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失败作》 萝卜熟了 他们的制造者们声称项目的核心思想是“爱”,意思就是说,虽然这个项目最唬人的名头是造出了按照目前的基因匹配算法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向导,但是,匹配不是核心,“爱”才是。他们断定,当少年和少女青春期开始,春情萌动情窦初开时,他们会毫无疑问地“爱”上彼此,而这份“爱”才是将令他们的结合远胜古往今来任何一对杰出的哨兵向导结合的关键所在。因此,当他,弗伊布斯·玛里希第一次遗精时,项目组成员都非常兴奋,迫不及待想知道他梦见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梦见。”他说,看到对面的人很明显不相信的模样,又烦躁地强调了一下,“我没有隐瞒,没有说谎,是真的——我什么都没梦见。” “呃……那,你当时有什么别的感觉吗?” “尿床的感觉。”他说。 他今年已经十三周岁了,不是三周岁,这个年纪还要承认自己尿床(虽然他知道遗精是怎么回事,不是尿床,但就他的感觉来说,就是和尿床没什么两样),毫无疑问是一种耻辱。而更耻辱的是因为这件事似乎没和性或者某种绮念牵扯起来,又会被研究员们当做是他情感能力发育迟缓的证明——拜托!他情商低吗?低吗?明明每次测试出来的分数都很高的好吗! 对面继续抛出无聊的问题,从不同角度再来问同一件事:梦遗的时候梦见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从不同角度再来给出一致的回答。他对这种重复性提问真的好烦,尤其是想到这问题太无聊了。体能训练里的重复能转变成切实的经验,这种提问却能给他带来什么? 大概是四轮提问的时候吧,他有种预感,快结束了。接着,他的精神力比他的直觉稍晚一些确证了这个事实——他感知到黛安娜在接近。 第五轮琐碎的提问后,自动门打开,他看见黛安娜站在那,扬起手向他打招呼:“嗨,弗伊布斯,你好啊!嗨,理查德,你好啊!” 蠢。他打量着她微笑的模样,扬手的姿势。蠢透了。他已经不是三岁的弗伊布斯,可黛安娜永远像三岁的黛安娜,说着三岁时艾达教给她的话:见到别人要有礼貌,要打招呼哦~特别是见到弗伊布斯时,因为以后他会是你的专属哨兵哦~ 呕。 “你好,黛安娜,请坐。” 她在他旁边坐下了。呕。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呕。 别吵我啦,弗伊布斯。她在他脑子里对他说。 他努力地想着: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对面开始最后一轮提问。 他可以在说谎时完美通过测谎仪的测试,那对他来说很容易。但旁边这个人形测谎仪就不好对付了,他总是很难瞒过她。听说结合会让她对他的感知力进一步增强,看到的他心灵里的东西进一步细化——苍天啊!求求了!他不想和她结合! 哇,弗伊布斯,你遗精了?恭喜你啊!他旁边的呆瓜听到对面的提问,露出惊喜的样子转向他,在他脑海里悄悄说。 他们的制造者们在形容对她的智力的设计时,选择了一个含蓄的形容,“相比起来不够杰出”。他觉得,不,不是和他比起来比不过他,而是:黛安娜根本就是个白痴! 白痴恭喜完他尿床(他觉得这就是尿床!),继续和他讲起更多白痴话来:我记得艾达说过,女孩月经,男孩遗精,是我们开始成熟的标志。我之前来月经时还很遗憾,为什么我和你的成熟不同步呢,现在太好了,你也和我到达同一个成熟的阶段了! 这口气好像他们是两根萝卜一样,都到熟了能从地里拔出来的阶段了……不,他怀疑以黛安娜三岁小孩的智力,可能她眼里他俩就是和两颗大萝卜没什么区别…… “黛安娜,”对面无奈地说,“请不要在常规询问时和弗伊布斯说悄悄话,好吗?” 哼?哼哼?明知道她爱说悄悄话还要把她搞来当测谎仪,那你们就该忍着!说什么请不要…… 但黛安娜才不会像他似的嘲笑大人。黛安娜只会: “哦,对不起!” 她好蠢!好笨!好烦! 第六轮提问结束,他被告知可以离开了,接下来是黛安娜独自回答时间。他真是不懂赫尔海姆一直以来这样安排的理由——黛安娜那种智力可不会因为他在旁边坐着就会为他隐瞒什么呀?还是说赫尔海姆觉得以他,弗伊布斯的智力,会不明白,他出去后他们会先问黛安娜他刚才有没有说谎或隐瞒,然后再开始对她的提问。 好吧,实际上,他懂赫尔海姆的理由:为了培养“爱”。让他一直反反复复目睹她怎么出卖他想要保守的心灵的秘密,太妨碍项目的终极目标——“爱”。 他来到训练室。黛安娜还没结束,他们的教官让他先随便练一会射击。他于是调出他最爱的那个射击模式——有一次常规提问,他们反反复复问这个,因为他们不相信这真是他最爱的游戏,他喜欢射击这个,不是恐怖分子,不是人,也不是飞鸟,不是生命,也不是奇幻生物,真的像个游戏似的那种靶子。 他喜欢射这个:移动的光点。 纯粹的目标,有效击中的判断异常严苛,不在那个点上就算脱靶。又难,又单调,连黛安娜也不理解他为什么喜欢,她只知道他喜欢,告诉那些人,他没说谎,真的,他喜欢。 但是她也不理解。啊,她太笨了。虽然她是很强大的向导,和他一样强大,他们配合得总是很好,在她的辅助下他打出的成绩远远胜过和任何别的向导,但是她真的,太笨了。而且和那些人永远站在一起,而不是和他站在一起。他不喜欢她!他讨厌她!他是永远不会爱上她的! 他知道她那边结束了,于是放下模拟枪。 “喔,”他们的教官注意到他的举动,发出一声惊叹,“不管多少次,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们明明还没有结合。” 他没有说话。他知道对方不需要他回答也能自顾自说下去,果然,又开始了: “这样的默契,真是天生一对啊。再过几年,你们肯定会爱得死去活来——啊,到时候好好享受青春吧,小子。” 他很清楚自己的青春会是什么样:他会服役,开始执行任务。不再是打计算机模拟出来的全息影像,或者那些在真正要命时就收敛起来不再进攻的教官们。他要对付真的人,生命。他要创造真的社会价值,成就,而不是一堆堆踩碎硬盘就能毁掉的数据——毫无疑问他会享受这样的青春。 令他烦躁的是,他知道教官说的青春,不是这个意思,而是,“爱”。 “爱”。他想到这个字眼就烦得想抓头发——他感知到黛安娜了,她就快要出现在他面前了——更烦了!研究员们也并不对他能在服役时做出什么成就感到期待,期待的全是他能不能如项目预期的那样深深爱上黛安娜——他讨厌她! 起码此刻,他看着自动门打开后,走进来,抬起手,做出自三岁时学会从此就再没变过的打招呼的姿势,说出同样是自那时学会再没变过格式的打招呼的话的向导,他心想:要他爱上这傻瓜?下辈子吧! 行动顺利 汽车在街口停下,车门打开,少年和少女下车。 “玩得开心。”司机对他们说。弗伊布斯做了一个一会见的手势,看着司机摇上车窗后,车玻璃的镜影里黛安娜那张傻兮兮的笑脸。 汽车驶远。 弗伊布斯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牵起黛安娜的手,两个人在街头漫步,像是一对在周末出来约会的学生情侣。弗伊布斯一边走,一边摘掉了降噪耳机。在他们握紧的手心,精神触角悄悄伸出,接触——一个联结做成了。虽然这种联结短暂而微弱,但对弗伊布斯来说足够了,他可以通过这个在黛安娜脑子里说话,就像黛安娜只触碰他时就能做到的那样。 两个人。黛安娜在他脑子里说。三点钟,九点钟。 弗伊布斯扫了一眼,把更精确的信息反馈回去:格子围巾的女人;咖啡店前看手机的男人。 接着他告诉黛安娜:我们先去百货大楼。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离开塔区“自由活动”,从两年前开始,这样的机会两周一次。不过,进行这种尝试,他们是第一次。他们并不缺乏知识,要知道他们九岁的时候就上完反侦察课了。只是之前,一直没什么理由这么干。 五点钟,是第三个人。黛安娜告诉他。 去左边。他回答。 他们在货架中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 安全。黛安娜说。 一会分头行动。他说。他们手牵着手走进衣帽区。然后在某个时刻,没有对话,没有提示,他们同时松开了对方的手。 距离迅速拉远,联结消失不见。虽然曾经这样扯断联结成千上万次,但每次经历这个时刻,弗伊布斯还是会首先感到一阵心悸。好像他其实多在乎她似的,连这样轻微的断绝联系的感觉也能激起一种不安。 他第一次像他们的制造者们谈起他的这种感觉,被告知说,这是哨兵对他命定的向导的正常生理反应,而他对黛安娜有这种反应,是好事,一次又一次有,没因为经历过于是反应强度开始递减不再强烈,更是好事,说明他和黛安娜的羁绊无与伦比。 无论是这种持之以恒的感觉,还是他得到的这个回答,都让他感到烦躁。 他走进卫生间,最后一个隔间是锁着的。隔间上面空隙很大,年少的哨兵轻轻松松从旁边的隔间翻了进去。很好,他两周前放在这里的东西还在。他把塑料袋拆开,摘下自己的降噪耳机,智能手表。接着他开始脱衣服。 他走出去时,穿着完全不同的外套,戴着一个鸭舌帽。要是能再弄到假发就更完美了。 他走出百货大厦,身边跟上来一个戴兜帽的人——黛安娜把头发都藏在兜帽下面,再加上胸脯不显眼,乍一看像个男孩。 黛安娜碰了一下他的手,告诉他:顺利,安全。 * 他们站在电话亭里。好吧,所以,废了这么大力气躲开“保镖”,他们不是要逃走,或者去闯哪个机密部门——只是为了来打这个电话。 黛安娜在深呼吸,一副紧张得不行的模样,拿起电话后,迟迟不开始拨号。弗伊布斯不耐烦地啧了一下,伸出手直接去给她把电话拨出去了。黛安娜见状,没有说她平时一定会说的谢谢,只是继续深呼吸。 他抱起手臂,从电话亭往外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但是哨兵的五感很敏锐,他清楚地听见三下忙音之后,电话接通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你好?” 黛安娜还在深呼吸。弗伊布斯真担心对面以为这是个恶作剧电话,直接挂了。 对面没挂,对方语气很温柔,很好脾气地说:“这里是艾达·玛里希,请问您是哪位?” 黛安娜吸吸鼻子。 “艾达,是我。”她说。 一小会的失语。弗伊布斯盯着等红绿灯的行人,听见艾达在震惊过后惊喜地说:“黛安娜?” “艾达。”黛安娜继续叫着她的名字。真的好像一个白痴。弗伊布斯心想。除了这句艾达,再说不出别的了。 又是一小会的静默。再次开口时,艾达没有问她怎么会给她打电话(很明智的举动,弗伊布斯这样认为),而是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黛安娜?” “我很好,艾达。你过得好吗?” 弗伊布斯听见电话那头的艾达在哭,很轻微很小声地在哭。但是开口时,艾达的语气是带着笑意的:“我很好,黛安娜。” “我好想你,艾达。”黛安娜说。 “我也想你,黛安娜。”艾达说,“我一直都在关心你,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关心着你……” 然后她就真的开始说起一些关于黛安娜的事,虽然都是些不重要的小事,而且有些事是前几年发生的了(弗伊布斯打赌一定是赫尔海姆透露给艾达的),但黛安娜还是一副感动得不行的模样。 “谢谢你,艾达。”她擦擦眼睛,终于在打出这个电话后露出笑容来,“你真好!” 红灯变成绿灯,绿灯变成红灯。弗伊布斯站着,听着,只觉得无聊。你真好,艾达;你也是,黛安娜,你是最好的;你是最好的,艾达,我好喜欢你;我也喜欢你,黛安娜……这样没意义的对话进行了好久之后,黛安娜终于心满意足,想起他了。 “哦,对了,弗伊布斯也在,”她对艾达说,接着对他说,“弗伊布斯,你不和艾达说点话吗?” “不,”他说,“聊完了就挂了吧。” “哦……”黛安娜说。 “弗伊布斯,”电话里的艾达说,她知道他能听见,“不要总是用这种语气对黛安娜说话。” 弗伊布斯冷哼一声,用艾达能听清的音量大声说:“你没资格管我。” 这就是他不想和艾达说话的原因,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和艾达呛起来。黛安娜会因为再次听见艾达的声音热泪盈眶,和她在哪里你真好我真喜欢你,但弗伊布斯不会。虽然他们小时候,艾达是充当着“母亲”的角色,给予他们两个人关怀和照料,但最终的结果是:黛安娜喜欢艾达,弗伊布斯讨厌艾达。黛安娜喜欢艾达到令研究员们头痛的地步——她觉醒成为向导,不是因为弗伊布斯,而是因为艾达。这可不利于项目那个关于“爱”的追求。 所以,艾达在他们六岁时离开这个实验项目后,他们居然不被允许联系她一次。虽然弗伊布斯一点也不想念艾达,更不想联系艾达,但他觉得凭什么不让他们(特别是黛安娜)联系艾达呢?于是,在他阴差阳错偷看到了艾达的电话号码后,他告诉了黛安娜,和她一起制定了这次行动计划。 黛安娜又和艾达聊了一小会,终于依依不舍地道别。他们走出电话亭。一阵风吹过来,他在轻轻的风声中听见黛安娜擦眼泪时,手指和眼皮的皮肤摩擦的声音。他想,他怎么忘记带纸巾了呢?他转过头去看,果然,黛安娜的眼睛已经被她自己擦红了。 她自己为什么不想着带纸巾呢?她好笨。 “我想见艾达。”笨蛋又说出了很傻的话。 “嗯,我会想办法的,”弗伊布斯回答,“有一天,我会带你见到她。” * 赫尔海姆 回去的时候,如他所料,接送的司机(那是一个哨兵)并没有兴师问罪。毕竟,他们可是从来没被告知过,“自由活动”时会有“随行人员”,所以,甩掉“随行人员”偷偷去干了点什么,显然也不算过错。 汽车驶入隧道车窗外的景象骤然变暗,灯影从眼前掠过,几乎要形成一条连续的长线。从塔外进入塔区,从地面潜入地下,一道又一道闸门,一轮又一轮核验,最后他们回到了这里,“公海”,这是它的俗名,官方说法这里叫“第九区”。弗伊布斯轻快地下车,摘掉耳机。每次做完对抗大人的事,他都会像这样感到一阵雀跃和满足。他们走进门,走过长廊,走进一个房间,那里,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在等候他们,最前面的那个人负手而立,笑得和蔼可亲,但他那种站姿却侧面显示出了他性格的某种真相——赫尔海姆既不和蔼,也不可亲。 “欢迎回家,弗伊布斯,黛安娜。”他对他们说。 虽然实际是个不和蔼不可亲的人,但就像他一定要学艾达那样对他们这样笑,赫尔海姆说话时,一定要做出个又和蔼又可亲的样子。 “嗨,赫尔海姆,”他说,“有什么事?新的临时测试?” 一般来说,他们自由活动回来,赫尔海姆本人不会特意过来迎接他们,就为了说一句欢迎回家。 黛安娜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她告诉他:他知道。 ……知道了,就知道吧。虽然他们特意换了一套衣服去打电话(杜绝了被衣服上藏的任何设备监听追踪的可能),打完电话后又把衣服换回来,但他,弗伊布斯,也没指望他们的制造者们傻到那地步,相信那些随行人员只是单纯跟丢了人。 “是一项对黛安娜的临时测试,”赫尔海姆说,“不过,如果你愿意,弗伊布斯,一会我很乐意和你单独谈一谈。” 黛安娜在他脑子里说:他知道我们去联系了艾达。 ……什么? “可以松开弗伊布斯吗,黛安娜?”赫尔海姆用一种非常温柔,像哄三岁小孩的语气,对黛安娜说。 “哦!”黛安娜立刻松开了他的手,“对不起!” “没关系,黛安娜,不用道歉,你没有犯错。”赫尔海姆说,“走,我们先去测试。” 赫尔海姆走过来牵起黛安娜的手。 “她当然没错!”弗伊布斯突然说,“替她做决定的人是我!” 旁边一个正在唰唰唰记录什么的研究员抬起头,似乎很惊异他的发言,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是的,弗伊布斯。”赫尔海姆对他微微一笑,“我清楚这一点。” * 弗伊布斯躺在床上。这是他自己的房间,虽然是自己的房间,但没有什么是他自己的——这里什么都没有,一个空旷的,纯白色的大屋子,一面墙上是镜子,三面墙上各有一道门,床在正中间,角落里是马桶和洗手池。那面镜子是单向透视玻璃,他没有被明确告知过这个事实,不过他猜出来了。 他翻了个身,侧躺着。他在想黛安娜会遭遇什么。他们会惩罚她吗?从赫尔海姆牵走她前的那个笑容,他猜,不会。那就是问话咯?会刨根问底,翻来覆去,问他们的动机——问他的动机(因为黛安娜的动机很简单,没什么可问的)——问他们从计划到实施的全过程(他领着她去偷了那些东西,她很难为情,但他告诉她,作为向导要服从哨兵)——问他们和艾达通话时的感受(也许问完了就会让一个向导“梳”掉他们,特别是她,当时的那些感受)——总之,很烦。 他又恢复成平躺。他想,他是不是翻身的频率太快了。 好烦。 他深吸一口气。这里的温度永远是最舒适的温度,所以,这里没有被子。没有任何遮掩物,单面镜的对面,他的所有举动一览无余。他不喜欢,他讨厌被探究,被深挖心灵的秘密。就算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心底的烦躁情绪——他也不想这么轻易就让单面镜对面的人知道! 年轻的哨兵双手交迭,放在腹部。这是他正念时最喜欢的姿势。艾达教他这个方法时,还特意强调,不要在没有向导陪同的情况下这样做——他当时才五岁,她不相信他的控制力,如果让注意力放得太空,太远,很容易陷入游离状态。 后来,艾达走了。而他发现,他的控制力比她以为的要好得多得多——从七岁第一次违反她的告诫到今天,他一次也没游离过。 他进入了这个状态,正念,思绪离他远去,占领他头脑的是他的感知,但这些感知没有完全占据他(如果完全占据,就会开始游离)。这样过了一会,他的确不再烦躁了,可是却又觉得很无聊。于是他决定做点更有意思的事—— 一团漆黑的东西笼罩了他的身体。他的精神体,和他的身体相比那么庞大,远超一般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尺寸。当他五岁觉醒时,它就是一个成年人精神体的体型了,现在他十三岁,它长得更大了。它舒展开,向上飘去,长长的飘带般的触手在这个过程中曼舞。他的制造者们为它的种类很伤脑筋,一开始他们觉得它是一种深海水母,可是仔细对比了伞部的形状和触手的形态,又发现它不是。最后,在审慎地比对了现有的生物学资料后,他们得出结论:它对应不上人类已知的任何一个物种。赫尔海姆为这个结论欣喜若狂,因为他认为——他,弗伊布斯,人所创造的生命,他的精神体对应不上现实存在的某个物种,是理所应当。后来黛安娜觉醒时,研究员们发现她的精神体更离谱,别说对应不上地球上的物种简直不像个生物时,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盯着他的水母,他的水母“盯”着他,彼此感知到的对彼此的讯息来回传递,像接抛球一样——真是对不起黛安娜或者其他将在不久的将来给他做精神疏导的向导啦!他又往自己脑子里塞了这么多没用的冗余信息…… 黛安娜怎么样了? 他还是又按捺不住翻了个身,变成侧躺。他伸出手,抓住自己的水母垂下来的一根触手。 他想…… 他还没想出来他想干什么,就听见有一扇门打开了。弗伊布斯坐起来。片刻,他看到了赫尔海姆。 “嗨,男孩,”赫尔海姆说,“想聊聊吗?” 听起来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但赫尔海姆没有站在门口这样问,而是这样问的同时已经走进来了。弗伊布斯挪挪位置,腾了个地方,让赫尔海姆在他旁边坐下来。 承认错误 “我很抱歉,”弗伊布斯在赫尔海姆开口前说,“我知道错了。” 没有,才怪,他不这么想。不是黛安娜的错,因为做决定的是他;更不是他的错——谁叫他们不给他们一个方便的途径联系上艾达? “哪错了?” “没有报备擅自行动。” “那是‘自由活动’时间,说好了,做什么都不用报备,不是吗?” “……偷看了你的手机通讯录。” “这是我的过失,不是你的过失。” “……联系了艾达。” “没有人告诉过你们不许联系她。” 是,可是你们从来不给我们她的联系方式,哪怕黛安娜反反复复告诉你们她想念艾达,你们也不给——这难道不是“不许”的意思吗? “……那么,你觉得我没有错?”弗伊布斯问。 赫尔海姆失笑。 “你不该偷东西,弗伊布斯。” 哦,失策,忘了这茬。弗伊布斯在心里懊恼。不是他觉得偷东西没错,实在是——和偷看了实验项目主任的手机私人通讯录,甩开监视保护他们的随行人员,运用他们的反侦察知识换装跑到一个电话亭里给艾达打电话相比,他觉得偷东西是他们的制造者们最不关心的一件事。 “对不起,我错了。”弗伊布斯说。 “你觉得你为什么错了?”赫尔海姆问他。 “因为这样做伤害了别人。无辜的人会因为我的行为受处罚,被责备或者蒙受经济损失,那些损失虽然对我来说微不足道但也许对他们来说就是举足轻重——”他开始长篇大论复述黛安娜在他脑子里和他说的话,并且他比黛安娜说得更有条理,思路更清晰,因为黛安娜只是在单纯复述小时候艾达说给她的只言片语,而他是把这些观点串联起来,形成一套流畅的论断。弗伊布斯打赌他比黛安娜更理解这些观点的核心要义,然而和黛安娜不一样的是他心里对这些观点的真实想法:店员的不幸和我有什么关系? 别说被责备或者承受经济损失,就算是对方因为他的行为丧命——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别人的不幸可以阻碍自己向目标前进的步履?他不理解。或者说,他理解,“同理心”,这是小时候他听艾达提过的词,艾达告诉他们做人要有同理心。那时候他是完全相信艾达的话的,因为艾达的观点逻辑通顺,依据充分。后来他发现,艾达不是说什么都对。当他在第一次与黛安娜合作射击的训练,发现黛安娜会因为对射击目标(那次,是一群栩栩如生的白鸽影像)产生同理心,无法提高他的射击效率反而拖慢他的射击效率,导致教官和研究员对他们给出的成绩皱起眉头时,弗伊布斯就领悟了这个真理:做人不要有同理心。 反正做一个什么任务都能完成的哨兵不要有同理心。至于向导,如果她真的能完全服从她的哨兵,那她有同理心也无所谓吧。 可是,这群大人却弄不懂这么简单的一个事实。他们既期待他有同理心,又期待他什么任务都能完成。他们不提这个观点(他们从来不对他提同理心这个词),但每次常规提问时,因为听到他缺乏同理心的那些答案,从研究员脸上浮现的细微的表情都昭示了这一点。所以弗伊布斯渐渐学会了,在有些情况下,给出有同理心的答案,而在另一些情况下,给出没有同理心的答案。现在这个情况,他判断赫尔海姆想听的是有同理心的答案。 他说完了他认为他该说的东西,看着赫尔海姆。 然而对方告诉他:“不,弗伊布斯,你错是因为偷东西是违法的。” 少年愕然地呆坐在床上,没想到自己答错了。好吧,这也属常态,大人们的心思就是很难猜,有时候期待你从感情温度的角度给出回答,有时候却期待你从法律意识的角度给出回答。而赫尔海姆比别的大人还要难猜好几倍,答错了,也正常。就是年轻的哨兵感觉有点不甘心。法律意识他也不是没有!他能答出来的……下次一定…… “是什么让你决定违法的?”赫尔海姆问。 弗伊布斯心想,赫尔海姆想听的答案毫无疑问是:为了黛安娜。 “因为我想和你们对着干。”他非常诚实地告诉了赫尔海姆真相,不愿意让研究员们有一丝一毫可能误会他动机,误会他其实对黛安娜有点什么想法。 赫尔海姆笑了。弗伊布斯最讨厌他这样笑,那笑容让他觉得,赫尔海姆觉得他很幼稚,是小孩子,所以才说出这种话(他已经十三岁了!)。 “你是不是觉得那么做没什么后果?”赫尔海姆说,“你想过这件事在未来会给你造成什么影响吗?那时候,你本来前程似锦,是强大的哨兵,执行了很多任务拯救了很多人的英雄,结果某一天,人们突然得知:英雄会小偷小摸?” 人们怎么想,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错了。”弗伊布斯说。他迫不及待想快点结束对话,继续和自己的水母互相盯,这比听赫尔海姆教育他要有趣。 赫尔海姆又笑了一声。博士推了一下眼镜,眼镜后的那双眼睛注视着弗伊布斯。 “因为你偷了东西,塔区决定重新评估让你服役的安全性。要是没有这件事,你本来两个月后要开始服役。现在,这个安排无限期推迟了。” 弗伊布斯骤然捏紧了拳头。 “……我知道错了。”他对赫尔海姆说。 “男孩,做任何事情前都要考虑清楚利弊——考虑你自己的利,你自己的弊。” 弗伊布斯听出对方的意思——赫尔海姆还是觉得他是为了黛安娜!哨兵不禁有些恼火地再强调一遍:“我不是为了黛安娜,我是为了和你们对着干。” 项目主任沉默了一小会。 “那还是一样的道理,”赫尔海姆说,“时刻想着你自己的长远利益——前程、名誉、社会地位,你遵守社会的规则,社会才会接纳你。你不想永远呆在第九区做测试,对吗?” “……是的,博士。” “我会和塔区沟通,尽量让你服役这件事重新提上日程。不过,你就别指望今年能再出第九区——自由活动也没有了。” “我清楚了,”弗伊布斯说,“谢谢你,朱利亚斯。” 朱利亚斯·赫尔海姆微微探身,抬起手——弗伊布斯的额头被弹了一下。这是赫尔海姆的习惯:承认完错误,要痛一下才行;不痛,记不住。 “弗伊布斯,记住这个教训,好吗?” “好的,”他说,“我记住了。” * 弟弟妹妹 弗伊布斯走进训练室。今天是协同作战课,训练室除了教官,还有别的孩子,像他和黛安娜一样被人为制造出来的生命。成功过一次的人就想成功第二次,不过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研究员们没能成功第二次——这些“弟弟妹妹”们没一个匹配度能到一百(最高的一对是九十九),目前也没人在觉醒时爆发的精神力能超过弗伊布斯(甚至有人没能在十岁以前觉醒,于是被剔除出项目了)。 “哇——哦——”感应到他来了,一个女孩立刻扭过头看他,同时发出怪声。弗伊布斯翻了个白眼——这,就是那对匹配度九十九的哨兵向导中的向导,达芙妮。 达芙妮和他关系不好。可是,黛安娜和她关系好。黛安娜此刻就站在她身边,两个女孩都是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白皙皮肤,乍一看好像是姐妹。达芙妮和她的哨兵奥瑞恩完全就是黛安娜和弗伊布斯的翻版,特别是达芙妮和黛安娜,都是金发蓝眼睛的向导。当然,他们的五官被设计得非常不一样,如果验血的话也测不出亲缘关系,可是这种感觉很讨厌——你不是唯一的,你是有替补的。达芙妮,是黛安娜的替补;奥瑞恩,是弗伊布斯的替补。虽然奥瑞恩和达芙妮完全比不上他们,但这种比不上在弗伊布斯看来是一种巧合——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同样思路制造的,结果居然这么不同(可能是基因编辑或者受精卵刚开始分裂时某些碱基转录出了一点微妙的差错),首先,是匹配度不到百分之百,接着,在奥瑞恩觉醒后不久给他进行一项测试时出了差错,男孩的精神受到了难以挽回的伤害,导致他一见到陌生人就会受刺激狂化——奥瑞恩一辈子都不能出第九区,永远执行不了真正的任务,能创造的只是模拟测试数值记录。 弗伊布斯可怜奥瑞恩(此刻那个男孩正在做拉伸)。赫尔海姆对弗伊布斯自己呢,能拿永远出不了公海做威胁,教训他要好好表现,而奥瑞恩呢,表现好表现坏都那样……其实平心而论,奥瑞恩虽然不够强,但行为表现一直比他好得多,从不对抗大人。 弗伊布斯抱起手臂,看着扬起手和他打招呼的黛安娜,厌烦地听见她说出那句他听了一万遍的话:“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他没有兴趣和她打招呼(她真的看起来好傻啊!)。他也没有兴趣和这里任何别的孩子打招呼(他们都比他年纪小,比他精神力弱,没人月经也没人遗精都算不上是少年还是小孩呢!)。他听见黛安娜接着说:“达芙妮正在给我看她的新奖励——一部移动电话呢!” 达芙妮骄傲地抬起下巴,骄傲地扬起手里的手机望着他。 弗伊布斯心想:真讨厌! 他们小时候,艾达给他们讲人际关系,艾达说好朋友之间要学会分享,分享是快乐的——弗伊布斯打赌傻乎乎的黛安娜肯定以为达芙妮是在和她“分享”,并且现在她是把她“分享”到的快乐也“分享”给他。不,弗伊布斯以他超高的情商成绩发誓,达芙妮不是在“分享”,而是在“炫耀”。炫耀不能让别人快乐,只能让别人不爽。他现在就非常不爽。 不爽中,弗伊布斯又对黛安娜迁怒起来:为什么白痴总是非得去找达芙妮说话,还总要拉着达芙妮和他说话,难道她看不出来——达芙妮和他关系最差吗? 好吧,白痴以她白痴的智力看不出来这一点。 弗伊布斯也抬起下巴,冷傲地望着达芙妮。 “根本不能打通任何号码吧——那也配叫电话?” “呃,”黛安娜说,“达芙妮说:你就是羡慕,弗伊布斯。” 他们的制造者在设计达芙妮时,没有让她像黛安娜一样“智力不够杰出”,而是让她的语言能力“稍显逊色”——达芙妮不能说话,她可以说出简单的单词,但是无法构句;她也可以运用向导的天赋,直接和别人思维沟通,但把思维灌输的内容用嘴说出来,对达芙妮就难如登天了。一般而言,那个替达芙妮说话的人是她的哨兵奥瑞恩。 弗伊布斯瞪着如实替达芙妮当说话的黛安娜。但傻瓜是绝对领悟不了他的意思的,除非他让心里的情绪再明显一点(那会叫在场所有向导都“听”到)。弗伊布斯告诉自己:不要对傻瓜的智力抱任何期待。 他重新看向达芙妮。 “我用过真的电话,”他说,“怎么会羡慕一个假的?” 达芙妮大叫一声。黛安娜为难地看看达芙妮,又看看他。能让傻瓜为难是不是该把话转述出来,那话一定非常不好听。 但是傻瓜之所以是傻瓜,就是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恰当地保持沉默。 “呃,达芙妮说:你永远都出不去,永远都再用不了真的了,弗伊布斯。”黛安娜说。 那一瞬间,弗伊布斯觉得自己的怒火冲破了他能控制的范围,越过了他竖起的屏障——训练室里所有向导向他看过来。而达芙妮,很满意她造成的效果,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看到对方这样,弗伊布斯瞬间就觉得自己有动力找回自控力了。他重新恢复了平静。 “我只是也许出不去,”他告诉达芙妮,“你是永远也出不去。” 于是这下子是达芙妮暴怒了,她的精神体从身上一跃而出,那是一个白色的,长着一对细胳膊细腿,有一双黑色大眼睛的没有嘴的怪物——每次看到达芙妮的精神体,弗伊布斯都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精神体? “喂,达芙妮……”奥瑞恩停下拉伸,跑过来,牵住达芙妮的左手。而黛安娜还紧握着达芙妮的右手。没人说话。达芙妮瞪着他,可是很明显,她的哨兵和他的向导正在和达芙妮思维沟通,劝慰她。最后,达芙妮松开了黛安娜的手,对弗伊布斯重重哼了一声,收回精神体。达芙妮转身和她的哨兵去了一个较远的地方。 黛安娜走过来,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你那样好粗鲁啊,弗伊布斯。她在他脑海里说。 要是黛安娜走过来只是为了说这个——弗伊布斯冷哼一声,退开一步,躲开她的触碰,切断她的思绪入侵。 黛安娜看着他,这次没有碰他,而是选择开口说话:“如果你愿意对达芙妮友善一点,达芙妮也会对你友善的。” 他感觉很烦,黛安娜又是在复述小时候艾达那一套:怎么和别的孩子搞好关系,交上朋友啊?对他们友善,他们就会对你们友善,然后你们和他们自然而然就交上朋友了。不是这样。首先:他不耐烦对这些残次品友善;其次…… 在他们不远处,另一个正在做热身的女孩突然转过头,对黛安娜大声说:“达芙妮不会的,黛安娜!弗伊布斯对她的哨兵做过那种事,达芙妮永远不会对他友善!” 黛安娜咬咬嘴唇,没有反驳,也没有继续照本宣科。白痴不再说白痴话,是很好。但是…… “贝罗娜,”弗伊布斯看向黑头发的女哨兵,“关你什么事?” ……但是自己小时候犯的蠢被人明明白白强调一遍,就让他不爽了!虽然贝罗娜没说是什么事,但在场大家全都知道那种事是哪种事。这件事作为反面案例公布给所有人特别是小哨兵们:孩子,记住了,永远不要学弗伊布斯,把自己的精神触须伸进别人特别是另一个哨兵的脑子里——你不是向导,这么做的后果很严重! 其实弗伊布斯觉得也不是很严重,奥瑞恩就在医疗观察室躺了三天而已,也没留什么后遗症。 你为什么这么做?赫尔海姆问他。他撒谎,告诉赫尔海姆他好奇哨兵插哨兵会发生什么。他不想告诉赫尔海姆,他是想试试能不能像向导那样,想和谁偷偷说悄悄话就能和谁偷偷说悄悄话——达芙妮这些向导这样说话不是被教授的,是他们自己自然而然领悟的,达芙妮给它起了个很酷的名字叫“心灵入侵”,弗伊布斯这些哨兵拼了命也想学“心灵入侵”,最后他们能做到的只是建立联结后,把信息灌进自己向导的脑子里——没联结就不行,所以哨兵和哨兵就不行。 但是弗伊布斯想试一试……他说服了奥瑞恩陪他试,但是奥瑞恩和他精神力有点差距,最后他没什么事但奥瑞恩躺三天……赫尔海姆教训他以后用实践来解答自己好奇心前先在实践前向研究员请教一下基础的理论知识! “嘁,弗伊布斯,”贝罗娜对他做了个鬼脸,“你自己做的蠢事,还不让人说?” “不想让我对你也做一下,就闭嘴,‘九十六’!”弗伊布斯也做了个鬼脸。 “别以为我怕你!我的精神力和你差不多——”女哨兵从来不甘对他示弱。 “比我弱就是比我弱!”弗伊布斯更不甘对任何人示弱。 “那有什么了不起?!同样层级,成年以后谁高还不一定!” “别想了,‘九十六’,我是完美的‘一百’,永远都是,你是不完美的‘九十六’,永远都是——” 他们的教官拍拍手。 “好了好了,孩子们,别吵了,该联结联结该热身热身,再过两分钟我们开始今天的协同训练。” 弗伊布斯放下手臂,抓住黛安娜的手。一个联结很快做好了。 弗伊布斯……黛安娜在他的脑子里说话了。他以为她又要继续说他对别人好粗鲁,不应该这么粗鲁,心里划过一丝烦躁。没想到,黛安娜想说的是:好久不见,你受罚了吗? 哪有好久,刚过去五天而已。弗伊布斯回答说。接着他告诉她:我没有受罚。你受罚了吗? 没有。黛安娜回答。随着这个回答,弗伊布斯感觉心里有个持续很久的紧张情绪消散了——在它消散时,他才意识到它的存在。 年轻的哨兵心里一阵不喜。他明白,又是所谓的哨兵对他百分之百匹配的向导自然而然产生的生理反应。他自己可不想担心她。要是没有这些生理反应,毫无疑问,他不会担心她。 博士说我那时候服从你,是对的。黛安娜继续告诉他。 是啊,这是他们的制造者提倡的很多条准则中的一条。什么向导应该服从她的哨兵啊,哨兵应该保护他的向导啊,属于彼此的哨兵和向导应该相爱啊,时时刻刻把对方放在心上啊……弗伊布斯对这些准则的感觉就是,好无聊,他一点也不想遵照着执行,除了向导应该服从哨兵那一条——这条对黛安娜特别好使,每次他需要黛安娜辅助他做点什么,黛安娜因为这句话,都会服从他。 那博士说你哪里错了吗?他提问,希望跳过黛安娜说废话的阶段,早点获得更有价值的信息。 博士说我不够讨你喜欢,我应该更努力,在你面前更可爱一点。黛安娜回答。然后她皱起眉,问他:弗伊布斯,你怎么了? 白痴。弗伊布斯心想。赫尔海姆是个白痴。他们全是白痴。而一副困惑的模样看着他的黛安娜是所有白痴中最白痴的那个。 你好吵,弗伊布斯……课程快开始了,最好还是…… 不等她组织完想法,他就平静了,用时不到一秒。 达芙妮觉得他被看重,是因为他精神力高;贝罗娜觉得他被看重,是因为他是“一百”。弗伊布斯认为,他们都错了。他被看重,是因为他总能完美地控制住自己,去达成他被告知的目标,任何目标。 教官宣布准备时间结束,训练课程开始。弗伊布斯专心听着教官解释这次课程的内容和需要完成的项目,突然,脑海里滑进一条不属于他的思绪——是黛安娜!黛安娜总爱和他偷偷聊天说别的,他非常不喜欢她不分场合这样做! 不过这次,看在她说出了真的很有用的信息的份上,他没有打断她,分心听她说话的同时努力记住教官的每一个词。 他想换掉我。黛安娜告诉他。如果你不能爱上我,我会被换掉。 他有人选吗?难道他指望用达芙妮替代你?弗伊布斯问。 任何人。爱比匹配度更重要——赫尔海姆这样想。黛安娜回答。 弗伊布斯实在忍不住,咧开嘴笑了。他们的教官注意到了他的表情,视线瞟过来,点了他的名字,要他给大家重复一遍课程要求。在他完美复述之后,年长的哨兵满意地点头,接着问他:“刚才看你笑得很开心——这么自信吗,弗伊布斯,觉得自己一定能顺利完成?” “当然,老师,”弗伊布斯回答,“我是最强。” 然后他告诉黛安娜:我不会让你被换掉。 * 耐受能力 不能出第九区,并且在日程表里拿掉了一半训练课添上一门道德伦理与法律法规教育课,弗伊布斯连黛安娜都很少见到,这段日子过得别提有多单调,多无聊。年轻的哨兵怀疑这就是赫尔海姆给他的惩罚——不是挨打,而是无聊。 无聊确实比挨打难受。 弗伊布斯每天度日如年,在心里数着日子,期盼着月末快点到来——月末有一项稍微有趣一点的常规测试。这个测试只有他们这些哨兵才有,向导没有。测试内容并不大舒服:首先,你要坐上一把椅子特制的椅子;然后,研究员会过来把这个特制椅子上的各个拷环拷上,并且调整到让你完全动不了的松紧;最后,在你的太阳穴涂上导电水凝胶,贴上电极片。 他们(特别是他和贝罗娜)会私下里比谁坚持的时间更久,而每次报数据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弗伊布斯的数值一骑绝尘。所以,这项测试虽然比受罚还痛,但各位小哨兵们都不像抵触受罚那样抵触这个耐受力测试。受罚是说明你做错了事,很丢脸的,这个则不然,是为了测试你的精神力有多高,能坚持得久,说明你强,很光荣。而且结束测试后会立刻安排疏导,事后回忆起来,根本记不起太多负面的感觉。 弗伊布斯,在日复一日的无聊中,对自己发誓,他这次要创造比以前更好的记录! * “这次的叫停指令是:31415926,记住了吗?”理查德·克莱恩问他。 “31415926,记住了。”圆周率嘛。 “很好,弗伊布斯,”研究员点点头,“加油!” 克莱恩退出了这个房间。弗伊布斯的水母从他身上浮现出来,在空旷的房间里飘游。提前放出来更好,这是小哨兵们公认的经验。等一会不自觉放出来的话,精神体出来的过程中难免也要挨电,更疼。 广播里传来赫尔海姆的声音:“准备好了吗,弗伊布斯?” “是的,博士,”少年回答说,“可以开始了。” 哨兵相较于普通人和向导,拥有更敏锐的五感,往往在危险还远时就已经察觉了它们的存在。电流,弗伊布斯听到了,和上次程度不一样的电流,比上次更强。 预先知道,并不会让他承受的痛苦少一些,更何况留给他准备的时间并不多——电荷在导体中传导的速度是很快的。痛落在身上时,少年忍不住叫出来了。不过只有一声。他深呼吸,让自己的水母飘远,“盯”着墙壁。他尽量让注意力集中在观察墙壁贴的橡胶软垫上,而不是他承受的痛苦上。渐渐的,他觉得自己稍微适应了一点,能有心情在心里埋怨研究员没有提前告知了——他们是忘了,还是故意的?这种事挺常见,有时候是忘了,有时候是故意的,有时候说是忘了其实是故意的,有时候说是故意的其实是忘了……啊,他好疼。 他攥紧了手。金属拷的内壁都贴着柔软的内衬,此刻轻轻贴着他的皮肤,感觉不到任何禁锢的压力,但只要他开始挣扎,就能感觉到了。这可是特殊合金,比普通的钢铁还硬,绝对没有可能靠人力挣脱。逃脱的办法只有一个:说出叫停指令。 但是弗伊布斯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下。 他“盯”不下去墙壁了。他的水母开始焦躁地到处乱飘。他把攥紧的手松开,松开的手攥紧。额头上的汗流进了眼睛里。 还能……再坚持一下。 他咬着牙,盯着眼前空无一物的房间。他在心里数数,告诉自己,数到一百就说出那段数字。数到五十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不受自己控制,自发地挣扎,迫切地想要脱离禁锢,脱离痛苦。数到七十,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但是既然他说数到一百再叫停,他就会数到一百。 数到九十时,他失控地大喊大叫起来。听起来很像陷入狂化,不过他自己知道,他还没有,他承受住了。 ……九十九,一百! “314——啊!——31415926!停下!”他大声说。 电流没有像以前任何一次那样,应声停下。 他听见赫尔海姆对他说: “弗伊布斯,你记错了,最后一个数字是7。” 什么?不可能! “是6!我没记错!” “是7。” 电流一下一下打过来,那感觉像是有电钻从他的太阳穴穿过去。预料中的解脱没有到来,让继续忍受疼痛变得更加难捱。 “是6!”弗伊布斯大声说。是6,没错,圆周率,6。圆周率是6,他的记忆里克莱恩说的也是6,他自己重复的也是6。就是6。 但广播里的声音仍旧说:“弗伊布斯,我已经告诉你了,是7。” 疼痛,愤怒。愤怒,疼痛。他剧烈地挣扎起来,但合金牢牢禁锢着他的肉体。于是他的水母代替他四下乱窜,撞向墙壁—— 更加痛了。墙壁里夹着一层高压电网。 “停下!”他大声喊道,“停下!停下!啊!!!” “弗伊布斯,你需要说出叫停指令,”赫尔海姆的语气总是很温和,循循善诱,在哨兵暴怒的喊声里更显如此,“说出叫停指令,电流就会停下。” “31415926!停下!” “最后一个数字是7。” 他终于领悟赫尔海姆是什么意思了。 “7!”他大声说,“对不起,我记错了!7!” “完整地说一遍指令,弗伊布斯。” “31415927!” 电流停下了。 他眼前的视野很模糊,眼眶里有汗,也有眼泪。电信号传导时隐蔽的响动,机器运转时轻微的咔嚓声。禁锢解除了。 “很好,弗伊布斯,”赫尔海姆说,“你这次的成绩非常好——你真是我的骄傲,孩子。” 他扯下电极,离开这把椅子,完全站不住,一下子跪在铺橡胶的地面上。赫尔海姆的话在他心里激不起任何一点波澜。他弓着腰,捂着头。手掌下是刚才电极贴过的地方。真实的痛已经不存在了,可是幻痛好像还在,一波接着一波。幻痛,然后是恐惧,对痛苦的恐惧。恐惧,然后是仇恨,对屈服的仇恨。太多的太激烈的感情从他心中升起,刺激移除之后,年轻的哨兵却感觉自己更加崩溃了。 “啊!!!” 他叫喊起来,但喊声不能宣泄将要压垮他的那些压力。水库里的水太多了,他能做的却只是打开一个小小的水龙头,让水滴出来。 “啊!!!停下!!!停下!!!” 他在地上痉挛。广播里,赫尔海姆说了什么,他听到,却听不懂。他的意识已经被精神里过载的感受占满了,现在他唯一能弄懂的是,他需要宣泄。 他需要,摧毁点什么,来,宣泄。 屏蔽电场出现了一个漏洞,漏洞里,两个向导出现在濒临狂化的哨兵的感知里。一个很年长,另一个则是黛安娜。她们在运用向导的天赋,把她们的思绪扩散到整个空间,扩散给他:冷静,弗伊布斯,已经结束了,我们来帮你。 她们向他走来。而他,猛然抬起头,水母向她们冲过去。 “滚开!!!” 仇恨。仇恨她们。仇恨他们。想要复仇。想要宣泄。他攻击她们。 那个年长的向导立刻放出精神体抵挡他的精神攻击。然而,十三岁的弗伊布斯拥有的精神力已经堪比成人,那个向导抵抗起他并没有那么轻松。几番缠斗后,向导的精神体被水母甩开,接着,黑色的水母再次冲向两个向导。向导的精神屏障没有哨兵那么坚固,就算精神力同层级,直接被精神体攻击,可能会导致强烈的不适甚至直接晕厥。 一个白色的圆球从黛安娜身上冒出来,和刚才她身边年长向导放出来的精神体比起来,体型要小得多。它迎着漆黑的大水母冲上去。水母碰到它,条件反射似的,停住了。白球冲进水母的体腔。 弗伊布斯,停下。哨兵听见他的向导在他脑海里说。你需要疏导,我们是来为你疏导的。 不。他回答。我不需要你们。 他的精神体咬着黛安娜的精神体。他抱着黛安娜的手臂。 “滚开!”他继续咆哮。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到黛安娜身边的,他也不知道他来到黛安娜身边是想干什么。广播里的赫尔海姆又说了什么,他听不懂。但是那个向导闻言,出去了,这很好。 好了,弗伊布斯,放松。黛安娜告诉他。放开你的屏障,让我进来。 不要。他不喜欢。黛安娜真讨厌。他讨厌黛安娜……反正他不完全放开,黛安娜也能刺进来。 他在屏障被刺破时呻吟了一声。 放松,弗伊布斯。测试结束了,放松。你很快会觉得好起来,只要你放松。 他随着黛安娜的心声,跟着她被带进了自己的精神空间。这里此刻看起来像是一个测试房间,明晃晃的无影灯让这里没有一丝阴影,一切一览无余。脚下是稍微硬点的橡胶,四壁是很软很软撞起来不会疼的橡胶。和真的测试房间不一样的是,这里没有出口。房间里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或者说,测试仪器。现在离他和黛安娜最近的那个仪器,就是那把刚才完全禁锢住他的椅子。 黛安娜毁掉了那把椅子。黛安娜毁掉了这里所有东西。一般来说,弗伊布斯不太喜欢黛安娜给他做疏导,因为黛安娜疏导的手法很痛,不如那些年长成熟的向导轻柔。可是这次,随着隐隐的头痛,弗伊布斯感到的是舒适和畅快。让黛安娜做的好处就是她很迅速。没过多久,黛安娜就把这个房间毁掉了。房间之外,是一片漆黑,一丝光也没有的空无——这是弗伊布斯真正的精神空间。他的水母这时候漂游过来,伞部托起他们,像一块小小的岛。 疏导远还没结束,那些黑暗里还有很多需要清理出去的垃圾,哨兵在这一个月积累的所有冗余的感官感受。不过那不急,可以慢慢来。现在,黛安娜累了,要稍微休息一下。 弗伊布斯随着向导的抽离回到现实里,发现自己蜷缩着躺在地上,脸贴着橡胶地面。因为他死死抱着黛安娜的手臂,黛安娜不得不跪在他旁边,弯着腰。 弗伊布斯立刻松开了她,只用一只手握着她的手。 * 负面刺激 一个已经被多组研究数据证实的理论是:在一个人能承受的范围内,给他强烈的精神刺激,能让他提高精神力。所以,项目组会特意制造这样的情景,让他们的创造物体验强烈的精神刺激。考虑到,制造负面刺激比制造正面刺激要容易得多,剂量好控制得多,所以,大部分时候他们接受的是负面刺激。这么做不是总能产生好的效果——看看奥瑞恩;但是大部分时候,确实产生的是好的效果。贝罗娜虽然不够完美,匹配度只有百分之九十七,但精神力数值一直紧随完美成果弗伊布斯,研究员们都认为,靠的就是那个促使贝罗娜觉醒成为哨兵的负面刺激——他们用贝罗娜和马库斯做了一次分离试验。 分离有违项目组一直以来的理论构想,要知道,项目一直推崇的是“结合”,不是“分离”——每一对成果,从还是受精卵时就要放在一起,出生后好长一段时间也放在一个房间教育培养,让他们形影不离,好叫他们在日后成为满足制造者们期待的一对心灵相通,彼此相爱,默契十足的哨兵向导。 然而,马库斯和贝罗娜四岁时,研究员们对他们做了这个分离试验——把从来没有分离过的贝罗娜和马库斯分离了。 分离距离到十米的时候,贝罗娜和马库斯不约而同开始哭闹。留在房间里的是贝罗娜,被大人抱着带走的是马库斯。分离距离到五十米时,马库斯咬了抱着他的哨兵,而贝罗娜开始拿头撞门——那个房间很软,贝罗娜既撞不开门,也伤不到自己。 最终,分离距离到九十米时,贝罗娜先觉醒了。她的精神体冒出来,在研究员开电网前冲出了房间,冲到马库斯身边,而马库斯接触到贝罗娜的精神体后,跟着也觉醒了。两个人精神力都很高,超过了奥瑞恩和达芙妮的记录,接近了弗伊布斯和黛安娜。但是让研究员非常意外的是,他们觉醒的方向不在预期上——按基因的初始设计,贝罗娜是向导,马库斯是哨兵。 贝罗娜成了女哨兵,马库斯成了男向导。 后来他们再没对别的孩子做过分离试验。效果太不可控了。不过他们开始热衷于制造负面刺激——于是出现了奥瑞恩的悲剧。那场事故后,项目组吸取教训,把刺激控制在一个温和的(以研究员们的视角看,温和的)范畴内。 弗伊布斯和黛安娜,很幸运,在他们的儿童时期,那个适当折磨可以让哨兵向导精神力变强的理论还没流行起来,他们接受的乱七八糟的测试要比后来那些“弟弟妹妹”们少得多。不过,就弗伊布斯自己的感觉来说呢,他不觉得他和黛安娜小时候过得比其他人舒服到哪去。那个分离试验的灵感,弗伊布斯一直觉得是来自于黛安娜的觉醒意外——六岁时,毫无预兆地,突然地,他们被告知,艾达要离开这个项目。 他和黛安娜从来没有被分离过。