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是读书天》 1. 姜西月是在乐天派中磕碰长大的实用者。 韩雁回是在现实主义家庭中存活的理想派。 命定冤家。 天生一对。 六年前,她毫不犹豫地卖了他,给自己一口气赚了四年的学费,也成功把清高的理想派气到了大洋彼岸。 六年后,他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变得再市侩不能,“早知道,当时应该和你一起把我卖个更高的价,五五平分。” 她愣了下,然后笑着说:“这么多年,终于上道了啊。” ———————————————— “叮……” 诺基亚响亮的铃声刚响第一声,还没来得及多哼哼,就被一只手十分果决地摁灭了,从被窝伸出的手,腕上的黑色头绳晃随之荡了下。 卫生间的镜子缺了一角,被人用大礼包里的旺仔贴纸盖住,旁边是四驱兄弟和仙剑奇侠传的贴纸,被人撕了一半,露出白白的底色。 镜子印出眼前人睡了一夜的自然卷,乱得叫人想起昨晚电视重播的倚天屠龙记,却被人毫不在意地用黑色皮筋在脑后全捆成一团,连用手再扒拉一下都懒得,就紧着把叼在嘴里的牙刷草草刷了几下,啪得开门出了卫生间。 “毛贼谢逊,哪里逃?” 餐桌边传来少年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枣子沿着弧线抛了过来。 接的人眼皮子都没动就抬手接住,嘎嘣脆咬了一口,才说:“乖无忌,叫义父,义父要图谋大业去了。” 被她口头占了便宜的姜新舟却不在意,只是懒洋洋劝了句,“没见宣传标语上写的吗,读完初中再打工,磨刀不误砍柴工。” 比标语更有用的,是桌子上煎得油汪汪的金黄鸡蛋。 狮王谢逊犹豫了一秒钟,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桌旁吃起了早餐。 筷子一戳就冒出琥珀一样柔软流心的蛋黄,煎得焦焦、咬着咔咔响的蛋白,烤得外脆里韧的年糕,被夹着沾了些蛋液再一口咬下,扯出白软的牵丝,一时间饭桌上无人再斗嘴,全都埋首奋战。 相对而坐的两个人有着微妙的相似。 他们都长了一头卷毛,皮肤都带着小麦色,都是精精瘦瘦的样子,仿佛春天里随风而长的动物,从头到尾都充满了生命力。 然而两人却也有着微妙的不同。 那头卷毛在哥哥姜新舟身上就成了慵懒的漂亮,是被春风亲吻过的潇洒浪漫。 妹妹姜西月则长了满头的打着波浪的小卷,放在黑白片中秀兰邓波儿头上正好,一旦成了长大的少女,看着就多了些彼得潘的顽固性天真,尤其被她一股脑儿地胡乱捆在后脑勺,就更显得粗糙而可爱。 “咱家的艺术家又去哪儿采风了,剩你给我做饭?”少女吃得快饱,终于腾出嘴来问了一句。 “早上就看见留了张条子在桌上,人不见了。怎么,我做饭你还不知足?”少年夹着鸡蛋的筷子直指她,问道。 “知足,知足,可太知足了,老姜那化神奇为腐朽的手艺,我可没命多尝。” 说罢,少女身子前倾,趁其不备,一口咬掉了他筷子上的鸡蛋,含糊不清地说:“我只是奇怪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还能做早饭……” 接着她顿悟,“你压根没睡是吧,又和人捣鼓你那贝斯呢。” 看着对面哥哥那风轻云淡的默认模样,少女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然后狂风暴雨般地席卷了桌上剩余的早餐,腮帮子鼓鼓的就站了起来。 “走了?”姜新舟问道。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顺道儿再使其家里一口气出俩艺术家。现在就剩我一独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能让艺术家们晚年除了西北风,还能有点别的换换口味。” 姜西月脸色严肃、口气沉稳,把书包一甩,临出门还不忘落下句挖苦。 “姜瓜瓜,你那贝斯出的声儿就和蚊子感冒一样,全是带大鼻涕的嗡嗡嗡,早告诉过你,要卖艺学二胡,要耍帅玩吉他,要便宜我给你弄个葫芦丝,轻巧便携往裤带一塞就能出门,你非不听,苦海无涯,施主我劝你回头是岸。” 迎接她的是冲着脑门飞来的不明暗器,姜西月十分娴熟地接住了,顺手就把上面的吸管拆了下来,噗得戳进去,毫不客气地吸溜起哥哥扔来的学生奶,笑眯眯地挥了挥手,蹬蹬蹬地下了楼。 刚到初春,还冷得很。 她起得很早,除了吱吱呀呀的旧自行车,还有金灿的朝阳,在她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上印出琥珀的色泽,清晨的路上没有人,伴着她的,除了自行车辙,只有她低声背诵的数学公式。 骑了一会儿,正逢上坡,姜西月不肯下来推,只是有些艰难地蹬着自行车,口里背诵的也换了语文课本。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满篇的愁绪都被她的气喘吁吁冲个精光,待到终于翻上坡顶,姜西月停了一瞬,握紧把手,接着双脚一蹬,飞快地从坡上骑了下去,口中背诵也换了新章。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清晨的风从她脸上刮过,还带着些露气,叫人觉得脊背都被吹薄几分,然而少女蜜色的脸庞印着朝霞的灿烂浓郁,再悲壮的诗歌都被青春吹成了向上的风筝。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她高声呜呼之时,恰恰好滑完整个斜坡,直接用脚刹了把车,姜西月脸上还带着兴奋,鼻子也被吹得通红。 此时却反应过来,连呸呸了两声,给自己找补道: “才不要破屋,老天爷,有大房子千万得第一个砸我头上,我家还有穷亲戚等着养活,我寒,我最寒。” 锁好车,姜西月就往教室走,她已经来得够早,然而等她进了教室,却有比她还早的人,嗷嗷待哺,急不可耐,才瞅见她影子就冲上来扒书包。 “等会儿,等会儿,这下知道着急了。”姜西月口中这么说,身体上却配合着一起把书包往下抖。 “再不写来不及啦!” 损友都梨急得满头汗,和家里来客人时被掐住脖子的大鹅一样,眼瞧着大限将至,就要成为盘中大餐,却忍不住拼命挣扎一番。 奈何姜西月校服里足足套了三件,秋衣、毛衣、大棉衣,一应俱全,把宽松得能藏炸药包的校服活生生撑成了轮胎人,书包带子紧紧陷在肩膀里,这样扒拉都没扒拉下来,反而拉扯得她整个人往后仰,两人拉拉扯扯,活像打架的大闸蟹。 “各科练习册3元一本,《英语周报》、《语文报》5毛一期,满五送二,每周作文也来不及给你现编了,但我这有模版,改改就能用,作文一篇我收10块,模板给你打半价,你先写着,最后咱们按件计价,童叟无欺,明码标价。” 姜西月笑眯眯地看着埋头奋笔疾书的损友,嘴里报价报得连个磕绊都不带打的。 “姜扒皮,你不是人!” 都梨血泪抗议,然而笔下不辍,飞速就抄好了一整版的英语周报选择题。 “哪不是人,友情价,八折。” 姜西月比了个八字凑到她面前晃荡了下,被慌中有序的都梨稳准狠地用水笔打了回去,翻了面就要开始抄填空题,嘴里还不忘还价。 “咱俩是友情吗,咱俩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梁山伯和祝英台,泰坦尼克号和冰山,是蓝色绝美生死恋,古今大战秦俑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接着,都梨给这份感天动地生死情出了价码。 “三折,多了你哪好意思收。” “我好意思,我可太好意思了,你再说我连九折都好意思收。是谁寒假里说自己有大神撑腰,不花一分钱就能弄到全科答案,大神呢,被抓进兵马俑服役去了?” 这下终于让大清早就打了鸡血的都梨罕见地静了一下,连手上翻周报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姜西月愣了下,微微俯身,想看看都梨是不是真伤心了。 她后脑勺那颗卷毛球团子还没低下多少,就瞧见都梨抬了脸,一副《哑巴新娘》里女主的苦情样,挤出个苦瓜脸,可怜巴巴地说:“神是真的神,只不过是神经病的神,二郎神的神,丧门神的神,凶神恶煞的神。” 还没等姜西月反应,都梨立刻又换了副嘴脸,哀哀求道:“好豆豆,亲豆豆,瞧在我这么惨的份上,三折吧。” 图穷匕见。 姜扒皮的手猛的摁在了英语周报上,一双浓眉挤成王朝马汉的“威武”样,逼近都梨说:“都说了不许在学校叫我小名。” “还有,寒假我叫你来给我的作业大促销开个张,你重色轻友溜得比谁都快,如今你就算是秦香莲,我这狗头铡也只能斩到八折,一分不少。” 都梨翻了个白眼,啪得打开姜西月的手,0.5毫米的晨光米菲水笔被写出了狂草的气质,辨别填空题上的字母都需要老师发挥抽象画艺术的想象力,一边抄还不耽误她一边咧咧。 “你月考能排进班里前二十都得靠老班批卷手抖,全班五十九个人你常年稳定排三十,我三十一,就咱俩这中不溜,除了我这冤大头,你还能坑到谁啊?” 这话姜扒皮就不爱听了。 “你侮辱我的成绩,可以,你侮辱我的事业,绝对不行。” 姜扒皮冷酷地对都梨进一步打击:“你知道为啥我三十,你就三十一吗,学习不会骗人,分数不会骗人,我脑子就是比你好使。” “抄作业,就不能抄那些尖子生的,正确率太高,解题一个多余步骤没有,数学题最后一道大题第三小问都写得满满当当,语文连拓展阅读的内容都答对,到时候老班一看,全班差生的作业整整齐齐,基本全对,他就算是青光、老花加斜视,也能发现不对劲。” 都梨有些不服气,辩了句,“那抄你的,错是错的够多了,可最后大家作业也还是都一样啊。” 姜西月晃了晃手指,得意道:“我用铅笔写的,一个人抄完给下一个人之前,我都会挑些题擦了重填,保证人人错不同,科科不一样,那些偏科厉害的,我还会特别往那一科多加一些错误答案。” 都梨终于服了,感慨道:“豆豆,你和瓜瓜哥真的都长了一副好脑子,怎么一个个都不用到学习上呢?” 姜西月深吸一口气,最后一遍说道:“都说了在学校不要叫我小名,再叫一遍加十块。” 随即她轻快地说:“读书最后也是为了赚钱,我的聪明劲儿都长在旁门左道上,就算学到吐血,也顶多从全班三十到全班二十,我不是那块料。” “至于我哥,他和我爸一样,去讨饭都要顺道拉二胡的,他爱音乐,我爱赚钱,强强联合,何乐不为。” 她笑得坦荡又开朗,一点瞧不出,如果不是都梨和她在一个家属院长大,真看不出她自小丧母,家有债务,还有两个天生脑子里就没长理财那根弦的家人。 都梨用水笔挠了挠下巴,叹道:“豆豆,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只要是你想做的事,什么都打不倒你。” “当时你爸忘记报名日期,没报上你指定的离家远但免学杂费的四中,上了三中,你气得捶了你爸一顿以后,也就重振旗鼓,想法子来赚咱们学校这些富家子的钱了,我要有你这毅力,如今甩过的帅哥应该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姜西月眉毛一挑,嫌弃道:“咱们共青团员,一天天的少想些早恋,你没看那些早恋的,课间要买饮料,放学要吃烤肠,周末还要一起去网吧,搞什么早恋,多费钱啊。” 接着把笔塞回都梨手中,说道:“快抄,再不抄你真要在老班那开天窗了。” 说得都梨一阵胆寒,立刻抖擞精神奋笔疾书,可又写了几页就发现水笔没墨了。 她刚对空甩了几下,就见姜西月将一满把的水笔笔芯在手中摊成扇状,十分及时地推销道:“学校外文具店一根卖八毛,我也一样价,一根八毛,要不要?” “要!”抄红了眼的都梨刷的抽了一根,但有些疑惑地问:“但你原价卖,咋赚钱?” “八毛是零售价,我这是按盒批发的,老顾客还能记账月结。” 就在都梨再次被姜西月这种蚊子腿也是肉的赚钱精神折服时,教室门突然被推开了。 俩人以为是老班来突击抓人,吓成了鹌鹑,都梨吓得笔都掉了,姜西月略强些,反应过来一口气把桌上摊开的作业一股脑塞进桌肚里。 然而下一刻姜西月没有看到来自头顶的反光,立刻就知道这不是早已多年地方支援中央的老班,她松了口气,这才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他的眼睛很黑,眼皮薄得像细细削出的杏仁片,衬得瞳孔更加沉亮,鼻子生得似竹,简得不多生一点多余的皮肉,骨肉生得流畅又干净,皮肤很白,一眼打过去就知道这是个没晒过多少太阳的孩子,却穿了一身不太合体的白T恤和牛仔裤,洗得有些发白。 然而,尽管这是张漂亮脸蛋,却实在第一眼让人难以注意到他究竟长得如何,因为他顶了一头颇有个性的头发,一根根都极有主见,整个炸开来,像一颗盛放的海胆。 片刻的惊讶后,从小就是资深色迷的都梨一下就发现了来人帅哥的本质,热情友好地打起招呼来,“同学,你找谁啊,太早了,大家都还没来呢。” 那个男生轻轻皱了下眉,开了第一句口。 这一开口,杀伤力就极大,不是因为内容,而是因为嗓音。 他操着一口还在变声期的破喉咙开了腔。 ”你们这,不是六点半上学吗?” 姜西月和都梨对看了一眼,彼此都意识到,这是个新来的转学生,而且还是大城市来的。 不仅因为他那虽然难听但极为标准、一点口音不带的普通话,还因为他们这小破地方,连高三都是七点四十才早读。 接着,姜西月和都梨就又都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窃喜,然而这窃喜又有些不同。 “一个新帅哥。” “一个新顾客。” 两人同时在心里想着。 都梨半站起身来,抢先开了口,“同学……” 下一刻就被姜西月摁了回去,“这位同学,你是新来的吧,你还不知道,我们得交寒假作业吧。” 不知道为什么,韩雁回看着眼前这两个女孩,尤其是站着的那个看着他满眼发光的女生,突然打了个寒颤。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他命定的。 冤家。 春天不是读书天。 两个殊途同归般不爱上学的聪明人,在2005年2月27日,第一次遇见。 * 全文免费,其他阅读途径见微博:化作满河星 2、雁回 韩雁回几乎没怎么回过老家。 严格来说,这里不是他的老家,连他的家人们也全都不是这里出生的,只是短暂地留在这里几年,如今与这里最大的牵连,就是扎根在此的大伯一家。 从小,父母就对这个地方很少提及,多有逃避,然而当他的叛逆越过了父母的界限时,他们选择放逐他的流放地,却恰好是这个地方。 大概是这里的闭塞给青年时期的父母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以至于他们觉得,这是让为非作歹、不走正路的韩雁回能老实待着的最佳牢笼。 但对十五岁的韩雁回来说,这里刚刚好。 来的时候,家里没收了他的笔记本和黑莓手机。 韩雁回没反抗,只是干脆利落地把他们精心打包的那些衣服鞋子全扔下了车,然后把自己也扔下了车,用身上剩下的一点钞票,一个人打车去了火车站。 他坐了快二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正如几十年前的父母一样,在火车碰撞铁轨那规律而缓慢的哐啷哐啷声中,来到了这个陌生的“老家”。 韩雁回身上除了一个屏幕只够显示四行字的老手机,连最后的毛票都在火车上买水和方便面用光了。 为了省电,他临到快下车才开机,涌进来的是妈妈连篇的短信。 他不想看,手指立刻按在了退出键上,最后却还是打下“到了”两个字发出去,才退出了信箱。 大伯人很好,长了一张圆盘子脸,见到他就是笑,见到他什么都没带,没骂也没问,反而有些憨地笑着说:“早知道你这么方便,我就不开车,骑摩托来接你,还不用停车。” 大伯娘和大伯一样,也是乐呵的人,堂姐比他大不少,早已经出去上大学了。 不过家里还是保留着她的房间,这次韩雁回过来,大伯特意收拾出来了阁楼,没有动女儿的房间。 韩雁回看着早已上大学的堂姐房门上依然贴着的笔触稚嫩的简笔画,还有大伯那张与自己父亲有些相似、却也决然不同的圆脸,韩雁回忽然觉得,这个地方也没那么糟。 睡在阁楼算不上方便,上下还要靠嘎吱嘎吱的木梯子,水泥墙简单刷了白,除了一扇屋顶斜斜开的天窗外没有别的光源。 床头没有开关,睡前要爬起来去门口关灯,大伯家没有浴缸,没有马桶,没有微波炉和烤箱。 但他依然觉得很好。 那扇斜斜的天窗恰好能印出天空,除了云和切割了天空的高压电线,什么也没有。 不会像他那间宽敞的卧室一样,墙上的磨砂玻璃直接透到客厅,爸妈不用敲门、不用打扰,也能知道他关在房里干什么。 行李全被他扔了个干净,他连换洗衣服都没大伯的衣服又不合身,大伯娘要带他去买衣服。 但韩雁回虽然混,却一直是个只坑自己的人,所以没要大伯出钱,反而捡了大伯衣柜里的十几年前的旧衣服来穿。 他从印了海南椰子树的衬衫、破了边的皮衣、能拖地的喇叭裤,和写了“不到长城非好汉”、“青春飞扬,庆祝电力公司10周年”的一堆文化衫里,挑了些黑白色的T恤、外套和牛仔裤。 他的入学手续办得相当随性,基本就是快开学的时候,大伯才记起来给学校当教导主任的熟人打了个电话。 小地方的好处是人人都彼此认识,连借读费都能到开学之后再交,从头到尾,韩雁回连自己之后到底要去哪个班都不知道。 来的时候还是寒假,刚过完年,也没什么事做,他不出去的时候,就会陪着大伯大伯娘看电视。 上午看中央台过年七天乐的回放,下午看湖南台播的《传闻中的七公主》,晚上看完《焦点访谈》再看本地台重放的《春天后母心》,过得相当充实。 充实过头的结果,就是直到这一刻,眼前这个眼睛亮亮的女生问他,韩雁回才知道有寒假作业这回事。 “你是新来的吧,你还不知道,我们得交寒假作业吧。” 那个女生笑眯眯地对他说。 但韩雁回并没有立刻回答,他那双黑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心里只想着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她的头发,好像一个钢丝球。 韩雁回并不怎么在乎外貌,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但他的头发自小粗硬,都是妈妈带去发廊打理,一段时间不去,就会像海胆一样各长各的。 爱美的妈妈最在意这个,从小学起,韩雁回记忆里总有母亲带自己去理发店时,动辄困在围布里一个小时的无聊经历。 其实,韩雁回自己并不介意自己的头发到底是柔顺还是支棱。 如今,看到面前这个头顶卷毛,像是顶了一个钢丝球的陌生人,韩雁回忽然有了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这也是一个不在意头发的怪人。 和他一样。 贫穷的颜色 他这一发愣,场面就冷了下来。 姜西月又看了眼面前的人,不知道这人是什么路数。不过挣钱嘛,哪有不受冷脸的呢,于是更加热情地和他攀谈起来。 “同学,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管得很严的,就算是新同学,也要补寒假作业的。”姜西月真挚又诚恳地说道。 “我们学校管得严……” 都梨的那个“吗”字还在嘴巴里,就被肩膀上姜西月陡然收紧的手给打断了话头。 迫于自己的寒假作业还指望着损友,都梨只好露出了一个同样友好的微笑,只希望万一事情败露,帅哥不要把自己当成同伙。 见都梨闭了嘴,姜西月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说道:“去年隔壁班也有个新同学,就是开学后补的作业。” 都梨忍不住扯了扯姜西月的衣袖,悄咪咪地说:“那人是四中转来的,作业早布置了,是他自己偷懒不写,才要开学补的。” 姜西月眼睛都不带眨的,用常年上课讲小话锻炼出来的声动嘴不动的本领,轻飘飘落下一句,“他又不知道。” 这句话听得都梨脊背发寒,看向好友的眼神更加敬畏。 什么叫姜扒皮,这才叫姜扒皮。 相比让新同学背上一大堆作业债的行径,豆豆给自己的八折确实是比真金还真的友情价了。 然而这招却和盐包丢进水里一样,连个沫子都浮不起来。 “我不写。” 海胆头用破锣嗓子简单明了地说道。 这样干脆利落,倒让姜西月的盘算落了空,但她从来坚信,没有挣不了的钱,只有不够到位的服务。 于是更为贴心地说:“你是不是担心写不完,没关系,我这里有写好的作业可以参考,很便宜的,就当交个新朋友……” “我没钱。” 海胆头说得更加直接了,丝毫没有窘迫的意思。 姜西月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因为她有些惊讶于自己的雷达失灵了。 对于同类的贫穷雷达。 直到听见他坦坦荡荡地说出“我没钱”,她才注意起方才第一面时被忽略的细节。 这个头发和刺猬一样的新同学,确实是细皮嫩肉的样子,也讲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但是T恤洗得发白,牛仔裤的裤脚磨出了毛边,腰间系着的棉袄也旧得有年头了,唯一看起来彩色一些的球鞋,上面还有可疑的大块不明污渍。 还有现在才看见的,他手里握着的那个型号极为老旧的手机。 和她哥哥的一样。 在她们家,很长时间里,手机是个奢侈又不必要的昂贵玩意。 这么个小地方,生活都是两点一线,哪有那么多一定要打电话的时机。 以前,大哥大太贵,爸爸一直用的call机,后来手机价格下来之后,才换了最便宜的,有了小灵通以后,又换了小灵通,把单位配的诺基亚给了自己,把旧手机给了哥哥。 每一次看到哥哥手里这个金属边框被磨得没了颜色的旧手机,她都知道,自己有贫穷又幸福的一个家。 但即便是这样幸福的家庭,贫穷也似乎是永远附在骨头上的耻辱。 即便是如今这样乐于挣钱的姜西月,在进入这座集中了小城里富裕家庭子女的三中时,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贫穷是有颜色的。 她的同学们会想尽办法地拉开校服拉链、刻意露出里面的漂亮衣服。 会让家长找裁缝把校裤修改得更加合身,会有意在周五下午换好白色的连衣裙来,再顺势脱掉校服外套。 而她已经习惯了在秋季校服里穿夏季校服打底。 贫穷,就是她的黑红色校服洗得微微变灰的那种颜色。 贫穷,还是哥哥旧手机的金属边框被磨没了镀层露出的那种颜色。 姜西月不知道上高中的哥哥,拿着那个破旧的手机,有没有被躁动青春期的同学们悄悄嗤笑或怜悯过。 但她突然想对这个拿着同样手机的陌生新同学,稍微友好一些。 只是稍微,一点点。 鸡同鸭讲 韩雁回本以为这个莫名热情的同学继续有许多叽叽喳喳的话等着他。 然而自己直愣愣地甩下那句“我没钱”后,面前的女生终于不说话了。 沉默在两个人之间浮了一会儿,韩雁回抿了下唇,开口解释。 “我现在真没钱,在这也上不了多久的学。” “但是谢谢你了。” 他是叛逆,但并不是没有礼貌。 父母把他放逐到这来,只是为了磨掉他那身反骨,并不会真的让他在这一直上学、考试、升学。 这些话落在姜西月耳朵里,却成了另一种因果关系。 尽管她自己也对赚钱的兴趣大于上学,可看着身旁的同龄人,因为没钱在义务教育结束后就无法升学,却是另一番滋味了。 不过她自顾不暇,没有多余的能力这里多劝什么。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卸下了那从他露面以来一直挂在脸上的热情笑容,只轻轻抿了抿唇,微笑着说。 “没关系。” “欢迎你,新同学。” 韩雁回敏锐地捕捉到了眼前人的变化,她似乎一下子从学校门口热情周到的文具店老板娘,变成了他的同龄人。 “你好,我叫韩雁回。” 他终于介绍起自己的名字。 然而不等姜西月回答,旁边的都梨终于从她的钳制下蹿出个脑袋,积极踊跃地截了个胡。 “你好,我叫都梨,她是姜西月,以后你就是咱们五班的一员了,来,坐我们这吧,待会儿我们带你参观参观,再给你介绍介绍。” 姜西月一把扯了下都梨的辫子,说道:“坐什么坐,全班五十九个人,拢共五十八张桌子,他连课桌椅都没有,对着空气扎马步啊?” 天塌下来当被盖的都梨,眼里除了帅哥,心大到连老班从讲台上下来走到她面前,她都能继续看着课本里藏着的漫画傻乐的地步,听了这话傻乎乎地问,“怎么才五十八张啊,还有张桌子呢?” “被三班借去了,他们班主任要在讲台旁边弄个右护法,他们班谁课上讲小话最多,下周就调去老师眼皮子底下坐着,轮着来。” 课上非常爱讲小话的都梨打了个寒颤,庆幸自己老班没有采取这种赶尽杀绝的办法。 然后眼珠子一转,对韩雁回说:“那我们现在还缺两张课桌,韩同学,我们带你去搬吧,顺道儿给你介绍下学校。” 看着损友眼里有了帅哥“西瓜”,姜西月有些无语地敲了敲她的卷子,提醒都梨,她眼前还有浩如烟海的“芝麻”等着捡。 “你作业不打算交了?而且课桌等老班来了带人去搬就行,你充大个儿干嘛。” 都梨半转过身,一把拉姜西月俯下身来,悄咪咪地说:“我不去,你可以去啊,帮帮我嘛,咱们得对新同学热情一些。” 姜西月皱起眉头,一指头戳开了凑过来撒娇的都梨的脑门,义正言辞地说道:“你要是看上他了,你自己去,别来拉我下水。” “我是看上他了,不过,不是以前那种看上。再说了,我这都生死存亡之际了,豆豆你就先帮帮我嘛。” 都梨眨巴着眼睛装可怜,见姜西月还是没有动摇,又狠狠心加了码。 “这周中午去食堂吃面,我都给你加个蛋。” 爱情诚可贵,友情价更高,若为加餐饭,两者皆可抛。 “成交。” 姜西月干脆利落敲定了买卖。 等两人再同时转过身来时,脸上已是如出一辙的亲切友好。 “韩同学,我带你去搬桌椅。” 韩雁回其实觉得有些麻烦。 以前,家里从来没有让他在这些琐事上操过心。 水果是自动变成切好的块状装在白瓷盘里的,早上的牛奶和鸡蛋无论什么时候永远是热的,丢在卧室的牛仔裤会自己变干净迭进抽屉里。 他也从没体验过,上学报道需要带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 但他也是个痛快的人,父母要帮他做,他不管,但让他自己做,他也愿意。 “谢了。” 他言简意赅地道谢。 俩人一起往外走,彼此都没说话,不过姜西月也不在意这种沉默,她永远只在乎往前。 但身后的脚步忽然停了,她有些奇怪地回了头,才发现韩雁回停在了楼梯口,正在细细看着墙上的图。 她上前想要去拉人走,她的时间可不是用来陪人发呆的,他要慢慢探索新学校,还是等办完事自己到处走走停停吧。 