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头,我在》 开场白 因为喜欢 我们的社团其实很有风格 拿着社团名册的孙其均推开门,初秋时节的轻薄阳光便随之洒落在教室内,染亮了徐默安静看书的侧顏。 「哇靠,徐默我问你,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孙其均真的是被眼前景象震撼到了。 「不是。」徐默冷冷回应,头也不抬。 不过这已经能够算得上他心情不错了,若放在平时他九成九会直接把孙其均当空气。 「那你地板上那叠书呢?」孙其均看着乾净整洁的地板,脸上的表情比看到粉红独角兽还惊奇。 「置物柜。」 孙其均稍微思考了两秒,才发现「干等等,那你之前干嘛不把书放进置物柜?」 「里面有东西。」 「什么东西?」 徐默这下终于抬起头来,他侧过身看向孙其均,像是在思考着该讲还是不讲,但最后他只是说「不重要。」 孙其均皱起眉头,不过他也习惯了这样的徐默。 在每个可选择的时刻,徐默都会选择往后退一步,离人再远一点。 「你要看吗?」孙其均问着徐默,对方正盯着他手上的社团名册。 「不用。」徐默将视线从那个已经雋刻进他血脉里的名字收回。 「有认识的人啊?」 「嗯。」 「哦?谁啊?」孙其均有些惊讶,不只是惊讶向来冷漠的徐默竟然会有认识的人类,更惊讶他们现在的对话长度正在突破歷史纪录。 「一个女的,学妹。」 「叫什么名字?」 「如果她想让别人知道的话,那她自己会说。」徐默淡淡地说,然后就又低下头去看书。 对话结束了。 孙其均愣了两秒,感觉像梦做到一半被迫惊醒。 徐默则是若无其事地拿出社团名册开始看,仿佛刚刚的对话只是一个雕像意外活起来,在魔法褪去之后,又变回那个丢失了心脏的人型雕像。 「你是社长喔?」孙其均问着也在看社团名册的徐默,随便开个话题。 「不太算。」 「那不然你看社团名册干嘛?」 「指导是我认识的人,她请我帮忙。」 「指导?所以你是指导?」孙其均也不太意外,他记得擅长物理的徐默最爱的就是天体物理学。 「帮忙而已。」 「喔。」孙其均又瞄了那社团名册一眼「你是天文社的对吧?」 「怎么?」 「没啊,只是刚好看到一个认识的人。」孙其均指着名册上的一个名字「苏盈盈是我以前国中的学妹,功课很好,脑袋应该也不错。」 徐默拿笔将那名字圈起来「你希望我做什么吗?」 「什么意思?」 「一般人不是都会希望自己认识的人被特别照顾吗?」 「你这说么说的意思是觉得自己不是一般人吗?」孙其均看着徐默,蒙着阳光的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尊雕刻精緻的希腊雕像,苍白五官隐隐泛着奶油般的大理石色泽。 「我不会期望别人来处理我要处理的事情。」 「啊?什么意思?」徐默的语言有一种很奇妙的排列质感,明明每一个字都是两人共通的母语,凑合起来的时候孙其均就是没办法一次听懂。 徐默微微皱起眉,却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意思,显然他说的话没人听懂于他而言已经是常态「意思是:我会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 孙其均想了几秒,努力拼凑出其中的意思「所以你不会期待我照顾你认识的那个学妹吗?」 「不会。」 「为什么?」 「我自己的人,我会自己照顾。」 我们的社团其实很有风格 「现在点名喔。」孙其均拿着社团名册站在辩论社社办的讲台上,一个又一个地唸着名字,突然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跃进视线「伊依?」 「嗨哟!」一个手上掛着鹅黄色发圈的女生笔直举手。 孙其均看着眼前这个马尾一晃一晃的女生,有些疑惑「我们见过吗?」 「欸?」伊依可爱地歪着头,眨着如猫一般灵动的明亮双眸「学长你这是认真问,还是只是单纯想把我?」 孙其均顿时脸红到差点没原地爆炸。 「我靠这学妹很猛啊。」翘着二郎腿坐在教室最后方的老k对着隔壁的杨雅晨说。 他们两个人都是辩论社指导,一同带领着这个拥有辉煌歷史的传统强校。 「这女生很可以啊!」杨雅晨含笑看着这场画风突变的闹剧,只差没去拿爆米花跟可乐了「这反应速度我给八十七分。」 「八七分不能再高了吗?她才高一欸。」老k悠然自在地嚼着口香糖,完全不打算出手解救已经尷尬到突破天际线的孙其均「我觉得超过一百分。」 「那个学妹啊,我问那句话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孙其均红着脸努力解释,要不是他已在烽火连天的辩论圈歷练过一年,他刚刚大概就直接逃跑。 「哦?那真是太可惜了。」伊依那古灵精怪的语气里有着分不清真假的惋惜,漂亮的眼睛又对着孙其均眨了一下「但我是真的没看过你啊,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耶。」 「我叫孙其均,是社长。」 「原来你是社长啊。」伊依笑了笑「我很高兴认识你。」 「嗯,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孙其均说,感觉到脸上那滚烫的緋红已经慢慢消退「那下一个是......」 「那么我现在请两位指导自我介绍一下,就开始上课了。」孙其均闔上社团名册,老k和杨雅晨一起走了上来。 「我是杨雅晨,目前在台大念法律,拿过租税盃冠军、菁英盃亚军、华语国际公开辩论赛殿军跟海峡两岸大学生辩论赛优秀辩手。」杨雅晨语气平淡地列出成串别人努力到死可能都拿不到的成就,更凸显出她的优秀。 「我是你们的指导,叫我老k就好。」老k说,那玩世不恭的姿态和杨雅晨形成强烈对比。 「就这样?你讲完了吗?」杨雅晨看着死不正经的老k,看起来很想掐死他。 「对啊,不然呢?」老k还是那满不在乎的调调「难道他们会想知道我星座血型几年几岁或是想找什么样的女朋友吗?」 「好啦,不然我就再补充一点。」老k斜斜勾起笑,细长的双眼里全是那游戏人间的痞气「杨雅晨拿下的那些奖项,都是我指导的。」 「不过社课这种东西,当然还是交给聪明又关爱学弟妹的杨雅晨囉。」老k说完后就很不负责任地走下台了,还超机车地装可爱比了个ya。 杨雅晨看起来很想把整桶盐酸泼到老k那张俊俏的脸上。 「好吧,那我们就先从需根解损讲起。」最后讲社课这重责大任又被丢到孙其均身上,不愧是最好用还免费的社长兼工具人。 孙其均在认真讲课的时候,还不忘向那两个指导投去怨毒的眼神。 杨雅晨当然不在乎,而老k大概连那是怨毒的眼神这点都没注意到。 「喂,你觉得这届新生怎么样?」杨雅晨问着隔壁正在玩卡牌战斗游戏的老k。 「嗯嗯我觉得你讲得很对。」老k专注地玩着游戏,根本就在敷衍。 「欸干你认真点。」杨雅晨没好气地说。 「好啦好啦,等我一下。」老k结束游戏,将手机收起来「你刚说什么来着?」 「我问你对这届新生有什么看法?」 「没有看法。」老k漫不经心,被杨雅晨狠狠瞪了一眼「不是啊大姊,我要是光看他们的脸就能看出未来,那我早就去当神棍了,哪还会跟你窝在这啊?」 「你刚刚叫谁大姊了!?你这老不死的!」杨雅晨完全放错重点。 「你们都给我安静一点!」在台上讲课的孙其均对着那两个毫不受控又不负责任的指导大吼。 真是非常温馨和乐的辩论社日常。 我们的社团其实很有风格 另一边的天文社倒是规矩许多。 「所以这学期就是我来带社团啊。」一个将长发漂染成酒红色的漂亮中年女子站在讲台上「简单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李若水,台大物理系副教授。」 「顺便跟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助手。」李若水指着站在她旁边的徐默「他是徐默,你们以后有问题找他,别找我。」 「嗯?」徐默一愣,等等,李若水当初不是这样跟他讲的啊。 「点个名吧,指导。」李若水将名单硬塞给徐默,自己则站一边凉快去了。 徐默皱起眉头,却也没说什么,还真开始点名。 「苏盈盈?」徐默拿着名册,看着眼前那非常有资优生感的壮硕女生「你就是孙其匀的学妹?」 「你想说的应该是孙其均吧?」苏盈盈很客气地纠正,一双眼睛却这么流转在徐默清秀好看的面容。 「嗯?」徐默思考了两秒,才说「嗯对,孙其均,所以你是孙其均的学妹?」 「对啊,我们都是念翰康国中。」翰康国中是升学率很高的知名公立国中。 「嗯。」徐默看起来丝毫不感兴趣「孙其均是我同学,他坐我隔壁。」 然后他又补上一句「你有问题可以去找他。」 苏盈盈有些傻眼地看着徐默,这套路不对啊! 不是应该要说有问题去找他吗?怎么会是去找孙其均? 徐默继续点名了。 「你点完名了啊?」李若水走上台,打开徐默帮她做的投影片「那我们就开始上课囉。」 「你站那么角落干嘛?」李若水问着安静站到一旁的徐默。 「习惯。」 「那你赶快重新建立起新的习惯吧。」 「为什么要?」 「你是指导啊,指导就要习惯站在台上。」李若水斜靠着讲台,明明是那么随兴的站姿却还是有着强大的气场,果然是天生适合舞台的人。 但徐默不是那样的人。 李若水也知道这点「来,你上来讲课。」 「为什么?」徐默并不乐意。 「让你练习一下台风啊。」李若水鼓动着「快点上来啦,讲的都是你会的东西是在抗拒什么?」 徐默紧皱着眉,但还是走上讲台去接过李若水递给他的简报笔「那你要做什么?」 「当花瓶啊。」李若水倚窗而立,飘逸的针织长外套随风款摆「我长这么漂亮不当花瓶也太浪费了吧?」 「漂亮跟聪明并不衝突。」徐默边说边将投影片切换成全萤幕「而且我相信你能当上教授绝对跟长得漂亮没有关係。」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李若水从她的精緻lv包中拿出口红补妆「你真该去看看升等会议上那些老异男的噁心父权面孔,性别歧视得多理直气壮啊他们。」 「那你要不趁现在证明一下你的能力?」 「我跟你们一群小高中证明个什么啊?」李若水挥挥手,不以为然「别再囉嗦了,我觉得你还是赶快开始讲课比较实在。」 徐默轻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讲解基础天文学。 我们的社团其实很有风格 「那我今天就先讲到根属性。」孙其均关掉投影机「大家有没有问题?」 台下一片死寂。 「现在的小孩真的有这么聪明啊?」杨雅晨问的时候还打了个呵欠,需根解损这种基础东西对她这顶尖辩手来说实在是很无聊。 「啊这种事情,会强就会强,不会强就不会强啦,庄敬自强懂不懂?」老k也是没在关心学弟妹的学习效果。 杨雅晨瞪了老k一眼,简直是把对方当成用眼神就能啟动的机器人。 「好啦好啦我去看一下。」老k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他也真的是好脾气。 老k走上讲台「今天讲的都有听懂齁?那我来抽问一下。」 随意地翻阅着名册,老k打算挑个最符合音韵美感的好名字。 就在这时,一个女生忽然站起来,拿着手机衝出了教室。 「欸不是。」老k有点傻眼「我只是要问个问题而已,有恐怖到会想要逃跑吗?」 台下传来阵阵笑声。 「笑什么?我是很认真在疑惑。」老k这句话让台下笑得更大声了。 他闔上名册「这样吧,我等等来问那个逃跑的女生好了。」 伊依结束了和母亲的对话,走回社团教室。 「全部的人都看着我干嘛?」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在她身上,搞得她浑身不自在。 「想知道你刚刚为什么一听到要抽问就逃跑啊?」老k说,声音倒是很轻快。 「这跟抽问有什么关係?」伊依一头雾水。 「哦?原来你不是听到抽问才跑走的啊?」老k斜斜勾起的笑容里面没有讽刺的意味,甚至还觉得有些有趣「还是因为你觉得我长得很恐怖?」 「我去接我妈的电话啊。」伊依觉得老k的问题有够莫名其妙「而且你的长相也还好吧?」 她打量老k那张不管用什么标准来看都能称得上是好看的帅脸,平淡地发表评论「顶多就是没到很好看而已吧?」 「没到很好看?」老k扬起眉,故意问。 伊依也意识到这是个极容易送命的超陷阱题,聪明地将问题反拋回给老k「你觉得你长得很好看吗?」 「还不错啊。」老k爽快回答。 「喔那很好啊。」伊依耸耸肩「我尊重你的自我认同。」 老k笑了起来,张扬的、玩世不恭的、带点棋逢对手的兴奋的笑容「你反应很快啊。」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个,不过我就当成讚美收下了。」伊依边收拾东西边说,看也没看老k「我要先走了。」 「那你在走之前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行啊,是很复杂的问题吗?」伊依问,一双明亮的眼睛笔直地看着老k。 「不复杂。就是问你需要性和根属性代表什么意思?有什么区别?」 「喔。」伊依想也没想就答了上来「如果需要性是为什么要,那根属性就是为什么要这样要。」 说完,她就拎着书包走了。 「好吧。」老k笑了笑,对于伊依的回答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转过身去对着剩下的人说「那我们也下课吧。」 「欸,等一下要吃什么啊?」老k边走边打呵欠。 「现在才五点半你就饿了喔?」杨雅晨看起来也是一脸疲惫。 明明就是对社课一点贡献都没有的两个人啊。 「早睡早起身体好啦。」老k滑着google评价「要不要吃这家拉麵啊?」 「好啊,你骑车来的对吧?」 「我堂堂魔法师当然是要骑大鵰啊。」老k边说边将安全帽丢给杨雅晨。 「干你真的有病。」杨雅晨戴上安全帽,看着老k熟练地发动机车,并在台北这个最摧毁驾驶人信心的城市中左弯右拐。 「到了,就是这里。」老k停在一扇非常不起眼的日式拉木门前面,那不起眼的程度会让人路过十次就错过十次。 「真好,没有人排队。」杨雅晨拉开门直接走了进去。 老k停好机车后也进去了。 「你有注意到跟我讲话的那个女的吗?」在等麵的空档,老k对着杨雅晨说。 「把孙其均搞到脸红的那个?」杨雅晨接过师傅递过来的热腾腾拉麵,雾气遮住了镜片。 「对,就是她。」 「她怎么了?」 「我很看好她。」 我们的社团其实很有风格 「我需要把制服换下来吗?」伊依坐在车后座,指着身上那大大印着校徽和校名的制服衬衫。 她妈妈从车后镜瞄了她一眼「不用。」 「喔。」伊依闷闷地应了一声,没再讲任何话。 轿车平稳地在路上行驶着,从那光亮整洁的外表完全感受不出车里那令人窒息的气氛。 「唉呦,我的乖孙哪,考上这么好的学校不容易捏,我们家族未来就靠你了。」阿嬤一看到伊依就这么大声说,搞得中式传统大圆桌旁的每一个晚辈都觉得尷尬。 「没有啦,阿嬤。」伊依客气陪笑,在离门口最近的末座拉了张椅子坐下来,她妈妈则按着辈分往更里面坐。 「什么没有?北区一高,台北市最好的高中馁。」阿嬤笑得那叫一个合不拢嘴,从她的小提包中拿出一个红包递给伊依「来啦这给你,就当作阿嬤给你的奖励齁,要好好念书,不可以让我们失望知不知道?」 「谢谢阿嬤。」伊依反射性的迅速站起身,伸出双手,头微微低着,恭敬地接过那红包袋,像是古代那些等着跪领圣旨的臣子,只差没高喊谢主隆恩了。 但红包并没有落到伊依的手上。 伊依的母亲站了起来,将红包硬推了回去「小孩子念书念得好是应该,更何况她又没唸得多好,整天不知道在干什么。」 然后她转向自己的女儿「伊依,你自己跟大家讲你是怎么混进去的。」 整个家族的亲戚目光瞬间全压在伊依身上。 伊依深呼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的心神后才以听不出情绪的平淡声音说「我是特招进去的,因为我的会考成绩不够上北区一高。」 「现在的制度真的变得很快,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特招我都不知道捏。」伊依的舅舅边说边将冻过的高粱一饮而尽。 「特招就是类似大学推甄那样,成绩不够的学生如果有其他专长的话,学校也会收。」伊依解释。 「那不就代表你的才华要很突出?」伊依的小阿姨开口救场「那你的专长是什么?」 「文学奖。」伊依回答「我拿过联合盃作文比赛特优跟台积电文学奖首奖,跟一些比较小的奖项。」 「很厉害耶。」小阿姨说,同时间服务生也将菜一一送上来。 表哥顺势将话题换到菜上面「听说这道蒸鱼是这家餐厅的招牌菜喔......」 伊依松了口气,饭局才开始不到十分鐘她就觉得快虚脱了。 「你还好吧?」小阿姨在伊依的杯子里注入热茶。 「嗯还好,只是有点累而已。」伊依说,同时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 「念那么好的高中一定很累啦,我当初念那种不怎么样的高中就整天过爽爽。」小阿姨爽朗地笑着,然后递了个苍蓝色的精緻信封给伊依。 「这什么?」 「诚品礼券啊,我朋友给我的,她在诚品工作。」 「这么好喔,谢谢小阿姨。」伊依很开心,因为她已经厌烦于收到那些她根本不会用的首饰跟化妆品,那些物品背后所暗示的意思,清晰得几乎是刻意了。 「不客气。」小阿姨笑了笑,然后夹了块伊依喜欢的蒸鱼进她的碗里。 「对了,你不要怨你妈妈喔。」小阿姨在一眾亲戚喝酒喝得乱七八糟时说,已经连乾了八杯高粱的她却仍然比那些叔叔伯伯还要清醒。 「当初你选择不直升华阳高校的时候,我姊姊她啊其实承担了很大的压力。」小阿姨用一种偷偷透漏内幕消息的表情说「一堆人跑去跟她讲些有的没的,说什么不可以让小孩这样任性乱搞,既然都念了华阳这么贵的私校就应该要好好惜福之类的干话。」 「后来呢?」伊依问,她完全不知道这些事情,母亲也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些。 「后来啊?」小阿姨一边拿起又被斟满的高粱敬酒一边说「她当时是没说什么啦,不过从结果来看,你妈妈后来还是支持你了不是吗?」 他们都说 「朝会开始!」司仪字正腔圆的声音响彻在年轻气息四下流淌的校园,操场上全是整齐排列着的白衣黑裙/裤。 「干好热啊!为什么都已经秋天了还这么热!」排在伊依左手边的孙瑀熙抱怨着,她还穿着夏季制服的短袖衬衫。 「全球暖化你懂不懂啊!北极熊都要死光光了。」伊依边说边翻阅着学术论文。 「我才会死掉吧,我都快被热到蒸发了。」孙瑀熙翻了个白眼后视线就落点在伊依手上那份厚厚的文件「你在看什么啊?」 「看资料啊,我明天有练习赛。」 「资料?喔对了,你是辩论社的。」 「嘿呀嘿呀。」 断裂的、有一搭没一搭的、纯粹为了打发时间而存在的无目的间聊。 「现在颁奖颁发第十一届大中华地区青少年数学公开赛,金牌:二年一班徐默,铜牌:二年一班楚莫......」 一列年轻学生鱼贯走上台,阳光洒在他们戴着厚重眼镜的斯文脸庞,像某种灿烂的认可。 「哇靠原来他这么强啊。」孙瑀熙指着队伍中为首的那一个男生。 「谁啊?」伊依好奇地抬起头来。 「就那个拿金牌的,他是我社团的......算指导吧?」 「原来你是天文社的啊?」伊依斜瞟了对方一眼「得了吧你,看星星那么浪漫的事情不适合你啦。」 「靠北喔,你信不信我看到流星许的第一个愿就是诅咒你?」 「听说因为流星的速度很快,所以一个流星通常只能许一个愿。」伊依故意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你愿意把那唯一一个的许愿额度花在我身上,我很感动。」 可惜对方完全不领情「你给我闭嘴!」 司仪继续唸着「现在颁奖颁发全国学科能力竞赛物理科金牌:二年一班徐默,数学科金牌:二年一班徐默,化学科银牌:二年六班......」 「哇靠,他真的很强欸。」孙瑀熙嘖嘖称奇。 伊依没有讲话,那天餐桌上的某个场景却异常清晰得浮现在她眼前。 「大家这样夸,会让小孩子太骄傲。」餐桌上的母亲说,表情跟语气一样冰冷,然后她转向自己的女儿「看看你那个朋友,那个徐什么的?人家不但不像你整天在那边写些没用的东西,还懂得参加学术竞赛累积自己的资歷,上礼拜还拿到金牌了是吧?」 「徐默。」伊依说,感觉到自己声音有多艰涩乾枯「我那个朋友,叫徐默。」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成就。」她母亲冷哼一声「我真不懂明明是这么好的朋友,怎么会差那么多?是我把你教成这样子的吗?」 「平常不是很爱讲话的吗?怎么现在不说了?你说啊!是我把你教成这样子的吗?」 「不是。」伊依用尽全身的力才有办法从乾涩的喉咙里面挤出这些话「是我自己不够好......」 「欸。」孙瑀熙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怔怔出神的伊依「你在想什么啊?」 「没什么啊,干嘛?」伊依迅速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一如往常。 「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学长啊?」 「哪个?」 「就超优秀、每次都拿金牌的那个啊。」孙瑀熙指着颁奖队伍中总是站在首位的徐默。 「我不认识他。」 「欸?」孙瑀熙也是心思细密、反应极快之人,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那不然你怎么会知道他是天文社的?」 「我听别人说的。」伊依的语气很冷淡,还特别再强调了一次「我是真的不认识他,跟他一点关係都没有。」 他们都说 朝会结束之后,徐默按照惯例将那些奖牌拿去学务处。 「谢谢。」学务处主任将那些奖牌放到展示柜上,跟徐默以前拿到的那整堆奖盃/牌放在一起。 「这些奖状你要不要自己留着?」学务处主任问徐默。 「不用。」 「但做备审资料的时候会用到吧?」 「得奖纪录可以上网查到。」 「那你都不会想留着做纪念吗?」 徐默看着学务处主任,顿了两秒后才用疑惑的口吻认真问「要纪念什么?」 「纪念你拿到奖啊。」学务处主任很理所当然地回答。 「那不用了,谢谢。」徐默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学务处主任耸耸肩,天才难带嘛。 更何况徐默不只成绩顶尖,安静内向的性格也让他跟所有麻烦拉开距离、甚至都升高二了还一条校规都没犯过,请问这样一个资优生能出什么大事? 不会有事的,现在这个时代嘛,哪个人不是带着伤往前走的? 徐默并没有立刻回到教室。 这节是数学课,对他来说,在或不在教室里上课都不会產生任何实质性的差别。 他的数学很好。 够好了。 不过徐默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就是这样一个生活苍白的人,连翘课都不知道该怎么翘。 操场上总是吵吵闹闹,不分季节都有那种热烈的年轻气息。 「欸靠,你传太高了啦。」即使伊依已经跳了起来,但还是没接到球。 「那是你太矮了啦。」孙瑀熙直接开啟嘲讽。 「矮又怎样!我长的正啊!」伊依反唇相讥,脚一跨、手一勾又把球抄了回来,然后将球流畅地传给队友。 那队友迅速出手,三分球。 「进了!」伊依和队友大声欢呼。 「欸欸,我们休息一下好不好?」其中一个女生喘着气问她们,虽然打球的时间不长,但她们打全场的,在跑动距离更长的情况下当然也更容易累。 「好啊好啊。」 于是一眾女生在篮球场上席地而坐,随兴地聊着八卦、学业跟最近发生的森林大火。 「欸。」孙瑀熙用手肘撞了一下隔壁的伊依。 「你又怎么了?大火烧到你家了是不是?」伊依边呛人还能边喝水,果然是辩论社的潜力新星。 「不是啦,你看那个人。」孙瑀熙指着远处走廊上的一个修长身影。 「那谁啊?」伊依瞇着眼,但距离太远了,她实在认不出来。 「那不是徐默学长吗?」同班的苏盈盈插进话题。 「嗄?徐默?他不是应该要上课吗?」伊依不以为然,但苏盈盈已经对着那人影挥起手来。 「你就这样对着陌生人挥手好吗?」伊依问,语气比起担心,更偏向等着看好戏的心态。 「什么陌生人?他是我社团的学长。」苏盈盈放下手,冷静回答。 「原来你也是天文社的啊?」伊依打量身形状硕且作风沉稳的苏盈盈「真难想像你也有这么少女心的一面。」 「天文社跟少女心才没有关係,天文学是很严谨的物理学。」 「哦?是吗?」伊依勾起嘴角,斜斜地笑。 他们都说 「是。」低沉好听的男性声音。 「徐默学长好。」苏盈盈立刻站了起来,她几乎要比徐默还高。 「嗯。」徐默回了苏盈盈一个单音节,然后将视线转回伊依身上「天文学不只包含了物理,还包含数学跟化学,是涵盖范围很广的一门科学。」 「哦?好喔。」伊依并没有站起来,而是用半仰躺着的姿势对着徐默说话「又不是我找你的,你一直看着我干嘛?」 徐默没有说话,也没有问到底是谁找他来的。 一阵尷尬的沉默。 但这沉默却也让孙瑀熙逮到机会问那个她其实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你们其实是认识的对吧?」 「谁跟谁?」伊依转向孙瑀熙,一个力道没抓好,整个人就趴上孙瑀熙的大腿。 「当然是你跟徐默学长啊。」孙瑀熙说,然后瞪着躺在她大腿上的伊依「还有,你给我起来。」 「不要这么绝情嘛。」伊依哀号,很大一部分当然只是和孙瑀熙闹着玩,但还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她那个姿势真的很难发力,没办法一下就把自己撑起来。 「欸。」还是那低沉的声音。 伊依抬起头,看到徐默微微弯下身,对着她伸出骨节分明的好看右手。 伊依也很顺地握上那手,却是握在手腕的位置并以那里为着力点,藉着徐默拉她的力量站了起来。 「所以你们认识?」 「欸?」伊依和孙瑀熙同时看向提问的苏盈盈。 「刚刚孙瑀熙问你,但你没回答。」苏盈盈好意提醒着伊依,非常有追根究柢的精神。 「噢。」伊依拉了个长音,在想着该怎么蒙混过关「这怎么说呢......」 「不然我来问问看学长好了。」苏盈盈将视线转向徐默「你跟伊依认识吗?」 徐默倒是没什么犹豫就答了上来「伊依说我们认识吗?」 「为什么这还要伊依来说?」苏盈盈不解,但伊依却在那当下就听懂了。 徐默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伊依说我们认识就是认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苏盈盈不情愿地再把目光转回到伊依身上「所以你们到底是......」 她的话还没问完,就被伊依的声音盖掉「回去吧。」 「嗯?」原来她是对着徐默在说话。 「已经上课满久了,你赶快回去上课比较好吧?」 「嗯。」徐默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安静转身离去。 就是那一瞬间,某种异常强烈的愧疚感袭捲了伊依。 他们都说 「请问你知道孙其均在哪里吗?」清澈得像溪水一般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本来要出去排队打饭的徐默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去了。 最后他拐了个弯,拿着马克杯去装水了。 「你去我座位拿啊。」是孙其均的声音「就是最靠近门口那个,后门。」 然后是熟悉的脚步声。 趴搭趴搭。 「欸?」伊依在孙其均说的那个座位翻翻找找,收得还算整齐的抽屉中却没有她要找的东西。 「那是我的位子。」流沙质地的声音。 「啊!?」伊依看着眼前的人,大脑空白了半秒鐘「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的位子。」徐默拉开椅子坐了下来,顺手整理起被伊依翻乱的抽屉「孙其均坐我隔壁。」 「哦,难怪我找不到。」徐默的位子就在门口正旁边,但隔壁孙其均的位子也算得上是最靠近门口。 「你还在生气吗?」伊依边找着东西边问。 「气什么?」徐默平心静气地喝着温水。 「就是操场上的那件事情啊。」伊依将一本笔记本抽出来,翻了翻,确认是自己要找的东西。 「我没有生气,只是不理解。」 「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那样说吗?」伊依问,而徐默点了点头。 伊依轻轻叹了口气,在孙其均的位子上坐下后才说「其实那不是你的问题,真的不是。」 「那不然是?」徐默也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就在伊依正旁边。 「是我自己不够优秀。」 伊依叙说的语气其实很淡,但徐默的反应却很大「谁说的?」 「嗯?」伊依有点被徐默的反应吓到,但还是回答「每个人都这样说,不是吗?」 伊依又叹了口气「我真的觉得很烦你知道吗!我受够了每个人在看到我之前,都先看到你!甚至只看到你!」 「我有自己的名字,不只是你的谁!」 「我很抱歉。」徐默说,声音很低很低。 「为什么要道歉?」伊依很讶异,她其实只是随口抱怨一下。 「因为我造成了你的困扰。」 「但那不是你的错不是吗?或者说,那其实是在一开始就决定好了吧?」伊依直直望着徐默,乾净的眼眸里面只有恍惚晃动的薄透阴影「你既然选择了学术竞赛,就应该知道自己会过上一个跟一般人很不一样的人生。」 「每个选择,都有它的代价。」 徐默回望着伊依,墨瞳里面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但是在我做出选择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未来会是这样。」 「哪样?」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遇见你。」 伊依看着徐默,过了几秒后她才笑了起来「遇见我,所以呢?」 「你想直接知道结论吗?」徐默说,那是伊依第一次那么近距离触摸到他眼里那墨黑的轮廓。 「什么结论?」 「我想放弃学术竞赛了。」 「你说什么!?」伊依诧异到连音量都无法控制,那声大叫引来了全班的目光。 「不好意思,没事没事。」伊依挥挥手,要那些人都别多管间事。 孙其均就是在这时候走进来的。 「你东西找到了吗?」孙其均手上拿着餐盘走进来。 伊依跟徐默很有默契地将目光转向两个不同方向,像陌生人一样。 「嗯嗯,我找到了。」伊依挥着手上的笔记本。 「还有这些也给你。」孙其均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给伊依。 「喔喔好。」伊依接过,身边的徐默则是从抽屉里拿出数学课本开始念。 那画面,莫名让她觉得很心酸。 「孙其均,外找!」一个同学对着孙其均大喊。 「我知道了。」孙其均在走之前,回头对着伊依说「那个报名表赶快填一填交给我喔。」 「好啦好啦。」伊依随口应答,感觉就是没有要交的意思。 「你喔,真的是,要记得交啦。」孙其均走了出去,伊依认出那是黎寧,辩论社的一个高二学姊,听说很强。 「欸。」在孙其均走出去之后,伊依才对着徐默说「可以把课本收起来了。」 徐默极浅地笑了下,笑容很苦。 那样逢场作戏的小把戏,就这么轻易被伊依一眼看穿。 到底是伊依太敏锐,还是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太深? 抑或是,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根本就是一样的人,所以对于同类有着相认的本能? 他们都说 「对了,你手机号码多少?」伊依问徐默。 「我以为你知道。」 「你也太信任我的记忆力了吧?」 「文科生不是都很擅长背东西吗?」徐默问着伊依这个国文歷史永远单科排名一的超纯文科生。 「文科是要理解脉络好不好?靠背也太低端了吧?」伊依没好气地说「好啦,所以你的手机号码多少?」 徐默报了一串数字。 「等等你讲慢一点啊。」伊依从徐默摆在桌上的笔袋中拿出一支油性原子笔。 