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撑伞的雨季》 前言 今年八月为了参加站上新增书籍抽po币的活动,于是我开了书,打算把去年五月就写完的短篇一边修改一边更新。 写着写着,最初设定全文共计十回,但字数从原本的一万三千愈写愈多,甚至还让我萌生写成长篇的一个念头,不过我很快就放弃了,实在是忒怕自己没耐心继续写下去。 但,之后这个故事里的角色也一定会穿插在别的故事里,有兴趣的,不妨请继续关注了。m(__)m 写完这个故事,终于对2009年的我有了交代。 谢谢曾有个不停鼓励我写作的人,我终于兑现承诺她的一万字故事,还有,当时陪我撑着伞,走了一小段路的他。这故事名称曾是他的即时通状态,仅以此文作为纪念。 2014.8緹也 之一 当换穿夏季制服的季节又来临时,初夏的午后总是倏地下起滂沛的雨势,让人从庸碌的工作中抬起头,打开耳朵,去聆听淅零零的雨声如泣如诉,或凝瞅着雨景发愣一下午,无论如何,都让我喜爱着这样的天气。 可现在,雨下得又快又急,眼见着校门对面的公车缓缓地停靠,我躑躅着该不该奔入大雨中的想法,无暇欣赏这场雨天。 为了等到模拟考的校排名张贴在公佈栏上,离放学时间已过了半小时,我肩背着书包佇立在校门口中央,心底仍有些懊恼这阵雨来得如此突然,今早出门前果然该听妈妈苦口婆心要我带把伞再出门。 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我终于还是决定冒雨穿越,毕竟一旦错过了这班公车,约莫得等上四五十分鐘,才有同一路线的下一班车次行驶。 确认了校外马路两旁都没有来车,加快脚步的小绿人正倒数着最后秒数,一股脑儿地奔入雨中,赶在公车关门前及时拦住。 不过是在雨中奔跑了一下子,竟然淋得浑身溼透,拖着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搭上了公车,投币时我往车内座位瞥了一眼,幸好今天的乘客不多。 我拣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如此一来就能更清楚地欣赏着雨景。小时候,我喜欢盯着其中一颗水滴从玻璃窗上缓缓滑落,所经之处会形成一条透明的水痕,吸收了其他水珠就会下滑得愈快,最后坠在窗沿上弹开。 我为此沉浸在这乐趣中,自觉玩味,并未留意有人坐在我身旁的位置。 一阵寒意令我直打哆嗦,我摩挲着冰凉的手臂想更取暖些,车内循环的冷气又穿着湿透的衣服,很容易因此感冒,那可是犯了身为考生的大忌。 掀开书包,伸手搜索着可以擦乾衣物的面纸,不料除了文具和书本考卷之外,没半点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只好等到回家再冲个热水澡暖暖身子。 「喏,给你。」突如其来伸向我前方的手,令我吓了一跳,刚才一直没注意到我隔壁坐着的是男生,穿着不属于我学校的制服,他递了一包袖珍型面纸。 「咦?」不知道应不应该接下,我有些犹豫。 「你看起来很冷的样子。」温篤却不粗哑的嗓音,教人陶醉在他富有磁性的声音里,而且脸上带着善意的微笑。 「喔……谢谢。」愣了一会儿,我接过之后向他道了声礼貌性的谢意,可是心里满满的感动久久难平。 看似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往往吝于对不认识的人做些体恤的行为,即使我们把别人的不便全看在眼里,也不愿伸手相援。 我抽取了几张面纸擦拭发梢,吸饱水分的面纸一经揉捏便成了团状,棉絮沾黏在我的衣袖上,旋即拍了拍贴身的衣料却怎么都弄不掉那些恼人的白屑。 「别动。」他倾身向我凑近了些,我一时不晓得他要做什么畏缩地低垂了眼,只见他从我的发隙间捻了棉屑。 等我会意过来,他已经回到了原来的距离,若无其事地戴上耳机,我想起刚刚自己的滑稽模样,别过头不语,继续擦乾衣袖。 车窗外头的雨也渐渐骤小,直到我再也听不见那微弱的音量后,穿透水滴折射在身上的金丝,让我抬眼找寻那道光的来源,一道彩虹就筑在建筑物之间。 「哇!」我诧异地轻声讚叹。 绚丽的彩虹就近在咫尺不远处,那么近看着彩虹还是头一遭,像是水彩笔沾了浅色顏料,在穹空抹过一弯弧线,好一阵子就这么凝瞅着七色的彩虹,也渐渐平息了近日来的焦躁思绪。 感受到背后目光的注视,甫一回头便与一双褐色的眼眸相覷,映着光粒子的瞳孔里映入了我仓皇失措的表情,我们不约而同地别开了视线,笨拙地掩饰着緋红的脸色。 再一次抬眸,额前覆盖的瀏海遮掩了他低垂的眼,淡淡的金色光束镶着他侧身的轮廓,无轮是他的侧脸,还是他左耳戴上的黑色耳机,无疑用我的双眼捕捉了这一瞬间的画面,银闪闪的在记忆里照耀。 那样的感觉,好心动,而我明知道自己应该别把心思放在课业以外的地方,却不自觉记住了他的轮廓,清晰地令人挥之不去。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们都在同一站下了车。 之二 暮光万丈,铺满了整条柏油路面,两个人漫步在瑰丽夕阳的风景里,似是被无形之手裁成了两道美丽的剪影。 遇风恣意飘扬的溼润发丝也慢慢蒸发水份,步伐也变得轻快起来。 我紧紧攫着书包肩带,不刻意避开路上淤积的水洼。凡鞋尖轻触水面,随即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又慢慢地平息波澜。 「你喜欢雨天?」 也许是太专注于路面上的动静,忽然听见从背后传来的一道男声,我才猛然地回过头,原来刚刚坐我隔壁的男生已经走在后方有好一会儿了。 起先,我以为下了车之后,我们会各自往不同方向走散,没想到他要去的地方似乎也是与我一道。 怔忡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我们才开始有了一来一往的话题。 「嗯。」我訥訥地点头。 我不曾向任何人提过我喜欢的天气,多半时候若我按自己的心志说出口,总是会惹来别人的白眼。 那他是怎么观察出来的? 「因为你笑得很开心。」他饶富意趣地挑了眉,盯着我,一瞬间我有股被看穿的感觉,从刚刚都没发现自己全把心情写在脸上,怪难为情地低下头。 