可凑近了之后,姜西月才发现他这么认真看的,是学校的地图和楼层指示图,而他的目光,似乎停留在了某个特定的地方,她顺势看去,那个地方似乎是……机房。 “看什么呢?” 听到她的声音,韩雁回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地方,说道:“课桌要去后勤处搬,离食堂挺近,正好。” 姜西月眨了下眼,她刚才明明看到这人的目光可不是落在地图上的后勤处,瞎话编得倒是蛮快的。 不过,这也不关她事。 “要先去找老班签条子,后勤处哪能随便就让人搬走,都要登记的。” 她性格风风火火,陪他在这墨迹了不少时间了,于是抬手就扯了韩雁回的胳膊,拉着他往办公室走。 等道上了手,两人都愣了下。 韩雁回觉得有些痒,他不习惯别人碰自己,尤其是这么一个和自己同样年岁的女孩子。 他很少和女生相处,以前班上也有很多女同学,不过他几乎没怎么和她们说过话,在韩雁回的印象里,女生就像松鼠,总是很热闹,也总是成群结队,在课间一边唧唧喳喳的说话一边一起去手拉手上厕所,和他没有什么交际。 而眼前这个狮子头的卷发女生,她的掌心很热。 非常热。 几乎像块忽然丢进怀里的热乎乎的烤红薯,让他有点不知如何反应。 姜西月则是被他发冰的皮肤惊着了。 他的皮肤和看上去一样,让她想起大年初一起床时看到的落在窗前的新雪,细而凉,白得和雪一样,也凉得和雪一样。 她的眼神落在少年胡乱系在腰间的旧棉袄,眼中飞快闪过一点点恻隐。 “把外套穿上吧,天气还冷着的。” 韩雁回低头看了看,不在意地说:“不用,待会儿搬东西就热了,而且穿着搬,桌椅可能会把衣服挂破,没得换。” 他一直怕热不怕冷,走了一路来上学有些热,所以进教室前脱了外衣。何况,大伯的衣服他穿着合身的不多,外套就更少,能不破相还是不破相。 然而,与他并不同频的姜西月,此时眼中的不忍更多了些。 她家是没钱,可爸爸的工作收入其实还不错,只是要还债,所以才过得这么紧巴巴,但无论如何,家里也没困难到让她在冬天连一件旧衣服都不敢穿的地步。 “你……衣服还够吗?” 韩雁回不懂对方怎么突然语气变得有些小心起来,不过他也懒得琢磨,只问什么答什么。 “还成,有两件轮流穿,等校服发下来就好。” 姜西月心中有种莫名微妙的复杂感受。 一方面,她遇到了一个同类,甚至是比自己更加贫穷的同类。 在这个汇聚了小富之家孩子的学校里,有人和她一样,要躲进统一、宽松而难看的校服度日,这让她有种没来由的慰藉感。 另一方面,她几乎有些克制不住,生长出一些此前她从未以为自己有过的东西——同情心。 “这边,老师办公室在这边,我带你把校服也一起领了吧,有校服就好了,没事的。” 她的口气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韩雁回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他只是对父母反骨,并不是逮谁咬谁、不识好歹的青春期疯狗,所以点点头,又说了句“谢谢”。 心里暗想,自己今天一天之内说谢谢的频率,比以前一礼拜都高。 可能小地方的人,都格外有人情味些吧,他没细想,潦草地下了个结论。 到了办公室,老班正忙得焦头烂额,显见顾不上他俩这两根葱,匆匆签了条子,连新来的人长什么样儿估计都没看清,就打发他们出去了。 临走前,老班忽然记起来,嘱咐了一句,“对了,记得叫你大伯之后来补下学杂费。” 韩雁回点点头,回了句“好”,就打算出去,但姜西月却一个人落在后面,心中叹了句。 连交学杂费都困难了啊,而且,难道他父母…… 她想了想,快步追上了几步就走远了的韩雁回,仿佛壮士扼腕,下定决心对他说道:“你等等。” 韩雁回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立在了原地,只见姜西月和个小钢炮一样怒冲回教室,过了一会儿,又跑回他面前,递给了他一个东西。 一张旧得四角有些磨损的蓝色卡片。 她跑得气喘吁吁,半弯下身来,单手插腰摁住跑得有些发疼的肋骨。 一头的卷毛跑得更乱了,几缕不听话的头发落了下来,额头上沁出一点细密的汗,亮得像春天里桃花上的晨露。 “给你。” 她看着韩雁回说,眼睛圆圆亮亮。 这让韩雁回生出一种错觉,那些从来成群结队、热热闹闹的小松鼠群,突然跑出一只来,用细细的爪子抓了藏着的松果送到他面前。 “谢谢。”他下意识说,接着才又反应过来,问:“这是什么?” 这问到了姜西月的专业领域,她脸上显出有些小得意的快乐,回答道:“校园卡。” 韩雁回将卡片翻过来看了下,果然上面印着校名,但他还是还了回去,说:“谢了,但我不能用你的卡,拿回去吧。” 姜西月愣了下,接着眸子里涌出些好笑,用手指把他递回来的卡摁了回去,用一种欢快的语气说道:“还挺有骨气。” “不过,这不是我的卡,这是废卡。” “废卡?”韩雁回有些不解。 “我们学校办卡是要花钱的,一张卡十块的工本费,不过如果你有旧卡,就能直接给旧卡刷权限,就不额外收钱了。” “那这卡也是这么用的?”韩雁回猜到了。 “嗯,这是毕业了的高年级的卡,他们一般都不要,不少人毕业那天和旧课本一起都丢学校课桌里了,我一张一张去收回来的。” 说起这些,姜西月眼睛都发亮。 “你收了很多吗?”韩雁回捕捉到了关键词。 “对啊,同学里不少大马哈,三天两头就丢卡,我五块一张卖给他们,比他们自己去补卡划算,所以我一直都放几张在书包里的。”她脸上是满足的荣光。 韩雁回看着眼前的少女,心里忽然有些莫名的笑意。 他以前的同学,是真正在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娇儿娇女,又是这个年纪,哪怕不过分,也多多少少有些理所当然的虚荣心。 不要说向同学卖旧校园卡,就算是掉在课桌缝隙里的硬币,也懒得弓背弯腰去费力掏出来。 被荷尔蒙吹鼓的自尊心,在他们这个年纪的人眼里,是天平上最重的东西。 为钱汲汲的样子,不够好看。 所以,韩雁回很少遇到这样大大方方谈论挣钱的同龄人,这让他觉得很新奇。 不过,韩雁回还是下意识去掏兜,等到发现口袋里除了个让手指露了出来的破洞以外什么都没有,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现在连个毛票也没有。 看见韩雁回脸上一愣的表情,姜西月伸手按住了他,抢在他露出窘迫表情之前说道:“不用,给你的不收钱。” 她又靠近了些,放低了声音。 “因为,我们是同类。” 不是朋友。 是同类。 窃喜 同类。 韩雁回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自己。 他有哥们儿,有同学,有同好,也有崇拜者,但从没有说过自己是同类。 这让他有些为难。 韩雁回从来没为钱操过心,他不在意这个,所以手也松。 同学周末一起租场地打篮球、喝汽水和吃快餐的钱,他出了不少,倒不是为了出风头,只是习惯了。 所以,如今眼前这位卷毛“同类”小伙伴的礼物,他自然没有白拿的道理。 “五块钱,记账。” “过段时间就给你。” 他总有办法弄到钱的,没必要贪一个对自己施展了善意的松鼠的便宜。 姜西月笑了下,十分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你不了解我,我发善心,是天下红雨,百年难见,走过路过别错过,过了这村没那店。” 说完就把卡塞回了韩雁回手里,自顾自地转身往前走。 然而韩雁回却在后面,看着她顶在脑后的卷毛钢丝球轻笑了下,在心里下了结论。 这是个爱挣钱的侠女。 爱钱不耽误她仗义。 仗义不耽误她爱钱。 韩雁回往前去,并不急,但他步子大,三两下就赶上了,平平淡淡地说了俩字。 “记账。” 接着他稍稍加快了些步伐,就轮到个子小小的姜西月来追赶他了。 姜西月看着他瘦却挺拔的背影,在心里非常轻地叹了口气。 太有骨气,也不好啊。 骨气是不能少的,否则人就算吃饱了也只是膏脂堆砌的皮囊。 但也不能太有骨气,否则人会硬到弯不下腰来捡起路上的金币。 如今姜西月的脊背也是被打磨多番,既不会为了在同龄人面前爱钱而羞耻,也不会爱钱爱到对谁都能屈膝,刚刚好的程度。 “好吧,记账。”她轻快地说道。 “不过不用急,你先顾着其他的。” 她只是含含糊糊地把刚刚听到的学杂费说成了“其他”,为钱困扰过的人,知道如何照顾别人的自尊心。 韩雁回却花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老师要他补交钱的事,不为了钱而操心的日子过得太久,他天生对钱没有多少敏感度。 “等他们寄钱来就好了。” 他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姜西月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他们”。 “你爸妈不住在在这边吗?”她随口问道。 这次韩雁回没有立刻回答,顿了一会儿,才简短说道:“他们有工作。” 是的,他们有工作,所以即便把不听话的儿子放逐到这个地方来,也不会有父母陪同。 姜西月了然地点点头。 留守儿童啊,怪不得是让大伯来交费。 不过,姜西月从来是浅浅的碗,盛不了太多的悲观和同情,同样的,她那用不完的精力和热情也会从这浅浅的碗里溢出来,流向别人。 “没关系。” “虽然我们只是初中生,但能做的事真的很多,比你想象中更多。” 姜西月往前颠颠地快步小跑起来,跑了一会儿,见他没跟上,又回头去瞧,笑着招呼了一声。 “跟上啊,我带着你。” 她眼睛闪亮,像铁锅里融化了的、快要跳跃出来的金子,这使她短暂地摆脱了一个青少年在面对浩渺世界的无力,成了一棵青竹,迫不及待要钻到天际去。 人是无法抗拒这样向上的力量的。 韩雁回不自觉地跟上了她的脚步,往前走,一直走。 —————————————— 先去办了卡。 办卡简单得很,后勤处的方老师大概和姜西月挺熟的,看到她来就知道要干什么,姜西月嘴甜地叫了老师,接着把卡放到了旧蓝色机器的感应区。 老师一边对着厚方脑袋的电脑,用一指禅断断续续地戳着键盘,嘴里念叨着名字。 “韩。” “F、J、F、H。” 方老师年纪大了,五笔打法也是好不容易学会的,姜西月一点不着急,笑眯眯地等着,等到老师终于打完了,才规规矩矩道谢。 “谢谢方老师,每次都麻烦老师了。” 脸上满是福气的方老师笑着看姜西月,说道:“没事,你来还给我省功夫,不用每次和这些小家伙们再讲一遍流程。” “对了,这是新同学吧,正好,你教教他怎么充钱吧,可以先在我这一起充了,省得到时候再来排队。” 钱啊。 姜西月有些犯难,方老师确实是好心,现在是大早上的,要是等到了饭点,这里怕是要排上不少新学期打算充钱的学生,得耽误挺久。 可是,现在这人身上连五块钱都没有,拿什么充啊。 她还在心里嘀咕,韩雁回却想得比她少,说得比她直。 “我不用充。” 他这句话说得多少有些愣,方老师看了他一眼,怕他不懂,补充道:“学校小卖部可以用钱,食堂都要刷卡的,门口那些小吃摊用的都是过夜的油,不健康,还是吃食堂干净。” “我从家里带点东西来就行。”韩雁回也懒得解释,就这么撂下一句,说完又意识到什么,补充道:“谢谢老师。” 道完谢,韩雁回拿了卡想走,被姜西月叫住。 “那你今天中午怎么办?” 身上兜比脸干净的韩雁回想了想,还真没想到什么办法,最后只能说:“回去吃。” 他们午休时间不长,大家中午都想着趴在桌上午休会儿,除了家实在近的同学,其他人几乎都不回去。 “你有车吗?”姜西月撇撇嘴,问道。 这倒没让韩雁回为难,干脆利落说道:“走着一样能回去。” 韩雁回并不在意,他这个年纪,多走几步跟玩儿似的。 “你家近吗?” “还成,半小时就到。” 姜西月飞快算了一下,来回得一个小时,这人可真是……够倔的。 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挣扎了片刻,最后郑重从兜里掏出20块钱,递给了方老师。 “我先给他充些。” 韩雁回说了句“不用”,就要伸手去拦她。 听到他阻拦,姜西月的眼中又蹦出些侥幸,她不自觉地有些想缩回手。 毕竟要从她兜里掏出钱来,可算得上是割她的肉,虽然是她心甘情愿掏出来的,可如果这钱花得不顺利,她又多少有点失而复得的窃喜。 就像过年时被教导要把吃的让给小小孩的大孩子,该让得让,但若又被推让回来,心里总忍不住偷偷小小开心一下。 这窃喜十分见不得人,却又是本性使然。 这神情正好被韩雁回看了个清清楚楚。 可没等她窃喜多久,方老师就先一步把手伸了过去接钱,不在意地说:“同学之间嘛,互帮互助挺好的,你记得之后要把钱还给姜同学啊。” 姜西月脸上僵了一瞬,便乖乖地要松手把钱递过去,总不好在这大剌剌地说人还不起钱吧。 可她的钱还没落在老师手心,就被人拦了。 “老师,我现在没有钱,之后我自己充。” 韩雁回的话说得坚定又冷静,并没有半分窘迫之感,看起来倒有些超越他年纪的成熟。 那张20元,也被稳稳地放了回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他的指尖擦过姜西月的手指,还带着凉意,掌心却是热的,将那轻飘飘的钞票在她手心一压,就移开了,只留下带着微弱余温的纸币。 方老师大概没想到这么简单的充钱,会弄出这样的波折,她轻轻笑了下,眼尾荡开柔软的纹路,手指敲了几下,把卡还给了韩雁回。 “好了,里面有50元预存,这几天用用应该够了,快去搬课桌椅吧,再磨蹭下去,打铃了你俩都赶不上的。” 方老师都五十了,在她看来,两人比自己儿子都小上一大截,推来让去,也不过一团孩子气,便出手做了救星,自己往里面存了五十。 韩雁回抿抿唇,钱已经存进去了,再在这磨磨唧唧的,纯属矫情。他本来话也不多,嘴更不甜,说不了太多感激的话,说得太肉麻,他自己先犯恶心。 所以只是站直了身,点了点头,说道:“谢谢老师,我会还的。” 消灾不破财 出了后勤处办公室,姜西月摸着兜里的二十块,心中有些难得的忸怩。 她对自己的不爽快有些不满,都已经掏出来的钱,又因为自己爱钱的秉性不尴不尬地收了回来。 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之后她看向韩雁回的目光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说话自觉也不自觉地放软了口气,“一起去搬课桌椅吧。” 韩雁回点点头,一句多余的话没有,没同她客气,一起往杂物房那边走去。 等开了门,一大堆的旧课桌码了三排,纠缠在一起,看了就觉得难以下手。 韩雁回一句多的话都没有,撩了袖子挽到肩膀,一脚踩了一支凳子,要去搬上面的桌椅。 “诶,你等等,这下面还有现成的。” 姜西月性子急些,摆着地上的不用,干嘛费劲去搬码在上面的,她边说着边转身去搬身旁那张桌椅。 “别搬。”韩雁回立刻喊了一声。 然而还是晚了。 下面那张现成桌子的一角,恰好架着另一支椅子的腿,只是被遮挡着,所以并不明显,所以没被发现,挪动之下,那张椅子也失去平衡,撬动上面码着的课桌也摇晃起来。 姜西月立刻意识到不好,伸手就要去拦马上要掉下来的课桌椅,但她个子太矮了些,手不够长,以至于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下一刻,她手肘一紧,被人拽了过去。 韩雁回立刻把她拉开了,另一只手下意识要伸出去挡,但又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样,半侧过身,硬生生用肩膀和背挡住了掉下来的课桌椅。 怦,怦,怦。 她的额头贴在少年温热的胸口,粗糙的棉布磨过皮肤,有肥皂洗过的味道,人的心跳声隐隐约约传来,像是整个人浸泡在浴缸的热水里,有种短暂遏制住感观的奇异压迫感。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如同拔掉了浴缸的塞子一样,回归到眼前的窘迫情境中,立刻伸手奋力撑住压在韩雁回背上的椅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它推了回去。 “ 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小心!” 无论平日里看起来如何老练泼辣,现在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人出了意外,姜西月心中是真的慌了,她有些语无伦次地道着歉。 韩雁回先扭头看了看身后的课桌椅有没有摆好,才简单说了两个字,“没事。” 随即又转过身,抬手要确认课桌椅到底有没有放稳,刚动了下,眉间就轻轻皱了下,但他也没叫痛,只是继续抬起手把椅子彻底归位。 接着,他就感觉肩膀处多了只手,下一刻,他那宽松的旧T恤就被人从腰上直接掀了起来。 “干什么?” 韩雁回这下是真惊着了,比挨课桌砸那下还要慌张些,边喊着边要反手把衣服拉下来。 可是他刚伤了肩膀,反手使不上力,反而被姜西月捉了一边手腕反制在腰间。 而且他这才发现,姜西月的力气,是真的大,大到完全不像个十五岁的小个子女生。 “别动,我看看,要是破皮了就得去打破伤风了。”姜西月丝毫不在意自己这女流氓举动,一双眼睛和X光一样十分认真地在他背上扫射。 等确认了没有伤口之后,她松了手,又对着韩雁回说:“你转转肩膀,看看有没有扭伤或者脱臼。” 韩雁回抿了下唇,忽略了肩膀处的隐痛,只快速说了句“没有”,就立刻转过身,和姜西月拉开了点距离,把衣服拉了下去。 他还在为跟女生之间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而有些不自在,却不知道姜西月此刻所想。 她在心中默默长舒一口气,暗暗为自己庆幸,“还好没破皮,不然还要出钱帮他打破伤风,那可就亏大了。” 如果只是扭伤,从小就学着给家里人治头疼脑热、跌打损伤来省医药费的姜西月,很有自信能凭自己这半个赤脚医生的本事治好。 韩雁回不再说什么,从近处选了张桌子要扛起来,姜西月立刻跟上去跟母鸡护崽一样把他刚抬起一脚的桌子又摁了回去。 “你就别动了,省得小伤变大伤。”她语气十分真切地劝道。 “换只手抬就行了。”韩雁回并不在意,摁下去的桌子又被他抬了起来。 “不行。”那课桌成了跷跷板,他俩则是心理年龄送幼儿园都够呛的一对玩伴,“要抬我来抬。” 韩雁回看着她动作极快地把桌子挪了过去,一口气不费劲儿地抬了起来,才反应过来,说道:“不行,不用你来。” 姜西月眼睛飞了把小刀子过去,爽利地说:“别瞧不起人,半扇猪我抬不动,一张桌子谁不能抬啊,别拿小个儿不当壮士,我可是多年锻炼出来的老劳动力了。” 又对他说道:“你非要抬,就抬那把椅子吧,我走前面给伤员开道。” 她根本没给韩雁回留个插话的气口,说完转身就走,留下韩雁回在布满灰尘的储藏室里有些无奈地笑了下,才搬起椅子跟了上去。 无利不起早的姜西月同学,如此殷勤的原因只有一个,消灾不破财,堪比大乐彩,都躲过了破伤风,如果要是搬的时候加重伤势,她不是又要出医药费了嘛。 能用力气解决的事情,干嘛要花钱呢? 浪漫绝缘体与浪漫本身 韩雁回本来以为,让个小姑娘抬桌子,自己拿着把小椅子跟在后面,就已经是他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数一数二丢脸的场景了。 然而生活处处充满挑战。 当他俩走进已经来了不少同学的教室时,大家与门口这俩人面面相觑时,他才知道原来丢脸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而且第三回还来得格外快。 每个人上学时候,班里似乎总有这么个同学,嘴碎又八卦,游走在同学之间传小话,还不忘在背后给老师打报告,大问题不惹,小麻烦不断,班里的大小事情,都在他的嘴里添油加醋地成为非正式版的班级每日一报。 只见外号大胖的冯丰,两只眼珠子滴溜在他俩身上转了一圈,和见了腊肉的小狗一样,学着电视剧里积年老鸨的模样,掐了个腰,用抑扬顿挫的口气问道:“小姜子,这位新人儿是谁啊,和你出双入对的,领新媳妇进门了?” 无聊而躁动的初中生,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火星子,就能蔓延成持续整个学期的调侃和怪笑。 但这种藏着暧昧的陷阱,对姜西月这种实用主义者,是用拳头打棉花,朝瞎子抛媚眼,这种调笑,早在姜西月第一次试图在学校挣钱时就出现过,她风轻云淡地就破了局。 “五块搬一次,你要出钱,我也帮你搬。” “老弱病残,爱心五折,他是手伤,你是脑残,你,我加量不加价。” 论嘴皮子,姜西月输过谁啊,顿时一片哄堂大笑,姜西月视若无睹,事了拂衣去,带着人往里走。 “这儿,这儿!” 都梨赶紧把自己斜后方的空位整理了出来,挥手招呼姜西月往这来。 姜西月看着她那等开饭的小孩儿样,挑了挑眉,最后还是遂了她的愿,领着身后的海胆头羊入虎口。 “太酷了,姜大状,我早想治治冯胖子那张破嘴,上次还叫我花痴。” 被姜西月冷酷地用一指头又戳了回去,“那这点他倒是没说错,你从幼儿园开始就辣手摧花,方圆百里的清秀男生,没被你祸祸过的,几无幸存。” 都梨刚要换副丑恶嘴脸,新来的幸存者恰好在此时跟了过来,她立刻变成了温婉小羊,嘴闭得比樱桃还小,只剩一双眼睛眨巴眨巴。 姜西月对她新换的路线颇为不适,要知道都梨可是敢把自己追郎的经历,连载在每周要交的作文上,并被颇为离经叛道的语文老师评为例文、在全年级传看的勇士,一下子从金戈铁马换了小米步枪,姜西月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尽管露出了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出发,春花般动人,秋月般皎洁,然而把之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里的韩燕回却如沐秋风般打了个寒颤。 他再一次意识到,这个小城镇里的同学们,一个个的都挺卧虎藏龙,生龙活虎,虎虎生风,风生水起。 韩雁回不禁想到,这段不知归期的放逐期,大概会比他想象中要精彩刺激得多。 但大概是这个早晨的精彩程度,耗尽了他一天内戏剧化的用量,接下来,他过得相当平淡。 这里的进度比他原来学校要慢得多,各科老师讲的东西早就已经是韩雁回学过了的。 但毕竟是开学第一天,他不想像之前学校那样公然在课上睡觉,于是选择了发呆。 他坐的位置靠近窗边,正好能一眼望到玻璃外的与这层楼平齐的学校外墙,还有停在电线上不知动弹的肥鸟。 发呆久了,那些电线和鸟,在他眼里就成了五线谱上的音符。他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哼唱起随机编的旋律。 但韩雁回没有注意到,他不仅在心里哼了,还无意识地轻哼出了声。 被坐在前面的都梨和姜西月听了个正着,她们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眼中的潜台词。 都梨的眼中,满满都是“长得帅还会唱歌,还要什么自行车”。 姜西月的台词则短得多了,只有两个字,“怪咖”。 这也不能完全怪姜西月,作为一个出生在充满了艺术细菌熏陶的家庭当中,她目睹了太多这种沉醉风花雪月而不知柴米油盐的行径。 所谓上帝给你关了一扇门就必然给你开张窗。 家里一口气出了俩艺术家给生活加油门,就必然得有个人来踩刹车。 以前她有妈妈的时候,就是她那会开挖掘机,会电焊,会汽修的妈妈来踩。 后来妈妈没了,这个人就变成了小小的姜西月。 因此,她慢慢生长成了与浪漫截然相反的样子。 她愿意对新同学展示友好,是因为看见了自己和哥哥的影子,但同时也对他身上所展示出的任何浪漫毫无兴趣。 因为对姜西月来说,那些都是她不感兴趣的败家玩意儿。 新学期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回家之后大伯问起,他和新同学们是否处得来,韩燕回只说了一句话,“他们都挺有意思的。” 大伯听了后哈哈大笑,说:“有意思就对了,这儿的人啊,不像你们大城市,没那么多规矩,也没那么多见识,但是每个人都活得挺有意思的。” 韩雁回看了一眼大伯,他正在给大伯母夹菜,饭桌上也都是寻常小炒,大伯母不像自己出生江南的妈妈,要求餐桌上 每顿必定要有一个青青翠翠的小蔬菜,和一条只放盐、葱丝和豉油的小河鲜。 饭桌上的菜炒得相当的随意,他们的日子也过得随意,随意到大伯父都已经以这里的人自居,放下了他曾经的故乡。 晚饭后,大伯悄悄要给他塞钱,说:“你自己拿着,别告诉你爸,哪有他这么管孩子的。” 毕竟是自己弟弟,大伯不好在年纪小的韩雁回面前说得太清楚,但韩雁回自己心里门清儿,爸爸大概交代过,绝不能给他零用钱。 “我从小没受过钱的苦,他们把我放到这,无非是想让我知道,没了家里,我什么都不是,没了钱,也就听话了。” 大伯一掌拍在他肩上,带着种粗旷的豪爽说:“亲父子,搞得和仇人一样干嘛,你和你爸一个样,看着冷冷淡淡的,内里的主意比谁都大,脖颈子越摁越硬,死不低头的。” 最后大伯还是硬把钱往他口袋里塞,没等韩雁回和他撕巴,就立刻溜进厨房洗碗收拾了。 韩雁回的牛仔口袋里多了点折得鼓鼓囊囊的钱,他以前没发现,这么轻的纸钞,也能压在人心头上发沉。 大伯大伯娘让他第一个去洗澡,他换下衣服,习惯性地扔在洗衣机上堆成一堆,转身时却又顿住,回头把衣服又放进了自己盆里。 大伯他们昨天刚洗过衣服,按他们的习惯,一般三四天才会洗一次衣服,但他没那么多适合的换洗衣服,他不想穿彩色条纹、印了唐老鸭喝啤酒或者海南椰树的文化衫上学,但为他这点衣服开一次洗衣机,也不值得。 他在家时,甚至连脱下的衣服放到洗衣机也懒得做,现在却在洗澡的时候顺带把换下来的T恤洗了一遍。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当着大伯、大伯娘的面去阳台晒衣服,所以抱着那盆衣服上了阁楼,推开窗子,侧着身子爬了上去。 阁楼顶上的坡度并不高,旁边还有一个平台,不大,却恰好够人活动。 这似乎是这种旧自建房留下的、通用的时代印记,总想着再利用楼顶上的地方晒晒东西,尽管在进入城镇后,已经没了稻谷要三番三晒,但这种习惯依然被倔强地保留在了这一角。 他把衣服晒在带上来的绳子上,坐在了地上,头发还是湿淋淋的,肩膀还在痛,却也不在意,只抬头看着黑下来的天空。 