徐默放慢速度又再念了一次。 伊依将号码抄在手背上「你应该不会介意当我的紧急连络人吧?」 「不会是不会,但你不是讨厌我吗?」 「欸,讨厌归讨厌,但我还是很信任你啊。」伊依将笔放回去。 「所以你真的讨厌我?」 伊依抬起头来看着徐默那张斯文冷峻的面容「你也太敏感了吧?」 徐默沉默了几秒鐘,才以轻到风一吹就零落的声音说「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啊。」 「啊?你说什么?」伊依问,那语气却让徐默不知道伊依是真没听到还是只是在假装。 「没什么。」 「噢。」伊依说,但徐默却感觉她其实是松了一口气。 「没事的话,那我先走了。」 伊依在走出去的时候,刚好跟孙其均错身而过。 「明天的练习赛别忘记了喔。」孙其均对着伊依说。 「几点?」伊依回过头来问。 「八点半开始,先反后正。」 「喔喔好,在我们学校对吧?」 「对,就在我们社办。」 「ok好,明天见。」 「明天见。」 在旁边安静听着的徐默,默默把时间地点记了下来。 「原来你认识的学妹就是伊依啊?」孙其均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嗯?」喝着水的徐默差点没把那口水喷出来,但表情还是维持着一贯的冷静。 「你刚刚不是跟伊依聊得很愉快吗?」 「并没有。」徐默的语气冷淡,不过孙其均倒已经习惯这点了。 「没有?那你们是在讲什么?」 「她问我你的座位在哪里?她刚刚找错位子了。」 「然后?」 「没有然后。」 孙其均皱起了眉,他总觉得徐默的语气里有种欲盖弥彰的平淡。 「所以你真的不认识伊依?」孙其均又问了一次。 「不认识。」徐默斩钉截铁。 之前的那一秒鐘 「欸?靠,结果我还早到了吗?」伊依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身后的天空是慢慢亮起来的雾蓝色。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一下北区一高怎么走?」一个气质清润中带着些许纤细忧鬱的仙气少女问着伊依,她身上的鹅黄色武陵制服像是阳光普照。 「嗯?」伊依回望着那女生,对方柳眉弯弯、灵气眼眸搭上白皙肌肤,几乎是可以直接去拍文艺片的那种古典美女。 「我也是要去北区一高,一起走吧?」伊依提出邀约,严重偏离了她平常张扬却只顾自己的行事风格。 「好啊。」那女生浅浅地笑了起来,稍稍冲淡了些她身上那阴鬱之气。 「我是北区一高的。」在等红灯的时候伊依说,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制服。 「嗯,我有看出来。」那女生笑的时候那刚好到锁骨位置的黑发也跟着轻轻晃动,美得像春天来到。 「你也是辩论社的吧?」 「是呀。」那女生还是那样轻轻柔柔的声调,然后她指着灯号说「绿灯了,我们走吧?」 「喔喔好啊,等一下先左转再右转就到了。」伊依说,然后她看着对方问「你们武陵约几点啊?」 「嗯?我好像早到了。」那女生看着手腕上的蜜桃色手錶,几何切割的錶面上还有着唯美的星空渐层,浪漫的樱花花瓣被精緻刻在时针顶端。 「我也早到了,那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餐?」伊依笑笑,尽量表现得很自然,期待自己不受控的狂跳心脏可以不要被发现。 「可以吗?」那女生歪着头,那不经意流露出的羞怯让她感觉起来更可爱。 「当然可以啊,我们走吧。」那女生的爽快答应让伊依很乐。 「那你想要吃什么啊?」伊依指着学校附近两家广受学生欢迎的早餐店,刚好是一个中式一个西式。 「我都可以呀,你呢?」那女生柔柔笑着,声音甜而不腻。 「那就左边这家吧,我想吃蛋饼。」儘管美色当前,伊依还是没丢了基本智商,完全不浪费时间地做出了决定。 「好呀。」 「一份薯饼蛋饼加一杯中杯热奶茶。」伊依对着中式早餐店老闆点餐,然后她转过头去问那女生「你要吃什么?」 「我想吃巧克力厚片吐司。」 「你不用饮料吗?」 「我喝水就好了。」 于是伊依便转过头,跟早餐店老闆说「那麻烦再一份巧克力吐司喔。」 「对了,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两人坐下来的时候,伊依问对方。 「可以呀,什么问题?」那女生从餐具盒拿出餐具,拿卫生纸仔细擦拭过后才递给伊依。 「像你这么漂亮的女生应该都去约会了吧?怎么还会来打辩论啊?」伊依很认真地看着那张比好多女明星还精緻的脸蛋「你应该很多人追吧?还是你已经有男朋友了?」 「耶?」那女生并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我其实不太喜欢别人说我漂亮。」 「是因为觉得会一直被贴标籤很烦吗?」 「对。」那女生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找到同类后亮起的探照灯「而且男生我也不喜欢。」 「所以你就因为这样来打辩论吗?想证明说漂亮也可以很聪明这样。」 「一部分哪。」那女生说,细腻的声音里面呈现出哀而不伤的柔软质地「其实我一直对自己满没有自信的,但在社团徵选的时候,远夏学长却说我很聪明,很有潜力。」 「那是我第一次,被说聪明而不是漂亮。」 「远夏学长?男的啊?」伊依知道自己完全放错重点了,但就是想知道。 「对呀,他是我们辩论社的指导。」那女生回答伊依的问题。 「那他不就大你很多岁吗?」 「不知道耶,不过听说他好像还在念大学。」 「嗯。」伊依闷闷的应了声,刚好老闆也把她们的餐点放上桌了,两人便顺势换了个话题。 不过伊依还是记下了那个名字,很斯文的一个好名字,好得让她非常厌恶。 而且她实在非常非常非常介意。 之前的那一秒鐘 伊依和那女生到北区一高的时候,北区一高的人差不多都到了。 「我没迟到吧?」伊依问着正在翻着资料的孙其均。 「小学妹是不是不会看时间哪?」回答她的竟然是老k,他刻意露出痴汉笑容问着伊依「需不需要哥哥教你啊?」 伊依冷冷回应「不用了,谢谢叔叔。」 「什么叔叔?没礼貌。」老k啐了一口。 没想到,在一旁安静听着的那女生却轻轻柔柔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啊?」老k问,却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 玩世不恭的他对大多数事情都不怎么在乎,至少没有在乎到要为此生气。 这样的他,当然不会因为那女生的一声笑而动怒,只是单纯觉得有趣。 但那女生却慌了,立刻低下头来慌慌张张地道歉,感觉都快哭了「学长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怎么了?」斯文清雅得让人直觉联想到江南书生的温润声线。 「远夏学长好。」那女生一看到对方立刻恭敬问好,感觉只差没九十度鞠躬了。 「哇靠秦远夏!」老k夸张地喊说「你社团是怎么带的啊?搞得她们怕你怕成这样?」 「嗯?我什么都没做啊。」秦远夏抓了抓头,就连尷尬的样子都很有那种文静内敛的禁慾系天才感。 「拜託,秦远夏那张脸正常人都会怕好不好。」杨雅晨插进话来。 「有吗?」秦远夏疑惑,推了推他的復古金边圆框眼镜。 「当然有啊,可以光靠顏值镇慑人的,在辩论圈里除了你以外大概就只剩梁慕莱了吧?」 「我没有到慕莱学长那种程度吧?」秦远夏很靦腆。 伊依开始觉得这种害羞内向大概也是社团风格的一种,不然怎么武陵的人都走这种古典长相、斯文气质的路线? 「我们的人都到了吧?」杨雅晨用眼神点了下人数。 「都到了。」孙其均。 「好,那我们就先上去社办吧。」杨雅晨说,然后她回过头问秦远夏「你知道我们社办怎么走吧?」 「知道,我以前来过。」秦远夏虽然是桃园人,但他跟杨雅晨等北区一高的人在高中时就熟识了。 「那你们人到齐了再上来吧。」杨雅晨说完就领着北区一高的人走了。 「你在想什么啊?」孙其均问着若有所思的伊依。 「啊?」伊依这才回过神来,脑海里还有着灰阶质感的浅淡残影,那纤细忧鬱的残影人物还带有梦的馀温。 不过伊依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于是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是不是一般来说,学长姊都会很照顾学弟妹啊?」 「哇!小学妹,你这问题问得很高明啊。」老k插话进来,嘴角还是那懒得认真的不羈弧度「你这不就是拐了个弯在暗示我们没好好照顾你吗?」 伊依耸耸肩,并不否认。 老k也不生气,还是那样安于世故更游戏于世故的态度「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后盾?」 「就是在后面看着别人衝锋陷阵去当炮灰。」伊依说,清澈的眼神里剔透得太过锐利。 「也不能说你错,不过你也太悲观了吧?」老k还是那样玩世不恭的调调「你是有什么童年创伤吗?」 「可以随便就讲出来的东西哪还会变成童年创伤啊?」 「也是。」老k还是笑着,笑容的质地却悄悄变换了「如果用童年创伤来比喻的话,那后盾的意义就是不让你现在受的伤,变成你一辈子都过不去的童年创伤。」 之前的那一秒鐘 「你那什么眼神?」老k问着伊依,因为伊依此时的眼神比起看着一个人,更像是在看一个忽然变异的外星物种。 「你突然这么温暖会让我很不习惯欸。」伊依回望着老k那深邃的墨瞳,这才发现原先她以为的阴暗其实是一片海洋。 广袤的、温暖的、可以接住所有悖德与堕落的,那样一片海洋。 老k耸耸肩,笑了笑,语气还是不正经「温暖你说不习惯,不温暖你又说学长姊都没在照顾,哇靠你比我妈还难讨好欸。」 「算了算了,你还是好好准备比赛吧。」老k挥挥手,一副人心不古的感叹。 伊依也懒得跟他争,拿出笔记本开始准备接下来的比赛。 「现在介绍双方辩士。」主席。 这堪称是辩论赛中最冗的环节,基本上没什么辩手会在乎对手到底叫什么名字,只在乎对手的实力强弱。 伊依更是这种想法的忠实拥护者,她到现在连班上同学的名字都还偶尔会叫错。 但今天,她很在乎。 非常在乎。 「正方由武陵高中担任,正方一辩:张怀瑀,正方二辩:何以依,正方三辩:刘舞穗。」主席。 伊依低头,在笔记本的空白处用近似于书法的漂亮花体字写下了那个女生的名字。 何以依。 那样美好的名字啊。 开啟了一连串甜美、堕落、从而悲伤失控的,那样美好的名字啊。 在未来的日子里,伊依一秒鐘都没有再忘记过这名字。 永远永远的,揹负着这名字而活。 「反方由北区一高担任,反方一辩:江怡昕,反方二辩:李锐,反方三辩:伊依。」 和武陵高中那文青气质相反的,北区一高的辩手看起来更像那种玩世不恭却能言善道的那种精锐玩家,有着将文字与逻辑玩弄在股掌之间的那种、很机巧的聪明。 果然是有什么指导,就会教出什么样的人。 「现在介绍本场比赛的裁判。」主席。 「在讲台左手方的是目前就读于台大哲学系的秦远夏学长,在讲台正前方的则是就读于台大歷史所的......」 秦远夏身上那温文尔雅的气质实在非常适合哲学系,简直都可以印在招生简章上面拿去发了。 但真正令伊依惊奇的是,看起来玩世不恭的老k竟然念的是歷史这样一个严谨庞杂却同时细腻聚焦的学科,而且还念的是研究所! 也许是发现到了伊依的惊讶,老k抬起头,对着伊依笑了下。 还是那样洒脱不羈、跟学术人/圈完全连结不起来的笑容。 「现在请正方一辩上台申论。」主席。 温文尔雅、清秀眉眼间却透着一股聪锐之气的张怀瑀走上台,拿着稿子开始申论「先行解释现况,目前我国在此的政策为......」 他一边讲着,双方辩手和底下裁判都拿笔狂抄,只有老k不急不徐,只拿着跟秦远夏借来的笔偶尔写个几句。 「现在请反方二辩上台质询。」主席。 李锐走上台,首质以新生来说算是非常有效率且精准的,可以看出他的才华和强大潜力。 「这个学弟很强吧?」杨雅晨边抄着笔记边说。 「嗯,这应该是你们这届新生里面最强的了吧?」秦远夏落笔,给了李锐非常漂亮的质询成绩。 「说实话,这也是我第一次看他们比赛。」杨雅晨耸耸肩,同样在裁单上写下分数「不过老k最看好的不是他。」 「那是?」 杨雅晨指着三辩的位置「看到那个女生了没?老k喜欢她。」 「耶?喜欢?是那种喜欢吗?」秦远夏有点惊讶,老k算是辩论圈的传奇前辈,跟伊依的年龄差少说也是五年八年开始跳。 「应该不是吧?」杨雅晨耸耸肩,不怎么在乎「不过如果老k真的喜欢上她,我也不意外就是了。」 「为什么?」 「那个女生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杨雅晨说,看着伊依专注于赛场上的眼神,那样年轻而热烈的神情里却始终縈绕着一层透明色的阴影「她是那种同时带着光和伤的人,很矛盾却也很合理。」 「我大概懂你在说什么。」秦远夏也注视着那恍惚晃动的阴影,而那女生身上清澈灿烂的光正是从这样一层阴影中折射出来。 光与影、明亮与伤口,从来都有着同一个起源。 之前的那一秒鐘 比赛已经结束了。 「因为本场比赛为练习赛性质,故不公布比赛成绩。」主席说「现在请双方辩士至台前握手。」 伊依觉得这是比介绍双方辩士更冗的环节,而且真是有够矫揉造作。 前几秒鐘还在辩论场上廝杀个你死我活,明枪齐发、暗箭狂用,在人身攻击的边缘疯狂下探底线的两队人马现在竟然要假惺惺地握手,一副跟对方对战是种莫大荣幸。 伊依完全受不了这种虚偽的教养展演,但现在反而觉得很感激。 「谢谢对方辩手。」轻轻柔柔的嗓音、软软嫩嫩的手掌,却是凝凉漠然的温度。 伊依反射性地握上那手,但却在那瞬间,一种莫名的彆扭刺进她过于敏锐的心里。 「谢谢对方辩手。」伊依说,却刻意避开了何以依的眼神。 浅淡而纯净的山茶花味道窜进了伊依的鼻腔,纤美得一点侵略性都没有的味道,却久久縈绕不去。 被嗅觉引领着,伊依转移了视线,发现那味道来自于何以依软软披在肩上的长发。 「怎么了吗?」何以依问,在两人眼神交会的瞬间,她看到了艷火灿烂迸放。 「也没什么啦。」伊依扯开笑,欲盖弥彰「只是.....」 「嗯?」何以依并没有开口明确地问,但那双明亮灵气的眼眸一闪一闪,让伊依知道她在等。 在等的是什么,伊依能够大概猜到。 但也只不过是大概。 看似张扬的她,其实是不赌机率的那种人。 「等等见吧。」伊依最后也只是这么说「我们还会有下一场比赛对吧?」 「对呀。」何以依还是那样柔柔的说,可是那绽放的烟火安静熄灭了。 错过了。 「等等见。」何以依说,然后转身离开。 纤细身后拖着的阴影绵长,像燃烧过后的馀烬沉积。 「欸。」伊依说,那过度美好的名字,她还没办法准确且快速地发出来。 「嗯?」何以依回过头,长发轻轻飞起又落下。 「你下一场会打哪个辩位啊?」伊依问。 「耶?」何以依侧过头,阳光落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像被打了柔光的女明星「应该是反一吧?」 「好的,那等等见。」伊依说,而何以依则是浅浅笑了起来,在她身上的所有事情,都是那样带着透明感的轻盈。 「怎么样?下一场打正三吧?」带着笑的语气,很明亮的声调。 伊依回转过身,发现是杨雅晨。 「正三很累欸,又是首质又是损益比的,我才不要。」伊依没那么勤奋,更懒得假装自己是那样的个性。 杨雅晨笑笑,身为一个合格的指导,对症下药是最重要的本领「你应该知道反一是对正三吧?」 「谢谢我知道。」 「那不就是了?」杨雅晨笑得很曖昧。 伊依斜斜瞪了她一眼,却也没有反对。 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总会有人,为了喜欢的人,做出原本其实不喜欢的事。 之前的那一秒鐘 「现在让你们休息一下。」杨雅晨放下手中的笔记本,让这群年轻辩士去休息一下。 伊依点点头,收收东西,站起来走了。 「记得十五分鐘后回来啊。」杨雅晨在她背后大喊。 伊依没有回头,只是比了个ok的手势。 「干,好累。」杨雅晨长舒一口气,斜斜软靠在墙上。 「当指导本来就是这样啊。」老k手上拿着书,悠然自得地翻着,仙风道骨到像个隐士,只差没穿道袍再拈花微笑了。 「你都不会累吗?」杨雅晨问,毕竟老k从高中开始打辩论,从辩手、赛场工人、赛务长一路往上慢慢爬到比赛评审。 「已经习惯了。」老k的语气平缓、却笑意张扬。 这样的他因此走得稳,也走得很远。 但伊依就没有走远了。 在楼梯的转角,她看到何以依独自站在那里。 背对着全世界,也被全世界背对。 那是个很魔幻的时刻,没有人也没有声音,空荡荡的,像被遗留下来的荒凉鬼城,其馀人都已经撤离,只有她在这里。 还有伊依。 伊依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走。 就只是这么安静看着,像一场诡异至极的邪教祭典,何以依望着窗外,而伊依望着她。 环环相扣的如同某种古老寓言,她们都在凝望,也被凝望。 何以依并没有看到伊依,依然专注看着前方。 伊依也顺着那视线看过去。 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只有晴朗却蒙着一层污染灰色的雾蓝色天空,飘着几朵白但白得很脏的失败云朵,几栋新盖的的办公大楼突兀地穿插其中,密集到像是压缩蜂窝的窗户透出阴阴惨惨的灯光。 再往下看,就是一大片粗礪泛黄的铁皮屋顶或是那种几十年前盖的褪色老公寓,管线乱牵、顶楼加盖、外盖冷气机卡在铁窗与铁窗的中间,丑到令人发指还有严重违法嫌疑。 不是特别漂亮的场景,却自成一格为某种忧鬱颓废的美感。 所以,何以依到底在看什么? 伊依不知道答案,但她觉得没关係。 只要能这样看着何以依,她就觉得很够了。 细细描绘着她的轮廓,好看的双眼皮,被瀏海稍微盖住的细眉,杏状的空灵双眸,傲然挺立的鼻骨下面是小巧却欠缺血色的薄唇,紧紧锁着那些没有说出口的忧鬱。 阴沉、孤高,美得不可方物。 风吹来了。 何以依的黑发被扬起,露出白皙的平直锁骨,和脖颈旁边一圈耀眼的银製项鍊。 也许是觉得不舒服吧?何以依伸过手,修长纤细的手指拨弄着,把那项鍊解了下来,空白了裸露的脖颈。 迎着风,那项鍊在何以依手中飘着盪着,无依无靠,却也无比自由。 不再附属于谁的那种解脱。 风更强了。 项鍊脱手。 何以依往前踏了一步,就踩在那突出露台的边缘。 那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位置。 她探下身,手往前,大半身体于是悬空。 那里是五楼。 伊依想出声,但喉咙卡住了。 在那个当下,卡住了就是卡住了,无论如何都突破不了。 无法发声。 无能为力。 什么都做不了。 那一瞬间,伊依非常相信何以依真的会跳下去。 伤口说:未来无恙 下一场比赛已经开始了。 伊依坐在三辩的位置上,清秀面容上的表情如常,眼里的情绪却复杂交错。 刚刚那场景被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时候站在高楼却望着地面的何以依,到底在想什么? 「现在请正方三辩上台质询。」主席。 伊依抓着笔记本走上去,担任反方一辩的何以依则已经站在那里等待被质询。 「问候在场各位,对方辩友你好。」伊依的语速很快,但咬字还算清晰,听起来有种过于聪明的压迫感「先确认您方论点主要分成两大点......」 相较之下,何以依说话轻缓,气质也是更内敛更谨慎,答辩内容也是中规中矩,但也没什么能够太被拿来挑剔的地方。 不过即使面对这样的对手,伊依也没有採取抢攻的方式,在好几个单点上她明明可以取得更深的进展,却都放弃了了。 「她的首质不太行啊。」坐在裁判席上的杨雅晨转头对着隔壁的老k说。 老k没有说话,他发现了远超过一场首质的东西。 儘管伊依在辩论场上很突出,也对此拥有着无庸置疑的天分,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表现非常不稳定,摆动得幅度大到甚至不像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比赛。 这并不是常态,即使出现在对辩论还不熟悉的新生身上也很怪异。 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但那场比赛进行得很顺利。 儘管伊依的首质差强人意,但她后续的表现并没有太明显的缺点,甚至在个人辩士成绩名列全场第二,仅次于被视为天才辩手的秦舞穗。 而紧跟在伊依其后的就是分数分布非常平均的何以依,她的确就像秦远夏说得一样具有天份。 那时候,没有人发现异状。 何以依在辩论场上的表现不错,在学业上的表现更是出色,校排名稳定维持在前十五左右。 她跟社团伙伴也相处得很好,虽然不是开朗健谈的那型,但男生热烈追求她的仙气美貌,女生也喜欢她身上那股安静温顺的气质。 这样一个样样都好的女生,会有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 「现在请双方辩士至台前握手。」主席。 伊依走上台,趁此机会跟何以依短暂聊了一下。 「你等一下是要直接回桃园吗?」伊依问。 「不会耶,应该会多留在台北久一点。」何以依回答。 「真的吗?」伊依的语气里面有着小心节制过的兴奋「那晚上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耶?」何以依一愣。 「如果你不行也没关係啦,我也就只是问问而已。」伊依扬起笑,那看似无所谓的笑容里却有着伤痕的缺口。 「应该可以喔。」何以依柔柔笑着「我确认一下再跟你讲好了。」 「好啊好啊。」伊依爽朗应答着,心里却暗暗告诉自己不要抱持太多期待比较好。 期望只会带来失望,而只要不在乎就不会痛。 而伊依不要再痛了。 她已经受过够多伤。 伤口说:未来无恙 一般来说,辩论赛后的社团讨论都会很漫长。 从论点要不要改、怎么改,到陈述论点的方式、一辩稿的写法、框定效率、选点策略、收点方式,真要细緻检讨起来,绝对可以一路检讨到星星都变老。 所以这检讨过程拖上个把小时是常态,直接从午餐到晚餐也不是没有。 杨雅晨面前摆着特浓黑咖啡,手上拿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在检讨。 老k坐在她旁边,会在缺漏或是有误的时候适合补上资料跟自己的观点,至于其他高中就坐成一排,拿着笔或电脑在抄。 伊依就是用电脑的那个,她面前摊着笔记型电脑快速地打字,而且她坐的位置刚好不会被任何人看到她的电脑萤幕。 这是她精心挑选过的。 「你有在听我讲话吗?」杨雅晨问着正以稳定高速敲打着键盘的伊依。 「有啊。」伊依很快回答,还把杨雅晨刚刚讲的话简单统整后再复述一遍。 但杨雅晨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没发现伊依根本就只花了一半甚至更少的心力在目前的讨论上? 那样的统整与重述对伊依来说实在太过容易,就算她同时看两部影集还是能几乎一字部差地答上来。 「我去接个电话。」伊依将笔电闔上,抓起手机就走了出去,什么解释都没给。 老k也随后站了起来,他晃了晃菸盒「我去抽根菸。」 外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各种声音混杂成一个震耳欲聋的漩涡,要非常用力才能听清楚真正想听的声音。 即使如此,正在听电话的伊依却站得非常靠近马路,那是最吵的地方啊。 老k好整以暇地点起一根菸,慢慢抽着、安静旁观。 有些事情,在旁边看着,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整通电话,伊依几乎没有什么讲话。 儘管环境实在非常吵杂,但老k非常确定自己没看到她的嘴巴没有什么动。 她仅有的几句话也全部都是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有把书念好。」 「对不起我不会打扮自己。」 老k皱起眉,竖起耳朵,仔细听。 伊依的语气异常冷静,像是在拿着稿子讲着别人的事。 一点私人情绪都没有,要在真的被伤害之前就先自愿把灵魂抽空。 对话还在持续。 伊依仍然面无表情,嘴里机械性地吐出道歉的话语。 「对不起我竟然坚持要玩社团。」 「对不起我就是没办法长成你希望我长成的样子。」 「身为你的女儿,我真的非常抱歉。」 说完,伊依就掛上了电话。 这世界仍然照常运转,无视悲伤。 拥挤街道上的车仍然不要命似地往前衝,就跟伊依一样。 她微微弓起身子,眼神专注凝视前方,在极短的距离内助跑,然后往前衝。 衝进车阵中,不要命似地。 伤口说:未来无恙 老k丢下菸,像一颗子弹般喷射出去。 他拉住伊依纤细冰冷的手腕,用力将她往后拉。 「你到底在干什么!?」老k大吼,这是伊依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也会有这么强烈的情绪。 伊依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老k,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如今显得异常空洞。 老k叹了口气,情绪缓和了下来「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伊依还是沉默,像被夺走了语言能力的人形玩偶。 但意识倒是一点一点地回来了,她的眼神里缓缓被惊吓充满。 也许就连她自己,都很震惊于不打算继续往下活这件事。 但老k心里倒是为此暗暗高兴,因为这至少代表刚刚的事情是个意外,而不是被精心规划好的句点。 「我很抱歉。」这是伊依回过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语调很轻很淡。 老k又叹了口气,但语气倒是很温和「为什么要道歉呢?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你刚刚是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伊依没有说话,避开了老k的眼神。 老k见状便也不再坚持,只是问「那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吗?」 伊依摇摇头,很显然不想再多谈这件事。 「那你想回去吗?」老k指着辩论社讨论的地方,咖啡馆内那工业风的吊灯为他们热烈辩论知识的脸庞蒙了一层温暖的黄光。 「嗯。」伊依点点头,但在手碰到门的那瞬间,她回过头对老k说「刚刚的事情可以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吗?」 「为什么?」 「我不希望别人觉得我有问题。」 「你没有问题。」老k说,语气非常坚定。 「我哪知道是不是大家都这么想?」伊依的笑容飘忽。 老k皱起眉,招手叫伊依出来,先别进去了。 「你说说你觉得你有什么问题?」老k问,是愿意认真聆听的姿态。 「我就是个问题。」伊依回答,墨黑的瞳孔像一整片悲伤逆流成的海「我不懂,为什么我满手好牌还会失败?」 「你哪里失败了?」 「我成绩很差,也没什么太突出的才华,跟班上大部分人也都没有很熟,我没有什么是真的很成功的。」 「不是啊。」老k笑了起来,是很温暖宽厚的笑容「你才刚入学一个月欸,你是会跟大家有多熟啦?你又不是那些会跟陌生人结婚的花痴迪士尼。」 「你不懂。」伊依的语气冷硬低落「你知道我在北区一高第一个认识的人是谁吗?是徐默!」 「我不知道他是谁,他跟你同届吗?」 「没有,他比我大一届,我们以前都是华阳的。」 「喔好,所以呢?他很优秀吗?」 「是超级优秀!他才刚升高二就已经是全球物理奥林匹亚竞赛排名第三十的天才选手。」 「然后呢?」老k直直望着伊依「你真的想过上他的人生?」 伊依没有说话。 老k继续往下说「我是你的指导,我知道你有多聪明,如果你今天决心要转投入学术竞赛,我不觉得你会表现得比徐默还差多少。」 「重点是,」老k牢牢凝视着伊依,半强迫对方也这样看向他「你真的想要那个人生吗?」 伤口说:未来无恙 「不要。」伊依沉默良久后,才终于吐出这两个字。 「那就是了。」老k笑了起来「你有你的人生,不是吗?」 「这给你。」老k从口袋中拿出两张票,是今天晚上在livehouse的票「好好去玩。」 「啊?谢谢。」伊依疑惑地接过票「但你说跟谁去玩?」 「何以依啊,你不是有约她吗?」 「但她到现在都还没回我,应该是没空吧?」 「有空啦。」老k很随遇而安地笑着「秦远夏晚上都有接家教,他们讨论应该快结束了。」 「是吗?」伊依还是很怀疑。 「真的啦,我骗你干嘛?」老k还是那样笑着「不然我们先去吃前面那家关东煮。」 「然后呢?」 「然后如果何以依在你吃完前都还没回你的话,我就请客。」 「人那么好喔?」伊依终于也笑了,虽然笑容极浅「那你不可以反悔喔。」 「不反悔啊。」老k笑意明朗。 「你先看看你要吃什么吧。」老k将单子递给伊依。 「喔好啊。」伊依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认真看着菜单。 老k则是拿着卫生纸仔细擦拭着碗筷。 「我点好了,给你吧。」伊依将单子丢给老k。 「哇靠!你是什么非洲难民吗?需不需要帮你报名红十字会的救济啊?」老k看着几乎每个品项都被画上一笔的单子,整个傻眼。 伊依耸耸肩,拿出手机开始滑。 「在等讯息啊?」老k随意地画着单,他其实没有很饿。 「没啦,玩游戏而已。」伊依将手机萤幕转向老k,上面是画风温暖疗癒的猫咪商店,商店里有着各式花色的可爱店猫,就连店面都整理得相当乾净。 「没想到你玩游戏还挺勤奋的嘛,是因为发现猫跟你很像才认真养的吗?」 「跟猫很像?你这是在说我很机车吗?」伊依翻了个小白眼,她不是猫派。 「我刚问的时候并没有那样想。」老k手一伸,将单子放到他们身后的柜台上「但我现在开始觉得你很机车了。」 「这才是正确的认知。」伊依不只没生气,还颇为赞同「而且我也不勤奋。」 「这游戏的帐号是我跟别人一起办的。」伊依指着手机「我很久没玩了,是刚刚想到才突然打开来。」 「所以勤奋的是你朋友啊?」老k问,伊依那身上始终带着光的模样,的确像是被惯出来的。 每个人一开始,身上都是有光的,只不过大多数人的光都熄灭得太快。 伊依却不一样,她身上的光,顽强存活了下来。 那不可能只是偶然的机运。 「嗯。」伊依轻轻应了声,明亮的眸子里却浮动着一层恍惚的半透明阴影,忽明忽暗地摇曳着「他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伤口说:未来无恙 餐点送上来了。 话题结束了。 老k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因为他知道一个走过阴暗的人,并不会想要讲太多的话。 就让那些秘密安静风乾在过往,然后渐渐被遗忘。 那样就好。 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比较好。 手机震动的声音。 「谁的啊?」伊依咬着白萝卜,口齿不清地问。 「你的。」老k很肯定。 「你又知道了?」 「因为我会占卜啊。」老k斜斜地笑着,死不正经。 「我看起来像是笨到会相信这种说法吗?」 「好啦。」老k稍稍歛起笑「因为我的手机绝对都是开静音的,这是工作要求。」 「你有在工作喔?」伊依有些讶异,虽然老k那兼具温柔和不羈的独特气质的确像是被社会磨练出来的「你不是还在念研究所吗?」 「欸,我们高知识分子也是要去端盘子的好吗!?又不是看看书就可以活下去。」老k还是那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还有我说你啊,要不要赶快看一下是谁传讯息给你?」 伊依也就没再理会老k,逕自打开手机查看了。 伊依再抬起头时,全没了刚刚那鬱鬱寡欢的模样,彷彿她的世界一瞬之间被点亮。 「她说好。」