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剑四方》 上架感言 大概是今儿个半个多小时前,我还在喝肥宅快乐水的时候,编辑大大给我发来了信息,说是要写一份上架感言,从今天起就正式上架了。 说句实在话,脑袋很懵。 大概四个月前,我想写点东西,于是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摊开了破神舟本子,时不时写上一段自以为荡气回肠,侠气无双的段落,斟酌语句,冥思苦想。 而那时候,身体和精神正处于低谷,所以与其说是写文,不如说是寻求精神上的发泄。 身不在山中,故而欲向山而行,大致就是这样一种想法,所以云仲,吴霜,程镜冬这些人物就理所当然地诞生出来。 作者没有写长篇小说的经验,更无年长作家的雄厚积累,所以一直到现在,都算是举步维艰,每写一章,都得好好查查资料,想想自己埋下了多少伏笔。 好像就是这么一步一个坎,一直拖沓到了现在。 但我还是要说,酒剑四方这本书,很好。 毕竟嘛,自个儿的孩子,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似乎行文至此,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一个少年从一个小地方出来,遇到了很多人,学会了一些剑招,走过了很多路,也见到了很多事。 似乎的确乏善可陈。 笔者不愿将什么人生至理和小说剧情混为一谈,不过事实上,人生的确就是如此而已。 见过一些人,看过一些景色,学会一些东西,懂得一些道理。 这便已经足够了。 入坑三月,其他种种困难且放下不表,毕竟是上架感言,并非是什么选秀节目,卖惨哭穷,有些不合时宜。 最大的收获,认识了如今的编辑南天大大,也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如泡沫,叶子,老九,墨恒,等等等等。 二者对我的帮助,的确很大很大。凉凉也借着眼下的机会感谢一番,多谢一路以来的帮助和关怀,凉凉都记在心里,不敢忘却。 感谢读者的默默支持。 感谢柳风的鼓励。 也谢谢一直能坚持至今的自己。 今儿个正好是七夕,也祝各位读者朋友有情人终成眷属。 凉凉拜谢。 戊申年七夕 知否,知否 第一章 夏初 天色昏暗,山峰插云。山下铁索桥两端分别站立两位剑客。 少年穿白衣,老人罩黑袍。长风中白衣猎猎,一身说不尽的风流气度。 梦境戛然而止,少年无端抬起脸,愣愣望向四周,不顾抚平脑袋上几道酣睡压出的红痕,却只见学堂书声琅琅,同窗男女摇头晃脑背诵诗文。窗棂外朗朗晴天,好像先生佩玉的水头一般摇曳。 “早课也就两个时辰,睡成这幅死猪相,云仲,你也是乙宅独一份了。” 名为云仲的少年伸个懒腰,斜睨一眼边上挤眉弄眼的精瘦同窗,撇撇嘴没反驳什么,只是默默把书本向自己这边拢了拢,腾了块不大不小的地方。 他其实想说,你自己不也像个瘦猴嘛。但是想了想,又把这句话囫囵吞下肚子,闭目养神去了。 精瘦得像个猴儿似的同窗名叫李大快,想当初取名字还是他爷爷把自个关在屋里捣鼓了三天诌出来的,意为“大快人心”,可李大快并未觉得大快人心,心里反而十分厌恶,总嘀咕着迟早改个响当当的大名。 见到云仲挪窝,李大快面露喜色,把桌上小玩意拾掇拾掇,一股脑铺到云仲腾出的空桌上。这李大快虽说咬文嚼字的本事稀松平常,但手下的功夫真不赖。不需一炷香功夫,会蹦哒的田鸡,至多可以飞一巴掌远的麻雀儿,只要他手里有一团河边坚韧的水草芦苇,便能利利索索编将出来。 交了这么个心灵手巧的好友,云仲在乙宅的身份地位跟着就比往常高出半头。少年贪玩,对于李大快捣鼓的新奇物件相当感兴趣,不少同窗都用崭新毛笔同李大快交换过芦苇编的麻雀,活灵活现,宝贝似的护着,别人想看一眼都要矫情半晌。 别看李大快平常好说话,真与他做朋友算不得简单,心气不顺倔脾气发作,管你什么邻居叔婶的孩子,照样一句话噎得下不来台,这时想同他求个小玩意简直是痴人说梦。学堂里镇得住他的除了先生,也就数云仲能勉强压住这个倔驴。大家心里也有数,跟云仲交朋友,就等若与李大快交朋友,故而纷纷和云仲凑近乎。 至于云仲为何压得住李大快,大概是因为这两个懒货本就对脾气,所以颇为惺惺相惜。 放课时候,云仲手上多了一只精致的芦苇麻雀,用指头逗弄着麻雀,少年悠哉悠哉往家走去。路边馄饨摊摊主笑眯眯和少年打声招呼,说昨儿个刚来的大站白面,要不要来一碗热腾熨帖的馄饨。云仲摇摇头,娘亲已经备好饭在家等着了,花那冤枉钱不合适。 天色已晚,西方天边儿已经擦着点红,稚童赤脚拽着半新不旧的纸鸢,银铃一样的笑声在小巷传开,跟着几声妇女的训斥。云仲嘴角带笑,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家已经近在眼前。 有时候,无需好奇少年为何毫无理由的眉开眼笑,可能只是因为闻见了自家烟囱冒出的饭香。 云仲娘亲算是大地方嫁过来的,相比小镇上的妇女,多了几分知书达理,只是身子骨颇弱,后来和他爹一商量,也不再去做什么纺织女红,干脆在家全心照顾云仲起居。好在云仲父亲有个不错的差事,虽说常年在外,家底不说过分殷实,不过也算勉强温饱。 论收拾家务,云仲娘亲提起来便头大,毕竟大户人家的子女,终究比不得穷苦孩子从小耳濡目染。但衣食方面照顾云仲,那是远近邻居都晓得的,所以云仲虽岁数不大却已经七尺有余,面皮白净,周围妇女大娘总是夸云仲他娘真会养孩子,无论是客气还是发自内心,这时娘亲总是笑得合不拢嘴,说上一句这孩子像他外公,个子高随根儿。 吃过了饭,云仲贼头贼脑的打量娘亲,顽皮模样,不出意外引来几句笑骂和轻飘飘的巴掌,可娘亲依旧塞给云仲一枚铜钱。少年乐得合不拢嘴,紧紧攥着耍赖要来的铜钱飞奔出门,到南边书摊买画册去了。 镇南边常年有家书摊,摊主使一张油布铺在道边,将发黄的旧书整整齐齐码在上面,一本书一个铜钱,厚薄不论。别处书摊可随意翻看,摊主不会多计较,但小镇人家囊中羞涩,若是允许免费翻看,只怕几个月都做不成买卖。少年这两年痴迷于画本,巧的是这书摊有整一套《豪侠传》,人物画得相当传神,故事环环相扣跌宕起伏,一上手,少年就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可惜家中实在无余钱可用,往往数月有余才能买一本解馋,云仲明白娘亲每每从荷包挤出一文钱的艰辛,几乎从来不主动伸手,买回的画册都呵护备至,看前仔细洗干净双 手,以免弄脏了书页。 少年心头欢欣雀跃,几乎要跳出喉咙,这样一来,脚下生风,跑的尘土飞扬。正碰上邻居安婶出门找云仲娘亲唠家常,眼前尘土掠过,呛得安婶紧咳嗽两声,哭笑不得的骂句小崽子,还不忘喊少年让他慢着点。 书取到手中使布包包好,云仲一颗心也就落回胸膛里,趁着月色正好,家里也无事发生,少年颠颠跑到镇口附近马寡妇晾腌菜的土墙头,胡乱抓了几把破茅草垫着屁股,小心翼翼摊开了布包里那本发黄的豪侠传。他可不在乎爬寡妇墙头,被人见到说三道四,一来是马寡妇相貌长得一言难尽辟邪驱鬼,二来是此处住户不多,没有房屋遮挡,初夏凉风畅通无阻,十分的清爽。 月色当空,清风徐来。 少年眉目清清,借来月色翻看旧书 看侠客一路斩贼寇,看仙人一剑破宗门。 第二章 幼时知理如梦深 今日学堂早早开了门,早有等候的学子熙熙攘攘呼朋引伴,鱼贯而入。学堂分甲乙丙丁四斋,甲斋中学子最为灵犀聪慧,都是有望及第高中的好苗子,乙斋则是略次,以此类推。 天晓得云仲和李大快这等疲懒货色如何混进的乙斋。二人早就沦为了先生的眼中钉,屡教不改之后索性另设了两张雅座,远远的扔在书斋最后,眼不见心不烦。 今天乃是例行检查课业的日子,同窗都窸窸窣窣翻出了摘录与练笔,等候先生翻阅,只有云仲和李大快这对难兄难弟,吭哧半天也没翻出什么来。对比先生早已经习以为常,只是默默掏出竹板,唤两人上前吃手板。 想起手板的滋味,少年额头沁出一层汗水,走上前去细若蚊虫的说道:“学生昨日清理书囊,将写罢的功课落在家中了,明日一早准能带来,恳请先生暂且饶一顿手板,待到明日再打也不迟。”这话看似老实诚恳,实则无比滑头。若明日将功课带来,再打手板,情理上肯定难以说通,辅以软磨硬泡半晌,不厌其烦之下,稍稍训斥两句空话,逃过一顿责罚也不无可能。 先生也不恼怒,只是让他当即回家拿来便是。 朝夕相处几载,任谁都能猜到,这乃是少年惯用伎俩,他若是功课一字不差写好,定不会忘带,而是吵嚷着请先生批阅,巴不得乙宅人尽皆知,今儿日头不走东方,他云仲也写功课了。 少年垂头丧气向家走去,路过茶馆突然心思电转,跑去掌柜那要来了笔墨,趴在桌子上笔走龙蛇。正是日出三杆,茶馆还未有什么贩夫走卒,清闲得很。 茶馆掌柜的是个富态的胖子,据说是早年间从东岭关逃难来的小镇,虽说是逃难,但任凭谁也不知,一个瘦骨嶙峋的逃难人,怀里怎会揣着二十两白花花的雪花纹银。仗着这些本钱和几分做生意的天赋,在市井处立起茶摊,一碗茶水卖价两个铜子,就这么安顿下来。 小镇上多数男丁谋生的手段,大抵都是靠隔着几座穿云高山之外的青柴县招工。青柴乃是方圆几百里最阔气的县城,倒不是县里家家门户殷实富裕,可在小镇人看来,青石的院墙紫泥的瓦,家家户户都是土皇帝。每逢修葺牌坊开造新居,便习惯从小镇招些壮工,一来是镇上多是庄稼汉子,大字不识脊梁朝天,浑身疙瘩肉,干活也勤快肯卖力气;二来便是民风淳朴,即使少给几个铜子,也没有人真张嘴讨要,长此以往,也就自然而然习惯了,破土动工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招小镇壮工。 于小镇而言,的确是件好事,家家日子比以往都好过了不少,大夏天闲暇时候,赤膊爷们儿也愿意出俩铜子,三五成群在胖子的茶摊上喝碗凉茶缓解暑气,再到镇外的小河塘里扑腾半晌,日子也还滋润。于是七八年的功夫,昔日逃难的人竟然盘下一间不大不小的铺子,把茶摊挪到里面,时不时还请来说书先生,摇头晃脑说上几段书,不过茶水依旧是两个铜子,从未变过。 掌柜本来瘦高的体型也渐渐发福,一来二去反而没人知道他本来姓名,只知道东边街口有个茶馆胖掌柜。 胖掌柜拎着茶壶坐在少年对面,瞅瞅少年手中下笔如飞,便笑的有些不怀好意问到:“没写功课?”显然小镇很小,同窗无意中说漏嘴的小事,在小镇流传甚广,难谈家喻户晓,不过也算小有名气。 少年轻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咧嘴笑了,继而又奋笔疾书。少年的字横竖撇捺都极狭长,收笔处劲道亦尚可,所以虽然通篇格局杂乱无章,放眼望去犹如野草横陈,但却不失锐气,如果将字单独拎出来,别有一番韵味在内。 胖掌柜默然看了一阵,似乎想到什么,神色登时古怪起来,说到:“你家先生上午时分,是不是常出去半个时辰,让你们自己自行背诵诗词文章?” 少年不解皱眉,旋即点头,仰头问道:“难不成先生和掌柜有些交情?从未没听先生同窗提起过。”听闻这句,胖掌柜的胖脸上,便有些蔫坏的笑容。 “不仅认识,而且你先生是我家茶馆的常客。”说着掌柜指了指门口。 少年心中隐约猜到会有不妙,脸孔轻抽,僵直回头,便撞上了先生猪肝似铁青的一张老脸。打死云仲也没想到,先生每日必定外出那半个时辰,就是来茶馆喝茶的。 直到放课,先生也没提这茬。少年没吃手板,心里却格外闹腾,屁股就没有一刻能坐住的。 等着先生提水浇园完毕,少年低头跟着先生走过学社小院,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 “补完课业再回家。”先生冷冷甩下一句话,把云仲带到书房,径自吃饭去了。先生住处不大,只有先生和先生夫人两人常年在家,还有一子在外游学,所以家中十分安静,只有碗筷女儿碰撞时的声音,和先生夫人的几句劝慰。云仲趴在先生书房中,愁眉苦脸的写着欠下的功课,心中好大的烦闷。 掌灯时分,少年终是补上了所有课业,由于不敢叫先生,于是用有些酸疼的双手撑起下巴,百无聊赖的打量这间书房。书房不大,物件摆设也寥寥无几,但干净整洁得令人咋舌,除却文房四宝以及一些儒家书籍,再无其他赘余。 门一开,原来是先生。先生留着三缕不长不短的胡子,穿一身浆洗发青的蓝布衣。身形有些瘦弱,但个子不矮,进出书房需要略微矮下身子。 懵懂中少年带着困意听了先生许多话。 “君子以诚待人,就算日后成不了君子,也不可随意扯谎。” “晓得你怕我告知你娘亲,母子相依为命着实不容易。” “不喜欢做功课,直接同先生讲,挨顿手板,总好过扯谎。” “扯谎扯太多,总会让包住的火苗愈烧愈旺,以至于最终没有实话,这样很不好。” 恍惚间先生好像摸了摸他的头,先生的手很暖,也很粗糙。云仲沉沉睡去,先生摇摇头,费力的背起他,师母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先生用眼神制止了,便蹒跚往门外走去。 锅台上给云仲留的一碗满满的红烧肉,用盘子给扣住,热气经久不散。 少年醒来时,已经在家中的床铺上了。先生正在门口和娘亲说话,借着有些昏黄的油灯,看到先生一头汗水,手撑着略微佝偻的后腰,这才想起来白天先生提水浇花时好像扭了腰腿,却还是一步一个坎把他送了回家。 少年蒙上被子,闭紧双眼,咬牙切齿的哭了。 第三章 大快人心 镇子地方小,但好在有山有水。远山连绵巍峨,如同仙人臂膀将小镇锁在怀中,水则是指北边同小镇一样无名的小河,河水很浅,水流温吞,连孩童也不必担心溺水,妇女更是欢喜有这么条还算清澈的小河,浆洗衣裳十分便利。 这条河对半大小子的诱惑不言而喻。盛夏时节从闷热的学堂放课,混小子们周身净是汗臭,嗷嗷叫着跳入河中狗刨数个来回,河水冲刷过后,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凉爽非常。云仲不是很喜欢扎堆,与成群结队戏水纳凉相比较,他还是中意自己独身一人躺在河面,身体随水流摇摆,耳朵沉浸水中万籁俱寂的新奇体会。秉性与他相同的还有一人,手巧人懒的李大快也十分享受耳边清净的时光。 两人常搭伴在临近晚饭时去河中戏水。说是戏水,实则是躺在河水中犯懒,不得不说两人水性很好,非等快要沉底时才不情愿地扑腾几下手臂,随后继续懒洋洋的在水面漂摆,颇像产崽后无精打采的野鸭。这幅尊容,当初吓到不少到河边淘米玩耍的妇人孩童,瞅着河里赤条条两人,皆以为二人溺水,呼喊过后不见应声,魂飞魄散地回镇上送信,聚拢了一大帮老少,马不停蹄抄起扁担麻绳赶到河边,却发现这两个懒鬼在河里睡得香甜。 可以预见,两家大人大动肝火,没头锄头和秃毛笤帚齐举,第二日去学堂,两人屁股肿了一圈,坐下就是火烧火燎似的疼,便不约而同地请先生罚站。 从河里爬上来歇息片刻,当然不能径直回家,这么湿漉漉回家去,肯定又要挨顿饱揍,于是两人穿好衣服,坐在河畔草地吹风。 “云仲,你日后想干嘛?做什么营生?”李大快说话间撩开衣服,抓了抓大腿根。 云仲叼起根扯断的芦苇,没顾上搭话,而是用力吸嘬芦苇根部里的甜味。 “我想将来跟我爹一道摆弄木匠活,凭我这手艺,将来说不定十里八乡,提起我都得震三震。”精瘦少年拍拍肋条凸现的胸脯,无比豪迈。 “我说震三震兄弟,咱这带百八十年也没地动过,谁敢提你不得让官府抓进大牢去?”云仲笑得特贱。 “反正就那个意思呗。你嘞?”朝后一躺,李大快向云仲一努嘴,倒更像山里的野猴儿了。 “嘿,当大侠耍剑。” “是挺贱的,那大侠能当饭吃?” “劫富济贫呗,我家穷,所以劫来的我自己留着。” “我也穷,到手记得分我点。” “分你一半成不成?” “成!怎么不成!” 若干年后,李大快真作了让天下震三震的木匠,而云仲却没成为劫富济贫的富贵大侠。 第四章 知怨 夏夜已有几分凉意,夏去秋来,也离秋收时节不远了。农忙时节,学堂也给学子了一段不长不短的闲暇,毕竟镇上人家或多或少都有十几亩庄稼地,耽误了秋收的好时辰,遇上大风大雨,寻常人家灯油都要掂量着用,何况是让麦子白白烂在地里这等大事,实在承受不起。 往年这时候,这就是令云仲最头大的事。秋收之后让太阳烤得脱一层皮不说,麦穗戳在汗水浸透的脸上,可跟舒服没有半文钱关系,镰刀割破手划破腿更是常事。 每到割破腿或者汗进了眼,云仲总是直起腰,看着人家家里的汉子在田埂里挥汗如雨的样子,再看看娘亲发丝淌下的汗珠,便没来由的有些怨气。自家这个爹,可真是甩手掌柜,所有的活儿怎么都是我们做了,你做什么? 少年最爱做的事,便是每天日头西沉,家家户户收工之后,能在田垄里抓上两只蚂蚱青蛙,或是找一根直长直长的木棍,再加一蓬枯黄长草,这时候就能学学那书中侠客,拔出“宝剑”,身披“蓑衣”,把那杂草看做江湖歹人,一剑下去,恶人倒下一大圈,心里就顿时升起点点月下杀敌的豪气。 有时隔壁田垄的孩子也跑来凑热闹,学着云仲的样子朝着不知道得罪谁的杂草一顿挥洒,美其名曰“我一剑之下,快雪时晴”。既然是江湖中人,自然有互相看不顺眼的时日,于是两边尘土飞扬,打到激烈时,剑也扔了,俩人抱成一团,不知嘴里啃了几口泥土野草,而最终的结局,一般都是以邻家孩子哭着跑开,嘴里还喊着:“云仲我告诉你娘去!让你娘把你三条腿都打断!”而第二日,两位侠客便又称兄道弟,恨不得当即拜把子做异性兄弟。 秋收结束,云仲娘亲淋了一场大雨,病了。 背着布包的镇里郎中来看过,摇摇头说这病他也没见过,古怪得很。老郎中犹豫着开了两副药,就劝少年去另请高明的大夫,切莫延误了时机。委托郎中给爹寄了一封加急家书,云仲就跑去给娘亲熬了一碗姜汤,手忙脚乱把胳膊烫出个大泡,自己却浑然不知。娘亲看着心疼,匆忙喝了口儿子煮的姜汤,便心急的下床找针。 偏方说,针在火上烤一烤,把水泡挑开,就没事了。云仲看着娘惨白的脸色,觉得针扎着真是刺疼。可是最疼的好像又不是胳膊。 次日云仲早早起了,去拍街坊安婶家的大门。 安婶是个敦实黑宽的中年妇女,前些年男人在青柴县帮工修葺佛堂,将将完工时,大殿的佛陀金身无故轰然倒塌,将他连同两个同乡埋在地下,等人来救的功夫,已经咽了气。负责监管这事的知县老爷唯恐惹出祸患,赔给三人家眷各家百两银子,丧葬棺材费用一并接下,只是嘱咐几家切莫声张,往后有何要求尽管去衙门找他就是。得知消息,安婶茶不思饭不想,哭了三天,眼睛都肿得看不清路,可日子该过还得过,将儿女送到了青柴有名的学堂,食宿皆是知县出资,算是不幸中的一点宽慰。 虽然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的安婶,为人相当和善热络,每逢谁家有急事都会帮着照看一二,人嘴碎了点,但确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心肠。 闻听叩门声,安婶急急忙忙敞开门,带云仲去屋里坐下。 “婶儿,我要去一趟青柴县,去给我娘请郎中回来,这两天就麻烦您多费心了。”还没等落座,云仲就恳求道。 安婶个子不高,矮墩墩的,脸色黝黑纹路深重,一看就知道是本分的庄稼人,当下瞅着面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你一个孩子家自个儿去青柴县,当真能行?能记住去青柴的路?况且这几天刚下了一场大雨,山路崎岖,万一出了岔子又怎么同你爹娘交代?也真怪你爹,一年下来也不见个人影,把家里的担子都留给媳妇孩子,这算什么说法。” 少年抿住嘴唇,沉默了会,说道:“我能行的。” 出安婶门之前,云仲把老郎中开的两副药拿给安婶,仔细交代了熬药的种种流程,大火几个时辰、文火几个时辰、药罐盖开多大缝隙等等,又怕人家不上心,递给安婶两包药里,偷偷夹了十几枚铜钱。 云仲回到家,再三嘱咐娘亲好好吃药休养,等他把郎中请回来,一定药到病除不留隐患。娘亲自然看得出云仲那份故作轻松,也知道自己劝不动儿子,只能把话咽进肚子里,默默点了点头,让云仲一路小心些,不必非要赶那点时间。云仲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家门。 十月上旬,这等时节可与初秋不同,行走间风习习荡荡,转季的架势鲜明,一场秋雨一场寒,几场秋雨过后,天气称不上凉爽,反倒算是内蕴冷意了。少年裹裹衣裳,大步前行。 出镇口时候,少年仔细检查了身上物品:一身打了几个补丁的短褐,一双破布履,藏在腰间的一小包碎银,干粮水囊,两张药方,一小卷干硬草绳,一把肉铺刘叔那借来的剔肉匕首,三根老爹上回归家留下的火折子。 临近晌午,云仲出了镇子,往青柴县走去。 夏转秋,白天就短了许多。行至离小镇十里地的小树林时,天已经擦着些黑了,少年瞅瞅眼前黑漆漆的小树林,有些心慌。掏出包裹里的水囊猛灌了一口水,抬脚向林子走去。偶然瞥见枯黄落叶上上有一根直长直长的木棍,少年捡起来,耍着书上学来的剑花,一步步走进林深处,嘴里还哼着瞎诹的歌谣。 “一剑一剑又一剑,墙头小鬼儿都劈烂。” “一山一山又一山,劫道歹人忒难看。” “瞧好了咱家手里一把青霜剑,看好了本座袖子里边有乾坤。” “一剑一剑又一剑。” 少年不知自己声音已经略微有哭腔。 第五章 行路难 过树林有惊无险,少年略松口气,啃了几口开始发硬的干粮,眼瞅着天色晚下来,早月已经明灭不定悬在空中,此时却是最黑的时分,日落月初见,月光还未明朗。 树林外找了块平坦卧牛石,正想随意躺下,想起补布衣上的补丁,云仲还是从周围找了些相对绵软的枯草树绒,仔细铺好,这才躺下,双手枕着脑袋。以往独自一人,总会想些仙人豪侠千里快意,而今日想不起了。 月光彻底亮堂起来,少年便起身,使火折子在枯枝上点起来,找来几根粗大树枝引燃,大步流星赶路去了。粗制的火把上可未曾裹油布之类的东西,很快便会燃尽,故而云仲使草绳捆了好些树棍背在身后,反倒像个小樵夫打柴回家。 家在身后,希望却背道而驰。 天公不作美,自然也不会格外照顾行人,行至后半夜便起了风,秋天的凉风不比冬日刺骨,却也不是一身粗布衣能够挡住的,这道理云仲很明白,再看天空中扯起的乌云,晓得这是又要落雨了。秋雨最伤人,小镇人都明白这个,所以即便是最精壮的汉子也不会硬抗着磨人体魄的雨外出劳作,除非真是迫不得已,比如像云仲娘一样。少年依旧沉默的走着,心里存下了些侥幸,万一不下雨呢?万一风大将乌云吹走了呢?那就能快一些到青柴了吧。 雨还是下了。 没事没事,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很正常,没关系的。少年如是想着,咬紧了嘴唇。雨很快下的很大,山路也渐窄,雨花打泥浆,溅起浓重的土腥气味。山路不好走,更何况现在满是泥泞。少年早就湿透了,佝偻着身子艰难的走着,树枝被用匕首削尖了一端,插在泥土里做个支撑,免得不留神掉下山去。果真是一步一个坎,相当难走。 忽然前边几步远的地方,山路被雨水冲垮了一大抔,漏出斑驳的岩石来,能走的山路也只剩下了半只脚的宽度。云仲眉头拧成了一团。胡乱抹把脸,把额前湿漉漉滴着水的头发甩到后面,掏出腰间的匕首,费力的在那根尖头木棒另一边挖洞,把草绳传过去打了个绳扣,另一边系在腰上,稳稳心神,捡起地上的石头将木棒深深钉在山路一侧裸露的土里。 少年就这么一步步走过堪堪半脚宽窄的几丈山路,踩空数次,所幸木棍钉得够深够瓷实,才没落得个死无全尸,只是几次下来,浑身抖得厉害,身上更冷了。这样下去只怕坚持不到青柴,半路就得患上风寒,只会更耽误时间,云仲只好快步下了这座山,找处地方避雨。 一处凹陷的土坡下,火苗不大,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少年从怀里掏出油布包好的火折,将塞在夹层里的药方掏出来。所幸还算包的严实,也一直佝偻着腰,所以怀里受灾比较轻,基本没湿,让他确实挺高兴。 少年脱光上衣,使劲拧出不少水来,仔仔细细放在火堆边烘烤。一屁股坐在地上,托着腮帮有些出神,至于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或许是大雨迟迟不停有些愁,或许是在担心家里的娘。 听着雨声看着火堆,少年不知不觉睡了。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骤雨初歇,山林中有麻雀轻啼,虽说仍旧有冷意,但日光也渐渐将气温提了起来。少年收拾收拾物件,穿好衣服,继续赶路。 五天之后,天刚亮的时候,小镇口来了一位郎中和一个少年,少年衣服很脏,脸也很脏,郎中衣服很干净,药箱也很干净。可云仲娘的病,还是没见好。 但是少年觉得青柴的郎中医术高明,一定能治好,只是自己煮药煮得不够好,便跑去学堂与先生说最近不去上学了,在家安心照顾老娘。于是小镇上少了一个疲懒的读书郎,多了一户彻夜长明的灯火。 煮汤药的火候时间都有讲究,火扇的太旺,药材吃不住温度,水也会很快被蒸干,药效会弱很多;火太小,药里精华煮不出,水里汤药的浓度太低,亦会折损药力。好在云仲小时候体弱多病,久病成医,看长了娘亲熬药,大抵也晓得几分讲究,上手自然就容易许多。 熬一份药材耗去七八个时辰,实际上是常事。 半月之后,云仲娘看着云仲,睁着一双被顽疾折磨得毫无神采的眼睛病逝了。这个妇人一辈子都没有出几次远门,讲给儿子的道理也是翻来覆去的唠叨,缝补衣服每次都会扎到手,可她临终,身边依旧放着缝补结实的粗布衣。 入夜十分,披麻戴孝的少年跪在墓碑前,火光舔舐黄纸,映红少年苍白的脸。“回去吧,天冷别着凉,我陪你母亲。”身后男子拍拍少年肩膀,盘腿坐下。 男子叫云亦凉,云仲的云。云仲很想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为什么娘亲苦撑半月你都没有回来见她,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因为他看到云亦凉抚摸碑文,背影颤抖。 少年回房倒头睡下,两天两夜都没有睁眼。 第六章 琐碎之中与冬至 云家小院多了一个中年男人。 十余年时间,当初镇上的人生老病迁,如今鲜有人知晓这男人是云仲的父亲。男人很会办事,拜访邻居,一一道谢各家多年来对娘俩的照顾,谦逊知礼,即便安婶平日里嘴下不绕人,想埋怨几句,都有些张不开嘴,再者说毕竟是他人家事,也不好越俎代庖。 男子放下碗碟,与少年对坐在老旧榆木桌两端,轻声道,“吃饭吧。”少年埋头扒饭,始终不与父亲对视。 “学业最近如何?有没有耽搁?”云亦凉的习惯,大事小情,都在饭桌上问询,故而云仲记忆中,似乎很不乐意与父亲单独吃饭。每每问话,父亲常动肝火,于是云仲将咽未咽的饭菜便噎在喉咙中,仿佛食道胃里的血液凭空拧成绳般,滋味很是难忍。 可不回答总归说不过去,少年盯着桌子小声道:“最近没去学堂。”云亦凉嗯一声,难得并未多言。 镇上习俗,父母去世并没有守孝三年的规矩,只是待够头七便可自行安排。转眼间头七已过,云亦凉要带云仲搬往他谋生的住处,以免触景生情,云仲尚且年幼,时时沉浸于悲痛之中,毕竟不是好事。 多日未去学堂,少年有些忐忑。同窗们问起此事,又该如何对答,他心中也无底。不知不觉便走到学堂后身的小院中。秋已深,小院中花草已然凋敝大半,曾经郁郁葱葱无处落脚的繁花丛,如今只剩下泛黄的枯叶衰草。朗朗读书声中,残红于秋泥之上随风翻滚。 少年觉得胸口很闷,思绪好像跟着残花一同翻涌。身穿粗布衣的少年坐在花丛中,嚎啕大哭,秋日黄昏,少年知愁。 不觉头顶有只粗糙厚重手掌摩挲。少年抬起头来,泪眼朦胧。来人温和笑笑,指向小院角落,“我曾负箧游学,到南亭岭以南。气候多雨,又有毒雾瘴气,竹笋难以成活。然而当地竹,与寻常竹大为不同:老竹枯死后,新笋从老竹中央破土发芽,受死去老竹躯体庇护,从而生长无忧,待到新竹竹骨挺直,可扛毒雾之时,老竹遗躯便自行开裂,漏出其中包裹的新竹。” 先生也学少年席地而坐,丝毫不在意身上干干净净的布衣,说道:“至亲之人离世,痛犹甚切肤剔骨,可或早或晚迟早会经历,虽然陪伴时间并未很长,但你娘亲已经将她能够赠与你的疼爱,毫无保留给予你了,如同老竹将你包裹起来,等候他日枝繁叶茂。别让她失望。” 新月悄悄攀上秋夜,月光照着先生少年,和迟迟不肯离去的同窗,也照着角落的老竹林。 夜深,先生家的油灯未熄。 身影一闪,先生对坐忽然多出道身影。 “还要多谢先生。”云亦凉拱手作揖。先生点点头,示意云父坐下说话。书房已经摆好茶具,热茶两盅,仿佛早就知道有人会来。 “这些道理,其实应当你来讲。”饮口茶,先生平静看着云父。中年男人无奈摇摇头,“先生想必也知道,我儿对我,只怕是怨恨与生疏大过亲情,也怪我这个当爹的外出多年。有些话,甚至我都不晓得应当如何讲与他听。” 先生看向北边的黑夜,“那边的事,还未妥善解决?”云父眉宇蹙起,气势骤然一变,油灯火光剧烈摇动。先生摇头,神情淡然道:“我只不过是个作茧自缚的穷酸秀才罢了,不必如此警觉。” 油灯才逐渐平稳。缓缓饮尽杯中茶,云亦凉感慨道:“先生又哪里是平常人。”先生不置可否,而是继续问到:“云仲年纪尚轻,带在你身畔也多有不便,镇上有我一位故友,倒不如让云仲跟他在天下多走动走动,散开心境,对云仲来说也多有益处。” 中年人沉思半晌,告辞离去,未给答复。 云仲没敢同他爹说,其实自己哪儿也不想去。小镇外面的世界虽然光怪陆离,可说不上为何,始终有种淡淡的不安萦绕心头。至于跟着爹走,更是不敢,毕竟还记得当年的板子落在屁股上是何等的痛楚。 这一走神,劈柴的手可就慢了,正值云亦凉恰好走进院子,瞧见零散的几块柴火,不着痕迹的摇摇头。娘亲去世这件事,由此看来对少年的影响极深,起码一时半会,浑噩暮气难以消除。 云亦凉倒背双手走出门去,神情之中皆是苍老。这一关人人都要过,生老病死,至亲之人离世,黑发白首,对修道之人来说都无法逾越,更何况凡夫俗子。 时间有时候可以解决很多事情,包括将思念掩埋心头。 云父走了,并没将云仲带在身旁。 少年又像往常般去学堂,挑水做饭,洗衣劈柴,仿佛无事发生,只是少年却变得沉默寡言,学堂散学时候,回家的步子慢了很多。他明白,家中再没有炊烟袅袅相伴暮色,等他归来。 云父走前留下些碎银,可并不多,只是够两三个月开销,坐吃山空定不现实。家中那十几亩地,云仲一人实在无力照看,毕竟每日除去上学堂的时间,实在无甚闲暇,只好找家厚道的地主,将那十几亩地租出去,聊胜于无。 少年找了些力所能及的差事,比如帮着刘二婶送信给十几里外的亲戚,又或是给胖掌柜打打杂,给茶馆老主顾倒茶添水,小半天下来,也能赚不少的铜子儿,有时运气好,遇上胖掌柜请来说书先生,闲暇时还能靠在老枣木楼梯上听几段书。 讲的是《海内客》,通篇围绕一位九国外的域外剑客而写。故事很简单,剑客走过很多地方,仙家洞府与山海之侧,幽深旷谷和天下雄城;见过许多许多人,人鬼情缘与沙场猛士,境界登楼又登楼,剑越出越快,最后死了。 不紧不慢的磕着蹭来的葵花籽,少年听着书,觉得那样其实蛮好,应当见过的都见过了,如此也并无遗憾。 秋去冬来,眨眼便是冬至。今年的冬至格外冷,大清早云仲起身时,屋外已是大雪封门,北风呼啸,透进丝丝缕缕的冷气。好在雪下的时间不久,地上雪花还并不算得瓷实,若是等雪压实,大门都难以推开。少年赶紧用笤帚将堵门雪堆推至院里,聚成一堆,方才跑去灶台生火做面。 云仲很少做面,至于为何吃面,因为今天是他的生辰。镇上人不讲究庆祝生辰,也大多没有闲钱为了生辰买二斤烧肉,打壶烧酒,于是生辰这天,吃一碗长寿面便成了不成文的讲究。少年的生辰算是很不吉利,冬至这天在民俗中,乃是一年里的至阴日,更有冬至百鬼夜行的说法,这与中元节的开鬼门不同,中元节传说乃是天官生辰,开鬼门使万鬼归家,享受晚辈香火,保佑后人风调雨顺,平安富足。而冬至这开鬼门,则是阴气过重,厉鬼自地府出逃,百害无一利。 云仲倒不信鬼神,不过在镇上耳濡目染日子久了,觉得自己的命格兴许确实一般,所以也就对生辰这天更加兴趣缺缺,更谈不上开怀兴奋。 等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到了学堂,才知道先生腰腿不便,又值大雪初降道路打滑,这几日请假,学堂不授课,刚准备回家缩被窝,没成想刚回头,脸上忽然炸开一枚雪球,猝不及防以至于嘴里都吃进少许冰冰凉凉的雪。 “云仲看招!”少年晃净脑袋上雪屑,回头却见李大快怀里抱着不少拳头大小的雪球,正冲他挤眉弄眼,身后赫然站着十几个熟悉的少年少女,不顾双手冻的通红,均是一副不怀好意的兴奋表情。 毫无意外,仓促应战的少年被李大快等人的雪团砸的丢盔卸甲,瑟缩在学堂墙后。见状众少年不约而同调转矛头,将雪团扔向少女,霎时间引起无数娇嗔。 毕竟还不是懂得怜香惜玉的年纪,少年情愫,也只不过是用使坏来引得心上人的注意罢了。墙后云仲好整以暇的观赏同窗鸡飞狗跳,伸手摸摸脸上雪水凝成的冰壳,笑得十分不义气。并不晓得,远处的先生亦笑得很灿烂。 师母瞧见先生乐呵,偷着拧住先生腰间。先生哎呦一声,回头皱眉看向自家这位夫人,目光中有不解之色。夫人眼睛一瞪:“这几日你腿脚好得出奇,为何不去学堂,反而站这儿傻笑?耽误孩子学业,你这教书先生的老脸往哪搁?” 先生神态尴尬,“今日初雪嘛,总不能让孩子终日背死书,天性磨得平平整整,未必是好事。”见夫人神色微霁,先生嘿嘿一笑,“况且听人说,青柴有家烫锅馆近日开张,两类汤底搁在一锅中,用铁板隔开,别出心裁。我寻思夫人平日常对我念叨想念烫锅滋味,这不正巧腾出空来,带你去尝尝鲜嘛。” 师母这才将嘴角微微翘起,挽起先生手臂,向身后马车走去。嫁与他十年有余,街坊四邻传闻说婚配七年上下,夫妻双方必定相看两厌,可她全然没有这等念头,至于原由,兴许是冬日来临时一盏熨帖烫锅,又或许是夏夜乘凉时,一柄芭蕉扇扑开流萤。 甚好。 第七章 茶馆闻剑,酒楼飞花 少年心性,总是不知忧愁,一番雪中嬉戏,云仲将多日以来的消沉暮气褪去大半。玩归玩,铜钱还是要赚的。寒冬腊月,银钱越显得珍贵:冬日骨头较脆,不比寻常季节牢固,换做往日跌碰,起身掸净衣裳上的浮土就是了,如今就可能是伤筋动骨,躺上数月不说,接骨正筋所需的钱财,他云仲真出不起。 故而少年只好再添几分小心,去茶馆一路上只捡雪厚的地方落足,积雪处用鞋踩下,稳步前行难以滑倒,而那些雪花松散浅薄的地方,往往底下藏匿厚冰,相当滑溜难走。 冬天易疲倦,多数人家依偎在炉火近前打盹犯困,瞅着屋外漫天飞雪,出趟门比登天都难,就连搬几块黑煤,难免要听上几回耳畔狮吼,才愁眉苦脸有所反应。这么一来茶馆生意冷清,鲜有人登门,云仲每日所做,也只是清清炉灰,将门外雪码成堆的这些琐碎小活。掌柜一反常态,收起整日不离手的茶壶,在炉子边上温上壶酒,待云仲和另一个打杂的扫罢积雪,锁上铺门,使茅草压妥了潲风的门缝,三人围坐在炉火旁,暖意热波涌来,先前的寒气似乎打浑身毛孔逼出体外,舒服得紧。 “这天才有勉强算有点隆冬滋味,去年腊月时都不见雪碴,天上淡出个鸟,还叫个屁的冬天。”胖掌柜吧嗒吧嗒嘴,信手抄起酒壶,被烫得直骂娘。 皱眉打量眼前这碗冒着热气的酒水,少年此刻属实犯愁。长这么大,还真没沾过酒边。往年爹在家时,常提回来二两酒解馋,可从来不让云仲尝尝滋味。 云仲使鼻子使劲嗅着颇有些辛辣的澄澈酒液,为难的看着掌柜。掌柜颇有不愉,“想当初我在你这年纪,已经同一桌子酒鬼划拳行酒令了,喝口酒暖暖身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日行走江湖,难道和人说不会喝酒?”身旁杂役已经饮了一碗,眼巴巴地打量掌柜手中的酒壶,显然这酒上佳,直接勾起了肚里饥渴多日的酒虫。 庆三秋,酒如其名,乃是百姓以陈年粮食酿酒,寓意今年秋日五谷丰登,自古长存,极为浓烈厚重,平常酒量之人,撑不过三碗便烂醉如泥,有打油诗为证:三碗三秋三月醒,神仙一觉到天明。足以见得酒劲之大。 少年端起碗,深吸气上刑场似的一饮而尽。 热酒入冷肠,登时将面孔激起红潮,从耳根至额头浮起血色。咽喉到胃犹如有条豪烈火龙一冲而下,竟有些呼吸不畅。可旋即而来的便是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 再来一碗。 窗外雪同芦花盘桓,屋内掌柜与杂役目瞪口呆。除去两人饮过两碗,剩下大半壶庆三秋,皆鲸吸牛饮到了少年口中。 掌柜的用肥胖指头揉揉眼,猛然醒悟,劈手抢过酒壶口朝下使劲晃悠,酒壶空空如也,并无半点酒浆。庆三秋可是值不少银子的好酒,哪怕在青柴县也是登得酒席的,这混小子倒好,一滴没给剩下。烂醉少年趴在桌上,口水淌过黄花梨桌缝,不晓得梦见何事,憨憨的咧嘴笑了。 雪落至掌灯时分,少年睡至掌灯时分。 悠悠醒来,云仲头痛欲裂,喉咙如冒火般干涸枯涩,眼前事物天旋地转,蹒跚着从炉火边起身,想找口茶水润润喉咙,可不知怎的,寻遍茶馆遍地也没有半口茶水,朦胧中记起后院有口老井,脚下绵软的向后院走去。打开院门,却无意中见到有人静立院中,大雪纷纷扬扬落在那人的肩头与发髻上,亦落在他背的剑身上。 剑出,满院大雪似停滞于那人周身一丈,劲风卷雪力道十足,而骤雨似银花始终难以近身。剑势大开大合,如名家执笔大写意泼墨,顷刻斩雪无数,每每落剑,蝉翼薄刃划过飞雪,微有剑鸣声起伏。 于是少年忘却了口渴难忍与呼啸朔风,痴傻一般盯住那人手中的剑。 “也忒俊了。”少年不晓得看了几炷香功夫,仰头倒地。 青柴县毕竟属于富裕地方,虽说大雪连降几日,坊间并无积雪,不少书香门第的公子千金,总有闲情雅致,出游观赏连绵初雪,自是狐裘软坎,家丁簇拥。 上齐国文风鼎盛,除却小镇这等荒凉偏僻地方,举国上下,皆是百家争鸣,名家辈出的锦绣盛况,尤其几年前新帝继位,择选无数名家于皇宫别院举行盛会,以文会友,更是使得习文之风空前鼎盛。 这样之后,许多酒楼名胜乃至风月场,便跟着一道沾光添彩。文豪大才多不拘泥于礼数和繁琐规矩,常有放浪形骸举动:两年前曾有一位诗文书法巨头,借着酒性在上齐皇都九华城扯下皇榜,于皇榜上凤舞龙飞写下一首绝句,便醉倒在城门边。原本这等大逆不道的行为,杀头是板上钉钉的,可皇上的反应令满朝文武出乎预料,那份破烂皇榜被陛下以金丝楠制的框架裱好,挂在御书房顶显眼的墙上,日日观赏品味,颇有些废寝忘食的意思。 自此一来,自诩郁郁不得志的落魄文人,便想方设法在各处留下自己的墨宝,期待偶然间被哪位达官显贵看上,平步青云就不再是遥遥无期的念想了。经营酒楼的掌柜们,与辖区有美景古迹的官员们可不笨。单讲酒楼,想题字留墨宝自然可以,稍大的酒楼专门为此腾出两面墙来,供这些红着眼睛的文人题字作诗,不过若不是平日素有名声的主儿,那就得自掏荷包买下块墙面留白来。 当然,花钱买墙面,这只是对尚未扬名的文人,至于鼎鼎大名的文豪题字,倒贴银两都未必换来机会。大文人,风骨与脾气喜好总不能与常人一般无二,特立独行的居多。 青柴的雨声楼,近期讨到一份白墙墨宝,难以得知究竟付出了多高的价钱。奇怪之处在于,字是金钩银划入木三分,诗也是高山流水意境高渺,但是没有落款盖印,谁也看不出题字人是何方神圣,绕是知县老爷在繁浩描本中找寻了三日,熬得一对老眼血红血红,横竖是没找到字体相近的半篇文章。 而雨声楼的名头,却悄然在坊间乃至周边各处流传开来,每日登楼之人络绎不绝,都希望能看出点端倪,或者学来这笔独特的字,雨声楼的门是踩坏一块换一块,掌柜的小妾也是添了一房又一房。好在这几天雪势大,来客缩减了六七成,跑堂的,弹弦的,酒楼伙房的厨子也终于能获片刻赋闲。 所以几位本地公子哥趁着这会光景,登至二层窗边赏雪。几位年轻人还尚未考取功名,但腹中墨水真真未见得浅薄,谈笑间自有一番才子气度。 “既是赏雪饮酒,只是饮酒未免枯燥无趣,我等何不效仿当朝的文人迁客,做一出雪字飞花令,也算应初雪美景。”开口之人身着狐裘,剑眉星目,可观气色却十分暗淡憔悴,显然是身患隐疾或是大病初愈。 “自然是极好。”其余几人皆交口赞同。 狐裘年轻人背后站立一位老仆闻言皱眉,正附耳欲说些什么,年轻人却摆摆手,示意莫要多语。酒已温好,跑堂又端来几碟精致的下酒小菜,于是由狐裘年轻人开始行令。一连十几轮,竟未有输赢,众人皆无犹豫,连贯说出七八十句句中有雪的诗文,且对账工整格律分明。 直到第十六轮,身穿红衣的年轻人略微沉吟片刻才道,“水晶帘外涓涓月,梨花枝上层层雪。”于是下一句又轮到了狐裘公子。 众人心中忐忑,因为实在是想不出其他诗句,若对不上来,罚酒一杯是小事,可面子上始终有点难堪。众目睽睽之下,狐裘年轻人伸出玉筷,夹了片云腿放入口中,旋即微微一笑朗声道。 “雪褪冬云千山寂,花惊春树四月晴。” 无人注意到,雨声楼对面,有位蓝棉衣三绺胡须的中年男子,靠在窗边暗暗点了点头。 第八章 送君三文私房钱 一晃三天,云仲都没记起当日,在茶馆醉酒之后的所见所闻,只是奇怪第二天醒来为何躺在自己家中,被角掖得严严实实,丝毫不透入冷气,这并不寻常。 虽说少年睡前素来会掖好被角,但睡梦中相当不老实,将床被蹬到地上或是踹裂被面都是常有的事,更有甚者,次日醒来发现躺在床板底下,被子歪歪斜斜一半搭地一半留于床上,像布帘似的将他藏得严丝合缝。 他觉得有些奇怪,倒也并未多想。连日大雪不停,学堂的地势本来就较为低洼,积雪之多更甚于其他地界,加之镇上人大多是各扫门前雪,通往学堂的道路冰盖雪雪掩冰,难走得很,先生就让学生自行在家温习课业,不必去学堂了。 能够不去学堂,云仲其实心中挺乐呵。他本就不是踏实念书的孩子,更是颇有惰性,这点从他平日在学堂无精打采的做派就不难看出。少年更不懂何为风雅文采,观看两册画本,就已经是他所能知晓的风雅了。至于为何每日外出帮闲,纯粹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所以少年将被子蒙住脑袋,又睡了过去。 他却不知道,这会功夫,自己的先生正在吃着烫锅,瞪着一个胖子。 “吴霜,你说这大雪封门,你不在茶馆猫着,跑到我这儿蹭吃蹭喝算怎么回事?”先生吹胡子瞪眼,面色不善的瞅着眼前的胖掌柜,抬手挡住了掌柜伸到烫锅里的筷子。 “就几块肥瘦适中的纹花肉,你都吃到嘴里三块了,还抢??” 闻言胖掌柜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一声,筷子就朝着桌上那盘狮子头奔去,一口一个月牙,两口一个钢叉,吃得那叫个满口生津,心花怒放,浑然不在意对坐杀人似的凶狠目光。 吴霜咕咚灌下口黄酒,终于可以腾出嘴说话,“看不出来啊,你一个寒酸秀才兜里比脸还干净,能在青柴这么好的店里住这么些天。老周,你去官道上抢银子了?”这话可不好听,好在话中颇有羡慕的意思,让老周先生的面色也缓和下来一二。 “就凭我这一笔字,在此处住上半年又有何难?也就你小子不识货,整日诋毁本先生的字。”烫锅里的菜不剩多少,狮子头也大半进了胖掌柜吴霜的肚子,两人便起身,在客店门口站定,看向天穹中飞舞的银花。 半晌,胖掌柜说:“我要走了。” “走就走呗。”先生道。 “以后喝茶就难了。”吴霜笑笑,脸上却没有了终日玩世不恭的神色,先生背过手去,面无表情。“找到了?” “可不是嘛,那小子盯着剑,就跟老狼盯见黄羊肥屁股似的。话说回来你不也是?” “诗不错,人还得再看看。” 手指轻轻摩挲那块水头很杂,但又终日悬挂的玉佩,先生的面容似乎在大雪中看不分明。 蓦然回神,瞧见胖子眯缝着本就不大的小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欠我的茶钱该结了吧。”先生瞪眼:“这顿饭还不够是怎的?” “每日蹭茶喝,没功劳也有苦劳嘛,再说此去一行路途遥远,凑点盘缠总不过分吧?” 老周先生无奈扶扶脑门,这孙子果然没憋什么好屁。 “早就预备好了,就知道你会占便宜,拿去。”说话间不知从哪拎出个木箱,递给身边的胖子。 吴霜掂量掂量手中木箱的分量,眉开眼笑,“改秉性了,此番出手这么大方?”言毕,仿佛是怕人听见似的凑近前,使手肘顶了顶老周道:“你家那位没在楼上吧?” 周先生啧了一声,颇有些自傲,“提前让她打盹去了,前阵总是头晕,带她去找了郎中,是喜脉。” 吴霜闻言大笑,引起街边几个行人侧目不已,旋即又有些低落,长叹一声:“可惜啊,赶不上了。” 雪还在落,天色将晚,天边墨色中,隐隐有丝缕红霞,如同在玄甲边上勾出几趟火云纹路,又如同熔流滚滚,遇水而凝。家家户户点起明灯,与飞雪织汇为柔羽霓裳,飞雪与灯火流转不绝,映徹明朗雪道。雪地里渐行渐远一个敦实掌柜,旅店门口背手立着一位瘦高先生。 “确实可惜,这回没喝酒啊。”先生喃喃自语。 他望着那胖子,见胖子未回头的挥挥手,又指指楼上,脸庞漫过一丝笑意。 雪夜送君,终需一别。 “说来听听,哪来的闲钱给吴霜做盘缠,莫不是你敢藏私?”正盘腿坐着翻书的先生腰间一痛,回头就见到夫人柳眉倒竖,脸上阴沉得如同风雨欲来,讪讪笑笑,相当上道的给夫人捏起肩膀。 胖掌柜出得青柴官道,心中痒痒,便随处寻了个干净无雪的台阶,忙不迭将沉木箱打开,谁知大箱套小箱,足足开上五六个箱子才见分晓,最里面静静躺着三文钱与一封书信,借着不远处灯火雪光,展开信纸。 心余力不逮,家中闻河东。 三文天地人,私银最难存。 莫言三文少,英雄愁过关。 饥寒潦倒日,半碗神仙面。 第九章 南公山一霸 上齐国土,相比西方三国最小,其余两国,疆域更为广阔,实际上百年前,这三国便是一家,史称大齐,国力强盛虎视中州,但百年前因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分崩离析一分为三,自北向南,分别是上齐国,齐陵国和颐章国。 不过三国之间摩擦不多,似乎都有意各过各的日子,百年以来,各国边境驻军数目减了一半不止,可三国毗邻的边境依然太平无忧。 南公山,坐落于最南边的颐章国国境。山很高,穿透云雾。 此时南公山脚下,两波草莽正光着膀子械斗。 颐章国民风彪勇,崇尚武力,而朝廷似乎也不愿意管束这股风气,如此一来,江湖帮派多如牛毛,哪怕是皇城根底下,帮派之间冲突起来,照打不误,只要不闹出人命,捕快兵丁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着。 南公山虽说是僻静之地,远离人烟,可也难以免俗。两波江湖帮派分别坐镇山脚东西两侧,西帮名为白虎帮,东帮名为青龙帮,名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帮派,整个颐章怕是能寻到不下上百个,常有两帮约架,却发现两帮都唤做玄武帮,的确有些让人啼笑非宜。 青龙白虎两帮,近日因山下地盘划分起了争端,几番交涉无果,索性抛开那些可有可无的废话,手底下见本事,江湖帮派解决纷争的致胜手段,不外如是。 此刻战场已逐渐明朗,青龙帮帮众身强力壮,论身量块头都要压过对方帮众一截,比照之下,白虎帮众顿时显得鸡立鹤群,十分难堪。再加之青龙帮内有几位铁匠,铺里屯攒铁锁,雪亮钢叉甚多,掌中家伙,自比对方手中的锄头扁担桌子腿儿凶悍许多,因而战局对白虎帮,相当劣势。 青龙帮为首大汉使钢叉拍翻一人后,向西高声吼了一句,“赵瘸子,再不出来,老子把你手下这群鸟人打断三条腿,扔到大街上喂老狗。” 说罢,朝地上躺着的几名瘦弱白虎帮众狠狠啐了一口。“喂狗都嫌咯牙。” 忽然一阵风袭来,大汉后脑剧痛,随即便绵软躺下,天旋地转。 在众人眼里,有位少年从山腰间疾驰而下,转瞬已至,犹如猛虎脱闸羚羊跳涧,只是他手里,还拎着块一尺见方的青石砖。 帮派械斗,极少下狠手,至多只不过皮肉伤,混帮派的地痞流氓多是老手,交手时应当打哪摸得门清,即便见血亦没大碍。像今日这般,硕大青砖盖后脑的,着实不多见。 狠辣出手,当然卓有成效,青龙帮众担心闹出人命,外加帮主还在少年手上,纷纷不敢上前。场子中腾出大片空地,站着那位拎砖少年,与土里躺着血流如注的帮主大汉。 少年走来,他并不瘸,只是前些年械斗,被踹抻了腿部大筋,一年间都只得跛脚,才落下赵瘸子的绰号。席地坐下,伸出砖头拍拍大汉面皮,眉宇间皆是不屑,“没死就回个话。” 不得不提,这大汉身强体健,少年手头可没留余力,寻常人挨这一下,没两个时辰都难缓过劲,大汉却很快醒转,只不过依旧头晕眼花无法起身。 “赵瘸子不是你能叫的,另外,青龙帮欺男霸女鱼肉乡邻,想必你知道,所以从今儿个起,带着你手底这帮杂碎,有多远滚多远。” 汉子疼得咬牙切齿,但冰凉青砖依旧抵在面门颧骨上,此时只好满口答应。赵瘸子狠,在十里八乡素有耳闻,他还真怕喘口气的功夫,自己脑袋就彻底开了瓢。 少年没挪窝,抬手指指那几个瘦猴似的白虎帮众,开口道:“你方才说喂狗都嫌咯牙,其实没错。半年前,西边闹饥荒,他们几个都是从狗嘴里逃出来的。”说罢,将青砖举起。 汉子半口牙从嘴里飞了出去,杀猪似惨叫回荡四野。 绰号赵瘸子的少年回到自己草屋,踢掉草鞋躺在土炕上,嘴里叼着根枯草,时不时嚼两下。 少年幼时便没了双亲,吃的百家乳汁,穿的是百家衣,就连这草屋还是当年乡亲帮忙搭的。乡邻皆不富裕,只能是东家出茅草,西家挑水和泥,忙碌大半月才堪堪搭建出来。 平日上南公山逮兔抓鸡,去几十里外的集市卖上几串铜钱,这身能耐都是位村中已故老猎户传授的。这份本事,让少年没有饿死在街头。 所以与其说是争地盘,倒不如说是让整片村子免于受人霸凌。 草屋位于南公山脚下颇偏僻的地界,正好能从窗里,窥探部分山间容貌。 赵瘸子从窗口抬眼望去,青山绕云,残雪压林。他翻看过几本泛黄残破老书,当年有位瘦得像白虎帮那几位逃难人那么瘦的人,自称住在山上,挑挑捡捡,用这几本书同他换了只肥硕野兔。 他瞅着山上暮云,吸吸鼻子,哼了一声。 书中有句话叫做什么来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第十章 死生亦大矣 雪停风止,镇上人就都活泛起来。前些日子风雪冒烟,隔壁安婶没闲着,挑到家几斤肥瘦肉,熏好一排腊肉晾着,也没忘了云仲,大清早提着几根便敲开云仲家门。云仲好说歹说,反倒被安婶奚落一番,说这孩子懂事了是挺好,可怎么还跟婶子客套上了,不由分说将腊肉扔下就走。云仲没法推辞,只好默默将这事记在心上。 雪是停了,可先生依旧未来学堂,只遣人捎话布置了几张算术题,留待先生来时检查。见着算术,云仲头疼不已。若是做文章还好说,论算术,榆木疙瘩怕是都比云仲脑袋通窍,冗杂数字在少年看来,真就如同肉铺里锃光小刀,刀刀剐疼两侧太阳穴,浑身难受。 赚铜板的营生想来定会清淡,毕竟雪停了,腿脚利索的人家,谁会花太多冤枉钱去让他帮忙。茶馆也莫名其妙上锁了,一连两天不见掌柜的人影。百无聊赖,没法子云仲只好将那肥瘦适中的腊肉,挂在门口晾晒起来,走回屋坐在床榻上发呆。算术他不打算写了,开课前找李大快等擅长算术的参考参考,就凑合过去了。 穿过门缝,高而远的冬阳散落在地,明晃晃的闪着盈盈的雪光。风吹过雪堆,扬起表面细雪,飘飘洒洒,寂静无声。 少年没来由觉得有点难过。 吱牙一声,破旧柴门被推开,掌柜的进屋,使劲跺跺脚背的雪,瞅瞅周围与屋里摆设,几不可见的略微皱眉。吴霜此前也没来过少年家中,少年家境他知道大概,却没想到这么贫寒。墙角米缸只够勉强盖住缸底;炉膛有半块黑煤,其余塞的均是干草柴禾,燃烧冒出的淡淡黑烟十分呛人。 少年也愣在原地,他没城想掌柜的为何出现在自己家中,一时间没回过神,徒然地张张嘴,却不晓得应当说些什么。若是换做李大快或者学堂同窗,估计早就反应过来,热络的打招呼请坐,礼数周全。 当下屋里的气氛,颇为尴尬。 好在掌柜并不介意,拉过来条板凳自个坐下,率先开口打破僵局:“我这儿有份差事,不知道你愿不愿做?至于这差事的报酬,保证比旁人家的只多不少。” 云仲有些茫然的点点头,答应下来。 掌柜没有久留,吩咐云仲下午就去茶馆后院找他,随即就迈步出门去了。经过院里腊肉的时候,他吸吸鼻子,看四下无人,悄悄揪了块放在嘴里。 下晌过了中饭时间,少年灭了炉子,确定没有复燃可能,锁好家门,将铁钥匙挂在胸前出门了。下雪不冷化雪冷,镇上人被雪憋了几天,出了趟门便又瑟缩在炉火边上昏昏欲睡,一路上行人不多,铺面也只开了几家。少年走在路上,费力的裹紧身上的旧棉衣,朝手上哈出几口白雾似的热气。 茶馆半开着门,挂着“今日不迎客”的木牌,显然没什么生意,少年径直去了后院找掌柜的,还不忘带上铺门。一入后院,地上堆满了粗壮木桩。 掌柜已经坐在屋檐下一把躺椅上等他了,见他来了,指指桌上茶壶,示意他喝口茶暖暖身子。 少年的差事是劈柴火,将木桩劈成两指宽窄的木条,劈一墩木桩两文铜钱。独自生活,劈柴这门活少年没少做,虽然劳累一些,但不论冬天烧炉或是生火做饭都得用上柴火,镇上汉子都是劈柴的好手,劈成两指宽窄其实并不算难。 少年摸摸冰凉脑门,心说难道是最近印堂发亮气运无双?的确这对少年来说简直是打着灯笼都难碰的好营生。劈柴能赚两文钱,这钱来的可比给镇东头刘姨送信到镇西省事多了,眼前这成山的树桩都砍完,等到来年春天,指不定都能有余钱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少年想想馄饨,心花怒放。 这才猛然想起什么,朝掌柜的道谢。直到少年转过身开始轮起斧子劈柴,坐在躺椅上的掌柜才眯着小眼睛,美滋滋地喝上一口茶,心里暗暗笑骂: “这混小子,还真是财迷。” ps.初入纵横,请多指教,这一章节的名字在人看来过于空泛牵强,但人活一世,在贫苦人眼中,仅仅就是一餐饱饭。 因而说,死生亦大矣。 第十一章 砍柴工 云仲发觉,自己好像掉坑里了。 开头三天还好说,每天劈上四五个木桩轻轻松松,只不过睡一夜后,肩头泛上些酸麻,好在年纪轻轻气血旺,很快便能习惯。可到了第四天,掌柜的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柄爬满老锈的残破斧子,让他拎着这破斧砍柴,一垛柴火条涨到五文钱。 五文钱,这可是比先前翻了一倍不止,少年穷得眼睛发绿,脑袋一热就答应下来,硬着头皮同木桩死磕。利斧劈柴,还需有膀子力气,每日斧头起落无数次,哪怕只抡不砍,亦是种令人手脚发软的苦差事,何况这斧头锈的实在令人发指,整行锋刃,只剩不过半个手掌的宽度堪堪能用。事实上,这早已不算是劈柴,而是砸柴了。 云仲不是没想过将它打磨打磨,可掌柜的吩咐说是旧友遗物,硬要保持原貌。于是乎,在少年偷着磨斧头被抓现行三次之后,面目和善的茶馆掌柜便扣掉了他一文工钱。 这一文钱在少年眼里,压根就不叫钱,那是他的命。 他好像看着那一碗碗晶莹剔透的馄饨离他愈发遥远。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每每在少年半夜疼醒时,改成了重赏之下必有傻缺。冬天手皮本就干燥,少年没钱学那些青柴的大家闺秀,在手上涂马油羊油香油。巨力之下虎口崩裂,皮肉绽开,经寒风那么一吹,仿佛有几百只小虫梗钻竖咬,奇痒难忍中夹杂着钝痛。他只好安慰自己,钱难挣糠难咽,忍忍就好。从乌鱼板上刮下碎屑敷住伤口,又从床底费好大力气翻出捆用剩下的烂布条,将双手包裹严实,再沉沉睡去。 不过凡事有好有坏,日日上门砍柴,跟掌柜也日益熟络起来,时不时还能蹭口酒喝。 每逢晌午过后,多数人易犯困,云仲是未长成的半大孩子,外加惰性深藏,总提不起精神。这时掌柜的就常招呼他放下斧头,大小两个酒鬼,便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一壶。 自从上造牛饮庆三秋之后,云仲觉得酒还真是好,忧心烦闷苦楚,酒淌下肚登时便烟消云散。 画本小书里,仙人饮酒斩桃花时那股豪迈劲,果然诚不我欺。 其实少年此时,并无愁苦可借酒浇灭,而是酒可以镇痛驱寒。掌柜登门至今已有半月,迫近年关,从北方大泽涌动的湍急寒流,快马加鞭的掠过小镇,仿佛连日头都冻住似的,天气尤为寒冷。穿在少年身上的旧棉衣,棉花变作芦花般,难以抵住寒风侵袭。一件新棉衣需三十六文钱,可少年每日只能劈半块木桩,毫无进展。算来算去,少年如今的家当也不过是四五十枚铜钱,扣去粮米油盐属实没恁多富余。并非无心找掌柜借,预支十来文钱对掌柜的家业来说,算不上过分。可少年每次打定主意开口,脑海就想起下肚的酒。少年想,娘亲说过知恩图报,如今报答很难,但起码不能再占便宜了。想到这,抡动斧头就愈发卖力起来。 年根下采办年货,历来是小镇过年必不可少的环节,镇子相对偏僻穷苦,但说道年味之浓郁,丝毫不逊色于富贵大县。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活法。许多心灵手巧的妇人,将孩子旧衣面换成红彤彤的新布面。孩子穿着“新衣”,拽住大人的手东跑西颠,挑选炮仗干果;卖糖球的也在这时振奋精神,稻草垛中插满晶亮的糖球,走街串巷叫卖着。街上一改连日的寂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吴霜正在蹲着与一位长相凶悍的猎户杀价,嘴里嘀咕着皮毛斑驳后腿太瘦之类的话语,十二文的肥硕野兔,活生生被他压到六文,却还迟迟没有掏钱的意思。猎户把三角眼一横:“到底买不买?”将手里黑黢黢的开山刀向地上重重一拄。 吴霜有些遗憾的提着肥兔打道回府。杀价是门学问,他实在想不出,往年老周如何用三文钱就能买到只肥兔。 临近茶馆,胖掌柜听到有人在喊着什么,心中诧异,三步并两步就去往后院。 “五十二。” “乘以。” “九十二。” “终得。” “四千四百二十四。” 少年声音一字一顿,他眼前摆着足有一墩多木桩劈成的柴火,每条都是两指宽窄。血水顺着斧柄甩出很远,脸上冻得乌紫。 但少年仍在算数,他的眼睛很亮,斧头很红。 ps.这不是作者一天肝出来的,往常一般是一日一更,加更视情况而定,这些只不过是存稿而已啦 第十二章 天元,腊肉 小年前一天,青柴荀府来了位教书先生。 荀府在青柴县正当中,单说地角,比其他大户人家和县衙门都贵气。其实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上齐国宰相也姓荀,这么一来便都说得通了。只是不知道青柴这脉触了什么霉头,迁到远离都城的青柴落地生根,一晃就是十多年。 此时荀府的门房家丁都挺犯愁,这位教书先生天蒙蒙亮就站在府门口等着,口口声声说自己缺个徒弟。管事的上前询问,他也不搭话。荀府家主外出探亲访友,未曾在家,如今府上真正能主事的,其实也只有荀家公子一人。 这会功夫,荀公子正披着狐裘摆弄一只瓷瓶。瓷釉温润滑腻,如同抚弄把玩羊脂美玉,虽然寒冬腊月,可半点不冰手。瓶体青色,无山水景色也无名家诗词,只有一朵形态恣意的梅花,寥寥数笔勾描而出,神韵饱满。美中不足的是,瓶体有无数裂纹,仿佛打碎粘合起来一般。 手抚瓷瓶,公子略微恍惚。正值心神不宁时,听闻楼下嘈杂,他索性放好瓷瓶,下楼瞧瞧热闹。 荀府楼分三层,乃是相当标准的上齐国布局。皇宫分四层,所以无论官职大小,举国上下的私宅都需比皇宫矮一层,当然佛塔或是观星台除外,毕竟是宗教与关乎国运的占卜场所,超脱世外也是理所应当。 上齐国太平,百年以来,既无地动雷火的天灾,又鲜有纵火烧宅的人祸,由是楼宇大多为木质,铆接拼合,坚固程度不俗,冬暖夏凉古色古香。富庶人家好点檀香,久而久之木楼也沁上淡淡的檀香气,混合着木材独特味道,别有一番滋味。飞檐呈流线状,坡度之后骤然上挑,这一挑,便形同娇娥画眉,浑然天成。如此屋舍,即便是山野村夫久居其中,亦有诗情画意油然而生。 楼梯则更为特别,并非直上直下,而是盘绕楼体外,呈段而行。每下层楼,需过一段沿着楼边行走的长廊,至于为何如此,大概是文人心中所谓的繁冗之美罢。 缓缓下楼,木声踢踢踏踏,狐裘公子遥看天边,小雪如玉碎,零零散散。 小年前夜食兔肉,早已成了镇上约定俗成的风俗,毕竟祖上大多是背朝黄土的地道庄稼人,肥兔寓意肥土,期盼来年土地旺祥。 晚饭时间,茶馆灶台煨着野兔,少年和掌柜从楼上抬出八仙桌,仔细担落积年灰尘,肩挨肩坐下饮酒。 “来年有甚愿望?”掌柜哈出一口酒气问道。 小酒鬼单手撑头,兴许是虎口伤势未愈,随即又放下手,掰着指头细数,“砍柴,上学堂,去河里摸鱼,给李大快抓知了,给爹寄信…” “就这些?”“还能咋的,行侠仗义我也馋,掌柜给的斧头实在摆不出大侠风范,拎着它行侠仗义,太掉价了。” 掌柜的恨铁不成钢,抬手给少年脑门一个暴栗。“不是给你剑了?” 少年眼中尽是眼白:“我不信那玩意也能叫剑,老锈比那斧头还多些呢,用它砍柴难上加难,照这形式,我那碗馄饨算彻底吃不上了。” “掌柜的你在镇上也算富裕,这把年纪也不讨个媳妇,就稀罕这些老物件,那破烂旧斧子又不能生小的。” 与少年相处,吴霜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子对生人颇为木讷矜持,可一旦混脸熟,荤话素侃,足够活脱脱气死几个神仙。 半个时辰,兔肉火候刚好,吴霜盛好兔肉,快步将碟子放在桌上,手掌通红跳脚骂娘。倒不是不想让云仲代劳,而是怕下筷时发现兔腿少两条,这小子,鸡贼得很。 冬夜里一盘分量十足的辣椒煨兔肉,说是人间至味也不为过,鲜香爽口,两人吃得大汗淋漓。掌灯时分少年说不放心家中还燃着的炉子,跟掌柜的告辞回家。掌柜摆摆手,少年晃悠着离去。年关临近,已有孩子耐不住性子,到灶台燃起长香,出门点爆竹了。静谧小镇上,时不时响起声声爆竹,此起彼伏。茶馆对面是家豆腐坊,夫妻两人勤恳经营,汉子憨厚,女子腼腆,豆腐瓷实。每当妇女们想不出菜式,都愿从这家提两块豆腐,拌上青嫩小葱,清淡可口,所以越发生意兴隆。 夫妇两人有个六七岁的幼子,此时点着一挂鞭炮,忙不迭跑到门后观瞧。爆竹响亮,吴霜也端着酒壶外出观瞧,不经意间瞧见门边挂着几串腊肉,其中有串腊肉一角缺失,像被人硬生拽下。 “兴许真该讨个媳妇。” 爆竹声声之中,吴霜远望大路上少年背影,觉得自己有几分醉意。 荀公子将先生请进二楼后,有些诧异。往常荀府登门的书生不在少数,尽是些待价而沽指望平步青云的,最次等就是背负开线的破包裹,掏出来两幅自己的墨宝,寻思卖几两碎银的。可这位穿着朴素的男子没有学酸腐书生那套,而是提出与荀公子坐隐一局对赌,至于收徒一事,待数子定盘以后再说不迟。要知道棋琴书画,并称四艺,但凡有点本事的文人,都或多或少有所涉猎,作为文坛望族的分支,荀府上下棋技并不弱,更何况是自幼过目难忘的荀家公子。 所以听闻男子想要坐隐一局并以此做赌,家丁管家心中都有些轻蔑。自家少主博览历代棋圣所著棋谱残局,十四岁便可分毫不差的复盘并逆推出运子思路,被当今棋道大家评为棋路开阔纵横,锋芒极盛。这岂是一个不知来路的酸秀才能比得上的? 不料当中年男子执黑,一手落子天元之后,神情自若的荀公子罕见的锁紧眉头。金角银边草肚皮,相同的手数在棋盘四角落子,所获优势极大,鲜有人以天元为第一手。曾有位棋坛新秀对局执黑时,喜好首步天元,而后被一位大家杀得大败,羞愤之下退出棋坛,再不与人对局。由此可见,天元开局并不是必输,可也不是什么常用路数。 然而对座男子棋路汪洋恣肆,完全不按棋谱与常理运子,往往一子落下,荀公子需静思良久,才能迟疑不定的行棋,这种诡异滋味,即便是他面对棋道名家也从未尝到过。男子手中白棋,仿佛银龙般搅碎了整盘黑星,堪堪切入中盘之时,白子已是被杀得丢盔卸甲,无力回天,荀公子只能投子认输。 公子心有不甘,却还是坚持行礼道,“学生荀元拓,拜见师父。” 中年男子拍拍棉袍,对眼前行礼的公子视若无睹,反倒端详起来那件碎瓷瓶,他不语,荀元拓便一直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足足半晌时光过去,才听他开口道:“岁寒,然后知松柏后凋,同为岁寒三友,冬梅傲骨你已得其七八,可霜雪艰辛,经历太少,松之品质,你仍然缺憾尚多。” “冰裂纹瓶,得名于釉面如冰裂层叠,犹如为人破而后立,可你何曾放下傲气?恃才傲物,终究不是溢美之词。” 男子声音转为温醇,“年岁大了,未免喜欢啰嗦几句。鄙人周可法,往后就随我,学学字画韬略吧。” 脸皮蜡黄的老周先生前倾身子,将徒弟额前碎发撩开,调笑道:“人品心性且不提,论容貌,差点就追上我当年了。” 第十三章 难胜烟柳满皇都 今日小年,上齐国都异常热闹,皇家别苑自然也不会消停,各色珍馐糕点,时令果品如流水般呈上桌,宫女玉腿时隐时现,水袖儿绫罗裙摆翩然,舞动之间煞是美妙。文武分列两旁赐座,正当中一人身披黄袍面白无须,面目方正儒雅,正是上齐国天子,邀请群臣于御花园摆宴,共度佳节。 上齐皇都名为纳安,是老皇当年定都时命名,取“海纳百川文士,护一国鼎盛安宁”的寓意,地处国境偏东,相比西边气候更加适宜人们居住。城内恰好有一处天地孕育的泉水,四季常热,置身其中身心舒畅,不惧冬寒,又处于风水学中皇气至盛的气穴附近,于是花费八年光阴在此处修建齐皇宫,泉水四周筑御花园。御花园被泉水蒸腾热雾包裹,即便冬日冷风刺骨,御花园内宫女只披轻纱露出大片雪白肌肤,也不会觉得过于寒冷。 当今天子从不在大殿与行宫举办宴席,圣上曾言,大殿之中为君臣,御花园里做酒友,何苦整日将君臣有别挂在口中,旁人不累,朕反倒糟心。 不难看出,这位上齐皇帝,相当平易近人心胸豁达,哪怕在市井百姓心中威望也极高,虽继位不久,但上齐境内风调雨顺,偶有饥荒水祸也治理得妥当及时,确是位有道明君。 正值酒过三巡,醉意酣爽时,陛下龙颜小悦,褪去黄袍,举杯行至侧座宰相桌前,现任宰相名为荀文曲,而立之年官至宰相,兼上齐荀家家主,韬略谋算极为缜密,素有西路三国谋臣无出其右的名声。