这里的星星,好低。 似乎可以摸到了。 韩雁回伸出手,看着自己指尖轻轻触摸过星星的轨迹,坐了很久。 明天开始,要快点挣些钱了。 他在心里想着。 红花油 尽管韩雁回想要加快赚钱计划,但钱没挣着,脸先丢了。 “不必了。” 他看着眼前的红瓶子,脸色有些发青,难得让情绪现了脸,他把行李从爹妈车上扔下去、自己摔车门出走时,脸色都没这么直白过。 “你那肩膀就算不是豆腐做的,那也不是铁做的,当时我看你抬手就困难了,扒了衣服一看都肿了,但红花油得等到血肿消了些才能涂,所以我今天特意带了来的。” 姜西月治病,讲究的就是一个斩草除根,绝不给自己的钱包带来一丝隐患,必须确保人好瓷实了,彻底杜绝复发。 “不用。”韩雁回十分简短地回了两个字,立刻就要起身,他才起了半旮旯,就被摁回去了。 他俩就窝在教室旁边的扫帚间里,每个教室都有这么一件放杂物的,平时除了放扫帚和桶,还兼具着让同学偷偷来这吃味儿大的辣条泡面之类玩意儿的功效。 韩雁回是被姜西月诓来的,但也不能全怪她,韩雁回实在非常好骗,姜西月只是脸色正经地说了句,“韩同学来一下,有事找你”,他连是什么事都没问就跟着来了。 所以如今被按着要涂红花油,实属活该。 姜西月根本没把他的拒绝听进耳朵里。 在她看来,扒男同学衣服,小事。 上手给男同学推拿,小事。 就算万一被哪个不幸闯进来非要这个点儿吃零食的同学撞见,也不算大事。 同学撞见,也是小事。 要是他伤严重了要挂号检查开药甚至理疗,那才是大事。 韩雁回以前在学校里人缘还不错,他虽然话少,看上去冷淡,但事也少,从不说人是非,也不乱欺负人,再加上手里有钱还仗义,班上男生也喜欢和他混,平时打打闹闹的,都不算事。 不过他脸要真冷下来,大家也都晓得分寸,他好像天然就有那么根线,线划得并不高,所以不至于难接近,但也始终有那么根线,让人知道不能越过。 但这根线似乎对姜西月不管用。 她有种超乎同龄人的老道,换句话说是厚脸皮,对于她想要达成的事情,这些虚无缥缈的礼仪并不能成为决定性因素。 “我没和你开玩笑。”姜西月的脸色退掉了热情,变得有些冷淡又认真。 不过打了几次交道,她就知道韩雁回这样的人,是不能靠强压和死气白赖来搞定的。 “我不是花痴你,也不是乐意腆着脸,非得来给你涂药。”她不像个初中生,而像个老道的生意人一样,只谈利弊,不谈感情。 “我没有让你帮忙。”韩雁回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你是没让我帮忙,但你被砸多多少少有我的原因。” 姜西月看见韩雁回又张了口准备说话,先一步打断了他的反驳,抢白道:“我知道你不会追究我,如果你一点事没有,就算你想追究,我也不认。” 她承认得坦坦荡荡。 “但如果你伤拖下去一直没好,万一被老师发现,到时候就算你不追究,学校和家长也会折腾出不少事来,说实话,就算我不乐意给你出医药费,我爸那大漏勺也会赶着去做散财老子的。” 韩雁回看着眼前的女生,口气大逆不道,但说到爸爸时那明显嗔怪的口气下,是微微放松了的嘴角和眼里涌出的一点笑意。 显然,她有一个爱她的家人。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对面是转学后第一个对他释放过善意的人,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何况她的理由也是实际到不行,尤其是韩雁回最近刚意识到过钱的重要性。 看着韩雁回那如同黑屏待机放弃挣扎的模样,姜西月偷偷笑了下,撸起袖子,十分干练地把韩雁回的衣服从肩膀往下扒,接着,冲鼻子的红花油味儿就泛了上来。 一天下去,本来肿胀新鲜的淤血褪成了青紫的颜色,散在他本就苍白的皮肤上,倒像有点诡异的纹身,姜西月看得有些肉痛,心里倒真的泛起点抱歉,随即狠狠下手,使了真力气在他肩上搓揉推拿,要把淤血给推开。 韩雁回立刻微微皱了眉,本来还忍不住要哼哼两声的,被他忍住了。 因为他怕疼。 但他同时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酷的人。 而很酷的人,显然不能怕疼。 不过他下意识的肌肉收紧,还是被姜西月注意到了,她看着韩雁回收紧的肱二头肌,再看这人哼都不哼一声的样子,心里暗暗好笑,手上劲儿反而更大了。 她足足按了十分钟,掐得姜西月自己都冒了汗,才停下手,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交代道:“好了,淤血揉开应该就没事了,我刚刚摸了,你骨头没问题,顶多就是关节和肌肉要缓个几天,你今天回去先看看,不行的话明天我再给你揉一次。” 韩雁回抬头,恰好看见窗户玻璃的反光里,自己跟个古装剧里被轻薄了的小媳妇一样半露着肩,身后的恶霸还在继续动手动脚,顿时脸色又木了几分,虽然面无表情但动作极快地把衣服拉了回去,惜字如金地说:“不用了。” 他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充满红花油味儿的小房间,但刚起身,又止住了脚步,虽没回头,声音却传了过来。 “谢谢。”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逃开了。 剩下姜西月,坐在一片日光穿透玻璃的白晕中,轻轻乐了下。 这人,还挺有礼貌。 —————— 解决了隐患之后,姜西月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了。 但架不住都梨有个好鼻子,她今天试图尝试公主范的半扎发,无奈扎得位置高了一点,不仅不公主,现在看上去跟个脑子不怎么好的西施犬一样,鼻子也跟着灵敏起来。 她嗅了嗅斜后桌,又嗅了嗅身旁的姜西月,露出了柯南的“马萨卡”表情,凑到姜西月身边,悄摸儿地说:“你俩有鬼。” 姜西月一点不带搭理她的,被她不停打量烦了,才言简意赅地反击:“可不是有鬼吗,有你这个讨债鬼。” 接着又祭出致命一击,盯着都梨的眼睛问道:“说到债,寒假作业的债,你还没还呢。” 都梨立刻把刚才这茬翻了过去,一心一意讨好起姜西月来,“好豆豆,刚开学,地主家都没余粮了,你就缓缓嘛。” “怎么,过年推红包的时候演得太逼真,把压岁钱真推回去了?”姜西月轻描淡写地发出灵魂质问。 都梨答不出来,只好嘿嘿嘿地装傻笑。 这是她对付姜西月的老招数了,姜豆豆看起来厉害得不得了,实际上护短得很,被她当作领域内的人,她嘴上再狠,心都是软的。 姜西月果然也就不再继续抓着这茬不放,开始专心做起作业来。 这才上完第一节语文课,她就开始写刚出炉的家庭作业了,倒不是她多热爱学习,而是她得赶着在放学前尽量写完,好给其他同学继续“贩售”。 也正是因为这份“副业”,哪怕一天的课终于上完了之后,姜西月还是在教室待了很久,直到送走了最后一批“顾客”,她才心满意足地收拾书包准备回去。 她对自己这个新路子相当满意,反正作业都是要写的,让原本枯燥的作业发光发热,顺便给同学们带来一些方便和帮助,简直双赢啊。 一向和她同出同进、放学都要一路粘着回家的都梨,早被她提前打发回去了,姜西月想起她回去前看着自己委屈巴巴的样子,心里头还冒出点愧疚来。 她一向是都梨中午搭伙的饭友、课间挽着手的尿友、放学回家的路友、课上讲小话的损友,现在自己倒撇下她了。 下次给她买点吃的补偿补偿,姜西月在心里暗下决定。 她背上书包出了教室,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长长的走廊里投下落日余晖,一切都被染成了昏黄的淡红,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影子落下一片小小的黑。 衬着她的影子的,是有些旧了的白墙,浅绿色的墙裙平行着延展开来,在她头顶,是一扇扇关好的窗户,伴着她脚步的前进而不断往后退出。 直到一扇打开的窗户下,姜西月停下了脚步。 从这扇打开的窗户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味道。 红花油味。 姜西月扭头看了看教室铭牌——“电脑机房”。 她挑了挑眉,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鸳鸯贼 姜西月从小撒欢耍野练出来的好体格,虽然个子小,但相当灵活有力。 她看着那个半开的窗子,静静想了三秒,然后退步,一个助跑,往前快步小跑几步,扒着窗台就跃了上去。 她没想到,这一跃,就彻底改变了她的下半生。 夕阳的黄昏从半开的窗子里晕了进去,一个卷毛姑娘撑在窗台上,逆光中她的头发毛躁又可爱。 这便是韩雁回听到动静后,从电脑屏幕前回头后看到的景象。 但显然惊吓多于惊喜,他一下站了起来,推得凳子在地上划出有些刺耳的响声。 姜西月可没给韩雁回反应的机会,她那短腿艰难地够上窗台,终于把自己撑了上去,刺溜从窗台就要跳下来。 “你小心。” 她跳得太快,韩雁回连回绝都顾不得,只能急急提醒了一句。 可姜西月灵活得跟只猫儿一样,动作轻巧地跳了下来,连声音都控制得足够小。 她有些得意地站起来,心里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自己吃的每一块肉都没有浪费,个虽小,肉确实在。 接着就朝面前的韩雁回一步步靠近。 “你是走错教室了吗?” 她笑得眼睛眯眯,睁眼说着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假话。 被抓了个正着的韩雁回,此刻却非常淡定,只说:“看见窗子没关,一时兴起。” “哦,一时兴起啊。” 姜西月的哦拉得意味深长。 “那开学那天,你对着楼层分布图看得那么仔细,也是一时兴起,最后你眼睛盯着机房的位置,却和我说在找后勤处,也是一时兴起。” 她最后总结,“你的一时兴起,还真是坚持得挺有始有终的。” 韩雁回并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和别人分享秘密。 他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青少年,而且还是个能和父母吵到被丢到离家千里的青少年。 “你要管闲事吗?” 他的口气依然平淡,并不挑衅,但话里的意味浮了上来。 但他不知道的事,姜西月吃软不吃硬。 她长久以来摔打出来的直觉,和小兽一样,察觉到任何的敌意,第一个要做的就是反击。 “这不叫闲事,这叫把柄。”她睁大了眼睛,凑近了些,毫不退让地看着韩雁回。 韩雁回一步都没退,身体遮掩住了屏幕,同样看着她。 “现在,你也翻窗进来了。” 姜西月愣了下,接着轻轻笑起来。 共犯啊。 不过,她如果那么简单就退让,那也不是活蹦乱跳比谁都能折腾的姜西月了。 “CFido。” “那是什么啊?” “我刚才趴窗户上看到的。” 大概是因为不怎么用功读书,她的视力现在依然是5.0。 韩雁回眼神凝了下,下颌微微收紧,接着又放松下来。 “没什么。” “只是回以前朋友的邮件。” 说完,他十分坦荡地干脆转身,将屏幕上的页面关掉,不再回答姜西月任何问题。 姜西月在他转身时,看到确实是回邮件的页面。 她这人其实也简单,刚才翻进来更多就是凑个热闹,并不是真要打小报告,无非是话赶话顶上来,口气才硬起来。 如今韩雁回恢复平静,她也就不会揪着不放。 “我没想管你的闲事啊。” “不过你那肩膀,我上午吭哧吭哧刚给你把淤血摁开了,你别让我白费心思。” 她说起这事,韩雁回神色有些别扭起来,他侧过头嗅了嗅,脸上浮现出一种尴尬的了悟。 “这味儿把你勾进来的。”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姜西月忍住想笑的冲动,说道:“什么勾进来的,你是狐狸精,还是我是孙大圣啊!” 然后姜西月就满意地看着韩雁回脸色难看了,这才正经了些。 “我可不是故意的,我哪能猜到你要溜进来啊。” “你还是快走吧,再晚点,学校保安大爷会来检查门窗的,到时候,可就要拿你给素了一寒假的老班开荤了。” 这倒是真的。 韩雁回没多啰嗦,直接弯腰拿起随意丢在凳子旁的书包,背了就走。 姜西月不禁留意到,这人衣服那么旧,书包倒还算新,上面还整了洋文呢,jan什么sport。 还挺好看,不知道哪卖的,要是能批发点在同学之间推销的话,说不定还能转手挣点钱。 她正想着要不要问,却看见韩雁回又打算翻窗户了,连忙叫住。 “诶诶,有门不走你走窗,当贼有瘾啊?” 这话说得韩雁回又深吸了口气,还是没发火,耐着性子回答:“从门出去,怎么锁门?” “哦,对哦,忘这茬了。” 姜西月明白了之后,立刻从善如流地也翻起了窗户,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都没有。 韩雁回先跳下去的,于是站在下面看姜西月横跨着坐在窗台上,顿了会儿,还是出声问了句。 “要帮忙吗?” “不用,我怎么上来的,就能怎么下去。” 她动作灵得很,躬了下身子就毫不犹豫往下跳,轻轻巧巧落他跟前,轻盈得像水里的月亮。 韩雁回愈发觉得,眼前这人,更像松鼠了。 “诶!你们俩,怎么回事!” 忽然,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大喝,是来检查的保安大爷发现了俩小贼。 “别回头!” 韩雁回立刻说道,手一把拽住姜西月的腕子往前跑。 然而太迟了。 姜西月下意识就回头了,跟保安大爷来了点对点的视线交汇。 别说,要不是这种情景,他俩这心有灵犀般的对视还挺浪漫。 偏偏祸不单行。 就在她漏了脸然后被韩雁回拽着狂奔时,因为猛然转身快跑,她的手机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啪得划了出去。 接着就被甩开了步子要快跑的韩雁回踩了个正着。 他愣了下,然后极快地俯身捡起地上的破手机,拉着姜西月继续跑。 好家伙,破财的报应,在这等着我呢。 姜西月一边跑得快没了气儿、一边气急败坏又欲哭无泪地想着。 坏电脑和新开始 “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为严重!” “这是对学校公共财产的蔑视,是犯罪的第一步!” 老班在慷慨激昂地激烈陈辞,痛批着道德滑坡、将要步入犯罪深渊的学生,唾沫和汗水横飞,脸蛋同猪肝一色。 然而最机灵的、本该在这个时候小心认错,坚决改正的姜西月,却罕见得有些恍惚。 她的余光,忍不住悄悄的落在身旁的少年身上。 上午的太阳凉得很,透过高高的玻璃窗,朦朦胧胧地洒进来。 日头独独只全了他俩,让他们从世界这个大浴缸里刚刚浮起来一样,蒙在一片水淋淋的白里。 她看着少年耳朵上被阳光勾勒出来的一点点绒毛,耳旁老班的批评,似乎也像隔着玻璃鱼缸一样,越飘越远。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到底,为什么呢? ————————— 时间退回到昨日傍晚。 夕阳下,长长的走廊将一片昏昏黄黄的艳色,分割成一线一线的长格子。 每一条长格子都只剩下一扇扇关闭的门窗,只有二楼的走廊上,两个手牵着手的影子飞速地跑过。 像是很久以前放映电影时从长长胶片上滚动过的噪点。 忽然,两个噪点消失了。 韩雁回被拉入了一个暗角,眼前忽然暗下来。 是姜西月拉着他,躲进了楼梯间,他们藏在门后,白灰色的推门遮掩住了两个人的身影。 旁边就是垃圾桶,味道并不好闻,他不禁皱了皱眉。 但他感到自己身旁紧紧靠着的人动了动,乱糟糟毛茸茸的头发在他的眼睛下轻轻拂过,他忽然就闻到了一点酒酿的香气。 他们站在打开的门和墙所形成的斜角里,姜西月半侧了身,透过那条细细的门缝往外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 韩雁回本来握着姜西月的手腕,现在跑了半天,已经松松地拢在她的手背上,此刻感觉到姜西月一下子反过手紧紧握住他。 她握得那样紧,几乎硌着他的骨头。 两个人是反着身的,手腕交错着磨在一起,激烈跑动后,汩汩的脉搏声缠在了一起,成了世界上最小的一场交响曲,血液在血管里跳动,这种躁动沿着脉络一路传了上去。 像是血管里藏了只蚂蚁,被一起冲进了心脏。 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大得有些不寻常。 韩雁回揉了揉胸口,把那股感觉压了下去,他想,自己大概好久没这样跑过了,有些不习惯。 身后这一场非常微小的风暴,蝴蝶自己并不知道。 姜西月压抑着自己的喘息,看着保安大爷的影子从那条缝中走过,又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才终于放松下来。 然后,她转过身来,眼神落在韩雁回手上的东西。 屏幕上碎掉的蛛网蔓延开来,灰暗又破败,变成了无用的垃圾。 一股酸热的感觉冲到她的眼底,她的鼻尖像是被刺了一下,接着,狠狠甩开了原本握着的韩雁回的手。 她一言不发地把手机抢了回来,一遍遍徒劳地摸着摔碎的屏幕,像是想把它重新抚平。 韩雁回从刚刚那种莫名的情绪里回复过来,看着眼前的现实,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脱口而出这句苍白的道歉。 姜西月深吸一口气,说道:“是意外。” 她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攥着那支手机不肯放。 韩雁回看了眼,就知道她心里是有气的,所以说:“我弄的,我来赔。” 姜西月眼睛还是低着,手上不肯撒劲儿,半天,才说:“不用你赔,没这个道理。” “我说了我赔。”韩雁回坚持,口气里也带了些急躁。 这句话倒成了点燃姜西月怒火的引线。 “我也说了不用!”她吼道。 她终于压不住声音里的怒气,这股气把她和气球一样吹了起来。 但这愤怒一发泄出去,她就立刻又后悔了。 两人之间静下来,什么声音都没有,沉默本身就像蝉鸣,平静又刺耳。 半晌,姜西月才终于开口说道:“我知道我不该发脾气,你是为了拉着我跑,而且要不是我先来管闲事,也没这一出。” “但是我就是生气。” 她抬起头,眼睛亮得跟少了团火一样,继续说:“我生我自己的气,气我管闲事,也生你的气,气你给我触霉头。” “我知道这没道理,也不应该,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所以,你这两天别在我面前转悠,等过两天,我就又讲道理了。” 姜西月说完,不等韩雁回反应,就从门后走了出去,蹬蹬蹬下楼走了。 留下韩雁回一个人,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回荡在空荡荡的楼梯间,小到只够他自己听见。 ———————— 霉运大概还是没完。 第二天,老师竟然领着保安来认人了。 也算他俩点太背,昨天刚被看见从机房翻窗户出来,今天检查就发现机房的电脑坏了一台。 虽然他俩都知道,坏的并不是韩雁回动过那一台,但这电脑什么什么时候坏的,谁都不知道,他俩碰没碰过那电脑,也没人说得清。 那年头的电脑虽然算不上太贵重,但也还算值钱,有学生私自进机房,电脑还坏了,就必须得好好说清楚。 她半垂着头,无声地祈祷着运气的眷顾,心脏却逐渐越跳越快,快得像是被开水浇过一样发热发疼。 再怎么能干老练,姜西月到底只是个半大孩子,在天然的权威下,依然会为自己的错误而紧张发抖。 “姜西月,你出来一下。”老班还是叫了她。 昨天晚上被喊了之后下意识回头的那一眼,果然让姜西月被认出来了。 被叫了之后,她无声地舒了口气,说不清是害怕,还是破罐破摔的释然,默默地起身。 “另外那个人呢,你一起叫过来。”老班继续说道,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但姜西月却站在了原地,没有说话,也没继续动,更没叫人。 她的沉默,让老班挑了眉毛,提了口气,看样子就要发火了。 到时候,她就是在全班面前丢脸了。 但老班的话一个字儿还没出口,韩雁回先站了起来。 “老师,是我,不用问她了。” 闪金光 进了办公室,韩雁回挺痛快的,拢共没说几句话,把责任全揽自己身上了,姜西月成了意外发现、进来劝他的人。 老班大概没信,接着问她为什么发现了不报告,还跟着一起跑,姜西月脑子还有些懵,一下子没接上来。 又是韩雁回接过了话头,说道:“她不愿意打别人小报告。”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不客气了,果然老班又挑了眉毛,大讲一通诸如和老师及时沟通不叫打小报告,在学校讲江湖义气要不得之类的大道理。 但带刺儿的话,总让人觉得是实话。 这么一来,老班倒是真信了姜西月是进去劝人的,也就没了多少责任。 不过,这坏掉的电脑总得有人负责。 学校的电脑都是采购了多少年的了,这么久下来,跑个系统自带的打字小游戏都费劲儿,但因为买得早,所以纸面上的价格还挺高。 毕竟当年买这么大个方脑袋可不便宜,还是校长吭哧吭哧跑了几趟教育局才批下来的经费。 所以现在虽然不好用,可要真再走行政系统重批重买,那采购价格、流程和周期可都挺折腾人的。 够他们两个光杆学生喝一壶了。 “这事得叫你们家长来,我们大人商量下怎么处理。”老班义正严辞地说。 姜西月一百个不愿意。 她爸是见不得她受委屈的,在钱上又格外有些天真糊涂,姜西月还真怕老师一唬,她爸就上头了要出钱。 实际上是多虑了,就算他俩被逮住了,用了这么久的电脑本来报废也正常,自然不会真让学生赔钱,最后肯定是走公家的账。 不过这事自然不能跟这俩小屁孩说,老班这么说,主要就是为了让他俩受点教训。 但韩雁回家长在一千公里以外,他也不想为这事给大伯家添麻烦。 “袁老师,修好就行了吧。”他抬起头来,用平静的口气说狂妄的话。 这话难得让老班被噎住了,一下子连骂人的话都忘了下茬儿。 韩雁回没给老班反应却敏锐地把老班的短路当成了默认,接着就把这事给唾沫砸成钉,彻底砸实了。 “谢谢老师,我会修好的。”他说道。 老班和姜西月都齐刷刷地看向韩雁回,眼里带了些惊异。 老班年纪大些,对电脑的了解仅限于用一指禅在上面敲数字登成绩,用个excel连下拉都费劲儿。 姜西月家则是压根没有电脑。 她爸是画家,恨不得自己住山里采风,连手机对他来说都只是听个响儿的。 她哥小时候那年代玩的是小霸王,等电脑普及起来,姜瓜瓜同学已经有了更加高贵而烧钱的爱好——玩乐队、搞摇滚,他仅有且不多的零花钱全攒起来玩音乐,没有余粮分给其他项目了。 姜西月对电脑也没兴趣,在她看来,这种高投入却只能拿来玩玩游戏、上网看看新闻、和人聊聊天的东西,实在不是她这么个该赚钱的人费心的东西。 一些要用电脑的时候,她一般都会去都梨家蹭免费的。 但这个想法在今天得到了一些改变。 大概老班是想煞煞韩雁回的威风。 不管他说得多轻描淡写又礼貌淡定,多年的教学经验也让老班一下子看出来,这是个闷屁刺头儿,一般不声不响的,但是三棍子下去,哪天早晚得炸。 老班干脆真让他折腾起那台坏掉的旧电脑,反正也坏了。 他就等着韩雁回修不好之后,再给他补一堂谦虚谨慎、勇于承担的思想品德课。 但韩雁回从机房防尘柜里摸出了工具,熟练地拆了主机壳子,这摸摸,那转转,再拿刷子各处扫扫,最后还拿出了个小玩意,站了起来。 “是显卡风扇坏了。”他举起那个小玩意,说道。 “四角的螺丝都松了,扇片也有发脆破损,所以说不清是买来前就是换过的次货,还是正常的使用老化,换一个应该还能用,我也能修。” “无论是买前就被商家掉包,还是正常使用老化,都不是现在被人为弄坏的。” 话说得直白又简单,可内里的底气却沉得很,他自己心里有数,就谁也吓不着他。 韩雁回还是穿着那身发白的T恤和旧棉袄,裤子上的牛仔裤还沾了灰,一副穷学生的样子。 但姜西月看他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认识到,除了花力气、花时间和耍小聪明,这世界上还有其他能挣钱的路子。 她以前不是没有闯过祸,但从没慌成这样过。 因为她不懂电脑,对于电脑的了解仅限于这东西很贵、划不来。 所以遇到事了之后,哪怕不是她的责任,她心里也发慌,更别说想着去修它了。 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会有天然的畏惧,这种畏惧有时候能让人远离风险,但也会让人远离机遇。 她见过的世界只有这么大,她就只能挣这么大眼界的钱。 但她不会一直待在这,她会往前冲,往上钻,她要去更大的地方,看更多的事,挣更多的钱。 眼前这个人,就是她现成要迈开的第一步路。 这个穿得破破旧旧的刺猬头,现在在她心里,正在闪着金光。 金钱的金,沾光的光。 帅哥鉴赏小分队 都梨面前摆着大苹果,脚盘在老板椅上,偏头对姜西月说:“豆豆,你让我吃完苹果再查,行吗?” 姜西月将那颗刚咬了一口的苹果,塞进了都梨的嘴里,豆豆大队长冷酷无情地挥动了催赶生产队里小驴的皮鞭,说道:“边吃边查,你嗓子眼比白雪公主都浅,等你吃完,七个小矮人都重新投胎变葫芦去救爷爷了。” 都梨被呲了也不生气,反而被姜西月逗得嘎嘎乐,她俩从小就是这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相声搭子。 都梨看起来憨直可爱,实际上时不时就憋着点惊天动地的焉坏儿。 姜西月是个主意多声音大的,看起来欺负都梨属她欺负得最多,但给都梨收拾烂摊子、护着都梨最多的,也是她。 被塞了满嘴苹果,都梨狠狠咬了一口,接着专心给姜西月在电脑上查起了东西。 不过,都梨的技巧比姜西月强不了多少,她能做的,也只是在百度的搜索框里老老实实打下“CFido是什么”。 结果倒是搜索出来了一大堆,不过没几个她们看得懂的。 “我在95年开始CFIDO,并且担任了hardware.china(全国硬件区)的管理员……” “近来在CFIDO和E-mail中一直有朋友询问关于如何能在Windows下用VB来获取硬盘序列号的问题……” “用DELPHI写的,读取CFIDO站台JAM格式信包的工具。模拟了DOS下读取汉字库的方式,显示的是DOS下的字体,与WINDOWS的字体不一样。” 鼠标的光标顺着这一条条内容不断下移,犹豫再三,却一条都没有点开。 最后停在了一个稍微能让人读懂些的标题上——“中国黑客档案”。 