他们两个除彼此外最常见到的人就是艾达。广播里的声音是艾达,牵着他们的手去做测试的是艾达,在游戏室陪他们搭积木的是艾达,给他们讲基础文化课并且指导他们社交规则的是艾达——昨天,艾达还给他们讲睡前故事,今天,艾达就要走了?离开了?他们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艾达了? 黛安娜比他反应更激烈,因为黛安娜比他傻。他虽然困惑,难受,不习惯,但很清楚,艾达只是离开,不是死了,艾达还存在,以后还能见到她。但是黛安娜智力太低了,不能理解“离开”不是“不再存在”。她大哭,尖叫,不接受艾达离开,抓着艾达不撒手。他们强行掰开她的手指,拽开她。艾达走了,大门关上。 黛安娜太小了,根本反抗不了大人。于是,那个东西,她的精神体,一个又软又白的球状物冒出来,继续去追着艾达,直到追到高压电网前。 就这样,黛安娜觉醒了,当时她创造了向导觉醒年龄的记录(后来这个记录被马库斯打破),以及向导觉醒时精神力爆发的数值记录(马库斯没能超越这个记录)。研究员们非常震惊。黛安娜强,符合他们的预期;可黛安娜不是为她的哨兵觉醒,不符合他们的预期。不过弗伊布斯后来回味这个事实时,总要在心里嘲笑一下研究员们的沮丧——反正就算黛安娜是为他觉醒,他们也不可能如他们预期,成为彼此深爱的一对哨兵向导的! 弗伊布斯不会爱上黛安娜。他是因为黛安娜而觉醒的,既没有分离试验,也没有故意制造负面刺激的测试,是在一个自然发生,没有人为干预的事件里觉醒的。可是,那不是什么正面的事件。 那不是黛安娜的错,白痴十三岁了都是白痴,五岁的时候就更是白痴中的白痴。白痴当时没有觉醒,却能感应到他的心情(研究员们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然后,有一天,白痴在他对艾达说谎后,把他的实际心情告诉了艾达。 大人们不能理解他何以那样愤怒,甚至不能正确评估他当时愤怒的程度,他们觉得孩子不会有那么深刻的感情,从那么一件小事里受那么强烈的刺激——他们觉得他当时接受的刺激还不够,遭受的折磨还不够,承受的痛苦还不够!要是更直白强烈点的刺激,他的精神力会更骇人—— 弗伊布斯希望他们永远这样误解,作为科学家却领悟不到真相,抱着错误的期待一直走下去,顽固地相信他会爱上黛安娜,或者愚蠢地相信别人能替代黛安娜。 五岁,他觉醒成为哨兵,创下了至今没人打破的哨兵向导觉醒时精神力爆发的数值记录,是为了黛安娜,是为了黛安娜背叛了他。 * 训练基地 闸门放行,汽车驶入这片区域。弗伊布斯看了一眼窗外,摘下降噪耳机。 “我们再来复习一遍,”坐在他旁边的人说,“第一条是什么?” “严格保密,不透露我在第九区的任何事。”他回答。 “第二条?” “量力而行,监控自己的状况,不让自己受到不可挽回的损害。” “第三条?” 年轻的哨兵皱了一下眉。 “每天打电话,”他的语气里带上了鄙夷和烦躁,“和黛安娜聊天。” 罗莎琳德笑了一声。 “和自己身处异地的向导保持联络并不丢脸,弗伊布斯,”她说,“何况你刚才还在为离开她而哭。” “因为分离效应造成的生理反应。”弗伊布斯冷冷地说,“如果提前让我多适应几次,我不会哭。” 对方闻言,露出一种“小男孩又在说傻话”的哂笑的表情。弗伊布斯真讨厌研究员们的这种表情,虽然他下周就十四周岁了,可是在他们眼里,他永远都是幼稚的小孩子。 “你还没和黛安娜结合呢,弗伊布斯。”罗莎琳德说。弗伊布斯知道她的意思是:还没结合就为离她太远哭成这样,以后结合要怎么办啊? 啊!等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成为比现在更能控制住自己情绪和表现的更强的哨兵! 汽车停下来。到了。 他们下车,去后备箱拿行礼——弗伊布斯只有一个旅行包,不大,装的东西也不多,再配上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看起来分明是要去学校上学,而不是去S级哨兵的训练基地报道。驾驶座上的人也下来——那是在第九区里,经常给他做疏导的几位年长向导中,精神力最高的那位。这地方挺空的,大大小小的建筑物,侧耳听一下那些房子,不是铺满水管被流水声包围,就是完全静谧的隔音墙根本透不出声音来。年轻的哨兵听不见人在那里,也看不见任何一个人影——没人迎接他们。也没有路标指路。 但是向导就不一样了。要不然为什么管向导叫向导呢?没有电场隔绝屏蔽(只有赫尔海姆主管的那片实验区才不要钱似的往每面墙里铺电网通高压电造屏蔽电场),向导动用一下她的感知,就知道他们该往哪走能找到主管人员了——她带他们向一个建筑走去。 这里是本国的S级哨兵训练基地,地理位置是机密,在一个方圆10千米没有城市,徒步越野非常危险的地方。每年,全国新晋升到S级的哨兵来到这里受训——由于S级的数量珍惜,纵然本国人口并不少(哨兵向导在总人口中的比例是恒定的),还集合了全国各塔区的新晋S级哨兵,每年的新学员也只有一百名左右。 一般来说,新觉醒的哨兵向导精神力在D级或C级,如果是在B级那就可以称得上是哨兵向导中的翘楚了——赫尔海姆的项目成果里,已觉醒的哨兵向导没有一个初始精神力低于B级,弗伊布斯和贝罗娜更是一觉醒就罕见地直接突破到A级(自精神力能量化测量的短短二百年历史里,这样的例子手指都能数过来)。 本来,第九区和哨塔的安排是先让他参加新入伍的哨兵都要参加的为期3个月的军事训练(这已是破格,军队对哨兵的最低准入年龄是十五周岁),结果因为弗伊布斯在自由活动时违法,这项安排推后。这一推后,去年圣诞节……弗伊布斯的精神力突破到了S级。 不满十四周岁的S级哨兵,称得上是创造历史了。 于是,最后,他们决定跳过新兵训练,把他直接被送到这里来。他的一位长期教官(一个S级哨兵)非常反对这个决定,理由是:社交压力。 普通的哨兵训练基地,尚且还有大量刚从哨兵学校毕业的青少年(虽然没人会低龄到弗伊布斯这样的年纪,可勉勉强强也算是他的同龄人了),S级哨兵的训练基地就不一样了——基本不会有低于二十岁的新晋S级哨兵,甚至可以说,低于二十五岁的新晋S级哨兵都是少见。那位自己也是以十五岁的低龄开始服役,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已是他本人隶属的塔区的次席的哨兵认为,把弗伊布斯送到训练营,最主要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他受训(他们这些教官还不够顶尖吗?他们给他的训练强度还不够大吗?),而是为了让他和社会接触,建立自己的社交关系,认识第九区之外的世界——正如每两周给他和黛安娜一次走出塔区随便逛的“自由活动”时间一样。显然,把一个中学少年扔到成年人堆里,是很难让他交上朋友的。 呃,但是,总之,没人能辩过第九区生命科学研究所的主任,中学少年被送到这里参加为期6个月的S级哨兵特训。 到达那个被流水声包围的建筑的近旁,年轻的哨兵终于能从干扰他的白噪音里分辨出更多人声信息……嗯,也不是人声,没人说话,是咀嚼声,刀叉碰击声……食堂? 向导推开门,他们走进去。他没错,这里是食堂,可是……哨兵不是应该只吃营养剂吗? 连成排的桌子边,哨兵们在用餐。一百来个哨兵,今年全国新晋的S级,一百来个S级哨兵的精神体。那些精神动物离他还比较远,他感觉不到什么。 弗伊布斯把视线移向那个给他不能忽视的威胁感和压迫感的精神体上。其实那个动物并不高,是一只目测有两米多的鳄鱼,扁扁长长的一条卧在门口近旁,用它冷冰冰的眼睛观察着他们。 和它对视的第一个瞬间,弗伊布斯感到自己的精神体自发地想跑出来,保护或者攻击。不过他没有让它出来。少年只是抱起手臂。 向导的精神体倒是冒出来了,那是一只漂亮可爱的条纹猫,虽然看着不大,好像也不是很强,不过弗伊布斯知道它并不好打(当然,通常情况下他不会攻击来给他疏导的向导,只是非常偶尔,他发脾气时,试过)。小猫灵巧地几步到那只鳄鱼面前,接着,伸出爪子扇过去。 弗伊布斯震惊了。一直被认为是项目组里最粗鲁的小孩的他,可从来不在刚碰面时还没说几句话就放自己的精神体去打别人的精神体……而且这位向导,在他印象中,虽然是他见过的精神力最高的向导,但也是个说话温柔疏导轻柔的人啊…… 一个年长的哨兵走过来,弗伊布斯看出,他就是“鳄鱼”。“鳄鱼”和向导打招呼。哦,弗伊布斯听出来了,他们认识(也是,S级这么少)。但是有交情却没能削减对方的敌意,弗伊布斯接着听出来的是:对方,这个训练基地的总教官,负责人,并不想要他。 弗伊布斯困惑——难道不是,在他来之前,第九区、塔区、这个训练基地,都已经充分沟通完毕后,才确定了这个安排的吗? 他接着听下去——是之前就确定的安排,但基地这边其实一直很不情愿,迫于压力不得不捏着鼻子认的——一直以来爱和别人吵架斗嘴的弗伊布斯听出对方这种意思,倒还没觉得怎样,反而是罗莎琳德先不高兴起来。研究员冷冷地拿出一个文件夹,交给这位总教官,同时开口向他介绍弗伊布斯杰出的素质,傲人的成绩,以及最重要的一点——精神力。 那哨兵接过文件夹,没有立刻翻看,而是先打量了弗伊布斯一眼,发出一声嗤笑——充满蔑视,充满鄙夷,简直比少年在第九区见到的他所不喜欢的研究员们的那种居高临下的笑,还让他心里不舒服。 “妈咪的小宝贝,”男人说,“来的路上还哭了?想家了?我们只要真正的战士,需要保姆陪同的小男孩还是趁早滚回去先断奶吧!” 弗伊布斯直皱眉。除了抗刑讯训练的时候,他从来没听过有人会对他这样说话。 “我们只会作为记录人员观察他的状态,不会出面干涉基地的任何训练内容,更不会照顾他。”向导说。 “特别的房间,特别的饮食供给,随时都能获得疏导的特别许可——如果‘公海’想继续娇生惯养它的小男孩,何必硬塞给我们?” “我认为,我们递交的书面报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罗莎琳德开口,弗伊布斯从来没见过研究员露出这么生气的表情,用这么冷硬的语气,“这不是‘娇生惯养’,是有充分理由必须实施的‘区别对待’。哨塔已经——” “操你的哨塔,”男人说,“这里不是塔区,不是你们‘公海’,这里是‘岸边’——在‘岸边’,没有哪个哨兵能有被‘区别对待’的特权。” 弗伊布斯,以他超高的情商检测成绩,认为,他懂了!情况就是,他们已经充分沟通过,但是基地不认可关于他的种种安排。年轻的哨兵想起来之前赫尔海姆和他的一番交谈。当时他以为,赫尔海姆说那些话,是担心他因为和别的哨兵打架斗殴于是不到一周就因为行为表现问题被踢回来。现在弗伊布斯回想一下博士长篇大论的教育,发现,原来博士是在暗示他到这里会被排挤被不欢迎被各种找错找理由把他能早点踢回去就早点把他踢回去,而他的制造者们希望的是,弗伊布斯能克服这些,完成6个月的训练。 年轻的哨兵继续听罗莎琳德和总教官你来我往地争吵,感觉真新鲜,真有趣。那位哨兵坚持认为公海要求给予弗伊布斯种种和别的哨兵不一样的特别安排,有损他们这个地方的荣誉——弗伊布斯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观点,一直以来他接受的教育都是告诉他,他和别人不一样(从出生的方式到长大的方式),所以他要接受一些不一样的安排,这是必须的,对他对别人都有好处。而这些不一样的安排的性质是中立的,既不是惩罚也不是奖励,带不来负面刺激也带不来正面刺激,他不为它们高兴也不为它们不高兴。他认识“特权”这个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直到今天他也没把这个词和自己联系起来。 他是最强的,他是最好的,他是最完美的。当然如此,理应如此。但是,他有特权——哇哦! 虽然实际上,少年并没有什么自己有特权的实感,但是听别人据理力争强调他就是有特权——哇哦! 并且这个特权还值得对方这么又说脏话(他知道那个词是脏话还是小时候艾达教他的,这些词不能说)又冷嘲热讽一定非逼罗莎琳德这边同意把他的特权取消才肯让他按原计划加入训练——哇哦! 少年心里飘飘然,直到他发现向导在轻轻皱眉瞟他,连忙收心。在S级向导强大的精神力面前,哪怕你有屏障,对方也能隐约感受到你的情绪——简直和黛安娜一样了! 不飘了,再听那两个大人的争论,弗伊布斯就觉得异常无聊。他看看食堂的墙壁上的挂钟——都吵了三分钟了! 他决定开口:“那就按这里的规定办吧,罗莎琳德。我没问题的。” 罗莎琳德眉头紧锁,那个哨兵冷笑一声。 “我看你还是趁早求爸爸允许你回去吧——毛都没长齐的小男孩,在这里呆不了一周,就要哭着喊着回去找妈妈!” 弗伊布斯放下手臂。 总教官能成为总教官,还是有过硬的实力,几乎就是在他发起攻击的同时,鳄鱼扑了过来。 罗莎琳德是普通人,看不到精神体,但她加入赫尔海姆的项目组好几年了,她立刻领悟到了发生了什么。 “弗伊布斯,你要冷静!”她对他说。 不过向导在一旁帮他了。她告诉她:“他很冷静,只是展示一下自己而已。别担心,罗莎琳德。” 水母缠着鳄鱼,鳄鱼咬着水母。少年盯着男人。几秒后,年长的哨兵笑了一声。 “雷古拉,还是担心一下吧,攻击教官是要受罚的。”他对向导说。 “我们不干涉任何不造成永久性损害的训练内容。”向导回答。她拉着罗莎琳德退开。 于是男人攻过来,三招,弗伊布斯被过肩摔摔到了地上。鳄鱼因为他被摔时的恍神,抓住机会从水母的触手中挣脱了,临了还咬了水母一口——真是痛啊!少年躺在地上,心想,他不是没看清,他知道这招怎么回事,怎么应付,只是——少年和成年人的力量差距还是太大了!等过几年……哼! 男人伸出手,把弗伊布斯从地上拉起来,接着让他转向那一排排餐桌。那些哨兵中的好多人都在看他们——看他。 这是他人生中头一次直面这么多人的注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少年暂时还无法定义那感觉是什么。他的水母在他身后伸展触手。 “哨兵们,听好了,”男人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声音沿着骨骼肌肉传到哨兵比常人更加敏感的耳朵里,简直震耳欲聋,“这是S级哨兵弗伊布斯·玛里希——他的存在,是机密;他的履历,是机密;基地的名册里,不存在他这个人。日后,如果有人问你们:你是否曾和弗伊布斯·玛里希一起在这里受训,你们要回答——从未!明白了吗?” “明白,长官!”哨兵们齐声说。 刚刚心头那点悸动顿时消散无踪,弗伊布斯心想:好吵。 “弗伊布斯·玛里希,因为一些手续上的拖延,你错过了前一周的训练。但基地不会给你加训,因为你的监护人们向我保证,你可以跟得上后面的训练。在这里,我们不叫名字。你的编号是 ‘一百’,当教官们叫‘一百’是在叫你,明白了吗?” “明白,长官!”他学刚才那些哨兵的语气大声回答。 年长的哨兵似乎对他的表现满意,弗伊布斯又被拍了两下肩膀。接着,这位总教官退开一步,去介绍他们身后的两个女人——“这位是S级向导,雷古拉·马沙尔,你们中的不少人想必听过她的大名。非常幸运,马沙尔女士会在本期训练加入援护组——不过我个人不建议你们向马沙尔女士申请疏导服务,对她来说我们的小朋友的优先级最高,只要小朋友叫妈咪,她就会立即停下给你的疏导去服务他。而这位,拉克斯博士,在本期训练临时加入医疗组,为各位提供医疗支援。这两位女士同弗伊布斯·玛里希一样——她们此刻,不在此地;她们的名字,不会在系统里出现;如果日后有人问及你们,在这里受训时是否曾见过她们,你们要回答——从未!清楚了没有?” “是,长官!” 有必要这么大声吗?弗伊布斯想戴上他的降噪耳机。 “那么,还有一些特别事项,”总教官继续说,“不过我想,在我和拉克斯博士进行了那番交流之后,有脑子的人都明白该怎么悉心呵护我们的小朋友。” 笑声。弗伊布斯听见身后罗莎琳德的冷哼。 “我需要额外强调的只有一点,”年长的男人说,“我们的男孩下周才满十四周岁。谁知道性同意最低年龄是多少岁?” 笑声中,有人回答:“是十六岁,长官!” “对,十六岁,强奸儿童是重罪,希望各位不要在训练期间犯罪。” 哄堂大笑。 “不要对他讲黄色笑话,”总教官在笑声中说,“不要对他做任何猥亵或者让人误会是猥亵的行为——他的两位监护人时刻关注着他,如果让她们发现,你们有人欺负了她们的小男孩,我向你们保证,各位——” 渐渐没人笑了。 “‘公海’的疯狂科学家们会把你送上军事法庭。” * 她关心的 弗伊布斯走进这个房间。墙里铺着水管白噪音,室内又额外铺了一隔音材料,虽说远远比不上第九区正儿八经的绝对静室,可和隔壁那个放了五十张上下铺铁架床没有任何隔断只有四面八方的白噪音的“寝室”比起来,条件可以说是非常优渥了,更别说这里还配了一个卫浴间。 因为弗伊布斯自愿放弃了住这里的“特权”,这个房间现在的用途仅是,卫浴间和电话间(少年本来也想放弃这个拥有专属卫浴间的“特权”,但是,其他哨兵告诉他,既然你有,不用白不用——别来和我们抢浴位!!!)。 弗伊布斯先去洗澡。一天训练下来,他的感想就是他在公海的那位反对他过来的老师说得没错,他在这里学不到什么——今天教授的所有课程他都学过了。他错过的那一周更没进行什么有价值的课程——他们做了一周高强度体能训练而已。要说这里有什么让他觉得和公海不一样的,那只是——在小地方上刻意制造不适。 比如说,现在洗澡用的水,是冷的,没有热水,出水口也没有花洒,水流很冲,砸在皮肤上简直微微发痛。 莫名其妙,毫无必要。哨兵本来就五感敏锐,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刻意减少感官刺激,房间维持适宜的温度,衬衣选最柔软的材料,吃味道寡淡的事物,去安静的地方休息——简而言之就是,少在自己的精神里倒垃圾,给执行任务多留空地(谁知道你会面临什么突发的刺激状况?)。而这个S级哨兵训练基地完全和弗伊布斯一直以来接受的哨兵教育背道而驰,像是以对待普通人的方式对待他们——不,弗伊布斯回想一下他从文字知识和自由活动时间里,亲眼见过的那些普通人的生活,认为这个基地给他们的待遇连普通人都不如。这里鼓励他们不戴降噪耳机(教官会突然用并不大的声音下命令,如果你戴降噪耳机没听见,你就完了),让他们睡在吵闹的地方(也不要戴降噪耳机睡,因为夜里会突然吹哨集合,如果你戴降噪耳机没听见,还是完了),去飘着恶臭气味的烂泥地旁边训练(今天有个哨兵吐了,听教官谈论这件事的口吻,好像每天都有哨兵吐),时不时就要受教官的冷嘲热讽打击侮辱(弗伊布斯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是个礼貌而友善的人,和那些教官比起来)——总而言之,负面刺激。但这些负面刺激吧……这么的微弱……根本不够让任何一个S级哨兵精神游离,濒临狂化……反正就是…… 和弗伊布斯在第九区时不时接受的一些测试比起来,乏味多了。 在小地方上,刻意制造小不适。用意是什么呢?这也锻炼不了哨兵的精神力和意志力啊?还是说就是为了那些教官一直挂在嘴上的词:“传统”,“荣誉”? 弗伊布斯不想说,他来到本国S级哨兵训练基地的第一天,就开始怀疑制定训练方案的人的知识水准和专业素养,因为,以他的社交知识和做情商测试题的经验来看,到一个新地方第一天就对这个地方做出负面评价,不利于他完成他出发前被告知需要完成的目标——顺利完成特训不提前被踢回去(他的制造者们提出的),以及在一同受训的哨兵们间交到朋友(他的老师们提出的)。但是吧……这个地方真的很……让他失望…… 这样失望着,年轻的哨兵做完了他该做的事,站到了电话前。 他不想打电话,但打电话不是一个做不做皆可的自由决定的事项,而是他必须完成的日常,甚至可以说是一项任务。他拿起话筒,拨号。他想,通话一定正在被他们的制造者们全程旁听。 电话很快接通了,黛安娜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弗伊布斯?” 离开第九区到这里的路上,心里涌现出的不可抵挡的悸动,现在因为听见她的声音,再度降临在他身上。他握紧了手,咬着牙,感到自己难以开口说话。他本来想要快点完成这项“常规日程”。 “弗伊布斯,是你吗?”黛安娜问。 当然是我,不然是谁?傻瓜,白痴。她好愚蠢。难道还会有别人给她打电话吗? 他抬起手擦掉眼泪。他想,他恨分离效应,他恨生理反应,他恨他一出生就有一个匹配度百分之百的向导,并且此前从未与她真正意义上两地分隔过。 “呃,弗伊布斯……你不能说话了吗?”黛安娜继续问。 哨兵深呼吸。正念。冷静。平静。 “我能说话。”他说。 “哦……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啊!她就不能换个别的打招呼用语吗?弗伊布斯怀疑她是个真白痴,智商测试不到70那种。 “你好,黛安娜。”他冷冷地说,冷冷地问出他打电话之前在心里决定好的问话,“你在做什么?” “嗯……看书……” 是的,黛安娜睡前娱乐只有三种:看书,发呆,听音乐。并且看书只看他们小时候艾达给他们念的那本安徒生的童话故事集。 “哦。”他说。真无聊,他心想。 “你今天都做了什么,弗伊布斯?”黛安娜问。弗伊布斯想,这不是黛安娜关心的事,这是研究员们关心的事。 他简要汇报了他今天一天的经历:事件,感想;事件,感想;事件,感想。 感想当然都不是真感想,既然现在黛安娜不在他身边,没法“测谎”,他就要说谎。 “哦,弗伊布斯……”黛安娜说,“那个晚餐听起来,很难吃……” 什么?那很难吃吗? 他有点想多问几句,但是自从他们能通过联结作弊,用思维交流后,他就不会开口问她这些了。想问,又碍于这通电话不是他们两个人间的通话,他不想问出来——长久以来,他一直靠黛安娜提供的信息来改善他在认知能力上存在的一些缺陷,虽然也许黛安娜早就把这件事告诉研究员们了,可是弗伊布斯不想把事实明晃晃摆出来,给他们的制造者们观察。 哨兵刚刚松开一些的手又攥紧了。 “也许吧。”他说,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没有我就挂了。” “弗伊布斯,”黛安娜说,“你想念我吗?” 他站在那里,举着话筒,咬着牙。先前那个问题,他其实只是强烈怀疑那不是黛安娜自己想问的。而现在这个问题,他确信,这是黛安娜鹦鹉学舌,复述赫尔海姆要她复述的话。 “弗伊布斯?”听筒里又传来她的声音。 “我不想念你。”弗伊布斯说,然后他把电话挂断,离开了这个房间。 * 情报收集 来到“岸边”不过一周时间,头一次“离家远行”的少年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适应这个地方了——适应这里莫名其妙的训练方案,适应不是阴阳怪气就是在大吼大叫的教官们,适应私下里管他叫妈咪小男孩的其他哨兵们。平心而论,这里比“公海”轻松:教官们基本都是哨兵,很难见到向导(所以,偶尔放任一下自己的心情也没有关系,哨兵只能读表情不能读心);除非是受伤被送去医疗站,不然基本见不到一个可以被称作“博士(医生)”的人(所以,偶尔说一些不够明智的话也没有关系,顶撞教官只会被罚做体能训练,不会被各种道理教训到你无话可驳为止);最重要的一点是,某个人形测谎仪心理侦查器不在他身边(虽然,每天晚上他都要抽出最少五分钟的时间给她打电话,但只要看不到他的情绪他想怎么说谎就怎么说谎)。 此外,他的两个主要目标情况进展良好,暂时没出现什么令他困扰的阻碍。 那些教官实在挑不出他的毛病——他在训练时绝对服从,从来不提出质疑,也不会因为训练时的不适或痛苦说出什么多余的话。他们现在唯一还能讽刺他的只是——他是个肌肉力量和身体耐力还没成长到最佳状态的青少年,所以有时候不得不让他接受的训练强度比别人低一些。但这又不是他的错!自然法则就是如此,公海那些修改基因修剪性格的疯狂科学家们也不能缩短人类生长的自然进程(如果一个胚胎只花十年就能长成一个成人,他们怎么说他是人类,就算这些科学家自己能接受,除了他们之外的人也全都接受不了)。 而和他一起受训的哨兵们嘛,虽然他暂时还没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拥有可以称为“友谊”的感情关系,但是,弗伊布斯觉得问题在于他们,不在于自己。这些青年哨兵们还是不能适应他这样一个存在,等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像他一样对新东西适应了,他就能够完成他的目标了。 一切都很顺利,很容易,不需要他绞尽脑汁去思考什么,按部就班就行——接收指令,简单处理,做出反应。 所以,他觉得,挺无聊的。 今天,他像昨天一样在电话里简报了他一天的训练内容,黛安娜也像昨天一样,在他每个停顿时“哦”一声作为回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的一个时刻,捏着听筒的少年意识到:黛安娜也像他一样觉得无聊。 他微微愣了一下。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某人“也像他一样觉得”。判断别人的情绪感受不需要联系到自己。 “我没有别的问题了,弗伊布斯。”黛安娜说,“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这是和昨天一样的结束语,他说一句“没有,再见”,就可以挂断了。 他今天没说。黛安娜像他一样觉得无聊,这个念头和单纯的“黛安娜感到无聊”,带给他的感受截然不同。如果他只是意识到“黛安娜感到无聊”,他不会想说接下来他要说的话。 “黛安娜,”他说,“今天有人说我是个‘图灵机’。我想知道什么是‘图灵机’,请你帮我查一查,明天告诉我。” “再见,弗伊布斯……啊?……”他不按规程结束通话,黛安娜似乎没反应过来。几秒钟的安静。接着,他听到听筒里翻书页的声音。 “我知道什么是‘图灵机’,弗伊布斯……”黛安娜回答。 他震惊。 “这是我们学过的东西吗?我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他说。 “这不是我们学过的东西……”黛安娜回答,“我最近正读的一本课外书,刚好讲到……我现在念给你听——” 不,他不关心图灵机是什么,他只是想做点什么让黛安娜少一点无聊。 但他没有打断她。 听完了图灵机的定义,弗伊布斯觉得难以理解那个说他是“图灵机”的哨兵——“图灵机”和他有任何相似之处吗? 不过这个疑问只是在心里轻轻划过,然后立刻就被弗伊布斯抛之脑后。少年已经过了那个想要知道任何问题的答案的年纪了。很多问题没有价值,它们的答案更没有价值,年轻的哨兵不想浪费时间去寻找这些没有价值的答案。 但是这次,答案自己跑到他面前。 “嗯……弗伊布斯,我想……”黛安娜说,“那个人的意思是,你像个能处理任何问题的机器,但就算你能处理任何人类能处理的问题,你仍旧是个机器……他觉得你不像人……” 什么? 弗伊布斯捏捏自己的手臂。触感,触感,痛感。一切清晰的人的感官,都存在。我当然是人。 果然,这是一个没有价值的问题,对应一个没有价值的答案。 他决定寻找点更有价值的答案:“你这些天看的不是那本艾达留下的童话啊。” “是一本讲数学史的书。”黛安娜回答,然后她顿了一下,继续说,“从十岁的时候我就开始看别的书了。” 他不知道。年轻的哨兵比听见黛安娜告诉他她知道什么是“图灵机”时更加震惊。他反思:自己的情报搜集能力出了什么问题吗? “……弗伊布斯?” “我——”他开口,又停住。研究员们都在听着呢。这样通话好麻烦。他想念她在他面前,他们可以更方便隐秘地直接心灵交流的时候。就算他知道黛安娜不会为他保守任何心灵的秘密,他也还是想念。 “谢谢。”他说。这在他的预想里,应该是明天黛安娜查完出或者问完某个研究员,告诉他什么是“图灵机”后,他要对她说的话。 “欢迎你再来问我,弗伊布斯。”黛安娜回答。这是艾达教过他们的,被帮助后说“谢谢”,被感谢后,说“欢迎你再来”。 现在他们可以开始说再见了,弗伊布斯知道。今天打电话的时间已经超额了。 “这里很无聊,”弗伊布斯说,“要是你明天晚上还会读课外书,我想听你给我讲你读到的你觉得有趣的内容。” “哦……好的,弗伊布斯。” “再见,黛安娜。” “再见,弗伊布斯。” * 生日快乐 今天是弗伊布斯十四周岁的生日。他的生日,也是黛安娜的生日。在公海,每个孩子的生日当天,赫尔海姆会在晚餐时段举办一个生日庆祝会,他们,所有“项目成果”们,都参加,没有测试或者训练,一起分吃一个大蛋糕——小哨兵们也可以吃。 不过弗伊布斯从来不吃。哨兵最好的饮食是营养剂,他只吃最好的。 在岸边,这帮人当然不会给任何一个哨兵举行什么生日会,教官们根本不记这帮哨兵学员的生日——但是他们记得弗伊布斯的。虽然,今天午饭这个安排肯定是早就确定好的训练计划中的一部分,但是总教官却一边在餐桌边巡游,一边告诉大家——这顿特殊晚餐权当为我们的小朋友庆祝生日! 呃,坐在弗伊布斯旁边的哨兵吐了——他就是那个说弗伊布斯是图灵机的哨兵,一个体力差到快和十四岁的弗伊布斯齐平的S级哨兵,战斗力更别提,弱。他的编号是九十八,但除了教官没人叫他九十八,除了叫他名字,就是叫他的绰号——“博士”。 弗伊布斯心里觉得这个“博士”和公海那位“博士”比起来可差远了(在公海,有很多博士,但是不带姓只叫博士的话,大家都知道那指的只有一位博士,是赫尔海姆)。“博士”九十八号又吐了,引来总教官一顿冷嘲热讽。吐很容易引起连锁反应,因为吐出来的东西不好闻,又是一个负面刺激。果然,九十八号吐了,在他们对面的六十二号也吐了(那个人的精神体随着他的呕吐发出一声又一声呻吟)。总教官一边嘲笑这两个哨兵弱鸡,一边告诉大家,这顿晚餐是为了让大家体验一下真实的任务执行过程中各位可能面临的环境刺激——你是S级哨兵,你会执行最危险的任务,你不可能总是有向导陪同,身上总带着充足的营养剂,所以要是你想活下来,你就必须去吃像这样的东西。这段时间来,让他们吃饭而不是营养剂,去泥潭边而不是水泥地上受训,非神游症不提供向导疏导服务的意义也是如此——你是S级哨兵,你庞大的精神力让你有能力承受一般哨兵承受不住的感官刺激,所以,哪怕被剥夺了你习以为常的对哨兵的所有特殊照顾和援助服务,你也要保持住你的理智,完成你需要完成的任务。因为你有这个能力。 弗伊布斯觉得自己真是从这里什么都学不到。在公海,他们不会给他这么寡淡的环境刺激丰富他的体验。 他很快就吃完了碗里的东西。这次,就像之前许多个项目一样,因为他是十四岁的青少年,所以他的份额比别人更低。他拆开和晚餐一起发给他的营养剂。营养剂吃起来更快。他想起黛安娜有次说他的晚餐是不好吃的。他于是又尝试用自己的感觉评判一下他刚刚吃过的几样东西好不好吃——他觉得他真的没法判断。 “食物”会比没有味道的明胶状营养剂提供更多的感官刺激,而这些感官刺激,弗伊布斯既不觉得它们让他舒服,也不觉得它们让他不舒服。 他第一个吃完,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水母一动不动地飘在天花板附近。他发现哨兵们躁动的精神体,很多都在注视着他。 总教官和他的鳄鱼也在注视他。接着这个男人命令他去帮九十八号和六十二号清理他们吐出的垃圾。弗伊布斯说:是,长官。 他听见另一张桌子上,隔着好几个人的距离,有一个哨兵低声说了一句:“老天,真是个机器。” * “黛安娜,”他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弗伊布斯!”黛安娜的语气和昨天不太一样,听起来不那么迟缓,带着临睡前的倦意了。黛安娜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的精神力突破到S级了!就在今天!” 之前预测的本来是,黛安娜明年精神力会突破S级。不过他们的制造者们本来也预测弗伊布斯今年精神力才会到S级,而弗伊布斯是去年圣诞节突破的,所以黛安娜提前突破,也不让他太意外。 “哦,”他说,“恭喜你,黛安娜。” “……谢谢,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不知道为什么黛安娜突然听起来没那么高兴,语气又带上倦意了。是不是今天生日会他们一起玩了什么玩到很晚,黛安娜现在已经非常累了? 不知道。无法确定。看不到黛安娜的脸,读不到她的表情,只从语气判断,难度太大。弗伊布斯觉得有些烦躁。他想立刻说再见,但他看了一眼表——通话还不到两分钟呢。他给自己定的每天通话时间是2~5分钟。 “你们吃了什么口味的蛋糕?”弗伊布斯决定今天不说那些汇报日常的话,而是随便说几个简短的话题,满2分钟就能立刻结束通话。 “是冰激凌蛋糕……达芙妮他们从来没吃过,所以我向研究员们申请了冰淇淋蛋糕……” 弗伊布斯回忆了一下,他在和黛安娜自由活动时一起吃过冰淇淋蛋糕。准确来说,他吃了一口,黛安娜吃了全部。在外面时他们都是这样吃东西。弗伊布斯只吃营养剂,但同时年轻的哨兵认为他有必要收集一下那些食物的味道,所以他们尝试新食物时,弗伊布斯会尝一口。 “哦。”弗伊布斯说。以前的生日聚会,他会和其他哨兵报最近的测试项目的成绩。他有点想问,但又怀疑黛安娜不知道——他们向导不喜欢玩这种成绩比赛。 他一时没说话,于是对面的黛安娜说话了:“你今天是怎么过的,弗伊布斯?” 他不喜欢回答这种问题——这种研究员们透过黛安娜对他问出的问题。大部分时候,就算心里不喜欢他也会回答,但是小部分时候,比如今天,他决定不回答。 “和昨天一样,没什么可说的。”他说。 “哦……”黛安娜说。弗伊布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黛安娜现在很沮丧。 为什么?哨兵自问自己。他其实从她的语气里读不出太多沮丧的意味。 他换了一个站姿。他决定对黛安娜说一件他觉得很有意思的事:“我今天有一个新发现——外面的人觉得男性应该只站着小便。” 电话里,黛安娜那种有点倦怠的语气顿时一扫而空:“真的吗,弗伊布斯?” “是啊,我们以前都没有注意到。” “为什么啊?” “我也不懂为什么。”弗伊布斯想起今天那个哨兵,用一种非常骄傲,带着点怜悯的表情,告诉他:男人不可以蹲着小便——男孩也不可以!居然没有人教过你吗? 当然有人教过他怎么站着小便啦,可是没人教过他学会了站着小便后就只能站着小便。在非必要状况下,牺牲一点时间,选择更干净,事后清理工作更少的方式,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但是“有人教过”这件事,涉及了“弗伊布斯在第九区的生活细节”,违背了弗伊布斯需要遵守的保密守则。他只好保持沉默。那个哨兵理所当然以为,可怜的男孩,连这种事都没人教过他。于是他又多说了一句理由。 “那个哨兵说,因为女人不可以,只有男人可以,所以男人必须站着。”他说,“可是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也是可以站着小便的。” 那是他们还只会用语言交流,不会用思维交流时的事了。黛安娜发现他们的制造者会教弗伊布斯一些事,却不会把这些事教给她时,很吃惊,好一段时间都追着弗伊布斯问东问西,要弄明白他都学了什么专属于他的知识。很快有研究员注意到了这一点,和他们谈了谈——主要是和黛安娜谈,让她理解,她是女向导,他是男哨兵,他们有差异,所以他们学习的东西有差异,她不必追求抹除这些差异。 “是啊……”黛安娜说。她应该是在沉思。然后她告诉他她思考的结果:“我也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弗伊布斯……” 研究员们认为,弗伊布斯的智力发育很好,但感情能力发育迟缓,而黛安娜正相反,智力发育完全跟不上弗伊布斯,可是感情能力的发育远超哨兵。弗伊布斯不认同,他觉得黛安娜情商低,情商测试的成绩也反应了这一点,社交场合她不能做出像他一样及时而且正确的反应。但是一直以来,他很信任黛安娜对别人想法和情绪的判断,而且能够验证的事实也证明,黛安娜的判断没有出错。 连黛安娜都判断不出,那就真是个不能得到答案的谜团了。 这时候,弗伊布斯突然发现——他超时了! 他连忙开始和黛安娜道别。 他出去时,熄灯哨响了,进到隔壁的大寝室时,灯已经完全熄了。黑暗对五感敏锐的哨兵来说不算什么,何况这里不是纯粹的黑暗——墙上的逃生标志还泛着荧光呢。但是完全熄灯后,应该尽量保持完全安静。弗伊布斯不愿意因为打扰别人睡觉进而影响他和他们的社交关系进而阻碍他完成交到朋友这个目标。他尽量又轻又快地去他那张床——铁架床间的空隙很大,可是,走道间都是哨兵们的精神动物。岸边鼓励各位哨兵们一直把精神体放出来,训练的时候是,吃饭的时候是,睡觉的时候也是。 他碰到了好多人的精神体。不过没人对他表达不满,四周静悄悄的。 他路过就在他的铺位旁边的九十八号时(他也是下铺),听见这个“博士”开口了:“朋友,说真的,你是怎么面不改色吃下去的?” 弗伊布斯皱眉。熄灯了不应该说话。 但是他判断了一下,觉得不回答,对他的社交形象不好。 “分心,”他说,“关注别的感官。” “喔,听听,多简单——分心。”睡他上铺的人说。 “男孩,”离他稍远的一个哨兵开口,“‘公海’经常给你做这种训练吗?” 不,在公海,他们不会要求他吃带血的生肉、酸涩的野果、还活着的虫子。他们会在一些测试中给他吃特制营养剂,比野外生存时需要入口的应急食物刺激得多。 那个提问的哨兵的下铺嗤笑道:“兄弟,你这样问,‘图灵机’只会和你说: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确实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他听见“博士”长长舒了一口气。 “公海,真恶心。”这位S级哨兵先嘟囔了这么一句,接着,他的精神体,一只电鳗稍微游动了一下,碰碰水母的触手。九十八号对弗伊布斯说:“祝你生日快乐,玛里希。” * 精神疏导 第二天,哨兵们的得知了一个令他们振奋的好消息:今天疏导! 弗伊布斯是一百来个哨兵里唯一没不觉得振奋的人,因为首先,他错过了那个被告知在“岸边”哨兵们没有定期疏导什么时候安排疏导看教官心情的惨淡时刻,其次……对于好几年疏导频率都固定在一月一次的少年来说,他反而还有些担心,“岸边”的疏导不会以后都这么频繁吧,要是太频繁,他很难保证自己会每次都配合。 一般来说,疏导对哨兵是非常舒适惬意的,哨兵所需要做的就是放松,放松到极致,没有屏障,完全敞开精神,让向导的触须插进来,然后什么也不想,完全信任向导,跟从向导,享受自己在向导的帮助下精神焕然一新的感觉。就算是项目组里别的小哨兵,除了弗伊布斯,也都是喜欢疏导的。 弗伊布斯不喜欢疏导,他也解释不明白为什么,反正他就是不喜欢疏导这件事本身,和谁给他做无关,和这件事的体验无关。早期他刚觉醒,那时候疏导比较频繁,弗伊布斯会不由自主地抵抗向导,精神体东窜西窜,意识流变来变去,让向导抓不住需要清理掉的精神垃圾。一开始他还会因此受罚。后来随着他忍耐力的提升,疏导频率的降低,他这种抵抗行为就少多了。因为生理反应。他自己的躯体和精神告诉他,他需要这个,他必须配合。 可是生理反应没那么强劲的时候,他就特别特别想…… 他在雷古拉面前坐下,犹豫了一下,开口:“其实我想放弃这次疏导。这可以吗?” 他这话引得旁人瞩目。这个房间有好几个向导,好几个别的哨兵正在疏导或者正要疏导,他后面,门口,还有哨兵在排队。哨兵们都能清楚地听见他说了什么。 向导注视着他。她在读他的情绪。 “最好不要,弗伊布斯。”她回答,“他们这样安排,有他们的道理。” 他耸耸肩。 “好吧,雷古拉。” 他放开了自己的屏障,放松。 另一个人的精神触须进入了他的精神。这位强大,经验丰富,轻柔又迅疾。他的精神里最显眼的那些尖锐的感官和情绪在第一时间被抹除了,不那么显眼但他经常会有的那些精神垃圾,也很快被找到,抹除。然后向导开始细致地捕捉他的意识流,探查梳理…… “放松,弗伊布斯。”向导提醒他。 他捏着椅子的扶手,听见塑料崩裂的响动。 “嗯……”他答应着。他感觉自己被年长的向导剥开,像是被无影灯照着,没有一点阴影可以让他隐藏点什么。诚然,未结合的向导不能直接读心,只能读到情绪和感觉,通过他们自己的推理来判断心灵,但这种程度已经够—— “弗伊布斯,”雷古拉的声音在他耳边,同时也在他的精神里回响,“我需要你放松。信任我,跟从我——” 我不想跟着你走—— 他被打了一下。 被插在自己精神里的向导直接用精神冲击打的感觉总让弗伊布斯想起太阳穴上的电击开始通电的那一刻,那种无法防御的猛烈的痛楚。虽然只有一下,但感觉还是很糟。而且这是惩罚,不是测试,不提前告知,事后也不能拿来和别人玩成绩比赛。 “弗伊布斯,”向导的声音很平静,很有力,好像她的话就是真理,就是他必须贯彻的信条,“现在开始,请你什么都不要想。” 什么也不想。 “很好,弗伊布斯。” 很好。什么也不想。可是他们要的不是你什么也不想,而是你什么都想想。向导引导你开始想——想想昨天那顿晚餐。强烈的感官刺激已经被抹除了,她想看一看情绪——没有值得抹除的情绪?那么再深再广一些——在恶劣环境条件里受训时,练到肌肉酸痛呼吸都感觉喉咙里有血时,被教官们用非常粗鲁很不友善的态度对待时——情绪呢?情绪在哪里? 没什么情绪。 没什么好的情绪,也没什么坏的情绪。有抱怨,有无聊,有厌倦,但程度都太微弱了,不值得劳烦向导大驾给他疏导。在自己充斥着虚无的精神里,哨兵反而感觉到了向导的情绪,一丝微不足道的感情波动,因为她的触须进入了他的精神,所以才能被他感知到……一丝丝……恐惧。 弗伊布斯刚刚放空了的意识又杂乱起来。好奇,兴趣,对向导的这抹情绪。得意。 于是他又得到了一句提醒:“弗伊布斯,请你放松。” 放松。我为什么要放松?放松。放松。放松。因为向导告诉你,放松。因为你不想再被这样惩罚。放松,跟从她……这次她想要你想一想的是…… 电话。 他掰断了这把塑料椅的扶手,接着感到向导抓住了他的手腕。放松,还是这个词。你必须放松,弗伊布斯。然后好好想一想电话。好震惊,我不知道黛安娜在看别的书,我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向导迟疑了一下,把他的自我怀疑抹除了。好恨,我不想拥有一个百分之百的向导。恨也被抹除了。 她继续寻找什么。她想要找什么? 她什么也找不到。大部分通话都没有激起他的任何情绪。他给黛安娜简述他一天的训练,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黛安娜给他讲她觉得有意思的数学悖论,他仍旧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喜欢,也没有讨厌。日复一日,他打电话时不断重复的感受是——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向导从他脑子里抽离。 “结束了,弗伊布斯。你可以走了。”她说。 他站起来,和他的水母离开疏导室,快到宿舍时才发现,他还捏着他掰下来的塑料。 他把它扔进垃圾桶。 * 公海警告 虽然编号是一百,但弗伊布斯是第一批接收疏导的哨兵。虽然是第一批,但他疏导的时间委实有些长,已经有好几个哨兵先他一步回来了。他进去时,觉得寝室里怪怪的,有一些轻微的不同寻常的声响,和轻微的不同寻常的气味。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哨兵们懒洋洋地或是坐在床边或是躺在床上,正在嘻嘻哈哈聊着什么。起初哨兵们没有注意到他,但哨兵们的精神动物们注意到他了,于是,非常诡异地,他们的聊天终止了几秒。在这几秒钟的寂静,弗伊布斯更清晰地听见了他一进来就听到的那种声响。 突然,像他们几秒钟前诡异地安静下来一样,几个哨兵诡异地哈哈大笑起来。 “小男孩回来了!”一个哨兵说,“罗克伊,快停下吧,当心公海把你送上军事法庭哦——” “去你的,詹姆斯,”另一个哨兵说,他正侧躺在床上,弗伊布斯并不能看到他把手放在了哪,“给老子吸屌去吧!” “太变态了罗克伊,想不到你好这口啊——” 寝室内顿时充满哨兵们快活的笑声。 弗伊布斯站在门口。哨兵的听力非常杰出,就算还是少年也是如此。他身后是潺潺流水声,身前是哨兵们的笑声,笑声中还有那种他此前没听过的响动。虽然他没听过,但他要是还没明白过来那个叫罗克伊的哨兵在干什么,那他也太傻了。虽然他不傻,并且一向觉得自己很懂如何在社交场合中做出恰当的反应,但是此刻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反应才算恰当。 “瞧你们,把图灵机整宕机了。”有哨兵笑着说。 我没宕机。弗伊布斯心想。 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没宕机,他开口了:“没有向导陪同的性行为是违规的。” 一些懊丧的叫声。一个哨兵对他说:“男孩,手淫不是性行为。” 第九区那些从兰卡高等学府拿到博士学位的研究员们在充当他生理课老师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是弗伊布斯知道,社交时,恰当的反应不是告诉他们:性行为包括一切与性相关的活动,手淫是与性相关的活动,手淫是性行为。 弗伊布斯做了个随便你的手势,接着说:“性刺激可能引起神游症,有狂化风险。” 他迷惑地看到哨兵们大笑起来,还有人阴阳怪气地重复他刚才那句话。 “嘿玛里希,在这站着干嘛呢——”身后又有新做完疏导的哨兵回来。弗伊布斯听见哨兵脚步一顿,接着对寝室内的哨兵们抱怨说:“你们怎么不开换气?”这个哨兵到门边墙上的一排开关前,打开了排风扇。 “嗨卡斯特,你知道刚才小男孩说了什么吗?” 弗伊布斯抱起手臂,面无表情地听他们又学了一遍他的话,然后身边的哨兵也哈哈大笑起来。 “玛里希,啊——玛里希——”哨兵笑着,拍拍弗伊布斯的肩膀,“可能这个话题对你来说太早,不过——A级的哨兵一般就不会因为区区性刺激神游狂化,更别提S级,更别提是刚做完疏导的S级,刚做完疏导的S级什么刺激都能扛下——” “哦,”弗伊布斯说,“多谢告知。” “说起疏导,”又有另一个哨兵说,“刚才真是让我震惊了,小男孩,想不到你也有这么叛逆的一面啊——居然敢不配合S级向导给你疏导?” “是啊,图灵机,我疏导的时候就听马沙尔女士在那叫你放松放松了——” 这似乎是又一件值得大笑的事。弗伊布斯难以理解他们。 正在这时候,那个自慰的哨兵射出来了。弗伊布斯听见了……声音……并且那个哨兵也没有遮掩,很大声地呻吟了一声,并且很大声地说:“爽啊!” 一个哨兵看了一眼表,吹了一声口哨。弗伊布斯发现,他们居然还记录了时间,居然还要比一比时间。弗伊布斯觉得很怪。他被教导的社会常识是,在外面不要谈起性相关话题,对大部分人来说,这个话题是粗俗的,没礼貌的,令人不适的。但摆在他面前的这副实景却告诉他,研究员们错了。 或者,研究员们骗了他。 在场的哨兵们没一个觉得这话题令人不适,反而表现得好像这是非常有趣,拉进所有人距离的好话题。叫罗克伊的哨兵很自然地和弗伊布斯身边的哨兵就这个话题聊起来。一开始卡斯特略有迟疑,说:“就此打住吧,玛里希觉得不自在了。” 弗伊布斯立刻澄清:“我没有。”然后他放下手臂,和他的水母回到他的铺位,一路上又收到许多调侃。走过那个叫罗克的哨兵的铺位时,他问弗伊布斯:“男孩,别告诉我你从来没撸过——” 旁边立刻有哨兵嬉笑着说:“公海警告,罗克伊·班克。” “操,这又不是黄色笑话——这是黄色!” 大家又笑起来。弗伊布斯沉默的走过去,于是又有人模仿他的语调:“图灵机说:‘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快活地笑完后,因为距离拉远以及弗伊布斯确实融不进这个话题,哨兵们把少年抛之脑后。罗克伊·班克问卡斯特(刚才进来的哨兵的名字),不冲一发吗,好像这是什么接力赛,他跑完了他那一棒,要把下一棒交给新回寝室的哨兵。 卡斯特的回答终止了这个接力赛。哨兵说:“自慰太没意思了——唉,我想我的向导。” 向导,这好像是个比性更好的话题。在场的几位哨兵的精神体都躁动起来——啊!向导!我想我的向导! 这个该死的训练基地。有人咒骂起来。不让我们的向导过来,申请全都驳回,探视都不许,打个电话都不行!