难以想象,这位须发花白瘦弱低矮的老人,一手整顿举国震颤的汝宣之乱时,手段是如何狠辣酷绝。 见陛下走来,老人连忙起身欲拜,怎奈年岁大了,手脚比不得正值壮年的陛下麻利,被陛下一把挽住手臂,几乎是强行拉起身。 “不必过于拘束,此处并非朝堂,无需那些繁琐礼仪。”皇上左手握住荀文曲酒樽,与右手酒樽轻碰,一饮而尽。“承蒙陛下厚爱,老臣惶恐。” 皇上思索片刻,压低声音说:“朕近日听闻,荀家有一脉,十年前触犯家规被贬谪至西廊郡。朕不便插手荀家家事,但听闻那一脉两父子素有才名,毕竟都是一脉血亲,值此佳节,不如朕就拟旨将这父子迁回皇都,也好做个顺水人情。爱卿以为如何?”随后就摩挲着酒樽,静静等待老人的回答。 眉头一皱,荀文曲还是慢条斯理说道:“荀籍此人固然于学术上有大才气,可惜面有狼颐之相,老臣唯恐他回到皇都被陛下重用,权倾朝野从而动摇国本。”天子点头,沉吟不语。“若依老臣所见,此事还请陛下从长计议,若只是欣赏荀籍才气,老臣倒觉得另有人选。” 宴席散尽,文臣武将尽兴而归。纳安城面积庞大,群臣居所遍及城中,上朝下朝路途遥远,更有花甲古来稀的老臣腿脚不便,所以春秋坐轿,冬夏仆从驾马车上朝,自然而然就成了朝中官老爷的象征。 荀文曲从不搭乘马车,更不坐轿,上朝退朝都是步行,从大殿出来过白玉桥,出皇宫护渠,行至蟠龙大街,横七竖八走过三条长街数十个小巷胡同,抵达丞相府。时间一久几乎成为纳安城一景,每天斗蛐蛐的孩童,挑货的货郎和巡视衙役,都能看到六旬上下、须发花白的宰相大人颤颤巍巍踏过都城的大街小巷。 今日也是如此,荀文曲刚到蟠龙大街的尽头,炸雷声顿起,诧异的停下脚步向后观瞧。 一朵烟花在暮色天空中绽开,照亮皇宫以及眼前的长街,瞬间又有更多烟花腾空炸开,将闻声而出的人们脸上都印上多彩华光。站在大街尽头的正当中,笔直青石大道光滑可鉴,如潭水般映射天际斑斓流苏。红纸糊的灯笼挂在长街两侧,于屋檐门边随风飘摆。 彩色流苏流淌过宰相充满褶皱和笑意的老脸。 轻舟绿水老渔翁,终究难胜烟柳下皇都。 第十四章 二百零七 将风中黄纸用石板压好,少年向双手哈气,快搓几下,从袖中掏出火折点着黄纸,放在临时用石快搭建的挡风窝里,借着火舌,顺势点燃三炷香,用手小心护住香头,缓缓插在土里。 正月之朔是为正月,躬率妻孥,洁祀祖祢。及祀日,进酒降神毕,乃室家尊卑,无大无小,以次列于先祖之前,子妇曾孙各上椒酒于家长,称觞举寿,欣欣如也。小年烧纸扫墓,乃是长久以来的规矩,天下九国无不遵循。如今正好是小年夜,少年辛苦忙碌两旬,手头铜板,恰好够买一刀烧纸。 少年左手抱腿坐下,右手不停地续黄纸,声音在长风中丝丝缕缕,和娘亲讲讲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家里老木门总是吱牙响,我捻了一点灯油抹在门轴上,现在好多了。 先生很久没来,但是几张算术我都做对了,这不今天给我们学堂寄信,信里还夸奖我开窍了。 安婶给的腊肉,我都没动,给掌柜了。对了,我遇上个好人,就是茶馆的掌柜。去他那帮忙劈柴,一次给好几文钱呢,有时候还能蹭酒喝。 娘亲别生气,云仲岁数不小了,你说过汉子喝酒有气概嘛,我特能喝,上回我把掌柜的脸都喝垮了。 他还说要收我做徒弟,学剑,行侠仗义,以后说不定还能当神仙呐。 娘,当了神仙能见着你么? 那边冷不冷?咱家挺暖和的,我只用两文就买了十几块新煤,屋里黑烟少多了。 娘,今儿是小年,都说要祭奠老去的人,可我咋觉得你没走呢。 儿子来看你了。 少年笑得很灿烂,泪水在北风中不停被吹散或是凝结在少年脸上,怎么吹都也吹不净。 大年初一清晨鸡鸣时分,少年从茶馆二楼抱来蒲团,在吴霜面前叩首三次,正式拜入门下。 瞥到少年有板有眼的模样,吴霜心中老大宽慰:混小子落我手里,日后再胆敢胡言乱语,看为师不打得你桃花满天红。 见老师一幅竭力忍住笑意,还擦着点蔫坏的复杂面孔,云仲没忍住心中疑惑,迟疑开口,“师父,这并非是拜堂成亲,用不着春心荡漾吧?” 吴霜当即后悔了。 作势要打,可仔细端详少年表情的蛛丝马迹,的确不是有意调侃,火气就不知不觉泄走大半,面相阴沉令少年劈柴去。 劈柴所用之物早在年前已经更换成一口长剑,照旧布满腐朽锈迹。少年劈柴已历经两月余,臂膀气力相比往日进步良多,挥剑破空声不绝于耳,令人称奇处在于,如此力道下,那柄锈剑剁木干涩难听,任人看来都熬不过几次起落,横竖连锈渣都未掉半块。 锈剑比较斧头过于轻浮,难以掌控分寸,几天下来,木桩尚无缺口。少年束手无策,只好跑去泡了壶小叶观音,小心翼翼给吴霜斟上茶汤,才讪讪一笑,“徒弟实在砍不穿木桩,还请师父指点指点。” 吴霜接过茶盏,随手捏了捏少年鼻尖,“也罢,今儿就当为师教你的头一堂课,你可仔细听好。”少年忙不迭点头,收拢心思,竖起耳朵认真听教。 “只要是人,浑身上下都有二百零六根骨,大大小小拼凑而成,骨上附着筋脉、经络、穴道等等,由此构成人之雏形。”说到这里停顿少许后,见少年听得入神,才继续讲下去。 “但我以为,剑客应当有骨二百零七根,多出这根,深埋心窍中,目不可见炬石强弩不可摧,我谓之心骨。出剑时正心骨,万物可迎刃而解,心骨不正纸不能穿,剑势尽毁。往浅显处说,出剑的角度讲究正当直挺,力与剑锋同向,心中杂念抛诸脑后,正心正骨,才能出好剑。”言毕,吴霜拾起锈剑,在木桩上轻轻一划,木桩悄然分为两段,切口似镜。少年似有明悟,向吴霜作揖行礼,没有忙着尝试,而是在台阶盘腿而坐,闭目思索话中道理。 吴霜目光中赞赏之色更浓,慢吞吞一步三摇晃地踱回太师椅,拿起茶盏轻轻吹开细微茶沫。走南闯北多年,见过的天才何其多。他记得早年在江湖摸爬滚打时,单在中州三国中,就见过几个极其妖孽的剑圣胚子,可惜没得空收徒,算算时间,当年那些孩子差不多该到四海扬名的时候了。 少年在他眼中天赋并不出彩,甚至由于入门过晚,错过了锻体练剑的绝佳年纪,不过他收徒从不拘泥于天赋,首重心性。天赋差些,毕竟可以靠经年累月的苦修弥补几分不足,可心性低劣,神仙亦难以扭转。 眼下将心骨理念传与少年,没想苛求他做到什么。年纪尚小心性未定,早早树立剑心与做人准则,这才是重中之重。如是想着,吴霜静静品茶,越品越不对劲,这才明白过来,这小子给他盛了头一泡,口感极苦极涩。 短浅时光,吴霜第二次后悔了。 第十五章 非是断根 眨眼间,少年入门已有三月。每日劈柴,全靠与师父贫嘴抢酒喝来解除胸中憋闷,长此以往下去,少年怀疑练到最后,他怕是做不成大侠了,反而只能做一位技艺纯熟的樵夫。好在近几天,吴霜有意让他研习剑招,心中浮躁缓解了很多。 云仲一直以为,自家这位便宜师父,充其量不过是江湖上会些三脚猫功夫的武把式,可直到指点剑招时,无论怎样他出力,吴霜皆是轻飘飘的抵住,并一语点出不足,如剑尖抬起过高,出剑时空门大开,收招拖泥带水等等。少年剑术,仿佛墨汁入海,即便用出十二分的力气,也难教海流变色。此时仿佛有些体会,茶馆掌柜并非寻常人物,转念一想,若是寻常人,哪里有锈剑劈柴这手能耐?随即也就释然了。 懵懂少年哪里晓得,吴霜这个名字,在颐章国乃至整个天下,所隐藏的分量。 吴钩青霜,并称吴霜。 清明一过,两场春雨下得渐暖,百草丰茂。吴霜要带少年去往颐章国南公山,即日启程。 坐在往日看书的马寡妇墙头,云仲很是不舍。十余载春去秋来,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青柴,日夜兼程也要走好多天。听安婶说,从上齐国到颐章国,乘坐马车也要将近一年时间,途经无数荒山野岭,剪径的山贼马贼大都藏身在这种山窝里,对付过往之人,手段极其残忍。更有无数豺狼虎豹潜伏深山老林,伺机逮住几个细皮嫩肉的年轻人,将一身血肉啃得干干净净,改改口味。其实这些话少年早就听过,但上路前老事重提,还是未免心肝紧缩。 想到此,少年慢慢抬起左手,看着手臂还算白净的皮肤,倒吸凉气,后颈泛起一层疙瘩。自知之明这方面,云仲向来不缺,自个儿的苦胆摘到秤盘上够几斤几两,他心里相当有数。 茶馆早早打了烊,站在二楼屋里头收拾衣裳碎银的吴霜,不经意扫到茶馆门口,少年正楞楞坐着,于是撂下手中衣物,下楼问询。 吴霜撩起长衫,蹲坐于门槛上,“怎么坐这发愣?傍晚出发,路上所用之物准备妥当了?” 少年支支吾吾,从怀里取出一块碎银交给他。之前吴霜晓得云仲囊中羞涩,买不起一路换季所用衣裳,便强塞给云仲二两银钱,等来日出人头地再还他就是,现在却被少年原封不动退回来了。 “怕死?”少年点头之后摇头,话到嘴边,大概少年亦难分清当下的心境。应该不只是怕死,而且还怕忘。 掌柜的长叹一声,眯眼朝北边看去。重感情是应该的,可好像留与他的时日实在不多了,北方始终要有结果,究竟能撑几年?还是几个月?吴霜心知肚明,撑不下去那天,恐怕天下就要乱起来了。所以他要把这小徒弟尽快带回南公山,反正大不了一路上,将自己浅显的感悟心得都硬塞到云仲脑瓜里,能得几分,全看他的悟性造化了。 正想着事情,有鸟鸣声由远及近,空中飘飘摇摇落下封信笺,吴霜抬手接住信,朝目瞪口呆的少年晃了晃信纸,乐了。 一年间把破布衣补了又补的少年,今日换了白衣,之后跑去东市口购置了两双纳底结实的靴子,蹬上新靴子后,少年美得险些忘了如何抬腿,只是不停的原地踏步,打算随处坐下凑近瞧瞧靴底,没等屁股粘地,突然发觉自己的白衣不耐脏,猛的收力,摇晃几下才堪堪站住脚,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心说真是娘的没出息。 去娘亲坟头烧罢纸,将家中的零碎物件收拾整齐,云仲用封条默默封住木门,退后几步,里里外外仔细瞧瞧老屋,转身离去。 这么多年以来,孤儿寡母,受街坊四邻恩惠许多,起码得道个别,知会一声,悄无声息的离去确实有种大侠风采,但未免太没良心了。 安婶将包好的干粮塞到少年怀里后,没等云仲道谢,就挤到人群后抹眼泪了;精通骂街凶神恶煞的马寡妇也难得流露出不舍,毕竟这么多年来,碍于她鬼斧神工的长相,乐意跟她说些家常的,就数这个爱坐在土墙头上翻书的少年了;馄饨摊的何叔没生意,也来了,送给少年一包没来得及下锅的馄饨。 云仲挺不自在的,他不习惯这一切,于是只是笨嘴拙舌的重复那两句话,会回来的和谢谢。庆幸的是,同窗们这两天出门踏青,正巧没赶上这一幕,想想好像也不错,毕竟未来或长或短,怎么也有回家的一天,况且送别时的情绪,好像很容易将眼泪连哄带骗的扯出来。 再说了,这世上哪有爱哭的大侠呢。 沿着云仲无数次踏过的大街,马车缓缓启程。 马儿打着响鼻,车轮辗过青青草地,走过小河岸边,忽闻对岸踏歌声。 马车越行越远。车厢中,吴霜翘起二郎腿,饶有兴趣道:“徒弟,人缘不差嘛。”云仲嘿嘿一乐,说那是自然的,领头那个瘦猴是我兄弟,别看又瘦又黑,手上利索着呢,将来妥妥的镇上第一木匠。少年想了想又说,挺可乐的,师父,你说他这身板,跺跺脚别提三国震一震,估摸着鸡都吓不跑,黄花闺女指定看不上,找媳妇得花多少彩礼啊。 经过镇外坟堆的时候,少年眼眶红了,从怀里拿出那张信纸,默念了一遍。 做你欲做之事吧,不是断根,只当暂别。落款云亦凉。 少年眼睛红红,车厢外草地青青。 第十六章 风餐 小镇实在太过偏僻,除去朝东到青柴的崎岖山路,去南边只有荒郊野地,别说是官府修葺的官道,就连硬土路都少见。不说别的,马车行若是知道眼下的情景,估计再付十倍的价钱都不会将马车租给这个死胖子。 云仲还没从背井离乡里走出来,于是路上话也少了很多,不如往日活泛,只是靠着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本就是山窝里的孩子,哪见过什么世面,平素里所见所闻,无非是东家长李家短,鸡毛蒜皮和柴米油盐罢了。所以这趟远游,对少年来说,颇为新奇。少年无长愁,心里那些疙瘩,日久天长的慢慢能磨掉大半。 反观吴霜就显得兴趣缺缺,不在乎马车颠簸,每日哈欠连天,醒着要么调侃自己的便宜徒儿,要么翘个二郎腿掏耳朵,毫无半分为人师表的做派。还好,云仲早就见怪不怪,视若无睹了。不过仔细琢磨琢磨,他师父胖归胖,刮掉脸上油水,平心而论,真是有那么点桀骜洒脱的大侠气,讨不到媳妇儿,岔子只怕就出在这幅邋遢相上。正神游八表之时,少年脑瓜顶挨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 少年狠狠瞪着吴霜,后者却不以为然,把二郎腿放下来,轻蔑一笑:“你刚才瞅为师那是什么眼神?怎么,不承认?用不用给你找把铜镜照照?”少年理亏,咧咧嘴没说话,在心里默默打定主意,下次编排他绝对不露出马脚。 两人出镇,已经是傍晚时分,行不多时天就彻底暗下来。夜晚赶路,不论对于行走江湖的游客,或者赶路运货的商贾脚夫,皆为十足的忌讳。不谈其他,长途奔波时,马匹比人金贵,昼夜不分赶路,千里良驹也顶不住这等消耗。二来黑夜视野不佳,一旦马匹失蹄动弹不得,莫说赶路,以普通人脚力,困死在深山里也不是没可能。再者剪径贼人尤好趁夜色行祟,多加小心总没坏处。 吴霜夜晚目力极佳,瞅见前面二三十丈处有块巨石拔地而起,足足有半人多高,周遭皆为平坦碎石滩,歇脚防风都是绝佳。于是勒马停车,拍拍已经开始犯困的少年,下车生火过夜。 少年不情愿的搬来几块碎石围成堆,在里头铺了枯枝,用火折点起火来,挑了块巨石下干净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就再也不愿起身。 揭开套车的绳索,吴霜将马拴在车轴上,喂了两把干草,也蹲在火堆边取暖。四月的天气不算暖和,春寒未曾彻底离去,尤其到了入夜,凉风阵阵,仍有依稀寒意扑面。吴霜添了几块柴火,用枯枝拨弄拨弄碳火,火星跳跃,火舌舔着发红的枯木,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 将水囊扔给少年,吴霜蹲在火边,咀嚼着半干烧饼,漫无目的地瞧着天边。 远山在夜色中只剩模糊的轮廓,不知名的鸟雀扑棱着翅膀回窝,鸣叫声传出很远。 按照事先说好的,今儿是吴霜守夜。舟车劳顿,云仲也不跟师父客气,脑袋靠着巨石,嘴里叼着烧饼,很快便不知不觉睡去了。 “混小子。”吴霜脸上满是无奈,见少年睡熟了,蹑手蹑脚走过去,把烧饼从少年嘴里拽出来,放回干粮袋。这时才想起,走得太急,正主忘了带,又不好掉头去取,一时间吴霜有些苦恼。 再三确认少年的确睡熟之后,吴霜朝着小镇方向站好,轻轻闭上双眼,春风骤起。 小镇安静,万籁俱寂,茶馆的伙计正坐在掌柜的位置打盹。没办法,甩手掌柜出门潇洒,他这个当伙计的,总要帮忙照浮。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掌柜的临走前预付了他平日两年的工钱,鬼才愿意见天守着不挪窝。他轻轻叹气想着,春季已至,镇上黄花大闺女也是时候换下臃肿肥厚的棉衣,套上薄得能看出细柳腰肢的襦裙了吧。可惜了自己作茧自缚绑在茶馆里,有没有过眼瘾的福气,都是个问题。 反正无事可做,偌大茶馆就他自己,打盹又没人拦着,伙计将脑袋枕在柜台上,流着口水睡了。 他可没看到,后院角落里有一截破剑,抖落满身铁锈,剑身烁烁,映照井中,好像挑落的三分月光。 这天小镇很多人,都听到了呼啸而去的剑鸣,似乎无比的欢欣雀跃。 犹如年年岁岁,故人相逢。 第十七章 雨急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蒙蒙亮,云仲就被吴霜晃醒,梦里烤得外酥里嫩,泛着油光的肘子都没来得及啃一口。云仲打从小多梦,大多数日子都是如此,梦里五彩斑斓千奇百怪,一觉醒来,试着转头回想梦境,独独留下几幅残缺画面:有的是不知名的圆球爆开,有的是黑潮汹涌。至于究竟梦到了何人,做了何事,一概不知,到头来只是落得个四肢绵软,昏昏欲睡。所以少年终日无精打采,深究其原因,并不是毫无理由。 当初云仲娘同样苦恼于此:同龄人都有使不完的劲儿,整日在土坡水沟里摸爬滚打,睡醒依旧生龙活虎,而云仲则有些蔫头耷脑。请镇上会摸脉象的老先生把脉,脉象四平八稳,并无无异于常人之处。后来不知从哪求来个方子,说是少年阴虚阳亢,阳气过盛,云仲娘亲便东拼西凑了抓药的银钱,日日守着汤药罐熬药,以至于熬红了眼睛,结果云仲的梦丝毫没少,倒越发光怪陆离。 不得不说,自从少年登门劈柴之后,多梦症状相较以往好了许多,可就算是掌柜,亦看不出少年症结所在,既然无计可施,少年便只好撇开琐碎念头,不再去管它,安心劈柴学艺。 少年将燃尽的火堆用砂土盖住,免得暗火未熄引火烧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虽说这地儿官府懒得理会,但每隔几十里路,都有官府设下的盘山人。山火一起,届时大家只得乖乖等死,祈祷连下十几天瓢泼大雨救命,老天爷才没那闲工夫管。想跑更是痴人说梦,这片杳无人烟的山脉足足上千里,纵然千里宝驹跑脱胯,也别妄想跑脱,如此遭殃极刑的不只是纵火之人,连带着无辜盘山人,一起烤通透。于公于私,都应将火灭得一干二净。起码大家脑袋里都不缺弦,毕竟没人愿意坑自己的不是?这些道理,吴霜在临行前絮絮叨叨,交代了十来遍,少年虽然疲懒,却也不曾左耳进右耳出,徒拿二人性命做玩笑。 吴霜撅着后腰,一咕噜钻进车厢,倒头就睡,原本停在附近吃饼渣的鸟儿,被闷雷似的鼾声吓得四散而逃,还不忘朝车顶甩几片稀屎,少年无话可说,一巴掌拍在脑门上,甚至拍散了几分困意。 少年有些生疏的将马套好,下手没轻没重,险些让马蹬到胸口,心有余悸的上车扽住缰绳,无意中瞥见粮袋敞着口,连忙拎过来,用麻绳使劲系住。这可是出门在外保命的口粮,万一半路洒落或是遗失,荒郊野岭去哪找东西果腹?他的能耐范畴里,对搂草打兔一窍不通。扎口时候,少年看到粮袋最上层,有半块残缺的烧饼,忽然之间记起昨晚,进入梦乡时,自己嘴里似乎叼着半块烧饼。 少年眼神鄙夷的看着吴霜占据了大半个车厢,睡得四仰八叉,回头嘟囔了一句:“摊上这么个没谱的师父,本大侠甚愁啊。”嘴里说的是愁,但不知是否被夜里凉风侵袭后脑,他的唇角轻轻抬起。抬起马鞭轻轻一挥,上路去了。 赶车这活计,云仲不陌生,他做过的行当实在不少,起码同龄人里,算得上阅历丰富的老江湖,赶车倒茶跑堂打杂送信,样样精通肯定不至于,勉强上手也不是难事。一回生两回熟,慢慢儿就熟练了。 天公不作美,马车前脚刚出乱石摊,后脚就下起倾盆大雨,雷声阵阵,惊动了马儿,云仲使浑身力气也未能拉住缰绳,马车发疯似的向深山里扎去,飞溅起半人高泥水,车轴发出磨牙似的尖锐响动。四周大多为林地,古木参天,这一来,要么车厢撞在巨木上,要么车轴跟不上这畜牲横冲直撞的速度,被生生扭折。少年发狠,他也没曾想过,这两日步伐沉重的马儿力气竟如此雄浑。顾不上虎口旧伤崩裂,少年站起身来,咬紧牙关,以劈柴时那股狠劲强行绷住心弦,死命拽紧缰绳。 好事难以成双,祸事携手同游。僵持半炷香光景,就在少年好容易将马儿拉住时,眼前却不知打哪儿冒出位老翁。 少年三魂七魄差点惊出窍,马车堪堪让过老翁,一冲而过,险而又险的停于一颗参天老树跟前。 第十八章 露宿 老翁惊魂弗定,少年忙将马拴在古树上,跳车探查老翁状况,好在并无大碍,只是过度惊吓,上了年纪,才说不出话。废去好一番口舌,老翁才手捂胸口,颤颤巍巍开口。 老翁姓叶,乃是官府钦点的盘山人,家中世代都是靠山吃山的猎户,四五十年前,山中匪患尤其猖獗,因此他未留在山中,转而远走齐陵国,用多年积蓄做些买卖,娶妻生子,日子倒也滋润。五旬时,夫人病重,耗尽家财末了也没吊住最后一口气,所幸子嗣早已成家立业,所受波及甚小。夫人去世,老翁自然就淡了在城中久居的心思,而是重归山林,守着祖辈留下的山中茅庐,不再逗留尘世。巧合的是,时值官府任命盘山人,老翁也顺道领来这无足轻重的看山腰牌,清粥小菜,空山新雨,倒也自在无忧。 讲完这些,老翁面色也平复良多,咳嗽几声,随后便诧异问道:“少年郎,这片山头不怎么太平,独自一人驾车赶路多有不便,为何不与人搭伴?路上崎岖难行,两人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见老翁缓和过来,正唏嘘不已的云仲,彻底放松心神,浑身白衣满是大朵泥点,也不介意更脏几分,就直挺挺躺在雨中,满腹怨念的指指马车方向,“老丈若要问起搭伴赶路的,车厢里的便是我师父。”老翁一愣,眨眨昏花老眼,生怕自己听错了言语。方才分明是马车受惊,一路横冲直撞,若有人待在车厢里,这会功夫只怕已经甩到灌木丛里,无法起身才对。 然而当吴霜哈欠连连从车厢中探出头,朦朦胧胧问少年此乃何处时,老翁脸上流露出一抹荒唐之色,这人难不成睡得正香? 叶姓老翁帮忙将马车赶到附近一处茅屋下,招呼两人去屋中暂歇片刻,换身衣裳免得受风寒,自己则将马拴好,去灶台准备晌饭。茅屋不大,却布局精妙讲究,茅屋与参天古木相接,又在底部深钉十来根碗口粗的木桩,根根挺拔直苗,均有一人多高,将整片茅屋架设于半空,单从这来看,一瞧就是世代久居山中,熟知山中环境的人所建。由是苍林繁茂,蛇虫野兽定然不少,外加雨雪甚频,临近地面湿气浓重,这种悬空茅屋既可避开大部分蛇虫,又远离潮湿土壤,高处八面来风恰好过堂而走,四季凉爽,马匹鸡鸭也可于屋下避雨,确实是一石多鸟。 吴霜衣裳压根没怎么淋雨,索性坐在竹椅上打盹,显然还没醒盹。于贪眠一途上,少年在小镇纵横十载,从未遇到如此劲敌,今日算是大开眼界,竟然荒诞的生出了些许敬佩。 由里往外换过衣裳,料峭春雨中略微麻木的四肢也寻回了知觉,云仲站在窗棂前,神情冷峻,翻看绽开的虎口。 初劈柴时,虎口震裂过数次,愈合开裂之间循环往复许久,此处养出了皴裂的老茧,待到研习剑术的当口,死皮其实已然褪去,乍看之下,与手掌其他各处并无二处。云仲双手十分细长白皙,老辈人口中有这番说法,唤作男娃闺女手,这是富贵相。 富贵与否,少年无法未卜先知。虎口血肉模糊,雨水泡得惨白,绽开白色肉芽,直看得少年胃中有些异样。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伤口处理好,不然老伤化脓,更容易延误行程。少年深呼一口气,诸般念头逐渐清晰。 指望自家师父显然不靠谱,况且这趟出远门,伤药数量实在有限,能省则省,不如去叶老翁那碰碰运气。一不做二不休,少年赶忙走向伙房,找老翁去了。靠在竹椅上打盹的吴霜,在少年走后,眼皮微抬,眼眸伸出闪过一丝精光,像是自语一般喃喃道:“姓叶么?” 说是伙房,其实只是地上一处更小的茅屋。叶老翁忙活着熬粥,见少年进来微微一笑,老榆树皮似的脸上,霎时皱纹堆积,倒是平添了几分和蔼。 少年苦笑着抬起手,颇为无奈,“麻烦老丈了,仓促上路,实在没带什么对症的药散,不知您家中可有伤药?”实际上,他也是随口一问,并未奢望老翁家中有何良药,山中有治皮肉伤草药不假,但大多草药外敷,药效缓慢,最多可保证伤势不再恶化。再者,毕竟老人腿脚不灵便,哪能时常上山采药?因此少年没太抱有希望。 窗外雨声急,少年哑然看着叶姓老翁,熟稔无比的将一株形似蒲公英的草药在老旧石臼中捣碎,使石杵摁住草药渣,倒出小半碗碧绿汁水,端给少年让他服下。又将草药研磨成浆糊,涂抹在少年虎口处,少年只觉药汁清冽甘甜,下肚之后竟然有些饮酒似的快慰,心中老大疑惑,不由得开口问到:“叶老伯,还请问这是什么草药?” 叶老翁用布条将少年双手包扎牢固,而后才搭茬,“少年郎有所不知,这草药名为虫兰草,乃是山根下一种药材,平日极其隐蔽,只有等大雨冲开浮土后,才可能侥幸寻到一株。” 少年抱拳谢过老翁,撑起油伞,下楼喂马去了。 第十九章 竹叶 少年一走,叶老翁面孔上骤然涌出无数豆大的汗珠,脸色猛的变作苍青,不知怎的倒退两步,本来微微泛起苍青色的面色,腾地煞白。 里屋本就不大,胜在别出心裁,两屋相连门口,是一片竹片串制的门帘,片片青翠欲滴,雨中风贯通房屋,荡起竹帘相碰而响,确实有几分雅致。 此刻门帘一挑,胖掌柜悠闲的踏入里屋,依旧没风度的挖了挖耳眼,嘴角轻蔑的勾起,居高临下端详叶姓老翁。里屋角落,老翁仿佛被无形墙壁压住似的,须发张扬,绕是目眦欲裂,仍旧难以挣脱这股磅礴威压。 “虽仅虚念二品,单凭这一手化形功夫,你也足以自傲了。”吴霜双手抬起,伸腰蹬腿的打了个哈欠,“起来吧。”话音未落,压制老翁的浩然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老翁顺着角落仓皇滑落,默然坐在地上,心有余悸。从少年前往灶房求药时,他便察觉到一阵令他肝胆战栗的杀意,杀意透骨,哪怕以他修行七十载,褪涨无数次的坚韧老鳞亦阻挡不住这阵无孔不入的滔天杀念。这位爷指头未动一下,杀意便压得他狼狈无比,此时哪还敢起身。 吴霜走上前,颇有兴致的拈了拈石臼上残留的药渣,凑在鼻头处轻嗅两下,笑意浓郁的开口道:“先前我还不能确定,你本体究竟是何物,大概估算是走地蛇属之类,如今见过这蛇兰英和竹帘,方能猜准你的根底。姓叶,算你实诚。” 被一语道破真身,老翁反而收起战战兢兢的模样,似猜到今日不得善了,洒脱一笑,站起身来抱拳行礼,气质浑然变化,褪尽先前山野村夫似惶恐的掩饰,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出尘潇洒的神态。枯干老叟,神仙气度,看似大相径庭的两者,合二为一后,竟隐隐渗出些道韵。 “不错,正如前辈所说,老朽真身,的确是游山玩水的竹叶青蛇,甲子前误打误撞,吞食了一株百年份的蛇兰草,开灵智通窍穴,修行至今。”外表老翁的竹叶青没有隐瞒,而是和盘托出。暗自叹息今日万不该犯了蛇属习性,趁阴雨天外出,碰到这等人物,无疑会被废掉一身修为,没准还落得个挫骨扬灰。 它倒也没想错,飞禽走兽具有灵智,登上修行坦途,皆被称之为妖,历来便为仙家修者不容甚至于痛恨,一经发现,往往会被不遗余力的斩杀,运气稍好的,也是被打回原形,禁锢于门派中,徒做取血入药的活药材。蛇蟒之属则更为凄惨,蛇胆明目祛毒,于是无数蛇妖被护住性命,划开蛇腹取胆,待苦胆长出,再吃一回剥皮取胆之苦,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如同深堕阿鼻地狱,永无宁日。此时竹叶青只求痛快一死,故而语气显得不卑不亢。 “这样说来,”不等对方回话,吴霜自顾自坐在药桌上,笑吟吟侧头看向竹叶青,聊家常似的言道:“想必那块盘山人的腰牌,是他人之物吧?” 竹叶青闻言轻笑,不紧不慢地盘腿坐下,坦然闭上双眸,“是,但求一死。”可等了半晌,四下寂静无声。 竹叶青睁开双眼,目光透过竹帘,见吴霜已然回到木椅处,闭目养神去了。“老丈,烦劳看看灶台的粥,我和徒弟几个时辰未进粒米,糊了就不好喝了。”老翁懵了片刻,神志不清地答应一声,前往伙房看粥去了。 少年喂妥马,一时间觉得虎口冰冰凉凉,无比舒爽,壮胆动动拇指,想象中的刺痛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嫩肉生长时的麻痒,登时楞在原地,回想起老翁不俗谈吐,轻抚马鬃,难得有些感叹:“师父说山野藏高人,出门不久就遇上一位老神仙,也不知那草药是什么来头。”随后脸上便有些蔫坏,“要不,再厚着脸皮讨两捆?”估摸是被自己言语逗乐了,少年露出亮晶晶虎牙,眼笑眉舒。 知足常乐嘛。 看山雨烟骤,茂林影绰,有青山难老。 第二十章 登楼 一餐饭吃得师徒两人腹中熨帖,连吴霜也破天荒多喝了两碗清粥,直说老丈手艺不错,若是去到酒楼做个早膳师父,必定赚得盆满钵满。本体竹叶青的老翁,见此也把心稍稍放下,看来一时半会,这位境界不明的胖神仙,尚无将他除而后快的心思。索性将畏惧抛开,扮好山野老叟的角儿,老脸和善,与两人聊聊山中趣事,倒也宾主尽欢。 恰好春雨尽敛,雨后空气清畅,吴霜便携少年上山练剑。至于手上伤势,吴霜向来不问一句,用他的话来讲,带伤练剑,剑招随苦楚剧痛刻印脑中,乃是事半功倍的美事,再说大丈夫吃点苦头,又能怎样,相较往后与人交手身死殒命,不足挂齿。 离茅庐不远,恰有一座离地七八十丈的陡峭小峰,山不高耸,山势可绝对算得上陡峭,时有断路危崖,少年登山时只能伏底身形,手脚并用,另外又犯了惧高,不敢往下观瞧,战战兢兢,越爬越费力。反观吴霜就如同脚下生根似的,倒背双手,浑不似少年那般艰难狼狈,悠哉悠哉,时常还停步观赏雨后美景,自顾走山。 汗珠滚落,少年用四指抹抹脸,满手泥浆,心中暗自悱恻,早知如此,当初何必仰慕白衣侠士的风采,刚换下不久的白衣,此刻哪还看得出原本色彩,活脱脱被泥土染成土黄,周身像一匹滚地的泥马,半分气质也无。 在山巅平地等候了近一炷香的功夫,吴霜总算忍不住脾气,深吸口气喊叫,声震四野,“徒儿!即便爬也该爬上来了!山顶风大,你想要冻死为师不成!”不远处茅庐中,成精的竹叶青正捧着幅女子画像失神。闻听这声吼,打个激灵,手头用力过猛,险些将画轴扯断,随后愁眉苦脸的将画卷锁在箱中,他是真怕了这位大爷,不说风声鹤唳,但也时常绷着心弦,一吼之下,心都跟着颤了几颤。 “何时是个头啊。”老蛇耷拉着雪白眉毛,长叹一声。 吼声刚落,少年从山巅冒头,转身躺倒在地,顾不得礼数,犹自气喘不止,半晌才答道:“师父,我真是用爬的。”原本怒目而视的吴霜听言,讪讪地挠挠头,自己对这小徒弟,要求是否有些过于严苛了?可实在时日无多,也只好如此了。咳嗽两声,吴霜依旧板着脸,可言语缓和不少:“且容你休息片刻,半炷香后练剑。”说罢将一柄长剑出鞘,剑鞘分别插入松软土壤中,背靠一棵叫雷劈得焦黑的枯木,半合双目休憩。 半炷香过后,少年起身,气息已平缓下来,拔出利剑,在空地中摆架练剑。剑在手,少年疲懒神情浑然一变。精气神便如脱闸飞瀑,奔流不绝,静息,凝神,剑随步走。吴霜收徒传剑的缘由,其一就是当初茶馆后院,少年醉里初看剑意时候,神色中那抹老狼见兔的痴意;其二,则是少年提笔落字,虽乱如野牛翻草,但撇捺中锋芒隐匿,剑意极展极长。 犹如字中缠长龙,翩然扑残云。 云仲此刻,心神全然沉浸于剑招中,自然无心观看师父神色。少年于剑招入门极快,半月之间能将掌柜形意掌握一分,但停留在一分的时日良久,难以寸进。剑式无非刺砍劈抹挽撩点等等,不同人出剑,神韵皆不同。吴霜曾明言云仲不可照搬他人神韵剑意,而是吸纳百家之长,于千万条剑道大路中寻出适合自身那一条,方是正道,一味临摹会沉淫其中,招法意气驳杂繁冗,无法登堂入室。 收剑,少年还剑入鞘,闭目思量久久无法悟透的一式。这一式唤作画眉登楼,单听招名婉约诗意,但出手时萧杀意味极重,收剑回鞘之后压低剑柄,再复拔剑,自下而上逆势挥挑剑首,势大力沉,杀意凛然。收剑羚羊挂角,如女子擅画蛾眉,淡雅顺畅;挑剑重势,似江海登楼,疾掠狂猛,力求一招毙敌。研习时间不短,少年只能勉强做到画眉,登楼则力有不逮,总有滞涩处,被吴霜戏称为跛脚老妇登缓坡,三步一打晃。对此少年悻悻许久,越发勤加练习,始终无法踏开瓶颈。 犹豫片刻,少年没有出那一剑,插好剑走到吴霜身边,学着师父做派,把肩膀歪歪斜斜靠在湿树一侧,蔫头耷脑:“师父,这登楼一式中的凶气,徒弟愚笨实在不得要领,有啥法子?”随后眼睛突然明亮起来,赶忙又问:“杀鸡?” 已经懒得搭理少年天马行空想法的吴霜,这次眼皮都懒得抬。 “噫!亏你还晓得我是你师父,亏你小子还特地穿一身素白,那大侠气都拌粥吃了?杀鸡练剑,说你什么好。” 少年满不在乎,拍拍衣裳上被山风吹干的泥浆,土浪翻滚,呛得吴霜连连摆手躲在一边,嬉笑道:“徒儿浑身上下土里土气,哪有半分大侠风范,说是土鸡都有人信,哪能同类相残呐。”少年似乎上了话瘾,接茬嘟囔道:“更何况购鸡太贵,本来杂七夹八就欠了师父好几两银,猴年马月才能还清;捉鸡我亦不在行,师父又不能屈尊出手亲力亲为,所以还是算了。” 蚊虫未生的春季,吴霜提早消受了一回夏夜蚊鸣。 天边阴沉乌云褪去,天光明朗。日光下一胖一瘦师徒二人,并肩坐在青绿山草地上,草茎擎起晶莹雨珠,美不胜收。 “不如试试攀山?”胖掌柜扭头向少年说道,笑容森寒。 第二十一章 跑山 “百年前,当时齐国还不曾割裂成如今三国,早在那时,齐皇已于西境设盘山人。包括齐国世家王侯在内,谁都不曾料到,于他们这等贵胄的眼里,低贱微末的初代盘山众,会走出以一己之力震慑诸国的虎将。”似看穿少年此刻心意忿忿,重回茅庐的吴霜笑笑,晃晃打马车上取来的酒壶,示意徒儿少饮两杯。 酒入肝肠,一向酒品糟糕的吴霜,却坐直身姿,肃穆道:“泽玄十年,高崇关讨昊国,冲击被誉为中州国门的乌砀关,重步军攻城不利,亲自赤膊上阵,身中床弩十一,踏碎铸铁城门,叩破国门。” “泽玄十二年,昊国谋臣设计谋掘开河堤,大水冲城,使齐军全军死困于墨邸,征调数倍于齐军的重骑围城,高崇关再出,领卸甲步卒二百,众目睽睽之下,击溃重骑两千五,一箭射断帅旗,潇洒回城。士气大震,城中军皆袒右臂杀出城门,冲垮昊军无数。经此一战,昊国再无力驻守半数疆域,因此,高旗账下得名赤背军。”吴霜双眼微眯,感叹不已。金戈铁马,谈之胸中不由得生出壮阔之感。 天方夜谭。是云仲闻言的首个想法,绕是他见识尚浅,从未见过雄奇城墙,但多少心中也有数,踏碎城门这事,当真能以一人之力完成?但随即便打消了怀疑念头。没谱归没谱,可自家师父向来不打诳语,心下不由信了六七分。 桌上酒浆四溢,吴霜拧紧眉头,没好气瞪了一眼正失神的少年。失神尚可,偏偏要等倒酒时候,前路无酒家后路荒凉山坳,统共所携的酒也就那么几壶,暴殄天物啊。 一会功夫,少年好歹回过神,见桌上一片狼藉,顿时心疼无比,白白失却三四杯份量的好酒。但也无可奈何,急忙使桌上破布擦净,朝吴霜陪笑,“方才所言,难道与我明日跑山有干系?” “自然有干系,”吴霜饮尽面前杯酒,蛮是心满意足,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指向小峰道:“我且问你,清晨大雨,马车受惊时,你可曾见到雨水冲垮松散山石?” “见过。”少年点头,心说你怎知晓,当时难道不是正睡得香甜?但不过明白如今不是插科打诨的时机,于是默默跟来,安静聆听教诲。吴霜颔首,背过手缓缓道来,:“山石遇雨滚落,相同地势,圆润无棱的山石,较嶙峋怪兀的山石,自然滚落的更为长远。” “可莫要忘了一点,倘若空有光滑体表,而石内部暗纹交错,跌落时就已然碎裂,如此怎么会走得更为遥远呢?这些问题,留待日后你慢慢想吧,想不通,就攀攀山,总之并无坏处。” 少年想想,的确一时半会想不通,只好作罢,对师父拱拱手,满面愁容的攀山去了。竹帘一挑,偷听许久的竹叶青迈步出了里屋,对吴霜作揖行礼,请吴霜坐下。请神容易送神难,就算竹叶青灵智未必高出常人,可红尘中存活一甲子余,这点道理他还是想得明白。既然这尊神对他没起杀心,如今要多留几日,不如好生伺候就是。 “老朽观看这少年,仿佛还未踏入修行一途,况且年龄尚小,虽然早慧,可对他来讲,强求悟通方才的道理,是否有些操之过急?”斟酌一番,竹叶青试探着问吴霜。“不早了。北边烂摊子还未捯饬好,那酸秀才亦耐不住他那一根筋的性子。”吴霜摇头,脸上一片凝重,立在门口的配剑颤鸣不止,被他挥手压下,“恐怕过不了多久,这世道就要变天了。我的心性,亦没那么淡然了。” “加之根骨脉络好坏,极境之人也照样无法窥探,提前让他锻打体魄,将来就算修行不成,凭他的痴意与过人体魄,于即将来临的乱世中保全性命,也能多些倚仗。”听闻这番话,竹叶青心神剧烈摇晃。 并非它胆怯,只是吴霜的修为,在它看来已然超凡入圣,然而仍不是极境,况且究竟是什么乱子,能让这位神仙如临大敌,本命剑都难以自持?强咬舌尖,竹叶青勉强稳住心神,即将到来的大乱,不是它所能担心的。 “老朽还有最后一个疑问。”竹叶青抱拳郑重道,“那块盘山人的腰牌,我确信前辈已明了来历,敢问为何不杀我。” 吴霜靠在窗边,嗤笑道:“别一口一个老朽,与那些缩头老鳖比,你正值风华正茂。”视线所望,夕阳欲颓,残照映山岗,隐隐能看到一名少年学着他的样子倒背双手,步步险象环生的向山顶挪去,少年披散到两肩的半长黑发,经汗水湿透打绺,贴住双颊。 “别多想,那帮自诩正统的门派中人,真当自己是仙人了,天天他娘的除魔卫道,殊不知最恶的其实是人心,不分青红皂白,才最最该死。至于腰牌一事,想来那块牌子主人也不是好货,杀便杀了,与我何干?”说罢吴霜向屋外走去,青色缎袍大袖随步伐飘摆,如清风灌袖。 “我觉得你…蛇品不错。” 看似调笑的一语落音,背后老蛇,蓦然间泪流满面。 下来木阶,听到茅屋下幼鸡鸣叫,这位胖乎乎的神仙大老爷吧嗒吧嗒嘴,嘀咕了什么。 “谁说的跑山没用,这鸡天天跑山,可不就特鲜么。” 第二十二章 蹴鞠 开春不久,小镇学堂来了位先生,同样穿着蓝布衣衫,同样是不惑之年,可是不配玉,也不姓周。学堂的娃娃好些哭着喊着要周先生,叫新来的先生好顿打手心,哭哭啼啼,也只好无奈的接受了事实,周先生辞掉先生这份营生了。 小镇少了位周先生,青柴荀府多了位少师。 里外里荀家仆人皆纳闷不已,往常府主在时,给少主寻来无数名家大师,用不几日都纷纷主动请辞,连说公子天资妖异,自身本事微末,几天下来公子就可以了如指掌,实在没东西教了。好些年都如此,府主就不再白费心血,此回来的这位周先生,在府中待了数旬,竟然还未心灰意冷,让仆人家丁颇为讶异。起初众人扎堆议论,乃至还私下开了盘口,赌这位先生能再熬几日,有赌十天的,甚至有赌半天不到的,无巧不成书,偏被荀公子无意间碰巧撞见这幕,难得没有责罚众人,反而也黑着脸压了一注,赌十年之内先生不会离去,众人皆惊。一晃数月下来,众人发觉,自家少主仿佛的确师从了世外高人,荀家家大业大,无人在乎那点银钱,取而代之的是由衷欣喜。说到底,他们是荀家的弃脉,被迫无奈被皇城那位文曲再世贬谪出京,作为文坛世家,泼天耻辱莫过于此。他们虽是下人,不过世代在荀家任职,一同沾染了世家的三分傲气,因此自家这脉少爷才学日盛,将来一飞冲天,同样与有荣焉。 天晓得,荀元拓比众人讶然更甚一筹。他本就是傲气心性,当天周可法夹枪带棒的数落,时时如鲠在喉,数月以来发奋研习棋术,与先生对局无数,战绩最佳是堪堪平局。 若平局也罢了,至可气的是,局棋胶着,黑白子拼杀得血肉横飞,狼烟四起之际,对坐那人还时常扫两眼一边摊开的芳艳画本。荀公子幼年就自诩城府过人,此情此景,仍然强忍着出口成脏的冲动,坚持到定盘,憋得面红耳赤,甚至他怀疑憋得都伤及了肺脉,从小就肺脉孱弱,气愤难平下,致使连日干咳不停,执子都受到影响,常以手帕掩口。 入春有段时间,荀公子雅舍还是炉火未熄。这火炉制得十分精致,外表乃是个卧地的肥蹄大肚麒麟,神态毕现憨态可掬,足足半米高矮,用熟铜浇灌成型,侧腹开四四方方孔洞,腹内中空留与添煤引火,炉壁能约有四五掌厚度,免得失误触碰之下烫伤体肤。为避烟雾熏鼻,又在孔洞处追加了扇活门,平时合上,添煤时推开;从麒麟背脊处,分出一根细长无缝、厚薄适中的铜管,直通木楼以外,将浓烟尽数导出;荀府木楼,最忌火祸,显然不能将火炉径直压五木层上,肥麒麟肚下置椭圆的注水白石槽,贴身丫鬟时时添水,免其干涸。出于此炉匠心别具,朝中大员喜之,得名麒麟炉。 今日荀公子依旧早起,梳洗过后,未用早膳,就迫不及待端详未撤的棋局,时不时掩口咳嗽,双肩颤动,俊郎面容愈发憔悴。暂且撇下棋局,微皱长眉,盘起双腿坐再蒲团上,将外袍搭肩,望向纱帘外,可惜只有丝丝缕缕的微光透入。 起先以为自己羽翼丰满,已然在一国文坛中立足无碍,可自打碰上这位周先生,似乎将心境搅得支离破碎。仅棋道差距之大,就令他悚然。如此差距,自己离重返皇都,名震天下还有多久? 荀公子抬首,将烦心念头驱逐开来,缎面似的发丝如瀑滑落。喉头一阵剧痒,忙不迭咳嗽起来,攥紧手帕,许久才得以平复。 肺火而已,过两日兴许就痊愈了。至于喝汤药,荀公子向来厌嫌汤药苦涩滋味,丫鬟仆人好话说尽,也劝不成公子,只得作罢。亲近之人看来,其实这位天赋异禀的小公子,学问是不小,却依旧有些孩童脾气,倒也让人安心。毕竟若是过度少年老成,半点少年娇纵傲气皆无,形同一个披着少年皮囊的陈年老鬼,无论如何都使人惧怕。 算算时间,先生早就该到了,可荀公子等了良久,迟迟不见先生踪影,不由得心生疑虑,将锦缎绣袍穿妥,下楼问询。这数月来,每逢少爷手谈,恐收打搅导致棋路纷乱,家丁丫鬟都被统统遣下楼,久而久之,下人们自然也惯了,到这时分就相当自觉的退出木楼,所以荀公子找寻片刻,空无一人,无可奈何只好亲自下楼。 “我似乎…很久未下楼了?” 荀公子走到楼梯处,揉揉眉心,果然屋外春色浓郁,春风春日两相宜。 眸子一挑,他发觉有像鼙鼓似的闷声响起伏,急忙多下两步木阶,立身在回廊处看去。原是几个家丁仆从幼子,此刻正穿着短布衫挥汗如雨,在荀府侧院踢蹴鞠,稚童嬉闹,不时呼喊或是叫其他人无意拌住脚,跌倒在地吃进满嘴浮土,忙不迭呸两嘴,却不恼怒,挺身站起继续拼抢蹴鞠。衣衫华贵考究的年轻公子,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一幕,脸庞带笑,曦光落满周身,光彩夺目。 刚好楼下有位贴身仆从提着食盒,准备登楼给少爷送早膳,一抬脑袋,见少爷正好在二楼回廊处笑吟吟的看着侧院方向,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时间有些感叹:少爷同样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呐,本来是该信马由缰过春城的,可迫不得已扛下了重兴家脉的千斤担,真不知天资聪慧,究竟是好还是坏啊。 有些事想想可以,但宁肯烂在肺腑中也不能出口。前些年一个贴身丫鬟见小少爷温书劳累,心疼之下买了个武将陶人,偷偷送给少爷,权当休息时把玩,不想被老爷撞见,不由分说砸了那陶人,丫鬟罚杖三十,打出荀家。仆从不想步后尘,他还指望这份差事养家糊口,于是迈步上楼,到公子眼前站定,作揖行礼道:“少爷,眼下天仍不暖和,您穿的单薄,还是早些回房吧,切莫着凉。” 公子未转身,依旧盯着侧院孩童,轻声说:“不妨事,食盒暂且放到屋中吧,本少爷还不饿,再看会。” 将近半晌午,荀元拓才转身回房,手上拎着绣着金线的外袍。方才临近门口就闻到了一丝香气,使劲嗅嗅,但很难分辨出来到底是何物,这个时间,仆人家丁都不在,更没见自己的先生从楼下上来,荀元拓纳闷,急走两步推开屋门,向里走去。 第二十三章 黑白 进来房门,清香缭绕,荀公子环视一周,看到麒麟炉边蹲着一个蓝布衣衫的中年人,正捏着拨火的火钩,费力地从炉膛中向外划拉着东西,零零散散的碳火洒出,掉在白石水槽中,发出嗤嗤响动。 荀公子扶额,气得颤抖,“老师,你在做什么。”周可法没搭茬,取而代之的,是继续撅着屁股在麒麟炉中掏着什么,火星四溅,有几粒红星迸溅在胡须上,升起一丝缭绕的烟雾束手无策,正愤愤的公子只好随这位老师的便,将外袍放下,平心静气,竭力压制住脑海中汹涌的怒气。作为世家子,况且还不是一般的世家子弟,荀府少爷,将来于文坛独领风骚数十年的大儒胚子,最重礼仪风度。眼前中年文士的确有过人之处,可诸般行径,实在令人难生仰慕之情:每至翻书时,这位先生皆以食指沾口,润润手指后拈翻书页,荀少爷好生保管的老旧孤本,大多经先生手后,书角褶皱。无数邋遢习性使得他对这位周先生,实在难以起什么敬仰之心,荀元拓冷哼一声,怒气又下行至肺腑,喉咙经不住奇痒,又发出一连串撕裂般的咳嗽。 周先生轻轻叹气,走到窗前,单手拉开将春日暖光挡住的竹帘,摇了摇头。“先前你端详小儿玩耍蹴鞠,看得入神,连我从你身后经过都不晓得,也当的上如痴如醉,你这般脾气秉性,说句公道话,以后为官,迟早会累死在政务上。”态度一转,先生乐呵道:“不过既然你自己意识到自身存在的种种缺憾,想必日后会多留心几分,好事。”竹帘大开,暖融金粉洒在荀公子的房间,麒麟炉亦镀了层精气神,甚是活灵活现。先生窥探出自己心思,荀公子撇撇嘴,怒意倒不经意散去两分,只觉得竹帘一开,万物万事从早时候的昏暗幽寂,霎时间拨云见日一般,明朗起来,连许多想不通的棋道步数,竟然跟着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许多。 先生满意点头,随即到桌几前俯身,将手中物放在青瓷碗中,手烫得通红。旁边的荀公子见状一愣,方才进门时怒火攻心,没在意桌上何时多了个瓷碗,假装戏谑的伸头看去,碗里有清清白白数十颗乳白色果仁儿,叠放成一小堆,颗颗饱满如龙眼大小,尚无半丝杂色,屋中清香气味,均出自这堆白果。即使荀公子见多识广,一时半会也没能在脑海中找出记载此物名讳的古书札记,眼中满是狐疑,用目光询问附身未起的周先生。“此物名为珠玉粟,最早出自前朝徐景雁的《道载物调》。文中有一段写道:春尤适养肝脾,然亦适养五脏,肺火难泄,河江近地有五丈树,冬芽春果神异非常,有衣,如琅似玉,烧之衣褪,浸水服之,有祛肺火补生气之能。说是粟,其实是一种果子而已,近来两日看你清减得很,昨日晌午过后我随处走走,恰好就给你找来了这些,清清肺火。”说到随处走走时候,先生脸上亦不太自然:青柴县附近,小河沟尚无一条,哪来的河呢? “不说这个,先尝尝这果子,烤过之后的确清香扑鼻,心儿有点苦头,不碍事。”先生将手中的一颗珠玉粟搓掉黑壳,递到荀公子嘴边。荀公子直直看着先生,发现先生身上蓝布衣褶皱甚多,袖口甚至有裂开的道子,他不知道徐景燕是哪位神医圣手,名医的方子,荀家收纳的数不胜数,齐齐整整在书库码成十尺多厚薄,这么多年以来,肺弱积火的病灶也未尝减轻。所以先生自己找的河,自己爬的树,只是为了给他找来这么个土方。鬼使神差,荀公子没有推开先生粗糙手掌,毫不犹豫的轻咬住玉粟,咀嚼起来。入口清香顺口,最后有些苦味弥漫唇齿,使得他微微蹙眉。 先生拍打干净手上残存的焦黑果衣,“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不是没道理。”公子点点头,罕见的没反驳,执弟子之礼,恭恭敬敬的出言问询道“老师,学生研究棋道一途,已有数月,为何总是无法胜过老师?棋子连气,惯用胜负手,乃至对局势的估算,我自以为吃得通透,不说信手拈来,总不该每一盘都如此狼狈,还请老师指点迷津。”直到这时候,荀公子才有一些弟子的态度,往日骄傲卸下大半,虚心求教。 周先生趴在窗边,百无聊赖的掏掏耳朵,语气颇有轻蔑:“棋道就是棋道,近几十载以来,文士极力推崇棋道,快将棋道造诣深浅与韬略高低混为一谈了。浑然忘却了国手大家多矣,但从中脱颖而出的谋士大才,说是凤毛麟角也丝毫不为过。治国安邦谈何容易,仅仅于区区十七道横竖交错的网格里纵横捭阖,变幻莫测的战局都未必能捋个通透,更逞论与官场那群秃毛老狐比斗心机?”这番话对荀公子来讲,十分新鲜,甚至可以说是和他的常识迥异。琴棋书画四艺,四海闻名的文人雅士无不精于此道,每位风流文坛的才子,不谈文章诗词有无高渺建树,起码在这四艺中能挑出一样,艳压群芳自成一派才对。荀公子儿时便见过一位老画圣,喜烈酒,画工精湛无双,尤其擅画虎狼奔马,游山玩水之际,来到青柴小住几日,被知县好说歹说拉去府上做客,酒席之间叫整一壶庆三秋灌得晕头涨脑,醉生怒气,在南墙画猛虎跳涧,形象写实飒然,似乎要透墙而出择人而噬,但美中不足,虎头上的王字没画。后来人问起画圣为何独独不画王字,画圣摇头笑了笑,直说青柴地方小,巡捕衙役没有打虎的能耐。如此种种佳话美谈,到了老师口中,竟被如此看轻。 没理会学生的神游物外,周先生扔到嘴里一颗珠玉粟,口齿不清的继续讲,“四艺精通,不代表你真正能做好官职,也并不能代表,你就是文坛中出类拔萃的苗子。当年有个土埋到鼻子的老东西,文坛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手烂字,下棋想赢就光靠悔棋,作画琴瑟十窍通了九窍,却还是在朝堂之上声名赫赫,于文坛独压群羊。” 愕然间,荀公子仓促请教:“敢问老师,何为十窍通九窍?”中年男子摸摸山羊胡,有些无奈道:“一窍不通呗。徒弟,过些时候与为师去领教领教天下各处的风土人情与俗世趣语吧,实在太孤陋寡闻了。” “如此说来,实际上文坛已然不能称之为文坛了,寒门学子苦读寒窗,最多落得个芝麻小官若与世家官场挂上干系…”话到这里,先生用力挥挥手,似乎像是要驱散什么似的,过了半晌才又开口。 “离题万里了,掉头说下棋。我认为棋盘中所领会的,或者说可以教导你的,只是在有限时间内,从诸多选择中挑出一条预料中最可行妥当的道路。一步知定盘连气同枝,九星天元二百余点位,落子后盛雷不动,这几日莫要在沉浸于棋术了,闲暇之余想想这三条棋道格局规则,以及到底能从中拿到什么能耐,再谈棋术。” 先生毫不拖沓的出了门,荀公子坐在斜阳普照的光里,身边影子从无到有,似枝吐新芽,缓缓的变长。他拿起瓷碗,水已经泡好,水底还有一点点极黑的果皮,掺杂在白粟中,荡漾之间,像极了棋盘上的黑白两子。 “好喝。”公子如玉,笑意柔和。 第二十四章 水林 转眼间云仲与吴霜二人已于茅庐住下一旬时间,熟能生巧,云仲跑山的能耐渐长,虽然距离师父闲庭信步的境界还有差距,相比往日已经好了不少,一天之内刨除练剑剩下的时间,上下小峰三趟仍有富余,攀山之余,还能寻处地方吹吹山风,观赏景致,只是依旧不向山脚看一眼。苦中作乐历来是少年极为擅长的,就如那些日子劈柴扫地,身心虽疲,但嘴皮子却从未安分过,对此最为深有体会的便是他的便宜师父,不论冬雪春寒练剑锻体,耳边总能徘徊着老僧念经似的絮叨。 大清早喝净叶米粥,吴霜早早出门,说要寻个僻静所在,好好清静清静耳根台,每日听云仲念叨实在难受得紧,于是拍拍微撅肚皮,甩着大袖一步三摇晃,预备着出门遛弯去。不曾想被薅住衣袖,回头再看少年死乞白赖的嘴脸已然凑上来,笑嘻嘻道:“师父英明神武,一大早就出门斩妖除魔,徒儿当然没有挡路的理由,可是一路辛苦,师父腰间别着酒壶,过招时闪跳腾挪反是累赘,不如就放在徒弟这儿保管您看咋样?” 吴霜脸上挂不住了。平常他可比少年嗜睡,往往日上三竿临近晌午,才晃悠着沉沉脑袋爬起床来,睡眼朦胧的挤着眯缝小眼找水喝。春日干燥,哪怕是深林处空气能湿润少许,对酷爱饮茶无水不欢的茶馆掌柜来说,那也是终日口干舌燥。竹叶青这里倒不是无茶可饮,齐陵国饮茶风亦广通盛行,但茶水滋味风格与上齐国大相径庭:上齐人士好饮大叶茶,没有过重的草腥气味,饮之芬芳茶香淡雅,而齐陵国恰恰相反,认为饮茶饮茶,饮的就是茶中的青草气,由是针尖芒的小叶茶横行霸道,家家都是如此,甚至有文人戏称,若信步游历时迷路,分不清上齐齐陵两国,仅需寻一处住户讨杯茶水,自然可分辨身处何处。 吴霜就对这小叶茶极其抵触,每每撞见叶老翁煮茶,都恨不得骂两句食草老牛,如此喝茶与老牛反刍有甚区别?随即便后悔出门时忘了带自家的大叶茶饼,愤懑地灌两口清水应付了事。越渴,睡得越昏沉,效率极差,所以让吴霜早早起床,难上加难。竹叶青每日起床吞吐朝露捋顺脉络,都能看到一老一少两个懒货躺在竹床上,胖子鼾声如雷,少年更好不到哪去,薄被蒙头盖脸睡相诡异。 今儿吴霜特意起个清早,均因酒虫入脑,寻思趁云仲跑山的空闲,自己找个清风习习的地儿解解馋虫,顺带好生修养修养耳朵。天道无常人有祸福,一旬以来,少年头回起早,又不巧正好眼尖,瞅到了他腰间的酒壶。 吴霜没好气道,“毛都没长齐,喝个屁的酒,好好跑山不行?”少年苦兮兮道,“师父,头回饮酒还是你撺掇的,这如今怎么就成了毛都没长齐,若是师父嫌弃我酒量大,就给两口就行,就两口就行。” “说两句好话听听。”吴霜眼睛一转,躲是躲不过了,不妨让这小子奉承两句,倒也不亏。桌旁的竹叶青正自顾收拾碗筷,面皮微不可见的挂上了苦笑。走南闯北好些年,见识过无数江湖儿郎,游侠道士,徒弟对待师父,礼数相当齐全,凡事讲究个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丝毫不敢有僭越之心。可是这对师徒,在他看来全然没有师徒样儿,心底便啧啧称奇。 难不成世上的神仙,举止想法都与常人两样?竹叶青好奇少年接下来的言语,于是仔细听着。毕竟按照往日少年的做派,未必就能安分的拍师父马屁。 少年深深吸气。“师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风华绝代,挥一挥手能叫天下震颤小儿止啼,实在是我辈典范。” 喝完两口酒,少年神清气爽,自告奋勇帮叶老翁挑水。山林雨频,用水仍旧不足,再者如今三人同住,日常所需的清水越显得捉襟见肘。取水处乃是五里路之外的一条溪水,不知从何处起源,横贯层林蜿蜒曲折,地势不算险要崎岖,但艰难之处在于五里路途中,灌木高草茂密丛生,莫说人,就算是野兔瘦狐,同样需要钻草窝才能自由出入,十分难走。对化形功夫深厚的竹叶青来说,往常挑水不能称为难事,身影一变,叼住扁担木桶,宽重蛇躯碾草而过,半天时间水缸就满满当当,甚是轻松。 讲完通往汲水处的路径,饮酒后的少年兴致勃勃,撸胳膊挽袖子,拎着扁担木桶就风风火火出了茅庐,步伐轻快,屋中老蛇忧心忡忡的看看吴霜,后者朝他点头,意思是无妨,随他去就是。 前几日再次落雨,声势很小,有点润物细无声的滋味,小雨酥万物,翠林新草纷纷探头,惺忪睡眼仍挂着斑斑泪痕。少年挑扁担木桶,漫步密林,望天地之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突然就想舞剑。自从登山练剑开始,掌柜的就默许他时刻剑不离身,这下,少年无论到哪,吃饭睡觉登山挑水,腰间都挂着一柄卖相平庸的长剑。 此刻少年将剑抽出,一手提剑,一手提着扁担水桶,剑光似水,映澈老林树叶投射下来的点点晨光,跌跌撞撞间斩草行路。草很高也很茂盛,少年此举,如同迎着身前万军高马,悍然出剑。云仲绵长呼气,剑势电转,收剑如娇娥画眉,出剑如长河登楼。 “看来古时猛将单骑冲阵,确实威风,可惜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一天啊。”自言自语,少年的剑,已经登楼再登楼,登楼复登楼,登楼再登楼,转瞬之间灌木高草纷飞洒落,连天巨树上,亦镀满深痕。长剑通体浸染草汁时,少年已登楼三十九次,不远处山溪流淌的泠泠响动逐渐清晰。 临到溪水处,少年脱下外衣,为免得被流水冲走,于是将染成草色的白袍用一根断茬的树枝挂起,只穿一身短褐,慢条斯理的盘坐在溪畔松软的泥地上。 清风习习,水波不惊。 身上短褐补丁叠补丁的少年,笑着将剑砍向溪水。 一时间溪水潺潺,剑鸣叮叮。 第二十五章 山寨 十万山中。 临近上齐不远,有这么一处寨子。青山叠翠,宛若仙境。 “真真闲出个鸟!”一块石墩从寨门飞出,惊动无数麻雀,逃命似的飞掠而去。黑脸大汉拍打手上的浮土,瞪圆一双牛眼,咬牙切齿瞅着边上一位不紧不慢喝茶的男子,瞧架势,似乎想要将他也像扔石墩一样扔出去,气哼哼的随地坐下。 男子看似早已经习惯这大汉的粗鲁举措,若是常人,早在石墩飞出时就该六神无主,而他老神在在的仰头喝了盅茶,手不抖心不跳。“手痒了?”男子身穿文士长衫,气度不凡,但长相实在不敢恭维,龅牙长眉,下巴足足半巴掌长,说是深山老林里的老猿成精,怕是都有人信。而黑脸大汉身高八尺开外,脸上虽说五官粗犷,但仔细端详打量,眉宇之间却有股英气,像是行伍之人出身,虽说举止行为莽撞,可身手膂力,就从方才掷石墩,便可以窥探一二。 可就是这么两位截然不同,不知根底的当家,短短几年时间,将原本破落的梨花寨,打造得如同铁桶金山一般。原来梨花寨上下只有三四十口人,除掉老弱病幼,能勉强下山打家劫舍的,仅仅十来号而已。而这两位当家的上山之后,文士打扮的男子管谋划,黑脸大汉武力不俗,硬生打劫了上齐通往齐陵的十几趟金镖,赚的盆满钵满,这一来,积弱已久的梨花寨便死而复生,每年都有成片吃不上饭的流民或者地痞上山,队伍便越发壮大起来,时至今日,梨花寨大大小小三百余口,寨中喽啰二百来号,生活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比一般的乡镇富庶多了不知多少。 名叫王崆鼎的黑脸大汉,现在真是浑身上下不自在。自从十来天前,文士李登风就下令梨花寨封寨,都不可私自下山,违令者剁掉一臂打出寨去,终生不可踏足寨子半步,王崆鼎终究是粗人,不下山打劫,他一身蛮力无处可使,于是便有了方才那一幕。没法子,论十八班兵刃和身手,王崆鼎能将李登风面目全非的脸,再打出个漫天飞花,可论计谋,即便以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下手太过阴险毒辣。就好比上回,逮住个上齐的富商,开始王崆鼎寻思着削成人棍,扔在野地喂狼就好,而一旁笑眯眯的李登风,却不慌不忙的差人把那商人的左腿打断,用尖刀划开浑身数处,就放商人离去了。 王崆鼎想不明白,于是文士牵来两匹马,两人骑着马,在远处不紧不慢的跟着那位倒霉富商。梨花寨所在的山很高,亦有些陡峭,富商腿折了一条,行走只能费力的拖着断腿,踉踉跄跄朝山下走去,又担心贼人变卦追来,于是咬紧牙关拼命走动,这一走,浑身伤口的血可就止不住了。山间狼多,时值秋深冬初,飞禽走兽都少的可怜,满山的饿狼在暮色下,嗅到血腥味,狼眼深处的油绿都亮堂起来,三两头牛犊大小的饿狼,寻着气味将富商围住,狼嘶声,商贾凄惨嚎叫,响彻整片梨花寨。十指间人命无数的王崆鼎,也默默地打了寒战,催马转身预备返回寨子时,却看到了李登风,本来就狰狞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快意无比的狞笑。 自打那会,自诩大当家的王崆鼎,对这名堪称丑陋的文士敬畏有加,尽管有事依旧会指着后者鼻子骂娘,可寨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不论下山打劫断道,亦或者是开火做饭,半点不留,一律都交给李登风管辖。由此,梨花寨的规模一扩再扩,甚至隐隐具有了方圆百里一家独大的凶猛气象,山上的喽啰也与有荣焉,两波山贼起了纠纷茬火,梨花寨的喽啰自报家门,语气都裹携着些许跋扈。 抄起来茶壶猛灌几大口,王崆鼎心中的闷火也消散不少,坐在缺了一个石墩的三墩石茶桌边喘气,大大咧咧的把一双蒲扇似的大脚搁在茶桌上,瞪牛眼直勾勾地盯着文士,“酸秀才,遇上什么麻烦了?往日就算是数月一趟的官府巡山,也没见你封寨。只要不太过分,天高皇帝远,官府那帮人也只是走个过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是怎么?可别说少年时候风流过度,哪个婆娘找上门了?” 李登风哼了一声,修长手指点点自己面皮,“揭人不揭短,砍树不扒皮。去年那趟,寨子上下弟兄乔装打扮,跑到上齐采购兵刃,在青楼里躺了三天,我站在门口,人家死活嫌我寒碜,到最后多掏几十两银子才让我住了一宿。依你看,会有大家闺秀跑到深山老林里寻我?” 大汉摸着脑袋哈哈一乐,他最看好的就是这酸秀才没有酸味,相当豁达好脾气,跟他直爽的秉性相当合得来,有时夹枪带棒扎两句,从不大动肝火,极擅自嘲,讽刺的火候过了。最多也就是骂两句,想起这些,汉子便又把脚丫子朝文士眼前挪了挪。李登风面色不变,依旧淡然饮茶。 文士眯起眼睛,淡淡道,“我所担忧的,是最近有位狠主,不知为何闲逛到这穷山沟里了,真是怪哉。”“有多狠?我能揍过他不?”一听这话,边上大汉屁股哪还能坐的熨帖安稳,眼冒凶光摩拳擦掌,似乎真要把那位狠茬儿从头到脚修理修理。“莫要多想,就你这样的,如果哪位神仙有撒豆成兵的本事,撒出千百个你来,照样白费。”文士起身,斜眼瞅瞅大汉胳膊上的疙瘩肉,相当没义气的补了一句:“不过按你的分量,千八百个叠罗汉叠一块,还真有可能将那位狠人压掉半条命。”听了这一席话,王崆鼎浑身筛糠般颤抖不止,沙包大的粗糙拳头紧握,发出炒豆一样噼啪的响声。李登风不解,暗自想道,这黑大个往常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我最大,怎的如今就吓成这幅德行了? 李登风定睛观看,那汉子眼中的光彩,哪里还有丁点惧意,满身的健壮疙瘩肉,如同波浪一般滚动,就像山中熊虎,面对人马刀剑时,目露凶光。 一再叮嘱过后,王崆鼎仍然激动不已,相当不耐烦的闭眼,连连说去边上凉快去,李登风拧不过他,叹息着踱回后院了。梨花寨,顾名思义,当然是梨花遍地,这还得归功于李登风,想当年他来时见到山上清一色的葱绿巨木,花色单调无趣,山上二十来号老弱病残整天见不着别的颜色,再苍翠的树看着也别扭,文士没说什么,只是挽起裤腿袖口,撩起袍子塞在腰间,锄草担土挑水补肥,一颗一颗的栽起梨树苗。几年过去,每年晚春,花开的旺祥淡雅,夏季结出雪白梨子,众人采摘下来,清脆甜口,再在水缸里镇上一宿,次日捞出,食之更是冰凉舒坦。 “白驹过隙,娘的,这白驹跑的还真快。”话说出口后,文士忙捂住嘴巴,瞅瞅四下无人,才长出一口气。山寨待久了,果然跟这群人耳濡目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祖宗莫怪。李登风走到山崖边上,看向东北方向的白云,一改方才的嬉笑之色。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倒去十几年,估计我也挺向往的。” 文士长衫猎猎。 山风飓烈,犹如鹰啼。 第二十六章 米粥 少年在溪水处逗留几炷香时间,登楼断水好多次,累的气喘吁吁满身汗渍,等白袍也差不多还复了本身颜色,打溪水里捞出衣裳,双手较劲拧干多余水分,搭在肩头。提上两桶满当当的水,挂在扁担两边,哼着小调打道回府,当然,那所谓的小调乱诹一通,全然没有半分韵律意趣。 没走几步远,少年便发现前方稍微低矮的灌木处,走出了一位老翁。老翁年过花甲,但腿脚相当利索,在崎岖难行的林木中趟草行路,如履平地一般,步伐相当稳健。“叶老伯,你怎么来了?山路难走,您老慢点,可千万别崴脚跌跤。”少年紧忙搀扶老翁,却被老翁不着痕迹的轻轻挡住双臂,淡淡说道:“你且随我来。” 春渐深,溪中活师四足慢慢显露,通体漆黑转向墨绿色,可仍是不能临岸鸣声,只好在水中翻腾,随水旋儿飘飘荡荡,盘盘绕绕无处可憩,终于无可奈何的任凭水流将其携向四方分支,生根长熟;不知何处远游至此的凤蝶蹁跹而过,在如彩豆似的野花侧面扑扑双翅,忽而来去,甚是自在逍遥。老者一言不发,领少年行走于溪水畔,银鱼顿跳,甩动一尾清流。 叶老翁转头看向少年,却见后者正忙着用白衣扑打流蝶,笑得如同暮春终于裂开嘴儿的豆荚,喜庆得很,手中的白衣甩出不少清透水珠,总有两滴从不听话,滴答在竹叶青枯木似脸上,冰冰凉凉,霎时打个机灵,哭笑不得。 “云仲,你可知这是哪里?” 少年收起白衣,搭在肩膀上,抬头看去,只见一面高耸山崖,突兀出现在眼前。 “不知。” 老翁笑眯眯转过头来,瞳孔深处竖立起来,直盯盯看着少年,过了半晌,才深深的吐息一个来回,跑腿坐在湿滑的苔藓石地上,招手让少年也坐下。 “同你讲个故事吧。” 少年没有说话,低头寻找个较为平坦的草堆,双手撑地坐下,将眼睛对准着老翁。 似乎有些感叹,竹叶青手搭石壁间,随苔藓走势无声滑下,分明是老迈萎皱的掌心,可却如大蛇淌溪流,通畅无碍。 “当年我亦是从如这片石壁一样的幽谷里走出来的,上边有条磅礴汹涌的飞瀑。自灵台清明记事时候,便不知道双亲在哪,他们是谁。风餐露宿,渴时饮瀑中水,饥而吃石间芽,山林久居,好友毗邻无非就是顽猴老鳖,野兔雏狐,每日嬉闹玩耍,即便饭食粗糙,难得悠然自在。”话说到这,老人收拢五指,轻轻捻捻雪白胡须,顽童似的朝少年眨眨眼,而后继续道,“兴许到了渐入棺椁的年纪,时常回想起来年少无知的荒唐事,别有一番滋味。” “年纪再大一些,在山坳里就待不下去咯,总想着去外面见见世面,迈开步就不想回头了,这一去就是大半个甲子时光。我走过上齐,去过齐陵,到过颐章,大元部兵马如雷,南漓烟柳画桥,都见识过不少,但总不能终日漂泊在世间,居无定所吧?思来想去,我就到了齐陵国。” 晓得少年眼神狐疑,老翁不置可否,接着娓娓道来,“齐陵茶水合我胃口,尤其是齐陵的米粟香醇。想必你也知道,小老儿极喜喝粥,游历好些年,也吃过点山珍海味,千金难求的野药灵芝,可令我最中意的,始终是一碗软糯香甜的米粥。” “老丈是讲究人,从煮粥时候就能看出。嘿,那粥的滋味,真香啊。”云仲本就是长身体的节骨眼,半大年轻,加之跑山疲乏所耗甚巨,多吃些饭食再寻常不过,方才一通登楼架势,早上进肚餐饭干净得七七八八,念及粥中味道,登时难忍腹中空空的滋味,口中涎液四流。老翁想起来吴霜当时那句话,说的当真有理。 这小子练剑修行,若是赶上贪嘴懒散一半,至多二三十年后天下又可多位绝顶剑侠。 “吃粥的事,到家再说。”老人正色道。“多年走南闯北,虽说屡遇意外,但勉强打下一笔不薄家底,我用这笔银子在齐陵阮棠,盘回家粥点店面,店铺虽小五脏俱全,地角相当不错,来往的打尖商旅,疲累行人都愿来这儿坐坐,老掌柜勤苦经营多年,攒下无数的回头熟客,每日忙忙碌碌,人缘相当不错。可惜年纪大了,子嗣有出息中举,做了知县老爷,苦苦哀求之下,就不得不回家安享天年,含饴弄孙去了。毕竟年轻嘛,哪里会做饭,在老掌柜那儿纠缠良久,废九牛二虎之力,弄懂了茶点小菜的做法,可是煮粥,怎么尝味儿也不对。” “直到那时候啊,我正在店里的窗台撑着脑袋发呆,没法,生意不好,来往的客官都说这粥味道不对,我却死活难以明白差别,一来二去,客人就冷清啦,只好守着窗台发呆,看看窗外的雨朦朦胧胧,心里一丝缝隙都无,就跟天似的不敞亮。可那时候她来了,拎着把油伞,嘿,模样特俊俏。” 