想到向峻宇之前闹情绪的那些原因,笑了笑,“至于,他肯定会生气。他老是觉得我和你们几个老同学关系更好,爱吃你们的醋。” 唐小穗震惊脸,“向书记爱吃醋?” 方嘉嘉点头,又瞥了一眼李晓霞,“大侠,我只要不给他加油就行了?比赛结束了我们做什么都行是吧?” 李晓霞郁闷地点头,她也没想再一直揪着这件事,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你们俩在球场上做……那什么都行。” “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嘉嘉也跟着他们笑了笑,“他到时候肯定会跟我闹情绪,我得想个能好好收场的法子。给他来个峰终体验,让他忽略惹他生气的事。” 卡卡哑然失笑,“你在鲸栖那几年是真没白待,峰终效应还能让你拿来谈恋爱。” 所以,就有了下午比赛结束后的那一幕。 当时他们为那个进球抱作一团,叶朗听李晓霞说“向峻宇又要气死了”,趁势提议 178 的人一起朝向峻宇喊那句话。 因为他和陈新、覃森都是方嘉嘉那场谣言里的关联人物,他们仨当着向善坪得村民为方嘉嘉和向峻宇的恋情当众呼喊,也算是变相地为方嘉嘉再次辟谣。 隐藏剧情的画面闪出脑海。 方嘉嘉晃了晃向峻宇的手,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会被向文楷看穿,低声咕哝,“他真可怕。” “你说什么?”向峻宇侧头看她。 她笑,“我说你今天篮球打得挺好的,全场最佳。” “哦哟哟——”张翠凤笑呵呵地转头看他们,“啧啧啧!现在真的是不避人了,什么肉麻话都敢当着大家讲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臻也跟着笑,“嘉嘉,你哥全场最帅!” 方嘉嘉无奈地笑,“可能是因为他的帅气对我不可见,我看不见。” 不慌不忙 第117节 向文楷无话可说地摇了摇头。 “哈哈哈哈哈!”张翠凤推了王秀荷一把,“我姑娘真的是真人不露相啊,嘴巴比我们俩加起来都厉害!” 王秀荷也意外于自己女儿的变化,“什么你姑娘?我姑娘!嘴巴厉害那也是随我!” 方建兵依然只是微笑,见自己女儿又变回了那副伶牙俐齿的模样,他很开心。 因为几个年轻人说比赛结束后要回去烧烤,王秀荷不想凑那个热闹,说晚点再去向峻宇家。 方嘉嘉从家里带了一盒做过防腐处理的树叶和作画的工具,坐在向峻宇家院子里的石桌旁,一边和陆臻聊天,一边给小侄子作画。 向峻宇和向文楷为了寻找再次离家出走的大贵,回家后就跟着大福往天盆湖那边去了。 他们果然在湖边找到了那头顽皮的黑山羊,它正悠闲地咀嚼嫩草,对两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男人视若无睹,趾高气昂地走到大福面前,想用羊角顶它。 向峻宇一把拽住它的羊角,“大贵,你别太过分了。” 向文楷累得叉腰,“还是大福好,大贵真不让人省心。” “大贵有点像嘉嘉。”向峻宇赶着大贵往回走,“那天她在画墙绘,我看她画画的那个围裙沾了很多颜料,建议她换一件。她让我少管她,两只手都不得空她就直接用头顶我。” 向文楷不想听他变相炫耀,“闭嘴。” 他们一路吵闹地回到家。向文楷看到坐在陆臻身边的那两个堂弟,眉心微蹙。 向子俊一脸讨好地笑,“哥,我们听人说你今天上场打比赛,才知道你回来了。” “有事?”向文楷表情漠然地走到水龙头边洗了洗手。 “我爸让你得空去家里坐坐。” 向文楷犹豫了一下,“你们先回去,我晚点过去。” 陆臻和方嘉嘉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向峻宇把大贵安顿好,走回方嘉嘉身边看了看那副还没完工的树叶画,“这是谦煦吗?” “嗯。”方嘉嘉低头忙着粘贴树叶,“好饿,什么时候开始烧烤啊?” “马上。”向峻宇朝向文楷扬了扬下巴,“过来帮忙。” 两个男人在烧烤炉边忙活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子俊来找你干什么?” “估计是我大伯想让我过去给他请安,上次回来没知会他们,还打电话把我骂了一顿。” “子俊上次问我借钱,我爸不肯,他现在见我都不打招呼了。” “幸亏你没借。”向文楷轻叹,“别提他们了。” 炭火生起来了,向峻宇先拿出解冻好的五花肉和面筋放上烤架。 院子里的空气中,渐渐有了食物被炙烤而释放出的丝缕香气。 向文楷把烤好的五花肉放进餐盘,递到石桌上,“嘉嘉你饿了,你先吃。” “不吃。”方嘉嘉表情不耐烦地把那几串五花肉挪到一边,“不稀罕你的小恩小惠。” 说完她转头朝坐在婴儿车旁边的陆臻挑了挑眉。 陆臻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道闪电,立即入戏,“嘉嘉,你怎么回事啊?这样对你哥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方嘉嘉拍了拍画框上的碎叶屑,“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对我过分的场面。” 向峻宇的手僵在餐盘边,观察着那两姑嫂的表情,没想到她们俩之间会忽然起火。 向文楷赶紧挡到陆臻面前,“陆臻,你冷静点。” 陆臻也不知道这戏该怎么接,只能边推开向文楷边想台词,“嘉嘉,什么是小恩小惠?你哥欠你的吗?” “对,他就是欠我的。” 向峻宇只能挪步挡在方嘉嘉身前,“嘉嘉,你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 方嘉嘉想推开向峻宇,推不动,她瞪他,“你让开!” 向峻宇表情严肃地摇头,“你嫂子是客人,不能跟她这么吵。你哥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别这样。” 方嘉嘉只好借题发挥,“哦!你们向家人才是一家人对吧?我一个姓方在这儿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 向峻宇莫名其妙,“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臻犹豫了一下,呛声道:“别的我不说,至少姓向的弟弟妹妹不会对你哥这么没礼貌!” 向文楷若有所思地观察着陆臻的微表情。 “我为什么要对他有礼貌?”方嘉嘉踩了向峻宇一脚,“我又不用求他帮我找工作,也不会找他借钱,我跟他讲什么礼貌?” 陆臻发现这是要进入正题了,“说了半天,你是觉得你哥给婷婷和子俊他们大恩大惠了?你嫉妒?” “我嫉妒?”方嘉嘉冷笑,“我恨他!小时候当着我的面给向婷婷买好吃的,长大了给向婷婷安排好工作。向婷婷才是他亲妹妹!他对他的向家人越好,只会让我更讨厌他!” 陆臻怔了怔,似乎是没想到方嘉嘉的情绪给得这么激烈。 她抬眼瞥了一眼向文楷,发现他居然在微笑。她有些慌乱地找回做戏的状态,“他对自己的兄弟姐妹好不是应该的吗?” 方嘉嘉一下没想到能接上的话,有些无话可说地鼓了鼓腮帮子。 向峻宇盯着她,眉头稍动,也觉出了不对劲。 陆臻见方嘉嘉不吭声了,自己找补,“嘉嘉你也太自私了吧,你想让你哥不顾其他的兄弟姐妹,就对你一个人好?” 方嘉嘉词穷地挠了挠头,“我才不稀罕他对我好,我就是见不得他在那些人面前装大好人。”说完她撇了撇嘴,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挺明白了。 向峻宇忽然明白了什么,微微扬了扬唇角,低声对眼前的人说:“我就对你一个人好,好不好?别闹了。” 方嘉嘉直接把食指抵在他嘴上,用唇语警告他:你别说话。 陆臻听不清向峻宇说了什么,还在努力延续剧情,“难不成你还想让你哥和他们断绝来往?” “那倒不用。”方嘉嘉说话的气势越来越弱,觉得自己这临场发挥的演技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向峻宇嘴角含笑地盯着她,等着她自己破功。 向文楷轻轻拍了一下陆臻的头,“你别演了,嘉嘉都演不下去了。” 听了向文楷这话,向峻宇直接笑出了声,“嘉嘉,你今天演上瘾了?在这儿装模作样的你在点你哥?” 