「为什么?」他追问下去。 「因为……我喜欢撑伞。」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明知这个答案可能会让别人觉得我很孩子气一般,但我先前既然能表露自己的心意,也就无所谓这个人会不会向我投以异样的眼光,毕竟,我实在没必要为了迁就别人的喜好而矫饰自己的兴趣。 他似乎被我的回答逗了笑,「可是你今天却淋雨?」 「天有不测风云嘛!我今天刚好忘了带伞。」我无奈地摊手,恍然瞥见他梨颊上的笑意像是同心圆一般,益发扩大,连我也因他可爱的表情惹笑了。 不知不觉,当我注意到时,他走在我的左侧,与我并肩同行。 即便我们对彼此的认识不深,可我们聊起话来却没有小心翼翼的芥蒂,不管对方说了什么,时而为了某件事陷入思考,时而流露出会心的微笑,都让我们更加拉近了与对方的关係。 「以后,还会再见到吗……?」他轻声呢喃,像是在自言自语,并不寻求一个解答似的。 他凝望着远处躲在山群间的夕照景色,如同我们沐浴在这般和煦的暮光之中,在那深邃漆闃黑的眸里有着说不出的专注。 细看之下,覆在睫毛底下的阴影也无法掩盖他眼里的熠熠光芒,像在偌大无垠的茫昧宇宙中,唯独被照亮的一颗小行星,难掩他所散发出的鬱鬱幽光。 「嗯。」我淡淡地回应他,以为他说的是彩虹。 我尽量不让目光逗留在他姣好的外貌上,嚥下了口沫,又补充道:「如果有缘的话。」 如果有缘的话,我也想再和你继续见面。 我突然觉得失落了起来,低着头开始踢起路上的小石子,滚呀滚的,与其说是消遣不如说是在发洩鬱闷,一想到过了今年暑假就要升上国三,想必课业压力只会有增无减,那光景只能用愁云惨雾来形容了。 国二时,我被编入学校特设的升学班里,凡是纳入基测的考科都要进行分班授课,除了其他科目都是在原班以外,周六也必须全天到校。升上国三部一样的是,星期日也开放学生到校自习,以及多了平日晚自习时间。 我从国中以来就没补习,比起在补习班里听着沉闷乏味的教材内容,我寧可在家或图书馆里自己研读,虽然不能称自己是会做到课前预习的好学生,但我课后的复习时间绝不假他人之后。 后来,也忘了他是不是有回答什么,直到在路口分手前,两个人都还是有说有笑的。 「再见。」我们一齐说出口,向彼此挥了挥手。 直到关上房门,嘴角始终维持着微微上扬的弧度,一边哼着歌一边换下了闷热的制服,还能感受到衣物残留的馀温,雨水已经蒸发殆尽。 我将那个下午遇见他的情景,全写进了日记本里,在天气栏上画了小小的圆圈,又沿着图形再加上几笔向外延伸的线条,最后我在这个太阳形状上,补了一双笑得弯弯的眼,好像在纸上闪闪发亮。 如果能有机会再见的话,我想我一定不会忘了问他的名字。 之三 后来,我升上国三了,即使已到了九月入秋的季节,偶尔还是会下起有一阵没一阵的雨。 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笔桿在指缝间来回转呀转,神游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窗外,横七竖八的水痕与雨点爬满了整面玻璃,隔着室外灰濛濛的天色。 我再抬头瞥了时鐘一眼,指针分秒不差刚好叠合成一直线。我起身挪开了座位,在桌上搁了几本厚重的复习讲义,然后撑起放在图书馆门口外的雨伞,到附近的餐车轻易地解决了一天的午餐。 我很喜欢到餐车来买些点心享用,虽然只是很简单的一份抓饼加蛋,但若不是加上了阿姨特製的独门酱料,我想这份好滋味也不会让毕业后的学长姐一再回到母校旁,和亲切的阿姨聊聊他们的近况,一同回味着熟悉的美味。 我常去的这间图书馆就在学校不远处,从国二下学期开始,我开始利用假日来这里自习,虽然有时候也会和朋友苏裴华相约,不过大多时候我还是选择一个人静静地念书。 苏裴华的成绩也不差,在校也和我念同一班升学班,但她就是对演艺界的八卦传闻特别灵通,间着没事就会传纸条和我聊了起来,尤其她最近哈韩,一开啟话匣子就会停不下来,几次下来,以妨碍我读书的重嫌为由,将她驱逐出图书馆之外。 由于这间图书馆的自修室座位没有设置隔间,採六人一桌,所以很难避免不和同桌友人发散了专注力,但或许也是我自制力太弱的关係。常常一天下来,倒是课本内容没吸收多少,不相干的小道消息则探听不少,如此一来,特地来图书馆看书的美意就大打折扣了。 再回到我离开前的座位时,正前方的男生在我拉开椅子时抬起头,视线交会的一刻,我的脸上想必也和他有相同愕然的表情。 是他! 在公车上遇见的那个人! 静默的对峙持续了好一会儿,他比我先反应过来,像是为这突如其来的巧遇而展露了笑顏。看他嘴型应是问我能否坐在他现在的位置,而我点了点头,他又继续埋首在自己带来的书本堆里。 原来,你也会来这里吗? 第一次是在公车上的邂逅,纯属巧合,也许只是机会的撮弄,而我寧可相信,是名为命运的丝线连结了两个人,从相识到熟络,应被称作缘分。 我偷瞄了前方一眼,他蹙着眉正专心在算数学,当我发现自己发楞太久,随即提醒自己别再胡思乱想,收回了视线,应赶紧把眼下的参考书唸完才是。 翻开了最上层的一本讲义,方才做好标籤的书页映入眼帘,一条条萤光色的划线重点整齐排列,朱笔下的註记填满了空白之处,我打算接下来继续演练章节习题,写完再订正,最后把整个章节复习过一遍。 事前在脑海中拟定读书计画是我升上国二后才养成的习惯,一步步循序渐进,读完了重点归纳之后,接着把答错或较难的习题补充在经常翻看的笔记本上,并且时常复习,应试时或许能更得心应手一些。 侧耳听着指针滴答滴答的旋转,以及室外雨声啪答啪答在物体上敲响,除此之外,还有书页翻动的窸窣声,这些声音不断重播,久到让人对于时间的流逝丝毫没有察觉,可偏偏无法向谁追讨回来。 等到雨声渐歇,我抬头瞥了墙上时鐘一眼,再过十分鐘就到了假日提早的闭馆时间,想着看完这个章节最后几页就准备收拾时,一张浅蓝色的方形便条纸冷不防地闯入我的视线范围内,深蓝色的俊秀字跡写着短短一句话。 「明天,会再来吗?」 我木訥地向前方点头以示回答,他意会地点点了头,直到离开前都不再传来他的下文。从他身旁走过时,我正巧看到了他写在讲义封面上的名字,就和稍早那张传来的纸条有相仿的字跡。 