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与小蛇》 一谪仙 楔子 天地苍茫,银装素裹。大雪封山,鸟兽绝迹。 晨雾皑皑,在仍旧苍翠的少室山间幻化出魑魅魍魉,飘飘荡荡,冷风一吹,并不散去。 白衣的少年行走在山间,乌发高高束起,只看背影,也可猜测出容貌俊逸出尘,不似凡间之人。 脚下白雪厚如毡毯,少年行过之处,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穿过密林,来到平原,驻足在一条小溪边。 溪面冰封,溪水不流,四周沉寂,时间封存,唯有少年尚自漂浮的衣角显示着此处仍是人间。 雪地下有东西悉悉索索的移动,虽然声音细微,但少年耳力极好,他弯腰,伸手到雪层下摸索。 一道青色的影子跃出,缠住少年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口咬住。 少年甩了甩手臂,那青色晃了晃尾巴,并不松口。 少年挑眉,放下长袖,竟是不再管那尾青色,任由它咬着自己的手臂,继续朝前行走。 踏上冰封的溪流,来到广袤的冰原,寒意涌动,与这里比起来,少室山简直可称作温室。 冷风一吹,少年感觉手臂上坠着的青色抖了抖,却仍旧固执地咬着那块肉。 走过冰原,穿过极南之地,少年身后跟了几只黑白相间的企鹅,排成一排好奇地追随着这名闯入者。少年也不回头,仍旧朝前走。 小蛇已经冻成一根蛇棍,硬邦邦地挂在少年手臂上,牙齿嵌入皮肉,是它最后的倔强。 企鹅们跟着少年走了一段路,少年踩着深海浮冰跨越重洋,企鹅们只能望洋兴叹,挥舞着他们短小的鳍肢告别。 少年乘坐蓝鲸破浪而行,在靠近中土的时候,跳上海豚的脑袋,由它们载着回到了大陆。 一路烟波浩渺,景色非陆地可见,成为蛇棍的小蛇无福欣赏,挂在少年手臂上,晃晃悠悠,随他一起进了停驻在岸边的一所房子。 晨光熹微之中,一栋三层小楼凭海而立,檐角翻飞,宫灯摇曳,四枚狐面铃铛分别挂在东西南北四角,在海风中轻轻敲响。 如果小蛇这时候睁开眼,便能看到那间雕栏画栋的楼阁顶上题着块别具一格的牌匾:夜话骷髅。 二小蛇 时值寒冬,骷髅阁内却温暖如春,暗香缭绕,不知名的铜兽状香炉里燃着安神的香料。 傅舒夜抬脚走向二楼,手臂摆动间觉出异样,这才记起自己在少室山脚下招惹到的青蛇,掀开长袖,那小蛇身上冰棱未化,仍直杵杵地挂在那里。 傅舒夜握住蛇身,用力一掰。 只听“吧嗒”声响,蛇取了下来,余一颗蛇牙嵌在肉里。 傅舒夜浑不在意,把那颗尖牙拔出,随手扔到角落,从布满蛛网的储物间里翻出个水晶大碗。楼顶青花瓷缸里尚有前天路过爪哇国时收集的雨水。 取水入碗,傅舒夜大手一挥,蛇棍落入水晶碗里,溅起朵朵水花,仍旧直杵杵的呆立。 傅舒夜为自己的贴心感到满意,施施然上楼沐浴更衣。 沐浴过后,通体舒泰,傅舒夜换了身藏青色袍子,缓带轻衫,下楼来做晚餐。 架起炉灶,刷好油脂,将腌制好的上等鹿肉片成薄片,撒上孜然,放到铁板上炙烤。不多时香气四溢,整座骷髅阁都弥漫着烤肉的浓郁芬芳。 体温回暖,冰冻的小蛇渐渐苏醒,甩掉身上的冰碴子,趴在碗边沿,对着傅舒夜的后背龇牙,表情如同浸透毒液。如果那条红信子旁的尖牙没有断了半截的话,可谓十分之有威慑力了。 似乎是感觉到了注视,傅舒夜回头。 小蛇蓄势待发,准备对着此人的脸发动致命一击,却在傅舒夜回头的刹那,整条蛇都呆住了。 小蛇睁圆了眼睛,竖瞳因为震惊涣散开来,怔怔看着面前的俊美少年,忘了把信子收回。 “呆蛇。”傅舒夜晃了晃手中的筷子,“要吃吗?” 小蛇回过神,深恨自己被美色迷惑,有骨气地扭过头,给少年一个倨傲的后脑。 傅舒夜轻笑了一声,把那片烤好的鹿肉放进嘴里,闭上眼睛细细咀嚼。 终是受不了美味的诱惑,在少年将鹿肉吃完之前,小蛇爬到桌上,对着铁板上的肉片“嘶嘶”吐气。 傅舒夜用银刀切下块生肉,送到小蛇嘴边。小蛇张开大口,咬住,吞下。 傅舒夜看到那块鹿肉保持着原有的形态,顺着小蛇的身子滑下,停在腹部某个位置,鼓出个小包。 傅舒夜觉得好玩,陆续喂了小蛇几次,小蛇来者不拒,全都吞下。就见小蛇腹部的那个小包越鼓越大,小蛇打了个嗝儿,不再接受投食。 小蛇游回水晶碗,在水里蜷缩成一团,只剩一颗脑袋露在外面,盯着傅舒夜看。 这小蛇通体青翠,虽是蛇体,头顶却有两个不甚平整的凸起,显然即将化龙。 傅舒夜吃饱喝足,收拾了杯盘碗盏,伸个懒腰,上楼去了。 夜晚,骷髅阁停在青州城外绿水畔,檐角的铜铃摇曳,响了几声,归于平静。 傅舒夜早早的歇下了,每次云游归来,骷髅阁都会寻一座城池落下,供傅舒夜休整。 在傅舒夜睡下后不久,一条小蛇从没关严的门缝中溜进来,游到床上,缠绕着傅舒夜的手臂往上,从宽大的衣衫领口露出头,绿幽幽的蛇眼中泛着嗜血的光芒。 三一块冰 黑暗中毒牙闪烁,小蛇盯着那优美的颈子,考虑从哪里下口。 左右思量,心中一边是滔天怒意,另一边却满满怜惜。这白如凝脂,滑腻可人的颈子,如何下得去嘴? 小蛇徘徊半晌,最终泄了气,蔫蔫的滑到傅舒夜脸旁,蜷缩成一团,睡着了。 小蛇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中的自己在与巨蟒搏斗,那条巨蟒体型庞大,眼如铜铃,一条蛇信子都能把自己压死。小蛇虽然力不能敌,却愈斗愈勇。那巨蟒也甚是英勇,百折不挠。小蛇身心俱疲,最终被巨蟒一个翻身压在身下。 小蛇颤巍巍吐出信子,感觉到真的有东西压在自己身上,瞬间清醒,张口咬住。 于是乎,在一个美妙的万物俱寂的清晨,清脆的“啪嗒”声响过后,小蛇的最后一颗毒牙宣告断裂,它成了世界上第一条没有牙齿的蛇。 在这个美好的清晨,傅舒夜睁开眼睛,感觉神清气爽。他揉了揉脖颈,修长的手指从枕头下找到颗尖牙,大手一挥,小蛇那曾经铸就无数辉煌的牙就被扔到了屋子尘封的角落里。 傅舒夜对上一双蛇瞳,微笑着露出八颗牙齿:“早啊。” 从震惊中回过神的小蛇瞬间泪奔,扭着身子游走了。 山梨村的村民是一早醒来发现那座楼阁的,楼阁有三层,四角挂着铜铃,檐角斜飞,数盏宫灯在祥瑞的初雪里轻轻摇晃。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房子,都携家带口不顾风雪前来围观,不多时便将骷髅阁围的水泄不通。 傅舒夜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与村民们大眼对小眼半晌,傅舒夜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声,笑道:“许久不曾见过这般热情的人们了,寒冬凄苦,可否救济在下些炭火和食物?” 这年轻人长得太过好看,许是被他笑容蛊惑,立刻便有人跑回家中,背了木炭和米面过来。 傅舒夜笑呵呵收下,脸上没有丝毫拿人手短的惭愧。见村人们仍旧围着不走,傅舒夜只得又道:“雪下的急,今日不便去村中拜访,改日,改日吧。” 一个山羊胡老头上前道:“公子生的这般容貌,定然是天上仙人下凡。我们乃是山梨村中百姓,此番前来,是有事情请仙人帮助。” 屋里补觉的小蛇被动静吵醒,朝这边看来。 傅舒夜摆手:“仙人不敢当,区区散仙而已。” 小蛇“嘶”了一声,吐着信子表达不屑。 傅舒夜继续大言不惭:“都道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收了你们的炭火米面,自然是要帮你们的。” 山羊胡老头放下心来,拱手道:“那就请仙人随我们前去看看吧。” 傅舒夜坦然应下,留下小蛇看家,随山梨村村民进了村子。 一行人冒风雪而行,到了打谷场中央的空地。傅舒夜头发和眉毛上都覆盖了一层白霜,他浑然不觉,摸着下巴打量打谷场上的那团东西。 “唔,一块冰。” 四一大块冰 山羊胡老头是山梨村的村长,见傅舒夜打量许久却说出这几个字有些着急,凑过去道:“仙人再看仔细些,这并不是一块冰。” 傅舒夜扬了扬眉毛,地上这物体晶莹剔透,洁白无瑕,跟他从地下冥河中打捞上来的千年寒冰一个模样,可不就是一块冰。 “唔,”傅舒夜再次开口,“一大块冰。” 山羊胡老头几乎要晕倒。傅舒夜没有理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在那块冰上敲击了两下。 细碎的裂纹从他手指接触的地方散开,裂纹快速变大,冰块碎裂,冰块中包裹的东西裸露出来。 冰里的东西露出来的刹那,人群中一个头束发带的女人扑倒在地上,捶胸痛哭。女人旁边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她跪到号啕痛哭的女人身边,用手一下下轻拍着女人的后背。 那冰中封存着的赫然是一具尸体,一具男人的尸体。 傅舒夜摸着下巴,打量抱着尸体痛哭的女人。 “死了的是她家汉子,名叫姚杰,昨儿个去山中打猎,晚上不见回来。今早去寻他的村人们在山脚下的溪水旁看到了这块冰,心中疑惑就合力抬到了打谷场。小老儿知道这冰邪气,不敢妄自揣测,正碰上仙人下凡到我们山梨村,希望给我们指点明路,看看杀害姚杰的是哪路山野精怪,降妖除魔,为我们做主啊!” 山羊胡老头言辞恳恳,望着傅舒夜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她是谁?” 山羊胡老头见傅舒夜的目光落在尸体旁的少女身上,解释道:“是这女人的侄女,小女娃爹爹走得早,从小养在姑姑家。姚杰是她的姑父。” 十三四岁的少女眉清目秀,容貌甚是清丽,与她周围那些整日做农活的粗粝村人很不相同,甚至与她那伏地痛哭的姑姑也有很大不同。 傅舒夜表示好奇:“既然死的是她的姑父,她面上为何毫无悲伤?” 山羊胡老头哑然。 似是知道傅舒夜在打量自己,少女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瞳满是漠然。 与那少女的目光对视,傅舒夜弯唇一笑,长袖挥了挥,扫落肩头白雪,边往回走边道:“怕不是山魈鬼魅作祟,而是人祸,人祸不归我管,你们好自为之吧。” 山羊胡老头追在后面唤了几声“仙人”,傅舒夜并不回头,不多时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山羊胡老头叹了口气,指挥村人把姚杰的尸体好生安葬,嘱咐大家近日不许进梦山狩猎。 见大家散去,山羊胡老头转身对云遮雾霭的大山拜了拜:“上天有好生之德,希望山神垂怜,我山梨村百姓向来醇厚质朴,不知哪里得罪了神仙,降下祸事。此后必定尽心侍奉山神,望山神大人千万平息怒火。” 他总觉得姚杰之死只是开端,可怖的灾祸隐藏在梦山的迷雾后,正潜伏着,等待着。 不远处扶着姑母归家的少女回首看来,浅色的瞳孔不带任何情感。 五冰中尸 村长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雪停后的第二日,村人在梦山脚下发现了第二具冰封的尸体。 坚硬的冰块被利斧凿开,村人们看出死的是村头打铁的王铁匠。 王铁匠嘴唇苍白,脸色如同他铺子里那些刚锻造出来的铁器一样青灰冷硬,眼珠子上布满冰纹。因为村人搬运尸体不小心,王铁匠的一颗眼珠被磕碰出眼眶,滚落到雪地里,被抬尸体的人一脚踩上去,冻坏的葡萄一样碎裂了。 老村长不得已再次敲响骷髅阁的大门,颤抖着双手请求傅舒夜出面,帮忙寻找真凶。 傅舒夜正躺在软榻上看画本子,怀里抱着热烘烘的暖炉,小蛇缠绕在他脚踝,随着他脚腕的抖动,上下晃悠。 傅舒夜看了眼阁外阴沉的天色,实在不想受凄风苦雨之苦,有些犹豫。 老村长眼含泪水,深沉地将他望着。 傅舒夜受不了这目光,叹息:“罢了罢了,就帮你们这次。” 老村长感激涕零,说了许多溢美之词。 “这是今年冬天村里下的第一场雪吧?”傅舒夜倏然问。 老村长点头:“本以为瑞雪兆丰年。” 却不想落雪之夜引来无数祸端…… “老人家先回去,我自有打算。”傅舒夜道。 村长面上有犹疑之色。傅舒夜又道:“且放宽心,我既已答应帮你捉拿凶手,便说到做到。” 少年人俊美的脸上神情专注,老村长点了点头,再次拱手。 老村长走后,傅舒夜招来英招。那鸟儿落到傅舒夜手臂上,瞪着双杏黄色的眼睛望向傅舒夜脚腕上的小蛇。 小蛇抖了抖,钻到傅舒夜袍子下,躲避英招的虎视眈眈。 英招砸吧砸吧嘴,有些叹惋。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她昨晚真的没有出门?”傅舒夜问,有些不相信。 英招点头,将李冰之昨日行程事无巨细诉说了一遍:“小娃儿乖得很,吃完饭就坐在窗前打毛线,打了满满两箩筐毛线才去睡觉。她姑姑睡得早,天还没黑,堂屋的灯就熄了。我盯着她们的房门一晚上没合眼,那房门没有开过,更没人从里面出来过。” 英招六感灵敏,既然它说李冰之昨晚没有出过门,那就是真的没有出过门了。 傅舒夜摸了摸下巴:“难道是我多虑了?” 从袖中摸到尾鱼干,扔到空中:“继续盯着她。” 英招张开翅膀,快准狠地接住鱼干,开心地飞走了。 少不得要上趟山了,傅舒夜起身,小蛇从他身上滑下,跟在他身后一扭一扭地往楼上爬。 张一鸣双腿如同灌了铅般,从山脚一路爬上来,大雪及膝,每走一步,寒意刺骨,令他好几次都想要放弃。 想起与同学的赌注,张一鸣咬紧牙关,继续朝山上走。 手中灯笼光芒微弱,只能照亮前方三步的范围,天色漆黑如墨,风声似乎也停止了,整个天地寂静的可怕。 他本是青州城砚名学堂的学子,因为跟同窗打赌要今晚弄到城外梦山上的奇寒石,才快马加鞭赶到山梨村,想在天亮前拿到石头,回青州向同窗炫耀。 六雪中仙子 但是现在,张一鸣有些后悔了。 他好像迷路了。 张一鸣茫然四顾,竟然连回路也找寻不到,身后的雪地光洁平整,没有一丝一毫被踩踏的痕迹。 张一鸣心底泛起凉意,握紧手中灯笼,双腿战战。 就在他仓皇无措间,山顶升起一团皎洁明月,脚下白雪反光,周围瞬时亮如白昼。 张一鸣抬头怔怔望着那团圆月,似乎能看见桂树下捣药的玉兔,还有月光中绝色倾城的仙子…… 那月光中果真走出了个绝美女子,身着白色纱衣,从夜色中飘然而至,身姿婀娜,白发白裙,几乎与周围白雪融为一体。 “你是……仙女吗?”张一鸣看着那个朝自己走来的少女,心跳如擂鼓。 他这是遇到山中仙子了吗?见他身陷危难,特地前来解围,继而牵扯出一段姻缘邂逅。 张一鸣脑中浮现艳俗话本中的各种妖狐传说,不禁心驰神遥。 少女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像是印证了书上种种,张一鸣心情激动,继而口干舌燥,见那少女走到面前,便伸手去捉少女隐没在白色衣衫下的手。 少女也不躲闪,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轻轻揉捏。 “仙女……我真的见到仙女了……”张一鸣心潮澎湃,紧张又兴奋,有些语无伦次。 少女靠近他,张一鸣鼻端嗅到少女身上冷冽的香气,目眩神迷间,他环抱住少女玲珑腰肢。 少女似并不畏惧,主动亲吻他的颈项,两人鼻息相闻。虽然身处冰天雪地,张一鸣却浑身燥热,呼吸急促起来。 少女寻找到张一鸣的唇,吻了上去。 亲吻上少女嘴唇的刹那,张一鸣哆嗦了一下,一股森冷寒意从少女柔软的唇瓣上传来。张一鸣忍不住瑟缩,少女的身体却贴上来,隔着布料能感受到胸前美好的弧度。 少女的手臂缠绕上张一鸣的腰,张一鸣心中欲火复又升起,只觉唇齿间满是少女的芬芳。唇舌纠缠,抵挡不住诱惑,他只能被引导着步步深入。 “啧啧。” 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从旁边的柏树上传来。 张一鸣吻的动情,没有在意。 将小舌探入张一鸣喉咙的少女却停下动作,一双眼眸望向树梢。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那人施施然从树梢掠下,口上说着“勿视”,眼睛却饶有兴味地在两人双唇上流连。 张一鸣稍稍恢复神志,一张脸红扑扑如同烧着,眯着眼睛去打量那突然出现的奇怪男子。 来人容貌俊美,一张脸虽是少年模样,眸子却比张一鸣见过的所有人都深沉,仿佛凝聚了太多的东西,沉淀下来,化成玩世不恭的浅笑。 虽是冬季,少年却身着单衣,宽大的袖摆下隐约可见手腕上带着个翠绿的镯子,看不清质地。 “你是谁?”张一鸣讶然退后两步,离白衣少女也远了些。今晚所见实在诡谲离奇,他只觉目不暇接。 傅舒夜右手拢在袖中,抚摸着腕上的小蛇,笑道:“你可以叫我一声恩公大人。刚刚你若是再跟这女人亲下去,怕是小命不保。” 七雪女 张一鸣讶然,又远离那白衣少女几步,手中灯笼被他慌乱间抖落在地,灯火闪烁,熄灭了。 少女抬头,对傅舒夜微微一笑,李冰之的脸在月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芒,美丽如魅。 银发少女淡色的唇微启:“既然来了,就都留下吧。” 傅舒夜摇头:“使不得,使不得。这里天寒地冻,哪里有我的骷髅阁舒服,我可不喜欢。” 少女冷哼一声,满头银发飘散开来,原本静默的天地灌入冷冽寒风。少女衣袖翻飞,仰头厉声悲鸣。 小蛇听不得这声音,从傅舒夜手腕上滑落,藏进袖袋里,瑟瑟发抖。 山顶轰然巨响,与少女鸣叫声相和。 傅舒夜方才知道她意欲何为,黑眸中闪过冷芒:“连害两条性命,如今还想催动雪崩淹没村庄,看来留你不得。” 傅舒夜手中红光闪动。头顶皑皑白雪摧枯拉朽般落下,带着隆隆雷声,响彻天际。 “雕虫小技。”傅舒夜手腕翻转,一只红色巨鸟腾空而起,飞流直下的雪暴瞬间静止,维持着落至半山腰的姿态,景色奇异非常。 傅舒夜出手如风,抓向少女脖子,少女淡色的瞳孔中闪过惧色,飞速向后躲闪,转身便逃。 傅舒夜在雪林中追着那抹身影跑了半个时辰,手中神光化刃,血红的刀光在少女背后滑下深深一道伤口。 少女惨呼一声,招来几只松树阻挡傅舒夜,在山中辗转腾挪,雪粉腾起烟雾,迷住追踪之人视线。 傅舒夜停住脚步,想起被落在后面的书生,或许以那书生敢深夜上山的胆量,并不需要担心,但怕雪童调虎离山,回去找他。 雪雾散去,少女的身影已经看不见。傅舒夜放弃追逐,让她逃了。 静止的雪暴之下,皎皎圆月已经不见,周围陷入黑暗,一个黑色的人影在地上摸索,找到那熄灭了的灯笼,挣扎着想要点燃剩下的半根残蜡。 忽觉身后站了个人,张一鸣心中一惊,僵硬着回头。 点燃的残烛火光缥缈,照出傅舒夜俊逸的脸。 张一鸣舒了口气:“仙人回来了?” “为何深夜上山?”傅舒夜挑了挑眉。 张一鸣眼神飘忽,嗫嚅道:“我……来寻奇寒石……” 傅舒夜审视他片刻,弯了弯唇角:“雪女幻境已破,你循着原路便可下山。” 张一鸣犹豫着走到他身旁,借着手中灯笼微弱的火光再次看清傅舒夜的脸,有些激动:“神仙,你是神仙吗?能使出让雪暴静止这么厉害的法术,你一定是神仙!” 傅舒夜不置可否,飞上旁边的一颗巨大松柏,坐在柏树枝丫上等英招过来接他回家。 张一鸣并不气馁,仰着头兴冲冲地对傅舒夜表达钦佩:“那个女人是山精吧?你把她怎么了?杀了吗?听说山野精怪都有妖丹,你来这里是不是为了收集妖丹?” 这人甚是聒噪,小蛇听得心烦,从傅舒夜袖袋里伸出头,朝树下的人吐了吐信子。 “还有头顶的雪暴,你是如何让它静止的,真神奇!我活了二十年,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奇事。” 八哟,长牙了 “那个女人,那个妖怪,她真的会害我性命吗?可她看起来对我并无恶意……” 傅舒夜已经听到了英招翅膀扇动的声音,按着小蛇的脑袋把他按回袖袋:“那是雪女的孩子,叫做雪童。雪童的出现会带来冬天第一场雪。她对你热情不过是想吃掉你的灵魂,那个吻如果再深入一些,你就会变成一座冰雕,永远伫立在这山林之中,成为雪童的藏品。” “那刚刚仙人追去,定是已经降服了雪童吧?”张一鸣眼含期冀。 傅舒夜摸了摸鼻子:“不曾。” 雪童打架不行,逃跑第一名,梦山又是她的主场。傅舒夜懒得到处找寻,自己回来了。不过雪童受了重创,想必近期不会出来作妖。 英招的大脸出现在视野,它变作真身,两翅张开若楼宇,张一鸣看着这遮天蔽日的大鸟,再次感叹自己的孤陋寡闻。 傅舒夜跳上英招后背,不带一片雪花的走了。 张一鸣还在呆立中,英招翅膀扫起的雪尘糊了他满面。 看着仙人扬长而去的背影,张一鸣伤心了,神仙不都是慈悲为怀吗,为何自己遇到的这位却骑着大鸟飞走了,留他一个人在这危机四伏的诡异山林中。 想起还有一只时刻想把他变成冰雕的雪童藏在暗处,张一鸣打了个哆嗦,拔腿往山下跑。 在他狼狈跑下山后,山顶那片雪暴才缓缓落下,覆盖上苍翠松林,静谧地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傅舒夜回到骷髅阁,对英招耳提面命之后照例去洗澡,小蛇仍旧跟在身后,却在卧室前被拒之门外。 小蛇蹲踞在门口,吐着信子等傅舒夜洗完澡出来。 傅舒夜辅一出来,小蛇便屁颠屁颠跟上他的脚步,扭着身子再爬下楼。 傅舒夜不知道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黏人的,一边和面,一边言语讽刺:“又怕冷又弱鸡,一只雪童就吓得瑟瑟发抖,躲在袖子里不敢露头,还非要跟着我出门,这是个什么道理。” 小蛇在水晶碗里对他龇牙。 傅舒夜把做好的胡饼放进炉灶烘烤,看到小蛇威胁的表情,挑了挑眉:“哟,牙长得挺快啊。” 小蛇的嘴里已经冒出了两颗小小的毒牙,这生长速度确实算是快的。 小蛇的表情愈加凶狠,甩了甩尾巴。爷威武雄壮那会要是听到你说这话,肯定咬的你满地找牙! 胡饼的香味弥漫开来,傅舒夜在锅里摊着葱油饼,一旁的笼屉里蒸着猪肉大葱馅儿包子,还有甜如蜜的红枣发糕,一袋面粉翻出百般花样,傅舒夜对自己简直不能再满意。 小蛇的面前放了个小碟,碟子中是个刚出笼的大包子。 小蛇冷酷扭头,表示嫌弃。 “爱吃不吃。”傅舒夜拿了个胡饼,从中掰开,夹了肥瘦相间的羊肉和清新爽口的蔬菜,咬上一口,通体舒泰。 楼外又开始落雪,檐下挂着的灯笼在风雪中莹莹数团暖黄,静谧又安详。 傅舒夜吃完饭,大袖一挥,剩下的包子胡饼全都不见,连同小蛇面前的那个大肉包子也没了踪迹。 九竟是条公蛇 小蛇从水晶碗里爬出来,在干干净净的桌子上逡巡。 确定没有给自己留一点食物后,小蛇咬紧尖牙,冲上了二楼,飞进傅舒夜的卧室。 傅舒夜闭眼假寐,抬手准确无误地接住了把自己当做炮弹发射的小蛇。小蛇被捏住七寸不敢动弹,只能吐出信子表示反抗。 傅舒夜微凉的指尖滑过小蛇细软的鳞片,在柔软的腹部停留。 小蛇感受到傅舒夜手指的温度,只觉滑过自己鳞片的手分外暧昧,他还摸自己的肚子,甚至顺着肚子往下,摸到了…… 小蛇颈部鳞片炸开,瞳孔竖成一条线。 傅舒夜低笑,手下没停:“这般斤斤计较,以怨报德的性子,定是只母蛇,让我看看,唔……” 小蛇羞愤欲死,要不是怕新长的牙再崩掉,他一定会咬上傅舒夜那条作祟的手。 “竟然是条公蛇。”声音有丝失望。 小蛇辅一获得自由,就迅速游开,离傅舒夜远远的。傅舒夜却没再理会他,似乎对他是条公蛇这个事实真的很失望。 小蛇蔫下来,耷拉着脑袋缩到床尾,安静如鸡。 张一鸣在打谷场等了许久,场上聚集的村人逐渐不耐烦起来。张一鸣示意大家安静,等待仙人自然是要有耐心的。 老村长犹疑着问:“你确定仙人会来?” 张一鸣不敢看他:“或许吧……” 老村长叹息一声,领着村人们要走。 