陆臻和方嘉嘉想不出自己的演技是在哪儿露出了破绽,两个满脸窘态的人茫然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就笑得停不下来了。 向峻宇和向文楷站回烧烤炉旁,望着那两个笑得直不起腰的女人,无语。 终于笑够了。两个失败的女演员沉默地坐在石桌旁,味同嚼蜡地吃着烧烤,看娃。 背景音是旁边两个忙着烧烤的男人在严肃又苛刻地点评她们的演技。 “嘉嘉前面情绪给得太大了,陆臻没接上话。”向文楷用小刷子给土豆片刷了点油,“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向峻宇把烤鱼翻了个面,“没办法,没排练就是这样,临场发挥太考验演技。嘉嘉还在想词儿呢,陆臻就急着救场了。” “她们俩默契还是不太够,台词接不上,情绪不连贯,表情稍微不到位就很容易露出破绽。” “第一次合作能有这效果不错了,刚开始戏还挺足的,我真信了。” “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虎头蛇尾还是有点可惜。” “不过也没算白演,观众好歹能看出来演了个什么东西。” “对,演技虽然有待提高,内容的确还行,至少不空洞。” “她是真好意思提向婷婷,你给向婷婷买一袋辣条,我都是反手就买两袋给她。” 向文楷把烤好的土豆片放进盘子里,“向婷婷是谁?” “向婷婷?”向峻宇盯着手里的烤鱼,无比顺滑地接话,“就跟这鱼一样,不太熟。” “我不认识。”向文楷翻了翻手边的那串烤红椒。 听他们俩在旁边教科书一般地一唱一和,陆臻和方嘉嘉直接笑成了震动模式。 向峻宇又往烧烤炉里放进两块木炭,“向处,以后再有人找你安排工作,你怎么安排?” “我就一个妹妹,她的工作我都没安排好,现在还在村里挖野菜。我没那么大能耐,安排不了。” “再有人来找你借钱,你怎么说?” “家里的钱都在陆主任那儿,我做不了主。” 向文楷看向石桌旁那两个只顾着笑的人,然后又和向峻宇默默对视了一眼。 说来说去,还是他们更有默契。 陆臻笑得脸都僵了,她转头去看向文楷和向峻宇。 烤炉里的袅袅烟雾从他们眼前升起,烟火味和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他们浑身松弛地站在那里,表情专注地翻烤着手上的食材,从脸上看不出玩笑作乐的神态,却又让人觉得他们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格外有趣。 她好像理解了,向文楷为什么对向峻宇总是格外上心。 他们之间有少年时积累起来的情谊,还有即使穿过漫长岁月也不会荒芜的默契。 向文楷内心有一片没有规则、级别和教条的自由之地,留给了最好的兄弟。 “你最好是说到做到。”方嘉嘉咽下嘴里的土豆片,转头看向她哥,表情凶巴巴,“自己家这点事都顾不过来,你当什么大慈善家?” “听你的。”向文楷伸手挥了挥被风吹到自己眼前的烟,“我以后只管顾自己家的事,大伯家我今晚也不去了。” “我不想再听到他们说你给这个找工作给那个借钱的,听着都烦人。” 向文楷点头,“我保证,不会再有这种事。” 方嘉嘉朝陆臻扬了扬眉,陆臻悄悄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她们俩虽然戏演垮了,但是事办成了。在这件事上,结果就是比过程更重要。 “嘉嘉。”向文楷眉梢带笑地看向他妹妹,“你能不能先把我的好友申请通过一下?” 向峻宇被向文楷的卑微惹出一抹笑,“你现在这样子真的很不值钱。” 方嘉嘉和陆臻交换了眼神,不情不愿地拿出了手机,“你再发一遍申请。” “好。”向文楷取出自己的手机,“发了。” 陆臻不想去探究他们兄妹之前有过什么样的心结,她满眼感激地望着方嘉嘉,确定她就是那个让向文楷产生变化的关键人物。 在这个可爱又善良的小姑子面前,她不禁为自己之前的口不择言有些汗颜。 不慌不忙 第118节 “嘉嘉,你们这里的风俗,是不是妹妹出嫁的时候也要让哥哥背着出门?” “嗯?”方嘉嘉表情茫然,笑道:“我不知道,没嫁过。” 向峻宇接过话,“是有这个风俗,哥哥弟弟都行,我姐出嫁那天就是我背出门的。” 向文楷听了这话,默默翻烤着手里的烤串,忽然有些伤感。 上一次背她还是她不记事的年纪,下一次再背她却已经是她结婚的日子。 炭火炙烤出焦黄的怅惘。没有人可以还给他们,兄妹之间被偷走的这些年。 他又看了一眼正在和陆臻聊天说笑的妹妹,那声叹息,落进了食物被炙烤时发出的滋滋声里。 向峻宇疑惑,“叹什么气?” 向文楷攒眉,“想杀了你。” “你敢!”方嘉嘉猛地扭头看向她哥,“你想杀了谁?” “不敢,杀人犯法。”向文楷看了妹妹一眼,“息怒。” 陆臻拿着一串烤娃娃菜笑不可仰,“向文楷,你以后再敢欺负我试试,我可算找到靠山了!” 向峻宇默默地笑,他觉得向文楷总算有点好哥哥的自觉了。 陆臻突发奇想,“谦煦他爸,我们退休了就在峻宇家这旁边建栋房子吧,我觉得住这儿太舒服了。” 向文楷略感意外,“我还以为你会住不惯。” “怎么可能住不惯?以后你跟我吵架,我就跑过来找嘉嘉帮我撑腰。” 向文楷说,“我考虑考虑。” “你在这儿装什么?”向峻宇哂笑,“前几天还在问我宅基地的事。” 陆臻和方嘉嘉对视一眼,大笑。向处长今天可以说得上是,颜面扫地。 方嘉嘉走到向峻宇身边,“明天早上我和你一起去跑步,我要跑五公里。” 向峻宇点头,“打球打不过别人你知道要锻炼身体了。” “我也很久没跑步了。”向文楷看了看他们,“峻宇,你早上记得叫我。陆臻,你去吗?” “不去,我起不来。” 清风习习的夜,烧烤炉里袅袅上升的烟和时而迸发的笑声飞入山间的清澈空气里。 向文楷之前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在陌生又无边无际的荒野里游走了十多年,此刻终于又找到了方向和目的地。 回家,让往后的每个日子里都多了一份期冀。 他又看了一眼东边的那片草莽深处,想要把自己年老后的岁月都藏进那里。 夜来了又去,破晓晨色透进一扇扇开开合合的窗子。 向文楷上次时隔多年回家一趟,四天时间里没去拜访过那些堂亲、表亲。 这让那些想在他面前端端长辈架子的人,白做了一番心理准备。 此次他再回来,那些依然没等到他上门请安的长辈们,决定亲自前来,好好教导他一番身为向家子孙该有的规矩。 方建兵听王秀荷说向文楷一家三口回潭沙前要先回状元小卖铺吃个午饭,周日起了个大早,忙进忙出地清扫家里和院子里的杂物。 角角落落地收拾完,正给减减拌狗粮的方建兵听到了身后杂乱的脚步声,转头就见向正则的那几个兄弟姐妹,怒容满面地往状元小卖铺来了。 “文楷呢?喊他出来!” 恶声恶气说话的是向文楷的大伯向正源,他满眼嫌恶地白了方建兵一眼。 方建兵在这群向家人眼里,还不如那条正在吃狗粮的狗。 第100章 .痛苦的根源,痛快地切割 天刚蒙蒙亮。 向峻宇穿着体能服站在薄雾笼罩的院子里,等着那心血来潮想要和他一起晨跑的两兄妹下楼。 一切都蕴蓄在即将苏醒的空气里。向文楷穿着那套黑配黄的球服下了楼,“嘉嘉呢?” “还没下来。” “你催一下。” “我不敢催。” 向文楷往他身边一坐,“那等着吧。” 方嘉嘉发现自己也没带别的运动服,穿着昨天比赛时穿的那套已经被山风吹干的黑配粉的球服下了楼。向峻宇的视线在他们兄妹身上晃了一下,“我去换身衣服。” 他一个箭步冲上三楼,迅速换上了自己那套黑配黄的球服。 向文楷和方嘉嘉都感到费解地望着那个临时起意要换装的男人。方嘉嘉嘟囔道,“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跑个步还挑衣服。” “这样看起来比较团结。”向峻宇通身愉快地跑出院子。 花草和树叶上的朝露待日晞,清晨的山野隐没在乳白的晨雾之中。 晨跑的人冲破雾气,在释放能量的同时,也在从自然里摄取。 步声交叠的奔跑里,他们从朦胧的天色里,从散发着芬多精的树林之间,一步一步跑进阳光普照的清晨。 向文楷看了一眼道旁被他们的脚步声惊飞的鸟,嗅到了清晨里带着的那些觉醒意味。 向峻宇跑在方嘉嘉身边,速度比平时慢了很多,一直在提醒她注意呼吸吐纳的节奏。 快跑到山脚,方嘉嘉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对着站在她身边的两个男人摆手,“你们跑吧,我真跑不动了。” 向峻宇拍了拍她的背,“要不要我背你跑一段?” 向文楷揉了揉自己的膝盖,“你恶不恶心?” “恶心什么?