我在想,缘分的事向来很难由谁说定,儘管有些人殷殷企求着与另一个人相识的缘分,却怎么也强求不来,至于有些人,即使有缘却无「份」,错在他们没有鼓足勇气喊出对方姓名,总是一味地擦肩而过。 在缠绵的细雨中,彷彿把缘分织成了一条条丝线,牵引了躲在伞下的人们,等待着一个怦然心动的机缘发生。 可是不管雨下多久,终究会停的。 之四 他没说会来吧? 明知道他只不过是随口提问罢了,但我却下意识地选了和昨天一样的座位,即使正在埋头苦算习题,心神却不得安寧,总是在来回逡巡着一道相似的身影,又失落地敛回目光。 那些一举一动,应以「等待」两个字来形容。 低头读着摊开的自然科题本,在一道道冗长的试题叙述中,提供了实验所测得的数据结果,依提示从下列选项中选出正解。 在心里默念一遍题目,思索着先前学过的理化定义和公式,又试算了几种不同求法,结果还是没能推敲出解题方法。 为什么这题答案为零呢? 正当我快要想破了脑袋,前方座椅轻声地拉了开来,一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他先是对我笑了一下,再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理化科的总复习讲义。 我心想,不如趁着机会问问他吧! 在第三十九题的空白处,问了他能不能教我这道题目,随即把试题本小心翼翼地推到他面前。他意会了后,认真地思考着题目,不过两下子,取出了笔,在某一句题目叙述的下方划线,就到题本推还给我。 我不解地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思考着他划线的用意,只见他翻开了自己带来的讲义的某个章节,指着其中一项定义之后,忽然间,我终于领悟了。 从定义中可知题目所附的条件并不成立,因此答案为零。 明白了以后,会发现这其实是一道很简单的题目,之所以做错的人多半是误用线索,才会忽略了再基本不过的道理。 只看见片面,便断然以此定义为全貌。 我用唇形对他说了声「谢谢」,他靦腆地摇摇头,对他来说似乎只是举手之劳。 直到闔上最后一本上次模拟考题本,差不多也到了午餐时间。我转身翻找手提袋里的零钱包,正打算起身离座时,又是一张浅蓝色的便利贴映入眼帘。 「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去吃饭?」 「走吧。」没多想,直率地就给了他答覆,等他也收拾好桌面,我们便一起步出图书馆外。 「一起」这个字眼听来,好像把「我和你」之间隔的隔阂连结了,就说成了「我们」。我们能「一起」做的事,乍听之下,似乎比我和你所能完成的份量还多,因为我们懂得互相扶持与合作。 冷空气从自动门开啟间,渐渐渗入了室内,我贪婪地深吸了一大口气,湿漉漉的气味沁润了脾肺,再稍微舒展一身经久坐后发生的筋骨痠痛,一下子就把满腹消化学识累积而来的乌烟瘴气通通吐出。 他看着我放松的举动忍不住轻笑,从侧面一看,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浅浅的梨涡,从他超龄成熟的外表下显露了一点稚气,恍惚间,让我差点忘了收回视线。 「去那里吃?」他问道。 我伸手往另一个方向一指,小心翼翼地回望着他,徵求他的同意。 「我也是这样想的,走吧!」 我们一路上并肩而行,一时之间让我不晓得视线该往哪里摆,只好盯着路面发起呆来。 清晨下了场大雨,愈近中午愈发看不见路面上的积水,即便车辆行经也不致于溅起水花,所以我们也不急着加快脚程,尽情沉浸在雨过天青的喜悦中。 「程聿伦,我的名字,群英私中三年级。」他没来由地先提起了姓名,接着看向我问道,「你呢?」 我在心里默念一遍他的名字,虽然我昨天就已经知道了。 但毕竟我除知道他的姓名外,对他的认识仅止于上回初次碰面,想当然会希望多了解对方一些。这份心情,也许我们是相同的。 他提起的那所私中属于另一个分发区,但离我学校也只有几个站牌的距离,怪不得上次会在公车上偶遇了。我从亲戚曾说过,那所私中是以双语授课作为招生噱头,若非成绩和家境状况有一定水准,否则不会有人选择就读。 「韩旻薰,也是国三。」 相较之下,我只是就近读了一所普通的公立中学而已。 程聿伦接着问了我名字的写法,我在他的手心上一笔一画写给他看,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难以解读的情绪,让我忍不住好奇问他。 「怎么了吗?」 「你的名字……刚好是我爸妈名字里的各一个字。」他眼神流露真诚,让我确实相信了他所说的话,但在他的瞳孔里,闪过了有一丝哀伤。 「我会记住的。」 如果有一天被全世界的人所遗忘时,庆幸的是,曾有个人篤定地告诉我,他会记住我的名字。 我们坐在图书馆外的阶梯上,吃着从餐车买来的点心当作午餐,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换各自的喜好和想法。和程聿伦聊天给人自在的感觉,不必刻意为了填补沉默想尽话题,也不必阳奉阴违地附和对方,这样的好感渐渐地卸下我的戒心。 然而,一声声怦然跳动,赤裸裸地回应我的感情。 之五 除了星期一为固定的休馆日以外,平日五点半放学后,我也不参加学校的晚自习,而是改来常去的那间图书馆,原因是后者可以待得更晚一些。 週六一样要到校上课,比平日早一节课放学,所以我会先回家吃晚餐再去图书馆,星期日则是一整天就窝在那儿,简直快要当成自己的家。 也只有待在家和学校以外的地方,才不必面对别人有所期待的炯炯眼神,彷彿一触目,连最后仅存的一口氧气也会被燃烧殆尽。 几个星期以来,常见到程聿伦也来图书馆自习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不是事前约好,而是无形中交换共识的默契。我会为他保留对面的座位,他会为我完成解不开的每道习题,然后我们一起去吃饭,最后在公车站前分别。 从好几个星期,又变成好几个月,转眼间,翌年的雨季悄悄来临了。 在那些固定的日子之外见到他,是在某个星期六的午后。 