张一鸣忙拦住大家,跳到打谷场的大石头上,清了清嗓子,把自己昨晚经历过的事情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遍。 村人们面面相觑。老村长道:“所以你一大早就将村人们叫醒,聚集到这里,就是为了给大伙儿说书?” 张一鸣急了,摆手道:“不是说书,是真的!杀了两名村人的是一种叫做雪童的妖怪,仙人说那是雪女的孩子,会迷惑误入深山的人,吃掉他们的灵魂,然后把人冻在冰里,收藏起来。” 村人们将信将疑,这城中来的青年说的情景确实跟村里遇害的两人相吻合。 老村长道:“依你所言,真的是仙人救了你,杀了雪童?” 张一鸣挠了挠脑袋,笑道:“救了我不假,却没有杀那雪童。” 老村长道:“那她岂不是还会再害人?仙人为何不斩草除根?” 张一鸣一副胸有成竹模样:“仙人自然有他的考量,所有的一切都在仙人掌握之中,大家不必惊慌。” 李冰之把劈好的柴火堆放进柴房,再回来时,院子中已经多了个人。 简陋的农户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蓬荜生辉,风吹动他的墨发,在风中舞起温柔的弧度。 李冰之望了眼窗户的方向。 傅舒夜淡淡一笑:“放心,她不会醒的。” 李冰之点了点头,一双眸子仍旧如初见时那般空洞,没有任何情感。 傅舒夜凝视她半晌,方才道:“你有姊妹?” 昨晚英招一直在监视她,梦山中的雪童出现的时候,英招并没有发现她有任何异常。 所以,这就意味着在同一个时间,出现了两个有着李冰之容貌的女子。 十乱伦 傅舒夜猜测上一位雪女生的是双胞胎,姊妹俩一个继承了雪女的力量,在梦山中害人,而另一个则留在山梨村,随时为山里的雪童提供情报。两人暗中勾结,谋害村中百姓。 李冰之垂下头:“你见到她了?” 这话便相当于默认。傅舒夜弯唇:“不仅见了,还差点杀了她。” 李冰之的眸子有一丝波动。 傅舒夜继续道:“是你帮她诱惑村民进山,让她杀了他们?” 李冰之摇头:“不,我没有。” 她抬头望向傅舒夜,在望进那深黑色眼眸的刹那,脑海中跳出许多画面。李冰之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却无法做到,她的眼神渐渐涣散,最终彻底空洞下来。 紫色的莲花在少女的眼瞳上开放又合拢,少女整个人仿佛被魇住了,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蛇从傅舒夜的袖口探出个脑袋,看到少女的模样,吐了吐信子。 无数记忆的片段从傅舒夜眼前滑过,他阖上眼眸,淡淡道:“原来如此。” 回忆中止,李冰之退后两步,几乎站立不稳。 “你……你……”李冰之脸色惨白,空洞的眼眸中头一次有了惊恐的神情。 小蛇幸灾乐祸地吐着信子。这么厉害的摄魂术,别管你有何种阴谋诡计,都是藏不住的。 明白面前男子并非常人,李冰之咬牙道:“虽然你读取了我的记忆,但是……我真的没有杀人。屋子里的女人是我的亲姑姑,村子里的人对我也很照顾,我不会去害他们。” 原来是雪女与人类所生的孩子,所以一个继承了雪女的力量,而另一个却成为普通的人类。 傅舒夜笑了笑:“你虽然没有杀他们,他们的死却与你脱不开关系。” 自从在打谷场第一次见到李冰之,傅舒夜就觉得这少女与旁人不同,她身上虽然没有妖怪的气息,但属于人类的气息也十分微弱。 尤其是她看着死去姑父的眼神……那淡漠疏离背后,有种微妙的情愫,像是幸灾乐祸,又像是哀怨惋惜,一半快意,一半痛苦。 这种矛盾纠结的情绪本身就十分可疑。傅舒夜当时的判断并没有错,姚杰的死虽然不是李冰之造成的,却是因李冰之而起。此外,还有村头的铁匠…… “那铁匠曾数次羞辱过你。雪童为了给你报仇,便杀了他。” 铁匠铺里男人调戏少女的片段一闪而过,李冰之拿着刚铸造好的农具,一脸的不知所措,被铁匠推到墙角,捏住了下巴。 “而你与姚杰,是情人……” 李冰之猛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恐:“你胡说!他是我姑父!” 虽然真相惊世骇俗了些,李冰之记忆里的情节不会作假,无数夜晚的私会,肢体的纠缠,呢喃的情话…… 傅舒夜眼神淡漠,吐出的字句冰冷诛心:“你的姑姑,也就是屋子里的女人,知道了你们的私情后,宽宏大量的饶恕了你们,但是要你们立下誓言,彼此不能再有超越亲情的接触。姚杰答应了,开始疏远你,你便对他记恨在心。同胞连心,雪童也把这仇恨记下,在姚杰打猎误入深山的那天引诱他,吸走了他的魂魄。” 十一雪童 “你胡说!”李冰之抱住头,脸上表情逐渐从漠然变作痴狂,“哪里是宽宏大量,她明明知道铁匠对我心怀不轨,还要我独自去取农具,她就是想要铁匠侮辱我!都是骗子,假惺惺的骗子!姚杰是,她也是!” 周围空气骤然变冷,傅舒夜转身,一簇幽蓝色冰针穿过空气,在傅舒夜耳边带起一道气流,射到草屋门檐上。 天空飘落细碎的雪花,一片片在头顶旋转,并不落下。 一身白色纱衣的雪童踩着满地冰雪缓缓走来,弯腰扶起蹲在地上的李冰之,把她揽入怀中。 两张一摸一样的脸凑到一起,如同盛开在风雪中的双生之花。 “别怕,冰之,没有人可以欺负你。”雪童冰蓝色的眼眸望向傅舒夜,“即便是神,也不可以。”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傅舒夜挑高半边眉毛。 雪童抱紧瑟瑟发抖的李冰之,薄唇边泛起一丝冷笑:“我是打不过你,但我已与梦山之魂合为一体,我若死了,山梨村便永远不会下雪,他们种下的种子在秋天便会腐烂在地底,经过冬天的霜寒,来年不会生长出一株庄稼。山梨村的每一个百姓都将活活饿死,他们会被迫背井离乡,离开生养他们的土地,终生流放。” 小蛇听得呆住,这女人长得清纯,说出的话却比他的毒液还要恶毒。 雪童抬起手臂,梦山之上传来轰隆雷声,一片铅云飘过山头,沉沉笼罩在山梨村上方。 打谷场上的村人们抬头看着那团浅灰色的云朵,心头涌起不详。 张一鸣从石头上跳下来,也看的呆住了。 乌云中有闪电划过,仿佛恶鬼隐匿其间,疏忽明灭之间,天色暗淡下来,虽是正午,却如同深夜。 傅舒夜皱起眉头。 雪童心中得意,冷笑:“山梨村中的百姓,一个都别想活!” 她捏碎手中冰花,天穹立刻如同破了洞的口袋一般,面粉般的白雪轰然落下,眨眼功夫,已经齐膝。 张一鸣又爬回石头上,慌乱地指挥着众人爬到高处。天降异象,若大雪照这个速度下的话,不出半刻,就会把人活埋。 李冰之怔怔看着漫天白雪,握紧了雪童的手臂:“你要做什么?” 雪童笑道:“活埋了这个村子为你报仇啊,等他们在冰雪中因为饥饿寒冷而死,我便将他们全都做成冰雕,给你赏玩。” 李冰之甩开她的手,怒道:“快停下!” 雪童不解地看向她。 李冰之眼眶有些红,周围的雪越来越深,她身陷其中,只能对着自己的姐姐怒吼:“快停下,你这个疯子!” “你叫我什么?”雪童不可置信。 “你根本不是为我报仇,你只是单纯的想要杀人,不然你为什么连昨晚那个异乡人也不放过?”李冰之摇着头,眼中满是泪水,“你说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你要杀了整个村子里的人为我报仇,可是……可是我根本不恨他们啊!” 她的泪水让雪童震惊,继而心中涌起无可名状的痛苦,雪童喃喃道:“你不恨他们……你不恨他们……他们那样对你,你怎么可能不恨他们……” 十二姊妹情深 “你只看到了他们对我的不好,而他们对我的好却远远多过不好。村长爷爷,隔壁的花大婶,卖豆腐的李叔,甚至我姑姑……他们……他们都对我很好,那种感情,那种温暖,与冰雪为伴的你不懂,永远不会懂!” 李冰之抱住雪童,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雪童冰蓝色的眸子因为震惊而睁大。 漫天裂开紫电,如同优昙绽放。在冰蓝色的雪雾中,李冰之亲吻上雪童的嘴唇。 天地间泛起幽蓝光晕,倾泻而下的雪花静止在空中。蓝光过后,世界归于平静。 小蛇转头四顾,目光在地面上逡巡,身体扭来扭去。 傅舒夜扯了扯他的尾巴,淡笑道:“走了。” 傅舒夜抖落身上雪粒,如同来时一样,离开得悄无声息。 小蛇爬到他的肩头,仍旧好奇地望着小院的方向。傅舒夜踏雪而行,衣袂翩跹,遗世孤立,仿若谪仙。 地上积雪已到胸口,张一鸣帮着村人铲了大半夜的雪,精疲力尽也顾不上休息,跑到冰封的绿水河畔,敲响了骷髅阁的门。 里面没有人应声,张一鸣又敲了几下。 幽檀木大门倏然打开,张一鸣吓得后退一步,方才探头往里望。 傅舒夜坐在正中的软椅上,在悠闲地烹着茶。 茶香四溢,上好的雨前龙井。 张一鸣一时间感觉口干舌燥,腆着脸上前:“这茶好香啊。” 傅舒夜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我也这么觉得。” 茶烹好,壶微倾,色如碧,倾泻而下,如飞瀑,落盏中,溅起玉花朵朵。 傅舒夜在自己面前摆了一杯,又拿起另一杯。 张一鸣伸手:“多……” “谢”字还未出口,就见傅舒夜施施然把那杯茶放到了一个水晶大碗前,一条绿油油的小蛇对着张一鸣吐了吐信子,滑下水晶碗,盘在茶杯周围。 从未听说过蛇可以喝茶的张一鸣:“……” “何事?”傅舒夜仍旧笑的堪比二月春风。 张一鸣却对他脸上的和煦有了深一层的理解,有些忐忑道:“中午天降异象,降落瓢泼大雪,又有幽蓝神光现于天地之间,不知是不是神仙做法,收了那只雪童?” “唔,”傅舒夜故作深沉,“并不是。” 他不过站在旁边看了场戏,还真没有出手。 “想是那雪童尚未伏诛?”张一鸣满脸忧色。 “算是……死了吧。”傅舒夜摸了摸下巴。 “额……”张一鸣费尽脑汁,努力琢磨该如何构建两人间交流沟通的桥梁,“难道她自己杀死了自己?” 傅舒夜点头:“可以这么说。” 桥梁搭建失败,张一鸣举白旗投降:“仙人可否告知一二其间原委?” 傅舒夜懒得动嘴皮子,招来英招,让它给张一鸣解释,自己在旁喝茶斗蛇。 英招好为人师,对张一鸣的种种问题来者不拒,具都详细的为其解答。 “原来如此。”张一鸣叹为观止,“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英招啄了口小蛇杯子里的茶,滋润一下因为诲人不倦而口干舌燥的喉咙:“妹妹为了救村人,夺走了姐姐的内丹。姐姐深爱妹妹,不忍心对她下手,虽然是妖精,却也看重亲情啊。” 十三你想撒尿? 小蛇被抢了茶水,从桌上弹跳起来去咬英招的脖子,英招不留意被他缠住,一时挣脱不开,嘎嘎叫着,挣扎中撕扯下几片羽毛,怒道:“你又不喝,还不让别人喝,真是只怪脾气的蛇!” 张一鸣望向傅舒夜:“那么最后,雪童还是死了。” 傅舒夜摇了摇头:“有一处英招说的不对,李冰之并没有夺走雪童的内丹,而是选择与她融为一体。一体双魂,两人都成为了雪女。” 小蛇想起雪地上那个逐渐消失的人影,和李冰之眉心出现的冰雪纹路,跟着点了点头。 英招趁他不备,把他甩下身子,忽闪着翅膀飞出了窗子。 小蛇气闷不过,游到傅舒夜脚边寻求安慰。 张一鸣点头:“雪女有了李冰之的记忆,想来不会再伤害村民,山梨村的百姓也就安全了。” 明白了整件事情经过,张一鸣迫不及待要去告知村民,临走前恋恋不舍地看了傅舒夜一眼,脸颊微红道:“不知仙人接下来要去往何方?” 傅舒夜道:“听说青州城景色宜人,有许多别处没有的珍馐美食,正想过去瞧瞧。” 张一鸣眼睛一亮:“我明日正要回城,不知仙人可否与在下同行?” 张一鸣说完,有些忐忑地望着傅舒夜,只见那人红唇微启,微笑着吐出两个字:“甚好。” 因了这句“甚好”,张一鸣是飘着回去的,脸色微醺,心头鹿撞,如同喝了一坛上好女儿红。 房门关闭,小蛇立马跳上桌子,对着傅舒夜又是龇牙,又是嘶嘶叫。 傅舒夜听他“嘶嘶嘶”了片刻,摊手表示听不懂。小蛇急得跳脚,在桌上又是扭,又是绕,蛇信子如同缎带,晃悠地频率颇高。 傅舒夜叹息,跨种族交流好难:“你饿了,想吃肉?” 小蛇跳脚龇牙。 傅舒夜:“你想撒尿?” 小蛇原本就绿的脸更绿了。 傅舒夜:“吃得太多,想出门遛弯消食?” 小蛇停止跳动,一双竖瞳幽幽望着傅舒夜,满是怨恨。 傅舒夜无奈:“好啦好啦,知道你不喜欢张一鸣。” 小蛇不依不饶,缠住他的手臂。 “他身上有我熟悉的气味。”傅舒夜叹息,“我需要去青州城查看清楚。” 小蛇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一罐浓郁陈醋,他成了条泡在在醋坛子里的蛇。 傅舒夜起身,拎着醋腌小蛇,晃晃悠悠上楼睡觉了。 傅舒夜虽然答应与张一鸣一同进城,然而张一鸣第二天一早来到绿水河畔却没找着傅舒夜。 不只是傅舒夜,整栋骷髅阁都消失不见了。 张一鸣看着空荡荡的地皮,心底升起莫名的凄凉。 自怨自艾地独自踏上行程,张一鸣几乎是一进城就遇见了沉瑞林一行人。 沉瑞林也看见了他,绕过清早贩卖蔬菜的小贩,笑嘻嘻凑上来:“哟,这不是我们的张大才子吗?只身探险入梦山,为我等取那奇寒石。如今张大才子轻装归来,想必石头已经拿到了吧。” 他早已将张一鸣上下打量了一遍,确定张一鸣身上没有带石头,这才出言讥讽。 十四黏人的小蛇 张一鸣虽然看不惯他这番嘴脸,但认赌服输,只得讪讪道:“不就是一幅画吗,你想要给你便是。” 张一鸣走出去很远,砚名书院那群围着沉瑞林转的世家子们仍旧对着他的背影吹口哨。张一鸣握紧了拳头,快步穿过街市。 沉瑞林看着张一鸣略显狼狈的身影,得意地抱起双臂。 旁边一个名叫韩山的书院学子讨好地对沉瑞林道:“那美人图本就该是沉公子你的,姓张的小子穷酸破落,根本无福消受,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沉瑞林拍了拍他的肩头:“今日长姊出阁,我需在席,晚间便不回书院了。你且将美人图收好,等我明日验收。若是张一鸣抵赖,拳头招呼便是。” “沉公子放心。”韩山拱手,见沉瑞林招摇过市回了太尉府,自己也与其他学子们回砚名书院不提。 傅舒夜并非有意违约,只是他早上醒来打开窗子,下面已经是青州城热闹繁华的街道。 傅舒夜盯着街上买红糖烧饼的摊子看了好一会,才将视线落到仍旧盘踞在被褥上的小蛇身上。 小蛇睡得香甜,不时吐出一段信子,半晌又收回去。 傅舒夜觉得自己多虑了,骷髅阁的阵法岂是这么一只修为受损的小蛇能启动的? 摇了摇头,定是昨晚自己睡下前无意中施了飞行咒,这才令骷髅阁出现在了青州城最繁华市集的上方。 拉过来一片云遮住阁楼,傅舒夜神清气爽地下楼,准备去吃街上那家最大酒楼的蟹黄包,刚刚依着窗子看了半天,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傅舒夜一身紫棠色宽袖锦衣,混迹在街上的人流中,手中摇晃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柄金折扇,并不扇风,只做显摆。 小蛇在他出门的刹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到了他头发上,傅舒夜无奈地将他取下来,缠绕上手腕:“我可不需要一条碧绿色的发带。” 仙景楼的老板在柜台后拨算盘。傅舒夜走进门,老板眼前一亮,看出此人气度不凡。 果不其然,气度不凡的傅舒夜从袖中摸出两锭黄澄澄的金子,在老板眼前晃了晃:“最好的酒菜来一桌。” 老板眼睛顿时笑弯成月牙,抱着金子,屁颠屁颠跑去嘱咐大厨上菜了。 傅舒夜上了楼,临窗而坐,凭据二楼绝佳地势,观赏青州城景色。 菜品不多时摆满桌子,搭配了鱼子酱的酥脆烤鸭,炖的软糯的红烧猪脚圈,大如碗碟的蟹黄灌汤包,碧螺虾仁,白汁元鱼,清蒸鲥鱼,胭脂鹅,文思豆腐,三鲜馄饨,看的傅舒夜食指大动。 楼下惊堂木拍响,说书人灰色长褂,说起了一段绿林豪杰演义,声音阴阳顿挫,面部表情丰富,可谓十分之敬业。 小蛇张开血盆大口,吞下了一个蟹粉丸子。 傅舒夜看着那圆溜溜的丸子滚入他腹中,摸着下巴沉吟:“我觉得你近日胖了些,还长了些,多半是我喂养有功。” 小蛇不理会他,又吞下一个丸子,生生把自己吃成了串儿冰糖葫芦。 十五竟然说他小! 傅舒夜抿唇浅笑。小蛇却浑不在意,转头对着肥厚流油的大鹅虎视眈眈。 旁边雅间走出个头束玉冠的俊朗公子,一身湖蓝色衣衫,明眸扫了眼二楼,顾盼间风流婉转,绝代风华。 俊朗公子的目光在傅舒夜身上停驻,原本想要下楼的脚转了个弯儿,朝窗边走来。 傅舒夜并未察觉,仍旧在研究小蛇的体型。 “这位官人。”俊朗公子作揖。 傅舒夜左右看了眼,方知是在唤自己。 “我见官人气度不凡,有心结交,不知官人是否赏脸,同在下做个朋友。”俊朗公子眉眼含笑。 傅舒夜的目光从他腰间环佩上移开,微笑:“自然,自然。公子身世显赫,仍旧愿意与我等平头百姓做朋友,可见品格高洁,着实佩服。” 一番话说得文绉绉,小蛇听得皱眉。 俊朗公子笑道:“官人说笑了。” 不等傅舒夜邀请,自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指着趴在大鹅头顶的小蛇道:“这小蛇生的小巧可爱,是官人的宠物吗?” 小蛇鳞片炸起,这愚蠢的人类,竟然说他小! 傅舒夜扯着小蛇的尾巴把他收入袖袋,在他飞向俊朗公子面门咬上一口之前及时阻止了他。 “在下姓赵,名函,字悦竹。不知官人名讳?”俊朗公子仍旧笑嘻嘻,浑然不知傅舒夜刚刚把他从毁容的命运中拉了出来。 “傅舒夜。”傅舒夜答得爽快。 赵函脸上表情微滞,犹疑道:“骷髅阁主傅舒夜?” 傅舒夜不知自己竟然这样有名。 赵函面上表情复杂。傅舒夜就着他脸上交替闪过的各种情绪吃下了一个五丁包。 那些表情终于汇聚,凝结成欣喜,赵函桃花眼微睁,颤抖着握住傅舒夜伸向另一只包子的手:“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傅阁主,你一定要帮我!” 傅舒夜看着对面那张红唇开开合合,白齿时隐时现,盏茶功夫,弄清楚了赵函所说的事情始末。 “如何?”赵函眼睛亮亮的望着傅舒夜,充满期冀。 傅舒夜喝了口杨枝甘露,露出八颗白牙,微笑道:“好说,好说。” 逢魔时分,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街上行人抬袖遮挡雨丝,脚步匆忙。不多时,人烟散去,青石板铺就的街道露出本来的面目。 冬雨绵绵密密,夜晚方收。 傅舒夜百无聊赖地躺在软塌上,看降雨小司收了落雨的清明伞,往天宫复命去了。 小蛇挂在他手臂上,有一下没一下的伸舌头舔桌子上的松子糖玩。 傅舒夜弃了手中雕刻的人偶,朝三楼走。 那人偶只刻了半边,依稀是个少年人模样。小蛇看了半晌,扭头跟上傅舒夜。 三楼布了结界,小蛇无法上去,只能在楼下抬头凝望。 傅舒夜很少去三楼,上去后却会待很长一段时间。小蛇不知道他在楼上做些什么,他用脑袋顶了顶淡金色的结界,有些怀念自己法力强盛的时期。 傅舒夜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趴在云外镜旁边,看了一晚上的天界烟霞,看的眼睛酸涩,头枕着手臂睡去。 十六狐妖杀人 如此消极怠工,当赵函找上门要东西的时候,傅舒夜不免内心有愧。 傅舒夜边打哈哈,边往楼上走,口中还说着:“快了快了,你再等片刻。” 赵函拉住他:“那个先不着急,如今有更紧迫的事情,你这就随我过去吧。” 小蛇眼疾手快,在他们步下云梯时缠上傅舒夜手腕,略带凶狠的望着赵函拉着傅舒夜的手,琢磨该从哪里下口。 赵函带傅舒夜来到城中一处书院。 门上牌匾中央四个大字“砚名书院”,傅舒夜依稀记起赵一鸣好像便是在这里读书。 侍立门口的护院看到赵函,行了一礼,缓缓打开大门。 “尸体可还在?”赵函问。 护院点头:“都按您吩咐停放在厅中,我们严加看管,没有人动过。” 赵函稍觉满意,与傅舒夜边朝院子中走,边与他详细诉说这两日砚名书院中发生的咄咄怪事。 原来赵函与砚名书院的院长钱明哲乃是忘年之交,书院牵扯上人命官司,钱明哲不得已求到赵函府上,恳请他帮忙解决此事。赵函听明原委,感觉此事怪力乱神,脑海中第一个浮出来的人便是傅舒夜,还有谁比骷髅阁主更擅长处理这种事情?赵函就十分仗义的将此事揽下,又毫不见外的将傅舒夜牵扯了进来。 砚名书院虽是私塾,却因师资雄厚,教风严谨,人才辈出而声名远播。多有临州官宦人家慕名送弟子前来就学,数十年来风评良好,信誉甚至与京都太学都有的一比。 可就这两天,书院连续两名学生死于非命。据发现尸体的同屋学子说,两具尸体死状相同,诡异异常。 院内谣言四起,有狐妖杀人之说。衙门派了仵作过来查验,证实并非毒杀,尸体除了形状诡异外也没有任何伤痕。此外,死亡的两名学子平素身体康健,也排除了因病猝死的可能。 “所以狐妖杀人的谣言越传越真,衙门束手无策。死亡的两名学生其中一个是太尉之子,衙门不好以鬼神之说草草结案,只能硬着头皮查下去。” 傅舒夜道:“从第一名学子死亡至今过了两日,仍旧没有查出些什么?” 听他这样问,赵函白皙的面孔上浮现一丝赧然:“官府查出有个学子与死亡的两人均有嫌隙,虽然并未发现证据,仍旧将人捉入大牢,做足样子,安抚太尉的丧子之痛。” 傅舒夜挑了挑眉:“那名无辜入狱的学子叫什么名字?” 赵函轻轻启唇,吐出个名字:“张一鸣。” 果然,意料之中。 傅舒夜笑了笑,不再言语。 钱明哲侯在廊下,左右踱步,显然内心焦灼,见赵函领了一人前来,眼中现出喜色,慌忙上前。 傅舒夜对他微微一笑。钱明哲如沐春风,被此人风姿蛊惑,一时忘了说话。 赵函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友,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神仙了。快带我们进去吧。” 钱明哲回过神,暗道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仍旧无法越过皮相浮华这道坎,有些羞愧,收敛心神,稍做寒暄,率先进了厅堂。 十七美人图 大厅宽敞明亮,砚名书院学子拜师时作典礼明誓之用,此刻正中央的地板上放了两具棺椁。虽是正午,入得门来,便觉阴森寒冷,连阳光似乎都暗了几分。 “太尉本是要将沉瑞林尸体运回下葬,老朽极力阻止,才令太尉松口,允诺在书院多停留一晚。”钱明哲道。 赵函道:“一晚便够了。” 傅舒夜不知他哪里来的信心,走到其中一个棺椁旁,俯身看去。 棺中男尸二十岁出头年纪,面容苍白,嘴唇也褪去了血色,除了一双眼睛瞳孔涣散至整个眼睛,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另一个棺材中也是如此,只是尸体换上了华丽的敛衣,想来应是太尉府的那位公子。 “如何?”赵函问。 傅舒夜摇头:“不如何。” 赵函也不气馁:“两人如今虽然衣衫完整,但被发现死亡时尸体却诡异的很。” “哦?”傅舒夜很配合地发出个单音节。 “两人都是未着寸缕,”赵函隔空指了指沉瑞山两腿间,“那里肿胀异常。僵而不泄,想必死前很难过。” 傅舒夜挑了挑眉,了然:“所以有狐妖吸取原阳的说法。” 赵函又道:“这两人关系甚好,在韩山死前,他们曾经与张一鸣打赌,赌张一鸣在一日之内从梦山取回奇寒石。张一鸣输了赌注,不排除因恨杀人的可能。” 傅舒夜道:“赌注是什么?” 赵函望向钱明哲。 钱明哲犹疑道:“应是一幅画。”