我在部队的时候也经常负重跑。” “我觉得有点恶心。”方嘉嘉有气无力,“我想吐,跑得头晕。” “可能是你太缺乏锻炼了,不能刚开始就这么剧烈运动。”向峻宇拨了拨她额头汗湿的碎发,“我以为你天天打球体能好一点了,看来还是得循序渐进。” 向文楷仔细看了看妹妹的脸色,“嘉嘉,我感觉你是有点低血糖。”他对向峻宇说,“我先去给她买点吃的。”向文楷说完继续往前跑了。 向峻宇问她,“很难受吗?” “有一点。” “我欠考虑了,你不能一上来就像我这么跑。我背你。” “没那么娇气,我自己走。” 他们俩又慢慢走了一段,向文楷拎着包子、豆浆和几块巧克力跑了回来。方嘉嘉坐在路边吃东西,感觉自己慢慢在回血,活过来了。 她坐在他们中间忙着咀嚼和吞咽食物,听他们俩又开始聊起来了。 向文楷给她撕开巧克力的包装纸,“昨天夸下海口,说要跑五公里。” “她可能对距离单位没什么概念。” “其实这还涉及到运动常识和自我认知的问题。” “你再说下去可能还会涉及到暴力沟通的问题。” 赵万勇端着一盆豆腐脑从他们仨面前经过,“文楷,你怎么在这儿啊?我刚刚看到你大伯他们去你家了,说是去找你啊。” 方嘉嘉想到她爸爸一个人在家,那群人对她爸爸又向来是不太客气的。她拎起手边的食物,腾地起身,往家跑。 向峻宇和向文楷也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张翠凤正蹲在院子里择菜,见向正源兄妹四人往小卖铺去了,她赶紧拿出手机给王秀荷通风报信。 ——秀荷,那四个姓向的吸血鬼来了,一大早摆个臭脸只怕是来找茬来了。 “文楷呢?喊他出来!”向正源朝蹲在狗窝边的方建兵扔了一个白眼。 方建兵木然地朝他们看了看,伸手拎起那袋狗粮,“他住在峻宇屋里的。” 他走进房里,拎了四把凳子出来让他们坐,结果他们只是把嫌恶的眼神扔到他摆出来的凳子上,转身望着别处,窃窃私语。 “你们喝不喝茶?” 回应方建兵的,只有那些人混合着轻蔑的冷漠。 向正源朝自己的三弟向正清发话,“去峻宇那里要喊个车,你快点喊个面包车。莫又让他不声不响地回潭沙了,一点规矩都没得。” 方建兵犹豫了一下,什么都没说。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们倒水泡茶,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回女儿尚未完工的工作室继续粉刷去了。 向家兄弟喊的面包车没到,向文楷先到家了,他跑了一路,微微有些喘,上了家门口的台阶。 “大伯,你们怎么来了?” “你还晓得我是你大伯啊?”向正源目光冷寒地瞪着他,“回来都不和自家人打声招呼,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姓什么了?” 方嘉嘉跑出一身的汗,气喘吁吁地跑进自己的工作室,“爸爸,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方建兵朝女儿扯出微笑,“你怎么就穿这么点?快去加个衣服,莫搞感冒了。” 向峻宇站在向文楷身边,目光在那几个面色难看的长辈身上快速扫了一遍。 “打什么招呼?”向文楷昨天看了妹妹和陆臻演的那出戏,心里就已经做出了决断。 他本来答应了向子俊说会去他们家,后来又故意没去,就猜到他们今天会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来这么早。 向文楷唇角挂着一丝冷笑,“我没时间。” “你对你大伯这是什么态度?”向正清一下就从他大哥身后窜了出来,“文楷,你还分不分得清亲疏远近?我看你这个不孝子就是认了外姓人当了老子,忘了本了!” 向文楷的小姑站在两个哥哥身后煽风点火。 “文楷,不是小姑想批评你,你确实是做得不对。上次回来你一声不吭,这次回来你对自家人也不闻不问,子俊和子耀昨天去请你都请不动,你让我们这些一直把你当自家孩子疼的长辈怎么想?” 向文楷把手里的巧克力包装纸丢进门口的垃圾桶,不以为然地说,“随便你们怎么想。” “你个忤逆不孝没良心的东西!”向正源指着向文楷破口大骂,“当个副处长你要上天了是不是?你爸爸死得早,我们以前怎么对你的?你现在翅膀硬了在我们面前摆官威?真当我们向家没家法了?” 向文楷一脸平静地看着怒不可遏的向正源,觉得他的怒气还不够盛。 “你们家的家法是不是欠钱不还?你上回建新房子找我拿的五万,还有子耀撞了人找我借的那四万,我不要了。你让子俊把他结婚前借我的钱赶紧给我还了,我要给兵叔换辆车。” 不慌不忙 第119节 方建兵听到向文楷这些话,握在手里的滚筒停了一瞬。 “我看你真是反了天了!”向正源被侄子这话气得满脸涨红,“你要给哪个换车?向文楷,你读书几十年脑子里读进水了?你身上流的是哪家的血?” “我身上流的那一半向家血早就让你们吸干净了!” 向文楷目光里的冷霜凝在向正源脸上,“你们今天都在这儿,那我就把话挑明了。我能力有限,顾不上那么多人。你们在我身上做过的投资,也早就百倍千倍地赚回去了。以后大事小事都别来找我,我的精力也就够顾自己家这几口人。” 方嘉嘉站在爸爸身旁,沉默地听着外面那些人大吵大闹。 “你跟谁是自己家?”向正清指着侄子大吼,“向文楷!你跟谁是自己家?姓方的强盗霸占的是向家的房和地!你个忘本的东西,认贼作父,给贼养老,简直丧尽天良,你要遭天打雷劈!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 向文楷眉梢眼角都挂着讥讽,表情和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 “向正则他本来就该死!养恩就是比生恩大,我就认兵叔是我爸,是我儿子的爷爷。你们对我爸说话客气点,不然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向文楷此话一出,彻底激怒了眼前的向家人。 四个暴跳如雷的长辈指着他大骂“逆子”,毕竟向正则这个死去的兄弟是他们拿来对侄子予取予求的唯一砝码。侄子不认向正则,他们所赖的血缘绑架也就瞬间失去了效力。 方建兵匆匆转了个身,背对女儿,粗糙的掌心胡乱擦了一把老泪。 方嘉嘉眼泪汪汪地拍了拍他的背,心疼他为这个家劳心劳力这么些年,终于换来了向文楷的一声“爸”。 “向文楷!你讲的这是什么背宗叛祖的话?忘本的畜牲!反了你了!” 这么中用的侄子以后要全心全力奉养外姓人,感觉自己的利益即将遭受巨大损失的向正源勃然大怒,扬起手要扇向文楷耳光。 向峻宇伸手握住向正源的手腕,“正源伯,别动手。” 张翠凤撅着嘴,对蹲在她身边帮爸爸磨刀的向安说,“向安,你文楷哥早看明白了,分得清哪个是真对他好,哪个是想喝他的血。” 向安给磨刀石上洒了一捧清水,“嗯,文楷哥他四只眼睛就是看得清楚。” “我看就是要打一架才好,把关系打断了最好!” 张翠凤歪着身子在儿子身边嘀咕,“向正源一家人三天两头找名义问他要钱,今天要修整祖坟,明天要看病治病。向正清的姑娘找个工作也要找他,他那两个姑姑也是有事没事,没事都要找事去喝你文楷哥的血。” “荷嫲那么看重钱的,文楷哥天天当大菩萨,她也不管管?” “你荷嫲是不想让文楷觉得他妈妈恨他爸爸那边的人,才对这些吸血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呸!”张翠凤啐了一口,“一屋的吸血鬼!今天跑来闹不就是怕你文楷哥以后不管他们了。” “文楷哥昨天比完赛看到我,还想给我塞几百块零花钱,我没要。”向安听着那边的吵闹声,皱了皱眉,“我还想他公务员没几个钱,早晓得我就要了,鬼晓得他这么有钱。” “要你脑壳!文楷哥的钱也是他凭本事赚来的血汗钱,你以后也不准要。” “哦。” 陆臻开着车带着婆婆和儿子匆忙赶来,见了眼前争吵的阵仗,目瞪口呆。 王秀荷抱着宝贝孙儿走到儿子身边,神色愤愤地看了看那几个人,把孩子送回陆臻手里,“陆臻,你抱谦煦先进屋,不能让这些疯狗吓到我孙子。” “王秀荷!你个臭不要脸的贱人,你骂哪个是疯狗?” 向正清指着王秀荷的手被向峻宇挥手打开。向峻宇盯着他,厉声道:“过分了。” “峻宇!你是不是也忘了你自己姓什么了?我看我们老向家简直是家门不幸,怎么出了你们这两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忘本东西!” 