早上上了五节课,午休过后开始考模拟考,班导规定必须对完答案后才能放学。我和苏裴华好不容易捱到班导终于放人,又在中廊前等了校排名公布,时间已经不早了,终于要离开学校时,没预警地又下了一场大雨。 一些还留在学校的同学不免怨声载道,今早出门前明明仍是天气晴朗,没想到雨势一发不可收拾,倾盆般洩下的风雨来得又猛又急,甚至连视线都被雨水模糊了一片。 「你要怎么回去?」我问苏裴华。 「等我妈来接,要不要请我妈载你回去?」念及平常上下学我们都是搭公车代步,也许是怕我一个人回家不便,苏裴华好心地问道。 「不用了,我有带伞,而且我想去书店买文具。」我婉拒了她,直到看见她妈妈的车停在校门口了,我们才互道再见。 我撑起平常惯用的浅紫色雨伞,步入雨中。 下雨天,走在街道上的行人比平常减少了许多,倒是充斥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迅速通行,而书店以外的世界如此纷扰与嘈杂,随着自动门缓缓掩上而阻挡在外。 在室内,静得只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所有恼人的喧嚣也渐渐沉淀下来了。 买齐了文具用品,我随手选了一本旅游杂志来阅读,嗅着纸张与油墨独特的气味,以及指腹翻动书页的那份触感,咀嚼了满腹的文字份量,才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 「借我躲一下雨!」 「啊!」我吓得惊呼一声。 从身后快步窜入伞下的一道身影,在我来不及意识到有人朝自己接近时,那人攫住了我手上还握着的伞柄,视线一下子只容入了他的胸前,距离我的鼻尖近得不到五公分,我吓得赶紧把伞放开,别过眼。 「抱歉,刚好看到是你就来躲雨了,你没事吧?」程聿伦歉疚似的笑了笑,看到他好像真的不是故意的表情,我只好没辙地原谅他了。 本来以为是遇上什么心怀不轨的人,还想给他一记肘击防身。 「没事。」我看他忙着替自己的裤子拍掉雨水,就伸手替他揩了揩衣袖。 等到他停下手,一对上他的眸子,才发现他此刻清亮的瞳孔里,有似水般的温柔,浅浅辉映着我的脸孔。 「你、你都不带伞的吗?」我羞窘地垂下目光,紧盯着脚下,此刻两个人鞋与鞋间的距离,第一次如此接近,却令我难以直视他的眼睛。 「因为你会带啊!」他灿然一笑,我却因他的话而发愣半倘。 意思是,要跟我一起撑? 我闷着声不发一语,朝他身侧揍了一拳,只见他吃痛地抚着腰哀号,虽然刚刚真的用力过猛了,但我并不想理会他刚才说的话,而是自顾自地往前走。 「旻薰!」 我整个人被震慑住,停下脚步,依旧是背对着他。 「和我一起撑,好吗?」 我瞪大了眼睛,立刻转过身,惊觉到他还是佇立在原地,撑着我的伞,没有跟上前。 那句话听起来似真似假,而我不禁揣想,现在的你,因为这场雨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可是等到雨停了以后,你还会待在我身边吗? 制服已经沾上数不清的雨点,眼眶里却有股溼意正在蔓延,我想直率地答应他,可是声音却好像被哽住似的,只听见自己语带鼻音用不成调的声音朝他大喊。 「那你要快点跟上来!」 因为我……已经不想回头了。 曾经多么计较一次次数字间的差距,一分、两分、三分等等,暗暗衡量着与你的距离可以再拉近几分,才能让自己感到心满意足。 望着他豁然一笑,走在我的左侧,我再没什么好顾忌的,只要全心全意一起往前走,而身边还有他在就好了。 即使,雨已经停了的时候也是。 之六 这週发下了第七次全国模拟考的日程通知,预告了下个星期即将到来的考试,同时也是基测前最后一次的模拟考,范围囊括了国中三年五科全册,其成绩一向被公认是最可能接近基测分数,也因此全体师生无不战战兢兢,好以应付最终结果。 久久出神地盯着同一个方向,好似要把剩没几页的倒数日历凿穿了一个洞,从第一页写着的九十四天仍譬如昨日那样,一转眼却已经变得又瘦又薄,甚至数字还格外换了醒目的红色粗体,教谁看了心里头儿都会百感交集。 一方面希望愈接近基测那日,愈能提早解脱考前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压力;另一方面却又暗自祈祷,倘若基测能延宕几天,就有更充裕的时间加强不拿手的弱科,毕竟念书这回事,绝对是无止无尽的一件苦差。 「韩旻薰,发什么呆啊!」苏裴华在我面前挥了挥手,嘴里还塞满了没嚥下的肉粽,含糊地嚷嚷:「好吃到忘我了啊?」 倒数第二十七天,学校按照往例为准考生准备了「包高中」的餐点,取包子、蛋糕和粽子的谐音,预祝准考生都能够顺利考上理想的学校。 「不然你把你的包子给我?」我两手端着褐色的粽叶,也是不顾形象大啖肉粽的美味,还一脸贼兮兮地盯着她桌上那颗冒着蒸气的包子猛瞧。 要知道我从早自修就一直捱饿到第三节下课,儘管已经依序吃了包子和蛋糕,总觉得还有半个胃够我继续填饱它。 「要是被你吃掉了,我万一上不了女中,你可要吃不完兜着走了啊!」苏裴华厉声威胁着她的好友,完全不觉得心里有愧,还抢走我的手机说是要多传几首最近很流行的韩语歌曲,让我不至于念书念到与社会脱节。 你万一上不了女中,一定是脑子里都灌输艺人八卦和洗脑歌曲的关係。 说到女中,我们两个人同样报名了跨区申请与分发,苏裴华想考上该市第一志愿的女中,而我则是以第二志愿的男女混校为目标。 「韩旻薰。」苏裴华突然喊住了我。 「干嘛?」听她的口气变得有些严肃,我本来还想陶侃回话,只好收起方才开玩笑的心情,惴惴不安地等着她的下文。 「我不是故意要偷看你的简讯,但是这个寄件人『程聿伦』是谁啊?」苏裴华递还了我的手机,往萤幕凑近一瞧,静静躺着一封未读简讯的提示。 我偏着头思忖了一会儿,这问题真让我不好回答,在那时候才发现自己从未想过该用什么词语来定义我们的关係。 「和我一起撑,好吗?」 他当时说的那句话,语气温柔,至今仍言犹在耳。 「伞友。」我最后是这么说的。 「伞友?」苏裴华一时间愣住了,嘴里喃喃重复着语词,居然认真地解读起字面上的意思了。 当她回过神,惊呼一声,一副嗅到什么曖昧气息的表情直往我脸探近,看这样子,绝对是等不及要唯我是问的前兆。 「长得怎样?很帅吗?