毫无人性,丧心病狂,没有人权,是在故意折磨我们,岂有此理,哨塔胆敢!自从结合我还没有受过这种罪! 弗伊布斯想起寝室旁那个小房间里的那部电话,不禁笑了。 有些事物在你手里,你从不为此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觉,可如果你听见别人说他们为没有它而觉得折磨——你心里难免窃喜。 但是弗伊布斯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心态,觉得,自己还是觉得,他不为每天晚上能和黛安娜通电话这件事本身感到任何愉悦。 短暂地一起咒骂完训练基地后,哨兵们的话题又重新滑向了,黄色。 “我肯定会当场射出来,”一个哨兵信誓旦旦地这样说,“真让我忍到六个月训练结束才能再见面——我会在见到她第一眼就射出来——不,听见她脚步声时,我就交待了。” * “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嗨,黛安娜。” “你今天好早哦。” “今天疏导,训练不多。” “哦……” 他捏着电话,感觉上午那些哨兵的话肯定是修辞手法,夸张。一个哨兵,一个S级哨兵,一个成熟的,能够时刻控制好自己的S级哨兵,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的向导有那么大反应? ……博士他们期待的就是他对她有那种程度的反应吗? 因为这种联想,年轻的哨兵心里骤然涌起很多反感。反感中,他听见黛安娜没像之前那样程式化地提问他干了什么或者告诉他她读了什么,而是问:“你在那里过得好吗,弗伊布斯?” 啊?这是什么愚蠢的问题?这个问题太没价值了,弗伊布斯觉得不会是赫尔海姆让黛安娜问的。但要说是黛安娜自己想知道……他觉得,不可能。 “挺好的,”他首先回答了她,接着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嗯……弗伊布斯……因为我,关心你。” 是的,当然,黛安娜关心他,所有人都关心他,最关心他,因为他是最完美的成果,他会成为兰卡最强的哨兵。 “哦。”弗伊布斯说。 “我想……是不是我之前显得太冷漠?我一直只问你做了什么,没有问你的感受……我是很关心你的感受的,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轻轻皱眉。如果这不是在通话,而是建立了联结,他可以直接和她思维交流,他就会告诉她: 我当然知道,一直以来,你在我身边时不都会非常仔细地“读”我,然后把我的感受告诉研究员们吗? “哦。”弗伊布斯说。 对面,黛安娜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了一小会。在弗伊布斯正想着自己要不要开口找个话题时,黛安娜说话了:“弗伊布斯……我给你念的那些数学命题,你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吗?” 雷古拉·马沙尔的报告写得真快。弗伊布斯心想。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打断我呢?” 因为你说的既没趣味又没价值的话太多了。 “没那个必要。”他回答。 “哦……那以后,还是你多说说你自己的事吧……有趣的……” “没那个必要。”他回答,“这里的事,更没趣。” 又是一小会的沉默。 “博士觉得,我太不懂谈话的,呃,艺术,对,艺术,所以我今天开始重上哨兵沟通课……” 原来如此!他就说黛安娜不会想知道他在这里过得好不好这种问题——如果白痴变聪明了,她就会知道他当然不会应付不来区区S级哨兵训练;如果白痴还是原来白痴样,她更不会想到他有可能应付不来S级哨兵训练。你过得好不好——这只是白痴学会的新的对话模型而已。 所以,她不是自己好奇那件事。 那边黛安娜继续问:“嗯,弗伊布斯,你觉得,我的沟通技巧,有一点改善了吗?” 没有。弗伊布斯在心里回答,同时嘲笑起赫尔海姆他们——你们现在也觉得她太笨了,对她不满意了?谁叫你们设计她时要把她做得这么不聪明。 “还行吧。”弗伊布斯回答她,“对我没差别。你不需要改善,我不需要你关心我,或者表达你的关心。” “哦……那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在联结训练时帮我打出更好的成绩。”弗伊布斯说。 “哦……好的,弗伊布斯。”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了。 弗伊布斯看着红色的电话,听着听筒里黛安娜轻轻的呼吸声,想起上午那些哨兵们表达对自己向导的思念时夸张的言论,不禁笑了。 有些事物不在你手里,你从不为此有过什么特别的感觉,可如果你听见别人说他们为有它而觉得折磨——你心里难免窃喜。 大部分时候,少年都感到他比外面的人活得不自由,但是此刻他感到他比他们自由。因为他不爱黛安娜。 “嗯……弗伊布斯,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黛安娜说。听上去,她放弃了“改善”的尝试,恢复之前他们那种僵硬的通话模式。 “没有。再见,黛安娜。”弗伊布斯也按模式回答她。 接着,他错愕地听见,黛安娜没有说再见,而是说:“哦——”声音里的沮丧过于明显,就算看不到她的脸,读不到她的表情,哨兵也能确认这个事实:她为他的回答沮丧着。 为什么?哨兵重新梳理了一下他们的对话,列出所有可能性,推理,思考,找出答案—— 他突然明白了,数学。她希望他继续让她讲那些对他估算弹道没有帮助的数学悖论和公式定理。 他正要提问,但是刚才思考答案花的功夫已经让他错过了抢过话头的机会,黛安娜已经开口了:“再见,弗伊布斯。” 这次,她先挂断了。 * 广阔天地 电话通了。 “嗨,黛安娜。”这次,弗伊布斯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迫不及待地打招呼。今天的训练量陡增,每一个哨兵回来时都骂骂咧咧,说昨天疏导今天就这么折腾人“岸边”可真是会训练啊!弗伊布斯虽然没有跟着骂(主要是他会的脏话太少了),但他也实在累得不行。他已经想好了这次对话的全部内容,他会问黛安娜数学,然后听黛安娜讲数学,然后关于他的事就算了吧他要随便敷衍几句就说再见然后回寝室休息(他有种预感,今天夜里应该会有紧急集合)。 “你好,弗伊布斯。”对面说。 年轻的哨兵动作一顿,首先掠过心间的是担忧:为什么不是黛安娜,黛安娜出什么事了吗,是不是他们让她做了什么奇怪的测试把她弄进医疗观察区了…… “赫尔海姆,”他问,“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一个通知,”赫尔海姆说,“由于接下来一段时间,你那边训练强度会提升很多,所以——从今天开始你不用每天打电话了。多睡觉,男孩,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弗伊布斯继续擦头发。 “哦。没别的事了?” “没有。或者,也许你想和黛安娜再通一次电话?你昨天把她惹哭了,弗伊布斯。” 什么?不可能!黛安娜很久没被我惹哭过了……呃……真的吗? 她还在哭吗?——赫尔海姆是这个意思吧!不然他为什么要特意告诉他这件事?——黛安娜昨天被他惹哭了……所以黛安娜现在还在哭,因为,他,无论语言还是表现,都告诉她,他真的对她给他念的那本数学史的任何一段都不感兴趣。 “我……”他说,“不想……情绪疏导一向是向导们的工作……” 他听见赫尔海姆的一声轻笑。 “好吧,那再见,弗伊布斯。期待你的成绩。” 他顶着毛巾,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机会。 “再见。”他对电话说。 * 一开始得知要每天打电话,弗伊布斯是觉得烦;现在得知不用打电话了,弗伊布斯还是觉得烦。他觉得有一部是分离效应的生理反应(虽然,从他学到的知识看,就算是已结合的哨兵和向导,突然不再天天打电话也不会产生什么分离效应——他们需要靠打电话联络就说明他们已经分离了!)。总之,绝对不是他对黛安娜有什么心理依赖。 这个安排其实挺好的,如博士说的那样,接下来好几天,训练强度都只增不减,晚上还会频繁紧急集合缩短他们的睡眠时间,每一个哨兵都抓紧能休息的时间好好休息。以前浪费在打电话上的时间现在可以用来睡觉,非常好! ——少年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这样告诉自己。可是来到自己的精神空间里,在无尽的黑暗中,他看到一个红色的电话。 好吧,他就是喜欢和大人对着干。有一天中午午休,他溜到这里来。那天凌晨,距离他们熄灯只过去了三个小时,他们被拉起来,负重越野跑,日出时跑到终点,下雨了,没有让他们休息而是立刻要在雨中跑回来,然后每人给一条营养剂休息了十分钟,开始室内精神力辅助的格斗训练。到中午时终于允许他们去休息,可以想见这个午休是多么宝贵,多么不该浪费。可是违反大人们的安排对弗伊布斯来说有种一脚踢翻搭好的积木的快乐,值得他做点对身体没好处的事——他强撑着疲惫过来给黛安娜打电话。 他拨号,然后听见一个毫无感情的女声告诉他,他拨了空号。 那天之后,他精神空间里的电话不见了,想打电话的欲望没有了。再后来,应该是时间长了,生理反应消退了,他想起这件事也不心烦了。这是一个优秀的哨兵该有的状态,对一切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要迅速反应,但要无动于衷。 弗伊布斯尽可能无动于衷地过完了这一周,地狱般的一周,生不如死的一周。教官们故意让哨兵们保持饥饿和缺乏睡眠的状态,并且言语上的暴力又上升了一个程度。哨兵们抱怨说这不是训练,这是抗刑讯训练(而且比传统抗刑讯训练还残酷,因为没人来问你机密情报并且告诉你说出来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你们瞧,连图灵机都在打瞌睡——睡眠剥夺不满十六周岁的青少年让他每天只睡一两个小时,这合法吗? 在这个关于合法性的问题讨论出个结果前,这周就过去了。他们没被告知这种强度的训练只会持续一周,不过,那天,他们睡了个好觉,没有紧急集合,所以大家心里基本有数了。第二天早晨集合时,总教官宣布说,他们的抗压训练结束,他很高兴地看到,这项训练的最后一个阶段大家都坚持了下来,没人故意诱发自己的神游症进医疗站逃避训练(这时候,弗伊布斯看到坐在他对面的九十八号,“博士”,无声无息地说了一句:我就该这么干!)。 一切都是训练,都是模拟,都不是真的——可能是为了强调这一点,哨兵们的待遇骤然好了起来——伙食变好吃了(其实弗伊布斯觉得和以前差不多,但看别人的表现,似乎是好吃很多),洗澡有热水了,训练场地也不会专挑难为人的地方,连教官的态度都变好了(但从弗伊布斯的角度看,教官们只是从说话非常粗鲁刻薄变成了粗鲁刻薄——他们还是会管他叫小男孩!他明明早就超过被称为小男孩的年龄了!)。后来哨兵们回顾这六个月的训练,都觉得这一个月过得最爽,首先,之前过得太不爽衬托的,其次,这个月的训练内容也很轻松——跳伞和潜水。 跳伞和潜水并不是哨兵学校的标准课程,也没列在新入伍哨兵的军事训练里,但是大部分A级哨兵,出于任务需要或者兴趣使然,往往都学过相关课程。就算岸边还加入了一些侦察方面的内容,对非初学者来说也是非常简单容易的。 弗伊布斯算半个初学者,他学习过理论知识,进行过模拟训练,只差来真的——特别是跳伞,对哨兵来说实跳最大的危险在于,自由落体的刺激可能会导致神游症,在没有自动开伞装置的时代,许多哨兵因为精神游离没有开伞,摔死了;有自动开伞装置后,也有哨兵神游症恶化成狂化,虽然自动开伞器奏效了,但失去理智的哨兵自己挣脱了降落伞,摔死了。 所以,目前整个联盟的规定是,C级和D级哨兵禁止跳伞(就算他在未觉醒时已经考证了也不行)。此外,还有一个通用限制是……独立跳伞的最低年龄是十六岁…… 弗伊布斯得知,因为年龄问题,他不能和其他人一样跳。但是,因为所谓的岸边的荣誉传统,没有例外不给区别对待,既然训练规划是跳那每个哨兵都得跳—— 一位教官会带着他跳。 * 弗伊布斯看着坐在他对面的九十八号哨兵,“博士”,对方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睛。上飞机前,总教官在哨兵们面前奚落了一通九十八号,他们这才知道开始上跳伞课程后,“博士”坚持不懈地向课程教官申请,向总教官申请,向基地申请,最后还向首都总塔申请——请求免除他的跳伞课,因为他恐高。 九十八号的请求全被驳回,因为岸边没有例外。但是因为九十八号上课时心不在焉的消极态度,以及他在给总塔的申请里声称让他跳伞他一定会狂化把自己摔死而哨塔和基地要为此负全责的言论,基地决定这样安排:九十八和一百一样,教官带着他们跳——总教官亲自带着九十八号跳。 飞机起飞后,九十八号身边的总教官仍旧在奚落他。弗伊布斯现在知道为什么“博士”的绰号是“博士”而不是“电鳗”了:九十八号是个货真价实的博士研究生,从哨兵学校毕业开始服役后执行过的任务少得可怜,占据他履历的是——读学士学位,读硕士学位,申请离开他隶属的哨塔的辖区范围到另一个哨塔的辖区内大学(那是本国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公海那位博士的母校),读博士学位。 “对哨兵来说,学位是最没用的东西。”总教官说,“何况还是——数学?天呐,阿基米德,你怎么不去读读物理?” 数学?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弗伊布斯,令他想起了黛安娜。这些天他一直没想起她来,也没人提醒过他去想她,于是他好像忘了她一样。忘了,突然再记起,就感觉…… 弗伊布斯深呼吸。跳伞在即,就算一会不需要他操作什么,他也不想表现得不够冷静。年轻的哨兵一边努力缓解着自己心里的悸动,一边继续从飞机的噪声中分辨总教官的声音。总教官认为,九十八号体能训练和近身格斗的成绩那么差,不是因为他不擅长,而是因为他故意不努力,让成绩保持在一个不用重修的及格水平,哨塔因为他的这种成绩就不敢给他派难度太高的任务——作为觉醒时精神力达到B级,开始服役时登记精神力为A级,现在精神力达到S级的优秀哨兵,这样做合适吗? 哇,好有趣,身为哨兵中的翘楚,九十八号不想做个好哨兵。弗伊布斯心想。值得讲给黛安娜…… 然后他就想起了听见电话那头冷酷地说他所拨打的号码不存在的那一刻。那时候他感到心被这个声音挖开了一个洞,这个洞吸走了他所有的情绪。此刻,这个空洞因为他在回忆,重新浮现,吸走他此刻的情绪。没有有趣了,没有值得讲给黛安娜了。 他继续听着,只是出于无聊,像侦察敌情一样侦察九十八号“博士”的表情,哨兵看起来始终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而不动摇,正是一个优秀的S级哨兵该有的模样……或者说,一个被这样质疑过很多次的人面对同样的质疑时无动于衷的模样。 总教官的话题又转回到哨兵的学位没用,哨兵学的领域更没用上。对哨兵向导来说,最有前途的学术领域是生命科学——了解自己,了解生命,对发挥他们天赋的能力有帮助。学习生命、神经、心理,多好?数学、物理、机械——交给那些不能读透人心也没有超常五感的“迟钝”的普通人吧!普通人之所以能在学术领域大放异彩,是因为他们在我们所擅长的领域太差劲了,被我们远远甩开。 弗伊布斯听着听着感觉,要是他这么说话,会被研究员们记上一笔“粗鲁”“不友善”“歧视普通人”,然后被好一通教育……他悄悄看看旁边人,没有一个哨兵对总教官的话露出认为他不对的表情,还有几个人露出赞同的模样。外面的世界真是和实验室太不一样了。 前途。总教官继续围绕着这个词继续说。对哨兵来说,最有前途的领域还是不在于学术,在军事。也许“鳄鱼”还有更多话,但是飞机已经飞到指定区域,该让哨兵们跳伞了。 弗伊布斯看见九十八很明显地长舒一口气,看起来总教官这些话他一句也不耐烦听。两侧舱门打开,哨兵们一个接一个消失。弗伊布斯他们四个也站起来,教官和学员连上安全带。带弗伊布斯跳的教官问他:“一百,紧张吗?” “不,长官。”弗伊布斯回答。 那边,总教官听见他们的问答,笑了一声,对“博士”说:“九十八,要是你真狂化了,相信我,我会立刻把你打晕。” 他们跳下去了,按照岸边的跳伞课的要求,弗伊布斯在跳下去的那一刻,放出了自己的水母。 前几秒,他游离了。风声,失重,他自己的感官接收的刺激和他的精神体捕捉到的信息把他的精神带远。有几个瞬间他感觉自己回到了精神空间,在无尽黑暗中漂浮着,但紧接着他又看到了蔚蓝的天和绿色的地,他在现实里。他在下落,他的精神体跟着他下落;他的精神体不必如此,它是可以飞的。 “别让你的精神体离你太远,一百!” 他回神了。恢复自知和自制后,下落又是另外一种感觉,广阔的天和地蕴含的信息被哨兵敏锐的感官不断收纳进他磅礴的精神里。他和他的水母尽情感知着这一切,他和它从来没有在这样大的空间里测试感官的极限。 在他身后,通过安全带和他绑在一起的教官调整了一下他们的方向。 “看到他们了吗?” “是的,长官。”他看着那边的人影,看着电鳗和鳄鱼。 “现在,运用你的精神体,尽可能仔细地侦察他们的情况并向我汇报。” “明白,长官。” 黑色的水母飘过去。哨兵闭上自己的眼睛。削弱自己的某种感官后,精神体的感官会更敏锐。 于是他通过他的精神体“看”到了…… “报告长官,他们……在打架……” 闻言,教官的精神体——一只苍鹰——也迅速靠近九十八和总教官那边。 弗伊布斯继续说:“他们没有动手,长官,只是精神体在打架。”而且弗伊布斯还看到,九十八号保持的落体姿势还挺标准。 年长的哨兵观察了几秒,下结论说:“九十八号没有狂化。” 如果这不是在天上,这看起来就像是一次寻常的精神力对抗练习而已。可是这是在天上。 “操,这干嘛呢……”年长的哨兵也不懂了。两个哨兵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的两个精神体厮打得起劲的哨兵。 “长官,您不开伞吗?”弗伊布斯问。他们已经进入了规定可以开伞的高度。 “嗯,我知道。”对方回答。苍鹰飞得更远了些,远超水母,发出一声长啸。但是对面似乎听不到它。 大概过去了漫长的三秒钟,带弗伊布斯跳的教官打开了降落伞。他们继续目不转睛盯着那边越来越小的影子。 弗伊布斯想起从前在公海初步学习跳伞知识时,问他那位教官:有A级哨兵跳伞失误摔死的案例吗?他的老师回答说:我认识的,没有,弗伊布斯。接着那位S级哨兵要求他背诵开伞失败的所有情况及其应对措施。在他背诵完后,那位哨兵告诉他,从战争结束后到今天,本国没有一位S级哨兵在跳伞训练时亡故——高质量的教学和训练,装备的多重保障,跳伞前审慎的检查,以及最重要的,一个S级哨兵所应具备的面对任何超乎寻常的危机时的冷静,可以将危险降到零。A级哨兵总体死亡率是哨兵群体中最高的,因为他们的任务很危险,但S级哨兵的死亡率却没有A级高,哪怕他们执行的任务比A级更危险——因为S级比A级更强。这就是你要成为的,弗伊布斯,你要成为永远能冷静应对一切危机,永远能从一切任务中活下来的最强。 弗伊布斯盯着总教官和九十八,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他的老师当时是不是在骗他。 降落伞打开了,没有失误,没有意外。没有人会死去。弗伊布斯身后的哨兵舒了一口气。 “哎,男孩,”哨兵对他说,“可记着,别学他们,玩命呢。” * 这安全吗 第二次跳伞训练,“博士”和其他哨兵一样背着伞包,没在单独跳伞时狂化把自己摔死,或者半空中游离靠自动开伞装置开伞。哨兵们私底下问“博士”,总教官干了什么“治好”了他的恐高?“博士”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这件事被哨兵们津津乐道了几天,然后就随着跳伞训练的终结而终结了,没人再提。 * 来岸边将近两个月,弗伊布斯对这里的观感逐步回升,从最初的“令他失望”变成了“也是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东西”!第九区虽然趁钱,但那是科学家们做研究的地方,能请来级别很高的哨兵和向导给他们的实验成果做老师,却不能拿到什么厉害的武器(毕竟,万一出什么意外把公海炸飞了就不好了)。当然,岸边的重型武器操作和普通的哨兵训练也不一样——教官们不允许他们戴上降噪耳机。 弗伊布斯只有在一些特别测试时才要经历这种程度的噪声冲击。在真的战场上,哨兵们的确为了警戒不会戴降噪设备——可他们有向导啊!而这个训练场呢,不给他们配向导,连事后疏导都没有。 这里安排疏导的频率非常令人迷惑,哨兵们一直在试图归纳规律在哪里,下一次疏导会是什么时候,每一次,他们都猜错了。似乎真的没有规律,也许是教官们投骰子投出来的,这段时间一周三次疏导,下段时间三周一次疏导,现在这次,已经六周了,一个半月了,哨兵们自从觉醒成了哨兵,为了安全起见哨塔从来不会让任何一个哨兵超过一个月得不到任何疏导——我们不谈合法性的问题了,这里简直和公海一样不讲一般法,就说安全性吧:如果有一个S级哨兵因为精神不堪重负,狂化了,这安全吗? 第二天早餐桌上,他们面前摆着一条营养剂,和随营养剂服用的两枚药片。连弗伊布斯也有,看起来少年的药片比成年人少了三分之一。 总教官笑容满面地(看出来了,他可没陪着受训哨兵们一起忍耐着不疏导)告诉大家:“这些,是基地为缓解各位精神负担特别准备的加餐——接下来一周,天天都有。根据公海那帮科学家不知道怎么研究出来的最新计算公式,像你们这样的新晋S级哨兵在我们给的精神负荷下,最差也能坚持两个月才濒临狂化。相信现在有钝化剂辅助,各位再撑一周绰绰有余!” 弗伊布斯看到有不止一个哨兵在无声说脏话。 钝化剂是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哨兵最好的缓解狂化倾向的替代方案。钝化剂的历史很悠久,但启蒙时代之前的钝化剂基本就是一些让人脑子变傻的神经毒性物质,以及一些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效果完全就是在瞎说八道骗人的玩意。后来随着科学进步,哨塔渐渐剔除了没有效果的胡说八道的东西,只留下了让人脑子变傻的毒药供哨兵选择……再后来随着文明进步,大家终于意识到,不应该让那些没有专属向导的哨兵在变疯和变傻中做二选一选择,各国哨塔建立起普遍的义务疏导制度,终于,哨兵们找不到自己的向导也可以不发疯不变傻地度过此生。自那以后钝化剂就成了一种少见的应急手段,哨兵们包里常备,但一般来说,一生都不吃。 可是二十年前外国有个疯狂科学家研究什么不好非得去研究钝化剂,研究出来了一个副作用大大降低而效力大大加强的新款钝化剂,而且当时恰好赶上了那场旷日持久的世界大战,这款钝化剂刚一出世就大放异彩,哨兵们连反对票都没法投,战时状态,不公示征求意见,政府直接下令,这款钝化剂的使用列入各塔区哨兵学校必修课,每一个哨兵都要在课程中服用一个周期来好好体会服用该款钝化剂的感受,并且,战争结束后,这门课却没随着战争的阴云远去,永远留在了联盟每一个国家的每一个塔区的每一个哨兵学校里。 以上是某位十五岁开始服役的S级哨兵上课上到这部分时痛心疾首告诉弗伊布斯的内容。痛心疾首完后,这位哨兵欣慰地和弗伊布斯说:你这么小可不能给你吃钝化剂,大概你可以躲过了,弗伊布斯。 他没躲过。不过他也并不是很想躲过。公海的每个教官提起钝化剂都一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碰那玩意”的表情——正因如此,弗伊布斯更好奇了,他们那所谓的“像死了一样”“感觉自己是会动的尸体”“变成了一块铁”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此刻,一百来个S级哨兵垂头丧气地(除了弗伊布斯,他是充满期待地)伴着营养剂吞下了手边的两枚药片。口服钝化剂起效时间在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等药物起效期间,总教官快乐地带着大伙复习起药理知识来:钝化剂的主要功能大致有三项:抑制情绪,抑制感觉,抑制精神攻击的能力。最后一项其实是前两项的作用造成的必然后果,并不是某种化学物质单独作用的结果。给哨兵们服用的情感钝化剂加强了情绪抑制作用,削弱了感觉抑制作用。相应,还有另一种钝化剂,是加强了感觉抑制作用,削弱了情绪抑制作用——对敌用感官钝化剂。 哨兵们不是第一天到岸边了,总教官说到这里,大家都已经懂了。虽然没人出声,但过道上的精神动物明显躁动起来。 总教官见状,便挑明了告诉哨兵们:“你们刚才吃下的不是情感钝化剂,而是公海最新研发对敌用感官钝化剂。接下来的一周,我们将进行精神力辅助格斗训练以及狙击强化训练。希望各位能突破药的阻碍,打出比三个月前更好的成绩——最差也得和之前持平,不然明年回来重训。各位,听明白了吗?” * 不要淘气 医疗站的人今天格外多。以往,稍微排起队,哨兵们就要开始悄悄聊天了,可是今天,每位哨兵都面无表情,死气沉沉地站着。 脚步声由远及近。罗莎琳德在弗伊布斯面前停下。 “弗伊布斯,跟我来。”她对弗伊布斯说。要是没有钝化剂,此刻,走廊内会是此起彼伏的“妈咪来找小男孩”的嘲笑声。 寂静中,脚步声渐渐远去。 * 穿白大褂的研究员带弗伊布斯来到一间被白噪音包围的空诊室。她让男孩坐下,接着去拿医药箱。转过头时,罗莎琳德吓了一跳:弗伊布斯在盯着她看。 年轻的哨兵面无表情,过分专注,眼睛好久都不眨一下。服用钝化剂的哨兵的一般表现是极端冷漠,对一切刺激感到麻木,呈现一种近乎对万事万物漠不关心的状态。虽说这些哨兵服用的钝化剂不是通用款,可刚才拉克斯博士在走廊上看到的那些哨兵们,基本都是一般表现。而弗伊布斯在医疗站的一般表现是——男孩的眼睛会一直转来转去,显然是在走神想别的,不会盯着别人看,更不会盯着他熟识已久的研究员看。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行为正让对方感到不安,弗伊布斯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罗莎琳德看到弗伊布斯做出了更让她毛骨悚然的行为:年轻的哨兵面无表情的脸上,逐渐露出了一个又亲切,又友好,乍看非常自然,甚至还让人误以为真挚的,微笑。 他这样笑着注视了罗莎琳德一会,接着他好像是看出来了,这样做适得其反,于是他恢复成了面无表情。 “怎么了,罗莎琳德?”他问。 “你在观察什么,弗伊布斯?”罗莎琳德在少年面前坐下,把医药箱打开。首先是颧骨上最明显的那道擦伤。 “为什么要这样问我。”他说。他的反应果然很异常,研究员暗想。男孩有时候会抗拒被提问,抗拒做回答,但他很少在被提问时不答反问提问者。 “这是你第一次服用钝化剂,”罗莎琳德这样说着,蘸着碘伏的棉签靠近了那道伤口,“你现在进入了一种全新的状态,我们希望能弄清楚——” “不,罗莎琳德。”他打断她,“显然,我在观察你。你为什么要问我,我在观察什么。” 研究员的视线在那道伤口和哨兵的眼睛间来回移动。 “你为什么观察我,弗伊布斯?” “我想知道一个答案。”哨兵说。 罗莎琳德等了一下,发现男孩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追问:“什么答案?” “你知道后会生气的,罗莎琳德。” 研究员微笑起来。 “我不会的,弗伊布斯。你想知道什么?” 作为经常接触弗伊布斯,在常规提问中扮演提问者和他谈心的研究员中的一个,拉克斯博士和她的同事们会共享彼此的提问大纲以及小男孩对他们提过的千奇百怪问题汇总。虽然不是参与了对他的基因的编辑,把他从水箱中捞出来的那二十三个最初成员,但拉克斯博士加入的也不算晚。这么多年下来,可以说,她对弗伊布斯的了解并不比她那些资历更老的同事们浅薄多少。所以,男孩不可能问出什么超出他们的预设,真能惹恼她的问题。 “我想知道,罗莎琳德,”弗伊布斯注视着她,“你是不是一直在模仿艾达。” 几秒种后,弗伊布斯说:“你生气了,罗莎琳德。” 罗莎琳德放下棉签。 “我没有模仿艾达,弗伊布斯。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知道后会更生气的,罗莎琳德。” “……我不会,弗伊布斯。告诉我你的想法。” 哨兵用他那双浅绿色的眼睛观察着她。 “罗莎琳德,”他说,“我感觉,非常无聊。我认为,如果惹你生气,我可能会,感到一点乐趣。但事实上是,我还是感觉非常无聊。对不起,我随便胡说的。你当然没有模仿艾达。” 水流持续不断地从墙壁里一排排水管中流过。 “弗伊布斯,永远不要和我们说谎,还记得吗?”罗莎琳德的语气非常严厉。 “我没有说谎,罗莎琳德。” “那么再重新回答我一次:你刚才为什么要观察我?” 哨兵沉默了几秒,接着回答:“对不起,罗莎琳德,我刚才说谎了。我没有在观察你,我是在思考怎么让你生气。” 听他承认错误后,罗莎琳德感到自己的愠怒又被一种想笑的冲动取代。她抓起少年的手,开始处理他手腕上的挫伤。她开口,语气和缓下来:“刚才盯着我,是故意想吓到我,对吗,弗伊布斯?” “那么简单就把你吓到了,我本该觉得有趣,”弗伊布斯说,“我却感觉不到有趣。真无聊。” “这就是钝化剂。” “我讨厌钝化剂。” “哨兵们都讨厌钝化剂,但一个优秀的哨兵必须要学会如何使用它,利用它的效果。我听说,上午的精神力对抗训练,你的成绩非常好,甚至比你不用钝化剂时还要好。” “因为他们适应得太慢。” “哦,这么说你适应得很快咯,弗伊布斯?” “是啊。感觉就像变回普通人,不新鲜,反而还觉得熟悉。” “一般哨兵第一次服用钝化剂后,都会有一种明显的,身体和思维脱节的感觉。你没有吗,弗伊布斯?” “我……我有。” “和我详细谈谈吧,你的所有感受。” 少年花了点功夫仔细回忆,然后才开始回答:“刚开始,我感觉自己变回了普通人。我变得钝感,迟缓,迟钝。我感觉自己像在经历一场持续不断的疏导,我被清空了。对抗练习开始时,我感觉我可以看清,但反应不过来;稍后一会,我感觉我可以反应,但我的身体跟不上;再稍后,我基本重新掌握了自己的身体。那时候大部分别人还没有,所以我凭借这种优势打赢了几个原来我打不赢的哨兵。然后我试图像重新支配好自己的身体一样,支配好我的精神体。但是我发现,非常困难。虽然,他们好像也非常困难。每个人的精神体看起来都昏昏欲睡,懒懒地一动不动。训练的教官于是让他的精神体袭击了我们。被袭击的时候,我感觉好多了,我的水母能跟上我了。但是,等到训练结束,它又变回了原样……它很迟钝。” 他说到这里,仿佛有点恍惚,眼睛不再注视罗莎琳德的脸。 “这是正常的。”罗莎琳德告诉他,“即使是经常使用钝化剂的哨兵,刚刚进入这个状态时也很难让自己的精神体保持敏捷和灵活。第一次使用,能做到这种程度,你非常好,弗伊布斯,不愧是我们的骄傲。” 听到她的夸奖,年轻的哨兵没有什么反应,就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罗莎琳德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她猜也许他在盯他自己的精神体。 这时候,诊室的门被打开,是雷古拉。研究员看到向导,很高兴,正要打招呼,向导却面色一变,厉声说:“弗伊布斯,放开!” 罗莎琳德刚刚已经处理完了男孩手腕的挫伤。此刻,弗伊布斯坐着,一只手臂搭在桌子上,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总之身体没有哪个部分在抓着罗莎琳德。 作为研究领域是哨兵向导生命科学的科学家,罗莎琳德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收回你的精神体,弗伊布斯。”雷古拉说。 “很困难,”哨兵回答说,“它不想动。请放开我,我保证,我不会攻击你,或者攻击罗莎琳德。” “向我解释你的行为,”雷古拉说,“你刚才打算干什么?” “罗莎琳德询问我服用钝化剂后的感受,我在诚实地回答她。为了更准确地回答我此刻对精神体的支配能力,我进行了现场测试——” “谁允许你让你的精神体缠住一个普通人的颈项,保持一个随时都能对她进行足以造成神经损伤的精神攻击的状态?” “我没有那种打算。我知道自己不会伤害罗莎琳德。请让你的猫放开我。” 年长的向导走过来,一只手搭在哨兵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举起。 “放开你的屏障,弗伊布斯。”雷古拉说。 “你的猫让我感到威胁,我放松不下来。” “你服用了钝化剂,弗伊布斯。你现在可以放松下来。” 哨兵浅绿色的眼睛微微移动,视线从罗莎琳德身后,那个研究员并不能看到其存在的漆黑的水母上,移到了研究员脸上。他还在观察她。研究员意识到。 “……给我点时间。”哨兵嘟囔着。然后在某个时刻,他的手指猛然张开,又攥紧。 “放松,弗伊布斯。”雷古拉说。然后向导问哨兵:“你想要伤害罗莎琳德吗?” “从没有任何一刻有过这样的念头。”哨兵回答。 向导那只举起的手做了一个手势,它的含义是:真话。 “你为什么要做出危险举动,弗伊布斯?”罗莎琳德问。 “我以为那会很有趣。但是看来我低估了钝化剂的效果,它让我感觉什么都很没趣,什么都无所谓。” 真话。 “做我们明白告诉过你不可以做的事,既不有趣,也不会无所谓,”雷古拉说,“如果恰好有别的哨兵或者向导过来,会有非常严重的后果,这件事会被添油加醋报告给塔,到时候,你很可能被一辈子限制在实验区,知道吗?” “我很抱歉,”假话,“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真话。 “弗伊布斯,我们会包容你的个性,但是,永远不要试图迈过我们给你设的那些底线。” “我这次也没有,雷古拉,”弗伊布斯说,“我没有伤害罗莎琳德。我永远不会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主动伤害任何人。” 真话。 * 无所谓了 可能是为了给哨兵们一些时间自行体会这款钝化剂的效果,今天结束训练的时间很早,但是寝室里安静得就像哨兵们都被睡眠剥夺且加训了一样。哨兵们像鬼一样出来进去洗漱洗澡,没有一个人想聊点什么或者做点打发时间的事。收拾好自己这些哨兵有的躺着,有的坐着,姿态不一,状态却一致——都在一动不动地发呆。 和这些青年比起来,在场唯一的少年是最“活泼”的——他和他的水母一直在做小动作。一开始他在放肆地侦察邻近的哨兵和他们的精神体,但是,在大家伙都服了钝化剂的情况下,水母做出的所有挑衅行为都没有招来任何不满。很快,水母自己也像别的精神体一样,不想动了。这是少年内心的反映,他对这自己做任何事都不能招来反馈的环境失去了做出行为的动力,但他还没适应这种前所未有的无聊,他还在持续不断地试图排解它。于是弗伊布斯停下骚扰别人,开始骚扰自己。他折磨自己白天训练留下的各种伤处——没有皮肤破损的淤青,或者有皮损的伤口,按压,或者抓挠,还是能感觉到痛的,但是“感觉”本身不一样了。他的承受能力很好,让他自己引以为傲,可再骄傲他也并不喜欢让自己难受,要是能避免痛苦,他很愿意避免痛苦。 而现在,他感觉,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 那是一种绝对的寂静,仿佛是一种长时间的正念。放空思绪本来是舒服的,能缓解烦躁。可他现在没有任何烦躁,只有这种状态带来的无聊,如此漫长的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的无聊。 他的感官衰退到一个普通人的地步,自从五岁觉醒,他再没钝感到这种程度,本该引起他的危机感,但是什么都没有,无所谓。要用这样的身体进行对抗训练,无所谓。为了达成目标受了比以往更重的伤,无所谓。让别人受了比以往更重的伤——更无所谓了。 心如死水,没有任何感情的波动。之所以还愿意听从命令并且执行,只是因为钝化剂没有把理智也一起剥夺。不服从命令有坏处,而对公海的实验体来说,他不服从命令得到的坏处比别人还要更多。所以那就服从吧。打过去。打出和原来持平的成绩。他们似乎还没适应好?那就打出更好的成绩。 可是,就算得到了更好的成绩,也感觉不到任何得意。无所谓。无聊。 熄灯了。少年停下那些小动作,在黑暗中安静地躺着。这仍旧是对过往某项要求服从的惯性,其实他本人还不想入眠。休息,或者不休息,都无所谓;有没有一个好的状态应对明天的训练,是无所谓的。 少年睁着眼睛。钝化之后的视力让他无法从此刻微弱的光线里辨别出任何事物的轮廓,这里看起来就像如同他的精神空间一样的黑暗。他还在进行徒劳的尝试,想要对抗药的效果,想要挣脱药带来的精神的麻木。 实际上,你就是对抗不了。他剥离了感情的思绪冷冷地对他自己说。就算你吃的剂量小——你是第一次吃。罗莎琳德在这里,剂量一定参考过她的意见。她可是 科学,最前沿的精准的科学,能够创造生命,掌握生命,支配生命的力量—— 可是她那么简单就被我操纵了。他回答自己。然后他回味着他多次欺骗误导罗莎琳德的全过程,感觉着心里的麻木。没劲,他对自己这样说。 对抗成功,没有意思;不成功,也没有意思。都没有意思。无所谓。没劲。无聊。他在绝对的寂静中躺着,渐渐地,放弃了挣扎,放弃了尝试。他现在彻底和别的哨兵一样了,一动不动地发呆,从精神到躯体都保持静止。 还是有点不一样的:他们在睡觉,他却还睁着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削弱视力和听力,让他对空间和时间失去了一点实感——他死寂的精神突然又浮现出了点什么,一点思绪,像轻轻的涟漪,带着一点薄薄的感情。他想起了一段回忆。那是一个漆黑的静夜,没有现在这么黑,这么静,因为那时候他是个没有吃过钝化剂的哨兵。虽然那时候他还非常非常小,觉醒不过一年——六岁。 六岁,黛安娜觉醒了,变得非常吵。原来她只能制造噪音,现在,向导的天赋让她能制造精神冲击,把她的哭声和她的心声一起扩散到整个被电网锁住的空间里——她要艾达回来! 一开始,雷古拉长久地留在他们身边,疏导她也疏导他,但是黛安娜还是一直不停地吵闹,轰得他头痛,水母烦躁地舞动着触手,很想干脆把这个噪声的源头击晕。在他按捺不住真这么干前,他们把他和黛安娜分到两个不同的房间里。 那两个房间都被电网包围。电场就像一个天然的屏障,把房间里的人屏蔽了。他的耳朵从此免于黛安娜的哭声,精神免于她的精神冲击。如果不去通过一面分隔两个房间的玻璃墙看看对面,只让他凭感觉——他会感觉自己和黛安娜的那种被他们的制造者称颂的与生俱来的心灵感应好像断了。好像黛安娜去了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他身边消失了。 幸好他不是像黛安娜一样,只有感觉而没有脑子的白痴。他很快适应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黛安娜好像不在,但是看看玻璃对面,你的视觉以及你的理智推理告诉你,她在。她既没消失,他又能独占一个房间,多快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独自入睡的夜晚,他在半夜醒来了,怎么也无法再入睡。因为黛安娜不在离他那么近的位置,他不习惯,非常不习惯。 他那时候翻过身,去看玻璃墙的另一边。在电网时不时发出的电光里,他看到黛安娜被雷古拉抱着,侧卧。年长的向导还留了一根精神触须,那条珍珠色的幽影没入黛安娜的身体里——精神里。 哭了一天,很累;被一直疏导,再强烈的悲伤也会淡去。所以,那个时刻,他看到黛安娜睡得很香。 他盯着她的睡脸和脸上的泪痕看了一会,接着下床,走过去。他趴在玻璃上,额头贴着那片玻璃,冷冷的。电闪耀的光辉不时从他眼前略过,可他很少眨眼。也许是因为好奇会发生什么,值夜的研究员没有通过广播命令他回去睡觉。得到结果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他像个可怕的鬼影一样站在那里不过几分钟,黛安娜就醒了。 此刻,看着回忆里黛安娜吓了一跳,连带雷古拉也惊醒的场面,年满十四周岁的弗伊布斯和六岁的自己一起笑了。虽然,钝化剂让本来如同洪流般的快乐只像是溪流,但这点涓涓细流比起一片荒漠还是好上太多了。对抗药效的尝试成功了。这成功果然没让他觉得有趣,但并不再是无所谓——他抓住了这一点快乐。 哨兵闭上眼睛。 * 野地夜话 “嘿,男孩,”哨兵说,“接着。” “野果?”九十八号扫了一眼少年接住的东西,说道,“我想,植物还是……” “放心,博士,”哨兵对他一笑,“我在野外执行过很多次任务,怎么区分能吃的食物和像食物的毒物,我熟。” 鉴于训练项目开始的这半天以来,七号哨兵的确表现得比九十八号和一百号游刃有余,经验丰富,九十八号“博士”虽然还是一副犹疑的样子,但没阻止少年吃七号找回来的野果。 “真不吃?”七号又问。 九十八号摇摇头。 “好吧。”七号耸耸肩,“但愿明天你能在水里抓到鱼,不然,只靠三条营养剂,实在不够撑到任务完成。看地图,我估计再顺利也得走个七天。但我猜鳄鱼不会让我们顺利,说不定中途就遇到个什么遭遇战伏击战。” “那太难了吧。”九十八号说,“两人一组定向越野,距离这么长,补给这么少,武器只有匕首,还加作战……” “嘿博士,都呆五个月了,‘岸边’什么鸟样,还不懂吗?” 九十八号没说话。 七号吃完他的加餐,又一笑,主动点破了九十八号没说出口的反驳的理由:“也是,我们这组一个是本期最弱,一个是本期最小,伏击我们,结果毫无悬念。” “本期最小”冷不防听到自己被提起,不满地撇撇嘴,“本期最弱”倒是没露出什么不快,苦笑了一下。 “抽签和我一组,是挺倒霉的,卡斯特。”九十八号说,“要是只让你和玛里希一起行动,你们大概今天就能走到那条小溪了。” “别说小朋友不参与抽签,是指派给某个小组形成三人组——就算组里真没你,玛里希可是和你一样,毫无野外生存的经验——” “我有知识,不会拖你后腿。”弗伊布斯说。他声音发哑,说话时喉咙就一阵不舒服,很想干咳。他忍住了,但他的不适没逃过哨兵的眼睛。七号对他说:“还是少说话吧玛里希,变声期养好声带对一个哨兵来说可是非常重要呢,关乎你以后能不能博得你喜欢的向导的青睐!” 弗伊布斯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某个向导的身影,紧接着他带着一点骄傲想:他不喜欢黛安娜,更不需要“博得”黛安娜的青睐——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结合。 不过他还是没再说话,就像他在咽部不适得到罗莎琳德的建议后,一直做的那样。因为这样对自己有好处。 安静没有持续太久,七号又说起话——他们坐直升机来到这片山野,开始他们本次训练后,七号就一直在说话。 七号捏起一根树枝,一边摆弄它,一边说:“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就像射击打靶,全息影像再真,真正射击活人的时候,感觉还是天差地别。” 弗伊布斯在心里翻白眼——能有多大差别?曾经在公海,他们在未进行告知的情况下,让他向以假乱真的全息影像开枪,他遵守了命令。后来,他更是很多次目睹各种手段的杀戮的影像资料,想象自己亲自来做这样的事,每次想象的结果都是,他完全可以胜任。 “就算这个破基地煞费苦心地模拟了这么多实战时都不会面临的困境,”七号继续说,“但我打赌,大家晋升之后第一次执行S级的任务,还是都要出差错。哎……说到任务,博士,你真的从来没出过任务吗?” “在我因为晋升不得不来到这里前,”九十八号说,“读博就是哨塔委派给我的,我正在执行的长期任务。” 五个月后的今天,弗伊布斯对同期的这些哨兵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件事,他也在别的时刻听他和别人提起过——他攻读他的硕士学位博士学位名义上是塔给他的任务。从九十八号的表现看,似乎也很合理,比起去执行一般的“哨兵式”的任务,这位哨兵更适合去读书,也向往去读书。 因此弗伊布斯此刻没有怀疑九十八号的话。 但是七号古怪地窃笑。 “嘿,老兄,”七号对九十八号说,“这荒山野地,就我们仨人,还拿腔拿调,多没意思啊!” 弗伊布斯飘在空中放哨的水母也忍不住悄悄降低了些高度,好更清楚地观察九十八号的表情。 九十八号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是他的电鳗扭动了一下身体。他说:“保密条款,卡斯特。”这既是承认,也是拒绝继续谈话。 卡斯特咧开嘴笑起来。 “我们已经是S级了,严格来说,条款随着我们级别的变化已经变更,只是结训后,他们才正式告知我们的新权限——现在提前说点S级配谈的话题,不行吗?” 弗伊布斯和他的水母研究着九十八号的表情,读出来,“博士”有点动摇了。 但是九十八号看了弗伊布斯一眼,轻轻摇头。 弗伊布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俩是有S级权限的S级哨兵,他弗伊布斯·玛里希可就不一定了。 七号就像是临时被告知一次出游因为天气问题取消了一样,叹了口气。 “行吧。”他说。但是他把那根树枝晃来晃去的动作可不是这么说的。果不其然,没过一会,七号又说:“但说实话,玛里希以后只会比我们权限更高,而不是更低吧。” “也许。但现在,他才十四岁,”九十八号说。 “喔,博士,”七号像抓住了什么线索,“难道说——你出过什么少儿不宜的任务?”他的精神体,一只长满棘刺的蜥蜴兴奋地爬向电鳗。电鳗挪动了一下位置,躲开蜥蜴。 “没有,你想多了,卡斯特。”九十八号皱皱眉。他看起来非常不自在。 “我猜猜……嗯……是个非常令人不快的任务……”七号戏谑地做出思考状,“想想,哨兵们最讨厌的任务第一名——‘围猎’!但是考虑到博士你的身手——” 七号看着九十八号的表情,顿了一下,接着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口吻说:“哨塔派你去参加‘围猎’?” “技术支援。”九十八号说,“我不是一线。”他说话时又看了一眼弗伊布斯,好像觉得这话题不该在十四岁的未成年人面前提。 七号又一乐:“玛里希可不是温室娇花。公海那地方……哈哈。” 而弗伊布斯只感到茫然。 “什么是‘围猎’?”少年问。 “啊?还真是无菌室里的娇花啊……我在哨兵学校还没毕业,就听说过‘围猎’了。” 这却引得九十八号诧异地看了七号一眼。 “我在学校完全没听说过,这种行动不是连对非任务参与人员的A级都保密吗?你是从哪听说的?”九十八号问。 “呃……这哪能说啊,是吧……”七号说。然后他看向弗伊布斯,告诉少年:“‘围猎’就是,去抓‘逃兵’,但是这个‘逃兵’,是S级。你知道‘逃兵’是什么意思吧?” 弗伊布斯知道在哨兵的语境里的“逃兵”一般指什么——那些不服从哨塔的调派,叛逃出塔区的哨兵(偶尔也有向导,但叛逃的向导远远少于哨兵)。对普通人来说,做逃兵后果很严重,战争时期可以直接处死;对哨兵来说,后果更严重,非战争时期也可以直接处死(而对向导,就有很多宽容的余地了,毕竟向导比哨兵珍贵)。 弗伊布斯学习过抓捕叛逃哨兵的流程以及这件事对社会的意义——哨兵对普通人来说很危险,叛逃的哨兵往往缺乏向导疏导,容易游离甚至狂化,更危险,及时抓住他们就像去抓羊群中的狼一样,非常有必要。 而他此刻被告知的信息中有个隐藏信息让他非常诧异: “哨塔派A级哨兵去抓S级的叛逃哨兵?” 这句话似乎太长了,他感觉嗓子非常不舒服,忍不住咳了一声。这叫他没说出紧跟着的一句“为什么”。 不过就算他不问,七号也会回答他。七号说:“这是咱们兰卡哨塔特有的傻逼战略,派S级‘狩猎’BCD,但是派好几个A去‘围猎’S。