向正清恶狠狠地瞪着向峻宇,“怎么?你也打算背宗叛祖?想当方建兵的上门女婿?王秀荷养的小狐狸精给你灌了迷魂汤了!瞎眼了你!” “我来。”向文楷伸手拽了想要直接动手的向峻宇一把。 向文楷早就已经耐性见底,他先是慢条斯理地摘了眼镜,递给向峻宇,然后猛地一巴掌狠扇在他三叔那张气急败坏的老脸上。 他手上用了狠劲,话却说得平静,“不准骂我妈和我妹妹。” 满脸惊愕的向正清被那巴掌扇得一个趔趄,傻眼的向正源赶紧伸手扶了一把。 这格外响亮的一巴掌扇出了几秒的寂静。 听见王秀荷和女儿挨了骂,一直闷不吭声的方建兵在这群人安静的间隙里,忽然拎着半桶油漆从房里冲了出来,朝向正清狠狠泼了出去,然后随手抄起靠在墙边的竹扫帚冲过去对着向正清拼命地打。 场面瞬间乱作一团。 那四兄妹拎起那几把没人坐的凳子愤怒反击。方嘉嘉拿着刷墙的滚筒追着骂过她爸妈的人打。 向文楷把王秀荷扯到身后,抬脚踹开他那举着凳子要朝方建兵砸去的大伯。 向峻宇挡在方嘉嘉身前,推开了向文楷那个歇斯底里的小姑。 陆臻匆匆把孩子放进婴儿车,送进屋子里,握着一根晾衣杆跑了出来。她无措地跑到向文楷身边,皱着眉头挥杆还击想要攻击向文楷的向正清。 张翠凤一家三口怕王秀荷一家人吃亏,一个拎着扫帚,一个拿着擀面杖,一个举着洗菜盆,也加入了混战。 他们手里的工具碰撞出激烈的声响,混乱的肢体冲突里,伴随着一声声刺耳的叫骂。 毫无章法的乱战里,向正清稀里糊涂地把准备砸向方建兵的凳子砸到了自己大哥头上,向正源捂着冒血的额头嚎叫着倒地,打斗声停了下来。 向思睿收到向峻宇的消息后,带着派出所的钟警官匆匆赶了过来。 那四个上门讨打的不速之客大吼大骂地离开后,站在状元小卖铺门口的人面面相觑。 一直躺在婴儿车里安安静静盯着小卖铺货柜上那两排小公仔看的向谦煦,啃着自己肉乎乎的小拳头发出咯咯笑声。 站在外面的人被小孩儿的笑声传染,一个接一个笑了出来。 王秀荷的拳头不轻不重地在方建兵身上捶了一下,“建兵,你今天真是长本事了!” 陆臻笑,“妈,兵叔那还不是为了维护你和嘉嘉!” 方建兵尴尬地左手攥右手,老脸一红。 “建兵哥,你今天是这个!”张翠凤朝方建兵竖起大拇指,“老虎不发威他们以为你好欺负!” 向文楷从厨房端了一盆清水出来,用力泼走了地上那滩从向正源额头流下来的“向家的血”。 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和那种植于骨血里的痛苦的根源完成了切割。 正午的太阳,光芒万丈。 早上一起打过群架的战友们,围坐在龙耳朵餐馆的院子里吃午饭。 向安抱着减减蹲在婴儿车前耍宝,逗得向谦煦笑个不停。 张翠凤给陆臻递了一碗汤,“文楷,你早就该跟他们断了!” 向文楷微笑,“嗯。” “你不欠他们的!向正源那个小气鬼,给你买个书包他念了几十年。”张翠凤撇嘴,“你给他的那些钱,给他买几十个坟山包都富余,够他死个几十次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一顿拌进了释然和幽默的午饭,他们的笑声越过了马路和菜园,随风飞远。 向文楷一家三口准备返回潭沙,临出发时,方建兵和张翠凤都追着要给谦煦塞红包,陆臻推辞了半天,根本拗不过他们。 方嘉嘉把她和向峻宇的那两个红包塞进婴儿车下面的置物筐里,然后把那个小状元公仔盲盒递给陆臻。 陆臻好奇,“这是什么啊?” “给我哥的,你晚点再给他。”方嘉嘉微笑,“他自己问我要的。” 一个多小时后,向文楷的车子开进了服务区,陆臻抱着酣睡的孩子,把那个盲盒递给他。 “谦煦他爸,嘉嘉给你的。” 向文楷拆开那个包装盒,拿出那个戴着眼镜的小状元公仔,微笑着沉默了一会儿。 向峻宇把方嘉嘉送到虹霞红薯粉厂的围墙边,再三嘱咐她画墙绘的时候注意安全。 准备上车回村部时,他看了一眼向文楷给他发的新消息,笑了笑,举着手机给方嘉嘉看。 “嘉嘉你看,你哥他换头像了。” 方嘉嘉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拧开那罐绿色的丙烯颜料,“他好幼稚。” 高速路两旁的楼房和树木,在车窗上刷出两道迅速后退的虚影。 向文楷凝望着前方的路,发觉自己这才刚离开家,居然就已经开始想家了。 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泰戈尔·《飞鸟集》 第101章 .不慌不忙,朝着光的方向 百鸟鸣啭,百花齐绽。 一个春光正盛的周末。 178 的人又来到了万穗农场,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在稻田里插秧。 自从被樾野文化和万穗农场那场“一起种地吧”直播拉来当群众演员之后,178 这几个老同学就成了唐小穗呼之即来的免费劳动力,管三顿饭,挥之即去。 到了四月下旬,天气时常暖得像夏天。春耕时节,村里人人都忙忙碌碌。 何越山和覃森还时不时地和隔壁稻田里的农民大哥插科打诨,幼稚地和人叫嚣着要拼手速。 方嘉嘉不太熟练地将手里的秧苗插入稻田,忽然摸到了一个滑溜溜的活物,“啊——这是——”她的尖叫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嘉嘉,怎么啦?” 方嘉嘉的双手在稻田的泥里前后左右摸索了一会儿,成功抓起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 她举着战利品炫耀了一下,眼角还被甩上了几个泥点子,皱了皱眉头,把泥鳅丢进腰间放水壶的小竹篓里,淡定地说:“中午给大家加个菜。” 离她最近的周希沛走到她身边,抬起挽起衣袖的手臂,“快擦一下,眼睛旁边沾上泥了。” 方嘉嘉歪头在她胳膊上蹭了一下,“谢谢周董。” 唐小穗万万没想到,方嘉嘉抓出的这条泥鳅竟然会让这群成年人瞬间玩性大发。 “这一条怎么够吃啊?”陈新赶紧插完了手里的那把秧苗,“我去下面那块田里看看。”说完他一脚一腿泥地走到田埂上,跳进下面那块还没插秧的稻田。 叶朗握着一把秧苗好奇地朝下面那块稻田望,“新新,有吗?” 陈新边走边摸索了一会儿,“我去!真有!”他抓起一条泥鳅开心地晃了晃,“方嘉嘉,我这条更大!” 埋头苦干的唐小穗发现身边那几个人刚刚还嘻嘻哈哈磨磨蹭蹭的人,这会儿表情上没表现出什么异常,插秧的动作却像是突然开了倍速,一个个插完手里的秧苗就往下面那块稻田里跳。 “我请你们是来做事的!”唐小穗又好气又好笑地叉着腰,“都给我上来继续插秧!这块田不插完不准吃午饭!” 何越山故作稳重地继续插秧,“小穗,你别急,我帮你摇两个兄弟。”然后,刚刚那两个和他们插科打诨的农民大叔笑呵呵地过来开始友情支援。 不慌不忙 第120节 抓泥鳅的几个人又开始释放天性,方嘉嘉和周希沛忽然你一句我一句地哼起了儿歌。 ·池塘里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 ·…… 她们刚唱完“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这一句,那几个躬着身子认真抓泥鳅的男同学居然异口同声地趁机回应:“好——” 唐小穗哈哈大笑,往叶朗身上扔了几根准备废弃的秧苗,“叶书记!你跟着他们都学坏了。” 叶朗直起腰笑了笑,“我总要合群啊。” 他话音刚落,站在他斜前方的覃森脚一滑,整个人坐进了泥田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同学们爆发幸灾乐祸的笑。 覃森站起来哭笑不得地走了两步,直接把笑得最大声的陈新拽倒在泥田。 “你也洗个泥水澡,对身体好。” 陈新迅速起身,又把覃森扑倒,“你这个脚滑的狗东西!” 身上糊了泥的人会像是被丧尸病毒感染了一般,自动联盟,寻找下一个“受害者”。 直觉不妙的叶朗见状赶紧往稻田的另一头走,想要远离这两个危险人物。还没走几步,就被那两个扑过去的泥人按倒在泥田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小穗见那几个女人笑得直不起腰,偷摸摸滑进下面那片稻田,扑通扑通接连把李晓虹和周希沛拽倒。 方嘉嘉尖叫着逃跑,被那三个丧心病狂的女人追着甩了一身的泥。 平时衣冠楚楚的几个成年人,开始幼稚又疯狂地打起了泥巴仗。何越山为了保护唐小穗也加入了那场泥巴乱飞的大战。 