少年眼里,老人的目光中,好似骤然温柔下来。 “我还没见过如此蛮横无理的姑娘家。锅台上煮着粥,他也没和我这掌柜的打招呼,风风火火跑到灶台,皱着鼻子说这粥味道不对,熟门熟路的翻倒出一两枸杞,小半瓢高粱米,趁着我还愣神的当口,一股脑倒入锅中。我正愣神呢,刚想发火,啧,香味萦绕屋中,连隔壁那只脾气差劲的瘸腿儿老狗,都跑过来冲我摇尾巴。”老者砸砸嘴,柔和一笑。 “再后来,我们俩不知怎的就合伙经营那家粥铺,日子越活越稳当,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可惜啊,天不遂人愿,人家当地知县的衙内看上了她,惊为天人,愣是寻来一群地痞流氓,将她从我店里强行拖走了。我挨顿毒打,腿断了,死狗一样被扔出城外,缓和好多天才堪堪捡回命。听人说,她不愿意给衙内糟蹋,冬夜里跑出知县府门,冻死在冰天雪地里了。” “次年开春,我找到衙内,趁着他跑去青楼游戏花丛时候,潜入青楼,一刀毙命。我东躲西藏书年,终于被官府逮到,充军发配到这山间,严加看守,至今还未放松管辖。” 老人说这些话时,神色出奇的平静,只是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在剧烈挣脱。 “只是我想不通。时过境迁,练就一身本事,若我愿意,当年的纨绔我可随意杀掉他无数次。可我仍会做梦,并且每次都能梦到,我都在齐陵国车马店的那家店面里,无数人来这里歇脚吃饭,窗棂走风,粥面热气蒸腾而上,她在笑。” “如今我习惯吃斋,最拿手的仍旧是煮粥,仍旧会在粥中放一两枸杞,却只有端详画卷时,才能模糊想起当年的滋味。” “老了,自然就容易怀念旧事。我未曾有过铁马冰河,只有在外人看来不足为奇的回忆。剩余不多的岁月,只想安安静静的守着自己的茅庐,想着会不会有那么一天,那个姑娘会再来叩响我的大门,再向锅里扔一两枸杞。” 说完老人站起身,指着南边的一座山。 “我想去看看她,可是这座山挡路了。” “你师父并非常人,可他不愿出手,只好你来帮老朽劝劝了。” “我很想她。” 老头喃喃自语一样的说着,如同小童指着家乡。 第二十七章 磨剑 返程路上,少年在前,竹叶青在后,少年显然有些心事,眉宇间透出担忧,紧紧拧做一团;而老者像是了却心事,步伐潇洒轻松,全然不复方才的凝重。 “老丈,敢问您吃斋一共多少年头了?”少年并没回头。 “很久了吧,记不得了。”老者随口答道,挑起雪白长眉,饶有趣味的望着少年背影,少年肩膀歪斜的挂搭白衣,未曾晾干的清水从白衣淌下,沿脊梁蜿蜒直下,缓缓打湿少年补丁短褐。 少年转头笑笑,“一路上操练剑法,断林开草,配剑有点钝,我去寻个表面细滑的青石磨磨剑。老丈先行便是,待到晚间,我还想喝几碗老丈煮的粥呢。”少年拔剑,走到小径边上一处较为平坦巨石边,将白衣上的水甩在长剑上,仔仔细细的磨剑。 上齐对兵刃的管辖略宽松,佩剑佩刀者数不胜数,其中有大半原因是因西边三国交好,数年前官道就开辟完工,齐陵上齐颐章的商旅通行无阻,一时间如同河川往复,热闹得很,瓷器布匹粮食珠宝绫罗绸缎,大车小车的在官道中奔流,商贾赚得盆钵满盈,皆大欢喜。但独独有一点,官道进出国境,需缴纳运送货物估价的一成,对于家底雄厚的富族大商,这一成的利给便就是,珍奇货物有价无市,这等蝇头小利在他们看来,无关痛痒,但对于小商小贩来说,这银子掏不得。于是为了省利或是不愿亏资的商贾,依旧愿意铤而走险从十万山路中摸爬滚打,直至摸到齐陵。 商贾防身,游侠儿渐多,自然而然兵刃就多起来,兵器多了,但打磨兵器的磨石,牢牢掌握在官府与各级郡县手中,由是人们大都磨剑时,在路边随便找块平整石头,剑身浇水,慢慢磨砺剑锋,粗浅打磨锋利之后,留待闲暇时,使盛满细腻沙土的皮夹裹住剑体,再次仔细的打磨光洁,才算是真正完成磨剑的工序。所以,这乃是走江湖的人必备的一项技巧。 见这一幕,老人神色不变,悠哉悠哉径自向北走去,只是步伐相比之前慢很多,似是有意等少年磨剑完成,作伴回茅庐。身后少年磨剑速度奇快,剑身与山石相触,有碎石跳溅激射,摩擦之声高亢清越。 不出十余呼吸,少年磨剑完毕,白衣一披,推剑入鞘,剑依然温热,而此时老者才走出十步左右的模样,倒背双手相当的悠闲。云仲默默合上双眸,骤然狂奔。跑山多次,云仲腿力自然不可同往日而语,无数次跌滑乃至滚落下崎岖山路,遍体鳞伤衣带破损,并非毫无效果,只因眼前十步距离,少年一闪而过,急如奔雷。 少年在狂奔时出剑,剑光登楼,眨眼间顿觉杀意之下,多日未见成效的登楼一式,久困的瓶颈如同大河决堤,银瓶乍泄般挥洒而出,杀意与力道贯彻臂膀,鱼贯剑柄,再连剑刃。 快哉。 可预想之中的场面并没出现。老翁还是那个老翁,仍然闲庭信步的向茅庐中走去,似乎的的确确想回去熬粥,再切两道新鲜小菜,好好款待款待师徒二人。 剑势过快,这时候再出言提醒,早就来不及,少年用蛮力强行调整手腕与臂根,试图将这一剑风雷咫尺的登楼收回,但剑出无前,力走极尽,怎能说收就收?云仲只觉得自己腕部剧痛,连带臂膀也有些震颤。剑术一途,但凡深谙此道者皆认为收剑相较出剑更难,要做到羚羊挂角毫不受反震影响,更是难上加难,少年习剑时日满打满算,不过数月,即便天资尚且小可,术业途中勤练为上,一蹴而就之人有,终归凤毛麟角,寻常根本难以遇到。眼下少年勉强收住剑势,然而整边右臂酸麻得很,静脉大筋亦受到损害,抬臂收剑当真是艰难至极,不过所幸这一剑到底是未曾迎上老人脊背,险之又险的划开衣襟一角。 “为何不斩下去。”叶老翁古井无波,慢转身形,打量着坐倒在地,抱住右臂大汗淋漓的少年,语气中似乎并无意料之外的诧异,倒更像奇怪于少年为何冒着抻坏大筋的风险收剑。在他看来,江湖儿郎就是江湖儿郎,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九国无战乱相安无事,随便跑出一国兜兜转转几年,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除非罪大恶极,否则官府哪来的这么大精力去管一个无足轻重的江湖把式?故而对少年这种自相矛盾的行径,尤感意外,蛇属之类的对风吹草动无比敏锐,再者他如今修行小成,虚念境界莫谈其他,单独对杀意的感知极其强烈,就在方才,他分明感觉到少年此剑怀有必杀之意,却很难想明白对方为何没斩。 “老丈不是坏人。此举是我错了。”右臂疼痛的少年咬牙起身,不由分说的鞠躬致歉。“不是坏人?那你说说,盘山腰牌哪里来的?而你又是如何发觉我真身有问题的?”老蛇越发兴趣盎然,追问道。 “盘山腰牌,晚辈确实没想过,关于它的来源我更不晓得,但至于如何识别出真身,前辈兴许自己尚且还没发现。” “前辈讲的故事,前半段听起来潇洒快意,可到了后半段,当提及那位女子的时候,前辈的眼睛…”少年说到这儿,有些赖皮的将一根左手手指竖起在左眼前中间位置,笑了笑,不留神右臂又再次扯动筋骨,一时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至于先前那一剑,少年确实心中过意不去,为何会突然发难,只因他读过的那册豪侠传当中画过,有蛇为妖化形作人,平时不显,只有暴怒或食人之前,双眸变做蛇目,瞳孔竖起,再联系到先前老者阴森语句,少年此生,从未如此恐惧,于是便有了那倾尽浑身力气而出的登楼。 “那我再来问你,为何收剑?”既然本体已经被看破,竹叶青便无必要去装做山野老人的气度,眸中精光闪烁。 “也许因为老丈待我与师父不错,或许…还是因为老丈煮的粥香?”道理难以想通,少年抓抓脑袋,傻笑起来。竹叶青瞅着少年傻大憨粗的模样,也跟着乐了。 他想,神仙就是神仙,收了个有意思的好徒弟。 这时候茅屋中的吴霜正喝着小酒,翘高二郎腿,晃悠着脑袋哼唱一出戏曲,唱至定场处忽然停下。 “废话,我的徒弟,怎么会没意思。” 他撇撇嘴,又大灌一口醇酒。 第二十八章 不管 “咱们可先说好,除非事情失去掌控,否则我可不动手啊。”一老一少搭伴归来,还没进门,就听屋里吴霜扯着嗓嚷嚷,茅屋下层待着的瘦马一激灵,逐渐滚圆的马肚颤悠两下,没好气得打几声响鼻,又合上双目。这头瘦马如今真不能称为瘦马了,自从上遭受惊之后,此马就如同改换性格似的,任凭谁也不晓得仅一旬时刻这马就吃得膘肥体壮,屋下原本囤积一垛草料,压得整整齐齐四方工整,瓷实得狠,楞是被这头夯货吃个干净爽利,连喂鸡的谷糠都惨遭祸害,光底朝天。对此竹叶青也无奈,本来他便是吃素,养着鸡鸭只不过想要在万籁俱寂间多添几许生气,哪里会多备那么多饲食,这下倒好,瘦马拽住木桩四蹄乱蹬,闹腾得土尘扑面,一同遭殃的就是那些腹中无食的鸡鸭,多半掌宽的马蹄蹬着,不死也伤,只好乖乖缩在篱笆角落,眼巴巴瞅着夯货发癫。吴霜不管,竹叶青只好擅作主张,将瘦马缰绳解开让它自己撒欢寻食,这才安分不少。 老蛇笑笑,他真不在意吴霜管或是不管,虚念两重,可能在吴霜这等神仙眼睛里,闷屁都不是,顶多是条人模样的长虫,自然并不能怪老蛇本领不济,天下有数的那些高人深居简出,要么就是宗门云山中闭关,以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么就是寻找根骨难觅的良才美玉,传下衣钵留待将来自己大限之时,支撑整个宗门命脉。不得不说,这与世人心中臆想的神仙做派大相径庭,不过的确也是人之常情。 谁愿一身修为因大限而赴死?谁又不怕自己倾尽心血创立的宗门在自己死后落得树倒猢狲散?世间种种,无外乎是,何以能得逍遥? 虽说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虚念境界在而今修行人士中,已经称得上强手了,想来他人亦未曾估计到,在贫瘠山间采那兰草,久而久之竟然强行喂出一位高手。求吴霜相助,不过是绝后顾之忧,毕竟谁也不愿招惹这位,更谈不上泛起与之为敌的心思。 两人进屋,少年把白袍在窗边挂好,随即坐在桌前,老蛇也跟着进屋落座,仨人大眼瞪小眼,还是少年嬉笑着开口,“师父啊,您老不出手,老丈孤身一人怎么能杀上寨子,虽然说…”少年打住嘴,仍旧心有余悸的瞥眼老翁,不动声色将板凳朝吴霜这边挪挪,才接茬说下去。 “再说,估摸着山上悍匪众多,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终究岁数太大,一人冲杀寡不敌众咋办?” “我不管。”吴霜抱膀闭目,脑袋歪扭,摆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破天也甭想讨来允诺。“况且谁说他一人冲杀?屋子里落座仨人,我不去,不还有你么?”云仲瞪眼,“徒儿一没杀过人二没与人过过招,劈柴练剑叠着,满打满算半年多,登楼使得稀碎,您老就我一个徒弟,教人砍了剁了怎么办?再说徒弟还得留着小命,等师父年老体弱伺候身前呢。” 少年为自己这番言辞相当满意,觉得中肯无比,师父虽然往日看似不留情面,但从种种细枝末节能看出,心里还是疼他这徒弟的,软硬兼施,想必师父也能放他一马。然而他千算万算,没算出旁边的竹叶青开口。 “老朽不觉得稀碎,之前那招登楼妙极,即使最后收招力有不逮,但仍是气势如虹,堪称雄浑。”少年愤然向老蛇看去,心底那点余悸尽去,只觉得心肝都气得震荡。这叫甚事?好心好意劝师父略施援手,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此地山清水秀,必然具有多处风水宝地,即使这样,他也不愿把自己埋这儿。 “而且,谁说我就你这一个徒弟?险些忘却告知你,你在我门下排行第四,不然以后就叫你小老四?”吴霜笑眯眯的说道,脸上的肉聚成一团,像朵晚秋的金菊。 接二连三的冲击,令少年一时难以回过味儿。什么叫气势如虹?纯粹是惊吓所致,不得已使出这招来,这还没完,合着自己私下编排的开山大弟子身份,纯属子虚乌有自作多情,前头莫名其妙蹦出三位素未谋面的师兄来,自己就莫名其妙摘得了小老四的名号,听着就不雅,老四老死,一时间悲从中来。 “准备准备吧,今儿个傍晚出发,竹叶青出手,你就看着便是了。”吴霜撂下句话,摇摇摆摆下茅屋逗鸡苗儿玩儿去了。 夜色渐浓,山里无打更的更夫,所以时间大抵为估算,其实但凡人扎堆的地方,不论繁华郡城偏僻小县,皆有更夫,由官府编排,夜夜打更,所吆喝的无非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约定俗成以戌时作为一更,亥时作为二更,子时作为三,丑时为四等等,顺次而接。 约摸戌时,也就是黄昏时分,少年纵然万般不情愿,穿上白衣,出门口等候。哪怕事先约好少年掠阵,只负责观望周遭动向,刀剑无眼,真要让人发现,也避免不了一场苦战,初出江湖,对于自己三脚猫剑术,云仲心里着实没底。可既然师父发话,即便他平日再不守规矩插科打诨,亦难免听从。借来三分月光,少年轻轻抽剑端详,光影莹莹浮动。 竹叶青预备齐全,套上一身玄黑夜行衣,又揣入怀中两根火折,迈步出门。 只见月色如洗,黑云托月,月下白衣,清风明月。 云家有子,逍遥挂剑。 第二十九章 梨花 梨花寨酒鬼多矣,不过配得海量二字的,数王崆鼎当之无愧。酿酒是门生僻活,起码对于山上这帮匪寇来讲,谁也不会放着潇洒日子不过,独独学什么劳什子酿酒,下山打劫来的大把银两,什么好酒好肉购不得?偏偏王崆鼎这位最粗野的汉子,酿酒能耐高深,而且乐于此道,山上往往喜喝王当家酿的酒浆,可惜十分难得,进门喝酒,满山独有李登风有这待遇。 此刻王崆鼎院内,石桌上酒香盈余。 “今夜月光甚好,正适杀人。”豪饮之后,王崆鼎拿手背抹抹嘴,冷不防说出这句话。 “月黑风高夜岂不更合适?”文士饮酒姿态可比汉子风雅,小口抿酒,心里仍旧赞叹不已。寻常新酿难比陈年老酒,入口棉柔不足,辛辣有余,而且饮之口干舌燥,李登风甚是不喜,但市井中老酒终归是少数,说有价无市过于牵强,可总是供不应求,而这位胡须邋遢破落,不拘小节的武人所酿的酒水,新酒能喝出老酒滋味,顺滑香醇,想当初初次喝这酒,着实令李登风刮目相看了一回。 黑脸大汉此时显然没心思品咂酒香,将蒲扇大手中酒坛搁在桌中央,颇为沉闷的应答,“行伍时,我等巡查边境,最怕的就是这等天气,月黑时候,暗处同样视野差劲,下手仍旧有难度,反而月光明朗时,连火把都不需提,偷营拔旗相当便易。”文士不解,皱眉反问道:“自打九国立盟,边境按说应当无甚摩擦,彼此相安无事才对,怎会有偷营的举动?” “酸文人就是酸。”大汉冷哼一声,摆明懒得在这上面多浪费口舌,而是喃喃自语。 “好个请君入瓮。” 少年和竹叶青两人趁月色上山,多亏跑山,一路走林踏草,云仲气息尚存七八成,不过是略微杂乱些,并无大碍,心里对吴霜当真是佩服无比。瞧见没,自家师父还是有两手的,否则未曾摸到山顶,气息不稳,万一被发现踪迹,恐怕撂挑子跑路都难,更别提做出出剑防卫,替老翁掠阵此类的举动了。然而竹叶青此时的感觉,有些不对味,临近梨花寨这段山路,太过安静了,行走之际耳边只存在两人的吐息声,再无其他。 二人仿佛在无人的山中穿行,再有十步,便能踏入梨花寨寨门,然而四下依旧空无一人,休说守夜喽啰,意料中聚众饮酒的喧哗鼓噪,都尚无分毫。仿佛这座梨花寨,从来只有一片开的正盛的梨树,芬芳吐艳,些许难经风雨的柔嫩梨花,从枝头轻轻坠落。竹叶青慢慢抬头,有朵柔弱梨花正好飘落在衣襟上,滑落下去,寂静无声。一旁侧头望着老蛇的少年,突然觉得看不透老者的眼神。 没有过多犹豫,老者抬腿进寨。 “明知有蹊跷,为何要进来?”正对寨门的院中有人轻语,言语之中尽是感慨。 老者没有应声,反而对身后的少年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腾腾地方,我施展不开。”随着少年讶异眼神,老者身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硕大青蛇,摇头摆尾,似在舒张筋骨,鳞片张合之间劈啪作响,在寂静山顶,如同春笋拔节,后身盘绕,蛇首昂起,一抱粗细,单论蛇首昂起长度,足足有丈许开外,瞳孔竖立,如同在黑夜中点起两盏纱灯。 院内人似乎早就预见这一幕,语气遂变为戏谑,不屑道:“飞禽走兽成妖,道法兴许并不高深,最起码一身蛮力难以应付,真叫你发起癫来,我家那军师,约摸你这老蛇尾巴未够到身前三寸,就得给你扫成筋断骨折,可你似乎过于托大了。”话未过半,竹叶青心中警兆顿起,蛇信狂吐,周身抽搐不已,尘土腾空,将土面都盘出个浅坑,足见院内之人所言非虚,这幅躯体所蕴的巨力,寻常人难以匹敌。 院门打开,走出的并非旁人,正是那位先前饮酒的王崆鼎,他打眼看去,见老蛇痛苦翻腾,周身逐渐泛起紫黑,焦尾摆动也渐渐无力,顿时觉得那穷酸文士确实有仙家的莫测手段。文士当年亲手栽种的梨树,名为七寸红,与普通梨树无异,结出梨子香脆可口,不同之处在于,这梨树花朵四季常开,芬芳馥郁,可对于蛇属之类,甭管修为如何,乃是天生犯克,触碰凋落的梨花,最不济也能使得蛇躯麻痹,重者毒入骨髓难以根除,鳞片剥落死相凄惨,由是得名七寸红。当年王崆鼎嫌这破树占地太大,且梨花四季常在,更何况显得整个梨花寨像壮年男子涂胭脂,不伦不类,一气之下差点拔除干净,也就是那次,李登风出人意料的与王崆鼎针锋相对,态度强硬无比,事后还在王崆鼎酒里下进二两蒙汗药,隆冬时节,差人将他扔下山去昏睡整整一日,险些把指头都冻掉。而今日,的的确确排上用场,老蛇已然无力抵抗,能否活过今晚,还在两说。 至于那个少年,王崆鼎就没看得起,许多年来他所见的胸中怀揣江湖梦的少年犹如过江之鲫,压根无有真正能成就一番佳话的,更何况好人哪会相助这条老蛇妖?指不定就是被许以重利,或是蒙骗而来的替死鬼,旋即慵慵懒懒的挪揄:“你呢,我大可以任你离去,何必枉费一条姓命?做点小本营生为生,也没白费爹娘老大劲生你。” 少年笑笑,眼神不变,反倒是做了个请的手势,而这手势还未曾彻底递出,少年翻手拔剑,毫无顾虑的偷袭面对凄惨老蛇的巨汉。少年从不认为偷袭是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既然猜测到正面难以击败这名龙行虎步的莽汉,为何不能抽冷袭杀?跟随师父良久,言传身教的江湖规矩里可没有这条。 然而极快的一剑出手,并没有破开骨肉的声响,而是传出阵阵兵器交架的颤鸣之音,少年皱眉,只见这势在必得的一剑,被大汉掌中的大刀挡住,宛如生根一般,蛮力尽出亦不可压低分毫。 黑夜里,黑脸汉子一嘴白牙狰狞咧开,门板似的刀锋绽开,刀光迎月,雪亮非常。 第三十章 下楼 中年丑陋文士此刻正站在山崖边上吹风,润玉手掌中仍旧盘着几块龟甲。龟甲占卜,乃是上古传承至今的方法,绵延无数岁月,曾有书卷记载:灵龟文五色,似玉似金,背阴向阳,上隆象天,下平法地。实际上大多修行中人,乃至文人道门的人们,手头都具有些趋利避害占卜福祸的本领,可惜岁月流逝,上古时候神妙的阴阳法门,经过长久战乱与变革,并非所剩无几,但也遗失大半,如今全然不可比拟古籍孤本中当年卜卦之盛况。 李登风将龟甲攥在掌心,默默推演,不由得眉头皱起。老蛇断然不可抵抗那树梨花中附带的奇毒,哪怕修为再延伸两段,过念三走灵犀,亦不能相抗,天晓得这仙家宗门从何处寻觅来的如此恶毒的树植。但此刻老蛇的命数,俨然尚有一丝生机,而这生机落处,恰巧就在那位平平无奇的佩剑少年身上。 “怪哉,照理说观他行走之时尤有气喘,并没踏入那条通天御道,王崆鼎非常人,以他的膂力和血海中趟路的能耐,对付这个尚未出茅庐的少年,最不济也不该输啊。”中年文人皱眉不语,把手中龟甲摆在眼前,就像将这几块盘得如玉的宝贝疙瘩从山巅扔下一样,然而龟甲未落,整整齐齐悬停在虚空之中。 王崆鼎力气奇大,不然先前也不会像扔簸箕似的把石墩甩出一丈开外,刀刀稳健势大力猛,令少年甚是狼狈,不得不说如今的云仲,对于这种莽撞的打法,根本是猛虎吞天无从下口,先前毕竟都是与师父练招对剑,颇以技巧见长,吴霜并未以力压他,一招一式在于精妙,但此番境地,那汉子刀法扎实得骇人,毫无赘余的花架式,且力气胜过他太多,所以当下战局,可以说实在是狼狈无比。若说汉子心中也有惊讶,这位看似年纪轻轻的少年,剑意相当轻灵,虽然落于下风,但走剑章法摆明是有高人指点,虽然勉力支撑,但先前确实是错估了少年斤两。 少年一剑直奔大汉面门,眨眼而至,汉子举刀相迎却扑了个空,少年将手腕抖动,撤剑再刺,如同银蛇吐信,汉子招式用老,此时断然无法再伸刀去挡,索性将刀画成大圆,挥摆成一面刀幕阻挡少年刺剑,兵刃磕开,少年执剑右臂,不停颤抖。此前山路中强行收招损脉伤筋,数个时辰断不可恢复如常,加之大汉力道沉重,几十招过去,右臂知觉已经失去大半,再这般下去,恐难以支撑再久时间,可老蛇的情况更加不妙,鳞片开落间渗出无数红艳血浆,几乎把青色蛇躯镀成朱红色,翻滚的动静渐渐微弱,照这架势,离身陨只差一步之遥。 “老丈,走,找我师父!这里我拦着!”少年急退两步,突然朝竹叶青暴喝。方才他脑海中一阵悸动,随后就想明白了原委,开战至今,只见到这位黑脸大汉,山寨其余的匪兵喽啰踪迹全无,安静的可怕,竹叶青身中奇毒,肯定不能善了,那么为何寨子空空?此事定有蹊跷。 听闻少年呼喝,老蛇竖眼一阵晴明,并没急于逃脱,反而在挣扎中探出庞然焦尾,卷围住少年腰腹,生生将他拖至背脊处,随后艰难转身,深深地望了一眼少年,蛇首昂起,形如同撞钟巨柱。 山崖上,李登风面前龟甲在剑光中骤然破碎。 文人仓皇举头,却看到山川大好,墨笔勾边,月下有人踏剑而至,一剑东来,甚于月光。 李登风头皮猛然紧收,御剑?况且如此迅疾的速度,那胖子稳立剑上不说,还在仰头喝着一壶酒。灵犀何时有这种水准了?晓得是个狠茬到来,可究竟又多高,无人知晓。 吴霜轻飘飘落地,佩剑如同小蝶盘桓,绕体三匝后乖巧的钻回剑鞘,留下阵阵未散剑气,消散四周。“呦,算卦的?你这龟甲可比我家老二那副差远咯,碎了就碎了,别太心疼。”吴霜好整以暇的倒背双手,胖脸一副奸诈模样,相当欠揍。 前院,竹叶青巨口张开,狠狠地喷出一抔献血,搁在平常,背上驮个百来斤物件不在话下,可如今不同往日,少年踏步之间,蛇鳞剥落的位置痛楚钻心,好像两柄瓮金锤擂鼓似砸在背脊处,老蛇发狠,将一对血红眸子瞪圆,青红错落的蛇躯舒展开来,生生将头昂起两丈高矮,少年握剑,狂奔直蛇鼻处,高高越起。 今日林中登楼再登楼,登楼复登楼,杀气溅溢,如今楼登极高,登无可登,吾应下楼也。 月下少年离地近三丈有余,曲身成弓,双手执剑柄,华光如水。 眨眼间已落到汉子身前,而汉子将九环大刀强行顶在老茧横陈的肩膀上,向上迎接这一剑。 刀剑相撞,声如裂帛。 背宽刃薄的九环刀被齐齐断开一片,而少年的长剑崩开一截,深深插于院门,虎口烂得不成样子,气喘得同耄耋老翁一般无二。 王崆鼎仰面朝天躺倒在地上,从左肩直右腋下,划出一条深可见骨的鸿沟,依旧在笑。 “小子,还能挣动不能?帮我从院里石桌上拿壶酒。”出人预料的一句话,少年没动。 汉子大笑不止,这一来从隐约可见肋骨的伤口中,奔涌出的红潮又再壮大了几分,汉子浑然不在意,继续说道,“那酒里泡着梨树根茎,给那条老蟒身上撒点,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听闻这话,瘫倒在地的少年才咬牙支撑起自己快散架的身躯,拖着左腿走到院里,拎起仿佛足有千斤重的酒瓮,踏着一行血迹折返而回。就在那自高而低的凶顽一剑过后,云仲单足落地,两三丈的落差,并非跑几座山就足以毫发无伤,左腿伤损只怕比双臂不轻。 无视汉子此刻贪酒的眼神,在匍匐一边的老蛇身躯上泼洒酒水大半,这才将酒瓮递给出气多进气少的汉子,转身躺倒在泥血混杂的地上。 ps.原本打算用应登楼作为本章名称,应的别门意思是顺延顺势,但脑海中隐隐记得在哪看过这个名讳,百度一查,应登楼是海贼王中索隆的招式 我太难了。 第三十一章 双虾 “我极愿与人聊天,如此多年下来,打打杀杀快意江湖的时候都如过眼云烟,你大可不必恐慌,更别急于出手,你应该知道你打不过我。”其实李登风压根没想出手,的确因为这胖子威压过于猛烈,下意识便捏紧袖口藏匿的符箓,或许是错觉,这位穷酸文人总觉得出手刹那,那把朴素无饰但剑气穿云的长剑,就会转瞬而至,割下他不那么俊俏的头颅。文士苦笑两声,无声地将袖口符箓向里掖了掖,抱拳拱手。 “不知前辈想听什么。” 黑脸汉子喝过亲手酿的酒,精气神提起来许多,把酒瓮搁在地面上,向外推了推,全然不管是否有人听他说话,自言自语。 “我原本是上齐国的边境守将,三代从军,幸运之处在于,三代单传都留下根才战死沙场,我这脉没断过根。足足三代啊,都没落得全尸,均是战死在上齐边境,可惜到我这辈,没死在战场上,反倒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闻言少年撇嘴,将头转向另一侧。 “上齐老皇贤明,美中不足就是寿数过短,他不该把一国未来交到如今那位圣上手里。登基以来只晓得舞文弄墨,真以为订下盟约,西方诸国就能老老实实秋毫无犯?边军裁得千疮百孔,我也因莫须有的罪名革掉了军职,仙家宗门一纸文书,将我扔在这地界,一待就是四年。” “回不去边关了。狗屁的新齐皇。” 汉子沉沉睡去,临终之前,耳边所闻尽是铁马鸾铃。 少年仰头,梨花落在汉子身上,花落未归根。 后院文士心头一颤,又很好的掩饰下去,轻声道:“王崆鼎死了。”吴霜点头,神色如常。 “前辈教导弟子,甚是有方。”终于忍不住说出这句意有所指的话,李登风突然像看清生死一般,不复先前的低声下气。若不是他被吴霜拦在后院无法抽身,仅凭借一头将死畜生与一个不懂修行的少年,即使时局有变,他也不至于让黑脸大汉就这么死在前厅过道。平日虽说常常拌嘴,那汉子粗鲁蛮横,可山川由绿变白,又由白变绿,终究一起在这山上看了四回。 “你觉得,我将你们当做我徒儿的磨刀石?我吴霜岂能是不知好歹的人,若是我没猜错,山上的流寇喽啰,前些天就尽数遣散了吧?你们尚有江湖气概,我又怎么会失礼数。”话说到这,胖子眼中有些笑意,隔着文士向前院方向看去,“这场争斗,生死各凭本事,我本就不会插手,照往常仙家做事的规则,这会功夫,你二人已经在山下喂狼了。” “请恕晚辈眼拙,冲撞剑仙前辈,”李登风还想再说什么,吴霜将脸面皱起,客套话他听过无数次了,的确膈应得很,翻翻白眼,意兴阑珊,“现在,可以说说你的事了。至于我要问什么,你理应知晓。” 丑陋文人摸摸长宽的下巴,尴尬的发现自己并未储须,缓缓道来。 “上齐文风盛行,但凡腹中有半瓶墨的识文断字的穷秀才,都想于官场上谈拢个一官半职,苦读十数载圣贤书,最后为的就是这点官位罢了。我也不例外,仗着家父官至从六品,舍弃老脸求得进入太学院,两年考一经,直至五经全部及格。” “可在我即将及格时,监考官换成了丞相府的人。当着一众副督场的面,说我面相奸诈,有刍狗贼猿的相貌,录用之后必将贪得无厌为虐四方,于是不予通过。面对此等荒唐的理由,您猜那些副督场怎么做的。” 也许是先前饮酒之后,经山风吹拂,酒气上涌脑海微醺,文士忘却了所谓的尊敬,而是转过脸来,对着吴霜凄惨一笑,恶狠狠道,“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噤若寒蝉。” “打小父亲先生就时常教诲我,为天下开太平,为民生谋福祉,我深以为然并将其奉为圭臬。可长成这副模样,非我之过啊。经过此事,家父忧怒成疾,还未等我返乡见上他一面,遂一命呜呼。后因为种种奇遇,通彻经脉,又四处拜师问道,好容易才弃文修符,被仙家看中,扔在深山老林中看守竹叶青,期满可去山上做个闲散客卿。” “再看看前院断气的王崆鼎,三代单传,三代镇守边关,却因圣上一句玩笑话,裁军革职,接受宗门调令,从披甲守国的将领,变作仙家走狗,为何?”文士情绪越发激动,指着前院颤抖道。 “只是为再回边关,去看一眼祖宗泼血埋骨的乱坟岗。” 自始至终,吴霜一直没有说半句话。文人气息平静良久,自嘲道:“山间有条溪流,说是溪流,实则是一条大河的分支,河中物产丰盈,在如今四五月份季节,河虾繁多成群,我曾经烹饪之,清蒸之后以陈醋点蘸,甚是鲜嫩滑口。现在细细想来,我们二人何尝不是两只河虾,勤恳读书,发奋练武,从微弱虾米,一年年等到背上甲壳褪去数次,终于坚硬牢固,本以为可以大展身手,报国安民,却仍旧难逃权贵仙人一双肥手,剥壳去线,闷炸熘炖,鲜美难言。” “有意思的比较。”吴霜垂手而立,缓声出语。 文士一乐,面目比苦笑仍要丑陋粗鄙两分,手指伸进袖中,不加掩饰的掏出符箓,抱拳行礼。 “晚辈深知难逃一劫,还请前辈赐死。” 第三十二章 余韵 说来也怪,当日多半瓮梨花酒,真还救下了竹叶青蛇的老命,归茅庐不多时,创口便以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辅以蛇兰草,不出几日老翁又开始张罗起吴霜与云仲的衣食,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少年经脉受巨创,并且左腿微瘸,下地都难,三人中只有吴霜毫发无损,于是自告奋勇的承担起料理三餐的重任。 然而不到十天下来,伙房一片狼藉,煮粥若是不糊那便是万幸,小菜有的甚至忘了搓洗,放一入口如同嚼泥似的,满口沙土。往常叶老翁亲自下厨时,开饭如同过年过节似得,闻着米粥香气与小菜的清爽味道,心情欢畅得很,等到吴霜掌厨时,少年与老蛇万般不情愿的挪去桌中,硬着头皮才能吃完饭菜,用饭结束,均是青筋直跳。 晌午叶老翁难得烹饪了一道由蛇兰草做的菜肴,还有一大盘白切跑山鸡。老人吃素不杀生,吴霜可没什么顾虑,不论干净与否,拔出佩剑三下五除二就将可怜肥鸡处理干净,把少年看得一愣一楞。 不过用饭时候,云仲真不客气,和师父运筷如飞抢肉,抢的不亦乐乎。 “我教你的师徒之礼呢?” “徒儿身体欠佳,经脉损伤,多吃点油水荤腥补一补,师父就别介意了。” “胡闹!天底下哪有徒弟个师父抢菜的道理?” “师父,您瞧外面是谁来了?” 吴霜诧异,凭借他的感知怎会发觉不了有人靠近茅庐,于是伸头向门外观瞧。门外空无一人,转头再看少年,后者趁这机会,将嘴巴鼓鼓囊囊塞满了鸡肉,还不忘眯着眼朝师父笑笑。 用过饭后,少年一瘸一拐走出茅庐,天光正好,开始比划剑招。伤势未曾痊愈,动作幅度自然不大,但吴霜依旧要求他每日比划比划,并告知他,从生死之中悟到的剑感,远比终日闭门造车所学的架势难得,剑客不可一日无剑,若是连接两三天不摸剑,再出手剑意剑招都会变得生疏,所以多多回味当日剑招中蕴含的美善与糟粕,十分必要。当然吴霜也没闲着,云仲的佩剑在于王崆鼎交战时断成两截,复原是没辙了,吴霜只能先将佩剑借给少年,自己则是跑到马车中,一顿胡乱翻捯,找出一柄未开锋的长剑,气哼哼地蹲在少年对面,打磨剑刃。 “你说我咋就找了你当徒弟?人家徒弟都是大户人家,你到好,学费没交一文,里外里让我搭进去多少银子?这剑十几两呢。” 少年运剑不语,心中却总是想起当日那幕。看着身前几步远的毙命汉子,突然觉得有些厌倦,显然头回杀人,这余韵让他一时半会接受不来。少年心中,开始想起一个问题。 对他而言,他不想杀人,先前老蛇已然对少年讲过汉子所作所为,烧杀掳掠手段狠戾,但不知怎的,听过汉子一席话,原本强行压制下去的心境,亦有些不忍。究竟谁该死呢?是仙家宗门,还是上齐陛下,还是这名汉子。 少年躺下抬头,月光明朗。 当时他与老蛇奄奄一息,有一剑来到,驮负三人,不见颓势。 少年站在剑上沉默,鲜血从紧握的指缝渗出。 胖掌柜斜眼瞅了一眼牙关紧咬的云仲,有些奇怪。他走南闯北好些年,御剑长空时候咬牙切齿的倒真没见过。不过想了想突然回过味来,不由得嘴角有点抽搐。 “恐高?” “昂。” “这才几层楼高!”胖掌柜目瞪口呆。 少年咬牙脸色苍白:“…三层以上就不敢往下看。” 胖掌柜哭笑不得:“那以后你怎么御剑游江湖?”少年皱皱眉,半晌才回了一句:“有没有门板宽的剑,我躺上面。” 胖掌柜被这一句噎得眼睛都大了几圈。 不过仔细一想,又稍稍心宽。畏高又不是不能练出来,如此畏高,可去青柴寻郎中那一路上,山岭之高,又有多少个三层楼呢?更何况那段几十丈的坍塌土路,可比踩着的这把剑还窄。 “一个人惧高可以,但不能惧死,换句话说,不能把性命作为最珍视之物,总有些东西超出生死之外,令人不惜以死相搏。过度惜命,这样的人也往往格外残忍,说来很简单,在他们眼中,天大地大不如自己命大,行事便没那么多禁忌,如那个汉子,亦如后院那个文人。但若是能得偿所愿,他们会慷慨赴死。”胖掌柜感叹道。“你以为,以汉子的老辣,会强行迎上你占据地利的那剑?他只是失去了继续等待的希望而已。” 他旋即挠挠头,苦笑着说了句果然还是不擅长给人讲道理,不再言语。 少年似懂非懂,不过还是默默将这些话记在心里。 上齐与齐陵交接处商路,开春以来依旧人潮汹涌,往来的马车甚至都略微有些拥堵,不得已只好请来专门指挥行道的官差,用来疏通主干道周围。 四五月份,气温已经逐渐炎热,加之人群络绎不绝,更酷热难耐,许多商贩早就撸袖挽裤腿,求那一丝来之不易的凉爽,路上指挥的官差满头大汗,于是原本就有些破音嘶哑的吆喝,再抬了几个声调。一个十二三岁孩子模样的小车夫,穿的十分寒酸,衣物上破洞接补丁,由于身板瘦弱攥不住马车缰绳,与旁边的马车轻轻擦到边,立刻引来身后大腹便便的东家责骂,内容极其粗野,大抵就是白白糟蹋了粮食,养条通人性的老牧狗,都比这猪狗不如的孩子强百倍。随后余气未消,抄起边上用于防身的短棍朝小车夫打去。 虽说是木棍,可这木棍非同小可,通体以桐桦木枝干打磨而成,说坚硬如铁也不过分,乃是商家赶路防狼的首选,分粗细两头,粗头足有成年人拳头大小,野外遇狼时专打狼鼻狼腰,一击之下常常使得野狼呜咽不已,甚至打断腰椎,煞是好用。而如今拿它打车夫脊梁,一棍下去,打得寒酸少年哀嚎不止。 马嘶、吆喝、惨叫、攀谈、车轮声混做一团,无比的喧嚣。 在人潮中有一个三十来岁的丑陋书生,被人流车马挤得东倒西歪,面色惨白,却依旧死死盯着那个小车夫。 “苍生苦。”随即他浑身震动,周身像是撇开了什么束缚,人潮人海从四面八方冲刷而过。 那人巍然不动。 第三十三章 鱼儿 半月过去,时间就来到五月初了,春意微稀,夏意渐起。 连日服用蛇兰草所调制的药羹,少年老痂接连剥落,如同古剑去锈之后漏出烁烁剑胎,无形中身量都抬升了少许,颇有种挺拔姿态。老蛇更无需多提,妖类体魄本就强横,何况囤积的蛇兰草众多,合宜它的筋骨脉络,屡次服用,甚至修行都隐隐摸到了念三的门槛,只等待机缘戳破这层窗户纸,如果突破,起码可以在十万大山横行无阻,一路畅通。 吴霜依旧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过比起往日多出一门营生。将破损木枝削光尖锐凸起,缀以麻线,竟被他做成了一把粗制的钓竿,每日大清早就去溪水处垂钓,下晌午才扛着钓竿徐徐折返。至于要钓什么,少年和竹叶青一概不知,只当成吴霜心血来潮,不精通垂钓之术,故而每日两手空空。 吴霜不解释,云仲也就不问,少年脑袋灵光程度大概难称得上聪慧至极,不意味他就愚笨无知,师父瞒他,就代表师父此刻仍旧不想说,无需刨根问底问个究竟,惹得师徒俩人都尴尬。跑山结束,少年伸伸腰胯,不由得有些神往。 锈剑劈柴,踏剑而行,什么时候他也可以在茫茫江湖走一遭,闯出来点名堂,来日功成名就了,也好给先生博得几分面皮,给李大快挣点银子讨个媳妇。不知怎的,少年满怀憧憬之时,恍然想起那半空中蜿蜒飘摇下的家书,于是收敛笑容,打身边狠狠拔出一根甜草,叼在口中咀嚼。 “江湖,真那么好玩?”少年狠狠说道。 “不好玩。”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就好像有光滑器皿摩擦怪兀岩石似的。竹叶青硕大脑袋从山间伸出,吐着鲜红的蛇信,在少年身边盘成一圈,用蛇头拱拱他,毫不客气的让少年给他腾个地,随后将巨颅搁在身躯上,懒散地晒着太阳。 以常人的脑海很难想象,竟然能从一条巨蛇的脸上端详出懒洋洋的表情。少年见怪不怪,早就全无当初初次见到竹叶青真身的慌乱意思,见它毫不客气的占据了日光最充沛的地界,佯怒着举起剑柄,轻磕老蛇脖颈处微微翘起的鳞片。世间蛇类无不朝真龙方向靠拢,随着境界攀升,大多生有逆鳞,更有甚者会变出四足,头生鹿角,一步步变蛟化龙,但悠悠千古,还从未有记载蛇能成龙的,最多也不过是变作似蛟非蛟的怪物,真正的蛟龙,世间从未出现过,也只有经不起推敲的野史杜撰,徒留噱头而已。 “为何想去走走江湖?”老蛇半睁着竖眸,很是受用天上的朗朗日光。 少年挪挪屁股,后背脑袋依在拳头大的鳞片上,跑山后浑身燥热,蛇鳞所渗出的丝缕森冷让他相当舒坦。 “就是想走走,见见世面也好,”想了想,少年又补充道,“不能再乱杀人了。” “那如果混不出名堂?你可要知道,万一经络根骨差劲,这世上可没有哪种天材地宝来提升资质,差劲就是差劲,这辈子都走不上修行路途,你师父迟迟不与你谈及修行中事,你就不担心是觉得你根骨平平,不愿如实相告?”老蛇慵懒道。 少年神色古怪:“我只是喜欢耍剑,能修行的话我更乐意,但这与我能否修行,亦或者能修行到什么程度有何关系?师父说修道如登山,我的目的是看景顺道登山,能登得高一些,便能看到更多的风景,即使不能登高,山很大,停留原地能看的景色也够我一辈子看的,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光学剑术,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难得。” 山下突然有一尾剑气流星袭来,老蛇微愣,随即知会少年一声,跟随着剑气,朝溪水方向游去。少年打个哈欠,朦胧的看向老蛇离去所碾压出的一条小径,突然觉得妖怪也不赖。 竹叶青换做人身,斜着眼睛瞥到数日来空空的鱼篓,惊讶的发现其中有一尾鲫鱼,与众不同的是,这鱼儿尾巴,竟然酷似富家翁池中喂养的金鱼之尾,摇动时透出点点金芒,煞是神异。 “不妨猜猜这鱼是何来历?”将鱼竿潇洒的背在身后,得意洋洋的问道。 “嘿,这可难不倒我,虽说我是陆地蛇类,可对这水中鱼儿相当了解,这鱼名为金坞,常年混迹于江河湖海,藏匿极深重的淤泥之中。食用能提升根骨,乃至一冲破境,我曾听闻仙家宗门以重金相求,可惜实在是有价无市,可遇不可求。”竹叶青仔细回想之后说道,目光所及,就没再看过那条金坞鱼。 “还是眼界不够,触及不到上层仙人的门槛。”身穿宽袍的剑仙轻轻一笑。 “你可晓得何谓五境?” 老蛇点头。 鱼篓中鱼儿游曳,水花泠泠。 第三十四章 贵庚 饭还是要吃,路还是要赶。茅庐附近山水俊俏,小峰顶剑痕密布,溪水处水没蒹葭生,可终究要一路南奔,好山好水终期于行。 老蛇送吴霜与云仲三十里。 少年嘴里嘀嘀咕咕,尽是说米粥如何香醇,小菜如何清口,蛇兰如何神妙。老蛇权当没听见,一路假寐,以人形坐在车厢边沿上,随着马车颠簸摇头晃脑,时常还抢来少年马鞭用力挥动数下,仿佛在报复这匹看似老实的马儿惊动了他的跑山鸡。吴霜则又还归那副瞌睡连天的模样,刚登车厢就将眼皮耷拉着,摆成大字睡着,呼噜山响。 三十里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得出奇,马车吱吱呀呀中,不消一个时辰就快到了三十里外,极目远眺,可以清楚看到更远处有一所小栈,这才是正儿八经的盘山人居所,不是所有盘山人都自己搭建茅庐,并非是不想,而是有心无力,一人而已,怎么能与老蛇本体的力气相比,伐木运木,敲打地基,凭空起来一座深林小宅,寻常人力,只怕要耗费数月,再者,盘山人时常更换,通常皆是两人轮转换岗,一人六月,交替度过这一年的光阴。故而谁也不愿花太多精力去更改周边环境,有个避寒躲暑的居所,便是最好不过。 “听你师父的话,老朽去也。”朝夕相处,竹叶青也对云仲的闲散行径习惯了,取而代之的是相处之间,心中踏实无所顾忌。老蛇抬起手掌,在少年脑袋上揉搓片刻,旋即起身下车,向酣睡之中的吴霜作揖,遂面皮变化作一位容貌俊郎的公子哥,穿金带玉,好不潇洒,怀疑之处,是在腰间别着两枚玉佩,水头湛青碧绿,摇曳生姿。 “老伯变作副神仙面孔,看来这是要出门祸害姑娘啊。”少年从不放弃碎嘴的醇良品格,丝毫不因为离别在即就收敛半分,依旧像平常打趣。 “小小年纪懂啥,老朽年轻时就这副模样,生得唇红齿白,当年别提多少小姑娘家眉目传情,哪像你,这岁数还是个摸不到姑娘掌心的嫩雏儿。” 车厢中吴霜厌烦得无以复加,心说社会年轻时候还不是仪表堂堂?想当初那会咱的画像都有宫中贵人重金相求,何时见自己吹过牛?鼻子冷哼一声,翻身将胖脸压在车窗沿上,又昏睡过去。 “走了。” 竹叶青挥手,化作一趟翠绿云光直冲东南方向。 少年咧嘴一笑,驾着马车向南方而行。马车朝南,云光向东,如同一笔人形大字,舒腿抻肩,好不快哉。 日子过得飞快,初遇竹叶青时四月出头,跑山练剑梨花寨,不知不觉就逼近六月,山中气候总比其他地域来的迅捷,淡淡暑气升腾,再加之前几场大雨一浇,花草老树新芽舒张,换作一身墨绿衣衫,俗话说万紫千红总再春,实在不恰当,山漫花树大叶,其实在这六月时节才是热烈至极,目光所见,乱花渐欲迷人眼,土路两旁千万种彩,好似打翻了仕女画眉弄唇的妆奁,鹅黄胭脂,浅绛水白,引来无数蜂蝶,道中有一白衣少年,高挺骏马,老木车轴吱吱呀呀,犹如仙人过境。 “师父醒着呢?” “你小子驾车晃得很,浑身不爽,可不就醒了?” “那个,师父你今年高寿?” “寒来暑往几千年。” “”……师父你这牛吹的,牛都不乐意。” “寒来暑往几千年,关我甚事?为师又没说自个儿活了几千岁。” “师父大才,徒儿自愧不如。” “善哉善哉,孺子可教也。” 胖掌柜将脑门伸出车窗外,长鲸济水般贪婪的吐纳着周遭草木香气,闷在车窗里过久,难免总会有种时光错乱之感。 “话说回来,师父,蛇妖化作人形倒能理解,服饰为啥也跟着转变?” 吴霜嗤笑,撩开车厢前端布帘,给少年后脑一指头,“那不就是鳞片?若穿的是真衣裳,由人变蛇,那还不得撑得粉碎,深山老林中赤身裸体就罢了,主要是废钱呐。”三句话不离钱,一贯作风。 少年转转眼珠,莫名其妙就笑得前仰后合,车厢里的吴霜哪有他心通的本事,被唬得一愣,心说莫不是这小子天天吃蛇兰草调制的药羹,滋补过头,以至于走火入魔了罢? 好容易止住笑,少年一副贱兮兮的表情转头,将马车放慢速度,神神秘秘道,“师父,我刚才看到,老伯腰间挂着两枚椭圆玉佩,碧绿碧绿的,您说这是?” 没等说完,少年脑后生风,吴霜的巴掌便重重迎上他的后脑勺,要知道后脑不比脑门,江湖中常有铁头功这门功夫,但从来也没听过谁闲来无事练后脑勺的,理由是太过脆弱,别说青砖钉板,哪怕是轻轻磕打一下也需缓和半晌,闷疼肿痛,吴霜这一巴掌算赶巧了,把个少年拍得呆懵半晌,悻悻地闭口不语。 头晕目眩感觉稍微过去,少年回神,胡乱摸索到屁股下压着包鼓鼓囊囊的物件,心中有些奇怪,滴溜溜拽将出来,打开包裹扎口处绳索,赫然是数十株水汪汪青绿的蛇兰草,瞅着半数以上甚至都裹带晶莹水珠,少年忽然就想起来前一场大雨中老蛇佝偻的背影。 复行十几里,白衣少年才迟疑说道,似乎是说与自个儿听。 “师父,咱们白吃白喝良久,临走老伯还送出这一大包珍奇草药,咱们不表示一二?” “我赠与他那份大造化的值钱程度,非是蛇兰草能衡量的,我都觉得肉疼。”少年耳朵吃痛,“莫非你觉得为师小气抠门?” “昂。” “找打。” 空山新林,云销雨霁,百花嫣然。 ps.连着两天上火,鼻咽发炎,请假在家躺尸,唉。 戒烟一天! 第三十五章 大营 北地。 雾霭昏沉中,有风呢喃。 此处位于上齐与紫昊国之北,水波千里,乃是一片辽阔大泽,绵延不止有多少里,浩浩荡荡,长度从上齐至西到九国最东头的大元部,纵深处则无法考量,由是无数年以来深入的人员,都蹊跷失踪,莫要说尸身,就连带入的兵刃与佩玉这等难以磨灭的物件,亦均无人发现。大泽上空常年烟云密布,尤其近十几年,烟雾更浓,久而久之原本大泽的名讳也被人忘却,只根据地理位置与特征,称其为北烟泽。 整整一片北烟泽,南岸均被以陷坑符箓封锁,相距二十丈设计大营,生生铺满了大泽南岸,壮丽非常。美中不足就是这处地方设置太多的关卡,外人难以目睹这番雄壮浩瀚的景致,不论有心无心,但凡有身份难明的靠近者,一律格杀勿论,至于这规矩是谁定的,也只有那几位身居九五的人可揣测一二。 “雾气又浓了。” 中军营中有人低语,伴随着忧心忡忡的意味,与这片不透缝隙的沉重铅雾相应,让人胸中平添憋闷。军营安静得出奇,听不到战马嘶鸣与铁甲相触的声响,仿佛这座军营是空壳一座,寂寥无声。 与平常军营更为不同的是,平常统帅规划营寨时,前军阻敌后军补给,再排军士广挖壕沟,砍伐树木,向已有地形前挖三丈宽一丈深壕沟,其中钉入满坑木桩,一头削尖,以明火熏得黑硬,壕沟外设置拒马阵,设置鹿角陷阱。壕沟后面设置木栅栏。正门前两侧筑成箭塔,正面要设置吊桥,斥候岗哨暗哨,更是缺一不可。而营地总布局,多半以月营柴营法居多。而眼前绵延千里的军营,似乎主帅完全不通晓排兵布阵的法子,只是在长蛇似的营寨外侧,修筑起一行纵贯千里的数丈石壁垒。若是被世代居住在北烟泽的渔民瞧见,一定会嗤笑不已,倒是无他,因为北烟泽十分平静,哪怕是数九寒冬,狂风向由至北吹向南方,这片大泽亦不会有太多浪潮波动,始终波光粼粼光滑如镜,何苦劳心费力修葺这么大一面挡浪墙?当然这些世代居住于此的渔民,早就在数年之前被妥善迁至其他地域,此处剩余之人,大都都是军士。 中军大帐,风吹帐帷,旌旗卷翻,发出扑簌簌的拍响。 端坐正当中的一人,拢发包巾,虽然身形矮小,豹头环眼,生得有些怪异,可身上的锦绣宽袍却格外显眼。要知道锦绣工艺复杂至极,哪怕宫中手熟的绣娘,要编织一件锦绣衣袍,都是不那么容易的事。《金绣杂记》中有简短文字,记叙了织锦绣之繁冗工序:遣熟稔女官十又有二,轮转不休三月余,金线数团,堪得下品锦绣,或以半百女官,过五月,徐徐图之,才称佳品。足以见得锦绣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寻常人穷其终生大概见都见不着,也只有皇室近亲才能有幸持有这么一件,也只舍得在祭天祈福,新帝登基时候才能穿穿,至于围猎迎春都不舍得穿出去,一来是显示重视,二来是唯恐金线流苏的损耗,毕竟磨损之处的修补,只有极少数人方能胜任。 而这位矮小统帅,仅看脑袋,头笼缁撮,勉强包住发髻,却身着一件流苏纹凰锦绣,这更难以想象。多数人以为龙乃是帝王象征,其实并不尽然,追根溯源,凤凰才是王权象征,凤凰通凤皇,龙则居下位,只不过这数百年间不知怎的,帝王尤其好龙,便一推再推,将龙作为皇权尊贵的隐喻。 “这趟回去可还好?”打扮怪异的矮小中年人开口,声音中却带着抹不去的沧桑老迈。 “还不错,见到了两个有意思的人。”侧座面白无须,但五官周正儒雅的男子回答,仰头喝下了杯中温酒,古井无波的答道。 裹紧锦绣,中年统帅也跟着喝掉杯中尚存的冷酒,周身激灵,正欲看看天色,却发觉视野被挡浪的石坝所阻,骂句晦气,起身向帐外走去。 “这都四五月份了,还冷若冰霜,这鬼地方,你也该早点回去了。” “余孽未灭,何以家为。我也想回,可惜。”中年儒雅男子轻轻叹气,他也说不清,此时心中是何种感触,当下他能做的,也只有感叹。话锋一转,男子出言问道。 “北边如何了?” 统帅皱眉,眉宇中爬满了郁结,“这两月以来,深入其中的斥候我派出约摸有十余队,统共六七十位本事高明军士,能活着回来的,仅有一位剩下半口气的。” 闻言中年男子猛然抬头,眼中却有狂喜之色。并不是他喜于有人赴死,而是许多年来都尚无几人能走出这片大泽,即便侥幸走出来,也可以说一无所获,根本探查无果,大泽深处如同鬼域,始终缭绕在这群人的心头,横竖不能消弭。 统领摇头,似乎不忍心直视中年男子眼中的期盼之色,眉头拧成川字,娓娓道来。 “什么也没说。那人叫钱玉龙,夏松国人士,你应该与他相熟。我依稀记得有次酩酊大醉,你与我说起这人,上辈子好似饿死鬼托生,能吃得很,有一遭军营开荤食牛肉,横是让他塞到肚皮里两条牛腿三五斤牛肉,好些酒水,险些撑死在锅灶边上。”中年男子闻言脸上攀起丝丝微薄笑意,这人他确实认识,而且常与他闲暇时吹天侃地,人是粗俗,可人品相当好,上次谈天时,钱玉龙还半开玩笑的说等他闺女适龄后,亲自与中年男子的公子说亲事,引来周围数人白眼。原因在于他那闺女从小就憨憨傻傻,三五岁依旧不会说话,这些众人都知道,加之中年男子身份实在高峻,这番言语自然引人发笑,钱玉龙也自觉失语,尴尬的搓搓脑门短茬鲜明的头发,嚅嚅说恕罪恕罪。可让众军傻眼的的是,中年男子非但未曾拒绝,反而点点头说,可以试试。 想不到老钱活着回来了,男子心中不由得有些庆幸,至于不说那边的情况,估摸是老钱嘴严,看到点不该看到的事物,一时不情愿说出口,灌几口酒,肯定就添油加醋的将所见所闻讲出来了,无关紧要,人回来了就好。 “他死了。” 男子方才举箸,想夹口下酒菜尝尝,军营伙食相当简便,所谓的下酒菜不过是青白葱段罢了,拌之以米醋,将就着吃上几段,还算爽口。听到这句话,手中的竹筷停顿在半空,迟迟不能落下。 “他返回军营,只是摆出一个手势就断气了,浑身无伤,经脉正常,即使陈太昌也没看出究竟是因何物毙命。” “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去。” 中年男子猛地灌酒,酒浆洒在葱段上。 第三十六章 鸡腿 乡里乡亲眼中,赵梓阳是一位不晓得客气的主,比方说同他客套两句,说晌午要不来家中坐坐,用点米团素食,这名外号赵瘸子的少年就真在饭点摇摇摆摆晃荡过去,胡吃海塞一通,就告辞离去,从不道谢,但不出几天,门口就会多出一两只草鸡山兔之类的野味,收拾得干干净净,摆在门前。一来二去大家便都对赵梓阳的性情有些了解,嘴上不客气,心里清楚得像明镜似的,加之三番两次助村庄驱逐帮派恶人,赵梓阳的口碑水涨船高,乡亲们便不再用看当年那个泥娃的眼光看待他,越发尊重。 这几日赵梓阳没上南公山,倒不是不想逮野味换铜钱,只因但凡靠山吃山的老辣猎户,都不会过于频繁的上山打猎。飞禽走兽皆有灵性,若是穷追猛打,指不定这群落就索性集体迁走,日后恐怕就无甚猎物可寻,属实是竭泽而渔的微末伎俩,细水长流才是上策。由此可见,当初那位老猎户所教授的本领,可以说没有半点藏私,倾囊相授,不论是如何张弛有度,还是休猎周期,就连如何摸清山上野生禽兽的大致数量都一并传授。捕野鸡十余只,在翎羽处系住草结,尽数放生,等候数日再抓鸡十余只,数出当中有草结的野鸡做比,便可以大致估计出山中野鸡总量,屡试不爽。兴许前阵子逮鸡过于频繁,再有山下帮派斗殴,惊了野鸡,数目锐减许多,野鸡能借树叉飞腾三两丈,迁移便不是难事,于是近期赵梓阳便不再上山,正值繁衍旺季,他还真担心将事做绝,使得南公山野鸡绝迹。 几天下来,赵梓阳百无聊赖,从村庄东头逛荡到西头,那些逃荒之人早就在村庄中安家,清一色的茅草土墙,日子过得拮据,可比较刚来时,又是天上地下。 赵梓阳随手抠抠墙缝,土块零零散散的落下来,犹如无根浮生。 当初见到这群逃荒人,还是在白虎帮初建时。说得好听是帮派,说不好听就是一群无所事事的穷人聚堆,且不说做了什么坏事,但好事实在没做几桩,横行乡里,皆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不巧上任帮主年轻时候惹了是非,叫人寻仇至此,打残了两条胳膊,远走他乡,白虎帮本就势微,深谙江湖之道的老帮主一走,帮派上下群虫无首,越发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赵梓阳那时候就是在十里八乡颇有名气的狠人,心思缜密擅下黑手,青砖下见血的事件时有发生,最是合适来提领众人。于是白虎帮代帮主便找来这位年纪轻轻的小混混,暂且替他做帮主。而这群逃荒人,在赵梓阳走马上任不久后,就从西边一股脑逃到了村庄附近。 村庄虽穷,却可以借着山脚土肥,与山上物产,糊弄个温饱,而逃荒来的这群人,衣不蔽体,看着连肋骨都要刺破肉皮贯穿而出,即便形销骨立都难以形容惨状。 赵梓阳是后来才与这群灾民交谈的,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群人的眼神,让他都有些心惊肉跳。混迹周边江湖,见识过不少凶狠暴戾的眼神,还是头一回,在人身上能见到择人而噬的目光,仿佛看得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顿肉食。与一位眼神还算平和的老翁交谈过后,赵梓阳才晓得西边发生了何事。当地官府开掘河堰,期待造福一方百姓,怎奈天不遂人愿,突逢连日暴雨,将河堰雏形尽数冲垮,大水漫野如摧枯拉朽,将世代居住的屋社冲毁,恰逢秋收,田里足够支撑近一年的好收成,江涌之下化为乌有。 “官府不管?”赵梓阳皱眉。没逢大灾,官府必广开粮仓用以接济百姓,颐章国还算富庶,起码也不至于视百姓为草芥,传出去也让其他八域笑话,岂能坐视不管? 老者有气无力的叹息道,“哪有如此简单的事,上头追查下来,从来便是报喜不报忧。运气好的收着官府的救济粮,运气不好的便流离失所。报给上级的从来都是救人多少,至于饿死的,被人当做畜生分而用之的,从来没人调查过。”赵梓阳沉默,而后回到茅屋,去取来昨晚吃剩下的一根鸡腿。 还家路上,赵梓阳无意间看到一名姿色尚佳的逃难女子,正蹲在墙角,狼吞虎咽的吃一块蒸饼,面前蹲着的人,正是村庄中的地痞马六。这马六素来不务正业,仗着和白虎帮前任帮主有些关系,横行霸道,被他玷污的有好些女子,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敢怒不敢言。如今马六的肮脏手掌,正放在那啃饼女子的怀里,女子眼角含着泪,可依旧是不言不语的啃着那张硬得硌牙的蒸饼。 如同一头野兽,似乎女子的矜持羞怯,在她的身上已经消失殆尽,余下的皆是饥饿。 生得矮小的马六,哪里是赵梓阳的对手,几下就被打的口鼻溢血,骂骂咧咧的向巷子深处跑了。女子看着马六狼狈的模样,捧着饼笑了,笑脸很好看。 老头拿到了一根鸡腿,在周围人们的注视下将鸡腿整个塞进喉咙,赵梓阳帮他拍打了半天后背,还是噎死了。 第三十七章 行气 另一个鸡腿,被赵梓阳扔给了那个女子,倒不是有歪心思,赵瘸子自问也并非善人,只是那个笑脸,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再后来,白虎帮多添了几十号人,又添加了几条帮规,往常那个跋扈的白虎帮彻底变为相助百姓的帮派,跟着赵梓阳开垦田地,日子虽然清贫,但在乡邻中的名声,随着年月逐渐转变。当然其中有极少数冥顽之人,被赵梓阳带着几个忠诚帮众好顿教训,口鼻溢血才服帖。往事历历时至今日,已经有半年之久。 思绪回调,这位四季穿短衣的少年感慨良多,随即自嘲一笑。感慨?自己一个弃婴,仿佛并没有理由感慨他人悲苦吧。四下无人,赵梓阳闲来无事,径自回家观书。 这几本泛黄破书大抵都能通晓,但仅仅有本最为老旧名为《贯气说》的书卷,让赵梓阳头疼不已,书中记载的语句晦涩难明,他没上过私塾学堂之类,腹中所含,也仅有一二百常用字,且大多是颐章方言,无登大雅之堂的通俗用语,拿来看这本老书自然显得捉襟见肘,一窍不通。书中有副图,标注各类人体脉络等,照葫芦画瓢,勉强可以对应己身,但什么顺序章法,皆看得云里雾里,难以明辨。 “狗屁不通啊。”赵梓阳念叨着,着实想将这本老书扔去垫桌角,省得费事费力不说,还横生一肚子气。 偏偏正在气头上,有人敲门。赵梓阳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撂下旧书,从里面把漏风透影的木门拉开,也不管外面站着的是谁,扯嗓子就骂,“哪个劳什子丧门星,大清早打扰大爷,这还没到晌午呢,蹭饭也得看看时间呐。”然而下一瞬,白虎帮帮主却楞在原地。 门口站立的不是旁人,乃是当初那个逃难至此,姿色上佳的啃饼女子。还真别说,许久未见,这女子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将面目梳洗爽利后,更显得亭亭玉立出水芙蓉,与当初肮脏邋遢的模样判若两人。村庄贫苦不兴施粉,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女子,买不起胭脂鹅黄,便随手摘来路边胭脂色的嫩花,在嘴上抿过,却更显淡雅大方。 赵梓阳从小到大,左邻右舍几乎都是大他几圈的大娘婶婶,哪见过这等阵势?登时脸庞一红,想起方才粗鄙话语,红潮更有扩散至耳根台的趋势,支支吾吾的不敢看向眼前女子。 不曾想女子掩口轻笑,浑然不在意少年话语,轻轻点头,竟然直接就走到屋中。 “想不到赵帮主竟然还愿看书。”大概是想说人不可貌相之类的话语,女子犹豫片刻,轻移两步走到桌前,素手微翘,翻看那本老书,言语举止之中,哪里还有当初啃饼时的影子,“还要多谢帮主当时仗义相助,才免遭泼皮上下其手,毁了贞洁。”正关门的赵梓阳闻言转身,疑惑的打量这位女子。 若问为何关门,左邻右舍看到一名女子进出,影响定是极差,不一定带有多少恶意,但众口铄金,村里大娘闲扯时,万一将不该说的传出去,那他这白虎帮帮主,岂不是落得个好色的骂名?这飞来巨锅,他可不背。至于疑惑之处,则是女子说出那句话的当口,脸上竟然没有一丝尴尬窘迫,仿佛事不关己般坦然大方。 赵梓阳有些僵硬的一笑,“举手之劳,姑娘不用谢。” 女子嫣然,更胜繁花锦川。 “自丹田走阳关,出命门绕中枢,至阳神道风府,聚气至神庭,沿椎骨如龙蛇而昂,自神庭而下吐息不止,气下足三里与昆仑涌泉,双肢由中府孔最合谷。不知为何,女子眼帘随着诵读声逐渐抬高,目中光芒越发清亮。 “姑娘能看懂这书中所讲?”赵梓阳纳闷,虽说这姑娘面皮生得端正美艳,但估计也并非什么大户人家,否则也不会受饥荒而落难至此,心中疑窦丛生,但对书中内容的好奇之心过盛,由此也不愿多问,他虽有些举止粗俗,但也晓得人之常情,有些话当讲,而有些话少问最好,触及人家姑娘的伤心事,若是哭哭啼啼,也让人心神厌烦,何苦来哉? “家父是村中教书先生,腹中颇有些许余墨,年轻时也持鸿鹄之志,怎奈身居寒门,无人举荐,不得已才做了个小教书郎,勉强混口饱饭。我的这点见不得人的累积,都是家父的功劳。”女子无才便是德,乃是根深蒂固的思想,数百年来,为官当政的官员哪里有过女子?而在贫苦百姓层面的想法则更为守旧。女子嘛,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懂得些女红,相夫教子也就是了,何苦平白无故消耗家底送去读书呢。由此以来,贫穷家庭的姑娘,目不识丁者绝多,富贵人家的小姐要更为知书达理,但能在文坛占据一席之地的,可称得上是凤毛麟角。 然而赵梓阳从未有幸见识过人们口中的大家闺秀,当下观看眼前这名女子抚琴似的翻书手法,即使心中没有所谓的自惭形秽,仍旧有些许不自在之感。 午后日光翻卷茅屋边上的柳树新芽,丝丝缕缕,犹如从脉络中抽提金线,投射在女子睫毛眼睑之上,未施粉黛,却朦胧之间覆起一层金粉。 少年没啥学问,只能搜肠刮肚的找出一些书中类似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属的牵强词句,却怎么也觉得不相宜。 “固守本心,灵台清明,克情平腹。”少年与少女盘坐在四处漏洞的破席处,开始按那本贯气说中记载的顺序行气。从丹田走气,沿脊椎骨引动至头上神庭,犹如一条雄浑巨龙般昂首折颈,初次修行丹田气息极其微弱,想要牵引至头皮位置,其中艰难可想而知,稍有不慎气息偏差,极易走火入魔。也就是两人年轻气盛,赵梓阳亦不介意与这位姑娘分享书中修行之术,于是便有了这一出胆大包天的尝试。 民间内家拳其实也有行气法门,只不过都是走些偏门穴道,虽然同样对体魄神意有裨益,但归根结底不是正途,上限奇低,对付寻常人绰绰有余,不过终难以超凡入圣。 夜色沉沉,赵梓阳站起身,伸个懒腰,骨节处的响声连成片,似乎是如梦方醒,一睡千年。 正舒爽无比的他并未在意,依旧盘坐的女子,微微的勾起朱唇。 第三十八章 不会 吴霜斜睨一眼边上眼冒贼光的少年,防贼似的将腰间的酒壶向深处掖掖,神色怪异的瞪着少年,训斥道:“又怎的了?”少年尴尬笑笑,贴着吴霜耳朵讲道,“师父,徒儿也想御剑。”胖掌柜听闻此话,又摆出副不屑面容,哪管少年谄媚似的滑头相,翻身坐回车厢,眨眼功夫又鼾声大作。那匹顽劣畜生跟着咴咴叫着,像极了嘲讽。 少年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师父不屑也就罢了,这马儿也一同推波助澜算是怎的?旋即阴沉笑起,抽冷子给马后臀一巴掌。少年的手劲不比往常,伤势痊愈,与连日以来勤加修行,掌力臂力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一掌下去,那头吃得健硕的大马暴叫,将后蹄抬起,带着整个黄杨木车厢都掀起两寸,夹杂风雷踢向少年。 “打住吧。”正当少年以为这力有千钧的马蹄,将要给他正正五官时,车厢后掌柜出手,不知用了何种神通道行,让这来势汹汹的马蹄悬停于半空,分寸难近,仿佛周遭虚空凝滞成索,困住马儿虬龙怒张的后腿。“你剑术尚未臻至化境,让为师如何教你。”车厢中传来一声长叹。并非是吴霜不想教授,想当初他传授与少年的那套剑术,乃是他多年混迹江湖,结合诸多感悟所融会贯通的精华,人言谓抛砖引玉,珠玉在前,少年若是厚积薄发,定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吴霜对少年的期望之深,不言而喻。怎奈修行一途的天赋,实在要看运气,老天爷垂青便可以突飞猛进,若是上天不允,即便是什么王公贵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难以得求大道。 吴霜所担心的正是这点,就仿佛剖开玉石,也许是珍奇金玉,也有可能是万劫不复的一块顽石,他着实不敢赌。再者,人与精怪不同,历来精怪之属仗着体魄强横,修行也来得简单蛮横,而寻常人入门极难,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成的,除却那些个天赋异禀的天择之人,自行摸索者基本难以落得善终。 “真想学?学了想做什么?” “不知道。” “那学它何用之有?” “总会用得上呗。” 吴霜眉头微松,放平声音郑重问道:“修道最看缘分,若是有缘,几年之内御剑不成问题,若是无缘,恐怕只能做个尘世人眼中的剑客,你需想仔细了。”少年没在意,打量着抬在半空中的马腿,悠悠答道。 “我本就是愿意学学剑,在天南海北的江湖里走一走,无所谓非要打出什么名头,想学行气的功夫,无外乎是瞧上御剑时候的潇洒派头,至于能修行到如何程度,能否光宗耀祖啥的,我还真不太在意。”云仲说这些话的时候,云淡风轻。其实他还有几句话憋着未曾说出。 想代娘亲走走这世间的山山水水,想给远在他乡的爹长长脸。 吴霜眉间的郁气终于在这瞬间,好似拨云见月。想来也对,丑媳妇也总要见公婆嘛,徒儿自己都无担忧,自己又瞎操心个什么劲?雏隼张翅,总有从老隼窝里跑出另立门户的一日。反倒是自己当局者迷,显得优柔寡断了。 自从这以后,少年每日练剑之余,便随着师父手指的位置寻找脉络大穴所在,精心凝气,慢慢从丹田梳理出纯阳气,在大穴经脉中横冲直撞。吴霜将脑海中所有经脉学问倾囊相授,不求少年能一蹴而就只求熟能生巧,如此一来走穴会更加妥帖稳当,即便有细枝末节难以贯通,也能保证无走火入魔的危害。 如此一来苦了云仲,连日强记那些晦涩穴道,致使休憩之时,少年也常常梦呓那些生僻词汇。倒也不是吴霜刻意如此,少年脑海犹如一张松生宣纸,着墨愈深重,则日后画卷愈显山水高渺,立意极高,论少年究竟可吸纳几分本事,那就看少年的悟性了,他人强求不得。 一连八日,少年都未成功运气,吴霜两条浓重长眉,亦随少年逐渐苍白的脸色拧成个斗大的川字。行气并非是举手之劳,需等万籁俱寂时,心无杂念才可循序渐进,心神之力的消耗猛烈,此时的少年,可算得上疲累,回首再看当初劈柴跑山,简直是神仙日子。 今儿个日头晴朗,少年守夜后躺在车厢之中,却迟迟无法入眠,只得合上酸涩双眼,闭目养神。人的精气神在通宵达旦之后,常有亢奋,极不正常,更何况少年夜间并未闲着,守着火堆行气,一遍遍在体内冲击至阳大穴,却犹如茶壶倒元宵,怎的都无法破开这层坚如磐石的屏障,无数内气堵塞于此,使得附近经脉都有饱胀之感,难受异常,只好作罢,将好不容易运转至此的气息散尽,直至坐到天光大亮,少年冲脉已有百十次,竟是毫无所获。 马车吱吱呀呀,少年横躺车厢中,头触车厢一侧的木板,摇摇晃晃,脸色惨白如宣。 “莫要操之过急,为师当初也是这般。”驾车的胖掌柜忽然开口,似乎是察觉到少年心情低落,有些不自然的安慰道。 车厢后传来一声嗯,随即再无动静。 云仲不是愚鲁之人,这几日师父的举止大抵都看得分明,况且谁会相信,这位另小成蛇妖服服帖帖的剑仙,初踏修行时并非青云直上?估计自己的资质,已成定数。半分失望都无,那是虚言,少年也曾安慰自己,大器晚成,兴许勤加修行就能弥补一二。可所谓的大器晚成,毕竟还是少之又少,更何况修行,纯粹仰仗天赋二字,勤能补拙所言非虚,但若是人家与天资一般者一样勤勉,当如何迎头赶上?只会望其项背罢了。 窗外阳光晴朗,少年翻个身,梦里有一剑驮负白衣,优哉游哉,快意江湖。 “学不会啊。” ps.收藏一下~兴许会有预料之外的惊喜呦 第三十九章 荷花 十万大山往南,偏向齐陵国这边气候适人,且物产极其丰饶,更含括了几处胜迹,其中最有名的一处,叫做采仙滩。据传是旧时曾有一位无双猛将,年少时贪玩失足落入荷塘,不通水性,险些溺亡于此,所幸有硕大荷叶无风自动,将有六七十斤重的孩童强行托举出水,这才在阎王爷眼皮子底下捡来一条命,少年颇为感恩,此后年年归家时候都要来看看这片莲叶。奇怪之处在于这莲叶从不开花,直到孩童长成一位俊朗健硕青年,于沙场中屡建奇功封候拜将时,才开出朵清丽绝尘的荷花,也不知这位猛将中了什么邪,归家之后就在这荷塘边住下,每日目不转睛的盯着荷塘,茶饭不思。终有一日荷花凋谢,青年猛将从荷叶底部捞出一位绝色美人,生得仙肌玉骨顾盼生姿,猛将将女子娶来,两人双宿双飞举案齐眉,这片荷滩也就因此得名为采仙。当然只是传说而已,却依然引来无数文人墨客,在这莲塘附近作诗咏叹,自然而然就传将出去,一时间名声大噪。 不少达官显贵都在离齐陵关口不远的山中有府邸,坐落在这片采仙滩附近,就顺理成章的作为闲暇消暑避寒的观景处所,一来二去,这片原本人迹罕至的山岭,如今却相当热闹。南来北往的商贾不必多说,寄情山水的文人雅士,背剑挎刀的江湖儿郎,要么是来赏景散心,要么是来讨个好兆头,期盼自己也可同那位传说中的将军一般平步青云,情位双收。 说是胜地,但其实就是一个十丈见方的荷塘,其中荷花不甚繁盛,倒是显得娇弱易夭,便有人指出当年的那朵孕育仙女的荷花,将荷塘的气运吸纳殆尽,往后百年恐怕也无法缓和,这一来众说纷纭,都指望自己的学说压过旁人一头,常言道文人相轻,并不是信口开河。而那片早就随风而逝,于流水岁月中化为土灰了,于是后人在古书传记记载的位置立起一座汉白玉石雕,留与后人来客吊唁观赏,实则就是一个噱头罢了。 权贵鱼贯而入,理所应当就引来无数赖手艺为生的江湖把式,一来是人家伸手阔绰,打把势卖艺,在桥头扯着高调门吆喝几声,说不准就引来那些个一掷千金的金主,随手布施几十两银子的,在这片五品遍地走的苑区,也并非罕见。要知道对于这群吃俸禄受贡的大员来说,几十两还尚不能在小雨楼找个唱曲儿的清倌,可在这群卖艺人眼里,这足足够够应付接下来大半年的衣食住行,由此,无数卖艺的,乃至是几十号人的戏班子,一股脑扎堆在这遍地金玉的山窝里,任打任骂都不走了。 说是显贵别苑,实则除年迈官员之外,假日少得可怜,抛开换季时候的授衣假等,就是婚丧嫁娶的零碎假期,自一日到五日不等,哪里有出外游玩的大把时光,因此在此居住的,都大多是大员亲属,或者暗通款曲的名妓美眷。故而在这地方,听戏看戏相比观瞧江湖耍猴与胸口碎大石这等把式的贵人,只多不少。 戏班甚多,总也得有主次之分,都是戏行人士,总不能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暗地里较劲,反而落了下乘,都是混口饭吃的戏子,谁也犯不上同银子过不去。于是几年前诸多戏班中推举出来一位老前辈,将各个戏班划分成甲乙丙丁四等,甲者登台次数最多,乙稍次之,以此类推,五年一比,以定下后面几年的顺序。 清河园就是这三十多个戏班中的一个,坐落在采仙滩西边边缘小院之内,排号在丁末,属于最次的一类,一年下来登台的次数寥寥无几,倒也不是戏腔太差,实在是人手过少,许多戏码都没法唱,单单把着几段小令唱,一来二去风评就降下不少。戏班只有五人,两男一女,还有仨学艺未成的半大小子,日子举步维艰,靠那两场登台与帮忙打理后台,勉强度日。 班主是个长得颇为阴柔的男子,五官相当端正,但就是面皮有些怪异,一年四季甭管寒暑都是搽过粉似的,白得出奇。另一个青年则敦实很多,脸上零件只是凑合,并不出彩,至于那名女子,则是班主夫人,极擅唱花旦,前些年隐隐有力排众芳的架势,大部分看他们登台的都是冲着这位花旦去的,模样俊俏不说,唱腔活泛欢快,可以说清河园赚来的银子,大头都是因为她。但是近几个月来,这女子却不再登台,戏班里便有些风言风语,说是这女子被大户人家看中,逼迫清河园班主写了一纸休书,欢欢喜喜跑去他人家中做了一名穿金戴银的小妾。戏班之间说是共同唱戏讨生活,但其实貌合神离,各个戏班泾渭分明,更别提互相走动,班主又从未出面辟谣解释,所以这些消息是真是假,更无人知晓根本。 “夜里凉,多添些被褥。”男子温醇嗓音在小院内响起,在静谧月色中格外鲜明。此时男子正坐在椅子上在拨弄碳火,火光迎面,雪白面皮也变镀上两分血色,只是汗珠不停流淌下来,如同走珠一般。这处位置所在可不似上齐,略微偏南,天气热得更为迅速,很多富贵女子都换上纱衣,偏偏清河园中这屋内,碳火烧得旺盛。 “夫君别烧了,久受酷热,难免落下些症结,若是火气攻到喉咙,倒了嗓子,过几日如何登台?我还好,裹着这么些被褥,一点也不冷。”床头女子清亮声音传来,说是不冷,可仔细听来,即使竭力掩盖,说话间的颤栗依旧掩饰不住。 男子起身,坐到说话女子的床边,摸摸女子漏出的半个脑袋,沉默不语。 第四十章 戏班 路过三家盘山人的木居,趟过两条不知始终的溪流,上下不知多少座巍然连山,一马二人,悠然前行。 少年终于将气运至神庭,却也终于耗得灯尽油枯,原本在竹叶青那里养得厚实根底,又变得一穷二白,就跟小镇上的老家般家徒四壁,丁点也不剩下。昨日少年守夜当值,由于过于疲累,手头还拨弄着碳火就昏睡过去,将双手烫出几个大泡,却丝毫不觉得痛楚,麻木得很,眼都没眨巴就挤破了水泡,翻身上车接着酣睡过去。人精气神之重,甚于体魄,虽然少年年纪尚小精气未曾泄,可也顶不住日日将心弦绷紧。运气之难犹如登天,不得不顺带一提,吴霜这法子过于刚猛霸道,生生将印痕刻画在少年脑袋里,即便是入眠也不得安生,云仲打小多梦,却也从未一连几旬做同样的梦境,梦中有条张牙舞爪的大龙,从他尾巴骨沿着脊梁骨,直直啃噬到脑门,好像当日竹叶青昂起头颅似的张扬霸烈,这种无论入梦亦或是梦醒都苦不堪言的日子,实在令少年难以承受。 心弦崩得太紧,或早或晚总有报应,当这脊椎骨大龙攀爬至脑壳处,下一步就向四肢百骸绵延时,少年周身刺痛,经脉穴道就如同滚油泼过似的,再拿盐巴这么一抹,休说安安分分修行,即便是万事不顾躺在车厢中挺尸,亦难逃剧痛。 反观吴霜,正是一副事不关己的逍遥样貌,轮到少年守夜时,无论痛得满地打滚还是狼嚎不止,一概不管,舒舒服服往一躺,我自俨然不动的架势是相当淋漓尽致。 很快,少年由开始的咬紧牙关变为破口大骂,不过骂的是谁他也不晓得,直娘贼腌臜货等大堆不堪入耳的乡下脏话,传遍四野。受牵连的可不止吴霜一个,许多通灵性的山间小兽停步飞鸟,初见两人一马是还抱有三分警惕,后来觉得未有贼心,便就忘了这茬,在车厢附近蹦哒着觅食,哪曾想到少年声嘶力竭的咒骂一通,均吓得是亡魂皆丧,恨不得多从两肋生出几条腿。那匹性子跳脱的马儿早就习惯了少年抽风似的举动,但被吴霜教训几次,也不敢太过造次,顶多从鼻子中狠狠打个响鼻,有一搭没一搭的使舌头卷着柔嫩青草饱腹。 大汗淋漓的少年骂街完毕,从布袋中掏出棵蛇兰,三下五除二塞进口中,没嚼几下便囫囵吃净,扬起马鞭,继续赶路。蛇兰可以算上天材地宝,即使无法改善少年修行天赋,服用之后亦可以凝结精神,缓解一时痛楚。先前吴霜曾经直言老蛇的悟性只在中人之姿,可靠着天长日久有年份的蛇兰堆积,生生将老蛇砸到虚念境界,单单凭借这点,蛇兰草便不可谓不神奥。即使少年非属蛇虫之流,药性寡淡大半,可用作养神祛痛的药材,绰绰有余。得亏这结结实实一兜袋蛇兰草,让少年苦苦支撑到如今。 马车悠悠,这就一步步靠近采仙滩附近地界。晌午过后,换吴霜接过缰绳马鞭,少年则一头扎在车厢中酣睡,连脚上磨损颇重的靴子都未脱,很快便没了声响。 “混小子心弦绷得太紧了。”小饮两口庆三秋,吴霜将马鞭子收起,让这匹肥马莫要走得太快,闲庭信步便好,免得车厢颠簸,让入眠浅淡的徒儿醒过来,指不定又是肝火上涌。咂么咂么口中余香,吴霜将眼帘低垂,神游物外。 他并非喜怒不形于色的官场人士,再说凭他的名声与境界,何至于掩饰喜怒。只是近几日见少年修气受阻,这位本事泼天的剑仙,横行江湖十几年来,头一次不知以何表情面对自己的徒儿,毕竟以他的眼光,即便修气初始,三两天就足以完成一周天的运转,像少年此等近乎一阵个月份都无法通彻,况且还出现经脉栓塞的类型,他着实不知应当如何反应。无奈之下,只好任凭少年狼嚎骂街,不予评判。 “兴许,可以不必着急了。”掌柜的将大袖收拢,又长饮了口酒,顿时哑然失笑。 云仲嗅觉奇好,搁在平日,每每吴霜饮酒时,身后总有窸窸窣窣之声,回头瞧瞧,白衣裳的少年必定搓着朦胧睡眼,眼神炙热的盯着他手里的酒壶,时间一久,带来的存货都耗得干净,就连喝空的酒壶,都要被少年拿去灌满山泉,狠狠晃荡几下一口饮尽,还美其名曰洗酒。如今将车厢翻个底朝天,也只剩下手头这半壶庆三秋。但自从少年修气过后,无论他喝再多酒水,少年都不曾从睡梦中苏醒,只是梦呓似的念着那段修气顺序。按说无人抢酒,吴霜本该窃喜,可不到半旬,掌柜的就顿觉无趣,连手中的酒水都不香醇了。 回神之后,胖掌柜举目远眺,只见不远处楼宇连片,在日光之下,流檐上像是熔金成液,淌过流檐时,似鸱吻含怒张口,吐出一披金沙。吴霜隐约觉得这地方似曾相识,思索片刻后登时一拍脑袋。这地界他曾来过,兴许十来年前,或者几十年前,当初的采仙滩可没这么利索繁华,完全就是个杂乱荷塘,方圆百十里都无人烟。可以说如今的采仙滩能有如此多的人气,全是仰仗当年那第一位观景作诗的读书人。 这大片大片的富庶地界,居中自然是达官显赫人家的住所,越向外围便越贫苦,如同大圈套小圈,层层递进,等到清河园这等地方,已经是至末端了,养家糊口都成问题,不得已在周围的山间采药渔猎而生,也好攒够每日的柴米钱,若是有人家妇女怀胎,便更是苦不堪言。 吴霜在野地中遇到一个结实汉子,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在这里寻个住所。 第四十一章 听荷 这里的卖艺人从不欢迎外来客,当然除了官员或者富商之流,没人同银钱有仇,不过对待那些个衣衫简朴破烂的过路人,这里的老住户态度堪称十分恶劣。贵人们的银子一年下来有个大概数目,平摊到如此多的人头上,的确有些捉襟见肘,唯恐有人同他们抢生计,所以才有了对外乡人冷言冷语这个心照不宣的风气。说起来并不无道理,若是歇歇脚倒还好说,可一旦看到世家豪族人士在此地遍布,有身负一技之长,索性留在此地,那这银子便又有些进到外乡人的口袋里。 这群卖艺人中,论牙尖嘴利,尤其以戏班为甚。转走南北,使得各路方言中污秽之语都有一知半解,又因常年吊嗓唱戏,气力悠长,常常一连串咒骂下来,气息匀顺,大气都不带喘,由是其他行当人士,从不愿与戏子吵嘴,嘴上占不到半点便宜不说,若是遇到有真功夫的武生,还免不得吃顿胖揍。所以戏班在这帮江湖人中的分量,自是相当之重。 “前面就是清河园,二位既然是小住几日,有些这儿的规矩,还得与二位说道说道,免得日后同人呛火,惹出什么不必要的是非,二位时候一到掸掸灰走人了,我们这几口子仍旧要于此处混个温饱,所以也别嫌我啰嗦,于己于他皆有好处。”敦厚男子在前头牵着马缰,远远指着那座偏僻小院。 “但讲无妨。”吴霜可非初走江湖的雏儿,自然晓得当中隐情,这处楼宇鳞次栉比,必然把式卖艺人环绕,人一多,当然就生出无数事端,他倒并不反感这种规矩。走江湖嘛,江湖规矩要守,不然这江湖亦会无趣得很。 讶异于这胖子的识相,敦厚男子微微停住话头,随后又继续道:“清河园倒是有间空房,可以随意居住,行走江湖不易,看二位打扮也非大富大贵之人,所以房钱就免了。但小庙穷苦,几人起灶烧饭都成问题,靠在周围挖些野菜果子,勉强饱腹。所以用饭之事概不招待,一切自理便是。此乃其一。” “其二,甭管您瞧见什么,只当没看着,如若旁人问及此事,一问三不知便可,无需多言。”男子没头没脑蹦出这么句话,吴霜也没多问,只是点头应下,伸长脑袋观看四周街道,甚是新奇。 “险些忘却了自报家门,坏了规矩,小生姓阎名寺关,乃是这清河戏园一名武生,敢问阁下姓字名谁?” “吴典,吴勾之吴,典籍之典。”五六月里,正是柳絮刚起,白花花的柳絮犹如骤雪飞腾,极容易飘到眼睛中,这一来,阎寺关就没瞧见,车上端坐那位胖掌柜脸上,突然就笑得意味深长。 原来给他评字的那位先生,还真不太酸。 一进清河园,吴霜微点脑袋,这院落的确不大,非但不大,甚至称得上狭窄,但院内极其整洁,柳絮纷飞时候,小院内青石地几乎未挂下一丝白团。摆设也相当有意思,按理说戏班这等场合,用得乃是清雅的山绘屏风,偶尔有人物绘版,也是青袍小生居多,通体求一素字,意思是虽为尘世戏曲人,但戏里戏外,心正意端不落俗套。但这家院内的石屏风,却是姹紫嫣红,画风极为张扬恣肆,往往数朵繁花一笔勾勒而出,却又不失生动,色彩极艳极明,只在右边下角留下朵青花,中通外直,昂首而立,于是整体的画屏水准,再上了一层高度。 安顿好车马,浑身臭汗的少年迷迷瞪瞪醒来,连滚带爬下了车,也顾不得身在何处,踉跄进屋,和字躺下,刚想继续昏睡,却被吴霜强拉出来,说是出门赏荷,心中怨念颇多,但也蔫头耷脑的跟在吴霜身后出门去了。 五月已过近半,日光就附上几许夏日的毒辣意思,长褂渐渐收到篮柜中,换上短纱或是麻衣,许多脚夫与街上卖艺的,早就额角淌汗,迫不得已找个阴凉处歇着;富贵人家自然有纳凉的天棚,忍着日头出门的毕竟是少数,若是想听戏看把式,直接请到家中宽敞地方就是,可见府中宽敞程度。于是向外走的人便稀疏了很多,初夏时的氛围,渐渐浓郁起来。大街上此时,只剩稀稀拉拉一些愁生计的汉子,看到吴霜与少年眼神一热,仔细打量少年与吴霜的衣着,悄悄骂句晦气,便又缩回阴凉地,似睡非睡的半眯双眼,等候哪位贵人垂青,卖力气使出两手绝活,求得些银钱。 少年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对于这些手艺人,他并不陌生。小镇那群挑夫散工,与这群人相差无几,前些年小镇上来了位把式人,能将数尺钢刀完完整整屯进口中,直至剩下刀把衔在嘴边,看得一众老少爷们都连声叫好,但几轮下来,舍得扔上一枚铜钱的却寥寥无几。果不其然,没过半日,那吞刀的汉子便收拾了家伙事走了。 也不知师父是如何知道地儿的,领着他轻车熟路便到了荷塘边上,令少年好生奇怪。显然此时被修气所困的云仲,仍旧不清醒得很,脑海中如同一团乱麻,糊涂得很。荷塘边上并无特别,就单单立着块牌坊,上书采仙滩三个大字。荷塘内矗立块荷花状的石雕,风吹雨淋,十分老旧,裂纹遍布,明摆着是多年无人修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为师去周围转转,你在此歇息片刻,不出一炷香功夫,在牌坊下等候为师便好。”说完吴霜踏剑就走,留下一头雾水的少年呆愣在原地,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光天化日下御剑,师父果然是高人呐。云仲揉捏眉心,心中颇为无奈,可无奈之外,又掺杂了些思绪。只怕自己垂垂老矣之时,都无法同师父一般轻描淡写的御剑了吧。 思绪如波如流,少年盘腿坐下,丝毫不在意荷塘周遭湿土,默默行气。 气冲神庭,缓缓而下,阳白眼窍处,少年抵不住双目酸麻之感,合上双目,潜心冲穴。风吹荷塘,传过荷花幽香。 明明是闭紧双眸,白衣少年却在这时看见荷花盛放,接天连幕,素白花片,粉嫣色由下而上,由浅至深,脉络条条清明。微风袭荷,晃动水波阵阵。水下鱼儿绕叶而游,金红鱼尾,扑腾起清珠粒粒,点缀荷间粉颊,仿佛娇娥梨花带雨。 日闪荷泪,鱼追粼波,大好山水。 二更到位,继续写去~ 第四十二章 朔暑 “愿赌服输,老牛鼻子,可别不认,拿钱拿钱。”胖子乐得差点从竹椅上掉下去,手舞足蹈便伸出手去桌上抓银两,却被一只枯瘦老手抵住去势,将眼睛瞪圆,怒视身边的老道。 不曾想那老道视若无睹,捻了捻胡须,有些促狭的看着胖子,开口道:“不是不行,算贫道看走了眼,既然与你对赌,哪有反悔的道理?也不知道名声赫赫的剑仙是抽了哪门子疯,在穷山僻壤里找来这么个徒弟,看这架势还真打算将一身所学尽数相传,怎么?中州那几个后辈不入你剑仙的法眼,这才让你找来一位眼窍都冲得如此费劲的衣钵弟子?”常人看来这老道仙风道骨,搁在哪均是不能小觑的堪舆大家,但言语中夹枪带棒,十分市侩。 “给银子再说,否则免谈。”胖子正是吴霜,此刻正涨红着脸,拼命地够着桌上的银钱。舟车劳顿,一路之上通过关隘,补给干粮添置酒水,皆为白花花的银子,绕是他在镇上开茶馆数年,家当也折腾得所剩无几,一分钱饿死英雄汉,桌上着几十两银子,在他眼中可算得上身家性命,于是顾不得与老道胡扯,只顾竭力伸手。但老道手法玄妙至极,横推纵拉,轻飘飘地将吴霜力道十足的拳头拦得密不透风,须臾之间只能见到两团飞影穿梭,迟迟不能越。 吴霜急了,本命剑如同稚童寻路一般飞出,吞吐剑气。正得意的老道见状吓得连忙缩手,眼睁睁让吴霜取走桌上银钱,做贼似的塞到怀里。他可晓得这柄剑的厉害之处,虽然吴霜颇为不喜剑仙的名号,认为天外有天过于托大,但强如他们这类人,对吴霜的剑同样不容马虎,只有同这掌柜打扮的吴霜真正交手两次,才能窥探到此人剑意之盛。 “吴霜你实在可气,为了区区几枚俗世银钱,你竟然对贫道动粗?前些年你从我山头上顺走多少天材地宝?都是有市无价的珍品,就连我看上的奇门苗子也让你拐带走了,林林总总算下来,你欠我多少银子,心里就没点数目?”老道口舌极其利索,即使看着仙风道骨,但总有三分路边摆摊算命的架势。 “废话,就凭你这做派,本来好好的苗子,落你手里,早晚得跟着你流落街头坑蒙拐骗,还不如给我当徒弟。再说那些药材宝贝,留着又不能生出小的,你偌大岁数,我怕你虚不受补,因此找个由头替你保管,何错之有?”心满意足的将剑收回剑鞘的胖掌柜,乐呵说道,至于老道铁青的脸色,对吴大剑仙来说,见怪不怪,毫无羞愧之色。 小院正好就在一片竹林中间,幽静阴凉,炽烈曦光沿着竹叶,被竹影蚕食殆尽,甚是凉爽适宜。老道与吴霜捣鼓了几个下酒小菜,拍开一坛泥封老酒,在竹桌上小饮片刻。 “这酒哪来的?”老道将泥封拍开时,吴霜已然瞪直双目,鼻翼张阖间酒香扑鼻,登时口水直流,酒虫不请自来。这半月以来,吴霜可是受尽了瘾头发作,怎奈两袖清风,早就不剩多少银两,哪还有闲余用来换酒,于是一路上只好苦苦压抑,此时一闻琼浆香气,顾不得礼数,从老道手中抢来那坛好酒,狂饮一口,胸胆都酣爽不少,由衷称赞道:“想不到你这牛鼻子真有门路,弄来这等好酒,甚妙甚妙。”老道正拎着杆拂尘,将拂尘伸到道袍后领中解痒,闻听吴霜夸赞,得意道:“也不瞧瞧道爷是何等身份,几十年的朔暑酒,要多少有多少,今儿算你占个便宜。” 闲聊之际吴霜才晓得这酒的来历,也难怪他上次前来采仙滩未曾一饱口福,这朔暑酒本就不是兴起于此,而是自中州传入,酿造工序极为繁琐,满打满算,需要百二十道工序,且绝不能出差错,一旦酿造人略微失职,酒浆便整瓮作废,最起码也是酒浆变味,全然无原定的醇厚滋味。最初酒方乃是中州一位酒将所得,但这酒将为人颇为吝啬,不愿将酒方递交出去,只在自己家中偷着酿造,十数年下来,在酒窖中埋藏了足足几百瓮朔暑,留待日后作为儿孙的救命钱,再者就是自己消受。至于如此庞大的原料与人力从何而来,不为人知。直到前些年,酒将老死,家道中落,儿孙游手好闲坐吃山空,才忍痛将这酒方转手给朝廷,把有数十年份的几百瓮变卖殆尽。朔暑的名头,一时间声势无二,更有权贵人士不惜以金百两易得一瓮十年份的朔暑。 “酒是好酒,就是这名讳,忒奇怪了些。”吴霜抱起酒坛又饮了一口,小半坛酒下肚,一时间有些微醺,便随口问道。 “多年不见,你这见识短浅不少。”老迈道士花白胡子微翘,把拂尘从背后抽出,赫然是个秃杆的浮尘,本应有马鬃或是狐毛的头部光洁无比,像是被削断似的,断面平整。“这酒中有数味药材,以古法去除苦味,去暑消火而不伤脾胃,又是在北方初创,因此取名朔暑。”老道用二指在面前的酒碗中蘸了蘸,于桌上写了两个字,随即感慨道,“一壶百金乃至千金,何其奢靡,殊不知天下每日亡饿殍,天下何处无贫寒。” “是这个理。”吴霜往竹椅背一靠,醉眼微眯。 “先前你问我为何收他为徒,如今我也不卖关子,我吴霜行走江湖,最重本心与脾气,即使他修道途中犹如老牛耕地,与我何干?早早晚晚,武道中会出一位行得正坐得直的高手,中州那几个货资质虽好,再过十年,我徒弟也能挨个打个遍。” “跟你年轻那会一样?就凭遇到眼窍都停滞不前?”老道打趣。 “要更猛才对。” 鹤发童颜的老道将酒碗撂下,望向采仙滩,滩头独坐一位白衣少年,盘腿闭目而眠,腰杆却冥顽如松,直苗挺拔。 兴许这番,真叫他瞎猫撞上死耗子。 也许也确实能改变一些格局。 竹桌上酒水还未曾干透。 那二字是硕鼠。 第四十三章 旦角 吴霜口中的一炷香功夫,足足让少年在滩头小睡了个把时辰,直到睁眼时才看到东南角一束白光呼啸而来,不由分说将少年携起,直奔清河园方向。云仲站立不稳,牢牢攥住吴霜大袖,微侧头向后看去,见一柄光秃黑短棍流星般追来,尾部还挂着一面两人多高的阴阳鱼图,阴阳相抱,威压使得少年喘息滞涩不已。少年不知,身后那位白须老道,正是如今道门中首屈一指的奇门阵师,阴阳图与秃拂尘,即便吴霜也需全力以赴,故而在这阵威压之下,少年本来因听荷松弛的心弦,再次绷得紧贴。 “不就顺走你两坛五十年的朔暑,瞅瞅你那吹胡子瞪眼的小气劲!”这话出口,少年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师父怀中抱着两坛老酒。登时也顾不得畏高,也顾不得身后浩然磅礴的威压,好些天以来皆无心思饮酒,透过黄泥酒坛这么一闻,当即就有些激动难名,在师父耳边嘀咕几句,老少相视一笑,相当鸡贼。 老道士最终还是追上了这俩酒鬼,倒不说老道修为多么出众,而是在距离清河园住处二里开外,吴霜的本命剑忽然停滞不前,如同在原地等老道似的,摇摇摆摆盘桓半空。气急败坏的老道抓起吴霜手中的酒坛,转身欲走,却觉得手上分量有些不对,定睛一瞧,哪里还有半滴酒浆?俩酒鬼在路上将两坛酒喝得一干二净,醉得同烂泥相仿,乃至少年见老道赶来,丝毫无惧,说了句好酒,而后径直醉倒在剑身上,头脚朝下的酣睡过去。 老道凑上前,仔仔细细端量了云仲半晌,随即叹气道:“还是你脑袋聪慧,能想出这招。”心中不禁喟叹,这少年显然一路之上马不停蹄的修气通穴,此时已然身心俱疲,全凭一口余劲狠撑,怎奈心弦过于绷紧,犹如箭在弦上,迟迟难退,总有病态的亢奋之意,眼下吴霜所做的,让少年听荷放松心弦,再借他之手施压,绷紧心弦,再饮酒一坛,彻底将少年心思放宽,这一紧两松的手段,羚羊挂角,通畅自然,老道自问确实比不得吴霜训徒,当年将自己看中的衣钵弟子送到吴霜门下,此番看来也并非坏事。 老道最终也未打吴霜一顿出气,而是背起拂尘,摇摇摆摆回山中潜修,像他这等修为的隐士高人,本应好生教诲徒子徒孙,如他这般闲云野鹤似在九国居无定所的,寥寥无几,兴许是道家门风淡然了无牵挂,所以为人处世,口碑相当之佳,就连百般挑剔的吴霜也难以鸡蛋里挑骨头,故而往来甚多。 吴霜费好多力气,将少年搬至住所的木床上,忽然发觉少年身量,似乎比数月前又欣长两分,个头已经比他要高出两三指,瞬间有些郁闷,放下睡得昏沉的少年,胖掌柜轻叹口气,撩开门帘,出门散散心。本来他以为,心弦松开,少年能借此意气听荷,换取一个周天的运转通达,现在看来,距少年完成周天的气脉,确实还剩下不短的道路。 “时间的确不够挥霍了。”这位剑仙仰头,罕见的满面挂上愁容。 临近晚间时分,天就凉爽多了,许多宦官家中的小姐少爷,憋闷了整整一白天,赶紧趁着傍晚用膳过后,自规矩森严的金玉牢笼中脱,直直奔去天桥附近观赏些新鲜玩意,东边尝尝画糖人,西边瞅瞅飞花,不亦乐乎。这处的飞花可并非平素所说,枝头落花飞旋,而是一份独门手艺,亦称飞花。大抵就是在宽阔场地,搭起一丈余高的四角花棚,顶上铺缀刚掐下来的润绿柳枝,手艺人将铁烧为滚烫金水,扬到花棚顶处,金水飞溅四方,足足能迸溅至几丈以外,犹如焰火红花在近处绽放,煞是好看。 等待观赏累了,就径直去向偏向正中的高台处,自然有戏班轮转唱戏,有座位数十,高台两侧亦有宽敞廊桥,算下来共有上百座,足够这附近的达官显贵携同家眷落座。 今儿个乃是清河园轮至,而后台画脸儿的却只有一个阎寺关。 “说来可笑,偌大台后就一个贼眉鼠眼的武生,还唱甚戏?怎么?清华园那班主夫人同别个跑了,瞧你这身结实体格,怎的仍不去追回来?” “依我说,清河园早不算在戏班之列,何苦平白无故分摊天数,一场下来,散碎银子交供奉都吃紧,白白浪费,听闻你有两分功夫,倒不如学学那群手艺汉,好生练练那胸口碎大石的营生,也不至于同你那苦命的班主般跑了媳妇丢了面子。” 戏子嘴皮利索,恰巧又是几位尖细声的旦角,恶意诋毁之下,令人耳边嘈杂凌乱,而细看之下,那位画脸儿的汉子,握笔右手丝毫未动,似是习惯于被这群女子夹枪带棒的嘲弄,连眼皮都未抬,只是坐对铜镜,小心翼翼的画上武生花脸。 “忒没意思,同那路边长青苔的烂木桩似的,休要搭理他便是。”为首女子艺名唤作霓酥,至于本命则无关紧要,就连她本人都从不提及本家姓名。女子浓妆艳抹,嘴唇极薄,单单瞧面相就是位牙尖嘴利的主儿,其实确实如此,这女子自诩采仙滩方圆百八十里的头号花旦,结果当初被清河园班主夫人连着压盖数次,仍旧不知悔改,当着一众贵人的面要同人家对戏,故意使坏,提出唱一场莲花台,这出戏中,清河园女主人演的角儿,通场只有两句唱词,统共十几字之少。 然而初登台时,霓酥便输得体无完肤,只得狼狈下台,引得台下一片哄堂大笑。至于原由,则是清河园花旦的头一句唱词,前半句轻灵高昂,后半句又婉转低垂,好似那鹅雪飞旋,衔接极妙,虽以团扇掩面,而台下人却犹如见到女子含羞,眼神儿如那画本中的成精的狐精,将三魂都勾去两魂,由此可见其唱腔之精妙,真真是出神入化。可惜自从女主人不再登台,捧霓酥的又多起来,虽然与清河园女主人相比低矮一头,毕竟唱腔同样下过苦功,听来不赖,故而众人亦渐渐习惯了将花旦之首的头衔赋予霓酥。 此时高台鸣锣三声,意为角儿应当此时入场,以霓酥为首的一众花旦听闻锣响,皆停步观瞧,等待这不知深浅的阎寺关当众出丑,反观阎寺关,却稳稳坐于原位,丝毫不见动作。 “呦,黑小子怯场了?”霓酥身侧一位女子阴阳怪气的说道,浑然不将阎寺关放在眼里。一个小戏班的憨傻武生,能掀出什么风浪,最后还不是落得狼狈离去的下场,故而越发有恃无恐。 “我在等人,况且谁人告诉你们,今儿戏码由我来唱的?” 阎寺关终于开口,随即看向高台两侧的廊桥。 三丈红绫,如水滑落。 ps.最近忙着签约,着实不得空,一更一更,别打我!我会咬人的! 第四十四章 扑朔 许多年后,在场的各位富贵人家,仍能将这幕盛景同他人绘声绘色的说起,且眉宇之中尽是自傲。 如流瀑似的红绸自廊桥淌下,又犹如锦花般,与灯笼火台相映,灯火投迎中,更添三分富贵,在浓如胭脂的红绸里,蓦然滑落出位一袭红装的美人,浅笑间端的是顾盼生姿,如邻家小女初成,蹦跳间就穿过座位,登上高台,朱唇轻启唱道: “春花亭外风骤雨,哪年悲声觅寂寥。 隔帘但见一花轿,必为新婚走鹊桥。 吉日良时需尽欢,何苦泪雨喂瑶莲。” 唱腔婉转高绝,似杜鹃啼血,黄鹂失群。低落处反而骤然调门,胜似雨点滴滴从空处落下,未砸柳絮,先颤心头。 “莫芸,竟是她登台?”不知怎的,此刻霓酥惊骇莫名,站立不稳,险些打翻了一位在牌楼落座贵人的茶壶,打搅听戏,这可在戏台上下最为忌讳,一来面子挂不住,二来杂役抹桌,又要白白分神。若是一般的戏曲也就罢了,可既然那位唤作莫芸的女子登台,霓酥就自然算不得角儿,被这位贵人一把推得趔趄,坐倒在地,口中却仍旧失魂落魄的念叨些什么,左右女子见状不妙,告罪几句,将霓酥半推半架送下廊桥,相当狼狈。 “老爷,这莫芸唱腔着实惊艳,只怕即便在都城,也能在诸多红角儿中摘来榜眼往上的头衔吧?”一名家丁打扮的男子趁着停顿功夫,讨好似的低头,在身边端坐的富家翁耳边问道。 “榜眼?那倒难说。”富商应声,双目依旧紧盯台上那名红装花旦,目光炯炯。“老爷说的是,都城水深,这穷乡僻壤称尊,可到了都城就难以出类拔萃,比不得老牌角儿。” “你懂个甚戏。”富翁趁着难得的空当,忙不迭地向口中灌茶,润润方才因叫好而干涩的喉咙,左手伸出大拇指,向上虚举三下,“只怕那位见了,都要将这女子当宝贝供奉起来,至于京城那些所谓的大家,甭说榜眼,即便是状元郎,给她提鞋都不配,调门可勤练弥补,但唱腔韵味,倾尽数十年苦功也未必学得来。不过今儿胜在这天马行空的开场,至于嗓音,或许是许久未曾登台,颇有几分生疏,不过无妨,此回过后,清河园算攀上高枝起死回生,往后登台的次数,当然也水涨船高,将嗓子练回来就是。” 第二日大清早,吴霜睡梦中被嘈杂人声惊醒,不远处的云仲亦从床上蔫头耷脑坐起身,将周身的骨节伸展开来,伸腰扭背,精气神好转不少,虽然脑海中仍隐隐作痛,不过相比前些天的苦楚,舒坦不知多少,眼下疑惑的看向吴霜,仍是有些莫名其妙。二人出门观瞧,却见到那名精悍的汉子立于院口,正用肩膀费力的顶住院门,院门外人声之鼎沸,险些要将吴霜脑门掀开。二人帮阎寺关顶住摇摇欲坠的院门,这才询问缘由。 “合着闹腾半晌,都是为了一睹你家班主夫人芳泽?”吴霜诧异,这等事他还从未见过,即使各大都城繁华郡县的角儿,也顶多是唱戏时追捧,下了戏台将戏服一脱,不说无人问津,也不至于如此大阵仗,听这声音的喧闹程度,门外怕是起码有三四十号人,因此吴霜也不由得看几眼阎寺关,这汉子乍看平平无奇,行走之间足下生根,大概是修行了某种不知名的内家拳功夫,且程度不浅,否则亦难以一人之力顶住院门,使得院外这群人无法闯入。绕是吴霜见多识广,但总有未曾见过的内家拳门路,一时半会,无法看透这汉子练习的是哪门哪派的拳法。 院外人久攻不下,自然就不愿再耗费时光,只得悻悻退去,口中难免嘟囔着晦气之类的话语。此时院落正中的房门敞开,走出一位形貌端正的男子,笑意温醇的同吴霜打个稽首,请吴霜云仲二人在院中石砌小桌坐下,阎寺关则从侧屋端来一壶清茶,三只茶盅,三人就如此在小院中落座。 “我乃是这清河园的班主,前两日忙于夫人的登台一事,就连贵客入住都不晓得,若不是登台事了,幸亏今儿闲暇下来,不知要再失却多少礼数,实在多有怠慢,还万望二位海涵,再者就是多谢今日替小园解围,夫人昨夜受凉,怎能抱病去见这些贵人,若非二位相助,只怕小园的柴门,都要被这群轻佻登徒子拆将下来,今日之事,实在多谢二位。”男子言语极有分寸,且儒雅随和,与其他伶人的牙尖嘴利似乎略有不同。唱戏乃是图个温饱,唱腔唱词烂熟于心,却不见得腹中就较他人多出几两墨水,尚无余粮糊口,哪里有甚闲心去读读野史正传?于是乎,多数伶人与风雅并无干系,只有极少数大红大紫的红角儿,用不着操心吃穿用度柴米油盐,才顾得上风雅二字。男子信手将二人面前的茶水斟至满溢,继续说道:“我姓程,名镜冬,儿时双亲亡故,于是至今仍未取表字,不知二位?” 吴霜扫一眼男子倒茶的右手,豪爽抱拳答道:“好说好说,在下吴典,旁边这位是我外侄钟仁,我二人从上齐一路南行,欲往颐章国买卖草药,途径此地恰逢外侄身体不适,便来此借住,多有叨扰,如今外侄痊愈,想来明日便可动身上路。”程镜冬好言相劝,让吴霜在此多留几日,也好报答今日解围之恩,却被吴霜婉言相拒,说携带的草药,若是在路上耽搁久了,草药失去出土时的鲜灵劲儿,那这趟便真是血本无归。无奈之下,程镜冬只好应允,同阎寺关一道出门去了。 “纳闷师父为何扯谎?”待程镜冬与阎寺关二人脚步渐渐远去,没等少年出言问询,吴霜便懒洋洋走过院内石质屏风,稍微停步,继续道:“也许事事都与你讲明白,也未尝是好事,这江湖为师怎能始终伴你左右,终究要自己想想才对。酒满迎客,茶半则是恐客人烫伤了手,而今日这位班主虽然口头上礼遇至极,但这满满当当乃至溢出的茶水,却相当有意思。” 云仲疑惑,这几日三餐皆是师父在周边店面买来,况且出手相助赶走前来搅扰的浑人,怎的就要赶着走了?再者,行走江湖隐姓埋名者多矣,即便少年乃是个雏鸟,就凭拿话本看过几回,也知晓江湖中人这档子喜好。但以吴霜的性子,向来不会虚报姓名,这番为何刻意报上假名,难不成此处有什么人物,连自家这位信手御剑的师父也不敢说能稳压一头? ”你入我门下,算起来也有半载之久,不如为师先来考校考校你。“胖掌柜回到石桌处,双臂撑起脑袋前倾,顺手拿起茶盅,咽下一口差不多温凉的淡茶,”在你看来,先前那位姓阎的汉子,同戏班班主,这二人是何来历?“ 少年皱眉寻思片刻,略带迟疑的开口答道:”回师父,单听口音,云仲实在难以分辨此人是何方人士,仿佛与班主并非同乡;力气了得,常人也难以一人之力顶住柴门。除去这些以外,徒儿实在难以看出其他门道。“”不错不错。“ ”我本以为照你小子平日懒散的秉性,只能堪堪瞧见那汉子膂力不俗,没想到还留意了口音中的分别。“吴霜满意笑笑,”如此说来,你并未瞧出那位班主的异状?“ 少年摇头,蹙着眉又寻思了半柱香的光阴,终究说不上来有何异常之处。 吴霜笑道:“终究是少年心性。我来问你,若是你日后娶妻,妻子劳累不堪,院内又有外人,你出门之时,会忘记将铜锁锁上?”说话间遥遥指向内屋门上挂住的铜锁,少年定睛看去,果然松松散散挂在门上,未曾锁住。其实少年此刻心中仍旧半信半疑,若说没挂门锁便有蹊跷之处,未免有些牵强,只是一路之上,似乎自家师父的直觉从未出过差错,于是只好将疑惑吞回腹内,老老实实回房,盘腿修气。荷塘一行,少年本来栓塞至极的眼窍大开,看待万物都如同将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去除,周遭明朗,可惜在想向下冲击心窍大穴时,又被莫名瓶颈挡住,动弹不得。少年也不心急,起码前些日的异样痛楚消失殆尽,能安安稳稳睡上一宿好觉,便觉得心满意足。 修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少年此刻犹如一叶扁舟驻足湍急江心,坚若磐石。 吃过程镜冬款待的一餐晌饭,吴霜遣少年出门寻个僻静处练剑,在他看来,修气并不妨碍剑法修行,如若丢掉手中剑,只在修气一途中埋头苦行,还算哪门子剑客,撑破天也不过是另一个牛鼻子,至于道行,天下道士多矣,能追上那老道的,闻所未闻。 少年背剑出门,拍拍酒足饭饱的殷实肚皮,向采仙滩而去。六月将尽,天亮堂的时间愈发变长,便迎来了一念间最热的节骨眼,街上行人也冷清不少,人们出门转悠的时辰,由清晨推至天擦黑,这处都是高门贵州,自然没有耕田这一说,只有十几里外的山川背面,才有粮米产地,至于谁去耕作,那便不得而知了。一路下来,少年燥热难耐,半路寻了个无人地方,将白袍整个扒下来,身穿补丁无数的短褐,果然清爽许多,将背负的剑鞘取下,拉开架势。 为何从挎剑改为背剑,仍是因为前几日修气出岔,难以入眠,尤其是轮到少年守夜时,白日无眠,在车厢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吴霜则是眼不见心不烦,轮到少年当值便钻进车厢打鼾,徒留一个双目红肿咬牙切齿的云仲,瑟缩在营火边发愁。一码归一码,即便无眠,同样也得守夜,总不能将师父从车厢拽将出来,而后自己躺进去睡至天亮。长夜漫漫,星斗遥相对应,明明灭灭,朗朗清清。 星斗照耀一名白衣少年郎,昏昏欲睡,眼睑低垂。 少年不得不寻个提神的法子,左右顾盼无果,瞌睡又不受控的上涌至眉间,睡意浓郁。他只好将腰间长剑解下,垫在背后。剑鞘森冷嶙峋,极其硌背,少年就这么斜依在剑身之上,半睡半醒间,天光明亮。 云仲提肩出剑,剑走风起,忽然之间,荷花摇动。原本杀机四伏的登楼,此时竟戾气尽去,招式之间,扶风摆柳,闲淡自然。 ”好剑法,想不到少年郎有这般俊的功夫。“身后传来低沉的叫好声,云仲收剑站定,回身去看的功夫,原来是那位顶柴门的武生阎寺关,说话间正好脱下长褂,只着一件去袖的短打衣衫,壮硕腱子肉隆起,单看块头就晓得是个练家子出身,匀称的很。 ”哪里的话,出门在外总得有一技傍身,不然不等走到这处,早叫虎豹豺狼叼走喂崽了。“汉子一笑,显然平日里并不是话多的主,将褂子放妥帖,在少年边上不远处活动筋骨。 汉子活动筋骨的方式极为怪异,乃是四肢着地,将两肩狠狠推压至后脊,双腿蹬地,将后腰挑高,而后头颅摆动,看得少年皱眉不已,刚想开口询问,汉子先道:”此乃虎擒式,我学这拳,乃是一位老前辈所授,以虎,狼,山类为其根本,拟为三套拳法,然而我并未能学全这三式,只在虎式上有所体悟,就继续跟着班主出来闯江湖,那位前辈虽然说这拳并非什么绝学,但凭虎式亦可解救自身于危难。“ 少年点头,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ps.这四千字不方便分为两章,后文将进入采仙滩剧情的精妙处,故而在此一起交代。 第四十五章 压笼 民俗中有言,每月头一天,称之为朔,月中为望,月末为晦。六月最末一天,是称六月之晦,这一天是师徒二人离开采仙滩的日子。晌午过后,二人套上马车,同程班主与阎寺关打过招呼,随即动身,继续南行。 六月末尾,可就过了夏至,一年中最热的时日也越来越近,少年身穿短褐,却也热得头晕眼花,直埋怨师父为何不傍晚清凉时再走,又不差那两个时辰,再说那位班主方才还挽留许久,何苦出来受这份罪?吴霜亦热得够呛,本来就身量宽大,再加之长衫过于厚重,直热得汗流浃背,豆大汗水顺脖泗流,没奈何从路边一棵芭蕉上摘下两瓣大叶,有气无力的坐在车厢中扇风。马儿更是酷热难耐,毕竟车厢前沿还有遮阳的边沿,车厢内又是阴凉,所以吴霜与云仲的处境相对还算过得去,马儿则没这等福气,整个马背马脸都在日头下暴晒不止,马鬃淌汗,整匹马儿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似的,再无半点平常跋扈暴烈的性子,摇摇晃晃抬着腿向前踱步,连马尾亦懒得动一下。少年担心热坏了马儿,将水囊中的清水倒在马儿后脊上,却发现水已然温热,根本无丁点凉气。 少年收起水囊,马儿讨好似的嘶鸣两声,意思让他多倒些水,好解解身上的热气,即便清水已然温热,可毕竟与马背相比,也算能解一时之急。“再忍忍,天黑兴许就会好很多。”摩挲摩挲马背,少年将水囊放好,不是说少年如何小气吝啬,而是出门在外,尤其在这等迫近三伏的闷热天气,水可是救命的宝贝,哪能浪费在一时痛快上,这道理吴霜没教,但少年印象极为深刻。当初娘亲与安婶闲聊之际,孩提时的云仲便在边上玩耍,不知怎的,学语不久的云仲竟听懂了娘亲讲的那故事。 曾经有位世家子弟,同一位寒门学子外出游学,贫寒士子穿一身老旧长衫,负笈上路;而世家子披金戴银,腰间带玉,风姿翩然,然而背上只有装满银钱的包裹,并无书卷。起初两人都随身携着水囊,时值盛夏,家室富贵的那位,渴时就掏出水囊豪饮个痛快,从不吝啬;反观那位贫寒士子,向来都是强忍酷热干渴,直到忍无可忍之时才喝上一小口清水,润润喉咙。终于有天两人行至大山深处,方圆十里都无溪流,更无人家,世家子水囊早已空空如也,渴得七窍生烟却毫无办法,而寒门子弟水囊中还有近乎一半的清水,世家子苦熬不住,提出以包裹中百两银钱换口水喝,却被寒门子断然拒绝。再后来,寒门弟子凭借半囊水走出大山,而世家子则抱着装满银两的包裹,活生生渴死在山中。 水可以喝,银子不能喝。 少年直到如今仍旧觉得这故事蹊跷得很,借与两口水兴许就能救那世家学子一命,为何那寒门学子如此不近人情?按理说二人既可挽臂同游,关系定算不得差,怎的就舍不得那口水?不过出门在外,水之珍贵,却被少年牢记在心,丝毫不敢忘。 采仙滩十里以外有处密林,树木隐天蔽日,相当繁茂,乃至让人觉得有些阴森,树林中有不少湿润青苔,攀树藤条,将这片深林衬得如同墨绿囚笼一般,压得人喘不上气,因此被取名叫做压笼林。据班主说前些年在林子中出过几桩命案,官府同本地的这些高门权贵,搜寻数十日才将杀人者绳之以法,可即便是恶人已除,这压笼林仍旧不被人待见。一来是密林空旷无人,作奸犯科,穷凶极恶者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总偏爱这种一年到尾不见人影的地界,周全计划被山猴崖蛇听了,总不至于摇身变为精怪透露出去;二来是近些年间,路过压笼林的行人商旅,用能听到林中有似虎非虎,似牛非牛的咆哮之声,时隐时现,十分骇人。至于后者,多数都为道听途说,起码采仙滩这片,尚无一人亲耳听过。人言可畏,可见真是可畏。 一个多时辰的功夫,马车缓缓到达这片密林,吴霜今儿个没睡,而是在车厢中闭目盘腿,似是在默默推演什么。 “师父,这林子瞧着,总觉得阴森,为何放着大路不走,偏偏打这处通过?”少年瞧着面前这片如诡蛇张口的瀚林,着实有几分毛骨悚然,给娘亲抓药时他曾走过小镇口的树林,险些哭出来,此番有师父陪同,虽然将后颈寒意抵消不少,可仍旧是上万个不乐意。 “为师可没说要从这处过路,只是这处阴凉甚广,暂且在此避开暑气而已。”随即吴霜好笑道,“老四啊,瞧瞧,你不过半年就已然将内气运行近一周天,离世人口中的大侠更近一步,往后遇事,莫要总是大惊小怪,有点大侠风范行不。” 少年闻听此话,坐在马车前端的身影微微一僵,似是在犹豫不决。 “师父,你真觉得我天赋不错?” “是啊。”吴霜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我不信。”少年眉眼低垂,“我经常与叶老谈天说地,叶老伯也修气,可他从未说过头一周天竟会如此难,反而说不出十日就可念头通达,进行下一周天。而我在眼窍这关,就被瓶颈挡得寸步难行。” “兔崽子,爱信不信。你所遇到的岔子,无数修行中人都会撞到,与天资并无关系。跟你小子透个底,你天赋之高,只比我年轻时候差一点,不多,就一点。”胖掌柜从车厢后钻出来,朝着少年比划着一根食指。 少年笑逐颜开。 吴霜同样笑逐颜开,心里却寻思着哪天抽些功夫,逮条蛇回来炖羹喝。 此时远在天边的一位老叟,正提着一只鱼篓在夜市中闲逛,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引来周遭人群一阵侧目。“该不会又有人念叨我吧。”老叟做贼心虚似的将鱼篓口遮起,很快便从人群中消失不见。 师徒二人决定今夜在压笼林边缘留宿,不再忙着赶路,等明儿一早,日头不甚毒辣时再走不迟。 采仙滩边住宅灯火燃起,程镜冬坐在桌前,独对铜镜,脸色苍白。 第四十六章 夜行 程镜冬坐在铜镜前,沉默不语,烛火中依稀可见男子苍白唇角,此时抿得绷紧如线。 木门一开,阎寺关进门,将房门关严实,又将铜锁仔细锁住,两步走近程镜冬身侧。 “班主,时辰到了,我已探明那自称商贾的二人已经行至压笼林,支起篝火休憩,似乎今夜是那吴典守夜,饮酒后便在火堆边打盹,看来并无妨碍的可能。” “那便好,自家家事,还是莫要让不相干的人知晓为妙,省得传出去惹来乱子。”说话间,程镜冬将水粉搽在面庞上,显得面色又白了三分,随后笑道,“什么吴典钟仁,分明是走江湖的化名,那吴典定是个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手,不然以经验不足的寻常商贾,怎会看得出我将茶水斟满的意图?我不习武功,但从你口中说出那少年剑术高超,想来身手不会差。” “说到这儿,寺关,以你的身手功夫,当真要在这清河园混一辈子不成?哪怕入行伍,自打兵卒做起,数年经营也必定能出一位将官校尉,何苦局限在这烂泥塘之中,受人污言秽语?”班主笑道,言语之间甚是轻松。 “寺关的命是班主救的,怎能在这等境遇之下摒弃班主,若是如此,与畜兽何异。”似乎有些气结,汉子瓮声瓮气道,丝毫不为所动。 程镜冬转过头来,沉声道:“寺关,你早就还清我救你那条命了。在此六载,先前一年半载倒还算好说,可自从那事之后,吃穿用度除却几次登台唱戏所得来的寥寥赏钱,余下偌大的亏空,哪次不是你阎寺关卖苦力渔樵猎兽所得?且要为掩人耳目,替我受尽责骂挖苦,我身子骨常年羸弱不堪,戏班上下都得委托你操持,你不妨扪心自问,值么?” “值。”汉子如同月色下一尊铁山,巍然不动。 先前两年,程镜冬便劝过他数次,费尽好大口舌,可阎寺关就是不为所动,执意留在清河园协助程镜冬。汉子原本身量相比如今还要健硕几分,可年复一年,即便阎寺关习武底子打的坚实无比,可也不免消瘦几大圈,终日食难果腹,如同辟谷一般,神仙亦不可抗。可从始至终,汉子只说要留下来,黝黑面皮,从未有过半点动摇之色。 “罢了,咱们先去做正事。”无奈之中,程镜冬起身,身影却一阵晃动,被阎寺关急忙搀扶住,向门外而去。 压笼林边,篝火将熄,吴霜睁开双眸,看向清河园方向,眸光烁烁。 清河园位置本就靠边,在采仙滩周围星罗棋布的住宅中,显得孤苦伶仃,乃至打更的更夫亦不愿多走,隔着几百丈轻描淡写的敲打数次铜锣,走个过场便是。清河园的二人出里屋门,兵分两路,阎寺关径直向西南而去,而程镜冬则走入黑夜中的后院,很快便不见踪迹。 长街两侧,多数人家都已安眠,夏夜凉风习习,正是酣眠好时候。街边铺子早在一两时辰前关上铺门,守着靠街的窗户睡下,如有风吹草动遭窃,窗边听的真切,惊醒之后朗声呼喝,亦能唬跑贼人,再者就是凉风习习浮动窗边,此处最为凉爽,入睡时清风拂面,亦能使得浑身舒畅许多。无人见到,一抹颇为壮硕的人影在街上极速南驰,虽然体态身姿壮实,落脚处却悄无声息,如同扑羊时的恶虎,脚步轻盈,一步落下,仿佛箭之离弦。 不多时,人影来到西南距清河园不远处一间废弃小院前,熟门熟路的将院门的铜锁摘下,闪身入院。小院未点灯,而令人不解之处在于,这处院落虽然破旧,可布置与清河园尤为相似,除却无屏风之外,近乎一致。汉子轻轻推开里屋木门,门内亦是昏暗一片。 “夫人,班主有请。”人影压低声音出言,将脸上的油彩抹除,赫然是阎寺关。 可这处哪里有夫人? 只有一个黑发披散,眼冒凶光的女子,眼眸泛红,尽是暴虐之色。 “师父,今儿真有戏看?这大半夜戏台都空无一人,哪里有人肯出门唱戏啊。”少年揉搓睡眼,困意十足,以至于此刻坐在离地五十余丈,风驰电掣的剑身上,还未有丁点察觉。 “师父何时打过诳语?”吴霜将飞剑催动,剑尖隐隐有破空声,而两人身姿,坐得相当稳定。 十里路途,转瞬即至。 废弃小院内,阎寺关结结实实挨了那古怪女子一腿,被巨力击退至院中,双臂一阵颤抖,木门打得破烂,所幸地处偏僻所在,无人能听闻这院落内的打斗之声。阎寺关深吸一口气,伏低身形,周身骨节响动不停,筋肉如流水倾泻混动,仰头死死盯住对面那位已经不似人形的女子。女子披头散发,从乌发中露出一只眼眸,似要择人而噬。 阎寺关双足猛然运力,一蹬之下,竟强行越过近乎十步之遥,瞬息之间便扑到古怪女子身前,双拳直奔对方头颅两侧,拳风阵阵,声势浩大。而那女子将整个身子向下一沉,趁阎寺关空门大开之际,极快的伸出双手,在汉子胸前留下几道深邃伤口,一击即退,灵活更甚于深山之中的灵猿。 阎寺关撤步,丝毫不敢怠慢,猛然双目微张,却只见那诡异女子伸出双手,双手十指末端,均有寸许长的锋锐指甲,阎寺关胸口鲜血从女子手掌流下,被那女子伸出舌尖舔舐一空,随即发出桀桀的惨笑,浑然不似人声。 阎寺关夺门而出,抄无人小路向清河园方向跑去,那女子四肢着地,如同走兽似的,在后紧追不舍。 “师父,你瞧街上是何物?”飞剑之上,云仲眼尖,瞅着一前一后两个黑影疾驰,后方仿佛是一女子,只不过四足及地,极为瘆人,便忙不迭询问吴霜。 “八成是个可怜人。”吴霜在前,尚不能窥探面色。 可少年却觉得,脚下的飞剑在此刻,蓦然间杀意纵横,惊乱长云。 ps.形形色色,魑魅魍魉,究其根本,人心作祟。 这一卷就是这样,见过很多的事,很多的人,然后伸手相助。 此谓年少。 第四十七章 锦衣 清河园内,院内屏风之下,一位女子身披大红绣衣,静静端坐,云开月明,皎白如雪,洒在红袖之间,更衬得此人如天上女官。 照理说,这等入伏时节,柳絮早就飘零完全,哪里去寻柳絮,可院内如今柳絮飘摇,如同鹅毛大雪一般,飘摇直下,随清风舞。柳絮落于女子膝边,飞入女子袖口,挂在女子眉梢。女子微微一笑,拈起一团柳絮,将其置于手掌。眼见得时辰将至,女子默然起身,叹声凄切,婉转唱道: “”为何事愁容带脸上, 难不成老妇难配凤翔, 数经寒暑两茫茫, 怎奈回首空苍凉。” 如若常年听戏之人在此,定能认出这段戏,讲的是一位穷苦女子与郎君相守,每日忙碌,虽生活拮据苦楚,却依旧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并生有二子。而后相公于不惑之年高中状元,不告而别,引得女子背负两儿赴京寻夫。待寻到时,相公正于酒楼吃酒,于是女子声泪俱下,质问郎君为何如此薄情寡义,抛妻弃子,男子最终悔悟,咬破食指血书一封送与夫人,二人和解。 此段唱词便是女子质问郎君时,脍炙人口的名段,如今被这位红衣女子唱出,好似杜鹃啼血,悲切至极,唱调极高。 院门一开,门前停下一位四足及地的古怪女子,此时正愣愣瞧着院内屏风下的红衣女子,似是想到什么一般,眉宇蹙起。 “你可是想起来什么了?”红衣女子欣喜,出口却是男子声音,急忙走到那位古怪女子身前,后者发出一阵嘶鸣,甚是警惕的后退两步,直直盯住面前的红衣女子。 “无妨,我再与你唱几段便是。”红衣女子手忙脚乱,匆忙间摆好架势,将后半段唱出,只见不知何时,那院门处的古怪女子不再凶恶如初,反倒试着站起身,蹒跚了许久,在红衣女子的注视之下,稚童学步似的走出了一步。 而恰巧就是这一步,对面的红衣女子,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 “夫人,回来便好。” 红衣女子紧走几步,靠近搀扶古怪女子,可右手腕却传来一阵刺痛,抬眼处,古怪女子牙齿咬在他的手腕处,尖利獠牙如刀一般切破手腕,深入皮肉。见血之后,古怪女子眼眸又涌上血色,叼住红衣女子手腕,将那一袭红衣狠狠砸在屏风之上,愈发凶狂的吞咽血浆。 血水自屏风之上缓缓淌下,直至将角落那朵青花亦染作深红。而那红衣女子呆愣着,任由古怪女子吸食,眼神晦暗。 “班主不可!”先前不知去向的阎寺关从侧院走出,见古怪女子动作,目眦欲裂吼道。 “寺关,稍安勿躁。”那红衣女子以左手掀起凤冠头饰,无力的从屏风边滑落而下,冲阎寺关摆摆手。原来这位酷似女子的戏子,便是清河园的班主程镜冬,而那位古怪女子吸食够血液,便也躺倒在地,很快便不省人事。 “夏夜蚊虫甚繁,还请不要藏匿于树冠之上,免得明日浑身肿胀,以至无法上路。”阎寺关沉声说道,紧接着从袖口中掏出金疮药,仔细敷好程镜冬受伤右臂。 “二位又见面了。”话音刚落,吴霜便与云仲一同跳下树冠,丝毫未有窥探后的羞愧之色,而是悠哉悠哉走到进前,递与阎寺关一枚窄叶草药,后者没接,而是熟门熟路使麻布裹住创口,随即冷冷开口:“若是看热闹的,还请速速离去,莫要横生是非,如若不然,休怪拳脚无眼伤着二位。” 吴霜斜睨:“即便你师父那老牛鼻子今日在此,也未必敢与我如此说话,何况你一个拳脚未成的小子?”阎寺关正值心烦意乱,哪里还受得住激,当即运足十二分力气,顾不得眼前这惹人厌的胖掌柜是否习武,一拳袭来,劲风扑面,却在吴霜面前堪堪停住,难以寸进。 吴霜在屏风边蹲下,对少年说道:“小四,那日你可曾记得我问过你观察出什么蛛丝马迹,你只瞧见了这武生的一些浅显眉目,而忽略了这块石屏风。有哪家高深画师,会将整面素雅屏风以不同程度润色,且独独留下一角?分明原本就是青底,而后以血浸染。若是我未估摸错,当日茶满,也是你程镜冬恐我二人知晓此事吧。” 程镜冬长叹一声,点头答是。 “这女子,乃是你家夫人?” 一身红衣的程镜冬将地上的女子抱起,修长手指摩挲着女子唇边未干的血色,再次点头,“既然瞒不过前辈,那我便讲与前辈听听,未有动作,便能让寺关动弹不得,前辈定不是常人,还望前辈搭救,程镜冬先在此叩谢了。”说罢,程镜冬将身边女子抱下膝来,平放在地上,强忍晕眩之感,向吴霜叩头跪拜。 不多时,青砖地便血迹斑斑,血水顺程镜冬额头潺潺流下,甩在女子露出的面庞上。 一边的云仲瞧见女子容貌,不由得瞠目结舌。无他,只因女子的容貌与程镜冬容貌,实在过于相似,乍看之下,不由得后颈涌上一阵凉意。 此时几人耳边传来一声吼叫,原是阎寺关不知用何种手段,将先前吴霜设下的阻碍破开,圆睁双目,使双拳向吴霜背后砸去。 云仲闻听金铁交错之声响起。 吴霜依旧盘坐。 阎寺关双拳如同擂鼓般,瞬息之间打出不知多少拳,嘶吼不止。 如同猛虎下山。 阎寺关双拳已然见骨。 第四十八章 谈旧 “莫要逞能了,我方才说即便你师父来,也未必能在我手下讨到便宜,并非虚言。”上百拳过后,吴霜衣衫纹丝未动,长衣间浮尘四起,却偏偏不动如山。而阎寺关双拳,早就裸露出森森白骨,血迹飞散,仍然出拳不止。 “寺关,我说停手。”程镜冬怒吼,甚至声音都微微颤抖,失血过多加之怒气攻心,满面朱红的程镜冬双腿一软,横倒在地上,阎寺关这才收回双拳,欲掐班主人中好让他清醒,却被吴霜出言喝止:“如今他这副模样,给你掐醒又能如何?也不瞧瞧你家班主的气色,与死人何异,倒不如借这空闲让他休息一夜,明儿再做打算。”汉子虽然对这胖子先前的举动大动肝火,不过仔细思量片刻,亦不得不赞同吴霜此时所说,没好气的冷哼一声,似乎无视了双手惨淡模样,将地上两人手臂搭在肩头,一左一右半拖半拽的扶回里屋。 吴霜依旧盘坐在屏风之侧,双眸微闭,思索事情,而云仲分明看得清楚,那阎寺关猛虎似的挥出百余拳,伤及自身不说,余力亦不剩分毫,脚步虚浮,全然靠着一口气勉强支撑才不至于跌坐在地,此时扶着两人,仅仅相距二十几步的里屋,汉子着实称得上举步维艰。少年不忍,欲助汉子搀扶已然昏厥的程镜冬,被汉子怒斥一声。 “一边去。” 世间还真有这等不识好歹的?站都站不稳,何苦硬撑着学那些好汉,差人帮忙又不至于掉几块肉。少年心中好生疑惑,但又不好发作,汉子此时双目通红,他可不是吴霜,恐怕挨上几拳,粗浅体魄就得筋断骨折。既然汉子不领情,那云仲也没有强行相助的心思,也许少年自己都未发觉,对于江湖事,他看得越发分明,一样米养活百样人,譬如老蛇,譬如王崆鼎,譬如程镜冬,又譬如这位倔脾气的阎寺关,似乎皆有江湖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更难评判。 “一边就一边,一边凉快得紧。” 坐在一旁的吴霜闻言,嘴角抽动不已。 时辰已入深夜,师徒自然要找地歇息,二人相当自觉的钻到前两日住宿的侧屋,少年白日未眠,将将入眠便被吴霜拽上本命剑,径直御剑飞回清河园看戏,当下自然是困倦,盘膝冲了三回心窍瓶颈,不知不觉间便倒头睡下。 第二日日上三竿的时辰,有人叩响房门,正是脸色苍白的程镜冬与阎寺关二人。 三人依旧在院中石桌处落座,不过这次,程镜冬并未斟茶,而是郑重起身行礼,道:“昨日之事,前辈勿怪寺关,他性子一贯如此,我曾与他长谈数次,但仍旧犟顽如初,昨日对前辈出手甚是不该,我替他给前辈赔个不是,还望前辈搭救。”说话间便又欲下拜,却被吴霜轻飘飘托起,无法低身。一边的阎寺关似乎并不惊讶,能抵住他骤雨一般拳头的实在不多,可如吴霜这般毫发无损,连身形都未动的,他还是头一回见,只怕这人是一位不世的武学大家,不然也不会同他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有交情。 “搭救谈不上,只是事情始末,能否讲与我听听?”说话间,吴霜又回头看看屏风,话中含义,不言而喻。 程镜冬闻言,长叹一声,无意中瞧见阎寺关眉头紧皱,放低了声音道:“无妨,前辈并非穷凶极恶之人,你若是心中不舒服,先回房歇息片刻,双手伤势严重,待我寻个无人的时辰去药房,给你讨些金疮药便是。”汉子回房歇息,程镜冬对吴霜惨然一笑,伸出左手,在面皮上狠狠一抹。旁人看不出端倪,可吴霜是何许人也,程镜冬脸上原本是层厚重水粉,而一抹之下,脸上水粉抹除大半,露出原本的底色,却比施粉时更加惨白,足可以称得上是面无人色。 “我家中世代便是登台的戏子,三岁便随父母学戏,学戏初时,我便是十村八店有名的花旦,唱腔声高具为上品,父母便也引以为傲。前辈兴许不知,唱戏这一行尤以旦角为尊,称得上是男女老幼皆喜旦角,一位长相俊秀,唱腔细如莺啼的女子,往台上一站,谁人不心声喜欢?旦角乃是戏班上下的门面,男子亦可唱旦,施粉涂黄,安能辨明雌雄。” “再往后来,十四五岁时,我便倒了嗓,唱旦角便越发有心无力,于是只好学唱小生,戏班也一日不如一日,门可罗雀,正巧齐陵突发疟疾,双亲死于疟疾之中,戏班自然就散了。我一路逃难至这深山老林,在林中渴饮溪水,饿了便找些果子饱腹。” 程镜冬苍白面孔显出些许追忆之色,看向侧屋,“就在那时,我遇上了寺关,当年他还只是个七八岁的稚童,叫一伙山贼抓去,逼迫采药,不慎从个几丈的山崖跌落下来,我见情势危急,以双手接他,震碎了臂骨,所幸的是那稚童并无大碍。后来他便跟我学学唱戏,我虽然身手不佳,但在戏班呆得长久,耳濡目染,也会些花架势,一并教给他。几年的功夫,我带着他东奔西跑,帮人做工,山间打猎,赚下来些家底,听说采仙滩有不少达官显贵,便在此生根,将清河园壮大起来。” “再后来,我便结识了如今的夫人莫芸,算得上一见钟情,旁人都说我二人有夫妻相,乃是吉兆,来日必定相濡以沫,飞黄腾达。” 说到此,程镜冬嘴角轻抬,犹如女子般噙着笑意,不知为何,吴霜竟觉得在对坐这人脸上,男子明朗与女子妩媚,一同交融,浑然天成。 “我夫人有些好胜,凡事欲争个头名,可如今这状况,她无法去争,我便替她争。” 二更完成 第四十九章 病灶 程镜冬继续道:“拙荆的戏是极好的,拜堂结为夫妻之后,我与她常常议论心得体会,于是唱腔越发珠玉灵润:每每登台献戏,台下座无虚席不提,连同那两侧廊坊亦有许多排不上座次的听戏人,宁肯站得双腿酸麻,也舍不得遗漏半句,那段时日,入账颇为红火,可也未免招惹来许多麻烦。”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吴霜难得开口,见惯了这档腌臜事,当然就习以为常。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戏子,佳人在侧,况且是位千娇百媚声貌昳丽的美人,但凡有些势力的高门世家,心中无半点妒意那是假的。若是当朝大员倒格外珍惜名声,可子孙辈强抢民女的多矣,能忍心将后辈绳之以法大义灭亲的,实在少之又少,多数皆以权柄解决,不了了之。偶尔有几位名声显赫的正直大官,做出大义灭亲的慷慨举动,无不编纂入史,也可见此类人的凤毛麟角,毕竟如若人人都秉公执法,见怪不怪,哪里还会有糊涂史官将这等平常事编纂成册?权势之盛,对于九国之内的百姓,压迫甚重。 “是这个理。”明摆着程镜冬此时仍然有些头晕目眩,妄动肝火之下,身形晃动,连忙使食指摁住一侧经外奇穴,也就是平常百姓口中所说的太阳穴,强行提神,免得支撑不住昏厥过去。抬头欲继续讲下去,却发现吴霜向茶壶中放入了两片碧绿叶片,随后便疑惑地看向吴霜。 吴霜看出程镜冬心中似乎有些警惕,随口道,“莫要担心下毒,我行走江湖,向来遇上敌手都是一剑杀之,最看不上那些投毒下蛊的污秽手段,放心喝便是。” 程镜冬将信将疑,但毕竟求人办事容不得马虎,将心一横,杯茶入口,使他双目圆瞪。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他品茶的功夫不弱,事实上戏班中讨生活的人,哪有什么额外的事情可做?大多时间都用在吊嗓撕胯下腰的每日课业上,后台的便仅剩下饮茶等寥寥无己的放松手段,但好茶金贵得很,拿清河园的财力来说,哪里有闲钱买上几两好茶,泡一壶散碎茶叶,已经算是奢侈。然而如今这茶水,在吴霜夹入两千不知名的叶片之后,清香可口,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泰起来,就连手腕新伤亦有阵阵凉爽之意,痛楚减轻大半。 “好茶。”程镜冬赞叹。 与此同时,采仙滩周遭楼宇中,靠近正中心的一座奢靡院落中,有人抚琴而歌。 虽说是院落,但穷极华贵,院落颇为巧妙,打眼看去便可知是高人所置,亭台楼宇俱全,院中还有一处十几丈见方的假湖,湖中无数鱼儿斑斓流彩,穿梭于浮萍山石之中,妙趣横生。湖中架设回廊,半截立柱解沉于水中,虽是木桩,却久浸不腐,瓷实得很。楼宇基座以汉白玉雕镂而成,极为堂皇。汉白玉为寺庙乃至帝王宫阙的主料,一般人家不可用,由此也可见这家的主人是何等身份。 湖心亭中,有位翩翩君子抚琴,琴声杳杳,似雪泥鸿爪,浅淡无比。这位公子相貌极好,只是眉宇间有些病态,似乎沉浸于酒色时日过久,身子虚浮。一曲终了,男子两侧上前两名侍女,但打扮服饰却极为清爽,赤腿坦肩,轻唤一声老爷,毫无女子的羞怯,竟直直坐在这位俊郎男子的双腿之上,活色生香。 “若是她坐于此,本少爷定教她好生享受一番鱼水,也好凑近听听这戏子的调门,是高是低。”男子抚摸侍女脸颊,笑意浓郁,而手上的力道极大,直至让那女子脸颊都印上一层紫痕。 “去将杨阜请来,告知他前来此地,我有话相商。”男子吩咐一声,两名侍女恋恋不舍从男子腿上站起身,眼眸湿润,轻柔道一声喏,引来那位男子一阵调笑。 “不必了,我已知晓公子在此弄琴,方才不便搅扰公子雅兴,故而默不作声。”话音刚落,便有人搭茬,男子抬头一看,在对岸亭子顶尖处站立一人,足尖踏荷,如蜻蜓点水似眨眼便至。 “杨大家轻功,真是日益纯熟,每每见此都使得本公子眼红得很,哪天得空,不妨教导本公子两手,将来也能做个行走江湖的侠客,岂不美哉?”男子拍掌大笑,起身相迎。其实方才这段话,纯粹是客气使然,搁一般的江湖人,哪里轮到同他这等身份交谈,更别提客气,但眼前这个江湖方士打扮的瘦弱之人,确实颇有本事,好生相待,日后定能成为他的一大臂助。于是言语之处相当讲究,从不对杨阜有什么颐指气使的过分举动。 “少爷谬赞,凭少爷的本事,闯荡江湖哪需亲自出手,即便日后收服几位剑道大家亦不是空谈,将来差遣他们祭出飞剑驮着少爷,那才是正经的剑仙风范。”杨阜一笑,并不把男子的话当作肺腑之言。 “你我之间就别将那番客套话了,我又不是那些个该死的穷酸文人,到头连副像样棺椁都置办不起,仍只顾上书上书上书,却不知那些诋毁之语根本就够不到陛下的书案,真真可笑。”男子将杨阜拉到身前,勾肩搭背的嬉笑道,“那事如何了?” 杨阜一愣,他还真不喜欢这位公子的做派,朝中位极人臣的老子,怎的就养出这么块料子,平日喜好渔色就罢了,在外人眼前怎的如此不端庄?随即有些僵硬地任由男子将他带到回廊中段,迟迟开口。 “昨夜周边已有人听到打斗嘶吼之声,估摸着用不多时,那些平日同清河园不对付的碎嘴戏子便会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如此一来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自然就有机会下手。待到时机成熟,我们以官府搜查异常响动为名,派遣数十人前去将那女子押至府上,那清河园统共三人,只有一个武生颇有点拳脚功夫,不过量他也没那个本领,能在数十个精壮汉子手中占到便宜,到时候那女子还不是唾手可得?” 男子眯起丹凤眼,沉声说道,“不如再添一把火,我瞧那程镜冬不顺眼久矣。” “如此说来,自从那位纨绔来听过你夫人两场戏,提出要一亲芳泽,被强硬拒绝后,你家夫人便得了这种怪病?”自顾喝下一杯茶水后,吴霜沉吟片刻问道。 “是。”程镜冬垂下眼眸,将手腕调转过来,只见男子素白手臂内侧,有无数老疤。 疤痕连绵,状如嶙峋远山。 ps.感情戏这部分呢,确实不太好写,笔者只能通过依稀感触与当年所听闻的故事,略作拢杂而写出这段文字。 当然这本书中的情感还有很多,希望与日同增,增长笔力,写出我想要的感觉来。 凉凉拜谢各位。 第五十章 经年 “逢每月十五望日,与月末晦日,莫芸她便会变作这等非人非兽的模样,六亲不认,毫无神智,需吸食人血才能作罢。且平日无论四季,四肢冷若冰霜,需以碳火和厚重棉被裹住,才能堪堪操持清醒。” 吴霜沉默片刻,“故而,你每逢十五日便让阎寺关将你夫人引诱至此,吸食你周身血液?你可知道长此以往,即使大罗神仙也吃不住这等损耗,如今你已近乎油尽灯枯,既然阎寺关如此忠心耿耿,为何不,”“不可。”话未说完就被程镜冬打断,吴霜并未生怒,而是淡然看着对面这位苍白的班主,等候下文。 “吾之内人,怎能让寺关替我承受?他曾与我对峙数次,让莫芸吸食他之鲜血,极其强硬,有回甚至将我锁在房内,我以死相逼,他才肯将我放出。至于原因为何,一来既然是吾妻有难,承起担子的必定是我这做相公的,即便我与寺关亲如兄弟,这档事也不该他来做;二来,我会唱花旦,常常唱与莫芸听,万一将她唤醒,兴许这病灶就驱除殆尽,加之慢慢调理,定能好转不少。”说罢,程镜冬站起身来,向后院蹒跚走去,吴霜在后跟随,两人未吐一字。 后院杂乱,但中央整整齐齐叠着两垛茅草,堆叠之整齐,令人一瞥之下,觉得这便是一堆待用的筑屋茅草。程镜冬费力的将上层茅草掀开,其中赫然压盖着数十件戏服,胭脂色大红色青花色,数色俱全,做工用料皆是上上之品,乍一看犹如百花缭乱,十分华贵。 “当初寺关说你这清河园穷困潦倒,招待不起饭食,原来是余钱都用在这戏服上?”吴霜随手捏起一件胭脂色戏服,绸缎滑腻,连左右肩处的流苏都规整相同,水袖上绣大团银丝,可见这戏服的做工之精。“小园虽小,可在莫芸当红之时,也攒下些家底,谈不上殷实,却亦可保衣食无忧,招待两顿饭又有何难?实在不是我小气,而是这份家底如今早就消耗一空,大半拿来买药问医,剩下不多银钱,便让我用来购置这些戏服。”