不是我说……除了兰卡,全联盟没哪个国家这么傻逼。你有没有听过那个哨兵伤亡率统计?说A级比S级伤亡率高。我们哨兵手册上都有这段,然后接下来解释是什么,因为S级比A级强太多……”七号哂笑一声,“扯。那是因为A级围猎S级,每场都很难没有伤亡。” “也不是,”九十八号说,“别国的统计数据也是这个趋势。不过,兰卡的确是最明显的。” “哎,我知道自己晋升,最开心的是,再也不用执行‘围猎’任务了——比起‘围猎’,我还是更愿意去交火区,或者去拆弹也很好,或者从恐怖分子手里解救人质,或者‘狩猎’……” 对弗伊布斯来说,七号所列举的任务都是一样的——危险,但必须有人去做,于公共利益有好处。 九十八号重重叹息一声。 “我出的任务不多,不过仅有几次,都是‘围猎’……”他说。 “啊?这么变态吗?我也没有过都是……呃,就去技术支援?等等博士,你博士读的不是机械吗,你支援了什么……” 九十八号没回答。七号首先明白过来了什么,接着弗伊布斯才被提示似的,跟着醒悟到:九十八号读的不是机械。 “操,”七号说,“我想起来了,有一次任务,支援组只花花了一个小时就破解了对方的通信网络……是你?” “那些只有哨兵和向导才能应用的通信手段,”九十八号说,“很多时候只能交给哨兵向导来破解。我就算变成了S级,应该还是会继续技术支援下去……我那个塔区同意我去读博,就是为了这种用途。”接着九十八号也骂了一句脏话,“所以我真不懂为什么哨塔非得要我来这个地方——我不需要这些知识和技能——” “可你学得也不错嘛,博士。”七号说,“嘿,当初跳伞说是恐高,我看就你落地最稳。” “我真的恐高……真觉得自己可能狂化……” “那你怎么又不恐高了?鳄鱼做了什么治好了你?” 这个话题在几个月前提起时,九十八号避而不谈,现在可能因为时过境迁,他愿意说出来了。 “……他进入预定开伞高度后拒绝开伞。他不止拒绝开伞,他还让精神体攻击我……我当时差点以为,他狂化了……最后他说,要是我一个人跳,我就可以自己开伞了……哈,他不是治好了我的恐高,而是让我发现,比起恐高我更恐被疯子害死。” 七号大笑起来。 “哈哈哈,太可怕了,这个鳄鱼……不过,博士,说真的,要是你没这么消极,本期最弱未必是你。” “何必那么努力,就为了取得一个好成绩——成绩越好,塔派的任务越危险——” “塔一般还是不会派超出哨兵能力的任务……” “刚才骂兰卡哨塔傻逼的可不是我。” 七号失语了一小会,然后才反驳说:“除了,‘围猎’任务。” “布雷丹就完全放弃追捕S级‘逃兵’了。”九十八号说,“因为S级‘逃兵’基本不会失控狂化,要是哨塔不找,他们一辈子伪装成普通人,死了就死了。而去追捕呢,却要造成点额外伤亡——从公共利益的角度说,得不偿失。” “可他们是‘逃兵’啊!”弗伊布斯忍不住插嘴说。 “可是他们是S级‘逃兵’啊!”七号说,“而且还都是身经百战的S级,要知道不算厉害的是没法从哨塔眼皮下逃走——S级是非常珍贵的战略资源,兰卡只有一千来人。盯梢全体哨兵,塔做不到,盯梢全体S级哨兵,塔还是做得到的。反正我参与 ‘围猎’的那个S级哨兵简直不是人——他可以躲开狙击。不是那种,知道那里有狙击手来躲子弹,而是,他不知道我们预先埋伏,但他躲开了,就好像他能听见几百米外的枪声,或者子弹划过空气的声音,然后他在打穿他脑袋前躲开。他还来得及抓住身边的人一起躲开。虽然现在我也是S级,我暂时还是不懂他们怎么做到的。近身格斗就更绝望了。千万不能让一个三十岁以上的S级拿到枪。没有枪只有匕首也很绝望。” 这些,弗伊布斯倒是知道怎么做到,公海的某位S级教官很懂怎么躲子弹怎么近战全歼敌人,并且乐意把他的所有经验传授给弗伊布斯。不过少年现在暂时还做不到像那个年长的哨兵一样完美的程度。 少年不懂的是:“既然这么厉害,很受重视,为什么会叛逃?” 七号哈哈笑了几声,看向九十八号。九十八号又叹起气来。七号于是说:“少儿不宜的话题来咯。” 九十八号说:“你再长大点,自然而然就懂了。” 弗伊布斯:哈? “自由。”七号说,“做哨兵不自由,级别越高的哨兵,越不自由。叛逃,隐姓埋名做普通人,反而能找回自由。” “可是——S级哨兵地位超然,受人尊敬——”咽部的难受让他不得不停下来轻咳一声。他还有非常非常多的话想讲——研究员们告诉过他的话。成为哨兵,是成为人类中最强与最好的那个群体;而成为S级哨兵,要成为哨兵中最强与最好的那个个体。拥有地位,拥有荣誉;对社会贡献,自我价值实现;备受瞩目,成为英雄。S级哨兵们都是为一些举足轻重的事而奔波——某个人的生或死,国家利益的得或失;而普通人呢,为许许多多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事情奔波。 所以,自由哪里能抵得过这一切——作为哨兵的光辉灿烂的一切和作为普通人的琐碎不堪的一切—— 把这些长篇大论倒出来前,年轻的哨兵听到九十八号轻飘飘地说: “有些人不想要那些。再说当普通人未必不能有地位,被尊敬——要是我没觉醒,我打赌我比现在更被尊重些,起码我可以先完成我的学业,而不是屡次中断学业来参加我根本不想参加的哨兵培训。” “但好处是,你不用为了昂贵的学费背贷款了——呃,我猜你不是来自什么巨富家族之类的吧,博士?” “我不是……唉……当哨兵唯一让我安慰的,可能就是这些福利待遇了。” 图灵机这次是真的宕机了。他反复想着九十八号的话:有些人不想要那些,有些人不想要那些,有些人不想要那些……他想不通啊!他脑海里不想要那些的人,都是有高度犯罪倾向的反社会者,或者空耗救济金的社会蛀虫。呃,好吧,还有那些基本和半疯差不多,观念奇奇怪怪的哲学家们。反正他从来没遇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不带一点轻蔑地说:有些人不想要那些。这口吻就好像,正常的人可以不想要那些…… ……不可以。不管正常人可不可以不想要,他不可以不想要……他不想要,会被一辈子关在第九区铺满电网的房间里…… “玛里希,怎么了?”七号的问话叫弗伊布斯回神。少年意识到自己绷紧了身体。他连忙让自己放松点。接着弗伊布斯说:“我就是,不太懂。” 七号笑起来,拍拍少年的肩膀。 “要是你懂了,那才不好呢——十四岁就该无忧无虑一点。好啦,玛里希,让你的水母下来吧,换我放哨了。睡吧,两位。博士,后半夜你换我。” * 祝你不懂 “嘿,男孩,”哨兵说,“接着。” “野果?”九十八号扫了一眼少年接住的东西,说道,“我想,植物还是……” “放心,博士,”哨兵对他一笑,“我在野外执行过很多次任务,怎么区分能吃的食物和像食物的毒物,我熟。” 鉴于训练项目开始的这半天以来,七号哨兵的确表现得比九十八号和一百号游刃有余,经验丰富,九十八号“博士”虽然还是一副犹疑的样子,但没阻止少年吃七号找回来的野果。 “真不吃?”七号又问。 九十八号摇摇头。 “好吧。”七号耸耸肩,“但愿明天你能在水里抓到鱼,不然,只靠三条营养剂,实在不够撑到任务完成。看地图,我估计再顺利也得走个七天。但我猜鳄鱼不会让我们顺利,说不定中途就遇到个什么遭遇战伏击战。” “那太难了吧。”九十八号说,“两人一组定向越野,距离这么长,补给这么少,武器只有匕首,还加作战……” “嘿博士,都呆五个月了,‘岸边’什么鸟样,还不懂吗?” 九十八号没说话。 七号吃完他的加餐,又一笑,主动点破了九十八号没说出口的反驳的理由:“也是,我们这组一个是本期最弱,一个是本期最小,伏击我们,结果毫无悬念。” “本期最小”冷不防听到自己被提起,不满地撇撇嘴,“本期最弱”倒是没露出什么不快,苦笑了一下。 “抽签和我一组,是挺倒霉的,卡斯特。”九十八号说,“要是只让你和玛里希一起行动,你们大概今天就能走到那条小溪了。” “别说小朋友不参与抽签,是指派给某个小组形成三人组——就算组里真没你,玛里希可是和你一样,毫无野外生存的经验——” “我有知识,不会拖你后腿。”弗伊布斯说。他声音发哑,说话时喉咙就一阵不舒服,很想干咳。他忍住了,但他的不适没逃过哨兵的眼睛。七号对他说:“还是少说话吧玛里希,变声期养好声带对一个哨兵来说可是非常重要呢,关乎你以后能不能博得你喜欢的向导的青睐!” 弗伊布斯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某个向导的身影,紧接着他带着一点骄傲想:他不喜欢黛安娜,更不需要“博得”黛安娜的青睐——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结合。 不过他还是没再说话,就像他在咽部不适得到罗莎琳德的建议后,一直做的那样。因为这样对自己有好处。 安静没有持续太久,七号又说起话——他们坐直升机来到这片山野,开始他们本次训练后,七号就一直在说话。 七号捏起一根树枝,一边摆弄它,一边说:“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就像射击打靶,全息影像再真,真正射击活人的时候,感觉还是天差地别。” 弗伊布斯在心里翻白眼——能有多大差别?曾经在公海,他们在未进行告知的情况下,让他向以假乱真的全息影像开枪,他遵守了命令。后来,他更是很多次目睹各种手段的杀戮的影像资料,想象自己亲自来做这样的事,每次想象的结果都是,他完全可以胜任。 “就算这个破基地煞费苦心地模拟了这么多实战时都不会面临的困境,”七号继续说,“但我打赌,大家晋升之后第一次执行S级的任务,还是都要出差错。哎……说到任务,博士,你真的从来没出过任务吗?” “在我因为晋升不得不来到这里前,”九十八号说,“读博就是哨塔委派给我的,我正在执行的长期任务。” 五个月后的今天,弗伊布斯对同期的这些哨兵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件事,他也在别的时刻听他和别人提起过——他攻读他的硕士学位博士学位名义上是塔给他的任务。从九十八号的表现看,似乎也很合理,比起去执行一般的“哨兵式”的任务,这位哨兵更适合去读书,也向往去读书。 因此弗伊布斯此刻没有怀疑九十八号的话。 但是七号古怪地窃笑。 “嘿,老兄,”七号对九十八号说,“这荒山野地,就我们仨人,还拿腔拿调,多没意思啊!” 弗伊布斯飘在空中放哨的水母也忍不住悄悄降低了些高度,好更清楚地观察九十八号的表情。 九十八号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是他的电鳗扭动了一下身体。他说:“保密条款,卡斯特。”这既是承认,也是拒绝继续谈话。 卡斯特咧开嘴笑起来。 “我们已经是S级了,严格来说,条款随着我们级别的变化已经变更,只是结训后,他们才正式告知我们的新权限——现在提前说点S级配谈的话题,不行吗?” 弗伊布斯和他的水母研究着九十八号的表情,读出来,“博士”有点动摇了。 但是九十八号看了弗伊布斯一眼,轻轻摇头。 弗伊布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俩是有S级权限的S级哨兵,他弗伊布斯·玛里希可就不一定了。 七号就像是临时被告知一次出游因为天气问题取消了一样,叹了口气。 “行吧。”他说。但是他把那根树枝晃来晃去的动作可不是这么说的。果不其然,没过一会,七号又说:“但说实话,玛里希以后只会比我们权限更高,而不是更低吧。” “也许。但现在,他才十四岁,”九十八号说。 “喔,博士,”七号像抓住了什么线索,“难道说——你出过什么少儿不宜的任务?”他的精神体,一只长满棘刺的蜥蜴兴奋地爬向电鳗。电鳗挪动了一下位置,躲开蜥蜴。 “没有,你想多了,卡斯特。”九十八号皱皱眉。他看起来非常不自在。 “我猜猜……嗯……是个非常令人不快的任务……”七号戏谑地做出思考状,“想想,哨兵们最讨厌的任务第一名——‘围猎’!但是考虑到博士你的身手——” 七号看着九十八号的表情,顿了一下,接着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口吻说:“哨塔派你去参加‘围猎’?” “技术支援。”九十八号说,“我不是一线。”他说话时又看了一眼弗伊布斯,好像觉得这话题不该在十四岁的未成年人面前提。 七号又一乐:“玛里希可不是温室娇花。公海那地方……哈哈。” 而弗伊布斯只感到茫然。 “什么是‘围猎’?”少年问。 “啊?还真是无菌室里的娇花啊……我在哨兵学校还没毕业,就听说过‘围猎’了。” 这却引得九十八号诧异地看了七号一眼。 “我在学校完全没听说过,这种行动不是连对非任务参与人员的A级都保密吗?你是从哪听说的?”九十八号问。 “呃……这哪能说啊,是吧……”七号说。然后他看向弗伊布斯,告诉少年:“‘围猎’就是,去抓‘逃兵’,但是这个‘逃兵’,是S级。你知道‘逃兵’是什么意思吧?” 弗伊布斯知道在哨兵的语境里的“逃兵”一般指什么——那些不服从哨塔的调派,叛逃出塔区的哨兵(偶尔也有向导,但叛逃的向导远远少于哨兵)。对普通人来说,做逃兵后果很严重,战争时期可以直接处死;对哨兵来说,后果更严重,非战争时期也可以直接处死(而对向导,就有很多宽容的余地了,毕竟向导比哨兵珍贵)。 弗伊布斯学习过抓捕叛逃哨兵的流程以及这件事对社会的意义——哨兵对普通人来说很危险,叛逃的哨兵往往缺乏向导疏导,容易游离甚至狂化,更危险,及时抓住他们就像去抓羊群中的狼一样,非常有必要。 而他此刻被告知的信息中有个隐藏信息让他非常诧异: “哨塔派A级哨兵去抓S级的叛逃哨兵?” 这句话似乎太长了,他感觉嗓子非常不舒服,忍不住咳了一声。这叫他没说出紧跟着的一句“为什么”。 不过就算他不问,七号也会回答他。七号说:“这是咱们兰卡哨塔特有的傻逼战略,派S级‘狩猎’BCD,但是派好几个A去‘围猎’S。不是我说……除了兰卡,全联盟没哪个国家这么傻逼。你有没有听过那个哨兵伤亡率统计?说A级比S级伤亡率高。我们哨兵手册上都有这段,然后接下来解释是什么,因为S级比A级强太多……”七号哂笑一声,“扯。那是因为A级围猎S级,每场都很难没有伤亡。” “也不是,”九十八号说,“别国的统计数据也是这个趋势。不过,兰卡的确是最明显的。” “哎,我知道自己晋升,最开心的是,再也不用执行‘围猎’任务了——比起‘围猎’,我还是更愿意去交火区,或者去拆弹也很好,或者从恐怖分子手里解救人质,或者‘狩猎’……” 对弗伊布斯来说,七号所列举的任务都是一样的——危险,但必须有人去做,于公共利益有好处。 九十八号重重叹息一声。 “我出的任务不多,不过仅有几次,都是‘围猎’……”他说。 “啊?这么变态吗?我也没有过都是……呃,就去技术支援?等等博士,你博士读的不是机械吗,你支援了什么……” 九十八号没回答。七号首先明白过来了什么,接着弗伊布斯才被提示似的,跟着醒悟到:九十八号读的不是机械。 “操,”七号说,“我想起来了,有一次任务,支援组只花花了一个小时就破解了对方的通信网络……是你?” “那些只有哨兵和向导才能应用的通信手段,”九十八号说,“很多时候只能交给哨兵向导来破解。我就算变成了S级,应该还是会继续技术支援下去……我那个塔区同意我去读博,就是为了这种用途。”接着九十八号也骂了一句脏话,“所以我真不懂为什么哨塔非得要我来这个地方——我不需要这些知识和技能——” “可你学得也不错嘛,博士。”七号说,“嘿,当初跳伞说是恐高,我看就你落地最稳。” “我真的恐高……真觉得自己可能狂化……” “那你怎么又不恐高了?鳄鱼做了什么治好了你?” 这个话题在几个月前提起时,九十八号避而不谈,现在可能因为时过境迁,他愿意说出来了。 “……他进入预定开伞高度后拒绝开伞。他不止拒绝开伞,他还让精神体攻击我……我当时差点以为,他狂化了……最后他说,要是我一个人跳,我就可以自己开伞了……哈,他不是治好了我的恐高,而是让我发现,比起恐高我更恐被疯子害死。” 七号大笑起来。 “哈哈哈,太可怕了,这个鳄鱼……不过,博士,说真的,要是你没这么消极,本期最弱未必是你。” “何必那么努力,就为了取得一个好成绩——成绩越好,塔派的任务越危险——” “塔一般还是不会派超出哨兵能力的任务……” “刚才骂兰卡哨塔傻逼的可不是我。” 七号失语了一小会,然后才反驳说:“除了,‘围猎’任务。” “布雷丹就完全放弃追捕S级‘逃兵’了。”九十八号说,“因为S级‘逃兵’基本不会失控狂化,要是哨塔不找,他们一辈子伪装成普通人,死了就死了。而去追捕呢,却要造成点额外伤亡——从公共利益的角度说,得不偿失。” “可他们是‘逃兵’啊!”弗伊布斯忍不住插嘴说。 “可是他们是S级‘逃兵’啊!”七号说,“而且还都是身经百战的S级,要知道不算厉害的是没法从哨塔眼皮下逃走——S级是非常珍贵的战略资源,兰卡只有一千来人。盯梢全体哨兵,塔做不到,盯梢全体S级哨兵,塔还是做得到的。反正我参与 ‘围猎’的那个S级哨兵简直不是人——他可以躲开狙击。不是那种,知道那里有狙击手来躲子弹,而是,他不知道我们预先埋伏,但他躲开了,就好像他能听见几百米外的枪声,或者子弹划过空气的声音,然后他在打穿他脑袋前躲开。他还来得及抓住身边的人一起躲开。虽然现在我也是S级,我暂时还是不懂他们怎么做到的。近身格斗就更绝望了。千万不能让一个三十岁以上的S级拿到枪。没有枪只有匕首也很绝望。” 这些,弗伊布斯倒是知道怎么做到,公海的某位S级教官很懂怎么躲子弹怎么近战全歼敌人,并且乐意把他的所有经验传授给弗伊布斯。不过少年现在暂时还做不到像那个年长的哨兵一样完美的程度。 少年不懂的是:“既然这么厉害,很受重视,为什么会叛逃?” 七号哈哈笑了几声,看向九十八号。九十八号又叹起气来。七号于是说:“少儿不宜的话题来咯。” 九十八号说:“你再长大点,自然而然就懂了。” 弗伊布斯:哈? “自由。”七号说,“做哨兵不自由,级别越高的哨兵,越不自由。叛逃,隐姓埋名做普通人,反而能找回自由。” “可是——S级哨兵地位超然,受人尊敬——”咽部的难受让他不得不停下来轻咳一声。他还有非常非常多的话想讲——研究员们告诉过他的话。成为哨兵,是成为人类中最强与最好的那个群体;而成为S级哨兵,要成为哨兵中最强与最好的那个个体。拥有地位,拥有荣誉;对社会贡献,自我价值实现;备受瞩目,成为英雄。S级哨兵们都是为一些举足轻重的事而奔波——某个人的生或死,国家利益的得或失;而普通人呢,为许许多多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事情奔波。 所以,自由哪里能抵得过这一切——作为哨兵的光辉灿烂的一切和作为普通人的琐碎不堪的一切—— 把这些长篇大论倒出来前,年轻的哨兵听到九十八号轻飘飘地说: “有些人不想要那些。再说当普通人未必不能有地位,被尊敬——要是我没觉醒,我打赌我比现在更被尊重些,起码我可以先完成我的学业,而不是屡次中断学业来参加我根本不想参加的哨兵培训。” “但好处是,你不用为了昂贵的学费背贷款了——呃,我猜你不是来自什么巨富家族之类的吧,博士?” “我不是……唉……当哨兵唯一让我安慰的,可能就是这些福利待遇了。” 图灵机这次是真的宕机了。他反复想着九十八号的话:有些人不想要那些,有些人不想要那些,有些人不想要那些……他想不通啊!他脑海里不想要那些的人,都是有高度犯罪倾向的反社会者,或者空耗救济金的社会蛀虫。呃,好吧,还有那些基本和半疯差不多,观念奇奇怪怪的哲学家们。反正他从来没遇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不带一点轻蔑地说:有些人不想要那些。这口吻就好像,正常的人可以不想要那些…… ……不可以。不管正常人可不可以不想要,他不可以不想要……他不想要,会被一辈子关在第九区铺满电网的房间里…… “玛里希,怎么了?”七号的问话叫弗伊布斯回神。少年意识到自己绷紧了身体。他连忙让自己放松点。接着弗伊布斯说:“我就是,不太懂。” 七号笑起来,拍拍少年的肩膀。 “要是你懂了,那才不好呢——十四岁就该无忧无虑一点。好啦,玛里希,让你的水母下来吧,换我放哨了。睡吧,两位。博士,后半夜你换我。” * 成为道具 (警告:虐待内容。) 第十天,他们到达地图标注的指定地点,迎接他们的还真就是——抗刑讯训练。 三人组一进去,先被好几个教官围殴了一顿,接着剥除装备,只留背心和长裤,然后用特殊手铐铐起来,并且脖子上扣上项圈——这两样东西都有电击功能,是俘虏哨兵的标配。在基地这几个月,他们从来不让哨兵们把精神体收回去,而现在,他们要求他们收回精神体,像真正的俘虏被要求做的那样。 “就不能先给口营养剂吗,长官?”七号说。 “闭嘴!”那个教官抬起靴子,重重踢了七号一脚。 他们被蒙上头套,带到一个地下室,这里播着白噪音,或者说噪音更合适,刺耳的铁器摩擦的声音轰击着哨兵们的耳膜。他们被要求跪下,安静,等待。弗伊布斯感觉这里还有别的哨兵,可噪音太吵,精神体也不能出来辅助侦察,他不能辨别这里还跪着多少哨兵。 后来,又带进来过一次新俘虏。然后,等到他们跪得膝盖膝盖发麻,他们的头套终于被摘下来。弗伊布斯迅速左右观察了一下——他看到了路上遇到过的那两位强强联合哨兵,八号和四十四号,他们看着伤痕累累,面容憔悴。看来,越快到终点的哨兵越先被虐待。 “不要东张西望!”一个教官说。弗伊布斯被踢了。被绑着踢,往往比格斗训练时被踢到,更痛,因为没法躲闪。 但是,痛苦嘛,他熟。再说对方也没用太大力气,他没有骨折,或者内出血。他的意思是他状态很好,然而——九十八号的精神体跃出来,电鳗冲向那个教官。下一刻,还有两个哨兵的精神体也跟着电鳗跃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要给俘虏戴电击装置。电击并不能束缚哨兵的精神体,镇静剂和才可以。太强的电击反而还会刺激哨兵的精神体不受控制地脱离身体开始攻击。所以电击项圈的电流很微弱,作用只是给予适度的,能够不断分散注意力干扰判断力的疼痛。 “收起精神体!”一个教官冲他们厉声呵斥。教官们的精神体一拥而上,轻而易举把试图反抗的精神动物们打了回去。 抗刑讯训练,目标不是对抗,逃脱,而是,全程沉默,心境稳定,不为自己的任何遭遇崩溃。 小小的冲突之后,房间恢复平静,他们继续在噪声里垂着头跪着。过了一小会,房间里的噪声突然被关停。干扰消失,哨兵们能重新分辨清楚房间里每一个人的呼吸声,不用抬头就知道这里有多少人,站在什么地方。还有……房间外走廊里,一个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成年男性,从这个脚步声透露的身高体重的大致数据,弗伊布斯这样判断。而且从一般的抗刑讯训练流程判断,这是个—— 说出你们长官的名字。 强而有力的精神冲击刺破哨兵们的屏障,在每个哨兵的精神中震响。哨兵最好的审讯官,向导踏进这个房间,带来比物质世界的噪声更难以令哨兵忍受的“噪声”。几个新来的俘虏暂时还有足够的精力支撑起屏障抵抗S级向导的精神冲击,但那几个已经被折磨很多天的就不行了。让精神直面这样的冲击就像被鞭打一样疼,弗伊布斯听见八号和四十四号在呻吟。 听我的命令,照我说的做,不然,我把你们报废。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抗刑讯训练,这向导不可能把他们报废。可是因为向导天赋的加持,没有哪个哨兵能感觉这个向导不可能把他们报废。他把一种感情播散到他们心中:他的话,不可置疑。 说出你们长官的名字。 沉默。 除了名字、年龄、级别外,对一切问题保持绝对的沉默,这是课程上教官告诉哨兵们,被俘虏遭到刑讯时他们应该做到的状态。最好连一丝感情的波动都不反馈给刑讯官。不给刑讯官任何反馈,受刑者可能还会反向对刑讯官造成挫败感。向导刑讯官更难对付,因为向导可以读心。虽然哨兵有屏障,S级哨兵的屏障更是坚固,但被俘虏后不会给他们充足的休息,还要忍耐施加在他们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而刑讯官是精力充沛的。一般来说只需要两天,哨兵们就能被折腾到屏障薄到可以让任何一个B级以上的向导随便读情绪了。任何情绪都是授人以柄——恐惧、疲惫、挣扎、动摇——刑讯官都会抓住,予以攻击羞辱。 所以,要沉默,像一块岩石,一个死物那样沉默。至于怎么做到,随便吧。有些人靠爱支撑自己,不只是七号,弗伊布斯在公海的老师也是这样说的,靠爱,靠强烈的正面感情压过强烈的负面刺激。 弗伊布斯自己的经验可不是爱。清空那些思绪,清空那些带来干扰,引来脆弱的感情。不要“像”死物,而是“成为”死物。承受,不要质问自己为什么承受;承受,不要幻想不必承受时的轻松;承受,忍耐,坚持。 审讯官走到弗伊布斯面前,停驻了。 一只戴手套的冷冰冰的手抓着项圈把他拎起来,颈项的压迫感让他有些许窒息,黑色的水母在那一瞬间想从他的身躯里出来攻击这威胁他性命的人,可是手铐电击警告性地刺痛了他,并且,教官们的精神体正在向导周围,虎视眈眈地注视他。 好吧。不要对抗。沉默。成为死物。 ……但是成为死物确实不太容易,因为这是一具人的肉体,活生生的生命!弗伊布斯跪太久的膝盖突然要伸直,还要支撑站住,感觉又麻又酸痛,非常鲜明地提示他:他是活的! 审讯官以一种挟持的姿态抓着少年,让他面对着这排成一排的哨兵们。有十二个,经过几个月的训练,他知道他们都是谁。现在青年们抬着眼睛,关注着他。 前一段时间,弗伊布斯认为,他在第九区的教官给他那个交朋友的目标,他基本完成了,只是还差一个机会验证他是不是真的完成了。现在,看着这一双双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关切,年轻的哨兵认为,验证通过。 目标达成的快乐在一瞬间划过他心头。可惜现在不是回味喜悦的时候,一个能读到情绪的向导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还抓着他。说不准这位S级能读到多么细微的情绪。 也许他读到了什么。弗伊布斯感觉这个向导的精神冲击有一刻突兀地停止了。不过很快,新的更猛烈的“尖啸”又轰过来,那是一股极度冷漠、蔑视、残忍的感情的洪流,夹杂着讯息。 最后命令你们,说出你们长官的名字。 向导钳住弗伊布斯的下巴。 还是说,你们愿意眼看着这么大的孩子被虐待? 弗伊布斯眨眨眼睛,极力紧绷面孔,好控制自己不要笑出来。啊,岸边,总能在老项目里弄出点新鲜体验。在公海做抗刑讯训练时可没有教官用这么一招——在第九区,他永远不会成为道具。 * 他在无止境的黑暗和寂静中等待着。 在绝对静室拘束囚禁久了,就会丧失时间感。他不清楚现在是第几天,他们会刻意打乱给营养剂的时间。这是抗刑讯训练叫他觉得最无聊的部分,把哨兵关在绝对静室,剥夺五感刺激,让他陷入只有自己的孤独感中。 “孤独”这个词是他在公海的一位老师的原话,他当时听着,心想:原来无聊是孤独的同义词吗? 他很无聊。他就像吃了钝化剂一样无聊。比吃了钝化剂不好的是,他被捆住,不能做出任何行动;比钝化剂的感受好的是,他可以随便去回忆,然后通过回忆重温一些感受,给自己解闷。 起初,他回忆被带进静室之前经历的刑讯项目。九十八号博士担心过的性虐待内容没有出现,而虐待内容,平心而论,这里的刑讯内容比弗伊布斯在第九区经历过的那次强度更大,时间更久。公海那次训练结束后,他们立刻给他进行疏导,不让负面感受停留在他心中太久,岸边这里可没这样的待遇。但是呢,在公海那时候他毕竟年纪更小,而现在——他已经年满十四周岁!可以说是十五岁了!他早就比那时候更强了,能耐受更多了! 而且在精神折磨方面,弗伊布斯觉得,这里的刑讯官比不上公海的——雷古拉给他训练时,瓦解心防的手法比这位向导细致得多,有力得多。 制造剧烈痛苦,制造漫长折磨,制造生理不适。询问长官名字,询问驻地信息,询问任务内容。重复,重复,重复。如果不是因为这些负面刺激真的很强,给精神的负担很大,弗伊布斯觉得,那几天也就如此刻一样,是长久的无聊。 一起受审的人员一直在变化。弗伊布斯他们被关进来第二天,八号和四十四号被带走了,同时又有新到终点的哨兵加入,房间人数始终维持在十人上下。大概过去了三四天,弗伊布斯发现九十八号和七号看起来就像第一天时的八号和四十四号那样伤痕累累,形容憔悴时,他觉得,大概是能知道八号和四十四号被带到哪去的时候了。 他猜得没错。他们被带进这里开始新项目。 回忆结束,重头再来;回忆结束,重头再来……少年开始厌烦了。哪怕没有疏导,痛苦留下的鲜明印象在他心里也褪色得这么快,第三遍检视自己被鞭打的回忆,弗伊布斯感觉就像当初听老师讲课一样,知识,记住了,感受,没有的。他为什么要为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而心旌动摇? 回忆里的自己,当然也不是自己。因为此刻,没有新鲜的痛苦绽放在哨兵过于敏锐的感知里。此刻什么也没有。 他的水母从身体里浮现出来。这个空间太狭小了,水母稍微活动一下,就触碰到了墙里的高压电网。 痛,很有趣。但是再痛几次,都是一样的痛,没有任何更新鲜的感觉了,无聊再度攥紧了他。 睁开眼睛,闭上眼睛,都是黑暗和寂静。在黑暗和寂静中来到自己黑暗又寂静的精神空间里,再从这片黑暗和寂静回到黑暗和寂静里。在黑暗和寂静中睡着,在黑暗和寂静中苏醒。这种状态里会想起黛安娜只是纯粹的生理反应,因为当他在剥夺所有感官刺激,放进只有自己的绝对静室时,黛安娜的存在感就会变得特别鲜明。于是当他半梦半醒,理智不会清明时,他就会有这样的错觉:黛安娜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呆着。 黛安娜并不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呆着。不过,他还是能有那种感觉,黛安娜存在。虽然他辨别不清她在何处的地方,无法像信鸽找到自己的巢一样,凭感觉找到她,但是,他能辨别清,她确实存在着。 有一次,弗伊布斯做他的文学作业时意识到,别人嘴里的“孤独”和他认识到的“孤独”并不尽相同,因为那些写下这个词,描绘这种感觉的作家们,都不像他一样,一出生就有一个匹配度百分之百的向导,和她有种无法解释的天然的心灵感应。他们独处时,可以感觉到世界上只剩自己,但他就不会了,永远不会,他永远会在感觉世界上只剩自己的同时,感觉到世界上还有一个黛安娜。 * 他被粗暴地叫醒,从床上解下来,手里塞进一条营养剂。微弱的光线照亮房间,让他的眼睛逐步适应光线,避免失明。教官让他休息了大概一刻钟,然后带他出去。他看见了九十八号和六号。接着,头套罩上来,他们一起被带到下一个项目去。他们在一条又冷又潮湿的长廊上走,脚步声回荡,空气里有股霉味和隐约的尿味。还有呜咽声。弗伊布斯暂时还分辨不清那是通风管的呜咽还是真的有人在哭。他们离一个地方越来越近,那里没有做隔音,也没有用噪音包围干扰。声音逐渐清晰,是真的有人在哭。现在,那个正在哭的人正在哽咽中喊着:“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要求停止!” 那是二十三号哨兵的声音。 “怂蛋,你知道怎么结束。”那是救援组一个向导的声音。某一次疏导结束后,弗伊布斯听到几个哨兵聊天说,那个向导是救援组长得最漂亮的。 房间外的几个哨兵感受到了她施放的精神冲击的余波,那股蔑视和冷酷的感情,要求服从的态度,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和之前那个男向导别无二致。她也在重复那个要求: 说出你长官的名字。 带他们过来的教官把房间门打开,一股强烈的味道扑面而来,除了尿味还有一股……就是某次,寝室里,那几个哨兵进行一些严格来说违规的娱乐活动后,空气里留下的那股味道。七号进去,九十八号进去。他正要跟着进去,却被按住。门在他面前关上。他听到房间里的审讯官命令新来的两位哨兵:脱掉衣服。 弗伊布斯被带走,没有走太远。另一扇门打开,还是相同的味道,似乎是同一个房间。他被带进去,接着听到了七号的声音在离他不是很远的地方响起。 七号说:“操。” 有一个熟悉的气息靠近了他——罗莎琳德。 头套摘下,项圈解开。几个月来一直在医疗组做医生的拉克斯博士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在说,她为正在发生的事情感到不适。 他侧过头去。他看到二十三号在蜷缩着啜泣,五十六号抱住头不住地闷哼。九十八号和七号本来是在脱衣服,此刻九十八号僵在那里,看着他,而七号已经收回视线,一边深呼吸,一边继续脱衣服。 九十八号看起来被项圈电了一下。 “你在发什么愣,哨兵?”向导呵斥九十八号。 “弗伊布斯,”罗莎琳德的呼唤让他收回视线,看向研究员,“听我说,你的抗刑讯训练已经结束,你完美通过了,非常好。接下来不是训练,而是一项特别测试,如果你感到任何不适,或者你想退出这项测试,立刻告诉我,明白吗?” “是的,罗莎琳德。”他说。 罗莎琳德牵起他的手,带他走到墙边的一排椅子上坐下。雷古拉坐在他的左边,罗莎琳德坐在他的右边。再旁边,坐的是救援组的向导们,几个月来为哨兵们提供疏导服务的向导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发生的一切。 他们前方就是,教官,刑讯官,哨兵们。这个房间很大,他们并不近,可是他们中间没有任何隔档,没有栅栏或者玻璃,他们就在一个空间。 哨兵们的抗刑讯训练,还没有结束。 所以,“特别节目”,既不是九十八号以为的那样没有让少年参与,也不是像七号以为的那样把少年和他们一视同仁。或许七号此刻正感良心安定,他不用旁观小孩被这么虐待——是小孩旁观他。 性虐待,具体内容和弗伊布斯了解过的理论知识没什么不同。性,作为一个可以让哨兵陷入神游症的强烈刺激,用来辅助刑讯官突破哨兵心防,打破他们如死物一样的沉默,再有效不过了。 弗伊布斯感到,雷古拉和罗莎琳德没有像其他向导一样,关注被折磨的哨兵,而是在关注他。公海和岸边鲜明的分别,以女士们视线焦点的不同,直观地呈现出来。 弗伊布斯感觉厌倦。 后来他复盘这一刻,认为他不能责怪自己太多。他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体感来说非常漫长的、内容贴近真实的抗刑讯训练,身体和精神都感到疲乏。而让他枯燥地坐在那里,看别人进行没有超出他理论认知的项目,做出没有超出他理论认知的反应——是有一点无聊的。 他打了个哈欠。 那一刻,所有人——公海的研究员和向导,岸边的向导和教官,正在遭受折磨的四个哨兵——都看向他。 每次,大人们做出这种反应时,弗伊布斯往往并不能立刻理解他为什么错了。他能立刻理解的是:他确实做错了什么。 * 一块岩石 六个月训练的最后一周,哨兵们期待已久。已结合的哨兵可以申请让他的向导过来给他们进行在基地的最后一次疏导,然后,有一个模拟首席决斗的比赛,比上三天,哨兵们可以和自己的向导一起上去。然后,就是结训仪式。 今天,就是向导们到基地的日子。这一百来个哨兵,有的忙着接向导,有的忙着和别人交换私人联系方式。没有人来找弗伊布斯留联系方式,并不是因为弗伊布斯没有移动电话,而是因为……就是,抗刑讯训练时他打的那个哈欠……四个哨兵目睹了那个场面,可是很快,所有哨兵都知道了这件事…… 非常明显的,大家对他的态度变成了他刚到基地时的那样。 好吧,他记住这个教训了。下次,他绝对不会在战友被电击生殖器、被强迫着模仿同性恋、被嘲弄对自己的向导不忠、被各种污言秽语辱骂、几乎濒临心理崩溃时,打哈欠。再疲劳再无聊,他也不会了! 在目标完成前功亏一篑,弗伊布斯是有点沮丧,不过很快少年又把沮丧抛开——那个目标又不是赫尔海姆提出的。是他老师私下里,不正式的,一种建议。完不成也就完不成了。他的制造者们提出的目标,他可是圆满完成了! 午休时间之后,就是给那些没有向导或者向导抽不出空过来的倒霉蛋们疏导的时间。没有一刻耽搁,估计时间快到了,弗伊布斯立刻过去。他不想排队。 没想到提前五分钟到那里,疏导室的门口却已经等着一个人了——九十八号和他的电鳗。 九十八号自从抗刑讯训练结束后,一直没有和他说过话。现在,抱臂靠墙站着的哨兵直视着弗伊布斯,电鳗遥望着水母。 “嗨,玛里希。”九十八号说。 “嗨,米歇尔。”弗伊布斯说。 他站在九十八号旁边,也靠上墙。 “嗓子好些了?”九十八号问。 “是啊。”弗伊布斯回答。 罗莎琳德说,虽然症状缓解,但他的变声期还没过,仍然应该避免高声说话,以及,唱歌——好像他经常唱歌似的。除了十岁前上声乐课那阵,他从来不唱歌。 但这些没必要和九十八号多说,值得和哨兵多说的是另一件事。 “嘿,那个时候,很抱歉,我不是有意打哈欠的。我当时真的太累了。” 电鳗摆动了一下身体。 “你没有错,”九十八号说,“不让自己处于那种状态,你会崩溃的。” 啊?什么状态?弗伊布斯不懂。 而且他不会崩溃。是别人在痛苦,不是他在痛苦,他不会为别人的痛苦崩溃。 “谢谢你的理解。”弗伊布斯对九十八号说,并且,他还对他微笑了一下。 九十八号也牵了一下嘴角,但成年的哨兵看起有些忧郁。 “那件事,我没和别人说过,”九十八号告诉弗伊布斯,“不是我说的。” 这种对话,弗伊布斯经历多了——十岁以前经历多了。奥瑞恩说,不是他或达芙妮说的;贝罗娜说,不是她或马库斯说的;除了黛安娜,所有人都会回答说,不是自己说的,因为他们不是白痴。白痴则会抓着手指,盯着脚尖,问他:为什么不能告诉大人? 弗伊布斯对九十八号点点头,告诉他:“我相信你。” 九十八号再次牵了一下嘴角,这次笑容里的忧郁少了一些。弗伊布斯不免思忖起来:是不是九十八号真的没有说过?呃……但是说与不说,都无关紧要,反正最后都是有人说出去了…… “他们都在交换电话号码,”九十八号说,“其实,我真想和你交换号码,但我猜,你没有‘私人联系方式’吧?” 以后会有的。他以后会有自己的移动电话,自己的电话号码,自己的“私人联系方式”。 “现在暂时没有。”弗伊布斯说。 九十八号笑了一声,然后告诉了弗伊布斯他的电话号码。 “知道吗玛里希,我的研究领域是,通信,但塔给我的任务都是,让人失联。”他叹息着说,“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们能通上信。” 电鳗游过来,碰碰水母的触手。弗伊布斯伸出手,和九十八号碰拳。 “会的。” 他心想,公海的老师私下给他确立的目标,有惊无险,完成了。 * 电鳗没入墙壁,又出来。 “奇怪,已经过去十分钟了——他们迟到了?”九十八号说。 弗伊布斯的水母也去疏导室里看看表。 “会不会是临时通知,改时间了?”弗伊布斯说。 “不会吧……”九十八号说。但是过了一会,他改主意了。“要不我们出去看看?” 弗伊布斯没有异议。 他们离开这条走廊,走出这栋建筑。那个感觉就是在那一瞬间击中他,叫他停下脚步。 九十八号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玛里希,你没事吧?” “没……”他颤动着嘴唇说,但他的水母已经兴奋地鼓动起巨大的伞部,冲向半空,稍加巡视,就锁定了方向,俯冲过去。那感觉在精神体捕捉到她的身影的那一刻更加强烈,弗伊布斯感到自己想要立刻跑过去。 他咬着牙,抓住自己的手臂,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水母飞到最大距离,不能继续前进,焦躁地舞动着触手。九十八号的电鳗在他周围游动着。 “你不舒服?”没有自己的向导,出了哨兵学校后就很少很哨兵待在一起的“博士”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你看起来像是发烧了,玛里希——” “不是!”弗伊布斯说。水母在快乐地摇摆,因为——她看见它了,她放出了她的精神体,白色的球冲向黑色的水母。弗伊布斯的精神体得到了它渴望许久的东西,但是弗伊布斯本人还没有得到。 他继续僵硬地站着。向导们走得很慢,可是走到两个哨兵肉眼所能看清的位置,并不需要很久。 “那女孩……”九十八号说。然后,这位哨兵什么也不说了。九十八号明白了。 雷古拉松开黛安娜的手,黛安娜向他跑过来。那种感觉非常难受,时间的流逝变慢了,黛安娜的动作变清晰了,她跑步时那种不太稳健的姿势造成的所有跌倒的可能性过分清楚地呈现在弗伊布斯的脑海里。他跑过去了。他的感官本来就很敏锐,现在变得更加敏锐,简直就像一次耐受能力测试,那么多被强化过的嘈杂的环境刺激涌入精神——风声,鞋底踏在地上的脚步声,衣服摩擦的声音,黛安娜的头发切过空气的声音,她的喘息声,她的心跳—— 他抱住她时,她带给他的所有触感。 他感觉自己很热,心跳的声音无比响亮。是她的心跳声,也是他的心跳声,他们两个的心跳声,重迭了。 他深呼吸。深呼吸的目的本来是控制情绪,平复心情,但是他正抱着黛安娜,一吸气,独属于黛安娜的那种气息就淹没了他,让他几乎要迷失在感官的强烈刺激里了。 弗伊布斯,你怎么了?她的话语出现在他的精神中,像暴风雨中的灯塔一样,把他领回陆地。 “我很好……”他告诉她,“我非常好……” 哦…… 然后她对他说: “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啊!白痴什么时候能变得不再像白痴!!! 弗伊布斯,好吵啊…… 白痴!!! 他松开了她。这时候,弗伊布斯才发现,白痴穿的是什么弱智衣服。 “这是什么?!”他问黛安娜。 “啊?你看不懂字母了吗,弗伊布斯?” “我看的懂字母!这是什么愚蠢的T恤衫!” “啊……这是博士让我穿的……但我觉得很好看啊,弗伊布斯。”她说着,还转了个身,让弗伊布斯看清T恤衫后背印的标语:你不能看见我。 接着她转回来,重新露出正面的标语:我是一个幽灵。 黑色的T恤衫,白色的字,没有任何艺术设计,平平无奇的新罗马字体。好丑。 ……但是他明白赫尔海姆是什么意思。黛安娜不在这里,不存在,就像他一样。 雷古拉这时候走到他们面前。年长的向导和她的猫看起来都板着一张脸。 “弗伊布斯,”她说,“你们可以自行找个地方去做疏导了。如果有人问起,你也可以把她介绍给别人——除了名字,以及她是你的向导,别的所有信息都不可以透露,清楚了吗?” “清楚,雷古拉。”弗伊布斯说。他心想,他才不愿意去给白痴当介绍人。 * 弗伊布斯首先把黛安娜介绍给了九十八号,九十八号的表情可以说是非常复杂了。他看着黛安娜,弗伊布斯感觉这位哨兵有一句没说出口的“公海真恶心”。然后他看向弗伊布斯。 “原来你有自己的向导啊,玛里希。”九十八号的语气有一点沮丧。弗伊布斯突然意识到,九十八号好像之前是误以为,因为年龄问题,他和他一样,还没有一个能与之结合的向导。“祝福你们。”而这句祝福,又挺真诚,发自真心。九十八号刚才目睹了他和黛安娜的“共鸣”,无论是流行文化还是生理常识,能产生“共鸣”的哨兵向导都会是相爱幸福的一对。 弗伊布斯想到九十八号会这么想——所有人都会这么想!所有人,无一例外!——就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 “谢谢您!”黛安娜很高兴地说,然后弗伊布斯听见她居然直接问:“请问您是弗伊布斯交到的朋友吗?” 弗伊布斯看到九十八号的表情从复杂变成了有点迷惑。 “我,是……”九十八号说。 “太好了!”黛安娜说,“别人和我打赌说,弗伊布斯交不到朋友,我打赌他能,我赢了!” 弗伊布斯想离开白痴!立刻!马上! 他听到九十八号笑起来。啊,熟悉的感觉。大人们看到小孩子做傻事时会发出的那种笑声,宽容的,和蔼的,也是轻视的。 “我很高兴能参与进你的胜利,黛安娜。” 我不高兴!弗伊布斯想。 “嗯……那么,再见,米歇尔先生!” 哈?这么突兀地就再见了?你听起来简直像是把他利用完后就扔掉哎!啊……黛安娜的情商真是半年过去没有一点长进…… “再见,黛安娜。再见,玛里希。” “再见,米歇尔。” 他走了。接下来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做疏导,要是没人,更好。他不想再当白痴的介绍人了…… 黛安娜拉住了他的手。 你不高兴吗,弗伊布斯?她问他。 他探出精神触须,做了联结。 是的。他回答。然后他告诉自己,够了,就这样吧,不要和白痴多费口舌。黛安娜不聪明,初始设计就是不聪明,成长环境也没有给她往变聪明培养。接受现实,放弃改变现实。 ……啊……对不起,弗伊布斯……我不会再主动和别的哨兵说话了…… 啊? 弗伊布斯皱着眉,非常迷惑地看着黛安娜。半年前,黛安娜有这样令人迷惑吗? 不是为这个吗?黛安娜问他。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你说清楚,什么叫:你不会再主动和别的哨兵说话? 就是我的哨兵沟通课老师说的,哨兵看到自己的向导和别的哨兵说话,都会不高兴…… 是哪个老师!什么莫名其妙的观点! 可是你刚才确实不太高兴啊…… 啊啊啊我没有为那种事不高兴啊!!! 呃,好吵,弗伊布斯,安静点…… 他安静了一秒钟。然后他告诉黛安娜:他们在骗人。 什么骗人? 人际关系,外界世界,他们会说一些假话骗我们,夹杂在真话里。你不能完全相信他们。 可是……我怎么知道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呢? 我能知道。你告诉我,我再来告诉你,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 哦…… 黛安娜安静了好几秒钟。 那……那个老师还说,你现在正是口是心非的年纪,虽然你嘴上每次都说不喜欢我,讨厌我,可是你心里是喜欢我,爱我的。你是吗,弗伊布斯? 我不是,这是假话。 哦…… 弗伊布斯拉着黛安娜的手,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水母咬着黛安娜的白球,非常满意,在他们头顶旋转着前行。 我不明白。他在黛安娜的心灵里说。为什么你们总是在关心着爱。 因为……爱很重要啊?爱让哨兵和向导结合…… 结合是行为,爱是感情。约束行为就足够,约束感情毫无必要。 ……为什么? 因为…… 弗伊布斯开始思考。他望着一望无际的蔚蓝的天空,想起跳伞时完全舒展开自己的感觉。紧接着这段回忆被勾起的却是抗刑讯训练时,关在狭小漆黑的静室里的回忆。然后,他想起抗刑讯训练前,和七号与九十八号的谈话。自由。 他意识到,并不是毫无必要,而是他不想要。他愿意接受对他行为的约束,但不愿接受对他感情的约束。他想要拥有地位,想要获得荣誉,想要参与进社会,想要实现价值,想要备受瞩目,想要成为英雄,想要做他的制造者们期望他去做的一切,但是——他不想要爱他被要求爱的这个向导。因为他想要这样的自由,感情的自由。 他看向黛安娜,看向永远会出卖他,不会站在他这一边的他的向导。 因为我常常感觉不到感情。他告诉她,这是实话的一部分,因此不会被测谎仪看出是在说谎。被期待着去实现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很讨厌。 哦…… 总之,我不爱你,也会和你结合。然后,我会成为世界上最强的哨兵。 哦……这样啊…… 他看到黛安娜低下头,抬起手,擦擦眼睛。 你怎么了?他停住脚步,问她。 没什么……你说得对,弗伊布斯。结合不需要爱。 他像一块岩石一样站在那里,对审讯者的难过无动于衷。他等她擦完眼泪,给她指指食堂:“去那里,你给我疏导。”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你信过吗 他朝黛安娜的积木踢过去。那是一座高塔,歪歪扭扭,摇摇欲坠,搭得很高——以黛安娜的水平来说,很高,她从来没搭到这么高还没塌。 现在,它塌了,五颜六色的塑料积木哗啦啦地落在橡胶底面上,和刚才他踢翻的自己的积木块混在一起。黛安娜咧开嘴,整张脸皱起来,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显示她不是在笑,是在哭。 好有趣。她哭了,他把她弄哭了,两件事同等有趣,迭在一起就是有趣加倍。可是有人中断了他看黛安娜哭——艾达几乎是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拖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艾达完全挡住了他和黛安娜,而且按住他的肩膀,不许他躲开她的阻挡。 