奔跑。摔倒。追赶。打闹。他们满身满脸都是泥,依然放肆地大笑。 晴空之下。这片稻田在栽种水稻之前,先长出了光芒四射的快乐。 两个农民大叔望着他们笑了笑,继续躬身插秧,“年轻就是好啊。” 向峻宇接了电话来给方嘉嘉送换洗衣物,下车后看到从田埂上走来的那个满头满脸满身都是泥的人,根本不敢认,也根本憋不住笑,“好玩吗?” “好玩。”方嘉嘉用糊满泥的手背,蹭了蹭有点发痒的额头,“我美不美?” 向峻宇笑个不停,“美你个头,你要不要照照镜子?” 他转身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准备拿出那个装着她里里外外换洗衣物的纸袋,听到她鬼鬼祟祟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向书记笑着叹息,无可奈何。明明是具有充分防范意识的人,现在却只能假装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 果然,他被那个浑身是泥的人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了腰。 方嘉嘉发出得逞的笑,“你笑什么笑?我蹭你一身泥!” 向峻宇放下纸袋,索性转过身面对面抱着她,“那前面也送一点,不要厚此薄彼。” 他伸手从她头发上剥下一块干掉的泥,又捏了捏她仿佛做了泥浆面膜的脸,“你这要好好洗,都干成块了。” 方嘉嘉松开他,想帮他拍了拍身上的泥,给人干干净净的黑衬衫越拍越脏。 “我先过去了,马上要吃午饭了,我们上午贪玩误工了,下午要继续插秧。” “去吧,劳动最光荣。” 几个在上午因为打泥巴仗弄得面目全非的人,下午赶工插完秧,累得腰酸背痛。 到了傍晚,一群人在万穗农场的有机菜园里东采西摘,然后又走进厨房分工合作,忙活出一顿喷香的晚饭。 他们围坐在唐小穗的农家小院儿里,吃吃喝喝,东拉西扯。 工作里的零星趣事,生活里的琐碎麻烦,总有人在用心倾听,认真回应。 李晓虹望着唐小穗院子里的几垄鲜花,感叹道:“百花齐放真好看,可惜季季有花落。” 叶朗微笑,“万紫千红烈如火,当片绿叶也不错。” “不愧是叶书记,又升华了。”李晓虹咂摸了一会儿,“的确,不是非得去争春,当片绿叶也不错。” 陈新拿起手里的搪瓷杯,把他姑妈常说的那一套搬了出来。 “我们叶书记可不是来村里镀金赚基层工作经验的,他可是带着绿叶精神来驻村的,今天还甘当泥腿子深入田间地头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多好的叶书记!来!为叶书记的绿叶精神干杯!向叶书记学习!” 一群人齐声喊道:“向叶书记学习!” 搪瓷杯又碰撞出新的笑声。 说笑间,方嘉嘉又夹了一筷子辣椒炒泥鳅,“小穗,你养点稻花鱼吧,那个好吃。抓鱼的时候又能打一次泥巴仗。” 周希沛笑她,“嘉嘉,我算是看出来了,你真是贪吃又贪玩。” 叶朗说,“六月初万匠泉的糊仓节,有个环节就是大家在稻田里打泥巴仗,还有鸡罩捕鱼比赛和长桌宴。你们要去玩儿吗?” 几个人争先恐后地说,“去!” 去欢腾的热闹里打滚吧,人生很长,留给友情的时光也还有很多。 178 的老同学,这次聚完,不久后又会再聚。 夕阳撤退,天色向晚。 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 状元小卖铺和方嘉嘉个人工作室同时开业之后,同在一个屋檐下工作生活的两母女,时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吵闹闹。 方建兵帮这个也不是,帮那个也不是,经常夹在母女俩之间左右为难。女儿的工作室彻底完工后,他一直想回工地继续打工。 方嘉嘉觉得爸爸年纪大了,不准他再回工地上班。方建兵不同意,觉得自己闲在家里不像话。当女儿的自然知道父母最在乎什么,拿出了高为峰纵火行凶的那件事吓唬他。 “好吧,爸爸你去工地吧。下次又来个和高为峰一样的疯子,你就等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方建兵心中一骇,拿起一块木板在方嘉嘉手上轻轻拍了一下,“你快呸!” “我不呸。”方嘉嘉索性把手揣进兜里,“你还去不去工地?” “不去了,你快呸!” 方嘉嘉哭笑不得地拍了下他手里的木板,“呸呸呸!” 就这样,为了让爸爸依然有工作的价值感,方嘉嘉雇了自己的爸爸做个人工作室的保安兼保洁,正式入职,定时发工资的那种。当爸爸的也不说什么,就当是陪嘉嘉过家家了。 王秀荷不给他发工资,他也必须兼起状元小卖铺的保洁员、理货员、送货员、搬运工,等王秀荷去跳广场舞了,他还要立即上岗做收银员。 在工地上只要打一份工的方建兵,在家里身兼数职,每天围着她们两母女忙得团团转。他却干劲十足,整天乐呵呵的。 有时候看两母女为一点小事唇枪舌剑地吵吵,他还能在一旁看出乐来。 这天傍晚,灯又亮了起来。 忙活了一整天的一家三口,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方桌边吃晚饭。 方嘉嘉收到陆臻发来的视频通话邀请,点击接听。见屏幕里露出的是小侄子茫然又好奇的脸,她笑容都变得温柔了,“嫂子,是视频里看着会显大吗?我感觉谦煦长得好快啊。” 陆臻拿出口水巾,“是啊,谦煦每天都在长,小孩儿一天一个样。” 向文楷笑而不语。方嘉嘉见陆臻忽然出现在屏幕里给向谦煦擦口水,这才意识到发视频的不是陆臻本人,她捡了烫手山芋一般把手机扔给了王秀荷,“妈,你的好大儿。” “妈,你下次寄土鸡蛋别裹那么严实,每个鸡蛋都那么包装太麻烦了,也不环保。” 向文楷想到昨天收到的那箱鸡蛋,“又是气泡膜又是珍珠棉的,天气再热点都能捂出一窝小鸡,昨天放进冰箱之前我拆了半天。” “你别冤枉我啊,那是你兵叔弄的!”王秀荷赶紧撇清,“我才没那么蠢。” 向文楷立马又换了个语气,“兵叔有心了,包得挺好的,一箱鸡蛋一个都没磕破。” 方嘉嘉朝满脸尴尬的爸爸瞄了一眼,“爸爸,我下次帮你买几个寄鸡蛋的专用箱子。” 方建兵不好意思地点头,“嗯。” 一家人隔着屏幕你一言我一语地又聊了一会儿,挂断视频。 向峻宇的车开到小卖铺门口,车子的货箱里是向敬东精心培育的各种花草。 “峻宇,吃饭了没?”王秀荷起身准备去帮他拿碗筷。 “吃过了,你们吃你们的。我爸让我来送几盆花草。” 向峻宇端着一盆铜钱草和一盆罗汉松先送进了方嘉嘉的工作室,对跟在身后的人说,“他再三嘱咐我说这两盆要放你办公桌上。” “东伯伯人怪好的。” 几天前,方嘉嘉十分好奇爸爸在她出生那年酿的那两坛酒到底是什么味儿,所以央着方建兵带她去了藏酒的山洞,结果正好撞见向敬东坐在洞口就着花生米悠闲喝酒的场面。 方建兵这才知道,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觉得这向善坪这后山上的小山洞是个藏酒的好地方。 因着对酒的熟悉和了解,向敬东和方建兵俩人忽然就有了“英雄所见略同”的那种惺惺相惜。 向敬东邀请未来亲家一起坐在洞口边,喝完了两瓶背着儿子藏了好久的好酒。 陪坐在一旁的方嘉嘉也盛情难却地抿了小两杯。 当晚,向峻宇和方嘉嘉合计了一番,想要借此机会让向敬东把酒戒了。 向峻宇回到家就骗他爸说方嘉嘉因为酒精过敏去了趟卫生院,向敬东想着是自己劝酒惹出的祸,这才愧疚地对儿子坦白了藏酒的事,洞里那些好酒隔天就被向峻宇全部搬出去送人了。 方嘉嘉捏了捏铜钱草的叶片,“东伯伯这几天还喝酒吗?” 向峻宇摇头,“这几天我没从他身上闻到酒味。” 方嘉嘉走到办公桌旁查看卡卡发来的设计稿,“我总感觉我们夺走了他的快乐。” “他本来就肝不好,早该戒了。而且他最近挺快乐的,拉着贵爷爷和翠婆婆在家里一起种花种草,天天在网上看别人的婚礼视频。说我们俩结婚的场地他来操办,还说一定会弄得好看又大气。” 方嘉嘉认真确认完设计稿的所有细节,抬眼看他,“什么大气?” “没什么。”向峻宇停顿了两三秒,“每次提结婚你都这样。”说完他转身出去了,继续搬车子货箱里剩下的那些盆栽。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大气,反正你是真小气!”方嘉嘉把设计稿转发给文旅局的对接人,然后走出工作室,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把货箱里的盆栽搬进那两个小花坛里。 “我刚刚在看设计稿,又不是故意开小差。一句话没接上你的你就闹情绪,每次你都这样。” 不慌不忙 第121节 方建兵本来还想出言说和,王秀荷默默朝他使了个眼色。俩人继续吃饭,懒得管了,随他们吵,习惯了。 老两口就像是两只用了几十年的老灯泡,坐在那儿散发着幽黄的光。他们默默观察着从灯光里路过的人,只是安静地照明。既不刺眼,也不声张。 向峻宇挪了挪盆栽的位置,“我没闹情绪。” “你说你没闹情绪,那你摆个臭脸给谁看?” 他笑,“给你看。” 她抱着一盆月季花蹲到他身边,“要不是你长得好看,我才懒得看你。” “这两盆山茶花放那边上吧,摆在这中间真的格格不入。”方嘉嘉把他爸爸放在花坛正中间的那两盆山茶花挪了出来。 王秀荷这才转头看向女儿,“那是你爸爸给我种的,你别动我的。” “哦。”方嘉嘉又把那两盆花挪回去,身子歪向身边的向峻宇,低声说,“我现在合理怀疑,山茶花是他们俩的定情信物。” 他想了想,小声问她,“我们俩的定情信物是什么?” 方嘉嘉脱口而出,“牛肉和羊肉啊,好特别,好浪漫。” 向峻宇听到减减在狗窝边叫唤,“狗都听不下去了。” 两个刚刚还在斗嘴的人,蹲在花坛边没心没肺地笑。他们归置好那些盆栽,又蹲在减减旁边唧唧咕咕聊了一会儿。 “爸爸,妈,我们先去广场了。” 王秀荷应道:“你们先去,我吃完了饭和你翠凤婶一起去。” 两个光明正大谈恋爱的人在跑道上散步,聊的也都是些日常的琐事。 “我下周六打算带画坊的小朋友去万匠泉画吊脚楼,上周在云溪农庄,他们画得挺开心的。” “方老师辛苦。”向峻宇看了看围墙上的墙绘,“上午有几个九安和五陵的村干部来村里交流学习,问我善文化的墙绘是哪个团队画的,我把你名片给他们了。” 方嘉嘉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们下午有人联系我了。我下个月要先画完万匠泉的民俗文化墙。” 向峻宇“嗯”了一声,“叶书记和竹叶坡打比赛那天跟我提了一嘴。” 方嘉嘉的话题随之一蹦,“叶朗他们打竹叶坡那场打得太好了,老天爷好偏心啊,他怎么做什么都那么厉害?”见向峻宇不吭声了,她立马找补,“这个篮球啊,要说不说,那还是你打得更好。” 向峻宇朝篮球场望过去,“你哥说谦煦百日宴回来一起吃顿饭,到时候让他再打一场。” “好像是他岳父的那些同事和下属想借谦煦百天这个由头送礼吧,我哥是想带孩子回来躲两天。” “谦煦挺好玩儿的,胖乎乎的,爱笑还不闹腾。” “那是嫂子带得好。” “你哥那天还使唤我帮谦煦换尿不湿,指指点点,说让我学着点。” “香莲婆婆的刺绣课是明天下午吗?她上次教我的针法我又快忘了。” “嗯。”向峻宇想笑,“你下次也别转移话题了,直接说你不想聊这些。” “我不想聊这些。” “那就聊点别的,爱红婶那天还对我说,从来没见你去上过她的课,问你是不是对她有意见。” “我这五音不全的破嗓子根本不是唱山歌的料,歌舞有关的我都是敬而远之。” “你有你自己的特长。”向峻宇看了看道旁的树,“那个策展人联系你了吗?” “嗯。”方嘉嘉伸了个懒腰,甩了甩胳膊腿,“她是看了我给谦煦做的树叶画,觉得很有意思,本来是想做一个树叶创意画的画展,主题都快定了。我那天看到上次元宵节做的那幅砂石画,又想了想,想到五谷杂粮、稻草泥巴、花花草草都能作画,我觉得既然要做村野主题那就取材于村野,所以定了新的主题。” “什么主题?” “《万物向善》,我会带向善画坊的小朋友一起做,和他们一起去潭沙的美术馆开画展。” 向峻宇赞许地点头,“今年的荣誉村民一定要颁给你,应该没人投反对票。” “有荣誉就会有关注,有关注就会有压力,我可不想当什么荣誉村民。” “那你想当什么?” 方嘉嘉忽然想到了叶朗说过的那句话,“万紫千红烈如火,当片绿叶也不错。” 向峻宇顿了顿,“这话说得太好了。” “叶朗说的。”方嘉嘉见他又不吭声了,觉得好笑,“向峻宇,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我一提叶朗你就自动静音。” 向峻宇挠了下鼻梁骨,“因为他优秀得让我无话可说。” “少来吧你,酸了吧唧。” 向峻宇笑了笑,仰头看向那轮明月,“嘉嘉,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方嘉嘉也仰头看向夜空,笑眼明亮,“星星也好看呀。” 清朗的月光在树叶上洒下白色的糖霜,群星闪耀在村庄的上空,熠熠夺目。 去蓬勃的世界里寻找自己的天地吧,无论是想当主角还是配角。 月落日升,晨曦冉冉。 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太阳即将为四野启明,山茶花的花瓣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水珠。 王秀荷敲了敲女儿的卧室门,“嘉嘉,你起了没?峻宇在外面等你。” 站在状元小卖铺台阶下的向峻宇,望着那个慢悠悠走出来的人,等着配合她完成她正式晨跑前的仪式。 方嘉嘉走到第三级台阶时,向下一个飞扑,他再稳稳地抱接她落地。 方建兵正在女儿的工作室打扫卫生,探出头,望着他们微笑。 已经对他们俩的互动日常习以为常的王秀荷拎着浇花壶站在门口,“峻宇你少惯侍她惯侍:溺爱、迁就(西南官话方言)。,一天到晚疯癫癫的。” 向峻宇甘之如饴地笑,“还好。” “你爸爸昨天提了一条娃娃鱼过来,你中午过来吃饭。” “好。” 方嘉嘉不想一大早就听她妈妈唠唠叨叨,拔腿就跑,“向峻宇,你快来追我!” 张翠凤站在菜园子里泼了盆洗菜水,拍了拍洗菜的盆,笑呵呵地朝方嘉嘉喊,“嘉嘉,慢些跑!” “荷婶,我先去跑步了。”向峻宇转身去追赶那个远去的身影。 路上早起的村民们,拿着春耕的农具和他们打招呼,“嘉嘉,厉害咯,书记都跑不赢你了。” 向书记神清气闲地跑到她身边,“轮到你追我了。” 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长长的河堤上,奔跑的他们给落月河边的芦苇荡带来了一阵微风。 细长的芦苇随风而动,阳光在摇曳的叶片上起舞。 长满了水草的水面上,倒映出年轻的,奔跑的身影。 清晨的空气在呼吸里涌流,方嘉嘉感觉自己被投入了一片无垠的清澈之中,泊在一片春意盎然的日光里。 她在 27 岁即将结束的时候,忽然不想再那么浑浑噩噩地被时间追着跑了。 只是转了个身,回到向善坪。用一个冬天的时间,步履不停地身心重启,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生机充沛的春天。 以前是刚被闹钟叫醒就盼着夜晚快点到来,如今是还没睡下就开始期盼第二天的清晨。 那些曾经只觉谈来奢侈的爱和梦想,原来早就等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望着那轮初升的太阳,觉得人的确应该每天早点醒来,才能看到那么辉煌的朝阳,那么广袤而盛大的明朗。 春光如煦,万物向善。 朝着前方奔跑的向峻宇忽然慢下脚步,回转身望着她,见她加速朝自己跑来,笑如春风。 “嘉嘉,慢点跑,不着急。” 第102章 番外.每个人有自己的人生节奏 方嘉嘉又上完了两堂向善画坊的课,正在收拾教具。 刚开完防洪防汛会议的向峻宇等在农家书屋门口,十二个小朋友拎着自己画好的画,出门时接力一般地和他们讲礼貌,“方老师再见,向书记再见。” 宋青岚和赵春兰挽着手经过书屋门口,准备往村部刚开的小食堂走。赵春兰习惯性为方嘉嘉报菜单,“嘉嘉,今天晚上有锅巴炒腊肉和辣子鸡,要不要一起吃?” “好啊。”方嘉嘉抱着教具走出来,朝门口的向峻宇抬了抬下巴,“你呢?” “我随你。” 小食堂的壁挂电视正在播放一档热门综艺,方嘉嘉端着餐盘走到宋青岚身边坐下。 宋青岚夹起一块锅巴,仰头望着电视里的几个男人,“我还以为他们糊透了,没想到这两年又火了。” “什么糊透了?”大厨李师傅朝她们看,“青岚,我给你重打一份。” “没有,李师傅,我说的是电视里的人。” “人怎么能糊透呢?那多吓人?”李师傅纳闷,看了看正在装菜的向峻宇,“书记,你多吃点。” 向峻宇端着餐盘走到圆桌旁,朝向思睿看了一眼,向思睿立马把方嘉嘉旁边那个位置让给他。 方嘉嘉拿起筷子,也和宋青岚一样仰头望着电视,嘟囔道:“他们几个又一起上综艺了啊。” 