伊依说,看起来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于是老k便也微微地笑了「那很好啊,晚上你就跟何以依好好去玩吧。」 「嗯。」伊依点点头,明媚地笑着美着。 老k也稍稍放下心了,拿起筷子低下头继续吃他的关东煮。 「但我的东西还没拿出来欸。」伊依忽然想起来。 「我可以去帮你拿啊。」老k放下筷子「反正我也差不多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端盘子啊。」老k还是那样不正经的笑着。 伊依也习惯了这些干话,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继续吃着食物。 老k笑了笑。 「你吃完了吗?」老k抽了张卫生纸递给伊依。 「吃完了啊。」伊依接过卫生纸擦了擦嘴巴。 「那好,我们走吧。」老k结了帐,跟伊依一起离开了那家店。 「你要进去吗?」老k指着辩论社讨论的那家咖啡馆,问伊依。 「我好像也没什么选择吧?」 「我反正都要进去,顺便帮你拿也不是不可以啊。」 伊依迟疑了几秒,她透过玻璃窗靠着里面正热烈讨论着的伙伴,忽然觉得他们隔得好远好远,像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这时杨雅晨抬起头,目光往伊依那里飘了下,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她。 伊依立刻就背过身去。 这些老k当然都看在眼底,但也没多说什么「怎么样?决定好了没有?」 「你进去就好了吧?一个人可以做完的事情不用两个人做。」 「好啊。」老k说完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伤口说:未来无恙 透过玻璃窗,伊依可以看到老k边收拾她的东西边跟杨雅晨讲话。 也不知道老k到底说了什么,总之杨雅晨最后就点点头,还笑了。 「给你。」老k将伊依的背包递给她「走吧。」 「走去哪?」 「当然是捷运站啊,不然你是要骑扫帚飞过去吗?」 「到啦。」老k指指前面的捷运站「好好玩啊。」 「希望可以囉。」伊依难得笑得略带靦腆。 「虽然你讲话满机车的,不过你长得勉勉强强还算好看啦。」老k作势打量着伊依「所以应该勉强还可以吧?」 伊依斜瞪了老k一眼「都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谢谢了。」 她刷过悠游卡进站了,老k却还是在站外。 「我搭公车。」老k笑笑说,也不知是真是假。 伊依搭上捷运了。 她远远地看着老k点了根菸,倚着柱子慢慢抽了起来。 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但伊依可以隐约看出,那烟雾底下的脸是没有表情的,像卸妆乾净后的素顏,表演已经结束了。 而演员,已经抽离出戏,回到本质。 玩世不恭的老k、温柔细腻的老k,总是关照着别人却对自己的事绝口不提的,那样一个老k,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本质? 列车开动了。 老k修长的身影被缩得越来越小,但一股浓稠的鬱闷却在伊依心里越来越大。 她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老k,完全不了解。 这个跟她打打闹闹、针锋相对,却会在最关键时刻拉她一把的这个男人,她一点都不了解。 老k也有用社群软体吧? 但伊依拿出手机翻遍各种社群软体,却一点线索都没找到。 老k不在她的朋友推荐列表,也不在她的follower或following名单内。 话说,老k的中文名字是叫什么啊?好像没听他或任何人说过。 不,伊依更仔细想才发现,她连老k的英文名字叫什么也不知道。 是k开头的吗?还是只是刚好包含这个字母? 抑或是随兴乱取的?这的确很符合老k的作风。 列车驶远了。 带我去找夜生活 伊依靠在捷运门边,风景飞速掠过,一幕幕都是城市的热烈与疏离。 她打开ig,限时动态用着高速自动播放,开心出游、闺蜜自拍、伴侣送的贴心小礼物,在那些二十四小时后就会自动消失的精緻照片里,每个人都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完美无瑕,彷彿他们日常生活的碎片全是俯拾即是的珍珠。 限时动态一路播放,繽纷的色彩映照在她的虹膜上,却变成一片艷丽的荒凉,格外凸显出她的失败。 原来只有她在边缘挣扎。 只有她的生活是由一连串争吵、挫折、浓烈沮丧所组成的。 只有她。 其他人的生活都很好。 除了她。 伊依伸出食指,在没有温度的玻璃窗上缓缓画出一条微笑曲线,却换得满手凝凉。 天已经暗了。 夜幕的墨黑淹没了她,心里却仍然只有苍白。 但也就是在此时,街道旁的路灯唰一下地全都亮了,像是某种过度灿烂的祝福。 伊依轻轻地笑了,忽然想起这应该要是一个很美好的夜晚。 伊依的手机响了,她接起。 何以依轻轻柔柔的声音传了出来「你到了吗?」 「我快到了,你再等我一下下。」伊依边说边奔跑,她知道路。 「嗯嗯没关係,你慢慢来。」何以依还是那样乾乾净净地笑着,像夏日晴空下随风轻轻响着的风铃。 「喔喔我快到了。」伊依站在十字路口,红灯。 那是一条在高架桥下的大马路,被建体挡住了光的阴暗之处塞满蓄势待发的车,最前面的待转区则是密密麻麻的机车,都赶着去往别的地方。 了无生气的景象、很反乌托邦式的城市景观。 就是在这时候,伊依放下了手机。 「我好像看到你了。」伊依凝望着马路对面的少女。 那少女穿着低圆领白上衣,黑色的针织外套更反衬出她肤色的白皙,凉凉的夜色溶解在她纤细的身上,就被折射成光。 然后一夕之间,就把伊依的全世界点亮。 也就是这一秒鐘让伊依觉得能够认识何以依,真的是太好了。 能够见到这么美的光,就算只有一瞬间,也什么都值得了。 「我也看到你了喔。」何以依的声音从话筒另一端传来。 然后对面那少女就举起手机,发亮的萤幕向着伊依地挥了挥。 伊依也用力地挥手。 那是她自从开学以来,第一次有了值得期待的事物。 为此,她愿意再相信这个世界一次。 绿灯一亮,伊依就跑向对面。 「嗨。」何以依浅浅笑着,从背包里拿出浅粉色的小水壶递给伊依。 「谢谢啊。」伊依接过,拿手抵在瓶口倒着喝。 「你想吃什么?」伊依问,顺便将身上的制服脱下来塞进背包里。 「耶?」何以依略显惊讶「我已经吃过了喔,你还没吃晚餐吗?」 「欸?」伊依也很惊讶「你都这么早吃晚餐的吗?」 「因为演出快要开始了呀。」何以依拿出手机,指着伊依拍照传给她的门票。 「欸对欸!那我们赶快进去吧。」 「你这样没吃晚餐不好呀,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没关係啦,我来之前已经有吃过了。」伊依笑意明亮「我们走吧。」 排队的队伍很长。 「你会冷吗?」伊依穿上本来拿在手上的暖棕色外套。 「还好耶。」何以依安静笑着,夜晚的冷风轻轻捧起她柔顺的黑发,然后再坠落。 「麻烦出示票据喔。」工作人员。 伊依将票递出去。 工作人员将门又踢开了一些。 舞台上的表演团体已经就位了,场子也差不多快塞爆了。 「好多人喔。」何以依对着伊依说,听得出比平常的语气还更用力了些。 没办法,真的太多人了。 「那......」伊依可以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要不要站过来一点?」 「耶?好啊。」何以依便再往伊依身边靠近了些。 灯光暗了下来,但伊依确定何以依的耳根,是真的红了。 「现场有人还没满十八岁的吗?」主唱拿着麦克风礼貌性的问。 没有人举手。 就在伊依犹豫要不要表态的时候,旁边的人莫名就递了两瓶还没开封过的罐装啤酒过来。 这不就很明显了吗? 「那我们今天就唱不健康版本的喔。」主唱拿起麦克风,第一个鼓点打下。 「来,今天的第一首歌,带我去找夜生活。」 带我去找夜生活 「你喝酒吗?」伊依将那莫名传到她手上的啤酒递了一瓶给何以依。 「喝一点吧。」何以依浅浅笑着,只不过还是担心「这酒安全吗?」 「安全吧,这还没开封过欸。」伊依啵地一声将拉环拉开,浅抿一口。 何以依见状,便也跟着将拉环拉开。 「cheers!」两瓶啤酒罐轻碰,是非常清脆的声响。 台上的乐团已经换了一组人,变成迷幻电音曲风,主唱有着自带变声器质地的迷离唱腔,像一场将醒未醒的梦,悬浮在夜晚寻欢客的寂寞和逃避寂寞之中。 *谁会想要孤单谁不想要被爱 完美爱情真实不存在 无可救药的堕落黑暗中你闪耀着 星火 漂亮的、艷丽的、灿烂后就只能坠落的星火,此刻正闪耀在何以依明媚的眸中。 伊依偷眼瞧着身旁的何以依,被酒精染上酡红的粉嫩双颊、轻轻刷过唇蜜的薄唇,繽纷的舞台灯光点燃她平时忧鬱纤细的空灵双眸,将那灵气转化成一种带着透水质地的热情。 似乎是发现了伊依的视线,何以依转过身去看着她,这一举动让两人又靠得更近了。 「怎么了吗?」何以依问,声音轻吐在伊依的耳畔,发梢的山茶花香气四下流散。 「没什么啊。」伊依避开何以依的眼神,将目光往下放,却刚好落点在何以依裸露的脖颈和平直锁骨,白皙光滑的肌肤是那样连一点瑕疵都找不出的完美。 漂亮得不似人间。 「歌很好听哪。」何以依说,语气有着淡淡的酒气,像那层荡在酒液波面的粼光,恍惚摇曳、捉摸不定,却美得无与伦比。 「对啊,我很喜欢这个乐团。」伊依心不在焉,荡漾的心神早就已经落点在别处。 「我也很喜欢喔。」何以依说,因为人潮实在过于壅挤的关係,她又更贴近了伊依一点。 两人手背贴手背。 两人都喝了酒。 *谁能没有遗憾谁不想要痛快 轻声细语的爱耳边疯 绑架了我的诱惑苹果树下的诱惑 伊依灌了口酒。 何以依也再喝了口,看起来那瓶啤酒已经没剩多少。 两人还是手背贴着手背。 伊依又灌了口酒,直接把整罐乾掉了。 她悄悄转动手的方向,让手心向着何以依,而非手背。 何以依同样把馀下的酒一口喝完,同样把手背转成手心。 两人这次是手心贴着手心了。 温度传递,满手煦暖。 平淡的轰轰烈烈正在展开。 *渺小的愿望沉默 轻柔的话语失控 城市里每个人都不愿意再次寂寞 不停地逃离却又不断跌进想像中 *歌词引述自原子邦妮<耳边疯> 带我去找夜生活 中场休息。 暗着的灯都亮了起来。 万头鑽动,衣香鬓影来来往往,但更多的是汗水与酒精的味道。 这毕竟是一个狂欢的夜晚,要用来蒸发幻想与寂寞的。 「厕所好多人啊。」伊依踮起脚尖,看着女厕排队的人龙。 「外面应该也会有喔。」在强烈的白光下,何以依研究着手上的华山地图。 「那我们出去找好了。」伊依排开人群,还不忘护着何以依。 何以依走在内侧,柔媚的身子若有似无地贴着,连热度都是隐隐微微。 整个华山园区都是由老建筑改造而成,建体外观大多都还保留着当初的斑驳感,被时光残忍淘汰的破败。 伊依和何以依行走其中,可以听见喝酒嬉闹的声音,但灯火摇曳在远方,一路上都没见到什么人。 她们就像末日后的倖存者,互相扶持,没有其他人。 只有自己们。 「应该是这里呀。」何以依指着一扇穴型木门,上面刻着很老式的标志。 「那我进去囉。」伊依推开门。 何以依却只站在外面「我在这里等你就好。」 她从口袋中拿出手机,灿亮的萤幕让她本就苍白的脸庞过曝成一团看不出五官的白。 伊依从后头却看得清楚,在跟何以依聊天的那人,用的是一个男生的头像。 她直接走进厕所,没再回头。 心脏爆炸了。 关上厕所隔间的门。 伊依背抵着门,拿出手机,发现徐默传了讯息来。 徐默这人是这样的,平时话少,但真正要讲一件事情的时候就会莫名囉嗦。 因此他发来的讯息通常很长,五个字就能讲完的东西他能写个五行。 伊依大略瀏览了下,打算等等再回。 「你好了哪?」何以依将手机收起。 「对啊。」伊依的声音听起来仍旧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她一边回应着何以依,一边对着手机萤幕快速打字。 何以依不着痕跡地一瞥,发现是一个男生的名字。 伊依按下传送键后对何以依说「这个人是我的学长。」 「他对你好吗?」何以依安静把目光移开,不再看了。 「好,很好。」伊依将手机塞回口袋里「但就只是好而已,你懂吗?」 「嗯。」何以依轻轻应了声,漆黑的夜幕下看不出表情。 伊依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说「走吧,我们回去了。」 忽然下起雨了。 是很暴烈的大雨,完全不合时宜啊,这种雨怎么能下在冬季的夜里? 但再怎么不可能的事情还是在发生,下了就是下了,没得讨价还价的。 伊依当机立断将外套脱下来,跟何以依一边遮着雨一边跑。 其实她们走得并不远,跑个几分鐘也就到了。 何以依背靠着legacy外的残旧石墙,是很粗糙的质地。 伊依站在何以依对面,她手抵着墙,喘着气,一吸一吐全在何以依的耳畔旁进行。 「会冷吗?」伊依问,她将半湿的外套穿在身上。 何以依没有回答,她低着头,她的内衣肩带在奔跑的过程里不知道怎么滑落了。 「要我帮你吗?」伊依问,水珠沿着她裸露的脖颈滑落,让她身上的衣服变得半透明。 「好呀。」何以依还是低着头,声音却很清晰。 于是伊依那双还沾着水、湿冷却饱含呼吸和贺尔蒙的手便灵巧穿过衣服,滑翔于何以依削瘦的肩。 伊依一手扶着墙,谨慎地保持着那微妙的距离,两人的呼吸却开始交叠甚或纠缠着。 没有人说话。 那珍珠白色的肩带很轻,伊依稍微一用力就拉至定位了。 「好了。」伊依说,手却还停在原处。 何以依这才抬起头,正正对上伊依那双乾净明亮的眼睛。 双目交会的瞬间,艷火无比灿烂。 就算在那之后即刻坠毁,她们也无所谓了。 好爱的人 下雨了。 徐默站在窗台边看着那本台积电文学奖选集,远看就像一幅用笔细腻的静物画,透明色的雨滴在他身后淅沥哗啦地坠落。 不过他骨子里毕竟不是那样文青气质的人,也没有长成那般模样的可能性。 他之所以会在看得到雨的地方吃力念着伊依精緻艰涩的文字,单纯只是因为在伊依的小说里,背景总是阴鬱的天空和细细飘落的碎雨。 也许、可能、说不定,同样看着阴天和雨,徐默就可以更懂伊依一点。 为了这一点,他就算溶进雨里也没关係。 「欸徐默,你现在有空吗?」徐默回过身来,发现问话的人是孙其均。 「干嘛?」 「帮我交一下公假单吧?」孙其均扬了扬手上那张薄薄的纸。 徐默微皱起眉,但还是接过。 他看着上面潦草写着的请假事由「北区新生盃高中辩论赛?」 「对啊,我要下去指导。」 徐默抬起头看着孙其均「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你说比赛吗?」 「嗯。」 「这礼拜五到下礼拜一啊,怎么了?你要来喔?」 「没什么。」徐默说完就拿着公假单走出教室了,留孙其均一个人在原地。 「干真的是怪人欸。」 这场雨一路下到了礼拜五还没停。 关老师一边将防风外套上的雨水抖落,一边叫值日生把数学题目抄在黑板上。 「有没有人要自愿来解这题啊?」关老师带着关爱的眼神问。 理所当然是没有了。 「那就来找个数学小老师好了,孙其均?」 「老师,他今天请假。」前排同学。 「他请假?好吧好吧。」关老师只好再接再厉「那换找拿金牌的好了,徐默?」 「老师,他也请假。」 「今天礼拜几啊?怎么那么多人请假?」 「老师今天礼拜五喔。」 「才礼拜五又不是礼拜六,请什么假啊?」关老师叹了口气,非常不愉悦地开始讲解进阶三角函数。 「欸学妹,你可不可以坐过去一点啊?」老k拎着行李,挡在客运走道的正中间。 「为什么?」伊依腿上也放着旅行袋。 「因为我要坐啊。」老k很理所当然。 「你怎么不坐雅晨学姊旁边?」 「因为她说不要啊。」 「那我也可以说不要吗?」 「不行。」老k说完就乾脆直接坐在伊依旁边的空坐位上。 「那你刚刚问干嘛?」 「我只是想表示一下我的礼貌。」 伊依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她拿出手机,如果再跟老k对话下去她迟早会被气到心脏病发。 「这你朋友啊?」老k翘着腿,正大光明地瞄着伊依的手机萤幕。 「喔对啊。」萤幕画面是几周前的新闻,报导徐默以歷史性高分拿下学科能力竞赛物理组和数学组的金牌。 「长得满好看的啊,五官很立体。」老k讚赏着,听不出是出于礼貌还是真心。 「哦是吗?」伊依耸耸肩,毫不在乎地将萤幕切掉。 「反正我又不是喜欢他。」 「武陵这次也有参赛啦。」老k笑意张扬,话却说得很浅「虽然你一定早就知道了。」 「知道了又能怎样?」伊依回望着老k,眼神乾净而锐利。 所有待在檯面下的东西,都一定有个见不得光的原因。 老k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语意节制但语气坚定「只要不害怕,就可以做很多事。」 「这种事情你们正常人哪会懂?后果又不是你在担。」伊依不以为然。 老k还是那样温和地笑着「不一样很辛苦,但你绝对会体验到那些总是一样的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东西。」 伊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她回避掉老k的眼神,打开line,聊天背景正是她跟何以依的合照,两人眼神明媚、清秀面容微微红,身后的夜很沉很黑。 但没有人会怀疑照片里面的她们,是真的快乐着。 好爱的人 徐默其实不太会认路。 他平时生活的路线非常单一,就只有家里、学校、研究室三个单点,顶多有时再加上医院跟泳池,这些就是全部了。 他不会迷路,因为都是已经走到烂熟的路,顺着走到底就一定会看到目的地在前方。 多么像他的人生,或说是他原本对于自己人生的想像。 好成绩、好学校,然后就会收穫一个好人生。 「不是这样的。」徐默开口,在已经开始变冷的空气里,这么告诉自己。 这么提醒自己。 他看着眼前的台北转运站,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提着行李走进去。 未知的旅途、陌生的衝动,但他始终知道自己要去的是哪里。 「麻烦给我一张到新竹的票。」 徐默拎着行李,站在从来没有来过的城市里。 明明台北和新竹只距离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但他却对于所处之地有种强烈的陌生感。 他到底在哪里? 打开没怎么用过的google地图,他努力比对着周遭景物来找方向。 这里的风似乎比台北还更强、更冷。 徐默拉紧外套衣领,拖着行李往左转了。 「先生,请问住宿吗?」柜台小姐问着。 「对,我一个人。」徐默说,目光看向大剌剌摊着的房客登记簿,上面用潦草笔跡写着各个学校辩论社的名字。 华阳跟北区一高都在上面。 「不好意思先生,请问你成年了吗?」柜台小姐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俊秀的男生。 徐默一愣。 「按照法律规定,如果你未成年的话,我们会需要你的监护人同意书。」 徐默满头问号,他从来不知道这条法律。 「先生,请问你有同意书吗?」 徐默没有回答。 就在柜台小姐要因此拒绝徐默的住宿的前一秒,一个淡漠冷静的声音插了进来。 「他跟我们一起的。」那声音不慌不忙、沉稳如山,还穿着制服的他却有着不该出现在这年纪的风云不惊「两间房一起登记在华阳名下就可以了。」 柜台小姐看了那男生一眼,笑了起来「你应该也还没成年吧?」 「那我请我指导过来。」那男生低下头在手机上打了几行字,然后跟徐默退到柜檯旁边等待。 「为什么要帮我?」徐默看着眼前的人,漠然的气质、纤瘦的身形、俊秀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个庞然而幽深的黑洞。 「因为我对不起你。」对方回望着徐默,一双幽邃的墨瞳深沉着,看不出心绪。 徐默别过了眼神。 一个穿着全套西装的男生走到柜檯前,没有说话,只是安静把自己的身分证跟信用卡递给柜台小姐。 乾净俐落,完全不囉嗦。 然后他看了一眼徐默跟那男生,没有说话。 「我真的很抱歉。」那男生对着徐默说,眼眸里闪现着破碎的情绪「我没想到伊依会被伤的那么深……」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徐默粗暴打断了「没想到?所以你觉得被霸凌、被放上匿名版辱骂这些都没什么吗?」 「还是对你来说,只要纪允辰没受伤,其他的人死活就都不重要!?」 「徐默,你听我说……」 「你想说什么?」徐默冷冷看着对方,眼神像是淬满了酸毒的沥青,赤裸裸地全都是怨恨「你说啊,严泽顥。」 严泽顥深深叹了口气「纪允辰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是不知道。」 「但你什么都没做不是吗?」徐默瞪着严泽顥,这个总是跟在纪允辰身后的阴沉少年「你就看着他一次又一次让别人心碎。」 「你不也是一样吗?」严泽顥直直回望着徐默「你看着伊依一次又一次地把你的心弄碎,你又做过什么?」 徐默勾起嘴角,竟然笑了,笑里悲哀绵延不断「我有什么可以做的?」 严泽顥没有说话。 这大概就是最心碎的挥霍了吧,站在最近的位置,却做什么都没有资格,连要放弃都显得无能为力。 严泽顥从柜檯上拿起钥匙,安静地递给徐默。 「这大概就是你能做的极限了吧?」严泽顥淡淡地说,黯淡的语气里却透出了光「陪在她身边,但什么都不要问。」 不问身分、不问名分、缘分其实就是不究责。 徐默接过钥匙「谢谢。」 严泽顥浅浅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徐默疑惑。 「这句谢谢,我等了很久。」 「什么意思?」 「伊依的事情,我自责了很久。」严泽顥看着徐默,话说得轻情绪却更显得沉「尤其你还没有选择伤害我。」 「毕竟错的人不是你。」徐默说,手上的钥匙叮叮咚咚得清脆。 严泽顥笑得更深,终于释怀了「你原谅我了吗?」 「我没有怨过你。」徐默说,他的瞳孔倒映出严泽顥的面容。 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啊。 都是为了别人而丢了自己的人啊,都一样可惜。 好爱的人 「学长好。」孙其均微微欠身,对着前面那身穿浅蓝色棉质衬衫的年轻男子。 伊依却一点表示也没有,只是站在那里,眼睛直直望着前方。 目光落点的方向,是一个穿着鹅黄色制服的女生,她精緻脸庞上的眼神飘忽。 「你们学长姊呢?」那年轻男子问。 「他去停车.....」孙其均话还没讲完,一个爽朗中带点玩世不恭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怎么?秦远夏你想我啦?」老k。 「学长好。」秦远夏也躬身,毕恭毕敬的好像刚刚那句玩笑话根本没存在过一样。 老k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学长你还好吧?」秦远夏和孙其均立刻上前关心。 伊依还是没有动作,只是安静看着对面的何以依。 何以依同样没有动作,同样安静看着对面的伊依。 面对面相视着,墨黑眼瞳里情绪交错变换,极致静默的童女之舞。 舞吧,舞吧,继续逃避吧! 这样还不至于太没用吧? 「我想要喝水。」老k说,然后他从背包里拿出水壶递给伊依「去帮我装水。」 「嗯。」伊依轻轻应了声,接过水壶。 「你知道饮水机在哪吗?」老k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不舒服。 「我不知道,但应该不难找吧?」 「那我找个人跟你一起去好了。」老k不偏不倚地看向何以依「你看起来满聪明的,可以照顾一下我家学妹吗?」 何以依愣住了。 老k这句话怎么听,都不是只有一个意思。 「那你就跟她一起去吧。」秦远夏微弯下身对着何以依说,并不是问句。 「喔喔好。」何以依一来不敢违抗自家指导,二来也是真想不到什么理由拒绝。 伊依和何以依便走远了。 两人中间隔着明显的距离,没有人讲话。 直到过了转角,确认身后的那些人都已经看不到了后,伊依才开口。 「你都没有什么要跟我讲的吗?」 「我祝你比赛顺利。」何以依说话的时候还是直直望着前方,这条走廊空旷到连视线都没有地方落。 前路荒芜,就跟她们的未来一样。 「原来饮水机在那里。」伊依指着走廊底处的空旷,小跑步过去了。 何以依并没有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伊依。 伊依也没有回头。 何以依轻轻闭上眼,温热的雨终究倒流回了心脏里。 「走了。」伊依拿着装满水的水壶对何以依说。 「嗯。」何以依垂下视线,刚好看见伊依手上的猩红「你手怎么了?」 「刚刚装水的时候被烫了下,没什么。」伊依将被烫到的右手插进口袋。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何以依的声音微带慍意。 「在想事情,一没注意就被烫到了。」 「你在想什么呢?」 伊依瞄了一眼何以依,顿了好几秒后才淡淡地说「没什么。」 何以依没再讲话了,原本想说的话就闷着就行了吧? 跟着自己,慢慢地,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腐烂掉吧。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老k接过伊依递来的水壶。 伊依耸耸肩,没说话。 老k于是将目光转到何以依身上「怎么?我家学妹惹你生气啦?」 「嗯?」何以依又是一愣。 「我知道她不好相处啦。」老k笑着说,被伊依狠狠瞪了一眼。 「不过她人很好啦。」老k还是那样玩世不恭地笑着,说出的话也轻飘飘地、没什么重量「这是真的。」 何以依看着老k,顿了好几秒后才轻轻地说「我知道。」 伊依没有听到。 好爱的人 这个时段并没有伊依的比赛。 但徐默还是提早来到比赛会场了,反正他check-in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不过既然没有伊依的比赛,那徐默在哪里也就都没有意义。 在哪里、不在哪里,都无所谓了。 所以徐默便在会场里随意乱逛。 在一路晃过了十几间教室后,他看到华阳高校的赛场才走进去。 毕竟是差一点就要去念的学校啊。 比赛已经进行到尾声了。 双方结辩都已经申论完毕,正要进入裁判讲评的环节。 徐默挑了会场中间偏后的位置坐了下来。 「现在请主席正前方的秦远夏学长为我们进行讲评。」主计说。 一个气质清雅的浅发色青年站了起来,他身上的铁灰色针织毛衣内搭白衬衫是典型的常春藤盟校生穿着,戴着黑框细边眼镜的他有着一种很温润内敛的书卷气,不用开口就能让人感觉到他的良好教养和深厚学识。 「在场各位大家好。」秦远夏说,声音里有种非常澄澈的质地「我这次的讲评会会分成三个部分,我接受到的双方论点架构、阶段性攻防和个人辩士的建议。」 「正方的一辩稿中写了四个论点,但对我来说其实可以只切成三块,第一块是......」看起来斯文秀气的梁远夏讲起话来却像军队一样一丝不苟,思维縝密、条理清晰、逻辑严谨得滴水不漏。 但就是这么一个绝对理性的人,让徐默联想到了伊依。 儘管不论以什么标准来看,他们都完全性的不相像。 不过明明是站在极端值的两人却有一种气味上的相近。 乾净、清新、流水一样的澄澈质地,像站在刚下过雨的青草地边缘往回望着这浮华世界,光线则是那种日本纯爱电影最爱用的轻浅阳光。 透明感。 「嘿。」完全不透明的声音。 一个徐默认识过、也试图毁掉过的人。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愿意看华阳的比赛。」那人拉开徐默身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来,问也不问徐默的意愿。 很任性的一个人,也绝对具备任性的本钱。 因为那人有着一张好看得不可思议的脸、精实身材还附加优秀成绩,但没碰到他,尤其是在这么年轻的时候碰到他,才是真的幸运。 「你很讨厌我。」那个人说,是直述句。 虽然他说话时是直视着前方的,但徐默知道这句话是对着自己说,只有这个可能了。 「你想表达什么?」徐默问,说话的时候也同样没有看向对方。 那个人笑了起来,不是那种会进到眼角的笑「跟你叙叙旧也不行啊?」 「我跟你不是那种交情。」徐默异常冰冷,虽说他本来就是那样的性子,但他很少这么直接的表现出来。 于是对方快快地又补上一句「而且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情?」 「你真的希望我直接说出来?在这么多人的地方?」 徐默终于转向对方「纪允辰,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爱的人 「不如我们去外面说吧?」纪允辰说,还是笑着说,只是太漂亮的双眸里面很空荡。 他情史丰富,但他的感情非常贫瘠。 在花花世界里醉生梦死,却只有那样凉的苍白是真正留在了他心底。 「好。」徐默站起身,反正他对这场比赛也不感兴趣。 他只关心伊依的比赛,其他的事情都只是为了她而顺便做的。 纪允辰随后站起身,边走边在手机上打字传讯息。 「是严泽顥。」纪允辰说,将手机塞回裤子后口袋里。 「嗯。」徐默一点都不不在乎他是传讯息给谁。 但纪允辰还是继续说「我跟严泽顥都是辩论社的,来这边指导学弟妹。」 然后他看了眼徐默「那你呢?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徐默没有回答。 他知道纪允辰早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要坐下来吗?」纪允辰指着走廊底处的阶梯「还是你其实可以再走远一点?」 「我很好。」徐默的态度依旧冷淡。 「你的心脏开刀完就好了?」 「你可以这么理解。」徐默完全不想向纪允辰透漏任何自己私生活的细节。 「那我们去别的地方吧?还是你要在这里?」 「都行。」 「那走吧,我想去买杯咖啡来喝。」 徐默非常不擅长找话题,淡漠压抑的性子更让他不会为了让气氛不冷掉而开口讲话。 纪允辰也没怎么讲话,他不擅长更没兴趣擅长跟男生攀谈。 在一起训练的那几年里,纪允辰换过无数个可能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脸孔跟姓名的女朋友,而徐默只认得其中的一个。 但也就是那一个人,让徐默不惜犯法也要毁掉纪允辰。 沉默被打破了。 「你喝咖啡吗?」纪允辰问,指着马路对面的星巴克。 「不喝。」徐默。 「还好星巴克除了卖咖啡以外也卖其他的东西。」 徐默耸耸肩,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绿灯亮了,纪允辰笔直地朝着星巴克前进。 徐默跟了上去。 「要喝什么?」纪允辰站在柜台前问徐默。 「热可可。」徐默。 「好。」然后纪允辰转过去对着那柜檯人员说「一杯热可可,再一杯特浓黑咖啡。」 「请问要外带还内用?」 「内用。」纪允辰说,然后把两个人的钱一起付掉了。 「你先去找位子坐吧。」纪允辰说,其馀的什么都没解释。 也许是灯光、也许是角度,也许是其他的什么,但徐默觉得纪允辰变了。 老了。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毕竟他们还非常年轻,但徐默就是在那瞬间扎扎实实的感觉到纪允辰老了。 那些张扬的稜角,仍然锐利,但却已经被控制成不会扎伤人的程度。 当年那张扬挥霍的浪荡公子,开始懂得了一些善良。 纪允辰将那杯热可可连同纸巾递给徐默,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徐默可以清晰感受到他那没有说出口的巨大疲惫。 「打辩论真tm是一件非常消耗的事啊。」纪允辰在一口气灌下大半杯黑咖啡后说「不过伊依表现的很好,我之前有看过她的比赛。」 「她对武陵的练习赛。」纪允辰说话的语气里有着黑咖啡的酸苦味道,是剧烈劳动过后的气味。 