读哪一所学校的?成绩好吗?有没有即时通给人加个好友啊?」她连珠炮似的炸了我好几个的问题,依我对她的了解,最后一个问题才是她最想知道的。 「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别想出轨了啊!」我揶揄她。 苏裴华的男朋友是另一个升学班的班长,名字叫作薛柏暘,听说他的志愿也是跨区,在师长眼中是考上一中的不二热门人选。 「他传什么给你?」苏裴华不理会我的话,见我看完简讯后就要把手机收进书包里,连忙问道。 「你真的想知道?」我饶富趣味地挑着眉看她。 「我可是在关心你的交友状况,谁都看得出来你的恋爱经验值掛蛋,快点从实招来!」自从苏裴华交了第一任男朋友后,就开始爱拿这件事来糗我。 「嘿嘿,给不给我包子吃啊?」我痞笑。 只见她的额角立刻爆出青筋,趁我伸出无影手打劫她的包子前,一巴掌拍开,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击,两个人一直打闹到第四节上课鐘响才暂时停战。在班导进教室前,匆匆塞了满嘴的肉粽,和苏裴华对望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噗哧一笑。 最后,苏裴华只分我一口包子皮,就逼我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她,至于那封简讯只说他今天下午补习班停课,相约放学后先吃晚餐再去图书馆看书。 难得可以在平日放学后见面,只不过苏裴华硬是又把薛柏暘拉了过来,之后就变成四个人坐在小吃摊边吃边聊的场合了。 那时候才知道,程聿伦是以一中为目标而努力着。 在每个人终将逝去的青春里,即使念书的时间佔了多半,一定也有穿着制服、笑得正灿烂的画面,在银闪闪发亮。回想起来时,是和邻座的好友互相打闹、高谈阔论自己的梦想、做些疯狂的举止好纪念我们不枉青春的美好,只有在那些时刻,得以暂时忘了大考在即的压力,享受年轻活力的当下。 任时间如梭飞逝,快得抓不住青春最后的尾巴,虽然我们都空着双手,但也意味着不久的将来,一定能为自己争取到比现在更多。 之七 那天的景色似乎出奇地不寻常,一整天下来频频往窗外望去,总觉得心里头儿搔痒难耐,令人惴惴不安起来。 明明是日正中午,天空却是阴沉沉的灰,全是负载了满满雨水重量的乌云密布,连风也吹不散,就像说好似的全聚拢在一块儿。 稍早前,一时忘了把晾乾的伞收进书包,一到中午才惊觉事情不妙了,没多久,大雨愈下愈猛,好像终于把栓着雨水的阀松开那般,肆无忌惮倾倒下来。 我一颗心如同被悬在半空一般,摇摇晃晃,生怕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以致它坠得四分五裂。儘管在情急之下,却能隐隐约约嗅到清晰的水气,附着在冰凉的肌肤上,冷得我手臂直发颤。 明天即将是迎战基测的第一天,教务处因此在第八节召集国三生说明注意事项后,会后便提早放学。我早就计画好放学要直接回家,复习完考前重点,就打算提早上床休息,即使再开夜车念书,恐怕只会造成睡眠不足的反效果而已。 雨势依然没有减缓,聚集在站牌前抢搭公车的人也跟着多了起来,大家一心都想赶快回家再多念一点书,也怕淋湿感冒而影响了隔日的考试。我和他们也一样,但我实在不想硬挤上公车,索性躲在遮雨棚下,等着人潮散了再上车。 远远驶近一班公车,顾不得被淋湿而走上前挥手示意,明明前一刻雨水还打得我一身湿,下一秒却好像雨都停了,只有我佇立在雨下不到的一隅,然而,周遭还是持续下着。 当我一回头,疑惑的目光循着雨滴落下的天空抬望,却迎上了一把透明的伞,正为我遮风挡雨。 在这自成一片的小小天空下,然而,不只我一个人。 我其实吓了一大跳,但正想作声,却在看到他冷漠的表情后,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程聿伦的眼神就像雨一样冰冷,鬱鬱无光,明明是该看着我的目光,却偏向了其他的地方。 他从口袋里里掏出一样东西,然后把我的手牵到两人面前,在触及到另一股发烫的体温后,我缩了缩手,可是他没有放开,一直到把东西放在我冰冷的掌心上,那温度才真正从手里消失。 「这给你。」程聿伦说。 那东西,好像蜷缩在手心里的小小月亮,本来是因太阳照耀才幽幽发光,一但失去了温度,只能感觉到太阳幻灭前的温暖。 当时却没有发觉异状,我首先想到的,是他终于愿意带伞了。 公车司机见没有人再上车,于是关上门,缓缓驶离,而我们都还杵在原地,谁也不离开。 「你怎么在这?」我按耐不住惊讶地问。 「为了拿来给你。」程聿伦似乎想扯出一个笑脸,只可惜他没做到。 我摊开掌心,那东西儼然是一只长方型的淡金色御守,金葱绣线织着復古却不俗气的花纹,打上别緻的绳结,布面题着「合格成就」的字样。 「这是保佑考试顺利的御守,年初时家人去日本求来的,希望能带给你一些好运,不然至少让你心安一些也好,明天把它带在身上,好吗?」 我想起他的笔袋里也放着相同款式的御守,说是他妈妈去日本出差,特地参拜了神社所带回来的,因为样式精緻好看,也很羡慕这份礼物,但我实在不能收下别人送给他的贵重心意。 「这是你家人给你的,我不能收。」我回绝了他,想把手里的东西还回去。 「是我拜託我妈妈多求了一个,本来就是要给你的。」程聿伦的手紧紧包覆了我的手,儘管他刻意隐藏不好意思的神情,但也诚挚地希望我能收下。 一时间,我实在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最后也只能向他说「谢谢」两个字作为表达之意,不仅是对他送我御守,还有他近一年多来对我所做的一切。 谢谢你想到了我,在我最需要别人为我加油打气的时候,总是适时地出现在身边,逗我笑、听我抱怨,陪着我一起走过一个人的雨天。 好庆幸那些难捱的日子,背负着沉重的升学压力,而我还有你在,无法想像少了你的信任和鼓励,我是怎么支撑自己从过去到现在,又怎么有勇气去追寻理想? 有太多感谢的理由,一时说不完的,以后我一定会慢慢向你倾诉。 「我陪你等下一班公车来吧?」他低垂着眼说道,漫不经心地盯着积着水洼的路面,看起来心事重重。 