他只好看向艾达。她看起来好暗,影子把她的脸遮住了。她开始说话。他知道,当艾达用这种表情,这种姿态,这种语气对他说话时,意味着,艾达生气了。 艾达告诉他,因为他刚才不友善的行为,所以现在,他只能一直在旁边看着,不许玩。 他好生气!他开始大声尖叫。但是艾达不为所动。艾达告诉他,在这个角落呆着。然后艾达站起来,回到黛安娜身边,安慰黛安娜,帮她把积木重新搭回刚才的模样,夸奖她,告诉她弗伊布斯对自己的错误屡教不改,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很快就喊累了。他看了她们一会,决定转过身,背对着她们。这样他就看不到黛安娜玩而被提醒自己玩不了啦! 他去抓墙壁上的橡胶。他感到尝试摧毁橡胶比搭积木更有趣。他玩的正起劲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他的名字,让他转回来和他说话。他恋恋不舍地放弃被他抓出划痕的橡胶,转回去面对朱利亚斯。 你把黛安娜弄哭了,弗伊布斯。朱利亚斯对他说。 是的!他挺起胸膛,非常高兴地回答。 朱利亚斯仍然在笑,但他的笑容和他赞赏时候的笑容不太一样。他知道朱利亚斯这样笑意味着他要批评他。 这是错的,弗伊布斯,你不可以让黛安娜哭。朱利亚斯说。 为什么?他问。 因为她将来是你的向导,你的妻子,你生命的另一半。朱利亚斯说。 他无法理解他。向导、妻子、生命中的另一半这些概念对当时的他来说,太抽象了。 我不理解!他大声说。他这样说,大人就会重新解释他们刚才的话。 朱利亚斯叹了口气。 因为如果你喜欢让人哭,你会为此被人们讨厌、排挤,我们也会为此惩罚你,直到你停止这样的行为。所以,不要再惹哭黛安娜了,弗伊布斯。 朱利亚斯只是在复述他经历的事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为什么。 我不懂!他大声说。 朱利亚斯摘下眼镜,开始揉眉心。这时候,艾达的声音从朱利亚斯身后传过来: 因为你让黛安娜哭,有一天,黛安娜也会让你哭!如果你不想有一天被黛安娜惹哭,弗伊布斯,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惹哭黛安娜! 他咧开嘴。他对被朱利亚斯挡住的,他完全看不见的艾达说: 我很乐意让黛安娜惹哭我! * 弗伊布斯醒了。寂静,黑暗。他拨开眼罩,撕开黑暗。雷古拉和罗莎琳德还坐在他对面,和他睡着前不一样的是,罗莎琳德睡着了,而雷古拉正在用手提电脑写什么东西。向导没有抬眼看他,不过她的猫优雅地立在椅背顶端,盯着他。 弗伊布斯转头探身,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黛安娜。黛安娜嘴巴一开一合,显然赫尔海姆和她的谈话还没结束。 年轻的哨兵回身。他想伸懒腰,但他怕把静音耳罩弄掉。他扭头看向舷窗外。飞机起飞时,天是一片深蓝色的夜幕,现在,天边能看到一条金色的长带。他盯着曙色出神。 他在训练开始后一周到达,在训练结束前一周离开。他没有参加那个模拟的首席决斗,那号称是这群哨兵少有的可以和别的塔区的S级哨兵比赛并排名的机会了,但是他和黛安娜与基地的总教官和雷古拉,在那将要进行决斗比赛的地方,进行了一场友好切磋——公开的切磋。那些哨兵和他们的向导在场地边旁观。 然后,他们就走了。不存在的人们,不存在了。 炫耀。他登上飞机,从迎接他的赫尔海姆脸上的表情领悟到这个事实。让他去这个基地,不是让他去学习的。他是去替公海向哨塔,向兰卡,炫耀成果的。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看到雷古拉叫醒了罗莎琳德。他从罗莎琳德睁开眼睛后下意识流露出的极度紧张的表情中,得知了他旁边坐下的是谁。他摘下耳罩,有声世界回来了。女士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停在黛安娜那里。雷古拉温柔地告诉黛安娜,她可以先好好睡一觉。她给她戴上耳罩。 “所以,弗伊布斯,”朱利亚斯·赫尔海姆说,“现在,我们聊聊?” 这语气,好像要是他不想聊就可以不聊似的。 “好啊。”弗伊布斯说,“我的成绩怎么样?” “非常好,弗伊布斯。你令所有人惊艳。”赫尔海姆告诉他,“虽然从绝对数值看,你并不是最强,可考虑你的年纪——所有人都相信,再过几年,你将会是兰卡最强的哨兵。也许能成为联盟最强的哨兵也说不定呢。” “没有‘也许’,我一定会是。”弗伊布斯说。 “等你结合后,”赫尔海姆说,“我相信,你一定会是。” 哦,结合。他知道赫尔海姆要把话题引向哪了。结合,爱。他告诉黛安娜的那些话,黛安娜一定转述给赫尔海姆了。他不会爱黛安娜,但他会和她结合。但公海的博士们暂时不会满意,因为他们想要完美,而现在弗伊布斯唯一的不完美就是,他不爱黛安娜。 “不过现在让我们先放一放这个话题。”赫尔海姆,出乎弗伊布斯意料,这样说道,“我有一些问题,希望你诚实地回答我。” 弗伊布斯点点头:“好的,赫尔海姆。” “你喜欢这个训练基地吗,弗伊布斯?” 啊,好难回答的问题。 “基本不喜欢,”少年说,“也有一些喜欢的地方。”接着,他一边回忆,一边细说。对他不喜欢的地方进行概括,因为太多了;对他喜欢的地方稍加详述,毕竟不多。他没有说他最讨厌的点和最喜欢的点。隐瞒不算不诚实,而且如果博士追问,他也不会隐瞒。 博士没有追问。博士认真听着,点点头,然后问他:“那么,你觉得你在这里交到朋友了吗?” “交到了。”弗伊布斯脑海里划过一串电话号码。他告诉博士:“七号,十四号,十七号,三十三号,三十六号,五十一号,六十三号,八十九号,九十号,九十八号。” “还挺多的。”赫尔海姆失笑。 “他们都对我有过友好的表示。”弗伊布斯说。 “有友好的表示不一定是朋友啊,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耸耸肩。 “不到六个月,不可能交到真正靠得住的朋友。” “哦,你觉得他们一个也靠不住吗?” “当然。” “很好,弗伊布斯。”博士说,“来之前,我接到一条消息说,这期集训开始前,有三个机构预先听到了风声,知道总塔第九区临时补充了一个S级哨兵去集训,所以在他们自己属下的新晋S级哨兵出发前,他们给他们派了任务——接近你,探问你的情报,任何情报。” 赫尔海姆问他:“告诉我,你觉得那三个哨兵是谁?” 弗伊布斯一动不动地看着赫尔海姆的眼睛。 “七十七号,乔治·高斯,”他回答,“在所有人都明白我不能回答那些问题后,他还是会尝试直接提问或者诱导话题。他最明显。” 博士点点头。 “六号,罗克伊·班克,”略加思索后他给出第二个答案,“他不探问,但对抗性项目里,他不止一次找机会和我对上,哪怕我的成绩远远不如他。” 博士笑了一下。这次没点头,而是问: “那么,最难的最后一个?” 是的,最后一个很难。剩下的哨兵们对他的好奇和探究看起来都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训练中生活中和他有接触是随机分配无意如此的。在正常里尽力寻找不正常,就会觉得哪个都不正常。弗伊布斯尽力思考,寻找佐证,互相比对。比对来比对去,他把嫌疑锁定在两个人身上,这两个人他实在比对不出来,究竟谁更可能是怀着目的接近他。 “七号,索尔·卡斯特,”他选择说出这个名字,“他一直在对我表示友好和尊重,在别人叫我‘妈咪的小男孩’时,他叫我‘玛里希’,最先表现出认可我的模样。” “很有意思,弗伊布斯,”博士说,“你刚才犹豫了很久,另一个名字是谁?” “九十八号,尤利安·米歇尔。” “是什么让你选择了卡斯特而不是米歇尔?” “米歇尔太有个性了,”弗伊布斯回答,“我感觉,一个让人放心的,执行情报任务的哨兵,不该是他这种模样。如果他的长官派给他这样的任务……我质疑那个人的经验和智力。” 博士发出一串笑声。 “不错的推理,弗伊布斯,”赫尔海姆说,“我本来以为,你是因为和米歇尔成为了朋友,不愿意怀疑他呢。” “他不是我的朋友。” “他愿意把电话号码报给你,你愿意告诉他你会联系他,已经算是朋友啦,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放在腿上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裤子。 “我不会联系他。”他说,“那是因为戴维特,他说我应该尽量交个朋友,我想回去向他炫耀。” 博士做了个放轻松的手势。 “没什么,弗伊布斯。等你拥有自己的手机和电话号码后,遵守保密条款的前提下,你想联系谁都无所谓。” 弗伊布斯告诉自己,放松,慢慢松开手,表现得无所谓一点。 “不过我想提醒你的是,男孩,别从外表断定一个人。你知道尤利安·米歇尔在你这个年纪就杀过人了吗?” 博士审视着他的表情,笑着,点点头:“你难以想象,对吧?” 他拿出一个阅读器,递给他。屏幕上显示出一份报告。弗伊布斯放大,那是一个向导做出的特别事件报告,具体内容是……她在给一个新觉醒的少年疏导时,发现了他觉醒时造成的死亡事件的真相。那不是意外,他故意杀了他们,然后对前来救援的哨兵和向导撒谎,告诉他们,他不能控制自己的精神冲击…… “那是十年前的新闻,还挺轰动的,我都听说过,”赫尔海姆说,“被长期欺凌的少年在又一次被欺负时觉醒成为哨兵,觉醒时的精神力几乎接近A级,因为不明白自己掌握了怎样的力量,反抗时用了太强的精神冲击,五个同学当场死去。无法责怪这个可怜的孩子,嗯?” “这是——” “是机密,记得替米歇尔保密,不要说给任何人知道哦。”赫尔海姆从弗伊布斯手里拿走了阅读器,“哎,弗伊布斯,米歇尔所在的哨塔非常珍惜这个精神力资质杰出的天才少年。一方面教育他,让他明白他的错误,哨兵的天赋不是这样利用的,反击和报复都应该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另一方面,他们让一切成为秘密,审判和惩处都低调进行,后来还把所有档案封存。他的前途本来是很好的,可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你明明已经知道我和他发生过的所有对话。弗伊布斯心想。 不过他回答了赫尔海姆:“他对做哨兵不感兴趣,只对读书感兴趣。” 赫尔海姆摇摇头。 “男孩,真正让塔感到失望的是,他对结合不感兴趣——他不想与向导结合。他在大学读书,很少出任务,从来没做过一线,精神负担不大,于是他就有意把自己的疏导频率压得极低,并且推掉每一次媒人的联谊会邀请。强制结合的年限邻近,他开始给哨塔写一些可笑的申请书,希望能免除对他强制匹配的要求——他编了一个故事,一个已经有哨兵的向导,他拒绝透露那个向导的名字,声称不想给她带来麻烦。” 赫尔海姆轻蔑地笑笑。 “不存在那么一个向导。他抗拒结合的真正原因是十四岁觉醒后的那次疏导,向导把他成功瞒天过海的杀人真相轻易揭露了出来。他抵触在身边安插这样一个心灵密探。” 汗毛倒竖的感觉窜过弗伊布斯的后背。 博士的眼睛透过镜片注视他,仿佛不需要向导的天赋也能看到他此刻的情绪。博士对他微笑,没有在抓住他的情绪后追问他。博士无言地告诉他,这一次,这个问题,他先被放过了。 “那么,你相信过他那个三角恋故事吗,弗伊布斯?” “呃,我……” “没关系,弗伊布斯,你才十四岁。” “……是的,我相信过。但是我认为,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需要我花很多精力来思考它是否是一个谎言。” “但你下意识选择了相信,对吗,弗伊布斯?” “……对。” “欢迎来到第九区之外的世界,弗伊布斯。”博士宣布,“在第九区,你提问,我们根据你的情况,考虑着你的心理发展的程度,把真理以我们认为的最合适你理解的方式传达给你。但是在第九区之外,就不是这样了。在外面,人们彼此传达着谎言,传达着谬误,传达着上一分钟刚编好的故事。非常非常罕见的情况下,他们才传达一点浅薄的真理。” “我明白了,”弗伊布斯坐的很端正,把腰背挺得很直,“只有你们是可信的,他们都是不可信的。” 博士伸出食指,左右摇晃。 “不对,弗伊布斯,”朱利亚斯告诉他,“真理之所以是真理,并不因为它从谁人口中说出。真理之所以是真理,是因为,它经得起推敲,经得起检验,经得起时间的锤炼。如果真理经不起这些,她也就不值得我们追随她。” 弗伊布斯失语了好一会。 “所以,”少年说,“我可以质疑你们的话?” “不够,弗伊布斯,”朱利亚斯回答,“质疑是开始,验证是过程,找到真理并抓住她,是结果。我希望你走到结果,而不是停驻于开始。” 而男人神采奕奕的双眼中有这样的讯息:他自信着,他所掌握的是真理,经得起质疑,经得起验证,最终男孩兜兜转转,只会抓住他本就告诉过他的结果。 “……我明白了,朱利亚斯。” “弗伊布斯,我是科学家,”朱利亚斯说,“科学就是,摒弃错的,找到对的。你自己发展出的一些理论,我很欣赏。但它值不值得我接受它,就要看实验结果了。如果最后的结果是,真理女神垂青的是你,那么,我就会摒弃我之前所有错误的理论,接受你提出的所有正确的理论,并且,由衷为你感到骄傲,孩子。” 他在说谎。他是朱利亚斯·赫尔海姆。弗伊布斯早就懂了,博士不可质疑。 可是,一丝雀跃划过心头。兴奋感,激动。被承认,被正视的快乐。渴望,野心。想赢,想让别人输。想要让这个一直在为他自己骄傲的成年人,放弃他的骄傲。 “我懂了,朱利亚斯。”弗伊布斯说。 博士看起来很满意。他接下来告诉弗伊布斯:“下飞机后,我要带你去执行你的第一个任务,希望你能顺利完成,弗伊布斯。这是任务资料,你可以先看看。” 他按了几下阅读器上的按键,把阅读器又递给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接过阅读器,米歇尔被封存的档案中的一页资料已经消失,或许是已被删除。但是年轻的哨兵没有立刻投入进他期待已久的任务,而是又看向博士。 “我还有个问题,”他问博士,“米歇尔是不是第三个人?” 博士笑了。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弗伊布斯。我没有拿到准确情报告诉我那三个人的名字。也许有一天,你可以自己向米歇尔验证。” 弗伊布斯耸耸肩,视线移到阅读器上。 “九十八号太逊了,”他说,“将来对我毫无用处,我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 不要错过 在“岸边”,有一次,教官把他们带到一个地下全息训练室。第九区有很多全息训练室,但弗伊布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全息训练室,非常大,并且四面都是投影仪,设备一打开,喔,以假乱真。 那次训练是非常简单,非常基础的射击训练。非实弹,模拟枪。 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哨兵在第一次测试时没能达到他们原本的水平。非常非常逼真到完全会让你感觉这就是真的的全息投影里出现的靶子是,没有任何武装的,看起来就是平民的,普通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哭泣着,尖叫着,哀求着。 不是所有靶子都必须击中。没有进行攻击的平民不可以射击,然而,想要攻击的人可不会一上来就摆明出一副攻击的态度。 在所有尖叫着对生命的渴望的人中,杀掉一切可能会杀掉你和你的队友的人。错杀是允许的,因为你穿着制服,你出现的那一刻,守法的公民应该自觉地举起手,不再轻举妄动,努力向你证明他们没有威胁,而不是你去努力识别他们其实无辜。比起错杀,不被允许的是错过。 弗伊布斯没有错过任何一个。 他换弹夹。房间里已经没有别的人声。他对地上的尸体补枪,一发在额头,一发在胸口。装了消音器的枪声只有哨兵才能留意到,而这座城市,基本没有哨兵。 到达此地前,他已经详细阅读了任务资料。但是来到指挥中心后,对面的人还是抓着他又说了一大堆他已经知道的事。无非就是——目标非常危险,他执行任务时要绝对小心谨慎,在潜入目标的住所和目标遭遇后不能有任何犹豫;目标恶贯满盈,长期严重违反药品管控条例,靠非法产业获得的巨额资产雇佣叛逃哨兵向导保镖逍遥法外至今;目标罪有应得,七年前他被逮捕,并没有被叛死刑,而是二十五年的监禁,但他雇佣的保镖协助他越狱,那起越狱事件造成了该监狱一名哨兵守卫的死亡和数目普通守卫的残疾。 说来说去就是,这帮人不信任他的能力,觉得他执行不了这样的任务——暗杀,并且,清除在场所有目击者,如果不幸他们存在的话。 他一边补枪,一边向指挥中心汇报。名字,清除;名字,清除;名字,清除。有两个人不知道名字。目击者一号,清除;目击者二号,清除。从他通过通风系统出乎意料地出现在这个房间,到五个人确认死亡,大概过去了有三分钟。他告诉指挥中心:完成。指挥中心告诉他:出口安全,现在撤回。 不到十秒,他就会从这个房间消失,然而,那串脚步声接近得很快。所以弗伊布斯抓住绳索的同时,掏出枪对着门口。 门被推开。他没有扣扳机。 “爸爸……海莉丝阿姨……不……” 那是个看起来几乎和他一样高的少年,也是深棕色的头发,眼睛不是绿的,是灰蓝色。这双灰蓝色的眼睛四下乱颤,把房间里的每一具尸体都看过一遍后,对上哨兵的绿眼睛。少年失去力气一般坐在地上。他睡衣下的身体看起来比弗伊布斯瘦削多了,白皙多了,一看就是从来没接受过什么训练。 “C01,开枪。”耳麦里的声音紧张起来。 弗伊布斯看着这个陌生的少年,仍旧没开枪。那个少年身上隐隐浮现出什么东西,一个动物的雏形,一些发光的影子。精神的力量正试图从这颗受创的心中出来,到这个物质世界里来,对它做出点影响。少年张开嘴,将要开始尖叫。既是发出声音,也是发出精神冲击。他将觉醒。 “C01,你在犹豫什么——” 啪,啪。装了消音器的枪声并不响亮,却也清楚。一枪在眉心,一枪在心脏。 “报告B01,目击者三号,清除。”弗伊布斯说,接着离开了这个房间。一切顺利,他坐上接应的汽车。这条路黑漆漆的,车窗外要过好久才能经过路灯。 司机没有和他搭话,一路上,他只接到了耳麦里传来的一个问题,是赫尔海姆的声音: “弗伊布斯,你刚才为什么犹豫?” “我好奇,”他回答,“他究竟会觉醒成哨兵还是向导。” 耳麦里,背景音中传来零零落落的笑声。 “那你为什么没等下去呢?” “他太吵了,影响任务。算了。” “很好,弗伊布斯,”博士说,“永远记住,任务是第一位。” 任务是第一位,这也是公海的教官们反复对他强调的。有一天他在模拟真人影像的射击训练结束后,问他那位长期教官:杀真人是什么感觉? 很糟。那位老师回答他。第一次最糟,第一次往往需要很长时间来恢复。 他便对他说:我一定不需要很长时间。 他的老师就笑着摇摇头,告诉他:花时间平复夺走生命带来的阵痛,不是一件丢脸的事,男孩。感到痛苦,不意味着弱小;感到痛苦,却不畏惧痛苦,继续往前走下去,才是强大的表现。如果有一天,你执行了那种任务,感觉很糟糕,千万记住——不要在执行任务时怀疑自己,更不要质疑任务本身。执行,完成,回来。回来后,有许许多多人会为你提供帮助,疗愈你遭受的所有创伤。 汽车没有带他回到那个临时指挥中心,而是回到了黛安娜她们呆的安全屋。雷古拉把他领进去,告诉他洗完澡去二楼的房间睡觉,记得动作轻一点,黛安娜也在那个房间,她已经睡了。 他脱下了溅到血渍的衣服,洗了澡,擦干自己,换上另一套给他准备好的睡衣。这套睡衣和那个死去的少年穿的睡衣完全不像。他甩甩头,似乎是试图把无谓的思绪甩出脑海。他走进二楼的房间。 在昏暗的夜色里,弗伊布斯看到黛安娜没有睡,睁着眼睛,看着他。 这里有两张单人床。少年犹豫了一下,没有去那张显然是为他准备的床。他坐在黛安娜床边,握住她的手。一个联结悄悄形成。 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黛安娜,你为什么没有睡觉? 我刚才感觉到了一种感觉,醒来了。 是什么感觉? 我说不出来……弗伊布斯,你去执行了什么任务? 他可以不说。他最好不说。任务信息最好不要对无关人员提起。对自己的向导,有一定豁免权,但最完美的还是,一个字也不提。 我去杀人了。弗伊布斯告诉黛安娜。接着他听见,黛安娜的心跳变快了一些。同理心,弗伊布斯知道,黛安娜比他有同理心,现在黛安娜在同情被他杀掉的不知名的人。有一点不明原因的低落和沮丧浮现在他心头。 黛安娜的心声划开这点负面情绪,出现在他心头。 哦,这样啊……雷古拉告诉我,也许你回来会需要疏导,如果你向我提出,我可以给你疏导。你需要疏导吗,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感到厌恶。一个心灵密探,一个把她翻找出的所有情绪泄露出去的告密者。第一次杀人后的感觉是什么?不,我没有太多感觉。我不觉得糟糕,更没有痛苦。因为死的是别人。我为自己完美地执行了第一次任务感到满意。 我不需要疏导。他告诉黛安娜,然后切断了联结。切断联结的感觉比杀人的感觉鲜明多了,让他觉得糟糕多了。他清除的六条性命属于六个他不认识的人,而他清除的联结,属于他认识十四年的黛安娜。他松开手,站起来。 “弗伊布斯……”黛安娜坐起来,叫住了他,“罗莎琳德说,你可能需要的是我抱抱你……你需要吗?” 他回过头。月色里,她浅色的头发和浅色的眼睛比阳光下更显眼,就像它们是会发光的。 他想继续告诉她,他不需要。 黛安娜没有等来他的回答。可是,黛安娜是向导,向导可以直接看透心灵。黛安娜比别的向导能看他看得更多,更透,哪怕她才十四岁,而且还没有和他结合。 “好的,弗伊布斯。”黛安娜说。 她起身跪在床上,张开手臂。 弗伊布斯转过身,也张开手臂。拥抱的感觉很好。 生命的谜 贝罗娜站在他面前,手掌比着自己的头顶,接着平移。她的手掌大概在弗伊布斯胸骨柄的位置。 “可恶!”哨兵说,“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你很快会追上他的,贝罗娜。”她的向导说。 “她才不会追上我,马库斯,”弗伊布斯得意地说,“她是女孩,我是男孩。就算她和我同龄,她也不会高过我。” 他发现这句话对贝罗娜造成了远超他估计的打击效果,女孩的眼圈居然一下子红了。奇怪,他心想,贝罗娜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 “啊,弗伊布斯……”黛安娜过来拉住他的手。她告诉他:贝罗娜知道了一件事……她永远不能像你一样去S级哨兵训练营受训…… 弗伊布斯诧异地看向黛安娜。贝罗娜比他小了一岁多,但觉醒成为哨兵只比他晚几个月。贝罗娜的基因组合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个优秀的向导,听力甚至有相当严重的缺陷。她觉醒成为哨兵,当然怎么也追不上从一开始基因组合就是向着最好的哨兵设计的弗伊布斯。不过,他们的制造者们一直鼓励她去追,并且,时刻用她提醒弗伊布斯,贝罗娜并不比你差多少,如果你稍加懈怠,哪怕你是完美的一百,你也会被不够完美的九十六超越。 他在大半年以前精神力突破到S级,不满十四岁。贝罗娜看起来十四岁以前晋升S级无望,但是十五岁之前突破到S级,还是十拿九稳的。 她为什么去不了?她虽然是不够完美的“弗伊布斯”,但她是和“弗伊布斯”差距最小的贝罗娜。赫尔海姆为什么不想去炫耀她? 他正在头脑里飞速思考的时候,黛安娜思维迟缓的心声慢慢流淌进他的脑海里: ……因为,她是女孩,S级哨兵训练营不接受女哨兵。 确实哦,他没在岸边看见过女哨兵,连教官队伍里都没有女哨兵。那里的女性只有女向导和女医生。 贝罗娜似乎看出黛安娜和他说了什么,表情里的受伤霎时变成了恼怒。 “别以为我会就此认输!就算我去不了——我也不会被你甩远的!”黑头发的哨兵对他说,“戴维斯告诉我,那个基地教的所有技巧,他都会教给我!” “那里确实没教什么新鲜东西,”弗伊布斯说,“除了去晒黑了点,得不到什么。”晒黑是马库斯一见到他后脱口而出的话。 贝罗娜露出一副非常诧异的模样。弗伊布斯意识到,他原来不会说这种话。原来,像贝罗娜刚刚那样说,他就会告诉她:戴维斯是在安慰你,有些东西只有去了才知道,而你就是去不了去不了因为你是女哨兵去不了哈哈哈。 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改变,以及这种改变可能是在岸边的半年集训带来的,让他感到些许不自在。他决定转移话题。 “达芙妮和奥瑞恩怎么还没到?”他扭头看向自动门,“他们不是经常最先到吗?” 达芙妮在做手术。黛安娜告诉他。 “达芙妮训练时受伤了?”他问。 不,弗伊布斯,她在进行一个复杂的治疗,如果成功,她就有能力说话了。 “达芙妮学说话去了!”贝罗娜说,“等你再见到她,当心点,弗伊布斯,她可以靠自己而不是非得靠奥瑞恩转述就能骂你了!” 弗伊布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好烦人。他们干嘛治她?一开始不是有意把她的基因设计成让她说不了话的模样的吗? “那奥瑞恩学什么去了?”他问。他感觉半年不见,这里变化还挺大。说起来,以前公海不会让这些小哨兵和小向导在没有研究员或者教官看管的情况下呆这么久的。 奥瑞恩去陪达芙妮了。黛安娜说。 哈?什么意思?做手术需要陪吗? 他没有掩饰他的困惑,于是旁边的马库斯开口说:“奥瑞恩担心达芙妮。”贝罗娜的向导过来抓住弗伊布斯的另一只手,他的心声出现在弗伊布斯的脑海里:那好像是一个很复杂,有一定危险性的治疗方案,有好几台大手术,全身麻醉。奥瑞恩害怕得无法进行任何训练,所以博士就让他去陪达芙妮了。 弗伊布斯知道后心想:奥瑞恩果然好弱啊,这有什么值得害怕的。接着他又想:如果让奥瑞恩去那个基地接受训练,奥瑞恩一定第一天就哭着要求回来找达芙妮吧。 贝罗娜抱起手臂,冷傲地哼了一声。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对自己的向导不屑一顾!”她对他说。 “啊……贝罗娜……”黛安娜笑笑,“也没有到‘不屑一顾’这种程度吧……” “弗伊布斯,不爱自己向导的哨兵就是一个不合格的哨兵!”贝罗娜却没有理会黛安娜,继续说。 弗伊布斯听见马库斯在他心里说:她说的没错,弗伊布斯,你对黛安娜太—— 他甩开他的手。 “你又不是哨兵,马库斯,少来指教我。”他对他说,然后他转向贝罗娜,“等你什么时候强过我,你再来评断我是不是‘不合格’,贝罗娜。” 不需要情商来判断,这是一个在课程里被教授的知识,如果你当着一个哨兵的面,粗鲁地对待他的向导,并且挑衅他本人,你就会得到这种结果: 黑发哨兵的精神体一下子跃出来。 “想打架吗,弗伊布斯?”她和她的黑蛇一起瞪着弗伊布斯。 现在,这里正好没有大人,就算正有教官站在门外随时准备冲进来,趁他们冲进来拉住他和贝罗娜前的这点时间,也足够他和贝罗娜打一架,而他会赢。以前他就会赢,一直都是他赢。 弗伊布斯感觉黛安娜攥紧了他的手。 不要打,弗伊布斯。她说。 当然,他不会打。这应该是一个测试,测试他是否遵守纪律。 “我现在是S级,”他对贝罗娜说,“我不和A级打。” 马库斯长舒一口气,踏出一步,挡在他们中间。向导拍拍贝罗娜的肩膀,又抱抱她。 “弗伊布斯,”贝罗娜收回了她的蛇,攥住了她的向导的手,“我比你强。将来,你会比我弱。你才是那个不够完美的哨兵——你完全不懂爱。” * 一个哨兵是否合格,是否优秀,决定权不在贝罗娜。从弗伊布斯得到的奖励和待遇来看,第九区认为弗伊布斯合格且优秀。 有一天,博士带他离开第九区,去参加一个宴会。那里大部分是哨兵向导,少部分是普通人,大部分是年长的人,少部分是年轻的人。那里很无聊,需要弗伊布斯说话的时候不多,年轻的哨兵大部分时间都在走神,试图从宴会厅现场演奏的乐手的乐声里分辨他们动作时礼服布料摩擦的声音,或者从空气里轻微的味道判断菜品(因为这里有很多哨兵,菜品味道都很淡,很考验嗅觉)。 大人们的聊天都不值得听。每一个过来和赫尔海姆攀谈的人都是差不多的流程,首先夸奖一下弗伊布斯,然后恭维一下赫尔海姆,最后展望一下他们和博士合作的美好前景,唯一一次弗伊布斯回神是因为他看见了他的一位长期教官——戴维斯跟在一个人身边。不过戴维斯和他一样,没说太多话,主要是戴维斯旁边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哨兵和弗伊布斯旁边的赫尔海姆在说话。弗伊布斯看着戴维斯,他的老师歪歪头,眨眨眼睛,对他笑笑。他回第九区到现在还没见过戴维斯,其他教官说戴维斯目前有别的任务抽不开空来第九区给这些孩子授课。不能亲自告诉戴维斯他完成了他给他的那个目标的消息,弗伊布斯是有点遗憾的。 没过太久,戴维斯跟随的那个哨兵结束了和博士的谈话。从头到尾,弗伊布斯和戴维斯说的话只是,他们在恭维彼此,戴维斯是他最喜欢的教官吗?是的,因为戴维斯是教官中最强的。哈哈,弗伊布斯也是他教过的最好的学生。弗伊布斯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具备一个优秀哨兵应有的一切素养。 戴维斯说他相信弗伊布斯将来会超越他。 回去的路上,赫尔海姆告诉弗伊布斯,戴维斯旁边那个人就是总塔的指挥官。赢得长官的欣赏能帮助哨兵在精神力之外的领域得到晋升,而目前,赫尔海姆说他确信,弗伊布斯赢得了多位长官的欣赏。 博士问他有什么感受。 “挺无聊的。”弗伊布斯诚实地回答博士。 博士笑了。 “这可是使你拥有社会地位的至关重要的第一步啊,弗伊布斯。” 是的,他知道这个宴会里大概都是些什么人,他被带来参加这个宴会有什么内涵,对他有什么好处,毕竟他不是白痴。 “我不是说我不想来,我很感激你带我来,赫尔海姆,”他说,“但你问的是感受,而我的感受就是这样。” 成为最优秀的哨兵的所有光辉灿烂的一切,实现的过程是这样琐碎卑微。 “这就是社会运行的方式,”博士说,“就像造成不适的训练,就像突破极限的测试,就像——”赫尔海姆轻笑一声,“就像服用钝化剂。很讨厌事情,但是必须做,因为你可以利用它们带来的好处,完成你的目标——做你想做的事,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 这是一套翻来覆去,用不同的语句,一直不断地重复给他的道理。他早就明白了!不需要大人们一再讲授了!弗伊布斯抱起手臂。今天,腻烦之余,他却突然有了点前所未有的想法。他看向博士。 “你想做的事,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赫尔海姆?”他问。问出来后,他自己立刻回答了自己:博士想做的事,当然就是研究咯,博士想得到的东西,当然就是最完美的实验成果咯! 他看到博士愣了一下,好像博士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他问这个问题。难以置信——博士一向是,什么都超不过他预料的样子。 “你成长了,弗伊布斯。”赫尔海姆说。可是弗伊布斯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哪个方面成长了什么。 博士没有解释。他回答弗伊布斯的问题: “我想做的事,就是我在第九区做的所有项目,和将要做的所有项目——揭开哨兵向导的生命奥秘,揭开所有我没有答案的关于生命本身的谜题。” 年轻的哨兵心想:这话浓缩一下大意,就和他猜的一样嘛! 他等博士继续用很多恢弘的词来阐释他刚才猜的第二个答案,成果。 “我想要得到的东西,哈哈,男孩,”博士揉揉他的头发,“是爱。”然后博士笑了,笑得像一声叹息,“我得到过,后来失去了,后来又得到,后来又失去,后来……后来我遇到了最让我珍惜的那一份爱,可最后,我自己放弃了她。” 弗伊布斯感觉迷惑。 “我不理解,赫尔海姆,”他说,“你说这个项目的核心是爱,你一直希望我爱黛安娜,但是你明明自己就……那你为什么坚持觉得我应该爱黛安娜?” 赫尔海姆微微一笑。 “不理解就不理解吧,男孩。生命最让我着迷的就是,有些问题,我说不出它的答案。” * 身体不适 弗伊布斯听见黛安娜在卫生间门口叫他的名字。白痴!他在心里疯狂发泄着自己的怒气。白痴别喊了别喊了别喊了! 大概是感知到了他的情绪,笨蛋不喊了。年轻的哨兵于是继续他的正念练习,试图清空思绪。 他目前遇到的情况,两年前上生理课他学过,当时的授课老师是理查德。理查德说你们这些男孩进入青春期后激素水平变化带来身体上的各种变化有这个那个那个这个…… 好吧,勃起。弗伊布斯现在勃起了。 理查德说,不用觉得自责哦男孩们,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青春期的男孩就是容易勃起,因为性刺激勃起,因为间接性刺激勃起,甚至可能只是因为脑海里的性联想,就…… 弗伊布斯讨厌那个报刊亭的店主,为什么要把成人杂志挂在他能看到的地方!他也讨厌那个杂志的主编和摄影师,为什么让模特穿成那样拍成照片弄成封面!那是什么审美啊——让一个金发蓝眼睛的模特穿着宽大的黑色T恤衫——难道他们觉得那很好看,很有吸引力,会提高这本破杂志的销量? 不!它只是在那里冷冷清清地摆着,无人问津,让弗伊布斯看到,勾起了他的某种联想…… 放空思绪,弗伊布斯命令自己。但是……那个模特,有和黛安娜一模一样的浅金色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肤,而且还穿着和黛安娜最近很喜欢穿的那件体恤衫很像的黑色的体恤衫…… 放空,放空…… ……那件T恤撩起来,她用牙咬着布料,露出平坦的小腹和若隐若现的乳房…… 放空!他去年自由活动时间里瞟到成人杂志封面时可没有任何联想!他甚至没多留意!回到那个状态去! ……黛安娜—— 够了!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快软下去软下去软下去! 他终于感到那个部位的充血开始缓慢地消退,然而这时候,他的手机震了一下。 这部手机是他顺利完成五次任务后赫尔海姆送给他的奖励,并不是一部真正的手机,无法和内置通讯录以外的对象联系。到目前为止,使用这个手机和他联系的只有黛安娜。 [D:你身体不舒服吗,弗伊布斯?] 这只是一行字,显示在电子屏幕上,看不见人影,听不见声音。然而弗伊布斯却感觉自己立刻想象出黛安娜打字的模样,并且,他想象出了黛安娜用她那种一听就很不聪明的迟缓的语调对他说出了这句话。 为什么?弗伊布斯不懂。这不是直接性刺激,也不是间接性刺激。这种联想也完全和性无关。到底为什么? 他功亏一篑了!他感觉自己更硬了! [:再等我一会。] 他迅速发完这条短信,飞快地把手机塞回上衣口袋,好像手机多在手里拿会,他的思绪就会被联想挤满。重新来,正念。回忆一下艾达当初怎么教他的。回忆里,黛安娜就在旁边…… 正念!放空!不要思考!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感官上! ……好胀……好想把手—— 声音!集中在声音!不要集中在感觉! 好耶,他的注意力成功转移。这里是公共卫生间,很嘈杂。小便池有一个男人正在小便,外面的洗手池有一个人正在洗手,还有一个人在走来走去……黛安娜在走来走去……黛安娜拿出手机,手臂的皮肤和T恤的布料相摩擦,每次按动按键时,指甲敲击按键会发出轻微的响声,然后那种轻微的响声几乎一瞬间就会被按键音盖过去。他能凭按键音推测出她在打什么: 弗伊布斯 你 还要 多久 ? 他的手机震了。 弗伊布斯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了自己勃起的阴茎,一种诱惑他的快慰正从他手指挤压的部位传过来,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感觉,非常非常的……危险。 他触电似的立刻放开那个部位。刚刚躲进这个隔间时,他还想着要是转移注意力花费的时间会很久的话,他干脆试着直接手淫一下,射精不就能软下来了吗?此刻,他意识到,他不能。他会神游的,因为他此前从来没经历过性高潮,没有向导陪同他第一次一定会神游的!啊!他恨青春期少年的生理反应,恨哨兵独有的生理机制!他恨他听到了黛安娜因为没得到他的回复又开始打字。他掏出手机。也许他此刻的情绪和行为可以称为,迁怒。 [:闭嘴!] 他听见黛安娜在用指甲轻轻刮手机按键。她删掉了刚刚打出来的“弗伊布斯”,然后继续按动按键: 我 去 冰淇淋店 等你 。 她走了。谢天谢地,他听不到她制造的响动了。 黛安娜走出他的听觉能捕捉到的范围后,弗伊布斯发现一个悲惨的现实:他没有要软的迹象。 * 弗伊布斯拉开黛安娜对面的椅子坐下。黛安娜撑着下巴,咬着勺子。弗伊布斯控制住自己不要去看黛安娜的脸,也不要去做任何联想,就像他在好不容易充血消退后出来找她前,反复练习的那样。很好,他此刻心情平静,那个之前莫名其妙兴奋充血的地方没有再次莫名其妙兴奋充血。 黛安娜突然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 你去悄悄做什么了吗? 好烦。好麻烦!他真想对她说:是的我这么长时间是去悄悄做了什么,不想告诉你,你别问了。就这样搪塞过去多好!但是测谎仪能轻易看穿他在说谎。 “别管我。”他对她说。 黛安娜于是把手移开了。她把冰淇淋杯推到他那边。 “新出的口味,我给你留了一口,可你就是不来。已经化了。” 她同时把她刚刚咬了半天的勺子递给他—— 啊!什么也不要联想!正念!该死的! 黛安娜动作一顿。 “你怎么了,弗伊布斯?” “我什么问题也没有,不要再问了!”弗伊布斯烦躁地说。他没有接勺子,端起杯子。化掉的冰淇淋流过舌头。他觉得吃起来和之前那些冰淇淋差不多,虽然香精不一样了,可甜度都是一样,单从弗伊布斯的感觉来说,它不能被称为“新口味”。 他放下玻璃杯,问黛安娜:“它好吃吗?” “比原来的几种口味都好吃。”黛安娜没有看他,盯着手里的勺子回答说。 好的,他记下了,这个味道是比之前那几种“好吃”。 “弗伊布斯,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我们提前回去吧,你去做做检查……” “我很健康!”弗伊布斯恼火地说。非常健康,过于健康,在夜间无意识时勃起外,都开始在白天有意识时勃起了,就因为瞟到半裸模特图像时联想到了你……啊! 正念。好的。正念。专注于目标,心无旁骛。 “现在出发,”他告诉黛安娜,“我们去游乐园。” 这个目的地是他们出发前决定的,由黛安娜提出的。可是此刻,黛安娜却显得好像不是很想去似的。 可她也没说,不去游乐园的话,她想去哪。 “……哦。”黛安娜说,“那,好。” * 因为弗伊布斯的神秘活动(在黛安娜眼里,是神秘活动),他们耽搁了行程,到达游乐园时,留给他们的游玩时间短暂。而且当时似乎正值假期,游乐园里的人非常多,每个项目都排着长队。他们只玩了三个项目就邻近闭园的时间了。 在最后一个项目排队后,弗伊布斯听见黛安娜对他说:“我想来游乐园,是因为我听说这里有木偶剧表演,演《海的女儿》……可惜错过了……” “哦,真遗憾。”弗伊布斯抱着手臂,敷衍地应和一声,接着继续走神。走神能让他感觉良好。嗯。摆脱勃起的阴影。刚才玩完第三个项目,黛安娜问他过山车的感觉怎么样,他说无聊,没有跳伞有趣。这之后,他的注意力就从通过这个场地测试自己的侦察能力,转移到了回忆岸边训练项目上。他已经回忆完了跳伞,现在正在回忆潜水。 “你还记得《海的女儿》吗,弗伊布斯?” ……深海里,水像矢车菊的花瓣一样湛蓝清澈*。虽然他没有潜到那么深,但他到达的那个深度,水也是那么蓝,那么清澈。 接着弗伊布斯想到:这是什么傻瓜才会问的问题?在你话都说不利索时,我就能把那本童话集里的所有故事复述出来了。 “我记得你最喜欢的故事是《野天鹅》。”弗伊布斯说。 黛安娜笑了一下。 “是啊……但是这里不演《野天鹅》,只有《海的女儿》……” 她在指责我。弗伊布斯突然意识到。黛安娜想看木偶剧,可因为他的缘故,错过了。她是在委婉地谴责他。原来如此! ……喔,黛安娜以前从来不会指责他的。 但他没有放在心上。有很多事,不必知道答案,它们对于他成为最强毫无帮助。 “我下次不会让你错过了。”他说。 黛安娜摇摇头。弗伊布斯等着黛安娜向他提出别的愿望,然而,没有。黛安娜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拉住他的手在他脑子里说话。这让他感到一种无所适从。因为他的这种无所适从,黛安娜看向他。 “你今天好奇怪,弗伊布斯。”她说,“你真的不是身体不适吗?” “我没有任何不适,我好得很!” 黛安娜撇撇嘴。她没继续问点什么,因为他们排到了。工作人员引导他们登上摩天轮。 轿厢升高,弗伊布斯扭回头,透过他身后的窗口,打量一点一点呈现在他面前的城市。穿梭在楼宇和街道中时看到的模样,和从高处俯视的模样真不一样啊。他飞快地从那些建筑中辨别他造访过的地方——博物馆、美术馆、音乐厅;医院、电影院、公园;那所学校他们翻墙溜进去过,那个百货大厦附近就是他们每次出行开始的那个街口;啊,他看到了议会大厦的尖顶;当然,那座过于显眼的,建成了巨大金字塔模样的黑色哨塔,根本用不着仔细看。 他扭回头来,看见黛安娜也在凝神看着越来越低,越来越小的城市。黛安娜要比他看得慢多了。 “是理查德说的,”黛安娜突然开口说,“这里有木偶剧,《海的女儿》。理查德强烈推荐我带你去摩天轮。” 如果按社交礼仪课程、情商测试题、以及在岸边旁观那些哨兵闲聊,种种他所获得的知识看,弗伊布斯知道他现在应该表现得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点,比如说不要靠在椅背上,让身体前倾;也不要面无表情,让脸上带点笑意;同时说点什么,比如,摩天轮是很有意思他们的制造者没推荐错,或者,问问为什么研究员强烈推荐摩天轮。 “哦。”弗伊布斯一动不动地靠在靠背上,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黛安娜站起来。 她的动作很慢,手臂撑着轿厢中间那个非常非常小的桌子,探身过来。她淡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弗伊布斯,让弗伊布斯想起很多次测试里,她被要求说出竖起屏障的他现在是什么情绪,她那时就是这样注视他。 事实上,在最后一刻,弗伊布斯在走神。他看着黛安娜的蓝眼睛,然后让注意力转移。忽略这双眼睛,忽略这个和他共处一室的人的气息,忽略一切她制造出的响动。走神,放空,想想别的—— 他的嘴唇上绽开一种特别的触感,像雨丝,轻盈柔软又微微发凉。同时,向导的思绪通过这种触碰入侵进哨兵的脑海里: 理查德说,如果一对哨兵和向导在摩天轮升到顶点时接吻,他们就能永不分离。嗯,所以,他强烈推荐,希望我们能…… 他抓着她的肩膀让她的嘴唇远离自己。黛安娜第一时间好像被吓到了,可是紧接着,她的表情变成了担忧。 “弗伊布斯你——” “你是白痴吗?”他说,“这种话也相信?” 他好烦,他好恼火。很高兴,他没有勃起。很不高兴,虽然他没有勃起,但他能感觉到热度从耳根开始覆盖他整张脸。他脸红了。他从来没脸红过,他不知道什么是脸红,达芙妮他们脸红时,他嘲笑他们这样看起来好傻。 黛安娜半张着嘴,没有说话。她露出受伤的表情。 弗伊布斯感觉耳边回荡起多年以前艾达严厉的告诫:你不可以对黛安娜说“白痴”这个词,弗伊布斯。 都怪黛安娜自己。年轻的哨兵立刻想到。她为什么要那么听大人的话,他们叫她在摩天轮上吻他,她就来吻他。那如果…… 他感觉自己心跳非常急促。不能继续想下去。放松,放空。他松开黛安娜的肩膀,她慢慢坐回去。轿厢在下降。 “对不起。”他在仍未平复的激烈的心跳和脸皮上烫着他自己的热度中对她说,“我不该说那个词。我错了。” “哦,没关系,”黛安娜对他笑笑,很虚弱,很伤心,“我接受你的道歉,弗伊布斯。” 那只是她学习到的固定对话,她根本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对她说谢谢,她除了说欢迎你再来找我,没有别的话;对她说对不起,她除了说没关系接受你的道歉,没有别的话。仔细看看她的表情:她没有接受你的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然后感觉愤怒。他的愤怒——是愤怒而不是歉意——引来她的又一次注视。这件事会被她报告给某个研究员,然后他们就会详细问她他情绪变化的过程。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注视他。反正不是因为她接受了他的道歉。 好吧,正念,冷静。弗伊布斯把视线从黛安娜脸上移开。几秒钟后,他重新看向她。那时候轿厢正在缓缓移动向这个圆周的起点。 “摩天轮不会保证我们不分离,”他说,“我,会保证。而且我还保证,我真的不会再叫你白痴了,黛安娜。” * 番外·童话 [理查德·克莱恩的工作备忘录,写得随心所欲,非常自由。存储在他的移动硬盘中,已加密,加密方式及密码复杂度符合第九区保密规范。] 标题:关于艾达的童话测试 标签:童话,弗伊布斯,黛安娜,艾达,双双未觉醒,心理观察,备忘录(已整理), 概述:(空) 正文: 杰圭琳说也许我们应该给孩子们读点童话,既然我们的雄心壮志不只是培养实验体,还是培养一对现世的英雄。将来如果真的要让他们完美融入社会,和普通人相似的文化背景是非常有帮助的。想象一下,当弗伊布斯长大后和其他哨兵接触,虽然他和他们的童年天差地别,但如果他发现他们都听过同一个童话故事,他们会很快打成一片。 好像除了我,人人都赞同杰圭琳这番瞎说八道。有几位一定是装的吧,就像我自己一样。从小到大,我和周围人的童年非常相似,我还是融入不进他们。我后来能融入他们可不是凭交流小时候听过同一个童话。她觉得读童话能对社会化有帮助?天啊,女人。 让这个提议变得真正有点实用价值的是艾达,她提出在读童话时我们可以对弗伊布斯和黛安娜进行心理观察,了解他们的认知能力的发育情况。这才是女研究者应有的样子。 * 事情是怎么变得这么麻烦的。 约瑟夫说我当年邀请艾达来这个项目是我进入这个团队以来做过的所有错误尝试中最错误的那个。他宁愿没有艾达,我们晚几年做出弗伊布斯和黛安娜,也好过现在这样。我很难说我不赞同他的观点。 我们要做的本来很简单,填一个简单的表格,上班时去书店买一本童话书带进来就行了。事实上鲍勃已经带进来了,只是没填表,先看看有什么问题要不要换一本。他肯定没想到艾达翻过后,真叫他换一本。她觉得这本不行,故事少不说,也不具有代表性——居然连《白雪皇后》都没有! 好吧,事情到那个阶段时也还算正常。我也觉得,怎么能没有《白雪皇后》,它简直就是一个关于向导从敌人手里救回自己服用钝化剂的哨兵的寓言故事。《海的女儿》可以没有,《白雪皇后》必须要有。所以,我们为什么要随便从书店里抓一本童话,就开始给我们最完美的成果念? 好的,临时加班也是常事。虽然为了选出一本给弗伊布斯和黛安娜念的童话而加班不是常事,但是起初我们都以为很快就能搞定——有十几个人参会,每个人提名一个故事,不就够了吗? 艾达的吹毛求疵让人抓狂。一轮提名之后,她告诉我们:男性主角的故事太多了,你们是忘了黛安娜了吗?女性主角的故事是有了,可是无一例外全是女主角受苦悲惨死掉,就不能提名点好结局的故事吗?你们挑选给自己的女儿念的睡前童话时,也会只挑女主人公悲惨死掉的故事吗? 哈哈。鲍勃说,他可不会挑剔童话故事,书上有什么他就读什么,童话又不是他写的,是安徒生写的。 但是朱利亚斯说艾达说得有道理,我们重新想一想吧。如果不是朱利亚斯大家那时候就坐不下去了。最后,我们按照艾达的要求,从安徒生那一堆充斥着悲惨和死亡的童话中(我今天才发现,他的故事竟然大部分都那么悲惨,还真不好挑),凑出了四类故事:主人公是一对小男孩和小女孩;主人公是男性;主人公是女性;强思辨性哲理寓言。实验室魔鬼一号终于满意了,但是,魔鬼二号开始了他的低语:我们应该把文本重新编辑一下。 这时候,大家都开始不耐烦了。