他对旁边的侍童嘱咐了几句,侍童应声退下,不多时,捧了个红木匣子进门。 小蛇感觉到傅舒夜的气息变化,好奇的从袖袋中伸出脑袋,朝那红木匣子看去。 “这是在沉瑞林房中找到的,听院内学子说张一鸣与沉瑞林因为这幅画争闹不休,数次发生口角。” 赵函桃花眼眨了眨:“难道是前代书法大家的圣品?” 钱明哲摇头,缓缓将匣子中的画展开:“非也,只是一幅美人图,没有落款和印章,并不知作者为何人。” 赵函看向那画中美人,待画卷完全展开,不觉目眩神迷,一时竟痴了。 白衣,白马,画中美人身穿白色霓裳,腰间佩戴白色玉石。 绝色美人在池畔起舞,衣袖幻化菡萏,池内三千青莲齐开,玉气缭绕,仿若仙境。 “这画中之人,好美。”赵函赞叹。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赵函听到傅舒夜说出这段佛偈,虽不知缘由,但觉莫名贴切。 小蛇抬头。傅舒夜也在看那副画,眼神复杂。 他在想什么?小蛇很想知道,但他猜不透,问不出,只能呆呆望着傅舒夜,也是痴了。 钱明哲的声音打破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沉默:“韩山和沉瑞林死前都与这幅画有过接触,老朽觉得这画上女子虽美,却不详。” 赵函恍然:“所以那狐妖杀人之说是你传出去的吧。” 钱明哲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老朽信奉孔孟之道,教书育人,自然不会传这等空穴来风之语。是院中学子多有揣测,稍加联想,便牵累到这画身上。” 十八夜半有鬼杀人 赵函沉思:“话本中多有鬼怪附在美女图中害人的桥段,莫非这画中美人也是厉鬼所化?” “不是。” 赵函和钱明哲都望向傅舒夜,不知他为何这般笃定。 “这画中之人是我的一位故友。”傅舒夜淡淡道,从钱明哲手中拿过那副画,“她旁边乃是十方界的液华池。” 赵函想起一段掌故来,他出身皇家,幼时常听侍奉的老婢们口中提起,那个以骷髅阁主傅舒夜为主角的美丽旖旎传说。 十方界,液华池,沐佛光普照,千年菩提,一树繁花似锦。 千年的等待,找寻,只为相见的刹那,之后,繁花落尽,十方界只有菩提,再无花。 赵函眨了眨眼睛,心头莫名涌起酸涩。 傅舒夜将那画轴收入袖中。钱明哲在旁看着,也不敢阻拦。 东西入手,傅舒夜身心愉悦,挥了挥衣袖,朝门外走。 赵函要追上去,被钱明哲拉住。钱明哲一脸焦急:“仙人这是何意?” 赵函安慰道:“仙人的意思是一切尽在掌握,钱老且放宽心。那画是物证,需带回去仔细检查。” 钱明哲将信将疑,已被赵函挣脱手腕,跑走了。 赵函在假山石旁追上傅舒夜,气喘吁吁道:“画上的可是菩提仙子?” 傅舒夜手指缠绕着小蛇的尾巴绕圈圈,点头:“是。” 赵函目中露出喜色:“如果是菩提仙子,杀人的自然不会是她。那傅兄可是知道了谁是真凶?” “嗯。”傅舒夜发出个模糊音节。 赵函更加欣喜:“那我们这就去将他捉来!” 傅舒夜看他一眼,笑的高深莫测:“你不曾听过月黑风高杀人夜,抑或有鬼夜半杀人吗?要捉凶手自然是在深夜。” 赵函深以为然,点头应允:“咱们夜半再来!” 夜半,赵函果真再次来到砚名书院。 一身黑衣的赵小王爷蹑手蹑脚爬上墙头,隐匿在学子宿舍屋顶的黑暗中。 赵小王爷屏息凝神,翘首以待。整座砚名书院静悄悄,黑黢黢,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丫发出哗哗哗的声响,如此情形下听来十分瘆人。 赵函强自镇定,半晌,趴在青瓦中睡着了。 阴风骤起,赵函打了个哆嗦,从梦中惊醒。他往下看去,正见一个黑影从某处宿舍的窗户跳出,后面还跟了个圆球状的东西。 一道金光从赵函怀中飞出,直取那黑影面门。黑影迎面而倒,那圆溜溜的东西见状飞上屋顶,赵函躲闪不及,与它面面相觑。 夜已过半,青州府衙门前的石狮子都睡着了。看门的守卫打着瞌睡,脑袋一晃一晃垂在胸前。 倏而一阵穿堂风,守卫揉了揉眼睛,并不见人影。身后大门仍旧紧闭,守卫放下心,继续打起盹儿。 傅舒夜进了衙门,施施然朝囚牢走。囚牢内却灯火通明,几个押司围坐在一起,吆五喝六,想靠牌九耗完漫漫长夜,等换班的同僚回来,自己好归家补眠。 傅舒夜站到灯光下,与押司们一起研究手中牌九。 十九他的头去了哪里? 房门大敞,冷风灌入。押司们齐齐心头一凛,扭头看到了笑的温柔和煦的傅舒夜。 立刻有人拔出刀兵,面上神色紧张且戒备,犹犹豫豫道:“你,你,你怎么进来的?是人是鬼?” 傅舒夜摇头:“都不是。” 众押司大惊,纷纷往后,兵器碰撞,乱成一团。 傅舒夜叹息:“我是好意,却打搅到你们牌九,十分愧疚。” 饶是惊恐万分,众押司心头仍旧泛起羞愧。仁宗皇帝数次禁赌,他们拿着官家饷银,却聚众赌博,实在令人汗颜。有人偷偷把木牌藏入袖袋,想销毁物证。 傅舒夜摆了摆手:“我来并非为此,而是为了你们昨日抓进来的名唤张一鸣的书生。” 众押司互相对视,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道:“你是张一鸣亲友?找他作甚?” “有些事情想与他核实,顺便……”傅舒夜看了眼面前的几名押司,眸中露出抹诡异笑意,“让你们开开眼界。” 押司们面面相觑,互相推搡,还是那个胆子大的站出来道:“张一鸣身系命案,干系甚大,若……若是出了差错,我们可担当不起责任。” “无妨无妨。”傅舒夜很好说话的模样,“咱们只隔着牢门看他一眼便可,我与他说几句话,叙叙旧。” 他神色转冷,淡淡道:“再说,我若真的想劫狱,你们几个怕是也做不了什么。” 众押司被傅舒夜周身气势所迫,战战兢兢领着这个大杀神去了关押张一鸣的牢房。 墙头火把被点燃,一名押司朝牢里看了一眼,骇的往后一跳,眼珠子就要瞪出来。 “怎么了?”同僚不解,也朝昏暗的牢内看去,一看之下三魂去了两魂,尖叫一声,几乎软倒在地。 “啧啧。”傅舒夜摇头,对牢里道,“你吓到他们了。” 牢里的身影躺在草席上,并不说话。 傅舒夜抿唇一笑,转身对那几个面如土灰的押司道:“如何?可算是见了世面?” 押司们呆怔在原地,有大胆的还在偷偷去瞥牢里的东西。 “他……他……他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飞头蛮而已,不必惊慌。”傅舒夜好心安慰,但显然并没有什么效果。 “他……死了吗?” “他的头去了哪里?” “若是明日大人问起,该如何作答?” “什么歹人竟然割去了犯人头颅?” “完了,我们看管不力,定是要受罚的。” “说不定会就此结案,也算给太尉大人一个交代。” 傅舒夜算了算时间,觉得赵函这时候也差不多该过来了,就走回灯光处,吃着押司们准备的花生米等待赵小王爷。 众押司商量半晌,最终决定把这事上禀,拿了担架,将张一鸣的无头尸放上去,抬到了前厅。 门外阴风呼啸,押司们尚且惊魂未定,便看见一只圆滚滚黑漆漆的头颅从外飞来,在他们周围转了一圈,落到了担架上的张一鸣尸体上。 押司们惨叫连连,四散而逃,差点撞上正准备进门的赵函。 二十醋蛇 “堂堂七尺男儿,缘何如此胆小。”赵函摇头。 傅舒夜拍了拍身上的花生衣,站起身。 担架上的张一鸣恰在此时睁眼,愤恨地望向他:“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傅舒夜哂然一笑。 赵函扼腕叹息:“你在砚名书院学习五载,平日诗书礼教耳濡目染,却做出杀害同窗的事情,真是令人不齿!难道先生教习的为人处世之道,修身养性之德都忘干净了吗?” 张一鸣哼了一声,表达不屑:“我平日里对沉瑞林一行人处处忍让,百般容忍,也不过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如今竟把心思打到我的画上,自是忍不了,也无需再忍!你不用拿那些仁义礼智来教导我,我活了五百年,见得懂的可是比你多。” 傅舒夜长袖一挥,红光过后,张一鸣所在的地方变得空空荡荡。 一本线装古书从空落下,掉落在地,扬起些微尘土。 赵函捡起那本古书,翻开查看,竟是本志怪传奇,他所翻开的那页赫然正是记载飞头蛮的一篇小文。 “原来是书中妖怪化形害人,真是无奇不有。”赵函抬头望向傅舒夜,“难道你一开始就知道是张一鸣所为?” “我在城外的山梨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他也不过是仗着自己身为书灵不惧鬼怪,才敢夜闯梦山。”傅舒夜朝外走,悠闲地伸了个懒腰,“终于可以回家睡觉了,好困啊。剩下的事,就由王爷来善后了。” 夜晚的青州城,有万家灯火,有淮水十里,灯影摇曳,水波镀金。秦楼楚馆,莺歌燕舞,快活人间。 最负盛名的妙梦楼上方,若是有人不经意抬头,会看见一座三层楼阁,宫灯摇曳,铜铃轻晃,浮在云端,让人以为身处梦境。 夜色渐浓,通衢街上灯火渐次熄灭。那三层楼阁的灯笼闪烁了几下,也熄灭了。 傅舒夜躺在柔软的锦榻上,耳中听着楼下舞姬通宵的吟唱,酣然入梦。 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爬到桌上,张开大口,将上面放着的桐木小人头颅咬的粉碎,尚且不解气,尾巴一甩,小人落地,骨碌碌滚到墙角,被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脚蜘蛛抱起,藏到洞里做了玩物。 小蛇在桌上爬来爬去,转眸看到桌角放着个泛着红光的东西,凑过去嗅了嗅,似乎十分美味。 小蛇毫不犹疑的张口,啊呜,吞吃入腹。 发完脾气的小蛇心满意足,游回傅舒夜身旁团成一团,美滋滋睡去了。 少见的冬日暖阳照耀大地,热闹了整晚的妙梦楼停歇了歌舞。乐妓们洗去铅华,取下花黄,准备休息了。 傅舒夜支起木窗,一眼就看到窗旁桌上的木屑。他伸手拈了些,确实是自已用来做人偶的桐木。 傅舒夜在屋内四处寻找,在某个角落洞穴里竟然发现了一只正在哺乳的母耗子,却并未找到人偶。 傅舒夜想到找小蛇问问明白,唤了几声,不见小蛇踪影,便朝楼下走。 楼梯走到一半,傅舒夜倏然顿住。 二十一昨晚还柔情蜜意 一楼大厅站着个高挑身影,听到脚步声,悠然转身。傅舒夜先是看到一双风流妩媚丹凤眸,视线下移,是一张朱红柔软多情唇,那唇正往上翘着,红唇旁边还晃荡着一只硕大银质耳环。 楼下之人一身水绿色衣衫,幽幽一笑,邪魅张狂,露出白森森两排牙齿:“早上好,阿夜。” 傅舒夜摸了摸额头,并未发烧。只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缘何突然有了一个亲昵到可以称呼自己“阿夜”的朋友。 那人似乎并未察觉傅舒夜脸上淡漠到可称为不友好的表情,潇洒的撩开衣衫下摆,坐在了椅子上。 “这位兄台……”傅舒夜不但面色不善,语气也不善起来。 “叫我千雩便可。”那人一脸好脾气,一身水绿色窄袖衫称的他面如冠玉,唇如朱丹,墨发一边编成小辫,另一边束起,配上左耳的银质耳环,颇有种异域风情。 名唤千雩的少年拿起桌上糖糕,指着对面的碗筷道:“我给你买了早餐,趁热吃。” 傅舒夜眸光掠过滑嫩细软的肠粉,奶香四溢的流黄包,香糯可口的鸡脚,色泽可人的香芋排骨,落到少年脸上:“突然想吃蛇羹,不知青州城里有没有卖。” 千雩一口糖糕卡在嗓子眼,咳了咳道:“怕是没有。” 傅舒夜微笑:“既然没有,那只好自己动手了。” 在他出手前,千雩身形一闪,已到了门口,回眸去看,自己原本坐的椅子已被劈成了焦炭。 千雩扁了扁嘴,期期艾艾:“昨晚还柔情蜜意,怎么今天就翻脸无情。” 傅舒夜手间闪电劈啪作响:“谁与你柔情蜜意?” 千雩吓得缩了缩脖子,嘴上仍旧倔强:“你明明……那么喜欢我。” 傅舒夜冷哼,长袖挥下,紫檀木的大门被劈开了一个豁口。 千雩捂着心脏,幸亏躲得快,不然有豁口的就是他了。 傅舒夜指着门上的豁口道:“出去。” 千雩咬唇:“明明是你将我从少室山带回来的,现在又撵我走……” 傅舒夜态度坚决:“我只想养宠物,不想养男人。” 这条丑青蛇不仅咬坏自己为赵函刻的附身灵,还偷吃了张一鸣修炼五百年的妖丹,不然以他内丹损毁的程度,怎么可能这么快恢复! 千雩舔了舔嘴唇。那红艳艳的舌在同样嫣红的唇上滑过,让傅舒夜想起小蛇吐出的信子。 傅舒夜立刻压下心底泛起的柔软,冷着一张脸,等待这条不要脸的蛇离开。 千雩捕却捉到了傅舒夜一闪而过的心软,邪魅一笑,青光闪过,一条柔弱无骨的蛇盘踞在地板上,对着傅舒夜讨好地扭动身躯。 看见那几乎占据整个一楼的庞大身躯,傅舒夜脸色一黑,额角青筋跳动。 只听一声惨叫,接着是肉体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声音。 千雩揉着自己摔疼的屁股,愤愤然看向云头那栋迅速隐没的阁楼。 傅舒夜拍了拍手,心下轻松且愉快,坐到桌旁,拿起第一眼就觊觎上的奶黄包,咬了一口。 二十二为什么不要我? 傅舒夜自以为已经甩掉了变异为巨蛇的小青蛇,殊不知小青蛇那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性格不是那么容易就放弃的。 只要傅舒夜走出骷髅阁,千雩必定在身后尾随。傅舒夜使出浑身解数,神隐术、缩地功、幻影阵统统不管用,小青蛇总能找出他的真身,或是寻着他的味道,千里迢迢追着他跑。 傅舒夜百般反抗无法,只能由着他去了。 当千雩再次将他堵在明月楼下,问出那个问了无数遍的问题时,傅舒夜终于妥协,认真且充满诚意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千雩:“为什么不要我?” 傅舒夜:“长大了,丑。” 得知真相的小青蛇眼泪流下来…… 千雩蹲在明月楼下一边流泪,一边画圈圈。傅舒夜开心愉快地上楼听曲儿去了。 千雩渡劫被天雷劈中后没有一天不想着重新变大变强,虽然身体是一条小蛇,但脑海中的自己仍旧是强壮威猛,可以搏蛟的大蛇。所以一旦恢复神力,便在傅舒夜面前炫耀似的展示自己粗大的躯体,堪比铜铃似的眼睛,可怎么也没有想到傅舒夜会把他扔出去。 千雩伤心了,自闭了,整条蛇的天空都灰暗了…… 傅舒夜叫了一桌子好酒好菜,打赏了唱曲儿的姑娘几块碎银。姑娘感激涕零,恨不能以身相许,黏了上来,含羞带怯不肯走。 旁边桌的中年文士替傅舒夜解围,对那姑娘道:“这位公子的风姿岂是我等凡人能配得上的,姑娘还是去月老庙求一份真正的俗世姻缘吧。” 唱曲儿的姑娘脸上一红,抱着胡琴仓猝下楼去了。 傅舒夜眸光从文士脸上掠过,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中年文士也不再搭话,自顾自饮酒。 楼下的说书人讲完了绿林好汉,话风一变,说起了奇闻异事,听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小老儿今天要说的这件事,就发生在咱们青州城。话说青州城苏知府家里有一名倾国倾城的千金,闺名唤做苏怡是也。这位苏千金可谓眼高于顶,虽然到了成亲的年纪,城里的世家公子里却没有能入她法眼的。就这样挑剔着挑剔着,苏小姐就过了双十年华,成了城里众所周知的老姑娘。但成为老姑娘的苏小姐仍旧放不下心气儿,推拒了数十门亲事,说是等不到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就绝不嫁人。” 这位苏知府千金的事青州城里的百姓都是知道的,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苏小姐年逾二十还不成亲,已经成为城里家家户户的笑柄谈资。听说书人提到苏怡,楼下的看客嚷嚷开来:“这事儿大家都晓得,算不上奇闻。” 说书人拍下惊堂木,笑道:“客官且听我继续往下说。奇怪的事就发生在上个月。上月南海突降风暴,有渔民说夜晚看见了巨龙卷水,蔚为奇观。就在风暴停歇的第二天,海上漂来一块浮木,浮木上躺着个年轻人,正被偶然去海边散心的苏小姐碰上,上演了一出美人救英雄。对所有男子都不屑一顾的苏小姐,却与那年轻人一见倾心,两人定下白首之约,即刻开始筹备婚礼,想在月中完婚。 二十三大蛇 大家不妨想一想,大海烟波浩渺,风浪险恶,普通人凭借一块浮木如何能够在风暴中生还。这男子的出现本就蹊跷,更蹊跷的还在这男子本身。见过苏小姐这位未婚夫的人无不称赞他的容貌,说是潘安在世都不为过,只是这在世潘安却似乎不通人间言语,与人交谈时神色木然,一双眼眸空洞洞,像是只有躯壳,没了灵魂。” 说书人话音刚落,客人中就有人叫道:“难不成苏小姐的这位如意郎君是水中妖鬼?” 说书人但笑不语,喝了口茶,继续道:“这个月除了苏家小姐的喜事,城北的巨贾之女孙青青也觅到了佳婿,同样定在十五日完婚。还有周举人的掌上明珠,吴捕头的幺女,绸缎庄郑家的三姑娘,就连红螺街的王寡妇都在准备二嫁。这么多喜事凑到一起,全发生在这一个月,实在是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桌上食物已被吃的七七八八,傅舒夜准备回去了。 楼下老头结束了这段小姐集体成婚的怪谈,开始讲述九王爷回京给皇太后祝寿,送的礼物竟然是由上古瑞兽尾骨制成的短笛。笛子吹奏时,有鸾凤在城楼飞舞。祥瑞降世,令皇太后十分欣喜。九王爷祝完寿,还去了京都附近的褚明寺,与尚书大人的千金邂逅出一段姻缘。 傅舒夜晃晃悠悠下楼。千雩仍旧守在楼下,见他下来,贝齿咬着红唇,幽怨的将他望着。 千雩跟着傅舒夜走回骷髅阁。傅舒夜踩着云梯上去了。千雩刚要抬脚,云梯消失不见。 千雩看着那扇砰然关闭的大门,凤眸中闪过丝受伤。他化作大蛇,盘踞到骷髅阁阁顶。骷髅阁晃了晃,生生承受住了他的重量。 那晚傅舒夜睡得并不踏实,总有种泰山压顶的窒息感,以为是雨前天气炙闷所致,推开窗户,外面的云彩清爽干燥,没有一片是要落雨的模样。 傅舒夜躺在床上,感觉被暗中某双泛着幽幽光芒的眼眸窥视着,自己仿佛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引诱地那双眼睛的主人舔了舔嘴唇。 傅舒夜睡得并不踏实,早上开窗,一个蛇头立刻垂了下来,欢快的吐着信子。 傅舒夜对着那条信子默然半晌,又看了眼自己的屋顶,被迫妥协。 “去买早餐,然后回来吃饭。” 大蛇的眼睛立刻瞪圆了,生怕傅舒夜反悔,化作一缕青烟,飞进了明月楼的后厨。 傅舒夜洗漱完,刚坐上凳子,骷髅阁的大门就被敲响。千雩抱着食盒乐颠颠的站在门口,见傅舒夜没有阻止,一溜烟儿跑进来,把早餐放到桌子上,还讨好的帮傅舒夜把粥吹凉了放到他面前。 狗腿子很尽心,傅舒夜很满意。 相安无事的吃了早餐,傅舒夜上楼休息,暗示千雩骷髅阁年久失修,许多地方的木板受潮需要更换,还有那些个老鼠窝蜘蛛洞,不知藏了多少避灾的妖精,也该清理清理了,整栋楼的卫生都该好好打扫打扫,某些地方他走过时都会被灰尘呛到,实在不利于身心健康。 二十四蛇蛇委屈 千雩从储物间翻出条快掉完毛的扫帚,扛在肩上打量四周,思索从哪里开始干起。 扣门声响起,千雩疑惑转头。 扣门声又响了两下,门被从外面推开,赵函的脸出现在门口,与千雩惊愕的视线对上,微笑着打了声招呼。 千雩却并不想对他表示友好,冷冷一笑,露出颗闪亮的尖牙。 赵函忙把怀中抱着的箩筐挡在面前,道:“我是来给傅阁主送水果的,不知阁下是……” 赵函的目光迅速在千雩手中的扫把上掠过,了然:“原来是傅阁主请来的小工。” 他自来熟地朝屋里走,把盛满水果的箩筐放到桌上,从里面拿出颗火龙果递给千雩:“也请你吃。”自己扒开根香蕉,仓鼠般吃着。 千雩不领情,深绿色的眼瞳眯成一线,手中淬有毒液的骨钉朝赵函挥出。 “噼里啪啦”声响过后,那些骨钉凌乱散落一地。赵函往后退了几步,咽下嘴里的香蕉,差点噎死。 傅舒夜飘然而至,冷冷看了千雩一眼。 千雩又觉得委屈了。 傅舒夜咬牙,明明是他蓄意伤人,竟然还有脸做出这副受了伤害的表情。 赵函拍了拍胸脯:“这见面方式很是不同寻常。” 千雩对他怒目而视。赵函莫名所以,不知这俊逸少年为何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敌意。 傅舒夜指了指桌子上的箩筐:“这是什么?” 赵函把千雩的怒火抛诸脑后,兴冲冲介绍道:“皇兄赏赐给我的西域珍果,我让木偶人快马加鞭,沿途用冰冷藏,三日内便送到了青州,尚且新鲜。” 他从箩筐底层抱出个浑身是刺的椭圆形物体,耍宝似的在傅舒夜眼前晃悠:“人间美味。” 傅舒夜的目光也黏在那东西上,随着赵函的动作上下移动。 赵函嘻嘻一笑,从袖中摸出把袖珍尖刀,顺着那怪异水果裂开的缝隙划下,掰开后,一股浓郁的诡异味道在房间弥漫开。 傅舒夜脸绿了。 赵函美滋滋地挖出块软绵绵的果肉,递到傅舒夜面前:“快尝尝,是不是光闻着味道都垂涎欲滴了?” 傅舒夜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方才没有把赵函连同他那被称作“榴莲”的水果从窗户扔出去。 扯了扯嘴角,傅舒夜淡淡道:“素闻南人喜食恶臭,臭鳜鱼、苋菜梗、腐乳、螺蛳粉不一而足,小王爷来青州不过一年,口味也入乡随俗了。” 赵函劝说道:“榴莲乃万果之王,口感细腻,绵软香甜,虽然它奇特的果香令初次闻到的人难以接受,但只要尝试了第一口,就会深深的爱上它。” 赵函仍旧把榴莲往傅舒夜脸上怼。 盛情难却,傅舒夜接过那块果肉,对旁边站着的千雩微微一笑:“过来。” 千雩虽然仍闷闷不乐,见傅舒夜唤自己,双脚下意识朝他走去。 “你们蛇类想必也是爱吃水果的吧。”傅舒夜把榴莲送到他嘴边。 千雩陷入两难境地。傅舒夜喂他东西吃,他本应十分高兴,但端踞在傅舒夜手中的那坨食物的味道却过于“馥郁”…… 二十五可有喜欢之人? 天人交战半晌,千雩张开嘴,吞下了那块饱满的榴莲肉,顺便伸出舌头,舔了舔傅舒夜微凉的指尖。 傅舒夜有些不满,扯过千雩石青色的衣角,将指尖上的口水擦拭干净。 千雩吃下榴莲后,脸上的神情就开始变幻莫测,在赵函期待的目光中,终于奔到窗户旁,一把推开,呕吐起来。 傅舒夜耸了耸肩。 赵函:“相信我,这不是正常反应。” 傅舒夜:“可能蛇类真的不喜欢吃水果吧。” 赵函做惋惜状。 傅舒夜道:“听说九王爷京城贺寿期间,拨冗去了趟褚明寺,还邂逅了尚书府的千金。” 赵函错愕道:“桐木小人贺完寿,我就让它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竟不知它还自己去了褚明寺?” 傅舒夜微微一笑:“不仅如此,有从东海归来的客商说,他在海王女儿的及笄礼上见到了九王爷,时间也恰恰是三天前。” 赵函更觉疑惑:“我与那海王之女只有过一面之缘,还是尚未就藩时在京都海王进贡的宴席上遥遥一瞥。我怎会去参加她的及笄礼?” 傅舒夜的笑容愈发意味深长:“更奇特的是,东边的邻国交界处也出现过九王爷的身影。” 赵函听出不对,皱起眉头:“你多做了三个附身灵?” 傅舒夜摇头:“并未。去参加皇太后寿宴的是附身灵,真正的九王爷这几天一直待在王府,没踏出宅院半步,那么另外三个多出来的九王爷是什么?” 赵函脊背发寒:“傅兄的意思是,有人冒充本王?” “或许不是人。” 赵函打了个哆嗦:“所为何事?” “尚且不知。”傅舒夜看了眼呕完心肝脾肺,又捂着肚子奔向茅房的千雩,叹了口气,“我听说青州城这个月多了许多喜事。” 