「你是因为她才来的吧?」纪允辰问,一双墨瞳笔直看着徐默。 「是又怎么样?」徐默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纪允辰耸耸肩「只是随口问问,反正除了伊依以外,你也没有别的理由出现在这,你应该不是新竹人吧?」 「不是。」 「那不就是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别担心。」纪允辰扬起笑,还是那玩世不恭的轻浮笑容,这点他倒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我不会让你赶不上伊依的比赛,她是北区一高的没错吧?」 「嗯。」 「她是因为你才考北区一高的吧。」 「这你要问她,而不是问我。」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应该要知道答案吗?」 纪允辰笑了起来,没有那么游戏人间的笑容,而是让徐默觉得他老了的那种笑容「那你就这么相信吧,这样你也会比较开心一点不是吗?」 然后他微微倾身向前,极具穿透性的目光像是能一眼望穿所有明亮背后的阴影。 「而且你喜欢她,对吧?」 好爱的人 「你又知道了?」徐默冷冷回应,在他眼中纪允辰是最不配谈感情的人,就算他谈过的感情是他年纪的四倍甚至五倍。 纪允辰没有心。 没有心的人,怎么可能懂感情? 怎么配? 「呵。」纪允辰将身子往后靠,俊俏脸上的笑容斜斜的,却没有任何讽刺的意味「我的直觉很准。」 「嗯。」徐默专心喝着热可可,打算一喝完就走人,因为他实在没兴趣听纪允辰聊他的感情他的直觉他的任何事。 那些都不是他的事。 「而且你对伊依的喜欢实在太明显了,我不用直觉也可以一眼就看出来。」 「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要说的话,我要走了。」 「我不懂你到底在急什么?伊依的比赛是一个小时后欸。」纪允辰慢条斯理地喝了口咖啡,眼神里面却满是讥峭「还是没有成功毁掉我让你觉得很不爽?不爽到连看到我出现在你面前都没办法接受?」 徐默差点拿不稳手上的马克杯。 纪允辰见状笑出声来,却还是出手扶住那个差一点点就要摔到地上碎成片的马克杯。 「你很惊讶我知道?」纪允辰问。 「这是你的直觉吗?」徐默微微皱起眉,就连在这种时候他表达感情的方式还是压抑到几乎看不出太多情绪起伏。 纪允辰没有回答徐默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跟夏子星的电脑都被骇,而我们两个唯一的共通点就只有都跟伊依交往过。」 「那时候很多东西被外流出去,很不好的东西。」纪允辰说话的时候目光下意识飘开,浓密好看的睫毛轻轻颤动。 那段岁月艰难到即使只是回想,也会疼痛。 指责、批判甚至是羞辱如洪水般淹没了纪允辰,私讯、留言、各大公布栏跟匿名版上满满都写着骂他的话,几乎没有人认为他还配当个人。 他也的确不配。 外流的东西,都是真的。 那些风流烂帐,每一笔他都责无旁贷。 「你是自己动手还是另外找骇客?」纪允辰问,不是真的想知道什么的那种问法。 「你要告的话,告我就好了。」徐默已经恢復了冷静,他的语调甚至比他探讨物理问题时还更理性。 「这么说你就是另外雇骇客了?」纪允辰又浅抿了一口黑咖啡「跟我猜的一样。」 然后他抬头看了下风口位置后问徐默「你会冷吗?」 徐默愣了好几秒,才淡淡说「不会。」 说话的时候还是面无表情,只是纪允辰就是认为徐默已经没那么冰冷了。 他也从来不是那样个性的人。 「如果要寄诉状的话别寄到我家,我会另外找律师跟你联络。」徐默喝着热可可,纯白色的马克杯刚好遮去了他脸上的表情。 纪允辰明朗地笑了起来「你到底是哪隻耳朵听到我要告你啊?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人吗?」 「不然你为什么要找我讲这件事情?」徐默冷言回应「还是你只是要钱而已?我可以给钱。」 纪允辰笑得更深了「你想太多了吧?」 「不是所有人都只想着要把你踩下去好吗?」 徐默放下马克杯,清秀面容终于有了点称得上表情的东西,是困惑「那你到底找我说这些干嘛?」 「其实我也不知道。」纪允辰耸耸肩,明明就是那样蛮不在乎的语气,却意外地有种很纯粹的真诚「可能只是想谢谢你吧。」 「啊!?」徐默愣住。 这大概是他从进来星巴克到现在,有过最大的情绪起伏。 「那些东西在外流之前,你有先看过吧。」纪允辰说,是肯定的直述句。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些能够把我送上少年法庭的,都没有外流。」 说到这里,纪允辰斜斜勾起嘴角「还是你其实不知道那些可以告?」 徐默没有说话。 其实他是知道的。 他只是连在毁灭别人的时候,都还选择了善良。 这些,纪允辰当然也知道。 「所以别说告你了,我甚至还应该谢谢你。」他说,污浊的黑瞳里却有着异样的光。 「谢什么?」 「谢谢你连恨着的时候,都还记得温柔待人。」 徐默微皱起眉,看着纪允辰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有幻觉症状的神经病「你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是我先伤害了你。」 「我花钱聘骇客不是了为了让你来谢谢我!」 「我想毁掉你!你懂不懂!」徐默低吼着,眼底的墨黑倾泻,混杂进他淡然惯了的语气里,变成一种很内敛的毁灭。 「你到底懂不懂!我是真的想毁掉你啊。」徐默说到最后,却是无力。 他早就知道自己没有拯救一个人的能力,却没想过连摧毁别人都会失败。 好爱的人 纪允辰竟然还能掛着笑,他递了一杯温水给徐默。 「我才觉得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纪允辰说,少年老成的姿态放在他身上矛盾得非常融合「这就是你跟伊依最像的地方,你没发现吗?」 「我跟她一点都不像。」徐默冷冷说着,每一个字都冻成最锋利的冰刀。 「你只是害怕她跟你活得像而已吧?」纪允辰说,也许就是因为没有感情,才能看得最清晰「为了保护她,你伤害任何伤害过她或甚至只是可能伤害到她的人。」 「说到底,你只是希望她能永远保持身上带着光的样子吧。」纪允辰翘起脚,背靠着沙发后背凝望着徐默「你要她能够一直相信这个世界,就算为此牺牲别人甚至自己也没关係。」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徐默的语气比冰冷更冰冷「我自己会处理。」 「我只是想给你个提醒。」纪允辰说,明明还是那样玩世不恭的调调,但徐默却感觉得出来他非常认真,比从进来星巴克后讲过的每一句话都还认真。 「伊依不是个好爱的人。」 「这什么意思?」徐默瞪着纪允辰,不能说是生气,顶多只能算得上是无力。 他听不懂纪允辰在说甚么。 一个人怎么有办法懂得他始终都压抑着的东西? 纪允辰倒是没什么情绪,只是淡淡解释「因为她太敏锐了,她有着过于强大的共感能力,很多时候你可能还没搞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她就先感受到了。」 徐默没有打断他,因为这分析是精准的。 太精准了,精准得都见血了。 「只是这样强大的感受力也不总是件好事。」纪允辰说,眼里的光忽明忽暗「很多时候那其实是种诅咒,让伊依很容易被情绪给淹没。」 「所以很弔诡地,最擅长感知情绪的人却被迫变成最努力逃避情绪的人。」 纪允辰顿了一下,起身去倒了杯水给自己。 徐默看着自己手上的温水,原来这本是纪允辰倒来给自己的,只是现下让给他罢了。 徐默放下还半满着的水杯,不打算再喝了。 纪允辰拿着水走了回来。 然后待他坐定了才开口说,语气很沉而语调很缓「但爱说穿了也是情绪的一种不是吗?所以伊依她逃避情绪就也只好一併逃避爱。」 「这样的人,要怎么爱?只能用为难对方的方式来试探爱的存在啊。」纪允辰感叹,语气里竟然多了抹萧瑟的伤感。 「伊依就是那种,碰到问题时转身就走,却会在走了两步后回头看你有没有追上来的那种人,她就是用这种方式来试探爱的存在。」 「很累,真的很累。她累,我也累。」纪允辰将水喝完,几滴水不小心落下,沾溼了他身上的白衬衫。 他什么时候开始穿起这么乾净的顏色的? 纪允辰放下水杯,没有叹气,只是说「所以虽然事情过了,但我还是想说:先放开手的人,真的不是我。」 「我可能还比她,更相信爱情一点。」 徐默还是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这些话,他都听见了。 「走了。」徐默说,没有要再多解释什么。 「我要买杯热茶给严泽顥。」纪允辰也跟着站起来。 徐默点点头,就站在边上安静地等。 他不用问也知道:在那段资料外流的艰困日子里,一定都是严泽顥陪在他身边。 从徐默还在华阳念书的时候开始,纪允辰和严泽顥就是双生相伴的两个名字,强悍到连试图拆散都不可能。 这件事情,命运已经试过不只一次。 「走吧。」纪允辰手上拿着外带杯和一个纸盒。 徐默推开门。 一路上两人依旧没有讲话,好像刚刚的谈话都只是期间限定的展演。 一旦离开那个空间,就是彻底结束了。 「你很在意我刚刚说的话啊?」站在比赛会场的门口,纪允辰侧过头问徐默。 徐默没有回答。 纪允辰笑笑「其实不用太介意没关係,因为我看到的肯定不是全部的她,只是她的某一面而已。」 徐默轻轻应了一声,还是那样冷淡的姿态。 纪允辰也不急着想解释什么,话锋一转「你很喜欢伊依吧?」 「喜欢这种东西可以被量化吗?」徐默抬起头,回望着纪允辰。 那是重逢后第一次,纪允辰觉得徐默是真的看进他的眼睛里了。 「好吧,那我换个问法,你愿意为了伊依一直努力到你不行为止吗?」 徐默顿了几秒鐘,看得出来他正非常仔细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然后他说「我愿意。」 请别告诉我 纪允辰和徐默聊天的地方在会场非常外侧,后面整排教室就是会本部,涵盖裁判休息室、赛务部、生辅处等等都在这里。 一个年轻男子就在此时从裁判休息室走了出来。 「学长好。」纪允辰对着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子微微欠身。 那男子看着大约是二十出头岁,浓眉挺鼻、漂亮的墨瞳斜斜上翘,和微微勾起的嘴角共同协调成那样玩世不恭的出场氛围。 「不要一看到我就鞠躬行吗?搞得好像我是什么没品暴发户一样。」那年轻男子对着纪允辰笑了一下,语速和脑袋转速都很快「我认得你,你是华阳的对吧?给梁慕莱带的?」 「对,他跟张湛乐都是指导。」纪允辰说,虽然语气如常,但听得出包含一种敬意在里头。 「哦对,情侣档嘛他们。」那年轻男子点点头,然后把视线转到徐默身上「你是?」 徐默一愣,他没想过那男子会问,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 好在纪允辰反应非常快,立刻替他胡诌了个回答「他是文华的。」 「哦。」那男子还是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徐默就是觉得他笑得别有深意。 难道他看出了什么吗? 不过那男子也只是说「那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了。」 「学长再见。」纪允辰微微欠身,完全是按着礼节来。 虽然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徐默仍对那年轻男子点了下头表示礼貌。 一直要等到那学长已经走过转角,纪允辰才开口「你真的不认识他啊?」 「我应该要认识他吗?」徐默连见都没见过他。 「应该啊,他是北区一高的指导。」纪允辰笑了,一副要洩漏什么小祕密的姿态「而且我听说他很受欢迎。」 「为什么?」 「因为他很强啊,超级强的那种。」纪允辰反覆强调「他是传奇眼中的传奇。」 「就这样?」徐默有些不以为然,虽然领域不同,但他在数理方面也是顶尖中的顶尖,被许多优秀学者视为传奇的接班人。 「当然不只这样。」纪允辰笑了笑,徐默冷漠外表下的孤高傲气他虽然没亲身领教过,但也看过「他这么受敬重的原因应该是人很好吧。」 「虽然他讲话真的很干话,但听说他的危机处理能力超强,而且我朋友说他私底下其实很温柔。」纪允辰说,虽然他这些也都是听说「我猜他真正吸引人的就是这种反差吧。」 纪允辰看向徐默,目光里笑意在闪烁「只要他想要,他绝对能够轻易把伊依追走。」 请别告诉我 伊依的比赛要开始了。 「走到底右转上楼,第二间教室。」纪允辰看着手机页面上的赛务公告。 「你说什么?」徐默皱眉。 「那是伊依比赛的教室。」纪允辰将手机塞回后口袋「她的比赛要开始了。」 他看向徐默「你该走了。」 「嗯。」 「我就不跟你说再见了。」纪允辰勾起嘴角,漂亮非常的眼睛里还是没有笑。 「我不想再见到你。」徐默话说得很直接,却已经没有那种峰利。 「我知道。」 徐默赶到赛场的时候,教室已经快要坐满了。 据说这场比赛是两个强校的对决,很多人都引颈期盼。 但更多的人只是单纯想看看,老k这辩论圈传奇到底能够带出怎么样的人。 徐默在一个穿着鹅黄色制服的女生斜后面找到位子坐了下来。 离开赛还有几分鐘。 大家都在等。 徐默打开手机,打算给游戏里面的猫咪餵饲料,顺便整理一下店铺。 「嗯?」徐默这时才注意到,店舖里的好些设备已经被升级过了。 他浅浅地笑了。 原来伊依还记得啊,真好。 这样就够好了,而他也只能希望到这里。 徐默斜前方的女生也打开手机,即使没有看得很清楚,徐默也能非常确定对方的聊天桌布是伊依的照片。 那张照片的拍摄者应该离伊依有段距离,是将镜头刻意拉近后聚焦拍出来的,照片背后则是慢慢亮起来的雾蓝色天空。 拍得很漂亮,后製调色时似乎套了玫瑰色的滤镜。 徐默稍微调整了一下坐着的角度,让自己能隐约看到前面女生的学号跟姓名。 「何以依?」徐默在心里默念着这陌生的名字。 她是谁啊? 看起来应该跟伊依私交不浅,怎么从来没听她提过? 是从什么开始的呢?他们连聊天都要过滤话题了,有些能说有些不能,有些在说之前要先长长的铺陈。 他们到底有多久没聊天了? 是从他离开华阳以后吗? 还是自从伊依自己的名字得被迫跟他的绑在一起之后? 徐默闭上眼睛,还可以清晰想起伊依那天吼的每一个字,分毫不差。 「我有自己的名字,不是你的谁!」徐默在心里默念。 伊依始终,不是他的谁。 徐默忽然开始强烈地思念起些年他在华阳的时光。 伊依和他会一起坐在实验室的地板上,地板很冷很凉,两人肩靠着肩,天南地北地聊,年轻的身体都散发出微微热度,相互依靠、彼此取暖。 然后伊依会放歌,忧鬱的、感伤的、编曲简单乾净的那种歌。 那时候的他们都不快乐。 很奇怪啊,明明都算得上是满手好牌的人,但就是不快乐。 很不快乐。 但他们有彼此。 如果可以,徐默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回到那段时光。 比赛开始了。 徐默和何以依同时将手机萤幕关掉。 伊依这次是正三,一个完全吃力不讨好的辩位。 首质是她、损益比是她,被裁判骂最多的也一定是她。 但她还是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专注写笔记。 徐默忽然想起,他好像没有看过伊依害怕。 「这里有人坐吗?」一个戴着黑色口罩的男子指着徐默身边的空位问。 「没有。」徐默将他的背包拿起来,让男子坐在他隔壁。 「谢谢。」男子将活页笔记本放在桌上,徐默看到封面上写着北区一高。 男子将笔记本翻开,内页用着基本的红蓝黑三色原子笔整齐写着笔记,字跡漂亮得像钢笔书法字体,是传统书香门第才能养出来的深厚底蕴。 伊依一边讲,那男子就一边拿着红笔批註,顶多偶尔再拿黑笔纪录一下对方的论点。 徐默往旁边稍稍瞥了一眼,那男子写得不快,但速度非常稳定也少有更改,感觉得出来是个思虑严谨且温和徐缓的人,脑袋异常清楚。 这男的到底是谁? 他是伊依认识的人吗? 伊依跟他到底是什么关係? 请别告诉我 场上的辩论还在持续。 徐默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的文科底子本来就差,更何况这次的辩题还牵涉到大量的法理跟政治哲学,完全不是他曾经接触过的领域。 但伊依懂,而且很懂,懂到可以流畅玩弄那些复杂的概念。 徐默抬头看着伊依,觉得两人像隔了一整个星系般遥远,甚至根本就不是处在同一个次元。 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两条平行线。 「介意让我放一下吗?」低沉却非常乾净的声音。 「嗯?」徐默看向声音的来源,是他隔壁的男子「不介意。」 那男子点点头,将几张纸取出放在徐默桌上 「谢谢,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看一下。」那男子说完就继续写笔记了。 徐默仍然一头雾水,怎么感觉这男子总是话中有话,但那双深沉的眼睛却让人看不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拿起那几张纸一看,发现最上面那张清楚整理着场上双方的基本论点架构,其他几张纸则应该是在讨论时写下的,针对北区一高各论点的细部解释跟攻防策略。 徐默开始认真研读起来。 三辩申论。 伊依走上台,清秀面容上没什么表情,但正是因为如此才看得出来她有多紧张。 「问候在场各位,今天战场主要分成三块.....」 隔壁男子依然低着头在抄,他的手机则是持续震动着。 他直接把手机转成静音了。 「在第一块论点上面,对手的论述主要建构在.....」 徐默将散在他桌上的那几张纸整理好,他已经慢慢可以开始听懂了。 「综上所述,我方认为台湾应实行.....」伊依将笔记本闔上,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请反方一辩上台质询。」主席。 一个脖子上掛着「赛务长」牌子的女子走了进来,在徐默隔壁那男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男子点了点头「好,我等等过去处理。」 赛务长用着非常感激的眼神看着那男子,鞠了个躬后就走了。 那男子继续听着台上的质询,姿态还是那样不疾不徐的安稳。 「现在休息三分鐘,三分鐘后由正方先行上台结辩。」主席宣布。 那男子收收东西,准备要走了。 「你还要用吗?」那男子指着徐默桌上的他的笔记「我可以给你没关係。」 「嗯?」徐默一怔。 接收到了徐默的疑惑,那男子便解释,清朗的声音里带着笑「我其实写下来的时候就会记起来了,所以那些纸没留着也无所谓。」 徐默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真的啦。」那男子似乎以为徐默不相信他的话「笔记做得那么漂亮是为了让别人看懂,我自己从来不会再看一次。」 「那你还是拿回去好了。」徐默说「还有别人要看不是吗?」 那男子俊朗的眉目弯弯,笑得更深了「如果我在的话,那别人也没关係啊。问我就好了。」 「所以笔记就给你留着吧,就当是谢谢你把位子让给我坐。」那男子揹起背包,语气不知道是真心还是玩笑「接下来都是男生在讲话,我没兴趣。」 徐默抬头看了下场上,双方辩手加台下裁判共九个人里面,只有伊依一个女生。 而已经担任正三的她,的确不是本场结辩。 于是徐默便也站起来走了。 「你刚刚在干嘛啊?」忙得焦头烂额的赛务长问。 「我在听北区一高的比赛啊。」刚刚坐徐默隔壁的那男子回答。 「北区一高?」 「对啊,我是北区一高的指导啊。」那男子将口罩拿下,露出一张俊朗的脸。 老k。 你听见了吗? 徐默在新竹街头随意间晃。 他抬头看向天空,天空很漂亮,是丝绒布般的暗宝蓝色,很像装着鑽戒的首饰盒会用的材质。 对焦、拍照。 但无论怎么拍,就是拍不出那绒布般的沉稳质地。 光害太严重了,照片过曝成很粗劣的惨白。 陌生的城市、外面的城市,真的好亮。 亮得好刺眼、亮得好不舒服。 徐默将手机收起,走回下榻的饭店。 房间很安静,也很空旷。 徐默的东西向来就少,更何况他还是一个人。 他脱下鞋子,赤脚踏在冰冷的地板上,整个房间里只有他孤独的脚步声。 一片苍白。 他最后坐在同样苍白的床上,也许是因为早上赶车太累的关係,向来浅眠的他竟然就那样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徐默是被吵醒的。 这间旅馆的隔音很差,隔板很薄、隔壁房的声音也是真的很大。 从那人多嘴杂的吵闹听得出来应该是一整个社团都住在那里。 绝对超住,而且接下来的一整晚大概都别想好好睡觉了。 但徐默也没有想要去柜檯说点什么的意思,因为那些人他认得。 他的隔壁房间,正是北区一高辩论社。 伊依就在那里。 他听见了。 「那我现在先检讨到三辩申论,先休息十分鐘。」很清朗的男声,徐默觉得莫名有些熟悉,但又一下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 「我好饿喔,你出去买饭好不好?」是伊依的声音,是带着一点点撒娇意味的慵懒。 「干不要,我很累啦。」孙其均的声音听起来虽然是真的很累,但好像也没真的那么不情愿。 「拜託啦学长,我知道你人最好了。」就算没有在现场,徐默也能想像得到伊依眨着她那双漂亮眼睛的姿态,不论是有意还无意,她都明显採取了一个很好的策略。 孙其均叹了一口很长的气,应该是妥协了吧? 不过就在这时,那清朗的男声插话进来「猜拳吧,我们来真心话大冒险。」 「玩你个北极熊啦,买晚餐跟真心话大冒险有什么关係?」伊依愤怒,徐默都觉得自己看到她翻白眼的样子。 好不屑、好尖酸、好不以为然,但好好看。 好有伊依她独特的风格。 「过程就是目的你懂不懂?」那清朗的男声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赶快猜拳吧。」 「那你也要猜喔。」伊依。 「行啊,剪刀石头布。」 「干,等一下。」伊依的声音有气无力,应该是输了「真心话大冒险,我应该是可以选择真心话的吧?」 「你真的要选真心话?」清朗的男声。 「选啊,为什么不选?选真心话就只要讲话就好,都不用动欸。」 「好啊,那孙其均你来出题,问完再出去买晚餐。」 「为什么是我!?」孙其均真是躺着也中枪。 「没有为什么啊,该你的就会是你的。」 「靠北喔。」孙其均的语气听起来非常无奈,应该是认命了。 「快点问一问啦,我很想吃饭了。」伊依催促。 「问什么都可以吗?」孙其均犹豫。 「可以啊,有什么好不可以的?快点问啦。」 「那我问囉。」孙其均顿了一下,才用很谨慎的语气问。 「我一直很好奇,你跟徐默到底是什么关係?」 你听见了吗? 「嗯?」伊依很明显的一愣,显然是非常非常意外,她连在场上面对对手的奇袭时都没这么意外。 然后徐默听见自己的心跳,很不安、很混乱。 奇怪,他的心律不整早在国中开刀的时就治好了啊。 「我们以前都是华阳的。」伊依说,是非常安全的回答。 「所以你们其实认识对吧?」孙其均紧追着问。 「念过同一个学校多少都会认识吧?」 「那你那时候为什么要骗我?」孙其均的语气也不是生气,只是真的想把自己的疑惑搞清楚「那时候你来我教室的时候,为什么要骗我说你不认识徐默?甚至连徐默也这样说?」 徐默把电视打开来,转到可以完整盖过隔壁房间的音量。 他在逃避,他知道。 但他已经不知道除了逃避,他还能有什么方法。 就让他也逃一下吧。 他是真的还没准备好啊。 电视萤幕上应该是某场演唱会的剪辑画面,歌手的发型很丑还戴着宅男必备的粗黑框眼镜,但声音却是不可思议的乾净,像是夏日的游泳池,阳光透进水里,就是能见度100%的清澈。 徐默没有转台,就这样看了下去。 *该如何告诉你我的心情 我还想陪着你任何天气 我还盼望可以传达给你 唱给你听在秋天里 那歌手站在非常高的舞台上,舞台很小,就只有他一个人抱着吉他对着麦克风,对着全世界安静地唱。 整个场地很黑,徐默很怀疑站在上面的歌手,会不会在某一刻觉得自己其实是独自在面对一整个巨大的黑洞。 因为靠着学术竞赛站上峰顶的他,就常常这么想。 *听见了吗你在想着谁吧 听见了吗我拥有的快乐悲伤 不用回答你听见了吗 徐默将电视的音量转到最大。 隔壁房间的声音被完全盖住了,只有震耳欲聋的歌声。 徐默坐在地板上,其实他是受不了这么大的声量的,却偏执地不断按着音量键,像明明知道前方是充满毁灭性的海,却仍然心甘情愿地潜了下去。 也就是在这时候,徐默想起那隻寂寞鲸鱼的故事。 据说那隻鲸鱼只能发出无法被同类解读的52赫兹声频,但仍然徒劳无功地不断发声,不断尝试着不要再那么寂寞。 在深沉的大海里,那隻52赫兹鲸鱼反覆反覆地用着没人能理解的音调问:你听见了吗? 在知道这个故事后,徐默开始喜欢鲸鱼。 因为他觉得自己跟那隻鲸鱼,悲哀地相像。 *那你听见了吗我不安的心脏 听见了吗要送给你的话 我所有能量只能让这首歌与你分享 听见了吗你在想着谁吧 那歌手的舞台背后是巨大的垂掛屏幕,随着乐曲进行不断随机產生出没有规律形状的波纹,像是一直往外试探的声波。 然后在渐渐加强的副歌里,歌手不断不断重复着:听见了吗? 在空荡的房间里,徐默也对着冷掉的空气重复重复地问:听见了吗? 你听见了吗? 你听见,好吗? *歌词引述自卢广仲<听见了吗> 你听见了吗? 徐默从冰冷的地板上起身,原来寂寞到底不会哭,只会麻痺。 隔壁房那青春蓬勃的热烈辩论和打情骂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只留下了带着浓烈冰冷感的绝对安静。 徐默扶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在静待那麻痛感从他的双脚剥离时看了下时鐘。 凌晨一点。 时间的流动感似乎被以一种相当奇异的力量停止了,在听到那首歌的时候,徐默还特别看了下时间,当时是晚上八点四十五分。 刚刚那,是睡着了吗? 还是只要足够寂寞,就能打乱对于时间的感知? 徐默没有想要深究这个问题的意思,说实话,很少熬夜的他现在只觉得头痛欲裂。 不过更惨的是:他现在一点睡意都没有,不用是睡眠专家他也知道自己在目前状况下是绝对没办法进入梦乡的,甚至连勾上最广义定义下的睡眠都不可能。 徐默深深叹了口气。 这个夜,注定很漫长。 这时间段的便利商店总是很冷清,连店员都是一脸像在梦游的烂表情。 今天轮值的是一个二十初岁的女生,短发、细眼睛,下巴黏在柜檯上唸着西洋美术史,旁边还摆着一盒加热过的鲜奶。 徐默走进便利商店的时候,那女生别说抬头了,连眼睛都没离开过眼前的课本,完全把视而不见这几个字发挥到极致,一点职业精神都没有。 「麻烦给我一包菸,十一号格子。」一个年轻男子在此时走进便利商店。 女店员转过身,捞出一包菸丢在柜台上。 「我还要一杯热的黑咖啡。」那年轻男子又说,同时掏出一张五百元钞票。 背对着那男子站在饮料冰柜前的徐默没有动作,就那么停在那里,像这家店刻意摆放的人形雕像。 徐默认得那个男人的声音。 住在伊依隔壁房的徐默,听了那男人的声音一晚上。 他就是跟伊依房里的那个指导。 那声音,徐默不可能认错。 一直要到非常确定那年轻男子已经走出便利商店了,徐默才拿起一瓶草莓牛奶去结帐。 「麻烦帮我加热。」徐默付钱结帐。 「微波炉在后面。」女店员看起来快睡着了。 在等待牛奶加热的时候,徐默随意地滑着手机,没有特别要看什么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好做。 然后他点进ig,页面跟他的人生一样苍白,只有一个头贴发着光。 那是伊依。 徐默的ig始终就只有追踪一个人。 徐默点进伊依的限时动态,发现那是一个大概十秒不到的短影片,录影片的人手非常晃,应该是拿手机随手录的。 影片中一个俊朗的年轻男子(应该就是她的指导)正看着伊依,而伊依回瞪着「你看我干嘛啊?」 「我脖子扭到啦。」那年轻男子表情无辜却笑得玩世不恭,如此层次分明的表情足以让他角逐金马影帝。 「你转回去啦!」伊依愤怒地大叫。 「就说了我脖子扭到啊。」那年轻男子还是笑着,逗着伊依玩。 伊依愤怒地转过头去不看那年轻男子,简直像两个小孩子在吵架。 影片的最后,伊依还是将头转了回来,而年轻男子依然眼带笑意地看着她。 于是伊依也笑了,笑得非常漂亮。 影片结束了。 响亮的叮的一声,徐默的牛奶已经热好了。 他将手机关掉,塞进裤子口袋里。 徐默拿着热好的牛奶走出便利商店。 外面的风很冷,他拉开了铺棉外套的衣领,小口啜饮着甜甜的牛奶。 但夜还没有完全过去。 「哦?」站在门外抽菸的年轻男子注意到了徐默。 虽然从徐默这角度没办法很清楚看到那男子的面容,但那他依然能够一眼就判断出对方的身分。 他就是伊依影片中的那个年轻男子,也正是刚刚便利商店里的那男人,那个照顾着伊依也被伊依所信赖的社团指导。 缘分说来也好笑,总会让最不想遇到的人偏偏碰到。 徐默深呼吸了一口气,才转过身去面对那年轻男子。 你听见了吗? 「你就是文华高中的那个吗?」那男子又问,似乎是认得徐默的样子。 他这个问题又再让徐默多思考了几秒,才总算想起来那年轻男子所指为何。 他就是徐默和纪允辰在会场走廊上遇到的那个学长,文华高中更是纪允辰随口讲出来的校名,徐默连那所学校在哪里都不知道。 但那年轻男子好像没有发现徐默的沉默,又丢了个问题「你们高中都还好吧?」 「还好。」徐默给了一个最不可能出错的答案。 「那就好。」那男子抽着菸,烟雾繚绕在他的指间和嘴边,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啊?明天不是要比赛吗?」 徐默又愣住了,但谎都已经说了,也就只能说到底了。 所以他说「我是指导,不用比赛。」 「哦?」那男子看了他一眼,复杂的眼神里流动着某种清明,但他也没多表示什么,只是递了根菸过去「当指导很辛苦的啊,要抽根菸放松放松吗?」 「我不抽菸。」 那男子便将菸重新放回盒子里「对了,你是几字的?」 「嗯?」徐默又是一愣,那是什么意思? 那男子勾起笑,笑里面却没有任何嘲讽或是负面之意。 他仍旧没多说什么,只是把菸捻熄了「没事就赶快去睡觉吧,没有新鲜的肝跟肾会很难找工作喔。」 徐默点点头,走了。 那男子却在此时叫住了他。 「嗯?」徐默回过头。 「欸,接好啊。」那男子从风衣内袋中掏出一个玻璃瓶子丢给徐默。 徐默接住了。 「这什么?」他疑惑,因为所站的位置非常昏暗,仅能藉着便利商店透出来的光努力看明内容物。 那男子似乎隔空也能接收到徐默的情绪「坚果,可以帮助睡眠。」 徐默抬起头,讶异地看着对方。 但那男子只是笑了笑,明明身上还带着那般玩世不恭的痞气,此刻的他却散发出一种如深夜路灯般的温柔。 那样的温柔,只有不论何时何地何种状况,都会选择善良待人的人才能有。 徐默顿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理论上,眼前这个男人应该能够算得上是他的对手,但那男人真诚直接的善良,却让徐默连讨厌他都找不到理由。 「谢谢。」徐默终究还是这么说了,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那男子挥挥手,笑了笑「赶快去睡觉吧。」 徐默点点头,转身离去。 夜更浓了。 一个凌晨还穿着西装的纤细男人走近便利商店,在他和徐默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徐默只看到对方有着一张俊俏到不可思议的脸。 但徐默没有多停留,快步走了。 「那男的是?」西装男指着徐默问那正在抽菸的男子。 「他说他是文华高中的指导。」 「文华这次没参赛。」 男子笑了起来,又点了一支菸「我知道。」 蒸发 说实话,伊依其实对颁奖典礼没什么印象了。 她只记得自己穿着北区一高制服站在台上,身边站着指导跟所有伙伴。 