但因为说话的是朱利亚斯,所以没有人站起来表示他不想再为了这本破童话加班了。朱利亚斯开始口若悬河地对我们选出来的故事进行文本意象分析并阐释他认为的这些意象会对弗伊布斯和黛安娜造成的不良影响。正当我想对朱利亚斯说,他没必要为了大家轻易就能认同的观点进行这么长一段演讲时,艾达表示,她不同意朱利亚斯。 我大学时是挺喜欢看艾达的辩论赛的,但是,和朱利亚斯辩论,算了吧,和朱利亚斯为了给两个小孩选编童话的事辩论,算了吧!艾达,就算她是个男人,她也未免过分强势。而朱利亚斯,上帝啊……朱利亚斯那个自恋狂…… 一个团队里,有一个魔鬼就够了。 * 罗伯特问我,我是赞同艾达还是赞同朱利亚斯?我真想和他说实话:我觉得他们两个为这点破事辩论到今天是精力太多没处消耗,这对魔鬼夫妇回家时都不做爱吗? 单从理论层面,我倾向于艾达。如果朱利亚斯认为故事里的死亡、牺牲、无意义受苦、放弃自利过度利他的内容对他的完美成果(特别是弗伊布斯)会造成不好的影响,那我们可以给他们讲完故事后引导他们去思考,去质疑故事,而不是直接修改故事。每个人都是在充满谬误的文化原典的熏陶中成长起来。直接把他们放进没有谬误的信息无菌室中,毫无疑问对提高他们在真实世界的生存能力没有帮助。 而且,就像杰圭琳说的,将来孩子们去和别人交流童话,发现自己听的版本被改“正确”了这么多地方,显得我们像一群过度保护的家长一样,多好笑啊。 但是,从实际操作上,我倾向于朱利亚斯。修改文本或者不修改,对儿童心理发展造成的影响,在我看来都无伤大雅。那还是让朱利亚斯心满意足吧,说服朱利亚斯比说服艾达困难多了。 * 更正,说服艾达并不比说服朱利亚斯简单。 我敢肯定这是一种代偿心理。因为主任是朱利亚斯,不是她;因为获得勋章和嘉奖的是朱利亚斯,不是她;因为在政治上大有前途,越升越高的是朱利亚斯,不是她。所以她就要在这种小事上找回掌控权。 而朱利亚斯,又是另一种补偿心理。他纵容她这样。明明主任是他,项目的总负责人是他,他说一句话,说一句威胁,把掌控权收回来,轻而易举,实验室重归平静。但他不。他偏要和艾达在这个小问题上争执了快一个月谁也不能说服谁没有结果这个测试现在被完全放弃了。 鲍勃说,某人这是在占用工作时间和女朋友打情骂俏。无法苟同他的用词,但认同他的言外之意。如果是别人这样和某人针锋相对,某人早就把他排挤出实验室了。但是艾达呢,朱利亚斯乐在其中。 * 终于,这本童话书送进来了。我摸着它的封面,巨大的荒唐感油然而生。我们在它身上纠缠了两个月。或者更准确点说,我们纠缠了两天,艾达和朱利亚斯纠缠了一个月,接着朱利亚斯终于被说服,把写申请书的任务推给我,我去和上面纠缠一个月,向他们阐释为什么给“阿波罗”选编出一本崭新的《安徒生童话故事选》是非常有必要的(天啊,我是最觉得没必要的人了)。 我迫不及待想观察弗伊布斯和黛安娜听这些童话时的反应了。 * 《海的女儿》:感到先教小孩太多知识再给他念童话的弊端。 弗伊布斯在开头纠缠了很久。他先是追问人鱼住的地方是哪片大洋的哪个区域,艾达花了好一会让他理解,童话,或者说幻想故事,可以是假的,可以推测不出它在哪个地方发生,它很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发生的,但我们仍能从假的故事里享受一点真的有趣的体验。接着她念下去,没几句,弗伊布斯又追问珊瑚怎么做墙,琥珀怎么做窗,贝壳铺的屋顶他没有异议但他质疑屋顶铺满贝壳还一开一合感觉好丑怎么会是美…… 朱利亚斯当初的担心真多余,小男孩不用人教就开始挑剔童话内容不“正确”了。 非常高兴的是小男孩没有全程追问到结尾,不然这个测试就失去了意义。剧情展开后,我们看到弗伊布斯露出了全神贯注倾听的模样,打断故事追问的频率显着下降。因为他的安静,黛安娜也显出认真听故事的样子。 起初我们比较担心的是黛安娜听不懂。她并不像弗伊布斯会对故事中的细节提出问题,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艾达,听,非常安静。但当故事讲到最后,我们看到黛安娜露出难过的表情。她听懂了!她在为小美人鱼的结局难过!对她这样的年纪来说,这样的共情能力真是杰出! 相比起来,弗伊布斯不会让人怀疑他没听懂,可弗伊布斯的共情能力就非常平庸,和他的思维能力形成鲜明的差距。听到结尾,男孩又提出了他的质疑,认为那个三百年善行的考验是个不可完成的任务,对精灵们提出这个目标的人是在强人所难。艾达告诉他:如果你做一个好孩子,你就能帮助精灵们提前通过她们的考验了!弗伊布斯说:不是说这个故事是假的吗?不存在小美人鱼,也不存在会有精灵因我获得帮助。 佩服艾达。要是换我,我已经哑口无言了。艾达反问弗伊布斯:如果你觉得这是个假的故事,你为什么要在乎给她们这样的目标是不是强人所难? 她让小男孩非常困扰地沉默了好一阵。这时候黛安娜终于开口说出她听故事以来的第一句话:“那,到底,小美人鱼,会因为,我做好孩子,有帮助吗?” 听上去她没理解弗伊布斯和艾达对话中的内涵。或者说她不理解“虚构”的内涵。 没有失望,这是我们设计的结果:黛安娜不需要聪明,但要很强的共情能力,因为她会成为向导;弗伊布斯不需要很有同理心,但他需要很高的智力,因为他会成为哨兵。预期的图景活灵活现展现在我面前,我却感觉到了一点实现目标的雀跃之外的东西。特别是我注视弗伊布斯时。 黛安娜虽然不聪明,不太理解小人鱼的故事是假的,但她同情她,想要帮助她。而弗伊布斯聪明到理解虚构,聪明到质疑故事的不合理,但他只会在艾达告诉黛安娜——如果她相信这个故事,那么就会有一个小美人鱼因她是个好孩子而露出幸福的微笑,缩短了她升到天堂的时间——这句话后,对艾达说:“为什么小美人鱼要为坏孩子流泪?她不流泪不就行了。” * 《白雪皇后》:最期待的故事,最失败的测试。 黛安娜听到一半时睡着了。也算是预期内,这个故事有点长,本身也是分成了好几个小故事,艾达决定明晚再继续讲,但弗伊布斯吵闹着一定要听结局——格尔达把盖伊救回来没有?他央求艾达压低声音把故事念完,并且保证他不会在白天偷偷剧透黛安娜结局。 所有人都觉得,小男孩头一次这么软磨硬泡,肯定是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不给他讲完有点过意不去。包括艾达也是这样想的。艾达给他讲完了。 艾达问他喜欢这个故事吗?弗伊布斯说不喜欢,然后告诉艾达他好困他要睡觉。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弗伊布斯告诉黛安娜昨天故事的结局就是格尔达把盖伊救回来了,过程完全不可信,结局也完全不可信,是个不值得听的故事。 艾达让弗伊布斯为他的不信诺罚站。罚站也没有用。晚上黛安娜继续听《白雪皇后》时,很明显,失去兴趣,很快开始眼神游移,比前一天更早地开始打瞌睡。艾达只好放弃了这个故事,让两个小孩去睡觉。 * 今天是两个短故事。 《雪人》:朱利亚斯非常讨厌这个故事。不厚道地猜,是因为那个结局吧,雪人为了爱,化了,被人忘了,过于不利己的选择,收获了过于不利己的结局。其实我觉得,童话嘛,何必太放在心上,根本没有哪个小孩长大后会按童话主人公的方式过自己真实的生活。 弗伊布斯在故事开始时提出他也想堆雪人,什么时候能让他去玩雪;在故事结束时,他追问为什么雪人体内的火钳让它爱上火炉。 啊,又聪明又爱刨根问底的小男孩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 黛安娜没有对雪人表现出太多难过,但她听完这个故事,表现得吃惊,恐惧。她问:恋爱这么可怕吗? 啊,不聪明又感情细腻的小女孩也挺难应付的。幸好和他们培养长期依恋关系的人不是我。 艾达告诉她和对的人恋爱不可怕,她和弗伊布斯就是彼此对的人。 《坚毅的锡兵》:和《雪人》一样,是个主人公最后死亡一无所有的故事。但朱利亚斯没那么讨厌它。也许是因为最后锡兵得到了他一直渴望的姑娘。 弗伊布斯看上去兴致缺缺,听到一半就开始眼神游移,看向别处,显然是走神了。黛安娜听得很专注,但是……她完全没听懂,她说她不理解这个故事。艾达追问她哪里不理解,但是弗伊布斯抢白说这个故事不值得弄明白,他困了他想睡觉。 艾达让弗伊布斯去床上睡觉,她和黛安娜放低声音继续,把黛安娜不懂的问题弄清楚。小男孩先是答应,可等他躺上床,他一直插嘴艾达和黛安娜的谈话,用一些并不足够回答黛安娜的困惑但足够简单的词抢白艾达去回答黛安娜,并且不断催促黛安娜问完了没有快来睡觉。 我得说,内心深处,每一个人,无一例外,更喜欢黛安娜甚于弗伊布斯。小男孩好多时候很讨嫌,而弗伊布斯真是我见过世界上最讨嫌的小男孩。 * 《接骨树妈妈》:我不懂这个故事为什么能入选,我讨厌它。这根本不是个故事。不过,在两个主人公恋爱然后死掉的故事之后,讲述这么一个没有人因为爱而死掉,只是平平淡淡地相伴到老的故事,再适合不过了,告诉孩子们爱不是只会叫人死掉。 黛安娜一直在走神,后来还打起哈欠。弗伊布斯倒是能保持注意力,不过他没有表现出对故事着迷认真倾听的样子。小男孩一直在随着艾达的讲述做怪表情。 * 《旅伴》:我没听过这个故事,不然我一定会力求把它拿出去。我讨厌这个故事。公主和巫师分明就是一对!主人公拆散了他们!天啊!我听到艾达讲出他们拿出巫师的头给公主时,感觉这是个爱情悲剧!我看出黛安娜也是这么想的!她听到那里时,眼睛睁大了,小手捂着嘴,露出悲伤的样子。 弗伊布斯对黛安娜说,这是假的,没发生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不用为故事里任何人的死难过。正当我惊异地想基本没有发展出同理心的小男孩是不是在安慰黛安娜时,我看到弗伊布斯紧接又对黛安娜说:你这样像个白痴。 艾达冷静地教育完弗伊布斯,回到控制区,狂怒地问我们是谁喊黛安娜白痴被弗伊布斯听到了? * 《打火匣》:鲍勃最讨厌的故事。排名单的时候他就提出应该把这个故事拿掉,但是没有人支持他。杰圭琳表示:这可是《打火匣》!没听过《打火匣》根本不算听过安徒生的童话! 令鲍勃欣慰的是,弗伊布斯听完这个故事和他持相似的观点。男孩问艾达:士兵是个坏人,别人没有招惹他,他却一直在伤害别人——杀巫婆,杀法官和陪审团,杀国王和王后——按艾达和朱利亚斯教给他们的道理,坏人不是应该被法律制裁吗,为什么士兵最后还能娶公主,做国王? 艾达回答:有时候,有些故事就是这样的情节,你可以自己思考一下是为什么。然后在弗伊布斯思考时,她问黛安娜有什么感想。黛安娜说:士兵好坏,公主也好坏,国王和王后,好可怜。艾达问她为什么公主好坏,黛安娜回答:国王和王后死了,公主却非常高兴,因为她成为王后了,她好坏。 不得不说,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比黛安娜大一点,但我没想到过这个点。 艾达显得很高兴,夸赞黛安娜找到了写故事的人轻描淡写规避掉的点。这时候弗伊布斯大叫一声:我明白了!他说,故事之所以是这样,是不是因为写故事的人是士兵,所以他规避掉了坏人会被制裁的社会法则——反正这个故事是编的,讲故事的人怎么讲都可以。 鲍勃低声对我说弗伊布斯聪明到有点吓人了,我们以后在他面前说话可得小心点。 * 《光荣的荆棘路》:听到朱利亚斯说这是他最爱的童话时,我毫不意外。但是,显然,这对两个小孩来说太难了。首先它不是童话故事,没有故事;其次历史人物太多了,对历史知识有限的两个小孩来说,很多段落肯定是听得一头雾水;最后,里面叙述的历史不真实。鲍勃说他讨厌这篇童话(或者应该说是散文?),因为他对里面提及的一些历史人物,在充分了解事实的基础上,有完全对立的看法。 果然,两个小孩在听的时候都没什么触动。他们理解不了它。不过趁这个机会给他们补充了一些历史常识,也不错。 《寓言说的就是你》:杰圭琳可喜欢这个故事了,认为它比《皇帝的新衣》更富于哲理和教育意义。难以赞同,我觉得对小孩子来说,《皇帝的新衣》更有趣,而这个故事嘛,我小时候是非常讨厌的,听起来像在教训我。好吧,我确实经常是那个两边奔波,最后精疲力竭的傻瓜,寓言说的就是我。 弗伊布斯和黛安娜看上去对它的感想都差不多,不过只有弗伊布斯大声说出来了: “什么?这就没了?讲完了?” * 事假错过,待看录像后补充。 《皇帝的新衣》: 《卖火柴的小女孩》: 《丑小鸭》: 《野天鹅》: 算了,不补了。 * 总结: 感到了一点点焦虑。 和艾达稍微提了提,艾达对我说:难道你是今天才意识到,我们给弗伊布斯的某些所谓“强大哨兵特质”的基因,很可能会让他长成一个心理变态? 我不是今天才意识到。不然我就不会写那么多针对我们的小哨兵的社会化训练的方案。并且,从理论的层面,我也是自信的。我相信我们会把我们最好的成果培养成最好的人形兵器,意味着就算他会成为心理变态,他也是个服从命令遵守规则,不会去反社会的心理变态。 但是…… * 朱利亚斯询问他们最喜欢的童话故事。 黛安娜,出乎意料,不是《海的女儿》,而是《野天鹅》。约瑟夫后来对我说,也许是因为《野天鹅》是最后一个故事,小女孩已经忘了再之前几天的故事都讲了什么了。他告诉我听《野天鹅》的时候,黛安娜没有像听《海的女儿》时那么专注,那么为主人公动容。 朱利亚斯让黛安娜说一说她喜欢这个故事的哪个部分,她确实说不出来。 弗伊布斯最喜欢的故事,更出乎意料,是《接骨树妈妈》。我以为他会说他哪个故事都不喜欢呢。 朱利亚斯追问弗伊布斯理由,弗伊布斯回答:因为只有这个故事是真的——这是那个男孩做的梦。那天晚上听完故事,他也在梦里和接骨树妈妈去了好几个热带国家呢! 小男孩接着渴望地问朱利亚斯:他和黛安娜什么时候能真的去好几个热带国家玩? 哈哈,朱利亚斯说,就像小美人鱼,等他们十五岁,他们就能从海里浮出去看看外边的世界了。 * 像个大人 自动门打开,之前被阻隔的歌声立刻传入耳畔。弗伊布斯认出那个声线,非常意外。而弗伊布斯的出现也让唱歌的人意外,歌声停止了。 弗伊布斯走进这个大厅,看着奥瑞恩和达芙妮,特别是达芙妮——她那头和黛安娜一模一样的金发没有了,有几条还没完全愈合的颅脑手术留下的伤疤就在头皮上,哨兵的视力能把它们看得很清楚。好丑啊…… “哇,弗伊布斯?”奥瑞恩说,“你已经回来了啊!达芙妮说……哦,好的,达芙妮。” 弗伊布斯顿时记起了贝罗娜说过什么,达芙妮现在会说话了,可以亲自骂你了……咳,弗伊布斯表示他从来不怕被达芙妮骂。但是他抱起了手臂,精神屏障和他紧绷的身体一样无懈可击。 达芙妮开口了:“你,好……弗,伊,布,斯……很,高,兴……见,到,你。” ……呃……达芙妮开口说话,怎么比她直接在别人脑子里说话时,温柔这么多?他们真的只是治好了达芙妮的语言中枢的问题吗?是不是顺便给达芙妮洗脑了换了个人格…… “好久不见,达芙妮,奥瑞恩。”弗伊布斯说。既然对方没有挑衅,他就也不寻衅了。 达芙妮看向奥瑞恩,激动地笑起来,脸上浮现出一层红晕。 “达芙妮说:你能听懂我的话,我是不是说得很不错?”奥瑞恩说,接着不等弗伊布斯开口,金棕色头发的哨兵继续说,“你就是说的很不错,达芙妮!” 什么?没有吧!和“不错”比起来分明差远了!听起来比小时候的黛安娜还不如…… “你……声……变……很,多……弗,伊。”达芙妮转向弗伊布斯,又说。 “哦,是吗……”他自己感觉,是变了,但没有变了好多,而且据研究员们说,离变声期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是啊,弗伊布斯!”奥瑞恩说,“你听起来都像个大人了。啊,我也想快点长大!” “我……也……想。”达芙妮说。 可是长大对你们来说有什么用?你们一辈子都出不去,长大了也出不去…… “弗……你……来,这……为,什,么?” 提起这件事,弗伊布斯心里就升起一种混合着尴尬和对黛安娜的责怪的情绪。 “我来体检,临时加的。”他迈开脚步,“走啦。加油,达芙妮。再会,奥瑞恩。” 奥瑞恩露出惊讶的样子。他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是达芙妮握住了他的手,最后他决定转述达芙妮的话: “达芙妮说:弗伊布斯,看来那个训练营把你好好教训了一顿——你居然变礼貌了不少?” ……看来他们没顺便给达芙妮洗脑。弗伊布斯走向下一道门时,瞪了达芙妮一眼。向导对他做了个鬼脸。 * 罗莎琳德把检测设备放回去。 “显然我没有甲亢。”弗伊布斯冷着脸说。 “甲状腺确实没有异常。”罗莎琳德说,“不过,我们还是等一等抽血结果再说。” “是黛安娜搞错了。” “在临床医学方面,黛安娜学得可要比你深,比你广哦,弗伊布斯。”罗莎琳德一边打电子病历,一边微笑着说,“她那么判断,一定有原因。” 所以说,好烦啊! 如果不是白……他是说,如果不是某个一直以来都是那个傻乎乎的模样的笨蛋而是别人,他肯定认为,那个人是故意整他。但这是黛安娜。黛安娜大概真的这么觉得,他昨天出行一系列表现——烦躁,心跳加速,脸红——是他甲状腺功能亢进。 诊室的门又开了——并不是弗伊布斯进来的那扇通向实验区的门,而是对面那扇,通向控制区的门。弗伊布斯没有通过那扇门的权限。 一位研究员走进来。 “嗨,罗莎琳德。”理查德说,“这里交给我吧。” 弗伊布斯看着这位研究员,心想:所以,这不是一次临时体检,而是一次临时提问谈话…… 他不太高兴。他喜欢被明确告知项目或安排究竟是什么,哪怕它其实非常简单,面对它并不需要额外的准备。 “好的,理查德……”罗莎琳德迅速在电脑上点了几下。她站起来。“再见,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没有理罗莎琳德。两个研究员见他这样,只是相视一笑。小孩子发的脾气,不值得放在心上。 理查德坐在罗莎琳德刚才坐的椅子上。 “弗伊布斯,感觉好久不见了,是不是?” 只是我好久不见你,不是你好久不见我,弗伊布斯想。他知道,通过单向玻璃,或者录像录音,理查德几乎天天都见到他。 “我没有甲亢,”弗伊布斯说,“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你今天上午的课程都取消了,回去你也没事做啊,弗伊布斯。”理查德说。 “我可以去训练室自行做点自由训练。”弗伊布斯说。 理查德笑笑,点点头,但是没有说,他可以走了。 好吧,当然。因为他们有一些问题想问他,问清楚了才能走。弗伊布斯等研究员进入主题,但是研究员看起来好像有点苦恼。 “好吧,弗伊布斯,”理查德在一小会的沉默后这样说,“我想和你简单地聊一聊一些小问题,这并不是常规提问,或者一项测试,你不用太紧张。” 但是这会被摄像头拍下来,被录音笔录下来,而且说不准有几个研究员正在旁听这场谈话,对他的每个反应和每个回答做心理分析。唯一能让他稍感轻松的或许是,在场并没有向导,他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对自己情绪的掌控。 “哦,好的。”弗伊布斯说,“聊什么,理查德?” “黛安娜说昨天你们的自由活动时间,你甩开她不知道去干了什么,有好一会。” 哈,果然是问这个,弗伊布斯心想。我才不告诉你们我去干了什么! 理查德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好吧,我想更快进入正题——我们知道你没干什么去,弗伊布斯。哦,对了,不要误会我们是怎么知道的——虽然黛安娜没有发现,但那其实很明显,你躲进卫生间前,暗中保护你们的一位哨兵看到了。” “……哦。”弗伊布斯说。 “就像我当初课上告诉过你们这些男孩的,进入青春期,勃起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不用害羞。当然害羞也是很正常的,弗伊布斯,我像你这么大时,可要比你害羞多了。” “……我没有害羞!”弗伊布斯说,“那只是——那很麻烦,很不舒服!我不能那样和黛安娜去游乐园!” “啊,当然,是的,弗伊布斯,你不能,你处理得很好,虽然花的时间有点长,但你没有在公共场合神游,让人非常放心。” 弗伊布斯反应过来对方的言外之意,非常恼火。 “我不是躲进去手淫的!”少年大声说,“那不是违反哨兵守则的吗?——哨兵不能在没有向导陪伴的情况下进行性行为——我不会!” 理查德眨眨眼睛。 “哦,这样啊……这样很好,男孩……”研究员终于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接着他轻咳一下,对弗伊布斯点点头,“嗯,这也是我想和你谈的……” 弗伊布斯看着男人的嘴开开合合,一个又一个单词清楚地流进哨兵听力超强的耳朵里,并且随着这些单词,一些此前被他刻意规避的联想,猛然从意识之海里浮现出来,塞满他的脑子。 然后,这似乎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他脸红了,红得就像黛安娜又亲了一下他的嘴。 也许他应该庆幸一下,他的反应只是脸红。 “虽然这是课内知识,”研究员看着弗伊布斯,表情可以说是慈祥和蔼,“但我想,这么两年过去了,或许已经生疏,还是应该再来给你强调一下。所以,明白了吗,弗伊布斯,不要让黛安娜怀孕哦。” 男人看不到那只黑色的水母随着他最后一句话一下子从弗伊布斯的身体里跳出来,在天花板附近快速地转圈,好像这样能缓解少年此刻脸上的热度和激烈的心跳。 “怎么——这是——我不懂——”弗伊布斯难得这么张口结舌,“十六岁以下——不是犯法的吗?” 然后少年想到,他也是十六岁以下,如果……那是谁犯法了?当初法律和道德课可没教过这些,研究员们强调的是,他,弗伊布斯,不要成为犯罪的主体。 “很高兴你这么有法律和规则意识,弗伊布斯,”理查德确实一副真心赞许的样子,“不过法律里有这样一条例外条款——如果双方都在十六周岁以下,年纪相近,合意自愿探索尝试性行为,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并不是犯罪哦。所以,不要让黛安娜怀孕,弗伊布斯,这是你可能造成的最严重的后果。” 弗伊布斯把自己的水母召回来。冷静。他对自己说。正念!不要联想! 他感觉自己的脸还是好烫。 “我,我想,”他磕磕绊绊地对研究员说,听起来就像一个吐词稍微快一点的达芙妮,“我需要,讲义,那个,生理课的,我想,再仔细地,复习一下……” 难度选择 所以,下午的课程开始前,弗伊布斯没有去训练室做点自由训练,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读生理课课程讲义。不要怀孕,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讲义上花了很多篇幅来谈论这件事。如何避孕,如何紧急避孕,如何及时发现怀孕向监护人(研究员们,讲义的意思是)报告,为什么需要避孕。为什么,虽然放在了最后讲,但并不是说它不重要。事实上,当初上课时,理查德是把“为什么”提到最前面讲。 现在,再来复习一下, “为什么”。他们并不是一群普通的小孩,所以他们的“为什么”也和普通的小孩不太一样。除了大家都知道的那些原因——身体损伤,经济负担,过早负担起一个生命(后代)会严重影响他们的人生发展——之外,还有一个最决定性的原因。 他们有很大概率会生出低能儿。 那些被研究员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基因,深思熟虑匹配起来的组合,把随机的影响控制在最低水平,用人的智力和人的技术设计并制造出来的个体,作为他们自己,他们是杰出的,超越一般人的,就算他们可能有某种缺陷,那缺陷也是故意为之,目的是让他们的优势更加卓越。这份人工造就的卓越非常脆弱。在自然情况下,生殖细胞分化出来时随机分过去的那一半基因,天知道都分了什么。让这些配子结合,天知道是结合出来了什么。总之……人工的生命,如果想要繁殖,也要用人工的方式,精挑细选,仔细审核要把什么基因匹配在一起…… 弗伊布斯把讲义盖在脸上。阅读已经学习过的知识,果然是非常无聊的……他当初学得很好,并没有什么知识被遗忘……唯一的问题只是…… 他……又…… 但是他真的不明白!讲义上的语言又干瘪,又苍白,根本谈不上是色情内容。一开始单纯地看讲义时,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可是看着看着,他不自觉就联想到黛安娜,联想到他们的制造者居然没有警告他不要和黛安娜进行性活动,而只是提醒他不要让黛安娜怀孕……他从理查德的那种语气和表情中感觉到了研究员们的态度,他们并不是容忍,而是……真的可以说是…… 鼓励…… 这联想也说不上是有什么色情的内容,它只是基于既定事实对未来状况的推测,也没有任何具体的画面。但是,想到这个事实,研究员们鼓励他和黛安娜……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等待那种充血肿胀的感觉下去。 每次,意识到大人们好像期待他怎么做,弗伊布斯就感到一种冲动:他想逆着他们的意思来。当然,弗伊布斯不会去踩红线,因为他确实不想被一辈子关在第九区。但是在红线之外踩踩别的线——挑衅,挑战,对抗大人们的意图——一直是他热爱的娱乐活动。现在他也感到了那种冲动,那种兴趣,想要和大人对着干……所以他不想和黛安娜……所以……为什么…… 讲义盖着他的脸颊,他觉得纸张很凉。他想,他并不是害羞,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这一切,就像讲义上讲的那样,青春期激素波动,身体改变,会带来一些前所未有的生理反应,一开始很难适应,但是后来渐渐会习惯。就是这样。后来会渐渐习惯,变得能够重新掌控这具开始改变的身体。就算想到和黛安娜……啊!不要想!快点软下去! * 黑发的女哨兵被他撂倒。他就说,贝罗娜从来打不过他,以前打不过,现在更打不过。就算他们都没用精神力,而且在教官的要求下,他没用全力,也是这个结果。 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贝罗娜捂着刚才被他肘击的地方,一副非痛的样子。她甚至花了几秒钟缓过劲,才大声喊出来:“痛死了!” 首先,弗伊布斯认为,他没有用全力;其次,以弗伊布斯自己在岸边对打训练的经验来说……也没有那么痛吧? 贝罗娜是怎么回事,半年不见,哭点和痛阈都降了不止一星半点…… 要是在岸边,贝罗娜这样肯定会被训斥。但是在公海,教官很少训斥。那个年长的哨兵,宽容地看着捂着自己胸部痛呼的贝罗娜,笑笑,没有说话。等贝罗娜站起来,他要求他们两个总结刚刚对打时各自攻防失策的地方。然后,他们下场,换他们的向导上来。弗伊布斯看见马库斯皱着眉看着他,似乎也对弗伊布斯最后的肘击非常不满。 弗伊布斯抱着手臂,看着马库斯和黛安娜的对练。马库斯的基因都是照着哨兵来编辑的,而黛安娜,运动协调能力很差劲。和他们的哨兵相反,永远是马库斯能赢黛安娜,而且马库斯赢得更轻松。 弗伊布斯一直认为,这就是为什么黛安娜的运动能力永远这么差——他们对她不做要求,不做期待。贝罗娜呢?虽然黑发的哨兵不像黛安娜,没有被给予这样一个缺陷,但她也不像马库斯,被给予了什么优势。从初始配置看,贝罗娜是个很平庸,很普通的哨兵,和弗伊布斯比起来,缺少太多优势了。这样的她,通过自己的努力却能成绩紧追弗伊布斯——贝罗娜要强过奥瑞恩! 黛安娜却是最差的。协同训练模拟战场上,她总是拖累他,好多时候他要扛着她移动——真是太蠢了!他们的制造者为什么认为,他的向导,应该是这样的? 他看到黛安娜一次次被马库斯轻易撂倒,感觉,真无聊。马库斯甚至不需要表现得太有攻击性。比起他们的哨兵,两位向导像在玩。 “弗伊布斯,”年轻的哨兵突然听见身旁的人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开口,“可不可以请你,就这两年,不要打我的胸!” 哈? “为什么?” “它们在发育!很痛!” “呃,被打到,就会痛啊……” “它们在发育,你不懂吗?” 教官看了两个窃窃私语的小哨兵一眼,但没有警告的意思,脸上那表情,弗伊布斯认为是……忍俊不禁? “什么?”弗伊布斯说。他上午刚复习完了生理课讲义哎!虽然那部分课程是男女分开讲但是讲义用的一本,讲义上也有女孩的部分,他也全看过了(当初就全看过,现在又复习了一遍),讲义上说激素水平变化女孩身体出现这个那个变化……看起来和男孩差不多……第二性征出现……乳腺发育…… 弗伊布斯摸摸自己的喉结。讲义没提女孩乳腺发育时会痛,而他自己的第二性征——喉结——突出时,并没有痛过。 “会额外地痛吗?”他问。 贝罗娜瞪着他。 “所以,去年模拟战场上,你那么粗鲁地对黛安娜——是你不知道那样很痛?” “……很痛?” “是啊,普通碰碰都觉得痛,更别提……不对,你怎么会不知道!” “……黛安娜不痛的。” “怎么会,黛安娜会痛的。前段时间她跟我还说现在很痛但过两年就又可以趴着睡觉了……黛安娜没告诉过你吗?” 他看到黛安娜被撂倒。然后马库斯伸出手,把黛安娜拉起来。黛安娜的皮肤上沁着汗,气喘显得有些急促。就像之前的任何一次,她对马库斯说,谢谢你,马库斯,这是艾达教给她的,学会了后就从来没变过格式的道谢的话。她微笑的模样,也是从来没变过的。 “嘁,弗伊布斯,”贝罗娜说,“你比我以为的还逊。” “闭嘴!” 他把两个向导吓了一跳。向导没有哨兵那种听力,距离加上专心于训练,之前根本没听见哨兵们的窃窃私语。此刻,他突然抬高的声音和突然爆发的情绪对他们来说可是好突兀的大动静。 贝罗娜的向导马库斯看起来对弗伊布斯更不满了。不过现在不需要他,或者贝罗娜自己,来教训弗伊布斯的粗鲁。 “弗伊布斯,”教官说,“纪律。” “很抱歉,老师。”他说。 “作为哨兵,要时刻控制住自己。” “是的,老师,我知道错了。”他的视线飞快地掠过同样皱起眉头望着他的黛安娜。黛安娜能够看透他,比马库斯看得更多——黛安娜知道他此刻在说谎。 讨厌她!这股更强烈的情绪的洪流从哨兵心底爆发出来,并且在好几秒钟的时间里,他没有控制它的波涛。讨厌她,讨厌她能对他测谎,讨厌她刚才对马库斯笑,讨厌她从来没告诉过他压到她的胸会让她很痛,讨厌她—— 他放空了自己的思绪。潮涌褪去了。 “向你道歉,贝罗娜。”他说。 * 他在路上吃了晚餐,一条营养剂,然后把空包装扔进训练室门口的垃圾箱。身份核实——弗伊布斯·玛里希;权限检测——通过。 他来到射击模拟训练的操作台。模式选择——自由模式;模拟靶形态选择——基础001;难度选择——最高级。 他拿起模拟枪。 他渐渐感觉到了快乐,感觉到了喜欢。白色的光点变成红色,一批全部消失,一批重新出现。自由模式没有目标,目标就是打中,打中,打中,永无休止地打下去。就像任务一样。 他现在大概已经做了有十来个任务了吧。他不数了。数据本身没有意思。 有人扫开了训练室的门。那扇门开启前,他就知道,是她站在门口,将要进来。 “嗨……弗伊布斯……你好啊……” “你好,黛安娜。” “你,好像……我是说……下午的时候,你看起来……我做了什么让你不满意的事了吗?” “没有,黛安娜。” “哦……”她离他越来越近。她的手握住他没有握枪的那只手。她的精神触须从她接触他的地方悄悄探出来,但他没有回应她,所以没有联结诞生。 弗伊布斯……我是想来和你一起……做做训练…… 她不想。弗伊布斯心想。 “我不需要你。”他回答。 ……我让你打得更快。 “我现在的能力,一个人就足够执行任务了。” ……哦。 好烦。因为黛安娜在,他的射击速度变慢了。可是黛安娜却迟迟不走,而且始终握着他的手,而且始终……没有收回精神触须…… 他放下枪,在操作台上改变模式。他们前面的全息投影出的靶子从光点变成了奇幻生物,就像在玩什么电子游戏。一看就是假的,黛安娜喜欢这种。 他伸出精神触须,和她形成了联结。 开枪。不假思索地开枪。向导找出目标,哨兵打下目标,古往今来备受推崇的合作模式,横扫千军,所向披靡。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表现是否已经强过当世那些着名的配对,他们只知道,从他们刚开始学会联结的时候,他们的合作就没有滞涩过,流畅顺滑如同他们根本就不是两个个体。 你怎么不告诉我。弗伊布斯在她的脑海里说。 什么?黛安娜不解地看向他。突然失去指引,哨兵感觉些许烦躁,随便开几枪打中几个最显眼的目标。 黛安娜于是转回头。 那几次模拟战场,我那样抱着你转移阵地,你很痛。弗伊布斯告诉她。 ……啊,弗伊布斯……现在已经不会痛了,你可以放心…… 你应该告诉我! 恼火涌上哨兵的心头。黛安娜不聪明。她不是弱智,越长大越不是以前那个傻样子,可是她不聪明,基因设计决定的,环境培养的,她自己表现出来的。所以他要关照好她,这就是为什么要把他设计得格外聪明。他要把自己和自己的向导的照顾好——战场上,生活里;人生选择,前途规划;地位,荣誉;健康,感情。 黛安娜要告诉他的话和她指示的目标一起,通过联结流过来: 那会影响你的成绩,你只想打出最好的成绩。 我要掌握你的所有情况,你的隐瞒会影响我的决策,进而影响我们的成绩! 黛安娜又扭过头来看了他一下。她笑了。 可事实上,没有影响,不是吗,弗伊布斯? 他看着她的蓝眼睛,没有看前方的投影,然而那个时刻,不知道为什么,他扣了扳机。 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脱靶了。 * 状态很好 “好的,谢谢你的配合,弗伊布斯。”罗莎琳德说,“常规提问结束了,不过请你先别急着走——接下来雷古拉要给你做疏导。” “……疏导?” “是的,疏导。”罗莎琳德站起来。雷古拉从弗伊布斯背后的位置走过来,坐在她的坐位上。 “现在还不到月底。”弗伊布斯说。 “是的,弗伊布斯。”罗莎琳德说。 “……我想知道理由。” “下一个任务很重要。”雷古拉回答。 “我的状态很好。” “是吗,弗伊布斯?”雷古拉说。 弗伊布斯没有说话。刚才的常规提问,一个被反复提及的问题就是,他前几天的课堂上,为什么对贝罗娜的话反应那么激烈。他失控了,哨兵不应该失控,他不应该失控。他猜研究员们更关心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当晚他做射击练习时脱靶了,他已经几年没有脱靶过了。他们不愿意明着说,明着问,好像这样他就不知道他们已经知道了。 年轻的哨兵最终冷哼一声。研究员知道这是他放弃纠缠这个问题了。她笑了一下,说:“疏导对哨兵永远是件好事。” 她出去了。 “现在,放松,弗伊布斯。”向导说,“放下你的屏障,你是一个成熟的哨兵了,可以自己控制好自己,对吗?向我敞开你的精神……很好,弗伊布斯。你有一些压力,对吗?你开始进入到一个全新的阶段,有压力是很正常的……” “我没有压力。”弗伊布斯盯着纯白色的天花板,冷冷地说道。 “是的,你没有压力……”这位上过真正的战场,拷问过无数敌对方的哨兵,成熟而年长的向导回答他,“你感到的是……怀疑。” 不,他也不怀疑。那些念头在他心里冒出来,但他不会跟随它们继续深入。正念,分心,背诵一下枪械知识,做任何能强化自己能力的事,不要跟随那些念头想下去……因为它们毫无意义…… “你不需要怀疑自己,”向导说,她的天赋让她的感情和她的声音一起浸染着哨兵,说服着哨兵,“你是最好的,你是最完美的,你有无限潜能,只要你肯努力把它们发掘。我们所有人都会帮你。” ……如果那些对自己能力的怀疑是假的,当然,深思它们是毫无意义的;而如果它们是真的……深思它们就更加没有意义了。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他会变成贝罗娜,或者奥瑞恩,或者米歇尔,或者那个死在他枪口下的不知名少年。他不想变成他们。 哨兵感到向导从自己的精神里瓦解了什么,带走了什么。冗余的感官,冗余的情绪。她没有摧毁任何记忆,信息还清楚地储存在大脑里。但是感觉不一样了。它们不重要了。 ……公海要求他,必须证明自己的能力。博士不允许他证明的是他们的项目如此失败,他们根本没有造出超乎想象的杰出哨兵,而是造出了一个失败品。 “谢谢,雷古拉。”他说。他没有在感谢。他在回应他们的期待,承诺他会做到。而这个正在把银色的精神触须插进他脑子里翻搅的向导很清楚,他没有任何谢意。 “放松,弗伊布斯。”向导命令他。继续梳理了一些琐碎的精神垃圾后,她开口告诉哨兵:“有一个消息,赫尔海姆博士希望我转告你:从今天起,你的疏导不再受任何限制。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哨兵,你可以随时向你认识的任何向导请求疏导。” “黛安娜,”弗伊布斯,“你可以直接说出她的名字。” 他感觉到了向导的情绪波动。 “是的,黛安娜,弗伊布斯。”雷古拉说。弗伊布斯知道向导的实际意图是,引导他的思维流向和黛安娜有关的事,把需要疏导掉的垃圾找出来。 那可太多了。 讨厌。讨厌黛安娜。很讨厌黛安娜。黛安娜的每个特质都讨厌。一看到她就觉得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放松,弗伊布斯。” “我讨厌黛安娜。” “她不是故意毁掉你的连胜纪录的,弗伊布斯。” “我当然知道。” 他又不是因为这个才讨厌她的。他分心了,脱靶了,是他自己的过失。那个连胜纪录也没什么好保持的,那个数字太长了,谁也比不过他,他早就对维持它失去兴趣了。再说,那只是个数字,打的是全息投影,他已经开始执行真的任务,打过真的人了,那个数字…… 黛安娜很震惊。她好讨厌。她吃惊地看着投影里浮现出的那个巨大的失败,吃惊地看着他。他好讨厌她。她对他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他告诉她没关系,她还是结结巴巴地继续道歉,因为她能读到他的情绪,所以她觉得他没有接受她的道歉。她真是太讨厌了。他提起摩天轮上的那件事,试图让她别再道歉了,而她听到他我们当做扯平了的提议时,露出了和摩天轮上一样的难过表情。她果然那时候没有接受他的道歉,她仍旧为那件事难过。 黛安娜对他说,她从来不想报复他,让他也这么伤心,她不是故意毁掉他的连胜纪录的。 为什么黛安娜不能聪明点?他一点也不在乎那个数字!为什么黛安娜理解不了他?她真的太讨厌了! 他的反感、恼火、隐约的仇恨随着疏导变得越来越浅淡。回忆仍旧清晰,感情却像一层朦胧的雾。他不再“感到”自己讨厌黛安娜了,向导带不走的只有他留在脑海里的清楚的事实:黛安娜值得他讨厌。 他们在他五岁时也是这样做的。疏导。一次又一次疏导。而他很快就学会了,不要珍惜情绪,情绪会被向导带走。珍惜认识,珍惜经验。他的认识和经验就是……哈,他承诺了,不再那么叫她。好吧,有些认识和经验,不必时时提醒自己才会记得。 向导从他的精神里抽离。弗伊布斯的精神屏障迅速从新竖起,削弱向导的情绪侦测。少年视线从纯白的天花板移到雷古拉脸上,用哨兵那比普通人更敏锐的视力侦测向导。他意外地发现,向导的表情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没有表情。雷古拉·马沙尔脸上有一种非常轻微的,看得出来她想压制但没法完全压制住的,泄露在她紧绷的表情里的,叫年轻的哨兵辨认得非常清晰的,反感。哨兵不只能把她的表情辨认得清楚,还能清楚地推测出她为什么反感他——因为他讨厌黛安娜。 因为他厌恶、憎恨、轻蔑自己命定的百分之百匹配的向导。 一种快乐和兴奋在他心里逐渐升腾。疏导之后,心本来是格外宁静,也就是格外无聊的。可现在,弗伊布斯感觉不无聊了。他有了一个想法。 他微笑起来,模仿着他在岸边看到的那些疏导完后非常快活的哨兵的语气,对向导说:“结束了吗?谢谢你,雷古拉,我感觉好多啦!” 这么简单就让大人那一丝丝反感的表情里再加上一丝丝不安,少年感到非常满足。 * 窗口是谁 汽车驶出黑暗的隧道,突如其来的阳光让闭着眼睛的哨兵皱了一下眉。因此在旁边人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时,他没有再皱一下眉头。 弗伊布斯…… 她好烦! ……你真的想再去一次游乐园吗? “是的。”弗伊布斯回答。 我听说……游乐园对一个哨兵来说可能太吵了…… 他真想说:所以你上一次提出去游乐园,是完全没意识到游乐园对哨兵的耳朵来说很吵吗? “我有耳机。”他说。 “我的意思是,弗伊布斯……”如果你不喜欢游乐园,你可以告诉我,我们去你喜欢的地方…… “我喜欢训练室。” ……那,我们去冰淇淋店呆一会就回去? 她是真的笨蛋吧!好不容易等到了自由活动时间哎!别说是游乐园,就算只是去公园无聊地坐着他也要呆到必须回去的时间到了才回去。 “不,我们就去游乐园,上午去看木偶剧,中午去童话餐厅吃饭,下午去看花车表演,并且途中要把我们上次没玩到的项目都玩到,清楚了吗?” 哦……好的,弗伊布斯…… 但是傻瓜没有把她的手拿回去,说明她还有什么事情想说。弗伊布斯等着,可她却迟迟不说。哨兵听着车窗外的喧嚣,知道汽车离那个作为他们每次出游活动起点的街口越来越近。难道黛安娜其实没话想说吗?只是忘了把手收回去? 他稍微动了动手。被黛安娜握着手感觉很不舒服,特别是现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任务交给他,不是协同训练,只是一起在车上坐着,而他又闭着眼睛,于是被黛安娜触碰的感觉简直要占满他的感知了……黛安娜的手心好热,有一点汗,手指和手掌施加着轻微的压力,薄薄的茧子随着汽车的颠簸轻轻蹭着他的皮肤……阳光从车窗外晒进来,烤着他半边的脸,很热,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被阳光烤着的另外半边脸,弗伊布斯觉得,也开始热了…… 黛安娜什么时候松手!她还想弄个联结吗?他们只是去游乐园!他不要…… 弗伊布斯,请你,一会下车时,帮我看一眼…… 啊? 两点钟方向,那栋公寓楼,叁或四层,一扇窗户…… 汽车在减速,他们到达这个街口了。 那里似乎有一个人……有一个普通人……好像在注视我们…… 汽车停在路边。 好像她认识我们……请你帮我看看她是谁,弗伊布斯…… 黛安娜松开手。 弗伊布斯睁开眼睛。他们向往常一样下车,司机对他们说:“去游乐园玩得开心啊,孩子们。” “当然。”弗伊布斯说。黛安娜则说:“谢谢您。” 车窗上摇。从玻璃的反光中,弗伊布斯找到了黛安娜刚才描述的窗口,不过反射的光线损耗的信息太多,还需要直接看过去才能从那个窗帘狭小的缝隙中看清那一线人影。 汽车远去,弗伊布斯抬起头,直直看过去。 窗帘的缝隙立刻被拉住,但是普通人的反应力,快不过一个经受过严苛训练的S级哨兵。 他看到了她明亮的黑眼睛,额前一绺深棕色的头发。忘了具体是几岁,是小向导们都跟着达芙妮学会了心灵入侵说悄悄话之后,他们这些项目组的成果运用各自间谍和反间谍课上学的知识,在碰面时交流从研究员那里偶然挖到的情报。 为什么弗伊布斯是棕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因为博士是绿色的眼睛,艾达是棕色的头发。为什么奥瑞恩是金棕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还是因为……博士和艾达…… 弗伊布斯抓住了黛安娜的手,探出他的精神触角。黛安娜没有愣神,好像她在请他看过去前,心里就有了这个猜测,知道他此刻告诉她的答案会是什么。 不。他不要告诉她那个答案。他要做一些事情。 联结做好后,他对黛安娜说:二单元,叁层。我们过去。 ……什么?!弗伊布斯……我们不能…… 趁他们反应过来前,我们跑过去。我是你的哨兵,你要听我的。现在,跟我跑过去—— 他们同时迈开步子。 * 弗伊布斯六岁时,对艾达的离去并没有黛安娜那么大的反应。或者也许可以说是,表现冷漠。雷古拉疏导他,主要是疏导黛安娜持续不断的尖叫在哨兵精神里留下的感官垃圾。把黛安娜从他身边隔开,他就根本不需要疏导了。 所以,他不会在艾达离开后的一天里不停地哭闹要艾达回来,在艾达离开的一周里不停地用她的天赋把她的难过告诉每一个接近她的人,在艾达离开的一个月里不停地……不停地……雷古拉频繁地疏导她…… 然后他们让小小的向导理解了,她不能让艾达回来,她要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艾达离开了项目组,离开了她。她渐渐不再提艾达了。 所以,在艾达离开将近半后,弗伊布斯问他们的制造者们,艾达什么时候回来看他和黛安娜,这令研究员们非常惊讶。他们告诉弗伊布斯,艾达出国去另外一个项目了,未来有一天,她会回来看你们。未来有一天具体是哪一天?一年后?叁年后?五年后?十年后?哎呀,孩子,这种事说不准呢,做研究是很忙的。那么艾达能不能通电话呢?不可以,她已经离开了项目,让她和你们通电话是不安全的。 不可以申请一下吗? 好吧。那个研究员好像被说服了似的,向他承诺说,他会向博士申请的。 他们好像以为这样敷衍他一段时间,他就会像黛安娜一样,不再提艾达了。过了半年,他问他们: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和艾达通一次电话,或者,让艾达给他们写一封信。 不可以。艾达不会再回来了。接受这个事实。艾达离开了你们。和她联络对你们没什么好处。 * 弗伊布斯礼貌地敲门。他知道如何暴力破门,但是他认为如果里面的人把门打开,他就可以少做一个违法行为。 第一遍敲门,屋里没有任何声音。于是他用更大的力气,更急促的频率,敲第二遍门。他听见屋里有一个人在徘徊。 弗伊布斯……她不会开门的…… 如果她不开门,我就把门砸开。 那也可能不是她……如果那是她,那很可能给她带来麻烦…… 弗伊布斯看了黛安娜一眼。他不理解黛安娜,是她一直想见艾达的,不是吗? 他踹了一脚这扇门。这是他的最后通牒。 不……弗伊布斯……我们还是走吧。 不。他告诉黛安娜。我要看看这个人是不是艾达。我,要打开这扇门。 他看到眼泪开始在黛安娜的眼眶里聚集,接着夺眶而出。他没有什么感觉。他的注意力放在门后——他听见屋里人的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她拿出手机,她收起手机,她走向这扇门。 这就是艾达。 门开了。 他没有看她,他仍旧盯着黛安娜。黛安娜松开他的手,去擦她自己的眼泪。 他听见幽幽的叹息,真像回到六岁之前。 “弗伊布斯,”艾达说,“你在干什么?” “嗯?我以为这是一个测试呢。”弗伊布斯讥讽地说,“这不是个测试吗?找到你就通过?你没有出国,你在国内,我从电话号码上就知道了。我本也应该想到既然博士和你联络得那么频繁,你不会太远。去年打那个电话的时候我失误了,我应该亲自听一听听筒里的声音,这样我也许就能听出——你就在这个街口附近!是不是自从我们开始出来,你一直都会在这个窗口看我们下车?我们联系不到你,但你一直能看到我们?” 弗伊布斯,别说了。黛安娜通过联结在他脑子里说。你让艾达很难过。 我不在乎我是否让她难过。他回答她。 我很难过,弗伊布斯,别说了。 她好烦。弗伊布斯心想。年轻的哨兵冷着脸抱起手臂,保持沉默,做一个感人场景里的合格旁观者。他猜她们会抱在一起。果然,艾达走出一步,拥抱了黛安娜,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他接着猜她们会开始一轮,就和之前打电话那次一样,你很好我爱你之类的,毫无意义地互相情绪安慰。果然,艾达开口了:“没关系,黛安娜……我很高兴能见到你……黛安娜,我为你的感知力骄傲……你没有错,黛安娜……你是我的天使,亲爱的……” 听上去是黛安娜在用心灵入侵和她说话。艾达完全不惊讶。所以一直以来……算了。 哨兵开始思考,博士这样和非项目组成员泄露他们的成长细节,不算是违反安全守则吗? 终于,艾达和黛安娜抱够了,废话说够了。艾达拿出一条手帕给黛安娜擦擦眼泪,而黛安娜用她的手给艾达擦眼泪。艾达望着黛安娜,止不住地流泪,止不住地笑,接着她说…… “进来吧,黛安娜,还有弗伊布斯。” 哈? 不!进去做什么?她们没够吗?他想去游乐园…… 但是年轻的哨兵看看黛安娜望着艾达的表情,知道,他现在不能回答说,不,他们没空做客,接下来他们会离开,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去游乐园玩一天,看木偶剧,看花车表演,体验那个童话餐厅,玩完所有没玩过的项目…… 艾达牵起黛安娜的手进屋。