我心里有些纳闷,我们回家的方向本来就是搭同一路公车,这么说来,他可能是还要去补习班,抑或搭反向的公车回学校自习。 「嗯。」 霎时,不远的阴霾天空怒号了一声雷,轰耳欲聋,震盪了周遭规律流动的空气,一时慑人欲语又止。 我不时朝他瞥了一眼,像是在确认程聿伦还待在我身旁一般,总是有股难以形容的惶恐盘踞在我心中,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明天的考试,所以也只是要自己别再多揣想。 那或许是一个预兆,提示我们有些事已经悄然起了开端,无论过程如何辗转,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太早看见结局白热化。 刺眼的车灯在烟雨中晕染成一束束朦胧白光,又是一班公车即将在眼前停泊,这次我们都没有理由再错过。 「……旻薰!」程聿伦在我踏上车后,忽然叫住了我。 我停下了投币的动作,回过头注视着他,漫长的沉默过后,我以为他会脱口说出「没事」这两个字,只见他叹了声息,「……你一定可以的,去你想去的地方,我相信你。」 他说,我相信你。 细雨如烟,薰得我的双眼直发疼,在快要迸出泪水之前,我匆匆眨了眨眼,只想在一片模糊雨景中,将他的轮廓牢牢深记。 明明我们近在咫尺,却忽然觉得他变得好遥远,伸手无法企及。 「再见……」 他那声几乎淹没在雨声中的道别,低低地回盪在隆隆雷鸣的空气中,在我脑海里久久縈绕不散。 回到家盥洗完后,呈大字型仰躺在床上,与天花板安静地对望。忽闻手机传来了简讯短铃,点开来下一看,寄件人是程聿伦,还有先前的两封未读简讯。 「别读到太晚了,交给明天好好实现你的愿望吧!」程聿伦发送。 「听说大城市里的帅哥比较多,等你考上了北高,我们一起去鑑定!」寄件人来自苏裴华,还附带好几个眼冒心型的表情符号。 「有你在,才有人帮我看好苏裴华。」连薛柏暘都寄来了,也提到祝我明天考试顺利之类的话,其中这句倒是立刻让我笑了出来。 摊开掌心,是程聿伦今天送给我的学业御守,又读了一遍简讯内容,心神一松懈,人就沉沉地闔上了眼。 之八 五月底,学校才终于正式宣佈换穿夏季制服,女生一穿上红色的苏格兰纹裙,看起来就比裹得像粽子般的冬装来得轻盈许多,有别于考试前总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在夏季日光照耀之下,所有三年级生身上褪了色的制服,但一个个神采飞扬,笑得好不明亮。 艳红如火的木棉花大朵大朵凋零一地,枝头尽情吐露白絮,偶来一阵薰风吹拂,乍看就像在炎炎夏日里飘着冬雪,欲伸手捉住在眼前飞落的一团棉絮,却碍着与身前的围栏阻隔,我一时扑了个空。 五指紧紧握拳住的手忽然松开,除了空气之外,连指缝间也没有捉住什么踪跡。 「考得怎么样?」苏裴华一手搧着补习班发来的扇子,另一手捻着苏打冰棒的木棍,是我们刚刚才去合作社买的。她看似蛮不在乎的随口问问,眼角却不时飘向我,好像在确认我的反应。 苏裴华和我是同班三年的好朋友,我们的成绩虽然上得了校内优秀的升学班之一,但她一向位居榜首,而我只是安安份份敬陪末座。若是她考上女中,那算是眾人意料之内,若她有个什么闪失没考上,才叫大家跌破眼镜。 至于她的男朋友薛柏暘,成绩落在一中和第二志愿之间,不管最后上的是哪个学校,他倒是看得很开,反正他已经全力以赴过了,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别有任何悔憾就好。 在我的好朋友面前,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好像被缩小了,小到连我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好像……不能和你一起去看帅哥了。」我试着开玩笑地说,却觉得声音一紧,反而显得怪腔怪调的。 远眺楼底下的整个校景,依旧这三年来熟稔的一景一物,但天气却已经歷经万象变化,抬望着今日分外明净如洗的苍穹,像泡胀了水的云朵悠悠漫步,偶尔飞过寥寥几隻麻雀。 基测已经结束了,而今天稍早成绩也终于放榜了。 收到成绩后,接着要开始准备申请入学得资料,抑或是再报名七月初的二次基测,填写完志愿序,依分数高低来分发学校。 苏裴华果真不负眾望考到全校最高分,师长们开心之馀,连忙去打听县内其他所学校的消息,可惜群英私中还有个考上四百一十二满分的男生,苏裴华以一分之差排名第二,但要进女中已经是绰绰有馀。 薛柏暘则是比一中预估录取分数稍低了一两分,若要选择就读第二志愿的北高或南中倒是很有机会。 至于我,看到简讯传来惨不忍睹的成绩,心已凉了一半,别说是要跨区考进北高,就算是县内最高分的学校也只能勉勉强强挤上边。 「干嘛那么早就放弃!」苏裴华粗鲁地撞了我的手臂,力道之猛,差点害我失去平衡站不住脚,一下子就把我从神游状态中拉回现实。 现实总是不从人愿,老爱往反方向发展,也只能迎头追赶。 「反正还有第二次基测,你可以再接再厉好好准备啦!」苏裴华难得出言安慰,没想到才讲完下一句话,自个儿就笑得人仰马翻,「那我就先报到去看看帅哥了啊……」 明明是去读女中,却说得好像一走出校门就能随便被她撞见了一样。 我当然立刻使出一记肘击,就让苏裴华停止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先前第七次全国模拟考的结果,比我预期要达到的分数还差了十几分来着,当时以为自己到了基测还能发挥得更好,殊不知,考后隔天对完答案,才彻底从幻想中大晤。 说穿了,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给自己不断催眠,因为事实真相那么痛心,让我无法承认自己仍有所不足,已经达到极限。 上课鐘响,我们从走廊外折回后方教室,苏裴华叼着一根冰棒木棍洋洋洒洒地走进教室,跟在她身后的我,心情无不忧鬱,简直是强烈的反差对比。 两个星期后将举行毕业典礼,班上的同学大多在看间书或睡觉,只有少少几个人桌上摊开了教科书,在为二次基测做最后的衝刺。 