似乎有人把麦克风递到她面前要她讲一些感言,是谁递的她没看,讲了什么她也忘了,不对,应该是在讲的当下就没有感知,八成是一些官方的谢谢队友支持之类的话吧。 忘了,都忘了。 她只记得在那天的典礼上,何以依坐在最前排,就这样仰头看着她,漂亮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 伊依不知道何以依在想什么,但也不想知道就是了。 因为在那场冠亚赛上面,北区一高对上的就是武陵,可惜辩论场上不讲人情只讲逻辑。 那场比赛,武陵的秦舞穗以无懈可击的质询和申论拿下最佳辩手头衔,但伊依靠着超高的质询分数成为全场第二。 依然位居正三的伊依的对手,正正就是何以依。 那是第一次,伊依赢了比赛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恭喜你。」在颁奖典礼结束后,何以依找到空档对着伊依说。 「谢谢。」伊依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那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徐默,一个根本不该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伊依又将视线转了回来。 「你以后一定会变成一个很优秀的人。」何以依说,声音和姿态还是那么轻柔。 伊依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何以依会这样说,她只是淡淡地回答「我不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何以依没有说话,连原因都没有问。 「他们在等我,我先走了。」伊依的语调很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 语毕,她就转身走了,没有看见何以依脸上是什么表情。 她应该要看的。 「欸小学妹我说你啊,怎么又跟人吵架了?」老k漫不经心地问,然后一个顺手就将自己跟伊依的行李丢上游览车的收纳架。 「你说什么?」伊依坐在内侧座位上,接近傍晚时分的淡光染在她清秀的侧顏。 「我说,」老k在伊依隔壁落座「你怎么又跟人吵架了?」 「我跟谁吵架了?」 「所以你跟何以依那不算吵架只算和谈是不是?」老k翘起脚,一派轻松地吐出精准到不行的话语。 伊依转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了。 「欸小学妹啊,你至少挣扎一下吧?」老k笑了起来「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你跳点我能理解,直接就放弃作答也太过了吧?」 「你希望我说什么?」伊依将目光调转回来,语气跟神情一样冷。 老k敛起笑容,很严肃地、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我希望你说:我会对自己的感觉诚实,也会对自己的感情负责。」 蒸发 伊依下意识地就跟着覆诵了「我会对自己的感觉诚......」 不过话还没说到一半,她就停了下来。 「这句话你是从哪里看来的?」伊依问话的语气不合理地尖锐。 老k又笑了,回復到他那一贯游戏人间的姿态「呦,你进步满快的吗?至少这次学会跳点而不是乾脆逃避了。」 伊依斜瞪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老k玩世不恭、带点苍白的嘴角总是斜斜上翘,但他看人的精准度却高得不可思议。 还在念研究所的他,面对人情世故时却比很多社会人士还要清明。 「我的希望只是我的希望,做不做是你的选择。」老k耸耸肩,似乎真不在意「我只是想告诉你:不是所有人都会一直在那里等着你回头。」 「有时候你走一走,觉得好了可以了,终于要回来面对的时候可能会发现,当初你想面对的那些东西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剩下的你就自己想想吧。」老k从背包里拿出一本极厚的理论书,上面密密麻麻贴着各色标籤纸。 伊依在一旁看着正专注阅读的老k,提了个问题「你这样看一看就会记起来吗?」 「如果我看懂了自然就会记起来,没记起来就是代表我没看懂。」 「喔。」 老k将铜製书籤夹进书里才闔上「你想说什么吗?」 伊依犹豫了几秒,才问「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 「哪些?」 「就是我回头的时候可能想找的人已经不在了。」 「噢,这个啊。」老k温和地笑了笑,手指轻轻敲着那本书的封面「该怎么讲呢?你还记得你之前问过我当指导的意义是什么吗?」 「记得啊,你那时候的回答就是当后盾啊,不是吗?」 「我那时候的完整说法应该是:不要让你现在受的伤搞得你一辈子都过不去那个坎。」 伊依偏过头思考了几秒「你好像是这么讲的。」 「我是真的那么讲。」老k纠正,当然还是笑着。 「好啦随便,这跟你现在讲的东西有什么关联吗?」 「当然有啊。」老k还是笑,但语气里却听得出被努力稀释过的伤感「一旦那些没有被好好处理的东西变得永远都无法处理时,就很容易变成一辈子的伤。」 伊依没有说话了。 「喏,给你。」老k从背包里拿出一条黑巧克力递给伊依。 「你是想用食物让我闭嘴吗?」 「差不多啦,顺带一提,黑巧克力可以抗焦虑喔。」 「我看起来很焦虑吗?」 「也许你打电话给何以依的时候会很焦虑啊。」 「我干嘛打电话给她?」 老k耸耸肩,是他最擅长的那种不羈笑容「没啊,我只是很希望你能打给她而已。」 「有些事情讲开就没事了,还是能够好好走下去的。」 蒸发 伊依并没有打电话给何以依。 虽然更加准确的说法是,她只不过是没有「立刻」打电话给何以依。 她太忙。 她好累。 为了准备盃赛,她有好几天都没怎么睡觉。 甚至在练习赛看过秦舞穗的惊人表现后,更加觉得自己还真不够强。 为了更强,她只好能努力。 努力到身体差一点点就要坏掉也不放手。 所以现在,她要一次把失去的睡眠全都回来。 在连续睡了好几天,行尸走肉般度过了快一个礼拜后,伊依才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下午打电话给何以依。 何以依没有接。 伊依发了几封简讯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伊依还是照常吃饭睡觉上学打辩论。 只是觉得心空空的,很不踏实,像是什么东西凭空蒸发了。 伊依以为只是自己太累了,多休息就会好了。 但没有,没有好。 反而还越来越严重。 心是彻底空掉了啊。 只是为什么已经空掉了的东西,还会这么痛? 「你应该去看医生。」这是徐默听到伊依心痛时的第一反应。 那时候伊依要找的人其实是孙其均,但他不在。 于是伊依便跟徐默简短地聊了下天。 「我真的觉得你应该去看医生。」徐默又重复了一次。 「我可能只是太累了啦。」伊依也把她已经讲过的回答再讲一次。 「累出病来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我应该是还没累到那种程度。」 「我不知道你累到哪种程度。」 「欸......嗯?」其实伊依本来已经想好要接什么了,只是话要出口时却忘掉了。 一定是因为太累了,她在心里这么说服自己。 「很惊讶吗?」徐默的语气听起来倒是很冷静,甚至比他平常的淡漠还要再冷几分。 「也不是,只是.....」伊依停顿,她在想。 本来到底是要讲什么的啊? 怎么会完全记不起来了呢? 但徐默完全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 「我们很久没聊天了不是吗?」徐默说,就是因为不是指责的语气,那批判的力道才更显得深刻。 伊依没有回答。 她将手上的东西放在孙其均桌上「帮我跟孙其均说我东西已经放他桌上了。」 「不用我说他自己也能看到。」徐默冷冷回应。 「反正他有收到就好。」伊依避开徐默的眼神「那我先走了。」 「你不是还有事要跟他说?」 「我可以之后再说。」 伊依说完,就走了。 是逃避的标准姿态。 当天晚上,伊依又拨了一通电话给何以依。 这一次电话被接通了。 只是话筒的另一端,竟然是一个男生。 蒸发 伊依反射性地掛上了电话。 千百种思绪在她脑袋里疯狂旋转着。 那男生是谁? 跟何以依是什么关係? 是她的朋友?男朋友?还是...... 不要再想了,伊依在已经窜入了寒意的空气里出声提醒自己。 不要,再想了。 这场直直通往堕落和失控的感情如今被封锁,她应该要开心。 伊依的手机又响了。 她拿起来一看,发现上面的来电人写着:何以依。 当她的理智还在犹豫的时候,手就已经反射性地把电话接起。 终究,她还是没办法拒绝的啊。 「你是何以依的谁?」对面的男生劈头就这样问伊依。 伊依虽然被问得莫名其妙,但还是选了个最安全的回答「我是她朋友。」 「你怎么会认识何以依?」 「我们是打辩论认识的,那时候武陵跟我们学校有接练习赛。」 「好。」那男声说,还算满意伊依给的答案。 轮到伊依问问题了「那请问你是?」 那男声顿了几秒鐘才说「我是她哥哥。」 「我都不知道她有哥哥。」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了。」那男声略带怒气「总而言之,你以后不用再打来了。」 伊依的心驀地收紧「为什么?」 是什么不该被发现的事情被发现了吗? 同一分类学标籤底下的人,果然是不能互相靠近吗? 「以依她......」那男声瞬间低了下去,停顿了很久。 好像空气乾掉的外太空,丧失了介质之后,声音就再也传不出去了。 伊依觉得连时间流动的速度都被减缓了,每一分一秒都被无限延长成她达不到的永远。 挣扎许久,那男生终于说出口「以依她,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伊依很困惑「是指她去哪里了吗?」 「不是,不是。」那男生快快地否认了。 「那是什么意思?何以依去哪了?」 那男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阴鬱的预感笼罩住伊依。 她靠在墙上稳住纤瘦的身体,感觉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但她要知道。 不管出了什么事,不论多好多坏,她都要知道。 她向来不是个勇敢的人,但这一次,她可以为了何以依坚强。 她愿意为了何以依经歷磨难还仍然懂得爱的人在哪个方向。 「何以依她出事了,对吗?」伊依问,语气却出乎意料地冷静。 当心理准备已经被建设充足的时候,意外也就不那么意外了。 那男生还是没有回答。 过了几秒,电话被掛掉了。 什么都不会讲了。 伊依用力地把手机摔到床上「干!」 「干!」她大骂着,强烈的愤怒底下包裹着巨大的失落「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她就要靠近答案的时候,让她狠狠摔落! 「我tm就不信我自己找不出来!」伊依愤恨地打开笔电。 辩论社的训练除了场上攻防和逻辑反应外,也会精心培养辩手写稿子和找资料的能力,毕竟没有资料证据就是没有话语权。 伊依对于细细看一份论文或资料没什么兴趣,却是找资料的行家,不论多冷门多荒谬多不符合大眾想像的论点她都能找到资料来背书支持。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会找不到自己所重视的人的资料? 连上网路,打开google和youtube,一边找资料一边听歌是伊依一贯的作业习惯。 她在搜寻栏上直接打上何以依和武陵高中。 没想到竟然有两组关键字全中的资料跳出来。 那是一篇新闻,发布时间是三天前。 伊依点进去只看了几行,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脑袋松掉了。 坏掉了。 那最好的世界,已然崩塌。 此时,youtube上的选秀节目仍持续播放,歌手那乾净的声音像是透过万千眼泪去取一种寧静和释放。 *有始有终只能有始有终 容我为我们写一篇祷文 愿你永远安康愿你永远懂得飞翔 愿逝去的爱能原谅我们 *歌词引述自徐佳莹<言不由衷> 最好的世界已然倾倒 雨下得乱七八糟,淅沥哗啦的雨声震耳欲聋,望出去都是一阵透明色的雨雾。 在这样的一个天气里,连人的声音都模糊了起来。 「你说什么?」徐默问孙其均,对方的声音里面有着克制不住的惊慌,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该去看看伊依。」孙其均说,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怪异,明明是那么恐慌的语调却没有太多的高低起伏。 「什么?」徐默一头雾水。 但似乎知道更多内情的孙其均只是不断重复「你该去看看伊依,你必须去找她。」 徐默也被搞得紧张了起来,心跳二话不说衝上一百二「我中午去找她。」 「不要中午,现在。」孙其均从资料夹里面抽出一张纸递给徐默「你快去找她。」 徐默接过一看,那是伊依的课表。 伊依的下一堂课,是体育课。 「怎么又请假!?」关老师站在台上看着最靠近门边的那两个空位。 「每次孙其均不在,徐默就也请假!两个人是去幽会是不是!」 「他们有写假单。」前排同学提醒关老师。 关老师看着讲台上那薄薄的两张纸,一张上面写着练习物理竞赛,另外一张写着身体不适。 关老师叹了口气,转身开始上课了。 这两学生都不是会说谎的人啊,如果真的说谎了,他也愿意相信那确实是情非得已。 有时候,说谎不是逃避,而是为了去追求比实话或真相更重要的事情。 「学长好。」苏盈盈看忽然就出现在眼前的徐默,诧异得像是看到了脑袋里的幻想变成真的。 徐默是他天文社的指导,气质淡漠、聪明绝顶,循规蹈矩着拿下所有学术竞赛的奖项。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翘课,还翘课翘到体育馆来? 然后徐默开口「请问你知道伊依在哪里吗?」 语气很礼貌,很疏离。 苏盈盈轻轻点点头,但没有说话。 徐默也没有说话,他环顾了体育馆一圈,就笔直地朝向伊依的方向走去了,完全不管体育老师怀疑的目光。 徐默停下来了。 伊依背向着徐默,徐默也因此看不见伊依的表情,只看得到她肩膀颤抖,好像是在哭。 站在伊依正对面的孙瑀熙抱着她,在她耳边低低地说话,声音很轻很柔。 徐默差点就要转头离去。 「学长?」孙瑀熙在这时认出了徐默,只是她以前都是仰头看着讲台上或是朝会上领奖的他,没有这么近距离的面对面过。 「嗯。」徐默现在实在没心情跟孙瑀熙打招呼,只是走过去。 伊依仍趴在孙瑀熙的肩上,从头到尾都没发现徐默在场。 「伊依?」淡漠低沉的嗓音,和那深深刻在身体里的记忆一样好听。 伊依回过头,眼眶红红、泪珠晶莹,但还是难掩惊讶「徐默?」 「孙其均叫我来找你。」徐默语气平淡。 他就站在那里,依然保持着和伊依一个跨步的距离。 伊依愣了几秒,才想到武陵辩论社的社长和孙其均相熟,而孙其均又是徐默的同桌。 世界真小啊,就这么给环环相扣地串了起来。 「他有跟你说什么吗?」伊依问,声音里没有孙其均的惊慌,反而是一无所有的空洞。 徐默没有说话,只是不着痕跡地瞄了孙瑀熙一眼。 孙瑀熙也很识相,便立刻放开伊依,还轻轻把她往徐默那里推了一把。 伊依看着孙瑀熙,漂亮的眼眸里情绪交杂,像是再度被拋弃的流浪动物。 孙瑀熙牙一咬,转过头走了。 这一幕,徐默都看在眼底。 最好的世界已然倾倒 「你来找我做什么?」伊依仰头看着徐默,眼泪顺着她好看的脸部轮廓滑落。 「你需要卫生纸吗?」 「啊?」伊依一愣,没想到徐默的答话竟然会是这个「那你有卫生纸吗?」 徐默在口袋里摸了一下,才想起来他把卫生纸放抽屉了「你要的话,我可以去帮你拿。」 「算了。」伊依摇摇头,倔强地把眼泪都逼回心脏里。 就是那一个表情,让徐默深深地心疼。 「回答你刚刚的问题。」徐默说,同时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递给伊依「孙其均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只叫我赶快来找你。」 伊依点点头,她知道孙其均在逃避什么。 那件事情,她也还不想谈。 所以伊依只是问徐默说「你把外套给我干嘛?」 「我现在没有卫生纸,你将就一下吧。」徐默语气冷静面不改色,拿着外套的手悬在半空中。 伊依很轻很轻地笑了起来。 只是那笑容的弧度很小,而且消失得很快。 徐默就站在那里,看着那明亮如阳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在伊依清秀的脸上。 她曾经是那样张扬得好似可以踩在所有阴暗之上的人啊。 想到这里,徐默就觉得好似被人攫紧了心脏灌进了水银,饱胀胀得全部都是疼痛。 「徐默。」伊依低低的声音传了过来。 「嗯?」徐默低头看着抱着他的外套的伊依,也许是动作也许是光线也许是其他种种原因,徐默就是觉得他眼前的伊依好像比以前又瘦了好多。 她到底经歷了什么? 「你有一天也会死掉对不对?」伊依仰头看着徐默,平时充满活力的眼眸如今像是满覆霜雪的永夜。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每个人都有一天都会死掉。」徐默淡淡地说「而且你也知道我的身体状况,就算已经开过刀了,我还是不能保证你什么。」 伊依点点头,她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能说什么,于是她又点点头。 「嗯?」徐默疑惑地看着面无表情的伊依,有点搞不太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还给你。」伊依将手上的外套直接丢在徐默身上,徐默反射性地张手接住。 然后她就转过身走了,留徐默独自在原地,什么解释都没有。 「你不追上去吗?」陌生的清脆声音。 「嗯?」徐默回过头,发现是刚刚抱着伊依的那个女生。 「赶快追上去吧,如果她回头但你不回头,就是错过了。」孙瑀熙叹了口气,这男生聪明绝顶,但情商掛零,真是可惜。 伊依越走越远了,只是离去的脚步很缓,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 徐默看了孙瑀熙一眼,又回头看了伊依一眼。 犹豫了几秒,还是走上前去了。 「你在生气什么?」徐默拍了拍伊依的肩,上来就是这一句话。 「我没有生气啊。」伊依转过头,清秀的面容上没有表情,只有已经乾掉的泪痕。 「你突然就这样走掉了还不算生气吗?」 伊依整个人转过来,直直盯着徐默,一语不发,像是在研究标本还是什么外星物种。 然后她开口,清冷得没有一点情绪「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其实徐默听到这里还不生气,他除了理科以外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因为他的世界就是苍白到,除了那些眾人欣羡的成就以外,什么都没有。 伊依看着徐默,回忆旋转着,一格一格得像剪辑过的电影,每一段情节都是徐默的杰出成就,那些压得她自卑得抬不起头的杰出成就。 「你这辈子都没输过没失去过,你懂什么?」 徐默看着伊依,回忆旋转着,一格一格得像剪辑过的电影,每一段情节都是他被迫离开华阳后的灰暗日子,差点让他想要一了百了的阴暗日子。 「我也想知道,关于我的人生你到底懂什么?」 伊依愣住了,她没有预料到徐默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你看得比别人多、了解得比别人深,为什么还可以觉得我从来都没输过?」徐默俯视着伊依,墨森森的细长双眸在他毫无血色的脸庞上晶亮着。 「你觉得我没有失去过是不是!?那是因为我什么东西都没有拥有过!」 「我什么都没有!」 「你什么都没有?」伊依仰起头,气势却仍旧强悍,果然是被辩论圈磨练出来的人「你拿过物理金牌数学金牌,亚洲区竞赛一等奖。我还漏了什么吗?喔对,你还是全球奥林匹亚物理科排名前三十的顶尖选手!」 「你真的想活得和我一样是不是?」徐默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深沉的眼瞳里墨黑盪漾着,像所有辉煌燃烧过后的馀烬「我非常乐意把我的人生给你。整个给你!」 「你觉得我的人生就比较好是不是!」伊依吼回去,年轻的眸子墨沉沉的,全部都是悲伤逆流而成「我最重要的人前几天死了!跳楼摔成一滩烂泥死了!」 「你到底懂不懂!」 「懂不懂什么?失去一个人的感受吗?」徐默冷冷勾起嘴角,没有温度的笑容里面全部都是讽刺的哀伤「我当然懂啊,怎么不懂?」 「就在刚才,我最重要的人就站在我面前告诉我,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人,不是我。」 「从来就不是我!」 最好的世界已然倾倒 「你听说了吗?」孙其均和黎寧坐在顶楼的楼梯间,这里基本上不会有学生来。 「当然听说了。」黎寧的声音很无力,她软软靠在不知道多少年没清的墙上,还好上面只是积了些灰尘而已。 「你听谁说的?」孙其均问,同时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挡住打进来的雨。 「严泽顥,纪允辰的前女友是武陵的。」黎寧跟严泽顥非常要好,两人都是他们这一届最顶尖的辩手。 孙其均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辩论圈里还有谁不是纪允辰那渣男的前女友?」 「不知道。」黎寧一点都不想在这种时候谈论纪允辰那糜烂到令人发指的情史。 于是她很快就换了个话题「你跟上面的讲了吗?」 「当然还没啊。」孙其均叹了口很长的气「这种事情该怎么讲?怎么讲都不对啊。」 「但他们应该要知道。」黎寧说得有气无力,看起来也只是讲讲而已。 「我知道啦,只是……」孙其均显得有些烦躁「不然你去讲好了?我实在讲不出口。」 「我也讲不出口啊。」黎寧叹气。 空气安静了下来。 气氛凝结,只剩下了雨声。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何以依要这样做?」孙其均问,望着透明色的雨滴坠落「她的人生出了什么差错吗?」 「我不知道。」黎寧弓起脚,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说实话,我其实不认识她,只有在练习赛跟联新盃看过她而已。」 「我也跟她不熟,甚至连话都没讲过。」孙其均抱着捲成一团的外套,声音飘零「但我还是会去想啊,到底为什么?」 「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找到答案的。」黎寧说,平淡的声音底下是被过度衝击地空洞「就算你真的找到了你觉得是答案的答案,你要去问谁呢?秦远夏吗?」 「我不知道。」孙其均将脸埋进外套里,只有声音模模糊糊地透了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人再度沉默,相顾无言。 其实他们平时不是这样的。 黎寧和孙其均交情深厚,无论在辩论场上还场下都是非常好的伙伴。 干话、正经话、心理话塞满他们的日常生活,拿起手机有很大机率是对方传来的讯息,交情深厚到可以为了彼此赌上整个人生。 只是现在这情境实在尷尬,说什么都只会把对方的心情搞得更糟而已。 所以乾脆就不说话吧。 在雨天里一起安静,是逃避。 也是疗癒。 至少在不知所措到只能背对全世界的时候,还有个人可以相互依靠。 「你觉得这雨什么时候会停?」黎寧凝望着这狂放的疯魔大雨,水气雾掉了她的表情,只剩下声音。 孙其均从外套中探出头来,墨黑的双瞳也蒙一层浅浅的水雾,使得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不定。 「这雨应该还要下很久,毕竟雨季才刚开始而已。」 最好的世界已然倾倒 下午的社团课,孙其均和黎寧理所当然地迟到了。 伊依倒是已经到了,她坐在教室最角落,看起来也是糟糕透顶。 「你们是去约会还干嘛啊?怎么迟到这么久?」正在台上讲社课的杨雅晨问着他们。 孙其均似乎是想说什么,喉结滚动着,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有血色迅速从他清秀的面容上流失。 他的嘴巴张开又闔上,细碎的声音成串坠裂,却一直无法组构成任何有意义的音节。 黎寧也没有开口,她只是紧咬着下唇,用力大到溅染出点点血花,在她死白的脸上显得非常突兀。 窗外天空的阴沉全裹在了那两人扭曲的五官,像极了那还没盛放就被迫结束的青春。 一直在教室后方看书的老k也注意到了不对劲,他不着痕跡地对杨雅晨使了个眼色。 杨雅晨心领神会,也就没再追问,若无其事地继续把课讲了下去。 老k站起身来,示意黎寧跟孙其均到外面说。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孙其均竟然也把伊依带出来。 「出事了?」老k还是一派轻松。 黎寧和孙其均的脸色却非常难看,像在繁花盛开的季节里看到了末日的徵兆。 伊依则似乎已经陷在了末日里。 她纤瘦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可以明显看出她正在竭力压抑着自己不至于崩溃。 黎寧走过去,伸手抱住了她。 「坏消息啊?」老k问话的语气却一点也听不出沉重,一副能够迎战所有阴暗的姿态。 「嗯。」黎寧说,平常清亮有力的声音如今凋落成一片狼藉。 老k微微皱起了眉,他没有看过这样的两人。 孙其均是辩论社社长,处理过各种好事烂事荒唐事,年纪轻轻就走过不少风雨。 黎寧则是辩论社王牌,质询精准、用词犀利而且辩风极其强悍,从来不退缩认输。 当然,能够接下指导棒,领军北区一高这个传统强校的老k也不会是简单的人物。 他是整个社团的底线,其他人没有撑住的,就是他来收。 「把事情告诉我,我来处理。」 孙其均默默把自己的手机递给老k,上面开着line的视窗,另一端的通讯人则是武陵高中的辩论社社长。 老k也算认识他,很认真优秀的一个男生,他裁过几次对方的比赛。 「他也会跳比赛啊?真是看不出来。」老k看着讯息纪录,对方社长用很委婉的方式表示原本双方讲好的练习赛因为社团内部因素需要取消。 「往下滑。」孙其均的声音很沉,稠黑的眸子里深邃着某种异常衝击的强烈情绪。 老k照办了。 孙其均很客气地问了对方跳比赛的原因,但对方没有回答,连讯息都没有读。 好几个小时后,孙其均传了个连结过去。 line有预览功能,即使是传连结,也能够从标题和短短几句内文猜出大概内容。 老k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三个人,淅沥哗啦的雨声填补了这过度残忍的空白。 乾净的、疯狂的、剔透的大雨啊,将这城市朦胧成一片悲哀的祭奠诗篇。 那些被留下的人 「叫什么名字?」警察问,声音跟电脑上的字体一样制式化。 「秦远夏。」警察对面的年轻男人回答,一种难以形容的扭曲表情凝结在他脸上。 「为什么打电话给死者?」警察继续问,摊开的卷宗里面夹着一张死状支离破碎的女尸照片。 「我们那天早上约了讨论,但何以依没来。」 「你跟她讨论?」警察抬起头,深沉却犀利的目光扫过秦远夏俊秀的五官「你跟她的年纪差很多,也不念同一个学校。」 秦远夏下意识避开警察的目光「我以前也是武陵的,而且我是她的指导。」 「指导什么?」 「社团,辩论社。」 警察点点头,将秦远夏的回答输进电脑里。 「你在十点二十三分打给死者,然后于十点三十九分发现死者死亡并且报警。」警察一字不漏地照唸着卷宗上的内容。 然后他抬起头,镜片背后的老练双眼一点感情都没有「你为什么去找死者?」 「因为她一直没出现,打电话也都没接,我才想说去她家看看。」 警察将秦远夏的回答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并指示秦远夏在他的证词旁边签名。 秦远夏照做了。 「你是死者最后通话的人,也是第一个发现死者死亡的人。」警察的语气平淡,但背后的涵义已经很明显了。 秦远夏也警觉到了「我不可能杀何以依。」 警察抬起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我不可能是兇手!何以依死了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秦先生请你不要激动。」 「何以依是我的学妹,是我要负责保护的人,我怎么可能会害她?」 「秦先生麻烦你冷静。」警察伸出手按住秦远夏的肩膀,秦远夏也清楚以自己的纤瘦体格绝对拼不过眼前这个被警校严格训练过的人。 警察见秦远夏已经冷静下来,才拿出另一份文件「现在请你提供不在场证明。」 就在秦远夏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时,一个中年妇女被领了进来。 「何太太。」警察端了一杯热茶给那中年妇女「请您节哀。」 但那中年妇女只把目光摆在秦远夏身上,散发出毫不遮掩的剧烈敌意「你是谁?」 「我是......」秦远夏话还没说完,就被警察的声音盖过去了。 「他是命案关係人。」警察话音未落,秦远夏就已经被那中年妇女揪着领子重重甩到墙上。 一股黏稠的铁锈气味佔据了秦远夏的鼻孔,他往后脑一摸,满手艷红。 秦远夏还来不及感受疼痛,那中年妇女的凄厉指控就先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把我的女儿还给我!还给我!」 「何太太请您冷静一点!」警察赶忙站起来,他可不想警局变成命案现场。 但那中年妇女根本就已经疯了,她的拳头还是失控地砸在秦远夏身上。 「你去死!去死!」 「你根本不配活着!」 此时一个穿着黑色套头罩衫的健壮青年衝了进来,把那中年妇女架开。 警察看着那青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远夏的意识逐渐剥离。 他最后的记忆,就定格在那中年妇女充满恨意的怨毒眼神。 那些被留下的人 「怎么这么突然!?」这是杨雅晨回过神来的第一句话。 那消息的衝击之大,让她这个素有天才辩手之称的顶尖脑袋整整空白了三秒。 「你比较想我通灵还观落阴?保证第一手消息喔,超准确的。」老k单手握着方向盘,并将车上的雨刷开到最大,试图在这狂放大雨中看清楚路况。 「干你认真一点好不好?」杨雅晨斜斜倚在车窗上,有气无力地反驳着。 「我不认真还会在这种烂天气约大家吃饭啊?」老k俐落地路边停车,然后熄火「走吧,大家都到了。」 充满了酒精和胡言醉语的吵杂热炒摊,屋簷上的雨不断沿着乱牵的管线滴下来。 「真不敢相信梁慕莱竟然会同意约在这种地方。」杨雅晨跨过地上那媲美龙门阵的乱丢空酒瓶。 「地点是张湛乐选的。」老k在杨雅晨耳边吼,这是在这分贝数爆表的热炒摊子里唯一的沟通方式「就算是梁慕莱也不敢违抗女朋友的意思。」 「那她怎么会选在这种地方啊?」杨雅晨对着老k的耳朵吼回去。 「她说她没办法在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讨论这么死气沉沉的话题。」老k转述张湛乐的原话。 「工三小啊。」杨雅晨碎念,同时对着已经在等他们的张湛乐招手。 「在后面,包厢。」张湛乐指了指走廊底处的门。 「这地方还有包厢啊?」老k觉得还挺新奇。 「当然是运用了我动人的美貌啊。」张湛乐古灵精怪的笑笑,只不过那笑容放在现在的情况下看起来却有些无力。 「还有人没到吗?」杨雅晨问。 