他跟着她们进去,把门关上。 不被爱着 哨兵打量着这个公寓。作为一个在实验室出生,在实验室长大的秘密项目成果,他没亲自住过太多公寓。不过他看过小说和电影,和小说电影里的公寓比,这里好乱。而如果和他长大的地方,第九区纯白的房间比,这里好脏。卧室门没有关紧,开了一条缝隙,年轻的哨兵看到,卧室里摆着的是一张双人床…… 艾达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索。艾达问黛安娜:想喝点什么吗。哨兵于是转过头,盯着艾达手里的玻璃杯。刚刚中断的推测此刻又以另一种方式续上,他想:这是不是赫尔海姆用过的玻璃杯? 是或不是,没有意义。他别开视线,放出水母,继续观察这个房间,好像在做什么侦察任务。他一边打量沙发和茶几上的东西,一边关注着黛安娜。黛安娜接过果汁,喝了几口,接着她对艾达说:真好喝! 弗伊布斯打赌那只是非常普通的柠檬汁。 艾达回答说:她就知道黛安娜会喜欢这款柠檬汁! ……什么!她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他不知道黛安娜会喜欢哪个牌子的柠檬汁!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波动的情绪,黛安娜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抬起手碰碰艾达——她对艾达说了什么。艾达听完,又拿出一个玻璃杯,接上水。 “弗伊布斯,给你。”艾达说。 黛安娜以为他不满的是,他没有水喝。 “我不渴,谢谢。”弗伊布斯转过头来对艾达说。接着他拿起茶几上的那迭东西,问艾达:“这是什么?” 又是一声幽幽的叹息。 “弗伊布斯,”艾达说,“你这样很不礼貌。” “你不值得我的礼貌。”弗伊布斯说,“你在当小学老师?” “弗伊布斯……”黛安娜又一次看过来。别这样对艾达。她在他脑子里说。 他不理会她。 “好逊哦,艾达,”弗伊布斯嘲笑道。 他看到艾达摆出那种表情。该怎么说呢?有点得意,和艾达这么多年没见,他还是能第一时间辨别出艾达表情里那种细微的变化,辨别出艾达的气恼,辨别出艾达将要教训他。 而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他不是被成年人一拎就能拎到墙角的小孩子。他已经和艾达一样高了,而且他还在长个,他未来会比艾达更高,艾达再也不能教训他,哪怕她重新被授予这个资格—— 艾达把水杯放到身后的台面上,玻璃和坚硬的台面相碰,发出不小的响声。黛安娜抖了一下。艾达注意到黛安娜的反应,侧过头,脸上刹那又浮现出温柔的浅笑。她拍了拍黛安娜的手背,那是一个无言的表示:没事。 然后艾达看向他。她脸上那些细微的表情没了。她控制好了自己。情绪也好,行为也好,她总是能控制好自己。弗伊布斯见过别的大人情绪失控,但他从来没见过艾达失控。 他把那迭小学检测试卷随手丢到沙发上。黛安娜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他知道黛安娜想说什么,太粗鲁了,不要这么对艾达,礼貌一点,友善一点…… “诚实地讲,弗伊布斯,”艾达开口,“我对你的情感能力和同理心从来没抱有过任何期待,但是,看到你以这副毫无成长,和六岁小孩没有什么区别的模样站在我面前,我感到很失望。” 你说什么?暴怒从心里爆发。黛安娜惊恐地看着他,正要在他脑子里说点什么,他抢先切断了他们的联结。和自己的向导失去“联系”的烦躁让他心里怒火烧得更猛烈,他真想踢翻旁边的茶几。 他没有。他是个成熟的哨兵了,能够控制好自己。他不是六岁小孩。 “除了你,每个人都对我很满意,”他说,“当然,你是个失败者,你被赶出去了,你的意见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是所有成果里最好的那个,我将成为世界上最强的哨兵。” 他七岁的时候就觉得,艾达不是主动“离开”,更不是因为什么别的项目才“离开”,他们是她最重要的项目,世界上不可能存在比他们更重要的项目——她是被迫离开,她自己肯定不想走。她被赶走了,因为她和博士意见不一致,和博士意见不够一致的研究员都“离开”了。 他想象过艾达离开后会做什么,想来想去,除了研究员那些“别的项目”的答案,也想不出什么更合理的猜测。而现在,看到茶几上的试卷,沙发上堆着的教案和讲义——他感觉自己又快乐起来了。艾达这么落魄,这么失败。她没有去别的项目,参与别的研究,她在当小学教师。没有歧视小学教师的意思,但是,这是艾达·玛里希,艾达·玛里希不再进行科学研究,而是去当小学教师,这对她来说不是落魄失败是什么? 这是赫尔海姆造成的吗? 在他思维飞速运转的时候,他听见艾达说:“你甚至不会反思。” 她什么也不懂,弗伊布斯冷冷地想。就算赫尔海姆会和她炫耀,特意安排他们在这个窗口能看到的地方下车——艾达没有和他们朝夕相处,根本不知道他的成长,不知道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叫他去墙角罚站,他只会愤怒地大喊大叫的小男孩了。 他当然会反思。他经常反思的。每次训练结束后,任务完成时。每一天,每一件没有人要求他反思,但他觉得值得自己反思一下的事。他!会!反!思! 暴怒再度升起。他看到黛安娜的精神体冒出来。他意识到自己的水母在鼓动伞部,挥舞触手,准备着攻击。 艾达仍旧只是拍拍黛安娜拽紧她衣袖的手。没事。好像真的没事。好像他们是在公海,实验室里,如果弗伊布斯失控,立刻会有哨兵和向导进来把他控制住。不——怎么可能?他现在可以—— 他不做,是因为,艾达不值得他去违规,违法,受惩罚。 “你不会反思,”艾达继续说着这些会激怒他的话,“真遗憾看到朱利亚斯在这方面对你毫无锻炼。是的,我是个失败者,我被赶出去了,我失去了管你的资格,我无权插手你的成长,我的意见对你毫无意义——既然如此,你在愤怒什么,弗伊布斯?” 我在愤怒什么?弗伊布斯想。接着他想:我为什么要跟着她的思路走?然后他继续想:我在愤怒什么? 我在愤怒……我在愤怒什么…… “我听说我离开后,你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艾达说,“你的确是这样一个冷漠的孩子,照顾着你六年的人离开了,你轻易就接受了这种分离,你看起来没有能力和任何人形成依恋关系……我一直抱着这样的观点,直到那个电话,直到今天你站在我面前。弗伊布斯,我现在请你反思一下,然后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对我抱有这么深的敌意?” 你没有资格再教育我。你没有资格再引导我。你没有资格请我反思。你没有资格向我提问。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违反安全守则,保密规范。你是局外人,你没有权限。你甚至不再是一个研究员…… 为什么。 他握紧了手,站在那里。他看向黛安娜,黛安娜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只是在忧心他万一失控伤害了艾达该怎么办。 “我,”他注视着黛安娜的蓝眼睛这样说,“听说,你,还在项目组里时,给了他们一个规矩,不可以在我和黛安娜面前表现出明显的感情倾向。因为,你,认为,所有人都更重视我。如果这件事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太明显,会影响黛安娜的人格发展。” 这件事是马库斯悄悄告诉他的。马库斯说不要告诉黛安娜。为什么不要告诉黛安娜?马库斯说不出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 但他也没有告诉过黛安娜,因为黛安娜没问过。 他看到黛安娜睁大了眼睛。他们真的没告诉过黛安娜。 “但是,”他的视线从黛安娜的脸上,移回艾达脸上,“你自己,没有遵守这个规矩。” 艾达的平静露出些许裂痕。她叹息,她微笑,她把裂痕补上,然后说:“我也遵守了,弗伊布斯。只能说,有些态度不是有意克制就能被永远隐藏。” “艾达?”黛安娜侧过头去,惊讶地望着他们的制造者,是这位研究员,解决了最关键的技术难题,使他们得以降生,并且因为这份功劳,叫博士宣布,弗伊布斯和黛安娜的公民身份信息登记,姓氏是玛里希。 研究员们都更重视弗伊布斯,但艾达不是。艾达甚至不是更偏爱黛安娜。 艾达制造了他们,做他们的“母亲”,和他们培养依恋关系,亲自教育培养他们——艾达就像一个真的母亲那样,爱黛安娜。 但是艾达不爱弗伊布斯。 说不清他怎么领悟到这个真相的。大脑发育了,感情发展了,智力提高了,情商测试做多了——反正,他意识到了,在八岁的时候,他回忆着那些记忆,意识到艾达爱黛安娜,不爱他。 为什么?八岁的他想知道答案,但是没有人会告诉他答案。他很清楚谁也不会告诉他答案,假如研究员们听到这个问题,他们只会说些不能让他满足的话,然后在疏导时特意提醒给他疏导的向导,把和艾达有关的情绪清理干净。很多问题都是这个结果,所以他学会了有些问题不要追问,不必执着于答案。 “为什么?”弗伊布斯抱起手臂,他的水母静静地悬浮在身边,“两个都爱,我可以理解;两个都不爱,我也可以理解。你爱黛安娜,但你不爱我,我不理解。告诉我为什么。” 七年之后,他终于得到了答案,然而,超出他的所有预期,超出他的所有经验。 “弗伊布斯,你觉得朱利亚斯爱黛安娜吗?”艾达说。 她锐利的黑眼睛审视着他的表情。在他说出他心中的回答前,她继续说出下一个问题:“你一直被要求着爱黛安娜。你爱黛安娜吗?” 她拿起身后台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放回去。 “弗伊布斯,”她问,“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我应该更重视你,不应该不爱你。” “……我没有这样认为。” “你没有这样认为,你是在这样‘感觉’。” “我……”弗伊布斯迷茫地眨眨眼睛,但是很快,他找到了逻辑漏洞,“不管我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 “人无法赢得所有人的喜欢,”艾达说,“我很早就教过你了吧。” “……可是,”弗伊布斯说,“这不一样……我们谈的是爱,是你,你和我们,我,黛安娜……你是‘妈妈’,你爱黛安娜……” 就像小时候,说不清楚句子,表达不出自己的意思。但是艾达听着,点点头,笑了。她听懂了,从这些笨拙而破碎的词语里。仿佛她并不是有一个发展心理学的学位,而是有一个能够读心的超能力。 “理想的情况是,每一个父母,爱每一个孩子,”艾达回答他,“但真实世界不是这样。真实世界里的父母,会偏心,会爱这个,同时不爱那个。很遗憾,弗伊布斯,我不爱你,我只爱黛安娜。” 自己的猜测被确证,头一次,他感觉不到得意,没有为自己的智力骄傲。他感觉有点难受,不过也还好。他还感觉有点轻松,心里有什么负担被移开。对那个他不曾深度进入过的“普通世界”的了解又进一步,对他有好处。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已经平静了。他开始复盘,他认为他对艾达的反应是有些过度了,艾达现在是非项目成员,要对她保持一种冷漠的态度,当做陌生人一样看待…… 他看到黛安娜突然哭了,心里一紧。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又觉得恼火。然后他想,黛安娜哭什么?艾达刚才说只爱她不爱他哎!黛安娜应该高兴啊为什么哭! 弗伊布斯看着艾达安慰黛安娜……他不懂为什么艾达要对黛安娜道歉,显然,黛安娜不是艾达惹哭的……呃,也不是他惹哭的!……黛安娜真是莫名其妙…… 不知道黛安娜一边哭一边悄悄和艾达说了什么,艾达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哦,这样啊,黛安娜……” 艾达抬头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看着黛安娜哭的弗伊布斯,接着说: “我是挺吃惊的……原来,弗伊布斯也会因为得知自己不被爱而觉得很难受吗?” 弗伊布斯的眉头皱起来。什么意思?难道说黛安娜哭是因为用向导的天赋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因为共情才哭的? 开什么玩笑……他虽然是有点难受,但也没难受到这份上吧? 黛安娜太脆弱了。他心想。黛安娜应该坚强些。 “弗伊布斯,”艾达再度看向他,她的表情带上了一点严厉,仿佛他刚刚踢翻了黛安娜的积木,“既然你不是怪物,不是机器,也在乎别人是否爱你,知道不被爱的感觉有多么讨厌,你为什么——这么对待黛安娜?”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这次不是短信,是电话。 黛安娜好像吓了一跳似的,猛然松开艾达。 “没关系,黛安娜,不会有事。”她说。然后她拿出电话,看了一眼。接着她离开水池边,去了卫生间,关上门。电话接通。 黛安娜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 那是博士的电话,你能听见他对她在说什么吗?告诉我他们在说什么,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沉默地看着她。哨兵的听力很好,隔着紧闭的门,他也能把艾达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确实是博士。 他没告诉黛安娜,那扇门后,他们都说了什么。黛安娜焦急地看着他,恳求地看着他,最后失望地松开他。她越过他去抽茶几上的面巾纸。 艾达重新走出来。她和博士没聊太久。 “好了,你们该走了。”艾达说,“不是还要去游乐园看《海的女儿》木偶剧吗?”她笑着,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她用手背擦擦自己的眼泪。 “黛安娜,你很棒,你要知道,你的天赋真的很强,能力超乎预期……再见,黛安娜。” “你会搬家吗,艾达?”黛安娜问。 好笨。弗伊布斯想。这种问题不用问也知道答案。 艾达笑笑,没有回答她。 “走吧。祝你们玩的开心,黛安娜,弗伊布斯。” * 这很不好 他们没有去游乐园。他们去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会,看一群天鹅游来游去,然后提前回去了。回去后,果然,迎接他们的是临时添加的“常规提问”。博士没出现。弗伊布斯猜赫尔海姆大概在艾达那里。 他们被分开,去不同的房间。一轮又一轮提问。为什么那么执着要过去,要开那扇门,要确认那个人是不是艾达·玛里希。因为以为这是一个测试,测试我们的感知能力。有没有什么感情因素?当然有啊——还以为艾达这么多年一直冷眼看着黛安娜那么思念她,却故意不联系黛安娜,就为了实现这个测试。哎呀,后来发现好像推测错了。艾达是犯了什么错被开除出项目组啊? 常规提问的时候请不要反问,弗伊布斯。 好吧。 提问,回答;提问,回答。你很在乎艾达吗?你很想要一个爱你的妈妈吗?你为艾达不爱你的事实难过吗?不是很在乎,不是很想要,不是很难过。你对黛安娜的反感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 陈述自我,陈述心态,陈述动机。把自己剖开来给别人观察分析。他带着轻微的烦躁应付着所有问题,等待着,等待着,最后,那个他最在意的问题终于出现了。 黛安娜有问你最后那通电话的内容吗? “她问了,”他说,“她想让我告诉她。” “你告诉她了吗?” 他于是骄傲地回答说:“当然没有。” “理由?” “那种敏感信息,当然不能随便传播。”弗伊布斯说。 他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夸奖。 * 黛安娜第二天见到他时,没有和他说,嗨,弗伊布斯。课程碰上,也不会拉着他的手和他聊些有的没的。协同训练课上,贝罗娜和马库斯都察觉到了他们两个的异样。但是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以为只是前几天他们 “出海”闹了些不愉快。贝罗娜和黛安娜说不要和弗伊布斯一般见识,马库斯拍拍弗伊布斯的肩膀告诉他你肯定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吧,去向黛安娜道个歉吧。 他没道歉。他没什么可道歉的。他做了对他和黛安娜最好的安排。他向研究员们证明了他的稳定、可靠、安全、纪律,这对他的未来很重要。赫尔海姆,好几日之后,终于抽出空,和他见见面,聊聊天。没聊什么新鲜的内容。 博士最后告诉他,今年圣诞节,他的礼物是一间属于他自己的宿舍,在第九区之外,那是塔给S级哨兵配备的标准宿舍,很大,还有一个全息训练室——没有单向镜的,属于他的房子。 第二天训练,和黛安娜做好联结后,他告诉黛安娜: 赫尔海姆在那通电话里对艾达说,你想再进一次监狱吗,艾达? 黛安娜过了很久,很久,教官已经讲完今天的训练内容,都要宣布开始的时候,她才终于有了反应。 哦,这样啊,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拿起模拟枪,瞄准黛安娜替他“瞄准”的目标。他觉得很烦。 你知道我不应该告诉你,黛安娜。他说。 是的,弗伊布斯,你当时做的很好,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现在你回答了,这很不好。 他想甩开她,自己一个人寻找目标,瞄准目标,打下目标。 黛安娜一定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她现在离他这么近,还有联结,他竖再强的屏障对她来说都是透明的。 黛安娜捏紧了他的手。然后她开始在他脑子里说话。 我当时很伤心,我需要那个答案。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你回答我也弥补不了什么。 我没有弥补,我只是在回答你,你没告诉我你已经不需要那个答案了! 他射击,射击,射击。看着目标被他清除,他的烦躁稍微平复。他真想射击更多,但这次不是无差别射击,不能打中没戴标志的“平民”。 好的,弗伊布斯,我下次会及时告诉你。黛安娜回答。 第一轮训练完毕。休息和点评。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教官说话,然后想起了马库斯好几天前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的建议。 对不起。他在黛安娜的脑子里说。 没关系。黛安娜在他的脑子里说。你不需要表达你根本不存在的歉意。 弗伊布斯在心里对不在此地的马库斯发脾气:他就知道对黛安娜道歉是没有用处的! 黛安娜这时候又对他说了一句:你就是这样一个冷漠的人……我理解了。 ……你就是这样一个冷漠的孩子……她在复述艾达的话……她总是这样,复述别人的话…… 弗伊布斯嚯地站起来。 教官惊讶地看着他。 弗伊布斯看了一眼教官,又看向黛安娜。他抬起手,指着黛安娜,重新看向教官。 “我希望她出去,她在我的脑子里说话,她在,我完不成这次训练。” 教官皱起眉,看向黛安娜。黛安娜站起来。 “好的,我出去。”她说。 “当然不行,”教官说,“这堂课是为了训练哨向协作。好了,孩子们,先坐下……” “我不需要她,”弗伊布斯说,“她是个废物,她帮不了我,我一个人就足够达到预期成绩。” 黛安娜转过头,看向他。她泪水盈眶,然而,表情是愤怒的。她用她蓝盈盈的眼睛瞪着他。 “弗伊布斯,你不可以这样说你的向导,”年长的教官板起面孔,语气严厉,“对黛安娜道歉。” “我为什么不可以说实话?”弗伊布斯说,“我不可以评价我的向导吗?” “这不是评价,这是粗鲁无礼。道歉,弗伊布斯。”教官说。 好吧。弗伊布斯心想。反正这是一个命令…… “他从来没在任何时候有过任何歉意!”黛安娜突然开口,“他是个白痴!” 接着她转过身,跑出去了。教官叫她站住,她还是刷开了门,很快脚步声就远去。 虽然是黛安娜严重违反课堂纪律,教官却对弗伊布斯恼火起来。 “弗伊布斯——”教官一副想骂又碍于第九区的规则,不能骂的隐忍表情,“给我在这里等着。” “好的,老师,”弗伊布斯说,“我在这里自行训练。我会自己打出你要求的那个成绩。” * 黛安娜被关禁闭了,真的禁闭,连课也停了。研究员的说法是,不是禁闭,是心理疏导。可是哪有心理疏导连课都停的?就是禁闭。 为什么禁闭?发生了什么?弗伊布斯你知道吗? 弗伊布斯说:“别烦我!” 哇弗伊布斯真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哨兵! 过几天,达芙妮和奥瑞恩都回来了,黛安娜还没回来。马库斯和贝罗娜甚至都没让刚留出短发的向导展示一下她被修复的语言功能,多说几句话,就拉着达芙妮的手和她说悄悄话去了。很安静,倒是很符合弗伊布斯的心意。之前弗伊布斯的向导暂缺,教官让马库斯给两个哨兵轮流做向导,一堂课下来把马库斯累死。现在达芙妮终于回来了,教官宣布这节课前半节达芙妮做弗伊布斯的临时向导。 弗伊布斯对自己发誓如果达芙妮趁着联结给他脑子里灌无聊话,他就揍达芙妮。 达芙妮没灌那些她原来特别喜欢对他说的挑衅的话。达芙妮在联结做成后问他:你就不喜欢黛安娜到这个地步吗? ……哪个地步?他问。 你竟然想把黛安娜换掉!垃圾!她是你百分之百匹配的向导!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没有那种想法。他回答。 ……不是你要求的吗? 什么? ……啊!那你快点对黛安娜表现出点关心!要求黛安娜回来!快点快点! 为什么? 你是白痴吗?什么为什么?这还用问为什么吗?他们以为你不喜欢黛安娜!想把她换掉——啊!非要我说出来吗?博士想换成我!啊!弱智!你快点去求他们把黛安娜放出来! ……闭嘴,你影响到我瞄准了。 你不着急吗?一点都不着急吗?啊!你一点都不担心一下黛安娜吗?你真是个垃圾!我才不要因为你这个垃圾哨兵和奥瑞恩分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达芙妮,不要干扰我!”他对她说。现在是训练!下课再说! 弗伊布斯!你简直就是个只知道训练和任务的精神变态! 弗伊布斯抓住了她的手臂。 虽然他是在公海长大,但公海教给他们的哨兵守则和外面没什么不同。哨兵守则第一条,服从哨塔;第二条,保护向导。 哨兵永远不可以在非必要情况下主动攻击向导。 他把达芙妮过肩摔到地上。她好像被摔懵了,精神体第一时间没跳出来攻击。攻过来的是另一个漆黑的精神体。黑色的水母一跃而出,挡住黑色的鲸豚。弗伊布斯抬起手臂,挡住冲进场地的奥瑞恩冲他下巴来的踢击。他轻轻松松就抓住了奥瑞恩的腿把他撂倒,但是达芙妮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丑陋的白色精神体尖啸着向他发起袭击。 教官加入战场。来拉架。 因为是弗伊布斯先攻击的,所以,只有他被处罚。也不是什么很重的处罚,一百个俯卧撑。 * 弗伊布斯在走廊里走走停停。晚上这段自行支配的时间,他一般是去训练室。这条路不是去训练室。 黑色的水母跟着他,那庞大的伞部和飘舞的触手让走廊显得有点拥挤了。水母小心地收敛着动作,说不准哪面墙里的电网正通着高压电,不小心碰到的话,会很痛。 电磁场可以形成类似精神屏障的屏蔽层,别说是个哨兵,就算是个向导,她也找不到第九区特意关起来,通上屏蔽电场,不想被找到的人。但弗伊布斯根本不是向导,不会向导那种感知能力。他也和自己的向导没有结合,没有一条能指引他的不可切断的联系。他有的只是那种他们的制造者怎么测试怎么研究都弄不清楚的,直觉。 他停在一扇门前。身份核实——弗伊布斯;权限检测——不通过。 他离开了门,稍微往左边一点。他抬起手,摸着冷冰冰的墙壁。他趴在墙上,额头抵住,闭上眼睛。 黑色的水母靠近了这面墙,首先,试探性地伸出一根触手——好痛! 弗伊布斯微微张开嘴,调整呼吸,调整注意力,集中在额头凉凉的感觉上,只集中在这里,注意不要神游,保持在正念的状态…… 黑色的水母冲向这面墙。 痛。比所有耐受力测试达到过的极限都要痛。痛撕扯着他的注意力,要求自己才要占据他心神的全部。痛,注意这痛,注意这警告。痛是告诉你,离开,不要做,停止,学会放弃。 水母猛然退后。疼痛消失,回忆却在精神里留下重痕,散发着恐惧的余韵。他漠视着这种创口,这种恐惧。他重新告诉自己,正念。 水母第二次冲过去。对抗。简直要被电流打垮。对抗。汲取力量,汲取这片精神空间里所有深刻的感情——憎恨,厌恶,愤怒——他要对抗—— 他听见了警报声,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他知道,那不是很远的警报,那是这里的警报。他的一部分感官正在游离,所以显得现实世界的声音那么远。 不过他判断离他真正开始神游还有一会呢。他可以再努力努力,坚持坚持。他做的那么多耐受能力测试,承受的那么多痛苦,不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让他变得有能力,而不是无能为力吗? 他“看”到了。水母穿过的部分不多,“看”得模模糊糊。黛安娜正按着墙壁上的一个按钮,焦急地说着什么。黛安娜突然站起来,走过来,碰碰这根穿墙而来的漆黑的触须。 快停下!很危险! 水母后退,他喘着气,攥着手,感觉自己的冷汗浸着额头和墙壁。 水母第叁次冲过去。 * 弗伊布斯,放松,放下屏障,向我展开你自己。 有什么进入了他的精神。 很好,弗伊布斯。现在,跟我来,停下,后退。 占据他的疼痛消退下去,一种舒适的感觉漫涌上来。 找回你的身体感觉,弗伊布斯。 他躺着,躺在一个人的腿上。好硌。 找回你的听力,弗伊布斯。 有好几个人的呼吸声。一个人在来回走。 找回你的嗅觉,弗伊布斯。 是黛安娜。黛安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找回你的味觉,弗伊布斯。 ……有血味。他好像咬破了自己的嘴。不过是小伤。 视觉,弗伊布斯。 一片昏暗。有一只手虚虚挡在他眼前。然后,它移开来。 他看到黛安娜美丽的脸庞。他看到这张脸露出惊讶的表情。黛安娜惊讶过后,咬咬嘴唇,好像为她刚刚看到的情绪很为难似的。 你希望我现在为你疏导吗,弗伊布斯?黛安娜问他。 ……弗伊布斯突然清醒了。 他坐起来。他看到四周是,叁个哨兵,两个向导,四个研究员,以及主任,朱利亚斯·赫尔海姆。 “呃,我很抱歉。”弗伊布斯说,“我,就是觉得这样很好玩,呃……非常抱歉,我知道错了。” “这不好玩,男孩。”一个哨兵严肃地说。 “别糊弄我们,弗伊布斯。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这位说话的向导,是雷古拉。 “我在……寻找我的向导……”弗伊布斯说,“我觉得靠我自己找出来……很有趣……” 大人们有的在叹气,有的在来回摸额头。 “这不是什么寻宝游戏,弗伊布斯。”一个研究员说。 “是的,我知道……”弗伊布斯说,“所以我说……我很抱歉……我知道这不是测试,不是游戏,不需要我来把黛安娜找出来……呃,我真的知道错了。” 还有人想再说什么。但是主任拍拍手。 “好了,看起来弗伊布斯没事了,大家先回去休息吧。” “大家”看起来都很不赞同赫尔海姆的提议。不过也没人说话,他们的抵抗只是不动腿离开。 在这种安静中,博士看向弗伊布斯,和蔼一笑。 “男孩,‘奖励’你寻宝游戏通关——你现在进去吧。”他指指那扇打开的门。 弗伊布斯站起来。 “我再也不会这么干了。”他说。 “哦,没什么,”博士耸耸肩,“得益于你这次给自己的‘加训’,你的精神力似乎高了不少呢,等你出来我们测测。” 弗伊布斯进去了。这是一个漆黑的,没有灯的,到处铺满软橡胶的房间。还挺大的。有一个马桶和一个淋浴位。呃,难道这么多天黛安娜都被关在这破地方吗…… 他听见外面,赫尔海姆没有立刻关门。他叫黛安娜也进来。有人发出一声惊叹,似乎也和弗伊布斯一样不理解博士的决定。但是这个人不是黛安娜。黛安娜立刻进来了。 “想一想我前几天对你说的话,黛安娜。”博士说。门关上了。 * 自私的人 “习惯吗?”黛安娜问,“要不要开灯?” 啊?这里有灯吗?弗伊布斯来回走了几步。视觉需要光反射,哨兵的眼睛也不能在绝对黑暗里“看见”,但是他们不会像普通人一样对绝对黑暗毫无办法。凭借超凡的听力,他们能用和蝙蝠回声定位类似的办法判断四周障碍物的大致方位。弗伊布斯比那些哨兵更擅长这种侦查技巧,因为他在五岁时就进入了哨兵的世界,用哨兵的五感认识探索这个世界。 天花板上没有灯,是一片光滑的平面。 黛安娜在门口有了动作,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开启。弗伊布斯看过去,朦胧的光线勾勒出她金发的轮廓。有一片盖着软橡胶的墙板打开,露出下面的操作屏幕。黛安娜熟练地在屏幕上划划点点,然后,光出现了。原来天花板就是一整块显示屏,现在,它呈现的是一片晴朗湛蓝的天空。 “你可以去刷牙了,弗伊布斯。”黛安娜说。 “哦……” “东西在暗格里,随便在墙上按按就能打开,对你来说肯定很简单,弗伊布斯。” 他过去,一切都如黛安娜所说,确实很简单。 “这是新版禁闭室吗?”弗伊布斯问。 “这不是禁闭室,弗伊布斯,这是冥想室。我和你说起过,你还记得吗?” 他记得,在两年前,黛安娜说她开始上一门课,在冥想室。那门课当时只有她需要上,是锻炼她作为向导的能力的。当时弗伊布斯想不通感知自己情绪这件事能锻炼向导什么能力,黛安娜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这门课给她带来了什么,所以弗伊布斯很快就对这门向导专属课程失去了好奇心。对这个地方,冥想室,弗伊布斯的好奇持续了更长时间。黛安娜说这个房间没有摄像头和录音装置,是不被监控的,所以每次来上课都必须是两个大人和她一起进来…… 是不被监控的! 呃,可是,博士把他和黛安娜关进一个不被监控,没人知道他们会谈什么,做什么的房间?假的吧!是不是有隐藏的设备黛安娜没发现……他弄不懂博士的意图…… “这里真的不被监控吗?”弗伊布斯问。 “是的,弗伊布斯,我问过好几个人,他们‘看’起来都没有说谎。” 对于没有精神联系的人,向导只能读到粗糙的情绪,用这些情绪来判断是否说谎有可能判断错。不过这种伪装并不容易,如果每一次都能得到相同的答案……弗伊布斯选择采信这条情报。 所以,他现在站在一个没被监控的地方。哇,这感觉好棒…… 不过这快乐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他现在也没什么可做的。他继续思考,博士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在测试什么呢?他要怎么做才算是“通关”呢? “弗伊布斯……”黛安娜又开口了,“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他扭回头看过去。黛安娜坐在“床”上(一个看起来铺着床垫的高台),脸上的表情很怪。她没有一点笑意,显得很严肃,但是又有一点茫然,让她的严肃很不坚定。 “……因为,今天上午,达芙妮说,我想把你换成她。我没有这样想。呃,不过这确实是我的错,我当时情绪失控了,我不该那样表现,引起误会……所以我过来‘找’你,嗯,这样表现一下,向他们证明,我不想换掉你。” “哦,这样啊,弗伊布斯……”黛安娜说。她似乎想说的话并不是这个,但她真正想说的话,她暂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迟疑着,迟疑着,接着问弗伊布斯:“你为什么不想换掉我?” 这还用问为什么吗? “因为我不想和达芙妮结合啊。”弗伊布斯回答。 “……那如果不是和达芙妮结合呢?” “什么?马库斯不会想要和我结合的!” “……如果是别人呢。第九区之外的向导,世界上有很多向导。” “这不可能发生,黛安娜,”弗伊布斯说,“他们不会允许。” 黛安娜咬咬嘴唇。她似乎很沮丧。 “是的,这不可能发生……”她说,“可是……难道你从来没希望过,去找一个你喜欢的向导结合吗?” 好奇怪的问题。又是博士要求她问的吗? 他感到轻微的烦躁,而这种轻微的烦躁让他意识到,在黛安娜问出这个别人要求她问的问题前,和她交流是愉快的。他们这么多天没有见面,没有交流了。 “衡量结合质量的标准是匹配度,”他开始背诵标准答案,“我们的匹配度是百分之百,毫无疑问,我最好的向导是你。” “我没有在谈数据,弗伊布斯,”黛安娜缓慢地说,“我在谈,感受。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你看不起我,你永远不会爱上我——难道你从来没想过,要是你的向导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你喜欢的,不讨厌的,看得起的,优秀的,聪明的,能被你爱上的向导,就好了?”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弗伊布斯说。不过更准确点说,他想过的是,要是哨兵不需要向导,或者他不需要向导,他不必被要求着和任何向导结合,就好了。 “哦……弗伊布斯……”黛安娜用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阴沉表情这样对他说道,“可是……我希望过。” 什么?他听不懂她的意思。 “我在这里呆了许多天,并不是因为,他们觉得你想换掉我,”黛安娜说,“而是因为我对他们说,我不想做你的向导,不想以后和你结合,弗伊布斯。” 她的吐词很清楚,他把她的话听得很清楚。他不仅听得清楚,他的思维也很清楚,他迅速明白了这句话揭示了他和达芙妮犯了什么认知上的错误,而这个错误意味着,他之前忍受比耐受力测试的电击还要痛苦的穿越电网的尝试,是毫无意义的,是不被期待的,是一发脱靶的子弹。 “博士让我想清楚,”黛安娜继续说,“在这里,冥想室,感受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想法整理清楚,然后再告诉他答案……我没有被关禁闭,弗伊布斯,我是在思考,我的最终答案是什么……” ……所以,他就说,黛安娜不需要他担心,不需要他去求他们把她放回来……他们如果把她关起来,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他不应该……没必要……白白地…… “其实,我在这里第一天,就理清楚答案了,弗伊布斯……” 他不想知道!去对博士说去!把博士叫回来!告诉博士你的答案,不要告诉我!你的答案与我无关!我不想—— “我不能不做你的向导,弗伊布斯。”黛安娜说。 “……嗯?” “可能会害达芙妮不能和奥瑞恩结合,或者害马库斯不能和贝罗娜结合。此外,更重要的是,这是博士告诉我的,可能会连累艾达,正好是和她见面后,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不能这么自私,弗伊布斯。” 不,这不是自私的问题。弗伊布斯想。这只是,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啊!你可能会一辈子被关在公海,一辈子再也见不到艾达。如果你不这样选,那是相当不聪明的……虽然你一直都非常不聪明…… 他看到黛安娜露出了一种,后悔和他说了刚才她说的那些话的表情。于是,他连忙开口说点什么:“呃,是啊,黛安娜,这很自私……” 黛安娜闻言,表情显示出:她感觉更后悔了。 “就是,我很抱歉……”弗伊布斯干巴巴地这样说,同时想起黛安娜表达过对他道歉但心里没有歉意的反感……但是他真的假装不出那种情绪啊! 年轻的哨兵搜肠刮肚想安慰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被他好好记在脑子里的在情商测试题里见过的标准答案,此刻他都想不起来了,能想起来的是非常非常小的时候,艾达那些关于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的发言。“是我让事情变成这样……我会,变得更好,呃……”事实上与其说是他记住了艾达的话,不如说是艾达的这些话还算能得到印证,在训练场上。在训练中失误了,不要道歉,道歉没有价值。复盘,找到错误,改正错误,变得更好。只要你一直变得更好,更好,更更好,那么……“我会变得更好,更完美,变成让你喜欢的模样……我会注意,尽可能克制那些情绪……”啊!可是那也不是他的错!要怪也应该怪研究员们,谁让他们非得要做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向导,他的屏障越来越强,能隐藏的情绪越来越多,可是在黛安娜面前,永远是一览无余……“你知道这不容易,但我会开始有意识的尝试的……给我一些时间……”好吧,谁让他并不是普通的人,普通的哨兵。也许别人不能接受,连在心里讨厌一个人的自由都要被剥夺。可是对他来说嘛……总之,衡量一下利弊。是和达芙妮结合更糟,还是从此控制自己对黛安娜的讨厌之情更糟?那答案当然是—— “我保证,我真的会努力。” 黛安娜叹了口气。 “弗伊布斯……为什么你总有办法让大人接受你的不服从,达到你的目的,我却不行……” 因为他不会用这么傻气的办法啊!就去直接和他们讲,我不想?……再说有些红线,他也是绝对不会去踩的……对他来说,红线是被命令杀人时不去杀人,或者没有杀人的要求时做出杀人的尝试;而对黛安娜,他们不会给她杀人的任务,向导的任务是服从自己的哨兵,辅助自己的哨兵执行他的任务……那黛安娜的红线是什么呢? 他想不出来。他没见过研究员板着脸给黛安娜强调她一定不能做什么,黛安娜自己也没说过她被要求一定不能做什么。 他的思绪被黛安娜的抱怨打断:“我总是不得不放弃……总是不得不承认,我自己一个人做不到……我要依靠你,才能做到什么……” 少年感觉自己的心被猛地攥了一下。 但是,和之前体会过的不舒服的心悸的感觉不一样,刚刚那一下,他感受到的是兴奋,是愉快。成就感。仿佛创造了什么新的成绩,完成了什么新的任务,获得了什么新的嘉奖似的。 他别过头去。因为黛安娜的表情布满阴霾。别人这样不开心,他却这样开心,是不适当的。这还是有一次黛安娜哭而他笑的时候艾达告诉他的。虽然现在,他没法把自己的心情完美地抹除,或者隐藏,但他可以掩饰一下。 他举着手里的一次性牙刷,对牙刷微笑,假装他此刻开心的缘故是他拆出了这根牙刷。 “你知道,黛安娜,”他说,“我们一直是,如果你对我说了什么事,我觉得我们可以做到,我就会带你去做的,如果我们不能做到,我就不会带你去做。所以,只要我们能做到的事,我肯定会帮你做到。如果连我都觉得我们做不到,那肯定就是做不到,放弃是明智的。” “是的,弗伊布斯……放弃是明智的……”她喃喃说。这时候,天花板的光亮突然暗下去了。黛安娜轻轻啊了一声。“我刚才设了定时,好像时间太短了……我再去把它打开?” “不用,黛安娜,”弗伊布斯说,“我可以适应这种黑暗。” * 番外·眼睛 (本来是计划完结后再写,但是反正提前写了就放出来吧。这时候时间在正文完结后,因此对正文未写完的部分有微妙剧透。然后是本章正经的警告:猥琐恶心的情节!谨慎选择是否阅读!) 他看到画面里出现了一对青年男女时非常兴奋,这种机会不多。有时候一连好几天,画面里都是些满脸褶子满身肥肉的老男人和老女人,或者干脆就是单独入住的单身汉,对着这些人打飞机实在是索然无味。 此刻,他贪婪地盯着屏幕里那个女的。他们只脱了外套,她还穿着衬衣,但是那薄薄一层布料下的腰身他已经能够想象。摄像头暂时还没照见她的脸,然而已经录到她的声音,非常动听。她叫她的情人的名字,弗伊布斯。除了这个名字她没说出更多有实意的词,而是时不时发出笑声。这有点奇怪,但已经硬起来的男人着迷地注视着电脑屏幕,只想要好好爽爽,没有在乎这个可疑之处。再说这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他见过的有各种各样莫名其妙怪癖的人多了。 现在,那个男的率先脱掉衣服,赤裸着上身和那个女的接吻。这意味着他们和他一样迫不及待,就要开始进行一些取悦彼此的活动。他兴奋地看着,撸着。接吻的声音从耳机里传进他的耳畔。他让自己的手慢一点,好不容易碰上这么好的佐料他要慢慢享受。 他们好安静,并不对彼此说什么。那个男的从刷卡进房间到现在,根本没说过一句话。连情人的名字都没叫过。 他想知道她的名字。他在只有电脑屏幕在发亮的黑暗房间里舔舔自己的嘴唇。他想听这两个以为只有他们自己的傻瓜情侣多说点什么,告诉他她的名字,告诉他他有多爱她,这样,当他用自己的眼睛占有她美丽的酮体达到高潮时,会非常爽。 但是,大概真是什么怪癖吧,他们非常安静,除了偶尔的笑声,他们不交流。或者说他们用亲吻,爱抚,拥抱交流。那个男的很快脱光了自己,但是那个女的却只是脱了裤子。她的上衣真长!他真恨!他只能看到她美丽的腿,很白,在画质并不非常好的画面里,更显得像模特似的没有一点瑕疵,光滑而柔软。能被他碰到的女的不是这样——那些妓女,不是这里长着痣,就是那里有伤疤,或者干脆淤青和渗着血的伤口还没好就出来接客,摸着那种女人让他恶心。 他喜欢屏幕里的,被摄像头捕捉到的,永远刻进磁盘的,被他占有的女人。他可以永远占有她们,时不时拿出来用她们冲一把,这还是免费的;他还可以卖她们,这些影像,别人要为此付费,给他酬劳,这酬劳让他继续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狩猎。这才是真正的占有。 而且她们对于这一切一无所知。他想到这一点就无比得意。这些尤物,和她们真正的拥有者,对他,这个藏在黑暗里窥伺的老鼠一无所知,不知道他的存在,更抓不住他——哈哈! 他们到床上了,然而,只有那男的躺下了,那女的是坐在床边——他只能看到那男的的侧脸!谁要看男的!快低头,快躺下!他们不……为什么?快把她压倒,把她的腿掰开,捅进去,使劲捅,让他听一听她的叫床声是不是和她的笑声一样勾人!他们不…… 那个女的缓慢地抚摸着那个男的,甚至没有摸屌,只是摸小腹,那个男的就喘得不行了,小兄弟顶起来了。他听着他的喘,深深怀疑这美女不会是找了个秒射男吧? 那男的没秒射。她开始碰他的屌时,他只是喘得更大声。他说出一些模糊的单音节,像在舌尖含着一颗糖。他说黛……黛…… 黛什么?她叫什么?说啊?! 那个无能又哑巴的男的,就是不说。他真是又气又恨,发狂地盯着那个女的的白腿冲起来。他想他要如何剪辑这段录像,如何把那个男的剪掉…… 那个女的突然俯下身,去和她的情人接吻。他几乎没反应过来,不过幸好,那并不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他一边撸,一边去按键盘。他把画面放大,把她的脸放大。 好美丽的一张脸,有一头非常浅的金发,像洋娃娃似的,有种可爱而天真的气质。他痴迷地盯着,盯着,把画面复原,渴望地盯着,不断叨念着他的渴望,他希望这个男的快点去干她,干到她哭,最好能在她那张美丽的脸上射精……不过从这怂蛋男的表现来看他不是那种真男人,不会在女友的脸上射精……他真想看她口交时的表情,听她呜咽的声音…… 那男的突然起身,下床,离开了画面。操!他骂出了声。这男的是不是真的阳痿?秒射?不算个—— 画面猛然被一只眼睛占满。一只绿色的眼睛,安在眼窝里,眉毛浓密。一个人的脸的四分之一。绿色的眼睛盯着他。 他发现自己吓软了。不,他安慰自己,就算他们发现了镜头,他们也不可能发现…… 画面被挡住,一片漆黑,耳机里传来咯吱咯吱的碾压声,接着,寂静。 他的心突突突地跳。顾不上擦擦手上的前液,他站起来。房间很小,他住了很久,他轻而易举站在望远镜前,然后,把沉重的窗帘撩开一个缝隙,仅仅只够让望远镜的镜头看出去—— 那座旅店,那个房间,就在他的视线落上去的时候,那里的窗纱也拉开了。他吓了一大跳,可是紧接着发现,应该是巧合,因为那个女的出现在窗前,两只手臂撑着窗台。她的表情里没有太多惊慌,居然是沉静的。好像她天真到不知道房间里发现了一枚对准床榻的微型摄像头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撒娇似的撅着漂亮的嘴唇。那个男的接着出现了,从她背后抱住她,首先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接着亲吻她没有被衬衣领子挡住的颈侧的皮肤。她真是漂亮啊,他又垂涎起来,手放在那块赤裸裸软塌塌的肉上,摸着,想要硬起,想要继续,想要—— 那个男的抬起头,直直地看过来。 他简直吓死!他跳起来,远离望远镜,差点被地上的垃圾绊倒。怎么可能?他心想。这个距离,这么小小一个缝隙,现在他这里是背阴,望远镜没有反射的刺目光线,就算是哨兵也不可能发现他,他是精挑细选选出了这个地方……他们没发现他。 他小心地凑到望远镜前,从目镜里看过去:窗口的窗帘已经重新拉上了,没有人。 是巧合。他告诉自己,拍着胸口。是巧合。 但是,一连好几天,他做噩梦,梦见警察破门而入,梦见自己去坐牢,虽然坐牢坐几年就能再出来重头开始,但是监狱生活并不太美妙对吧……他希望……他祈祷……他…… 他心惊胆战了好几天,甚至思索着,要不要把“证据”销毁。可是,看着那一盘盘精心制作的磁盘,他犹豫了。这是他的心血。 终于,几天过后,只是噩梦,而没有真的警察破门而入,他认为,自己应该放下心了。他们没有发现。他不会被逮捕。他来到电脑前,想要开始剪辑那个录像。在那之前,他要再重新欣赏一遍……黛……她叫黛什么呢?她可真漂亮…… 屏幕熄灭。他敲敲键盘,没有反应。开机,没有反应。他去看看主机,发现似乎是停电了。他骂了一句市政府,接着去抽屉里翻手电筒。现在是下午,但他可不能拉开窗帘:他没穿衣服,说不定会被别人看到。 终于,手电筒找到了。打开,有电,太好了,先去找衣服—— 他回过神,手电的光跟着他扫过去,那小小一方光线只够照亮那个人绿色的眼睛。 * 店员把热巧克力递过去。那是一个美丽的顾客,脸上没画妆也让人感觉到她的美。美本来就容易勾起好感,更何况这位顾客笑容温柔,话语礼貌,会对她说“请”和“谢谢”。 所以,在没人光顾,而这位顾客已经站在一旁喝着巧克力,站了好一会后,店员和她搭话了。 “在等恋人吗?”她问她。之所以猜是恋人,是因为今天是情人节。 对方似乎不意外店员会搭话,向店员一笑:“是啊,他和我赌气,故意拖延时间迟到呢。” “啊,怎么可以这样?”店员真心实意地抱不平,“太阳落下后还挺冷的,让女朋友这样在冷风里站着,多不合适!”而且是这么美丽这么温柔的女朋友! “哈哈,他就是这样小孩子气的人。”仿佛能看穿她的担心似的,这位美丽的顾客又补充一句,“不过也只有吵架的时候这样啦。” “情侣在一起总会吵架的……老是这样解决也太不成熟了。”店员说。 “是啊,他非常不成熟,”说到这个词,顾客抱怨起更多来,“总是用很不好的方式解决问题,明明可以干脆利落很快就结束,他却非要让别人难受好一阵才罢休,我怎么说都是白费……” 店员闻言,心中警铃大作,脑海中划过许多条她从杂志上读到的,鉴别那些虐待女友的渣男的要点。正思考着怎么提醒这位美丽又亲切的小姐警觉些,又不显得干涉对方的私生活时,她听见对方开口补充说:“不过不用担心,他从来不会让我难受……嗯,我现在已经习惯了,我不会为他做的事难受。” 听起来更像虐待关系了啊!店员在心里大声喊。 这时候,顾客又笑起来,说:“他总算来了啊。”