班主使手掌摩挲衣物,窸窸窣窣,话语之中悲恸不已。 “莫芸患病前时常同我念叨,绣衣坊那件绣服甚是好看,布匹上佳,却从不许我为她置办两件。有回赶上年关,我将她念叨许久的衣裳买来,当晚便被她骂得狗血喷头,横竖找绣衣坊的掌柜将衣服退还了回去。” “你这话,又要气煞多少被自家婆娘教训的汉子。”胖掌柜难得说了句玩笑话,拍拍程镜冬肩膀,长叹一声,“所以那日,登台唱曲儿的是你,而非莫芸?” “前辈明察秋毫,确实是我。只因我俩长相极为相似,我若乔装打扮为女子,几乎无人能识破,就算唱腔稍次于莫芸,台下人只会当良久不登台,生疏了而已。”吴霜没接着问,如今脉络梳理得明朗,便没必要再问为何这人终日搽粉,大概只是为那位名为莫芸的女子,在清醒时不至于担心吧。此中滋味,绕是吴霜见多识广,也不禁感慨,在江湖上见过无数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二人多矣,可像程镜冬与莫芸这般情意笃定的,是头一回见。 思索间,吴霜正欲将那件胭脂色的戏服放回原处,却摸到戏服右袖袖口有处破洞,近一拳的宽窄,绸缎泛红。再翻看其他衣裳,件件袖口皆有破洞,大大小小,参差不齐。吴霜抬眼看向程镜冬,后者眼眸空灵通透。 每至月中月末,这位班主都画眉描鬓,将夫人喜好的衣裳穿戴整齐,盘腿坐在小院中,无论柳絮纷飞,不顾夏夜蚊虫,罔见冷冷秋雨,抖落茫茫冬雪,碎步轻移,唱上一段小曲儿,等待夫人来到。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院内石屏风的青花,被朱红渐渐浸染通透,浮现出浓淡不一绘卷,一朵两朵,直至朱砂红迹,遍布通体。墙上靠着的中年男子,嘴唇苍白,摇晃的抱着女子,轻抚脊背,似乎在哄着夫人入睡。 “谢过班主。”吴霜毫无征兆蹦出这句话,使得程镜冬有些莫名其妙。他未看到,在他身后的一棵柳树上,有位少年双腿分开,坐于粗壮枝杈之上,清风夹雪,柳絮纷飞,落满少年眼角。 走回院中,二人落座,显然经过这番长谈之后,程镜冬许多心事诉说个痛快,心弦也松弛少许,毕竟这终日做贼心虚似的日子,他都不记得有多久。若叫人知道家中夫人,每逢半月就会变作吸血妖物,周围住着的达官显贵定会遣官府之人上门,至于他或许可侥幸捡回条命,可莫芸只怕会被众人视为妖邪,活活焚烧至死也在情理之中。此刻见吴霜答应相助,登时又欲叩拜,被吴霜一把拽起,坐在石墩处,险些哭出声来。 “你夫人的病灶,只怕不是什么恶疾,而是南漓蛊虫作祟,你仔细回想,你夫人发病之前,是否有外人来这采仙滩留宿,或是出入那公子哥的府邸。”吴霜对于蛊毒并不陌生,当年他游览江湖,行至南漓深林处,叫只三足金蝉咬住臂膀,连生了三日大病。要知道当时的吴霜,便已经初踏灵犀,可勉强御剑十余里,却险些阴沟翻船,在经脉中苦寻数日,用剑尖挖出一枚似玉似石的光滑蛊虫,才止住病症。事后吴霜翻阅无数记载蛊虫的典籍,却仍旧一无所获。由此可见南漓蛊虫种类之多,阴狠之甚,比铁骑大军更令世人惶恐,蛊术最为繁盛之时,天下九国之人,几乎达到谈虫色变的程度,端的是利害无比。 “那应当如何是好?”心急如焚之下,程镜冬顾不得哭腔浓重,哽咽着问道。 吴霜将本命剑拿出,在府邸之中御剑画圆,锋锐剑气将柳絮冲散数丈,是为剑阵。 剑随身盘桓,杀气惊云。 程镜冬如遭雷击一般。 剑仙御剑,将本命剑穿花一般嵌入地表三尺,直至剑柄处。 “等。” 第五十一章 苦等 “等?”程镜冬疑惑不已,但此时更多却是震悚,自打少年便离家而去,闯荡无数地方,历经二三十载,程镜冬的江湖阅历,不可谓不深厚。因此所听闻的趣事奇闻,称为信手拈来亦不为过,譬如哪年哪月有人曾亲眼见到,有人盛怒下踏碎一座巍巍山峦,有人顺风而走足不点地,亦或者是有人御剑而行,扶摇直上。但若是深究下去,皆经不起推敲,大都为道听途说而来,不足以令人信服。所以在程班主眼中,传教阎寺关拳法的师父,已然是江湖中拔高顶尖的高手,世人口中相传的不世奇人,恐怕就是这类武术大家的事迹,再添油加醋夸张而得,纯粹是子虚乌有的噱头。 而今日一见,却彻底令程镜冬为止叹服。究竟何人能以剑痕布阵?既然有偌大的本事,这位用假名行走江湖的胖大掌柜,似乎真能搭救下莫芸。 “等等便是了,急于一时,未必就能将你娘子的病因寻个通透,倒不如再等等。”瞅瞅剑阵已然布置妥当,吴大剑仙哪来的空与旁人扯闲,散步至那棵柳树下,轻飘飘一掌下去,将一棵粗壮柳树拍得枝叶摇晃。少年正神游物外,哪里知道师父又玩心大起,结结实实从树上坠下,地上软土印出一张面皮形状,将脑袋拔出,忙不迭的把口中泥土吐出,敢怒不敢言。虽说大多时间,两人都是逗趣的好手,可吴霜与云仲说正事时,云仲会自然而然执弟子礼仪,恭敬有加。 “待此间事了,与我说说心中所想。”恰恰相反,这回吴霜并没讲授道理,而是轻轻扫掉少年发丝上的浮土,随即就转身离去,竟再也没有半句嘱咐。少年心说师父,您老怎的就如此高看小四?徒弟一来不懂情情爱爱,二来不懂世事无常,一路只顾着练剑修行,与人交谈都尚无几句,所思所念,只不过刹那之感,怎能够入得您老法眼?云仲是真不擅与人攀谈,若是谈天说地胡侃乱吹,那叫他滔滔不绝数个日夜亦可应付自如,可说起正经事与什么心得,当真是难为他一个十三四岁的懵懂少年了。讲出口的感想,那还能称为感想?云仲心中郁郁,同程镜冬勉强打个招呼,回屋冲穴去了。 空落落的院子,只剩程镜冬一个默默无言,打量着半空中交错的折影剑痕,心事重重。 傍晚时分,吴霜提携着两壶酒回到院里,方进院子,便听阎寺关瓮声说道:“吴前辈,班主夫人方才苏醒过来,可迟迟就是不吐半字,班主寻你不得,急得如同失魂一般,您可进里屋瞧瞧。”这番话在阎寺关口中说得生硬无比,显然这番话并非汉子口吻,而是处事较为圆滑的程镜冬所告知,然而这带着七分客套礼遇的话,到汉子口中就变了味道,当真是别扭至极。 莫芸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双眸张开,可如今依旧躺在床榻之上,无论程镜冬如何哀求,却始终不吐一字,只是直盯盯望向上方。吴霜一进里屋,神色便不由得冷下来,仔细瞧这女子面容应相当俊秀,可唇色发青,周身上下僵直冷硬。吴霜刚想搭脉,手指却如同戳到块玄冰似的,脉搏微弱,但所幸的是,性命暂且并无大碍。 “病理我已知晓大概,但这疾症冗杂无序,且容我考虑一晚,再做决定以何手段医治便是。”退出房门,吴霜不顾阎寺关脸色铁青,强行将他拽到一边,即使这汉子极力相抗,使了招千斤坠,却骇然发现这胖子仅以一臂便将自己拖出几丈远,脸色便愈发铁青了。 “都说了多少次,你小子打不过我,若是过招,也得让你师父那老货出来同我过过手瘾,你这拳虽刚猛,可终究招式不全,打打江湖中寻常的花架子还可以,遇上高手,只怕你空门一漏,瞬息之间就能叫人一掌切个半死。气势虽足,但细微处仍不够妥当。” “我出屋,并非让你指点拳法。”阎寺关好生烦闷,怎的这胖子就如同赖上他似的,这能抵他百拳毫发无损的一位大高手,怎就偏偏想指点他两招,天下之大,他还从未听过两人拽到一边,强行教导拳法的高手。 “你为何不方才就出手?既然已经瞧见病因,夜长梦多,为何不趁现在就治?”汉子直视吴霜双眼,目光蕴怒。 “夜长梦多?那也要分两者,好梦与恶梦,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吴霜抬头望月,夏夜晴朗,月光映射于周遭剑气之上,折出无数微微寒光,“若是现在便处理了,而不是追本溯源找出源头,那处理与否,有何意义?换句话说,我就算将班主夫人症结修补如初,待我走后,不出三日,你夫人便会旧病复发,而且闹得更加沸沸扬扬。” “到底是何症结?”阎寺关粗长眉毛拧紧。 “蛊,而且是蛊中极恶毒的一类。这蛊虫我在南漓典籍中翻阅过,被当地人称为腊蛊,中蛊之人如坠冰窟,似在十冬腊月穿纱出行,再者就是兽类入冬前,往往暴食而饱,以待冬日沉眠,搁在你夫人身上,便是好吸食人血,毫无神智。这等蛊虫,就算是当年我行走南漓也未曾见过,真真是极毒。至于如何解毒,就要看今夜这一赌了。” 夜半三更,程镜冬熬不住困倦,几个时辰寸步不离,加之本就身子骨亏空,便趴在莫芸边上打盹,这一打盹,就睡得香甜。 四野无声,莫芸双眸睁开,血红妖冶。 但这次,她瞧着身边趴着的搽粉男子,并没下口汲血,而是用指尖仔细的将脂粉从男子脸上刮去,漏出更为苍白的底色。 ps.原本上传的第一段处“圣怒”应该是“盛怒”,检查时候没看到,特地谢谢清煜大大提醒~~~ 第五十二章 再起 莫芸蹑手蹑脚将程镜冬搭在腹部的双手拿下,红眸闪动,与上回不相同的是,这个被蛊虫折磨数年的女子,眼中的光彩,似乎带有了些许神智。 出来院落,女子向石屏走去,似乎单独以双腿行走,颇为生疏,蹒跚晃荡,在月色之下,显得颇为瘆人。 “果然没错。程夫人,你既然已有神智,为何瞒着你夫君,夜里乱跑,可不是花旦大家的做派啊。”石屏背后突然走出三人,虽已入夏,可为首一人体态微胖,依旧长袖飘飘,但却丝毫未有突兀之感。 不必说,这三人就是吴霜师徒与阎寺关。云仲这几日的确心烦得很,本来他就是渴睡的疲懒人,自修气以来,心神耗费庞大,于是乎更加期待着一日结束,好在床榻上舒舒服服睡上一宿好觉。可越是如此想,吴霜便越趁月色行动,仿佛做贼似的白日休息夜晚出行,着实让云仲头大不已。不过细细想来,的确应当相助程镜冬一把。白天程镜冬与师父的交谈,全被蹲在枝头偷懒的少年听去,心中好一顿思量。 少年岁数尚小,但实际在老家镇上,这等岁数已然可以讨论谈婚论嫁,小镇中同龄之人并非都被双亲送去学堂,大多早早就学会耕田与赶马车行脚手艺,谈拢个门当户对的豆蔻丫头,两个十二三岁的稚童,便莫名其妙的结为夫妻,周而复始。 可云仲从未见过有如此凄惨的夫妻,或许是怜悯,也兴许出于少年纯良本心,觉得应当帮帮这对苦命鸳鸯。于是今儿吴霜从床铺上将云仲拉起时,后者并无丝毫难色,而是强打精神,将浑身骨节活络开来,随师父外出。显而易见,如今的少年不同往日,剑气日益锐气凸显,行气越发熟络,正气在心,已有萌芽。 “今儿程班主与我讲的那些,你其实还是听见了,不过我很好奇,按照常理来讲,被蛊虫所制之人应当毫无神智可言才对,怎的就可以如此平静的从屋中走出,而不是咬程镜冬两口。” “为何?” 女子瞧着与旁人无二,但此时仍然目露凶光,这蛊狠辣程度,非是一般人所能衡量。 “我要去寻个人。”莫云沙哑开口,声音犹如兽嘶,难听至极,已无当初那首屈一指的花旦嗓,嘶哑至极。 “莫要拦我。” 吴霜呲牙一笑,“要不你试试,能否在我眼皮底下走出这院子?“下一刻,莫云化作一道流光直冲院门,速度之快,使得院中的新吐柳叶都乱曳不已。就在同一瞬,院中折映月光的剑气,齐齐叠荡,霎那间直冲女子额头,犹如在夏夜之中下起场连绵细雪,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声势之巨,更甚于奔雷。 “放心,伤不了她。“眼见得阎寺关拳头捏紧,又要出手,吴霜连忙压住这莽撞汉子双手,他可真头大这种一根筋的主儿,又不好伤了他,平白无故在徒弟眼前挨顿老拳,怎么说都不甚好看,于是只得先压住阎寺关的火气,好言相劝,”我自己个布置的剑阵,威能几许我还能不晓得不成,况且以如今她的体魄,怕是比你也只强不弱,我所做的是将她拦住,并非伤她性命。“ 闻言阎寺关脸色好了几分,对于这个不正经的胖掌柜,即便他阎寺关再不晓变通,亦深知吴霜的道行,不是他这等小武者所能揣度的,既然没打着伤及班主夫人的心思,那他也不好就贸然出手,坏了整盘考虑,若是到了实在无法时,再做打算便是。事关这等大事,纵使阎寺关再不通人情,也不好贸然行动。说着缓慢实则迅速,瞬息之间,第一道剑光已然袭来,玲珑剑气直冲女子额头,莫云伸手一挡,在阎寺关惊诧眼神中,那道剑气与莫云素手相撞,金铁之声铿锵作响。云仲看得分明,暗自咋舌不已。如今云仲的道行尚浅,可眼力见却是一日强过一日,这剑气中单凭蕴含的力道,就已然大过当天汉子擂鼓一般的数十重锤,当下女子毫发无伤,若说异状,仅仅是脚步受阻而已。 “不如加把火。“吴霜将耳朵微微一动,双目泛起寒光。早在上回莫云发病之时,他的耳根台便像是被什么扯动,几里外有丝缕笛声透入耳内,令吴霜相当不爽。这笛声,他熟悉得很,虽然不至像那人那般纯熟贯耳,但总觉心生厌烦。 院内剑气登时暴动,原本杀机四伏的烟雨溪流,演化为大江大潮,接连不断成茬的大河般的寒光乍起,奔涌直至女子檀中大穴,阵阵狂风吹散女子发丝,眉眼处凶狠之意依稀可见,俨然无惧。于是顷刻之间,暴雨梨花。 梨花深处有素影浮动,轻歌曼舞似,尤有铁声。 半炷香过后,女子震碎院中数百道森森剑气,夺门而出。 三人还未等出手,便被一阵黑雾挡住去路,俨然蝉声凄切。 “遇到苦主了,我就说这两日耳边难听至极的笛声从何而来,如今看来除他的山头以外,还真没外人能将笛子吹得这般崴脚。“ 夜半三更,采仙滩方圆数里震动不已,屋舍摇晃,八方土崩。 究其原因,只因有个中年胖子,从清和园中拔出一柄寒光烁烁的青霜。 二更,吴大掌柜要出手了。 第五十三章 变数 吴霜最终还是没有在采仙滩大开杀戒,而是厉声让摩拳擦掌的阎寺关留下,护住屋中手无缚鸡之力的程班主,自己则御剑带着少年,将蝉群引动至远处。经过之前那一阵天崩地裂似的动静,程镜冬即便睡得再实,也是悚然惊醒,连忙揉揉双眼,再看床榻上哪里还有莫芸的人影?急走两步出门,却被阎寺关一把抓住肩膀,这才没被余震所晃倒。但哪怕是这般光景,程镜冬挂满血丝的双眼依旧四下扫视,生怕遗漏了夫人的行踪。 “班主莫急,待此地稳定之后,我自会去寻夫人。”粗壮汉子罕见的劝慰道,回头再看,两人皆是惊异不止:昨日那位胖掌柜以剑戳穿的石砖处,此时只剩下一处深不见底的巨坑,碗口粗细,且不断延伸出无数裂隙纹路,仿佛一戳之下,将整片土层贯透,难以估量深浅。 “我等此番,究竟是见了何等的人物?”程镜冬脸上滚落汗珠,沿着脂粉冲开数道纹路,似乎难以置信,眼前这不见光的深邃孔洞,的确是人力所为。“终究不知是福是祸。” 吴霜云仲二人踏剑而走,风驰电掣般奔至压笼林处,几乎是瞬息便至。绕是如此的雷霆迅捷,身后蝉鸣还是未曾消停,黑云压城一般向二人栖身处压来。原本被留在此处的老马闻听声响,被留在此处一日余,腹中饥饿,刚欲朝两人甩甩马尾 却看到二人身后黑压压的蝉群,也不知这牲口为何如此胆怯,也顾不得其他,蹄肚翻腾,逃命似的跑进压笼林中,似乎是对这群鸣蝉甚是忌惮。 “师父,究竟是何来头?”云仲疑惑重重,吴霜一贯作风可不是如此,个性使然,与其说是位纵横江湖难遇敌手的剑仙,倒不如说是睚眦必报,快意恩仇的落魄游侠,遇上麻烦事,怎么看都是要当即出手,砍个痛快,怎的此番如此束手束脚?再说无论少年怎么瞧,眼前虫群都是蝉类,同幼时田间地头所挖的并无二样,可他看得分明,吴霜握剑手掌,力道十足。 “这蝉群你当真是寻常之物?真若这样,为师将其引到人迹罕至处做甚。这蝉乃是个娘娘腔所养,名为倾城蝉,去、名头颇有几分诗情画意,但在当今江湖中臭名昭著,是以生魂提炼而成,毒性之烈,像眼前这一群倾城蝉,不费两盏茶功夫就可使得一座雄关易主,保证城内无半个活口。至于养蝉人是谁,谈起此人名讳,只怕南漓那帮只懂风雅的帝王,都要将汗浸龙袍好生浆洗一番。“说话之间,蝉群如同列阵一般铺陈于而人面前,蝉鸣声鼓噪不息,不由得让云仲皱起眉头。 一路行来,云仲涉足江湖愈深,而见闻也越来越多,但如此毛骨悚然的蝉虫,也是他头次听闻,登时后脊梁冒上一层凉气。吴霜无意看到少年这副德行,气的七窍生烟,骂骂咧咧给少年一脚,将他踢下本命剑,没好气道:“我解决大个儿的,小的你自个看着办,家伙带了没?“ “带了带了。“少年叹口气,从土中站起身,愁眉苦脸的将周身黄土拍净,无可奈何的望向面前飞瞬而至的蝉群,大吼一声:”师父!这都是大个儿的!“”狗屁!大个的都追着为师呢!“胖剑仙御剑而上,独自应付大片倾城蝉。 而地上少年,则是苦笑着从腰间拽出剑。 家伙还能是甚?不过一柄市面上卖十几两钱长剑而已。 少年运剑之时,恰好东方初明。 此刻采仙滩近前处的府邸中,方士袍杨阜正落子于棋盘之上,棋盘密密麻麻,落满了黑白子,但杨阜对面空无一人,只是空空摆了一块蒲团,黑白两瓮棋,皆是搁在杨阜身前。 “到你行棋了。”杨阜跟着嗯了一声,捏起白子,思量片刻后,将白子向棋盘中抛下,随即将棋子搅乱。 “黑子胜。” “你动用了那人赠与你的倾城蝉,这是为何?这些日以来你做的腌臜事,我都看在眼里,已然足够那家戏园家破人亡,你又为何要斩尽杀绝?”杨阜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 “你难不成没听到动静?那剑气的寒光迸溅,哪怕我隔着数里都觉得双目刺痛,只怕是有大前辈出手了,自然不得不防。也就是你没心没肺,睡得熨帖。”杨阜语气带刺,相当不客气。 “何苦来哉?” “看不得喜庆结局而已。” 自始至终,冷清府邸,只有杨阜一人的声音,只不过执白与执黑时的声音大不相同,执白者端庄古板,执黑者阴森跳脱。 第五十四章 门锁 最靠近采仙滩的府邸,家主身份贵不可言,守门侍卫当然不能马虎。放在一般显贵家中,寻些膀大腰圆,会两招三脚猫功夫的家丁,用作守夜侍卫,充其量不过是壮壮场面,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坐落于此的宅邸主人,身份来头都相当之大,谁也不会真不长眼睛,趁着月色去人家宅邸偷鸡摸狗,一旦逮住,打个筋断骨折还是轻的,即便乱棍打死,以这些高门的权势,附近衙门亦是视而不见,极少人会舍了乌纱帽不要,为个贫民百姓仗义执言,偶尔有秉公执法的官员,其下场不是贬谪便是暴死家中。因此以来,百姓便更是小心翼翼,就连更夫打更之时,都要离这些府邸门槛远一些,省得走背运平白无故挨顿好打。 而这家最靠近采仙滩的府邸,值夜侍卫却皆是练家子,且多半行伍出身,且有两位穿身大红袍站在门前,身姿挺拔,从未有其他侍卫的懒散样貌。究其原因,曾经有说书的一位老先生戏称,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公子哥坏事做绝,将两个至阳命格的兄弟从军营请来,穿上大红袍用以驱秽。鬼惧阳气,更惧沙场所携的煞气,所以行伍之人身上通常无邪祟发生,再以红袍加身,更显得百鬼不侵。 对于这些话,杨阜皆是嗤之以鼻。世间的确有如人面蝠这等邪祟之物,但与鬼怪魂魄并无瓜葛,鬼本就是无影无形,说是无稽之谈亦不为过,也只有不入修行的凡人才会说什么世间有鬼怪。想当初他入门第一日,师父就曾提点过他,世上无鬼,退一步就算是有,那也不及人心。开始也许只是无心一听,可许多年弹指挥间,杨阜深以为然。 至于那公子哥,杨阜见得多了,心怀鬼胎,安插红袍侍卫,只是求个安生罢了。他可丝毫没有小觑那两位红袍侍卫,兄长叫金锁,胞弟换做金门,大概是穷乡僻壤,父母恐两儿难以存活,于是起了这么个结实牢固的姓名,据他估量,这两人起码也有虚念巅峰的修为,甚至说距灵犀也只有一纸之隔,两人同胞心意相通,沙场上厮杀多年所系的默契,加之拳脚极为刚猛,即便他应付起来,大抵不动用蛊虫,亦会处于极下风。 有这么两位狠茬,公子哥入眠都显得踏实许多,但被他强掳而来的女子可遭殃,日日夜间府中都能传来些啼哭惨叫之声。对此,杨阜仍旧懒得予以评判。兴许外人眼中,这公子哥十恶不赦,千刀万剐不足以解恨,但在他看来,不过是寻常纨绔所为,并没出大格。谁人能想到有人以活人斗兽,谁人可知私底下有人以人油点灯。 江湖一行,十载光阴,善不敌恶。 方士杨阜摘下终日形影不离的方士帽,东方发白,站立阴影之中,地上投出半面人影。 门口两红袍兄弟正饮酒,两人着实百无聊赖,终日守门值夜,说来比军营中每日操练轻松多矣,但总觉得浑身不得劲。自从稀里糊涂被人从军营中捞出,拜入一位老者门下,两兄弟的日子便没那么好过了。军营之中战功为首,但这几十年无仗可打,最多也不过是征讨些山贼流寇,故而身手武艺则变为威望高低的评判方式,兄弟二人打小便一身蛮力,虽然脑袋不算多灵光,但习武贵在勤能补拙,多年以往,二人的身手缓缓压过其他军卒,于是威望亦渐渐水涨船高,也无人前来刁难这对兄弟,日子过得还算舒爽。 可自从来了这家宅邸,二人便逐日无所事事起来,全然不是一回事,这府邸之中的确比军营舒服,军帐里起码能与兄弟袍泽吹牛侃山,同校尉们拼酒划拳,日子清苦了些,但胜在人味足。而到此处以来,着实一日比一日难挨。再说那公子哥的行径,实在令两兄弟不齿,若不是临走时那位教他们修行的老者嘱咐良久,二人实在恨不得将这杀千刀的纨绔从府中拖出,活活几拳打死才好,省得徒留祸害。 金锁打个哈欠,将葫芦中余下不足半成的酒液尽数倒入喉咙,惹得金门一脸愤懑。无法,他这兄长不谈其他,酒量的确能甩开他七八条巷子,早在军营中就有这样的规矩,谁若是想不开,就带上几壶低廉烈酒,去与金锁拼酒,定能让人直着腰杆进去,直着腰杆出来,不过是被人抬出来。 “金门,你说咱二人来此图个甚,成天不自在,没意思得狠,还不如去扫寇。同那些人动手,来得也爽利,更无需顾及其他,一刀砍了便是,哪像在这,明知道做的都是丧尽天良的破事,却碍于权势,见面还需笑脸相迎,气煞个人。“ 金门身高较兄长低矮半头,骨头身量却更宽厚一筹,此时也跟着愁眉不展,二人都是在军营呆惯了,到来此地亦说不上短,可迟迟无法适应此地,闻言苦笑道:“是这个理没错,可总是吃军粮,眼下又无仗可打,谁晓得猴年马月才可升迁。长此以往甭说讨媳妇的聘礼,就连家中老屋修葺的银子都出不起,大英雄手中枪翻江倒海,不还是敌不过虚寒穷仨字?哥啊,再忍些日子,那纨绔行事腌臜,就任他去吧。“ 金锁又拿过一壶酒,与金门举壶,同时灌酒。 二人不愧为兄弟,心有灵犀,齐齐道一声:“晦气。” 第五十五章 枕甲 金锁金门两人刚将酒壶撂下,便看到门前走来个女子,白衣飘飘,在天未大明前的暮色中格外瘆人。不过两兄弟哪里是常人,更不信真有什么画皮女鬼,金锁开口道:“此处是章家,若有要事相商,还请等候公子醒后再来不迟,速速离去吧。“金锁也一脸不耐冲女子挥挥手,好容易有三分饮酒的雅兴,被这女子打搅,登时散去大半,颇为扫兴,自然不会客气。 没成想那女子似乎并未看到二人,步伐歪歪扭扭,竟是要当着两位红袍侍卫的面,硬闯进章府。金锁金门险些忘记阻拦女子,章府是何地界?府主人在朝中乃是一人之下的地位,哪有人敢闯章家府邸,这女子想寻死不成? ”莫要再进前了!“说话间金门欲伸臂阻拦,结果叫身边金锁拦住,甚为不解,可再回头看时,兄长面庞上全然不复方才的轻松,反倒是如临大敌般绷紧。 ”有古怪,离这女子远些。“此时金门才打量这位近在眼前的女子,方才他以为女子穿件纹花儿的素白衣衫,这回仔细一瞧,哪是纹花,分明是从女子两耳处淌下的鲜血,渗透衣衫所致,分外惹眼。再看双眸,其中隐隐透出血色,此刻金门也觉得后脊生寒,双目缩紧死死盯住女子。 长街漫道,柳絮轻摇,稀星晴朗,映鬼魅游游荡荡。 双爪迎四拳,丝毫未落下乘。 金锁越是出招,越觉得心惊。自个出了几分力,他哪会不知,起先出手留了四成力道,却被那女子极其蛮横的震开,同时架住兄弟二人潮水似的拳幕,动作极其古怪,并无章法定式,却有种返璞归真,浑然天成的意味。不知不觉,金锁拳劲已然攀升至八成开外,轮动时风声阵阵,气势步步雄浑,再看金门更是不逞多让,两人相视一眼,皆瞧见彼此目光中的兴奋意思。 他人不知,这对兄弟实则皆是武痴,不然以本来出身,这后来平步青云,登入修行的机遇,虽说风水轮流转,但怎么轮都轮转不至他俩头上。可面对势大力沉的拳头,女子毫不在意,指尖寒光数次迫近两位红袍侍卫的要害,如蛇吐信般的,以一敌二,稳如泰山,隐约还有些逆转大势苗头。金锁金门二人的见识非同一般,可数十成百招下来,横竖愣没瞧见这样貌凄惨的女人,究竟使的是何功夫,端的是诡异莫测无迹可寻,仿佛她周身上下四肢关节,皆是无锋兵刃。 女子腾挪,凌空蹬出一脚,如条鱼儿在半空中摇头摆尾,金锁被这凌厉腿法逼迫,再加之久攻不下,不由得心头火起。如此多年以来,能把兄弟二人压制至此的,只有将他二人引入修道正途的老者罢了,眼前这女子,内气都未曾展露,仅凭些古怪拳脚便压得两人束手束脚,着实动起肝火,将双拳向下一压,气走诸穴百窍,通体似裹金甲,钵盂大小拳头如雨倾泻,转瞬就压至女子面门前,风吹乌发,意在一拳制敌。 “俩大老爷们,欺负弱女子倒是有一套。” 金锁尚未察觉,背后便生生挨了十几回拳头,那拳头硬如金铁,锤至后脊时,险些将红袍汉子脊梁骨都砸弯几分,那力道重逾千金,金锁回身怒视,心头暗骂不已:今儿甚是蹊跷,先是不知从哪个旮旯跑出个女子,身手怪异得如同山间野虎,当下又来一位更狠的,丝毫不顾江湖规矩,闷头就是一趟老拳,这算哪门子破事? 一旁的金门可都看在眼里,瞧见自家兄长遭袭,登时将一双黄眸瞪起。出门在外长兄为父,并非空话,这些年下来,从任人欺凌的预备步卒到显赫一时的军中副将,金锁替他吃的鞭子,只怕叠起来能活活打死位虚境武人,眼下自然是怒不可遏,虎跳着迎上那卑劣汉子,拳头直直砸向后者面门。 含怒之下,金门出手不可谓不重,双足落地时,竟将地上青砖齐齐踏碎,尘粉弥漫之下,愤然出拳。阎寺关只觉面门生风,双鬓发丝被这股劲风吹得生疼,再欲撤步已是不及,只得用双臂交错为个十字,生生架住这来势汹汹的拳头。不料金门的拳头看似声若奔雷,迅捷得很,可堪堪触及他臂膀时,气势却骤然放缓,仿佛条过江黄龙一路横冲直撞,猛然误入浅滩,寸步难行。不过下一息,阎寺关便发觉出不对,自己实在有些心存侥幸,金门这拳看似停滞不前,实则叠了不止一重劲力,虽无兄长金锁那般暴雨梨花的惊人拳速,但论到摧枯拉朽,金门独揽风光。二人拳法迥异,也令阎寺关始料不及,一击之下,被打退近二十步,于街道中磨出道长痕,鞋履残破。 “有意思,末流武人也敢与我硬来,且筋骨不碎。冲你这份胆量,如若你不是偷袭我兄长,我便得好好同你喝两壶,只可惜你先前所做之事,实在不够爷们。“金门已然估计出面前这个敦实汉子境界,只在堪堪行气上下,但能撑住他一拳,着实令他心中诧异不已。 阎寺关吃力扶住身侧一棵老柳,光是这点细微动作,就已经使得他头顶冒汗,说是筋骨未碎,实在牵强,充其量不过是强行粘合,勉强保证形体不碎罢了。好在锻炼筋骨时,常常要背负数百斤重物,且脚下不可打晃,一来二去,阎寺关周身筋骨极其坚韧厚实,否则在方才这拳之下,即便不丢掉半条姓命,筋段骨折亦是在所难免。 “难不成你二人也配同我谈江湖道义?这女子全无内气,摆明未曾踏足修行,尔等又是如何行事?既然有如此高深境界,何不去扬名江湖,反而净做些为虎作伥的掉价营生,我来问你,所作所为,难道你二人丝毫不以为耻?“阎寺关是何许人也,敢朝吴霜出招且行事无惧的,天底下的修士大概都不过十指之数,当下面对两个在他眼中的看门喽啰,怎又会示弱? 金锁这时也拍拍灰尘,同金门站在一处。方才被偷袭那几拳,实在未对他造成多大损耗,扑打扑打红袍,便将阎寺关晾在一旁,同金门窃窃私语。 “的确不够爷们,我兄弟两人这番有错在先,我二人放这女子进去便是,至于你嘛,“阎寺关瞅着两个汉子面色,眉头拧紧。 “陪我二人饮上几壶酒,那女子出入作甚,我二人一概当作没瞧着,你看如何?“两人将红袍脱下,不顾那红袍是否为千金难求的上品,露出身雪亮的短胄。 原来事过经年,这两人每日都枕着铁甲安眠。 只是无人知晓,梦中是否有铁马齐喑。 第五十六章 鸟剑 云仲从未见过如此轻盈的夏蝉,蝉翼薄如云雾,每只蝉肚都似雪一般,煞是漂亮,如有宫中贵人见了,恐怕一蝉百两都算占了天大便宜,可听闻吴霜话语之后,哪还顾得上细瞧,将手中剑抬起,未敢有半分懈怠。少年晓得这蛊虫之类难以对付,此前更无对付毒虫的经历,再看吴霜分明无暇分心,便绝了求援的心思,安心应对当前毒蝉,才是重中之重。 而令少年无言的还在后头,这倾城蝉群非但没步步紧逼,反而是在原地铺开,如列阵四方一般,形成张黑白渔网,静止于半空之中,即便少年屡次举剑试探,终毫无所得。多次试探无果,他也就乐得清闲,索性朝压笼林深处走去,找寻那匹吓破胆的马儿,蝉群亦不过多追赶,亦步亦趋跟着少年,始终隔开几丈距离,任由少年东瞧西看,竟是丝毫不阻。因此压笼林人烟罕至处,一位拎剑的少年先行,四处唤马,身后是偌大一片黑白大潮,跟着少年步伐缓缓而行,一副井河不相犯的荒唐景象。 少年随手捡起林中一株草根,叼在口中,将根底缕缕甜味咂摸殆尽,一路前行,似乎依然忘却身后寂静无声的群蝉,时常驻足赏景,神态怡然,哪有方才大敌当前的紧迫意思?更有甚,口中呢喃着不知在哪听过的小曲儿,捡来些野果草药,随手便置于包裹之中,甚至许多叫得上名的值钱草药,都被连根带土齐齐拽下,像极了蝗虫过境,片叶不留。 而就在少年弯腰,欲捡来挂在低矮灌木处的一截老木时,异变突生,那张黑白交错的蝉网,骤然暴起。 清脆脆剑鸣响起,于旷远深林格外清楚。少年嘴角翘起,默默松气:他料到倾城蝉不俗,吴霜亦曾同他讲过,南漓蛊术中有些奇门异术,可将蛊虫豢养为颇具灵智的毒蛊,这类蛊虫阴险异常,其狡诈程度甚至丝毫不逊色于人,曾有无数豪侠大修都在这毒蛊手下吃了暴亏,平日素有威名的超凡人士,落得喂虫的凄惨结局,也是屡见不鲜。将手中剑收鞘,瞬息之间再出一剑,自然是大开大合的登楼式。这些日登楼越发顺畅,若说炉火纯青颇有些夸大之嫌,可称做得心应手并非虚言。前阵子日复一日教经脉堵塞折磨,杀意纵横攀升,于是登楼之威渐渐呈鹊起之势。剑走,草木尽碎,直至无物可破时,剑锋迎上蝉网,颤鸣声声,好似玉碎。绿树芳草碎屑激荡过后,执剑少年神色不变,然而心中警觉。 倾城蝉无一折损,甚至连薄雾蝉翼,皆是毫发无损,依旧整齐得如同军阵排列。少年低头看向手中剑,一侧剑锋布满参差缺口,甚是狼狈。 “原来如此,原来不止铜头铁尾,就连双翅也锐利得很,着实难办啊。”自嘲一笑,云仲挠头,一时间他也想不出应对的法子,本以为蛊虫之属最多是毒性霸道,躯体软弱许多,最不济一剑登楼挑起,能斩伤几只毒蝉,现在看来倒是他有些不自量力了。 如今摆在云仲眼前的两条法子,若是战,恐怕还没等自己重伤不愈,剑就早早崩断,以他的拳脚功夫只怕连边都蹭不上,就叫蝉网裹住生生绞杀致死,再者,他始终未忘,蛊虫至为闻名之处,非是铜头铁尾,而是其阴狠毒性。可对峙至今,这群如苍山老狐般狡猾的蝉群,横竖没崭露出丝毫毒性,正是因为如此,少年之前才装作寻马,背对蝉群,以剑为镜窥探这群蛊虫的大致动作。 却没想到即便偷袭而来,这蝉群依旧死死攥住了此番对峙的筹码,滴水不漏。兴许是此前那个御剑胖子无形中透漏了一丝威压,让整片蝉群皆是忌惮不已,故而才进行这番试探,这份灵性,任凭谁见了都得胆寒。云仲暗自捏把冷汗,虽已打起十二分精气神,但仍险些着道,心中虽早有准备,可这倾城蝉未免过于难缠了些。蝉群依旧同少年保持几丈距,却不再如前一次那般寂静,蝉鸣渐起,整片蝉群静静跟随,如蛆附骨。 “麻烦。”云仲可不想落得英年早逝,当下剑未剑至有成,修行更是一团糨糊,亦步亦塞,卡在神庭大穴,即心窍之处,始终无法能过。 少年竖剑身前,眉宇紧皱,踏着高草湿土,缓缓向树林深处走去。白昼仍然未能如期来到,方才东方明朗,却被一打不知从何漂泊而来层云掩住,日起云升如手遮望眼,晦暗不明。林中本来稀疏料峭的曦光,再次尽数收去,徒留少年手中残剑,映照依旧。 后有毒蝉,前有林深怪影,此等危急关头,最忌讳分神。偏偏就在此时,云仲脑海中无端想起小镇到青柴路上那片深林,每踏一步,枯叶窸窣声,如同身侧有鬼魅同行;每停一处,卧石怪兀嶙峋,如同猛兽趴伏于地。那时恐惧,乃是周遭一片,挥之不去破之不可,少年只好尽量将身形放低,弯腰埋首,祈求各路能叫上名的神仙佛陀,保佑一路平安。 距今已有近乎一年缺四月。 少年从小少年一路南行,变作大些的少年。剑法登堂,修行入门,虽无太大建树,可比较以往的穷酸小子,要好出不止一筹。 少年突然笑出声,爽朗笑声,将无数隐藏极深的鸟儿惊动,从深处逃逸而出,迎着少年鱼贯而出,衔尾继首,足有十几丈长短的鸟群,从云仲身前身侧头顶,飞旋而出,直直撞向那片黑白两色的蝉网。 瞧见天空之中绵延不绝的惊鸟,一浪一浪的压盖至倾城蝉处,矛盾相争,最不济总能分担一二,再者若能叫蝉群将毒放出,掂量掂量这至关重要后手的分量。行走江湖处处小心为上,云仲的确不是踏步尚珍蝼蚁命的圣人,以万千飞鸟试探,总好过自己以身试毒。 飞鸟如一线浪潮,平地而起过幽林,同仙人以白袖指路。 “小时候,我娘说鸟儿早起吃蝉,天经地义。” 第五十七章 来去 压笼林再偏西,有座巍巍高山,乃是一处风水宝地,山笼苍翠,四时宜人。 山之高耸难以言表,只觉渺渺长云自脚下而过,矗立山巅看人间,山脚凡尘窥山巅,皆隔着翻腾云海,遥相对望,山下仙境,山上亦是仙境。山顶有座道观,与其他道观不同,当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奇花异草锦绣连波暂且不谈,整座道观都是以羊脂美玉堆砌而成,就连正厅的三清塑像都并非凡胎泥塑,而是以金银糅杂而成,富丽堂皇至极,采仙滩周遭贵胄富贾甚多,可能做到将道观装潢得如此富丽堂皇的,那就寥寥无几了。 山上只有一个老道士与一个小道士,两人在此,算下来已有十年之久,可奇怪之处是,除了老道之外,那名垂髫小道童极少下山,往往两三年才有人见到,这位小道童背着比他还要高的竹篓,从山上摇摇晃晃抬步而下,山风迅疾,扬起道童发丝道袍,粉雕玉琢,但出尘之意甚是浓郁。 “我说师父,今儿个得空,怎又有闲心思瞧山下事了?”道童在山崖处坐下,手拿两枚朱红果子,递给老道一枚,将余下一枚在衣摆上好生蹭净,啃得津津有味。 “怎么,贫道在山上呆得腻歪,瞧瞧风景都不成,岂不是要将贫道憋死。”老道没好气,将一双苍老手掌撂在道童脑袋上,使劲揉搓,结果引来道童好顿数落,悻悻的将手又揣回道袍中,长叹一声,“徒儿大了,管不得了,天道不公,就让我这潦倒道士老死在山中,倒也算无量天尊了。” 道童嗤之以鼻:“师父啊,出家人要点脸皮总没错,瞅瞅这道观上下奢靡至极的摆设,也好意思说自己潦倒困顿,啧,怎就当初大风迷了眼,选到个如此不靠谱的师父。” 老道横眉立眼,昏黄老眼瞪得老大:“胡说!若是没银子,你还能吃上方才那颗小圣果?那树金贵的很,可是不远万里之遥打南漓运来的,稍有不慎根植损耗,整棵树便齐齐蔫巴下来,足足耗费千两银子才弄来这么一棵,只为咱师徒在山上有得甜味吃。你说这话,为师着实是心痛啊。” 道童哼了一声说到:“更不该用金银这等俗物塑三清身,道观本来是清净所在,总沾染这些俗世银钱多不像话。”他本就是道门中有名的少年天才,对道法与道门规矩,自然是相当推崇,可自家这位师父行事,实在过于出格,成天沾染世俗暂且不说,将好好一座道观归置成这等模样,令他十分厌烦。 老道笑笑,将果核吐出,随手就埋入脚下泥土缝隙处,小心翼翼的盖上土,又拿出水壶朝当中灌注少许清水,轻声说道:“佛家有语,句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世人若学我,如同入魔道。虽然世人总忘却后半句,但前半句并不无道理,不妨号好想想,穿金带银屋舍华贵,难道就不能做个好道士了?世人讲究清净苦修,却从无人想过,若是当真视钱财如粪土,那又为何避之如蛇蝎,归根结底,并非银钱之错,错在人心不定罢了。” “你看林深处的那少年,和他师父一个德行,尤好空着布兜走江湖,不也照样快活十足,侠气满袖?”老道将左手伸直,手搭凉棚向下观瞧。 压笼林中,少年沉默。 眼前皆是鸟雀碎羽,显然方才这群鸟雀冲击之下,蝉网并未遭创,反而险些将鸟阵冲垮,矛盾之争,巨矛溃散,可盾未受影响。此刻更糟的是,蝉群似乎已经看出少年黔驴技穷,蝉鸣声再强几分,那张如网似的蝉幕已然紧逼到少年十步以内,少年甚至可清晰看到蝉肚上的云纹。 随即,后撤中的少年便闻到阵阵馨香,如兰似麝,嗅之通体舒泰,且有羽化登仙的轻灵之感。少年心道不好,如果是荒芜林中有奇物散发幽香,那还好说,可怕的是那蝉群终于耐不住杀心,将奇毒放出,随着林中风散播而至,那其结果,不言而喻。 真要死在此处不成?少年跳过一片灌木,神色决绝。既然逃不掉躲不开,倒不如回头一战,也来得痛快些。念头一起,少年便强笼心神,将那破剑抽出,回头怒视迎面而来的蝉群,身形挺直。 “又一个不怕死的主儿。“山巅之上,老道摇头,目光之中尽是追忆。想当初也有这么位青年郎,同大多数江湖儿郎一般,将生死看得清淡,一人一剑走遍天下。估计当年那群老货,也没想到在他们眼中蝼蚁般的年轻剑客,竟然在江湖中跌跌撞撞,就这么漫步行至他们近前,甚至踩着有些人的脑袋,登临剑道峰顶,而来已有数十年。 “贫道剑术差劲得很,可估计当下你师父亦无暇他顾,那么只好由我来越俎代庖,借给你点糟粕剑意。”老道将发冠摘下,抽出根兽骨发簪,向山下一抛,哈哈大笑,“大不了你师父欠贫道的无数天才地宝,银两酒食,以后你来替他还便是。” 长笑之声中,骨簪跌下悬崖,几个吐息便临近谷底;罡风狂烈,将骨簪吹得好似风中败柳,飘摇不定。道童好奇,连忙俯身去看。常人便知远小进大,可自始至终,簪子大小长短,分毫未改,直到临近谷底,堪堪定住。 发簪依旧是发簪,可世间哪有三尺长的发簪,又哪有如此气势磅礴的发簪? 下方不知多少里处的云仲福至心灵,缓缓开口:“归去。”山下有溪流,三尺骨簪即将坠入之时,轻轻停住。簪尖点水,荡起丝丝水波,而后如雷霆闪动,冲入高天,直至搅乱层云。 云海翻滚升腾,淹没老道鹤发白须,天地之间只剩一道长痕。 紧跟着少年举起手中破剑,轻轻抛起,惊奇之处在于,那剑未曾跌落,而是悬停于少年手心,绕开蝉群缓慢前行。 白衣少年笑意满满。 “来兮。” 骨簪瞬息间飞回老道发髻中。 破剑也瞬息间回到云仲掌心中。 蝉鸣戛然而止。 压笼林中,天地呼啸。 第五十八章 访道 “如何?我这徒弟悟性还说的过去吧,老牛鼻子,愿赌服输,赶紧将你那存着的朔暑呈上来,也好让我过过瘾。” 山巅之上,忽然闪现一道人影,右手勾住老道脖颈,极其放荡。 老道将眉头一皱,“谁同你打过赌约了?再说你一身血腥,怎好就这么大摇大摆入我山门,对三清不敬,来日睡觉功夫,被那上苍劫雷活生生劈死,可万万莫要夜深人静时来寻贫道。”来人自然是苦斗半晌的吴霜,听闻老道这话不禁撇嘴,刚欲搭话,却被涌入口中的鲜血堵住,忙不迭吐出,跳脚骂娘。“伤得如此之重,还惦念着喝酒?你吴霜再过十载,还是那个落魄酒徒。”老道嘴上不饶人,却还是将老迈手掌伸出,贴近吴霜腹背,可随即便被后者轻轻推开,示意不必如此。 中年掌柜抹抹唇角处猩红,盘膝而坐,从怀中掏出一块碧绿根茎,和血而吞,行气十五周天,才松了口气。这一仗着实令他元气溃散甚大,乃至压不下经脉处的伤损,若问为何先来此地,原是方圆千里,只有这位名叫李抱鱼的老道,能与毒蝉养主连战三日不落下乘,且愿在危难之时收留他人,丝毫不顾及独善其身,趋利避祸那一套道家做派。再加上这人尤好钱财的弊病,照常理说,天下道门中名声应当是极差,而令世人不解之处在于,李抱鱼的名声非但不差,反而压过天下诸道,直至前二十载辞去天下道门之首的头衔,游赏四方,李抱鱼的名头才渐渐淡出江湖。 “蛇兰草?倒是年份挺足,难不成你又捡起当年那一套买卖了?不过话说回来,就坑蒙拐骗的本事,在我见过的人中,你吴霜认第二,天下就没有第一这一说了。”老道冷哼一声,明显叫吴霜坑了不止一回,至今仍念念不忘,心有不悦。吴霜调息完毕,脸色也由青转红,此刻也得空调笑:“这可不是我出手,这些可是我小徒弟从一条老蛇手中骗来的,不过代价不小,送老蛇一场机缘,就看它能否抓住了,一来一回,生意人就应当如此。” 老道瞅着吴霜那副得瑟德行,恨不得给他一脚踢到山下,到溪水中好生洗洗脑袋,也正好解解自个儿的心烦。不过眼下,老道还是将脸皮板起,沉声问道,“当初那一仗的伤势,难道至今还未痊愈?也对,你吴霜是何等的潇洒大气,看好那位教书先生的门道,愣是与天下五位绝巅对峙,一战过后撇掉半条性命侥幸未死,真是有大剑仙的气派格局,贫道不及啊。”说罢将拇指伸出,结结实实朝吴霜比量了三下,脸上尽是嘲弄之意。 吴霜语塞,轻咳两声后朝后看看,不远处道童正百无聊赖的抠着那棵朱果树皮,手上动作不停,伸着脑袋偷听二人交谈。“给我留点面子成不成?那可是…”话到此处,吴霜停下,面带苦相瞪着老道,最后一咬牙道,“罢了罢了,少要你几壶朔暑便是,就当我吃个闷亏,这总有诚意了吧!”老道给吴霜重重一脚,横眉立眼,“无上天尊,你怎不去做劫道山贼去?贫道何时欠你酒了,老大个人要点脸有何不可?你徒弟怎行这等霉运,跟上这么个倒霉师父。” 吴大剑仙照往日一般,将徒弟自己抛于压笼林,自己则去道观中小坐片刻,无他,只因这李老道家底着实富裕,观中无凡品,连饮两盅茶都是极妙之事,茶香萦萦不说,尚可滋养体魄神魂,不蹭白不蹭。两人对坐,道童无甚好气的将茶盘端上,撂在桌间扭头便走,老道并未动怒,似是习以为常,邀吴霜共饮。 “那教书匠仍旧不死心,欲颠覆当今天下世家横行的世道,在我看来,纯粹是痴人说梦。”老道嘬口茶,缓缓说道,“此举非但是与天下世家作对,更是与那些世家背后所隐的皇脉抗衡,再往深处说,是同那些山上宗门角力。这等十死无生的闲事,当初我就劝过你,奈何年轻气盛不愿听我劝诫,落得如今这副际遇,依旧死性不改,偏偏要逆大势而行,能怪得了谁?” 吴霜端起茶杯,并未急着饮茶,反而是端量起茶盅釉彩纹路,心不在焉道:“世家与世间,做出太多腌臜事,迟早要淹没于岁月,何不将其提早几年。民生太平,无寒门世家之别,更少些仗势欺人之事,何乐而不为。”“胡闹。”老道厉声呵斥,“世家乃是天下宗门与凡俗沟通的媒介,若是世家消除,你就不怕天下祸乱,生灵涂炭?” “这些事,有世家也做得,无世家也做得,自古时百家开创修道一途,迄今千万年,而世家只是近几百年才粉墨登台,那么在世家兴盛的数百年前,难不成皆是九国漂橹,遍地饿殍?依我看并非如此,修士亦是人,他们若想同世间谈话,为何不亲自来谈,何苦借助世家之口,平添无数祸患。”吴霜饮尽茶水,“前辈,你可还记得你那日在桌上写下的二字。” 朔暑即为硕鼠,意味食民脂民膏而肥的偷嘴鼠患。 老道半晌也未出言,眼睑低垂,以长眉遮住眼帘,面庞表情晦涩难名,“就算除去世家,将其连根拔起,世间就太平了么。世家除,皇权依旧在,官宦仍在,即便你踏遍四玄,凭借整个南公山之力将这些皆尽拔除,你也仍旧绕不过人心这道坎,权柄钱财,贪恨嗔妒,你如何祛除得尽。你若是当年不去掺和那档事,这些年也无需停滞不前。吴霜,平心而论以你的资质,何至于被那老毒物所养不过几年的毒蝉所伤?” “自从我入江湖,起因并非是我想做一位御剑来去得剑仙,只是想做位行侠仗义的闲散侠客,至于再多其他,并未多想。”吴霜没看李抱鱼,而是站起身子,微微趔趄步伐,向外走去,老道沉默跟上,等待下文。 “若是连世家这重关都过不去,谈何其他,这重关始终在此,既然绕不过,那就一关一关过,举足不前,非我本心。” 第五十九章 点水 吴霜走出道观门口,突然觉得山风冷清,便找空地方蹲下,双手揣进袖口,犹如市井中的脚夫,哪有方才说话时的大义凛然,活脱脱一副市侩姿态。身后李抱鱼跟着也蹲下,双手揣入道袍,将那根秃毛拂尘拿出,在双眼四处乱瞟的吴霜面前晃悠几个来回,冷笑着道,“原来你上回便抱着这等心思,所以不顾阻拦,甚至不惜同我动手,只是为了你所秉持的正道?” 当初那教书先生于一国文坛处讲道,讲世家必灭,讲大厦倾倒皆因世家,讲帝王将相,苍生黎民尽毁于贵胄之手,青衫磊落。而青衫之后站立一名年轻的剑客,将一名道人的拂尘末端毫毛斩尽,再不回头,独对五位绝颠,直撑到先生讲道完毕,通体再无一块好肉。老道曾经戏言,吴霜是在阎王爷眼皮底下喝过三碗酒,而后酣畅淋漓的撒尿五千里,才意犹未尽的滚回人间。即便是这等凄惨下场,大概还是因为当年那五位绝颠念在惜才之心,才未曾痛下杀手,而是留下吴霜的性命。 吴霜嘿嘿一笑,以他面皮的厚实程度,哪里会在意老道话语中的毛刺,即便听出后者讽刺意味深重,他也未曾真放在心上,“人这辈子何其短,总得做点惊世骇俗的大事,才不负大丈夫所为嘛。” 老道不为所动,冷冷一撇嘴:“吴大剑仙,下回你说这等豪迈之辞时,能否将鼻孔里那根指头缩回袖口里?多大个人了,怪恶心的。”吴霜爽朗一笑,将那只手放在老道肩膀上拍拍,“下次一定。” 云海渐渐平复,日头高悬,金灿灿辉光映照道观,犹如淋上滚烫金汁。星斗敛去,晚月渐隐。 “我徒弟如何?”“还不赖,但这番试探,足以说明他并非修道的上好苗子。” “剑道天赋了得就足够了,何苦求那么多,徒添堵塞。”“如今贫道真分不清,你是道门中人还是我是道门中人,你图个甚?” “图你藏的朔暑酒。” “无上天尊,要酒没有要命一条。” 中年掌柜用肩膀顶顶老道,死皮赖脸模样,哪还有半点世俗之人眼中的剑仙风范。 “下次再相见,你就得到东州寻我了,不过也好,省得来我这蹭吃蹭喝。”老道起身,不知从哪掏出一张符箓,不由分说塞给吴霜。吴霜接过符箓,翻来覆去瞧了半晌,惊诧出言:“可以啊老牛鼻子,这回真舍得送我?十年前我找你讨要过数次,甚至不惜以雕工至精那位的名作同你交换,你都置之不理,这次怎一声不响就送我了?”吴霜这一问,实则是废话。大致估算,这位道家之首的剩余时日,至多只有几载光阴,如若不在余下岁月中破开那层境界,或是将衣钵尽传与途众,数十年后,江湖上能记得这位李抱鱼的,恐怕真是寥寥无几。唯有长生动人心,非但不是无的放矢,而是至理箴言。 “真要将一身所学尽传与他?难。”吴霜收起笑意,正色道。 老道嗤笑,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然还能传给阎寺关?”果真,吴霜所想不差,从初见阎寺关起,再到看身手架势,隐隐便觉得这草台班子的小武生,出招运力的技巧与这位故人,极为相近。又因老道这些年都蛰伏于此山之上,相隔不远,吴霜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其中隐情,听老道如是说辞,霎时间颇为不解。“为何不传与他?莫要跟我讲非我道门中人,法不可轻传这等空话,凭你我的交情,我还能不晓得你是何人?” 老道将手中光杆拂尘朝着空中挥动两下,“道门学问甚多,若是仔细同你讲来,怕是得活活说个几年。捡拂尘来说,杆沉毫轻,一如道门清净厚重。可若是空有沉重,并无轻灵,如何能走我的老路。与其我埋没了他厚重浩大的气势,倒不如让他自行摸索,未必就没我这条路走得更远。等他去军中历练一番,过个数载,假使刻苦勤修,说不准又会出一位高崇关。” “万事放心,贫道还能再蹦跶几年,若是能破境,有的是时间同我那徒儿磨合,但若是破境有失,北方之事我恐怕力有不逮。”老道捋捋胡须,甚是豁达,“到那时,还得指望你照拂一二,将我徒儿从这座山中带离,保他无灾无祸,迟早能将我道重兴于世间,乃至拔高一筹也非难事。” 吴霜沉默点头,回头看向道观门口那名道童。后者正费力的将一颗奇石从道观墙壁处挖下,随后走到悬崖边上,满脸嫌弃之色的将奇石扔至山下。 晌午时分,吴霜踏剑而归,不多时便至压笼林外缘,远远便看到云中牵着马匹,大概是先前出招时耗费精神过重,少年此时呆立原地,双目无神,右手却依旧死死握住那柄断裂的破剑。可等距离愈发接近,剑上吴霜却不禁神色严峻。先前他并未在意,只当少年脑海猛然灌注骨簪剑意,难承其重罢了,可仔细瞧后,少年脖颈袒露在外部分,横七竖八爬满青绿毒纹,更有甚者绵延至嘴角下颌,俨然中毒已深,毒性蔓延将至心脉灵台,着实是阴森可怖。身侧那头夯货亦受到不小惊吓,哀鸣不止,于空旷林中传出甚远,清晰可辨。 吴霜强催一口内气,将本命剑催至疾快,几息间就冲至云仲身前,从袖中拿出百年份蛇兰草让云仲服下。少年早已昏厥,他哪里懂得避毒之法,虽不知为何应对的蝉群尽是幼年,但仍旧被毒素所伤,再加之老道李抱鱼的剑意,对如今的少年来说依旧过于磅礴,一簪之威,竟然强行震破少年的神道大穴,令这毒素混杂内气尽数倾泻入穴道之中,未死已经是万幸,在昏厥前一瞬狠狠扯住缰绳破剑,昏而不倒。 吴霜心中暗道糊涂,竟于匆忙之中忘却了给少年带上两株蛇兰草,这蛇兰草可解百毒,能愈伤患,乃是行走江湖常见的灵物,先前吴霜得知毒蝉将至,便提前一分将其带上,却忽略了少年此时不懂如何应对毒物,当下自责之感油然而生,搀扶少年坐下,尝试运气将毒素逼出经络。 吴霜的确不知,云仲睡得很沉。恍然中,他似乎见到体内奇经八脉,似是当初镇上交错横陈的田垄,诸多窍穴如同关隘一般,连绵成群,而经脉像勾连诸多关隘的条条羊肠小道,由远及近,自从丹田绵延至周身各处,附着于血脉根骨,丝缕缠附,在奇毒激发之下,犹如怒涛狂澜,内气横行无阻,直挺挺在周身循环不停,可自从神庭往下,行气规则与师父言传之法,全然不同,若说吴霜所授乃是浩然坦荡,巍然雄壮,而少年此时内气运行途径,则是蜻蜓点水,闲云野鹤一般,许多处皆未走实,而是浅尝辄止,飘飘洒洒,别有一番格局。 梦境再变,少年神智蓦然自体内周身抽离而出,俯瞰四方,如山岭耸峙。 北有大雾影影绰绰,东有白云草马,西有旺盛根节。而九国正当中,生有巨眼,张合之间,天地震悚。 第六十章 在此 阎寺关做梦也未想到,他会同这兄弟俩饮酒,再加上担心班主夫人安危,自然这顿酒喝得有些沉闷,心神不宁之下,阎寺关豪饮不止。 金门酒量浅,先前早已带有三分醉意,此时又饮酒半壶,酩酊大醉。哪里还顾得甚么其他,拎着酒壶摇摇晃晃行至阎寺关身前,拍拍后者肩膀,伸出拇指道:“兄弟不光身手不错,酒量也是这份得,还敢问如何称呼?”阎寺关正心急如焚,无半点闲心同他胡扯,只是简短道出名讳,却引得金门一阵大惊小怪,更是凑到近前道:“你这名号,同咱们前齐国那位大将军可是极像啊。”说罢又在阎寺关周围转悠两圈,打量仔细之后啧啧称奇,“甭说名号,就连长相模样都同画像上神似七八分,方才天儿甚是昏暗,更没顾得上细瞧,这下一打量确实像。” 阎寺关不为所动,依旧大口灌酒。 如此一来,在一边生闷气的金锁也不乐意了,我兄弟二人放那女子进门,已算是玩忽职守,又好心好意请你饮酒,如今你这一副爱答不理的德行,的确是不将我兄弟俩放在眼里啊,于是乎也跟着阎寺关饮酒,且阎寺关每饮一口,金锁都要比阎寺关多饮一口,饮罢还朝阎寺关挑挑眉毛,意思说你瞧,你酒量不行。 对此,阎寺关只是轻描淡写扫了一眼,不再理会,依旧瞅着门内动静。至于为何不跟上夫人,自然有考虑:其一是受制于两人,这也是阎寺关为何不入章府的主要原因,这两人实力之强,阎寺关无法揣测,一击之下通体首创,就连如今举壶饮酒都是难事,足见两人的道行远远在他之上,当下的阎寺关,只不过是个半路出家,拳法不全的最次一流武人,显然不能力敌;其二,则是如今班主夫人的神智仍待考究,若是贸然跟随,恐怕非但无甚助力,反而会拖累彼此,倒不如在门口候着,一有风吹草动,再强闯不迟,至于为何莫芸一个花旦能有如此俊的身手,他亦蒙在鼓里。 醉意将近之时,阎寺关看向雕梁画栋的章府,晦暗初晴,楼宇间明暗参差,耳边似听闻幽阁鬼哭。 章府同齐陵国格调相近,但又不尽相同,其中掺杂些许上齐的格局。初建之时,督工需绘图卷,再按图卷所绘依照而筑,而绘图画师本就是位上齐人士,与督工多方删添,去掉其中糟粕,将上齐与齐陵建筑精华融汇一体,再辅以南漓与夏松国诸般布局,设亭台荷湖,左右设高台,用以饮酒赏景,高台与主府以廊桥回廊相连,一上一下,使人观之如楼台三叠,极富韵味;高台之下乃是侧宅,用以来客留宿,又因有高台遮阳避雨,加之环绕水泽,用以避暑最适合是不过。 仅仅侧宅一处,就耗费数千两银钱,各色奇花异树,芳草鸟雀,统共下来,这处宅邸耗资之甚,说是寸土寸金丝毫不假,穷奢极糜可见一斑。而此刻,方士打扮的杨阜,神色之中尽是阴沉似雨。临行前师尊交付于他上百只倾城蝉,被他皆尽遣出,用以防备不时之需,可良久过去,竟没有一只去而复返,当下心头便微微颤动。 师尊的手段,他这做弟子的怎能不心知肚明,虽说对诸位徒弟平日和蔼,可对于外人,随心所欲,当真是以人如草芥。想当初跟随师尊外出历练,他老人家单单为血饲一只蛊王,所过村落皆无幸免,老幼妇孺鸡犬鹅鸭,皆尽屠戮殆尽之事时有发生。起初杨阜见到这凄惨场面,险些将苦胆都吐个干净掉底,可随着屠戮村庄由两三户变为几十处,从几十处变为方圆几百里,渐渐麻木,再看血流漂橹,尸横遍野,内心已是无感。 可当年师尊杀人时那份闲庭信步,与见到蛊王日益强横时的笑意,杨阜便觉得浑身筛糠,挥之不去。万一这回将师尊引以为傲的倾城蝉遗失,可想而知此行复命,所面临的处境,恐怕比一死了之还令人毛骨悚然。苦等半个时辰后,杨阜终是耐不住性子,穿戴整齐,把布袋搭在肩上,起身出门寻蝉。 方一出门,杨阜眼前便闪过一道低矮身影,寒光紧贴咽喉转瞬即逝,所幸杨阜经验老道,分毫之间将上身后仰,才堪堪让开颈部要害,仅仅是划破肌肤,并无大碍。 杨阜定睛看去,曦光之中,那道凌厉身影缓缓站起,七窍之处皆有血污。 “没想到,你竟可从冰蛊发作之中恢复神智,倒显得我看走了眼。”杨阜有些好奇,冰蛊惑人心魄之能,可不是眼前这小娘子可抗衡的,其附着于心经附近,中蛊之人极为渴血,若无血可饮,便要受置身于冰窟之寒,且发作之时神智全无。冰蛊一出,即使是灵犀境的修道高手,欲要拔除亦是难事,可谓蛊中较为阴狠的一类,这女子怎得就能强行恢复一丝神智?原因为何,一时间杨阜也难以明悟。 见女子并无反应,只是瞪圆一双血红眼眸看向自己,杨阜自嘲一笑,不知为何,此刻杨阜的笑容,同与章公子客套时挤出的笑意截然相反,真实许多,“有道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既然身中蛊虫也要执意杀我,此番前来定不会是观赏初夏风景,何不上前一试,看你能否将我头颅摘下?” 女子闻言,眸中血色更甚几分,俯身前冲,几乎是话音落地瞬间,十指锋芒便袭向杨阜面门,速度之快,使得周遭的花草剧晃。电光火石之间,杨阜并未硬接,中蛊之后人之体魄,经吞噬血浆后,已然坚固异常,动作迅捷之极,甚于蟒豹,即便是对修道有成的高手,也能周旋半晌,力道更是奇大。故而杨阜不愿与之呈针尖麦芒的架势,而是脚步轻移,如鹞般腾云而起,在湖中荷花尖儿处轻点两三下,驾风弄云似跃至亭台处,笑意醇然,朝女子摆摆手。 “爷爷在此。” 第六十一章 难明 “你二人皆是自军旅而来?”听闻院内无动静,久等无果,阎寺关亦觉得有些无趣,便开口问道。 金门今日饮酒过量,口齿含糊,仍是不忘接茬,醺醺然答道;“那可不,军营是个好去处,甭管你是家境优渥,亦或者是贫苦人家,皆一视同仁,袍泽之间战功说话,即便你家中无田地,大字不识,照样能在军营里呼风唤雨,自在的很。”随后又轻蔑道,“同官场勾心斗角不同,真若是起了战事,兄弟便真是兄弟,任谁也不会背后下刀见死不救,到了危难关头,救人一命与救己一命相同。几年前我随军前去剿灭山中贼寇,路遇埋伏,几百号步卒愣是折损大半,仅剩下十来号残兵,绕过围追堵截,赶回关口报信。” 金门将酒壶抄起,又狠狠灌了一口,抹抹嘴角酒渍,“我与一位同乡奋力冲杀,还是与那十几人的残兵失散,叫一众贼寇围堵,无法脱身。在山林之间艰难奔走两日,贼寇穷追不舍,遍体鳞伤,哪里还能走得动路,于是我俩暂时栖身在一处前后贯通的山洞之中歇脚,饿的前胸贴后背,我把最后一块干粮跟他对半分了,才将将果腹。” “没曾想追兵赶至,他将我推出山洞,双手抓住山洞两侧,死死扣住。”金锁将壶中酒水一饮而尽,双目通红。“直至今日,我亦可听见刀斧入骨之声,血肉飞溅之声” “莫要说了。”一旁的金锁皱眉,沉声呵斥道。 金门丝毫没理会兄长的呵斥,大笑出声;“可如今呢,我二人却为人鹰犬,竟然做起了比贼寇山匪还不如的虎伥,何其可笑!”酒壶应声而碎,于空旷长街中分外刺耳。 “住口!”金锁抬手一拳,将本就蹒跚烂醉的金门打翻在地,抬起右拳,却又无奈放下。金门躺倒在地,干脆的酣睡过去,可即便睡着,双拳依旧紧握如初,似乎在醉梦之中,仍想着擂天下贼寇两锤。 金锁看向沉默之中的阎寺关,略带歉意道:“见笑了,舍弟酒品极差,带我回头好生教导便是,莫要在意。”听闻此言,阎寺关头一次微微有些笑意,这哪里是酒品差,照他看来,这弟兄二人也太古怪了些。这江湖上,被人偷袭一招后,还邀那人吃酒,本就是荒诞事,更何况这兄弟二人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依照惯例,此时他应当被打得半死才对,所谓的江湖规矩,似乎强者凌弱才是瓷实道理,哪里有如这二人一般的作为,于是阎寺关对这兄弟二人的印象,要比方才好上了不少,便遥遥举起酒壶,示意无妨。 快酒易醉,慢酒易醺,阎寺关也觉察到醉意上浮,有些头重脚轻,山河颠覆。斟酌一番后,忍不住开口问询,“我观令弟所言非虚,为何责打?并非有意插手私事,只是有几分好奇,若有不便,当我随口一问就是,不用勉强。” 金锁苦笑,醉眼朦胧的朝府门一指,叹息开口:“旁人都说章府华贵,我二人初到此地,只觉得的确奢华无比,但却不晓得究竟价值几许,更不晓得庭院中有何讲究,直到后来才听人说起,仅仅这玉石雕砌的府门,价值便约有数百两银子,等同于足足几百贯铜钱。” “在军中,我兄弟二人虽是食军饷为生,可近些年太平得很,至多不过剿剿匪患,哪有功勋可得,自然比不得那些校尉督军的俸禄,更何况家中二老还需赡养,且我二人都尚未娶妻,这银钱从何而得?若是光指望着那点微末俸禄,养活自个儿都难,更莫要说有余钱了。” “于是你二人便转而投奔此处,做了这公子哥的门客,替他巡守府门?”阎寺关心中了然。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当中辛酸,则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思量片刻,阎寺关疑惑道:“凭借你二人的身手,不说去做个武师或是投奔仙家宗门,最不济也能捞到个牙门将当当。”未等到阎寺关说完,金锁就摆摆手,沧然道:“若是真如此,我二人何至于此,当下哪里有途径可去。如今天下军旅,能平步青云,食厚俸者,无非以三种路径为主。其一,能做到将官校尉,大多是子承父业,除此之外,就是那举武场上比试武艺,若能得到军中大将青睐相加,则可保后十几载连升数级。举武以膂力,骑术,弓法,排兵布阵等六武为考校。其三则是军功制,可当下并无国战大仗,哪来的军功可得。” “我二人双亲发于农耕,祖上数辈皆是躬耕织席的潦倒百姓,子承父业,定是与我等无半文钱的干系。” “照如此说,何不前去举武?”阎寺关对军中之事,说是一窍不通也不为过,只是早年间听闻过些零散事罢了,究其根本,还是所遇的武人军卒较少,终究是外行。 “哪能如此容易。”金锁叹息,一时间不再出言。 庭院之中,莫芸将眼眸竖起,双足狠踏,纵身一跃之下,直冲向亭顶的杨阜,杀气之盛使得后者不由得寒毛竖起,心念电转之际不由得暗自悱恻:这章公子的品味,着实有些超凡脱俗,这哪里还是女子,分明是大川之中的雌虎,虽说是因蛊虫的缘故,但这杀气之浓,并非尽是中蛊所致。不敢犹豫,杨阜连忙从袖中掏出根狼毫毛笔,沾着方才亭台所凝露水,在半空中划出个缚字,用左手一震,那缚字便登时浮现于虚空之中,明灭不定,笔画分离为数道剔透水索,向半空中的莫芸缠绕而去。 笔墨为攻,足见杨阜的功底。修道之人皆以内气为引,境界低下时,内气只得在经脉之中循环往复,直至念三境时,内气才可引出体外,随心所欲掌控兵刃法器,做到收发自如,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而此刻杨阜所用的手段,比普通御物高明不知多少层楼。 世人不知,世人不晓。 仍有冲霄时。 第六十二章 九华 缚字索游离不定,于空中蜿蜒蛇行,悄然缠缚住莫云双臂。虽玲珑剔透,可其中寒意凛然无比,莫云本就身中冰蛊,当下体内阴寒之气原本就含而欲发,这时被寒索缠绕,双目中血红登时便褪去两三分,周身气力如退潮般虚弱下来,越发不妙。杨阜本就轻功身法极其了得,如此一来,莫云这近身缠斗的能耐无处可使,何时败阵,只能看杨阜心思如何。 将杂乱的方士衣摆拂净,还顾得上细心的将褶皱掸平,杨阜好整以暇,瞅着眼前惨淡女子微微一笑,笑容极其古怪:“原来如此,我说你怎生出如此蛮横的力气,门口那两人虽然懈怠,可境界修为却是实打实的,搁在平时怎会拦不下一个女子。原来你与我这冰蛊相性极佳,又不知为何回转了三分神智,故而才生出如此强横的体魄身手,如此一来我倒真想从章公子手中保下你,留作蛊人,也算是此次出行的一份彩头。” 杨阜自然颇为欣喜,此前他倒是疏忽了。蛊虫阴狠,往常人难以招架抗衡,算算日子这莫云身中蛊虫的时间良久,却可支撑到现在,异于常人,确实是适宜蛊虫扎根生长的绝佳躯体,眼下当然就起了心思。若是那公子哥答应则好,若是不答应,留待把玩腻歪了也可。如此决断,并非杨阜自认卑躬屈膝,而是以他师尊的身份,着实无需太过在意他人,不过出门在外,凡事多加些小心总没错,天高路远,倘若真是得罪了人,招人嫉恨,饶是师尊也没那等上古仙人一步万里的能耐,搭救不得。 杨阜将缚字索连带莫云挪至湖面近处,踏水而来,轻飘飘立身荷叶之上,将布包持于手上,朝莫云戏谑道,“你说你也是,你夫君不过是乡野间一个最下等的戏子,拼着遭蛊虫入体的大苦楚,也要死死抓着你夫君不放,倒不如来着章府享几年福,伺候得当,说不准还能讨来些赏,不说后半生无忧,总也能比现在处境强出不少,何苦来哉。” 似是方才运气过于猛烈,方士有些疲累,直接盘坐在荷叶上,荷叶扑腾,溅起来三两点水花涟漪。难以想象,此时盘坐在荷花上的并非一只红头画眉,而是一个消瘦的年轻方士,衣衫整齐却满脸轻佻。 待坐稳当后,杨阜继续说道:“我所言非虚,虽说劝人背弃夫君并非君子所为,可毕竟世事总得看门道,你若执着于抗衡章公子,其下场不必我来说,不如乖乖奉上肉壳,将来说不准章公子高兴,纳入房中,我便不好向他讨要,你自然也不必收万虫噬咬之苦,两全其美。至于你那夫君,在这等高门眼中,其实不过是路边无牙老狗,除去哭嚎,又能有甚出息。” “有些事,并非是衙门便能做主的。” 就在杨阜说到无牙老狗这句时,女子挣动猛然停下,而是抬起猩红眸子,死死盯住前者,牙关紧咬。天色明朗起来,七窍血污的莫云,神色逐渐清晰,杨阜承认,这女子的确有九分姿色,即便是浑身破烂,满脸血污,亦有些我见犹怜的出尘气。然而女子接下来的动作,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章府奇花异树甚多,历来都是为人所称道的,甚至有些文人特地前来拜访,以求在章府院墙角落留下几幅墨宝,期待府主亲临时赞扬两句。可章公子哪里是好说话的主儿,题字一事,自从有位老书生被打断四肢扔出院外后,便再无人敢来触霉头。 花木之中有较为独特的一种,据传闻是从东洲大元部运送而来,鲜有人知晓。此树名为九华枝,高丈二余,从梢至根共有九根金黄枝条,风吹枝条,确实是雍华至极。不过此树极难成活,重金所购置的十二棵九华,仅仅成活了这一棵独苗。这九华枝十分奇异,每逢夏日便会在枝条上凝结出几颗碧绿碧绿的青果,虽说外表华美,但却因令人酸涩无法下咽,待到青果熟透,便会随风炸裂,发出清脆激越之声,犹如泉水迸溅,煞是好听。 尤其是这根章府园中的独苗,不晓得以何物滋润,如今模样竟比乡土成活的九华枝,还要更为壮硕一筹。此刻迎风招展,青果忘而生津,颇有一番异国味道。 而在杨阜打量女子时,恰巧一阵微风浮动,九华枝迎风爆裂,响声空灵悦耳。 与此同时,杨阜被女子足尖狠狠踏在咽喉处,力道奇大,加之杨阜尚无察觉,内气松懈,一脚之下,不由得喉咙腥甜,腾地喷出一口鲜血,跌坐在地。杨阜负创,把持着的缚字索可就化作寻常露水,再也维持不住原本形态,更无法困住如今的莫芸。 而莫云的状况也好不了多少,本就堪堪止住的血流七窍,此刻隐隐又有崩溃征兆。 杨阜捂住咽喉受创处,双目惊恐圆睁,他如何也想不通,明明缚字索已然将莫云双臂牢牢困住,缚字索牢固程度,无人比他清楚明了,一个强弩之末的中蛊女子,如何挣脱得出? “你为何能脱困!”杨阜咽喉伤势不轻,此刻出声嘶哑无比,犹如破洞漏风一般,再也不复方才的洒脱之意。莫云并未搭话,勉强站立在亭台边沿,目中杀气暴涨。 这时对面的杨阜才看清,女子双臂已然绵软挂在躯体两侧,横竖无法运力,当下目光更是震悚。狠辣之人他见过不少,可是如此决绝,忍着蛊毒肆虐,仍能在处于下风之时,借助青果爆裂的响动,将双臂从肩头生生拗断,才踢出这十二分力道的一脚,使得他无暇顾及,硬是将缚字索破开。 “了不得。”在章府左侧高台之上,有位俊朗公子笑吟吟打量着莫云背影,最后咂咂嘴,有些怜惜的自语道:“怎生伤的如此重,真让本公子心尖儿都有些颤呐。”而杨阜方向,章庆始终都没瞥一眼。 第六十三章 朱芽 西南山中,李抱鱼回到道观,将秃拂尘撂下,拍拍尾随而至道童的脑袋,颇为感慨,却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只是像盘胡桃一般抚弄着道童发髻,引来道童双眼一阵翻白。 “师父,刚才那人是谁啊,似乎同你很熟。”道童从没见过吴霜,只觉这人好生奇怪,明明言语之中与师父熟识,但却总有些说不上来的隔阂,于是懵懂问道。 “他啊,是我一位老友,为人极好,可惜脑筋太死。”老道岁数当真是极高了,长眉低垂,险些都垂到了道童粉面上,引得他有些痒意,便轻轻笑了。老道破天荒没调笑道童,笑得一张老脸都如同雏菊绽放,层层叠叠深沟乱壑。若非是怕道统后继无人,怕惹来绝顶惦记,谁又会在江湖上束手束脚,熊虎虽老,犹有少时,少时江湖皆快意。 山巅之上罡风甚是凛冽,再有就是危崖耸立,相比山脚下六月艳阳,冷若初冬。除去古松杂草这等顽强绿植可在崖壁间生长,难有其他活物。