赵函领悟:“傅兄说的是苏知府嫁女的事吧。你觉得这两事间有关联?” “只是猜测,还需验证。”傅舒夜起身,“九王爷先回去吧。” 赵函满腹疑惑的离开,临走前傅舒夜把剩下的榴莲塞进他怀里,让他好好享用。 千雩还在茅房里发愤图强。 傅舒夜敲了敲门。 千雩虚弱的应了声,他已经是一条疲软无力的蛇了。 “快些出来,带你出去玩。” 做梦都想跟傅舒夜一起出去玩的千雩拖着疲软的身体,脸色菜青的随着傅舒夜上了街,过了河。两人穿过人流如织的庙会,在天桥旁边的馄饨铺子吃了碗馄饨,来到了一座月老庙前。 千雩看着庙中的月老像,眼睛亮了起来。 难不成,莫非,天哪…… 傅舒夜问的话也很应景:“千雩,你心中可有喜欢之人?” 千雩点头,深情的将他望着。 “在你脑海中,可否描摹出她的容貌身姿?” 近在眼前,何须描摹。 千雩再次配合地点头。 “甚好。”傅舒夜欣慰,“进去吧。” 千雩心头狂喜,喜滋滋跟在傅舒夜身后进了那月老庙。 庙虽小,香火却鼎盛。傅舒夜不知从哪里摸出三根檀香,递到千雩面前。 二十六姻缘「Рo1⒏red」 千雩笑着接过,问:“你的呢?” 傅舒夜笑道:“你求便好。” 虽然觉得两人同时献香更有诚意,千雩也没说什么,乖乖的拜了三拜,把香插进贡台上的香炉。 看着那如同青鹤般飞入高空的烟雾,整个仪式仿佛带了某种庄严,千雩被深深的感动了。 傅舒夜摸了摸下巴:“听说此处的月老庙很灵。前来求姻缘的小姐公子们全都觅得了良缘。更有甚者,有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刚走出庙门就遇到了毕生所爱,那所爱眉眼唇鼻无一不合她心意,仿佛是照着她心中所想塑造出来的。” “真如此灵验?”千雩查觉出一丝不同寻常。 傅舒夜微微一笑:“我也存有疑虑,所以过来一试。” 一试?千雩有种不好的预感。 傅舒夜指着头顶上某处道:“你且看那是什么?” 千雩随他指尖望去,看到一面平平无奇的铜镜,只是月老庙中为何会有铜镜? “我去取下与你细瞧。” 傅舒夜拦住他:“不必,那不是普通的镜子,它照不出景物。” 千雩凝眸去看,果然见镜子中混沌一片,人站在下方也看不见镜中的自己。 “难道是云外镜?”千雩喃喃。 没想到他竟然知道云外镜,傅舒夜抬眸看了他一眼,笑道:“不是云外镜,是用来制造镜像的空间法器。” 经他点拨,千雩瞬间了然:“双城镜!” 傅舒夜颔首,握住他手腕:“我们不妨进去看看。” 两人化作一道白光,飞向屋顶铜镜,铜镜倏然亮如红日,继而恢复混沌。 傅舒夜与千雩再次落地,面前仍旧是熟悉的月老像,头顶铜镜高悬,刚刚插上的香还在袅袅燃烧。 千雩四顾:“没有变化。” 傅舒夜望向院外,眸光幽幽。 “不,这并不是我们来时的月老庙。” 月老庙外,一方宁静小院,院子中央一颗岑天巨树枝叶葳蕤,绿荫如盖,华盖绵延出数十米。 无数袋状果实从枝头垂下,沉甸甸晃悠悠,一颗便有小儿般大小。白色的小花点缀在绿荫之中,风过之处,飘落簌簌花瓣,诡异之中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巨树枝干宽大,要十来人方能双手环抱,人立于其下,不禁生出蜉蝣于天地的渺小之感。 “这树怕是有上千年了。”千雩抬手接住一朵白色小花,在指尖揉捏。 “不止千年。”傅舒夜道,凝眸望着满树葳蕤,有些失神。 巨树垂下的袋状果实中,有一个分外圆润的,应是已经成熟,正从中央裂开一条缝隙。 千雩盯着那条缝隙,莫名有些紧张。 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从缝隙中伸出,轻轻一掰,果实应声裂开,并没有果肉,也没有汁液流出。 果实里面抱膝蹲着一个人,如同刚击破蛋壳的雏鸟,那人微微眯着眼眸,打量着这个世界。 墨发白衣,俊美如神祗的容颜,那人缓缓飘落于地,站起身来。 千雩长大了嘴巴,这个从巨树果实中走出来的人竟然有着与傅舒夜一般无二的脸!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二十七真假爱人 傅舒夜挑了挑眉,望向千雩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千雩围着果实“傅舒夜”转了一圈,眉目、身材简直无可挑剔,就连举止投足间的神态也有六七分相像! 若说唯一不像的,便是眼神了。 真正的傅舒夜一双眸子幽深似井,望进去便会深陷其中。而果实生长出的“傅舒夜”却眼神空洞,就连瞳孔的颜色似乎都淡了几分。 “原来这便是月老庙的秘密。”千雩感叹,说着去扯果子“傅舒夜”的手。 傅舒夜的视线在一人一果子紧紧交握的手上久久停留,嘴角扯出个冷酷弧度,长袖一挥,金光乍起,巨树上无数袋状果实爆裂开来,巨响阵阵,不绝于耳。 千雩只觉手中一空,那果实结出来的“傅舒夜”瘫软在地,化作了一张树皮。 千雩满心惋惜。 傅舒夜掌心腾起烈烈火焰,眼见着就要烧着巨树的根茎。一个中年文士惊叫着慌慌忙忙赶来,挡在巨树面前。 傅舒夜与这文士在明月楼有过一面之缘,收了神通,负手看着他。 文士看着遍地爆裂的果实,眼中满是心疼,向傅舒夜道:“它又没有做过错事,反而为世间痴男怨女缔结了数桩好姻缘,仙人为何要杀它?” “与树皮木人相恋难道便是阁下口中的好姻缘?”傅舒夜道,眸中闪过不屑。 “总比让那些俗世儿女孤独终老好。”文士道,“这木魅不过是想受些人间香火,并没有害过人,还望仙人手下留情。” 傅舒夜叹了口气:“树精山怪,哪里会懂得人类情感的复杂。世间的情爱或许始于皮囊,但终究还是要归于灵魂的交融,心灵的碰触。一个个没有心的树皮假人,哪里会懂得爱人,又哪里会给那些痴男怨女想要的幸福呢?” 他望向千雩:“正如他,你说他是会要一个树皮做的木偶,还是一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爱人?” 千雩看了看地上的树皮,又看了眼傅舒夜,咬了咬唇。 傅舒夜黑眸中射出威胁的寒光。 千雩立刻道:“我自然要有血有肉的真人!”斩钉截铁,信誓旦旦,仿佛刚刚那个握着树皮人小手不愿放下的人不是他。 文士闻言垂首,半晌道:“看来是我们太过肤浅了。” 在木魅果实爆裂的那一刹,遥远的东方海面上,一艘三层大船中,与海王之女冷凌比肩而坐的俊朗男子化作一张树皮,委顿于地。 不顾席间父兄们惊异的目光,冷凌跺了跺脚,咬牙看了地上树皮一眼,扭头跑走了。 而那些由果实幻化出来的青州城女子们的良婿也散去形貌,同样变成了张张树皮,留给那些痴女们一场空欢喜。 回去的路上,傅舒夜心情不错,想着今晚做什么好吃的犒劳自己。 千雩闷闷不乐走在他身旁,冷不丁冒出一句:“能不能也给我做一个附身灵?” 傅舒夜斜睨他:“不行。” “偏心!”千雩酸溜溜地指责,化作一道绿光率先飞回了骷髅阁。 二十八真是爱生气的物种 晚上,傅舒夜热火朝天的涮起了火锅,浓浓的鸡肉菌菇汤咕咕冒泡,一碗油碟,一碗干碟,百叶、黄喉、鸭肠在汤锅里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牛肉几乎要嫩掉舌头,在香喷喷的辣椒里滚一滚,简直不能再好吃。 傅舒夜把贡菜和小白菜倒进锅里,白皙的额头冒出层薄汗。 英招从盘子里刁了颗鹌鹑蛋,细嚼慢咽,眼珠子到处瞥:“那条蛇呢?” 傅舒夜的嘴唇辣得红艳艳的,好容易分出精力来回答它的话:“楼上,闹别扭呢。” 英招摇头:“真是爱生气的物种。” 傅舒夜吃的肚儿饱饱,少有的发善心帮千雩下了碗菌菇鸡蛋面,端着上了楼。 敲了敲门,并无人应答。 傅舒夜推开房门,准备踏入的脚僵在半空。 额角青筋跳动,傅舒夜几乎是拼尽全力才控制住情绪,踩着满地雪花般的碎纸屑进了门。 傅舒夜把面碗放到桌子上,右手指关节轻叩桌面,地上那些纸片纷纷扬扬飞起,在桌上拼凑出一张画卷来。 果不其然…… 傅舒夜咬牙,他发誓要把那条蛇剥皮抽筋,拿来炖蛇汤! 千雩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傅舒夜也不着急,好整以暇地拿了本书,躺到软榻上翻阅。任他在外面浪,总有回来的时候。 傅舒夜在软塌上睡了两拨,天快破晓,方才听到二楼窗户有响动。 傅舒夜冷笑,拈了个手诀,就听楼上“哎哟”一声,噼里啪啦滚落楼梯的声响过后,千雩以一个并不怎么优美地姿态出现在了傅舒夜面前。 傅舒夜居高临下地审视他,神情阴郁,风雨欲来。 千雩吞了口唾沫:“还没睡呢?” “没睡,等你。” 千雩笑的很勉强:“如此关心我。” “可不是么。”傅舒夜站起身。 那种无形中的威压几乎令千雩喘不过气,他还没反应过来,右胸已挨上重重一脚。千雩喉头微甜,顺势滚到了墙角边,一手按着胸口喘气。 傅舒夜上前一步。 千雩眼眶微红,抬了头与他对视:“就是我做的,你打死我吧!” 傅舒夜冷笑:“做贼的竟还在主人面前叫嚣。” 傅舒夜一掌挥下,千雩并不闪躲,生生挨了这一下。他修行因为天劫受损,虽然得了书灵五百年的修为,仍旧未达到鼎盛时期。此刻受了傅舒夜一掌一脚,护体真气抵挡不住,肝胆如焚,吐出口血来。 千雩眨了眨眼睛,心头泛酸,别开头去:“你喜欢她,是不是?” 傅舒夜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冷冷道:“是。” 千雩听到这声答复,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努力压下心头复杂的情愫,大声道:“我就是要撕她的画,就是不想让你看见她!我就是嫉妒,就是讨厌她,就是受不了你喜欢别人!” 傅舒夜又好气又好笑:“你还有理了。” 千雩咬了咬唇:“你明知道我……”喉头哽住,下面的话无法继续说出口。 傅舒夜弯下腰,擦拭掉他眼角的水渍,微凉的指尖在他尖尖的下颌上停留。 二十九野寺 在傅舒夜冷冽的气场中,千雩终究没敢继续表白。他被傅舒夜拎着衣领带到了二楼。 屋里的纸屑已经被收拾干净。千雩看到桌子上东拼西凑而成的画,扁了扁嘴,眼中满是桀骜。 千雩坐到桌旁吃面,面已经坨了,但因为是傅舒夜特地为他下的,他还是吃了个精光,连汤也喝掉了。 傅舒夜把一瓶丹药递到他面前。千雩愣愣接过。 “太上老君刚出炉的金丹,尝尝好不好吃。” 千雩心里酸酸的,接过那金丹,倒出一颗,金光璀璨,与传闻中那位天界炼药仙人的气质十分相符。 金丹入腹,暖流便在丹田升起,破损的内脏被修复,千雩身上的疼痛缓解了不少。 傅舒夜敲了敲桌面,那些雪花般的纸片消失不见。 千雩睁圆了眼睛。 傅舒夜摇头,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笨蛇。” 千雩愣愣看着他。 傅舒夜长袖一挥,一副画卷出现在半空,画中女子容貌绝尘,在液化池畔翩然而舞。 “这般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让你轻易找到。” 傅舒夜收了画卷,语气悠闲,施施然下楼去了。 千雩怔在原地,感觉自己刚刚挨的打全都白受了。 雨夜孤寂。青州城郊外的官道上,一队客商冒雨前行,想在黎明之前赶到城中,参加半年一次的互市。 雨越下越大,寒夜凄苦,赶路的脚夫们苦不堪言。 领队的环顾四周,田野荒芜,看不见人烟。 “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副手上前道,他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汉子,黝黑的面庞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冬日里遇到这种大雨确实罕见。领队叹了口气:“咱们就近找处破庙歇脚,明日起早再去市集吧。” 脚夫们纷纷松了口气。 副手道:“我知道附近有一座庙宇,年久失修,早断了香火,正可供咱们歇脚。” 领队面露喜色,让那副手带路,在崎岖小径中走了片刻,果然看见一座破败寺庙。 寺庙庭院荒芜,凄风苦雨中更显萧索。领队取了马脖子上挂着的气死风灯,率先朝寺庙走去。 车队有条不紊地跟在他身后,缓缓踏进了杂草丛生的庭院。 青州府衙门前一清早便有人击鼓。 知府大人早饭尚未来的及吃,就被衙役们簇拥着来到前厅。整理好衣襟,扶正长翅帽,知府大人咳嗽一声,命押司开了大门,放那人入内。 来人见了知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青天老爷,草、草民要报官……” 知府大人听堂下小民断断续续诉说完,捋了捋八字胡,点了下首几名押司,让他们去十里外的城郊查探。 押司们领命,快马加鞭,在正午时分赶到了百姓报案的地点,一座京郊野寺。 前夜下过雨,杂草上还残留着尚未蒸发的水珠,官靴踩上湿软的泥土,留下一道清晰的脚印。 三名押司在高达腰际的杂草丛中穿行,不多时便到了寺庙近前。寺庙前站着个清俊男子,一身淡青色长衫,长袖飘逸,在微凉的风中仿若即将羽化登仙的仙人。 三十全是断头而死 押司们怔了片刻,那青衫人转身,朝他们微微一笑。 “你是做什么的?”一名押司询问,明显底气不足。 那人道:“出来游玩,经过此地,不想却遇见这种情景,当真是……哎……” 青衫人叹了口气,漂亮的眸子中满是惋惜。 押司对视一眼,朝庙内走去。与报案人所说的不差,一共十一名行脚商人,全都毙命于此,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寺庙虽然空旷,却似乎没有落脚之地。 押司们吸了口气,狐疑的目光落向门口的青衫人。那青衫人也不说话,静静看着他们检查尸体,唇边一直带着那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寺庙颓败,角落里裸露着的地皮遍布杂草,庙宇虽然巍峨,案后却并无神佛,想是荒废的久了,也无人前来祭拜。 瘸了一脚的案台上有半截燃剩的白蜡,案台脚边是一团灰烬,想是用来点蜡的火折子。 四车货物堆放在墙角,外面防雨的油布没有动过的痕迹,显然不是谋财。 再细看那些脚夫们的死状,均是脸色可怖,面容惊恐,显示着死前遇到了极为可怖的事情。 “吓死的?”一名押司道。 另一名押司翻看着死者的衣服,寻找身上有没有其他伤痕。 门外的青衫人开口道:“脖子。” 蹲下的押司立刻去掀死者的领口,片刻后抬起头来,对同伴道:“颈部断裂。” 押司们把十一具尸体全数检查了一遍,无一例外,全是断头而死。咽喉处有血洞,似乎是野兽的利齿所致。 “商队遭受了野兽袭击,全员殒命。”押司下了结论。 门外站着的青衫人叹了口气,他原本抱臂站着,此刻垂下双臂,右手指向其中一具尸体的颈部:“那两个血洞每个都至少有一寸宽,试问哪种野兽的利齿能咬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伤口?” 押司们沉默下来,片刻后有人道:“难道是什么奇门兵器?” 青衫人撇了撇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押司们无语,见这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本以为会有什么高见,没想到竟说出这种话,纷纷摇了摇头,将地上散乱的尸体摆放整齐,命一人回城寻仵作和担架。 青衫人似乎是觉得没什么可看了,甩甩衣袖,转身离去。 城郊野寺的这一起行脚商断头案因为缺少证据,最后被归为野兽伤人,结了案。 傅舒夜回到骷髅阁,洗了个热水澡,洗净一身晦气。 千雩因为画像的事情,一直在跟他闹别扭。傅舒夜乐的自在,披了件外袍,缓带轻衫走下楼。 茶桌旁坐着个绿色人影。 傅舒夜挑了挑眉。 千雩看到他,一脸幽怨:“你去哪里了?” “收起你脸上那怨妇的表情。”傅舒夜长腿一伸,施施然坐下。 千雩面上立刻雨过天晴,狗腿般将烹好的茶水放到他面前。 傅舒夜喝了口,表示满意。 千雩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小心翼翼,满是讨好。 傅舒夜心情愉悦,道:“遇到件稀奇事儿,耽搁了些时间。” 三十一漂亮和尚 傅舒夜本是去参加东海龙王的寿辰,千雩想要跟着过去,却被他一个束缚咒困在了二楼。等到千雩挣脱开咒语,傅舒夜已经躺在龙王的水晶软塌上喝葡萄酒了。 “什么稀奇事?”千雩好奇。 傅舒夜微微一笑,红唇轻启:“野兽咬人。” “这有什么稀奇。”千雩不屑,目光黏在傅舒夜胸前一块雪肤上无法移开。 傅舒夜身上的袍子宽敞,稍微动作,便有春光从领口露出。千雩吞咽了几次唾沫,被撩的浑身燥热。 傅舒夜仿若未觉,曲起长腿感叹:“哎,好饿啊。” “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千雩跳起来。 傅舒夜掰着手指头数:“玉带虾仁、红扒鱼翅、油发豆莛、花揽桂鱼、纸包鸡、酿豆腐、烧鹅、红槽排骨、煎酿三宝……” 看着匆匆记下菜名,从窗口消失的绿影,傅舒夜眼中满是笑意,修长的手指整理好领口:“以色惑人,原来是这个道理……” 滂沱雨夜,京郊外的古道上,一辆马车冒雨前行。 车内不时传来咳嗽声,被雷雨淹没,驾车的汉子却听的真切,抬手擦去额头雨水,拉紧缰绳,马车拐入丛林小道。 小道杂草过腰,好在不多时看到了屋宇,汉子心下稍安,将马车停在廊柱旁,凝目去看那破败匾额。 竟是座寺庙。 “官人。” 马车内妇人轻唤,汉子回过神来,掀开布帘:“雨太大,看不清路,咱们且先在这破庙休息一宿。” 车内妇人点头,扶着汉子的手下了车。 汉子拴好马,搀扶着病弱的妻子走进寺庙。 打火石沾了水,无法点着,两人就着庙外雷电略略看清庙内情景,在倾斜的供桌前捡了块干燥地,坐下等待天明。 临近夜半,妇人在丈夫怀中睡去。寺庙无门,雨气随风灌入,妇人咳嗽起来。 汉子只能抱紧妻子,利用体温为她抵挡风寒,心中担忧。 霹雳裂响,照亮一方天地。汉子打了个寒噤,朝庙门看去。 那里黑黢黢的,立着个人影。 刚刚响雷时,汉子依稀看见那人容貌。一身月白袈裟,左手一串佛珠,右手金銮法杖。是个和尚。 匆匆一瞥,只觉十分年轻,面目清俊,和尚中少有的好看。 汉子放下心来,见那和尚走进寺庙,在一根红木柱旁盘腿坐下。 风雨在后半夜停歇,汉子迷迷糊糊睡去。和尚仍旧在打坐,手中佛珠缓缓转动,一双狭长眼眸微闭,耳朵听着庙外声响。 “嘎吱嘎吱……” 这声音似乎从房顶传来,又似乎来自地下。 “嘎吱嘎吱……” 既乱且频,仿佛无数长脚的节肢动物在屋顶爬过。 拈动佛珠的手停住,和尚仍旧闭着眼睛,秀美的唇边弯起个诡异的弧度。 “听说城郊破庙那边又死人了。” “是一家两口,女的还病着。” “真是造孽……” 马车驶过闹市区,酒肆中人的闲谈不时穿过布帘传来。 傅舒夜把玩着手里的青玉盏,挑了挑眉。 三十二捉只狐狸送你 千雩一双墨绿色眼眸一眨不眨盯着他,眸底深处两团跳跃的小火苗。 “别这样看着我。”傅舒夜斜睨他一眼,“怪瘆人的。” 千雩收回肆无忌惮的目光,舔了舔唇角:“咱们去哪里啊?” 那条鲜红的舌伸出缩回,傅舒夜额角的青筋控制不住的跳了一下。 “娑罗山。”傅舒夜努力压下情绪,淡淡道。 娑罗山在青州城北面,风景秀丽,空气宜人。城内世家子弟游玩踏青,多喜欢到这里。 千雩跟在傅舒夜身后,看着长长的台阶叹气。一只蝴蝶围着他打转,落在他的发辫上。 “我化作真身载你上去,岂不比这样爬省力。”千雩嘟嘟囔囔。 热爱爬山的某人对他的抱怨装作听不见。 千雩凑过来:“听说这娑罗山里有很多狐狸,我去捉几只过来送你?” 他眼睛亮晶晶的,傅舒夜弯了弯唇。 得到默许,千雩化作一缕光,消失不见。 傅舒夜靠着一颗古松休息了半晌,果不其然,那道绿光很快折返。 千雩垂头丧气的坐到岩石上,大声抱怨:“转悠了一圈,整座山都翻遍了,一只狐狸都没见着,传说果然都是骗人的。” 见他吃瘪,傅舒夜心情大好,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折扇,优哉游哉的继续朝山上走。 登到半山腰,一个猎户打扮的汉子从山上下来,路过他们,边走边摇头。 又走了两炷香的时间,两人方才登顶。 傅舒夜指着头顶道:“到了。”眼神中满是喜悦。 千雩狐疑起来,盯着头顶那块牌匾:“清凉寺……” 寺门应声而开,千雩的目光凝聚成针,扎在开门那人身上。 那人站在门内,一身月白袈裟似乎沾染过月华,令他周身散发着莹莹光芒,一双妙目流光溢彩,微微一转,能摄人心魄。唇红齿白,虽是出家人,却有着超脱凡世的容貌。 千雩心里登时打翻了醋瓶,酸味弥漫开来:“你辛辛苦苦爬了上千级台阶,就是为了见这个和尚?” 空气中的醋味令傅舒夜十分舒坦,甚至有些想吃饺子,点头笑道:“正是。” 门内的和尚微微一笑:“两位施主,里面请。” 傅舒夜施施然抬步。千雩不情不愿的跟在后面,一路扭着小手绢,心里小人阴郁的蹲地画圈圈。 他们踩着莲花砖,迎面风送来微微檀香味儿,落叶萧萧,麻雀枝头嬉戏。风舞修竹,若闻波声,庙堂高启,梵音低沉,不时有青头小僧穿梭其间。林间古亭,青砖素瓦,寺名清凉,确实是繁杂尘世一处清凉所在。 白衣和尚在前引路。傅舒夜想起一事,问道:“白藏,我们来时,遇到一位正下山的猎户,边走边摇头,面上似有不悦。那猎户可是到寺内祭拜的香客?” 白衣和尚姓白名藏,是清凉寺的主持,世人称其为白藏主。 白藏闻言合十道:“正是。那是山底以猎狐为生的王猎户。我劝他放下屠刀,少做杀戮,并给了他一些金银,让他另谋出路。” 三十三和尚与寺庙 千雩听到这话,插嘴道:“怪不得娑罗山里一只狐狸都没有,原来都是被他杀死了。” 白藏点头:“他今生所犯杀孽,都会在来世还报于他。我劝他不再猎狐,且每日为他诵经祈祷,洗脱之前所造杀孽,也是为他好。” 千雩冷笑:“你给他钱财不过是一时之计,等他花完了,为了生活,还是得打猎。” 白藏沉默不语。 千雩自以为言语上胜了他,得意洋洋。 几名青衣小僧在厢房外嬉闹,看到主持立刻垂眉敛目,合十行礼,匆匆跑走了。 一名小僧拿着长柄扫帚,被风掀开僧袍,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疏忽一闪,隐匿在僧袍下。 千雩以为自己花了眼,皱眉再去看那小僧。小僧羞赧的抓了抓光溜溜的脑袋,对他抱歉的笑笑,追上前面的师兄弟。 “哎……”千雩抬步要追,被傅舒夜拉住手腕。 傅舒夜摇了摇头。千雩有些郁闷:“我刚刚……” “你看错了。”傅舒夜道。 白藏已经进屋烹好了茶,在厢房内端坐等着他们。 傅舒夜在蒲团上坐下。千雩仍旧愤愤不平,愈看白藏愈觉得不顺眼,几杯茶下肚,腹中满是胀气。 “两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白藏见千雩面前杯子空了就往里添茶。 千雩来者不拒,两人一个倒,一个喝,看的傅舒夜挑眉。 傅舒夜轻咳一声:“为了城郊破庙妖怪杀人之事。” 白藏给千雩续杯的手顿住,缓缓收了回来。 “那件事么……” 傅舒夜道:“听说最近一次两夫妻遇害的时候你也在场。” 千雩的目光盯住白藏,观察他脸上表情变化。 白藏点头:“我确实在场。”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白藏叹了口气,喝干杯中茶:“我也是听说了城郊寺庙的事才去一探究竟的。