都梨挠了挠头,转向姜西月说:“豆豆,咱们,咱们点这个,不犯法吧。” 姜西月心里也打鼓,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她到底骨头要硬些,咽了口口水,说道:“应该不犯法,那什么,不是有个电影就叫黑客帝国吗,能拍成电影,应该是合法的吧,不然电视台肯定不让放的。” 她不知道管电影的部门该叫什么,干脆就拿自个儿知道的电视台来指代。 “那,要不咱俩去看看那个什么黑客帝国,说不定看完就知道了。”都梨提议道。 姜西月点头同意了,于是都梨就开始重新搜起黑客帝国的电影来。 二人捣鼓了半天,最后点进的小网站,鼠标刚点了播放,却开始狗皮膏药一样冒弹窗,弹窗上的内容看一眼,俩小姑娘的心脏就快跳到了嗓子眼,脸涨成了火腿肠色儿。 俩人抢着去点广告上的小叉,无奈那小叉起码三个,红蓝绿不同色儿的,她俩点来点去居然没一个对的,反而蹦出更多小广告了。 最后还是都梨狠下心一下子按了关机键,屏幕才黑了下来。 俩小姑娘眼睛盯着脚尖,彼此都没说话,跟俩抱了窝的老母鸡一样缩成一团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姜西月才咳了下嗓子,说道:“要不,咱们就先不看电影了吧。” 都梨头点得跟捣蒜一样,连苹果都忘记吃了。 不过姜西月还是不死心,又重新开了电脑,这次还搜CFIDO,开始点进那些难啃的网址里,一行行看过去,试图了解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都梨在一旁看得都费劲儿,忍不住劝道:“豆豆,你干嘛非要查这个啊,这个能赚钱吗?” 不愧是自小长大的损友,一下就说中了姜西月的心思。 她回答道:“嗯,我总感觉这是条路子,而且不是以前我写写作业、回收回收校园卡的小打小闹的路子。“ 都梨又问:“那你从哪儿知道的,就直接从那问呗,不比你在网上瞎搜,看这些天书强啊。” 又说到姜西月痛处。 “要是能问得出来就好了。”她难得叹了口气,从姜扒皮变了小白菜的苦命模样,心中叹着,要挣点钱可真不容易。 这下都梨可真好奇了。 “谁还能让你碰壁啊,你可是钻钱眼儿里去了 ,铜墙铁壁你都能拿个小镐子凿点贵金属下来,还能有你问不出来的人。”都梨啧啧称奇道。 “谁叫我欠了他半个人情,还偏偏又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闷葫芦。”姜西月撇了嘴,说道。 都梨在心里琢磨,姜西月认识的人她都认识,怎么没听说过这么个闷葫芦啊。 她心思转了又转,终于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那个新转来的帅哥吧。” “什么帅哥,你什么眼光。”姜西月翻了个白眼,她可没觉得那刺猬头是帅哥,又说道:“就他那头刺猬毛,算什么帅哥。” “人长得多好看啊,头发算什么,好看的人留刺猬头,那叫个性,难看的人,头发弄得再好,那也是炭中送雪,近墨者黑,见丑脸化。”都梨不服道。 都梨品鉴帅哥,那是有积年经验的,标准全面、规则细化,遵循的就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漏网帅哥”的根本原则。 为了捍卫帅哥的名誉,也为了捍卫自身的审美眼光,都梨义正辞严地争辩起来。 “帅哥都得像流川枫那样,有一头乌黑又潇洒的秀发,他那跟个毛栗子一样,怎么帅得起来。”姜西月也坚决不认同。 “那说明人家天然,发质硬,头发多,只要学会打理立刻就改头换面了,而且以后不容易秃头,你可不知道,多少男神都败在了中年脱发上。”都梨摆事实讲经验,谆谆善诱。 “行了行了,别扯这么远了,有功夫帮我来搜搜这玩意儿究竟是什么。”姜西月懒得再掰扯,继续看起了电脑。 其实,姜西月何尝不想就跟韩雁回直接学呢,无奈她真是撬不开那张嘴。 她回想起那天从办公室出来的情景。 她刚开了个头,都没来得及旁敲侧击、循循善诱,就被韩雁回拒绝了个干净。 “我教不明白人。”他说得简单直白。 “你是不是担心我太笨了,没事,我一定每一个字都仔细听,全都背下来。”姜西月眼神灼灼,充满斗志,平日里上课都没这十分之一认真。 韩雁回看着眼前几乎快变身赛亚超人状态的姜西月,难得想要皱眉叹气,他耐下性子来解释。 “我是遇了问题自己试,一路试出来的。” “让我上手干,可以。让我教人,说不明白。” 他说的是实话,但姜西月不爱听这话,于是她又换了思路,开始用刚才的事套近乎。 她说道:“刚刚谢谢你了,要是修不好,再赔一台可不是小数目。” 韩雁回抬了眼看她,心里乐了一下,其实他猜到,这事大概率不会真叫他们赔的,无非是长个教训,不过比起赔钱,他更腻烦叫家长,所以才出手的。 不过这个倒也没必要和她解释,她被吓唬住了,之后不再掺合自己的事,倒更方便。 所以韩雁回干脆利落承了这个情,说道:“没多大事,何况本来也和你无关,以后别凑热闹了。” 说完就走了,没给姜西月留下更多发挥空间,后来,姜西月又缠上去两回,都被韩雁回三两句话带了过去。 于是,受了半个人情的姜西月,只能另辟蹊径,从零开始,抓住了那天看到的信息想查个究竟。 她发现韩雁回明显在遮掩着什么东西,而这东西,说不定就能拿来撬开他的嘴。 黄蓉和洪七公 姜西月从来不会打无准备之仗,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这边的考古挖掘工作得继续,另一边的爱心善举也要加紧步伐。 她从都梨家里出来,下了单元楼就朝自己家奔,她家在家属大院里最北那栋。 逼仄的楼梯间里贴满五颜六色的小广告,让这栋楼仿佛成了菜市场雾蒙蒙水缸里养的鱼,这些大小不一的广告,成了融入它本身的鱼鳞。 但眼睛发光、额上蒙着汗珠的姜西月,快乐地奔在这老旧的楼梯上,带着打不散的希冀和活力。 她回了家,连正在厨房演奏着丁零哐啷一锅乱炖交响乐,闹得正欢的老姜也没来得及搭理,就直奔里屋去了。 门一打开, 姜西月直奔拐角贴着魔卡少女樱的旧木衣柜,一顿乱翻,终于在那个最深处的大抽屉里找出了爸爸年轻时的衣服。 她从里面挑了一件上衣和裤子,摊在床上比了比,接着闭上眼,仔细在脑海中回想着。 回想着韩雁回的样子。 他似乎还挺高的。 对于一个 15 岁的少年来说,他几乎快赶上老爸了。 可是,他的肩似乎没这么宽,腰也没有这么粗。 那天刚见时,他穿着那身明显不合身的旧T恤,显得整个人都被拢在里面。 有些瘦,背脊倒挺得直,整个人还残留着少年人未褪去的青涩,像青竹一样,骨节还没有变得像成年男人那样重。 但,他似乎也并不孱弱。 至少在他挡在自己前面的瞬间,整个人都因为用力而紧绷,她还能看见他肩背起伏的线条,还有咬紧的下颌。 姜西月大概天生是个搏命种子,想做什么都百份百投入。 她太过努力地回忆着,以至于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思绪已经在脑中描绘了好一会儿那人的身影。 微微凸起的锁骨,手臂上沿着骨头一侧的凹陷的痕迹。 还有他被黑发遮掩了一半的后颈,似乎也格外白。 她猛地坐起来,跟突然淋了一盆菜汤的野猫一样,打了个冷颤。 怎么突然想起他的身子,还想得这么具体、真切? 她想了一会儿,得出了结论。 “难道我天生还是个做裁缝的好料子?” 这个想法让姜西月心中油然生出一份欢欣鼓舞,真是天生我才必有用,有缘处处是钱来,技多不压身,艺高人胆大。 条条大路通罗马,姑奶奶早晚要发大财! 被发财想法激得心动不已的姜西月,决定赶明儿就去把家里以前的那些旧服装杂志都找出来。 先去市场扯点绵绸,给她爸和她哥做身睡衣试试,争取早日在家属大院推广开来。 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姜西月收拾了几件她爸的旧衣裳,就又去薅姜瓜瓜同学的羊毛。 姜瓜瓜同学不仅被拿了旧衣服,还被羞辱了一把品味。 “你这衣服怎么好意思穿出门的,把自己打扮得要么跟个大麻花,要么跟个龙须酥一样,你不害臊啊?”姜豆豆同学叉着腰训道。 “这些大多都是乐队参加活动定免费送的。”姜新舟手摊在脑后往床上一躺,随便妹妹折腾。 “那有看起来不像社会盲流的正常衣服吗?”姜豆豆眉毛越发皱了。 “正常的都被我穿着呢,旁边那柜。”姜新舟轻松愉快地说:“不过你要这个干嘛,旧衣服卖不出价的。” 不愧是亲哥,一下子猜中姜西月的目的,不过方式和姜新舟猜的恐怕不同。 “这个你别管,反正最终目标都是为了咱家的幸福生活,为了大家,牺牲小我,你最近换洗别那么勤,先给我匀几件出来。” 最后,姜西月总算搜刮了几件满意的衣服,满载而归,回屋计划。 ————————— “韩同学,你来一下。”姜西月笑眯眯地说。 韩雁回左右眼都一起跳了。 上次,就是这句平平无奇的话,让他被困在扫帚房里,被同龄女生脱衣服,揉了一身的红花油味儿,最后还因此露馅。 “有事?” 他进步了,学会问了,至少不会一句话就立刻跟着人走。 “好事。”姜西月严肃而认真地说道。 “就在这说吧。”韩雁回摁了摁跳着的眼皮说道。 姜西月倒也痛快,望了望四周,马上要体育课,没几个同学还在教室,都出去撒欢儿了。 于是抱着自己的书包走了过去,拉开韩雁回旁边的椅背,一本正经地坐过去。 韩雁回掀了半边眼看她,但也没说什么,就看着她坐到了自己旁边。 接着就看见姜西月上身正襟危坐,课桌下的手却悄悄地给他塞了包东西。 “你拿去吧。”她眼神望着前面黑板,刻意没看他,只戳了戳那东西。 韩雁回掀开纸袋看了一眼,是一些衣服,看起来不算新,但都干净齐整。 他心情有些复杂。 自己从小到大收过很多礼物,爸妈对他的生日总是格外重视,他从不同人那里收到过万宝龙的钢笔 ,AJ的鞋,日本带回来的游戏机,甚至是含来回飞机的香港迪士尼的门票。 但还是第一次收到这种礼物。 这么不上档次、却又切实是他此刻所需的礼物。 不过他还是没有收,他并不习惯欠人人情,尤其是面前这个女生。 “不用了。”他说道。 姜西月眼神一顿,接着立刻就转了起来。 再开口,声音里带了点了然的委屈。 “我知道,这些衣服都旧了,我不该拿来的。” 哀兵必胜。 韩雁回眉毛跳了下,只能说道:“不是这个意思。” “是我多管闲事了。” 乘胜追击。 这句,正好回应了韩雁回在机房时和她说过的话,再加上后面那堆麻烦事,她也算是被卷进来的。 “我收下了。”韩雁回不再多啰嗦,干脆利落地拿了过来。 接着又补了一句,“谢谢。” 姜西月在心里笑了下,第一步,成功。 “那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她笑眯眯地问。 韩雁回的答案也非常快而干脆,“我教不明白你修电脑。” “我还没问呢。”姜西月似乎对他的拒绝并不意外,依然维持着笑容,继续说道。 “难道我没猜中吗?”韩雁回侧身,倚在椅背上,看上去倒多了些痞气。 姜西月也看向他,坦荡承认道:“你猜的都是对的。” 韩雁回往后斜去,带着椅子也倾斜着一角离地,将纸袋还给了她。 “无功不受禄。” 但那袋子却被姜西月又推了回去。 她说道:“你看过射雕英雄传吗?” 冷师父和小尾巴 这个年代出生的小孩,没几个没看过射雕英雄传的。 她的爸爸,是一个会带着还在上小学的兄妹俩,熬夜看租来的《笑傲江湖》碟片的爸爸。 而她寒假刚拉着姜新舟看了《仙剑奇侠传》,爸爸就在出差的时候给她买了原声带回来。 家风如此,租碟片,也成了姜西月为数不多愿意花钱的娱乐项目。 当她问出“你看过谢雕英雄传吗?”的话时,韩雁回被这话的转折弄得有些莫名,但还是老实回答:“看过。” 姜西月眼睛眯起来,继续说道:“黄蓉为了让靖哥哥学武功,能给洪七公变着花样儿做叫花鸡。“ “不过……”她口风一转,直视着韩雁回的眼睛说:“我才不会为了别人,我只会为了自己。” “洪帮主,能不能收下我这个徒弟,我很聪明的。”她说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韩雁回几乎无法不被她眼睛里那种光芒打败。 那是一颗无比清晰的、为了自己发光的星星。 他看着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忽然觉得心脏空白了一秒,接着才回答:“为什么非得学?” 韩雁回有些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生活的边边角角都充满了挖掘的热情和乐趣。 他从来只在一条直线上走,小时候,那条线是父母规定的,现在,则是他自己在画。 “为什么不学?”姜西月觉得这不是个问题,奇怪道:“人生有那么多机会,技多不压身,才有每条路都能走的底气。” 韩雁回看着她,轻轻笑了下,面前这个有些奇怪的女生,总是让他觉得莫名其妙的干脆爽快,像把美工刀一样,专挑生活里的乱麻斩断。 “不说那么远的,就现在,给我一个具体的理由,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地教你。”他也干脆起来。 而姜西月很充分地给了他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 她从口袋里掏出破掉的手机,举了起来。 “我哥哥用的是超级无敌老的破手机,屏幕小得玩俄罗斯方块都够呛,我爸爸用的是小灵通,除了打电话发短信,基本干不了别的。” “家里只有我,用的是诺基亚。”她说道。 她晃了晃那个被踩碎了屏幕的手机,说道:“我想修好它,也想给他们换个新手机。” 正中红心。 韩雁回是个怕麻烦的人。 但他也是个不躲事的人。 只要是他自己惹出来的事,无论这中间他占了多少责任,他从来不避,也不让自己避。 “行了,我教你,只要你能琢磨明白。”他干脆利落地下了结语。 姜西月当着他的面拍了下掌,快乐得十分明显,开心地说:“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 她如此直白,让韩雁回不禁松动了神情,难以克制却又不自知地被那种轻松愉快所打败,口气也不自觉更加上扬了些,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这个人……”她眼珠子转了转,把那句你这人挺心软的咽下去,改口说道:“因为你人好。” “我要是光靠烦你、求你、缠你,再怎么使功夫也是白费,但我要是老老实实和你说,我就是想挣钱,想挣钱换被你踩坏的手机,你肯定会同意。” 这话真正没掺一点假,全是实诚的大白话。 不过这句“烦你、求你、缠你”,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倒让韩雁回有些不自在地动了下。 但即便如此,韩雁回依然没做个傻瓜。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现在承认得这么爽快,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吧。” 姜西月愣了下,接着终于真心地笑起来,眼尾悄悄游上一条小鱼。 她笑着说:“你果然很聪明呢。” “我发现,你这个人,不仅人好,而且聪明。” “我等你答应完了,再老实承认,你可能会生一会儿气,但不会反悔。” “可要是一直瞒着你,你那么聪明,就算现在能给你绕迷糊,晚上你回家一琢磨也能想清楚,还不如我主动承认。” 这叫阳谋。 姜西月就是来算计他的,可这算计贴着他的心肝脾肺肾量身打造、私人定制,算计得坦坦荡荡、光明正大。 韩雁回叹了口气,头一回知道,这世上生来克自己的人,长什么模样了。 从这天起,韩雁回多了个小尾巴。 姜西月多了个冷师父。 丫鬟和师父 有了师父,也有了徒弟。 还有样东西要解决,那就是电脑。 师父的积极性不怎么高,收完徒弟就该干嘛干嘛,但徒弟挺着急想取到真经。 可是偏偏这个盲区,是姜西月没法儿搞定的。她家没有电脑,这种花钱又不办事的花哨玩意儿,她是不会让家里攒钱买的。 但现在这就成了她挣钱的绊脚石。 学校的机房现在对他俩可谓是重点盯梢、严防死守。 也不好像之前那样去都梨家借电脑,毕竟是要上手拆的,万一给弄坏了,哪怕都梨不怪她,她自己也接受不了。 姜西月是不排斥占便宜的,都梨的便宜她也没少占,但她占便宜十分有原则,就是她兜不了底的便宜她不会占。 她可是要和都梨当一辈子好朋友的。 于是向来爱拼才会赢的姜西月,开始走起了广大贫苦群众没有办法时最爱走的路子——临时抱佛脚。 都梨发现姜西月在纸上写满“天灵灵,地灵灵,学校电脑快失灵”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且叹为观止。 “哇,豆豆,你这是又开发什么新业务了?”都梨摸了摸鼻子,问道。 “还是说,你彻底放弃求学路,打算该跳大神挣钱啦?”都梨歪了脑袋,凑近去看闭着眼睛念念有词的姜西月,小心问道。 “闪开。”姜西月无情地推开她凑过来的脑袋,继续道:“别打扰我,否则不诚心了。” “豆豆,你还是放弃吧,你活这么大,就赚钱这件事最诚心,其他的都入不了你的眼,感动不了如来佛祖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的。”都梨很认真地说。 姜西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说道:“叫你少看点电视剧,你看你现在说话都跟那光头演的孙悟空一样了。” “不许你侮辱我男神。”都梨捍卫起自己的审美。 “你男神多如牛毛,我侮辱得过来吗我?”姜西月冷酷地把都梨推到一边,专心于自己的大事上来。 不过,可能是实用主义的姜西月,在怪力乱神这块的信仰来得突然且临时了些,她的临时抱佛脚起作用了,不过是反作用。 “下一节本来是电脑课啊,但是呢现在我们改为自习,布置一张卷子做,正好下下节课我来讲。” 老班顶着闪耀如灯泡的地中海,夹克半开,叉着腰,抑扬顿挫地宣布这个噩耗,声音起伏带得裤腰上挂的一大串钥匙丁零当啷。 “啊……”全班六十个同学,六十支祖国的花朵,在此刻化成了一母同六十胞的亲生兄弟姐妹,齐齐发出失望的叹息。 一个啊字,打开了老班的唠叨匣子。 “啊什么啊,你们都初三下学期了,让你们自习一节课你们就给我在这啊,你们这个弦啊,必须得绷紧起来,我看很多同学就还没有这个意识,你们知道中考的时候,那不是我们这个班在比,也不是我们这个学校里的人在比,那是全市、全省的所有的人都在比……” 姜西月在这种强大的精神和物理攻击下,唉声叹气地趴到了课桌上,天不遂人愿啊,怎么想学个手艺,就这么难啊。 她欲哭无泪,用额头在课桌上一下下锤着,这下好了,别说修电脑,连摸电脑都摸不着了。 大概是她锤得太用力,桌上的圆珠笔都被她震得掉了下去,啪嗒滚到了后桌那去。 笔被一只手捡了起来。 那只手的手指生得长,但并不算纤细,相反骨节鲜明,不少地方还有厚厚的茧子。 韩雁回捡起了那支笔,他握着那支笔,看着前面还在小鸡啄米的姜西月,自己也没意识到地笑了一下。 他伸出手,握住那支笔去戳她的背。 但笔伸到一半,忽然停住了,接着,那只手将笔转了一圈,极快地在半空翻了个漂亮的花,用圆钝的笔尾而不是笔尖,戳了下她的背。 “干嘛?”姜西月有些没好气地扭了扭屁股,头也不回地避开了背后的那支笔。 接着,她才意识到,后面坐了谁啊,后面坐了她的新财神啊! 姜西月立刻换了副嘴脸,笑眯眯地回头挽回自己那句话。 “师父,你叫小姜有什么事吗?”她简直狗腿到不行,直接给自己降了个辈。 然后,她就看见韩雁回既没生气,也没被她讨好,反而罕见地挑了半边眉毛,颇有些稀奇地看着她。 好在姜西月是从小练出来的厚脸皮,依然能笑对人生,拍拍胸脯说:“有吩咐你就说,小姜出马,一个顶仨。” 接着她就看到韩雁回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起来,嘴角似翘非翘,似乎在……忍笑。 “你原来打算趁机房电脑坏了来学怎么修?”韩雁回把笑咽了回去,问道。 姜西月愣了下,立刻又拍起马屁,说道:“师父真是神机妙算,这都被你猜到了。” “不是猜到的,是看到的。”韩雁回淡定地说,随即伸出手,在自己的额头上点了一下,说道:“擦擦。” 这下轮到姜西月懵了,几个意思,拜师学个修电脑还得干贴身丫鬟的活儿。 不过她从来能屈能伸,不就是当个丫鬟吗,等她学完手艺就立刻推翻压迫在劳苦人民身上的三座大山,翻身做主人。 下一秒,韩雁回的视线里她的脸庞忽然放大,那双圆溜溜又亮闪闪的眼睛与他平齐,一下子靠得很近。 姜西月的手指毫无预兆地落在了他的额头上,轻轻擦了擦。 原来,她的手指那么软,那么温热。 她很认真地擦着韩雁回的额头,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韩雁回下意识地停住了呼吸,仿佛是孩子怕惊飞了停在身上的蜻蜓。 直到都梨都转过身来,看着他俩嘴巴张成了O型,韩雁回才反应过来,捏住了她的手腕将她隔开些距离。 “我是说,擦擦你自己。”不知为何,他避开了姜西月的视线,偏向一边说道。 “我自己?”姜西月收回手,半坐了回去,越发觉得这人古怪了,怎么擦完他还得擦自己,什么怪癖。 接着,她就听见都梨的大笑声,笑得喘不过气来,还捧着肚子从书包里摸出个小镜子递给她。 姜西月接过一看,终于明白了。 只见姜豆豆同学额上几个威武的大字——“学校电脑快失灵”。 饶是脸皮如城墙拐角的姜豆豆,也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臊到躲课桌底下去。 修电脑 接下来一天,姜西月都消停了下来。 她自觉有些丢脸,就算是赚钱头最勇的姜西月,也忍不住当了一段时间的锯嘴葫芦。 倒是都梨总拿这件事情来笑她,一个劲儿地学她头栽倒的模样,直到第二天上学,她都还乐此不疲。 最后一次学时,正好是一天结束的下课铃响起,忍了快两天的姜西月终于狂性大发,打算好好修理一下都梨。 她龇牙咧嘴地用手揽住都梨的脖子,就要把都梨揪过来练个分筋错骨手。 但桌面上传来的一声哒,让她停下了动作。 是路过的韩雁回轻轻叩了下她的桌子。 姜西月抬起头,有些莫名地看向他,手里也不自觉松开了,都梨连忙趁这个机会松脱逃走,但这次姜西月罕见地没有把她逮回来。 看她望向自己,韩雁回反而移开了目光,看着前面,口气平常地说:“不是要学吗?走吧。” 尽管他一直装酷,姜西月却一点不介意,双眸成了玻璃罐,金鱼在里面跳跃,快活又漂亮,暗暗闪着光。 “要!”她雀跃地说,几乎要蹦起来,飞快地收拾起东西,三两下就背着书包跟了上去。 韩雁回走得很快,步子看着并不急,但迈得大,三两步就走到了前面,姜西月在后面跟得气喘吁吁,不过她心里半点抱怨都没有,脸上也只有兴奋的光彩。 哒哒哒的脚步声欢快地在走廊里奏着小步舞曲,这声音终于提醒前面迟钝的舞伴顿住了脚步。 韩雁回忽然停了下来,没出声也没回头,就这样插着口袋等她跟上来。 待到姜西月终于靠近,他才低声说了句,“下次,跟不上你就说,你不说,我不会注意到。” 姜西月点点头,韩雁回就继续朝前走了,留下姜西月自己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眯着眼睛打量着。 “跟上啊。”韩雁回看她没动,回头说了声。 “哦,来了。”姜西月这次终于迅速跟上去了,心里却想着一件事。 看来,这人意外的好相处,看起来爱装酷又冷淡,实际上心软又讲原则。这不正好是自己这种不择手段、一切向钱看的人,最能手拿把攥的类型吗? 她在心里笑了下,胸有成竹又胸怀叵测地朝前一起去。 ————————— 尽管姜西月在心里给韩雁回下了好搞定的结论,但这次韩雁回带她去的地方,她还真没猜到。 “网吧?” 姜西月站在“交通网吧”的蓝色招牌下,有些困惑,她没来过这地方,这里总有人不停抽烟,最关键是一小时就要两块,卡座两块五,实在是贵得离谱。 她只有很偶尔的一次被哥哥带来过,当时就被她哥的败家所震惊了。 不过,震惊归震惊,哥哥问她借零花钱去网吧的时候,她这个铁公鸡也还是拔毛了。 “走。”韩雁回只说了一个字,就要往里迈。 “诶诶诶,等等等等。”姜西月却伸手扯住他的胳膊,跟个千斤坠一样吊着他不放,口里说道:“这地方进去,可是要花钱的。”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一向爱装淡定的韩雁回,这次却像被火燎了一样,飞快地抽手出来,几乎算得上是冷酷,脸也有些慌乱地偏向一边,只看得见抿得紧紧的嘴角。 姜西月又凑了过去,坚持不懈地辩白着:“师父,网吧是要花钱的,这个,你知道吧。” 她越凑越近,却见到韩雁回越发转过去,几乎只能看见用力侧身而凸显的下颌线。 姜西月不知道的是,与他看起来的冷淡不同,这个时候,韩雁回的心脏几乎在胸膛里打鼓。 刚刚,她扯住他手臂时,似乎太靠近了一些。 韩雁回几乎不情愿地意识到,方才擦过他手肘那种柔软的触感,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校服的衣襟,又或许是手臂内侧,也可能是…… 他强迫自己停止,就当是一只爪子小小的鸟曾经停在自己的手上,现在飞走了,就不要再想了。 韩雁回依然没有回头,但总算开了口,说:“进去就是,不用钱。” 姜西月这才放了手,推开了玻璃门,跟着他走了进去。 只见韩雁回进去之后,并没有找位子,而是径直朝柜台走去。 网管是个年轻小伙儿,一头掉了色的乱七八糟的杂毛,正叼着烟打斗地主,见有人过来,头也不抬地说:“一小时两块,卡座两块五,账号admin,密码六个八。” 百忙之中扫了眼,看见是校服,继续补了句,“身份证号从我这拿。” 韩雁回手还是插在兜里,只轻轻扬了扬下巴,说:“不是来开号的,来排查电脑的。” 这下轮到网管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瞧见只是个学生,眉毛就挑得更高了,嘴上歪着笑,从牙缝里呲出句,“你?” 言语里的不信加好笑,实在过分明显。 天生会来事儿的姜西月站了出来。 要是往常,她定然会巧舌如簧,大力宣扬一番,有理有据地让人信服他们两个毛头小子能够干得成这事。 可是不知为什么,今天的她忽然觉得火冲上来。 拜托,这可是她那么辛苦、那么认真才拜到的师父,哪轮得着别人来怀疑啊。 姜西月爱钱,更爱护短,喜欢铜臭气,却实际一身侠骨。 