“徒儿你猜猜,我方才栽种于此间的朱果果核,能否在今年生根发芽,长出一棵亭亭玉立的果树。”道童摇头,虽然年岁尚小,可道童聪明伶俐,略做考虑便答道:“定是不能,朱果树娇贵,极难长成,放在这种地方肯定是要烂在土里,活不下来的。” 李抱鱼闻言点头,“说的没错,可娇贵躯体一旦有了机遇,改头换面,那可就未必了。”言罢老道士捏出道手印,白光一闪,没入岩石之中的朱果。 老道嘴角含笑,山崖之上,果核悄然吐露一根绿芽。 “我亦想让后人在天下转转。” “太平世间种两树,稚鱼阴阳图,幼虎雁翎刀。” 道童仰头道:“山下溪水中的鱼儿好吃,只是这阴阳图是啥物件?从未听过啊。”老道闻声愣了愣,哑然失笑,“其实也挺好吃,回头师父给你寻来两片尝尝。” “好嘞。” 一老一少,都极馋嘴,一老一少,皆有道韵。 服下蛇兰草好一阵光景,云中才悠悠醒转,此番他的梦境极长,尤能记起脉络运行,可继脉络之后再见过何物,连他自己也浑浑噩噩,难以忆起。 睁眼时,只见吴霜正在一边调息,脸色难看无比,帮人梳理内气极其损害精神,加之吴霜无法看清经脉宽窄走向,只好凭感觉护住窍穴,运气于此辅助祛除诡毒,当下本就带伤的身体,此刻精气神跌至谷底,再也无暇他顾,将内气调至伤患处,暂时压制住经络。 “好些了?”没等云仲开口,吴霜便问道,只是双目依旧闭合,语气平缓。 “似乎已无大碍,师父,您老受伤了?”云仲看看胸膛处的翠绿纹路,已然由青转红,想来用不了几日便可恢复如常,随后便关切问道,同时心中发沉,一路行来,吴霜的根底道行他心中有数,即便是老蛇这等可变化自如的精怪都晓得吴霜的名头,硬接阎寺关百拳而纹丝不动,不说是世间绝顶,恐怕也是差不离,如何能被人伤至面色煞白?况且此人真身未动,伤人手段,仅仅是一群黑白交错的毒蝉。这份修为,着实令云仲惊异。 “那人的毒蝉,怎会如此好对付,天下奇蛊异毒皆在一手,岂是浪得虚名。倒退十年我倒不至于如此狼狈,可如今的确有些捉襟见肘,难以招架。”吴霜摇头,将眼眸睁开,有些讶然的看着面前的少年,按照他的推算,少年应对的毒蝉年份虽浅,但中毒颇深,渗入神庭,直指灵台,若想恢复如常,起码要躺上几日,断然不该恢复得如此迅捷。 半晌之后,脸色好些的吴霜终于开口:“用我本命剑研习一番剑招与我瞧瞧。 少年错愕,吴霜并不理会,将本命剑递与云仲,不再言语。 吴霜本命剑极其朴素,通常有些名望钱财的游侠,皆颇愿在剑柄处留下一道剑穗,飘飘摆摆,煞是潇洒;再有些权势的高门子弟,对配剑的讲究则是更为细致,剑带云纹,剑柄掺金银,剑鞘更是不惜以珠玉宝石点缀,挂于金玉束腰处,端的是风神如玉。反观吴霜这柄本命剑,剑鞘乃是毫无装饰的褐色皮鞘,极为普通。云仲抽出剑来,只觉寒光四射,但除去剑身异常锋锐之外,仍旧也无云纹也无字款,只是平平整整而已。 少年摆好架势,运剑而走,却不知为何,数道细微剑气,自从剑身上吐露而出,将压笼林周围的巨木齐齐斩断,虽然纤细的如同柳絮抽丝,但其中剑意跋扈得很,似乎是乳豹睁目,头一件事便是吼啸山林。 原来如此。吴霜心中暗叹,老道李抱鱼此前以簪比剑,遥遥借给少年一道剑气,诣在为少年解一时之困,用以应对毒蝉围困。却没曾想无心插柳,剑气剑意齐齐被少年所承接下来,无意中冲破了神庭桎梏。这还不算完,神庭之下少年的经络时断时续,这下被霸道至极的剑气拓宽,本来只能通过若游丝般的内气,现在却可通达无碍。这剑气更不是少年所出,而是经脉之中老道剑气残余,此刻才将将散尽。 原来一路之上少年行气如此艰难并非偶然,而是先天便不适合走修道这条路子,体内经脉不算通畅,所以致使每一关大窍穴位皆难以冲破,还显现出内气杂乱的症结,这样一来前后便能解释得通了。 “师父这是为何?”云中哪懂得其中的妙处,他只不过做了一场梦而已,根本不曾想过会有什么出奇变化,只是呆愣盯着剑身中丝丝缕缕升腾而起的残余剑气,压根摸不着头脑。 “阴阳图,我怎就忘了这茬。”吴霜摇头,脸色颇为懊恼,“你且放心,对你而言百利无一害,就是可惜了那牛鼻子的寿数,又要少去一截。早些年摸去他不少酒水山宝,他非要斤斤计较,还曾经发话哪天去我的山头肆虐一番,连本带利讨要回来,那嘴脸可真像个抠门商贾,可如今怎得如此大方,反倒使得我都有些不知所措。” “老四,你得记着,这等天大人情,以后莫要忘了还给人家。“ 这位宽袍大袖的剑仙沉沉叹了口气,从袖口拿出那张画着酒葫芦的符纸,端详了许久。 ps.每次发存稿,都有种心碎的感觉。。。下个月的满勤咋整啊! 第六十四章 迷离 章府中,咽喉负创的杨阜忙不迭拿出根长笛,借着女子站立不稳的空当,连忙吹响起来。笛声犹如秋风呜咽。而在笛声起时,对面的莫云浑身颤抖起来,蛊虫所赋予女子的力道,随着笛声渐渐消失殆尽。 刚才强势无二的女子,渐渐还归成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花旦,前阵子的强悍之气不复存留。夜半时吴霜口中所说的难堪笛声,正是出自杨阜之手,而冰蛊发作和偃息旗鼓,皆是由这笛声所制。其实杨阜也未能想到莫云竟然如此刚烈,蛊毒起时索性找上门来同他死战,而且的确伤及了他的要害。当下情势危急,杨阜急中生智,才令蛊虫沉眠,也好将眼下无法掌控的局势略微扳正。 “你若想靠虫蛊加身之力杀我,是否想得过于简单了?归根结底,我才是这蛊虫的养主,哪能彻底为你所用。”杨阜阴森一笑,嘴角鲜血依旧向下蜿蜒,然而不到半路,便被他舔舐干净。 女子此刻失去一身力气,站立都有些费劲,更莫要谈再出手了,圆睁杏目看向杨阜,并无半点惧意,冷笑出言;“如你与你主子这般龌龊当杀的杂碎,能伤你一次便值得,能伤你二次便是大功德,最好是将你二人千刀万剐,才算是解我心头之恨。” 杨阜讥笑,“而此刻你手无寸铁,就连能与我抗衡一二的蛊虫力道都皆尽失去,谈何千刀万剐?我看倒不如让我先将你制成蛊兵,携带左右,终日受万蛊噬体的滋味,这番我算是不虚此行,赚来了天降的好事。”说罢便要动手。 “且慢,你怎可对佳人无礼。”对峙两人抬头看去,只见从高台之上走下一人,身着绣银玄色短袍,腰间挎剑,眉目生得极好,不过俨然一副纨绔神色,十分不讨喜。来人并非旁人,正是章庆公子。 章公子向来不起早,不过也确有原因,夜夜笙歌春宵苦短,哪有早起的理由,而今儿个章公子却是早早苏醒,在婢女侍奉下打扮的相当爽利,日头还未升起时便赶到高台之上等候。故而自从女子进府,独斗门口的金门金锁,再到后来两人放行,女子出手与杨阜打斗,皆是看在眼里,只不过始终盘膝而坐,稳如泰山,除却方才瞧女子落于下风之时,神色微动,其余时间均是看不透喜怒。 服饰华贵的公子哥似乎并不急切,迈步之时煞是自若,耗费好一会功夫,缓缓走入亭中,向女子略微施礼,爽朗笑道:“见过程夫人,若我未猜错,你我二人应当是初回相见。有些事莫要见怪,在下实在是苦于思慕之情,所以才出此下策,指使杨阜种蛊,一来为夫人发觉之后,能够碰面一睹芳容,再者是用以探查程班主是否对夫人关爱有加。倒也是我有失端庄,难以抑制住心思,让夫人凭空受苦如此多时日。如今两愿皆圆,才幡然醒悟深感自责,恨不得自断双臂让夫人解气。” 莫芸怎会信这纨绔的信口雌黄,如此深仇大恨,岂能是两句儿戏话所能揭过的,即便是她迫于压迫不了了之,可程镜冬无数日以来被她吞咽的鲜血,叫她怎能淡然?再说以这纨绔的行事之法,若是看上的女子无法得手,便会以各种腌臜手段,害得这户家破人亡已算是仁慈。而那被他掳掠而来的苦命女子,通常便是消受腻歪后,残花败柳扔去青楼乃至烟花巷贱卖,其行径之恶毒,端的令人发指。 似乎看出莫芸全然不信自己所言,章庆笑笑,拍拍杨阜肩头让他退下,而后又无意向前两步,距离女子只有一剑之距,慢条斯理站定,“程夫人若是不信,我便让杨阜替你除去冰蛊,想来夫人因这蛊虫吃了不少苦头,的确应当对它恨之入。不过倒也无妨,我给夫人陪个不是,另外将取出的冰蛊以火焚化,就当是为夫人出口恶气,再将夫人送回清河园,来日携重礼登门赔罪,您意下如何?夫人应当知道,我章庆虽声名狼藉,可章家极为重诺,讲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还是心中愤懑,稍后我便修书一封直抵京城,请家父责罚。”说到此处。章庆眼帘低垂下来,神情歉意沉声道:“久困于情,由爱生恨,我着实着道了。只希望夫人莫要再记恨于我,在下知错了。” 说罢深深作揖,再也不打量女子面皮,而是转身请杨阜来,为莫芸祛蛊。 门口,豪饮良久的金锁亦苦撑不住,酩酊大醉,就连双目都难以睁得开,口中还不断念叨着诸如一将易得三军难求的颠倒话。倒不是他酒量不行,而是金门说出那番话之后,心中同样郁郁,因此酒水便大江入海一般,狂涌入腹中,不多时便喝得饱胀难耐,酒气顶至灵台,神智有些迷糊。反观阎寺关则无甚异常,说起酒量,他不过比金门略大些,但今日为等候不时之需,饮酒并未过量,日头出来,再有些焦急,先前那些醉意便随汗一齐蒸腾出去,很快清醒如常。 汉子蹙眉,虽然不知莫芸为何一改往日浑噩,打斗之间有章法可循,可细细想来,定是与那胖掌柜口中说的蛊毒脱不了干系,有如此强健的体魄,就连他自己亦不敢确保,能在两兄弟手底下支撑如此久的时间。但归根结底,莫芸本质还是女子,贸然进入他人院落,拖沓久了恐生不测。 想到此处,阎寺关轻咳两声,装作醉意昏沉,歪歪斜斜起身,拎起酒壶往对面一举,“来,你我好生走一个,常言道不打不相识,今日相识,我阎寺关快意得很,二位与我脾气秉性甚是合得来,将来若是我投身军伍,还得仰仗二位提携,走着。”说罢作势要一饮而尽,可手却在半空中吃力停住,等候少许时间。 “还真喝得烂醉。” 阎寺关放下酒壶,踏入府门。 而此时伏桌而眠的金锁稍稍将头抬起,瞅着汉子背影笑了笑。 提携自然要提携,不过不实诚这事,恐怕得在他手下吃顿鞭子,才好翻篇。 第六十五章 庶子 才进章府,阎寺关迎面便遇上了折返而归的莫芸,两人见面皆是一愣。阎寺关没想到莫芸已然恢复神智,且无每次饮血之后昏厥;莫芸则是没曾想阎寺关仍旧等候在外,还当阎寺关与兄弟二人交手落了下风,暂且退避等候时机。 莫芸仍是虚弱,体内蛊虫已然被杨阜以手段召出,且章庆为表心诚,一把火将冰蛊烧得精光,险些让杨阜心疼的背过气去,这才不情不愿的将莫芸送出湖中回廊,自己则捧着那堆蛊虫所化成的焦土欲哭无泪,与之前同她针锋相对时的模样大相径庭,以至于莫芸都有些怀疑,这方士似乎是脑袋有些不正常,怎的方才阴冷,如今又变成这幅跳脱性子,实在让她心中觉得怪异。至于不依不饶,莫芸怎会没想过,程镜冬这长时日所做的事,无论是盛夏依旧烧碳火,还是每日趁她不清醒时出门采药野猎,用以补贴家用,她均看在眼中,心中刺痛不已。可即便这样,难道就真能揪章庆着不放?身份权势实在有云泥之别,即使一口咬住章庆差人下蛊,状纸也无人敢接,最后遭殃的也只能是清河园三人,犯不上为了讨个公道,再将命搭上。 两人一路走一路交谈,走出章府大门。金门金锁两兄弟还是烂醉不醒,一位躺卧地上,一位趴伏于桌,二人均鼾声如雷。阎寺关见到莫芸安然无恙,心弦也松弛下来。甭管其他,虽然身上带伤,但毕竟能活着走出臭名昭著的章府,已然是万幸中的万幸。此时瞧见这行事憨直的兄弟俩,不禁有些好笑,便把两件早先被扔在一旁的红袍抓起,搭在两人后脑勺处,免得叫凉风吹得眼歪鼻斜。打心眼里,阎寺关便对军中之人有些好感,再说这两人行事的确相当正直,便随手帮着挡挡凉风,算是对二人放莫芸入内的谢意。毕竟若是这回莫芸未能进入,蛊虫无法祛除,受罪的可不止莫芸一人,程镜冬亦难以置身事外。 莫芸在阎寺关搀扶之下,缓缓向家中走去。七窍血迹还没彻底愈合,仍是向外淌着血迹,一滴一滴落在脚步之后,绵延一路。 “杨阜啊,前半段不错,后半段怎生如此浮夸,险些露馅,连我家的可人儿都差点看破。总要在交手两合再假装吐血,这下倒好,你说怎得办,扣除你十日俸禄,不算无理取闹吧?”莫芸前脚走出章府,后脚章公子便凑到杨阜跟前,故作焦急道。 “我说章大公子,我本来就是小本生意,好容易溜出来一趟,这蛊兵还没捞着,反倒平白无故搭没十日的银钱,您家大业大,哪差这两个钱,就当无事发生如何?”杨阜没好气道,说话间从焦土中扒拉出一颗微蓝草粒,小心翼翼的用手在回廊边上蘸了点水,撒在蓝草粒上。 说来也怪,那微蓝颗粒遇水,霎时便伸出六根纤细腿来,顺着杨阜手臂就钻进了肩头布袋中。 “不过我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子指教。”将本该葬身火中的冰蛊收回,杨阜面色也恢复如常,不知从哪摸出一枚通红的果子,轻轻咬破果皮,如血汁液在口中化开,十分的清甜。 章庆所言确实不虚,杨阜前半段确实在装。哪怕是莫芸受蛊虫影响,身手力道都极其难缠,可这位平素不显山不漏水的杨阜,又怎会是等闲之人,三境实打实的修为,即使修的是蛊术道法,体魄未加以勤修,亦不至于如此脆弱可欺。就这事章庆前些日子就嘱咐过杨阜,后者不解,所以各种旁敲侧击,希望问明白缘由,而章庆一直言语含糊,似乎还不想让杨阜晓得背后原因。 “既然此间事已了,我便讲与你听听。”公子也不推辞,倒背双手,神色怡然的看向杨阜,“我知道你久居深山,不通世故,偶尔两次即便外出混江湖,对于那些修为实力差劲的,你自有办法将他折磨致死,而至于那些修为高过你的,多半也忌惮你背后的那位师尊,只得忍气吞声,就算是心中寻思了万种杀你解恨的手段,最后也不得不收手。原因简单的很,修道无易时,辛苦修行半生,谁愿去死,遇事不知进退的,大都暴死在修道路上了。” “所以说你们这些江湖客啊,当真逍遥洒脱的一般活不长久,瞻前顾后的活得忧心劳累。”心生感叹,公子哥说出句心底话。与杨阜相识这段时日,两人还真算是颇对脾气,杨阜是何脾气秉性,他还算了解颇深。所以在他眼前,章庆懒得隐瞒心中所想,不加掩饰就随口道来。 “当朝宰相大人共有五子,庶子有三,嫡子有二。我恰好在庶子中行二。”不消章庆再多说什么,杨阜便已经理清话中的隐意。 自从古时候以来,家中身份高低便有嫡庶之分:嫡子乃是明媒正娶的正妻所生,名分最正,若是子承父业,通常是嫡长子接替,少有其他嫡子继任。庶子则是侧室小妾所生,在子辈中名分地位极低,莫说是子承父业,即使是举荐做官也要排在最末等的顺序,以俗语来讲,就是爹爹不亲夫人不爱的角儿,地位颇为尴尬。 若是长子与老幺还算好些,可如果是上不触天下不及地,那地位更是底下。长子年纪最大,通常深得父亲指点提携,常伴左右关系甚好;老幺年纪最小,孩童懵懂,在家中受宠程度自然也不低,只有排行中段这几人,无人亲近。 章庆看出杨阜心中明了,便继续往下说,可脸色却不见得多好。 “所幸,两位嫡子早早就升天而去,只留下我们三位庶子。” 章公子笑意不减,“有一位是夜猎之时,与属下脱节,被山间豺狼撕成两半,另一位则是失足落崖,尸骨无存。这两人之死,背后皆有我的手笔。” 杨阜正倚靠在回廊栏杆处,双臂向后撑住玉石栏杆,上身斜着伸出回廊。日光洋洋洒洒,笼罩在杨阜上身衣襟。 “清官难断家务事。” 第六十六章 谋算 章庆嗤之以鼻:“屁的家务事,高门望族中间的勾心斗角,怎会是一句轻飘飘的家务事所能说尽的。今日你算计我,明日我再算计回来,无外乎这等。”杨阜从未听过世家大姓内的事件,眼下相当有旁听的意趣,没打断章庆的话头,反而是静静听着,十指不住的叩响栏杆,微眯双眸。 “若要问为何这般争夺,实则与争龙相差无几。其实举荐之位多得很,但真正看好并且委以重望的,只有一个位子。最终得势的这位,受父亲保荐推举,便可以入朝为官,先天就立足于不败之地,满朝文武,谁敢得罪父相他老人家?足以说官场一片坦途阳关,更无半个人敢前来触霉头,当真是青云平步,若是为官得当,受陛下赏识青睐,甚至在父相归老之时,不乏父子交接官印的可能。这才是我等几人要谋夺的位子,毕竟相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个闲散官员实在有些无味。”章庆浅浅含笑,目光之中尽是痴迷之色。权势钱财,历来为人所追捧,世间不乏自诩淡泊者,大多是难以如愿,故而才想出这等看似高洁的自称,用以与人闲聊时显得卓尔不群。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因求而不得。 “庶子难以得势,所以你就想方设法将两位嫡子除掉,到也确实说得通,不过如此明目张胆的坑害同宗兄弟,令尊恐怕也不会冷眼旁观吧?”杨阜难得说上句话,他确实想不通,世间哪有这等糊涂的亲爹,明明知晓自家这些子辈均不是省油的灯,个个觊觎那举荐之位,盼望能在官场宦海直飞冲天。 既然如此,为何不加以制约管束,再说章庆害死二子定然是纸包不住火,可偏偏没受到什么像样责罚,而是将他扔在这处代表章家地位门面的府中逍遥至今?杨阜彻底糊涂了。 “的确,我所做之事,本该是愧对祖宗牌位的龌龊行径,即使是我爹那般山崩于前而不惊的脾性,得知幕后主使之人是我后,也禁不住在府中暴跳如雷,恨不得将我一剑劈成几瓣。”章庆说到这儿,朝杨阜眨眨双眼。 “可惜除了那两位嫡子,庶子三人之中只有我堪继承家门。家兄是个习武成瘾的武道疯子,腹内空空光晓得舞枪弄棒,从小便不讨父亲欢心,及冠之后便被父亲甩至仙家宗门,却连修行都停滞不前,被人说成是数十年不遇的废材。舍弟天生痴傻,直至如今都无法说出半句整话,终日得有人伺候吃穿,更不足为患。” “你说,若是也将我砍了,偌大章家还哪里有上佳的苗子子承父业?待父相百年之后,章家后继无人,愧对祖宗牌位的不再是我这弑兄之人,而是父相了。” 杨阜恍然大悟,可心中隐隐约约,对眼前的纨绔公子哥生出两分忌惮。此人年纪轻轻,其心性和毒辣手段,若是放到江湖中,假以时日极有可能是个相当茬手的一位人物。杨阜此时觉得,竟然有些庆幸章公子没有什么修道天赋,于是乎心弦微微放松,将果蒂吐出,抱着双膀向湖中看去。 假湖之中鱼儿甚多,种类更是千奇百怪,其中大多以锦鲤为主,花色体格各不相同。果蒂入水荡起水波,使得无数朵锦鲤争相赶来,恨不得将鳞片挤落。当中有条个头最大的锦鲤,其他鱼儿至多不过两掌来长,而这条将将有四尺余,分外惹眼。这朵雅称十八红的锦鲤,形如其名,背上有十八块艳红鳞片,煞是好看。十八红一路横冲直撞游至正中,不管不顾将果蒂囫囵吞入腹中,很快消失不见。 “那这么说来,今日放走那女子,除了告知我的算计,背地里留有后手?”杨阜不愧是经验老道,稍微想想便瞧出蹊跷所在。 章庆倒是被这句话噎得一愣,自己似乎真是小瞧了这位用蛊的修道高手,稍微漏出些马脚,自己未曾吐露的意图就被揣测个大概,显然不是什么心思纯良木讷之人。于是索性打算将周全谋划和盘托出,说与杨阜听听。 另一边在阎寺关陪同之下,莫芸时隔多日,终于是以清醒神智踏入院内。 程镜冬不在院内,不知去向,莫芸只好先行进屋,将满面血污擦拭干净。一路之上已有行人,担心面上血污会使人生疑,莫芸特地嘱咐阎寺关从人迹稀少的小路绕行,免得有好事之人传出不善话语。况且她良久未曾露面,自然是小心为妙,置身风口浪尖的滋味,常人可是相当难以消受。 此番出行,莫芸与阎寺关负伤皆是不轻,阎寺关是被金门浩大峥嵘的拳劲震伤了经络,纵深入骨;莫芸则是先被吴霜院中剑阵所伤,紧接着又强行挣脱缚字锁,将双肩从关节处强行脱扣,好在蛊虫反哺所带来的体魄强健无比,才未落下过大的伤势。女子终归是女子,又无习武修道的根基,蛊虫祛除过后已然力竭,踏入家门的一瞬,便再也直不起背,浑身脱力。眼下程镜冬踪迹全无,阎寺关强拖着病体前去找寻,只留下莫芸在里屋暂时歇息片刻,待寻回程镜冬再寻郎中抓药,防止病根不除。 无论如何,直到现在,此番前去章府的豪赌的确除去了莫芸的心头病,以后是否还会有其他祸患还未可知。起码冰蛊尽去,日后日子也不必如此拮据,程镜冬更不必每隔十天半月便被吸食鲜血,似乎眼前的昏沉雾霭,慢慢的透出些许光亮。 女子依在床头之上,打量着周遭屋内的陈设,鼻翼两侧,却不由得淌下泪来。 屋内陈列物件极少,简朴之甚,一眼便可窥尽全容:一张老旧木桌,一把斑驳木椅,铜镜一面,还有桌上脂粉半盒。 莫芸瞧着铜镜与胭脂水粉,仿佛见到有位瘦弱男子,气血羸弱至极。由于担心夫人看出端倪,每日前去探望之时,都仔细的将胭脂水粉涂匀。 休要说旦角皆需上容妆。 要晓得戏台之下,他乃是男儿郎。 第六十七章 安身 “难道你就从未觉得多此一举?家室如此显赫,何必在当中兜这大的圈子,直接了当岂不更好?你对那女子是图谋不轨,或是恨之入骨,事到如今我亦分辨不清了。”章府的丫鬟侍女均不在场,无人知晓章庆方才所言为何,竟然惹得杨阜言语都有些恼怒。“没想到章大公子向来行事无所顾忌,到此等地步还不忘寻个妥帖理由,在下算领教了。” 章庆不为所动,甚至言谈语气颇为嫌弃,“本公子还是与他聊得来,那位可不像你,满口不值三两钱的仁义道德,假的很。你当我不想直接了当将莫芸收归身侧?别看如今我在采仙滩章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像是未来章家的一家之主,可你莫要忘了,我在父相心中始终是一根残害同宗的浸毒倒刺,一旦我显现出不能担当大任,定要想方设法将我兄长招回,取代我如今的位子。” “本公子平常行事放浪荒唐,其实我身边眼线皆记在心上,父相必然也有所耳闻,可是始终未曾伸手管束,而今的局势却是不同了。”章庆从回廊边上拎起一团锦袋,熟门熟路将其中的鱼食均匀撒在湖面中央。 “近些日子我听闻我那位武痴兄长,似乎真有些下山的意思,并非没想过在他下山之后袭杀,起码也要敲打一番。可终究是仙家宗门出来的人,即使天赋愚笨至极,也需给宗门几分面子。修道之人哪有不重脸面的,若是真不给丝毫面子强行出手,惹怒仙家大人,那可真是无福消受。” ”东部诸国处曾经有世家子弟跋扈专横,与宗门中的小辈起了争执,吃过两次闷亏便下毒手,据说非但将那名最受宗主寄予厚望的弟子害死,且死相极为凄惨瘆人。故而一夜之间,那世家便被从上至下清洗一遭,当权之人皆尽被斩杀一空,血流漂橹;而那位跋扈子弟的下场则是更令人毛骨悚然,被剥皮抽筋却终日以珍奇宝药塞口,虽未致死,但每日所受的折磨,生不如死都不足以形容。而那个小国的一国之主听闻此事,被吓得寝食难安,连派人前去交涉的心思也不敢起。” 湖中锦鲤再次翻腾,争抢鱼食。而这次那条十八红却未能如愿挤入正中央的绝佳位置,被身边两条同样壮硕的锦鲤抵住去路,大片的鱼尾剧烈晃动,似是心有不甘。 章庆看得出神,再次张口道,“所以我如今行事,万万不能触霉头,若是父亲当真不念父子之情,只怕真会剥夺我继承家业的资格。故而如今做事需滴水不漏,这一来就算父亲得知此事来龙去脉,同样亦会视若罔闻。” 亭台回廊处立着根鱼竿,是以晶莹无暇鹿角作柄,坚固程度不消多言。杨阜纳闷地看着章庆把话说完,而后抄起钓竿,狠狠的向那两条拦路的锦鲤抽去,用力之大,连鱼竿都绷出几分弯曲的弧度。 水花四溅,二鱼吃痛,迫于无奈只得舍弃快要入口的吃食,如两道流火似游远了。 章庆撇下钓竿,拍打干净双掌指缝中的饵料,坐在亭子正中的白玉石墩处,不管杨阜是否有耐心听他讲完,慢条斯理道:“多数百姓以为举荐时候,学问便是考量的重中之重。殊不知一点,学富五车张口闭口就可引经据典,自然是极好的,可学问大便可在朝中呼风唤雨么?显然将朝堂事想得太过理所应当了,重中之重,还归于这人是否有足够的城府心性,为政手腕如何,是否懂得进退取舍,与官场的种种规矩窍门,这才是最添彩的地方。” “我为何不直接了当请官府办事,而是要亲自布置这台戏给捕快看,其实无非就是两点。一是虽然我家世颇高,可对官府中人呼来喝去,落在父相眼中必定是此子不知轻重,若是来日做官定走不长远;二来是寻到妥当理由,将美人儿顺理成章的弄来府上,于情于理都难挑出毛病,事成之后父亲如何责罚处置,料想亦不会过于苛责。”公子面皮相当俊逸,日光散落之下更添五分明朗,此刻嘴角带笑,若让那些思春的女子瞧见,定会抛来好些勾魂夺命的媚眼。无人知晓他此刻所讲的事,何其阴损诡谲。 杨阜发觉,一直以来自己似乎从未曾看透章庆是何等人物。暴虐无常无色不欢,飞扬跋扈乖张阴狠,而现在好像又不得不承认,假以时日,章庆定会在齐陵官场之中如鱼得水,估计即使面对那些老成精的大员,亦能分庭抗礼,不落下乘。 胸有沟壑,世故老辣。 章家折去两位嫡子,却豢养出这么位怪物,大概真是因祸得福吧。 留下杨阜在亭台中,章庆独身一人向章府门口走去,倒背双手,足尖踢起块碎石,如同贫民百姓人家稚童玩耍,边踢边走,丁点不顾及磨损靴尖,绕过点翠屏风,就踱步到府门近前。 金门金锁勉强抱拳行礼,心中纳闷不已。其实平常章庆极少走动,往往要等白日的值守交接之后,才会出门走动,原因其一是章庆夜间耕耘劳累过度,鲜有起早;其二是章庆似乎有意躲着二人,二人亦有意避开章庆,颇有点相看两厌的意思。 相隔十几步,章公子便嗅到两人周身所散发的酒气,再看挪来至此的酒桌,心下早就看明白怎么回事,但面色依然不愠不火,言语之间姿态极低。 “二位辛苦,不知近来在府上可还住的踏实?” 金锁稍稍打量金门,发现后者饮酒的确过量了不止一筹,心中有些焦急。方才他隐约听到有人踢石子的响动,这才强打精神将酒壶归置妥当,叫醒地上躺着的兄弟,以待不时之需。 从心底来说,为人正气的金锁亦看不惯章庆,可也无法发作,毕竟人立檐廊之下,哪有不低头的道理。 “好说好说,自是十分踏实。” 章庆轻微眯眼,“那,二位能否另寻别处安身?” 第六十八章 赠拳 别处安身,章公子说得轻巧无比,但即使是醉意昏沉的金门面色都有些不妙。他二人是受军中之命外出修道,而后受委托至此作章府守卫,哪有被人撵回去的道理。抛开面子上过不去不说,回到军中该如何交代还是两谈,最主要的,若是返回军中不在此地任职,月末那笔不菲的俸禄就没理由再伸手讨要,仅靠军中俸禄,谈何赡养家中年迈双亲? 章庆早就知道这两兄弟的心思,所以不等二人开口,就继续好言相劝道:“两位是军中少有的修行人士,修道年月尚浅,可修为却一日千里,称得上是未来军中的栋梁砥柱。与其在我这耽误大好岁月,不如继续回军中建功立业,才不负大丈夫之志。”金锁眉头紧皱,一时也不知作何答复,只好等候下文。且左手微不可查的捏紧金门的关冲穴,使内气催动,让金门速速醒酒,以免耽搁了大事。 “我已亲自拟好一封书信,命人送至父相手中,为二位讨要牙门将一职,想来他亦会觉得二位在此有些屈才,故而我料这官职定然是十拿九稳,两位也尽管放心。”章庆说到这,瞥见门槛边底摆放数个中空酒壶,爽朗一笑,随即在金锁复杂眼光注视下,走到门槛近前,挑中一个仍有半壶酒液的酒壶,小饮两口。 “齐陵军内部无禁酒这一说,估计在此地喝酒,还是不如同军中袍泽畅饮。”章庆摇晃壶中剩余不多的酒液,面色微红。二人所饮之酒十分粗犷辣喉,对于他这等素来奉行食不厌精,酒行温润的公子来说,当真撑不过这豪烈的酒劲,仅仅两口就使得他有些脚下不稳,喉咙之中像碳火滚动,滋味甚是难挨。 可章庆面皮丝毫未动,依旧是如沐春风一般,嘴角挂笑,“家中二老必然年岁不小,自力更生显然有些失却孝道。不过这也无妨,既然我章庆觉得耽搁了二位的前程,断然不会袖手旁观,让两位背负上不忠不孝的骂名。所以我特地差人,找到二位家中,并奉上百两金锭。权当是这段时日,二位忠于职守的谢礼。”说完章庆拍拍手,从点翠屏风后走出两位绝色侍女。 两侍女生得的确是明眸皓齿,顾盼生姿,双腿罗裙之处被一分为二,走动之时隐约可见凝脂似的柔腻肌肤,晃得金门金锁二人眼神都有些闪躲。 两侍女袅袅婷婷走到章庆跟前,后者将两女手中托盘所覆的绸缎掀开,赫然是满满当当的金锭珠宝。 “特以这些小财相赠,数目不多,但大抵勉强能当做旅途之中的盘缠,还望两位收下。” 晌午时分,金锁和金门将行李拾掇妥当,把两身红袍挂在屋中,头亦不回的搭乘马车离去。 马车行出几里之后,金门闲来无事,把布包打开,瞅着当中的银钱乐呵道:“没想到这章公子还颇为仁义,知晓我二人在此憋屈,送盘缠官职还不说,还赠与咱家如此多的金锭。五百两金呐,哪怕下半生在家中游手好闲也够开销了,世家手中的钱财,确实丰厚殷实。” 与弟弟的欣喜不同,金锁此刻仍然是眉头紧皱,使宽若蒲扇的大手将钱袋一把夺过,拽着金门耳朵,压低声音道,“金门,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当真以为这钱是给你我二人做盘缠的?”恐隔墙有耳,金锁从钱袋中捏出一枚铜钱一甩手,铜钱穿过车厢前窗,应声砸在车夫耳根,后者软倒在辕座处,不省人事。旁人看来车夫只是有些劳累,或是靠在前窗处与人交谈,谁能想到是被人砸晕过去。 采仙滩不太远处便是齐陵衙门,治安定然极好,再者说以这里诸家府上大人的身份,谁敢前来触霉头,若是有这贼心不畏死的歹人,亦需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身板,是否够家丁护院出气用。故而治安相当之好,定然无人怀疑车夫遭遇不测。 “先才他便踢石子用来提醒我等,有人将至。只怕早已经知道咱两个在门口饮酒,甚至极有可能连放你我那女子进入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知因何缘故未曾问及。” “再说给爹娘送钱这茬,明面上是与我等交好,实则是在提醒你我,他已然知晓咱们爹娘住处,如若再不走或是多管闲事,恐怕爹娘的命就在他手中拿捏住。咱们虽是在仙家宗门拜师,直接对付我等,在师父那里说不过去。可要是对亲属不利,宗门也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里会伸手去管,一国宰相哪里是如此好惹的,真若是做得越界,再能耐的仙人亦顶不住举国上下的铁蹄铁甲轮番冲击,谁会闲来无事同齐陵国的宰相掰腕子?” 这一席话,金门听得是毛骨悚然。他虽然为人率直爽快,但并不意味着脑袋少根筋,这话里话外的门道和杀机,他听得分明,霎时间看向钱袋的眼神便转变为惧意。 这钱,当真是拿得惊心动魄。 金锁靠在座位处,透过前窗看向章府方向,心中不由得叹息。阎寺关他的确有几分欣赏之意,此人无论身手德行都不算差,且极为讲江湖道义,若是来到军中定会成为一大臂助,甚至将来武道有成,很有可能比他走得都远几分。只可惜这次,清河园惹上不该惹的章庆,岁数不大,但心智却老辣阴损,就连他也险些被瞒过去。正是因为章庆有恃无恐,无意中说出了派人往爹娘住处赠金。才被他发现些蛛丝马迹。 “只能自求多福了。” 似乎是章庆授意,周边酒家坊市皆未开门,大门紧闭,长街中只有风声呜呜,挑动酒旗木牌,噼啪作响。 金锁金门下车,并未走远,二人只是在近处停下,调息运气。 再看金锁周身有风声,金门身侧有雷鸣。 我二人无力相助,只好在离别之际留下两份拳脚意气,赠与后来人。 车夫被炸雷一般的响动惊醒,挣扎起身。再看车厢内,金门金锁端坐如山。随即揉揉酸痛脖颈,以为自己是劳累过度致使昏睡过去,忙不迭的挥动马鞭,驾车离去。 车后长街当中,有两处深邃拳印,印大如斗。 第六十九章 三剑 经历过几炷香时间的调息运气,吴霜的状况好上不少,便硬扯少年,商量着再多传授他些剑招。既然经络通畅无碍,就可算踏入修行的头一层境界。这层境界被称之为敛元,乃是经络中内气最为稀薄的初境,经脉窍门中内气杂而不纯,百废待兴,需谨慎滋养,将游丝一般的内气,调养为一条粗壮雄浑的过江大龙,谈何容易。于是通常修道之人在这层关卡内,耗费良多时光,所图的是令内气渐渐雄壮,祛除杂乱之气,使之精纯通达厚积薄发,以便在日后破境时能多几分成功的可能。 敛元所能调动的内气,实在少之又少,休说御物飞剑,就连可透体而出都闻所未闻,更别提想要以气伤敌。先前云仲只不过是借势而已,内气皆是老道附着于骨簪上,借给云仲而已,其目的是让少年临摹剑意,感受内气运转。 天下美玉良才多矣,其中不乏境界突飞猛进,或者是虚念之后能跨境对敌的惊艳之人,可唯独没听说过谁能不借助丧门手段,敛元境杀虚念境的,哪怕是绝颠人物年少初境,也未有过先例。修道初境,敛元为本,靠这层境界纵横天下门都没有,指不定随便一个武艺出众未曾修行的江湖客便能打得初境哭爹喊娘。 故而,有些少年仙根极佳,但无宗门庇护者,半数以上皆陨落于此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在江湖中尤其适用。 现在的吴霜正是担心这点,放在自己修为巅峰之时,若无绝顶人物来袭,他可轻描淡写护住云仲,不在话下。可现如今旧伤尚未痊愈,修为折损,如若再遇见今日的情形,少年这条小命怕是就栽在压笼林中,神仙都无回天之力。 于是乎吴霜打算多教少年几招,不担心贪多嚼不烂,以少年的悟性,辅以每日刻苦修行,平常的剑招领会起来,不能算难事。 云仲则是满脸无奈,他真摸不清自家师父的思绪:吴大剑仙伤势仍在,云仲身上毒性刚除,何况方才还费神领会剑意,当下恨不得一头扎到床上睡他个阴阳颠倒,怎的就突然想起授招来了? 吴霜授剑三式,皆是大开大合的豪迈剑招。与登楼不同,杀气不甚浓烈,却极富气势,颇具颠山倒海的架势神气,那柄质朴长剑在吴霜手中,恰如过海长鲸摧山异兽,磅礴无匹。 碧蓝天穹,山溪潺潺自流,澄澈通透。依稀可见底部有幼虾新蜕,须足乱蹬,从老壳中挣脱而出。乳白虾躯迎接水流冲刷,极快地扩大了足足几圈,才堪堪放慢势头,悠哉悠哉的顺水而行,藏身于墨绿水草之中,静静生长。 青山点翠追云直上,山下师徒二人,一人运剑传招,一人仔细观瞧。 少年最崇敬吴霜的地方,便是无论先前一刻吴掌柜嬉皮笑脸,还是同路上商贾讨价还价,亦或者是大梦初醒,落拓不羁,一剑在手,吴霜气韵便浑然变作锋芒毕现。 吴霜所命名的剑招名讳,颇为风雅,云仲十分怀疑师父是否把毕生所学的雅词,都用在了起名这件事上。剑招分别为鸾迎,叠瀑,溯叩,前二者为进步攻式,第三招则为后手式。 鸾迎,取鸣鸾相迎之意,一剑既出丝毫不退,手腕轻抖用以拨开敌手兵刃,形似鸾鸟青雀轻啄飞虫,灵蛇吐信。虽带有些许旋转的力道,去势依旧不减,威能却更甚三分。 叠瀑则与鸾迎迥异,乃是地地道道的以势压人的剑式。近身缠斗,尤其剑客之间,最忌讳的便是剑路叫敌手看穿,封死各处出剑的角度,最后不得已被人破开掌中剑。剑一脱手,运气好些还能捞回条命,气运差的那些位,只落得个身首异处,白白便宜山间虎狼。叠瀑一式正是用以应对这等情形,两剑相迎若是处于下风,则以不同手法撤出剑,如同打铁一般硬磕敌手剑刃,愈急愈重,犹如流瀑相叠生生逼开敌手粘连的剑刃。 相比之下溯叩则是简略易懂,是为后手。意为对方剑刃来临之时,掌中剑紧贴前者的剑刃,好似追本溯源滑落至吞口剑格处,手腕上抬叩住剑刃,牢牢锁死。 三剑各不相同,云仲仔细在脑海之中推演一番,大概得知这三种剑招的异同之处:鸾迎难处在于如何抖腕,需保证去势不减。叠瀑难处则突现在如何撤剑。 至于溯叩,则是对敌之时灵光凸显方能使出,平日只可与人对练时才可精进一二,此外别无他法。 剑招授毕,吴大剑仙同云小四困顿不堪,往碧草环绕厚实的地界一躺,指头都不愿再动弹一下。今儿的日头不比之前毒辣,隐隐之间仍有微风拂面,带来多日不见的清爽滋味。就快到晌午时分,师徒二人仍未觉察出酷热难耐,倒是腹中饥饿之意甚浓。 从深更半夜打到日上三竿,尚未休息饱足便推演剑招,两人饥渴得很,又因懒虫作祟迟迟不愿起身,若是让人路过瞧见,定得好生嘲笑一番。 “牛鼻子当真不上道,以他的精神头,怎能没瞧见我二人饥饿万分的狼狈样,眼看到晌饭的时候,竟不邀咱师徒二人上山蹭顿饱饭,这事儿闹得,心烦得很。”呈大字躺倒在地的吴霜心气难平,狠狠将手边的嫩草揪起,仿佛正揪着老道胡须一般。 云仲亦好不到哪去,经络初通,甚为耗费体力。他本就是半大的年纪,身子骨未长全,正是老人家口中一顿八斤酱牛肉的时候,浑身上下的骨头皮肉,张嘴叫饿,堵也堵不住。 “师父莫要这么说,人家老前辈毕竟帮得大忙,于情于理也无需请我们吃顿餐饭,实在无法,大不了待会徒弟去河中捕上几条鱼,凑合着烤来吃便是。”云仲相劝,他虽也爱占点便宜,但既然老前辈前脚出手相助,后脚再在背地里编排人家,属实不地道。于是强行坐起,准备去河中捞鱼。 吴大剑仙躺着直哼哼,白眼乱翻,“不准去,他还欠我…”胖子支支吾吾半天,愣是想不到李抱鱼欠他何物,反倒是想起自己欠下的几屁股债。随后便气得索性将眼睛一闭,任由少年前去捉鱼。 昏昏欲睡之时,吴霜耳边突然响起话语,苍老浑厚。 “你小子是真没良心,我欠你啥?” 第七十章 两门 尚未走远的云仲瞅着大眼瞪小眼的两人,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吴霜面庞偏胖,相比脸盘双眸略微显小;老道李抱鱼面庞苍老,年岁太大导致有些干瘦,颧骨高抬,还未浑浊的双眸瞪得溜圆,用大眼瞪小眼形容,分外适宜。老道身后依旧跟着那位小道童,此刻正揪住李抱鱼的道袍,如同猿猴攀岭般,顺着老道脊梁,欲将头顶的包巾拽松。 少年瞧得乐呵,吴霜同老道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一个说我替你教徒授业,多个将来发扬道统的弟子能顶多少天材地宝?这算不算欠?摊上这等美事不偷着乐也就罢了,竟然还反咬一口,道门绵延千百年的脸面迟早都叫你败光。另一位更是肝火顶至灵台,气得雪白发丝都升起朦胧云雾,厉声说无上天尊,上天作证,那徒弟本就是你吴霜强拐到山头的,不寻麻烦打烂你山头牌匾,就已是仁至义尽到底了,如今还翻出来引以为功,无耻至极。 吴霜腹内空空,吵上十几句便无力再战,自顾躺倒在地,萎靡不堪。一旁的老道得胜,捋顺胡须,竭力欲让话语再显得冷些,可面皮里的笑意却是无法遮掩。可方才争吵正酣,浑然没曾发觉背后的道童已然攀至肩头,一把扯住老道脑瓜顶上的包巾。老道疼得龇牙咧嘴,差点掉泪,回头见道童兴高采烈的抓着包巾,指缝中还有几十根晶莹的白发,登时便气结不已。而落在吴霜眼中,这把柄可足够换来不少宝贝,于是坏笑起来。 “啧啧,昔日道家之首,今日却被娃娃揪下数十烦恼丝。再过几年,怕不是要径直遁入佛门,佛道兼修,实在是气魄无双。”这话落在其他道士耳中,估摸着必定得与吴霜拼命。 九国之中,许多地界讲究不同,佛门道门的关系未必势如水火,可在西陆三国之内,佛道却是死仇。早在一二百年前,那时佛门与道门关系还算融洽,多数时间井水不犯河水,两教甚至还有些往来,那时的大齐还未分崩离析,王朝仍旧处于壮年。那时节正是处于各路教派百花齐放的顶峰,北境与东洲都有传道之人,不远万里之遥来到大齐生根布道。其中以魁佛道弥牧五门最得人心,教众广浩,几乎家家皆有信教之人;而当年的齐帝贤明大气,并未对外来教派加之过多约束,只是对宣扬邪教扭曲教义者,严惩不贷。一经发现这等心怀不轨的教众,带枷游街示众十日,而后当街枭首,保证臣民勿入邪门歪道。 盛况空前,各教派算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尤其是国都处,齐帝专门差人修筑了五处大祠,统共历经三年,能工巧匠数百位,钱粮耗费无数,完工之后甚是雄伟奇壮。令人最为称赞的一点,乃是这五座巍巍祠堂,层数皆是与皇宫无二,共计四层,同皇权平起平坐,足矣见识到当年那位齐帝心胸意气之豪迈,天下无二。这样一来,五处祠堂中常驻的教首,即便是不乐意与其他四教教首相交,亦得硬着头皮同他人交流教义学问。时候一长,自然而然就不再抵触,反而相谈甚欢。教义若是狭隘,或是宣扬些不以人为本的想法,自然也不会受如此多百姓的拥护,故而虽教义不同,但都主张人为本,宣扬善小为之恶小不为。 五位教首更是深谙道中学问,为人的确均是谈吐不俗,且无攀比和小肚鸡肠的毛病,很快便互为知己,吸取他教精华丰富己身,日子过得滋味十足。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正值壮年的齐帝暴毙于巡国途中,举国动荡。 不知为何这严加封锁的消息,竟然传至紫昊国圣上耳中,即刻传令三军开拨,一声令下二十万铁骑浩浩荡荡,直扑大齐国门。 兴许是齐帝过于英明神武,将他这一脉的香火运势吸纳殆尽,膝下十二位皇子中,足足有十一位尚在京城,竟无一人愿将拒敌置于首位,反倒是纷纷拿出伪造的遗诏,夺嫡之争如火如荼,而边关告急却始终无人理会,何其荒谬。 当朝宰相林堂侠上书二十一次,如同泥牛入海一去不返。无人主持朝政,大殿之上文武百官,看十几位皇子舌绽莲花,甚至不惜拔剑相对,于朝堂之上大打出手,皆是噤若寒蝉。无奈之下,这位辅佐两朝齐帝的林堂侠,悲呼三声老臣有罪,一头撞死在龙椅之上,血流满地。而诸位皇子仍旧视若无睹,眼中尽是沾满老臣血污的龙椅。 朝中皆知五皇子掌握一国兵符,文韬武略虽不及其父,但也不失国君风采。大臣无兵符或是圣上口谕,不得擅自出兵,此乃千秋万代的铁律,谁也不敢逾越本分。更何况兵符不在,谁能调动举国大军?满朝文武皆在等候这位皇子从南归来,提领威武之师抗击紫昊铁骑。然而本该得知消息后,几日便能赶回的五皇子,却在这等节骨眼时迟迟不归。 就在如此紧迫情形之下,五教教首之中走出一人,头戴五岳道冠,身披皂白道袍。 五教首之中,谁也不晓得道门之首有何等惊世骇俗的修为,就如同佛门之首亦不晓得,自己是哪里漏出了蛛丝马迹,使得道首看出他身怀修为。其实并非是佛首不愿出山,而是正处于功法瓶颈,极其忌惮出世。一旦出世必然少不了行杀戮之事,怕的并非陨命身死,而是怕毁干净一身佛气,怕身后佛徒知晓之后,不再秉持佛法。 史官记载,当初道门之首貌若谪仙,衣裳华美,却伸手挖了挖鼻孔。 他说,下十八层阴曹地府,记得常来串门。 他说,国将不国,佛陀也应看在眼里。你这贼秃平常性子温吞,这回也是时候来一次怒目金刚。 如此,当年的佛门之首被道门之首劝服,直奔边关。 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边关国门,被一僧一道生生守住六十余时辰。 待到五皇子带着满面血污提兵赶至时。 沙场中,二人早已含笑坐化。 ps~五皇子迟迟未归的原因,想必各位心中有数,就不明着讲了 第七十一章 两谈 佛首道首二人圆寂,而五皇子的确手腕惊人,将大权正统竭尽掌控,将本来将倾大厦,强行推至正轨,吞并紫昊四十余城,最后逼得紫昊圣上求和,才堪堪作罢。不过佛道的梁子,算是正式结下了。 起因是朝廷动荡之时,史官只是寥寥数笔记下道首话语,并未记载其他。况且朝廷为防走漏消息,诛杀了好些口风不紧的官员,当时情景如何,百姓徒众一无所知。而后世的国君因羞于这段十子夺权,只留下某年某月紫昊来犯,被先帝率强军击溃,连克四十余城。就连二人拒敌力战而亡,亦从史册中删减一空,只有在某些野史中才能寻觅到当年的蛛丝马迹。一时间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理,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活生生诌出本史书。 有人言分明是道家之首与佛门有旧怨,以佛徒性命逼迫佛首同他赴死。更有人言之凿凿,说哪里是一同赴死,定是道首瞧见佛门势强,恐其一家独大,便使见不得人的手段伎俩害死佛首,自己则是诈死,待到风头过去再出来搅动风雨,不信谁便去起开棺椁,瞧瞧当中是否有骸骨。要知人言可畏,流言蜚语向来容易流传。 偏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竟还真的有佛徒趁着夜色,欲前往道首埋骨地一探究竟,亲眼求证是否如他人所说那般。不想却被道家弟子觉察,险些将他乱棒打死,扔出墓冢所在的清净地界。三番五次激进举动,终于触怒了道门弟子,两方在距京城十五里处火并,出动近千徒众。 这些种种,使得佛道如今水火不容。 吴霜似乎也自觉失语,连忙起身行礼。毕竟老道辈分极高,有些长幼尊卑,吴霜还是能理清的。 老道见吴霜这幅德行,老脸上的怒容缓缓褪去,朝吴霜摆摆手,随后便有些感叹。现在的吴霜毫不知晓,接下来他听闻的这番言论,竟然是出自道门前一任道首所出。 “小子,佛道之争本质就是天大笑谈,乃是有心之人蓄意挑拨,且在朝廷一再压制之下依然传得沸沸扬扬,这事本就蹊跷。” 吴霜双目微凝,“难不成是…” “看来这些年没白跑江湖,”李抱鱼伸手将背后的道童抱到怀中,而后轻轻放在草地上,和蔼道:“去找那小哥玩儿去。”道童有些不乐意,他还想拽下几根老道的银丝,将来留作闲暇时,在那几颗光秃老树上打结,想来银丝飘动,断然比如今这副模样顺眼得多。幸好老道不知道童心思,否则大概又要捶胸顿足,如顽童般闹腾半晌。 支走道童,李抱鱼用枯瘦老手摸摸发髻,暗自松口气,随即将纯白道袍撩起,盘膝坐在如莹绿草上,“你既已看出本质,可否知晓为何如此对付佛道?” “大齐易主,那位五皇胸怀恐怕不及他父皇,毕竟王权在一国之主眼中,可谓重中之重。佛道等五教影响甚为广远,若是不加之制衡,只怕日后横生枝节,对他不利。”吴霜很快便想明白其中症结,沉声应答。 “不错,正是如此。”李抱鱼眼中欣赏之色,甚为浓郁,这位方才还无半点高人仪态的老道首,此刻眼中满是历经风霜后的古井无波。 “自从五皇子掌权之后,五教每况愈下,乃至魁弥牧三门都先后从大世中黯然退场,往后数十年,沉寂已久的三门再也无成群结队的教众,寻遍大齐估计亦只剩零星的几位,再也不复往日的盛况。余下佛道两门由于根基深重,才勉强支撑到今日,可真是苟延残喘呐。” 老道掸净身上道袍,偶然发现左侧大袖上趴着一只幼蝶,小心翼翼将其抖落,用掌心接住,仔细地把幼蝶挂于一株坚韧高草处。 万物见我,一如我见三清。 云仲有些犯怵。 他这但凡见生人就语塞的症结,直到今日也未曾有太多改观,此时瞧着满身稚气但神情颇为傲然的道童,张口甚是艰难。在脑海中寻思半晌,少年才木讷开口,“河边摸鱼,去不?” 一大一小,一位是破烂白袍的少年,一位是粉雕玉砌的小道童,因二人师父的缘故,碰巧凑在一道,又碰巧两人腹中皆是空空。 入夏已有几日,溪水不再同以往那般刺骨,但仍带凉意。少年将裤脚袖口挽起,褪去鞋袜,一脚深一脚浅踏入水中,身形俯低,静立水中等候。 不多时,便有条两三掌长的鱼儿经过,摇头摆尾正欲从少年双腿旁游过。不料还未等反应,就被少年捉住,猛然一抛甩至河岸边,动作之快,几乎就在一息之间。现如今云仲的身手着实比往日快了许多,练剑行气,正悄然将他身手力道抬升起来,捉起鱼更加轻松。很快河岸边沿之上就多出几条分量十足的鱼儿,被少年用长剑碎块剔除干净,扔在一边待烤。 从始至终道童瞧得无比认真,云仲捉鱼时,于他眼中仿佛有道轻灵轨迹,似是剑气般环绕在少年通体上下,轮转不绝,穿蜂引蝶。待到道童回神时,少年已然生罢火,将鱼用枯枝贯穿,置于离火舌一寸处烤着。 “你在哪学来这一手捉鱼功夫的?”道童头次开口,问得云仲一愣。 “我家镇子边上有条河沟,每逢这时节鱼儿繁多,捉着捉着,自然就手熟了。” 道童点点头,同时亦蹲在火边,青烟盘桓而上,于微风中飘出甚远。 “你同你师父,好像都很穷很穷。” 云仲笑笑,估摸这道童未去过小镇那么偏僻的地角,于是便含糊答道:“还行,尚能满足温饱。” “哦。” 好一阵子过后,道童又问道:“你随你师父一路南下,可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做大侠啊。”云仲答得很快。 “做大侠便不会穷酸了么?虽然我觉得银钱甚脏,可山下的人似乎都拿它当宝贝。” “穷也能做大侠,富也能做大侠。” 少年似乎觉得回答过于敷衍,又补充道:“我小时候很穷,常常惦记那些大户人家,能买齐全整套豪侠传,可走了这么久江湖才发现,有银子未必就能活得轻松自如,没银子亦未必就活得毫无意趣。能否做成一件事,离不开银子,也离得开银子。总之我觉得吧,逍遥舒坦,爽爽快快砍恶人,活得快意,都能做大侠。” “做好事嘛,哪管钱多钱少。贫富同想不想做,能不能做成,好像是两码事。” 正与吴霜闲聊的老道,衣摆处的阴阳图动了动。 老道的嘴角也跟着动了动。 第七十二章 捕快 徐进玉当下的心情,可谓是烦闷到骨子里去了。 大清早他还搂着自家媳妇丰腴腰肢,睡得正酣之时,家中大门却猛然被人拍响。好容易从睡梦里醒来,骂骂咧咧将大门打开来,门外正是同在衙门任职的好友马巳。 原来天色初明捕头就亲自将马巳从家中拽起,让他前来叫醒徐进玉。这马巳自从徐进玉娶妻之后,便成为方圆十里唯一的鳏夫,而立之年仍旧无妻,终日住在距县衙几百步远的老宅中,除去在衙门当值,日子倒也省心至极。 无儿无女无亲无故,连照顾起居终日狮吼的婆娘也无,的确不用花过多心思,可自从徐进玉不顾兄弟情谊,自个儿与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拜堂成亲,马巳便更加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无论是水井边上,还是官道饮马槽,岭阳县处处都可见到这位神出鬼没的精瘦男子,着实变为了县中一景。 “捕头让我知会你一声,今儿个咱衙门算接得个大活儿,听说昨儿个采仙滩那片来人,就连县令老爷都亲自出面接待,平常那副清高德行半点不剩,姿态放的极为低下,就差使官服袖子给人擦靴了。”马巳声音极为尖细,似是被人扼住脖颈一般。 徐进玉轻嘘,示意前者压压声音,他可不愿打搅夫人安眠,平白无故挨顿河东吼,搁谁也憋闷。说来也怪,家中这位媳妇刚嫁时,十分的贤惠大方,就连夜间厮磨亦勤快主动,深得徐进玉欢心。可数月之后,这婆娘就如同变脸一般,休说徐进玉掏钱同其余捕快出门吃酒,哪怕失手打碎家中破碗,均不能幸免。耳鼓震动是小,皮肉之痛是大,徐进玉自认面皮带有三分风流倜傥,可那婆娘但凡动手就会揪住他两侧面皮,死命向外拉扯。这若是惊醒媳妇儿,难免面皮又叫拽松几分。 马巳何许人也,眨眼功夫心领神会,呲起黄牙朝徐进玉意味深长的笑笑,顺带搓动双手,静候后者的封口钱。 “瞅你这副德行,”徐进玉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轻轻塞进马巳手中,“留点余钱,瞅瞅整个衙门,岁数在你上下的都有媳妇暖炕,虽说省心省力,可到头来也得给老马家留根不是?听兄弟一句,赶紧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把堂拜完,吃点亏又能如何?” “留根?没意思没意思,劳什子婆娘,与其花那冤枉铜子,不如打二两酒喝喝,多自在。”马巳从腰间拽出酒葫芦,灌两口后便扔给徐进玉,“尝尝,刚出窑的烧刀子,烈得狠。” “一边凉快,今晚叫媳妇赶出家门没地儿睡,难道去你那四面漏风的破宅凑合一宿?”话虽如此,眼神却不由自主瞥向葫芦,显然是这些时日管束过于严苛,腹内酒虫肆虐一时。 马巳擦擦嘴边灼辣酒水,不怀好意道:“大爷赏光来我那住,我肯定求之不得。只不过妇人舌头长,叫人瞧见,指定得说出不入耳的闲话,所以这酒还是免了吧。”遂起身就走。 一炷香功夫之后,穿戴整齐的徐进玉,坐在离家不远处的墙根下,打着酒嗝拍大腿,倒真有点落拓不羁的意思。 “嘿,还真别说,这酒真香。”徐进玉酒量极差,说半杯倒亦是抬举他,偏偏酒瘾奇大,出门一趟往往烂醉如泥而归。故而家中夫人管束甚严,不无道理。以徐夫人的话来说,阴间无酒可喝,待到徐进玉老去之时,踏上奈何桥喝孟婆汤当酒,怕是要将孟婆喝得心肝皆疼。缓缓醉意,两人摇摇晃晃朝衙门走去,对于捕头口中的大活儿,两人是当真不以为然。天大的好处怎会轮到他们这最末等的小吏头上,天上掉银子,更要担心这银子砸在经外奇穴上,有命捡无命花。 今儿衙门上下可都忙成一团,均是严阵以待,天晓得来人到底靠山如何高耸。众人所见,只有县太爷忙里忙外进进出出,比当年亲爹出殡时还要上心,哪里有年过半百的模样。 马巳与徐进玉瞅见县令老爷这幅德行,两人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眼底瞅见讥笑之意。平日里衙门上下,县令官职最高,自然派头十足,捕快衙役见到老县令,均战战兢兢,生怕一语不当惹怒了这位酸儒。而今风水轮转,采仙滩世家来人,县太爷则变为微不足道的芝麻小吏,奔波不停。 晌午时分,五六十号人行至距采仙滩三里处,停下脚来略作整顿歇息。顺带以随身携带的干粮垫腹,免得办案时饿得头晕目眩,耽误了大事,约摸掉脑袋都称得上撞大运。马巳同徐进玉二人寻处树荫,靠着老树斑驳凸显的主干,咀嚼干粮。 日头尚好,比往日温和多矣。可急行两三个时辰,奔波劳累,五六十号汉子皆是汗流浃背,两人喝下的酒水早已顺着淋漓大汗一路冲刷殆尽。徐进玉清早醉意甚浓,当下亦清醒起来,但仍是有些疲惫,当即闭目休憩。 “老徐,你说究竟是何人报官?”马巳皱眉,用臂肘捣捣徐进玉的腰眼,根本不顾后者倦意浓厚。 “世家大族呗,采仙滩除去世家高门,谁还能让咱县太爷如此诚惶诚恐?当如此多年的捕快,这点事寻思不明白。”徐进玉真是倦意上涌,被马巳一捣便带点心气不顺,直哼哼道。 “这用你教,可你想想,你我在岭阳衙门混迹多年,哪曾见过采仙滩世家来人?多半是把式人器具叫人偷去,或是戏班遗失戏服的琐碎小事,再说以世家权势和手头可动用的高手,怎就用得着衙门了?依我看,今儿真得闹出点幺蛾子。” “得,您马巳是何许人也,能掐会算明察秋毫,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高人兄,能否让小弟闭目养神片刻,小弟实在困倦难耐,只求耳朵眼清净个两炷香功夫。”徐进玉向后一倒,不出一盏茶时间,便睡得鼾声大作。 [.sbiquge.co] “又是家破人亡的倒霉人家。” 马巳叼着草,看向云波汇聚的采仙滩。 第七十三章 狂雨 一番苦寻,阎寺关终是在条巷子深处寻到了程镜冬。 巷子离章府不过百丈。 程镜冬手挽一条戏班取来的花枪。 谁也不知平日这等温吞儒雅的戏班班主,是如何以如是疲惫的躯壳,一步步拄枪行至此处。 他从未学过武生,他从不晓得应当如何用枪。而那条枪枪头钝极,穿衣尚不能破,逞论伤人。 阎寺关急忙拦住要冲向章府的班主,劈手夺下他手中长枪,目眦欲裂,可话语声却压得低沉无比,如同虎嘶,“为何如此糊涂!即便你拼尽性命,冲进章府又有何用!若要寻死,那你可想过你夫人,又当如何独活!” 程镜冬惨笑,浑身颤抖不已。他早就无力抬枪,方才以枪拄地才可踉跄撑起身躯,力图不倒。此前吴霜置于茶水一片新长蛇兰,根本无法补足积年累月的气血亏空,能做到将将缓解虚弱感觉,已经实属不易。 另外吴霜从庭院下拔剑那一震,其实亦伤及了程镜冬脆弱脏脾。常人可太平无事,甚至觉察不得体魄异常,但实则吴霜崩云剑意之中,蕴有微震,程镜冬体内实在缺血过多,五脏皆不如寻常人那般稳固。所以一震之力下,已然负创,自己却难有知觉,略微痛楚只当是连日以来劳累过度所至,顾不得理会。 “若她遭遇不测,我如何忍得,倒不如干脆以死相搏,到九泉之下亦可瞑目,好过现今这般光景。”说着就又要上前,极为决绝。以阎寺关的力道,欲拦下班主可谓是轻描淡写,力出不过半就已足够,可此番却令汉子愕然。 不知这位灯尽油枯的小生哪来的力气,以腰腹抵住阎寺关铁铸似的双臂,竟推得未尽全力的汉子不断后退。 “夫人已归,我阎寺关从不晓得扯谎,您放一万个心便是。”迫不得已,阎寺关将事情来龙去脉简略道来,废好顿口舌才使程镜冬信服。 下一瞬,程镜冬原本绷直的腰板,登时松垮,十分痛快地昏厥在武生身前,手中却仍死死攥住花枪。 死心眼历来都是一家。阎寺关是,数年如一日追随对他有救命之恩的班主,从不听劝;莫芸是,否则亦不会明知章府虎狼之穴,依然孤身前往;程镜冬更是,知其必死,仍旧拄枪前行。 阎寺关背起班主,不知为什么,心头突然有些熟悉。 当年他只有七八岁的年纪,被一伙贼人掳掠至山头,以刀抵喉胁迫采药。山崖之间多裂隙丛生,而可在裂隙依旧生长无碍的,大都为珍奇的草药。将其连根采下后带到市集等地卖出,可换得几块银灿灿的银锭,更能为这群山贼补贴干瘪家底。有些山岩夹缝极窄,普通汉子怎可跻身,只好四处强抢稚童,用以为山寨采药换钱。掳掠而来的孩童们终日不得饱食,以残破绳索悬挂在山崖之间,时常有跌落坠死,无人收尸,反倒是便宜了过往的走兽鹰隼。阎寺关便亲眼见过身边孩童坠落悬崖,被一只老迈鹰隼,生生啄食了十几日。 长此以往,即便是阎寺关的粗大神经也挺不住了,按说从小双亲亡故,性子应当极其沉稳老练才对。可即便如此亦难以承受山贼的打骂,趁着一日绳索松散之时,以凸起的山岩磨断绳索,直直坠下。若说悬崖高矮,对于修道有成或者内家拳武者,当然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来讲,无疑是自寻死路。 时隔多年,阎寺关仍能想起那双瘦弱手臂,死死接住半空坠落的孩童。 偏僻小路之上,双臂绵软的十几岁少年背着个更小的少年,这一走就是许多年。 天幕不知何时已然昏沉下来,迢迢凛凛黑甲疾捷迫近,直至盖压凌空大日,金曦从中嶙峋而出,仿若佛陀天成,以金身震退诸般邪祟。 曾有野史记载,佛门之祖于碧海长天下出手,震散邪灵百万,诵经超度,万物重回太平。时过境迁,当年所述的邪灵究竟何物,无人知晓,世人只道佛陀怒目,仙人难拦。 可当下佛门之祖未在,道道大日余光强撑不久,终究难敌磅礴黑甲。状若金身的残余光亮,最终尽数湮灭于黑幕之中,无迹可寻。 满天辉光收拢,黑云滚滚,银蛇行川。瓢泼雨点当头而下,直落九霄,砸在青石路中,溅射起层层叠叠的薄雾;长街在雨中流动,酒馆客店的布幌噼啪作响,裹挟雨水淋漓。大雨如骤倾盆负覆,连街道两侧的坊市勾栏,似乎都和雨水勾连粘合,不见人影。 大雨倾盆之中,马巳提心吊胆地向身后看去,随即不着痕迹扭过头来,左手轻轻伸进徐进玉的袖口,比划了什么。徐进玉神色不变,任由雨水冲刷,并不抹去脸上雨水。两人早年相识,也曾一道杀贼清匪,交情自然不消说,能于不动声色间提点对方,对面的人数排布。可眼下哪有贼寇,故而徐进玉一时未能反应过来,神色尚在僵硬中。可很快在他余光中闪过一道黑影,心下了然。 马巳果然看得通透,这趟哪里是什么普通活计,分明就是一场杀劫。 足足有七十位黑甲人,皆以素白面纱裹住口鼻,每一位都无例外的狼行虎步身手迅捷,此刻借无边雨帘,从街道各处死角汇入捕快队列。 犹如暴雨连绵,雨水崩腾融汇进野马江河,红黑交错。 “雨真急。”背负班主的阎寺关瞧着长街对岸影影绰绰的人影,蓦然发出一声感叹,把程镜冬放在街边房檐下,临走还不忘挤挤袖口他处的水。 “不知各位今日光临,有何指教?” 雨声中,浑厚喝问仍然传出很远。其实他清楚,纯粹是白白浪费力气,既然对方引如此众多的高手前来,想必来者不善。令他心头颇为沉重的是,他在众多黑甲中,还瞧见了捕快的红衣。官府插手,如此说来便已经寻到了合适的罪名,只怕那章府公子早在班主夫人踏进院内的一刻,便已经请来衙门中人佐证。 如此一来,就算是那修为浩荡的胖子回返,也不好贸然出手,何况人家非亲非故,何苦与朝中大员的儿郎作对。 死也白死,倒不如痛快一战。 “请。” 汉子在漫天狂雨中抱拳行礼。 身前身后,皆是疾雨。 第七十四章 野花 无论阎寺关吼声在雨幕中传开多远,黑甲都不曾搭话,只是沉默着压进距离。七十具黑甲由整齐步阵行进,腾然变作松松垮垮,两三人一组排次行进,乍看之下,极易让人以为不通布阵之法。 阎寺关则是在雨中蹙起眉头,雨水顺蹙起的眉峰流下。 他深知这等布阵的方式可怕之处,雨天视野失差,若是成阵压进,必然有难以封锁的死角处,可容他人走脱。如今则不然,人手如此排布,形同一只布满孔洞的渔网,看似四处通风漏鱼,可真若是欺身近前,甭管从哪处空当往外突围,皆会受到四面黑甲抵住。休说突围,没了腾挪的身位,恐怕一条命都得留在孔处。 这哪里还是漏洞,分明就是拿命去填的坑道。 阎寺关还没活够,所以他并未有任何动作,只是将双拳紧握再紧握。 黑甲在前,捕快在后,不住擦拭脸上雨水的马巳,此刻已经有七分疑惑。这些年他来采仙滩办案不下十回,虽说均是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纷争,要么是戏班的花枪片刀叫人拿了去,不然就是打把势卖艺的腹中饥饿偷了附近人家豢养的鸡鸭。总之大事小情,采仙滩的穷苦人家都愿麻烦这位看似游手好闲,实际上办案却极为公道的捕快前来,图的就是一个公道。 日子一长,马巳自然就结识了不少人。而在这当中,马巳同一个壮硕武生相处最合得来。虽说人有些过于直爽,但却性情十分端正正派,鲜有与旁人争执的时候,尚无半点戏班中的狭隘心胸。单凭这点,就值马巳与他喝几杯,即使多数酒钱皆是自掏铜子,但却还是快意得很。往往侠气快意,同身板相貌并无半文钱瓜葛,形貌上佳未必就是人尽皆知的豪侠,面皮丑陋怪鄙未必就心有阴霾,哪行哪业,皆是如此。而这武生却从未同他讲关乎几身的难处,最多闲来无事同他喂喂招,教马巳几手易懂的拳术。更多时候,则是外出草药寻猎,忙碌得很。 精瘦的马巳耳力极好,搁常人,即便阎寺关吼声再大,也会叫落雨声音覆盖,听不分明。可马巳却听得一清二楚,对面那人的喊声颇为熟悉,于是在漫天大雨之中,本来想看热闹的马巳搓了搓手,双肩耷拉下来。一边的徐进玉看向前者,往常马巳都会朝他呲牙一笑,顺带调侃两句,出乎意料,而这次他却见到了马巳满面的复杂神色。 雨中黑甲沉默,缓缓逼近。这时阎寺关才瞧仔细,这群黑甲白纱人,腰间并未悬挂兵刃,可步伐之间轻易就能瞧出拳术的根底。拳术有成者,大都清一色的沉肩坠肘,颔首拔背,身形颇为厚重沉稳。更有甚者为研修步法,在离地两丈余的梅花桩上捆束牛耳尖刀,一步走错往往在身上开出道深邃豁口,甚至连因此丧命之人亦不在少数。江湖中武痴遍地走,本就崇尚攀升武艺,再说平日修行累些,总好过与人生死相向时搭进性命好,所以用此等的涉险的法子也无可厚非。在阎寺关看来,这群黑甲的路数,极为可能是颇为霸道的外家拳种,以硬朗霸道出众,体魄强极。 阎寺关如此想,并不无道理。原是内家拳在江湖中极为少见,多半内家拳皆是仙家创立,初衷乃是令江湖中人强身健体,并非以之伤敌。但自从百年前有大才点出内家拳内外兼修,亦可以略去行气的繁琐流程,直入武道虚念,内家拳种才渐渐攀升至现在的江湖地位。水到渠成,内家拳便稀少起来,多数仙家宗门皆将祖宗留下的拳谱妥善珍藏起来,概不外传,所以如今流传在江湖上的内家拳种,寥寥无几。 容不得阎寺关再分身,数个吐纳之间,黑甲已然临近周身两丈,凛凛甲光于雷光中闪动,夺人眼目。 雨水倾斜,划过这位武生的眼角。就在此处关头,距离最近的黑甲人猛然抬手,只见一枚铁梭划破雨幕,两三张的间隔一瞬即至。阎寺关躲闪不及,被那飞梭于侧脸擦过,留下一道细小伤痕,登时心道不妙。 这群素纱覆面的黑甲人哪里是章府请来的普通练家子,分明就是杀人无数,刀尖上舔血的老手。方才阎寺关仅是略微分神,便被偷袭得手,在那最近的黑甲手头吃了闷亏,当下便不敢有丝毫大意。 并不能说阎寺关对敌甚甚少导致犯了大忌,实在是黑甲寻机觅缘的本事过于高妙,不足半个吐息的空隙亦能把握得当。 “好暗器,不妨也尝尝我的本领,是否对胃口。” 平日木讷的阎寺关,如今反倒双目熠熠,哪里还有半点木讷的意思,举动之中锋芒外放。身形压低,周遭流水被崩腿踏出光滑弧坑,阎寺关浑身筋肉滚动,前扑身影,倒真如同山林中跳涧猛虎一般,杀气流转,毫无保留的倾泻而出。 那黑甲见阎寺关来势汹汹,近乎要择人而噬,并未后撤,反而是举拳相迎。他哪里曾想到,虎势怎可以以力硬接,阎寺关拳头破开雨幕,拳拳相接,迅捷至极更甚雨珠。 头前这位黑甲甚至未能使出拳招,就被炸雷般的拳头生生堆垮,斥重金制成的不逊于军胄的乌黑轻铠,护心镜位置已然凹陷。汉子拳势依旧不减,回身向最近的两位黑甲继续出拳,架势姿态端的是霸道之极。其实通常而言,即便不曾习武的百姓也深知以一敌多,最忌讳处便是双拳难敌四手,万万不可同三两人同时交手,如此最易落在下风,且难以将局势逆转。 然而阎寺观此刻所为,全然顾不上所谓的打法,堪称是搏命。调尽周身余力肆意出手,竟凭借凶辣狠勇的气势压得两人连连后退,使得足甲在青石街道中,扯出一抔浑厚水幕。 密集如云的黑甲之后,马巳深陷双目丝毫不瞬,讶然盯着前方吊睛猛虎似摧枯拉朽的武生,让开左边身侧的一拳,右拳狠狠砸在黑甲人肋间,生生将其击得口鼻溢血,混杂入雨水中。 黑甲倒地,血水缓缓流淌,犹如在街中绽开一朵由浓渐淡的野花。 第七十五章 可惜 猛虎下山,黑甲不可拦。 徐进玉大字不识,可当下也被那汉子豪迈跋扈的气势所惊,心头不禁冒出这么句文人语句。细细回味一番,倒还确实像那么回事,心下不由得就颇为自得,正想跟一边的马巳吹吹牛,却发觉身边那精瘦的邋遢货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同僚,同样神色凛然于原地站定观望。 心下登时诧异,不过也没顾得多想:偷奸耍滑借种种由头遁走,这等令人啼笑非宜的事在马巳为吏年头中,不胜枚举。也幸亏马巳精明油滑,加之有徐进玉不厌其烦地帮他求情遮掩,如此多年下来,竟少有几次被捕头逮到。只是徐进玉没想到,这等动辄生死的关头,这马巳能有甚要紧的事,连同他知会一声都顾不上?于是心下便有些微辞,寻思着等马巳回来好生敲打一番,起码得将前阵子愧对的酒虫解解。 徐进玉正是如此的秉性,天塌不惊,思绪天马行空,想一出是一出,旁人难以捉得半分想法。难为马巳如此多年同他交情莫逆,至于如何能揣测到其一二分思绪的,无人得知。 徐进玉继续打量场中形式,只见那汉子一口气擂鼓似又将两人重创,以惊人膂力将身负黑甲的二人砸在漫水路中,威势不减反增,直直撞入敌阵。