我就是那些少数人之一,心不在焉地翻动着书页,粗嗄的吊扇转动声吵得我无法专注在书本上的文字。 「旻薰,我说啊……」苏裴华从背后用笔戳了我的背,我佯装被打扰的表情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她。 要知道苏裴华一回到座位上就睡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醒来,第一个倒楣被她骚扰的就是我。 「干嘛?」我靠着椅背,手臂横摆在她的桌面上,儼然就是一副老大不爽的姿势。 「你最近……还有见到你那位伞友吗?」我听得出她仔细斟酌一番字句后,才向我探听程聿伦的音讯。 上次在校门外和程聿伦等公车时,好巧不巧被从对面经过的苏裴华和薛柏暘撞见,隔天她在一考完基测不适先来问我考得好不好,而是要追问我当天的情形。 「自从那天他来找我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了。」 「还有联络吗?」苏裴华又心急地问,似乎不打算放弃这个话题。 「……我有传了几封简讯给他,但他都没回。」难掩落寞地,我低垂着眼,无论我怎么试着连络他,所有音讯都像是石沉大海一般,不再收到任何从彼端传来的回覆。 「他把你甩了吗?」苏裴华口气变得生硬,冷着声音问道。 我被甩了吗? 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为什么都没有他的消息了呢? 「我们只是朋友而已啦!」我一心慌,声音就不自觉提高,顿时引来了其他同学的注目礼,我稍微压低音量又说:「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算了!你就先好好准备二基吧!我会再去帮你打听看看……」苏裴华挥了挥手,再度枕着手臂继续趴睡,似乎打算鐘打以前都不想再搭理我了。 但我却因为她的话,有种怏怏不快的情绪闷在心里。 之九 时序刚入了八月,二次基测放榜的那天,也是个雨天。 因为一基分数考得不好申请不上北高,所以我只好报名了二次基测,国中毕业后,几乎每天都到图书馆念书,兼吹免费的冷气。 只是,那些待在图书馆日子,我始终不曾再与程聿伦见过一次面。 我暗暗猜想,大概是他一基就考取了满意的分数,所以不会再来图书馆念书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至今为止都不再联络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我们四个人同样都报名了跨区的学校,虽然彼此的志愿不同但要唸外地学校的决心却是一致的,也让我们一起互相为对方加油打气,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儘管念书是一件很沉闷又烦躁的事,但我们偶尔因为有对方的陪伴而感到乐此不疲。 还想着,就算我们上了不同学校,也可以时常约大家聚在一起,但是程聿伦却好像把我们隔绝了一样,好像从来都没有和我们有所交集。 雨声太大,几乎成了这世界上唯一能听见的声音,但我仍侧耳倾听着,只是想听见他的声音而已。 想听见他再对我说一声「我相信你」,那我就真的能相信自己是可以办得到的。 我提前在学校的前一站下车,在雨天里走得特别慢,细览着沿途街景和店家,因为从今以后,再没机会沿着这一条走过好几遍的路去上学了。 时间已经过了预定放榜的下午两点,虽然有网路和简讯这两种管道可以利用,但我还是决定亲自去学校领取通知单,等一切结果在我手中揭晓。 当我得知结果的那一刻,究竟会是失望抑或是喜悦呢? 思及至此,不自觉地抓紧了手里的御守,指关节处隐约地泛白,感觉心也被揪紧了一般。 忽然间,从后方加速行驶的机车骑士为了超过一台大型货柜车,离我身侧不到五公分的距离呼啸而过,连带扯到了我的手提袋,甫一回过神,我已跌坐在地,整个人惊魂未定地望着机车离去的方向,渐行渐远。 若不是听见了一连串刺耳的喇叭声,又庆幸自己还好有稍微侧过身闪避,否则我可能差点就遭到机车衝撞或拖行。 我拾起一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御守,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布面上的水渍,我打开内里想查看有没有渗水的跡象,深怕一弄湿后不好处理。 除了籤符之外,还有一封摺叠成四边形的浅蓝色便条静静地躺在里头儿,我呆愣地停下了所有动作。 心头一颤,我急忙将那张纸条打开,熟悉的笔跡因沾了水气而微晕开来,但是上头的文字却又清晰可辨,一触目,再也无法转移我的目光。 「对不起,旻薰,当你看到这纸条时,我已经出国留学了。我一定会尽快回来,和你一起上同一间高中。」 上同一间高中? 我怎么可能会去读一中? 在图书馆时,我已经知道程聿伦念的是名校,以他几次的模拟考成绩来说,应该是一中为第一志愿才对,我实在不能理解我们为什么会上同一间高中。 可是,如果他…… 想到这个念头,我赫然倒抽了一口气,迅速翻开了下一页的便条,只有简短的一句话,轻柔得彷彿是在耳畔喃喃的细语,如此令心脏悸动不已。 「下个雨季,我们再一起撑伞吧?」 当我回神过来,人已经走出了校门口,手里还拿着分发结果通知单。 我停下脚步,孤身一人佇立在斑马线的一端,遥遥与对面的公车站亭相望,脑海里想起自己那一天突闯入雨阵中,凭着义无反顾就去行动的勇气,才让我及时赶上公车,然后和那个人不期然地邂逅。 从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可是,我现在又是一个人了。 那天在上公车前的道别,看不清他眼里流动的异样伤楚,孤独而又悲悽,在幽黑深邃的眸子一点一点闪烁着微光,那道光却让我误以为是希望,我们还有可能再相见。 有一部分与程聿伦有关的记忆,还遗留在我这里,忘了带走。 想要声声唤醒睡梦中的自己,却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梦境,而是现实。 