「只剩桃高了,他们说路上塞车。」张湛乐打开门,里面大概坐了十来个人,聚集了北部大多数高中辩论社的指导。 「菜点好了吗?」老k还没坐下来就先问。 「不会吧你!?」杨雅晨翻了个白眼「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关心菜有没有点好?」 「伤心的时候才更要认真吃饭啊。」老k反驳「不知道伤心很耗费能量吗?」 「秦远夏呢?」基隆高中的指导问。 「不知道,他没接我电话。」老k耸耸肩,拿起茶壶倒茶,顺便帮身旁的杨雅晨也倒了一杯。 「不会是躲起来了吧?」新北高中的指导皱眉「出了事就该好好面对啊。」 「而且难过的时候不要自己闷着比较好吧?」兰阳女中的指导说「让他出来跟大家一起吃饭啊?」 「干约他喝酒啦。」竹东高中的指导直接了当,他是标准的无酒不欢。 「哇靠你们tm是悲伤专家是不是?要不要乾脆搞个sop让秦远夏照着做算了?」老k对着那些忙着下指导棋的人翻了个白眼「给秦远夏一点空间,用他自己的方式难过吧。」 「老k。」一个音色漂亮但非常冰冷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原本还你一言我一语热烈讨论的眾家指导瞬间沉默。 连想都不用想,那标志性的嗓音绝对来自梁慕莱,华阳高校的指导。 「干嘛啊?」老k倒还是那玩世不恭的调调,毕竟不论是资歷还是实力,他绝对都是在梁慕莱之上。 梁慕莱的确是传奇,但老k可是传奇眼中的传奇。 「你的手机响了。」 那些被留下的人 「怎么了?」杨雅晨问着脸色凝重的老k。 「秦远夏进医院了。」老k将手机收起,向眾人说。 「为什么!?」 「他还好吗?」 「怎么会搞到那么严重啊?是意外吗?」 关心和疑惑的声音此起彼落。 「我不知道。」老k说,语气平淡节制「我现在下去。」 「去哪里?」杨雅晨迅速发问。 「桃园。」 「要借你车吗?」向来冷漠的梁慕莱插话进来。 「不用,我开车来的。」老k拿出他的车钥匙晃了晃,然后站起身,真要走了。 「学长。」梁慕莱出声叫住他。 「嗯?」老k回头。 「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梁慕莱说,语气很浅,但承诺很重。 其实啊,辩论圈子很小,能够在那高压环境下一路撑住还做到指导的更是少之又少,眾家指导之间通常都会认识,有些更是从对手变成好战友。 那种交情,就是明知眼前是一淌浑水,还是会带着所拥有的全部资源,义无反顾衝进去。 一个人衝是莽撞,但一群人一起衝,就会看到成效。 「谢谢。」 光。 非常刺眼的光。 洁白的空间、呛鼻的消毒水味。 以及后脑杓那椎心的疼痛。 好吵。 这里是哪里? 陌生感冲刷着秦远夏纤瘦的身体。 他怎么会在这里? 是被送进来的? 还是...... 「你醒了。」一个陌生男人说,是不带感情的直述句,媲美职业运动员的高壮体格散发出毫不遮掩的强烈敌意。 「你是谁?」秦远夏撑着床沿勉强坐了起来,那男人完全没有要出手扶他的意思。 「何以然。」那陌生男人说「我是何以依的哥哥。」 秦远夏的记忆一点一点地回来了「你妈妈......」 「她不小心伤了你。」何以然轻描淡写,只拣选了部分的事实说。 但秦远夏也没有纠正着,只是沉默忍受着疼痛。 他现在只希望这一切赶快过去。 「现在是我要问你问题。」何以然说,还是很冷淡的节制语调,却带着逼人的压迫感「你回答就好。」 秦远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配合着对方。 「叫什么名字?」何以然问。 「秦远夏,我是何以依的.....」秦远夏话还没说完就被何以然粗暴打断了。 「社团指导对吧?」何以然说,敌意猛然暴涨,扭曲成近乎杀气「小依很崇拜你。」 「什么意思?为什么?」秦远夏的心脏猛然缩紧,就算他根本没做错什么,他也知道接下来要听到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我不知道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但她显然很崇拜你。」站着的何以然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斜卧在病床上的秦远夏「我回家的时候,她时常跟我提到你的名字,你是她生活中很大一部分。」 秦远夏不知道该回什么。 何以然话说得很淡,因此那指责意味才更加尖锐。 「她相信你。」何以然笔直凝视着秦远夏,锐利的目光像能剥开所有墨黑,直捣秦远夏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为什么你却没有照顾好她?」 「为什么!?」 那些被留下的人 何然已经走了,病房内又重新回復成原本的样子。 没有审问,没有指控,好像刚刚那狂暴的一切都没发生过,船过水无痕。 说真的,秦远夏并不怨他,也不怨弄伤他的何太太。 那些人,不管是失控、愤怒还是厉声指责他人,说到底也都只是太悲伤了而已。 悲伤到,必须找一个转嫁悲伤的对象,才能够勉强不那么悲伤一点。 更何况,自己也的确有错。 没有照顾好底下的学弟妹就已经是失职,其中一个学妹年纪轻轻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自己就算被指控成杀人兇手好像也没什么理由可以反驳。 何以依的死,他得负起很大一部分的责任。 就是在这想法闪过脑海的瞬间,秦远夏忽然懂了何以依为什么想死。 想死,或者真的去死,本质上必然蕴含着逃避的意义。 但如果逃避比面对容易太多太多,那为什么不乾脆一次解脱? 因为活下去太过艰困所以选择死亡,其实也是件很合理的事情。 很多时候,选择活下去并不比选择不往下活来得理性多少。 「还在自责吗?」低沉清朗的男声。 秦远夏抬起头,发现是老k。 「你怎么会在这里?」秦远夏很惊讶,老k是真真正正的台北人。 出生长大求学都没有离开过台北的那种,超级天龙人。 「对病患见死不救是违法国际人权公约的你知道吗?」老k笑得玩世不恭,但流动在那干话之下的,却是很厚实的温暖。 「嗯?」念社科院的秦远夏一愣「哪份国际公约?」 「我哪知道?我随便说说的。」老k耸耸肩,一脸漫不在乎「我是念歷史又不是念法律,不过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帮你去问杨雅晨,国际公约里一定都会有这种虚无飘渺的条文。」 「没关係。」秦远夏无力地笑了笑,平常就已经没什么幽默感的他今天更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老k也不介意,拉了张椅子在病床旁边坐下来「吃过饭了吗?」 「嗯?」秦远夏想不起来了,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疼痛。 「那你会饿吗?」老k换了个问法。 「还好。」 「那会想待在医院里再休息一下吗?」 「嗯。」 「会想讲话吗?」 「嗯?」秦远夏愣了一下,这是什么问句啊? 「你如果想讲话的话我会听,但你如果不想讲话的话,我也觉得没关係。」老k解释,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意思,就是很温和很单纯的表达。 秦远夏这才懂了,老k玩世不恭的表象底下其实是海。 一片可以容纳所有可能性的温暖海洋。 原来不论什么样子,都能被人接住的感觉,是这样的。 谎言的夹层 当天晚上,秦远夏并没有住在医院里,当然也没有回家。 老k送他到张怀诚的宿舍暂住。 张怀诚是秦远夏在武陵时的学长,也是老k的表弟。 「你还好吧?怎么伤成这样?」张怀诚皱着眉头看着头裹绷带的秦远夏。 「不小心撞到受伤的。」秦远夏撑起一抹笑,那轻描淡写听在老k耳里既刻意又令人心疼。 「我今天晚上可以住你这里吗?我明天一早就走。」秦远夏说。 「你什么时候走都没差啊,反正我室友基本上都不在。」张怀诚拿出感应磁扣就要带秦远夏进宿舍。 「张怀诚你过来帮我捡一下钥匙。」老k突然出声,他指着地板上一个发亮的物体说「我上个月才出车祸,现在脚还不太方便。」 「噢好啦。」张怀诚便走过来,蹲下身捡钥匙。 也就是在那时,老k不着痕跡地塞了几张千元钞票给张怀诚。 「好好照顾秦远夏。」老k说。 张怀诚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两人都没有让秦远夏发现这一笔「交易」。 老k送完秦远夏就已经快十一点了。 现在开车回去台北不是不可以,但实在太累也太没必要。 于是老k决定先在桃园住一晚,他发讯息给一个在桃园地检署工作的朋友,想找一个能够在这么晚时间还接受入住且品质优良的落脚处。 那朋友过了快半小时才回覆「你在桃园喔?」 「对啊,来处理朋友的事。」老k回传。 「喔啊你朋友咧?」 「他去住他朋友家了,但我现在要找地方住。」 「他没带你一起喔?真tm没义气欸。」 老k也懒得解释来龙去脉,再度点名正题「欸靠有没有推荐的地方啊?干我真的不想睡车上。」 「啊不然你来睡我家好了?」果然不回讯息的人只要一回讯息就是实力派。 「好啊。」老k爽快答应,直接现省一笔住宿费欸,何乐而不为。 于是他便照着他朋友给的地址开车过去。 那是一间屋龄看起来超过二十年的老公寓,楼梯间狭窄阴暗,重点是还没有电梯,老k虽然平常还算勤于锻鍊身体,但一下要他爬五层楼还是有点累。 「欸干,真的是好久不见。」一个穿着睡裤、踩着夹脚拖的男人打开门让老k进去,屋内一片凌乱。 「嘿杰克,你现在都在干什么?」老k给了那男人一个拥抱,菸味酒味还有化学药剂的味道立刻染上老k的黑色衬衣。 「妈的法医啦。」要不是杰克发音还算清楚,老k还真的会以为他在说妈的法克。 顺带一提,杰克虽然看起来就是个台客,但他的本名真的就是杰克,印在身分证上的那种货真价实。 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极点,跟杰克这个人一样。 谎言的夹层 「随便坐啊,别客气。」杰克连招呼都懒,自顾自就在沙发上软烂成一团。 老k毕竟算是寄人篱下,更何况他脾气超好,便也没多说什么,把那些堆放在沙发上汗味浓厚的凌乱衣物清一清,跟那几件脏脏旧旧的白袍一起丢到旁边的柜子上,硬是清出了一个地方给自己坐。 杰克拿着遥控器乱转,转了好几台似乎都不是很喜欢,又转回最开始的频道。 然后他骂了句脏话后把电视关掉。 「喂,要不要一起看片?」杰克问老k,顺手又开了一瓶啤酒。 「欸干等一下。」老k虽然为人随和,但还没到连性倾向都可以妥协的程度「先说好,我可不是同性恋喔。」 「你在想什么啊?」杰克翻了个华丽白眼「老子看的是mod,不是邀你看pronhub好吗!我找一个带把的看a片干嘛啊!」 「我哪知道你喜不喜欢男的啊。」既然知道对方没有要馋他身子的意思,老k也放松下来了「啊你要看什么?」 「就最近很红的那个啊。」杰克打开mod,指着一部在影展获奖的片子「讲同性恋或忧鬱症还什么的,反正就文青最爱讲的那些虚无縹緲的东西啦。」 「哇靠,你这样讲小心被觉青贴标籤说政治不正确,然后在网路上公审你喔。」老k戏謔地笑着,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正确,更不在乎自己是否贴近正确。 「干靠北,那这样跟言论审查有什么两样?妈的六四喔。」杰克翘着二郎腿喝啤酒,一副台客样讲话却比那些学术菁英还要一语中的「最恐怖的言论审查不是指政府搞出来的那套鬼东西,而是人们心中会自动判断哪些不能说,然后就真的不说。」 「我靠,你没来唸社科还真是可惜了。」老k斜斜地笑,语气却是真心佩服「你很有潜力欸。」 「喔干,还是别了吧。」杰克有气无力「一想到要跟那群死觉青共处一室我就想吐。」 「欸啊,所以片子到底要不要看?」杰克问,语气里全是酒气。 「别了吧,我喝酒就好了。」老k挥挥手,满脸不在乎「我对影展的片子过敏。」 「靠北喔,你还说我政治不正确,你才是没艺术素养吧?」 「干随便啦,欸啊你酒放哪?」 「那里应该还有些啤酒。」杰克指着流理台的方向「旁边还有一些洋芋片顺便拿过来。」 「喔喔好。」老k弯下身,发现那里摆着好几箱啤酒,其中还混杂着几瓶伏特加「哇靠,你买那么多酒是要灌醉谁啊?」 「当然是我自己啊,妈的老子的工作是看尸体欸。」杰克瘫在沙发上喝着啤酒,醉生梦死到连手机都差点拿不稳「压力超大的好不好啊?」 「死的又不是你认识的,是在压力大什么?」老k将几手啤酒跟零食拖到沙发那边。 「靠北喔,这工作根本是在做功德。」杰克又喝完了一罐啤酒,他拿过一包可乐果开来吃,完全变成了那种会在公园凉亭里喝酒配花生米然后大声抱怨的老人「你知道有些尸体很难弄,都碎成一块一块了,老子还要花时间慢慢给祂拼回去欸,你有拼过尸体吗?」 「没有。」老k喝着啤酒,语气优雅而残忍「而且一辈子应该都不会有。」 「干读书人了不起啊,说点我不知道的事吧!」 「你想来点魏晋南北朝的歷史吗?」 「那三小?」 「就乱世啊。」老k扬起一抹恶作剧的微笑「很多死人、常常死人、不知死多少。」 「干靠北喔!好好说话!」杰克翻了个白眼,他差点以为自己在听柏慎的台语配音。 「是你自己带入旋律了吧?」老k一脸事不关己,但还是迅速转换了话题「那你最近的案子是什么啊?」 「喔干!讲到这个我就有气!」杰克放下啤酒,一副准备好要疯狂吐苦水的样子。 老k也不介意,甚至觉得能听听别人的人生还满好玩的。 「我最近接的一个是跳楼的,武陵高中你知道吧?就那所学校的人,一个女的。」杰克喝了口啤酒,然后又长长吐了一口气,气很浊很沉「长得很漂亮欸,也不知道人生有什么困难还怎样,就这样死了。」 老k没有说话,心里无可抑止地浮起一种奇异感受。 这故事,怎么会越听越熟悉? 谎言的夹层 「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啊?」老k小心翼翼地问。 「好像是姓何吧?」杰克斜瞟了老k一眼「怎么?你认识啊?」 「嗯,他是我朋友的学妹。」 杰克沉默了几秒,才长长叹了口气「我就不跟你说什么节哀顺变了。」 「嗯。」老k倒是没有沉默太久「那个女生,是自杀死的吗?」 「不然还能有什么原因?」杰克又开了一罐啤酒「那么高的楼欸,而且她还是一个人在那里,连警察都懒得查就结案了。」 「用自杀结案吗?」 「当然不是,这年头哪有人在用自杀结案的啊?」 老k一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杰克在鑑识报告上面说谎吗!? 「你一直看我干嘛?是看上我了是不是?」杰克完全没察觉到老k的心思,自顾自地继续狂喝烂饮。 「欸干,你少喝一点啊。」老k夺走杰克手上的伏特加,比起杰克的职业操守,老k更担心他会急性酒精中毒。 不过等等,伏特加!自己刚刚不是只有拿啤酒出来而已吗? 这小子到底哪搞来这伏特加还喝到快见底了!? 「靠北喔,还我啦。」杰克连说出的话都含着浓浓酒气,绝对酒精超标。 「你真的不能再喝了,你再喝下去会死你知不知道。」老k少见的严肃起来。 「那就去死一死啊,我没......」杰克话还没说完,就弯下身吐了。 老k重重叹了一口气,真是乱七八糟。 「把沾到的东西丢进来。」老k从流理台那里拖来一个纸箱,对着刚从厕所把自己清理好的杰克说。 杰克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把自己换下来的衣裤丢进去。 老k将那些衣裤丢进脸盆里泡水,然后拿起拖把跟抹布开始清理地板跟沙发。 在收拾残局期间,老k还抽空倒了杯温水给杰克「你还好吧?」 「我吐完就好了。」杰克随便地抽了几张卫生纸抹抹自己的脸。 「你在我背包里找找看,应该有解酒锭。」老k已经将沙发清得差不多了,他将抹布丢进水桶里。 「真的假的?你随身携带这种东西啊?」杰克在老k井然有序的背包里摸索,很快就找到一个透明塑胶药盒,其中一格贴着写着解酒锭的白色标籤纸。 老k耸耸肩「辩论圈常喝酒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有喝到这种程度吗?」杰克拿出一颗药丸,没配水就吞了下去。 「总有人会跟你一样。」老k已经将地板也清理好了,他将拖把和水桶拿到流理台那边清洗。 「你看起来很专业。」杰克斜斜倚在墙上,看着正快速清洗所有物件的老k。 「我在餐厅打工啊。」老k说,动作乾净俐落。 「你那餐厅超高级的欸,应该不会有人吐吧?」 「哦,这你就不知道了,有钱人玩得才疯咧。」老k将抹布掛起来晾乾,拖把放置定位,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你现在还抽菸吗?」杰克问,也许是光的关係,他的眼睛看起来忽明忽暗。 「不会吧你,刚吐完就要抽菸啊?」老k将流理台那边的灯关掉,回到沙发上坐着。 「我只是问一下。」杰克也懒洋洋地躺回沙发上。 「这东西你随身携带啊?」杰克把玩着老k背包里的药盒,里面用小格子分装着解酒锭、止痛药、退烧药、晕车药跟b群。 「对啊,以备不时之需。」老k耸耸肩,拿着一杯温水慢慢地喝。 「蛤!?你根本不晕车吧?还有止痛药跟那见鬼的b群,seriously!?你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些东西了?老了是不是?」 老k将那药盒从杰克手上拿走,收进背包里「我用不到,但别人可能会用到啊。」 「给谁用?餵妹啊?」 「妹你个九二共识啦。」老k翻了个小白眼「我是比赛执掌,出什么事都是我要处理欸。」 「噢。」杰克点点头,嘴角却斜斜勾起「认真问你个问题啊。」 「什么问题?」 「这样一直照顾着别人,你都不累吗?」 谎言的夹层 「我现在还抽菸。」老k说,刻意避开杰克的眼神。 杰克笑了下,颓废的模样底下却流动着和老k眼底相似的清明。 「你现在要抽吗?」杰克从那杂物堆中一捞,就捞出一盒菸跟一个打火机。 「抽啊,为什么不抽?」 「你寧可抽菸也不回答问题是不是?」 老k刻意忽略掉这个问题「你这边再上去就是顶楼了吧?」 「对啊,我们可以上去啊。」杰克从沙发上站起身,手上拿着菸、打火机跟钥匙。 天很黑,从天台俯瞰下去几乎看不到任何一点亮光。 杰克点火,橘红色的火焰划破黑暗。 他点了根菸递给老k,再点了根菸给自己。 两人并肩而立,感觉像回到了他们还在念大学的时候。 他们一开始可不是如今模样的啊。 当初的杰克不可一世、老k气焰张扬,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顶尖人物,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把全世界都踩在脚底下。 毕竟他们那时候都还年轻,太年轻,而且又太聪明,是升学体制下的最大赢家,身上无可避免地带着那样恃才傲物的锐气。 后来呢? 他们怎么会长成这般模样? 被磨平的稜角、越趋圆滑的社交手腕,更加懂得做人的道理,却再也做不回最初的自己。 「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老k问,白雾繚绕,美得岁月流经的烟花。 「你是指多久以前?大学?」杰克的手啣着白净菸身,在一片黑暗中显得太过刺眼「那还是不要记得比较好吧?」 「梦想之外的生活啊。」老k感叹,带着讥峭的表情在菸雾中若隐若现。 「呵。」杰克笑得很苍白「怎么?你还记得你大学时候的事情啊?」 「我寧可自己不记得。」 吞云吐雾,白烟嬝嬝,周遭安静得像是整座城市都已经浸泡在梦乡里。 杰克左手执菸,重重吐了一口浊气,还有些许部分飘散到老k脸上。 老k挥了挥手,又大大吸了口菸。 这是他们两人的默契,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找对方一起抽菸。 「干要没菸了欸。」杰克看着快空掉的菸盒。 「你抽太快了啦。」老k嘴上抱怨着,倒是又帮点了支菸递给杰克。 「欸,你知道干我们这行最痛苦的是什么吗?」杰克接过菸,却没有抽。 「不就是拼尸块吗?」老k话说得快,菸却抽得慢。 「才不是那种死菜鸟就可以胜任的工作咧。」杰克抽着菸,说出的话同样白气氤氳「拼尸块只是麻烦,真正需要技术的是安慰家属。」 「你的工作跟家属有什么关係?」 「家属认尸的时候我也要在旁边啊。」 老k不用想也知道那会是一个多尷尬的情景,就算是自己大概也招架不住。 但这却是杰克的日常生活,被迫每天都和死亡一起工作。 那一刻,老k好像忽然懂了。 杰克的颓废、酗酒、糜烂放纵的生活方式,都是他抵抗压力的方法。 这样的他,其实比谁都更努力试着撑下去吧? 谎言的夹层 「我常常说谎。」杰克忽然说,没头没尾地。 「嗯?」老k一愣,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安静等着杰克往下说。 「面对家属的时候,我常常说谎。」 「喔。」老k理解似地笑了起来「如果我是你,应该也不会选择说实话吧。」 「毕竟有时候,谎话比真相还好接受得多啊。」 「是啊。」杰克吐出一大团白烟,模糊了他的表情「死亡这么沉重的事情,轻轻碰就好,拐个弯也没关係。」 「反正这世界上,那么多事情都是假的,能够好好往下活才是真的。」 老k笑了起来。 他很高兴能够知道:即使岁月带走了很多东西,善良还是依旧留在他最好的朋友身上。 「你笑什么啊?」杰克又点了支菸抽。 「没什么。」老k摇摇头,很快就换了个话题「那你是这么跟我朋友她家属讲的吗?」 「我根本没见到她家属啊,要怎么讲?」 「不是要验尸吗?你怎么会没见到?」 「死者的身分都确认了,还找家属来干嘛?太多眼泪抹在尸体上会拖慢我的做事效率。」 老k抽着菸,顿了几秒才问「那如果见到她的家属,你会怎么说?」 「你问这干嘛?」 「我会去那女生的告别式。」 「噢。」杰克看着前面整片广袤的黑暗,声音不知不觉间柔了很多「我会跟他们说那是意外,别太自责。」 老k点了点头,如果是他的话也一定会那样讲。 不过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很快就听出那话外之意「所以那其实不是意外?」 「呵。」杰克勾起嘴角,隐隐有些得意「这就是我们法医的专业了,你文组不懂啦。」 「我以为你会解释一下。」 「求我啊。」杰克双手抱胸,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求个p啊我。」老k撇了撇嘴角,然后他从裤子口袋里慢条斯理地拿出一个白色长方形盒子「不过我这里还有一包菸......」 杰克只瞄了那菸一眼,就立刻改口「你知道,如果是谋杀或意外坠楼的话,那下坠速度基本上都会小于一,自杀则会介于一到二之间。」 「那我朋友是?」 「一点六七三。」 空气安静了几秒鐘。 「我们回去吧。」老k忽然说。 「天快亮了。」杰克看了一下手上的錶说「你看过天亮起来的样子吗?」 「我只有看过天暗下去的样子。」 「哇靠,真是听起来有够悲惨欸。」 「我熬夜的时候都只想着事情再做不完就死定了,哪有空去管天亮起来是什么样子啊?」 「你有什么好事情做不完的?不就是念个研究所吗?」 「干我很忙好不好。」 「那是因为你都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吧?」 老k没有答话,只是安静看着前方依然耽溺在黑暗里的整座城市。 沉默了好几秒,他才说「我总不可能去指望那些才十七八岁的年轻伙伴吧?」 杰克笑了下「你可以把事情丢给别人做没关係啊,但你却还是自己承担了。」 老k也笑了,却是很无奈的苦笑「我有选择吗?」 「你再这样下去会把自己累死。」杰克很认真地说,难得歛起向来的醉生梦死「我可不希望下次见到你是在我的解剖台上。」 「我没有别人可以指望。」老k说,精准而残忍地点出事实。 他是底线、是后盾、是在前线倒下时还必须撑到最后的那个人。 「那只是因为你从来没试着去相信别人。」杰克一针见血「你能力强、手腕高,这的确是别人比不上的,但你真的打算这样一个人做到死?」 「相信我,你接下来还会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杰克继续往下说「死了的人就是死了,但那些被留下来的人该怎么办?要怎么继续带着伤痛往前走?这些都是你要处理的问题。」 老k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只是指着黑夜褪去的天空说「天亮了。」 杰克随之调转目光,看到的就是缓缓亮起来的白昼「至少你现在知道天空亮起来时是长什么样子了。」 老k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跟着杰克一起转身下楼。 初昇的阳光灿烂了他们宽阔的背影,像掌管岁月的神最温暖的祝福。 伤心了,然后呢? 老k醒来时已是正午,阳光很亮,还带着微微的热度,温暖了这冬日。 杰克已经出门工作了,老k猜他昨天晚上八成根本没睡。 这才是杰克真正的样子,看似耽溺在酒精和尼古丁里的他,其实非常认真。 上班不迟到不早退、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下班后还会义务支援那些资浅的年轻法医。 老k从沙发上站起身,一张深蓝色的毯子便掉到了地板上。 老k笑得更深了。 乱七八糟的屋子依然乱七八糟,只是沙发上的白袍少了一件,桌子上多了一份早餐,而且还没有冷掉,因为杰克将蛋饼都放进了保温的便当盒里,虽然老k很怀疑那便当盒到底有没有洗乾净。 老k笑了起来,对这贴心举动很感激,但毫不意外。 因为杰克就是这样的人啊。 老k要开车离开桃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就在他刚要踩下油门的时候,杰克打电话过来了。 「你吃晚餐了没?」杰克直接就问。 「还没啊,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好啊。」杰克报了一个地址,说完就掛电话了。 「嘿。」杰克站在桃园地检署门口,长长的白袍随风飘逸。 老k从车里对他招手,示意他直接上车。 「你没开车啊?」老k问,杰克以前大学时还玩过赛车呢,驾驶技术优秀到只差没去拍头文字d。 「我不开车了。」杰克坐在副驾,系上安全带。 老k沉默了几秒,却也没问为什么。 他很清楚,不论那答案长什么样子,都一定是杰克心里一辈子的痛。 他不希望杰克再度被伤害了,所以他只是问「那你平常都怎么上班啊?桃园没有捷运吧?」 「哇靠你也太tm天龙了吧?桃园还是有公车的好嘛!」 「你真的不考虑回台北工作吗?」 「怎么?你要每天送我上下班啊?」 「如果你聘我的话,我可以啊。」 「呵。」杰克扯起嘴角,笑得有些不屑。 「下一个路口记得左转,那边有家牛肉麵很好吃。」最后,杰克也只是这么说。 「你要吃什么?」老k问杰克。 「红烧牛肉麵,半筋半肉。」杰克说话的时候还在回讯息,应该是在指导那些年轻法医怎么拼尸块。 「好。」老k站起来去点餐,顺便把两人的钱都一起结了。 「对了,这个是要给你的。」杰克从公事包中拿出一份资料递给老k。 「这是验尸报告?」老k疑惑地看着资料封面。 「干,没有人看报告只看封面的啦,你tm不是台大的吗?」杰克边吃小菜边干骂,还不忘配啤酒。 「我就问一下。」老k翻开报告,他阅读速度极快,没多久就已经把那报告给看完了。 「还有,我说你啊,别再喝了行吗!」老k将杰克手上的啤酒直接抢走。 「欸干!靠北喔。」杰克嘴上干骂,却也懒得出手抢。 老k指着那份验尸报告说「你有那个心思照顾别人,还不说少喝点酒,少抽点菸。」 「就是要喝酒抽菸才有空照顾别人啊。」杰克将剩下一半的小菜推到老k面前「我同情心的成分就是尼古丁跟酒精好吗。」 「那你还是管别人去死好了。」 伤心了,然后呢? 「秦远夏他还好吗?」老k回到租屋处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电话给张怀诚确认秦远夏的状况。 「他已经回台北了。」 「回台北了?他自己一个人回去的吗?」 「没有,慕莱学长有来接他。」 「好,我会再跟梁慕莱确认,谢啦。」老k说完就掛了电话,改打给梁慕莱。 「喂?学长啊?我是张湛乐。你是来问秦远夏的事情吧?」接电话的人并不是梁慕莱,而是和他同居的女朋友。 「对啊,他还好吗?」 「还好吧?梁慕莱让他睡在我们这。」 「你们这样可以吗?还是让秦远夏来跟我住?」 「没问题啦,而且我们本来就有客房啊。」 「好,那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学长要相信我们解决问题的能力啦。」张湛乐乾乾净净地笑着,话说得异常精准。 「我哪次不相信你们了?」不论是筹备比赛还是任何事情,老k都是走一个赋权民主的路线,大事小事都是投票决定。 张湛乐笑了笑,并没有把话说明,反而将话题转向「对了,雅晨学姊也在这里,你要跟她说话吗?」 「好啊,你让她过来听吧。」 「欸要喝酒吗?」杨雅晨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可以啊,约哪里?」老k也是没在客气的。 「你过来吧,你知道梁慕莱家在哪吗?」 「这样会吵到秦远夏吧?还是你们过来我这里?」 「行啊。」杨雅晨说完就把电话给掛了。 半小时之后,门铃声响起。 刚洗好澡的老k走过去开门,毫不意外地看到梁慕莱、张湛乐、跟杨雅晨。 「你住的地方比我想像中小欸。」杨雅晨环顾着大概仅有五坪大小的套房这么说。 「因为我没钱啊。」老k很坦然,同时从白色小冰箱里拿出几瓶冰得刚刚好的啤酒递给他们。 「我满意外的。」杨雅晨诚实表示,因为老k的眼界、气度、处事手腕怎么看都不像出身平常。 「我唯一跟富二代有得拼的大概就只有这一张脸吧。」老k玩世不恭地笑着,丢了几个坐垫给他们「坐地上行吗?」 「我是没意见啦,梁慕莱你可以吗?」张湛乐问着连喝个酒都坚持穿西装只差没打领带的梁慕莱。 梁慕莱闷不吭声地在地板上坐下了。 「他哪敢跟你说不可以啊?」老k笑了起来。 「你们学校,还好吧?」连酒都还没开,梁慕莱就直接切入正题。 「满惨的。」杨雅晨灌了一大口啤酒「孙其均他们好像跟武陵很熟。」 「就算不熟,心情也会被影响吧。」张湛乐将自己的酒递给杨雅晨「这么年轻的死,尤其还是这种方式,实在太衝击了。」 老k没有说话,酒开了也没喝。 梁慕莱也注意到了「学长,你没事吧?」 「嗯?」老k回过神来,脸上反射性地扬起笑「没什么啦,只是在想事情。」 「你很少这样。」梁慕莱一针见血。 「现在发生的事情也很少见啊。」老k还是那看不出情绪的笑容「辩论圈又不是每天都有人死掉。」 「你在想什么?」张湛乐插口问。 「当然是在想该怎么处理啊。」老k回答,笑容凝结在脸上「秦远夏的状况很糟、他们社团应该也很惨,我们自己内部的事情也需要处理,尤其是伊依。」 「伊依跟何以依很好。」杨雅晨向梁慕莱他们补充说明。 「你论文口试是下个月?」梁慕莱忽然问。 老k愣了一下才说「我会去问教授可不可以把口试延后。」 本来就一张扑克脸的梁慕莱沉下脸色。 即使老k是梁慕莱的学长,不论脑袋、资歷、还是处事手腕都远在梁慕莱之上,老k还是觉得忽然转阴沉的梁慕莱很恐怖。 这种时候,还是只有张湛乐有那个胆问梁慕莱「怎么了?你还好吧?」 「没事。」梁慕莱对着张湛乐快速笑了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然后他再度将目光转向老k,本就冷锐的目光现在更是冷得可以让整片撒哈拉沙漠结冻。 伤心了,然后呢? 「你为什么每次都要牺牲自己?」梁慕莱问,语气很冷、情绪很沉。 老k的脑袋当机。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不是梁慕莱,而是杰克。 「杰克到底跟你们说了什么?」这是老k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反应。 