那日我行至离寺庙一里处突然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已至深秋,这滂沱大雨显得十分奇怪。” 傅舒夜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到了寺庙,我才发现里面有人。是一对赶路的夫妻,丈夫五大三粗,十分彪悍,妻子却孱弱多病,脸色苍白。我在寺庙里坐下,想看看是否有妖怪前来。等到二更时分,果然听见房屋顶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 “鸣屋。”千雩道。 白藏望向他,微微一笑:“年久失修的房屋确实会滋生鸣屋这种小妖怪,但那座破庙里的却不是鸣屋。” “那是什么?”千雩好奇起来。 “我听那声响越来越大,见那对夫妻已然沉睡,便跃上房顶。”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千雩不满的嚷嚷:“房顶上有什么?你快说啊!” 白藏望向傅舒夜:“我先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和尚就喜欢讲故事。”千雩撇嘴,十分不耐他这吊人胃口的行径。 傅舒夜却很好说话的点头:“洗耳恭听。” “七十年前,青州城内有一座佛光寺,寺内主持为人和善,扶贫济弱,无数善男信女慕名前来,佛光寺香火鼎盛,城内其他寺庙都不能及。然而好景不长,高宗十五年,佛光寺出了场人命官司,一对前来求子的夫妻在祭拜完后栽倒在大雄宝殿前,血溅五步,死相极其诡异。” 三十四野寺坊 “因为那天大雨,庙内香客很少,当时大雄宝殿内除了主持,便只有这一对夫妻。官府过来查证,把罪名安插在主持身上,说他用邪法害人性命。主持百般辩解,官府并不相信,然而邪术之说查无凭证,只能不了了之。主持虽无性命之忧,佛光寺不详的名声却由此传开,无人再来祭奠香火。” “原本鼎盛的寺庙没落下来,因无人供养,殿堂的角落里逐渐挂满蛛网。繁荣到衰败不过短短两年光阴,主持身负不白之冤,眼见寺庙没落,内心郁愤,死在了一个滂沱雨夜。” 傅舒夜轻叹:“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主持身为佛家弟子,竟然看不透世间兴盛衰败,参不透人生八苦,实在是不应该。” 白藏合十道:“在尘世久了,繁华过眼,很容易迷失心智,能坚守本心的人并不多。” 傅舒夜又叹息一声:“所以你就放过了他。” 白藏笑了笑,缓缓摇头。 “你们跟我来。” 他们绕过讲经堂,来到一处僻静所在。 小院的木门上贴了张符纸,上面佛光流动,有咒术加持。 白藏撕开符纸,院内传来一声低沉的嘶吼。 “这么些天了,仍旧无法化解怨气。”白藏微微摇头,眼底满是失落。 千雩迫不及待的推开木门,刚踏进院子,又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惊道:“这是什么东西?” 一头通体漆黑的怪物被金锁锁住后蹄,那锁连着院里的一口枯井,任由怪物如何挣扎,都无法撼动金锁分毫,显然也是件宝物。 怪物没有眼睛,形状酷似人类,却没有一处是人类的模样。原本是手臂的地方像是倒插了两截木桩,又像是房屋的梁椽。 怪物冲闯入者们嘶吼,露出满嘴黑色残缺不全的牙齿。 傅舒夜上前一步,与怪物对视片刻,望向白藏:“你准备养着他?” 白藏指着怪物头顶像是头发的一团黑色:“那么大一坨怨气,总要超度掉才安心。” 时移世易,青州城历经几番规划修缮,七十年前的城中心成了现在的城郊荒野,那座破败的寺庙渐渐被人们遗忘,成了野鬼孤魂的栖息之所。 主持的尸骨被野狗翻出地面,那不愿入轮回的魂魄执念太深,与寺庙融为一体,化为妖怪,遇到夜晚寄宿的旅客,就会将梁椽插入他们的喉咙。 “这种妖怪,我给他们取了个名字,叫做野寺坊。”白藏道。 他们沿原路下山,白藏热情的送到山门外。 “唔……”傅舒夜摸了摸下巴,突然道,“我之前养过一只狐狸,毛茸茸的,很是可爱。” 白藏眨了眨眼睛,细长的眸中流光溢彩。 傅舒夜突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句,千雩脑海中闪过寺中小僧一闪而过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心中警铃大作。 “走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 傅舒夜深紫色袍袖一甩,人消失不见。 千雩忙不迭的追上去,临走前不忘给白藏主留下一记眼刀。 山下正打着响鼻吃草的马儿抬头,与马车一起化作一道符纸,飘飘摇摇飞起,落到白藏手心。 白藏笑了笑,收下礼物,转身拾阶而上。 三十五白藏主 青州城正在办丧事的某户人家。 宾朋满座,因为亡人并无子嗣,丧事由兄嫂操办。 兄长哭红了眼睛,宾客走后,宴席散罢,仍旧跪坐在灵堂前,望着两具棺材伤神。 妻子过来搀扶:“都后半夜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再哭坏了身子。” 兄长摆手:“你先去睡,我再陪他们一会儿。弟弟年纪轻轻,弟妹虽然体弱但也还算健康,怎么就……” 妻子叹气:“这种事……” 她的话没有说完,被棺材中传来的声音打断。 “是哥哥嫂嫂吗?” 那个声音问。初时细弱,后来渐渐高亢起来。 灵台前的两人三魂七魄差点没吓散,踉跄着起身,惊恐的瞪着那具说话的棺材。 听不到声响,棺材里的声音焦急起来:“是哥哥嫂嫂吗?”伴随着拍击棺盖的声音。 灵台前的男子回过神来,脸上露出喜色:“是阿鸿,是阿鸿的声音!” 他跑到棺材旁,想要掀开棺材盖,却被脸色苍白的妻子止住。 “诈尸……这是诈尸了啊……” 男子挥开妻子的手:“就算是诈尸,那也是我弟弟,总不会害我。” 他掀开棺材盖,果然看见已死去的弟弟坐了起来,脸色红润,如同常人一般。 兄弟二人抱头痛哭。想起另一具棺材里的弟妹,两人合力把棺材盖移开,里面的妇人虽然苍白,却气息平缓,也活了过来。 男子第二天便携着复活的弟弟和弟妹来到了府衙,向官老爷禀明了这段起死回生的奇事。 那复活的汉子说自己其实并没有死,只因他夫妇二人在京郊破庙看到的事情太过可怖,惊恐之下,吓得闭过气去。家里人见两人没了鼻息,悲痛之下办了丧事。 “那破庙里发生了什么事?”知府大人摸着八字胡,觉得这或许是破获之前商队离奇死亡的关键。 “有妖怪伤人。”汉子回想起雨夜的情景,瑟缩了一下。 “果真有妖怪……”府衙内议论纷纷,人们交头接耳。 知府大人拍了下惊堂木,见人们安静下来,方才继续道:“那你们又是如何逃脱的?” “是清凉寺的主持白藏主救了我们。”提起救命恩人,男人和妻子的脸上都露出感激之色。 “白藏主。”知府大人沉吟。 “正是白藏主持。”汉子叩首。 白藏主的美名自此传开,青州城的那些个名门贵女们听闻白藏主虽在佛门,却是个千年难遇的美男子,都纷纷前往清凉寺祭拜,打着许愿的幌子,只愿窥探白藏主真容。 清凉寺的香火旺盛起来,寺内终日檀香缭绕,信女如织。可任凭信女们如何绞尽脑汁想要见到白藏主,白藏主却像失踪了般没有再出现。 “青州城内似乎刮起了一阵邪风。”赵函斜倚着骷髅阁的玲珑软塌,望向窗外,目光带着担忧。 傅舒夜正在烤制蜜炙羊腿,闻言探头往窗外看了眼,云头下的街道人头攒动,繁华热闹,别说邪风,一阵小风儿也无,便缩回头来。 三十六男风盛行 赵小王爷依旧一脸忧国忧民,悲切的叹息:“一阵不正经的邪风。” 傅舒夜给滋滋冒油的羊腿刷上蜂蜜,上等羊肉的香味在阁楼内弥漫开来。 赵小王爷咬住嘴唇,眼含春愁:“青州城内最近男风盛行。” 傅舒夜用小银刀从羊腿上切下一片嫩肉,放进盘中。 唱够了独角戏的赵小王爷被香味吸引,伸出爪子对盘中羊肉图谋不轨。 傅舒夜继续切肉大业,看羊肉的眼神温柔的如同看情人般。 “阿夜,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赵函吞下一片蜜炙羊肉,迫不及待去抓另一片。 “啧啧,”傅舒夜摇头,“皇宫里教出来的子弟,教养真是好得很。” 赵函浑不在意,捏着兰花指继续吃羊肉。 傅舒夜盯着他的兰花指看了许久,直到赵函默默把那根小手指缩了回去。 “你那条小蛇呢?”来了许久都不见千雩,赵函有些好奇,那蛇平日恨不得时时刻刻挂在傅舒夜身上,怎么今日不见踪影。 “生气了。”傅舒夜夹了片羊肉,放到嘴里,肉的纤维与蜂蜜调和的酱汁在舌尖炸开,挑逗着味蕾,令他享受的眯了眯眼睛。 “为何生气?”赵函舔了舔手指。 “可能是……吃醋?”傅舒夜不太确定。 从清凉寺回来后,千雩的情绪就一直不太对,傅舒夜只当蛇类性情古怪,没有深究。 “千兄不会是看我总往这边跑,为此吃醋吧。”赵函颇有些自知之明,“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 他的话戛然而止,目光望着二楼楼梯口。 千雩一身煞气,正冷冷俯视着他。 赵函口中的肉顿时不香了,屁股也有些如坐针毡起来。 千雩走下楼梯,路过他们,脚步没停,出了大门。 赵函松了口气:“我以为他要过来咬我。” 傅舒夜拿布巾擦了擦手:“他不会随便咬人的。” 想到千雩神色冰冷,路过时眼神也没朝自己扫一下,傅舒夜叹气,下次养宠物一定不能养冷血动物,喜怒无常,难以捉摸。 “他去哪里了?”赵函探头朝窗外望,并没有看见千雩身影。 “晚上总会回来的。”傅舒夜笑道。 然而这次傅舒夜失算了,千雩一晚上没有回来。 傅舒夜少有的失眠了,从床上爬起来,晃晃悠悠到了三楼,打开云外镜。 太上老君又在跟昴日星君侃大山;妙法仙子的锦绣罗裙丢了,窃贼竟然是重华宫养的一只麒麟兽;天帝在跟嫦娥仙子喝酒,不时摸摸小手;天后独守闺房,空虚寂寞冷…… 第二日,傅舒夜没精打采的起床,伸着懒腰朝楼下走。 千雩坐在桌边,在吃一碗馄饨面。 傅舒夜眼尖的发现面只有一碗。千雩喝光了面汤,起身朝外走。 傅舒夜抬手:“哎……” “咣当”一声,幽檀木大门关闭,还颤巍巍晃了两下。 傅舒夜摸了摸鼻子,下楼给自己做了碗羊肉烩面,边吃边神思恍惚。 赵函下午约他去戏园听曲儿,傅舒夜无精打采的拒绝了。 三十七房中术 赵函眼珠儿转了转:“惠春楼去不去?” “那是什么地方?” 赵函神色暧昧:“好地方。” 傅舒夜挑了挑眉。好地方自然要去看看。 等到了惠春楼,傅舒夜终于明白这两日赵函总在念叨的那句“青州城刮起了一阵邪风”的意思。 这是家男娼馆。 同在花街,惠春楼的客人明显比其他秦楼楚馆多,惹得那些个莺莺燕燕斜倚阁楼,目露嗔怨,不明白自己一个个温香软玉娇媚动人,怎的就输给了惠春楼那个小清倌。 这样说是有缘故的。惠春楼的男妓虽多,但达官显贵来这里都是为了一个人,一个叫河洛的清倌。 赵函也是奔着他来的。 “我倒要看看,一个男人,究竟要生的如何美,才能到祸水蓝颜的程度。” 赵函这样不忿也是有原因的。他的叔父,永定王赵孟頫,就是被河洛所迷,来了青州后不愿再回封地,连妻儿都舍弃了。 傅舒夜倚在绣榻上吃葡萄,没等多久,一名少年挑开水晶帘,走了进来。 清清爽爽的长相,并无出奇之处的五官,组合到一起却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身材挺拔,腰细腿长,要说真有什么出奇处,便是他的一双眼睛了,不是普通人的黑色或褐色,这少年的眼睛是极其浓郁的蓝色。 “胡人血统?”赵函问。 少年微笑颔首。 想来这便是何洛了。傅舒夜天上地下见过无数美人,这少年的容貌在他眼中实在算不上出众。就连看惯了宫廷美女的赵函也撇了撇嘴。 “还以为是什么祸国魅色,这样看来,稀松平常嘛。” 少年听他奚落,也不着恼,走到赵函身边,拿了酒杯,凑到耳边笑道:“我的容貌或许入不了小王爷法眼,但房中术可是万里挑一的好,不然你那叔叔怎么会对我念念不忘。” 赵函脸上变色。少年仍旧不知收敛,一只手摸上他大腿,凑的更近了些:“如果小王爷不信,不妨一试。” 少年吐气若兰,吹得赵函耳根发烫。旁边的傅舒夜突然道:“我想试试。” 赵函差点咬到自己舌根:“你你你……说什么?” 傅舒夜唇角带着笑意,重复了刚才的话:“我想试试。” 少年深蓝色的眼眸流转,落到傅舒夜身上。 傅舒夜对他微微一笑:“楼上可有房间?” 傅舒夜回到骷髅阁已经是晚上,淮水两畔的店铺都打烊了。云层上方,骷髅阁的红灯笼仍旧闪烁,八角风铃叮当作响。 傅舒夜泡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疲惫,晃晃悠悠回卧室,打开门,发现床上多了只红狐狸。 那狐狸毛刚长齐全,毛茸茸的尚且有些蓬松,看到他,浑身发抖,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蓄满了泪水。 傅舒夜往前走。狐狸撑起小短腿,颤巍巍往后退。 傅舒夜捏住狐狸后颈毛:“哪里来的狐狸?” 千雩的声音在楼下响起,穿透墙壁:“你不是喜欢狐狸吗?送你的。” “你回来了。”傅舒夜神色一喜,扔下狐狸,走到门外。 三十八男妓 千雩果然坐在楼下长椅上,一条长腿踩着长椅一头,手臂搭在膝盖上,扭头朝他看来,绿油油的眼眸泛着寒光。 傅舒夜摸了摸鼻子,还在生气吗? 他朝下走,千雩哼了声,起身要出门。 傅舒夜止住脚步,幽幽道:“下午我去惠春楼开房了。” 千雩果然顿住,声音有些咬牙切齿:“跟谁?” 傅舒夜眨眨眼睛:“一个叫河洛的男妓。” 千雩几乎要暴走:“你去找男妓?!” “嗯。”傅舒夜点头,头还没点完,千雩已经到了面前。 “额。”傅舒夜往后退了退,千雩立刻往前走几步,伸手按住房门,将他禁锢在怀里。 “是我不够好?你居然……去找男妓!”这话说的十分咬牙切齿。 绿眸中隐藏的火苗已经燎原。傅舒夜看着那口白森森的牙齿,感觉下一秒他就要咬上来。 “你居然!去找男妓!”千雩嘶吼。 深感此人再继续吼下去,南天门的守卫都会知道自己去找男妓的事情了,傅舒夜急忙止损:“找是找了,但什么也没做。” 千雩明显不信。 傅舒夜摊手:“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千雩眸光明灭:“我要检查一下。” 傅舒夜道:“如何检查?” 千雩眼眸微转,脸色泛红:“进屋。” 傅舒夜随他进屋。千雩往床边走,那只红狐狸正躲在被子里嘤嘤嘤,看到两人牵着手走进来,擦干净两腮泪水,十分自觉的跳到地板上,缩到角落里继续嘤嘤嘤。 千雩坐到床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傅舒夜配合的坐下。 千雩伸出手,摸到了傅舒夜的胸前。 傅舒夜开始感觉不对,那手得寸进尺的往下摸。 摸到了!摸到了!千雩目露精光,微张的红唇几乎要流出口水,心脏砰砰狂跳,眼眸转动,他看到了傅舒夜笑的极为温柔的脸,然后他就飞了。 真真切切的飞了,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飞向遥遥远方。 傅舒夜吹了吹拳头,“砰”的一声关上窗户,睡觉。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朝堂倾轧,兄弟离心,有何乐趣?媒妁之言,举案齐眉,同床异梦,有何乐趣?虚与委蛇,趋炎附会,所谓朋友,有何乐趣?人生在世,唯有这杯中物,床上人,才是真正的乐趣,也是唯一的乐趣。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才是正道。” 赵孟頫饮尽杯中酒,唱起一首水调歌头。 赵函与傅舒夜对视一眼,赵函道:“我跟你说他病了,你还不信。这个样子,不是病了是什么?” 软塌上的赵孟頫眼泡浮肿,脸色蜡黄,眼睛白多黑少,十分萎靡。 “他这不是身体病了,而是心里病了。”傅舒夜道。 两人从赵孟頫府上出来,赵函仍旧忧心忡忡。 “七皇叔以前多英武上进的一个人,如今怎的成了这副模样?” “或许是历经沧桑,看透了些事情。” “七皇叔冠礼那年自荐入伍,在王将军麾下,立下不少功绩。他常教导我说男儿志在四方,我们出身皇家,更应以保家卫国为己任,愁天下百姓之愁,改善民生,是我赵家儿郎应该肩负的责任。” 三十九猎狐 “人总会变的,情理之中。” “上次我见他还是一脸意气风发,丝毫没有因为年龄增长而有老骥伏枥的感慨,怎的如今……” “或许是发现躺平比努力更令人快乐吧。” 两人各说各话,走到了半条街,赵函顿住脚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整日消沉。” 他转身往回走。傅舒夜摸了摸鼻子,犹豫再三,烤饼的香味从某家店铺传来。傅舒夜舍弃了朋友,心安理得的进了烤饼店。 傅舒夜抱着两包热气腾腾的烤饼回到骷髅阁,竖着耳朵静静听了听,二楼的卧房传来咔嚓咔嚓的声响,应该是小狐狸在啃桌子腿。 这两天它换牙,新牙长出来顶掉奶牙,过程又酸又痒,它总是控制不住想要咬东西。 没听到千雩的动静,傅舒夜把烤饼扔到桌上,打开纸包,摸出一个,慢慢嚼着。 乐游原,公子王孙,少年意气,牵黄擎鹰,进了娑罗山的密林。为首的公子鹅黄色锦衣,腰束玉带,手中一把长弓,明眸含笑,正是赵函。 赵函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旁边的武士,自己继续朝前走。 一众世家子在后面嚷嚷:“小王爷不要走太远,这林子密的很,若是冲撞狐仙被捉了去,我们可没法子救你。” 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赵函也跟着笑道:“谁捉谁还不一定。你们且看着吧,我定能猎到狐狸。” 小文和小武不知道钻进了哪处灌木丛,赵函唤了几声,狗叫声响在不远处,便追着声音走去。 小文的白色身影矫健的在茂密的灌木中跳跃,似是在追着什么东西奔跑。小武紧跟其后,黑色的尾巴高高翘着,给赵函立了个旗帜。 “好样的!”赵函心头一喜,它们应该是发现了狐狸踪迹。 狗儿们脚力极好,赵函追的上气不接下气,扶着一颗古柏喘气。 娑罗山已经很久没有狐狸出没了,哪里能这么巧让自己碰到,小文和小武追的八成是只兔子。赵函这样安慰自己,便也不再追赶,折了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一甩一甩的朝前走。 赵函在山里晃悠半天,猎了两只山鸡,一只兔子,把弓箭架到肩膀上,吹了声口哨。 小文、小武应是跑得远了,赵函没有听到回应,便又吹了声口哨。 一条细长的黑影朝他奔来,一只耳朵立着,一只耳朵耷拉着,小武见到赵函,汪汪叫了几声,拿头蹭着他的小腿。 “小文呢?”赵函四下张望,不见另一只猎犬。 “呜呜。”小武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继而朝山上跑。 赵函忙跟上去。小武四肢修长,十分矫健,见赵函登山吃力,便不时停下等他。 一人一狗爬上山头,红日西斜,傍晚已至。 赵函抬头,清凉寺的匾额高悬,在落日余晖中闪着淡淡金色。 赵函上前扣门。开门的是个青衣小僧,小僧眼神下移,看到吐着舌头摇尾巴的小武,惊叫一声,砰的一声在赵函眼前关上了寺门。 四十打狗无需看主人 赵函不明所以,也看向小武。小武歪头,一脸憨厚。 “小师傅应是怕狗。”赵函反应过来,“你且去那边树下等我。” 修长的手指指了指旁边的一株迎客松。小武委屈的垂下头,呜呜叫着走到松树下,乖乖坐好。 赵函再次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伸出个手指头,胡乱在空中点着:“那那……那个不不不……能进来。” 赵函的目光随着那颤抖的指头滑动,见门缝又要合拢,忙拉住门环道:“小师傅莫怕,小武不咬人的。” “那条白的如此凶猛,不由分说就咬了我们家主持一口。这条黑的看着更加凶神恶煞,怎的就不咬人了?肯定是你在编谎话骗人。” “啊?小文咬了你们家主持?”赵函有些吃惊,他的两条猎犬训练有素,没有主人允许,不会随意伤人。 “我还会骗你不成!”小和尚在门后理直气壮。 “小长老自然不会骗我。”赵函觉得有必要登门致歉,便道,“咬到了哪里?你家主持现在还好吗?那条白犬是我饲养,意外伤人,实在是不好意,可否容小生向主持当面道歉。我这里还有些上好的伤药。” 他从怀里掏出个翠玉瓶子。小和尚探头看了眼,犹豫半晌方才开口:“既是如此,你进来吧。不过佛门清净地,你身上的弓,手里的兔子山鸡就不要带进来了。” “明白明白。”赵函扔了长弓和猎物,随那小和尚进了寺门。 松树下的小武抬起头,寺门立即关闭,小武呜咽一声,又趴了回去。 小和尚带着赵函去主持禅房。赵函四处打量,侧耳倾听,没有听到狗叫声,犹疑开口:“那个……小文……” “那条白狗么?”小和尚哼了一声,“它咬了我们主持,哪里还能有命在,早被我们主持打死了。” “啊?”两条猎狗陪伴了赵函经年,此刻听闻小文死讯,赵函内心多少有些触动,鼻子酸酸的,有点想落泪。 只因狗儿无心咬了一口,那主持就不分青红皂白杀了小文,亏他还身在佛门,竟是一点慈悲心肠也没有。 赵函心中愧疚化作愤懑,对清凉寺主持的印象也一落千丈。 到了禅房外,小和尚唤道:“主持,那狗的主人找来了。” 禅房内没有动静。天色已暗,房内并未燃灯。 小和尚又唤了声:“主持。” 赵函伸长脖子朝房内去看,想瞧瞧这狠心的和尚是何相貌。 “主持不在禅房,或许是在讲经堂诵经。施主且在这里等候,我去问下师兄弟们。” 小和尚合十离去。 赵函百无聊赖,抱臂打量着这最近名声鹊起的寺庙。小和尚们点亮青烛,几间原本黑灯瞎火的厢房次第亮起。寺院西角的铁钟被撞响,惊起一群雀儿,晚课时间到了,几名青头小僧走出来,你推我搡,笑嘻嘻朝讲经堂跑去。 禅房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赵函疑惑转眸,望向面前禅房。 响声停止,过了片刻,又响了起来。 四十一捡到一只狐 赵函把手放在木门上,轻轻一推。门竟是开着的,禅房内黑黢黢一片,赵函犹疑着要不要进去。 黑暗中白影一闪,赵函心头一喜:“小文!”大踏步入内,眼疾手快的捉住了那团白色的事物。 入手柔软,皮毛光滑水亮,触感对了,只是这体型…… “小文,你怎么……变小了?” “施主。” 小和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显然是匆匆赶来,上气不接下气。他手中一盏白皮灯笼,往前一伸,照亮了禅房内一方天地,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赵函怀里的物事上,睁大了眼睛。 赵函正与那物事大眼对小眼。 雪白的皮毛,黑亮的瞳孔,蓬松的尾巴,尖尖的嘴巴,是一只…… “狐狸?”赵函同小和尚一样睁圆了眼睛。 怀里的狐狸微眯了双眼,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狡黠。 “哪里来的狐狸?” “或许……是从山里跑进来的吧……”小和尚口齿不清。 “哈哈,”赵函笑起来,“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山里遍寻不到,却在这里捉着了,我可真幸运!” 怀里的狐狸显然觉得此人聒噪,竖着的耳朵垂了下来,尾巴摇晃着躲避赵函不住揉捏的手。 “那个……你不、不能带他走。”小和尚似要哭出来。 “为何?”赵函抱紧了狐狸,“这是我捉到的。” 狐狸被勒的翻出白眼,“唰”的伸出尖利的爪子,嵌入那可恶手臂里。 “可、可是他不想跟你走。”小和尚语无伦次。 赵函抱起狐狸,举到面前,与他鼻尖对鼻尖:“你想跟我去王府吗?” 小和尚紧张的望着狐狸,狐狸眯缝着本就细长的眼睛。小和尚崩溃的看到那颗毛脑袋缓缓点了点。 赵函带走了狐狸。整个清凉寺的小和尚们都跑出来相送,有几个还低头偷偷抹眼泪。 “这些小师傅们年龄虽小,却十分懂礼貌。这样热情隆重的送我下山,实在是受宠若惊啊。”赵函感叹。 他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右手提着两只山鸡一只兔子,左手抱着狐狸,身前是提灯带路的小和尚,身后跟着小武。 带路的小和尚擦了擦额头汗水,苦涩道:“应该的,应该的。” 狐狸趴在赵函肩头,与小武面面相觑。 小武歪头看了会,汪汪叫了两声。 狐狸露出小尖牙,然后小腿儿一蹬,躲到赵函怀里,瑟瑟发抖。 赵函扭头呵斥:“小武不许叫,你吓到它了。” 被主人凶了的小武耷拉下脑袋,委屈的垂泪。 狐狸再次爬上赵函肩头,望着落败的小武,在黑暗中露出一颗小尖牙。 到了山脚,小和尚依依辞别。王府里的武士久等不来主人,已经十分焦灼,看到赵函安然回来,面露喜色,忙上前迎接。 “小王爷。”武士接过赵函手里的山鸡兔子,想要去抓白狐狸,被赵函闪身躲开。 “走吧,今儿个累死了,晚上要大吃一顿。”赵函抱着狐狸朝马车走。 小武眼巴巴看着赵函钻进了马车,肩头的狐狸懒洋洋眯着眼睛。 四十二杀千刀的和尚 小武想叫,想起主人的训斥,夹起尾巴,呜咽着跑到马车旁,仰头望着窗帘发呆。 武士不见小文,疑惑道:“小王爷,另一条猎狗呢?” 车内赵函伸向绿豆糕的手顿住,叹了口气:“被个杀千刀的和尚打死了。” 端坐在他对面软塌上的狐狸闻言眯了眯眼睛。 赵函打了个小盹儿。武士在马车外道:“小王爷,到家了。” 赵函感到腿上一沉,睁开眼,与狐狸对上视线。 赵函微笑:“真懂事。”抱了它,掀开车帘,跳下去。 管家迎上来:“小王爷,家中有客。” “谁啊?”赵函边问边朝里走,这大老晚了,那些个世家子弟应该不会跑到王府来等他。 “一个紫衣华服的少年,笑起来特别好看。” 到了大厅,赵函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管家口中笑起来特别好看的少年。 “阿夜!”赵函兴冲冲的跑过去,“你怎么来了?” “一个人呆着无聊,来找你玩。”傅舒夜手边的酒壶空了一半,显然来了有些时候了。 赵函献宝似的把狐狸举到他鼻子前:“看看我捉到了什么?” 傅舒夜与狐狸淡金色的瞳孔对上,挑高了半边眉毛。 狐狸一脸云淡风轻,甚至甩起了大尾巴。 “一只狐狸。”傅舒夜回答的很客观。 “正是!”赵函兴奋道,“我在清凉寺碰到的。” “哦?”傅舒夜又瞥了眼狐狸。 狐狸已经蜷缩进赵函怀里,留给他一个完美的后脑勺。 “他脚受伤了。”傅舒夜道。 “啊?”赵函拎着狐狸两只前爪把他提起,仔细观察四只爪子。 果然见一只后爪上有两个血孔,伤口不大,没有流血,被蓬松的软毛覆盖,若不仔细查看很难看清。 “真的受伤了。”赵函满脸心疼,命人取了药箱,亲自给狐狸包扎。 “最近青州城的风确实不正常。”傅舒夜看着他给狐狸的脚裹上一层又一层绷带,开口道。 “你指什么?”赵函十分专注手上工作。 “就是你之前说的,那阵邪风。” “唔……”赵函用剪刀剪去多余的绷带,系了个蝴蝶结。 “这几日我发现青州城的很多世家子弟都开始消沉度日,纨绔的更加纨绔,就连那些原本大有作为的青年也纷纷流连花丛,注重享乐,靡靡之风盛行。” 赵函神色严肃起来:“不错。更奇怪的一点是,这些人俱都狎妓,且不知节制,他们去惠春楼多是叫男娼陪伴,以前青睐女子的人也开始豢养男宠,十分不可理喻。” “哎,”傅舒夜伏到桌面上,“千雩那小子已经三日不回家了,不知去了哪里。” “咦?”他这话题转变之快令赵函猝不及防,刚刚不还在讨论青州城男风盛行的事么? “今日你留下吃饭,我亲自下厨给你做红烧兔肉。”赵函见傅舒夜萎靡不振,企图用美食调动他的积极性。 “甚好。”傅舒夜眼睛亮了亮。 赵函去厨房做菜。傅舒夜摇着手中扇子对狐狸笑。 四十三鸳鸯浴? 狐狸的后脚被赵函绑成了肥厚的鸡腿,无法像平日里那样蹲坐,只能侧卧在软枕上,往外伸着一只不成比例的胖腿。 狐狸睇他一眼,口吐人言:“笑什么?” 傅舒夜拿扇子遮住半张脸:“没想到你也有这样落魄的时候。” “哼。”狐狸表达不屑,“你那条蛇怕遇到了危险都不去管,还有心情取笑我。” “他怎么了?”傅舒夜收敛笑容。 “青州城这阵邪风,还需要好好查一查。”狐狸一脸高深莫测。 傅舒夜挑眉,微微一笑:“知道了。” 夜深沉,无月无星,暗云低垂,空气有些炙闷。 傅舒夜推开窗户,没有一丝风。小狐狸仰起头,尖尖的鼻头耸动,打了个喷嚏。 “真是容易使人生病的天气。”傅舒夜感叹,揉了揉小狐狸的脑袋。 小狐狸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什么。 阁楼檐角的鬼面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妖风四起,吹乱了傅舒夜墨色的长发。 小狐狸跳下窗台,火红的毛发被吹的凌乱,如同一团跳跃的火焰。 傅舒夜皱起长眉,抬手关窗。 一道绿光在窗户合拢前闪入,傅舒夜紧紧关上窗户,还加了道符咒。 千雩一身水绿色衣衫,如同刚出土的嫩葱,一双桃花眸定定望着傅舒夜。 “我不在的这几日可曾想我?” 傅舒夜不想理会他,他却纠缠不清,凑到傅舒夜身边,长腿一伸,把狐狸踢到了床下。 傅舒夜叹气:“日思夜想,每晚都被顺南酒家的蛇羹馋醒。” 千雩嘻嘻一笑,掐了掐他的脸颊:“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 千雩调戏完傅舒夜,推门出去。傅舒夜摸着被蹂躏的脸颊,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这小子不对劲。 傅舒夜跟着出门,轻手轻脚的走到千雩房间外,侧耳倾听。 有水声,是在洗澡。有歌声,心情不错。偶尔低笑,十分可疑。 傅舒夜又听了会儿,门从里面打开,千雩的俊脸带着暧昧笑意:“进来吧。” 傅舒夜摆手:“不打扰你沐浴。” 千雩拉住他手腕,往屋里拖。他力气颇大,傅舒夜眼角看到旁边屋子小狐狸露出来的好奇的半只耳朵尖儿,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拖了进去。 千雩穿着睡袍,露着半边肩头并一对儿锁骨,十分不矜持。一双眸子被水气蒸的湿漉漉的,红唇鲜艳,舌头伸出,舔了舔下唇。 傅舒夜打了个寒战。 千雩上前一步,把滑落肩头的领口又往下扯了扯:“想吗?” 傅舒夜眨眨眼睛,微笑:“想。” 千雩修长的手指伸进漂浮着花瓣的浴桶,沾了水,弄湿了胸前衣襟:“来吗?” 傅舒夜笑得更加意味深长:“鸳鸯浴?” 千雩率先进了浴桶,面带桃花,眸泛春光,隐晦的暗示着傅舒夜。 傅舒夜也坐进浴桶,温热的水隔着衣物摩擦肌肤,傅舒夜脸上泛起红晕。 千雩俯身过来。傅舒夜的脸绿了绿。 他能感觉到有条柔软滑腻的东西在摩擦自己的后腰,顺着脊柱摩挲到了尾椎。 四十四锁骨……性感 傅舒夜冷笑了声。 千雩并未察觉到危险,仍旧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他脸上一片潮红,湿漉漉的头发有几缕挂在锁骨上,平添几分性感。 傅舒夜猛然探手入水,抓住那条作祟的东西,手指翻飞,打了个死结,从水中拽起,扔到地板上。 千雩脸先着地,不满的在地板上扭动:“你做什么?不是说好了鸳鸯浴么?” “鸳你个大头鬼。”傅舒夜冷哼,一脚踹开房门,甩袖离去。 千雩躺在地板上,尾巴被扭成个麻花,腹中的火越烧越旺,脑海中是傅舒夜倜傥身影。他涨红了一张俊脸,唉声祈求:“阿夜,你回来。你回来救救我……” 傅舒夜只当听不见。千雩的声音愈加放肆,间或还夹杂着几个暧昧的音节。傅舒夜心头火起。 小狐狸心中好奇,在门边不时探头,被傅舒夜抓了回去,从尾巴上剪了一团毛,做成耳塞,塞进耳朵,屏蔽掉隔壁的动静。 千雩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缓,断断续续,不曾停歇,如此欢实的闹腾了一晚。 第二日清晨。 傅舒夜没太有食欲,在楼下吃着清粥小菜。小狐狸在旁边抱着奶瓶喝牛奶。千雩朝他们走来。 小狐狸呛了口奶,盯着楼梯上下来的千雩,打了个嗝儿。 千雩一扭一扭的下楼,身子到了楼下,蛇尾还在二楼。 傅舒夜睇了他一眼。不等傅舒夜出手,千雩自己拧成了麻花,柔着身子依偎到他身边,娇媚的唤了声:“阿夜。” 傅舒夜沉默。 难道是他记错了,其实季冬才是蛇类繁殖交配发情求偶的季节? “他身上有别的妖怪的妖气。” 一个声音淡淡道。 小狐狸耳朵竖起,扔了捧着的奶瓶,朝门口奔去。 骷髅阁大门打开,小狐狸后腿一蹬,扑入门外人怀里,嘤嘤哭泣。 来人一身月白色僧袍,头顶光光,容貌俊美,不请自入,在傅舒夜对面的椅子上坐了。 “小家伙见我就哭,看来在你这里过的不好。”白藏主抚摸着小狐狸的脑袋,谴责的看向傅舒夜。 傅舒夜道:“天大的冤枉。” 白藏摇头:“可能是太小了吧,尚未断奶就被这条蛇给虏了来。” “你带了回去吧,小家伙每天晚上都抱着枕头哭,哭的我心情低落。”傅舒夜叹息。 白藏看了眼仍旧黏在傅舒夜身上求欢的大蛇:“多长时间了?” “昨晚回来便这样。”傅舒夜控制住想要剁掉那条贱兮兮蛇尾的冲动,无奈道。 “去露渊谭找找看,或许能找回他丢落的东西。”白藏道。 “丢落的东西……”傅舒夜目光在千雩身上扫过,全须全尾,并未发现少了什么部件。 “前些日子被恶狗追逐,咬到了左腿,修为受损,前来向你借件宝物修行。”白藏道明来意。 傅舒夜挥了挥手:“都放在储物间,你自己去看吧,看中什么都送你。” 白藏起身朝储物间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阵呛人的烟尘差点把他逼退。 四十五我的狐狸不见了! 白藏以袖掩面,挥落挡路的蜘蛛网,往里走去。 骷髅阁这储物间虽然年久未曾打扫,尘土积了厚厚一层,宝贝却是有不少,多数都还是些对修炼大为有益的珍宝。 白藏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手指从一个紫金小鼎上移过。“噗”的一声,整个人消失不见。 傅舒夜被千雩缠的十分焦躁,正待把他丢出阁楼,幽檀木大门再次开启。 赵函风风火火闯进来,一脸的焦急。 “阿夜,不好了!” “什么事?”傅舒夜手掌撑住额头,心力交瘁。 “狐狸不见了,我的狐狸不见了!”赵函几乎要哭出来,“昨天晚上还一起睡觉,今天早上就不见了。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它那么小一只,要是遇到坏人了怎么办?” 要是遇到坏人了,那坏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傅舒夜心底腹诽。 “阿夜,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快点帮我把狐狸找回来啊!”赵函摇晃着傅舒夜的手臂。 千雩瞪着那双抱着傅舒夜的手,目露凶光,长尾一扫。赵函只觉妖风拂面,没有防备,往后倒去,重重摔倒地上。 与此同时,楼梯下的房间里也传来东西落地的声响。赵函揉了揉摔疼的屁股,指了指那间不起眼的房间:“那是什么房间?里面好像有动静。” 傅舒夜按住千雩仍想作祟的尾巴,转头笑道:“储物间,你帮我进去看看,是不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千雩墨绿色的眸子烧着火,仍旧虎视眈眈的望着赵函。傅舒夜把他按进怀里,千雩才安静了些。 赵函走入楼梯下的小房间,不多时便惊叫着跑了出来,怀里多了只毛茸茸的白狐狸。 “我找到它了阿夜!没想到它竟然跑来了这里,幸好幸好,没有被坏人捉了去!我真的是太幸运了。”赵函把狐狸紧紧搂在怀里。 白狐狸翻了翻眼皮,见傅舒夜笑吟吟的看过来,立刻换上副无欲无求超脱世外的淡然表情。 “哦,对了,储物间里还有一只红色的小狐狸,可能是小白的伙伴,就留给阿夜养吧。”赵函临走前,想起什么,好心的提了一嘴。 红色的小狐狸从储物间探出头,一只耳朵上挂着半拉蜘蛛网,眼含泪水的望着赵函抱着白狐狸离去的背影,嘤嘤啜泣。 露渊潭位于青州城西南,本是片沼泽地,后来地皮被青州某位大员买下,清除淤泥,引水做潭,周围建设水榭楼台,又移植了许多名贵草木,饲养着些许奇珍异兽,化腐朽为神奇,成了文人骚客们热衷光顾的一方去处。 傅舒夜对千雩使用了摄魂术,把他变作一只小蛇,缠绕在手腕上,随手拉过一片云头,飞往露渊潭。 一路行来,但见青州城上空阴云密布,傅舒夜眯眼去看街上行人,许多都无精打采,酒楼中临窗而坐的食客眼神无光。这些人们身上,似乎都少了些什么。 傅舒夜想起白藏的话,摸着下巴,一脸愁容。 四十六聚众淫乱 手腕上的小蛇,两颗黑曜石眼珠中混沌一片,仍旧贼心不死,伸出信子,舔了下他的手指。 离露渊潭尚有半里地,丝竹声便遥遥传来,幽怨哀婉,靡靡不绝。 傅舒夜在云头俯下身。两方水榭,隔水相望,纱帘轻垂,陆地边的水榭内坐了几名歌姬,丝竹声便是来自她们手中乐器。另一方更为精致的水榭位于水中央,里面躺了五六个男子,傅舒夜再看一眼,忙移开目光。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如此伤风败俗,竟聚众……” 傅舒夜内心谴责,变出把折扇,遮住半张脸,一双眸子从折扇上方越过,又朝下望去。 “啧啧。” “咦~” “竟还有如此姿势?” 傅舒夜盘腿在云头上坐下,津津有味的点评学习。小蛇从宽大的衣袖内探出脑袋,也朝下望去。 一名模样清秀的年轻男子跪伏在另一名锦衣公子身后。 小蛇双眸中的黑色愈加浓郁了,蛇尾抖了抖,勒紧了傅舒夜的手腕。 傅舒夜吃痛,伸手想把他扯下,眼角看到那清秀男子从锦衣公子股缝间吸出一样物事,吞了下去。 这么重口味的吗…… 傅舒夜大为震惊,小蛇也惊讶的吐了吐信子。 情事结束,水榭内的男子们整理好衣衫,坐上来接他们回陆地的画舫。傅舒夜仔细观察他们面容,并没有什么变化。 贵人们乘车离开,三名俊俏郎君倚靠着门扉,深情款款,说着离别的情话。 等到马车再也看不见,三个披着轻纱的俏郎君对视一眼,哄笑起来,脚步轻快的朝水榭跑,纷纷跃入碧波荡漾的池水。 傅舒夜挑眉,从云头落下。陆地边的水榭内早没了几名歌姬的身影,傅舒夜拂了拂衣袖,几片玫瑰花瓣从座椅上飘落,散入风中。 “什么妖怪在此装神弄鬼?” 傅舒夜手拈了个雷诀,挥下去,整个露渊潭内生灵顷刻成为焦炭。 果然见潭低传来声音:“仙人莫恼。” 巨大的旋涡托着个青衣人出现在水池上方,一双深蓝色的眼眸带着笑意。 “河洛。”傅舒夜眯了眯眼。 河洛对傅舒夜行了一礼:“上次一别,仙人风姿常驻小生心底,常使小生夜不能寐。没能与仙人结缘,甚为憾事。” 傅舒夜没能压住好奇,折扇遮住嘴唇:“刚刚,那几位,股间……” 河洛蓝眸微闪,平凡的五官如同春花绽放,沾染无数风情:“仙人若给小生一个机会,把上次在惠春楼未做完之事做完,小生便是今日死了,也心甘情愿。” 他伸出手,想要去摸傅舒夜脸颊,凌空一道绿影,河洛手掌一凉,垂头看去,一条玉带蛇晃晃悠悠,蛇牙深深没入肉中。 河洛疼的脸色煞白,抬眸去看傅舒夜,咬了咬唇,无辜又纯情。 傅舒夜摊手:“我是想,可家有悍宠。” 他一脸无奈,下手却毫不容情,长袖翻飞处,露渊潭潭水巨浪翻滚,如同潭低架了座熔炉,沸反盈天,不多时咕噜咕噜冒气泡来,鱼虾蟹鳖立时便熟透,肚皮泛白,漂满了整片池水。 河洛脸上变色,三只绿皮青蛙蹦跳上池中水榭,已烫熟了半边,对着河洛哀哀鸣叫。 河洛跪倒在地:“求仙人收了神通,放过我露渊潭水族一条生路。” 他清秀的脸颊流下两行泪水,深蓝的眸子没了媚色,满是祈求。小蛇从他手掌心滑下,从新缠到傅舒夜手腕间。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从凡人股间吸走的那件物事到底是什么了吧?” 当时傅舒夜以为那几只青蛙精在调情,只看到依稀是个圆形的物事,具体长什么样子却没有看清。 河洛对水榭里的青蛙点了点头,青蛙们沮丧的垂下头,大嘴一张,三团泛着淡淡光芒的物事从口中飞出。 “彩色的……”傅舒夜感叹。 那三团圆形的物事有婴儿拳头大小,一只深青,一只淡黄,一只浅紫,漂浮在空中。 “这是尻子玉。”河洛解释道。 “每个人的颜色都不一样?”傅舒夜不耻下问。 河洛点头:“最上品的尻子玉是纯白色,拥有纯白色尻子玉的人冰清玉洁,世俗杂念很少,无欲无求,吃起来如同甘酪,十分可口。” “你吃过?”傅舒夜问。 河洛脸色泛红:“有幸吃过一个。” 他羞赧的看向傅舒夜:“仙人的尻子玉想来也是纯白色。” 傅舒夜并没有被夸赞的开心,冷着脸指了指手腕上的小蛇:“他的呢?” 四十七荒淫享乐 河洛反应过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玉匣,递给傅舒夜:“这只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孤品,还没舍得吃。” 傅舒夜接过来,继续冷着脸:“青州城的那阵邪风便是你带来的吧?” 河洛额角渗出冷汗:“是小生贪欲过度,想着那些人没了尻子玉于性命并无损伤,便让孩儿们敞开胃口……” “凡人没了梦想与行尸走肉有何分别?你让他们形容枯槁,举止颓废,每日只顾荒淫享乐,虽然没害他们性命,却比杀了他们还残忍。”傅舒夜冷冷道。 “仙人教训的是。”河洛摸了摸肚子,一脸幽怨,“我这就去还给他们。” 咦?还能还? 傅舒夜轻咳一声:“那个,你们取尻子玉都是用那个方法吗?” 河洛愣了愣:“取尻子玉只有一个方法……” 他尚未说完,傅舒夜已经拂袖离去,藏在袖子中的右手食中二指并拢,一道闪电劈到池中水榭上,水榭四分五裂,青蛙们呱呱叫着跃入水中。 仙人这突然爆发的怒气应该是因为自己尽管无法消化,仍旧不知节制的吞食了上百颗尻子玉的缘故吧…… 河洛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站起身。 仙人如此兼济天下,悲悯众生,真是令人敬仰,从今日起,自己也要做个好妖怪…… “王爷还在忙。” 赵孟頫的贴身侍卫第三次挡在赵函身前。 “我已经在此等候了一个时辰,什么事情需要忙这么久?”赵函疑惑。 侍卫铁青着一张脸:“下官不知。” “那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望三皇叔。”赵函抱着狐狸起身。 侍卫拱手:“恭送小王爷。” 赵函摆摆手,走到了院子中,见四下无人,转入偏门,径自往后花园走去。 “我倒要看看皇叔在忙些什么,让我等了这么些时候。”赵函腹诽。 他来过几次,地形熟悉,躲过几处守卫,来到赵孟頫的寝室,推开门,里面并没有人。 赵函往书房走,狐狸跳来跳去,被他捉住尾巴,按在怀里。 书房里有声音,赵函竖起食指在唇边,对狐狸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狐狸不再乱动,随他一起把耳朵贴在窗户纸上,听起壁角。 两道声音夹杂在一起,一个低沉,一个柔媚,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吟。 赵函听明白了,缓缓红了脸。狐狸伸出舌头,舔湿了窗纸,房内春光乍现。 赵函猛地扭头,白皙的脸庞红到耳根,抬步原路返回。狐狸趴在他肩头,探头朝屋里望着,瞧的津津有味。 赵函把它从肩头扯下来,薄怒道:“非礼勿视。这两人……真是不可理喻。” 狐狸睇他一眼,懒洋洋的仰面躺着,一条大尾巴甩来甩去。 赵函离去后许久,赵孟頫才从河洛身上下来。河洛喘息不定,一双眼眸含着春情,将赵孟頫望着。 赵孟頫搂着他肩头,语气有些犹豫:“明日,我便要回京了。” 这在河洛意料之中,刚才趁意乱情迷,他把赵孟頫的尻子玉还了回去,如今赵孟頫虽然对他爱恋,却不会再为了他流连青州。 “提前祝王爷一路顺风。”河洛埋首在赵孟頫胸前,眼神有些迷茫。 “阿洛同我一起回京吧。”赵孟頫扳住他肩头,让他望向自己。 河洛笑了笑:“王爷妻子和睦,我去了,又算什么呢?” 赵孟頫愣了片刻,有些不甘心:“我为你置办一所宅子,你不用再做这迎来送往的生意,你我之间虽无名分,但心意相通,在一起也是快乐的吧。” 河洛推开他,披了衣衫下床。赵孟頫看着他单薄身影在窗边驻足。 “小生虽然出身风尘,但也希望能遇到全心全意待我的人。明日,我便不去送王爷了。” 河洛推开书房门,单薄的身子染上早春的阳光,有种带着寒意的温暖。 赵孟頫看的痴了。那人渐行渐远,终于跟阳光全然融为了一体…… 天气转暖,一颗不知何时落入地板缝隙里的种子抽丝发芽,沐浴着阳光雨露,蓬勃生长起来。 傅舒夜初时没注意,后来注意到了没放在心上,等到终于正视这颗顽强的植物时,它已经茎秆粗壮,高达一丈,且放肆的占据客厅中央,阻挡住出门的道路。 “再过几日,怕是能穿透房顶了。”傅舒夜托着腮感叹。 小狐狸软糯糯的点头。 傅舒夜从储物间翻出只锈迹斑驳的镰刀,对着植物碗口粗的茎秆比划了几下。 镰刀贴向茎秆,茎秆柔韧的顺势倾斜。傅舒夜换个方向,茎秆便也扭动着歪向另一边。 四十八尻子玉 傅舒夜弯起一边唇角,挥舞起大镰刀。植物缴械投降,卑躬屈膝的弯下身来,把一条枝丫伸到傅舒夜面前。枝丫顶端开花结果蒂落,一只鲜红多汁的番茄落到傅舒夜掌心。 傅舒夜咬了一口,酸甜适中,沙瓤多汁,满意的收了镰刀,放过了这只番茄怪。 “不过,不能长在路中。”傅舒夜扭头提醒。 番茄听话的挪动到窗边,伸出几根枝条,贪婪的吸收阳光。 傅舒夜抱起小狐狸朝楼上走,老妈子似的呢喃:“过几日把你送回清凉寺,白藏想必也从赵函府上回去了。” 路过千雩房间,探头看了眼,床上躺着的人仍旧没醒。 傅舒夜目光扫过床头的玉匣,心中犹疑。 既然当初是那样取出来的,难道也要那样放回去?当时心中气愤,竟忘了问河洛方法。要不现在把他找来问个清楚? 傅舒夜移步床边,打开玉匣,一颗通体漆黑的尻子玉孤零零躺在锦缎上。 河洛说上品尻子玉是纯白无瑕的,傅舒夜指尖摸索着这颗黑曜石般闪亮的尻子玉,内心腹诽,这条大蛇,果然狡诈阴邪的很。 他捏住千雩下颌,迫使他张开双唇,试了试大小方位,把尻子玉扔了进去。 尻子玉顺着千雩形状优美的脖颈,一路往下,卡在了喉结。 傅舒夜摸了摸鼻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抱着旁边看戏的小狐狸回了房间。 到了晚间,傅舒夜腹中饥饿,下楼做饭,再次路过千雩房间,探头去看,发现千雩已经醒了,没有束发,一头黑亮青丝披在肩头,穿着浅绿色内衫,眼神迷茫。 