她有些感慨,十几年过去了,她都从小学生变成社会人了,那些人却跟吃了防腐剂一样,一点不见老。 “他们比赛的时候你最喜欢谁啊?”宋青岚好奇,“我最喜欢苏醒和魏晨,可惜魏晨不在这节目。” “我当时最喜欢——”她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向峻宇,下意识地咳了下嗓子,“十几年前的事了,忘了。” 向峻宇冷静地望了一眼电视机,脱口而出一大串选秀男明星的名字。那些男人参加的甚至都不是同一档选秀节目。 宋青岚听笑了,“向书记你还真是如数家珍啊。” 2007 年的夏天,12 岁的方嘉嘉的确短暂地爱过很多男人。 那个暑假,向文楷和向峻宇经常见方嘉嘉和向宁坐在电视机前,安静地观看那两档选秀节目。 她们脸上看不出任何追星女孩的狂热,倒像是两个严格的评委,眼神冷漠地审判电视机里那些唱唱跳跳的男人。 直到 7 月的某天中午,向峻宇跟着方嘉嘉到了祠堂,发现她在认真地跪拜菩萨。 他见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念了一串他没听过的名字,“请菩萨保佑他们都能在比赛里取得好名次,菩萨,这些人是我想请你保佑的。等一下我念的两个名字是姐姐想请你保佑的,也麻烦你保佑一下。” 不慌不忙 第122节 向峻宇靠在门口听了个全乎,没忍住笑出了声,方嘉嘉闻声猛地回头,又羞又恼地瞪他。 “嘉嘉,你怎么不给你自己求个好名次?” 方嘉嘉羞愤地起身往外走,向峻宇跟在她身后,“你喜欢的人太多了,菩萨根本保佑不过来,拜菩萨不能太贪心。” 她又气又急地下台阶,他快速蹦下台阶转身望着她笑,“我去年是运气好才考上一中,你能不能让菩萨也保佑保佑我?让我每次考试都能拿个好名次?” 方嘉嘉内心骂他自不量力,他和那些哥哥们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她气鼓鼓地急着下台阶,因为石阶建得太陡,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扑倒在地。 向峻宇伸出的手还没扶住她,她自己下意识地去拽台阶旁疯长的茅草。人是没摔倒,手被茅草划拉了五六七八道血口子,脸上也被叶片刮蹭出几道细小的痕。 向峻宇有些不知所措,“没事吧?” 她本来就觉得为那些“哥哥”拜菩萨被他发现了很丢人,这下终于能借机哭出来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她害怕他会把这件事告诉向文楷,她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越想越想死。 “嘉嘉你别哭啊。”向峻宇束手无策地挠了下鼻梁骨,似乎是看穿了她在哭什么,“我又不会告诉别人。” 得了他这句话,她的情绪才渐渐平复,委屈巴巴地说:“那你发誓。” “行,我发誓,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事,我就——”他犹豫了一下,挑了个自己觉得挺毒的誓,“我就考不上军校,当不了军人。” 方嘉嘉心想,倒也不用发这么毒的誓。她很小的时候就老听他说想当军人。 睡在茅草堆里的九叔忽然拨开那丛茅草钻了出来,“峻宇啊,菩萨脚下不要乱讲话哦。” 这下轮到向峻宇想哭了。方嘉嘉仰脸看了看他那张强撑着苦笑的脸,又匆匆起身,转身跑上一级级台阶,回到了祠堂里。 她怀着比刚刚还虔诚的心朝菩萨跪拜,怕又被人听见,默默许愿:菩萨,刚刚那些哥哥你不保佑也没关系,但是请你一定要保佑峻宇哥当上军人。你别记错名字了,我不贪心,请你保佑向峻宇一个人就行了,一定要让向峻宇当上军人。 她觉得自己已经虔心祈求,自觉万事无虞了。 高中的时候听王秀荷说向峻宇应征入伍了,她还悄悄带了贡品去祠堂还了愿,觉得菩萨真灵。 吃完晚饭,两个人并肩走出村部大院,往状元小卖铺走。 经过祠堂时,方嘉嘉仰头看了一眼,后知后觉地嘀咕,“早知道我当时应该说得清楚一点,只求菩萨保佑你当上军人,忘了求祂保佑你考上军校了。” 向峻宇满眼惊疑,“你还帮我求菩萨了?” “嗯。”方嘉嘉难为情地挠了挠额角,“一起长大的哥哥当然要比电视机里的哥哥重要,他们又不会给我买好吃的。” “这么拎得清?”他微笑,“没白疼你。” “不过看到他们又一起出现在电视里,我还挺感慨的。”方嘉嘉看了看别人家院子门口的那几盆花。 “前阵子看到一段话,我觉得说得挺有道理的。每个人的花期不一样,我们都有自己的人生节奏。不用和别人比成功,也不必和别人比才能,自己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有些人觉得三十岁就已经人生定型了,有些人五十岁才找到热爱的事情。” 向峻宇点头赞同,“有道理。” 她望着对向驶来的一辆辆婚车,“三十岁没成家的人满地都是,一辈子不结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每个人的时间表不一样,没必要按别人的人生轨迹安排自己的时间。” 向峻宇表情失落地沉默了一会儿。 方嘉嘉瞥了他一眼,看出来他又想多了,“我就是有感而发和你讨论人生哲学,你又开始东想西想。你别一提到结婚就这么敏感,我们下周都要去领证了。” 向峻宇“嗯”了一声,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喜。 毕竟领证这件事他们从春天说到了夏天,她第一次说的是五一。 当时他说,“五一民政局也放假,五四怎么样?” 她认真思忖了一会儿,“那几天要忙非遗风物市集的事,要不六一吧?” 结果她从五月底到六月初那几天一直待在潭沙为《万物向善》公益画展的事忙得见不着人。等她回到向善坪,她又对他说,“六一错过了,我们七一再去领证吧。” 他看了一眼日历,“七一是周六,民政局不上班。” 方嘉嘉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就八一,八一去领。建军节对你来说很有意义!” 他当时只是无奈地点了点头,觉得这婚指不定哪个“一”才能结成,“我随你。” 就像很多经历过高考失利的人,每年到了高考的那几天总是情绪低落。向峻宇则是每到建军节这天内心就会有些难以言喻的怅然。 八月一日,提前几天就已经安排好当日工作的向书记,一大早就把车停到了状元小卖铺门口。 乌云似乎沉积在家家户户的屋顶,村子里氤氲着一片雨雾之气。又细又密的雨点纷纷淋淋地砸在花坛里的花草上,以连续而持久的态势,下个不停。 方嘉嘉坐在卧室里化妆,“我们走的时候再检查一下,别落下什么东西了白跑一趟。” 向峻宇靠在梳妆台旁,“户口本,身份证,照片,还有给工作人员带的喜糖,我都检查过了。” 她化完妆,束好高高的丸子头,朝他咧嘴笑,“我美不美?” “美。”他躬着身子想去吻她,被方嘉嘉伸手挡住,“别蹭我口红。” 她起身帮他理了理白衬衫的衣领,“我们走吧,去领证。” 王秀荷正翻着手里的日历对向敬东和张翠凤念叨,“你们看,今天是个好日子,宜结婚!” 忙着整理货架的方建兵也凑到收银台边,四个人对着日历的那一页喜笑颜开地逐字细看。 向敬东开心地说:“建兵,这么大的喜事,我们两个晚上一起喝两杯!” “要得。” 方嘉嘉站在货架边咳了咳,几位长辈齐齐朝他们看。 “哦哟哟!”张翠凤眼角的褶子翘了起来,“嘉嘉乖伤哒!乖伤哒:非常漂亮,好看极了。(湘西北地区方言)” 刚刚提起要喝酒的向敬东瞄了向峻宇一眼,心虚地附和,“那是那是,嘉嘉本来就长得乖。” 向峻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爸,轻轻碰了碰方嘉嘉的胳膊。 方嘉嘉意会,“东伯伯,你晚上想和我爸一起喝两杯什么呀?” 方建兵赶紧转身继续收拾货架上的货品。王秀荷幸灾乐祸地笑,“他们两个一起还能喝什么?” 向敬东若无其事地走到冷藏柜前,视线迅速在那些饮料瓶上扫了一遍,忽然眸光一亮,拿出一罐百事可乐,“喝这个!我和你爸爸准备喝这个!” “哈哈哈哈哈哈——” 张翠凤和王秀荷哈哈大笑,向峻宇和方嘉嘉也被他蹩脚的演技逗笑。方建兵瞥了向敬东一眼,觉得这老哥还挺会随机应变。 准备去领证的两个人在几位长辈的目送下坐进了车里,车子启动,往县城的民政局开。 方嘉嘉在手机上浏览最近刚上映的几部电影的简介,摇头晃脑地哼起了最近刚学的民歌。 “马桑树儿搭灯台哟,写封的书信与耶姐带哟。郎去当兵,姐耶在家哟,我三五两年,不得来哟,你个儿移花别耶处栽哟……” 向峻宇发现她唱的没一句在调上。 方嘉嘉嘀嘀咕咕地对他转述从爱红婶那里学来的歌曲诠释,“这歌里的兵哥哥人还挺好的,他去当兵打仗了,觉得自己生死难料,生怕误了妻子的青春,还写信劝她改嫁。” 他五味杂陈地点了点头,打开蓝牙,“我放个喜庆点的歌。” 车载音箱里忽然蹦出了那首方嘉嘉熟悉的日语歌的旋律,迅速地被他按了暂停,她惊讶地盯着他。 向峻宇望着前方的路,“你过年那几天老听这首歌。” 方嘉嘉注视着车窗外的绵绵细雨,平静地说,“这首歌会让我想起我初中那会儿,那时候虽然年纪小却总觉得活够了。但是初三的时候,因为——”她犹豫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人真的很神奇,他其实什么都没做,却可以让雨停。” 顿悟,带着令人揪心的真相向他袭来。向峻宇内心那些因为叶朗而时常反复冒出的酸涩妒忌忽然全都消失了,他的脑子里在迅速回想那时候的自己,“我那时候——” “你那时候天天因为考什么大学报什么专业和东伯伯吵架。”方嘉嘉歪头看他,“如果东伯伯一开始就同意你考军校,你也就不用大二再去部队当兵吧?” 向峻宇苦笑,“嗯。” “你怨过他吗?” 他一声叹息,“怨过。” 他们眼里忽然都蒙上了一层不想让对方察觉的雨雾。 他在心疼她曾经溺于漫长的灰暗,她在替他未能抵达梦想而感到遗憾。 车子安静地前行了一会儿,方嘉嘉低头划拉着手机,想找个可以让车里的氛围重新变得活跃的话题。 “他们说《封神》很好看,我之前还以为又是个大烂片。” 方嘉嘉点开一张网图,“费翔六十多岁了还能保持这身材,不愧是我妈的偶像,他好像因为演了商纣王又火了。” 向峻宇想到了她前几天说的话,每个人有自己的人生节奏。有人从巅峰到沉寂,有人从低谷再崛起,也有人一直在努力地超越自己。 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再出发?年龄,好像真的没那么重要。 方嘉嘉翻看着那些网络图片,“哇——这几个年轻的男演员一个个身材都不错啊,我们领完证去看《封神》吧,我要去亲眼鉴定一下这些到底是不是 p 图。” 向峻宇内心是抗拒的,无奈地笑,“好。” 他们有说有笑地走进民政局,复印证件,领取并填写《申请结婚登记声明书》,等待排队叫号,领取结婚证书。 拿到盖上钢印的结婚证时,向峻宇故作镇定地朝她笑了笑。两个人手牵手走出民政局,外面的雨小了些,但还没有停。 坐进车里,他在准备系安全带的时候忽然如释重负地轻呼一口气,心里百转千回。 往后的每一年,每一年的这一天,他应该不会再情绪低落。这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是令他满怀感激和欣喜的日子。 方嘉嘉领完结婚证的状态这会儿和领完驾驶证并没有什么两样,她没事人似地盯着手机界面选电影的场次,“我们是先吃饭再去看电影,还是看完电影再吃饭啊?” 她见他没吭声,转头继续问,“我问你是想先——” 见他眼角含泪,她愣了一下,脑子里的念头像拍打在车窗上的雨滴,跳来跳去。 她不想气氛再次凝重,故意玩笑道,“你什么意思啊?向峻宇,你别太离谱了,刚领完证就后悔了?” 他难为情地微笑,注视着她,“不是,是开心。” 她被他的情绪传染了,有点鼻酸地放下手机,“那你抱抱我。” 他们紧紧地拥抱,温柔而坚定地融入彼此的生命,从爱人的怀里获得令身心安定的力量。时常在心头徘徊的遗憾此时已经被巨大的欢喜驱走,世界也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他吻了吻她的脸颊,“你饿不饿?” “我不饿。” “那我们先去看电影?” “好。” 工作日的上午,电影院里没什么人,他们用两张票直接包了场。 电影画面里,那群质子正裸着上半身跳着战舞。方嘉嘉看得眉开眼笑,侧了侧身子,低声对身边的人说,“他们的胸肌和腹肌不是 p 的也不是画的,是真的。” “嗯。”向峻宇握着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掌心,“你怎么这么喜欢看男人的肌肉?” 不慌不忙 第123节 “性感。” 方嘉嘉明显感觉他的手一僵,好听的话随口就来,“那还是你的肌肉更性感,我更喜欢看得见也摸得着的。” 这种话虽然听得多了,但是回回都很管用,他轻轻笑了笑。 方嘉嘉看到五花大绑的殷郊出现在荧幕里,开起了玩笑,“还能这么绑啊?我今天晚上想试试。” 他迅速意会,“想都别想。” 她拿起一颗爆米花塞进嘴里,“你确定?” 他犹豫了一会儿,“不确定。” “我感觉你胸肌好像也差不多,固定绳子应该没有问题。” 他抗拒地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有点变态。” 片尾,姬发骑着雪龙驹回到西岐。妲己找到了烂鼓里的纣王,为他舔舐心脏上的伤口。 向峻宇侧头看她,“这个你怎么不说试试?” 见纣王猛地睁开了眼,“哇,这个传销头子他没死啊!”方嘉嘉说完又转头看他,对向峻宇说出的那句话感到惊奇,“你喜欢那个啊?想试试吗?” 影厅里的灯亮起,他望着她笑而不答。方嘉嘉朝他轻轻挑了挑眉,“试试就试试,等我先绑了你再说。” 两个人看完长长的字幕,准备起身往外走。听到最后排有动静,他们怔了一下,猛地回头。 躺在最后排座位的保洁员眯着眼坐起来,望着那两个面红耳赤的人。 “我耳朵不好使,什么都没听见。”染着一头紫发的年轻男人慢悠悠地起了身,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去拿放在角落里的清扫工具。 向峻宇和方嘉嘉尴尬地对视一眼,牵着手一路狂奔出了电影院。 方嘉嘉气喘吁吁地回头看了一眼电影院的大门,“我发誓,这家电影院我这辈子都不会来了。” 向峻宇笑得腹肌痛,“我看你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方嘉嘉拍了拍他的脸颊,“向书记,你说得少了?明明是一起丢的脸,你还想把自己摘出去?” “没想摘。”他朝四周看了一眼,“去吃饭吧?” “吃什么饭?我先去把绳子买了,你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不吃饭你哪来的力气收拾我?” “有道理。”方嘉嘉暂时放下斗嘴心态,随手指了一家饺子馆,“吃饺子吧,想吃饺子。” 饺子店的老板一见他们的穿着就猜出了是今天来领证的人。 方嘉嘉经不起王秀荷的再三询问,拍了张结婚证的照片发给她妈妈。 状元小卖铺里霎时间喜气洋溢,王秀荷的手机在几个人手里开始巡游。 店老板端着一盘饺子笑容满面地递放到方嘉嘉面前。 “谢谢。”方嘉嘉实在是有点饿了,夹起一个饺子蘸了蘸醋,塞进嘴里。 热心的老板突然开口问她,“馅儿生不生啊?” 向峻宇和方嘉嘉几乎同时作答,“生。”“不生!” “不生啊。”方嘉嘉疑惑地望着向峻宇,“你吃都还没吃,怎么瞎说?” 向峻宇苦笑。店老板朗声大笑,“我还以为你们小两口商量好了才来吃饺子的。” 经过热心老板一番解释,方嘉嘉终于弄懂了此“生”非彼“生”。老板转身继续去忙,方嘉嘉又埋头吃了几个饺子,“暂时不生。” 向峻宇点头,“我们不用急着生。” “你确定?” “我确定。”他想了想,复述她之前说过的话,“我们要有自己的人生节奏。” 她拧眉,“你现在说的应该是生人节奏吧?” 他笑,“是。” 她喝了一口汤,心不在焉地抬眼看他,“你从来都没说过你爱我,我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和你结婚了。” 向峻宇纠结地沉默了几秒,低声说,“我不止是爱你。” 方嘉嘉顿了顿,忽地狡黠一笑,“我知道呀。” 她见他一本正经就忍不住逗他,朝身后的老板和顾客看了一眼,身子前倾凑近他,放低话音,“爱不一定非要说出来,可以大声做出来。” 向峻宇忍俊不禁,“你好好说话,这家店你是不是也不想来了?” “好吧。”她说,“食不言,寝不语。”说完又觉得和之前那句话矛盾了,“后半句撤回,寝不语没意思。” “话都让你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