算上方才那三位,伤在汉子拳下的已有五人,均横躺于雨水浸没的街道之中,半晌未见动静,生死难料。 “这常言道,一气连根,二衰三竭,就是不知道这个隐藏极深的小武生,能于我这黑鲤营中撑上多少回合。”章公子端坐高台,左右四位妙龄侍女擎伞,护住四周倾斜而来的风雨,独独露出中间的视野,方便少爷看戏。何为看戏,自然是群狼斗虎,直至群狼将那猛虎喉咙撕开,才算得上功德圆满。 杨阜未来,不过章公子了解杨阜状况,故而并未将他强扯至此,而是带上这四位新收入府的侍女,与一位信得过的老仆登台饮茶。夏虽已至多日,可骤雨滂沱惶惶而下,又岂能有不凉的道理?偏偏章庆却令这些侍女裸露酥背,展露双腿,于是这四位妙龄女子便强忍着冷雨扑打,战战兢兢随章庆走上高台。 也是无法,章庆的赫赫凶名,于采仙滩乃至更为广远的地界,皆是如雷贯耳。几名外乡女子初到此地,听闻章庆恶名,皆是吓得三魂跑丢两魂,都当自己这一副天成玉骨,要被那恶人嚼碎了咽下肚去,指不定还得配几两人血馒头。少女天真烂漫,自然有些自怜。毕竟女子面皮升得俊俏,将来嫁到殷实人家不无可能,如今却被人强掳来,当成不入流的侍女,谁都颇有几分悲切之意,将那名声差到极致的章公子,当做食人就酒的精怪,自然就不足为奇了。 哪曾想见面之后,这章公子却是位形貌上乘的儒雅公子,举动之间尽显大家文儒风采,实在令这些女子有些神驰意动,一想将来行云雨之事,几位女子皆有些目泛秋水。又因章庆连日以来多有照顾,其中两位女子便有心与章庆嬉闹,哪怕将来做不成正妻,讨个受宠的小妾亦不愁富贵。 故而在章庆独身弄琴之时,二女子刻意同章庆搭话,言语之中颇有撩拨的意味。 如此,除来时的一行六人,转眼变为了四人。 余下两位,已然作为九华枝下的零散沃土,滋养得枝条更为茂盛舒展。 当下四位女子见了章庆,丝毫不敢有逾越之举,即便是偶然有雨打入双眸,亦是丝毫不敢将绫罗伞挪来半分。 听闻章庆此言,身边老仆微微一笑,言语颇为随意,“公子无语多虑,我瞧他脚步运力,估摸着是哪门内家拳的路数,但不足之处是气势虽足,可细微精妙之处却被这气势所阻,迟迟不能圆润自如。”章庆将茶盅捧在掌心,听得认真。“因此我料定,这小武生还未达到武道跃龙门的火候,还差的远,只怕在这精心筹集的黑甲眼前,依旧撑不上半个时辰。” “那是自然,老前辈瞧人的功夫,那可跟境界不相上下,实在令我这无半点修道根骨的榆木疙瘩有些眼馋啊。”章庆笑道,话语中无半点牵强奉承的意思,诚恳得很,“不知前辈此番出行,境界是否又有高升?” 老仆打扮的老者摇头,叹息不已,“到我等这般境界,破境往往不可强求。虽说灵犀一至福源自来,可天下摸到这层关口的能有几人,夏虫难语冰封土,说这话的人,只怕自身亦没够到这层隔天隔地的关口。” 话说到此老仆顿了顿,有些遗憾,可随即话锋一转,朝章庆说道:“”倒是你小小年纪,此番行事的确有些令我刮目相看。我听闻你请衙门中人前来佐证,又将那戏子引入家中同杨阜对峙,借机发难,此策环环相扣极难破局,的确是上佳的算计。如此看来,章公子当真有你父相当年的风姿,假以时日,章家大统的担子交与你手,宰相定会好生欢喜一阵。” “极难,并非破无可破。”章庆自语,眉头轻轻挑动。他所设之局,怎能叫人破开,难不成当中依旧有漏洞可寻?一时间面色阴沉,惊得身边那位女子险些站立不稳,费浑身的力气才勉强将绫罗伞把持住,再不敢探听下文。 老者轻轻一笑,随手从食盒中抽出几根玉箸,随手拼搭成个四四方方的小笼,以手轻捻后,小笼结实无比,仿佛浇灌而成,人力不能开。 “你所做的谋划就如这小笼,端的是瓷实难破,常人自然无法从中脱身。可若换做是我,只需轻轻一指,这些算计便成为轻描淡写的拦路笑话,无须在意。” 说话间老者弯曲一指,隔着数尺距离,在虚空之中轻弹。 玉筷碎裂,化作齑粉随风而散。 “这便是仙家宗门的底气所在。除非抱有必死之心,否则就算以悍勇铁骑步卒,布下天罗地网,耗费无数人物财力,皆是枉费工夫。可惜啊。” 老者并没往下说,而是走上前去,继续端详那边街道中的战局。 背后,章庆喝尽茶盅里沸腾的茶水,浑身颤抖。 第七十六章 狼寐 力战一人,同力敌两人差别为何,想必只要有些功夫的人都心中有数。双拳难敌四手,应对多人时,空门必有暴露无遗的时候。此时若是敌手出招,不谈是否功成,亦能将原本如高山流水的顺畅拳意打破,直至气势一跌再跌,最终无力再战。 所谓气势便是一口气间流水通达的大势,若是气势跌落,则再难以升腾。 阎寺关此时便是如此,原本雄浑至极的气势,此刻处于六人之中,不断跌落。当真同那位老者所言,群狼扑虎,即使这虎威武不凡,又怎能凭一己之力咬死狼群。阎寺关的拳头再重再快,可尚未达到武道越龙的门槛,即便身负内家拳气息绵长的优势,亦无法摧枯拉朽。 毕竟论起对敌的经验乃至出手的狠辣之意,黑甲在他之上,手段之狠,令阎寺关都有些心头微震。此前他同人过招切磋,从未见过如此狠辣搏命的打法。方才那位黑甲被他钳制住左手,本以为可一击功成,却不曾这人竟将腕骨自行震碎,躲开呼啸而至的拳头,以右手掷出飞梭,正中他左肋处。如此一来原本狂猛的气势,为止轻轻一停,虽说他咬牙将已有颓意的气势强拉回原状,然声势依旧是比先前俯垂了不止一头。 况且此时又有三人进入圈中,如此一来,八人将阎寺关团团围住,犹如困兽一般。此等情形,换做旁人怎能走脱,落得凄惨下场,似乎已然成为命定之局。 阎寺关此刻亦有些焦急,防着许久黑甲动向,生怕自己深陷敌阵无法施展开拳脚,到头来仍旧被这人以断腕举动所阻,心中煞是烦闷。将脚边断腕那人另一边腕子踩折,武生气势再变,由原本猛虎下山的凶狠磅礴,转变为狠辣阴沉。 原因无他,只因他无意中瞧见两名黑甲,绕开九人所形成的围圈,直奔一旁昏迷不醒的程镜冬而去,手中锐利飞梭,于电闪之中寒芒毕现。 那老者曾言此拳并非完整,于早年流传至今,其中三式拳路只剩虎擒一式,其余二式皆尽埋没于浩浩长史。 拳法有虎,狼,山三式。汉子只晓得其中虎擒,却不知其余两式。汉子只记得闯荡江湖赶路之时,见过一条白背大狼,同一头壮于其体格数倍的麋鹿对峙。大狼更多时假寐,最多在麋鹿追来时退行几步,而后又归还至原本昏沉模样。一狼一鹿,对峙长达三天之久,鹿仰仗体型反复驱逐大狼,加之三日未曾合眼,被大狼咬住脖颈拖回深林。已死的麋鹿同那条老狼皆不知晓,山涧之上的阎寺关将这三日以来的事宜,尽数收归眼底。 圈中汉子的动作浑然一变,虎擒式收起,只以记忆中大狼的姿态迎敌,力道气势皆尽内敛,藏而不发。 “这武生有些意思。”老仆略微收起轻视之意,看向雨中那道身影。 “老前辈可是瞧出了些端倪?我看那汉子气势尽数收拢,只怕依然进入强弩之末的姿态,这当中难不成还有什么讲究?”章庆所见的高手当真不算少,可每一位出招之时皆是气势惊人,少有自毁锋芒,将一身博大架势收归平淡的,心下疑惑,故而开口问询。 老仆笑笑,“公子莫要以为先前那汉子气势外显便是好事,虽说他这拳式刚猛,讲究势如破竹,可若是破无可破,接下来便只剩下挨打的份了。我猜测先前他以勇力破军,估计未曾看出黑甲的难缠之处,此番变招,定是担忧那戏子的安危,故而穷极思变。” 说话间阎寺关又动,依旧是伏低身型,不过这次出招的路数相较之前的刚猛,则转为诡谲难测。佯攻正对黑甲腋下,可拳脚一便,以诡异角度直刺右手边上黑甲的脖颈,只一拳便将那黑甲的脖颈打得歪斜,躺倒在地不再挣动。 但即便是如此,身后黑潮一般的披甲之人,依旧沉默着填补空隙,转眼间围拢。 不足半时辰,阎寺关周身负创一十三处,中飞梭三枚,皆深深钉入左肋双膀。而一身伤势所换来的,只有黑甲折损十五。 黑甲略微后撤,看这架势,分明是欲将这位精铁似的武生活活耗死。雨越发急,阎寺关活动双肩,将镶于臂膀处的飞梭硬扯而出,张开双掌任由飞梭落在水中。 雨势实在过大,无数富裕人家所栽种的名贵桃花,方才盛放便遭雨剑斩落,随着水流冲入沟渠,或是淌入街道中。 桃花与春水从武生脚下缓缓流过。武生与黑甲身上鲜血潺潺,将桃花染的更为嫣红,犹如画眉浓艳的角儿,眉眼勾人得紧,却蘸满森寒杀意。 阎寺关沉默看向自己白骨嶙峋的拳尖。上回有吴霜不吝相赠的蛇兰草,才在半日之间使得双拳生出新肉,可此番因擂甲所致的破损双拳,哪里有天才地宝可供敷住伤口? 那黑甲之上裹满锐刺,将阎寺观长年累月以来磨砺出的拳茧尽数削下,如今每打一拳,阎寺关便需忍着剜骨刺痛。所幸的是先前奔着程镜冬而去的两位黑甲,此刻却不知为何不见踪迹。 对峙之中,后方的徐进玉猛然见到圈中多出一人,目眦欲裂,险些吼出声来。 身在重围之中的武生,忽然间觉得有人拍了拍自己的麻木肩头。 “我说你为何最近总说没空,使得俺的好酒都放散了味,白白便宜了那没义气的。”阎寺关身后走出一人,尖嘴猴腮,身形如同入冬烧火的麻秆一般。 县中皆知马巳游手好闲神出鬼没,可换做谁亦不知,有一日马巳竟可现身重围之中,谈笑风生。 武生有些迟缓的回头。 却见到这位衙门的小捕快,正费力的扒掉身上的松垮黑甲。程镜冬安然无恙,其实并非是黑甲心慈手软所致,而是不知怎的被马巳偷袭,换上一身黑甲,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茫茫黑甲之中。 马巳瘦弱,塞进黑甲中略显不合。 可高台老仆却下意识皱起眉头。 第七十七章 百丈 小捕快悠哉游哉,几乎是在周遭六七十道目光注视之下,转身挡在阎寺关身前,口中依旧叼着那根被滂沱雨水打湿的茅草。 “打群架以后记得叫一声,正愁心痒难止。”马巳声音尖细,自然在雨中也使阎寺关听的分明,咧咧嘴道:“这下倒好,黄泉路又来一个愣头青,活腻了不成?” 周围的黑甲惊异于这临阵投敌捕快的散漫轻佻,皆丝毫未动,而是候在原地,缓缓从腰间取出飞梭。 “此时不逃,可就再没机会跑了,知道你小子油滑得很,莫要来掺和这等事。”阎寺关心中焦急,虽说不知这马巳如何能将两名黑甲放倒,可相交这段时日,他可从未看出眼前这瘦子有何精妙功夫在身,哪怕是最为简易的拳脚招数,都要学上个把时辰。若是动起手来,只怕不战三合,就要被飞梭射穿喉咙,枉死在此。 虽说两人相交甚久,也犯不上白白折进一条命去。 捕快却不以为然,歪歪嘴道:“就许你逞英雄?你当我藏匿衙门数年所为何事,还不是有朝一日能同这黑甲背后所站之人掰扯掰扯道理,拼拼谁的拳头更硬?”说罢瞅瞅武生白骨裸漏的双拳,啧啧道:“还是莫要比划拳脚为好,当真遭不得你们这群拳师的罪。”黑甲哪有心思听这小捕快念叨,数十人抬起手中飞梭,一齐投出。 飞梭雪亮,呼啸而来。 却不知怎得,皆尽被一杆长兵收拢殆尽,尽数射回。一时间倒地黑甲足有五六人,余下的黑甲连忙定睛观瞧。 精瘦的马巳掌中多出杆钝头花枪。 阎寺关先前夺下程镜冬手中钝枪,不知怎得被马巳捡来,擎于掌中,眨眼间扫净数十飞梭。面色蜡黄的马巳这时还不忘转头显摆,“瞧瞧,咱两兄弟还真心有灵犀,还未来得及说腹中饥饿,你就将一碗劲道量足的宽面摆上,实在是客气得很。” 阎寺关木愣原地,但见马巳单枪冲阵。 寻常枪法为扎拿拦扫震,乃是于沙场中极为顺风顺水的兵刃。往往军中将帅催马冲阵,借助居高的优势,枪头横扫便可拿下十数人的性命。更有甚者为铁骑配起重甲,制丈二长枪悬挂于马腹之侧,一冲之下无人可挡,纷纷被长枪撕开阵锋,端的时盛极一时。可在江湖之中,枪术地位则是江河日下,罕有以枪术称尊之人。原是江湖纷争常有巷战,长枪无法施展妥当,再者是当今江湖剑道称尊,并未出现青黄不接的场面,自然地位要比枪术高上几重天。 毕竟一身青衣负剑,观之往往比背枪之人来得潇洒。 徐进玉则比阎寺关更为惊诧,这哪里还是那位同他称兄道弟骗酒喝的马巳,开合之间杀气纵横淋漓,再也不复先前的轻佻。 马巳挺枪磕开近前一人,枪尖绽开,如条飞电横亘雨雾之中,划过一人咽喉。钝枪哪里能杀人,可那人却捂住喉咙,梨花似的血流喷涌而出,浸染黑甲。 六十黑甲从未见过如此迅若奔雷的花枪。 更是未曾见过如此瘦弱,枪势却如此饱满圆润的捕快。 转瞬之间,马巳将花枪调转,将从背身偷袭阎寺关的黑甲当胸贯透,尚未撤枪,反倒以枪杆迎敌,拧转枪杆朝来人重重一崩。 戏班的花枪多是台上耍枪花所用,质地哪有这般坚固柔韧。可不知怎的,被拉出大半弧度的枪杆竟迟迟未断,崩震之下径直打裂了来人盔铠,扫出一丈之外,再无法起身。若是有心之人上前查看伤势,定会惊骇于这枪震荡的力道。此人头盔连带颅骨,被一枪尽数抽碎,未曾落地便已气绝。马巳枪法之盛,由此可见,更胜于疾风奔雷。 阎寺关当下已然无力,伤势经雨水一淋,犹如钝刀割肉,只得咬牙强忍。再因见马巳那厮生猛得一塌糊涂,登时就有些泄力,因此方才差点被黑甲从背身偷袭。幸好马巳眼尖,将那人当胸刺死才免于重创,不过即使如此,阎寺关还是无力再起,只凭借一口气强行站稳。金门的拳头可没白吃,若不是饮酒酣爽掏出一粒药效奇快,不在蛇兰之下的丹药,使得双臂处筋骨碎裂愈合大半,他此刻估计已成一具尸首浸没在水漫长街之中,哪还能苦撑至今。 两柱香功夫,街上黑甲折去四成近半,大多被当胸刺死或咽喉绽开,而花枪势头不减。 高台之上老仆分明有些手痒,到他这等境界,对诛杀武生这等尚未踏入修行关口的蝼蚁,显得十分兴趣缺缺,倒是对那精瘦持枪的捕快有些兴趣。毕竟当今的天下,用枪用到如此程度,想必非是终日闭门造车就能练就的,与其说是在意这位用枪的捕快,倒不如说是在意这人身后的传武人。看那捕快撑死不过而立之年,怎可能身后无人?凭自己琢磨练就这一身本领,谁能有这般天赋? 章庆亦是看得明白,这位临场反水的捕快用枪时的神韵,早就盖过方才阎寺关的虎擒一式,当得起漂亮二字。连章庆这等行外人,都硬从麻秆似的躯体里瞧出些霸道凛然的滋味,这份枪术的威势,自然非同小可。端详间,街中暴雨梨花似的无前枪招,又将两位黑甲咽喉点开,撤枪离喉一寸,红花才刚刚炸开。枪势之快,比之急雨更甚。 “这小捕快当真不凡。”老仆虽未明言,但章公子心思何等玲珑,起身笑道:“前辈技痒难忍,做小辈的当然不能坏了兴致,前辈无需担心,高台之下仍有黑甲足够护我周全。” 老仆诧异的看了一眼章庆,却见后者丝毫无惧,反倒是颇为风轻云淡。 “老了老了,这一行数载,回过头再瞧,谁都看不清了。”老仆感慨,随后抬步走向高台边缘,周身衣衫随风伴雨,飘摆不定。 身侧四位侍女有些好奇,虽依然浑身筛糠,心底却有些不解。这老仆口中说着要同他人过招,为何迟迟不下楼去,反倒在此处装起高人作甚。 雷霆一动,长街通明,勾出楼宇轮廓。 老仆直直从高台跃起,纵跨百丈之距。就着雨水雷霆,生生砸在那捕快身前。 长街敞开一条纵贯八九丈的壕沟。 此为赫赫天威。 ps.今儿肠胃感冒,难受中 第七十八章 钝枪 水若流光可断万物,风若劲极可摧日月。 气若是重若万钧,亦可毁筋拗骨。 老者踏烂数丈青石道,气浪之威更甚山间野马穿行,原本连绵不绝纵向而行的雨幕被气浪阻隔,竟迟迟未落。三息之内,并不半点雨丝落在老者衣襟上。仅仅一足便震碎黑甲五具,震翻在地者更是有十数人多,浑然不在意章公子引以为傲的黑鲤营。 马巳横枪勉力挡住扑面而来的劲风,却亦是被震退几步,横枪而立。 老者大感意外,“挡得住?” 马巳则朝老者呲牙一笑,“我马巳烧饭的功夫,可比枪道功夫深厚得多。” 此话一出,老者便更加疑惑,随手抹了把脸上重新倒灌的雨水,皱眉问道:“此话何解?” 黑甲阵势一乱,环绕马巳与阎寺关的圈围便不复形状。原是黑鲤营皆晓得老者的手段,料定这三人已成必死之局,便静默后撤,至于街中横七竖八的凄惨尸体,却压根没有好生安置的意思。 阎寺关脱力,缓缓走到街边的墙根下坐倒,稍事休息。他明白得很,这位老者霸道至极,瞧境界与体魄,两人半分胜算亦无,凭马巳的枪法若只有黑甲拦阻,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命。可如今被狠主盯上,当真是无法走脱了,倒不如靠在街边休憩片刻,也好在将死之际攒出几分力气,给那老蛤蟆一拳。 如是一想,举止之间自然豪迈豁达,再一听马巳尖细嗓子吆喝出这么句混话,顾不得扯动浑身伤势的刺痛,笑着出声,“那老匹夫当真是修行修得憨傻了。捕快大人同你讲擅于烧饭,言下之意当然是说怕你今日还未曾用过晌饭,腹中饥饿,所以力道才如此羸弱,这么句浅显话都听不出个中意思,白活。”言罢便酣爽长笑,直至口中都翻出些血沫,却仍旧大笑不止。 随着阎寺关竭命似的笑声,马巳嘴角的弧度越发明朗。 任谁能想到老者纵跳百丈所踏出的强绝气浪,在这两位口中,却成了未用晌饭。 长街中黑甲均已双膝及地。 “的确有点意思。”老者并不恼怒,反倒也有些笑意浮现。老者成名极早,距今已有半百五十载,这五十载中同仇家生死相向,顶多恶语相向,亦不曾听过这般有意思的俏皮话语。 的的确确有意思。 这位老者轻捻雨水,不知为何后退几步,一步踏出便是数丈,“像这大雨如注的天景,堵在府中实在憋闷万分,既然你这后辈教给我这么句俏皮话,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也有些不入流的把戏,不如你我一同找找乐子?” 马巳收起满脸笑意,缓缓出言,“有何不可。” “妙哉。”语未落地,老者从空中牵来数根雨丝,相隔马巳数十丈,缓慢出拳。若只是挥拳倒显得单调无比,神奥之处在于,那牵来的数道雨线,被势大力沉的拳锋截击之后,根根雨丝凝而不折,一气射向马巳。 这便是修道有成的修士所持的威势,而这等玄妙手段,在老者口中竟是不入流的把戏而已。同为出拳,相比之下阎寺关先前的虎擒之势,与老者此时挥拳打雨,天差地别。 雨丝去势可谓雷霆闪动,顷刻间头根雨丝已到马巳面门,而马巳却迟迟未动,任凭雨丝触及颧骨处,炸出一团迷蒙水雾。老者挥拳不断,雨线一往无前,首尾相合,似在长街半空中打通一条绵延溪水。 马巳周身五丈已然被这阵汹涌炸裂的水雾裹陷当中,无人可看透马巳这会是何等模样,恐怕水雾散尽,场中只余一摊顺水而逝的残破血肉。 捕头早已暗中差数位捕快将徐进玉牢牢摁住,不惜以刀柄卡入后者口中,这才堪堪止住徐进玉的嘶吼之声。待将他摁于街上后,数位捕快周身疲软,此刻尽是纳闷无比:这小子平日里蔫头耷脑,不甚合群,怎的劲力如此雄壮?方才四五人上前压住四肢,竟然险些被他一道掀翻。得亏捕头手疾眼快,在徐进玉侧颈斜切一掌将他打晕过去,不然估摸着此刻,他已然跑去同那老者拼命,落得个尸骨不存的下场。 众人皆知徐进玉同马巳相交甚好,可人人皆不晓得,摆明冲上前去十死无生,这徐进玉为何连命都舍得搭上,更想不分明平日里游手好闲,恨不得将双眼钉在女子细腰上的马巳,竟有这等豪烈的枪法。 众捕快愣神之际,长街中的雨雾已然散开,可那道瘦弱身形,依旧矗立不倒。 老者眼中头一次波澜不定。 虽说是小手段,可那雨丝中依旧灌入了近三成的力道,怎可被一般未越龙门的武人尽数吃下? “原来你已并非过江之鲫。”老者眯眼。 浑身血迹浮现的马巳倒背花枪,相貌虽然凄惨了些,唇角却依旧抬起,“老蛤蟆,你更不赖。想当初你走江湖时横行跋扈,在紫昊国逗留之际,曾借切磋之由将一位枪道宗师打断手脚,致使其不出三日便一命呜呼。” “倘若你以正道手段取胜,拳脚无眼,被取性命就罢了。可你却使奇毒涂满双拳,专挑那位宗师的伤处下手,将其活活磨死。” 马巳此时已然极怒。 “你当不当杀。” 闻言老者有些疑惑,挠挠花白发丝开口问道:“敢问那人名讳为何?这数十载以来杀人如麻,实在记不清太多宵小之辈。至于你所言的枪道宗师,恐怕单算我亲自出手灭杀的,没有一百也有八九十位,真真不晓得你所言究竟是哪位。” “若要说爽利法子,我这倒有一个。” 天雨再急一分,天光上下,只余一片茫茫黑雨,惊雷重重叠叠,好似仙人驾踏龙鸾低啸。 “不如我将你砸成肉糜,亦或是你将我扎个通透。”单单看面相,老者须发低垂,眉梢挂雨,毫无半点穷凶极恶的面相,而此刻他口中所言,闻之如见棺椁成丘。 红衣捕快挽住长缨,黄袍老仆攥紧双拳。 如潮虎对冲。 忽然之间,长街不长,寂寥无声。 第七十九章 淋淋 吴霜蹭饭的算盘,终于在老道满口称赞少年的烤鱼手艺之后,彻底搁置在一边。 晌饭没蹭成也就罢了,最为让吴霜窝火的是,这老道竟赖着不走,直等到少年将五条肥美游鱼烤得油亮,才捋捋胡须,说句老道我亦是良久未曾吃过鱼了。少年一时颇为窘迫,再想到方才老道借剑解围,便将两串烤得火候最为妥当的鱼儿递上,根本未曾注意一旁的师父脸色逐渐阴沉。 道门不比佛门,繁多规矩虽然亦无法撇得干净,可在口体之奉处未有过多讲究。与佛门不同之处在于,道士可以娶妻生子,除去斋戒期间概不禁荤酒,只有少许的忌口。忌口多为牛犬乌鱼雁这四类,原因在于牛犬之属多半通晓人性,且牛有舐犊之情,犬有不嫌家贫之心;乌鱼产子之时双目失明,幼鱼便衔食喂母,雁从一而终,丧偶后常哀鸣三日,同亡雁共赴黄泉。 昔年道门老祖宗选这四类飞禽走兽作为忌口,旨在告知天下道门中人能常记本心,勿要做那般牲畜不如之人。历经雷火战乱,道门许多典籍书卷已然失却损毁,而这忌口的规矩,距今已流传数千年不止。 老道回身将一串烤鱼塞在道童手中,自己则径直撕下片鱼肉大快朵颐,吃得白须都沾上不少油渍。吴大剑仙心中那叫一个憋闷,吃便吃了,朝我吧嗒嘴作甚?既然是成心斗气,吴霜也接过少年手中鱼,同样丝毫不顾仪容,亦朝李抱鱼直努嘴。 道童愕然,默默从老道身侧起身,走到云仲身边坐下,缓缓啃鱼。 “我想再找个师父。” 云仲哭笑不得,拍拍道童肩头,小声道:“习惯就好。”绿植环绕,两个徒弟瞅着两位师父,突然间就发觉,江湖似乎并不全是白衣胜雪。 两位师父怒目相视,争着将烤鱼吃下肚去。吴霜略快,先于老道一步吃完,得胜似的朝老道挤挤双目,煞是气人。 老道更不多说,将道童带上,足踏拂尘朝山上而去,不多时便踪迹不显。 “小子,方才我眼神示意你莫要给他鱼,为何不加理会?”还未等少年回神,吴霜便先一步发问,面色相当不善。云仲一脸无奈,且不说其他,就凭借老道出手相救,那便是泼天恩德。可不知为何,平日里待人接物都和和气气的师父,就是愿同这老道较劲,言语之中似有老大怨气。 “罢了,其中诸般隐情,留待日后再告诉你也不迟。” 吴霜摸摸肚子,“似乎还有些饿,回头再说,走了。” 这一耽搁,天边便涌上雨来,不多时阴云便爬满天穹。突来的雨势极为猛烈,险些把两人淋湿在路上。师徒相视,二人皆是看出对方目光中的意味,于是抹头就跑。 疾风迅雷中,压笼林不远处便有了这令人捧腹的一出奇景: 雷霆烁烁声威之下,师徒二人抱头鼠窜,争先恐后,生怕雨水打湿了衣裳,无衣换洗。 好在方才少年往返一趟,取走烤鱼的盐巴辅料,顺手将马车牵来少许,此刻相距不远。雨点落下前,二人先行一步踏入车厢之中,借着窗外雨声清点细软。 实际上,哪会有人来这荒郊野外行窃,只不过这两位走江湖的师徒,手头实在不能称为宽裕,清点细软不过图个心安而已。两人清点之后,皆不愿动弹,吴霜让少年将马车赶到林中避雨,随后就斜依在车座之中,不由得有些困倦。 朦胧之中,有滚雷隆隆声。 这鱼,吃得真叫一个快,险些未尝出其中滋味。也得亏吃得快,李老道一载之内不会阻拦吴霜所行之时,更不会钻空子去寻那穷酸教书人的麻烦。 仙家宗门人尽皆知,李抱鱼的品行,如松间清流照月明,清澈如透。 “将来我若是学会御剑之法,定不会怕骤雨将至,踏剑而走,瞬息之间已然钻到暖和被窝,那才叫一个舒坦。”不知为何云仲忽然冒出这么句言语,似是有些埋怨这无端而来,打湿过数次衣裳的无常骤雨。 疲倦之中的吴霜微微皱眉,“照你所说,若是等你修到前无古人的境界,还要将漫天风雨尽收掌中不成。想叫它落便叫它落,想叫它收它便收,的确是少年豪迈。” “错了。” 在云仲心中,绝颠仙人必已脱开俗世红尘,既然有一剑在手,何苦受雨打风吹这类的糟心事,更别提为几斗米奔波折腰。手握乾坤大势那等豪迈霸道固然引人神往,可他所言不过是御剑避雨,何错之有?师父这般言语,讽刺之意实在过重,于是心下生出些忿闷, “古时南漓有犬,头大如巨斗,浑身上下漆黑如墨,无半点杂毛。那黑犬所过之处皆有火起,周身亦是滚烫炽烈,水雨不能近。” “曾有仙人将其镇压,百姓为火所害,纷纷情愿求那仙人将黑犬击杀,以绝后患。仙人有大功德,最是心善,却迫于俗世之中的流言蜚语,最终决定出手将那黑犬灭杀。黑犬早已通灵,可口吐人言,于是仙人让它临死前说出未竟心愿,如此一来,也能使他心头略微安稳一二。” 吴霜言语悠悠,将脑袋枕在双臂上,“小四,你不妨猜猜那黑犬心愿为何。” “痛痛快快淋一场雨。” “于是那位慈悲仙人以漫天骤雨作剑,将其埋没于中。” “旁人以为仙之大者,莫过于脱身红尘白刃,飘飘不染世俗,可若是真到了那般执掌天地的境界,心无七情六欲,就连于连天大雨中浑身湿透的机会都不存半点,那还是个人?人都不是,还充什么仙人。” “同理,侠之大者,你只瞧见了畅快出剑大碗饮酒,事了拂衣去。故而说话本画册害人不浅,天下有无数因喝不起一碗米酒,被店家好打一顿扔出门去的侠客,又有何人知晓这位落魄客,是否曾经救百姓苍生于水火。” “淋场雨,神也清明,魂也剔透,何苦扮作一副高人德行,倒胃得很。要晓得哪位仙侠,幼时不曾褥里湿润?” 天雨沉沉,少年心胸拨云见日。 第八十章 马亡 话说完不多时,长空中传来阵阵惊雷之声,好似天上甲军擂鼓助兴,有仙神由北至南杀出血路。云仲回神,定睛观瞧,车厢之中哪里还有吴霜踪迹,只有呼啸剑气飘飘荡荡,落于少年脚边。 “你在此等候,为师去去就回。” 云山墨雨正当中,有剑仙踏剑而走,衣衫尽湿,落魄至极,却于浩浩然间一气重回采仙滩,鸣雷随其后,难越背影。 章府百丈外长街处,气定神闲的老者浑身有三处通透血洞,大风一过血雨涌出,异常凄惨。街上连通捕快在内八十余人,皆未想过有朝一日,仅凭人力能以戏班钝头花枪,将这位一纵百丈毫发无损的老者戳透体魄。 而马巳伤势更甚于老者,左臂已然绵软的挂在身侧,全身经脉,皆已断毁。老者双拳确实神威难测,稍有不慎便被寻出空当,给予马巳重重的一拳,循环往复下外表伤势不显,可内伤却堆叠到极高,直到将上下经脉一齐震裂。欲想动用内气,已是难比登天。 不过所幸马巳的枪,专挑老者大穴穿刺。这三枪,马巳估摸着已经将老者行气必至的要窍断开,再想行气收发自如,定得折损修为,乃至毁去所剩不多的阳寿,亦不无可能。马巳所求,从不是对攻中取老者项上人头,而是竭尽所能将老者磨死,如同多年前老人耗死枪道宗师。 二人分开,老者吐出一口鲜血,惨笑道,“老夫半生征杀,至今仍未想过,有朝会被修道年份短浅的少年郎伤到这等地步。” “江山多才人,可惜我垂垂老矣,再难于武海道途前行,不如我将你捶杀,也好留待后人评点,我于子夫风烛残年,仍可诛灵犀大才。” 单膝跪地的马巳右臂拄枪,懒得听老者废话,以还算完好的手肘把腰间葫芦顶落,吃力地使枪杆勾起葫芦绳,抛到阎寺关身边。 “上好的烧刀子,叫老徐喝剩几口,送你了。” 阎寺关没搭话,费尽浑身残余力气将葫芦捡来,烈酒入喉,肺腑一马平川。武生饮酒向来是四平八稳,无论醉意如何,向来没有酒后失言或是狂傲跋扈的出格举动,酒品极好。但此番饮酒,浓辣酒液顺颈流淌,却仍是不觉分毫。 “真好酒。”汉子撑起山岳般沉重身躯,难如拔山,步履蹒跚地走到马巳近前。两人相视一笑,却没有半点声响。 黑甲见状不妙,一拥而上,将两人团团围拢,飞梭尽数指向二人。然而飞梭还未掷出,就被那老者喝退,“我虽年老,尚有一战之能,尔等不必插手。” 黑甲闻言再散,阎寺关与马巳都生出几分惊异。尤其是马巳,当年江湖中于子夫名声极差,简直就到了那臭名昭著的境界。同枪道宗师那一战,人尽皆知于子夫使了卑劣手段,可今日为何从容自若,坚持要以残躯面对二人联手攻伐。霎时间,马巳心中有些举棋不定,只能静候老者下文。 “就在方才,我才晓得你的身份。”用掌心擦净嘴角鲜血,老者缓缓说道,语气不似方才一般杀意浓郁,反倒像是故人相见,感慨万千。 “没想到当年那瘦小孩童,今日已然攀升至如此境界,虽境界有缺,可枪法却当真妙极。也罢,今日老夫就堂堂正正一回,陪你二人决出个生死。” 雨水渐渐停息,天边云墨散开,有物崩云。 马巳被老者一拳贯穿胸口,来势如电。身边的阎寺关尚未反应,浓墨似的血迹便已然浇在面皮上。再看于子夫,周身透亮血孔已然愈合,拳劲流转间哪还有半分颓势?方才以掌心抹血,分明就是吞入了灵丹妙药。 阎寺关怒血攻心,嘶吼道:“老儿!你竟阴狠至斯!”遂向老者打出数十拳。 老者将阎寺关拳头忽略,扣住马巳脖颈单手提起,嘴角上扬。生死难料的赌斗,他从不会接下,多年前如此,多年后亦是如此。先前受创,明面是给马巳机会,可暗地里不过是想借机破开那重瓶颈。 人老成狐,多年前便已臭名昭著,难道老了反而慷慨大义? 世人向来津津乐道的是大仇得报,可世间哪有大仇必定得报的道理。 于子夫捏碎马巳喉骨,将马巳尸首抛于街中。 高台上的章庆笑意渐起。 前辈不愧是前辈,连阴谋诡计耍得都分外清新,看来还是得多领会一二。 “很好笑?”突兀言语在章庆背后作响,使得公子哥登时起身,恍然之间发觉四位侍女早已倒地,均是不省人事。 “莫要再找寻你账下那群黑甲了,他们此刻还不知自家主子被我拿捏在手上,估摸着仍在戒备之中。”章庆后背已然被冷汗打湿。来人究竟是何身份,他亦未曾明了,但就凭无声无息绕开黑甲这茬,此人修为恐怕极为可怖。 高台廊桥台阶上有脚步声起,来人语气极为爽朗,“贵人大驾光临,何不共饮一杯,而后将师尊的倾城蝉还来?”正是杨阜,先前他便依靠亭柱端详高台动静,毕竟替人办事,讲究一个尽心尽责,白白拿人钱财的事,杨阜甚为不齿。老仆在此倒还好说,可杨阜心中总是隐隐觉察到蹊跷,几个时辰以来,竟无一只倾城蝉回返。 那蝉的毒性与躯干结实程度,连身为养主的杨阜都有些心惊肉跳,若是能将毒蝉困住或是斩杀殆尽,修为又该是何等之强。 不过很快,杨阜便明白了毒蝉去向。 他见到长天之上有剑穿云,极高极远,而后又借坠落的势头一冲而下,直至冲垮天宇间浓墨铅云。 剑落,杨阜擎到嘴边未吃的点心也跟着跌落下去,待到反应过来时心疼无比,于是又抄起一块塞进口中,游游荡荡直上高台。黑甲仍旧在高台之下戒备,见是杨阜到来,纷纷行礼。 杨阜摇头,并不在意。这黑甲好归好,对付几个江湖中人不在话下,可一旦遇见修为二境三境的,的确捉襟见肘,哪怕生生以人数消磨内气,亦是收效甚微。 黑甲对付的,毕竟是江湖高手。 并非修道的神仙呐。 方士走上高台,霎时间觉得满目剑光。 ps.这一章估计有人会骂,作者为何要将马巳写死,大仇得报不才是令人读来畅快? 我其实已经解释过了。 世人向来津津乐道的是大仇得报,可世间哪有大仇必定得报的道理。 恶人受死伏诛当然大快人心,可哪里有这等道理,实力不济就是实力不济。 拳头硬,才是江湖中最大的道理。 兴许很残酷,可这就是千百年江湖中的理所当然。 第八十一章 青霜 携剑而来的这位,正是吴霜。先前他听闻雷声之中夹杂擂鼓似的杂音,便已然知晓有人动手,但却难以猜到谁在此处对攻。道观一行实在太过耗费时间,可吴霜的确在毒蝉上吃了亏,调息良久才堪堪压下伤患。 “归还毒蝉就莫要想了。”收回本命剑,吴霜轻轻一笑。方才他踏剑而来居高临下,街上景物皆尽入眼底,江湖郎代师或代父报仇,死在街头。 寻常江湖客同山上仙人压根没有太大分别,甭管是敛元虚念灵犀,对得起自己便可慷慨赴死。一别江湖十年,江湖还是那个江湖。 自己倒容易被诸般琐碎心机困住意气,这样真的不好。 杨阜见识过不少不讲理的,倒还是头一次见懒得废话的大仙人。 于是方士瘫坐在地,双膝处的髌骨已然被一剑削去,尚且来不及从布包中放出毒虫。 “在此等候。”章庆肩头被这位不讲理的胖子拍拍,倒退两步跌坐在太师椅上,双手颤抖握住扶手。 早在吴霜御剑而下之时,街中伫立的于子夫已然有所感应,回头看时,九霄云外有人踏剑,携卷云曦光,纷至沓来,洒洒若仙。 乱拳尽出的阎寺关被一掌击入街心,镶入一寸有余。 “那丹药便是我的依仗。行走江湖,哪有放走仇敌的道理。放虎归山,就算我日后逝去,徒子徒孙依旧会被人寻上门皆尽打杀,那时这使枪的后生难道就会留手?自然要趁着我还未老迈昏聩时斩草除根,才算为后辈处理干净烂摊子。” 于子夫自言自语,似要讲给天地听。 “少年时我便好勇斗狠,与同庄之人必武,十载间打遍方圆五百里,未尝败绩。可天理循环,天底下还没人能做到常胜无败,我亦是如此。娶妻生子后第三年,我惹上了仙家门人,年少气盛与人立下生死文书,却败得彻底,叫人打断四肢脊梁扔于荒郊野地。” 老者沧然笑道,“被一位行有世间的佛子所救,仅仅半载时间便为我医好四肢断骨,并传于我行气之法与一套拳谱,随后就扬长而去。我跌跌撞撞跑回庄子,却得知夫人不堪玷污投井自尽,家中幼子被人生生摔死在山石之上,好友冒死前去找寻,数月亦未能寻到尸骨。” “自此,我便再无败绩。哪怕是以下作手段,为人做鹰当犬,收纳天下拳法集于一身,我败不起了。” “此后数十载,我从未续弦,闯荡四方皆是独身而行。收徒两位,皆经我之手送往安生之地,叫他们好生练拳练脚,与人为善,前车之鉴不可行。” “可我凭什么输给你们两个小辈?就凭我当年打杀了位枪道宗师,我便要输于尔等之手,可笑至极。江湖之中,哪有正邪。” “我赢了,所以那层窗户纸只差一毫。”于子夫笑道,抬手指点半空中奔来的吴霜长笑道:“老夫看见耍剑的便不顺眼,那肥厮赶紧前来受死,休要让老夫苦等。” 吴霜抬剑指向老者,[.biquger.vip]无端就想起来几件事。 可惜少年不在此地,不然今日便叫他见见鸾迎为何。 近处黑甲皆被剑气所断,断口平整。 街道巷口如被千骑踏遍,拳印密布。 于子夫与吴霜拳剑相错。 “好剑。”“好拳。” 收拳之后,老者颇有谈兴地问道,“听闻你有两剑,借助这两柄本命剑于天下扬名十几载,敢问这是其中哪柄?” 不远处吴霜收剑,听于子夫问及剑名,摇头答道:“青霜。” “可惜,吴钩不在。”老者神色似有遗憾,抬步欲走又猛然停下。 老者经脉喷出一阵艳艳霞光,剑气嚼碎了他满身经脉,浩浩荡荡再破百十穴窍,最终透进骨髓,形同千刀万剐。 天日明光洒落于老者余骨,跪而未倒。 远处跑出名捕快,冲向马巳尸骨,狼嘶一般哭嚎。枪道独树一帜,在于子夫所见之人中无出其右的马巳,此刻早就在水中浸泡得冰凉。 吴霜亦是疲惫不堪,从地上捞起出气多进气少的阎寺关,见到这幅凄惨状,吴霜赶紧喂给他一株蛇兰草,并以内气护住心脉灵台。 躯壳伤损对修道有成者司空见惯,细心调养一番,只要没落下病根都好说。可要是心脉震毁灵台磕碎,郎中祖宗来了都无济于事,安稳等死就行。毕竟天下修道者多矣,功法本领不尽相同,可唯独没见过无头者御剑而行的。 “哭个屁,在这片江湖里面,每日死人能将采仙滩填满摞成山,尚有宽裕。人生百十年,迢迢长路如何走,还不是自己选的,既然他无悔出枪,做朋友的,何必哭哭啼啼。”耳边哭声阵阵,吴霜好大烦闷,一个而立之年的汉子跪地哭嚎成何体统,没出息至极。 “你若是想入修行门,可去碰碰运气,有朝一日要是成就枪道大才,这年轻人也算九泉瞑目。”长袍碎裂的吴霜忽然间想到些事,无端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哪知那捕快依旧不肯起身,吴霜只好长叹一声,将一卷文书放置在前者身边,缓缓离去。 江湖处处是如此,看到太多太多,当然就逐渐适应了。早年间他在南漓赶路歇脚,偶然见过南漓一座雄城,不知招惹了何等人物,满城上下均被屠戮殆尽。富人家中豢养鸟雀亦被人摔死在家主尸体边上,当真是鸡犬不留。更绝处是在屠城之后,那方势力还点起一把大火。尚无甚修为的吴霜并没声张,战战兢兢躲到城外几里处,默默端详。 时值秋日,粮仓中的秋粮干爽,火借风势,直烧得满城火滚。城外有出门办事者,恰好躲过一劫,此时还家却只闻到满城焦炭气味。 事情过去好些年,吴霜依旧可想起那位年轻人,哭嚎之声震逾四野,最后竟是一跃扑入火中。 世上令人恸极的事,实在难以枚举得尽。不过所幸尚能哀恸之人,还存活于世,如此一来,为甚不能好好活着。 挡路的捕快早在吴霜杀尽黑甲时,便已经吓得两股战战没法起身。虽说衙门中人,见过不少血,但像眼前这位神仙一般砍瓜切菜,连人带甲皆平平斩断的,还是头一遭。更何况这位爷杀了那位老人,且除去衣衫不整,浑身不见伤势。 这位杀星老爷抬起手指,轻轻一弹,惹得众人惊恐不已,再摸摸身上零件,似乎并未短少,不由得将心肝稍微放下。 而身后跪地的徐进玉,弹指过后却仰倒在地,如同大梦正酣。 第八十二章 自如 剜掉双腿髌骨,古时便有这等堪称残忍的刑罚,因其挖去髌骨,故称膑刑。杨阜此时便是如此切骨般的痛楚。迈入修行一途中人,比之寻常百姓乃至武人,大都心性极为坚韧。可正因心性过人,忍痛的能耐奇大,搁在常人身上早就昏将过去的失骨剧痛,修士神智却更为清醒,于是痛楚如浪潮奔涌袭来,遏止不住。 杨阜此刻再也无半分悠然之意,冷汗顺发丝如泉涌出,一身衣衫尽被汗水打湿,狼狈至极。 可令他更为惊惧的还在后头。刚才街上金铁交错碰击声停下,他便已然知晓长街战局已定,痛楚之中仍抱有些许期盼。不为其他,只因那老者的修为,隐隐已然触及了灵犀之上。 灵犀之上乃是踏杳。 一如踏杳,大半天下将是举目无敌。 可他等到那位回返之人,并非修为卓绝的老仆,而是方才一剑剜掉他双膝髌骨的吴霜。 “前辈何不给我个痛快。”杨阜痛得双眸竖起,盯住闲庭信步而来的吴霜。 吴霜未搭茬,竟是将坐在廊桥中的杨阜无视,径自登上高台,其下埋伏的百八黑甲,纹丝未动。 “好手段。”见到章庆归复平静的面色,吴霜面皮上掠过一丝讥讽。江湖上混迹多年,兴许不精于计谋算计,可这江湖经验却足够老道,怎会看不出眼前这幼狐的心思。 黑甲迟迟不动,必然是章庆刻意嘱咐,意在示好。两者并无血仇,若是有一方舍弃世家少爷的架子,令部下不予拦阻,说不好仍可宾主尽欢,井水不犯河水。 天下哪里有傻到平白无故与一国宰相结仇的仙人,就算有,吴霜亦应当不在此列。 章庆此刻便是有如此念头,既然黑甲阻拦不住,此间上策,倒不如主动示好。 “前辈英姿,实在令在下钦佩。如今天已放晴,我这还有些未动的酒菜,何不共饮一杯。”章庆起身行礼,双手稳当地打开食盒,将其中尚温的酒菜摆放齐全,亲自斟酒一杯,递给吴霜。 此时吴霜正靠在高台边缘的栏杆上,似笑非笑看着眼前公子,似乎并不打算接过这杯酒水。“酒的确不错,倘若没猜错,此酒应当名为朔暑。”嗅到酒香,这位畅快出剑的胖掌柜似是有些意动,懒散说道。青霜剑鸣颤,自行回转至剑鞘中,不再追随吴霜左右。 “正是朔暑,前辈着实是此道中人,只可惜我酒量稀松平常,若是要陪前辈尽兴,恐怕今儿个就得醉倒在此。”章庆如是说道,端酒双手却一直未有放下的意思。 “得了,莫要在我这卖弄你那套把戏。走天下那会功夫,谁不晓得我吴霜软硬不吃?”话虽如此,吴霜还是接过那杯朔暑,仰头一饮而尽。章庆心口大石,终是向上提了提,虽说依旧悬于心肝之上,可相比方才好了太多。旁人不知,可他却心知肚明,吴霜的杀意究竟何其凌厉刺骨。方才吴霜缓缓登台时,仅仅那柄青雀般浮动的飞剑,剑尖指向他的次数便有六次,每每指向章庆,后者的眼皮就随之跳动,不多不少,亦是六次。 直到吴霜收剑归鞘,且饮尽杯中物,如芒在背的章公子才放心不少,紧随前者,亦是仰头将酒水灌下。 章庆爽朗一笑,“想来家父亦好杯中物,也就是他如今未在此地,不然若是知晓您在此小住,估摸着非要亲至与您举杯共饮。多年之后,采仙滩定能多出一桩美谈。” 银杯落地,大好头颅亦跟着落地,死不瞑目。 “一杯朔暑,就想将此前做过的腌臜烂事尽数盖过,分量有些轻。”吴霜面无表情,独自下楼,“至于你老子是谁,关我屁事。” 章庆死也未想明白,天底下当真有这等不讲道理的剑仙,当真有如此快的剑。 未见出鞘,便已还鞘。 来去皆自如。 方才一幕杨阜均看在眼里,眼中早已尽是疲惫之色。师尊曾同诸位师兄弟讲过,天下有他欲杀之而后快的几位角色,其中一人就是惹怒几位绝颠,却幸而未死的吴大剑仙,此人行事极为油滑,且难以捉摸。即使绝颠驾临,这位当时尚不是剑仙的剑客,仍然拔剑相向,硬是在五位绝颠联手之下逃出生天,最后不知去向。 他杨阜做梦亦未想到,仅仅出行一趟便撞上了狠角儿,况且还不知死活地将倾城蝉放出,像是生怕吴霜不知他出自师尊门下。瞅着吴霜举足下楼,无奈之中,瘫软在地的杨阜将双目一闭,静静等死。 可等候了足足小半炷香功夫,杨阜迟疑摩挲脖颈,并无断痕。顾不得双腿剧痛,连忙回头观瞧。廊桥下方百八黑甲将吴霜团团围住,足可称是水泄不通。 就在杨阜睁眼一瞬,暴怒黑甲将手中飞梭掷出,犹如一簇参差银环朝那位长袖剑仙聚拢。 气浪声似银瓶乍泄。 高处杨阜只见那圈银环猛然收拢,而后齐齐展开,刺破玄黑甲胄,当胸贯穿。有剑吟冲霄,三丈之内皆尽被剑光所充斥,齑粉遍地。 那边山间道观之中,正对观口蒲团上的老道,正仔细梳理被道童揪乱的鹤发白须,压在蒲团上的阴阳图冷不丁飞出,惹得老道不小心又揪下几根白发。 老道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道观之外就骂道:“无上天尊,闹出来这般大动静,你小子是当真想让老夫串行做和尚,消停两日又不至于憋死,非要老道骂人不可?”可转眼一看阴阳图上隐约浮现的名号,李抱鱼却不禁老脸舒展,笑了。 “这极境来得,足足晚了十年啊。” “若是当年没那一出,恐怕今日便已经不止是窥见极境了,没准四玄都极可能破开一玄,这臭小子。” 忽然想到什么,老道忙收起身前悬停的阴阳图,端坐蒲团,嘴里念念有词。 “三清在上,弟子无意间口出污言,实是无心之语,没成想冲撞了三清,无上天尊,弟子叩首再叩首,还望三清祖师勿要怪罪。” 老道真就以瘦弱身形叩首再叩首,同天下道门弟子一般无二。 第八十三章 浮生 这颗脑袋,留给徒儿砍便是。 出手惊神的吴霜临走前,只给瘫软在地的杨阜冷冷撇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远。 值得一提的是在路过九华枝时,这位剑仙朝着迎风招展的枝条狠狠啐了一口。这年头,还真有人以为用活人滋润九华枝,便能借结出的青果踏上修行,甚是滑稽。吴霜摆动衣袖,将整株繁茂至极的枝条一掌震碎,如血汁水慢淌,显得分外刺目。 先杀于子夫再断黑甲,而后将章庆毫无顾忌的一剑枭首,却唯独不杀杨阜,吴霜心中亦有些小算盘。眼下赶路在即,只要出去齐陵国境,即便那世家丞相手眼通天,也断然不敢于颐章国境内唐突行事。 休说丧子之痛断后之仇,恐怕就算将祖宗牌位掀翻,涉及国事也得忍气吞声。宦海沉浮,在诸多世家中拔得头筹,攀升到一国之相的,哪有心智短浅之辈。 退一步说,若是那宰相委托修道高手半路截杀,拿如今的吴霜亦是毫无办法。毕竟在当今五境之中,能瞅到极境那层窗户纸的,属得上凤毛麟角,即使有,那也不是宰相说请就能请来的。纵使超然一词,在利诱之下无力得很,可能让这等修为的仙家人士动心的物件,也不是红尘中人能付得起的。 可杨阜背后的师尊,却让这位剑仙有些犯怵。 这人十年前的修为便强过他一头,十年之后达到何等高度,吴霜也不好妄加揣测。十载光阴,哪怕对于修道有成的老怪都算是不短的一段时日,修道逆水行舟,人人尽知。更何况这十年间,吴霜都只是一位卖茶的茶馆掌柜,困于旧伤,修为毫无增进。 加之那人一手豢养毒蝉的本事旷古绝今,年份愈久威能愈大,有毒蝉助力,想必如今肯定是如虎添翼,甚至离那些绝颠的距离都可勉强一战。单人单剑走江湖倒还好说,恩怨皆以一人抗下,可现在他还带着个实力不济的小徒,如何能应付。 倒不如放杨阜一马,削去髌骨略微示警。 意气风发之际,境界松动,十载沉淀皆起势,可终归只是触及边沿。人行江湖,哪有真的逍遥意气。 收手后吴霜微微愣住,恍惚间,面皮好似清减一分。 吴霜这杀星是走了,可躲在屋中不敢出声的家丁仆从看得真切,这打扮寻常的中年男子先将公子枭首,而后又尽斩府中百八黑鲤营众,这哪里是什么江湖客?说是天上仙人老爷也不逞多让。吴霜走后,府中便乱成一团。 这些平日里围绕公子左右的章府仆从,此时状若疯魔,拼命将金银细软,乃至大宗的珍贵物件搬入侧院马车之中。何为文人字画诗书篆印,何为金银珠玉首饰瓷瓶,均逃不过数十人的抢掠。连章庆平常最爱把玩的一枚玉扳指和一对狮子头,都被那庖厨伙夫塞入怀中,惹得周围几人眼红,不惜大打出手,直至那汉子被打得眼角开裂,血水将盘得水润的狮头浸染。 章庆死前甚是嫌恶夜里廊桥昏暗,台阶时常看不分明,于是斥重金从东洲诸岛购得上百枚明月珠,均匀点缀于两侧廊桥,即使在夜里依旧烁烁放光,如同白昼。如今却尽数落在一名老家丁布袋中,老人腿脚不便,争不过其他正值壮年的仆役,另辟蹊径去抠明月珠,不曾想却捞得盆钵皆满,一双浑浊老眼都叫满袋明月珠映得光彩照人。 满府上下,无不动手争抢之人,一派浮生乱相。 一幕幕尽入瘫坐在地的杨阜眼底,甚至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丁费力拽出明月珠时,发白布鞋险些踩到杨阜鲜血潺潺的膝足。而正因为这双鞋底儿都快散架的布鞋,让后者搭在布袋上的手缓缓松开。 忽然之间,踏足江湖已有数年的杨阜晓得了个道理。树倒猢狲散,并非一定是猢狲无情,尚有可能这老树成精,日日索取猢狲性命。他打小虽不至锦衣玉食,可至少性命无虞,拜师之后更是踏上修道一途,还算顺风顺水。 故而这群家丁侍从比他更清楚如今境遇:齐陵那位丞相得知章庆已死,追责下来必定不留活口,乃至为自家儿郎殉葬都不无可能。既然横竖是一死,为何不卷财而走?若是能躲过劫难,往后数十载便能寻个僻静所在,做个衣食无忧的富家翁也未尝不可。 若是苦躲不过,避一日就等若洒脱一日,醉生梦死,也不枉在世间走一遭。那位老家丁,也可将穿过良久时日的旧布鞋脱下,换上软底的良靴。 肩上布袋中窸窣作响,但方士却轻轻拍拍布袋,似在安抚其中孤魂野鬼。 与吴霜彼此看不对眼的阎寺关,最终还是被扔在前者的飞剑上,送回清河园。程镜冬伤势不重,吴霜一边搀扶班主,一边分心御剑,愈加觉得这修为如直上青云。 怪不得人常说修道至巅,一步一重天。仅仅稍加精进,举手投足可觉神随意动,剑意内气衍生不绝,青霜遥遥直挂,扯云成帆。 “总觉得羞愧了些,枉我教诲了如此之久,小四才堪堪踏入门道,到头来突破的反而是我这当师父的。”云仲入门已有如此之久,数日前修气三月有余,迟迟无法完成周天行气,费九牛二虎之力得以破入初境。 仅仅一个初境,还多亏李抱鱼不惜以损耗寿元动用阴阳图,才有惊无险地梳理完全少年经络。搁修门中人看来,犹如那不长眼的憨痴商贾,以陈年老虎筋换来条烂溏小泥鳅。 吴霜叹气,兴许这厢才是亏欠老道最大的一笔败招。 雨停,压笼林边车厢中,少年迷迷糊糊扑打衣衫脸颊。夏日雨后蚊虫极其繁多,就像凭空冒出来似的,在云仲耳边嗡鸣不停。若是以往清醒时辰倒还好说,当下少年困意涌来,那蚊声格外清晰,惹得他烦闷至极。 至于为何如此引蚊虫青睐,只因为少年手里一直举着条个头肥硕的烤鱼。 师父说似乎还是有些饿。 第八十四章 大方 斥重金所得的三百黑鲤营,没留下半个尚能出气的活口。其实先前街上同阎寺关对招的黑甲,当时气息并没全绝,起码能够有数人仅仅是关腕受创,难以从地上爬起而已。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这些位本该性命无虞的黑鲤营众碰上了无所顾忌的于子夫,又遇上了让于子夫败死的吴霜。纵跃而雄厚气浪同后来的分生死的比斗招数,一股脑砸在头上,真可以讲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再无一个活口。 除此之外,家丁侍从更无一人出头,全都忙着从府上寻摸值钱物件,丝毫不理会这位仙人的去向。于是吴霜从章家府中行至清河园,一路畅通无碍。没耗费太多功夫,三人顺寂静大街走回偏僻戏园。 莫芸哪里放得下心,已然用药草裹住细微伤口,拭净周身血污,抱住双腿坐在门槛上等候。落雨时候她就想着出门去寻程阎二人,可屡次举起油纸伞,最终还是放下。且不说双肩脱臼所予的揪心痛楚尚在,提伞甚是勉强;况且大雨瓢泼视线不佳,若是两方走岔路途,程镜冬二人又该揪心万分。于是只能强忍心焦静候,等着街那头露出人影。 雨势最疾时,院门顶上的几片旧瓦挡雨不能。斜风冷雨打在莫芸面庞上,使得她激灵灵打个寒战,不禁裹紧半湿外衣,面露愁容。皴裂旧瓦叫冲刷直下的狂澜疾雨冲落,正砸在女子玉足边上,溅起清莲一片,女子似乎是没有察觉般,依然抬眸远眺。 等到吴霜携二人返回时,远远便见到莫芸嘴唇紫青,人事不省。吴霜只好使飞剑将夫妻二人送回里屋躺好,接过阎寺关一侧臂膀,把这位受伤最重的汉子挪回侧院屋中歇息。 三人中程镜冬硬伤最轻,但相比较另外两人,最难调养。身子骨落得气血亏空时日太久,再说心境整日阴云遍布,精气神早就空乏见底,实在难以弥补。至于为何能拖着这般虚空景象的身子跑东跑西,乃至登台唱一出大戏,吴霜只能归结为执念使然,硬是以这股心气死撑不倒。如若不然,恐怕世间早就无程镜冬此人了,当然就更谈不上后来事。 那莫芸则是久疾初愈,寒气一时无法尽除,天雨冷冽,勾动体内寒气于是昏将过去,究其根本,实际上是三人中症结最轻者。值得一提的是,之前所布置的剑阵虽然伤及了女子细微处的经脉,不过好处显而易见。那剑阵冲破穴道,使浑身寒气散逸部分,否则亦不会有那般凌厉的身手。 吴霜早就猜到笛声来历,所以特意走出一手赌棋,但没成想险些令莫芸置身险境。毒蝉过于霸道,起码对于那时的吴霜,能将毒蝉除尽已是实属不易,哪还来得及回返?幸亏早些时候便嘱咐过阎寺关,否则一旦有失,这罪过就得落在他头上。毕竟仗义相助,总得有个善始善终。 心中踏实的吴霜找来笔墨,刷刷点点写了两篇药方,置于桌上。所需药材虽常见,可这值钱的地方却是药方。仙家验方,说百试百灵倒也未必如此灵验,可按方抓药,起码有利无弊。 吴大剑仙的字是极好,抬手投足间,锋芒不显,勾划顿处意气却长,与云仲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为让吴霜犯难的是这武生阎寺关,浑身经络负创最重,不止双拳见骨,且经脉碎裂尤为彻底,如何续接便成了时下最为难办之事。皮外伤好说,无非锐器跌打等伤势,阎寺关根基底子扎实,想必最多巧七月就好得七七八八,非是难事。 吴霜揉揉眉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按理说他不必太过忧心,老道那有不少好药好方,只恐怕李抱鱼脾气过拧,刻意历练这位不在山门的徒儿,死活不肯出手医治。 江湖事讲究江湖了结,打不过就找师父,掉价不提,顺带还将师父拉进水,那真叫没出息。这句话可不是旁人所言,正是李抱鱼口中所出。那时候李抱鱼还是天下道首,修为学问高深莫测,被认为是道门中兴希望,自然口中所言有千金的分量,换以文雅言语记叙传颂,遂使得天下道徒引以为金玉良言。 时过境迁,声威不显。 思量过后,吴霜从床边起身,又仔细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阎寺关。 此刻阎寺关,当真是凄惨至极。本来利索整洁的短打衣衫,皆被鲜血泡红,再叫归途中凉风一吹,曲皱纹路遍布,肩窝处还插着一柄未曾拔出的飞梭。 “知足就好,莫要忘了你那友人,连命都丢在了街上。” 吴霜转身欲走,忽然发现地上有张泛黄符箓,大概是方才没留意,从衣襟中滑落而下。刚要拾起,却闻到屋中多出一抹酒香,煞是香醇扑鼻,不由得心生疑惑。 这清河园院里除去那些套华贵衣裳,哪来的酒水?且不谈三人皆是穷得叮当响,估计也没甚闲钱沽酒来喝,就算是酿酒的酒瓮亦找不到半个,如此这酒香又从何而来? 拾起符箓,吴霜心中仍是觉得半信半疑。虽说这张符箓乃是天下少有的方寸纳,能容大湖。可要是说当中有酒,他可不信老道能豁出血本放几坛子朔暑进去,更何况从酒香滋味来说,这可绝不是朔暑。关于闻味认酒这本事,吴大剑仙可是世间一流,乃至对于这本事的评定,尚且在剑术之上。 所绘于黄纸符中的葫芦不动,平躺于符箓中央。吴霜左手捏黄纸,右手划动纸上葫芦口,葫塞随之开启,却仍旧在画中,只是葫嘴位置敞开道口子,从中可依稀见到有酒液摇晃。倒出些许尝尝后,吴霜咧嘴笑了。 抠门至极的铁公鸡,还有仗义相赠的时候?这么不知深浅的一葫芦酒水,当真不是朔暑,而是满满当当的一壶灵药所酿的药酒。 灵药难求,多数握在仙家宗门,或者修为高渺的无门高人手中。这老道身价之高,恐怕超出世人所想。 抠门老道将半生所敛的灵药,以独门手法酿为足矣生死人骨肉的精纯药酒,收纳于一张符箓中。 几乎倾囊相赠,尽数送给与他看似不对付的吴霜。 第八十五章 恭送 虽处睡梦之中,云仲吐纳依旧如意,眼耳鼻口等七窍均有雾丝般内气喷薄而出。此法名为老龙吐珠,虽然如今在睡梦里运转自如,可却不是什么新鲜法门,早在行气初始吴霜就已经传授妥当。但因诸窍不通,迟迟不能运转。 话虽这么说,但少年依旧强打精神,一运再运,直至梦中仍能运转无阻,正是勤修苦练所带来的益处。修行讲究天资,可若是依靠一身旷古绝今的天资,便整日斗鹰玩雀,调笑绝色佳人,亦修不成那等绝颠。 天下修道天资善者甚多,照理说不至出现青黄不接的状况,可事实并非如此。享誉四海名声在外的宗派倒还好说,存世年份悠久,估算天资的摸骨法尚且算完整,得遇良才美玉的几率较大;若论人丁稀少隐世不出的宗派或闲云野鹤的散修,既无足够的人手走动四方,也无完整的摸骨法门,想要寻出个天赋异禀的徒弟,难比登天。毕竟以一己之力,纵使是境界再高深,亦不可能将各处旮旯都逛遍,更何况这摸骨法门,实在流传太过久远,非古时便存的宗门,难以有完整法门。 至于说什么大开山门,让年龄适宜者自行前来选拔,更是没丝毫可行之处。 早在数百年前便有首屈一指的仙家山头,光纳徒众,将山门敞开迎接四方来人,单瞧场面,当真是比肩继踵盛况空前。 不妙处在于,就在山门将闭,仙家众位皆有些松懈时冲进数十位高手,将尚未反应完全的守门人竭尽斩杀,随后与外界藏匿许久的宗派高人联手,强行破开山门大阵,杀入其中。山门大震本就为隔绝他宗之人所设,威能强绝。在此依仗之下,平日宗门间的攻伐甚少,彼此忌惮。可如今大开山门令人混入,破除大阵便降低数成难度,终被破开。 此役,原意收取门生的宗门上下百余口皆无幸免,宗主力战而亡,就连前来拜师的年轻俊彦亦无法幸免于难,死伤大半。积累无数岁月的家底被鲸吞蚕食得丁点不剩,宗派几近灭门,往后百年一蹶不振,自然无须赘述。 此事一出天下哗然,当然就引以为戒,不再试探着广收弟子,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谁都要掂量掂量自个宗派,是否有不幸被灭门那宗派的势力。 如今的江湖,因摸骨术缺失的缘故,更倾向于凭自身眼光寻觅良徒,更像是较量气运眼力。由此不得不说,云仲实在颇为幸运。 十年间,吴霜几乎是亲眼见得云仲从牙牙学语的幼儿,一步步长成至身形挺拔的少年郎,心性如何,作为师父的吴霜,心中自然如明镜般通透。 不多时,吴霜御剑而返,闻见车厢中香味,心生狐疑下再撩开帘。 只见少年熟睡,手中依旧握着一串顶肥实的烤鱼,顿时便明白怎的一回事,不由得轻轻笑笑。吴大剑仙蹑手蹑脚抽出烤鱼,见少年未有将醒的意思,这才放心将帘子垂放,自己则靠在那头马儿身边,口中大嚼雪白鱼肉。 那马儿闻见鱼肉香气,趁吴霜寻思事的空,侧头欲咬,被巴掌盖在脑门上,顿时瞪圆铃铛大小的一双眼,相当不满。 “想吃自己收徒弟去。”吴霜显摆道。 马蹄轻移,青青浅草堪没马蹄。 “瞧瞧,又显摆上了。”李抱鱼撇下一张符箓,颇有愤懑之意。可转头再看观外,道童仍不加理睬,也不晓得是没听见师父抱怨还是习以为常懒得理会,仍旧将数十根不知从何而来的白丝缠绕在藤枝末梢,神情一丝不苟,仔细无比。 老道自然拿道童没办法,默默走出道观,强压心头郁闷,老脸和颜悦色道,“徒儿啊,时辰不早,你看咱是不是该动身了?”见道童丝毫没有理睬的意思,老道悲从中来,一双浑浊老眼十足凄苦,可随即又道:“这些年咱搬家几次,施展神通均是地动天摇,你若是不愿回观里,万一有个好歹,譬如说摔下山去,那为师又应当如何是好?” 李抱鱼喋喋不休说了半晌,道童才将手头最后一根白丝缠牢,走回道观。 老道士见此才叹了口气,刚准备回观,忽然想到什么,连忙跑到树下观瞧。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险些气得李抱鱼吐出三口老血。树梢挂的哪里是什么白丝,分明是从他脑袋揪下的头发。 准备妥当,老道将观门紧闭,端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像极了那类假装做法,用以讨来几枚铜子换酒钱的江湖算卦客。道观三清身塑像下方有一面风水罗盘,乃是三元三合,可定明各个方位变换。内圆外方,合乎天理循环,其中从北方开始依次序排列分别是壬子癸、丑艮寅、甲卯乙、辰巽巳、丙午丁、未坤申、庚酉辛、戌乾亥等共计二十四方位。 而老道面前这罗盘,足足有半人多宽,恐怕对一般的老道而言,挪动罗盘定是相当吃力。 老道捏动拂尘,一连朝罗盘打出数次印决,每一道下去,灰尘厚重的罗盘便轻震数次,三次之后,罗盘已再无半点尘土脏痕,光滑如新。可老道依旧未停手,十指捏印间,阴阳图从身后舒展。 幽幽光华,将整片略微昏暗的道观映得如同灯火初明,而此时老道额头,已经布满淋漓大汗。 身后有声,老道分心去看,却发现道童在身后注视罗盘,双眸之中,满是跃跃欲试的意味。 李抱鱼忽然一愣。往常自家这徒弟是向来不愿多看那罗盘两眼,甚至都不愿在观中久留,大多时候都是在观外玩耍,怎的这番突然改换性子,瞅着那罗盘不挪窝了? 兴许当真是鬼神差遣,李抱鱼试探道,“试试?” 可道童随后而来的话,更是令老道恍惚了许久一阵。 “试试就试试。” 唇红齿白,生得神仙面容的道童伸出一指,罗盘针指东。 于是乎整一座戳天山峰便连同道观忽然离地,却无丝毫声响传出,如草长莺飞,理当如此。 大山悬空,山上飞禽走兽,层林耸翠,穿过迢迢云海,离地数十里。 云仲这会已经被吴霜叫起,正巧抬眼看到眼前这一幕壮丽景象,久久没有合上下颌。 云海之上,一个须发全白的老者从道观中走出,笑声震动四面八方,朝压笼林方向遥遥挥手,身边树梢挂有数根白丝,随风飘摆。 “瞅瞅,光顾着说我,轮到自己头上不也好顿显摆。”车边吴霜撕下点鱼肉喂马,话语中却没有半点恼意,低头对少年低语两句,随即笑吟吟地看向天边飞峰。 长天飞峰,夏树和云。 少年对天边越来越远的山峰行大礼,叩首再叩首。 “恭送师祖。” 第八十六章 印酒 阎寺关醒来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 经脉伤势已然好转,就连震碎的经脉也隐约续接完好。武人经脉亦是极为重要,虽还未曾登跃龙门,可这经脉依旧是关键所在,运力出拳的力道大小,同经脉干系甚大。本来阎寺关就已做好十足准备,此生不再有习武的可能,如今经脉无端复生,自然是惊异莫名。 清河园早已就人去楼空,吴霜同云仲早在三日前便已登程上路,当下肯定是不在院中。但阎寺关找寻一圈,连程镜冬和莫芸都杳无踪迹,似乎偌大一个清河园,只剩他自己一人,形影相吊。当行至里屋时,仍然有些疲倦的阎寺关在古旧桌上找到一封书信。 武生沉默半晌,远望窗外。今儿个夏风闷热得很,一场雨过后,盛夏气息更胜往昔,清河园本就偏僻无人,叫毒辣刺目的日头一浇,更是成天不见人。就好似三日前长街上并未有过一战,贫苦人家依旧为柴米犯难,高门老爷照样将瓜果置于井中凉透,用之以消暑生津。仿佛采仙滩依旧是那个采仙滩,武生依旧是那个武生,丁点未变。 但总归有些东西变了。 阎寺关穿好衣衫,上过药的伤口多少还是有些痛楚,不过比街口厮杀时候舒坦太多。穿大街越小巷,汉子就跟从未同黑甲交手过一般,十分平静正常,甚至遇见脸熟之人,还顾得上同人打个招呼,寒暄两句,比之往日还要来得圆润自如。 若说汉子不同寻常处,那就只有出采仙滩大路边上的酒铺掌柜察觉出了两三分意思。 酒铺掌柜姓刘,据说祖上还是当初齐国朝中二品大员的一脉,到他这家世凋敝,挣扎辗转好几辈,终于还是落魄下来,在这块开了家酒铺赖以谋生。刘掌柜极爱与周遭店面住户,或是来往行脚的商贩脚夫打听稀罕事。大到国事小到江湖杂闻,只要是新鲜事稀罕事,到他家的酒铺略微卖点关子,勾起新鲜劲来,指定能免去一两笔赊下的旧账,或是讨来半壶酒水尝尝。因此采仙滩这一隅之地,说刘掌柜是消息最灵通者也不为过。 打阎寺关一进门,刘掌柜瞅他的眼神便有些不对劲。采仙滩上下谁人知道清河园穷得叮当响,几年间这敦实武生更是少有进铺的时候,如今是日头由打脚底升天,百年难遇。于是掌柜的便多长了些心眼,偷摸观瞧那武生手头是否有不干净的举措。然而令刘掌柜失望的是,汉子进门后并未给他太多端详的机会,要了一壶烧刀子,就静静抱着膀子靠住门槛,不再走动。 掌柜没好气的给那汉子随身带的酒壶中注满酒水,明显是有些心痒难平,故而有些许气闷。阎寺关并未恼怒,酒铺刘掌柜脾气古怪且好打听闲事,他当然是晓得的,于是也没放在心上,接过酒壶道声谢,径直走出门去。 酒铺门口煞是有些奇怪,本来完整铺陈的青砖地上,平白无故落下俩斗大窟窿,被雨水裹挟来的泥沙填平。偶尔来往人士也浑不在意,各自忙碌自家的家事生计,毕竟街道受损,本就应当由那些阔绰老爷修葺,与他们这等为生计发愁的小人物何干?再说这等大热天,谁会有那闲心思瞅着石街。 阎寺关出来酒铺门,也不知怎的瞥到那两个孔洞,便拎着壶酒,随地坐下。 刘掌柜可是在柜台后看得真切,不禁纳闷这人究竟是犯什么混,大热天看那俩窟窿作甚。霎时间刨根问底的老毛病又蠢蠢欲动,几乎就要冲出门去质问那汉子一声,可还是强行忍住双腿,耐着性子从酒铺往外观瞧。 阎寺观哪还有空理会其他,只顾仔细端详眼前两孔,气定神凝。 孔洞并不再是孔洞,泥沙亦不再遮挡二目。 唯有一阵精深宏伟的浩然拳印的意气神气。 郁不得志而发,似要将垂云夜幕打个里外通透。 山雷咫尺。 那个老道曾经与他讲过拳法有虎狼山。 虎擒如洪水倒泄,狼寐如狐狈狡黠,山扶如大峰厚重。 如今再添一式掐雷。 如雷霆掐指,崩庭裂碑,寰宇皆寂。 汉子坐在拳印边,举起酒壶,一口气喝了近半,内伤隐痛,而浑然不觉,遂拳与印合,泥沙四溅。 刘掌柜只觉眼前有虎狼山雷吼啸声连起,绕梁许久。再回神时,那汉子早已不见踪影,原地孔洞更再无半分痕迹,似乎是有人将那孔洞生生拽合。 半晌,刘掌柜大笑。原因无他,只因为今儿个他碰到位神仙,即便不是,来日也定能成为仙家的一大擎柱。刘掌柜的道,从来不是自己成佛作祖,亦或是家财万贯,而只是在他人面前添油加醋地说说所见所闻,这便足矣。 采仙滩外十五里,烈日炎炎下,阎寺关独身行路,腰上依旧别着酒壶。 离采仙滩周遭十余里,乃是采仙滩附近少有的粮米地,正值盛夏未到秋收的时候,微风浮动麦穗,只觉得满目翠碧。 那位使枪的捕快,便埋在这边最显眼山头的腰间。 阎寺关醒来时候,桌上留有一封书信。 前半段笔迹,阎寺关真没见过,以他腹中的浅墨,怎么也瞅不出写字之人,不过想必就是那带徒行走江湖的吴掌柜。 信中交代了留给他一张符箓,又将这符箓的使法尽传,写得那叫个详实。后面就是写程镜冬与莫芸伤势应当如何调养,平日有何忌口。 至于后小半段,从笔迹看来是程镜冬所书。 班主写阎寺关有大才能,不应当在这小戏班中荒废余生,烦劳甚久,理当让他去江湖中走走看看。 写莫要担忧他二人,吴霜在颐章国有一亩三分地,唤作小杏林,二人已然动身前往。 写有人不知为何在门口留下一封书信和不少银两,足够路上的盘缠,将大半都留给阎寺关,作为日后走江湖的小小钱财。 写有人神色黯然,前来告知一个名叫马巳的人埋骨之处。 写举手之劳不应以终生为报。 写保重再保重。 “想不到我这条黄土泥鳅,亦能得越龙门,窥探山峰之秀。” 坟堆很小,正合适盛下一个瘦瘦小小的捕快。 山风很凉,正好合适夏日避暑。 就差半壶烧刀子。 武生依旧记得这人提溜着半壶劣酒,跑好远的山路,跟他喝上几口,那酒烈得能烧漏喉咙。 “不多不少啊,给你留了半壶,咱可比你大方。” 酒液浇灌在松软土中,缓缓渗下。 “这鸟人真傻啊。”武生轻靠着土堆,伴随白云走日,缓缓将酒壶倒空。 “干了这壶,养鳖呢?” 第八十七章 月黑 徐进玉进了家门,官靴还没脱,就躺倒在床榻上。 媳妇埋怨他将官服弄得褶皱破烂,又得缝补浆洗许久,却被他冷冷扫过一眼,登时就收声,再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徐进玉这一觉,一睡便睡足了三天。 徐夫人以不多的家底,亦找了三日郎中。来访的郎中掐脉过后,均是摇头称不知病结所在,大抵是风雨中患了疟疾,但寻根问底下,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三日之后的晚间,徐进玉被一股苦水闷醒,睁眼一看,自家媳妇正眼角噙泪,掰开他嘴角,将一碗热腾腾的苦汤药费劲地灌到他嘴里。 “甭费劲了。”徐进玉出声尽是沙哑,的确像是大病初醒,虚弱得很。 常人久卧或是长睡,皆有诸般不适,譬如腰腿酸麻胀痛,筋骨如生锈般别扭无比,更别提那日忙碌良久,将马巳背到十几里山坳中的徐进玉。此刻仍能勉强出声,已经实属不易。 徐夫人一听这话,当即就将汤药碗往地上一扔,扑在徐进玉身上,哭得那叫个撕心裂肺。一位弱女子,连续三日丈夫昏睡不醒,心中惧怕那是自然。同平日里一毛不拔的秉性大相径庭,将几乎大半家底都花费在请郎中上,却迟迟不见效,几乎是强忍着悲恸才挺到徐进玉悠悠醒转。 这三日,徐夫人简直像蜕皮似的难挨,于是乎顾不上其他,搂住丈夫哭得梨花带雨,再无平常日里的豪横娇纵气。 可怜刚从睡梦中缓和过来的徐进玉,又被堪称丰腴的娇躯压盖,险些将腰腿给摁断,疼得直抽凉气。 “媳妇啊,我想正儿八经练练武,若是有戏,顺带找个山门拜进去。”徐进玉搂着媳妇,神色有些不自然。徐夫人自打嫁来,当真是任劳任怨,清苦得很,就连脂粉也未添置几次,所以才落下锱铢必较斤斤计较的毛病。