傅舒夜试探着靠近。千雩看到他,漂亮的眸中褪去迷茫,泛出喜色:“阿夜。” 唔,没傻。 傅舒夜放下心来,少有的关心了他一下:“晚上想吃什么?” 千雩闻言,双颊染上红晕。傅舒夜直觉不妙。他下一句果然道:“想吃你。” 傅舒夜观察他喉间。千雩在他的目光下吞咽了一口唾沫。 尻子玉已经不见,难道是服用方法不对?傅舒夜有些自责,走进房间,在床边坐下。 千雩牵起他一只手,放到胸前,墨绿眼眸深情款款:“能感受到吗?” 其实蛇类的心脏与人类不同,隔着胸膛,根本无法感受到那种细微的跳动。傅舒夜昧着良心道:“嗯。” 千雩红唇微弯,邪魅狷狂的五官硬生生挤出个纯情笑容:“以后我的心脏只为你一人跳动。” 傅舒夜揉了揉千雩健硕的胸膛,难不成是滑进心脏里了? 千雩立刻欺身压来,把傅舒夜按在床上,浅绿色的眸中燃起两簇小火苗:“这是在勾引么?” 他俯身亲吻,傅舒夜猝不及防。千雩的唇齿霸道,在傅舒夜口腔中流连,顺势把一个物件推入喉咙。傅舒夜“咕咚”咽下,脑门挂下三道黑线。 千雩从床上起身,抱臂笑嘻嘻看着傅舒夜:“送你的礼物。” 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傅舒夜表示并不想要…… 在傅舒夜发怒前,千雩已经跳到了门外,喊叫着:“我去做饭。”奔下了楼。 千雩做了四菜一汤,摆上碗筷,连小狐狸面前都摆了副袖珍碗筷,见傅舒夜下楼,笑弯了一双桃花眸。 傅舒夜脸色阴郁,风雨欲来。 千雩浑然不觉,主动为他盛汤布菜,十分殷勤。 “汤咸了。”傅舒夜道。 “我去添水。”千雩一阵风似的跑进厨房。 “肉柴了。”傅舒夜挑剔。 “我重新做。”厨房锅碗瓢盆再次奏响乐曲。 “空心菜一点都不新鲜。” 千雩钻进空间法器,从菜地里拔了把一掐就出汁水的空心菜,辣椒蒜瓣烹炒,加入高汤,端到傅舒夜面前。 “蒜瓣切的不圆,姜片切的不方,毫无食欲。”这完全就是在找茬了。 千雩端起菜往厨房跑,被傅舒夜按在椅子上。 “我故意找茬你看不出来?” 千雩弯唇笑道:“我乐意被你找茬。” 傅舒夜冷笑:“尻子玉的事你若不解释清楚,就不止找茬这么简单了。” 千雩垂下头,双眸不敢直视傅舒夜。 小狐狸看出不对,捧着饭碗上了二楼,躲在楼梯拐角,一边干饭一边看戏。 “其实妖族的尻子玉与人类大不相同。对于人类,尻子玉凝聚着尘世间的欲望,没了它,人类会迷失方向,沉迷世俗享乐,成为惶惶不知终日的废物。而妖精则不同。” 千雩睇了傅舒夜一眼,见他一双妙目泛着寒光,忙又垂下头,嗫嚅道:“其实这些日子我是装的,尻子玉是欲望凝聚而成,而欲望往往是阻碍妖族修炼的障碍。潜心修行的妖精是不会有尻子玉的,只有被外物迷了心智,修行受阻的的妖怪才会在丹田凝结出尻子玉。” 四十九只要你足够浪 傅舒夜听出些不对劲。窗边吸收露水的番茄怪此刻收回枝丫,对着傅舒夜点了点头,表示千雩说的确是实情。 “只有取出尻子玉,才能继续修行,不至误入歧途。” 傅舒夜挑高眉毛:“这么说,河洛算是帮了你一把。” 千雩点头:“那日我取出尻子玉,扔在了露渊潭附近的树林里,被路过的河洛碰到,他说自己是洞庭湖修行的河童,以尻子玉为食,让我把扔掉的尻子玉送给他。” 傅舒夜打断他,露出好奇神色:“你……是如何取出来的?” 千雩脸上一红:“这……” 他愈是吞吞吐吐,傅舒夜愈是兴奋:“快说。” “就是……这样……那样……便取出来了。” 傅舒夜点头,还好还好。 千雩继续道:“河洛收了我的尻子玉后,见我闷闷不乐,便问我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我便将心中苦闷说给他听。” 傅舒夜右手一挥,厨房里鲜榨的番茄汁飞到他手上,他倒了一杯,细细品尝。 “我说我喜欢上一个人,那人心中也有我,但是不愿意承认,每日常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并不顾忌我的感受。河洛说男人都是食色动物,只要你足够浪……” “咳咳……”傅舒夜被番茄汁呛到,狂咳不止。 “……总之,他说了许多我从未听闻的话,讲了些十分实用的知识,让我付诸实践。” “停,”傅舒夜打断他,“后面不用说了。” 亏他还兴冲冲的把那见鬼的尻子玉要了回来,原来竟是鸡肋。可…… “即便是鸡肋,也不能随便乱扔,更不能随便给人吃吧。”傅舒夜冷冷凝视着千雩,手中的玻璃杯咔咔作响,有碎裂的迹象。 千雩忙道:“那是我的精血凝结而成。” 傅舒夜的肚子忽然有些不舒服起来。 “此后,你便是我全部的欲望。”千雩深情款款。 傅舒夜一把推开他,跑到窗边,干呕起来。 赵小王爷家的狐狸又跑了,小王爷四处张贴寻狐启事,千金悬赏。 青州城内的布告栏,城墙根,甚至做生意的商家门上都贴满了赵小王爷亲笔画的狐狸图。然而一个多月过去,仍旧没能寻回爱狐。 也有许多为了重金抱着白狐找上门的猎户,赵小王爷看了后具是摇头,说狐狸虽好,却不是自己丢的那一只。 傅舒夜举着一张黄纸,看着上面画的狐狸,笑的前仰后合。 赵函等他笑够了,从他手中夺回那张启事,塞进怀里:“有那么好笑?” 傅舒夜折扇指着他胸口,眼眸却瞥着旁边:“这狐狸画的实在无甚出奇之处,你怎么能看出那些去你府上骗赏金的猎户带的狐狸不是你想找的那只?” 旁边端坐闭目凝神的白藏眉头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眸。 赵函眸中露出黯然神色:“虽然都长得差不多,但我就是能一眼认出他。” 傅舒夜继续使坏:“若是现在他坐在你对面,也能一眼认出?” “那是自然。”赵函毫不犹疑回答,看了眼对面坐着的白藏,不好意思的笑笑,“打扰主持参禅了。” 白藏微微一笑,并未说话。 车帘被掀开,千雩的俊脸探进来,目光在车内三人身上扫过,不满道:“我也要坐车。” 说罢,不等众人反对,跳上马车,在赵函旁边空位坐了。 原本并不狭小的车厢因为坐了四个大男人的缘故,显得有些拥挤起来。赵函眼神漂移,望向傅舒夜:“阿夜陪我一同回京,我心中真的欢喜。” 那条蛇与傅舒夜寸步不离也就罢了,为何这陌生和尚也要跟着一同前去,实在令赵函不解。 他因为小文的事一直对清凉寺的主持心有芥蒂,听到傅舒夜说白藏主正好也要去京城,不妨同行时内心十分不乐意,但碍于阿夜面子,不好说出口。 他笑的牵强,傅舒夜看出来他内心不情愿,解释道:“白藏主此次前往京城与了因大师探讨佛法,正好顺路。有大师同行,想来此行不会寂寞。” 白藏合十道:“感谢赵施主慷慨,为贫僧省下车马费。” 赵函笑着回礼,话都说到这份上,再让和尚下车就不太仗义了。 马车空间不大,千雩一双长腿伸到傅舒夜面前,脚尖抵着傅舒夜靴子,不时做些小动作,傅舒夜装作不察,从桌子上拿了莲花酥,兀自吃的开心。 青州距京城不过三日路程,时间离皇后寿诞尚早,四人并不着急赶路,优哉游哉的欣赏路边风景,遇到不曾吃过的美食便驻足品尝,看到名川大河就下车作画,日头西斜,方发觉错过宿头,只得又赶了十几里地,到了一处城镇的客栈。 五十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快打烊时分,掌柜的拨着算盘,看见四个衣着华丽,相貌不俗的年轻男子进来,眼睛亮了亮。 “四位可是要住店?” 傅舒夜点头:“四间上房。” 掌柜的笑道:“小地简陋,只有上房两间,其余房间虽然普通,倒也干净整洁。” 傅舒夜沉吟:“那便两间上房,两间普通房间。” 眼眸望向赵函,赵函识趣的上前,从荷包里摸出纹银。 上房在二楼,傅舒夜和赵函十分自然的上楼。千雩和白藏在楼下面面相觑。 白藏微微一笑,跟着掌柜的去了一楼的空房。千雩目光幽幽的望着二楼,心里打着小算盘。 白藏关上房门,屋内空气炙闷,便走到窗边,打开了木窗。 咴儿~咴儿~咴儿~ 白藏与一只长耳朵大眼睛的生物四目相对。 灰驴十分友善,欢快的对白藏打着响鼻,尾巴甩着,驱赶嗡嗡乱飞的牛蝇。 白藏微微一笑,与灰驴打了声招呼:“你好。” 灰驴回应:“咴儿~咴儿~” 赵函除去衣物,躺进温热的水里,舒服的叹息。客栈虽小,设施还算完善,就是泡澡的汤水没有放香料花瓣,少了些情调。 赵函哼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小调儿,因为热水而泛着红晕的眼睛微微眯起。 有风拂面,赵函疑惑睁眼,他记得自己关了窗户。 木窗确实是关着的,赵函放下心,下一刻又睁圆了眼睛。 房门大开,白藏笑吟吟的站在门口,一身月白袈裟与今晚的月光一样明媚耀眼。 “我可以进来吗?” “不可以”还没说出口,白藏已经施施然走了进来,顺手关上房门。 赵函脊背一凉,深感不安。 “客栈主人养了头驴子,刚好拴在我窗外,叫声响亮,气味扰人,小僧住不惯楼下房间,想来与赵施主凑合一晚。” 白藏自来熟的在床边坐了,微笑望着赵函。 赵函被他看的毛骨悚然:“阿夜……在隔壁。” 白藏目光顺着赵函滴水的下巴往下,语气平和:“他房内有人,不便打扰。” 赵函不自在的在木桶里动了动,脸颊染上红晕。 白藏看出他的窘迫,解围道:“小僧是出家人,尘世形色在小僧眼里皆红颜枯骨,施主不必在意。” 赵函看了看水下光溜溜的自己,实在是很难不在意。 白藏在床上盘腿打坐。赵函见他闭着眼睛,偷摸摸从水里站起,拿了件衣袍裹在身上,就要往外走。 “赵施主哪里去?” 赵函打了个哆嗦,回头笑道:“房间让给你,我去楼下住。” “赵施主付的房费,怎好让赵施主住那种房间。”白藏虽然如此说,仍旧霸占着赵函床铺,没有要起身的迹象。 赵函指了指床铺:“床太小,睡不下两人。” 白藏微笑:“无妨,我晚间打坐,占不了多大地方。” 赵函无法,实在也不想与灰驴儿做邻居,就磨磨蹭蹭走到床边,尽量不碰到白藏,爬进了床里面。 白藏轻轻一吹,一丈外桌上的蜡烛灭了,房间陷入黑暗。 赵函心跳如擂鼓,见旁边人并没有什么动作,果然是在打坐,便放下心来,翻身侧躺,闭眼睡觉。 白藏斜眸,看到赵函一片圆润后脑勺,唇角弯起,倏然道:“长夜漫漫,想来赵施主一时半会也睡不着,不如小僧给你讲个故事吧。” 赵函是爱听故事的,闻言翻身过来:“什么故事?” 白藏的声音温柔,徐徐道来:“话说京城有一处避暑山庄,山庄内的温泉尤为有名,传言说经常泡那里的泉水会令人皮肤光滑,犹如新生,是以城内很多官宦家的女眷常常光顾。有一日,首府大人的千金夜宿避暑山庄,这位千金素有美名,山庄内一名小厮动了绮念,借着值守的间隙潜入女眷沐浴的院子,果然看见汤池内有个美女。” 说到这里,白藏故意顿了顿,果然听见赵函接口:“那避暑山庄我知道的,小时在京城的时候常跟母后去玩。那小厮看到了美女,然后呢?” 黑暗中,他眼睛亮亮的看着自己,白藏唇角笑容更深,继续道:“小厮心头狂跳,绕过屏风,闯入浴池,想对那美人行不轨之事,却被看到的情景吓得尿了裤子。浴池中确实泡着个美人,只是那美人只有头颅,汤水以下,全是骸骨。” 赵函本以为是个情色故事,没想到峰回路转,吓了一跳。深夜寂寂,他们寄宿在这偏僻的小镇,赵函感觉窗外都飘着鬼影,吓得拉起被子蒙住头,口中叫道:“你骗人!首府大人家里根本没有千金,他只有个长子,在翰林院读书。什么美女骷髅,全是假的!” 五十一色心 白藏笑道:“既然知道是假的,又为什么要害怕。” “知道是一回事,害怕是另一回事。”赵函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沉沉的,带着丝怒气。 白藏从捉弄赵小王爷的过程里得到满足,微笑道:“小僧在这里,有什么鬼怪都是不敢靠近的,赵施主且可安心。” 赵函似乎是在被子里哼了一声:“不正经的和尚。” “其实那小厮看到的是溺死在温泉里的女子,每晚都会出现在生前溺死的地方……” 赵函捂住耳朵:“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故事了!你不要再讲!” 白藏饶过他,念了段清心咒,听着赵函的呼吸逐渐平稳,伸出手,帮他把蒙在头上的被子扯了下来。 赵函睡得很踏实,只在半梦半醒间叫了几声“狐狸”,把白藏的衣角攥在手里,便没再有什么动静。 白藏听着隔壁噼里啪啦的响动,心满意足的侧躺到枕头上,一觉睡到天明。 小客栈的早餐差强人意,白藏看了眼桌上的青菜白粥,说自己近日辟谷,出门上了马车。余下千雩肿着一只眼睛,对着桌上的馒头发呆。 赵函穿好衣服下楼,碰到刚起床的傅舒夜。 “早,阿夜。”赵函昨晚睡得很好,一脸神清气爽。 傅舒夜狐疑的看着他泛着红润的眼角:“气色不错。” 赵函笑嘻嘻道:“阿夜的气色也不错。” 傅舒夜转眸望向楼下发呆的千雩,不冷不淡道:“许久没有活动过筋骨了,昨晚稍微练习了一下,筋骨舒展了,心情也就好了。” 他看起来并不像心情好的样子,赵函一脸莫名的下了楼。 千雩咬了口馒头,酸的皱了皱鼻子。傅舒夜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 “阿夜,不吃饭吗?”赵函在背后喊。 傅舒夜挥了挥手,钻进了马车。 赵函坐到千雩对面,指着他鼓起的眼泡:“你的眼睛……” 千雩面容暗淡,闻言抬眸:“昨晚他差点把客房炸了,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听到。” 确实什么都没听到的赵函:“……” “阿夜为什么要炸客房?”赵函喝了口粥,眉头皱了皱,强忍着咽下肚,“哇,这粥怎么是辣的?是给人喝的东西吗?!” 已经喝掉半碗粥的千雩:“……” “或许是我操之过急了。”千雩自我总结。 见他还要继续喝粥,赵函忙阻止:“车上有点心,咱们还是吃点心吧。” 等他们回到马车,圆形小桌上的点心盒子已经空了大半,赵函甚至看到半只热气腾腾的烧鸡。 “这鸡是哪里来的?”赵函不客气的撕下一只鸡腿,把剩下的递给千雩。 千雩嗅了嗅:“一股狐狸味。” 白藏斜睨了他一眼。千雩对他冷笑,鼓起的眼泡和唇角的伤令这个邪魅的表情变了味道。 白藏微微一笑,看在某人昨晚被暴揍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千雩吃光了一股狐狸味的鸡,鲜红的舌头舔着上唇。 傅舒夜一手支在软枕上,正闭目养神。千雩的目光把他视奸一遍,心里的小九九并没有因为身体的疼痛而偃旗息鼓,跳跃的小火苗反而越挫越勇。 五十二同床共枕 白天四人皆心事重重,没了游山玩水的兴致,脚程快了不少,还未至傍晚便到了驿馆。 傅舒夜提议再往前赶一段路再投宿,千雩强烈反对,白藏竟也跟着反对,赵函无可无不可,最后二比一,傅舒夜不情不愿的跟着他们进了驿馆。 官员们侍奉的十分尽心,不但美酒佳肴悉心款待,还遣了几名美姬伺候。赵函和傅舒夜如鱼得水,美姬贴着身子又是喂酒又是喂葡萄,看的千雩咬碎一口银牙。 晚间歇息,白藏再次出现在赵函房门口。 赵函眼神游移:“今日没有驴子。” “没有。”白藏点头。 “那为何……” “昨晚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我不想听了。”赵函毫不犹豫的关上了房门。 房门被扣响,赵函不耐的走到门口,深吸口气,打开房门。 门外空荡荡,并没有那讨人厌的和尚。 赵函心下一松,关上门,熄了灯,睡觉。 刚躺到床上,房门又响,赵函起身,开门,门外并无一人。 是谁在恶作剧?等了片刻,四周一片沉寂。赵函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产生了幻觉,便又躺下,等到刚有睡意,敲门声又响。 赵函生气了,索性打开房门,爬到床上。 过了不久,叩门声再次响起。 赵函脊背窜起一股凉意,睁大眼睛看着两扇木门。 他可以确定门口没人,更可以确定敲门声是从门口传来…… 敲门声一下一下,响个不停,听久了莫名哀怨。 赵函炸了毛,一溜烟跑到一楼,敲响了白藏房门。 房门立即打开,白藏身穿中衣,微笑看着赵函。 赵函脸色发绿:“有鬼。” “赵施主胡说什么?”白藏一脸坦然。 赵函看了眼他亮堂堂的房间,只觉桌上的烛火无比温暖,有着降魔除妖的法力。 “我可以进去吗?”赵函问。 白藏稍微犹疑,看到赵函期盼的眼神,闪开了身。赵函一溜烟儿窜了进去。 如同看到一只自入虎口的羊羔儿,白藏微微一笑,露出颗雪亮的小尖牙。 夜晚,繁星点点,月大如盘。 “赵施主不要抱小僧。” “我感觉有点冷,你感觉到了吗?” “时令已经入夏,小僧并不感觉冷。” “我感觉胸口沉重,喘不上气,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你把两床被子都压在身上,喘不上气是正常。” “我一半身子火热,一半身子冰冷,一定是招惹到了厉害的鬼魂。” “是小僧的身子在发热,赵施主,请你松开手好吗……” 一墙之隔。 “我一半身子火热,一半身子冰冷……” 傅舒夜冷笑:“连台词都要抄袭别人的吗?” 千雩恬不知耻的继续往床上爬:“触碰到你的那一半火热,被你冷酷的言语伤到的心冰冷。” 傅舒夜的拳头捏的啪啪响:“我能让你全都变成冰冷。” 千雩无赖道:“以前都是一起睡的。” 他缠上来,一双手无骨般在傅舒夜腰畔游移:“我变成小蛇,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傅舒夜吐出口气,他连忙又道:“你不同意,我绝不越雷池。” 傅舒夜的指尖点上他的额头,金光闪过,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缠上傅舒手腕,吐了吐信子。 “罢了。”傅舒夜实在被他缠的累了,这货不记打,哪怕今晚被打成残废,明天还是要拖着一条腿前来纠缠。 小蛇欢快的蹭到枕头边,尾巴敲了敲枕头,示意傅舒夜快躺下。 傅舒夜刚沾枕头,小蛇便贴着他脸颊,盘成一圈,安详的闭上眼睛。 傅舒夜见他老实,指尖沿着小蛇头顶,滑到尾巴尖儿。小蛇看他一眼,傅舒夜道:“睡吧。” 小蛇便又闭上眼睛,暗暗数着数。 天光大亮,枕头边已经不见了小蛇,傅舒夜起身,倏然僵住。 修长的手指滑过脖颈,傅舒夜盯着指尖看了许久,脸色有些绿。 再摸了摸胸前,腰侧,双腿,均黏腻腻,湿哒哒,傅舒夜闭了闭眼,压抑住澎湃的情绪,叫来小厮。 赵函与白藏在马车内等了许久,才见千雩撩帘进来。千雩一脸春光荡漾,耳上银环跃动着快乐的音符。 又等了许久,傅舒夜终于现身,换了身檀紫色锦衣,黑眸如同寒星,带着肃杀之气。 “让车夫加快脚程,今日务必到京。” 赵函有些为难:“还剩下至少两天的路程,即便快马加鞭,也难在今日抵达。” 傅舒夜摇着扇子:“我说今日到就必须今日到。” 赵函看了眼白藏。 白藏笑道:“骷髅阁主神通广大,实在是难为你跟我们凡夫俗子一起行车赶路,你若是着急,自可腾云飞去。” 五十三你喜欢红蛇还是绿蛇 傅舒夜大声道:“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是得道高僧,其实……” “旅途枯燥,还是应尽快赶路,早日到京城的好。”白藏转向赵函。 赵函:“……” 傅舒夜掏出张符纸,贴在车轮上,马车疾驰,速度快了三倍不止。 天还没黑,他们已到了京城。 赵函去宫中给皇帝皇后请安,吩咐车夫将傅舒夜等人送到自己的别院,自己今晚可能会被留宿,所以不用等他。 白藏路上便飞鸽传书了因大师,马车还没停稳,普渡寺的小和尚已经等在了路边。白藏下车跟小和尚施施然离去,余下傅舒夜千雩两人在京城内转悠。 天气越来越热,女子们换上了单薄的罗衫。天朝推崇婉约之美,街上举目皆是弱柳扶风,楚腰纤细,绫罗飞舞间,一派盛世悠闲。 傅舒夜吃掉两块糖糕,甜腻到了嗓子眼儿,看千雩也不似那么讨厌了。 千雩窥他脸色,知道风雨已过,指着河边笑道:“那边有人放灯,阿夜我们去看看吧。” “有甚好看?”虽如此说着,仍旧被千雩拉去河边,傅舒夜看着他付两枚制钱买了只莲花灯,学别人样子放入河中。 数十只颜色各异的莲花顺流而下,飘到下游,被几个顽童打捞起来,嘻嘻笑着捧回家去了。 光影之中,千雩眉眼弯弯,也在笑。 傅舒夜看着他,不自觉弯了唇角。 “今日恰是乞巧。”千雩凑到他身边,眼睛亮晶晶。 傅舒夜咬着糖葫芦,含含混混应了声。 见他要走,千雩忙上前一步,道:“我求了姻缘。” “牛郎织女管的是人间姻缘,你们妖族还是要靠月老。”傅舒夜打趣,“你若是真想嫁出去,我去找月老要截红线……” 千雩眸带希冀,只听他继续道:“再帮你栓到哪条蛇尾巴上。话说你是喜欢白色的还是青色的,听说还有红色的赤练蛇,红配绿,大俗大雅。” 千雩目光暗淡下来,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着回了赵函的别院,傅舒夜沐浴,将千雩拒之门外。千雩在夜风中站了会,感到些许萧瑟,化作缕轻烟,钻入门缝,在屏风外盘旋,飞到软塌。 傅舒夜洗完澡,一条绿油油的小蛇肚皮朝上躺在锦褥上,已经睡熟。 傅舒夜拎起蛇尾巴,扔到枕头旁,掀开被子,侧身躺下。 尚未入眠,悉悉索索一阵声响,然后指尖微凉,傅舒夜在黑暗中睁开眼眸。 抬起右手,手腕上多了道红绳,再去看枕边,小蛇甩了甩尾巴,尾巴尖儿上也绑着条红绳。 傅舒夜笑了笑,右手缩进被子,抚摸手腕红绳,时下流行的相思结,那笨蛇不知从谁那里学来。 庭中紫薇花香浮动,随风入梦,流火盛夏,悄然而至。 寅时刚过,小黄门来请傅舒夜入宫,四名内监弯腰侯在别院门口。傅舒夜睡眼朦胧,被他们簇拥着上了马车。 赵函等在宫门口,见傅舒夜从马车上下来,开心的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个包子。 包子尚且冒着热气,傅舒夜咬了一口,蟹粉牛肉馅儿,香气四溢。 赵函遣退了内监,自己带着傅舒夜往宫殿深处走,一路絮絮叨叨。傅舒夜精力全在包子上,直到赵函推了自己一把。 晨曦微露时分,一缕晨光洒落巍峨宫殿一角,掀开夜色薄纱,带着水雾的空气折射出道道虹彩,在红墙绿瓦间如同曼妙精灵。 十二名身着宫纱的女子,螓首低垂,身段婀娜,由内侍引着,穿过角门,迤逦朝慈元殿而去。 晨光在少女们身上洒下柔和的金色,妙龄女子们如同朝露般美好,朝阳似是为她们而生,令人望之而觉生命之蓬勃。 “今年新选入宫的侍女。”赵函道,目光遥遥追随着那些女子,“她们被送去母后那里,我们也赶快过去吧。” 他们到了慈元殿,那十二名少女果然立在中庭,皇后端坐檐下,正听太监讲述少女们身家背景。 “母亲。”赵函奔到廊下,朝皇后行了一礼。 他额角有刚刚奔跑冒出的细汗,皇后拿锦帕替他擦拭,责怪道:“这么大的人了,仍旧莽撞的像个孩子。你那朋友可请了来?快让我看看是什么神仙人物,让你这样时时刻刻嘴边念着,心里想着。” “请来了,请来了。”赵函把傅舒夜拉到皇后面前,“这便是我那神仙朋友,骷髅阁主人傅舒夜。” 傅舒夜微微一笑,遮蔽朝阳的最后一缕云翳散去,金色的光芒洒落大地,庭院中瞬间明媚。 五十四守宫砂 这年轻人的相貌落入众人眼中,一身青釉蓝的锦衣,墨发三千被一根同色缎带束起,清风霁月不及他眼底微波,牡丹国色不及他唇边浅笑芳华,长身玉立,单是站在那里,便超脱了凡尘俗物,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皇后暗暗赞叹,不住点头:“果然是谪仙似的人物。函儿这些日子,多亏傅公子照顾了。” 