空气冰凉,直窜入我的胸腔,身体内好像没有了一丝暖意,唯有泠泠细雨落入眼里成了我唯一的知觉,我赶紧用手背往脸上一抹,才不想让人以为我在哭泣。 手提袋里传来了手机铃响,我顿时回过神来,按下了确认键。 「旻薰,恭喜你!」是苏裴华打来的。 一听她高了几个分贝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我立即将手机远离我的耳朵,等她终于平静下来,我立刻打断她的接下来要说的话。 「先别说这个了,你快点搭车过来,我们现在就去群英私中!」语毕,我急忙掛断了电话,伸手招了不同路的公车往目的地出发。 我把手里紧紧攫着的一张通知单塞进手提袋里,脑海里浮现了几分鐘之前,颤着手把单子小心翼翼接了过来,唯恐它会沉重得拿不住手,我一鼓足了勇气才猛地打开它。 纸上几个斗大的工整铅字,即使被雨水打湿也抹不去清楚的事实,写着北高的录取通知。 之十 (完) 我在群英私中站下了公车,一抬望,即一所现代欧式建筑风格的学校映入眼帘,有别于我过去对学校外观的传统印象,总是一贯灰扑扑的老旧水泥结构,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磁砖拼贴的高楼巍巍耸立,有好几面大片玻璃帷幕反射刺眼亮光,傲气逼人。 能来这里上学的人,都是什么样的家庭背景? 我不忍再多看一眼,转过身,背对着校门口枯等了一阵子,才终于看到苏裴华搭乘的另一路公车在对面靠站,她一下车就赶往我的方向疾行而来。 「旻薰,为、为什么要来这里?」苏裴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话,她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不断喘息,看来她似乎是为了立刻赶来这里费了很大力气,这让我心里顿时有些过意不去。 「……你不是说县内唯一满分的人在群英私中吗?我也很好奇耶……」我知道自己说谎的样子十分拙劣,一句话还没完,连眼神都不敢与苏裴华直视就往校内走去,隐隐约约感觉到她在我背后一直注视着我。 听见她叹了一口气,才又赶紧追了上来。 意外的是,群英私中不像我们学校会事先盘查访客身分才能允许进入,也可能是因为这是一所办学严谨的完全中学,较少外人会到学校滋事,我们并未受到任何刁难就穿过了校门口。 我从刚刚都一直处在忐忑不安的状态,手指不安分地绕着包包肩带,咬着唇,始终未和苏裴华交谈一语。 群英私中是我们市内人人口中的贵族学校,国中部是以双语菁英班为主,高中部的入学分数也和跨区的一中女中不相上下,但毕竟是私立学校收费不低,所以薛柏暘、苏裴华和我都不曾考虑就读。 那程聿伦呢? 为什么他之前会说以一中为目标?为什么不继续直升呢? 撇开豪华气派的英式建筑风格不说,光是偌大的校地面积就足以令人叹为观止,果然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学校。 我们在公布栏前停住脚步,各自分头两边,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找得到榜单。 「旻薰!在这边!」苏裴华在走廊的另一边扬声喊着我,又循着她手指的一大张壁报,连忙上前一看,果不其然是基测榜单,而且只列出了考取四百分以上的学生名字。 恭贺本校三零五班张天顥,勇夺全县唯一满分,达到一中录取标准,选择就读北高。 「就是这个人抢走我的奖金!」苏裴华忿忿不平地说。 县内前几位高分者,可以领到政府颁发的奖学金以资鼓励,苏裴华以一分之差位居第二,和第一名的奖金却相差五千元之多,她要不抱怨就是心胸豁达了。 但我的注意力早就被下面几行文字所吸引。 恭贺三零五班程聿伦,四百零五分,达到一中录取标准,选择就读北高。 程聿伦要读北高? 「程聿伦要读北高?」苏裴华惊呼出声,完全把我刚才所想一字不漏脱口而出。 「……为什么?」良久,我才吐出简短的三个字。 为什么和我一样选择了北高? 「你们认识程聿伦吗?」正要经过走廊的一名男子突然出声,我和苏裴华互看一眼,两个人都点点头。 「我是他的班导师啦!」一听是程聿伦的班导师,我们原本以为会被师长训话,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巧合,我们或许可以从他口中打听到什么消息。 「老师,您知道程聿伦为什么……要放弃一中吗?」我急忙问道。 「他啊……上个月已经出国了喔!」苏裴华瞪大了眼,我倒是因为稍早前发现他留下的便条没有太大的惊讶,但是他继续说下去的话就不一样了,我们直到那老师赶着办事离开后,都待在原地寸步难移。 「听说是程聿伦的家人极力反对他申请北高,本来依他的成绩可以选择更好的学校,但无论我们怎么劝他也听不进去,后来程聿伦的家人决定先把他送出国念书一年,才肯让程聿伦回国后去念北高……」 「旻薰,程聿伦会不会是为了和你同校才……」苏裴华惊疑不定地看着我,而我只管闪避她的视线,甚至在她未把话说完前硬生打断她。 「说不定他和同班的张天顥是好朋友,他们说好要一起念北高的……」儘管我嘴上是这般告诉苏裴华,但我其实更想以这个理由来说服我自己。 可是脑海里,是最后那位老师说的话…… 「我倒是第一次看到他那么执意的一面……」 吶,程聿伦,你为什么会想和我上同一间高中呢? 这个问题我只能等你回来后,才能亲自向你讨个解答了。 我们在校园内漫不经心地绕了几趟后,才终于步出校门,刺眼的光线镶入了我的眼眶,在我眼里逼出了水气,可是我并没有低头,就让光线铺在我努力撑起的笑容上。 听说,英国伦敦又被称作「雨都」,即使在不下雨的天,天空也是雾濛濛的一片,我想那里太阳应该常常躲在云的背后,落寞的流着一遍又一遍的泪。 悬浮在空气中的光粒子筛晒在脸上,挹注了满满暖心的热泪,在胸口滚滚发烫。 今年的雨季,好像待了好久才离开。 我喜欢雨天的原因,不再是单纯喜欢撑伞而已,那是有你总是在我身旁的缘故,所以我们才约定好了,直到下个雨季来临时,别让我一个人撑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