她立刻就冲上前去,站在了韩雁回的前面,眼里简直烧着热腾腾的火光,声音响亮又理直气壮,说道;“当然,就是他,有什么不可以。” “小孩儿别来寻开心啊,没钱就回家问爸妈要点,我们这儿没有免费试机玩的。”网管把他俩当成了想来蹭机子的,说话并不客气。 “谁没钱,我们就是来修电脑的,他可厉害了,少瞧不起人了。”姜西月越发站得靠前,话语里全是底气。 她相信韩雁回,更相信自己的眼光。 网管直接摆摆手,说:“小孩儿,别挡在这,碍着我做生意,谁要你们俩小孩来修啊。” 姜西月还要反驳,却被韩雁回伸手拦住。 啪。 一个破破烂烂的旧手机被丢在了柜台上。 “你们老板让我来的。”韩雁回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连手都没从口袋里抽出来。 但他说的话,却让网管不得不注意。 网管半佝着腰,往前拿了那破手机,脸上全是不信,但他把那破手机转过来看了一遍之后,眉毛挑得更高了。 “还、还真是啊。”他一下子客气起来,说:“嗨,早说嘛,我们这电脑故障了不少,用也能用,但老是有人找事,说打游戏闪退。” 网管说着把手机还给韩雁回,自己也出了柜台,带着他们往后面房间走。 姜西月还有些发愣,不知道怎么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却被韩雁回托了一把手腕,带着她往前走。 他只轻轻拂了一下,姜西月却不自觉地跟着他的动作往前,待她动后,韩雁回的手就松开了。 就像一阵只有他们知道的风。 姜西月心里动了一下,不过她没有在意,继续跟了上去。 “你给他看了什么啊,怎么他一下子就乖乖认输了。”姜西月加快脚步,凑近去问。 韩雁回斜着看了她一眼,伸出一根手指,将她凑近的狮子头脑袋推开了些,才说:“网吧老板短信。” “这我猜到了,我的意思是,他们老板怎么会给你发信息的。”姜西月契而不舍地又凑近了些,继续问。 韩雁回大概是放弃了,随她靠近,只看着前方,不看她,回答道:“昨天路过,恰好碰到有上机的人游戏闪退没存档,在闹事,我顺手给修了,留了电话。”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姜西月却隐约品出些滋味。 哪来那么多正好和顺便,这人,怕是专门来这找活儿的。 昨天自己刚出了大丑,他晚上就找到地方了。 难道是因为她才…… 这念头刚在姜西月心里转了一圈,就立刻被否了,她还没那么重要,何况,要真是这样,自己由算欠他人情,所以就算是,那也得装作不是。 她闭了嘴巴,安静地跟了上去。 网管没多久就领他们到了里面的小房间,指着25、29、34号机子说,“这房间坏的是这几台,先修吧,这房间修好再去大厅那。” “费用呢?”对钱最为忠诚的姜西月一个箭步站出来问价钱。 “短信里不说了吗,修一台20,要能全一次修好,再加50辛苦费。”网管冲他手机点了下下巴。 “这可不是市场价,市场价一次上门最少50。”姜西月说。 她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自己家虽然没电脑,都梨家修电脑她可见识过,当时可把她羡慕坏了,她挣的都是毛票,人家上门啥都还没做呢,就先收了50的上门费,还不算零件的钱。 “人家上门那是店里专业的售后,你们俩小孩能拿这价差不多了,要是修不好,这价都拿不到。”网管还是没拿他俩当回事。 “行了,别废话了,开始吧。”韩雁回一句话结束了争吵。 他把袖子卷了上去,弯下腰扯了线,再把主机从柜子里抽出来,从网管拿来的工具箱里找了梅花起子,开始拆起来。 韩雁回动作非常快,一下子铁壳子就下来了,对着那一堆的线路和主板挨个查过去,时不时换了长柄螺丝刀,看准了就往里撬。 接着手伸了进去,也不知道哪里使了劲儿,就拿了块绿色长条玩意出来,看了一眼,转头对姜西月说:“橡皮。” “啊?”她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韩雁回之后伸出的手,才明白什么意思,立刻从自己书包里翻了文具盒出来,把橡皮递到他手上。 只见他用橡皮尖角对准那东西的接口,仔细擦了会儿,又猛的吹一口气,最后干脆撩起下摆衣服,用衣服弄掉了上面的橡皮屑。 做完了,他啪嗒一声把那东西按了回去,刚要盖盒子,突然像意识到什么,轻轻叹口气。 韩雁回放下手里动作,把主机盖子放到一边,转头对姜西月说:“刚那是内存条,积灰了,接触不良,就会没影像,把灰去了就行。” 姜西月这才明白,他这是在教自己呢。 这人大概是独来独往自己做事惯了,如今是压着自己的脾气,耐着性子教她。 她忽然生出些真的感谢。 “哟,你俩这是早恋,还是搭伙呢?”身后传来小网管不怀好意的调笑。 姜西月恶狠狠转过头瞪他,大声说:“我们这是纯洁的师徒关系!” 把小网管乐够呛,笑着说:“我这来上网的小情侣多了去了,你俩这样色儿的,还真是头一回见。” 姜西月又要发火,小网管手一挥,说道:“行了,你俩草台班子慢慢唱吧,我得去看台子,修好了来叫我。” 剩下两人在小房间。 一个低着头修电脑,一个罕见有些别扭。 她的呼吸 接下来,整个小房间里,俩人一言不发,只剩金属碰撞时发出的响声。 韩雁回又拆了一个,看了一会儿,叫了声“过来”,姜西月就乖乖凑过去了。 “一般主机里爱出问题的,无非就是显卡、光驱、硬盘、主板这几样,一样样排查过去就行。” “像这个,是主板旁边电容鼓泡,挺常见的,换几个电容就行,要不了多少钱。”他拿起子指着主板上的一个地方说道。 “主板,挺值钱的吧。”姜西月微微咬唇,语气里透出些期待。 “嗯。”韩雁回话不多,手上继续干活儿。 “那要是不懂行的,看到主板坏了,估计心都慌了,心里能接受的价钱,也一下子上去了吧。”她眼睛开始转起来。 韩雁回扭头扫了她一眼,直接说:“把心思都收一收,我不是来教你骗钱的。” 姜西月被戳中心思,嘿嘿笑了一下,保证道:“怎么会,师父,我是要做长久生意的人,诚信为本,我懂,我懂。” 韩雁回把壳子往回安,姜西月连忙问道:“这就好了?你还没说怎么修的呢。” “没修。”韩雁回站了起来,把主机挪回去,嘴里话比活儿更少,“电容得买,今儿弄不完的。” “哦,我知道了。”姜西月点点头,又从她那书包里掏了笔记本出来,认真记下他之前说的话,老老实实跟在后头观摩。 他俩就照这模式一个个排查过去,等弄完了,姜小尾巴就跟着韩雁回往大厅去了。 等到了柜台那,小网管正带着耳机很起劲儿地敲键盘,脑袋一摇一摇的,嘴里还跟着唱动词打次的节奏。 韩雁回停在柜台前,见他毫无反应,眉眼间浮现出一点不耐烦,他并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更不喜欢和人啰嗦。 还没等他抬手敲桌子,姜西月先出手了。 “喂,耳机摘一下。”她声音清晰又明朗,直接拍了下那网管的肩。 等网管把耳机摘下来后,姜西月继续说:“里面那三台,有两台能直接修好,还有一台主板电容坏了,我们得买了材料才能修,一台20,两台40,等我们排查完大厅的,一起给钱。还有材料费先按一台50算,多退少补,可以给你打收据。” 她讲话完全不像个十五岁的小孩,连收据这种东西都门清儿,身子站得笔直,脖子挺得和竹子一样。 “哪有没修好就给钱的道理,你们修好了才能给。”网管到底是出社会的,没那么好说话。 “那天底下哪有帮你们垫钱买东西的道理,坏的又不是我们的电脑。”姜西月寸步不让。 “何况,你也不是老板,对你来说,多拿50少拿50有什么区别,反正你挣的都一样。”她继续说。 “你们老板之所以用我们,就是看中我们实惠便宜,人师傅上门不把我们这价格翻个两番我跟你姓,老板都同意的事,你何苦在这和我们磨嘴皮子,非得让我们在这再打电话给老板,让他亲口和你说吗?”姜西月又近一步,声音更大了些。 她这一环套一环的说辞,摆道理,讲立场,扯大旗,还不忘自卖自夸,终于叫网管溃不成军,头痛地答应了她的条件。 这一番操作下来,韩雁回一个字没说,先拿到了90的现金。 现金被姜西月接了过去,她在网管面前勉强压抑住情绪,可转过身来看向韩雁回时,终于忍不住弯了眉眼,月牙一样。 这时天还不算太晚,却无端端有一轮新月照进了韩雁回心里。 在这烟雾缭绕、人声嘈杂、地上还扔着瓜子皮的网吧里,升起的干净皎洁又明亮的新月。 但月亮并不知道自己的光辉。 “走吧,师父,还有活儿呢。”她浑然无知又高兴地扯了他的袖子,轻轻一拉,推着他往前走。 他便跟着走了,毫无反抗。 半晌,韩雁回才说话:“你挺厉害的。” 姜西月有些惊讶,回过头来,又忍不住笑了,小小自得地说:“修电脑,我不行,但论磨嘴皮子做生意,我可是练过的。” “都练什么了?”他口气里透出一点笑意,显得两人莫名有些特别的亲近。 “那一时半会儿可说不完,下次空的时候,你当竹筒我当豆子,全倒给你。”姜西月又笑起来,左颊边显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俩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不过韩雁回还是话少,主要还是姜西月不停问。 大厅的电脑不少都有人在用,所以先按网管给的号数,去大厅一侧人更少的卡座那排查。 卡座靠着大厅,是一个个相连的格子间,每个卡座留一小门,用帘子隔挡,现在还没多少人,所以这片的灯没全开,光线并不算太好。 还是韩雁回干活儿,半小时下来,双人卡座和三人卡座的电脑终于排查完了,立时修好的有三台,还有台得买配件。 还剩下单人卡座,地儿不够,韩雁回进去坐在卡座上修,姜西月站在隔间旁,掀开帘子帮忙给光。 忽然,她听见了什么声音。 “网管,开俩号,先存8块。”那个大嗓门说道。 姜西月吸了口气,这是冯大胖的声音,开学刚因为韩雁回,和她才掐过一架的冯大胖。 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她的身体先做出了行动。 韩雁回正在卡座上鼓捣电脑,从布帘透出来的光不算亮,他看得有些费劲儿。 但突然之间,光忽然暗了。 接着,她忽然靠近了过来。 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俯身靠近坐着的他。 还没等他反应,一只温热又柔软的手,先一步抚上了他的唇。 “嘘。” 她靠得那样近,以至于滑落的头发都拂过他的眼睛。 以至于,他的皮肤,能触得到她的呼吸。 好友未满 一切暗了下来。 这片狭小的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呼吸迭在一起。 静默像海湾的雾,将这里拢成昏暗又秘密的角落。 她靠得很近,站在他面前,微微往前倾斜,在他身上落下一小片阴影。 而她上面是顶上的灯光,让她整个人浸在逆光里,瞧不清楚。 就像月亮的月晕 “嘘。”她极轻地说。 他似乎只失神了一瞬,也可能是很久。 等反应过来后,韩雁回才伸手握住了姜西月捂着自己的手腕,将她的手轻轻拉开了些距离,却并没有完全离开。 “怎么了?”他同样轻地问道。 姜西月朝帘子下面看了一眼,接着靠近他脸颊,小声地说:“有同学来上网,被他们碰见就麻烦了。” 这次,韩雁回眼睛里又闪过那种熟悉的漠然,放松了脊背,靠在卡座上,说:“那又怎样?” “会很麻烦的,冯大胖的嘴最碎了,又爱胡说八道,肯定会传出去。”她皱起眉说道。 “传什么?”韩雁回刚出口,就意识到了,说道:“我们?” 韩雁回心里想,她一个女孩,不想被传和男同学的闲话,这倒也正常。 “对啊。”姜西月点点头,接话道:“要是被发现我们俩初中生,进网吧,还修电脑挣钱,那可真是在全年级都要露个大脸,绝对不会再让我们继续干的。” 韩雁回挑了下眉毛,接着叹了口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 他俩想的,完全不是一个路子。 而姜西月的脑袋里,只有挣钱。 他俩还在这耗着,却听见外面有个声音越来越近。 “今儿刚拿的零花,爸爸请客,坐一回卡座!”冯大胖快活又嚣张的声音,一下子近了。 韩雁回感觉到姜西月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下子攥紧了,整个人有些蜷缩起来,离他更近了些。 他们的卡座在最前面,眼看着就要走到跟前,近得能听见脚步声。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但韩雁回几乎有种错觉,他似乎听到了姜西月的心跳。 或许是心跳,或许是耳后那一小块肌肤下的脉搏声,他分不清,却被她带得也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我坐第一个,这儿卡座垫子刚换,还没被坐塌,特软。”外面冯大胖的声音就在门口了,他大概正回头对着别人说话,手已经搭上了帘子,马上就要掀开。 姜西月屏住了呼吸,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在此刻被发现,后果并不只是被发现挣外快那么简单。 他们似乎靠得太近,近到不太像朝气蓬勃、正气凌然的两个中学生应该有的样子。 这大概是百战不殆、巧舌如簧的姜西月,第一次这么大脑宕机,她的理智呼喊着她该做些什么,但她偏偏不知道该做什么。 然后,她听见一个声音,很近,很轻,但她听得很清楚。 “没事。” 她听见韩雁回靠近了些,在她脸侧说着。 他眼神依然朝着前面,视线错开,并没有看她,也没有对着她说话,可大概是靠得太近,呼吸仍然掠过了她的耳朵尖。 说完,姜西月还没反应过来,帘子已经动了起来,外面的人正在拉开。 她还来不及慌张,韩雁回已经伸出手固定住了帘子,那错开的一秒,外面泄进来的灯光在他们之间投下一线白亮,短暂地亮了一瞬,接着便又回归了昏暗。 他的劲很大,腕骨随着用力而突出,像竹子的节。 “有人了。”他对着外面说道,声音放沉了些,听起来倒老练不少,不再像个变声期的少年。 “有人啦?这么早。”外面冯大胖的声音明显有些困惑,接着他印在帘子上的影子晃了下,俯下身从帘子下瞧。 姜西月简直为冯大胖这种多余又无用的好奇心叹服,都说了有人,还看个什么劲儿,难道看一眼就会让位子给你吗? 青春期的男生真是令人讨厌,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但很快她就顾不上翻白眼了,因为在冯大胖俯身去看的同时,韩雁回伸手从后揽住了她的腰,用力一带,膝盖就碰上座位,她整个人往前倾倒,脚抬了起来,半跪在了卡座上。 姜西月有些说不出话来,因为自己此刻几乎悬在他身上,就这样靠在他身体之间,她的视线无处摆放,只能无可奈何地落在他的眼睛里。 她的膝盖,隔着穿久洗旧而发软的校服,轻轻摩擦着他的牛仔裤。 但韩雁回很快放开了她,随着冯大胖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走远,她后腰上的力气瞬间松了,韩雁回非常轻地扶了一下她的腰,将她送了回去。 “行了。”他十分平淡地说,似乎没有注意到刚才两人的动作有什么不寻常。 其实,韩雁回没想说得那么生硬,可是他说不了软话,只能就这么含糊过去。 但姜西月挺适应,她落地之后,才觉得自己终于正常了,韩雁回也正常了,他们俩就是最坚硬的赚钱搭子,最真诚的师徒关系。 他俩又等了一会儿,等外面声音彻底没了,姜西月才探头探脑地从帘子的缝儿望出去,侧耳仔细听了听,确定冯大胖他们已经落座,才回头说:“师父,今儿修不成了,待会儿你先出去,我留下来和网管说一声,明儿再来。” “你走吧,我来。”韩雁回说。 “没事儿,我来,我还得和网管谈价钱呢,放心吧,该往家拿的一分都不会少的,我不自己昧私钱。”姜西月积极得很,她看出韩雁回不是个在乎钱的主,这种谈价钱的事,还得自己来。 韩雁回没这意思,不过他看出姜西月乐此不疲,于是自己先掀帘出去了。 他离开网吧后走到了侧角,靠在玻璃墙上发呆,此时路灯已经亮了,橙黄的光在暗色的叶片间闪烁,错落地投在他身前那一小片空地,他盯着那一小块地方没说话,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挠了挠头,把他直愣愣的头发挠得更乱了。 他还在发呆,忽然肩上被拍了一下,韩雁回下意识地站直了,过了一会儿才看清,身旁这个被温柔的橙色灯光笼罩着的,是姜西月。 “都弄好了。”她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欢喜,脸上都是笑,像被融化的金子一样跳跃又闪耀。 “配件费拿了120,这次修好的加起来一共收了100的现金,那网管要一台台检查完了才肯给钱,所以耽误了些功夫,和他说好了,之后找个人少的时候再来把大厅的机子弄完。”姜西月说。 她从兜里掏出了现金,全递给了韩雁回。 “都在这了。”她简直快乐极了。 但韩雁回没立刻接,只说:“全给我?” “那当然,我说好不昧钱就不会昧的,这点信用我还是有的。”姜西月点点头。 “那你还这么高兴,一晚上到现在饭都没吃。”他看着她脸上的笑,问道。 “赚了钱干嘛不高兴啊,这次我没出力又没出工,当然不拿钱,但这证明我想得没错,这条路子行得通,以后有我赚钱的时候。”她耸耸肩,不在意地说。 韩雁回看了眼她,接过手上的钱,没看也没点,直接从中间分了一半,把那一半钞票拍回了她手上。 “没这个道理,你把自己当回事,别人才会把你当回事。”他这话说得很平淡,但内里的意味却不轻。 姜西月手上捧着钱,这是光明正大给她的钱,到了她手上,实在是……太难拒绝了。 要知道虽然她刚刚说得轻松,可真看着钞票从自己手里递过去,真让她羡慕得直咽口水,这下,她真的在也拒绝不了了。 于是,韩雁回就看着姜西月的脸颊,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也泛起了兴奋的红晕,小心翼翼地把钱收拢进手心。 然后,抬头朝他露出了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并不过分,像削得很薄很薄的冰糖片,泛开一瞬间的甜。 “谢谢你啦。”这大概是姜西月自从认识他后,说的最真诚的一句话了。 从此刻起,除了对同类的共情,对才能的期盼,她开始真正想要和韩雁回做很好的朋友。 这就是金钱的魅力啊,她在心里感慨。 也许是,也许不是,只是这时候的姜西月,还不明白这些事。 什么是约会 分完钱之后,俩人就分道扬镳。 姜西月喜滋滋把钱珍而重之地放进她的书包最内的夹层里,三两步跨上自行车,笑着挥手说了声“拜拜”就飞快骑走了。 她弄了这么久,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把自行车蹬子踩成了风火轮,背后松开的发团成了马尾,甩来甩去帮她加油,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韩雁回站在那看了一会儿,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俩一个不要人送,一个没想送人。 送女孩子回家这种事,对他俩来说,就跟教育频道的双色球开奖一样,只在电视里播过,没在现实里遇过,压根儿没存在于他俩的脑子里过。 姜西月到家的时候,饭早做好了,姜新舟也吃过了,给她留了饭菜在保温罩里。 姜西月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能够吃下牛的全家,她哥哥想着给她回锅下炒热点再给她,姜西月大手一挥,这点功夫都省了,直接站在厨房瓷砖台面前吃起来,一点不客气。 她家不是传统家庭,普通家庭里女孩这么晚回来,早该挨顿骂,但老爸不在家,姜瓜瓜自己都是有时半夜不回家的主,要论起告状来,还得是姜豆豆告他的状。 所以他只说了句“下次晚回来,叫我去接你。” 姜豆豆沉迷饭菜,用筷子一挥摆摆手,还不忘把筷子上的肉塞回嘴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用,我没乱跑,就在学校到家这段路办事,走八千遍了,出不了事,我不提前给你发信息了吗?” 她现在先凑合用着之前家里的旧手机,除了发短信几乎啥都做不了,用得她可太憋屈了。 她继续说:“何况现在才八点半,老鼠这点儿都还没出来活动呢,而且我们这小地方哪有坏人啊,一个个全是熟脸,出去一趟碰见的,全是我连祖宗八代都认识的人。” “少贫嘴。”姜瓜瓜弹了她一个脑瓜崩,不过到底没再说什么,管教和约束,天生跟他们家不合。 第二天正好是周五,姜西月来了学校就忍不住一直想着这事,上着课呢,都忍不住一句三回头,用充满希冀的眼神望着后座的韩雁回。 但韩雁回似乎没这个精神。 上午四节课加上早读,他起码睡了两节半,剩下时间都跟坏了的风扇一样摆不了头,眼睛维持着垂下45度的视角,手撑在下巴上,支撑着自己不倒下。 上到最后一节课时,历史老师看不下去了,特意点了他的名。 “韩雁回,按照提供的材料,还有我刚才讲的内容,你来回答下ppt上的第一题。”历史老师戳了戳他的小眼镜,吹了口茶叶渣子,眼镜上蒙了层白雾,就这样营造出一种扑朔迷离的效果,对他提问。 姜西月吸了口气,刚说了什么,她自己也走神了,想帮忙都帮不到。 她用肘部拐了下都梨,嘴里滋滋地出声,轻声说:“你知道不?” 都梨有些迟钝地转过来,她一动,姜西月就知道没戏了。 这人手撑着太阳穴,实际上是把耳机线从袖子里穿了过去,偷摸儿地听歌呢,指望她不如指望历史老师当场被茶叶渣子呛住送学校医务室。 “啥?”都梨耳朵一直塞了东西,对音量不敏感,一下子直愣愣地问出来,一下子让自己变得比人群中的光头还要吸引目光。 她一问完姜西月到鼻孔都张大了,都梨也意识到不好,立刻和姜西月两人一起低头装死,视线死死固定在书上,绝不和老师有任何视线接触。 历史老师狠狠瞪了她俩一眼,不过现在前面还有挡刀的,所以瞪完,他还是继续对后面的韩雁回说:“你来回答。” 韩雁回看着投影布,上面的字被窗户透过来的光照得有些不明,他眯起眼,看了一会儿。 他沉默的时候,历史老师又喝了口茶,噗噗吐了茶叶渣子,保温杯盖啪地一放,开始准备发表高论。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历史老师边戳眼镜边说。 但他还没说完,韩雁回就开口了。 “材料说明了宋代海外贸易范围和收入的拓展,这一变化的出现主要依赖于此时造船业的发达,尤其是指南针被用于航海。”他看着题目,平顺地给出了答案。 这回,轮到历史老师的茶叶渣子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了。 历史老师在讲台上僵了一会儿,才抬手摆摆,说了声“坐下”,接着转过身开始讲题,还不忘再强调一下。 “大家上课还是要认真听,很多知识点是很细的,到时候考试你们漏了任何一点就是扣分,你写再多也没用的。”他说完,顿了一下才补充道:“这道题啊,有两个得分点,指南针这一点之前的例考,就最常被漏掉。” 历史老师又开始在台上念经,姜西月在下面低着头,借着书本的遮掩,和都梨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她悄摸儿地回头,滋滋了一声,等韩雁回看向她,她挑着眉毛竖了个大拇指,用口型轻轻说:“你是这个。” 一下课,姜西月立刻往后一靠,带得椅子也玩起了独角戏,摇摇晃晃地朝后座偏去,她毫无自觉,只顾着问:“你也太牛了吧,都是不听课不爱学习的人,怎么和我们差距这么大?” “你自己不爱上学,别带上我,我可是好学生。”都梨立刻凑过来当相声搭子,一脸羞涩地护卫自己的爱学习好形象。 姜西月呲了她一声,嘲讽道:“寒假作业全靠抄的好学生,往袖子里串耳机线听歌的好学生。” 都梨哼了一声没理她,继续转向韩雁回,问道:“不过你真挺厉害的,你怎么没听课还知道答案的啊?” 韩雁回并没有多少兴趣回答这个问题,但眼前就搁着两双眼睛直愣愣地看他,一点掩饰也没有。 如果是以前,他的同学们大多都是闻弦知雅意,只要没听见接话,自然而然就会转开话题,哪会像这两个一样,眼巴巴地就杵在跟前等答案。 他在心里呼了口气,简明扼要地回答:“以前的学校进度比较快。” 都梨和姜西月跟两只大眼睛西施犬一样互相对望了一下,又转向他,异口同声地问道:“多快?” 韩雁回看了一眼她俩快靠在一起的脑袋,说道:“初二学完,初三总复习。” 乖乖! 都梨和姜西月又互相对望了一眼,彼此眼神里都是惊讶,但不同的是,姜西月的眼睛里,多了一点热切的鸡贼。 “你们那也太厉害了。”都梨说。 “那你作业肯定全都会做吧。”姜西月说。 俩人声音撞在一起,却显见有着不同的打算。 都梨听完,眼睛一眯,毫不留情地拆穿,说道:“姜豆豆同学,你的抄作业的业务就别拉上人家韩雁回了,你又不给人分红。” 姜西月嘿嘿干笑了两声,在心里想,哪轮得着她给人分红,现在都是她跟着人家分红。 她刚才不过是长久积累的本能发作,实际上略一想想就就没打算这么干了。 毕竟现在有了修电脑挣的大钱,她也有些看不上那点五毛一块的毛票了,她都算过了,修一台电脑的钱,都快抵上她给人抄作业一星期挣的了,就算只算那一半的分红,那原先也得花她好几天呢。 每天写得齁儿累不说,关键是一次只能借一个人,一个人抄完才能到下一个,效率太慢,全是耗时间的辛苦钱。 她的时间可以用来和韩雁回学手艺,可以用到和网吧老板拉关系找客户,干嘛还要花在这种地方上呢,不值当。 不知为什么,此刻她忽然想起韩雁回昨天晚上说的那句话。 “你得把自己当回事,别人才会把你当回事。” 她的时间是值钱的,不再是什么小毛小票都值得她弯腰的,姜西月慢慢开始明白这一点。 而在她此后漫长的赚钱生涯中,这句话一直被她牢牢记住在了骨子里,从未忘记。 韩雁回一直一副精力欠缺的样子,所以姜西月也忍着没打扰他,好容易熬到了快放学,他也几乎睡了大半天,看上去终于精神些了,姜西月才趁着个没人的空档,凑上去说话。 “咱们什么时候去买配件啊,买配件的定金有一半还在我这呢。”她悄摸声儿地说。 韩雁回瞥了她一眼,说道:“正常说话,你这样更引人注意。” “哦。”姜西月摸摸鼻子,恢复了平时说话的样子,追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啊,还有好几台的钱得等修好了才给,而且全修好了还有50的辛苦费。” 她脸上的热切简直遮掩不住,虽然尽量放缓了口气,但渴望就像咳嗽一样是藏不住的。 