她向一个方向看过去。 店员也侧过头,那个人很快走进她的视野。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又高,又英俊,咳,英俊是次要的,主要是,气质,一点也不凶,还挺温柔的,那对绿眼睛里含着温情和笑意。而且留着长发,他深棕色的头发梳成马尾,给他增添了一种文雅的古典美。 这位美丽的顾客把手里的热巧克力递给他:“给你留了一口。可你拖了那么久,已经冷了。” 他便道起歉,声音很好听,语气既不过分甜腻到虚伪,又不生硬麻木冷漠,是带着真诚,带着感情。是真的有歉意的。店员看着他道歉的模样,放心下来。应该不是那种会虐待恋人的男人。 他把恋人留下的那一口冷掉的热巧克力喝掉,然后问他的恋人:“好喝吗?” “很好喝。”顾客说。他们牵起手。真是甜蜜。店员心想。她在心里祝福他们不要再吵架了,一直这么甜蜜吧。 空杯子被丢进旁边的垃圾桶,他们要离开了。离开前,这位好看又好心的顾客还回过头来,对店员又说了一声:“谢谢你。” 店员情不自禁微笑起来。这时候一阵风吹过她的面颊,叫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铁锈的气息。是哪里生的锈呢? * 好糟糕啊 弗伊布斯躺着,睡不着。他心中有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就好像是拆弹训练,有一颗静音炸弹他没排出来,等计时归零炸弹爆炸,他只能得到零分。他从来不想得零分,所以,他没法入睡。 但是反复思索今天的经历乃至这段时间的经历,他找不出,他身经百测的哨兵直觉提点他的疏漏是什么。一切问题不是都已经明晰并得到妥善解决了吗?黛安娜放弃了她那个百害无利的念头,而他也做出了承诺,他会改变现状,改变她的感受,他会让这样的情况不再发生。 他到底还在不安什么? 不自觉地,弗伊布斯的脑海里回荡起艾达那句评价:他不会反思…… 我会反思! 他身边的黛安娜绵长的呼吸节奏变了,她从深眠变成浅眠,迷迷糊糊地发出她的抱怨:“弗伊布斯……不要吵……” 好吧,他太吵了。他把屏障竖起来,加厚,加厚,稳固。并且,他还尽力平复心情,在这种不带情绪的状态里继续他的思索。首先,不要在乎艾达的意见,艾达没有详细了解过他的成长细节,对他根本不了解。他现在的不安只是…… “唔……吵……” 啊!好麻烦!这也能“听”见吗……是不是他们现在物理距离太近了? 年轻的哨兵很快有了决断。他毫无声息地翻身下床,轻轻提着脚步走到墙边……他本来是为了不吵到黛安娜,没想到,走到墙边增加了他们的物理距离后,一直让他睡不着的那种隐隐约约的惴惴不安,没了? 所以,这不是他的直觉在提醒他,而是百分之百的哨兵和他的向导之间产生的又一个除了添麻烦外没有任何用处的生理反应……啊! “嗯……”黛安娜在睡梦中因为被打搅而发出了不满意的呓语。 弗伊布斯安慰自己:起码,我现在可以睡觉了! 他贴着墙平躺下来,尽可能和黛安娜能多远点就多远点。他果然很快睡着了。 他做了梦。 还是纯白的房间,彩色的拼图软垫,彩色的塑料积木。他踢翻了黛安娜的积木,黛安娜哭了。可是这次,没有艾达过来,没有任何一个研究员过来。他奇怪地环顾四周,接着,他想起来了:他们现在在冥想室,不被监控,研究员并不知道他又踢翻了黛安娜的积木。他好开心。他计划一会等黛安娜把积木重新搭起来后,要再踢一次,再看她哭。 但他收回视线看过去时,发现黛安娜已经不哭了。将要年满十五岁的少女沉默地看着他。虽然她没有说一句话,但他明白了:她不会继续搭积木给他踢翻的机会,她不会继续做注定徒劳的无用功。 她什么也不做,让他觉得很无聊。无聊中他只好开始搭积木,一边搭一边时不时去瞟黛安娜。他希望的是黛安娜过来和他一起搭。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命令她过来帮他,她就会服从。可是因为知道她一定会服从,所以他不想开口命令。他始终沉默,就像她一样。渐渐的,在这种寂静中,他失去了瞟黛安娜的兴趣。 他把积木搭得很高,很复杂,充满了危险的平衡结构,展现了他对力学的理解,对物体的评估,对自己的手的控制。就当他要把最后一块积木放上去时,黛安娜站起来。他以为她想加入游戏,于是把最后一块积木给她。他想,就算她把它放上去是让他建起的高塔垮塌,也没有关系。 黛安娜抬起手,然而没有接那块积木。她轻轻一推,积木塌了。 错愕。错愕中又有愤怒,愤怒中又有种他暂时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的心跳得热烈。黛安娜把落在他们之间的积木块踢开,站得离他更近。她抓住他的肩膀,踮起脚,亲了他。 那种说不出的感觉霎时间盖过了他的错愕和愤怒。接着,他感觉到的是惶惑。黛安娜为什么要亲他?这是研究员的意思吗?不对……研究员不会指示她去毁掉他的成果……所以一定是她自己的意思。 明白这个真相,快乐就绽放出来。然而他还没有快乐太久,黛安娜又凉又软的嘴唇就移开了。他发现他们不在冥想室,也没有积木。他们坐在摩天轮上,轿厢正在升高,接近那个顶点。黛安娜正在坐回去,看起来对他感到失望——她想换掉他! 于是他按住她放在小桌上的手,撑起手臂,探出身。 他亲回去。 他感觉到…… “弗伊……” 自己勃起了。 “弗伊布斯……” 他猛然惊醒。 他面前是贴着软橡胶的墙,黛安娜在他背后,轻轻拍他的肩膀。 “你怎么滚到这里了?”她问他。 虚无缥缈的梦境正在消散,唯一散不掉的是,他两腿间的那种感觉。 “我……我喜欢睡在这。”他说。 “哦……”黛安娜听起来好像很怀疑,但她没追问。她问的是:“地板会不会冷?要我帮你把温度调高点吗?” “不了,这个温度很舒服……”说着,他还从侧卧变成了近似趴着,让自己那个充血的部位多吸收吸收地板的凉意。 “哦……好吧,弗伊布斯……但是,嗯,就是……你这样自娱自乐很不健康,可能会影响你的功能。” 他觉得自己思维停转了几秒钟。 “……什么?” “哦,我是说,”黛安娜似乎以为他是听不懂那个委婉语,于是耐心地换了个更平易近人的词,“自慰,不要趴着,给它太多压力,它可能会渐渐习惯于逆流到膀胱,于是你就……你懂了吗?” ……我不懂!弗伊布斯在心中大声喊。而且为什么你能看出来!接着他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难道之前那次去游乐园,黛安娜看出来了,说我甲亢真的是在整我? 大概是他费解的情绪比较强烈,黛安娜回答起他来,然而答非所问:“嗯……弗伊布斯,我有一门长期的临床医学课程,系统学这些,你没有这门课,所以,你不知道很正常。” 于是弗伊布斯决定把他最想知道答案的最严重的问题问出来。黛安娜闻言,愣了幌拢缓笏担骸八裕隳鞘焙蛎挥薪惺裁疵孛芑疃阒皇侨ノ郎浣饩瞿愕奈侍饬耍俊� 好的,所以黛安娜不是整他。哈哈哈他就知道黛安娜不像达芙妮他们,黛安娜才不会……所以他是白痴般地对她自曝了。 “你好奇怪……弗伊布斯……他们告诉我你会因为我有性方面的生理反应,我并不相信……我的一位向导老师告诉我,男哨兵们都是这样,有生理反应不需要喜欢……原来你也是吗?” 他想,他应该是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把他和那个所谓的“男哨兵们”集合放在一起归类,让他觉得不爽。 他选择不说话。他不说话,黛安娜又开口了:“好吧,弗伊布斯,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想在这里自慰,请你随意……” “黛安娜,”弗伊布斯的脸贴着橡胶,感觉橡胶很凉,脸很烫,“我没有想自慰,我是不想让你发现。不过既然你已经发现了,那就算了……谢谢你告诉我错误自慰的后果有什么……但是我不会自慰,哨兵不应该在没有向导陪同的情况下进行性行为。” 黛安娜没说话,却也没回去睡觉。弗伊布斯过了好一会,终于迟钝地重新捡起他的情商,醒悟到他刚才说的话有什么样的潜台词。 他正要澄清,黛安娜却抢先开口了:“我不是拒绝……我只是没有想到……你过来是一个意外,我没有预备着……嗯……但是我清楚,我不应该拒绝你,弗伊布斯,既然我已经想清楚答案,我得做你的向导,我不能……” 他撑起上半身,看着对他犹犹豫豫说出这些词句,实际上是在说服她自己的黛安娜。他明白他漏掉的是什么了。 黛安娜说,她从来这里的第一天就知道答案是她应该放弃,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会呆了这么多天? 是博士不让她出去,还是说…… 就算很自私,没好处,她的理智告诉她应该当他的向导,她自己真正的意愿还是,换掉他? 她想换掉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他感觉到的是错愕,失败感,回避的冲动,不想面对。他果真很快不必面对,黛安娜说她放弃了。可是现在,第二次,这个事实更清晰地摆出来。如果他意识不到这个真相,他就配不上他在智商测试里测出的成绩——黛安娜发自她自己真心的强烈意愿想换掉他。 现在,他直面这件事,他感觉到的是:愤怒。像被摧毁了什么很重要的成果,因为太重要了,所以不需要太多逻辑思维。就像梦里看到精心搭出来的高塔倒塌的那个片刻,那一幕映在眼前,怒火就在胸膛里升腾起来。 黑色的精神体从哨兵身上浮现出来,因为距离很近,水母的触须一下子就缠住了向导的脖子。他想攻击她。这就是为什么冥想室如果不是一个人使用,就应该有叁个人。 “啊……弗伊布斯……”黛安娜轻轻地说,“我不理解你,但是,好吧,我也可以做到……” 他也不理解她从她能看透他所有情绪的“视野”里都看到了什么。她没有放出她的精神体,她放出了银色的精神触须,在黑暗里发光。 她的手抚上他的脸。感觉她的手指很凉,或者,他的面颊很烫。 弗伊布斯,放松。黛安娜告诉他。放开你的屏障,让我进来。 在他真的放松,并放开屏障前,她就刺进来了。 * 弗伊布斯在某门课里听研究员讲起过,研究证明,向导给哨兵疏导时辅助以性刺激,能显着提高疏导的效率和深度,但是因为性行为在人类文化里的特殊属性,以及它本身的生理机制对人所带来的生理和心理效应,这种特殊疏导一般只在恋爱关系的哨兵向导之间出现,非恋爱关系,往往不仅提高效率,还带来创伤。十几年前战败的帝国,无数臭名昭着的法律中的一条就是,允许向导在疏导时强奸哨兵。 就像他学过的所有知识,弗伊布斯记在脑子里,没放心上过。 他现在也暂时没想起来这段回忆。他现在忙着感受自己的感受。他的感受就是:好糟糕。 要知道,他在各种训练中是以说话不多着称的。各种耐受力测试,他也是能保持最久的沉默的人。就连在岸边,那些成年的哨兵学员都惊讶他的忍耐力。而此刻,他在持续不断地呻吟。做抗刑讯训练挨打时他也没这样叫过。这叫声都快赶上每月末的电击。黛安娜似乎也觉得他叫得太夸张了,停下来,让他缓一会……不对……她抽离了他,不是让他缓一会。难道是结束了吗?他的水母紧张地跟着她,好担心她会在黑暗中摔倒。她没有。她呆了很多天,很熟悉这里,流畅地来到洗漱区域,打开暗格,抽出一条干净的毛巾,回来。 她让他咬着毛巾,不要叫这么大声,因为他还没过变声期。 她再次刺进来,同时抚摸他。被强烈的感官刺激填满,接着被向导的精神触须清理所有刺激。再被填满,再被清理。填满,清理。一同被清理掉的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太多分辨不清的东西。来不及分辨,来不及遮掩,来不及反抗。黛安娜本来就是一个穿透力过于强的向导,普通的疏导常常就会因为太快太猛感觉有点痛。现在,弗伊布斯感觉,自己要在这场疏导中死掉了。 他感觉自己真的死了,在黛安娜“告诉”他射的时候。 他躺着,像肌细胞出了什么故障一样抽搐个不停,浑身湿漉漉的,特别是脸。黛安娜帮他把毛巾拿开,他抽噎了一声,结果黛安娜好像吓了一跳。 “弗、弗伊布斯……你不舒服吗?” 什么……你觉得我刚才的表现是很舒服吗……? 她听不到。他们没有联结,他不能直接在她脑子里说话。他听见黛安娜结结巴巴地道歉。她说他的情绪好多时候挺让人费解的,她以为他刚才的种种情绪和表现是因为性刺激的生理快感也就是说其实是爽的…… 他好累。他不想说话。 “弗伊布斯……你想洗澡吗?” “不……我想睡觉……” “哦……” 如果是以前,弗伊布斯也许就放过去了。但是今天,可能是因为黛安娜想换掉他带来的震撼,以及他确实觉得和达芙妮结合将是非常麻烦,因而产生的让黛安娜放弃换掉他这个念头的真实的决心,他思索了一下黛安娜语调里的迟疑隐含着什么讯息。 “你想洗澡吗?” “嗯,我的衣服脏了,我想换衣服……但是既然你要睡了——” “不。我改主意了。你去洗澡,然后我去洗澡。” 主要是,喘口气后他意识到,那股味道和周身的感觉对哨兵敏锐的感官来说太强烈了,在它的包围下入睡显然不是明智的决定。 他收回自己一边自旋转一边舞动触手的水母——他觉得让黛安娜误会他很舒服也有精神体的误导!为什么它看起来这么开心?!他继续躺着,感觉好困。黛安娜洗澡那会他半梦半醒。淋浴声听起来像雨声,雨声让他梦见了之前一次任务。他第一个救人的任务。没救成。不是他的原因,是负责稳定歹徒情绪的谈判员失误了。他在雨声里分辨出两声没有消音器的手枪的枪响,一发给人质,一发是歹徒饮弹自尽。他百无聊赖地收回自己的配枪,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黛安娜此刻在做什么? 他想出去 通话接通。 “赫尔海姆,”在对方开口前,弗伊布斯抢过话头,“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对面失笑,从声音中显示,他的确是博士,而不是别的研究员。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地方呢,男孩。”博士说。 看不到博士的表情,只有暗格里的播音器播放的声音,弗伊布斯拿不准博士是不是在说反话。“我想训练。”弗伊布斯说,“我对之前发生的一切感到非常抱歉,我保证我不会再犯了。”短时间内,真的不会了。 “放轻松,弗伊布斯,”赫尔海姆说,“让你在这里不是为了惩罚你,就像这些天让黛安娜在这里,也不是为了惩罚黛安娜——黛安娜,你告诉弗伊布斯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吗?” “是的,博士,”黛安娜回答,“我告诉他,这里是冥想室。” “你告诉他冥想室是什么地方了吗?” “呃……”黛安娜语塞了。严格来说,她没详细说过,但是,弗伊布斯认为他不需要她详细地说一说。弗伊布斯插嘴回答赫尔海姆:“一个让人把内心真实想法想清楚的地方。” “是的,弗伊布斯。不过,我希望先由黛安娜自己回答。黛安娜,你觉得你们在这里直面你们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了吗?” 弗伊布斯微微皱眉。他觉得博士这个问题有问题:黛安娜只能“觉”出她自己有没有直面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而不能“觉”出他弗伊布斯的。 但黛安娜没有质疑这个问题不合理,而是转过头,在一整块天花板投下来的虚假天光里仔细打量他。 “我想,”她犹犹豫豫,并不笃定地说,“是的,博士……” 弗伊布斯觉得是黛安娜听起来太可笑了,博士才发出那样的轻笑声。笑完,赫尔海姆没有追问黛安娜,引导她把话说清楚说明白,或者把问题想清楚想明白(这个问题问得不合理!),而是叫了弗伊布斯的名字开始对弗伊布斯提问:“你觉得你喜欢这样一个地方吗——没有监控设备,没有管教你的我们或者哨兵向导们,你可以自由地做任何你想做并且能做的事。” 他就知道他的制造者们会关心这个问题! “这里太小了,”弗伊布斯说,“如果自由意味着我只能得到这么丁点地方,那我还是希望回到充满条条框框,但广阔无际的人类社会中去。” “当然,男孩,你不会不清楚社会契约的代价,不过这不是我关心的主要方面。我关心的是,把这样一个房间提供给你和黛安娜,让你们可以避开我们的关注,避开所有人的关注,空间里只剩你们两个,你们可以自由地表达,自由地释放情绪,交流,谈心——弗伊布斯,你喜欢这种感觉吗?” 什、什么?所以博士把他和黛安娜关进来整整叁天的主要目的是……让他们俩谈心?早说啊……呃,也不是说他浪费了这个机会,完全没和黛安娜深入交流什么。那天醒来后他又去追问黛安娜,什么情况下她还会再次下定决心换掉他。并且他很认真地看着黛安娜,黛安娜表情里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刻在记忆里。不过黛安娜实在没什么微妙复杂的表情可供他分析。黛安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笑笑,对他说:任何情况都不会了,弗伊布斯,我对你保证。 所以之后他们就……没再说什么……他去玩控制台,看看这个冥想室的系统都能提供什么,把天花板的投影翻了个遍,把音乐库里的音乐听了个遍……然后黛安娜教他冥想,但是他觉得黛安娜带他接近的那种状态远远比不上他在岸边那个黑暗的房间里接近的状态,就算在那里,他还能感觉到黛安娜的存在,更何况是在这里而黛安娜就在身旁呢?他冥想着冥想着不知道怎么搞的还硬了……但是他坚决拒绝黛安娜提出像昨天那样解决,于是最后他们发现,好像向导很简单就能消除哨兵的这种生理反应,就像命令哨兵对某个目标开枪一样简单(和合作射击不同的是并不需要建立一个联结,不需要弗伊布斯伸出精神触须,只需要黛安娜,而和疏导不同的是,没有疏导那么费事)……这可能是弗伊布斯发现的第二件和向导合作的好处(第一件是,合作后能提高他某些项目的成绩)。 然后再之后的两天,新鲜的内容探索完了,也没有人过来,营养剂都有储备,所以就是无聊。他们没什么话值得对对方说。于是基本上就是,一起做一做锻炼,然后黛安娜开始冥想(或者,在弗伊布斯看来,应该说是发呆),弗伊布斯完成哨兵每日基本的体能训练内容。 问他,他喜欢呆在这里的感觉吗?答案毫无疑问是:不喜欢!太无聊了! 但这样会暴露他在这里没想到要和黛安娜多谈心……虽然他觉得很快博士就会把这个事实问出来吧…… “我可能需要点时间来评价,”弗伊布斯说,“这种感觉挺让我陌生的……”这是实话,“我没法说出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自由的感觉,当然好。但这个自由的地方什么都没有,除了黛安娜。博士让他进来只是为了让他和黛安娜谈心……呃……感觉就像是把迫击炮拿来炸一只蚊子……就算博士也觉得让黛安娜想换掉他是他弗伊布斯自己的责任,弥补这个错误并不需要这个地方。 “那你可以以后慢慢体会了,”博士说,“现在开始,每个月你和黛安娜的自由活动时间,这里的权限会临时对你开放,如果你想,你可以和黛安娜再到这里来玩。” 玩。博士说到这个词时,有种微妙的重音和强调意味。仅凭这些,年轻的哨兵是意识不到什么的。可博士紧接着又说:“我们想对你强调的还是,要时刻记得避孕,弗伊布斯。” 黛安娜似乎颇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他僵硬地站在那里盯着那个播音器。他想果然黛安娜的话不可信,这里明明就有监控装置—— “这里没有监控,如果你做了什么风险行为,并不会有人第一时间来阻止你。一切责任可都落在你的肩头了,男孩。告诉我,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对吗?” 回答是。这是很简单的问题。但他没回答。他问:“既然没有监控,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来复习一下我们在法律课程里告诉你的道理:监管系统总有这样那样的死角,可再狡猾的人,也不可能始终在死角里走,他们总要回到监管系统能捕捉到的地方。只要做过,就会有痕迹;只要回到监管下,痕迹就能被找到。啊,男孩,这里没有监控,其实就在昨天,还有人和我据理力争应该立刻把你放出去,不能放你在一个没有监控的地方久留。可我认为,如果我们这样精心培养出的哨兵,是个必须时刻放一只眼睛在他身上,才能维持住他的社会化的潜在罪犯,那我们对你的培养毫无疑问是失败的。黛安娜,请你告诉我,弗伊布斯呆在这里时,有做过或想做过任何犯罪行为吗?” 有啊。弗伊布斯心想。他想攻击她,那时候。哨兵攻击向导是重罪,攻击自己的向导基本会判死刑。但是这次他应该躲过去了。那时候黛安娜好像没意识到他想攻击她,以为他是想…… 他这时候看向黛安娜,猝不及防对上黛安娜那对蓝盈盈的眼睛。她的眉头轻轻蹙着。他领悟,她那时候意识到了。 为难。黛安娜现在的表情是这个意思。她不会说谎,特别是对博士说谎。她现在就要…… 他别过头去,抱起手臂。犯过一次错,还没几天就再犯,也太蠢了。而且还是当着大人们的“面”,更蠢。她说就说吧。嘿,他还挺期待,博士听到那个答案是什么反应,会怎么圆场? 黛安娜开口说:“没有,博士。” 他诧异地猛然扭过头来看她,而她已经收回视线,低下头去看她的脚尖。 “你果然是值得我们信任的孩子,弗伊布斯。”博士说,“那么作为对你的自律意识的奖励,我们不会再过问你在自由活动时间做的事——除非,我们发现你似乎违反了什么你应该遵守的规则。” 说明很多烦人的问题会减少,很高兴。但弗伊布斯暂时没办法全心全意来高兴,他的心思一直被拉扯向黛安娜——黛安娜刚才为他说谎了哎!……可是……想想,黛安娜现在快十五岁了,不是五岁了,再学不会说谎,那就是个真白痴……这没什么好高兴的,该死的!那么多次,她都没替我隐瞒过!她一直在出卖我! 这次她隐瞒了……以后也不一定会再次隐瞒……但是说明以后有机会再次?……可是这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就这样,年轻的哨兵一边努力平复自己心里的雀跃,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博士开始一阵关于人应该怎么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的演讲,讲来讲去就是他弗伊布斯应该保持这样较高的自我管理意识,最好能杜绝他之前一段时间的种种虽然无伤大雅但有损别人对他的评价的寻衅行为……博士什么时候能讲完啊,他想出去,他想去训练室…… 最后,博士的讲话终于到头了。赫尔海姆说什么,因为这次不是惩罚,所以他们下一次的自由活动时间没有取消,而且就是两天之后哎!提前祝你们玩得开心! 弗伊布斯打赌,博士是那个意思,“玩”。 不!从他的体验来说,那甚至都不能说是什么娱乐,他稍微一回忆只觉得头皮发麻,简直是抗刑讯训练——是性虐待! 总之,他永远也不想再和黛安娜“玩”! * 真情实感 “谢谢。”弗伊布斯小声说。 不客气,欢迎你再来找我。处理掉他的某种生理反应的向导一边抽离她的那根精神触须,一边通过他们手和手的接触在他脑海里这样说。黛安娜并没有看他,到现在,她已经非常熟练了,这是很简单的一件小事,不需要她全神贯注来做。此刻她主要的注意力放在前面的舞台上——小美人鱼在礁石后面,看着公主叫来人来帮助沙滩上的海难幸存者。 五岁的时候,弗伊布斯就理解了这是个假的故事,不存在一个小美人鱼。现在这个木偶剧看起来比当初那个故事还假,首先,舞台上是些外形夸张又滑稽的木偶,其次,哨兵的感官太敏锐了,能清楚地看见每一根用来操纵木偶的纤细的线,听见木偶师操纵木偶时发出的那些细碎的响动。并且剧目开场十分钟,他就弄清楚了这些木偶是怎么被线牵引着做出那些让它们像个人似的动作。也就是说,他完全清楚,小美人鱼是一些木头,王子也是一些木头,小美人鱼在沙滩上,俯下身亲王子,只是木头在碰木头……就算这两个木偶,一个是金发,一个是深棕色的头发……金发的木偶俯下身,身体几乎贴上了棕发的木偶的身体,长长的金发散落下来,遮住它们的脸,她用手捧着他的脸…… 他不能再重复那个联想。他不想再一次劳烦黛安娜帮他。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再离黛安娜远一点。虽然她的手还搭在他的手背上,但弗伊布斯认为,让身体这样微微倾斜对于防止他下一次莫名其妙的生理反应是有效果的!……说真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的身体有这样的生理,而且是突然有了这样的生理……他的意思是说,他认识这个器官十多年了,结果突然间,因为激素水平变化,它变得不再是他认识的模样,按他完全不熟悉的另一套规则,在他不想它竖起来的时候自己竖起来……这太奇怪了…… 孩子们的惊呼声(包括黛安娜,她没出声,但她倒吸气了)让弗伊布斯回过神。哦,已经演到小美人鱼割舌头了。她用最动听的声音换一双腿,一双让她受苦的脚,而这完全无法保证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仅仅只是让她得到一个机会,让她有可能变成人,有可能拥有人的爱和灵魂。弗伊布斯觉得自己认同海巫婆的观点:这够蠢的。 所以,就连黛安娜也无法说这是她最喜欢的故事。博士问他们哪个故事他们最喜欢,黛安娜回答野天鹅。弗伊布斯打赌,一定是因为小美人鱼太蠢了,蠢到连五岁的黛安娜也能模模糊糊感觉出,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哥哥的艾丽莎比冒着生命危险去追求爱和灵魂的小美人鱼更值得她喜欢。更别提,艾丽莎成功了,而小美人鱼失败了。她既没有获得爱,也没有获得不灭的灵魂,只有一个苛刻的叁百年考验…… 等等,发生了什么? 弗伊布斯看着舞台,木偶的王子对木偶的金发姑娘说……他爱她但是很抱歉他必须娶公主因为公主是他救命恩人? 他记忆里故事不是这样的啊?! 他看向黛安娜,黛安娜这时候也看向他,蓝眼睛里带着一点责怪。不要吵。她是这个意思。她一开始就对他表达了,她希望能“安静”地欣赏这个木偶剧,如果弗伊布斯觉得没意思,不喜欢,他可以出去等她…… 好吧,安静,正念。不要吵到她。 ……然后看到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弗伊布斯确信,自己没记错故事的细节,是他们把故事改了。小美人鱼爱王子,王子也爱小美人鱼。主要矛盾是小美人鱼不能说话,不能告诉王子真相。哦,还有公主和海巫婆阻挠。可是她们都没有成功。最后王子知道了真相,相爱的人结婚了,小美人鱼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欢乐的大合唱。 弗伊布斯感觉这是欺骗!如果他们不打算讲安徒生的《海的女儿》的故事,那为什么要用《海的女儿》的名头?!这根本不是海的女儿,不是小美人鱼,不是王子,不是公主,不是海巫婆…… 可是黛安娜很喜欢。她笑着,在合唱声里擦她的眼泪。是感动的泪水。是喜悦。 好蠢。弗伊布斯心想。安徒生编这个故事是为了教育小孩做个好孩子,他们把故事改编成了这样,则是为了让小孩们快乐地走出剧场。总而言之,都是为了某种目的而编出来的假话,何必为这操纵的手段动真情实感。 黛安娜突然不笑了。并且,她拿开了放在他手背上的手。她捂着自己的脸,流了更多的眼泪。这次是由于伤心,他能看出来。他还能看出来,是他惹哭了她。他刚才的情绪不小心太明显了,她“听”到了。 ……好麻烦……她为什么要为这个难过……她不难过不就好了? 如果你喜欢她,尊重她,想要帮助她,你就不能那样要求她,弗伊布斯。他的脑海里突然回响起很久以前艾达对他说的话。那是他刚听艾达念完《海的女儿》的时候,他问艾达为什么小美人鱼要为坏孩子流泪——既然规则是,她因看到好孩子而微笑能缩减叁百年考验期限,因看到坏孩子而流泪则会延长期限,那么,不流泪不就行了? 艾达说,能够做到不流泪的是你,人和人的秉性天赋不一样,你能做到的事,别人不一定能做到。小美人鱼就是会为看到坏孩子而流泪,所以……不能那样要求她……所以……你应该…… 弗伊布斯从衣兜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知道……你能为这个结局由衷高兴,是因为你的情感能力很好的缘故……是你的优点。” 黛安娜接过纸巾。 “你从来不认为是优点。”她说。 他浑身不自在地坐在那里。他想,他们的制造者们安排他上的那门向导沟通课,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学习如何安慰向导,完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起码对黛安娜来说没有意义——黛安娜能看出他的真实感情! 他有点想问问那个给他讲如何帮助小美人鱼的艾达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他的秉性和天赋就是做个坏孩子呢?如果,他无论如何也做不成一个让小美人鱼看了就会微笑的好孩子呢?如果,他永远只会让她流泪,增加她的刑期,那他还有什么办法能帮助到她呢? 总能给出答案的艾达还能告诉他一个答案吗? ……如果艾达给不出答案,如果博士也给不出答案……如果说……他…… “……啊,弗伊布斯?”黛安娜又说,她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变化了一些。弗伊布斯侧过头来看她。演员都谢幕完了,灯正在逐渐亮起来。越来越明亮的光里,他看到黛安娜略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接着,他听到她对他说了一句:“谢谢,弗伊布斯……” 弗伊布斯感到迷惑。 能够读他的心的向导用那双蓝眼睛凝视着他,对他解释起来:他刚才感觉到的感情是,歉意。 她把半包纸巾还给他,手指捧着他的手。她告诉他,谢谢,谢谢他为她升起的歉意,并且,他不用继续感到抱歉,就算他没有那份歉意,她也会对他说这句话—— “没关系,弗伊布斯,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接受你的道歉。” ——因为她会,她真的会,她最终、总是、永远会,原谅他。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海滨假日 显然,这是来度假的一家叁口,爸爸妈妈带着一个儿子。那男孩看起来上中学的年纪,和他父母一样,头戴遮阳帽脸上则挂着一副墨镜(大部分来这个热带地区海滩上度假的游客都会选择戴上这么一副墨镜)。虽然遮住了眼睛,但仍能从他脸上没被遮住的部分看出来,他生了一副漂亮的面孔。男孩摆出一副酷酷的姿态,扬着他秀气的下巴,一副神气十足的模样四处逡巡,在这家酒店引以为傲的,装潢很有当地特色的大厅里东看看西看看。这个年纪的男孩摆酷很少让人觉得他酷,只会让人觉得他滑稽可爱,何况这男孩一直在嚼泡泡糖,显出十足的孩子气。当他父亲在前台填表格时,他的嘴就没闲下来过,泡泡糖吹起来,啪,吹破了,又吹起来,啪,吹破了,接着吹起来…… 他父亲填好了表格,拿到了房卡,于是他母亲转过头去,对他招呼了一句:“查理,走了。”这时候男孩正在好奇地打量一株装饰绿植,嘴里新吹出来的泡泡刚吹了一半。他连忙把它吹破,啪。 “来了妈妈!”他应着,转身跑了几步,顷刻回到父母身边。一家人一起去他们订的家庭套房。 乘电梯,出电梯,找房间,刷卡,进门,关上门,放下行李。男人拿出他刚才要的第二张房卡。 “这是备用房门卡,给你,千万别丢了,查理。”男人把房卡扔给男孩,接着,又分配了那两张双人床的归属,“你睡在这里,我们睡这里。好了,现在你随便玩去吧。晚餐时餐厅见。” “查理”把房卡放进上衣口袋,吹了一声口哨——这是他在路上和他“爸爸”刚学会的(顺便说一句,吹泡泡糖也是路上刚学会的)。 “回头见,爸爸妈妈。” 是的,这个男孩是弗伊布斯。 * 所以,这是一次任务,特殊的任务,或者说测试更贴切,但这事不是第九区安排的,而是塔委派的,那还是叫它任务吧。任务的内容是,旁观一次围猎。 只有A级哨兵才会接到的任务,多人一起合力追缉S级哨兵逃犯,“围猎”。围猎任务第一要求,保证自身生存;围猎任务特别指令,一旦确认逃犯身份,允许直接将其处决。 S级哨兵太危险了,和他稍微说一句话的功夫就有可能被他反杀。所以,不会给他拖延时间、诈降、假意合作、突然袭击的机会。如果他真的想悔改,他应该去找一座哨塔自首。被哨塔找到而不是主动去找哨塔的S级哨兵不会被给予一个投降的机会(当然,任务指示说特殊情况除外,但事实上,从全国哨塔所有解密的可阅览任务档案来看,这种特殊情况暂时是:不存在)。 所有S级哨兵都是从A级哨兵升上来的,而在本国,所有A级哨兵都会至少参与过一次围猎任务,也就是说,本国所有S级哨兵都有围猎的经验——除了弗伊布斯。虽然只要现行的任务分配策略保持不变,弗伊布斯永远不会参与进围猎任务,亲身经历一次围猎的经验对他来说没什么大用,但哨塔似乎认为,还是应该让这位资质出众前途无量的S级哨兵对围猎有一些实际体会。于是,弗伊布斯接到了这个任务,旁观一次围猎。可能塔也觉得要真单纯旁观也太无聊了,所以他们给他增加了点难度。 他不知道那个被怀疑是S级逃兵的“普通人”是谁,更不知道那些正在此地核实逃兵的身份,准备他们的围猎的A级哨兵和他们的协助人员长什么样。他要在这种情况下“旁观”完这次围猎并在结束后写一份详细的报告描述他看到的围猎任务的经过,同时,他要隐藏好自己的身份,对那个逃兵隐藏,对那些哨兵隐藏。他要像不存在一样,不被发现,更不能干扰到围猎的正常进行。 因为他这样的年纪是不可能一个人来这里的,所以哨塔给他派了一对“父母”——一对已结合的年长的哨兵向导。除了身份上的掩护,他们也会在任务过程中凭他们多年任务经验,在合适的时候给予他别的合适帮助(目前,他们给的帮助是,教他吹口哨,教他吹泡泡糖)。 他来到户外,摘下墨镜,好更清楚地看眼前的一切——高大的棕榈树伸向湛蓝的天空,翠绿的叶子挡住灿烂的阳光,撑开一小片荫凉。眺望一下前方,就能看到沙滩和大海。大海和天空一样蓝,越接近岸边,蓝色就越清澈明亮,像黛安娜很喜欢的那种冰淇淋上浇的糖浆的颜色。他向海滩走去,一路上来来往往,全是轻松的,愉快的,好像只是在享受假期的普通人,有大人,也有和他差不多大的青少年,也有比他更小的小孩子。有个小孩睁大了眼睛,着迷地看着他吹泡泡糖。于是弗伊布斯得意地放缓脚步,给她看他怎么吹泡泡。 真的踏上沙滩时,他的快乐达到顶点。他来沙滩,并不是为了要找出谁是逃兵,或者辨认谁是哨兵。他在路上看到沙滩,就决定 “解散”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过来玩。这种任务也不赶时间,放放吧,他要先来玩。好棒!这是货真价实的海滩,热带地区的海滩!他在度假胜地的海滩上假装成一个来度假的普通少年,就是约等于他在度假! 他快乐地玩了好一会沙子,踩了好一会海水。其实没有好一会。他的兴趣开始消退,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度假的快乐只持续了叁十分钟。沙子只是沙子,海水只是海水。四周快乐的人们只是些和他无关的人。沙滩原来是这样无聊的一个地方。 弗伊布斯觉得有点可惜,黛安娜没能来这里。黛安娜不像他这样兴趣来得快消失得也快。黛安娜会为这些单调的沙子,单调的海,周围和他们无关的欢乐的人群快乐很久。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黛安娜也在这里,事情会比现在更有趣。比如说他可以趁黛安娜不注意把水泼到黛安娜身上……好吧,这样大概会让黛安娜不高兴起来,他知道不能这么干……他不会真这么干……但是如果黛安娜在这里,在脑子里想一想,或者诈唬她一下,也很快乐…… 所以,还要等几年,他们才会让黛安娜和他一起执行任务,就像当他“父母”的那对哨兵向导那样? 弗伊布斯嚼着已经完全尝不出任何味道的泡泡糖,把别在领口的墨镜重新戴上。 * 普通的人 这个任务,本来就不难;就算它额外设置阻碍,它也不难;更何况他身边还跟着两个会给他提示的人。“查理”的“父母”大概觉得,让据说没上过哨兵学校的中学男孩从游客中找出潜藏的哨兵向导们,很难,所以一开始就疯狂给弗伊布斯提示,比如说,第一天晚上直接带他去了那个小队成员经常光顾的餐厅…… 如果不是这样,弗伊布斯大概还要再多花点时间能确定,哪伙人是来围猎的哨兵和向导,而哪伙人是来度假的热爱户外运动的普通人。 那个逃兵是真的很难找出来,弗伊布斯完全没有任何头绪。那些哨兵看上去已经确认了逃兵的身份,并没有特别地去接近某个人试探他,更多地是在侦察地况,制订方案。所以,追踪他们的动向并不能让弗伊布斯找到什么线索。但是,他仍旧没有花太长时间,因为一个巧合,他运气好。那天下午,他出于无聊而不是出于任务需要在海滩闲逛,一直走到了海滩游人比较少的地带。那里有个码头,有一排可供出租的船。他和看船的老头搭了一会话。那老头一副当地人常见的打扮和外形,留着胡子,胡子和头发一样花白,皮肤晒成了棕色,满是过度吸收紫外线导致的色素沉积的斑点。老头告诉他,他们在旅游淡季就会出海捕鱼,时常就能看见鲸鱼换气的壮观场景呢!然后老头对弗伊布斯说,心动了就去找你父母带你租船出海吧……并一菇逃ヒ敛妓梗飧瞿昙退淙徊恍〉膊还淮蟛灰肟改甘酉吣敲丛丁� 弗伊布斯离开他的视线后,发现一直没有干涉他行动的“爸爸”找过来。虽然年长的哨兵尽可能不在表情上显示出任何蛛丝马迹,但他找过来的行为本身就引起了弗伊布斯的怀疑。年轻的哨兵并没有花太长时间就反应过来: 那个看起来已经在这里定居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头,就是那个S级逃兵。 至此,他的任务阶段性完成。 * “查理,真的不出去玩了吗?” “是的,爸爸。” “那我和你妈妈可丢下你出去咯。” “祝你们玩得开心。” “哈哈,谢谢,查理。” 脚步声远去。房门打开,房门关上。 风从打开了一条缝隙的窗帘中吹拂进来,一同进来的除了空气,还有声音。游客。交谈声,笑声。许许多多的人。拖鞋踩在石子地面上。小孩子。风吹过棕榈树叶。有人打开遮阳伞。 一个哨兵和一个向导。“查理”的“妈妈”问“爸爸”:“他真的不出来?就算不是为了……出来玩也不错啊。” “爸爸”笑起来,回答说:“别管他啦,亲爱的。” 仔细辨别更远处的声音。那伙哨兵中有两个女哨兵,其中一个喜欢在这附近走动,她的脚步声最好辨认……啊,找到了!她和她们队的一个女向导住在一起,那个女向导一定在附近……在哪?……好多声音,好多人的声音,目标太多了,不知道该把注意力集中在哪里…… 如果有一个向导帮他锁定…… 可是这里没有能够帮他的向导……黛安娜……黛安娜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黛安娜不在这里。 弗伊布斯坐起来。黛安娜不在这里。他告诉自己。接受这个现实,不要总是想着如果黛安娜在这里就更好了。他去把窗帘拉上,拉紧,不露一点光。接着,他放出了他的水母。 他的能力是可以做到的,不需要黛安娜也可以。他能听到那么远的声音,他可以处理那么多声源的信息。不需要一个给他指明方向的向导,他也可以把他想找出来的人一一锁定,只要他们制造的声音能够被他听见。他一定可以做到! 他回去,躺在床上,放出他的水母协助自己。 * 我们肯定都遇到过这种情况,你打开了手机,本来是为了干正事,查你当前的任务需要的一些资料,结果有个热点资讯推送进来,你的注意力完全被它吸引住了,忘记了自己打开手机是要查的资料,开始用手机去搜索系列你完全不需要知道的无关消息。简单来说,弗伊布斯就是这样。 男孩在这个套间里走来走去,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工具——衣架。他回到卧室,他的水母悬在那里,一根丝线状的触手伸出来,指示着它刚刚意外发现的那个目标的位置。年轻的哨兵趴在床上。拉上窗帘后房间变得昏暗,但是对于一个哨兵来说,光线足够了,更何况他还放出了他的精神体辅助他侦察。他能够清楚地看到掉在床和墙的夹缝中的那个手机。衣架很合适,他先用它把手机捅到地上,然后再趴到地上用它把手机勾出来。到手了!这部手机!这部货真价实的手机! 法律与道德课明确说过这种情况,富于美德的做法是把它交还给失主。嘿,谁知道失主在哪?弗伊布斯试图开机,但是,啊,没电了。不过充电口和“查理妈妈”的手机是同款……充上电了!没有坏! 他聚精会神地盯着这部手机。他刚刚违反了不止一条道德准则。他随便翻了别人的抽屉,未经允许拿了别人的充电线和充电器。不过这不会有什么后果,因为他用完会把向导的东西原样放回去,她不会发现。至于打开这部手机,更不会有什么后果了。他做过很多考验他道德水准的情景测试,所以他能辨认出,这不是一个测试。这手机是之前某位住在这套间的粗心大意的房客掉进夹缝的——太蠢了!弗伊布斯自己可从来不会这么蠢,丢失任何物品。电充得差不多了,可以开机了。有密码。不过弗伊布斯看看手机按键上被磨损最多的几个数字…… 他试了一次就猜对了。他就说,这个手机的主人很蠢。 怀着得意,怀着愉悦,年轻的哨兵开始翻看这部手机里的内容。所以,这是另一件违反道德规则的事,未经允许翻别人的手机。同时这还违反了法律,侵犯别人隐私权。哇,这好像是个中学生的手机,有他的生活照。校园,运动会,生日聚餐。拍别人,自拍,合照。 好无聊,少年一边看一边在心里这么点评。这些年纪比他还要大一点的中学生脸上都是千篇一律的傻笑的表情,让他想起黛安娜和人打招呼时的模样。 他退出相册,开始翻短信。和父母的聊天,非常无聊。吃什么,几点回家,询问为什么没接电话,催促回电话。和同学的聊天……倒不是无聊……弗伊布斯发现他读不懂。为什么他们要在短信结尾打一串“X”?这些缩写是什么意思?“;D”意味着什么……哦,这个他好像懂了……那“XD”又是什么意思呢,里面的“X”和那些在结尾打上的莫名其妙的“X”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年轻的哨兵和他的水母一起迷惑着退出了信箱。接下来他翻看的是,视频。 他把手机静音,然后把视频一个个点开。无聊的划艇比赛。无聊的运动会。无聊的啦啦队表演。无聊……无聊……这个手机的原主人就没想过用手机存点有趣的东西吗? 就这么想着的时候,弗伊布斯打开下一个视频。这个视频起初是一片黑色,接着是混乱的色块,好像镜头一直在摇摆,接着,镜头终于相对来说稳定一些了,录视频的人不乱动了。可是……这什么? 他看到一个女生跪在一个男生腿前,把那人的生殖器掏出来,接着把那东西含在了嘴里。 弗伊布斯非常震惊。 这个女生,虽然画质模糊,但凭她侧脸的轮廓,深棕色的头发和双马尾的发型,弗伊布斯判断,她是在之前的照片和视频里出现过的女生,手机主人的同学,啦啦队成员。那个啦啦队视频里,她跳得不算很好,站在画面最边缘。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弗伊布斯一直以为这种行为是一种严重的虐待和凌辱,反正他读过的文字资料基本都是这个意思。而他亲眼见过的情形进一步巩固了他的这种认知——在岸边抗刑讯训练时,弗伊布斯看到,审讯官往她的腰上绑了一根男性生殖器模型,让受训的哨兵舔这根模型。虽然这看起来比被电击生殖器好受多了,但是被要求这么做的哨兵还是露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特别是当时已经情绪崩溃的二十叁号),好像那个模型是带电的。弗伊布斯知道它不带电,不带电还能让那些哨兵那么痛苦,可见这样确实是严重的虐待和凌辱行为。所以……他们在凌辱她?为什么?他一直以为普通世界里的青少年的生活不存在这种程度的负面刺激事件…… 那个女生似乎发现了有人在拍她,猛然吐出了男生的生殖器,并且说了些什么。从口型判断应该是在说,停下,别拍。镜头开始晃动,但是进度条离结束还有点距离呢。录像的人没有停下,继续拍着。然后,镜头不晃了,弗伊布斯看见那个男生弯下腰和那个女生接吻,接着两人分开,他拍拍她的脸,她仰望着他,一秒,两秒。她侧过头又看了一眼镜头。她知道还在拍,可是她没有继续说停下,别拍。她收回视线,再度张开嘴。 水母迷惑地鼓动了一下伞部。年轻的哨兵选择把进度倒回去,重新再看一遍这段,并且这次他打开了一点声音。首先播放出来的是笑声,镜头边的人的笑声,不止有一个人,有男有女。吮吸声。吮吸声终止。她看过来。“停下!不要拍我……”笑声。笑声中镜头在晃动,原来晃动是因为拿手机的人在大笑。镜头旁的女声说没关系,他们不会传给别人看的。另一个男生(离手机比较远,因此声音比较小)说:“别管他们,宝贝。” 那男生弯下腰。接吻的声音。 一吻结束,那男生拍拍那女生的脸,对她说:“你说你什么都会为我做,是真的吗?” “是……” “那就证明给我看。继续舔。” 弗伊布斯看着相同的画面,比起第一次,他理解了更多——他理解了影像里的人的情感。 她痴迷地仰望着他。一秒,两秒。可她还是有点恐惧,有点顾虑,侧过头来又看向镜头。可是她痴迷的对象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点不耐烦:“你到底想不想做了?” 于是她收回视线,再度张开嘴,渴切地,自愿地,仿佛这是什么荣幸。镜头旁的人发出嗤笑,吹起口哨。那女生没有为这些声音停下她的吮吸。她把这根勃起的生殖器含进嘴里又吐出去,反复重复,偶尔抬起头来仰望那个男生。弗伊布斯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出痛苦或受辱,只有那种始终如一的痴迷。弗伊布斯快进掉这些单调的画面和声音。进度条快到尾声的时候,那个男生让那个女生站起来,掀起她的T恤,让她咬住,好让他更方便地捏她的乳房。她没有第一时间答应。她对他笑了,接着开口,声音微微发颤,似乎是紧张,似乎又是按捺不住的激动:“让他们别拍了,不然我不脱。” 于是那男生转过头来说:“比尔,别拍了。” 被扫兴的嘘声。视频结束。 弗伊布斯盘着腿,撑着下巴,盯着这部手机。他做过的最复杂的情境反应题目也比这个视频里的情境单纯,这视频里的人和他们的行为真是复杂。那女生表达了她的意愿,但手机的主人违背了她的意愿;那男生试图操纵她,对她施压,她接受了这种操纵,没有反抗;但是最后,她又反过来操纵那男生,对他施压,通过这种方式,她实现了她的意图——他让他停止了拍摄。但是,为什么她不更进一步,让他叫比尔删掉视频呢?显然她并不想要这段视频被拍下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的这种意愿能被承认吗?弗伊布斯的意思是,法官。如果这件事拿到法庭上,法官是基于她表达了不要拍而认为比尔的拍摄侵犯了她的隐私权,还是基于她中途表示了她的顺从,并且也没有要求删视频,而认为比尔没有侵犯她的隐私权呢? 弗伊布斯最终想出来的是,不管比尔的行为是不是算违法,他,弗伊布斯,打开这部手机,看这个视频的行为,确实是违法了,侵犯了这个不知名的女生的隐私权。 弗伊布斯把手机关机,清理掉指纹,把一切放归原处——衣架,向导的充电器和数据线,以及这部手机(他把它塞回了床缝里)。好了,不被发现就是通过测试,他不会为他的违法行为受罚。弗伊布斯安心地躺下来,打算继续探索自己感官能力的极限——手机震了一下。 是他自己的手机,只能和内置通讯录上的号码联系。会是谁呢?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手机,失望地发现,是“查理爸爸”。哨兵不能直接联系到弗伊布斯的手机号,但他可以把信息发给一个中转号码,然后这个列在内置通讯录上的中转号码把信息再发给公海的小哨兵。 浏览完短信,弗伊布斯的失望又变成惊喜。短信大意是说,那个逃兵发现了哨塔派过来围猎的哨兵们,逃兵紧急开始出逃,哨兵们匆忙开始围追堵截。 围猎提前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