杰克以前很随兴地打过几个月辩论,并用偏门却异常精准的奇袭思路奠定了传奇地位,当然他时常惊世骇俗的发言也对此贡献良多。 不过,梁慕莱这些后辈之所以会认识他多半还是因为老k。 辩论圈有个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如果找不到人称「辩圈公道伯」的老k,有高达九成以上的机率是因为老k在替杰克收烂摊子。 杰克醉生梦死、老k清明待人,两个站在光谱极端的人,交情却莫名地深。 「他刚刚打电话给我。」意外地是,竟然是杨雅晨发话。 「我操。」老k骂了声,只要讲到杰克,他的情绪就特别强烈「他打给你做什么?不对等等,他怎么会有你电话?」 「我要接指导的时候他跟我要的。」杨雅晨回答。 「跟你要?」老k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他跟你要干什么?」 「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他要第一个知道。」 老k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了......」 但这样说着的他,眼里却有着各种复杂情绪交错斑驳。 「杰克学长也找过我。」梁慕莱说。 「什么!?」老k震惊,为什么这些事情从来没有人对他说? 「在前年我们一起办菁英盃的时候。」梁慕莱补述。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希望我能够好好照顾你。」梁慕莱说,淡漠的语气里却有着承诺的重量「我答应了。」 「答应的事情,我就一定会做到。」 「我会照顾秦远夏。」张湛乐突然插话,还硬补了句「我连梁慕莱都能handle了,秦远夏算什么?轻轻松松啦。」 梁慕莱的表情毫不意外地非常难看,但还是说「我会接手武陵。」 「我本来就是北区一高的指导。」杨雅晨将啤酒一口气喝完「自己的社团,我当然会自己担起来,你就专心搞你的论文就行了。」 「那伊依怎么办?我还是得照顾她吧?」老k说,顺便再拿一瓶啤酒给杨雅晨。 「她不是有个男朋友吗?徐什么来着的?」杨雅晨迅速端出解决方案。 「徐默,理科天才,擅长学术竞赛。」老k简单介绍。 「哦是吗?随便啦,反正他可以照顾伊依吧?」 「我刚刚说的那串还不足以证明吗?」 「证明什么?」 「证明他根本没有能力照顾伊依。」 「你又知道他没能力了?」杨雅晨质问。 「我都觉得棘手的事情了,你指望一个没成年的男生处理得多好?」老k反问。 「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学妹交给他。」老k直接把话说死。 杨雅晨叹了一口长气「你要学会相信别人,而不是把所有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欸,你学长是我,不是杰克好吗!」 「就是因为你是我的学长我才会这样关心你啊,如果是其他人我哪还会管他们死活?」 老k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杨雅晨见老k似乎有要退让的意思,立刻再推进「反正如果你不去找那男的,我也会去。」 「好啦,这件事情我会去处理。」老k少见地不耐烦。 然后,他将手上的酒一饮而尽。 伤心了,然后呢? 「你醒了?」梁慕莱从财经杂志中抬起头来,他身边的张湛乐则不为所动地继续看电脑。 「现在几点了?」秦远夏一脸茫然。 「快要一点了。」梁慕莱指着墙上的鐘。 秦远夏皱起眉,脸上的表情非常茫然「我有睡这么久吗?」 「你昨天看起来很累。」张湛乐说,然后她转过头问梁慕莱「你要不要去弄点东西给秦远夏吃?」 「嗯。」梁慕莱宠溺地摸了摸张湛乐的头,然后站起身走进厨房,先从冰箱里拿了两片吐司放进烤麵包机里,再拿出平底锅准备煎蛋跟培根。 秦远夏没有看过这样的梁慕莱。 他印象中的梁慕莱总是穿着西装、理性淡漠、讲话精准,俊俏得不可思议的脸上永远只有一层冰,没有表情。 但现在的梁慕莱穿着宽松毛衣踩着棉质拖鞋,整身都是温柔的暖棕色调,晕黄的卤素灯光暖暖地舖散在他好看的脸上。 很温暖、很柔和,很有那种家一般的幸福感。 也许,每个人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都有截然不同的面貌。 光和阴影,在所有人身上,从来就是同一个起源。 梁慕莱端着热腾腾的早餐走出厨房,香气扑进秦远夏的鼻腔,他从来没有想过梁慕莱会做菜,还做得这样好。 将早餐放到秦远夏面前,梁慕莱理所当然地在张湛乐身边坐下来,更顺理成章地揽过张湛乐的肩,一米八的一个冰山型男人就这么像隻大狗狗一样窝在张湛乐的肩上。 张湛乐似乎也习惯了,继续看着她的电脑,只是抬起手,在梁慕莱的脖子上轻轻捏着按摩着,中途还小声地唸起了一段话,应该是她觉得写得特别好的部分「人天生就喜欢躲藏,渴望消失,这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 张湛乐的声音虽然小,但其实还是很清晰的,至少秦远夏听得一字不漏。 只是他越听,越觉得张湛乐在影射什么。 打破这个充满玫瑰粉色的浪漫情境,秦远夏衝口而出「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湛乐终于抬起头,她看着秦远夏,语气还是很平常「那句话不是我写的,是袁哲生写的。」 「袁哲生是谁?」 「一个很优秀的小说家,但很年轻的时候就自杀死了。」 「为什么自杀?」 张湛乐耸耸肩,没有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秦远夏问。 张湛乐笔直望着秦远夏,清澈若水的眼睛里有着阳光背后的深深阴影。 「没有为什么。」 「不是每场死亡,都一定要有个理由。」 「你到底在说什么?」秦远夏有些不耐烦了。 辩论圈的人本来就擅长文字游戏,更何况是身兼网路小说家的张湛乐,咬文嚼字拐弯抹角那都是刻在基因里的高超本事。 但张湛乐只是笑了笑,将电脑推过去给秦远夏「至少这是我的答案,如果你不喜欢这个答案的话,可以自己去找。」 于是秦远夏真真就在那里找资料找了一下午,一头栽进这陌生作家的生平里。 他需要一个答案,关于死亡,更关于那些自愿走向死亡的。 秦远夏终究没有找到答案。 逼迫袁哲生走上绝路的原因眾说纷紜,但没有任何一个推测获得证实。 不过秦远夏倒是在那些纷杂的揣测之中,找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如果。 *「如果,袁哲生活下来继续写,至少我们这个时代会有一个能与骆以军并列着的人……我想袁是有机会一起闪耀的作家,如果他还在,也许后代的写作者可以选择不说要写得像骆以军一样,而是像袁哲生一样了。」 秦远夏忽地想起辩论社招募那天。 何以依坐在角落,说话小小声地、看起来很没自信的样子,思绪却比后来被盛誉为天才辩手的秦舞穗更加縝密清楚。 秦远夏当下就知道这个女生是他要的人选,他在何以依的身上看到巨大的潜力。 何以依真该更有自信一些啊。 她真该…… 手机短促的提示音打断了秦远夏的思绪。 他拿起手机一看,原来是手机内建的行事历传来的提醒。 后天就是何以依的葬礼。 *摘自bios的专访:论我们这一代的「文艺青年」如何养成:黄崇凯╳叶佳怡对谈《文艺春秋》 后盾的意义 有点阴的冬日午后。 老k走进北区一高的时候并没有穿着制服,但还是套上了白衬衫和蓝色v领毛衣,远看还满像个样。 他稍微观察了一下周遭环境,毕业这么多年了,学校或多或少有些改变。 嗯? 老k注意到一旁的布告栏上贴着的斗大榜单,上面写着:恭喜二年一班徐默荣获全国学科能力竞赛数学科和物理科双料金牌。 「麻烦帮我找徐默。」老k在二年一班门口,随便拉了个学生说。 「噢。」那学生探头进教室里大喊「徐默!外找!」 一个清秀高瘦的男生放下手上的书站起来,长相和老k在照片上看到的没差多少,只是明明就还很年轻的眼睛里却已经染上了风霜之色。 「你是?」那男生打量着眼前被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的老k。 「我是伊依的朋友。」老k挑了个最安全的回答。 那男生点点头,没说话。 「介意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吗?」老k问。 「不介意。」 「这里上得去吗?」徐默问着隔壁的陌生男子。 「当然可以。」那男子抬脚用力一踹,连接着天台的门竟然应声打开了「这锁早就坏了。」 「嗯。」徐默没说什么,只是安静跟着那男子上了天台。 「不好意思这么急着找你啊。」男子将口罩拿下,出现在徐默眼前的就是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我是伊依的指导,你可以叫我老k。」 老k的自我介绍唤起了徐默情愿不要有的回忆。 他和老k其实见过,那个时候徐默说了什么谎,他自己心里清楚。 「其实你那时候说了什么我早就忘了。」老k笑了笑,明亮而清朗的笑容。 徐默知道老k说谎,因为那个眼神骗不了人。 老k记得他,更记得他说的每一个谎,他只是选择了不去戳穿。 就是在那一瞬间,徐默懂了纪允辰的评价到底是从何而来。 眼前这个男人连替人着想的方式,都很替人着想。 「我来找你是因为伊依的事情。」老k直接切入正题。 「嗯。」徐默毫不意外,他的名字只有跟伊依连在一起时,才真正具备了存在的意义。 「你知道她出了什么事吗?」老k问徐默,同时不着痕跡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我只知道她一个朋友过世了。」很重要的朋友,甚至不惜为此跟他翻脸的,最重要的人。 「那你知道她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吗?」 「她没有说。」徐默当然也问,没来得及。 或者说,他打心底抗拒着更深入了解这件事,甚至连轻轻碰到事件周边他也觉得疼痛。 他可以不在乎伊依喜欢谁,因为最终留在伊依的身边始终是他。 是他在伊依旁边待了三年!三年! 结果换来的却是伊依一句「你不懂。」 是,他是不懂,这三年来他到底在伊依眼里算什么? 路人甲吗? 老k看了眼思绪飘散的徐默,语气平淡地问「你知道何以依是谁吗?」 徐默僵硬地点点头,觉得自己好像刚刚被闪电击中。 他见过这个名字,他见过这个人。 那时候的他坐在教室里听着伊依的比赛,旁边坐着老k,斜前面坐着的就是何以依,那个拿伊依照片当聊天室桌布的女生。 原来她就是伊依最重要的人。 后盾的意义 「何以依的死对伊依来说衝击很大。」老k直接切入正题,一秒鐘都不浪费「所以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够照顾她?」 「嗯?」徐默愣了一下,老k这话跳得太快,他一时还没法跟上。 「如果不行的话也没关係。」老k明朗地笑了起来,但徐默却觉得自己的犹豫反而让老k松了口气「我自己照顾她就是了。」 老k站起身就要走了「那就先这样吧,不好意思这么急着把你找出来。」 「对了,」老k回过头对着还坐在天台上的徐默说「如果之后还有人来找你,你就说我已经找过你,而你拒绝了。」 「为什么还会有其他人来找我?」徐默不解,老k不是就代表了整个辩论社吗? 老k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说「反正我来找过你,而你也拒绝了。这样就好了。」 徐默花了点时间才听懂这句话隐含的意思是什么「所以你一开始就希望我会拒绝?」 「伊依是我的学妹,我必须保证他不会跟何以依走上一样的路。」老k说,他的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对比锐利的阴暗与明亮反覆交错在他那张英俊的脸上。 「你觉得我会让伊依去死?」徐默阴狠地看着老k,细长的黑瞳像是地平线上的黑洞。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k赶忙澄清。 「那你是什么意思?」徐默微微瞇起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年轻男人,模样像是一头准备大开杀戒的噬血怪物。 老k被吓到了,他没有想到徐默竟然会有这么阴邪乖戾的一面。 不过老k就是老k,连黑道都交手过的他哪还会怕一个高中生? 所以老k只是不慍不火地把问题丢回去「你觉得你有能力照顾伊依吗?」 「有还是没有?」 徐默没有回答,眼里的锋利弱化了些。 老k斜斜勾起嘴角,直直望进眼底的墨黑「你照顾过人吗?」 徐默愣了几秒,脑袋里飞快闪过他截至目前为止的人生跑马灯。 竞逐、欺骗、失控、堕落,失去所有然后重新回到眾人眼中的巔峰。 但是没有,他没有照顾过人。 「换个问题好了。」老k重新在徐默身边坐下来,两条大长腿肆意地向前伸展着「你被人照顾过吗?」 徐默直觉性地摇头,但他脑袋又闪过李若水和孟凯轩的脸,于是又点点头。 「那你知道他们过着什么生活吗?」 徐默想了一下,他知道李若水是台大物理系的教授,平常应该就是教书做研究? 至于目前在美国念硕士的孟凯轩呢?应该就是念书做实验等毕业吧? 不过不管徐默怎么想,他对这两个人的人生都只有非常粗浅的想像,粗浅到任何一个路人在认识他们五分鐘后就可以想像得到。 「你其实不知道对吧?」老k深沉地说,语气里没有一点批判的意思,只有看过太多现实的苍凉「因为被照顾着的时候,你从来不会知道对方在背后承受着什么。」 徐默听到这解释忽然很想笑,不是因为老k的话有任何娱乐性,不是,当然不是,而是老k所说的情境,和自己悲哀地相像。 多么可笑! 「怎么了吗?」老k看着徐默脸上那扭曲的表情,有那么一秒鐘他以为徐默呼吸困难就要窒息了。 「只是觉得你说的那个情境我也经歷过。」徐默说,一种酸烈的空虚感在他心中凿出了巨大的空洞「按照你的定义,那我也一直照顾着伊依。」 「什么意思?」 「伊依从来就不知道我在承受什么!」 对于徐默的酸中带恨,老k并没有表示什么,而是另外开了一个话题「你知道为什么伊依那么擅长打辩论吗?」 「不知道。」徐默。 「因为她说话的时候,最优先考量的都是怎么说才可以只说她想说的。」老k说,幽幽的目光望着眼前不甚晴朗的天空「你要说这是逃避也可以,但这就是她。」 「伊依很擅长用不同的话术包装来达到她所想要的效果,而辩论从本质上来说又是被话术所建构起来的。所以从伊依的说话习惯我就知道,就算她没办法成为最顶尖的辩手,她也绝对不会差。」 「我说这个只是想告诉你,」老k将目光转向徐默「有时候伊依不是不知道,她只是没有说。」 「那她为什么不说?」徐默尖锐提问。 「她可能有自己的理由吧?」老k耸耸肩「这你就应该自己去问她。」 徐默没有说话。 「你真的应该跟她谈谈,她……」老k话还没说完,就被徐默打断了。 「她不喜欢我。」徐默很快地说,将那个必然会失望的想像先行扼杀。 「但伊依信任你。」老k说,他定定看着徐默那双压抑惯了的黑瞳说「你知道伊依的紧急连络人填的是你吗?」 「一直是你。」 后盾的意义 老k走后,徐默一个人在天台上坐了很久。 从这个天台上往下望,可以看到年轻气息四下流淌的操场,即使在这样灰濛濛的天气里,穿着洁白制服的他们看起来依然就是被盛世所宠幸的那群人。 徐默想起他在华阳的时候,也常常这样凭窗往外望着那样朝气蓬勃的场景,那是他不曾经歷过的世界。 不快乐的岁月,被当成魁儡一般控制着的人生,所有人都只在乎他的成就能有高,没有人在乎他到底过得好不好。 然后,伊依闯进了他的世界。 其实他们两人也没做什么多特别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都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很平凡但也很幸福。 一起玩、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过生日、一起走过那段阴鬱的岁月。 总是伊依走在前面,拉着他天南地北地闯,回过头对着他张扬灿烂地笑。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去西门町的时候,那天的天空很蓝、空气很暖,伊依踩着被树叶筛过的透明色阳光向他走来,然后仰起头,对着他漂亮地笑。 徐默到现在都记得他那时候心跳跳得有多快。 后来他们还去了一个电子游乐场玩射击游戏,伊依疯狂扣板机,整个画面都是血的猩红色,赢得轻轻松松,然后她回过头,对着徐默得意地笑。 徐默当时八成没有笑,只觉得伊依可能需要针对潜在暴力倾向的部份去看心理医生。 再后来呢? 徐默偏过头想了一下,才想起来他们是去一个根本就是废墟的破旧大楼前面吃冰,那卖冰的小摊子也是简陋到有严重卫生疑虑。 不过冰倒是没话说得好吃,冰粒很细緻、红豆很绵密、糖水不甜腻、连粉圆的q度都是刚刚好。 结帐的时候黝黑结实的扑克脸阿伯斜瞟了徐默一眼,问伊依「你男朋友啊?」 伊依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将一张百元钞塞进阿伯手里。 那阿伯在找钱的时候又再瞪了徐默一眼,徐默觉得莫名其妙。 走了之后,伊依才告诉他那家冰店她从小吃到大,从那颓败大楼还是个繁华商场时就开始光顾了,后来商场倒了但冰店却存活了下来,生意不好不坏,但春夏秋冬他每一个季节都会在。 「很棒吧?」伊依笑着说,微风扬起了她的长发,是一个很漂亮的半弧形。 徐默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把这个画面刻在身体里。 一下子回忆起那么多事情让徐默的头像是被卡车压过一样疼痛,但更疼痛的,是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原来这就是所谓「物是人非」的感受,从前在课本或是文章上看到时他只觉得都是无病呻吟,现在才懂得那是一个什么样精准的形容。 鐘声响起,课堂结束,该放学了。 徐默站起身,要离开前,还回头看了这天台一眼,闪过脑海的却是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不知道那家在西门町的简陋冰店还在不在? 然后他才想起来,夏天早已经结束,冰店早就不卖冰,改卖热腾腾的酒酿汤圆。 今天冬天的第一个寒流就要来了,徐默将天台的门关上时这么想。 改天真该找伊依一起去吃个汤圆,他记得伊依喜欢吃芝麻口味的。 童女之舞 天空仍然阴沉着,乌云遮住了阳光,让年轻气息四下流淌的校园也显得格外昏暗。 徐默穿行在放学的滚滚人潮之中,纤瘦的身后是绵长的阴影。 他来到一年三班门口「帮我叫伊依。」 结果出来的不是伊依,而是苏盈盈。 她看着似乎又更瘦了的徐默,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看到对方了。 和伊依明显变得低落的同一个时间点,徐默辞掉了天文社的指导,改由一个台大物理系的女生担任。 苏盈盈很失落,她是真的很喜欢面容清秀但气质冷锐的徐默。 「帮我叫伊依。」徐默再度重复,眼神根本没有看向她。 那句话就像一碗酸涩的柠檬汁灌进苏盈盈的心脏里,原来徐默自始至终都没有注意过她。 然后她走进教室里,对着正在收拾书包的伊依说「徐默找你。」 语气平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 伊依的眼神则是比苏盈盈的语气更空洞,她无声地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安静点了点头,像是灵魂早就已经被抽空。 伊依揹着书包走出班级门口时,那张苍白的面容像是忘记雕上了表情的石膏像。 徐默忽然有种错觉,好像伊依在何以依死的时候,就也一起死了,现在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个行尸走肉的机器人,按照着日常轨跡生活,但一点感觉都没有。 伊依走到徐默跟前,抬起头,眼眸里空荡荡地,然后她开口「你又想干什么?」 还没等徐默回话,伊依就砸了第二句「又想来卖惨是不是?一个都已经爬到峰顶的人还说自己什么都没有,说真的,你自己都不觉得讽刺吗?」 「我……」徐默开口,声音乾涩得连自己都讶异。 「你什么你?你当你自己演琼瑶还是莎士比亚啊?连无病呻吟都可以搞出整整一本书是不是?还是你打算在这里直接哭给我看?」 「何以依从来没有跟我抱怨过任何事情。」伊依语气冰冷,但那淡漠却清晰反衬出了强烈的压抑「她总是说她很好,过得tm很开心!」 「伊依……」徐默想安慰她,却发现脑中的词汇库一遍苍白。 一般在这种时候该说什么? 说不要难过吗?还是请节哀? 伊依仰起头,用力地瞪着徐默「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是你!」 「如果你可以是她,那该有多好!」 徐默愣了两秒鐘,才听懂那句话真正埋藏的意思,每一个字听在他耳里都像是血肉纷飞的爆炸。 「原来我在你眼里,一直就只是个替代品吗?」 伊依没有说话,只是别过了眼神。 徐默又往前逼近一步,儘管他的身材纤瘦,还是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洒落大片的阴影在伊依清秀的面容。 「回答我!」 「我在你的眼里,是不是就只是个替代品!?」 童女之舞 伊依冷冷勾起笑「是又怎么样?」 徐默顿时说不出话来,伊依的每一个都像是坚硬的鹅卵石死死卡在他的喉咙。 伊依笑得更阴狠了,那表情徐默见过,一次,就是在伊依玩射击游戏的时候。 当她握着拟真手枪像着了魔似得疯狂扣板机屠杀敌军时,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徐默,我麻烦你搞清楚,你从来就不是我的谁。」 「你跟我,一点关係都没有。」 现在,徐默就觉得自己是那场枪战游戏里的敌军。 手无寸铁地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最重要的人朝着他的心脏精准开枪。 一枪、一枪,直到魂飞魄散、分崩离析,鲜血的红染遍整个画面,让其他东西都再也看不见,只剩下伤害。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死掉的人是你。」 徐默看着眼前的场景,忽然笑了起来。 他觉得好荒谬,真的好荒谬。 到底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在笑什么?」伊依问话的同时悄悄后退了一步,那扭曲病态的笑容让她觉得徐默根本就已经疯了。 「我只是觉得很荒谬。」徐默还是笑着,眼角就有温热的晶莹「你都不觉得荒谬吗?」 伊依没有说话,她很清楚现在不管她说什么,都只是点燃一场血肉纷飞的爆炸。 徐默摇摇头,那泪水于是顺着他的脸坠落到灰色洗石子地面上。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如果你真的这么讨厌我,你为什么紧急联络人填的一直是我?」 伊依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迅速抬起头来「你怎么会知道我紧急联络人填的是你?」 「因为你的指导来找过我。」徐默的语调冷静得就像是在解释一道物里题,但任谁都听得出那镇定底下的波滔汹涌。 「你都不想知道为什么我会见到你指导吗?」徐默直直凝望着伊依,让对方明白他向来压抑得很好的情绪即将溃堤。 伊依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身上的白色制服衬衫在昏暗的走廊散发出一种悲哀的明亮。 她是真的不想知道。 但伊依的沉默只是更直接地点燃徐默的怒火,逼得他大吼「问我!问我为什么你的指导要来找我!」 「为什么我的指导要去找你?」伊依听见自己按照着徐默的要求吐出这句话,连手机上的电子提示音都比她来得更有感情。 「他来羞辱我。」徐默说,墨黑的瞳孔闪着抑鬱的光,像是通往地狱的特快车「他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你太敏感了,徐默。」伊依说,声音比飘浮在空气里的尘埃还要更低微。 但徐默还是听见了,一字不差地听得非常清楚。 「你选择站在他那边吗?」徐默冷冷得看着伊依,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在伊依的心脏「你的选择不是我,而是别的男人吗!?」 童女之舞 伊依深呼吸了口气,逼迫自己沉住气「不是这样的,徐默。」 「我只是说出我的想法而已,这不是选择谁的问题。」 说实话,伊依毫不怀疑徐默会在盛怒之下把她从她现在所在的五楼推下去。 徐默当年失控的时候,二话不说翻了教务主任的桌,并且用那张黑檀木桌上的玻璃杯把对方砸进医院,也顺便砸掉了自己的未来,被迫离开华阳中校。 「我跟你那个指导,你选谁?」徐默问,眼神和当年他亲手毁掉自己的未来时,一模一样。 伊依仰起头,那是她第一次面对着徐默的时候心里却是害怕「当然是选你。」 徐默勾起笑,语气却还是冷得像千年玄冰,但那么凄冷的声调,听在伊依的耳里却滚烫得像火种一样。 「那我跟何以依,你选谁?」 伊依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别过眼神,脑袋里闪现的却是她第一次见到何以依的画面。 那天早晨的天空很蓝、连风都是不冷不热的刚刚好,然后何以依向着她走过来,踩着阳光和阳光落下的阴影,从此在她青春里烙印下抹不去的思念和遗憾。 伊依到底深深爱过谁,她心里清楚。 只是不能说。 这时天空传来一声轰隆巨响,暴雨落下。 「我已经不要求你喜欢我了。」徐默闭上眼,声音很轻,轻得都快溶进雨水里看不见了「我只要求你对我诚实,但你却连这点都做不到吗?」 「这不只是诚不诚实的问题。」伊依拿出她全部的冷静说。 她觉得自己像走在礁岩海岸,只要走错一步,就会被她那见不得光的阴暗秘密拉进阴冷无光的深海底,永远不见天日。 「那不然是什么的问题?」徐默的语气极冷,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雹重重砸在伊依身上。 伊依的全身都在抖,她紧紧抵住身后的墙,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把话说出口「你知不知道诚实也是有代价的?」 「什么意思……」徐默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快要崩溃的伊依。 「不是每个人每段感情都可以像你一样走在阳光下的你懂不懂!」伊依对着徐默大吼,她所有的同学,包含苏盈盈跟孙瑀熙都在旁边看。 只不过孙瑀熙不忍心地别过了眼神,她太清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伊依我不是有意要……」徐默伸出手,本来是想安抚伊依的,却被对方用力拍掉,留下鲜红色的印子。 「不是有意要什么?」伊依看着徐默,眼神里没有杂质,全部都是赤裸裸的恨意「不是有意要我在全世界面前出柜吗!?」 徐默小心翼翼地往前了一步「对不起,我不是……」 「你去死!」伊依拉着徐默的衣服,把对方往墙上重重甩了过去。 即使伊依娇小纤瘦,但有规律运动习惯的她其实身型结实,那一甩虽然没让徐默直接撞墙,但也够他受得了。 跌坐在地上的徐默抬起头,这次换他仰视着伊依了。 伊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表情冷静得异常残忍,就像一个杀手、一个机器、一个从来就没有过感情的物种。 然后她把手上的书,朝着徐默的脸正正地砸下去。 童女之舞 伊依并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第一个衝出来的竟然会是苏盈盈。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学长!」苏盈盈站在伊依身前,壮硕的身形有着压倒性的气势。 要知道,苏盈盈不只是资优生,还一路都是体育校队。 「tm的干你p事。」伊依冷笑,相比之下弱不禁风的她却散发出浓烈的戾气。 「你这么喜欢徐默那你去找他好了啊。」语毕,伊依就伸手,把苏盈盈直接甩到徐默身上。 「祝你们百年好合。」伊依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她行经之处所有人都像说好似地一致把眼神避开。 「学长,需要我扶你吗?」苏盈盈友善地伸出手,脸上是她对着镜子练习无数次的,又内敛又优雅又带点娇羞的微笑。 「不用了谢谢。」徐默扶着墙自己站了起来。 他摸了下自己的脸,发现满手温热的铁銹味液体,而且眼镜也已经不知道飞到哪去。 凑近一看,他才发现那液体全部都是血。 「我去帮你拿点卫生纸?」苏盈盈退了几步,转身跑进厕所里了。 徐默站起身,才刚跨出一步,就听到脚下传来金属碎裂的声音。 很好,至少他现在知道他那七百度的眼镜飞到哪了。 「哇靠,你怎么搞成这样啊?」熟悉的声音,但对方的脸在高度近视的徐默眼中模糊成一片。 他想了几秒,才想起那是孙其均的声音。 「被伊依砸的。」苏盈盈愤恨地说,同时将卫生纸递给徐默。 「哦。」孙其均心领神会毫不意外。 「那是我自己的问题,跟她没有关係。」徐默忍着痛,擦着脸上汩汩冒出的鲜血。 苏盈盈接过那些被血染透的卫生纸,打算等等拿去丢掉。 孙其均打量了一下徐默的伤口,还好,没有伤得很重「你有伤到眼睛吗?」 「没有,只是眼镜坏了。」 「你近视很深吗?」 「还好,还看得到路。」徐默说,然后他顿了一下,才想起要问孙其均「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要来跟伊依说我明天突然有事不能去了。」孙其均理所当然。 「去哪里?」 孙其均这下才是真的惊讶了「你不知道吗!?」 「明天是何以依的葬礼。」 伤心到底,然后前进 葬礼当天并没有下雨。 老k开着车穿行在还未甦醒过来的寂静城市里,耳边只听得到手机地图的电子指示声。 「嘿。」老k摇下车窗,对着站在将亮未亮的苍蓝色之中的伊依轻声喊。 「嗨。」伊依勉力扯开一抹笑,带着料峭寒意的晨风扬起她墨黑的裙摆,她拉紧身上的黑色羽绒外套。 驾驶座上的老k同样穿着一身黑,黑色大衣、黑色长裤、脖子上还围着浓黑色的围巾。 和伊依一样,都把所有想像得到并且真正拥有的黑色穿在了身上。 「会冷吗?」老k问,调整手机地图上的目的地设定。 「还好。」伊依系上安全带,安静看着窗外。 老k单手握着方向盘,另外一隻手撑着头靠在车窗旁边,这些都是伊依从玻璃车窗的反射看到的,她从来没有看过老k这么疲惫的样子。 红灯了。 老k是何其敏锐之人,他很快就发现了伊依的视线。 「怎么了?」老k问,反射性地扬起笑。 「没什么。」伊依轻轻摇头。 老k还是笑着,那笑容却有着灰尘的质地,他指着放在挡风玻璃前的一份报告「那是给你的。」 「嗯?」伊依拿起一看,发现是何以依的验尸报告「这东西是可以外流的吗?」 「没有被发现的话就可以。」老k耸耸肩,继续开着车。 伊依看着老k的侧脸,那若无其事的状态却异样的僵硬。 她翻开了那份报告。 略过姓名及身分验证等等基本资料,伊依快速翻到外面的解剖报告和最重要的死因分析。 死因分析上面写着:由于死者坠楼速度小于一,推测其并非自愿性跳楼身亡,并因现场无任何血跡及打斗挣扎痕跡,而暂可排除他杀嫌疑。综上,本法医故推测死者为意外坠楼致死。 