韩雁回看着她隐隐想往上翘却又被强行压下去的颧骨,不知为什么,感觉自己像是被她洒了把糖,细细的白砂糖颗粒裹着心脏,很难觉得心情不好。 本来明天他是另有计划的。 不过…… “明天九点,电力公司门口见。”他轻声说完,接着站起身背了书包往外走。 “没问题!”姜西月高兴得脸都有些红,她站在原地目送韩雁回离开,一点跟上去的念头都没有。 俩人说完话,都梨正好倒完垃圾回来,一回来,屁股还没沾座位,就被姜西月牵了手搂了腰,跳起了半调子交谊舞,她昏头转向被带着转了个圈,才想起来问怎么回事。 但姜西月只有一句话,被她编成了十分难听的歌,边跳边唱,“发财了,发财了,要发大财了”,都梨一听,直接边转圈边翻了个大白眼。 这人症状越来越严重了,她心想。 ————————— 姜西月恨不得眼一眨就到了九点,她怨星星下班太晚,月亮磨磨叽叽,太阳不够积极。 早上七点不到,她就兴奋到给自己憋醒了,早餐时跟数米粒一样一颗颗往嘴里扒拉,就希望能多耗点功夫,让时间过快点。 最后,九点还差二十分钟,她就早早到了电力公司门口,无怨无悔地期盼着每一个路口经过的人影。 因此,韩雁回眼下带着浓浓黑眼圈出现的时候,对着她这一大早亢奋的精神面貌挑了半边眉毛,接着认命般地说:“走吧。” “咱去哪儿,去电器商行吗,我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电脑店。”姜西月四处望了望,不确定地说。 但是就如上一次韩雁回要她一同出去时,她没猜到要去哪。 这次,她依然没猜到。 “不去商行。”韩雁回下巴朝另一个方向一点,说道:“去那。” “那儿?”姜西月有些困惑。 韩雁回领着她朝旁边一条巷子拐,拐了两三下,就到了一个连姜西月这个本地人都没来过的地方。 废品站。 收废品的小红帽 “咱、咱们来这干嘛?”姜西月有些小心地问。 她在心里暗暗想着,难道韩雁回穷到这个地步了,要买电脑配件都得先去卖废品凑钱? 姜西月在口袋里暗暗攥紧了钞票,她没把前两天晚上分到的钱全拿来,因为多少有些舍不得到手了的钱财再吐回去。 可是,要是韩雁回已经窘迫到这个地步的话,她……要不也还是舍命陪一回英雄吧。 姜西月脸上表情变化多端,十分难言,最后凝为坚定。 韩雁回看了她一眼,以为女孩儿受不了这儿的脏,他之前没想过这些,直接就来了这儿,看她如今这副为难的样子,韩雁回才意识到,领着女孩儿来这似乎确实不大妥当。 “你就待这吧,弄好了我再出来。”他说了句。 姜西月下了决心,摇摇头,说道:“咱俩一起吧,我也问问看他们能收些什么,我再回家搜罗搜罗。” 这回轮到韩雁回挑眉了。 “搜罗什么?”他问。 “废品啊,不是来卖废品的吗?”姜西月忧心忡忡地看着招牌说道。 他哑然,一下不知从何处开口,舒了口气,才说道:“不是卖,是买。” “买,你要买破烂?咱们今天到底是来干嘛的啊?”姜西月彻底糊涂了。 韩雁回指了指立在店门口的招牌,上面白底蓝字写着“回收家电、手机、纸壳、瓶子,硬纸板每公斤7毛,油桶每个3毛,易拉罐一个5分”。 “这儿不仅收废品,也卖废品。”韩雁回说。 “你要买废品,难道是……”姜西月看着家电手机那几个字,突然开了窍,继续说道:“难道是想从里面找能用的配件,用在电脑上?” “嗯。”韩雁回点点头,说道:“没渠道的散户,去数码商行只会被宰,网吧老板之所以答应我来修,因为我答应的配件费低,走渠道的配件太贵,维修费是小头,大头在这。” 姜西月恍然大悟,叹道:“怪不得,我说呢,开网吧的怎么会不认识修电脑的,原来是图这个。“ 随即反应过来,有些懊悔地说道:“早知道就该多拿点定金,不该这么便宜就被打发了,害得你现在还得来收废品。” 定金价格是她和网管商量的,她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会讲话、能沟通,在这方面比韩雁回强得多,才拿到了那么多的定金,结果,自己根本是扯后腿的。 这种挫败感,对于姜西月来说是并不常见的,她虽然学习成绩中不溜,但这并不妨碍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更聪明的那个。 她并没有把情绪全摆在脸上,只是眼神往下落了些,但这一落,还是被韩雁回接住了。 “差不多就这个价了,你拿得挺准的,再贵,人也不会找我们了。”韩雁回说。 他没再说“我”,换了“我们”,这种改变他自己没意识到,姜西月却注意到了。 她在心里咂莫了两遍那句我们。 不知为什么,忽然就觉得跟有个钩子钩住了自己,把她的心情拽着往上,沮丧都沮丧不起来了。 接着,她就高高兴兴地跟着韩雁回进了废品站。 进去之后,姜西月这才知道,废品站里不止有废品,还有宝贝。 韩雁回跟熟门熟路一样,问起了电路板放哪,废品站的老板忙着把新收的纸壳压平捆好,随手给他指了。 姜西月跟了上去,这才发现里面的品类比自己想得多多了,上到报废的冰箱彩电,下到小霸王学习机,文的有带洋字儿的书报,武的有缺了一边的哑铃。 废品站的电路板全堆一块儿的,看样子都是从坏了的电器上拆下来的,韩雁回半蹲下来伸手挑着。 姜西月也学着他的样,蹲在一边,她看不懂门道,可瞧着韩雁回看得那么认真,她也有样学样。 韩雁回挑了一会儿,再抬眼时才发现,姜西月跟个小狗儿一样巴巴蹲自己面前,快把那电路板看出火来,但那紧缩的眉毛显然说明她没看明白。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但很快把那笑又咽回了嗓子里,开始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起话来,仿佛是他说给自己,不是说给别人听的。 “电路板挺脆,一般这样子的,都是收的时候原机就拆了的,摔摔打打的,上面细的贴片元件多半缺了坏了,修起来也不划算。”他伸手指了指手里拿着的电路板上的一个个小亮片,给她解释。 “但类似这种元件,新的单买不便宜,但要是从这种报废的电路板上拿,连元件带板,拢共也就卖几块钱。” 说完,他食指弹了下主板,站了起来。 此刻,他在姜西月眼里,弹的不是主板,而是化身成了那快意恩仇、逍遥武林里的少侠,拈花为剑,杀人于无形。 姜西月在心里叹道,都是穷人,人家怎么就能穷得这么有技术,这么有水平,连淘个废品,都能淘成金子。 她将这归功于韩雁回出身的大城市。 此前,她从来没想过待在这个安静、无聊却又平和的小地方有什么不好,她的家人朋友都在这,但现在,她头一次开始憧憬,大城市是什么样儿的。 在大城市,或许像她这样普通却又充满好奇与冲动的人,是不是也能争取属于自己的机会呢。 她越想越远,韩雁回却已经起身去旁边搜罗东西了。 他翻翻拣拣,这次却没有再开口给姜西月解释,所以她也就老老实实在一边,没开口多事。 大概挑了二十分钟,他拣了几样东西,拿给老板一起结账。 不过,比起挑东西,他并不擅长还价,老板说了个数,他直接就打算掏钱。 他手还没出口袋,就被姜西月摁了回去,她讲价的天性又上来了,忍不住。 “老板,我们都小孩儿,平时零花钱都没多少的,这次是学校布置的环保作业,我们想拿这个做个手工艺品,你也知道,我们初中生没什么零花钱,你就算便宜一点嘛。”她嘴甜得很,瞎话张口就来。 “您给我们便宜,之后我们家属院的纸壳瓶子,我第一个打电话通知您。”她还不忘给个甜枣。 几套组合拳下来,老板被她逗得够乐,顺利地给他们便宜了五块。 五块虽小,却让姜西月心里小小满足。 俩人把东西装了塑料袋子,出了废品站,正好出了太阳,暖洋洋热腾腾晒了人一身温暖。 他们站在阳光下,姜西月听见韩雁回说:“以后讲价,你来。” 只一句话,让阳光从脸上洒进姜西月心里。 她是能帮上忙的,她不是没用的人,她在心里暗暗想着,脸上露了个笑。 开挖机的公主 俩人趁热打铁,打算就着假日去把电脑修好。 但去之前,韩雁回还带着姜西月去了一趟五金店,得弄个点焊机,才能把电容重新焊上去。 姜西月到了,才知道原来这些她从没关注过的玩意可以这么贵,一台小小的点焊机都要大几百块。 韩雁回没打算买,只想着租,主要他没本金,旁边姜西月没说话,只是一直盯着老板看,像在回想着什么。 五金店老板开口就要五十,韩雁回手马上就伸口袋里打算掏钱,被姜西月狠狠按住塞回去了。 “蔡叔,是蔡叔吧,我是姜豆豆啊!”她一下子靠上玻璃柜台,用一种欢欣又亲近的语气说。 那老板眯着眼睛,靠近了点看她,接着小眼睛放大,恍然大悟道:“你是乔姐家的娃儿,呀,你长这么大,叔都认不出来了。” 俩人亲亲热热开始叙旧起来,小城里那种人情构成的细密网络在此刻发挥了极为深刻的作用,一下子就从不认识的小子,变成了自家后辈。 “蔡叔你什么时候开店的?”姜西月问。 “嗨,当年厂子效益不好,就出去找事做了,转了一大圈,还是回来了,开了这么个店儿。”老板说。 “叔,想求你个事,我们学校要配合市里检查搞个环保活动,我俩打算拿旧电器金属板什么的做个东西交上去,这个跟平时操行分挂钩的,所以我俩想好好做,能跟叔你租个点焊机不?” 蔡老板大手一挥,爽快地说:“拿去拿去,说什么租,我哪能要小孩的钱。” 姜西月赶紧又推辞了几句,老板给她的意愿反而更加坚决,俩人开始进入过年塞红包的撕巴阶段,推过来推过去,脸上都是一种焦灼又着急的表情。 最后老板把点焊笔狠狠一拍,拍得玻璃柜台哗哗响,这才吓住了姜西月,她只是想推辞个几回,不是真想让东西摔坏。 “我当年进厂就是乔姐手把手带出来的,那就算我师父了,现在她不在,我们这些人再不照顾照顾你,阎王爷都要来踹门的。“蔡老板一锤定音。 这几句让从来话比个头壮的姜西月闭了嘴,她罕见没有再反驳,反而垂了视线,再抬起时,整个人都变得沉静了些,只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叔”。 等俩人抱着点焊机从五金店里出来,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闷头往前走。 韩雁回话本来就不多,而这些天一直在他身边嗡嗡乱转的姜西月也安静下来后,就变得有些怪了。 姜西月并不想对刚刚提及的事情说什么,还好,她隐约知道韩雁回不会问。 她说不清为什么,但她就是这么觉得。 而韩雁回果然什么都没问。 这种沉默反而给了她安全感,让她忽然又想说话了,想把那些快要破出泥土的竹笋干干脆脆地挖出来,挖个干净。 于是,在长久的沉默,在两人默默走了十分钟的路后,她开口了。 “刚刚的蔡叔,是我妈妈以前的同事,都是电机厂的,当年还是援建项目,也是我们这最大的厂子,我妈妈是进料车间的副主任,不过她最厉害的还是开各种重机,厂里的吊车、挖掘机,她开得最好,不止在女工里面最好,是全厂最好的,厂里技能大赛她连拿了叁年第一。” 姜西月说着,声音里透露出小鸟一样的快乐,说道:“我爸当年就是跑到她挖掘机的挖斗里,和她求婚的,我妈还用挖掘机给他举了起来。” “后来,厂子效益不好了就倒了,我妈和其他工人都被买断了工龄,再后来……”她声音停顿下来,像枯了的溪。 随即,她又轻轻提起眉,振作了一下,继续说:“再后来,我妈也走了,我家也欠了一大笔债。” 然后完全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还有力气开起了玩笑,说:“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那么想挣钱了吧,我家不仅欠债,还专爱出艺术家,以前是我妈管着钱,现在就得我把着钱袋子,不能让人稀里糊涂把我家那俩傻瓜骗了去。” 她说话的时候,韩雁回没开口,但只要姜西月在说,他便一直看着她,没有无视,也没有冷漠。 “你很喜欢你家吧。”听完姜西月所有的话,他说了那么一句。 姜西月愣了下,接着点点头,眉眼微微弯成桃花的细瓣,大方承认道:“对啊,虽然我快记不得我妈的样子了,虽然我家里那俩挺麻烦的,一个个都是惹事精,不过,我很喜欢我家。” 她又微微凑近,歪着脑袋,正正看着韩雁回的眼睛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吗,连都都她也很少听我说起,当然,她也不用我和她说,她都知道。” 韩雁回看着她的眼睛,和被淋湿了的小狗一样黑黝黝的,泥丸一般。 但是她身上似乎从来没有那种向人示弱的可怜劲儿,无论什么境地,无论曲折如何,她始终都带着股要来人世间放肆折腾、决不妥协,干旱地也要榨出油来的钻劲儿。 他原来以为,不同于自己这种对外说句话都嫌费劲的性子,她这种死活都要往外输出能量的性格,大概是天生的。 现在想想,除了天生,她大概是在家里收到太多爱与自由,才能像小麦一样迎着光往上,而不做被风吹落的花。 他忽然觉得轻松起来。 尽管答应了姜西月要教她,但自己实在不适合跟敏感纤细的人打交道,他不会察言观色,不会委婉软语,也不会事事体察,他甚至连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 幸好,幸好姜西月是这种皮实的性格。 有了这个认知,韩雁回说话也更加直接。 “因为,你希望我教你更卖力些。”他直接了当地说。 “没错。”姜西月打了个响指,毫不客气地承认了自己的小心思。 “我和我妈都是管家婆,管家婆最在意的就是手指缝里留住的钱,我妈小时候就和我说过,什么风啊雨啊、这啊那啊的,都不如钱实际,有了钱你才能对人好,要不是她当年工资高,就我爸那个城里少爷的身子骨,到了这儿来不知要生多少病,都是我妈拿每天一个鸡蛋养壮的。” “所以,我也愿意和你说我家里这些事儿,只要能让你知道我是真心要跟你学手艺,你也能真心教我,我才不怕揭自己家的短呢。” 她笑得毫无芥蒂,实心又灿烂。 韩雁回没有再说话,他看着姜西月的笑容,忽然想到了自己来这里前,从车窗里扔出去的行李,衣服散了一地,全沾了土,而自己的父亲只是在驾驶座上冷冷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那时的他也一句话没说,径直下了车门,连关门的声音都依然那么平常,丝毫没有撒气的意思,只是把那一地的衣服书本全留在身后,包括他稳坐在车里的父母。 那是和眼前的姜西月完全不同的世界。 “行,我知道了。”他回过神来,看着姜西月的笑,答应了她。 雌雄双煞 因为网吧要营业,不能在大厅占地方影响人上机,他俩还把废机子抱去了二楼的杂物间,就窝在那小隔间里修了半天。 光主机就够沉,还有屏幕也要一起搬上去调试,姜西月二话没说就要抬更沉的主机,还没上肩膀,就被韩雁回一把搂走了。 “我能搬,我力气不是一般大。”姜西月说。 她迫切想要贡献更多一些,好让自己拿钱拿得更加心安理得,脑子贡献不了,膀子总得跟上吧。 “好几台呢,够你搬的。”韩雁回这话也不算客气,说完搬了就走。 姜西月这才听话,老老实实抱起了后面的显示器跟上去。 然而,最后那么几趟下来,主机全被韩雁回有意无意搬完了,姜西月跟在后面傻乐,一点没注意到。 前前后后折腾了两天,才终于把所有电脑都修好了。 最后拿到钱的时候,姜西月只觉得腰、脖子、眼睛,哪哪都不是自己的了,搬东西搬上搬下,猫着腰在地上修主机,死命盯着主板上一个个小小的元件检查哪儿缺了,她真是一点没打折扣地完成的。 不过,她能干的,韩雁回都干了,韩雁回能干的,她干不了。 所以,新的票子到手之后,姜西月还是觉得拿着有些烫手,但她要是想退些回去,韩雁回肯定也是不收的。 她开始觉得韩雁回大概是真正的无欲则刚,才能这样眼都不眨地把辛苦赚到的钱分给别人。 而这一想法很快就被打破了。 姜西月拿着钱去了趟厕所,说是方便,实际上是为了对着光一张张点钱,这种没出息却又真的快乐的行径,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偷偷看。 等她心满意足收好钱回来,却在拐角听见鲜少开口的韩雁回,主动在问小网管什么事。 姜西月起了点好奇心,不自觉地放轻脚步,跟个猫一样靠过去,听见了他说的后半句。 “我要的不是机子,是地方。” “这儿的机子带不动,配置我会自己拼,有时候会占用点带宽,但会躲开高峰期。” “开个价吧。” 韩雁回提完了要求就不再废话,只看着小网管等他回答。 但尽管韩雁回已经证明了自己能够独立修好这么多的电脑,在网管眼里,他还只是个还在上学的小孩儿。 网管没当真,嗤了他一句,“这儿的租金你给得起吗,我们做生意签的都是年租,付叁押一,你个小孩有多少钱啊,这次修好了,下次可没有那么多坏电脑给你修。行了,小孩儿就好好上学去,真把自个儿当生意人了。” 但韩雁回并没对这番藏不住轻视的话生气,他还是立在原地,脊背笔直又舒展,等到网管全说完了,才回了一句:“你只要传达,不用决定。” 他的语气那么平和,但话里藏的刀锋却薄而尖锐。 一头黄发的小网管被激住了,不怒反笑,说道:“是,你是搭上我们老板,但天天待在这儿的人是我,管着这儿的水、电、钥匙的,也是我。我还就告诉你,这两天我是看在老板面子上才忍了你,我还就看不惯你以为自己什么都懂那样,就不想让你在这待。” “待在这的是你,管事的不是你。”韩雁回懒得和他多说什么,一句话只往人痛处戳。 这下网管彻底被激怒了,本来就是在社会上混的小年轻,上了头,嘴巴也开始不干净,说道:“毛都没长齐的,还来我这装起来了,等你下面长全了再说吧,” 说到后来,已经是赤裸裸的嘲弄和羞辱了。 姜西月觉得方才数钱时残留在身体里的那种兴奋,此刻以一种更为充盈而激动的形式冲了上来。 她像个侠女一样跳出来,拯救此前在她眼中拈叶飞花的少侠。 “威胁谁呢?” 她的口气比起韩雁回来可不客气多了,说道:“不是谁年纪大,谁说话就有道理,小孩儿怎么了,那么多小孩儿来这上网,也没见你劝学劝得那么认真啊,你那儿藏着的假身份证摞起来比我课本都高了,还好意思教训人?” 说得上了头,直接把韩雁回往身后一拉,自己挡在他前面,尽管以姜西月的个头儿,她根本挡不住多少。 “哟,你搞不定,轮到你马子上场了,真够男人的,看来你下面毛是长齐了吧,是不是啊,小妹妹。”小网管说话开始越来越不干不净,还牵扯了姜西月进来。 姜西月脸开始涨红,她虽然为了挣钱摸爬滚打,但到底只是待在象牙塔里的学生,很少和这样流里流气的人打交道,手握拳就想冲上去。 但还没等她动手,她就被人往后一拉。 接着, 她便看到一直以来从未喜怒形于色的韩雁回,往前迈了半步,抬起腿狠狠踹了一脚柜台,踹得整个柜台哗啦往后倒。 水杯、烟灰、假身份证洒了一地,滴滴落落在地上迅速摊开一团水渍,像肮脏的下雨天路面。 “嘴巴放干净点。” 与他暴力的动作不同,他的口气并不过激,只带着些冷,对着一地的慌乱,钉下了这句告诫。 柜台直接半倒在了网管身上,杂物稀里哗啦落了一身,他勉强支撑着,被困在椅子上动不了,嘴里大骂:“你个狗xx,看老子不打死你,再玩死那小娘们儿!” 韩雁回眼皮跳了下,直接抬腿踩上已经半倾的柜台,用力一按,哗啦啦的掉落声就又响起了,柜台的边缘直接压在网管的肋巴骨上,立刻就听见了他呼痛的声音。 “我说了,嘴巴放干净点,你是狗吗,听不懂人话?” 他上半身微微倾过去,一双漂亮又干净的眼睛,此刻却冷得不像个十五岁的孩子,望着网管说道。 他最后又补了一下,将柜台彻底压死在网管身上,自己起身,拉了姜西月就要走。 结果姜西月没动,反而拽了韩雁回的手,拉着他往柜台那去。 韩雁回挑了下眉,压着性子说:“别管,不用扶。” 却听见姜西月兴致勃勃地说:“谁要扶啊,我才不扶。” 接着,他便看着姜西月一脸兴奋地也抬起脚,同样踹了下柜台,然后便拉着他兔子一样撒欢儿跑了。 姜西月到底没动过武力,踹了人,既有种肾上腺素往脑袋冲的刺激,也有些后怕,拉着韩雁回就往外跑。 哪怕后面根本没人追上来,她还是没撒手地拽着韩雁回跑了起码有十分钟,体测都没那么卖力过。 等跑过了第叁条街,姜西月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喉咙跟破了的风箱一样哗哗响,一手插着腰,费劲儿地说:“没……没事了吧。” 韩雁回也有些喘,连头都没回,只嗯了一声,没说出压根儿没人追他们的事儿来扫兴。 她喘了得有两分半钟,才终于直起腰,准备按按自己发疼的肋巴骨,一动,才发现自己居然还牵着韩雁回的手。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牵,他俩和电视上梅花烙里动不动就跟粘了502的男女主一样,是十指交扣的。 她立刻下意识地甩开了手,脸上表情跟刚刚摸了电门、见了蜘蛛、踩了香蕉皮一样,然后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韩雁回说:“不好意思啊,顺手,顺手。” 心里暗暗想着,她跑得气儿都断了,忘了也就罢了,韩雁回怎么不记得甩开她手啊。 韩雁回没看她,眼光落在一边,回答道:“没事。” 姜西月觉得嘴有点干,干巴巴地舔了舔嘴唇后,转移起话题,问道:“对了,你想在那网吧弄什么东西啊?说说看,我本地人,说不定能给你找着地方。” 韩雁回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我需要弄个地方,组装电脑。” “电脑?你……你有钱吗?”她问道,钱这个问题,首先跳到了姜西月的思路里。 “会有的。”韩雁回说得轻描淡写。 但他说这话,姜西月真的信。 “那你为什么不放在你自己家呢,还得特意在外面找个地方?”她有些奇怪地问道。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简单,但韩雁回却没有立刻回答。 最后,他只十分简略地说了句:“不方便。” “我要找一个稳定、不被人管着的地方。” 韩雁回说这话时,口气并不特殊,但姜西月却闻到了些不寻常的地方。 她低头想了想,忽然,猛地抬起头来,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两个人的树屋 couldn't connect to host 爸爸 姜西月本来以为要攒够买电脑的钱,还需要很久,久到他们得把附近所有网吧挨个儿修一遍,才有办法凑够。 但只过了一星期,韩雁回就开始组装主机了。 看到韩雁回一件件往里搬,姜西月凑上去问:“师父,我能问个问题吗?” “不能。”韩雁回没看她,专心地拼着元件。 但姜西月也有本事制他,她轻轻咳了一声,看似无意地说道:“你手上的点焊机还是我借回来的呢。” 接着又捶捶自己的腰,哎呦两声,继续说道:“这地方打扫了整整叁天,现在想想都觉得腰还酸。” 她在那哎呦哎呦地靠近,韩雁回一根指头把她推开了,脸上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声音里却隐隐藏了笑意。 “去,来这碰瓷儿来了。” 话虽这么说,韩雁回却没阻止她继续契而不舍地又往这儿靠,姜西月仔细地看着他的动作,全部记在心里,等看得差不多了,才趁着换气儿的当口,插进去问话。 “师父,你这钱是怎么来的啊,我以为就算不修电脑,咱俩起码还得收个半年的破烂儿,才能凑齐这么多配件呢。”她乖乖蹲在一边抱着膝,跟个等小鱼干的狸花猫儿似的。 韩雁回瞥了她一眼,又回头专心用起子拧紧了一个螺丝,然后才开了口。 “我要的配置,废品站那不会有的,这些是托人买回来的,之后还会有其他一批东西寄过来。”他说得简略,显然没打算多提。 “那你哪儿来的钱啊?”姜西月问出了她最困惑也最关心的问题。 这个问题显然比上一个要难回答得多,因为韩雁回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干着活儿,直到姜西月忍不住伸出食指轻轻戳了下他。 被她这一戳,正好戳在身侧肋骨间的地方,荡起一种轻佻的痒意,韩雁回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伸手钳住了姜西月的手腕。 他用的劲儿太大了些,姜西月的手腕立刻被他勒出印子,她还没来得及惊讶,韩雁回就立刻放手了,只剩下她手腕的红印证明刚刚发生的事。 韩雁回抿了抿唇,眉头微微皱了下,他知道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 ”抱歉。”他视线移回前方,说道。 “多大事儿,我都初二了还和冯大胖在班上拿扫帚打过架呢。”她是真一点没放心上,把自己的英雄事迹当笑话一样讲出来,边讲还边在那傻乐呢。 “不过,你不用这样事事防着我,我不会告诉老师,也不会告诉家长的,我要是有这心,根本就不会收拾出来这地儿了。”姜西月换上一点认真,看着韩雁回说道。 韩雁回手上的功夫停了下来,就这样半蹲在那,脸上还带着灰,最后有些无奈地投降。 “不是这意思。”韩雁回说。 他就解释了那么一句,因为他实在不是很会说话的人,和父母都能硬顶上去,把所有的行李全扔了只身来这,也不稀得和他们争辩。 不过,他到底还是又说了一句。 “你真拿扫把和人打架?”韩雁回转过头继续捣鼓电脑,问了这么一句。 姜西月歪着头又凑近了些,终于看到韩雁回转过去的脸上藏着的笑意,她一下挑了眉毛,狠狠拍了下韩雁回的背。 “你想笑就笑好了,是冯大胖先惹我的,扫帚打架怎么了,扫帚杀伤力可不小,他和我都挂彩了,还请家长了呢。”姜西月大声说。 韩雁回没注意被她拍了一下,气呛着咳了会儿,平缓了之后笑着说:“杀伤力是挺大。” 俩人玩笑够了,韩雁回才正色说:“钱是正经路子来的,这是定金,之后还会有一笔,就能把你那500还了。” “谁要你还?那是我的入股金。”姜西月这次可是认真的,甚至有些急了,拉着韩雁回胳膊强调说:“听到没有,别现在就还我,我借你500你还真就只还500啊,我还等着它能钱生钱呢。” 她急得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韩雁回被她逗得够呛,忍不住背过身去闷着笑了一会儿。 就这一会儿,姜西月都要追着凑他肩膀上,试图把魔音灌进他耳朵里,“别急着还,听到没,你听到没?” “听到了。”韩雁回笑够了,好容易恢复了正经模样,回答了她。 “不对,又被你绕进去了,你还没说呢,这钱到底怎么来的?”姜西月终于又给绕了回去。 韩雁回手上不停,最后说了句,“等电脑拼好,你就知道了。” —————— 电脑还没全乎,韩雁回先遇到了一个人。 姜西月给了他柴棚钥匙,让他方便的时候自己过来,她自己还有之前铺开的一摊子要收拾,所以有些时候都是韩雁回在那一待待大半天。 所以,当韩雁回这天又一个人去了“树屋”捣鼓他那些玩意儿,听到身后传来的钥匙转动声音时,依然低头拧着螺丝,头都没抬地说了句“来看看这个”。 