傅舒夜笑道:“赵小王爷生性豁达,能与他做朋友是在下的荣幸。” 赵函目光一直在庭内十二个少女身上打转,问皇后:“母后,这些是选来慈元殿的宫女吗?” “殿内宫女年纪渐大,到了遣散出宫的年纪,你父王便命人从官宦人家中选了这十二名少女,填充慈元殿空缺。”皇后看赵函模样,抿唇笑道,“你若是喜欢,挑两个带回青州吧。” 知子莫若母,赵函笑嘻嘻谢恩,挑了两名姿容上乘的少女,牵了手,带到庭前。 “咦,这手臂上是什么?”赵函伸手,想去拉其中一位少女衣袖,被少女害羞带怯躲开了。 皇后与身边嬷嬷对视一眼,抿唇低笑。 傅舒夜眸中也有笑意。 少女们所穿罗纱单薄,天朝织锦技术发达,有上等轻薄如蝉翼的素纱襌衣,她们今日所穿虽然并非如蝉翼般清透,但也可清晰看见手臂。只见十二名少女娇嫩如莲藕般雪白的手臂上都有一颗殷红似血的斑点。 “小王爷,那是守宫砂。”旁边的嬷嬷好心提醒。 “守宫砂……”赵函想到什么,脸上倏的红了。 “现在知道害羞了,刚刚上手扯人衣袖的又是谁?”皇后打趣道,转眸望向傅舒夜,“傅公子中午便留在宫中,与我夫妇二人和小儿一起进膳如何?” 傅舒夜自是答应。皇后让赵函陪他,自己领着那十名少女进了内殿。 “真的洗不掉么?”赵函仍旧在研究少女手臂上的守宫砂。 两名少女对视一眼,脸上带着红晕,轻轻摇头。 “除非破身,守宫砂才会消失,否则终身不退。”傅舒夜道,微笑望着两名少女,“不知佳人芳名。” 少女们对视一眼,吃惊于傅舒夜的容貌,心如鹿撞,羞赧报上姓名,一个叫柏青青,一个叫陆酉君。 柏青青是京城人士,父亲在京为官,家中还有两个幼弟。陆酉君出身江南,父亲原是京官,十四年前调任到杭州府,在那里认识了温婉多情的陆母,生下陆酉君。 中午,皇帝设家宴,款待傅舒夜。傅舒夜些许日子没有吃到宫中美食,着实有些想念。一席饭宾主尽欢,傅舒夜喝了点小酒,回到别院后还有些熏熏然。 赵函送他回房,四下张望,不见千雩身影。 “早晨我说口渴,让他去西域摘一只新鲜蜜瓜解渴,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傅舒夜眼眸微眯,眼角泛起桃花色红晕。 “啧啧,”赵函感叹,“千雩兄对你的心意真是令人感动。” 他见傅舒夜眼眸微合,右手轻轻揉着太阳穴,便叫来下人,吩咐给傅舒夜煮些醒酒汤。 五十五皆是红粉骷髅 “别让两位美娇娘苦等。”傅舒夜眼含促狭,伸手推他。 赵函红了脸:“别胡说。” 傅舒夜望着他笑。 门外小厮声音传来:“王爷,有个和尚找您,说是您的朋友。” “啊,他怎么来了。”赵函从椅子上跳起,往外跑。 傅舒夜很想去瞧瞧热闹,但体乏头晕,喝了小厮送来的醒酒汤,迷迷糊糊上床睡了。 傍晚醒来,千雩仍旧没有回来。傅舒夜坐在床边发呆。 王府庭院中鸡飞狗跳,傅舒夜动了动手指,房门无风自开,他抱着枕头,饶有兴趣的看戏。 白藏一身月白袈裟,仙风道骨,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赵函炸毛般跳来跳去,身后多了条尾巴,他撞倒了小厮,打翻了石桌上的酒壶,躲到木棉花树后,偷眼去看白藏。 白藏合十:“阿弥陀佛。赵施主命格属阴,极易沾染妖邪。贫僧建议赵施主这几日戒骄戒躁,戒色戒欲。” 赵函跳脚:“这尾巴明明是见了你之后才长出来的!” 白藏一脸道貌岸然:“赵施主怎么不说是见了厢房内两名女施主后长出来的?” 赵函被他气的胸口起伏:“人家好端端两个温良女子,怎的在你口中就成了妖邪?” 白藏道:“赵施主不要被表象所迷,眼前娇媚容颜,画皮之下,却是枯骨脓血。” “我看你才是枯骨脓血。我好端端的娶个侍妾,关你这和尚哪门子事,跑来与我说教。”赵函话未说完,手臂一阵奇痒,拉开袖子,两只手臂长满了黑黄相间的茸毛。 赵函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白藏对旁边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小厮微微一笑,小厮两股战战,露出惨兮兮的表情。 “莫怕,贫僧定会为你家王爷驱除邪祟。” 小厮哆嗦着点头,眼睁睁看着那妖僧抱起自家王爷朝卧室走去。 傅舒夜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毕竟是天子脚下,你这么明目张胆的惹事,不怕招祸上身么?” 白藏给他一个风光霁月的背影:“贫僧怎么会惹事?只是关心小王爷的身体,一片忠心,可鉴日月。” 待到晚饭时分,醒转的赵小王爷含泪做了个决定。旁边的白藏喝了口香茶,面带微笑,用鼓励的目光将他望着。赵小王爷心如刀绞,彻底放弃了纳妾一事。 两名少女被遣散回家,作为补偿,赵函送了许多金银玉器给她们。 马车离开前,柏青青掀开帘子想最后看一看风流多情的小王爷,一个白衣和尚站在王府门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她探了探头,和尚对她微笑,高大的身形将王府大门遮的严严实实。 柏青青幽怨的叹了口气,收拾心思,放下了帘子。 京城某户人家。 五口之家,父亲在朝为官,虽然品阶不高,但家中富裕,在繁华处置了房产,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这天私塾读书的两个儿子放学回家,母亲正在厨房做饭,儿子们便围在院中,在浓阴下玩玻璃球。 厨房内热气腾腾,饭菜的香味飘入庭院。长子嗅了嗅,朝厨房笑道:“娘,是梅干菜蒸肉!” 母亲擦去额头汗水,把一碗梅干菜蒸肉从蒸笼里取出,笑道:“你们最爱吃的。” 两个儿子收拾了玻璃球,从水井打水净手,跑到餐室。 母亲疼爱儿子,饭菜做的很丰盛,除了桌子正中香喷喷的梅干菜蒸肉,还有一盅鸡汤,一盘虾仁炒蛋,一盘院中自种的时蔬和一份熘肝尖儿,配上四碗米饭,巧妇之做,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见二子伸手去抓筷子,母亲敲了敲他的手:“去叫父亲。” 二子吐了吐舌头,跑去叫来在书房读书的父亲。 当时正是七月流火的天气,孩子吃的尽兴,饭桌中央的梅干菜蒸肉不多时便见了底。天气炎热,两个儿子一身大汗。 母亲边收拾碗筷,边对两个孩子说:“去浴室洗澡吧。” 父亲在旁边喝茶,笑着捋了捋胡须:“小伙子体内火旺,不比我们。” 两个儿子欢呼一声,从灶房舀了一桶热水,抬着去了浴房。 等母亲将厨房清理完,父亲喝完了壶里的茶,仍旧不见两个儿子出来。 “怎么今日洗了这么久?”母亲说着,走到浴房,敲了敲门,“洗好了就出来吧,别在里面玩闹。” 门内静悄悄的,母亲等了会儿,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水响,以为两个孩子玩闹故意不理自己,笑道:“快些出来,晚上还有课业。” 母亲回了厢房,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个儿子仍旧没有出来。 五十六血水骷髅 母亲心中疑惑,再次来到浴房,敲了几声。 浴房中了无声息,母亲唤两个儿子的乳名,没有人应答,她便推开浴房的门,走了进去。 热水蒸腾起来的雾气已经散了,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正中央的澡盆周围一圈儿水渍,旁边的木椅上胡乱丢着两个孩子的衣衫,但不见人影。 母亲以为两个儿子偷偷溜出去玩了,走到窗户旁,往花园中张望。泥土湿润,没有脚印,母亲心下泛起不安,一迭声唤着两人乳名,并没有回应。 母亲的目光落到房屋正中的浴盆上,一步步朝那边走,鼓起勇气朝里面望了眼。只看了一眼,母亲的瞳孔骤然收缩,剧震之后失声尖叫。 傅舒夜与千雩相对而坐,旁边是赵函和白藏。 虽是清晨,天气仍旧炎热,亭内侍奉的婢女为他们打扇,小厮又捧来冰盆,放在周围,方才凉快些许。 傅舒夜吃着冰镇蜜瓜,享受早起的第一缕清甜。 千雩一根手指缠绕着自己的发丝,一只手托腮,看傅舒夜吃瓜,脸上表情比吃瓜的人还享受。 “京城离西域不过数百千里,为何今早才回?”傅舒夜吃上了瓜还不忘兴师问罪。 千雩指了指脖颈上一处极浅的伤痕:“跟一只河妖打了一架。” “编瞎话也不过过脑子。”赵函道,“西域各国地处沙漠,水族很少,那里即便有河妖也不会怎样厉害。” 千雩摆手:“不是在西域,架是在东海打的。” 白藏放下茶杯:“你从西域跑去了东海,又从东海回来?” 千雩点头,一脸“有什么问题吗”的表情。 傅舒夜又拿了片蜜瓜:“去东海作甚?” 他随口一问,千雩却眼眸微闪,神神秘秘起来,修长的手指在乾坤袋中摸啊摸,摸出来一样物事,献宝似的推到傅舒夜面前。 是一颗蚌。 那颗蚌在石桌上跳啊跳,艰难的自己掰开了两扇贝叶,将内脏展露在傅舒夜面前。 傅舒夜眉毛挑了挑。 一只,两只,三只……蚌扔在石桌上啪啪作响,有些还在不甘的扭动身躯。千雩仍旧在乾坤袋里掏着。 赵函无语:“你跑去东海,就是为了这四……五只贝?” “这不是普通的贝。”千雩道,桃花眼泛着光,“我将东海的巨型蚌精痛扁了一顿,才抢过来的。” 傅舒夜从那五只蚌的嫩肉里摸出五颗硕大圆润的珍珠,淡紫、浅橘、深黑、樱花粉、落日金,五彩斑斓,珠光宝气。 白藏拿起鹅蛋般大小的珍珠:“这般大小,做饰品笨拙,磨粉内服浪费,如同鸡肋,还值得你兴冲冲跑去东海打架抢?” 他望向千雩,目露疑惑。 傅舒夜从白藏手中拿走珍珠,与其余四颗一并收入袖中:“管它什么用处,好看就行。” 千雩脸上的笑意放大:“你若是喜欢,我明日再去找那蚌精要几只。” “这珍珠不是凡品,那蚌精应该也只得这五颗。”白藏道,端起茶杯。 五十七竟如此深情 赵函十分有眼力见的替他续满茶水。 一名小厮领着个女子朝这边走来。白藏眸光扫过,刚刚翘起的唇角复又拉平。 傅舒夜认出那女子是昨日刚被赵函遣走的柏青青,不过一夜,又找上门来。傅舒夜眼带促狭,望向赵函。 柏青青看到赵函等人,紧走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赵函吓了一跳:“这是为何?” 柏青青眼睛浮肿,显然是哭了一宿。 傅舒夜啧啧感叹,竟如此深情。 白藏脸色十分不好看。 “请小王爷为小女做主。”柏青青眼泪清泉一般,缓缓顺着腮边流下。 她深深拜倒,跪伏于地,仿佛只要赵函不答应就长跪不起。 赵函只得将她扶起:“有什么事,且慢慢说。” 柏青青擦了擦眼角泪水,仰头道:“昨夜归家,本以为与父母兄弟团聚乃是幸事,不想天降灾祸,遭逢巨变。官府查不出缘由,便要草草结案,但我那两个弟弟死的实在冤枉。青青念与小王爷有过数面的缘分,恳请您上书大理寺,重新彻查我家冤情。” 赵函看了白藏一眼。 白藏起身,整了整袈裟:“既然有冤情,贫僧出家人慈悲心肠,也想去看个究竟。” 赵函心头一喜,对柏青青道:“我同意了,你先回去,等我上奏了大理寺,立刻去你家查案。” 在赵函前往柏家之前,大理寺已经数次来访,却什么都没有查出来。死的毕竟是当朝官员的儿子,御史台的副长官周世茂带人在柏家进进出出大半天才宣布结案,给足了面子。 赵函遣散了浴房外站着的守卫,与白藏走进去。 “柏青青昨日归家晚,不知道事情经过,只是说自己到家后听到院内哭声,问了母亲和父亲才知道两个弟弟已经没了。”白藏道,打量这间普通的浴房。 浴房一侧并排放着几个置物架,挂着换洗下来的衣衫,正中央是浴盆,两个装水的木桶伶仃倒在旁边,地板潮湿,自昨晚起便有许多人进出此处,留下纷乱脚印。 赵函站到浴盆前,一股腥臭气息扑面而来。 那浴盆之中,赫然盛着满满一盆血水。 “发现儿子不见的是柏家的女主人,她说一家人吃完晚饭,两个儿子便来浴房洗澡,但是过了一个多时辰仍旧不见他们出来。”白藏也看着那盆血水,眸中有沉思之色。 赵函接着他的话继续道:“女主人便推门进来查看,发现浴房空无一人,两个儿子成了盆中血水。” 白藏闭上眼眸,感受空气中气流波动,半晌缓缓睁开。 “可有妖邪气息?”赵函问。 白藏摇头:“此事确实蹊跷。” “难道是人为?”赵函道,皱起眉头,“可两名少年不过总角,很难想象会与人结怨。” 白藏伸出两跟白生生的手指,探入浴盆。 “这血水古怪的很,你莫要……” 赵函话未说完,白藏已在血水中搅了搅。赵函一脸不可直视。 指尖微麻,白藏收回手指,一眨不眨的看着逐渐泛起黄色的指尖,放到鼻尖嗅闻。 五十八大……大守宫! “走吧。”白藏把手缩回袖子,对赵函道,“去别的地方看看,或许会有线索。” 赵函与白藏走后不久,宫里内侍来别院传话,钦宗请傅舒夜入宫品评洛阳新供牡丹。 傅舒夜便坐上金顶小轿,去了文德殿。千雩化作小蛇,死皮赖脸缠上傅舒夜手腕,同样被带进了宫。 钦宗皇帝容貌清隽,身子骨稍显单薄,年少时南征北战,如今垂暮,清减下来,一双凤目仍旧清透明亮。 钦宗爱惜人才,上次见傅舒夜仙人风姿,心中喜爱,便借着洛阳新供牡丹的由头再次宣他入宫。 一堆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小蛇被花粉味熏得昏昏然,耳中听得钦宗高谈阔论,十分厌烦,在傅舒夜袖中打了个喷嚏。 傅舒夜扯住他的尾巴:“不喜欢便去别处逛逛吧。” 小蛇顺从的被他扯下,放到一株紫蕊牡丹根下。 “这是你养的蛇吗?” 旁边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傅舒夜回眸看去,是个俊秀男子,正含笑看着自己。 傅舒夜回他一笑。 男子虽然年轻,但身上朝服深紫,头戴三梁冠,是从二品的装束。 “小蛇很可爱。”男子见傅舒夜眉眼温柔,似乎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便与他攀谈起来,“我也喜欢养宠物。” 这男子气质温润,加上面容俊朗,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傅舒夜便与他交流起了养宠物心得。 清谈结束,钦宗皇帝热情的赠送了傅舒夜两盆玉蕊牡丹。傅舒夜谢恩接过,在花园中站了会儿,内侍们开始收拾杯盘碗盏,深紫朝服的男子与他拱手道别,周围归于平静,仍旧不见小蛇游回。 小黄门前来引傅舒夜出宫。傅舒夜捧着两盆枝头繁重的牡丹,跟着小黄门走出月亮门,手腕上的红线动了动。 傅舒夜看了眼前面带路的小黄门,弯了弯唇角。 化出分身,跟着小黄门出宫。傅舒夜念个隐身诀,顺着红线指引,朝一处偏殿而去。 傅舒夜穿过偏殿暗红色的墙壁,看到千雩正蹲在院中,旁边还有一个老太监,两人都目不斜视,盯着地上一个青瓦缸。 这偏殿地处偏僻,是宫里内监的住所,院中一颗岑天大树,枝繁叶茂,将天光遮挡,树荫之下,阴凉舒爽,摆放着一个藤椅,一只茶炉。想来老太监们闲时便在这里烹茶小憩。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千雩扭过头,朝傅舒夜在的地方看了眼。 傅舒夜对他笑了笑,走到他身边,手中折扇不轻不重的敲了下他的脑袋。 千雩露齿一笑,指了指墙边的那个青瓦缸:“好东西。” 老太监笑道:“是好东西。” 一张风干橘子皮似的脸转向千雩,露出泛黄的牙齿,老太监起身,从藤椅上拿起一包东西,又走了回来。 他打开青瓦缸上覆盖着的石板,用铜匙从纸包中挖出一勺殷红色的粉末,撒入瓦缸。 瓦缸内传来多脚动物爬动的声音,有几只探出脑袋,又迅速缩了回去,长长的尾巴在缸口扫过。 老太监呵呵笑着,长满褐斑的手伸入瓦缸。 千雩咬了咬唇,抬头看了眼傅舒夜。傅舒夜也目不转睛的盯着那青瓦缸。 只见老太监从中摸出条七八斤重的暗青色壁虎,壁虎比他手掌还大,腹部鼓鼓,显然刚吃饱,伸出分叉的舌头,在空气中探索。 千雩下意识往后退。 老太监故意逗他,把壁虎往他面前送了送。壁虎暗棕色的眼珠定格在千雩身上,柔软的肚子鼓动了一下。 “别怕。”老太监笑道,献宝似的把壁虎举起。 “这条也太大了些。”壁虎虽是五毒,千雩作为蛇中王者并不怕它,但这老太监举止诡异,令他有些毛骨悚然。 “养了三年,体型当然不会小。”老太监颤巍巍起身,握着那条壁虎,朝院子一角走去。 院子角落有一处炉灶。老太监拿来桑树皮,将手中壁虎裹住,往炉灶内添柴,生起火来。 傅舒夜手中折扇再次落下,敲了敲千雩的脑袋:“该走了。” 千雩望着那老太监,疑惑道:“他生火做什么?总不会是要烤壁虎吃吧。” 傅舒夜穿墙而过。千雩忙不迭跟上,一路百思不得其解。 傅舒夜分花拂柳,慢悠悠道:“听说宫廷内监会养一种暗青色的小壁虎,每日喂食朱砂。等到壁虎大了,便放在阴瓦上烤干,碾碎入药,点在刚入宫的女子臂上。” “守宫砂!”千雩恍然,拍手道,“原来是做这用途。” 五十九可以还俗吗 他拉起傅舒夜一只胳膊,仔细端详:“早知道问那老太监要些。” 傅舒夜打落他的爪子:“那玩意只对女子有用。” 两人回到别院,分身傅舒夜端端正正坐在亭子中,面前是两盆国色天香的洛阳牡丹。 傅舒夜挥了挥袖子,分身化作一阵清风,被收入袖中。 千雩打了个喷嚏:“让那破花离我远点。” 傅舒夜抱着牡丹回房:“花又没有腿,只能你离它们远些了。” 赵函和白藏晚间才回,两人一脸疲惫。傅舒夜不用问就知道案子查的并不顺利。 白藏伸出两根手指,原本葱白的指尖已成了深褐色,他晃悠了一下:“除了这两个指头,一无所获。” 千雩鼻尖耸动了一下:“这味道……” 三人扭头看向他,千雩皱了皱眉:“好恶心。” “明日再去一趟柏家吧。”傅舒夜道,金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赵函点头:“暂时排除了第三者作案的可能,白主持又说不是妖邪所为,实在是没有头绪。” 白藏起身:“明日普陀寺讲法,我今晚便要回去准备,不能陪你们过去了。” 傅舒夜摆了摆手。白藏望向赵函。赵函嗫嚅半晌,呆呆道:“哦,你好好讲。” 白藏微微一笑,披着月光走了。 赵函看着白藏的背影发了会呆,突然开口问道:“出家人也是可以还俗的吧。” 千雩狐疑的望向他。 赵函望向傅舒夜,寻求肯定。 傅舒夜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三藏法师在女儿国动过入红尘的念头,辩机和尚也曾与高阳公主私通,更何况某个不正经的和尚。 赵函似乎放下心来,问傅舒夜要了盆粉蕊牡丹,回自己房间去了。 怕案子悬而不结,柏青青为此伤心难过,赵函、傅舒夜和千雩三人一大早便到了柏家,重新把浴房里外看了个遍。 傅舒夜捏着鼻子看那盆血水。赵函在旁陈述案情经过。 千雩厌恶房中味道,不想靠近,在浴房外不耐烦的叫唤:“看完了吗?一盆血水有什么好研究的,看了那么久。” 傅舒夜与赵函从浴房出来,在院中停留。千雩忙凑过来。 傅舒夜大概了解了案情,沉吟:“你说他们吃完晚饭,两个小孩子便到浴房洗澡……” 赵函点头:“正是。” “他们晚饭吃的什么?” “啊?”赵函讶然,“这个倒是没问。” 傅舒夜微笑:“那便问问吧。”脚下一转,朝柏家女主人厢房走去。 柏母经历此突变,憔悴的不成人形,听到赵函询问当日情景,忍着心中剧痛,再次把那日经过一一陈述。 “您还记得那晚你们吃了什么吗?”赵函问。 柏母想了想,道:“一盅鸡汤,一盘虾仁炒蛋,一份蔬菜,一碗熘肝尖儿,还有他们最爱的梅干菜蒸肉。” 提及儿子,柏母悲从中来,再次痛哭流涕,然而眼泪早已流干,只能红肿着眼睛,泣不成声。 赵函安慰着柏母,谴责的看了傅舒夜一眼。 六十它们……在交尾 傅舒夜叹了口气:“节哀顺变。介意我们去厨房看看吗?” 见柏母摇头,傅舒夜起身,率先朝厨房走。 千雩跟在身后:“浴房里的气味真是难闻,但是总觉的有些熟悉。” 傅舒夜看他一眼,笑了笑。 厨房陈设简单明了。因为家逢惨剧,柏家没再开过火,锅台冷灶,有些凄凉。 傅舒夜大概观察了一下,缓缓踱向屋角。那里放了几个坛子。 柏母解释道:“是腌菜的坛子。” “梅干菜?”傅舒夜挑眉。 柏母指了指较大的那个深褐色陶坛:“梅干菜都是放在那里,随吃随取。” 傅舒夜俯身,翻开陶土坛子的木盖。 千雩探头看了眼,“咦”了一声。 柏母见他神色,也往坛子里望去,一看之下往后连退两步:“这……这……” 家中小儿喜欢吃梅干菜蒸肉,柏母便腌制了很多梅干菜,盛放在坛子中。这只深褐色陶坛辅一打开,香味扑鼻,而在厚厚的梅干菜上方交迭着两只一尺来长的大守宫! 赵函站在坛子旁边,里面的光景看的真切,脸上一红:“它们……在交尾。” 两只深青色大守宫紧紧贴合,腹部不停鼓动,交迭的尾尖流下晶亮的银色液体,流入下面的梅干菜中。 “古书记载,守宫的精液极毒,人如果不小心吃了,就决不能碰水,哪怕一滴水沾到身上,不管在什么部位,整个人的骨肉都会化为脓血。”傅舒夜淡淡道,他望向柏母:“你的两个儿子吃了这混有守宫精液的梅干菜,你又让他们去洗澡,两人应是当即就化在浴盆中了。” 柏母闻言,眼前一黑,内心悲痛几乎令她无法支撑,倒了下去,捂着胸口痛哭失声:“竟然是……竟然是因为我么……” 赵函忙扶住她。柏母仍有些不可置信,端庄秀美的脸上满是凄惶:“竟然是我害了他们……我害了我的儿子……” 赵函命下人将柏母送回房间,看着妇人因得知噩耗而显得更加单薄瘦弱的身躯,唏嘘不已。 “阿夜,你是如何得知……”赵函问,他与白藏也检查过厨房,但是都没想过翻看腌菜坛子。 傅舒夜叹了口气:“我也是昨日进宫,看到内监研制守宫砂才想到这层。” 千雩恍然:“那个味道……怪不得我觉得熟悉!”浴盆里血水的味道跟他在老太监养守宫的坛子里散发出来的气味有五六分相像。 傅舒夜摸宠物般摸了摸他的脑袋,表示赞赏。 柏青青在秀坊做工,晚间归家,听父亲诉说了两名幼弟的死因和事情前后经过,悲从中来,顾不上吃晚饭,便到了赵函的别院拜访。 柏青青梨花带雨,清秀的面孔泪痕斑斑,我见犹怜。 赵函安慰了她几句,柏青青仍旧哭泣不止。赵函手足无措的望向傅舒夜。 傅舒夜摊手,事不关己道:“和尚也该讲完经了吧。” 赵函头皮一炸,推开柏青青枕着自己手臂的身子,结结巴巴道:“人死不能复生,这事也不全是令母的责任,怪只怪时运不济。想来你两个弟弟今世幼年横死,判官定会怜悯,令他们来世托生个好人家。你也莫过于伤心了。” 柏青青红唇微张,目光莹莹。 赵函忙道:“天色不早,我让管家备车送你回去。” 柏青青跟在管家身后一步三回头。赵函微微叹了口气。 白藏今晚并没有回来,来的是普渡寺的一个大和尚。 “白藏主讲经时突然晕过去了。”大和尚说。 赵函跳了起来,打翻了桌上正在逗弄的蝈蝈笼,翠绿色的蝈蝈跳出来,趁机潜逃。 “怎么回事?”赵函难掩担忧。 “主持说像是中毒。我们找了京城有名望的医师给白藏主看病,医师却说……说这毒他解不了。”大和尚在赵函像是要吃人的目光下瑟瑟发抖。 “早上还好好的,怎么在你们普渡寺呆了一天就中了毒?”赵函心急火燎,立即就要骑马夜奔去普渡寺。 傅舒夜拦住他:“一时半刻死不了。” 他转向大和尚,微笑道:“你先回普渡寺,我与小王爷随后便到。” 赵函见大和尚走远,问傅舒夜:“可否施展缩地之法。” “莫急,莫急。”傅舒夜仍旧一脸悠闲,朝厢房唤了声,“千雩。” 房内没有回应,那蛇又不知跑去了哪里。 傅舒夜无法,只得自己进屋,翻箱倒柜,寻了只琉璃瓶出来。 赵函跺脚:“可以走了吧。” 傅舒夜对着灯光晃了晃那只瓶子,里面液体浓稠,小半瓶的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