伊依面无表情地看完、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问「这份报告是假的对不对?」 老k笑了笑,灰濛濛的笑容里面伊依却看到晴朗的光线「真的,不永远是最好的。」 「很多故事也都是假的事,但不正是那些假的事让我们好好地、真正地活着吗?」 「嗯。」伊依轻轻应了声,她看着窗外,天空慢慢地亮了起来。 「好啦,那不然我们换个轻松点的话题好了?」老k还是那样清朗地笑着「你吃早餐了吗?」 伊依没有说话。 「怎么,这个话题还不够轻松吗?还是你希望我讲个笑话给你听?」老k脚轻踩油门,车子在空荡至极的柏油马路上滑行。 完全不想听笑话的伊依「我还没吃早餐。」 老k笑了起来,用乾净得和外面冷空气一样的声音宣布「我们去吃早餐吧!」 「要吃什么?」伊依问,不知道为什么,说出刚刚那句话的老k,拥有着她所认识他以来,最明亮的眼神。 「麦当劳啊。」老k笑着,那笑容像是从某个十四岁男孩身上直接复製贴上「你是会吃麦当劳的那种人吗?」 「当然吃啊,有人不吃的吗?」 「有啊,我有一个朋友就不吃。」老k笑了笑,手轻轻一拍,打了个左转灯。 「谁啊?是辩圈的人吗?」 「不算是,他是个法医,虽然有时候颓废到很靠北,但大部分的时候都很善良。」 「这份报告就是他给你的?」 老k没有回答。 「到了。」老k停下车,刚刚好就在麦当劳正前面。 「这里是红线欸,你确定你要停这里?」伊依解开安全带。 「可以啦,我就不相信交通警察会早上六点爬起来开单。」老k熄火,拔出车钥匙。 伊依耸耸肩,反正到时候要付罚鍰的也不是她。 周末清晨的麦当劳意外地很热闹,被看起来是早起晨跑的超健康人士佔据。 「你想吃什么?」老k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刚好可以安顿他们俩。 「满福堡吧,我在麦当劳只吃这个。」伊依说「还有玉米浓汤。」 老k笑了起来「好,我现在去点。」 伊依打开手机,像被制约一样直觉性点进ig。 好看的人们、漂亮的照片、精緻的滤镜搭配快乐的神情,原来是真的有人能够活在天堂里啊。 阳光灿烂、春暖花开,全部都绽放在了最好的时节。 尖锐的疼痛瞬间刺进伊依微红的眼眶,但她没有哭。 怎么可以哭呢? 哭了就是接受了。 她想起以前在书上曾经看过这么一段话,*是一个女演员写的:都没有人哭的,眼泪掉下是最害怕的。我在那里坐着坐着,想通原来我都演错了。 *摘自邓九云<女儿红> 伤心到底,然后前进 「在想什么啊?」清朗的声音。 伊依抬起头来,是端着托盘的老k,托盘上的食物香气四溢。 「没什么。」伊依退出ig,顺便将手机关机。 老k见状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将食物放到伊依面前「喏,赶快吃吧,冷掉就不好吃了。」 「你真的期待我在这种情况下还吃得下东西喔?」伊依不甚精神地拆着包装。 老k耸耸肩,还是那样笑着「总要有点开心的事嘛。」 伊依翻了个白眼,一股暖流却流进了她的心脏里。 老k则是拿着滚烫的黑咖啡悠缓啜着,差一点点就睡着了。 「你都不吃吗?」伊依问,托盘上只有自己点的食物。 「我已经吃过了。」老k很快地回答,太快了。 而伊依敏锐地注意到了「你是不是其实不太常吃饭啊?」 「嗯?」老k愣住了,连脑袋都空白了好几秒鐘「你在说什么?」 「我好像没怎么看过你吃东西。」 「你是金鱼脑还是选择性失忆啊?我们有一起吃过关东煮好吗。」 「那时候根本就只有我在吃吧。」 老k笑了笑,像是不小心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地、那般有些靦腆有些困窘但又有些小开心的那种笑「好啦,我是真的不太吃东西。」 「只有在跟别人一起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要吃点什么配合当下那个环境。」 伊依静静望着眼前的老k,高挺的鼻梁、英气的眉毛、好看的轮廓线条以及修剪整齐的发型。 「你到底是怎么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哪个样子?」老k问,喔对,他还有一双深邃得像一汪湖的眼睛。 「总是把别人放在自己前面的样子。」 老k笑了,坦白且没有一点遮掩的笑容,说话却是顾左右而言它。 他指着伊依身上的黑色长洋装问「这衣服是你新买的?」 「嗯。毕竟三个月前的我绝对不会想到要穿这种衣服。」 老k愣了半秒鐘,才听懂了那话真正的意思。 「而且很贵,超级贵。」伊依说,笑着说,苍白的笑容掩饰着更加苍白的情绪「但因为是很重要的场合,我就还是买了。」 「其实你可以用租的。」 伊依笑得更深了,眼神也因此苍白得更加尖刻「反正以后总是用得着的吧?」 「先准备好,以后碰到类似事情就不会这么慌了吧?」 这次的老k没有笑,只是心疼着。 心疼那样坚强或说是逞强的伊依,也心疼曾经走过相似歷程的那个太年轻就必须学会告别的自己。 「你身上的衬衫也是新买的吧?」伊依问,指着老k身上那件剪裁精湛到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黑色衬衫。 「其实不是。」老k笑着,不带一丝伤感的气息「是我很久以前买的,很贵,不过质料很好倒是真的。」 「你常穿喔?」 「没有,很少。」老k说,声音剔透得像是已经碎裂过无数次的水晶,乾净中带着很强韧的性子「只有在告别的时候才穿。」 「所以,你以前也……」伊依的后半句并没有问完。 那是一种体贴,为对方保留一点可说也可不说的空间。 这是老k教会她的事。 「你刚刚不是问我说,我到底是什么时候长成现在这种以别人为重的样子吗?」老k将已经冷掉的黑咖啡喝完「就是那件事情之后。」 「那一场告别,不只让我跟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告别,更重要的是,它也让我跟过去的那个自己告别。」 「你用的动词很对,长成。」老k笑着,将伊依已经吃完的包装纸整齐折好,尖角对尖角,很漂亮的一个正方形「我是有意识地让自己长成跟过去完全不一样的。」 「那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伊依问,非常好奇。 「嗯?」老k愣了下,沉默了。 伊依看得出来他不是不想说,而是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忆起那些他以为早已被时光淘洗掉的片段。 那么以前的模样,大概连老k自己都已经很久没有触碰。 「大概就是个很恃才傲物的人吧?」老k想了很久后说,语气不是很肯定「很傲慢、很尖锐,觉得这世界太慢而所有人都太笨的那样一个,令人讨厌的人吧?」 「一言以蔽之,就是不善良啦。」老k笑了笑,耸耸肩,很释怀。 然后他站了起来,将托盘跟那些吃完的垃圾拿去垃圾桶处理掉。 也就是在那时候,伊依看到了老k眼角有滴晶莹剔透的眼泪轻轻坠落。 原来老k也会有,除了笑以外的表情。 伤心到底,然后前进 「走吧。」老k走回来,面对着伊依的那张脸上还是掛着笑。 「好。」伊依跟在老k后面,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好像可以撑起所有的悲伤。 披荆斩棘、不畏风雨。 老k依然绅士地先帮伊依开车门,自己再上车。 「接下来的路比较长,你可以先睡一下。」老k说,直视着前方的路况。 「嗯。」伊依安静望着窗外,这城市已经悄悄地醒了。 店家开门,穿着休间的人们懒懒地踏着拖鞋出门,手牵着手跟爱的人吃一顿有点晚的早餐。 那个瞬间、那个景象、那个光洒下来的样子,在伊依的眼中,平凡而生动地演绎了何谓幸福的定义。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伊依忽然说,将投放在外的目光移转回来,放到老k身上。 「行啊,你要问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个人继续活下来会怎样?」伊依问,一眨一眨的眼睛里有着雾濛濛的水气「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有啊,我常常想。」老k笑了起来,他其实很喜欢这样和缓温柔的想像「应该就还是那个很好的人吧?做着一份不错的工作、薪水可能不高但至少还养得起家。会在下班的时候跟朋友喝酒聊天,有时候也会跟伴侣吵架,但吵完了也就继续过日子这样。应该就是非常典型的中產的生活吧?」 「这想像也太细緻了吧?」伊依光是听着,脑袋里都有画面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这问题我常常想吗?」老k回答得云淡风轻,继续看着手机地图确认自己没开错。 「但你这样想都不会难过吗?」伊依看着平静如常的老k,深深地不解。 老k轻轻地笑了起来,还是那样清朗得没有沾染任何伤感的笑容「一开始当然会,但后来就不会了。」 「为什么不会?」伊依更不解了,那不该刻在身体里的一辈子的伤吗? 红灯了,老k停下来,然后他转过头,歛起笑,很认真地对着伊依说「一开始当然会非常非常难过,但伤心到底,就前进了。」 伊依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角「你讲得还真轻松啊。」 「因为这一段路我走过。」老k说,声音里没有戏謔没有玩笑,什么都没有,就是很真诚的、很乾净的一种质地「所以我才想告诉你,你其实是有办法去选择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可能性的。」 「哪种可能性?」 「好好活下去的那种可能性。」老k说,还是那样剔透的、纯粹的说「那些很好的人没有机会过上很好的人生,但我们还有。」 「我希望你记得,你永远都有机会去选择跟何以依走上截然不同的路。」 伤心到底,然后前进 「请问是往生者的家属吗?」西装笔挺、戴白手套的葬仪社工作人员问。 「不是。」同样西装笔挺、但是没有戴白手套的秦远夏回答。 「好的,那麻烦在这里签名。」 秦远夏提起笔,花了很大力气才在那本子上签下自己这辈子最熟悉的三个字。 然后他转过身,走出了葬礼会场,点起了一根菸。 秦远夏其实是不会抽菸的人。 他只是点着,看着烟雾繚绕,然后飘散。 菸味对他这样一路资优、在不菸不酒的单纯家庭长大的小孩来说自是有些刺鼻的,但他还是让菸点着烧着,也没有要拿远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菸了?」清朗的声音穿过寒风与白雾。 秦远夏抬起头,看到的就是穿着一身黑衣的老k和伊依向着他走来,两人好看的面容上都节制地没有太多表情。 「嗯?」秦远夏愣了下,才说「这场合是不是其实不能抽菸?」 「会场里面当然不行,但会场外面就可以。」老k笑了笑,给出了肯定的回覆。 在白烟嬝嬝的背后,秦远夏依稀是笑了吧? 「那我们先进去了。」老k说,跟着身旁衣衫单薄、只穿着一件素雅丝绸黑长裙的伊依进去会场了。 「对了,学长。」秦远夏叫住老k。 「怎么了?」老k和伊依一齐回过头。 「你有读过袁哲生吗?」秦远夏问。 老k微微一愣,他不认得那陌生的名字「抱歉,我不知道袁哲生是谁。他是小说家吗?」 「嗯。」秦远夏轻轻应了声「没关係,学长你先进去会场吧。」 老k迟疑了几秒,才说「好,那我们先进去了。」 「袁哲生是五年级小说家里面最优秀的其中一个。」在走进会场前,伊依这么告诉老k。 「五年级?」 「知道骆以军或是陈雪吗?就是那一代。」 「我知道他们,我大学的时候念过骆以军的西夏旅馆。」讲到这里时,老k小小地、得意地笑了一下,但很快就收了起来「但是我很确定我没有听过袁哲生。」 「这很正常,因为袁哲生并没有活到那个时候。」 「哪个时候?」 「发光发热的时候。」伊依说话的语气冷静节制,如同袁哲生一贯的行文风格「袁哲生在39岁的时候自杀了,大家都很想念他。」 「直到现在。」 葬礼的排场不小,里头来来往往可能有快一百多个人,其中很多人是照理来说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年轻岁数。 老k和伊依挑了后面的位子坐了。 「等一下记得要哭。」老k悄声叮嚀着伊依。 「不哭也太不融入了吧?」伊依从黑色提包中拿出好几包卫生纸。 「是没错,但我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这样讲的。」 「那不然是?」 老k笑了一下,侧过身,交叠起他那双大长腿,用着稍低却依然清晰的声音「跟你讲个故事啊,我朋友的故事。」 「好喔。」虽然伊依觉得葬礼会场绝对是个适合听故事的地方,但反正坐着乾等也无聊,听点故事也不错。 「我朋友那时候也是参加一个同学的葬礼,他们才同班不到一年吧,那女生就因为胃癌过世了。」 「也太戏剧性了吧?」 「是啊,但更戏剧性的还在后头。」老k笑了笑,用低沉悠缓的声调把这故事继续讲了下去「我那个朋友在葬礼上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的那种。」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那个朋友一直有种愧疚感,觉得没有哭出来的自己很对不起那个过世的同学。」 「那是因为他们不熟吧?」伊依非常合理地质疑。 「他们曾经交往过。」 伊依没有说话。 这个反转太小说了。 伤心到底,然后前进 「我那个朋友一直没有哭,后来也没有。」老k还是那样笑着,明明是近在眼前的人,就给了伊依一种他身在烟雾后的模糊「但他开始作梦,反覆反覆地作梦,但梦的主轴很单一,全部都是那个过世的女生就在葬礼上看着没有哭的他。」 「然后醒来的时候,他脸上都是水。」 「那是泪吧?」伊依一针见血。 老k笑了笑,没有回答,继续往下述说「那时候他总是被这个梦惊醒,睡也睡不好,生活因此过得乱七八糟,大学也没考好。」 「我们那时候还问他要不要去收惊,因为他总说自己是因为在葬礼上没哭所以被诅咒了。」 「哪会因为这种事情被诅咒啊?」 老k耸耸肩,还是那样模糊恍惚的笑「就不知道啊。」 伊依看了那样的老k一眼,发现在那故事被讲完了之后,他的形象才在自己眼中又立体了起来,好像老k刚刚变形成了那魔幻的故事,暂时幻化成那段遗憾的具体形象。 「你口中的那个你朋友,其实是你自己吧?」 老k没有回答,只是清清浅浅地笑。 「但你的故事很失败。」伊依说,语气里没有指责没有批判,就只是说。 老k毫不介怀地笑了起来「我怎么可能跟你这种拿文学奖的人比呢?」 「你怎么知道我拿过文学奖?」伊依问,虽然在葬礼会场追问这种枝微末节实在很怪,但她就是反射性地问。 即使她心里已经有答案,她有九成的把握那是徐默告诉他的。 但伊依错了。 「是孙其均告诉我的。」老k说「他看过你写的东西,他说你写得很好。」 「他是自己看到的吗?」真的不是徐默说的吗?伊依在心里这么坚持着,不知道是想听到肯定还否定的答案般地坚持着。 「我不确定欸,我没有问那么仔细。」老k说,然后换了个话题「但为什么你说我的故事很失败?应该只是普通失败而已吧?」 老k就是老k,即便是在这样的场合,还是可以有那种拐了个弯的幽默。 但伊依没有笑,而是很认真地回答了「因为你说的那个故事,更让我不想要在葬礼上哭出来。」 「就算睡不好也没关係,如果那样就可以让我每天都在梦里见到我想见的人,我愿意。」 「这不是你记得她的唯一方式。」老k的语气很节制,却坚定得不容置疑「你永远都会有其他的选择,让你可以好好活下去的选择。」 「那如果没有呢?」伊依睁着那双倔强又悲伤的眼眸望着老k,但还是没有哭,至少没有真的哭出来「如果我有的选择里面,没有好好活下去了呢?」 「那你来找我。」老k毫不犹豫地说。 那瞬间,伊依有种错觉,其实老k生下来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风趣、幽默而且非常会照顾人,在每个小小的地方都能看得见他细緻的体贴。 会不会那个故事,那个他告别他重要的人以及他自己的故事,其实才是假的? 才是他朋友的故事? 而那个他宣称属于是他朋友的故事,才是属于他? 在那个当下,伊依忽然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就坐在自己旁边的老k。 明明该是了解的啊,毕竟常常相处。 她到底真的了解过谁呢? 她连自己真的爱过的人都不了解了。 伤心到底,然后前进 「给你。」清朗的声音,老k。 「嗯?」伊依疑惑地看着眼前正把黑色围巾递给她的老k「我说过了我不冷。」 「我知道你会冷。」老k说,伊依在下车走进殯仪馆前就坚持把羽绒外套脱掉了,因为她说她身上的洋装单穿才漂亮。 老k没有反对,他太清楚漂漂亮亮地出现在这个场合里对伊依来说有多重要。 「但不是因为这个。」老k说,其实没什么必要但还是特别郑重其事地澄清着「如果是因为怕你冷的话,我就会坚持你应该把外套带下来而不是留在车上。」 「所以你为什么要把围巾给我?」 「让你哭啊。」老k硬是将围巾放到伊依手上「将围巾围过脸,哭的时候别人就看不见了。」 伊依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将围巾围上,遮住她的大半张脸,遮到除非有透视能力不然绝对不会有人能够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然后老k就笑了,像是放下什么心中重担般放心地笑了。 他其实一直都在担心着啊。 「你的手机。」伊依突然说,指着老k发亮但仍然保持静音的手机。 老k瞄了一眼手机上面显示的号码,那是陌生来电,表示对方的手机号码并不在他的通讯人清单里。 「那我去接个电话。」老k站起身,在要离开前又回过头来问伊依「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伊依说,胡乱缠在她脸上的黑色围巾让老k完全看不出她的表情。 「我很快就回来。」老k说,然后快步走到会场的角落。 伊依知道即使在有些距离的地方,老k还是看着她。 照顾着她。 老k对着电话报了殯仪馆的地址以及可能的交通方式,因为对方不开车。 连驾照都没有的那种。 但幸好对方有钱搭计程车。 掛上了电话,老k才想起来,秦远夏呢? 他那样纤细、常常往自己身上归咎的一个人,有进来会场吧? 随着葬仪社人员的指示,在葬礼会场的人们开始随着亲疏远近行跪拜礼。 一瞬间人影窜动,遮住了老k的视线。 他只能依稀地看到位处会场另一方的秦远夏正在跟一个年轻男人讲话。 还好,老k松了一口气。 还好好的。 「你来干什么?」何以然单刀直入,毫不客气。 「我是何以依的指……」秦远夏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我知道你是谁,我问的是你来做什么?」 「我来悼念……」 何以然再度打断秦远夏的话「你对小依来说没有那么重要。」 「她其实喜欢的不是你,从来就不是。」 也许何以然说出这句话的目的本是为了羞辱,但听在秦远夏耳里却是解脱。 从那些困住了他甚至差点扼杀掉他的浓烈负疚感,解脱。 没有参与得那么深,责任就相应得没那么重了,对吧? 「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情,真的。」 「谢谢你。」 「这是要给你的。」秦远夏将手上的纸袋递给何以然。 「这是何以依留在社办的东西,我想还给你。」 秦远夏看着何以然,这个总是对他怀抱着强烈敌意的年轻男人,细看的话会发现五官和何以依很相像、相像地好看的英俊男人,很真诚地说「因为你对何以依来说很重要,我想她对你来说也是。」 「她确实是。」 秦远夏停顿了几秒,才礼貌性地对着何以然轻轻点了下头「请节哀。」 然后他就走了,因为该说的都说完了。 交了东西、尽了礼数,已经没有什么好再留下来的了。 突然,秦远夏回过身来对着何以然说「不好意思,我刚刚讲错了。」 「嗯?」已经打开手册确认葬礼流程的何以然抬起头来看着秦远夏「什么错了?」 「我不该请你节哀的。」秦远夏看着眼前冷静克制地担着一切长子甚至长孙责任的何以然「请你好好悲伤。」 「因为悲伤到底,就会前进了。」 伤心到底,然后前进 「你没事吧?」老k重新坐回伊依身边。 伊依摇头,老k看到那黑色围巾仍然乾燥。 「你没有哭啊?」老k问,而伊依还是摇头。 「记得要哭喔。」老k说,语气就像慈祥的老医生在叮嚀小孩要记得按时吃药一样。 伊依没有说好。 「走吧。」老k站起来。 「走去哪?」伊依仍然坐在冷硬的金属折叠椅上,仰头望着老k。 「去祭拜。」老k伸出手,扶住穿着黑色细高跟鞋的伊依,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双鞋应该也是新买的。 伊依没有说什么,只是让老k扶着,力道刚好地扶着撑着。 葬仪社人员走过来,递给他们两座小小的烛台,里面的蜡烛都正烧得亮。 「鞠躬!」葬仪社人员指示。 排列整齐的人们便齐刷刷地鞠躬,里面大多数人都是非常年轻的面孔。 伊依不认得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除了秦远夏。 何以依有提过他们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或许…… 无论如何,伊依都不会知道答案了。 「放烛台。」葬仪社人员引领着。 人们一个又一个接续走上前去放上烛台,然后再鞠躬。 大部分的人都哭得撕心裂肺、乱七八糟。 但伊依没有。 自始至终都没有哭。 她只是看着那张悬掛在会场上的巨幅照片,发楞。 这真的,是真的吗? 「我们走了,好不好?」 会场外寒风阵阵,冷得非常现实。 葬礼其实还没结束,但伊依已经不想待在那里了。 那里的鲜花、眼泪和肃穆气氛让她窒息。 老k站在她旁边,没有说话,只是想抽菸。 莫名得想抽根菸,即使知道在人家葬礼会场外抽菸实在有够不礼貌,但还是想抽菸。 一根烟就好。 「你想喝酒吗?」伊依忽然这么问,声音因为被围巾挡住而有些模糊,但还在能够辨认的范围内。 「你还没成年吧?」老k反射性地问。 「是还没有。」 老k原本想说那你就别喝酒了,但后来还是改口「那我们去那边的全家看看吧?」 伊依点点头。 「你要不要喝这个抹茶拿铁?」老k指着柜檯后面的饮料价目表问伊依。 「不要,我想喝贝礼诗拿铁。」 「那是含有酒精的喔。」 「我知道。」 老k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是想让自己喝醉吗?」 「我只是需要酒精。」 老k又再叹了口气,却也只是说「你想清楚了吗?」 「喝酒有什么好想清楚的?」 老k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头对着等得很不耐烦的店员说「一杯贝礼诗拿铁,一杯黑咖啡。」 「一起结还分开?」店员。 「一起结谢谢。」老k掏出两张百元钞递给店员。 「你好像都没有让我自己付钱过。」伊依边说边啜饮着那杯贝礼诗拿铁,淡淡的酒香混着咖啡和奶的味道。 「原来我在你眼中是那样的人吗?」老k假装很惊讶,虽然他惊讶的其实是伊依明明早就发现了,却现在才提出来。 还是在这种时候。 「哪样的人?」伊依问,酒精染红了她的面颊,老k不知道她到底醉了没有。 「会让学弟妹自己付钱的人啊。」但老k还是回答了,不过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说「我们该回去了。」 伊依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在进会场前,一个提着纸袋的陌生男人叫住了他们。 「请问你是伊依吗?」那男人对着伊依说。 「我是,怎么了?」伊依打量着眼前这男人,浓黑的眉毛、漂亮的眼睛以及那高挺的鼻樑,像是性转版的何以依。 果然「我是何以依的哥哥,我是何以然。」 伊依的心驀地收紧,她想起来了。 当初那通打给何以依的电话,就是被这个声音给接通的。 他找上自己做什么? 他发现了吗? 关于那些不能说的、同一个分类学标籤底下却互相靠近的事情,被发现了吗? 不过,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都,过去了…… 「这个东西我想了很久,才明白是要给你的。」何以然从西装内袋中拿出一个黑色丝绒布袋子递给伊依「你看一看。」 伊依接过,发现袋子里面是一支手錶。 蜜桃色的手錶,几何切割的錶面上还有着唯美的星空渐层,浪漫的樱花花瓣被精緻刻在时针顶端。 那是何以依的手錶啊,当时她们第一次遇到时,她就是戴着这支錶。 「谢谢。」伊依将錶放回绒布袋里「但为什么是给我?」 「你看錶的背面。」 伊依于是再将那錶拿出来,依着何以然的话翻到背面。 在錶面背后的金属壳上,用着漂亮精緻的花体字体刻着数字十一。 十一? 伊依愣了许久,酒量很差的她的脑袋早就被那杯贝礼诗拿铁搅和得不成样,几乎没办法思考。 静止了。 「那是你的名字啊。」老k在伊依耳边轻轻地说。 伊依的名字,只是用了个比较隐密的方式而已。 11。 伊依。 伊依蹲下身,将整张脸彻底埋进那围巾里。 终于哭了出来。 结局 「不要哭了。」低沉沙哑的声音。 伊依抬起头来,看到的先是洁白的面纸,再来才是那张过度文弱的面容。 就像一场梦一样。 冬日的阳光洒落,把来者纤瘦的身体、苍白的皮肤甚至墨黑的瞳孔都给镶上一圈漂亮的橙黄,甚至金灿灿得透明了起来,像是从电影最美的镜头里踩着阳光走出来。 走向自己。 「徐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徐默的声音里听不出来太多情绪。 但是他在那里,就在那里,拿着面纸擦着伊依的泪。 然后伊依那原本以为已经流乾的泪,又再度涌出。 徐默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却又极其认命地揽过伊依。 在他的心脏旁边,伊依撕心裂肺地哭。 为了别人哭。 徐默犹豫了几秒,还是轻轻环住了伊依剧烈耸动的肩膀。 葬礼已经结束了。 所有走出来的人都穿着黑色带着泪,像是凝结着露珠的墨河。 徐默在那河的中间看到了老k,他身边还跟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年轻男生,长相非常斯文。 老k和那男生讲了几句话后走向他,客套地寒暄了几句关于天气关于葬礼关于节哀顺变的什么,却完全没有问徐默到底最后是不是如他所建议的路线过来或是怎么过来。 然后他看着整张脸埋在徐默的羊绒高领毛衣里面的伊依,轻轻地说「我要走了。」 伊依点点头,也不知道是有听到还没听到。 「那剩下的就交给你了。」老k对着徐默笑了笑,徐默却在那笑里读出类似女儿出嫁的感伤与传承。 「好。」徐默说,那是一个承诺。 「你确定他们没问题吗?」秦远夏指着徐默他们问老k。 「他们会没事的。」老k还是那样笑着,身上的黑色大衣迎着风舒展盛一个漂亮的弧度,然后他转过头跟秦远夏说「等等回台北之后找大家一起吃个饭吧?」 「好啊,要吃什么?」 「吃火锅好了,毕竟是冬天啊。」老k走向停车场的时候给梁慕莱、杨雅晨等人都发了简讯。 他彷彿可以看到热气蒸腾间大家围桌而坐,各式食材在那磨损得光亮的大铜锅子咕嘟咕嘟地燉煮着,嬉闹笑语混合着裊裊白烟,是那样哀伤却又生机蓬勃的冬季。 徐默的羊绒高领毛衣很暖,质地柔软细腻,伊依在那舒适料子里哭着哭着差点就睡着了。 或许她还真睡着了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是过了很久,久到人群都散了,连原本的葬礼会场都已经换成祭奠一个八十岁中风过世的老荣民。 「其他人呢?」伊依抬起头,眼睛红肿着,声音里却已经没了哭腔。 「走了。」徐默回答,他毛衣的胸口部分湿到像是刚经歷了一场洪患。 伊依想了想,好像在半梦半醒间有依稀听到老k说他要先走了。 她看着殯仪馆周边的偏僻荒凉「那我们要怎么回去?」 「叫计程车。」徐默语气冷静,打开手机,拨了号码。 没想到计程车还挺快,一抹过于艷丽的鲜黄很快就出现在眼前。 徐默敲了敲车窗,司机大叔摇下窗来「请问一下,到台北载不载?」 「载是载啦,但那很贵的知不知道啊小伙子?」 「我会付钱。」徐默非常淡定,拉开车门让伊依上车。 「记得系安全带。」徐默横过身子,帮伊依把安全带戏好。 伊依看着眼前的徐默,忽然有种超现实的感觉,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争吵、没有失去,他们都还是那阳光下、青草边的少年,乾净美好得像是不曾被现实狠狠伤害。 「你为什么还过来找我?」 徐默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告诉前面的司机「等一下麻烦停在西门町、武昌街那里?」 「好的咧。」司机重新设定手机导航。 「去那里干什么?」伊依问,徐默跟自己家都不是在那附近啊。 「那家破破烂烂的冰店不就是在那里吗?」 「冰店?哦,你说那个扑克脸阿伯的店吗?」 「嗯,我之前经过的时候发现它冬天其实也有营业,只不过改卖汤圆而已。」 「欸是吗?」伊依有点惊讶,不过她终究还是没丢了她的辩论社本能「等等,你刚刚说哪家店破破烂烂来着?」 「呃……」徐默沉默了几秒鐘,再度跟司机搭起话来了「你知道武昌街怎么开吗?那个前面十字路口要右转……」 伊依看着这样的徐默不禁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得像在冷空气里剔透的阳光。 那是一种安稳的感觉,无与伦比的踏实。 她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最漂亮的人死在了最漂亮的年华,而那绝好的世界已然倾倒。 但徐默还是在这里,陪着她。 只要她回头,徐默就在。 此时阳光洒落在伊依手腕上那隻蜜桃色的手錶,折射出玫瑰色的光芒,是最灿烂的祝福。 设定 左上:徐默 左下:伊依 右上:何以依 右下:老k 图片来源:piscrew 后记 这个故事是从失去开始的。 写的时候,自己的心常常也是紧紧揪着,觉得想哭,更觉得疼痛。 那种青涩徬徨却又仍然愿意为了所爱奋不顾身的勇敢,像是重新穿越时空,再度刻印在我的身体里。 原来,疼痛得如此灿烂的,就是青春。 而青春里,有他。 徐默。 他表面冷漠、连同桌的名字都会记错,但在这一切的一切背后,是因为他把所有炽热与张扬都留给了伊依。 明明就是满手好牌的一个人啊,却全部都浪费在了一个女孩身上,还没有后悔。 也许对他来说,在这残破世界里还有个人能够让他去爱,已经够珍贵了。 珍贵到他情愿卑微、情愿压抑,情愿在深爱的女孩看不到的地方反覆反覆问着「你听见了吗」,然后一个人寂寞到差点崩溃。 那样悲哀的挥霍,我光想像都觉得疼痛。 但徐默却一秒鐘都没有想过退后,就只是在那里,安静等待着伊依回头。 谈谈伊依吧,那个纪允辰口中不好爱的人。 她的确不好爱,也不好被爱。 因为她逃避,太逃避。 逃避到最后,她已经遗失了好好面对感情的能力。 爱,无能。 所以伊依失去,但正是因为那样悲伤到底的失去,让她重新找回爱人的能力与勇气。 然后她回过头,看见徐默。 最后谈谈老k,这个善良到超现实的年轻男人。 一出场时是一个玩世不恭、满口干话,完全不知道在废几点的人,从头到尾没有除了笑以外的表情。 但这样的他,却有着最细緻的温暖,连替人着想的方式都很替人着想,默默照顾着所有人,而且还毫无怨言。 因为他失去过一个人,一个重要到他承担不起失去风险的人。 在那之后,他学会了好好待人。 我希望阅读着这故事的大家也是这样。 因为经歷过疼痛,所以懂得善良。 然后带着这份善良,在锋利冷漠的现实世界中好好走下去。 我们,下本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