可是,这次却没有等到姜西月兴奋的回应和蹬蹬蹬跑到他身边坐下,韩雁回这才终于抬了头,结果就这样坐在地上,和门口的男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但他反应很快,立刻从那双泥丸一样的黑眼睛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姜西月的爸爸,父女俩有一双很像的眼睛。 韩雁回站了起来,脸上还挂着灰,态度却很大方,自然而然地说道:“你好,我是姜西月的同学,我叫韩雁回。” 姜凯旋泛开笑容,这笑容神奇地让他一下子年轻起来,明明脸上有皱纹,身上有风尘,但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却让人觉得这仿佛还是个有赤子之心的青年人。 他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韩雁回看了姜凯旋一眼,伸出手回握。 然后姜凯旋没说什么,只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自己则转身走了,还带上了柴棚门,留下韩雁回一个人在原地,静静看着被关上的门。 半个小时后,姜西月才匆匆忙忙过来了。 一进来就瘫在地上,毫无顾及地大声说:“累死了,终于把之前答应的作业债还完了,我这么不爱学习的人,要我天天认真听课,每次第一个做完作业,真的是太折腾人了。” 韩雁回让她歇了一会儿,到了关键地方,才说了句:“过来看看。” 姜西月一个咕噜就起来了,跟个毛栗子一样转到了他身边,眼睛也不眨地盯着看,她那备用的破手机嗡响了一下,姜西月也没顾上看,等弄完了,才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我爸回来了。”才看了第一行,姜西月就开始嚷嚷,她声音听着一下子就高兴了,恨不得立刻蹦起来,继续说:“他出去采风了大半个月了,终于舍得回来了。” 她继续摁着手机,然后看到了下面的字,愣了一下,接着转向韩雁回,问道:“我爸刚来这儿了啊?” “嗯。”韩雁回点点头,多余的话一句不说,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说道:“我没说清楚,你和他再解释下吧。” “嗨,没事儿,我爸不管我这些,他从小到大看我折腾看得还少啊,早习惯了。”姜西月一点没往心里去。 但韩雁回不是这意思,他有些难言地看了眼姜西月,“不是……算了。”他起个头又咽回去,他是真不习惯把事儿摊开掰扯。 毕竟普通父亲看到青春期的女儿往家里领了男孩儿,多少会有些警觉,但姜家人无论上下似乎都缺了那根筋儿,甭管是爹还是女儿,一比一继承的心大。 姜西月没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继续说:“本来想叫你留下来吃晚饭,不过我爸今天要露一手,还是改天吧。” 韩雁回这下明白她是彻底没这根神经,甚至还要正大光明邀请男同学去家里吃饭,简直拿自己当家里二表哥一样自然。 于是他也放松下来,手里继续拧着螺丝,专注于活计,随口回应着玩笑说:“怎么,饭不够吃?” “不是,饭管够。”姜西月却很严肃地回答着问题,接着补充了答案,“但是很难吃。” “你刚踩坏我手机的时候,我嗨真打算要你来我家吃饭,但现在咱俩谁跟谁啊,哪能恩将仇报啊师父。” 姜西月脸上的表情,让韩雁回分不出她到底是开玩笑还是真心的,只觉得有些好笑,又低下头掩饰自己的笑意。 “行了,你回家吃饭吧。”韩雁回朝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先走,不用留下来干活儿。 “我爸米下锅忘插插头,这会儿才发现,且等呢。”姜西月挥挥手,接着她又蹲下来,细细看着韩雁回手上的动作。 他俩就这样蹲着面对面,眼睛盯着主机,谁也没看谁,过了一会儿,姜西月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开了口。 “你就没什么要问的?”她的口气很轻松,仿佛在聊今天的天气。 韩雁回手上活儿没停,头都没抬地说:“没有。” 听完,姜西月低头笑了下,接着抬头,坦坦荡荡地说道:“你装得不像。” “你要是真不明白,听到这话肯定是疑惑,反问我问什么,而不是直接说没有。” 她的手指轻轻点在韩雁回的眉心中间,笑了笑,说道:“何况,你连眼神都没看我。” 她只轻轻一点,手指就又离开了,再开口时,声音也变得真正坦率起来。 “没错,我爸爸耳朵听不见。” 她声音并不大,听起来和平日里总是利落又脆爽的姜西月有点不一样。 “不过他有助听器,平时生活没什么问题,只是说话有些受影响,所以不怎么在外人面前开口。” 韩雁回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他放下了手里的梅花起子,抬头正眼看着姜西月。 她看起来洒脱又坦率,不像一个十五岁的青春期半大孩子,反而像一个成熟又稳重的当家人一样。 只有睫毛微微垂下的一点角度,和跟他视线错开的那五度,仅仅五度,泄露了一点她的真正心情。 韩雁回看了眼她,说道:“你爸挺酷,下次去你家吃饭。” 他没说什么,但姜西月的睫毛动了动,遮掩住了眼神。 再开口时,她已经变回原来的姜西月。 “别下次了,就今天吧,让你们城市娃也来我家受回罪。” 她终于笑起来。 家宴 确实受罪。 这是韩雁回坐在姜家饭桌上,吃着巨咸无比的烧茄子时,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姜凯旋似乎不仅对于青春期的女儿,和一个男同学待在柴棚里捣鼓不知道什么东西接受良好,甚至对女儿把这个男同学领家里吃饭,更是用盛的满满的一碗饭来表示了欢迎。 “少吃点,别齁死你了。”姜西月边说边乐呵地再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带着小小碎蛋壳的西红柿炒鸡蛋。 而姜凯旋对于女儿的拆台甚至一起乐呵起来,顺手给自己姑娘也夹了根过咸的茄子。 姜新舟则直接在饭桌上低了头打盹,间或被他们的说笑声吵醒支棱一骨碌,就又眼睛垂下来发愣,一看就知道昨晚肯定又熬鹰了。 姜西月放了筷子,熟练地和爸爸打起手语,姜凯旋也用手语回复了她,俩人就在这种无言的默契中轻轻笑着,韩雁回看不懂,但他知道姜西月是真的放松而开心。 她眉梢眼角全是毫无防备的松弛,眼角抿起笑纹,丝毫不在意饭桌上还有外人在,一双眼睛只看着爸爸,随着他的回复而轻轻地笑。 他俩比划完,姜西月才注意到一边的韩雁回,开口解释道:“我在问我爸这次去采风的地方。“ 她是真的在听爸爸说的话,兴致勃勃地继续对韩雁回说:“可有意思了,那是个民族村,穿的吃的住的都和外面不一样,我爸说他租的那间房下面挑空了养鸡,那鸡每天天不亮就叫唤,弄得他不得不跟着早睡早起。” 姜西月说得自己都乐了,姜凯旋在一边看着她,眼里都是轻松自在,接着才看向了韩雁回,但是眼神里依然没有防备,而是一种善意的好奇。 “豆豆说,你在教她,谢谢。”姜凯旋第一次开了口。 脱离了柴棚,在日光灯下,姜凯旋耳朵上的助听器就看得很清楚了。 韩雁回听出了他说话的异样,音调有奇怪的上扬或下抑,还藏了点含糊不清,但他说的句子都很短,所以还算容易听清。 “不算教她,是她帮我忙。”韩雁回并不是那种话多的,即便在家长面前,也不会长篇大论解释自己。 说完,看着姜凯旋的笑脸,韩雁回又想起什么,补了一句,说道:“我俩不会乱来的。” 他也没说乱来什么,是学习还是早恋,但姜凯旋的态度显然大方多了,他摆摆手,然后指了指姜西月,说道:“豆豆,心里,明白的。” 姜豆豆也女承父业,同样小手一挥,大大方方地说:“放心吧,我爸知道我多爱赚钱,我俩心里都有数着呢。” 烧了一手“好饭”的爸爸,熬夜玩乐队然后在饭桌上打盹的哥哥,一心沉迷赚钱偷偷带男同学回家只为了学电脑的女儿。 韩雁回扫了眼饭桌,心里蹦出来一个想法。 这样的家,才能养出姜西月这样的女儿。 他也算明白,为什么这里符合他说过的没人管的自由地方,因为姜家是一个即便知道了都不会管的心大之家。 或者说,轻盈。 韩雁回从来没体验过这么轻盈的家庭关系,他们明明是供养一家的成年人和被教养的孩子,还有那么多的意外和困难,可来了这么久,他却从没听过任何人说过“应该”,说过“不行”。 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每个人都祝福家人做喜欢做的事。 从此,韩雁回在姜家的活动从半地下算是过了明路。 —————— 电脑的配件慢慢地往那间小柴棚里填,姜西月的眼神也越来越期待,最后大件终于配齐,只剩下键盘显示器这些外接的玩意了。 但比这些先送来的,是一个大包裹,快有一个人那么高。 韩雁回把这包裹运进柴棚时,没让姜西月帮手,即便那么沉、那么大,他依然倔着自己一个人完成了。 姜西月瞧了瞧包裹,又瞧了瞧韩雁回低着头的神色,她天生的那股机灵劲儿让她什么都没问,也没有抢着去搬,只是桌子上静静坐着,看他一个人干完了所有的活儿。 搬完了之后,韩雁回也没急着拆,反而就盯着那个大包裹不说话。 等到姜西月都开始打哈欠了,两只脚也在桌沿开始百无聊赖地摇摇摆摆,她的鞋子没穿牢实,随着摇摆越来越松。 最后一个摇晃,姜西月的夹脚拖直接脱开,一个抛物线就砸在了韩雁回的小腿后侧。 本来还在张嘴打着哈欠的姜西月傻了眼,啪一下跳下桌子,单脚歪歪斜斜地蹦到人跟前。 她伸出脚把拖鞋勾了上来,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什么,你继续,继续,要我回避吗?” 刚说完,她又挠挠头忍不住小声讲了心里的实话,说:“但我也不可能回避一辈子啊,这还是我家柴棚呢。” 韩雁回看了眼自己被无端被踹了一脚的小腿,再看看一只脚还勾着拖鞋东倒西歪的姜西月,那些沉寂的、像发了霉的旧心思,就像被她这一下给折腾飞了。 他心里忽然松快起来。 “过来吧。”韩雁回说,自己则开始拆包裹。 姜西月眼睛亮了,立刻凑了上去,也一起上手把那块大东西拆开。 真拆开了,姜西月却有些傻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甚至连这是什么都说不出个大概。 “这……这些是电子琴吗?”她选取了自己心里最接近的东西来描述,她在爸爸工作的文化馆见过电子琴,和这些似乎有点像。 韩雁回俯身将那些沉甸甸的家伙取出来,动作很小心,等到把它们在桌上一件件放好后,才回答了她的问题。 “算,也不算。”他拍了拍其中一个键盘,向和老朋友打招呼一样。 “这个是midi键盘,半配重,49键的,还有个88键的全配重没带来,不过这个也够用了。这是digi002,Pro Tools的工作站,这是监听耳机,不过也都是老古董了。” 韩雁回指着那些东西一样样介绍过去,然而他还没讲几样,就已经看见姜西月的眼睛里发懵的圈圈了。 “还听吗?”他心里有些好笑,面上却一点没显,只这么简单问了一句。 “听!”姜西月输人不输阵,听不懂又怎么样,全记着,将来肯定有用。 但她随即小心地竖起一个手指,说道:“但我想先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不可以。”韩雁回面不改色地否了,但眉眼间却是松快的。 姜西月竖了眉毛,却也还是老老实实闭了嘴在一边看,但显然是快给自己憋够呛。 韩雁回晾了她一会儿,小心擦完了机器上的一点点的灰尘,才瞥了她一眼,再别过身去,仿佛并不是对她说话一样,开了口。 “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他仿佛不经意一样说。 “从把你当师父开始啊。”姜西月何等机灵,立刻打蛇随杆上,说道:“那我现在能问了吧。” 接着不等他回答,她就早忍不住开口了,说道:“这些东西看着样样都不便宜,你哪来的钱啊?” “难道都是靠你以前修电脑挣的,那你得修了多少年的电脑啊?” “你没犯法吧?” 说到最后,已经换成一副真心担忧的口吻。 倒不是担心他,主要是担心自己,姜西月是爱挣钱,可也不是这么个挣法。 “一个问题。”韩雁回悠哉悠哉地点了她一句。 “那就最后那个。”姜西月十分严肃地说,她可是姜家宝贝儿,绝不能滑向犯罪的深渊。 “没犯法。”韩雁回其实心里已经被逗乐了,但全给他咽了下去,面上还是一派正经,回答了她的问题。 “这是别人的东西,借我了。” 不知为何,说这一句时,他的声音无端似乎又低落了一点。 姜西月心中还是非常怀疑,谁会借人这么大一堆看起来就贵得不得了的设备,她借个点焊机都费了老劲儿还动用了妈妈的老人情。 不过,韩雁回这么说,她就这么信吧,她在心里暗暗想着。 要是真不合法,好歹自己是不知情的,今日说法都普法过,她这是善意第叁人,轮不到她蹲局子。 两个小孩儿一起收拾起东西来,都是一脸的严肃,只是一个心里配的bgm是送别,另一个是今日说法的主题曲。 各怀愁肠。 * midi键盘常见为25键、49键、61、88键,其中88键被用来进行全种类的编曲,25键则最为便携。还分为无配重、半配重和全配重,分别模拟电子琴、合成器和钢琴手感。 midi可以追溯到电子乐合成器时代,早在1960-1970年代就有大量电子音乐出现,而由于早期合成器之间难以互通,在1981年提出形成通用合成器接口来解决兼容问题,并最后于90年代形成统一标准,即midi(Musical Instrument Digital Interface)。 所以严格来说,midi并不是乐器,也不是声音文件,而是一种通信标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是类似很多乐器可以发出很多声音,但大家约定了一种共同的乐谱形式来表达和交流这些声音。 digi002是digi design公司于2002年推出的一款产品,主要内容包括Pro Tools控制器 + 模拟8进8出音频接口 + 1进2出MIDI接口,并附有独立调音台模式。pro tools是专业人士常用的DAW(Digital Audio Workstation)即音频工作站,属于一种综合性音乐制作系统,也叫宿主软件。通过DAW,可以生成制作和调节各类音源,是制谱和编曲常用软件。 如果要非常简单粗糙地理解,可以把midi键盘理解为生成音源并记录为谱子的外接设备,而DAW本身则大部分自带各种音源,能够组合生成的软件。 此后将进一步介绍相应内容,由于作者并非专业midi制作的从业者,如有误导,烦请指教。 教练,我想搞艺术 随着韩雁回搬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姜西月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这要是非法来源,得判个多少年,她一个未满16岁的不完全刑事能力行为人,还是不知情的,能不能逃脱法律的制裁,保住自己档案上的清白。 但她大概也慢慢弄明白韩雁回究竟要在这做什么。 键盘,耳机,调音,电脑。 好家伙,她命里犯艺术家啊,来了一个又一个,来了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了。 韩雁回在她心中的光辉形象,从懂技术、有门路、会挣钱的偶像,变成沾染了和自家败家老爸和败家哥哥如出一辙的艺术细菌。 不过爸爸囊中羞涩时,有张纸有只铅笔也能画,哥哥费钱些,但最花钱的贝斯也是他们乐队祖传的上一代哪个冤大头文艺青年留下来的。 但眼前这一屋子的装备,每个看上去都比她全部身家还贵。 等到最后韩雁回搬了个姜西月从没见过的显示屏,姜西月第一次知道原来电脑屏可以不是大屁股方脑袋的,既可以是薄的,比她钱包还薄,还可以是长的,瞧着比她命都长了。 “韩雁回。”姜西月不再叫他师父,郑重叫了他名字,“你必须告诉我,你钱从哪来的。” 还不等韩雁回反应,姜西月抢先说道:“是,我说过,不告诉老师,也不跟家长告状,这话依然有效,但我也不是傻子,这些东西都是钱,还不是我那算上毛票都凑不到五百的小钱,要说之前那些是别人借你的,这总是你买的了吧。” “我爸从来没对我说过半个不字,那是因为他知道我心里有数,因为我是我妈走了之后家里的定海神针,我不能走歪道,否则我爸和我哥俩人西北风都不知道朝哪张嘴喝。” “所以,你必须得给我讲讲你怎么弄来那么多钱,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比谁都知道挣钱多难,我从小到大发现过的所有最赚钱的路子,都在今日说法上播过了。” 韩雁回被她噼里啪啦说了一箩筐,话密得根本没给他插嘴的气口儿,此刻终于听完她不带喘气的一大串,似笑非笑地斜靠着桌子,两只手交叉着看她。 “后悔了?”他问。 “没有。”姜西月一双眼睛睁得圆溜看向韩雁回,不假思索地回答。 但韩雁回只是这样看着她,似乎再等着那些她留在肚子里的真心话。 姜西月在这样的目光下渐渐低了目光,接着又抬头,声音并不高,却也不躲闪地说道:“我还没决定好要不要后悔。” 她最后干脆越说越坦白,越说越放肆。 “你也替我想想,我一个连省城都没去过,从小长大的地方到处都能腿着去的初中生,就是想学点本事傍身,你哐当弄这么一堆够判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的东西来,还不告诉我到底哪来儿的钱,换你你能不慌啊。” “我当然也想讲义气,也真心把你当朋友,可什么都比不上我自己个儿重要吧,我也有我的前途,虽然说鲤鱼跃龙门、自学上清华这样的好事儿肯定也落不到我头上,但总不能小小年纪档案上就浓墨重彩吧。” 这是把真心话都秃噜出来了。 姜西月讲义气、爱护短、守信诺,但她也是最懂趋利避害,最会打算,最珍惜自己的。 她的话,随着韩雁回一个打住的手势终于收了。 “我没犯法。”他说。 “用了你的地方,没和你说实话,是我不对。”韩雁回语气里带上些认真说道。 他这态度,倒让姜西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又有些后悔话说得太冲太直了些,开始往回找补。 “我相信你,我刚那就是话赶话,我要是真怀疑你的话,就不会还让你待在这儿了。” “你也好好和我说嘛,我就是想求个安心,咱挣钱,也得挣安心钱啊。” 韩雁回看着她,沉默了下,终于开了口。 “我没骗你。” “之前包裹里寄来的设备,确实是别人的,我先来了这边,现在才让人给我寄了过来。” “至于这些电脑配件,是用我自己的钱买的,我卖了之前编的曲子,这几天才结完尾款。” 然后又看着她额外补了一句,“合法,放心。” “尾款……”姜西月捕捉到了关键词,瞳孔放大了些。 然后她问出了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问题,语气无法自抑地上扬,道:“搞艺术,还能挣着钱?” 这实在有些和姜西月前十五年的认知相悖,她爸画了那么多年的画,最后还是在文化馆给人开兴趣课,领的是死工资,她哥玩了那么久的贝斯,除了从家里薅米面给那群嗷嗷待哺的乐队小伙子加餐,没见往家里拿过一分钱。 结果,面前这个人,告诉自己,他靠搞艺术,还只是一场活儿,就挣下了她眼前这台电脑。 姜西月花了十五秒的时间犹豫,然后就做出了推翻她前十五年偏见的决定。 她往前一步,眼带光芒,挺胸举手。 “教练,我想搞艺术!” 火箭队和皮卡丘 “教练,我想搞艺术!”姜西月上前举手,看上去心智程度不超过幼儿园大班。 她不断靠近,眼里全是光芒,举起的手指头都快戳到韩雁回眼皮子底下了。 韩雁回一把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只轻轻一握,一推,便又放开了。 他将手手了回去背在身后,微微错开视线,没看着她,只偏着头说了一句。 “想一出是一出。” “这一出最认真。”姜西月立马三指并竖,发誓赌咒张口就来,眼看着就又逼近到眼前了。 “不信。”韩雁回看着又凑过来的她,那毛茸茸的头发快挠到他脸了,立刻又退了些,隔开距离。 “我的一派赤诚之心比999纯金还纯,比太上老君烧孙悟空的三味真火还真,比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还红。”姜西月根本不管,蹭蹭蹭又凑了上去,嘴上噼里啪啦讲起了相声,连个结巴都不带的。 韩雁回终于被逼到角落,他干脆站直了,与姜西月靠得很近,一双竹叶一样薄而干净的眼睛,看着姜西月,他的胸膛起伏了下,口气变化了。 “你是真想学,还是想挣钱?”韩雁回口气并不重,但却莫名让人觉得不能不直视。 “我……”姜西月终于打了个秃噜。 “说实话。”韩雁回补了一句。 姜西月眼神摇晃了下,然后爽快地承认了,她本来就不是那种爱掩饰自己意图的人。 “是为了挣钱,不过这有什么区别吗,为了挣钱,我只会学得更认真,更快。”她眼神坚定起来,也直视起韩雁回。 “我知道你会。”韩雁回说,“从办卡到抄作业,再到修电脑,你每样都干得认真。” 忽然,他眼尾抬了抬,凝开一道长痕,看上去忽然变得成熟得不似少年。 “但有些事,光靠着挣钱的热情就能做好,有些,则不能。”他简单说完,就止了话头不打算再提。 却被姜西月扯住了胳膊,她靠了过来,眼睛里全是不服气的劲儿,完全褪去了此前跟着他学东西时温顺又热情的那层壳,露出底下倔强又极富主见的本色。 “为什么不能,做一件事一定要不求名利、超脱物外,才能成功吗,结果相同,道路相通,那从哪里出发的又有什么要紧的,求生存不丢人,想养活自己更不丢人,我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以后也会这么过。”姜西月丝毫不退让,将话说了个明白。 韩雁回虽然看上去不爱搭理人,可自从遇到姜西月后,无论嘴上怎么说,行动上却是帮忙的多,但这回,他没再退让,脸上多了分从未有过的认真。 “那你数过,光这一个月,你换了多少种活吗?”他问道。 这回,轮到姜西月不说话了。 “我说了,这没什么不好,只是有些事,就得全心全意。”他眼神投向身旁的键盘,声音里多了些郑重。 姜西月顺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心地问:“那你呢,你就是全心全意吗?” “是。”这次他答得毫不犹豫。 “去机房也好,修电脑也好,窝在废品站也好,都是为了这个。” “你以为我身上一分钱没有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不被人按着头走别的路,就为了能走我想走的路。”他说得干脆利落。 到底是少年人,即便平时再故作高深,说起真正在意的事情,却仍然压不住心底那股烧着的劲儿,话也止不住地往外冒。 姜西月并没有立刻回答,但是她心底依旧是不服气的,那双眼睛也和被关在笼子的小老虎一样,随时等待着冲出桎梏。 “那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教我咯。”她有些压不住气地问。 但这回韩雁回的答案却叫她有些意外。 “我可以教你。”他说。 “但你得从头开始学乐理,从识谱开始,学一门甚至不止一门乐器,要入门就得你照着最枯燥的谱子练起码三个月,你得每天拨出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来拉木头、弹破烂,你得听着节拍器滴滴答答数千遍数万遍,直到刻进你脑子里,你得记住所有这些合成声之间的区别,学会所有这些不同的DAW使用的方法。” “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不是一年两年,这个过程中,你看不到任何回报,只有付出。而且,即便你付出全部,也可能得不到你想要的回报。” “就算这样,你还是要学吗,如果还是要学,我愿意教你。” 姜西月沉默下来,她是心里有气,可她不是不懂道理,这些话虽然诚实到近乎刻薄,却真被她听进去了。 “那你呢,既然这么难,你为什么又愿意做,难道从一开始你就肯定自己一定能成?”她有些倔地问道。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再平淡不过。 “我一开始就不是奔着成去的,因为这是我乐意做的事,成或不成,我都认。” 这番话对从来只向钱看的姜西月来说,可谓振聋发聩,她彻底没了声响,心中亦有震撼,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憋不住问了句话。 “到底为什么呀,不图钱,不图成就,你图个什么啊?”她是真的困惑。 这次,韩雁回背过身去,装着查看设备,手上忙活得紧,姜西月只看得见他那头直愣愣的头发,还有一双耳朵。 就在姜西月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却听见了韩雁回故作淡然却无比装x的一句话。 “为了理想。” 他说完这句,就半低着头假装手里有活,半点不睬姜西月了。 剩下身后的姜西月独自凌乱,一只手指颤颤巍巍地举起,有些难受地说:“你……你以为你动漫主角啊?” 韩雁回没有回头,但是背后露出来的那双耳朵却还是悄悄红了。 姜西月还在后面叨叨个没完,她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从没见过同龄人的半大小伙子说这么肉麻的台词,忍不住多吐槽了几句。 “是不是还要和数码宝贝一起拯救世界啊,白色,白色的明天在召唤你是不?”她声音很小,但却依然被韩雁回听到了。 在姜西月还要继续叨叨的时候,被转过身来的韩雁回一指头按着脑门儿推远了。 “住嘴吧,皮卡丘。”他忽然就这么来了一句,把姜西月说得直愣,一说完就又转回去了。 她反应片刻,才忍不住笑,捶了一把韩雁回,说道:“皮卡丘是宠物小精灵,不是数码宝贝,一看你就不是电视儿童,这么好看的动画片都能弄错。” 韩雁回耳朵又有点红了。 笑完,姜西月又微微沉了下来,说道:“你说的话,我会好好想想的,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说。” 韩雁回没再说话,也没推开她。 两个人站在一片夕阳下,红霞投在脚边,窄窄的气窗透进艳色,空气里的微尘在光中慢慢跳着回旋舞,他们吵了一架,此刻的沉默却成了无声的和好。 —————— 姜西月是真的认真想了。 她的睡眠一直很好,什么事都不往心里搁,绝不耽误自己睡觉补充精力,除了写作业让人抄,她很久都没有熬过夜了。 但这晚,她把自己关在被窝里,仔细想,好好想。 她甚至半夜爬了起来,悄摸儿去了哥哥的房间,偷拿了她哥唯一的值钱物件,一个起码过了四手的MP3,是她哥为了搞艺术攒了很久的钱,才终于买到的。 她把耳机往耳朵眼儿里一塞,按了播放,涌出来的声音差点没吓死她。 “什么鬼响!”她一把扯下耳机线,怒目而视,努力瞪着MP3小屏幕上滚动的字。 “死亡……金属……什么,什么玩意儿。”姜西月眉毛快拧成麻花,她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难听的东西,果断按了下一首。 下一首换了古典乐。 她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又按了跳过键。 这首变成电子乐。 没过一会儿,又按了跳过键。 …… 第二天,都梨第一眼看到姜西月,被吓了一跳,接着就两指作剑,锐指西月,喝道:“大胆熊猫精,竟敢化成人形冒充我好友,还不速速现出原形!” 说着就要往姜西月身上戳,被她一下子用剪刀手夹住,一个乾坤大挪移拍了回去。 “烦着呢,还来惹我。”姜西月说完,脑袋就往桌上磕,磕得极为诚心。 “怎么了,怎么了,倒什么霉了,快讲给大家高兴高兴。”都梨贱兮兮地凑上去撩闲,专挑她烦的时候来烦人。 姜西月不堪其扰地把脑袋转向一边不说话,无奈都梨牌小蜜蜂还在耳朵边嗡嗡不停。 “说嘛,说嘛。”她不停撺掇。 “啊!!!”姜西月痛苦地叫了一声,彻底摊平在桌子上了。 这下都梨是真瞧出不对了,指头小心地戳了戳姜西月的肩膀,问道:“豆豆,你到底怎么了,没事吧。” 姜西月脑袋埋在手臂里,过了一会儿才嗡嗡地说:“没事。” “我只是确认了一件事。”她说。 “什么事啊?”都梨冲着她胳膊肘问道。 “我是真讨厌艺术。”姜西月忽然立了起来,一脸悲愤地说。 “无论是古典乐,还是什么摇滚,还是电子,还是什么民谣,在我耳朵里,只有蚊子叫,蛤蟆叫,敲破锣和催眠曲的区别。” “我搞不了艺术啦!”她几乎想哭。 都梨摸不着头脑,她挠挠头,有些奇怪地问道:“那不正好吗,你不是一直腻歪你爸和你哥搞艺术费钱吗?” 姜西月有苦说不出,只能又一下下磕起脑门来,往日里放过的狠话,如今都成了扎向自己后脑勺的回旋镖,和祥林嫂一样苦兮兮地一遍遍唠叨起来。 “老天爷啊,女娲娘娘啊,怎么给我家分配艺术细菌的时候,偏偏忘记往我身上甩几个音乐的泥点子了呢!” 火箭队和皮卡丘 “教练,我想搞艺术!”姜西月上前举手,看上去心智程度不超过幼儿园大班。 她不断靠近,眼里全是光芒,举起的手指头都快戳到韩雁回眼皮子底下了。 韩雁回一把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只轻轻一握,一推,便又放开了。 他将手手了回去背在身后,微微错开视线,没看着她,只偏着头说了一句。 “想一出是一出。” “这一出最认真。”姜西月立马三指并竖,发誓赌咒张口就来,眼看着就又逼近到眼前了。 “不信。”韩雁回看着又凑过来的她,那毛茸茸的头发快挠到他脸了,立刻又退了些,隔开距离。 “我的一派赤诚之心比999纯金还纯,比太上老君烧孙悟空的三味真火还真,比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还红。”姜西月根本不管,蹭蹭蹭又凑了上去,嘴上噼里啪啦讲起了相声,连个结巴都不带的。 韩雁回终于被逼到角落,他干脆站直了,与姜西月靠得很近,一双竹叶一样薄而干净的眼睛,看着姜西月,他的胸膛起伏了下,口气变化了。 “你是真想学,还是想挣钱?”韩雁回口气并不重,但却莫名让人觉得不能不直视。 “我……”姜西月终于打了个秃噜。 “说实话。”韩雁回补了一句。 姜西月眼神摇晃了下,然后爽快地承认了,她本来就不是那种爱掩饰自己意图的人。 “是为了挣钱,不过这有什么区别吗,为了挣钱,我只会学得更认真,更快。”她眼神坚定起来,也直视起韩雁回。 “我知道你会。”韩雁回说,“从办卡到抄作业,再到修电脑,你每样都干得认真。” 忽然,他眼尾抬了抬,凝开一道长痕,看上去忽然变得成熟得不似少年。 “但有些事,光靠着挣钱的热情就能做好,有些,则不能。”他简单说完,就止了话头不打算再提。 却被姜西月扯住了胳膊,她靠了过来,眼睛里全是不服气的劲儿,完全褪去了此前跟着他学东西时温顺又热情的那层壳,露出底下倔强又极富主见的本色。 “为什么不能,做一件事一定要不求名利、超脱物外,才能成功吗,结果相同,道路相通,那从哪里出发的又有什么要紧的,求生存不丢人,想养活自己更不丢人,我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以后也会这么过。”姜西月丝毫不退让,将话说了个明白。 韩雁回虽然看上去不爱搭理人,可自从遇到姜西月后,无论嘴上怎么说,行动上却是帮忙的多,但这回,他没再退让,脸上多了分从未有过的认真。 “那你数过,光这一个月,你换了多少种活吗?”他问道。 这回,轮到姜西月不说话了。 “我说了,这没什么不好,只是有些事,就得全心全意。”他眼神投向身旁的键盘,声音里多了些郑重。 姜西月顺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心地问:“那你呢,你就是全心全意吗?” “是。”这次他答得毫不犹豫。 “去机房也好,修电脑也好,窝在废品站也好,都是为了这个。” “你以为我身上一分钱没有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不被人按着头走别的路,就为了能走我想走的路。”他说得干脆利落。 到底是少年人,即便平时再故作高深,说起真正在意的事情,却仍然压不住心底那股烧着的劲儿,话也止不住地往外冒。 姜西月并没有立刻回答,但是她心底依旧是不服气的,那双眼睛也和被关在笼子的小老虎一样,随时等待着冲出桎梏。 “那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教我咯。”她有些压不住气地问。 但这回韩雁回的答案却叫她有些意外。 “我可以教你。”他说。 “但你得从头开始学乐理,从识谱开始,学一门甚至不止一门乐器,要入门就得你照着最枯燥的谱子练起码三个月,你得每天拨出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来拉木头、弹破烂,你得听着节拍器滴滴答答数千遍数万遍,直到刻进你脑子里,你得记住所有这些合成声之间的区别,学会所有这些不同的DAW使用的方法。” “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不是一年两年,这个过程中,你看不到任何回报,只有付出。而且,即便你付出全部,也可能得不到你想要的回报。” “就算这样,你还是要学吗,如果还是要学,我愿意教你。” 姜西月沉默下来,她是心里有气,可她不是不懂道理,这些话虽然诚实到近乎刻薄,却真被她听进去了。 “那你呢,既然这么难,你为什么又愿意做,难道从一开始你就肯定自己一定能成?”她有些倔地问道。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再平淡不过。 “我一开始就不是奔着成去的,因为这是我乐意做的事,成或不成,我都认。” 这番话对从来只向钱看的姜西月来说,可谓振聋发聩,她彻底没了声响,心中亦有震撼,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憋不住问了句话。 “到底为什么呀,不图钱,不图成就,你图个什么啊?”她是真的困惑。 这次,韩雁回背过身去,装着查看设备,手上忙活得紧,姜西月只看得见他那头直愣愣的头发,还有一双耳朵。 就在姜西月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却听见了韩雁回故作淡然却无比装x的一句话。 “为了理想。” 他说完这句,就半低着头假装手里有活,半点不睬姜西月了。 剩下身后的姜西月独自凌乱,一只手指颤颤巍巍地举起,有些难受地说:“你……你以为你动漫主角啊?” 韩雁回没有回头,但是背后露出来的那双耳朵却还是悄悄红了。 姜西月还在后面叨叨个没完,她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从没见过同龄人的半大小伙子说这么肉麻的台词,忍不住多吐槽了几句。 “是不是还要和数码宝贝一起拯救世界啊,白色,白色的明天在召唤你是不?”她声音很小,但却依然被韩雁回听到了。 在姜西月还要继续叨叨的时候,被转过身来的韩雁回一指头按着脑门儿推远了。 “住嘴吧,皮卡丘。”他忽然就这么来了一句,把姜西月说得直愣,一说完就又转回去了。 她反应片刻,才忍不住笑,捶了一把韩雁回,说道:“皮卡丘是宠物小精灵,不是数码宝贝,一看你就不是电视儿童,这么好看的动画片都能弄错。” 韩雁回耳朵又有点红了。 笑完,姜西月又微微沉了下来,说道:“你说的话,我会好好想想的,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说。” 韩雁回没再说话,也没推开她。 两个人站在一片夕阳下,红霞投在脚边,窄窄的气窗透进艳色,空气里的微尘在光中慢慢跳着回旋舞,他们吵了一架,此刻的沉默却成了无声的和好。 —————— 姜西月是真的认真想了。 她的睡眠一直很好,什么事都不往心里搁,绝不耽误自己睡觉补充精力,除了写作业让人抄,她很久都没有熬过夜了。 但这晚,她把自己关在被窝里,仔细想,好好想。 她甚至半夜爬了起来,悄摸儿去了哥哥的房间,偷拿了她哥唯一的值钱物件,一个起码过了四手的MP3,是她哥为了搞艺术攒了很久的钱,才终于买到的。 她把耳机往耳朵眼儿里一塞,按了播放,涌出来的声音差点没吓死她。 “什么鬼响!”她一把扯下耳机线,怒目而视,努力瞪着MP3小屏幕上滚动的字。 “死亡……金属……什么,什么玩意儿。”姜西月眉毛快拧成麻花,她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难听的东西,果断按了下一首。 下一首换了古典乐。 她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又按了跳过键。 这首变成电子乐。 没过一会儿,又按了跳过键。 …… 第二天,都梨第一眼看到姜西月,被吓了一跳,接着就两指作剑,锐指西月,喝道:“大胆熊猫精,竟敢化成人形冒充我好友,还不速速现出原形!” 说着就要往姜西月身上戳,被她一下子用剪刀手夹住,一个乾坤大挪移拍了回去。 “烦着呢,还来惹我。”姜西月说完,脑袋就往桌上磕,磕得极为诚心。 “怎么了,怎么了,倒什么霉了,快讲给大家高兴高兴。”都梨贱兮兮地凑上去撩闲,专挑她烦的时候来烦人。 姜西月不堪其扰地把脑袋转向一边不说话,无奈都梨牌小蜜蜂还在耳朵边嗡嗡不停。 “说嘛,说嘛。”她不停撺掇。 “啊!!!”姜西月痛苦地叫了一声,彻底摊平在桌子上了。 这下都梨是真瞧出不对了,指头小心地戳了戳姜西月的肩膀,问道:“豆豆,你到底怎么了,没事吧。” 姜西月脑袋埋在手臂里,过了一会儿才嗡嗡地说:“没事。” “我只是确认了一件事。”她说。 “什么事啊?”都梨冲着她胳膊肘问道。 “我是真讨厌艺术。”姜西月忽然立了起来,一脸悲愤地说。 “无论是古典乐,还是什么摇滚,还是电子,还是什么民谣,在我耳朵里,只有蚊子叫,蛤蟆叫,敲破锣和催眠曲的区别。” “我搞不了艺术啦!”她几乎想哭。 都梨摸不着头脑,她挠挠头,有些奇怪地问道:“那不正好吗,你不是一直腻歪你爸和你哥搞艺术费钱吗?” 姜西月有苦说不出,只能又一下下磕起脑门来,往日里放过的狠话,如今都成了扎向自己后脑勺的回旋镖,和祥林嫂一样苦兮兮地一遍遍唠叨起来。 “老天爷啊,女娲娘娘啊,怎么给我家分配艺术细菌的时候,偏偏忘记往我身上甩几个音乐的泥点子了呢!” 恭喜发财 韩雁回还是一如既往待在“树屋”里。 或者说,自从他的设备配齐之后,他在那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几乎所有不在学校和家里的时候,都能在那找到他人。 然而这次姜西月进柴棚前,却前所未有地犹豫了很久。 她不是难以面对韩雁回,而是不愿承认一个她非常不想承认的事实。 从小到大,任何一个能够赚钱的机会,她从来没有遗漏,从来没有拒绝过,这是她的兴趣,更是她的天分。 而现在,她要对自己承认,这个天分是有限的。 在柴棚门前转第五圈的时候,姜西月闭了闭眼,终于推开门走进了柴棚。 “我来了。”她的声音沉痛如上坟。 “嗯。”韩雁回没回头,只应了一声,就继续在屏幕上捣鼓那些她看不懂的玩意。 姜西月凑了过去,一屁股坐在他身旁的凳子上,整个人颓得跟个树懒似的。 她不说,韩雁回自然也不会开口,俩人就这么跟这耗着。 姜西月究竟是憋不住话的,忍不住开口了。 “我想好了。”她说。 “嗯。”韩雁回不紧不慢地搭话。 “我不喜欢这个,让我听一晚上金曲串烧我都嫌难受,真让我耐着性子弹哆来咪发唆,不用三个月,我就得发疯。”她坦率地说,真说出口了,她反而平静了。 “昨晚试的?”韩雁回转过眼来,用手比划了下自己的眼睛,暗示她那沉沉的黑眼圈。 “嗯。”姜西月点点头,继续说:“我以前太轻视我哥了,我以为这玩意只要不聋不哑长了手都能做,弹贝斯和弹棉花本质区别应该不大。” “但我昨晚听了一晚上各类曲子,上下五千年我应该听了一半儿了,真是觉得各有各的难听,一首比一首催魂。”她说得自己愈发形容枯槁。 韩雁回有些好笑,回头问:“从小到大,就没你喜欢的曲子?” 姜西月认真想了想,问道:“儿歌算吗,那个我熟。” 韩雁回嘴角动了下,又按耐下去,继续问:“还有吗?” 姜西月这回想得更认真,然后点点头,郑重说道:“有,今年春晚刚听的一首新歌,我特喜欢。” “什么?”韩雁回这次真有些好奇了。 姜西月凑近一点,接着猛地竖起大拇指,连个缓冲都不给地猛唱起来,大拇指差点扫韩雁回脸上。 “我恭喜你发财!” “我恭喜你精彩!” “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礼多人不怪!” 她这突然发作一般的表演,以及两只手来回舞动的大拇指,让猝不及防的韩雁回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俩人一个欢唱,一个乐,柴棚里顿时充斥着歌声和笑语。 ————————— 等两人终于平静下来,姜西月又变得有些萎靡,窝在一边不说话。 韩雁回眼角扫了她一眼,没说话,又开始做起自己的事来。 姜西月叹了口气,挪了挪屁股。 韩雁回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姜西月又叹了口气,挪了挪屁股。 韩雁回还没说话。 第三次,姜西月叹气声已经大得有些离谱了,韩雁回还没说话。 “我不说,你还真不问啊。”她终于憋不住开口。 在她看不见的那侧,韩雁回的眼角微微弯了下,接着又恢复了正常。 “我不问,你也会说的。”韩雁回答道。 这话真够拆台的,不过好在姜西月强项就是务实,只要旁人能搭上一句,她就能继续上台唱戏。 “我决定不和你学编曲了,我不感兴趣,也没这个天分,这个苦我吃不了,这个钱我也挣不了。”她说得有几分丧气。 “嗯。”韩雁回点头,手上继续在摁着鼠标。 可是这次却没等来姜西月的回音,她一反常态,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旁边,不说话,也不吵闹,两只手撑在膝盖中间的凳子上,目光虚虚地散着。 咔咔的鼠标声终于停了。 “你要真想试试,那就试试,我教你。”韩雁回说。 他眼睛盯着屏幕,似乎心思全部在那上面,半点没看姜西月,但口中语气却莫名软了下来。 姜西月耳朵动了动,眼睛立刻转了起来,是真的心动。但最后,她还是忍痛拒绝了,尽管面上都写着不舍。 “我虽然没你那么有天分,但我不笨,既然知道是走不通的路,就不会因为入口插了块内有黄金的牌子,就想也不想往里走。”她说。 尽管话说得干脆,面上表情却沉痛。 韩雁回的唇角却抿了一下,随口应道:“哪有那么多黄金。” 姜西月不忿,说道:“你干一票能捞这么多,你还说没黄金。” “干这个的,吃不上饭的多了。”韩雁回说。 “我才不信,你一个15岁的初中生都能挣,那些学音乐的大人们难道个个都比你差?”她撇撇嘴。 “嗯。”他说。 韩雁回这次干脆只回了一个字,但话里含义却比谁都拽,比谁都狂。 这人真当自己漫画里天才音乐家啊,她心里暗暗腹诽一句,但没说出口,转了下眼睛,换了个方法套话。 “那就算你是真的厉害,人家看你只是个小孩,也不会拿你当真,正经做生意的,签合同还得找个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呢,你既然说多的是人吃不上饭,那你是怎么找到愿意相信你的买家的?”她说。 这才是她真正好奇的事,一直被她小心翼翼包裹在沮丧的伪装下。 既然都不能和他学音乐,那其他方面有枣没枣总得打一杆子吧,就算干不了音乐,她以后总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提前学会些技巧,不是坏事。 “因为在网上,所有都可以是匿名的。”韩雁回说道。 “网上,你和人是在网上交易的?”她一下子敏锐起来,捕捉到了最感兴趣的字眼。 然后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下意识问出了口,说道:“就是在那个什么CFido吗?” 韩雁回眼神一变,忽地转过身来看她,一双眼成了斜飞的竹叶刀,两人之间一下子没了刚才的亲近,多了防备。 “你偷看了。”他质问道。 姜西月一时说漏了嘴,不过她并不觉得有多少心虚,看见就看见了,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我是看见了,不是偷看。”她堂堂正正地看了回去。 “你似乎老忘了一件事,我俩现在是伙伴,是平等的,你不是大掌柜,我也不是小伙计,你的第一桶金,军功章上就算没有我的一半,好歹也有个三瓜两子的,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也别拿我小金库不当投资。”她说得很认真。 她的认真被韩雁回收进眼底,他起初那种防备,似乎被这种认真所冲淡了,韩雁回没说话,却也没反驳她。 “何况,现在我家几口人,都是谁,做饭什么样你都尝过了,也就是我家没养猫猫狗狗,否则你肯定都亲手喂过了,那我顺嘴问一句你在网上冲浪怎么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好了。”她又补了一句。 靠她样样厉害却又早逝的母亲借来的点焊机,吃了她厨艺糟糕却宽和自由的爸爸做的饭,还听着她天天念叨的玩乐队还往外倒贴的哥哥,韩雁回眼神又动摇了些。 他没体会过这样的家,也没过过这样的人生。 “我不是在CFido上和人交易的。”他开始回答起姜西月的问题。 姜西月有些狐疑,问道:“真的,可我查过,这个CFido好像是个论坛,正好方便找买家啊。” 韩雁回看了她一眼,微微挑了眉,这人之前还刚说自己是顺口问一句,现在立马就露馅自己早就查过的事实了,不过他怎么听到这话一点不意外呢。 “那你既然查过,没查到,它几年前就关闭了吗?”他说。 “啊?”姜西月有些意外,不过瞬间又理直气壮起来,说道:“我查了半天,写的全是我看不懂的东西,一点不明白说的什么,后来还搜出个网页说什么黑客的,我哪还敢查,我可是良民。” “不过,既然都关闭了,你当初大费周章去机房发邮件问这个,是为了什么啊?”她反应过来。 这次,韩雁回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转身避开了。 姜西月半天等不着回答,忍不住歪着脑袋轻轻去看,像个凑过来的小树袋熊。 就在她再一次凑近时,韩雁回开了口。 他说:“我想恢复一个账号。” 死亡的玻璃球 “我想恢复一个账号。” 姜西月已经问了一路的问题,实在不想让自己显得更蠢,于是沉默下来等待他的解释,但这人大概生成了水泥浇筑的实心,姜西月不问,他就真的只撂了这么一句就没了。 她左等右等,这人居然真的就此打住,她终于等烦了,小嘴开始叭叭起来。 “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就这么喜欢说话说一半,这都第几次了,你上辈子五行属牙膏的啊,挤一下出一点。” “你不累我还累呢,每次问你什么都跟大姑娘上花轿似的,就没痛快过一回,你就不能让我一次听完吗,跟暑假看电视台点播动画片一样,每次一看到我想看的动画片,看不看得了下半集全看运气。” 说起这个就气,本地台到了寒暑假,每天下午都会开点播,常常她刚看了一集自己想看的动画片,下一个点播的总换成了别的,她只能十指紧握祈祷赶紧来个和她爱好相似、钱包充足的小孩点,让自己能看完后面的剧情。 就没一次如愿过。 “你想知道什么?”韩雁回问。 “百变小樱。”姜西月心里还想着她的动画片,没听明白就随口回答,接着才反应过来两个人聊串台了。 “哦,你是说账号的事呢。”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咳了下,接着正色道:“我全想知道。” 韩雁回看着她一脸正经,心里叹了口气。 他开始解释起来。 “CFido是个bbs,算是国内网民最早的据点,大家常在里面的信件讨论区和文件交流区里上传文件共享交流,93年的时候建起来的,98年关闭了,后来很多人又转战了其他bbs,很多都是高校的,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一塌糊涂。” “我要恢复的这个账号,最开始就是在CFido上活跃的,后来也到了一塌糊涂,把之前的内容都搬了过去,但是去年,一塌糊涂也忽然闭站了,这个账号也就没了,现在虽然在别的论坛继续用这个名字,但之前的内容却都不见了。” “我就是在给之前一塌糊涂的站务发邮件,希望能从他那里恢复些数据。” 这次,他倒是真说了不少话,可是姜西月听得云里雾里的,什么bbs,什么一塌糊涂,她脑子现在才一塌糊涂。 “等等,你给我弄昏头了,你说这个账号,是九几年就开始用了,那时候你才多大啊,顶多上小学,就算是神童也没这么神的吧,你是不是唬我呢?”姜西月说。 “没唬你。”韩雁回气快叹个没完,继续说:“这个账号不是我的,用的人比我们大十岁,开始用的时候,和我们现在也差不多大。”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人买我的曲子吗,因为我用的是这个账号的名字,这个账号之前在网上分享创作已经快十年了,很多人都知道。” 姜西月心中忽然松了口气,甚至生出些暗喜。 “怪不得呢,我就说赚钱没那么容易,不过既然你用了人家的名字,不得给人分红吗?”她说。 韩雁回眼神低垂了下,过了会儿才说:“这个账号之前做的是摇滚,我是民乐结合电子,现在卖的编曲是我独立完成的。” 他这么说,让姜西月意识到了什么,说道:“这个账号现在是你在单独用,之前的账号也没了,那原来用这个号的人呢,为什么不自己申请恢复数据?” 这个问题,让韩雁回彻底沉默下来,就在姜西月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 “他去世了。” 姜西月微张了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抬手轻轻拍了拍韩雁回的肩。 “他能把这个账号托付给你,证明他很信任你,也证明你肯定是他的真朋友。”姜西月说。 她心里想着,若是自己不幸翘辫子了,小金库大概也会托给都梨保管,连带拜托她三天两头去看看自家不争气的爸爸和哥哥。 可韩雁回却咬紧了下颌,说了句完全颠覆她预期的话。 “他不是我的朋友。” “他是我哥。” 韩雁回抬起头来,眼神望着前面虚虚的一点,用平淡的语气说下这句话,然而松松垂下的手,却在微不可见地发抖。 这一刻,他看起来不再像那个爱装酷但又带着傲气的意气少年,而一下子成熟起来,也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在一个同龄人还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就开始思考未来。 只是大概人生里的每件馈赠都有代价,而他成熟的代价,格外惨痛些。 姜西月意识到,她之所以发觉眼前之人的“同类”气息,不仅因为他们都很穷,也不仅因为他们都在贫穷里挣扎,更因为,他们同样都失去过用骨血连接起来的人。 在这一刻她觉得,他们真正平等了。 因为眼前这个人,也真切地体会过她经历的痛苦。 尽管这样想似乎有些不对,但只有这一刻,她才觉得,这个似乎超越她太多、让她只能追着跑的天才,是和她一样的人。 痛苦浇筑了理解,成了他们脚下此刻共同的水平线。 卑劣却又真实。 “很辛苦吧。”她说。 “你以为还要一起每天吃饭、吃很久很久的人,忽然不见,再也不会回来,要习惯这点,很辛苦吧。” 她坐在小板凳上,撑着凳子的边缘,对他这么说,姿态看上去似乎已经释怀,语气也并不沉重。 但韩雁回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东西。 那些看不见的情绪,就像被冻进玻璃球里的雪花,无论外面的世界日出日落那些雪花都不会融化,只是静静睡在那里,酝酿着世界上最小的雪崩。 即便在哥哥的葬礼上,在被父亲大骂和你哥一样没出息的时候,他也没多说过一个字。 但现在,韩雁回忽然觉得雨水冲刷过心底。 “嗯。” 他终于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