想来也是,如此偏僻不入流的地界,小小捕快,家底能宽裕到哪去。 话音刚落,徐夫人便挣扎着从床榻起身,收拾自个的衣裳与陪嫁来的几件首饰,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徐进玉低眉,半晌才出言,“不成的话,你回娘家住一阵,路上不便,估摸着仙家门槛也高,你顺路同行不是个事。” 说是收拾衣裳细软,可哪里有如此多的细软能收拾。三下五除二,徐夫人已然收拾妥当,抹了把眼泪,问道:“想必是饿极了说胡话,我去给你做面。”说罢转身便走。 “不是胡话。” “我有个很要好的兄弟,死在了仇家手里,”月色透过窗棂,徐进玉此刻面目尽是凄凉。“我寻思着,总不能白叫兄弟,有些事他没做成,我得试试,万一呢。” 徐夫人后背僵了僵。 她当然晓得徐进玉口中那个兄弟是谁,附近县里,唯一能称得上兄弟二字的,便只有那瘦猴一般的马巳。想当初,夫妻二人没少为他闹不痛快,而往往到最后,总是以徐进玉挨揍为结尾。 如今,马巳死了。 次日傍晚时分,岭阳县少了位捕快,也少了位平日里鸡毛蒜皮,但待人相当正直的一位妇人。 阎寺关搁在青山坟头边的银两,便成为了马车上路的盘缠费用,两人从未提前打过招呼,乃至在大雨滂沱前素未谋面,却彼此心照不宣。阎寺关知晓徐进玉必定来看望马巳,徐进玉明白坟头撂下的银子,必定是阎寺关所赠。 “进玉,你若是进了仙家门槛,再借这张面皮颇有几分俊郎,勾三搭四沾花惹草,那时又当如何?” “进玉,你想习武,是学拳还是学兵刃?” “进玉,上哪去找宗门?” 妇人喋喋不休,一双显得有些明朗的双眸,直勾勾盯着身旁的夫君。 “这第一呢,若是我沾花惹草,你便取二两毒汤药灌到我口里,天下太平无忧。第二呢,当然是学枪,学旁的不济事。” “至于这第三点嘛。”徐进玉把短衣领口松松,似笑非笑看看徐夫人,“天下之大,总能寻到,若是苦求不得,就当是带你出门逛逛,哪能总待在家操劳柴米油盐。” “姑且算你说句了人话。” 车铃声声,迢迢而行。 殊不知宅院边拐角处,此刻有一位武生缓缓走出,从袖口里掏出张老符箓,馨香酒液从那符箓中流淌,顺喉而下,直抵五脏六腑。 此间事了,待到正事做完,马车估摸已然走远。 正是掌灯前时分,衙门口只有两位衙役守夜,将官服前襟敞开,借难得的夏夜清风乘凉,也算颇为舒坦。左边那位衙役有些百无聊赖,便主动开口同靠右那位唠唠家常,“祁三,你说咱县衙的主簿,最近是犯了疯疾不成?听人说最近将家中许多把件书卷都倒腾出去,像是要逃难似的,公堂之上也提不起办案审卷的兴致。照这现状下去,再过数月,恐怕就得换个主簿了罢。“ 被称为祁三的衙役撇撇嘴,“莫要嚼舌根,叫人听去免不了责罚不说,万一丢掉这身官服,看你怎生给你家那婆娘交差?” “也是。” 阎寺关的运气可谓是相当不错,才从墙根走出便听到两人这番谈话,当下便心中了然,抬脚便向主簿府上走去。 马巳曾经无意中提起过,主簿府距衙门极近,门前有棵三四人合抱的枣树。一到秋季,那枣树上悬满粒粒颗大饱满的甜枣,马巳还曾特地攀至顶端摘枣,引来十几个娃娃在树根驻足,眼巴巴地等候从天而降的硕大枣子。主簿乃是个不惑之年的读书人,若是得空,也会笑眯眯的出来端详这光景。左手搂着一个,右手抱起一个,衣摆裤脚还时常挂着两位,依旧孰不愠不火,笑脸和煦。 可惜今年秋季,再也无人摘枣。 那便不再需要有人旁观。 “月黑风高夜,贼人偷盗时。”在主簿府墙头坐着的武生,不知怎得就想到这句戏文。 次日清晨,主簿迟迟未来衙门,有衙役前去查探,亲眼见得主簿凄惨死相,险些被吓得屁滚尿流。 贼人偷盗,不图财物,偷的乃是性命。 第一卷完结。 从青柴县往东三十里,此地名为三骈,地势平坦无阻,且四通八达贯通四向。有官府驿站恰好坐落于此,正居于三骈正当中。 骈为两马并驾一车,顾名思义,三骈便为六马并驾,于道路中依旧不觉拥挤堵塞,由此便足矣得知这处官道平整宽敞。 驿站分驿、站、铺三部分。驿站是留作接待和安排官府物资运输之场所,而站则是传递紧要文书与军情之处,历来为军中所。 铺负责城县间公文信函的转达,往来公文,都一概由递铺传送。三者各司其职,将整片上齐笼罩得密不透风。战时加急转达战报,提供饮马与草料吃食,驿使若是疲累不堪,则更换驿使奔赴下站。 其实深究起来,这驿站创立,在大齐时便已初具雏形。此乃是战事吃紧时候,齐帝汇集朝中文武,冥思苦想数日才想出的妙计,齐国分崩离析,而这驿站制却沿用至今,长久未被取代。 战时军情乃是重中之重,当年驿站稀缺,相邻驿站之间路途过于遥远,常有驿使与良马生生跑死于途中的惨剧。于是后来便于各地设立诸多驿站,一来减少驿使损耗,二来便是为省下马匹。 骏马难求,并非是骏马价值千金,而是天下良马多出自大元,而大元部鲜有骏马外流,故而有价无市。 荀元拓与周可法师徒二人驾车离去,出青柴县三十里,夜色渐起。二人腹中也是有些饥饿,便商量着在三骈驿站处歇息一晚,明日再赶路不迟。说是赶路,倒不如说见识各地风土人情,瞧瞧世上民生百态。 如今天下太平,驿站的规矩也自然变更许多。通常这驿站迎接官府来人,几乎不对过往客人开放,若是实在无处可去,也可在此歇息一夜,不操办吃食饮马。而现今不同当初战时,来往商贾镖师亦会接待,一餐饭价格公道,丝毫未有别处酒楼店大欺客的弊病。 荀元拓哪里赶过马车?打小锦衣玉食不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乘车都是极少,只好眼睁睁瞅着先生利索的摘下车套,将两匹马拴在栓马桩上,随后才从车厢中走出,神色颇不自然。 天底下哪有让师父动手,徒弟坐享其成的道理。荀公子破天荒有些脸红。 他这脸一红,从驿站后院便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其中还掺杂着些许羞涩意味。荀元拓皱眉,倒不是恼羞成怒,只是在青柴数年下来,还从未有人敢当面取笑他这位公子,一时间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荀公子朝后院问道,“何故发笑。难不成是取笑在下?”此时借着昏暗暮色看清,原来后院墙头上正有两位女童,正扒着墙头,露出半个脑袋打量他。当下便有些羞愧之意,童言无忌,更何况人家并未明说,如此诘问的确有失礼数。 可未等荀公子出口致歉,驿站大门便已然大开,人还未到便已听闻女子含怒呵骂,“呦,这是哪家公子哥深更半夜来访,我家闺女不过是嬉笑两声便要被你如是诘问,若要是搅扰了两位大老爷休息,难道还要将我等灭口不成?”女子明摆着怒火有愈演愈烈的势头,称呼荀元拓也从公子哥变为大老爷,讽刺之意甚浓。 眼瞅着二人针锋相对,拴马妥当的周可法急忙前来打圆场,“这位姑娘息怒,徒儿初出江湖,心高气傲不晓得规矩,莫要同他一般见识,若是实在余火难消,就怪罪我这做师父的不称职便是。”这女子见老者言辞姿态颇为客气,衣衫又颇为朴素,当下火气不由得消退些许。狠狠剜了眼那公子,随即摆摆手,让二人进去。 一进院内,即便是周先生的脸色也由晴转阴。 这哪里还是什么官府驿站,穷酸程度,比之平民百姓还不及。满院皆是空空荡荡,除却院中东南角落有一口裂痕密布的老旧水缸,几乎再无其他陈设。借着铺中的细微油灯可依稀见得屋中摆设,更是寒酸得令两人愣住:屋中仅有一张狭窄旧榻,周先生的身板已经算是瘦弱,可若在这张床榻上休憩,只怕睡姿稍稍变动,便会从床榻上滚落。 荀元拓再向右手边观瞧,只见两位垂髫女童从墙头下来,怯生生站立在那位女子身后,身上衣裳浆洗得十分薄削。再看那女子衣衫破烂,乃至一只藕臂都袒露大半。 官府所设的驿站中无一男子,且如此穷困潦倒,本就极不正常。 虽是先前有些口角,荀元拓仍是不禁询问道:“如我未曾记错,官府应当每月发俸才对,即便俸禄不甚丰厚,也不该如此潦倒才是。” 女子并未搭理荀元拓,而是拍拍两个女童先前爬墙所蹭的浮灰,嘱咐二人去别处玩耍,天色已晚,莫要走出驿站太远。 “官府?俸禄?”女子嗤之以鼻,“若是官府顾得上我等死活,这院内屋中的摆设怎能如此单薄。驿站乃是十成之重的地界,倘若只是官府不发俸,我母女三人又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 荀元拓一愣。听话中意思,似乎另有隐情,可随即这想法便一闪而过。青柴县上下官员乃至县令老爷,在他看来皆是好相与的性子,全然无他人口中欺下迎上的端倪。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上齐官场文风盛行,从上至下皆有风骨,皆是两袖清风?至于有些士子文人抨击官府那套言论,历来为他所不齿。 未曾做官之人,哪里晓得官吏难做,只不过稍有不满便前去口诛笔伐,终究还是吃不到口中便说酸的卑劣行径。 “看你这衣裳服侍,想必是高门公子,我们这些寻常百姓的家事,你怎能懂得。”公子神色被女子看在眼里,眸中鄙夷之色更浓几分。 女子抛下荀周二人,独自前去后院准备饭食。 荀公子在院内随意走动,揣测这驿站为何穷困,而周先生亦没闲着,从马车上拿出两块随身带来的丝帕,递给两个女童。 二女童哪里见过这等上好的丝滑手帕,犹豫半晌,终于还是答应把玩片刻,不过信誓旦旦道,明早离去之时还是要送还先生的,只是借来看看而已。 周先生满口答应,脸上尽是笑意。 第八十八章 卖与人间苍生 青柴县上下皆知,荀府的小公子即将出门远游,短则一年半载,长则几年下来才会回返。至于县中其余的公子究竟心思如何,那便不为人所知了。 荀元拓一日不走,这群舞文弄墨的年轻文儒就会被压得一日抬不起头来,更有甚者为取笑这群年轻俊彦,特地编出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既生荀家子,何生百庸才。倒不是真将这些文坛后起之秀看轻,而是相较之下,荀公子天赋实在太近乎妖邪。史书中不乏过目不忘的奇才,但门门皆是过目不忘,触类旁通似都难以形容这般傲人的天赋,又怎能是寻常才子所能匹敌的。 金石落于荒丘尚可熠熠生辉,可若是玉鼎落于金石,常人往往会忽略金石,转而赏玉鼎之皎白仪态,世事如此,均难以免俗。 对于侧院的丫鬟仆从则是惋惜大于轻松。荀公子事先讲过,不允他们跟随左右。虽说老府主一向对家丁丫鬟宽仁,即便是少爷不在亦不会当真辞退这些辛苦数载的亲信,但青柴终归是一县,久处一隅或多或少都有些出外逛逛的念头。若是老仆倒还好说,年岁渐长,挪窝的心思自然寡淡;可论到丫鬟侍女,正值金钗十二行的大好年纪,怎能耐得住一颗跳脱心肝?此时自然面带愁容,剪翊双眸似乎能透出一汪春水,直盯盯瞅着二层楼荀公子的挺拔背影,哀怨之际又有些许酸涩。 市坊间传闻,这位平素罕有露面的文坛新秀,已然有倾心之人。倒不是众人妄加论断,荀元拓作诗极富严正古韵,时常引得一众老派大儒交口称赞,称颇有先齐遗风。而有一遭荀公子在墙内吟诗,其声悲恸不绝,如泣如诉。 不料隔墙有耳,叫一位碰巧路过的说书先生听去,传扬开来。有好事的这些位便胡乱猜测,局势愈演愈烈,很快整片青柴县便人尽皆知。 有的说荀公子久囚府中,闻听院外少年少女娇声嬉闹,煞时便有悲苦之感涌上心头,这才作了这纸与往常文风不符的婉约诗文。 另一派则是言之凿凿,说是通晓其中的门道,公子其父又未曾令他禁足,若是欲要外出怎会拦阻?纯粹是风言风语无稽之谈。究其本来,乃是前两日荀府驱逐出一位侍女,大抵是犯下什么难容的过错,荀公子作诗不为其他,均因思念佳人罢了。 虽说荀家乃是大家分支,可还算通情达理,并非那些动辄欺凌百姓的官宦世家,因此就没多加追究。荀家家主是何许人也,自然不会亲自出面解答,因此这事便成了不了了之的一宗疑案,时隔数年,茶余饭后仍有人津津乐道。 荀元拓正在二层楼驻足,夏风挽髻,而公子双目,犹如温润湖水。 “有心事就说来听听,若是不想说,便想法子解决,省得终日被诸般俗务所困,心不定,如何治学。” 想也不必多想,说话的这位必定是周可法周先生。 可荀元拓此时神情却略有讶异。他这位先生不比常人,这等话从周先生口中说出,那可是十分的稀罕。并非真个觉得此话迂腐,而是觉得三句话不离治学恪礼,实在不应是出自先生之口。 果然接下来的一席话,令荀元拓释然大半。 “我估摸这番话,荀籍常讲与你听。细说理是没错,但若叫读书人奉为圭臬至言,人活一世还有甚意思。”先生将长褂抖抖,低声嘀咕句天儿真热,便蔫头耷脑靠在栏杆侧。荀元拓微微一笑,似乎这般言语做派,才是他意识里地地道道的师父。 “见过先生。”没等荀元拓行礼,先生已经笑着将他扶起。 “为师不兴那套,行过拜师礼后就甭遵从那些繁琐礼仪,文人的腰杆需直苗,无需日日行礼。” 两人就这般有一搭无一搭的谈天说地,楼下家丁仆从忙忙碌碌,往梨木马车中运送路上所需的物品,忙忙碌碌。甚至老管家还特地去了镖局一趟,花大价钱几乎将镖局半壁人手请来,其中更是有几位常年走镖的金字镖头,唯恐旅途中遭遇不测。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囤积在荀府外的街道上,将荀府围得水泄不通,乍看还以为是有江湖帮派老寿星嫌命长,围困荀府。 眼下种种,看得荀元拓直摇头,“先生,我们难道非得外出游学?府中的典籍孤本无数,时至今日我也未曾梳理完全,此时外出,是否有些过早?”荀公子本就非是跳脱好动,此刻自是有几分好奇。 也难怪荀元拓好奇,前阵子皇都纳安来人,深夜造访,却不知怎得被先生挡住,低语好一阵才离开。 周可法自始至终也未提及这人身份,更未提起所谈内容,只是轻描淡写说是皇城故人来访,其余一概守口如瓶。如此以来,做弟子的荀元拓也无法探究当中隐情为何,毕竟既然坐实徒弟身份,应当秉持尊师之礼。 何况荀公子又并非痴人,周可法待他如何,自然心知肚明。这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大家,当真是将他当作衣钵传人,甚至犹有过之。 老周先生身着长褂,却依旧是蓝底,手掌间盘着那块水头差劲的玉佩,慢条斯理答道:“文人治学读书,总要在天下溜达溜达,终日里闭门造车,未免太过迂腐。再说人家悟出来的学问道理,终究是人家悟出的,即便再刻苦研究,能做到凭此傲立文坛,仍旧是落了下乘。文人不可有跋扈傲气,却需一身伶仃傲骨,元拓,想必你亦不愿整日跟在诸位先人后头吃尘土吧。” “我也愿做学问,书案宣纸,轻罗小扇,最好再得红袖添香,那潇洒气度,并非行走天下的穷书生所能比的。” 荀元拓点头,确实是这个理,便使双臂撑住下颌,继续聆听先生教诲。 “我早年时候行走世间,到头来反而觉得学问不增反减。非是教各色诱惑,从而遗落了年轻时秉烛夜读,恨不得悬梁刺股的刻苦劲头,而是觉得空有微浅学问,而无法替世间百姓分忧解难,那这一肚子酸涩墨水,又去卖弄给谁看。文人待价而沽似乎早成定势,可卖与王侯将相,总比不上卖给百姓社稷来得讲究。” 流水难腐,层堤覆压下,终可撬玉虚。 见荀公子听得入神,老周先生便略微笑笑,拍拍身边少年的肩头,“我瞧这庭院中忙乱得很,其实这行走江湖简单得很,用不上如此多的人手辎重,不如你我轻装上路?” 家丁仆从忙活许久,直到晌午,才有人发觉,楼上空空如也,哪还有公子与周先生半分踪迹? 众人皆不知,个把时辰前,荀府后门溜出去一架马车。 直奔东方阳关大道。 第八十九章 三骈驿 从青柴县往东三十里,此地名为三骈,地势平坦无阻,且四通八达贯通四向。有官府驿站恰好坐落于此,正居于三骈正当中。 骈为两马并驾一车,顾名思义,三骈便为六马并驾,于道路中依旧不觉拥挤堵塞,由此便足矣得知这处官道平整宽敞。 驿站分驿、站、铺三部分。驿站是留作接待和安排官府物资运输之场所,而站则是传递紧要文书与军情之处,历来为军中所。 铺负责城县间公文信函的转达,往来公文,都一概由递铺传送。三者各司其职,将整片上齐笼罩得密不透风。战时加急转达战报,提供饮马与草料吃食,驿使若是疲累不堪,则更换驿使奔赴下站。 其实深究起来,这驿站创立,在大齐时便已初具雏形。此乃是战事吃紧时候,齐帝汇集朝中文武,冥思苦想数日才想出的妙计,齐国分崩离析,而这驿站制却沿用至今,长久未被取代。 战时军情乃是重中之重,当年驿站稀缺,相邻驿站之间路途过于遥远,常有驿使与良马生生跑死于途中的惨剧。于是后来便于各地设立诸多驿站,一来减少驿使损耗,二来便是为省下马匹。 骏马难求,并非是骏马价值千金,而是天下良马多出自大元,而大元部鲜有骏马外流,故而有价无市。 荀元拓与周可法师徒二人驾车离去,出青柴县三十里,夜色渐起。二人腹中也是有些饥饿,便商量着在三骈驿站处歇息一晚,明日再赶路不迟。说是赶路,倒不如说见识各地风土人情,瞧瞧世上民生百态。 如今天下太平,驿站的规矩也自然变更许多。通常这驿站迎接官府来人,几乎不对过往客人开放,若是实在无处可去,也可在此歇息一夜,不操办吃食饮马。而现今不同当初战时,来往商贾镖师亦会接待,一餐饭价格公道,丝毫未有别处酒楼店大欺客的弊病。 荀元拓哪里赶过马车?打小锦衣玉食不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乘车都是极少,只好眼睁睁瞅着先生利索的摘下车套,将两匹马拴在栓马桩上,随后才从车厢中走出,神色颇不自然。 天底下哪有让师父动手,徒弟坐享其成的道理。荀公子破天荒有些脸红。 他这脸一红,从驿站后院便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其中还掺杂着些许羞涩意味。荀元拓皱眉,倒不是恼羞成怒,只是在青柴数年下来,还从未有人敢当面取笑他这位公子,一时间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荀公子朝后院问道,“何故发笑。难不成是取笑在下?”此时借着昏暗暮色看清,原来后院墙头上正有两位女童,正扒着墙头,露出半个脑袋打量他。当下便有些羞愧之意,童言无忌,更何况人家并未明说,如此诘问的确有失礼数。 可未等荀公子出口致歉,驿站大门便已然大开,人还未到便已听闻女子含怒呵骂,“呦,这是哪家公子哥深更半夜来访,我家闺女不过是嬉笑两声便要被你如是诘问,若要是搅扰了两位大老爷休息,难道还要将我等灭口不成?”女子明摆着怒火有愈演愈烈的势头,称呼荀元拓也从公子哥变为大老爷,讽刺之意甚浓。 眼瞅着二人针锋相对,拴马妥当的周可法急忙前来打圆场,“这位姑娘息怒,徒儿初出江湖,心高气傲不晓得规矩,莫要同他一般见识,若是实在余火难消,就怪罪我这做师父的不称职便是。”这女子见老者言辞姿态颇为客气,衣衫又颇为朴素,当下火气不由得消退些许。狠狠剜了眼那公子,随即摆摆手,让二人进去。 一进院内,即便是周先生的脸色也由晴转阴。 这哪里还是什么官府驿站,穷酸程度,比之平民百姓还不及。满院皆是空空荡荡,除却院中东南角落有一口裂痕密布的老旧水缸,几乎再无其他陈设。借着铺中的细微油灯可依稀见得屋中摆设,更是寒酸得令两人愣住:屋中仅有一张狭窄旧榻,周先生的身板已经算是瘦弱,可若在这张床榻上休憩,只怕睡姿稍稍变动,便会从床榻上滚落。 荀元拓再向右手边观瞧,只见两位垂髫女童从墙头下来,怯生生站立在那位女子身后,身上衣裳浆洗得十分薄削。再看那女子衣衫破烂,乃至一只藕臂都袒露大半。 官府所设的驿站中无一男子,且如此穷困潦倒,本就极不正常。 虽是先前有些口角,荀元拓仍是不禁询问道:“如我未曾记错,官府应当每月发俸才对,即便俸禄不甚丰厚,也不该如此潦倒才是。” 女子并未搭理荀元拓,而是拍拍两个女童先前爬墙所蹭的浮灰,嘱咐二人去别处玩耍,天色已晚,莫要走出驿站太远。 “官府?俸禄?”女子嗤之以鼻,“若是官府顾得上我等死活,这院内屋中的摆设怎能如此单薄。驿站乃是十成之重的地界,倘若只是官府不发俸,我母女三人又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 荀元拓一愣。听话中意思,似乎另有隐情,可随即这想法便一闪而过。青柴县上下官员乃至县令老爷,在他看来皆是好相与的性子,全然无他人口中欺下迎上的端倪。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上齐官场文风盛行,从上至下皆有风骨,皆是两袖清风?至于有些士子文人抨击官府那套言论,历来为他所不齿。 未曾做官之人,哪里晓得官吏难做,只不过稍有不满便前去口诛笔伐,终究还是吃不到口中便说酸的卑劣行径。 “看你这衣裳服侍,想必是高门公子,我们这些寻常百姓的家事,你怎能懂得。”公子神色被女子看在眼里,眸中鄙夷之色更浓几分。 女子抛下荀周二人,独自前去后院准备饭食。 荀公子在院内随意走动,揣测这驿站为何穷困,而周先生亦没闲着,从马车上拿出两块随身带来的丝帕,递给两个女童。 二女童哪里见过这等上好的丝滑手帕,犹豫半晌,终于还是答应把玩片刻,不过信誓旦旦道,明早离去之时还是要送还先生的,只是借来看看而已。 周先生满口答应,脸上尽是笑意。 第九十章 冰粥野菜饭 女子动作极快,不消等待太久便将一餐做好,五人围坐于简陋木桌旁用饭,当然是有些拥挤,不过这一餐饭吃得荀元拓却大为赞赏。 在荀府时,府主便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并非说是刀功雕工极妙方能称之为精细,而是极力推崇精美的素斋点心。 用荀籍的话讲,人若是食鱼肉过多,则脑满肥膏神志不清,终日浑浑噩噩难以精研学问,乃至会遗漏要事,故而吃斋才是至为恰当的习惯。满府上下由此以来便推行斋饭,请来的庖厨也是以斋饭手艺为重。 荀元拓亦深以为然,故而也好吃素,女子做的这餐野菜饭,相当对荀公子的胃口。 可令小公子有些不解的是,两女童吃得兴趣缺缺,似乎是有些厌恶这饭食。荀公子眉毛轻挑,心头犯嘀咕。 难怪师父说出门游学并无坏处,短短半日时光,他心头便有两三件疑惑之事,这对于研究书卷学问游刃有余的荀公子,的确是件稀罕事。 用罢饭,师徒二人借着漫天月华,出门踱步。天气虽有些炎热,但晚间日隐西山,尚且有习习微风,算不得酷暑难挨。 周可法在前,荀元拓在后,始终慢师父一步。两人走到驿站门外时,周先生放缓步子,头也不回道,“元拓啊,我这才想起来件大事,此番出行,如此看来仍旧是有些急迫。” 荀元拓正因思量那两三疑问有些出神,听闻师父如此道来,还当师父未给家中留信,怕家中管家仆从担心去向,故而试探问道,“先生未曾给家中人留信?” “非也非也。”周可法摇摇脑袋,瘦高个子在微浅的湛蓝月色中分外明朗。 “我曾闻听青柴有家铺面,铺面掌柜点心手艺堪称一绝,尤其以做冰蜜粥闻名。每逢夏季我都要带你师娘前去吃上两三回,年岁渐长,记性也不比年轻时候,此番倒真是忘却了。” 好在荀元拓与先生日益熟络,换作旁人,估计早已无言相对。做老师的,终日想着口体之奉,毕竟不是什么大家做派。 荀公子笑笑,“师父必定是近日劳累过度忘却了,那掌柜早已被管家请到荀府,专门司职做点心。我亦晓得他做冰蜜粥的手艺精湛,若是师父不愿爽约,咱们便掉头回去,请师娘吃上几回粥再走不迟。” 旁人不晓得,久居于青柴的荀元拓怎能不知。这冰蜜粥乃是以甜酒桂花蜜制成,周遭围之以碎冰。这冰乃是专门从县中冰井中取出,需先同掌管冰井的晶官讨要,方可开井取冰。 取出的冰方正成块,自然不可直接食之,整冰无处下口不说,且极为伤胃。夏日冰极易化水,若是待冰融化,则使得甜酒蜜浆滋味被水冲淡,再无风味可言。 因此需将其以快刀刮成碎冰碴,方可作为冰粥主料。青柴点心铺面的掌柜便是如此,刀功极好且身手利索,故而做出的冰粥将化未化,这冰粥放入口中,冰凉沁人,且不伤脾胃,乃是消暑的绝好吃食。 周可法摇头,随即便沉声问道:“元拓最多曾连续几日食冰粥?” “三日。”荀公子甚是不解。 “我曾接连十余日食之,头一日食之飘飘若仙人,第三日食之,夸赞为地上皇宫中的绝佳妙品,等到第七日,便觉巧手妇人亦可做出。” 周先生叹道,“冰蜜粥虽好,可长久食之,也会觉得无甚妙处。同理再好的斋饭,吃上个一日三餐仍旧觉得滋味甚好,可若是一月别无他物又当如何?再想若是经年累月皆是这野菜饭,甭说是你这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贵公子,就连贫苦百姓也会觉得味如嚼蜡,半分滋味也无。” “故而并非这家喜食野菜饭,而是不得不以此果腹。富庶之家食腻了肥鱼嫩肉,偶然间吃一餐粗粮便觉得滋味独特,可穷苦人家,哪里是不愿吃荤,而是难吃得起。”周可法回头,并未看荀元拓,而是向不远处的破落驿站看去。 “这等简单至极的道理,其实对于天资聪慧的你来说,稍作思量便可寻思明白,只是你从未将自己的置于贫苦百姓这边罢了。” “至于另两个问题,慢慢想,我们在此小住两日,定能想明白。”周可法见学生皱眉思量,拍拍公子肩膀,独自回驿站。 荀元拓站在原地,忽然之间,觉得从未看透师父心思。 “至于银子,你给人家便是,给多给少,自个掂量。车厢底塞着一大包银锭,别当我没瞧见,为师眼神好得很。” 月色浓郁,穿林走叶,沁入到整片驿站。 本该有床榻的客房空空荡荡,半样器具也无。女子安顿好两名女童睡下,自己则抱着一捆竹席上楼,将竹席反铺于空荡客房中,略微有些过意不去,便朝等候一旁的两人道:“两位若是不嫌弃,便在此将就一晚吧。这天气虽愈发热,可毕竟屋里是背阴地,地上依旧冰背,若是我那两闺女在此睡一宿,恐怕明早就得着凉。只能亏待二位了。”说话时女子朝向周可法,而刻意避开荀公子,当下后者便心领神会,这分明是没忘早前的口角,此刻还是有些抵触。 荀公子没言语,送走那女子,便和衣而睡。 方一躺下,荀元拓就觉得那女子所言非虚,夜里枕着竹席,的确是冰凉刺骨。以荀公子的身子骨来说,恐怕睡上一宿,第二日免不得寒气侵入腰腿,痛上几个时辰。 反观周可法,则全然未觉异常,躺下不久便酣然入眠,看得公子暗自咋舌不已。 瞧瞧,师父就是师父,方方面面似乎都比他强出无数步,难望项背。 荀元拓下楼,方走了两阶就将脚步放缓,轻手轻脚的走出门去,径直走入车厢,将一本书卷拿出。 那席子实在冷硬,使得他毫无半点睡意,与其辗转难眠,倒不如就着月色参读棋谱,待明日拂晓暖和了再去歇息。 第九十一章 月下听苦海 “夜已深沉,你不去楼上歇息,为何下楼来乱逛?” 荀公子刚好取来棋谱,还未等找到月色最明朗的地界,就听身后女子冷冷发问。不知为何,这年纪不大的女子总是同他过不去,言语之间,仿佛将荀家少公子当做那等卑劣纨绔。 也难怪女子多想,夜半更深非但不在楼上安睡,反而蹑手蹑脚下楼,恰巧这驿站只有一名弱女子和两名女童,搁谁看都并非什么端庄行径。 无奈,荀元拓只好拱拱手告罪:“姑娘莫要怪罪。我这身子骨偏弱,加之久居安逸,一时半会实在难以抵御竹席冰寒,如此睡一晚明儿个恐怕就再难起身,寻思着不如就大好月华看看棋谱,待到明日暖后再行歇息不迟。” 这女子容貌尚可,加之体态匀称,换做其他登徒子或是富家纨绔,估计巴不得在说话间多打量几眼。自家虽说有娇花成群,但家花总是不如在外的野花来得诱人,即使没有那等越池举动,饱饱眼总未尝不可。 然而荀公子始终是一板一眼,并无在女子周身打量的意思,目光坦荡清澈。 “罢了,那公子自便就是。”女子说罢便走到驿站墙边,不费多大力气便纵身翻上墙头,拿起手中旧衫针线,借亮堂月华缝补衣裳。 贫苦人家,总舍不得灯油钱,于是浓郁月色便成了替代油灯的绝品。常有妇人于月下缝补衣裳,或是小儿趁月色研习功课,几乎是九国百姓中随处可见的景致。而文人则是不同,甭管家境如何,总要尝试几次月下观书,一来是为风雅,二来便是为找寻找寻少时苦读的滋味,两者天差地别,却殊途同归。 荀元拓亦不例外,首趟出远门,心下自然颇为欢欣,但仍有些少年老成,不愿表露分毫。月下观看棋谱,这等新鲜事怎能不亲自一试。 然而毕竟是月光,院中阴影甚多,剩余不多的地角亦不明朗,勉强看清脚下倒还尚可,用以读书观谱,的确是困难得很。 “若是实在难以看清,你自行上墙头来就是了。”坐在墙顶的女子瞅着荀公子如那没头苍蝇般满院乱走,心中芥蒂不知怎的便褪却一空,不禁有些好笑。 后者闻言后眼神一亮,道谢之后,便忙不迭踱步到另一边墙角底下,耗费不少力气才爬到墙头坐好,准备好好端详端详棋谱。 荀元拓跟随先生学棋已有数月,棋力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连周可法亦不吝啬称赞,称他棋力已然可同寻常棋道大士比斗,且输赢尚在五五。但令这位小公子极为不解的是,无论他棋力增长多少,师父的棋路总是稳压他一头。他进一尺,周先生便进一尺一;他涨一寸,先生便进一寸二。那棋力仿佛瀚海高山无边无崖,绕是日日勤修,亦不可越。 恐怕只有荀元拓这等痴心于棋的聪慧之人,才可在这般重压下依旧前行不辍,换作旁人,大概早就将棋谱一扔,终生不碰。毕竟对坐之人边翻画本边运子,尚且压人一头,这等挫败之感,并非大多人皆能平心静气视若无睹。 荀元拓翻阅棋谱前,必要先在脑海中过一遍近日所下的棋局,寻出自觉不甚妥当的败招,而后再行翻阅,力求找出这步棋的不足之处。不谈其他,单凭这份过目不忘的本事,便足以称为惊世大才。更何况荀元拓并非只记定盘局势,而是双方每步所行顺序,皆铭记刻绘于心,比之过目不忘,又是高出不知多少。 妖孽一称,向来并非徒有虚名。 荀公子记棋时,最忌旁人打搅。谁料刚心头开始复盘,那女子便轻声出言,将脑海中的棋局打乱。 “我说小公子,你二人此行要去往何处?” 荀元拓睁开双目,煞是不解地望向两丈之外的女子。女子手法极其娴熟,不多时已将衣物缝妥,置于双膝处抱住,饶有兴趣地瞅着小公子。 “去往何处,这可不是我说了算。”被打断推演思路的荀元拓用手指指二楼,既然无法继续,倒不如好生同这位女子聊聊。他可没忘师父今儿个叮嘱之事,再说傍晚时呵斥两位女童,心头始终有些愧疚。 “真没成想你这等富家子弟,还有负笈游学的时候。不过仔细想来,还是你那位师父更有读书人的风范。”女子促狭道,“也不知你师父这等一看就无权财的穷苦文人,怎就能认你做徒弟。” “是啊,当初我也纳闷,为何就在市井之中挑到我这么个世家子。按理说,一位穷酸的教书先生,怎能动收世家子为徒的心思,我曾以为师父同那些哗众取宠,欲借此登高的假士子并无二处,可后来相处久了,先生的学问人品,的确比我所见之人都高出不止一头。” 荀元拓将棋谱合上,望着二层楼怔怔出神。 “敢问这处驿站,为何只有你们母女三人,且如此拮据?” 女子眼眸低垂,半晌才缓缓作答。 “三骈并非向来无男丁,我夫君就是官府钦点的驿使。几年之前,向来是一家四口常驻此地,夫君俸禄虽然微薄,但应付柴米油盐不成问题。” “可就在我诞下两女的第二年,他应官府召见去往京城纳安,便一去不回。”女子深吸口气,又轻轻吐净。 “倘若是路上遭遇不测,我也就认了,散尽家财将他尸骨寻回敛埋就是,可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路上所行皆是驿路,且不管官职大小,总算是朝廷钦点的官差,哪有贼人会劫掠无钱无权的小驿使。上齐境内也算太平,已有许多年无贼匪的消息,怎就会平白无故音讯全无。” “我总觉得他未死,所以便自告奋勇,同官府讲我来做此地的驿使,虽说不通骑术,可也能伺候来往驿使的饭食。” “那俸禄与屋中陈设为何…”荀元拓从方才便一直紧蹙眉峰,话问道一半便戛然而止。 “你应当清楚,哪有女子做驿使这一说,既然我赖在此地不走,当然是破了规矩。开始倒还好说,只是借故不予俸禄,后来就有泼皮无赖上门寻衅滋事,甚至将我夫君自行添置的家当抢去当钱,可报官却是无人理会,我哪能不知背后是谁所为。” “毕竟是我破规矩在前,若是上头有人追查起来,定会为难那些官府中的老爷。于是看待我母女三人,大概就如同眼中钉一般。” 女子声音微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并非一定要在此等候,可哪里来的余钱购置宅院。” “说到底只是我心存侥幸,寻思着有朝一日,能等到他回来。” 第九十二章 盛世不过三两酒钱 荀元拓在爬满斑驳青苔的墙头端坐一夜。 昨夜女子与他多说几句,便要回屋歇息,说明日仍有些接来的针线活要做,就不打搅公子读书了。 床榻之上只有两名女童枕臂而卧,而那名女子在床边一靠,斜依着便睡去了。 公子的棋谱彻夜都未曾打开,眸子半合,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天光大亮。 “堵不如疏,想必彻夜不眠,定是未曾彻底想通。随我来吧,顺便外出摘些野菜,权当是帮衬人家了。”墙下周可法的声音传来,才使得荀元拓堪堪回神,顾不得双腿麻木,滑下墙头,快步跟上师父。 三骈处人家不多,大都是零零散散,路北一家路南一家,东边最近处的东荫县也需走上一阵。先前荀元拓与女子闲聊时得知,女子唤作洛含烟,每隔三日,便要早早出门前往东荫县走一趟,只为接下点针线活用以养家谋生。 仅凭借这点针线手艺,自然不够三口人吃穿。不过所幸周围野地繁多,野菜草药在此繁衍得茂盛,不论是用以添入自家饭菜,还是采集一篮去往集市售卖,总可以维持生计。 当下周可法前往采摘的,便是那可入饭的野菜。荀公子一宿未眠,颇为恍惚,加之无这等经验,半个时辰下来,摘了满满当当一篮野草,其中可食的野菜,几乎只有数根。 老周先生并未谈及其他,而是耐心教导徒儿如何识别野菜杂草,一直忙碌到晌午,才略微停下身形,稍作休息。 “一夜未眠,估计有良多感悟,不妨讲与为师听听。”老周先生身形高瘦,数次弯腰采摘,腰腿处此刻又隐隐作痛,只得盘腿端坐,靠在身后一棵杨柳上,笑眯眯的看向自家这位得意门生。 “学生愚笨,苦思冥想一夜,亦未曾想出其中道理。”小公子也好不到哪去,停步好一阵仍气喘不止。搁在平常,沐浴用斋皆有仆从侍奉,哪有像现如今这般劳累过,再有天生肺弱,许久功夫才将气息喘匀,缓缓答道。 “你若是愚笨,那天底下还能有几个聪明人?就像是采摘野菜,并非是你眼力差劲,而是不够手熟罢了,有些事物看不真切乃是必然,放心说便是,为师又不会随意取笑。” 话虽这么说,可荀公子心底腹诽不已。当初比拼棋力时,先生所作所为,简直就算得上狂傲无礼,幸亏自个有些城府,不然两人若是在府中厮打起来,传将出去,荒唐行径恐怕能叫人传颂数年,引以为笑柄。 不过眼下却不是提及这事的时节。 荀元拓收敛心思,先将女子原话如数说出,而后定定心神道,“先拿官府这边来说,徒儿虽是布衣,但在家丁闲聊时亦听闻过不少。若是有人因公差殒命,朝廷定会发下一笔为数不少的孀银,为家眷所用;可若是生死不明,这银两便收押不发,待此人露面或是寻到尸首,随后才分发至家眷手中。” “官府公文条例,明文书写不允女子作驿使,更何况洛含烟不通骑御,久占朝廷所设的驿站,确实与律法不合,此为其一。” 说罢荀元拓瞧瞧师父脸色,生怕有遗漏之处。 “端的不错,看来元拓对律法亦有了解,的确博闻强记,不知其二又是何解?”周可法揉揉腰眼,目光之中颇为赞许。 见此荀公子松口气,随即讲道,“其二便是以洛含烟的际遇来讲。夫君久久不回,以一人之力养育二女,显然是极为勉强。其夫为朝廷钦点驿使,且是受朝廷召集前往京城,半路失踪。于情于理,官府应当妥善安置,而不该似如今这般百般驱逐,甚至不惜请泼皮无赖上门寻衅滋事。” “洛含烟亦曾语,并非定要强占此地,只是家中尚且无米下锅,食不饱腹穿衣不暖,安能购置或是修筑宅院。退开一步,即便是自行搭建个避风挡雨的草庐,身为弱女子本就力微,况且身负养育二女的千斤重压,二者怎能兼顾?” “且洛含烟所为,除却不能骑马报信,其余餐吃留宿,皆是倾力而为,全然不能称之为强占,更显得官府有些借势欺人。” “于法度一途,官府占优,而在情理之中,洛含烟三口可谓是冤屈至极。” 周可法双眼微眯,“依你所见,眼下的情形应当如何?二者间的矛盾之争,根源又出自何处?” 此话一出,荀公子破天荒有些脸红,抿抿那本就极薄的双唇,黯然答道:“这些道理,其实未消多久就已思虑通透,然而老师这最后一问,却使得我冥思苦想了近乎整夜,仍旧不得其解。” 老周先生将身形坐正,一字一顿道。 “根结在穷。如同我先前讲与你的道理相通,富奢之家,鲜有在意贫苦之人的时候。” “并非是说让富人不惜散尽家财,全盘接济穷苦百姓。那等好吃懒做,无病无疾四体不勤的贫苦之人,当然不值得接济怜悯;可对于这户人家而言,实在是有心无力。” “做针线,拾野菜,终究过于勉强。且按照这等局面下去,很快那群请来的泼皮无赖便无物可抢,若是再不走,恐怕贞洁清白都要折在他人手上。退无可退,天绝人之路时,为何周遭富庶人家皆是袖手旁观?” “如今的上齐以文风昌盛最为闻名,家中富庶的士子常借诗文针砭奢纵人家,引来无数赞誉,却偏偏连一枚铜钱都舍不得外流。此为民风之积弊。” 荀元拓目光炯炯。 “兴许千百年后有一日,官府可广发布告征集民愿,富庶之民可不吝两三顿酒钱,人人皆可以余力助人,则盛世可期。” 天底下估计没人能想到,将此等宏愿说出口的,仅仅是一位年近半百的教书先生。 这位教书先生胡须略微杂乱,由于采摘野菜,蹭得一身蓝褂之上尽是土灰。手边还放着一篮整整齐齐的野菜。 然而此刻在荀元拓眼中,山岳如聚。 ps.所幸当今盛世,正如周老先生所期。 第九十三章 茶摊纳笔 用过晌饭,周可法向洛含烟借来一顶破旧斗笠,未曾套得马车,而是牵过未配鞍鞯的良马,准备与荀公子一并前往东荫县。洛含烟不解,艳阳高照,哪里能用得上挡雨斗笠,难道这位老先生还有卜算天文的手段不成?但问及此事,周可法只是摇头自嘲,说穷乡僻壤一个穷酸先生,怎会通晓那般天人神通。女子不明所以,却仍旧将斗笠借与周先生。 周可法骑术极好,即便无鞍配笼头,依旧可以轻揪马鬃,驾驭得稳如泰山。而荀元拓就没这么风轻云淡了,本身骑术差劲就罢了,况且此前从未骑过这般光背马匹,霎时间手脚都不知应当往哪摆,十分的窘迫。恰巧被那两个院中玩耍得丫头瞧见,又怕被这位华服公子迁怒,只好费力地瘪嘴,竭力装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在先生指导下,荀公子费好一阵功夫才将马儿坐稳,无意间瞥到两个丫头的滑稽神情,并未理会,端坐马上欲出门去。 洛含烟刚好从后院走出,手中捧着泡洗过的野菜,疲累地蹭净脸上汗水。这野菜俗名唤作毛锦,长相同野草相仿,但根茎处生有绒毛,极难清洗,且一旦采摘下来不易贮存。刚好是盛夏时节,这毛锦处的细小绒毛若是蹭到体肤,奇痒难止,故而鲜有人采摘。也正是因为如此种种,致使这毛锦的市价水涨船高,东荫县中的富庶门庭,吃惯鸡鸭肉糜这等油水,总寻思着换换口味,于是每每前往集市售卖,总能赚来些许铜板维持生计。 如若不然,恐怕这一家三口早就得饿死街头。 女子挠罢了刺痒难耐的手臂,闻听两个闺女发笑,煞为不解,于是便蓦然抬头。 只见门口荀公子端坐马上,不知怎得转身,龇牙咧嘴朝俩丫头做了个鬼脸。 温润日光从公子背后缓缓而至,恍恍犹如天上仙。 “孺子可教。”周先生笑道。 二人一前一后,穿行于官道中,马蹄声声清脆悦耳,激起路边草丛躲避烈日灼烤的鸟雀。 “老师教得好。”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那般马屁功夫作甚。” “发自肺腑。”荀公子脸上同样扯起笑意。 “先前嘱咐你带的四宝,可曾记得?”“自然。” 东荫县可是附近最大的城池,其规模相比青柴庞大可不止一星半点,而是数倍于后者。东荫这名讳,最早还要追溯到大齐立国之前,此地处在由西至东的咽喉要道,地势颇高,战时甚是易守难攻。 朝中武官之首曾有言,若大部军马自十万山之西绕行来犯,即便数倍于城中守军,在此城下亦将血流漂橹。险关之险,由此就可知其一二。 战时如同虎口,但平日安宁之际,则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长街小巷均热闹得紧,俨然一派繁华景致。眼下二人一人一骑,并未受门口守军盘问,更未受拦阻,径直进城。 城中富庶程度的确出乎预料,饶是荀元拓见多识广,也未免有些感叹。 屋舍俨然,楼宇迭起,路上行人大多衣衫齐整,虽不至于个个穿金带银,但平摊来看,普遍比青柴富庶。即便在盛夏最炎热的时节,街上依旧热闹,卖凉茶的耍钱的卖各色吃食的,比比皆是,整条长街热闹非凡。更不乏有官宦富商子弟周围陪伴丫鬟家丁,三五成群高谈阔论,佩玉扳指熠熠生辉,极有文人派头。整座东荫县城,就如同再富庶几筹的青柴一般。 二人来到一处茶摊,将马匹交给摊主拴好,同后者要了两碗茶汤,随处挑了个座位坐下。 “元拓,将你包裹中的文房四宝取来。”老周先生轻嘬口茶,惬意非常。日高人渴漫思茶,盛夏时节一碗凉茶,着实令人五脏六腑都跟着舒坦爽利不少。 待荀元拓磨墨妥当,老者将宣纸铺展开来,大笔一挥,在宣纸上写下数行字迹。 过往行人见这一幕,不少人聚集而来,端详评点落笔好坏。毕竟在这东荫城街上行书运笔,所需的心境可不是一般人就有的。 若是书法妙极倒还好,若是笔力差劲,免不得被眼光甚高的行人挖苦编排几句。大庭广众之下丢了颜面,对文人来说,那可比挨上几顿打还要羞愧难当。常有人从书楼中落荒而逃,羞臊得满面赤红,那便八成是叫人说笔力绵软无力,毫无书体或只晓得一味临摹,而又恰好一语中的。 不得不说,齐地文风确实风靡一时,随便单挑出来一位行人,都可对落笔好坏评点得十分鞭辟入里,相当中肯。 周可法初落笔,边上便有四五位文士打扮的行人凑上前来,打量这位老先生运笔。行家里手,往往在落笔之时便可瞧出这人笔力大概,可这几位视线所指,并非是运笔行文姿态,而是端详那根毛笔。 头前那位文士低声喃喃道:“瞧这笔杆质感与笔尖吃墨饱满,九成九是纳笔啊。” 身边有位个头稍矮的文士仔细瞧瞧,也跟着出声,“错不了,就连那张生宣也颇有讲究,单瞧色泽,恐怕也是京城名家的手笔,没想到这位看似衣衫简朴的先生,家底却殷实得很呐。” 纳笔出自京城纳安,可并非所有出自纳安的毛笔皆可称为纳笔,需是单指六艺居所制。传闻宫中所用的御笔亦是从六艺居采办,分量同贡品相仿,风靡数十年未见颓势,同行皆是难以望其项背。 这纳笔于民间毛笔中最为金贵,乃是从荒山野岭中捉来年长秋兔,取背上的几根硬毛制成笔端,方能称之为尖齐圆锐。以此题字行文,雄健硬朗,折锋侧啄处却又不失饱满圆润,由此便可知这纳笔精妙绝伦,引得无数文人竞相追捧。 两人在这东荫城亦是颇为闻名的书法妙家,个头稍矮那位名为华清,另一位则为乔道权。有这二人在此,周遭人皆不出一字,静候两人评点。 第九十四章 斗笠之上承流水 眼下两人连连叹息,称这先生的字虽然四平八稳,但落笔明显无别出心裁的路数,实在中庸至极,倒是可惜了这纳笔生宣。 周围人有些也能看出门道,纷纷赞成华清乔道权评点。难怪二人如是评判,就连荀元拓也是不明所以,急匆匆用眼神示意先生,后者却置之不理,书罢便将纳笔撂下,犹如老僧入定一般。荀元拓见过数次先生写字,运笔落纸极其富韵味,字瘦却无病态,仿佛矍铄老者,筋骨气势皆非旁人所能比。 今日怎得一反常态,行文如此怪异?荀元拓不解,正纳闷时候,周先生缓缓开口道,“元拓稍安勿躁,且先行将这张生宣置于显眼位置,而后再做理论。” 荀公子接过宣纸,赫然见纸上数行小字,将洛含烟一家当下际遇写得清清楚楚。篇末还有一行略大字迹:万望诸君帮扶一二。当下他便想通了七八分老师的用意,无奈对着东荫城街道布局的确不熟,只好委托摊主帮忙,先上道地递给摊主二两碎银,而后才这张宣纸转交给后者。大概荀家公子自己都不知道,在同周先生相处这段时日里,兴许是耳濡目染所致,朦胧间也懂得了些与人说话办事的浅显路数。再说搁在平常,一概有家丁仆从操持,哪里轮得到他费心,此刻虽说略显生疏,但已经破算不易了。 毕竟是一脉中的少公子,有些骄纵脾性,似乎在人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围观众人见周先生不再言语,皆尽散去,只剩华清和乔道权两人,心底算盘打个不停。要知道纳笔在文人圈中可是供不应求,需有相当门路才能如愿弄来这等金贵的毛笔,倘若能以公道价格收来,想必能在圈中赚足面子。再者,虽不晓得这先生是何来头,但单看这书法,恐怕腹中才学亦不会高太多;反观这位公子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这纳笔只怕也是出自这公子之手。若是能主动示好,说不准便可取代先生一职,到那时的好处可就并非一两根纳笔了,借此平步青云直入官场亦未可知。 于是二人一直未走,而是在茶摊处坐下,有意无意的与荀元拓攀谈。 晌午时候最是炎热,两位文士都是热得汗流浃背,恨不得将一身衣衫剥个干净,但又不愿错失这一宗机缘。 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燥热至极的二人还是未曾见到荀元拓有半分动心的意思,而此刻他二人的言语已然有些直白,不再秉持所谓礼数。 轻描淡写挡回那两个文人的相邀,荀元拓轻叹,一个多时辰以来,竟横竖无一人在那张简单告示边驻足良久,最多不过将内容大致一扫,便颇为不以为然的继续在大街上闲逛。 偶尔有两位停下瞅瞅,顺便瞥见笑意温和的周可法,却也只是摇摇头,嘀咕一声便去往别处。 周先生端坐如常,可听得荀元拓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讲说是这穷先生太过图财,以至于想出这等由头诓骗钱财。更有人说是哗众取宠,若这户人家真是如此,为何不亲自前来求助,定是编造出一桩凄惨事,博得众人另眼相看。 街上熙熙攘攘,竟无一人觉得此事可信。 “时辰不早了。”周可法看看天色,用手帕将鬓角汗水拭净,叹息出言,“看来要想见到升平盛世,起码不是几年的事。” 说完便将脚边放置的斗笠弯腰捡起,稳稳置于桌上。斗笠甚是破旧,撂在桌中分外显眼,若是旁人恐怕掌柜的已然同他呛起声来,不过先前荀公子递的二两银子,咬起来的确软硬适中。 于是摊主便不再管束,任由这古怪先生胡来,一顶破斗笠罢了,难不成还能引来上百行人,将他这茶摊掀翻不成? 摊主可没想到,千算万算,反倒当真算对了一回。 华清乔道权两人早就等得不耐烦,心说这公子怎的如此不爽利,事成与否需得给个准话。如是拖延下去,不过是平白浪费功夫,在此忍暑受热,二人耐性亦磨得一干二净,眼下确实是起了撂挑子回家的心思。 刚想拜别荀元拓径自回府,站起身来,随即便发觉周可法又抄起那根金贵纳笔,在斗笠上刷刷点点写了几行字,顿时心疼得两人捶胸顿足,恨不得将那柄纳笔从这位穷先生手里抢来。 要知道斗笠乃是竹篾编织而成,甚不平整,休说是新制斗笠仍带有些许竹丝毛刺,以毛笔书写定能将兔毫扯断夹弯。 而眼前这斗笠的品相称得上是惨不忍睹,仅断裂老损处便有八九点,笔锋触及时,清晰可见那笔端兔毫根根抽出,令二人痛心不已。 “老先生难道不晓得这笔的来历?如此行书必将使得这纳笔品相尽毁,怎能这般暴殄天物!”华清实在压制不住火气,哪还顾不上礼数,朝那不识货的先生叫道。 “华清且慢。”一只手拦阻住暴怒的华清,后者顺手看去,却见好友乔道权一脸惊骇。“你瞧瞧这字再恼不迟。” 华清一愣,随后定睛看去。 只见那顶破损斗笠之上已有两行大小合宜的字,端的是高山流水气势磅礴,收笔之处极有分寸,且无论中锋侧锋处的落笔都极恰到好处,虽矫若龙凤,却不失大气古朴。 这字若是让外行瞧见叫好,未必就是一等一的好字,可若是让内行瞧不出半点瑕疵,那便当真是绝妙好字。更何况甭说半分瑕疵,就连平日眼光甚高的乔华二人,均不约而同觉得这起承转合中暗合天意,那便足够可称为法帖了。 按说到这等程度,已堪称当世罕有,可二人端详许久,发觉这字的妙处不止于此。 常理说斗笠之表凹凸不平,只有正对观瞧才可觉圆润无碍。可这两行字,无论从何方打量,越过根根竹篾的笔迹都可衔接自然,惊得两人更是无以复加。 “老先生,敢问这斗笠价值几许?如若不嫌弃可光临在下寒舍,讨论讨论这最终的价码。”不愧是在东荫城文士中混迹多年的乔道权,不多时便已率先出声,惹得华清心中颇为不满。 “先生不如去我府上坐坐,刚好家中有几副当今书法大家的小作,想必写出这一手好字的先生鉴赏功底亦是不凡,若今日得空,愿请先生鉴赏一二。” 乔道权斜睨,“就依你平日做文章的老派迂腐文风,先生若是光临你家宅院,还不得叫那偌大酸味逼走?” 闻言华清更是不甘示弱,冷哼道:“谁不晓得你乔道权腹中那点墨水,每做文章都得耗费不少银两请人大肆鼓吹,才有今日这等虚浮名声,还在我眼前评点文风,的确不知羞。” 二人言辞愈发激进,竟然险些在街心大打出手。二位在东荫城具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闹腾,围观行人便愈来愈多,将巷口街边团团围住。 看热闹的不嫌事闹大,一向如此。 ps.昨天设的定时发布,然后就跑去睡觉了,今天一看,没发出去。 我稳定更新的名声没了嘤嘤嘤! 第九十五章 斗金易得两三事 两位当下东荫城名望颇高的文人,你一眼我一语,言辞讽刺处,无所不用其极。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顾不得料子上好的一身行头,险些动起手来。 如此难得一见的新鲜事,引得周围的行人百姓纷纷上前端详,几乎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华清乔道权这二位身份非同小可,众人也好奇,平日里两人相处极好,彼此惺惺相惜,且常常吟诗作对结伴出游。为何这一遭竟连面皮都抛诸脑后,听这意思,只是为争抢一顶破烂斗笠。 周遭围拢而来的人群愈来愈多,直至有些通晓书法的文人也凑上前来观瞧,周苛法并未阻拦,而是大方地将斗笠摆在桌案之上,任由来人观瞧。 “的确是绝品确凿,老朽空活一甲子,见识过无数古时名家摹本,可摹本毕竟是摹本,神意失却十之六七,哪有眼前这两行法书来得巧妙?这字依老朽来看,即便放在皇宫内院也需专人打理供奉,着实是上绝之品呐。”人群中一位老者惊呼,打断了乔华二人的争执。二人均觉得说话这位老者声音煞是熟悉,回头观瞧,心坎顿时凉了半截。 说话这人身份来头贵不可言,称为东荫城之最亦不过分。 老者乃是名门之后,祖上在齐国文坛中可称作无出其右,世代均有名家层出。到老者这辈虽说家道不如以往,但仍是显赫一时,千百年的家底积攒,可不是乔华二人所能匹敌的。故而两人皆有些懊恼,若是方才雷霆出手,而不是互相挤兑,这顶斗笠只怕已然落入二人囊中,怎会有当今这般状况。 “老先生若是喜欢,拿去便是。”人群环绕中,老周先生缓缓开口。“钱财就免了,不过要答应几个条件。” 周先生话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登时人群便翻滚起来。谁不晓得这字的珍贵?这可是悬在御书房都不为过的法书,即便是写在斗笠上,那也是一字千金的价码,而这衣着朴素的先生却说不受钱财? 也有人摇头叹息,既然不受钱财,那这开出的条件,只怕比千金万银还要来得苛刻,只好将这争夺之心放下,静静等候下文。 老者率先开口,强忍心中激动,语气却极为诚恳,“先生但讲无妨,若是老朽力所能及,即便是将家底挥霍半壁又能如何?”这话老者其实留了几分心眼,不少人亦听出点滋味,不过无人点破就是了。 以老者家中财力之雄厚,莫要说半壁家财,即便拿出十中一二,也足以码成座银山,非常人所能抗衡。当下老者如此出言,便是告诫他人勿要同他相争,既然无人竞价,如此一来这原本未可知的条件,便极可能在无形中降低了几分。 老者极爱文玩字画,家中高价求来的名家手笔多如牛毛,且件件均为佳品。为此还专为此修葺玉台一座,其中摆满数十年以来的珍奇藏品,日日端详临摹。 每每有看得上眼的书画便需竞价购得,当中的学问可是相当繁琐,在文士圈子摸爬滚打如此多年的老者,当然深谙这竞价中的要诀窍门。 本来以他的身份年岁,不应当再用当初年轻时候的小道伎俩,可眼前这副斗笠法书字体之妙,神意之饱满,在他多年来所见到的字幅中,的确是独占鳌头,见所未见。 故而才想出这等招数,以免眼前这位高人刁难。手间有这等精巧绝伦的字体,哪怕跑去京城纳安,亦必定成为齐皇眼里的红人,召进宫中以礼相待。如此大才怎会为银两犯愁?于是乎老者料定,这蓝褂先生开出的条件,只怕会难比登天。 “元拓,去将那放于街口的那张宣纸拿来。” 此时的荀元拓,也终于晓得当初在青柴雨声楼那副白墙墨宝出自谁手。周可法平日握笔,皆是以右手执笔,且握笔之法尤为怪异。荀公子看得真切,直到方才于斗笠之上撰写时,先生才将笔交到左手,登时便执笔之法就变化为另一副模样,气韵行云流水,又似飞雪玉花。 难怪县太爷当初熬得两眼通红,也未从浩如烟海的卷帙中寻出相近字体,更难怪虽是一介教书先生,却了解如此多的名贵吃食,如此一来便全能解释得通了。 “其一,于三骈驿站对面修筑起一座宅院,不求过大,家中陈设,与寻常百姓一般便可,使得洛含烟一家三口有容身之所。”见老者已然将那宣纸内容读完,周可法这才笑着说道。 “其二,使得周遭泼皮无赖莫要再来叨扰,护这一家勿要受人欺凌胁迫。送两女童前往学堂,好生教导二人识文断字。” 老者默默记下,而周先生却不再言语,静静等候前者开口。 “仅此而已?”老者有些难以置信。如此一幅惊世好字,眼前这人所给出的价码,竟然只是区区两件小事,当然不禁心生狐疑。 “仅此而已,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然也。” 斜阳欲颓时,师徒二人回返。 “原来当初雨声楼中的白墙墨宝,当真出自老师之手。”荀公子愈发不解。 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这位先生不单棋力宛若瀚海百丈,深不见底,行书亦是卓绝于世,应当在当今文坛中称为棋书大家,可为何在此之前闻所未闻?若是自己见识短浅倒罢了,可他自小就博闻强记,观赏无数风雅字画,却偏偏无一篇能与先生相匹配。 再说周先生所住的小镇与青柴毗邻,若真是田野藏麒麟,怎会十余年不显山水? “年轻时不晓得时间金贵,耗费数年钻研出这手字体,到头却被家中长辈骂得狼狈,左手握笔落锋早已定型,只好再练右手写字的本事。”周先生几乎终日都是面皮带笑,此刻亦是眯起眼睛,似在追忆。 “谁曾想写过两三回,竟然引得一众文人竞相传看。而那时年岁已过三旬,便不再想以这笔字闯出什么泼天名头,顶多是在怀里无半点银两时,被你师娘逼着去写两行字,赚些银两去青柴住上两日。” 周先生眼睛眯得更细,“天晓得便正好遇到个得意徒弟,省去我不少功夫。” 说罢先生就从包裹中翻出本书册,单手挽住缰绳,将书册递给荀元拓,“路上百无聊赖,不妨瞧瞧这本棋谱,省得夜里跑到墙头看书,月色虽好,但也更伤眼脉。夜里凉意重,回去找些柴草垫身,就不觉得冷了。” 荀元拓接过书卷,嘴角不由得有些哆嗦。 先生递给他的哪里是什么棋谱,分明是本芳艳册子。 第九十六章 喜之为之 “不好奇我为何不多提些条件?”周先生笑道。 “老师就别卖关子了,学生如今困倦得紧,脑袋浑浑噩噩,的确想不通当中道理。”荀元拓闻言苦笑。昨儿个他便在墙头上冥思苦想一夜,今早马不停蹄便出门摘菜与赶赴东荫,此刻困倦袭来如潮水侵袭,险些便径直在马上睡去,哪还有心思思量其他。 周可法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皱眉道:“你这身子骨太弱,真该适当活动活动,即便不靠武功行走天下,练练拳脚功夫对你而言,并无害处。为何数年以来自缚屋中?” 朦胧暮色摇坠,映衬公子眸子,分外好瞧。 “年少时,家父给我请来位算命先生,舞弄好一通龟甲铜钱,神神叨叨说此童才智近妖,可惜与母命相克,势必早夭的说法。自打那以后,我便再也未见到母亲,父亲亦不许我与同龄人般终日玩耍,转而让我勤研学问。棋文诗赋样样需精不说,就连想见母亲一面,也得是逢年过节才可。” 公子娓娓道来,先生就闭口不言,静静听着。 “并非没想过趁着天色昏暗,绕开家丁护院前去探望。可那阵子,家丁护院几乎将荀府团团围住,早晚各一班,实在无法脱身。” “再后来,我便逐渐习惯这等整日与书为伴的日子,即使有时父亲不在,我亦提不起外出的兴趣。用他的话来讲,书中有的,外界也未必有,书中没写的,更没必要现在就学。” “兴许还有句话他未曾对我讲过,我这前半生,只怕就是为在文坛站住脚很而活的。毕竟站稳跟脚,才有那么一线携一脉重返纳安的微末可能。”荀元拓惨笑,仿佛将多年以来的郁气皆尽吐露而出。 “那为师来问你,你是喜欢读书下棋,还是被迫无奈?”先生沉默半晌,摸摸柔顺水滑的马鬃,轻声问道。 荀元拓轻叹,“大概前者多些。” “可是自打被你父逼迫,这喜欢就淡了不少,是也不是?” 犹豫一瞬,荀公子还是点点头。 “一件事若是被逼迫,原本做事时的欢喜就淡了许多,确实不错。可莫要遗漏了初心,本就喜欢做,所以无需在意其他,逼迫也好,厌烦也罢,但终归还是喜欢的。” “至于你父所言后半句,确实并无错处。大好时节,正是得意之时,马蹄亦能跟着轻快十来斤的年纪,何苦学那些城府深重,勾心斗角的末流品相。美玉一盘,并非定要费尽心思雕镂粉饰,到头来却不复古朴天然。”先生拍拍马头,马儿眸子极亮,于日暮之中闪动光华。 “世间称某人有大气运,无非是夙愿得偿,挚爱成妻,独立文坛。可夙愿若是当真唾手可得,哪还能称之为夙愿;挚爱女子,即便是相思甚苦,若门第不同,亦只是一场空梦欢喜;读书人多矣,临了能在偌大文坛中立传开家的,又能有几人。像你这年纪,何须有那般惊天宏愿,非要叱咤文坛,反倒落于下乘。” “骏马喜奔于大川,虽力竭身死而不悔;飞鸿喜腾九天,老而弥坚,喜之为之,便已然是最好。” 周先生对徒儿笑笑,策马而行。 荀元拓跟着也是释然一笑。听师父讲道理,当真是如饮蜜浆醪泉,令人踏实得很。遂催马赶上师父,继续问道。 “徒儿空发了一阵牢骚,幸亏先生解惑,可不知先生先前为何不令洛含烟一家搬入荀府,若是放心不下未归夫君,再遣人在驿站处等候便是,为何要将她一家托付于那老者?” “这话算问在了七寸处。”周可法赞许,拍拍马儿脊梁,那骏马极通人性,当下就将马蹄收住放缓步子,与荀公子胯下马儿并驾齐驱。 “元拓至今尚未婚配,可有相中的姑娘?”此话一出,荀公子登时又有些傻眼,他实在是想不出这二者之间有何关联,怎的无端就问起这事,于是只好呢喃一句尚未有相中的,便静等先生下文。 先生见他这副模样,心下便有些惊奇,不过此时不便详问,于是自顾自讲道:“尚未娶妻,便领回一位妇人与两个孩童,纸包不住火,倘若消息走漏出去,你荀家公子的脸面又该往哪搁?即便外人不知,家仆又该如何想?届时你父亲外出周游听到消息,只怕会从异国他域购置柄吹毛立断的宝刀,杀回府中清理门户。” “一则是为你的名声,二来即使你如此相邀,那女子亦不会前去荀府。有夫之妇,去别家府上居住,恐怕以她这刚硬性子定会抵死不从。” 荀元拓不假思索道,“若是有这等顾虑,在此修葺一处宅院便是,想来东荫县官府中人亦不敢再来刁难。” “话虽如此,但你如今的声势,只不过是因你父在这一带颇有声望,再加上荀家在当今朝中正值鼎盛,故而多数人才对你礼让三分。你可知有朝廷令,驿站附近不允有百姓居所,就算是你在三骈处修起居所,依旧不合乎规矩。” “更何况粗略了解,你这一脉乃是当今齐相亲自上书贬谪至此的,青柴的官老爷与你父有交情,兴许能卖几分薄面,可对于东荫县官来说,这面子可送可不送。” “如此一来,倒不如让那位家中数代上朝为官的老者代办,东荫县官也得给老大的面子,即使有些逾越规矩,上头亦不敢查得如此透彻。” “先生是说那老爷子的身份?” “他乃是官阶仅次于宰相荀文曲的马王君,事至如今虽告老还乡,可其膝下三子皆位列群臣之中,且三子均是颇为不俗。如此地位,虎须岂是一位县官敢于去捋的。莫要忧心这老爷子是否会明里一套背地一套,马王君的名声齐国上下有口皆碑。况且别看这老头字写得稀松,平生却最爱好字,为师显露这一手字,估摸着他老人家巴不得为结下善缘尽心尽责。” 周先生抬抬下颌,十分得意。 “至于为何不予以金银富贵,寻常百姓,得此富贵,没准并非是好事。” 第九十七章 字帕抵食,盲棋落子 洛含烟一家又留师徒二人在家中用了一顿斋饭,幸亏先生一早采摘到不少毛锦,这餐饭便多了两道小菜,自然十分的爽口。 荀元拓夜晚以茅草垫身,寒气果然减少数成,甚是踏实地睡过一晚,将昨日欠觉补足。一夜无话,待到第二日清晨,周可法打理好车马,静静等候徒弟睡上几炷香的懒觉,好生解解昨日疲倦。 “二位此行,要到何处去游学?”洛含烟每日都是起早,眼下先生刚将车马配置妥当,她便已经从附近山泉处挑回水来,倒入园中皴裂的旧缸中。 此刻问及此事,面皮一阵缩禁。 周可法思索片刻,最终还是如实相告,“想必姑娘也能看些许端倪,我这徒儿家中并非寻常,乃是高门望族一脉的公子,可苦于久居一隅,眼界难免无法拔高。此行我打算带他在咱们上齐走走,自西向东,直达皇都纳安,也好瞧瞧纳安的读书人有何本事,见见破败五祠,总比在家中终日闭门造车来得实在。” 没等女子开口,周可法便心领神会道,“我二人将于纳安逗留良久时日,至于寻夫一事,我就暂且替徒儿应承下来,自当尽力而为,姑娘放宽心便是。” 洛含烟赧然一笑,连声道谢,随即忙不迭从袖口中取出封连夜写成的书信,递给周先生,便说要去做顿早斋,总不能让师徒二人空腹上路。 周先生抚摸胡须。 看来还是有些事未曾同徒儿讲明白。 人活有时只需一口心气,兴许只是因为丁点盼头,就能令一位潦倒妇人活下去。几年未闻音讯,照理说,男人死活与否已然大抵明了,可为何还要如此苦等? 只不过是给自己与幼儿找寻个活着的理由罢了。 日上三竿,师徒二人离开三骈,向东直去。 与此同时,驿站院中的两名孩童,正用随处捡来的稍直枯枝,在土中写字。贫苦至此,哪还有余钱进去学堂,洛含烟只好将自己勉强认识的百十字尽数教授与二女。 可孩童学字何其之快,女子腹中不多的字很快便捉襟见肘,无法应付,也只好作罢。不过两女童依旧时常捡来些枯枝草棍,在松散土中写字。笔墨纸砚这等物件,并称文房中四宝,在文士读书人家中,自然是常备之物,虽各分优劣,但起码时时备着。可这怎能是洛含烟一家所能够负担得起的,仅凭野菜与针线活计,应对日常开度已是力有不逮,哪来的闲钱去置办笔墨。 而二女亦是十分懂事,从不讨要何物,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补贴家用,这一来反倒引得洛含烟时常暗自垂泪。 年岁大些且丹凤眼女童唤作苏音,小些且有些柳叶眉女童唤作苏荷。两人此刻以枝代笔写字许久,有些劳累,于是动作利落地攀上墙头。 夏日炎热,地势高些反倒有丝缕清风,加之院外有恰好遮住墙头的一颗老树,比其他地界阴凉许多。故而墙头处便成了这两丫头的绝佳避暑地,每逢酷暑难耐或是写字疲累,时常坐在这墙头之上,瞧瞧飞鸟瞥瞥远处林地,倒也令二人喜欢得很。 苏音抹抹额上汗水,忽然就瞧见院内不远处有两只白蝶,翩翩飞舞,便用手肘顶顶苏荷腰间示意。苏荷亦是好动的性子,当下就蹦下墙头,姊妹两人蹑手蹑脚,轻轻绕到两只白蝶后身,相视狡黠一笑。 两人动作极其迅捷,趁那两蝶未曾有甚动作,便已经人手一只拢入掌中,忙不迭从指缝中往里观瞧。 可白蝶无影无踪,只剩叠得整齐的两方手帕。 “本来这手帕应该还给周先生的,怎么又到了咱俩手里。”苏音愤愤道,苏荷亦是一脸懊悔,两人面面相觑,皆看到彼此手上原本空白的手帕,凭空多出数行小字。 手帕之上显现出一手好字,犹如天下浩然尽灌其中。 “那小手段,看来没白用,用以抵一餐饭,总归绰绰有余。”周可法轻叹。 荀元拓正翻看棋谱,看到精妙之处,忍不住想同先生切磋上两盘,此刻听到这没来由的一句,仍是有些纳闷不解。 “无事,元拓啊,看你观谱有感,咱爷俩手谈一局?”周先生此刻笑得甚是蔫坏。 荀元拓撇撇嘴,“先生啊,这可得怪您老,出门过急,连套棋盘也未带在车中,棋盘棋子均无,怎能手谈?” “谁说非要棋子棋盘就无法下棋?想当初夏松棋圣沮云平老年时,不幸患上目疾,不也同夏松国棋坛第二杀了个难解难分?”先生吹胡子瞪眼,手头的画本也撂下了,佯怒瞪着荀公子。 “先生莫恼,学生当真没同人下过盲棋,甭说那些沽名钓誉的假大师,就连棋道有名有姓的棋道大家也没教过学生这等高深的下法。总不能我自个同自个下棋吧。要是叫家丁仆从见到,还不得将我当成犯了疯疾。”公子笑脸亦有些蔫坏鸡贼,同周先生方才神色一般无二。 周先生面上不显,可心中叹息,这出游还未到两天,荀公子平常的端正便褪去些许。并非是平日里刻意隐藏,而是究其根本,这位被予以厚望的荀籍之子,未来文坛中的中流砥柱,如今还是位少年郎。 少年心性,终日囚于书山学海中,险些就要磨灭一空。 周可法与荀籍素未谋面,可也听说过这位被遣出纳安的荀姓家主,于谋事治国,乃至书画诗文均颇有建树,但如此看来,在教导子女一途上,的确不尽人意。 “净胡扯,来来来,为师教你何为盲棋,也好让我家徒弟好生瞧瞧为师的能耐。”说话间先生从床边取下割绳短刀,在车厢正当中的空地刻画。 先生的手极稳,运刀笔直,不多时便在车厢底正当中刻出个四四方方的棋盘。 “以心运子,以神铭之,而后四方通达,同气连枝,这便是盲棋的下法。世人皆以为盲棋难比登天,实则是心中杂念丛生,不愿或是不能记每颗棋子的方位,故而可行盲棋的棋士,愈发稀少。” 荀元拓遂凝神定气。 “请。” 第九十八章 大山大江,一指青梅 齐陵十万山往南,过了画檐山,顺燎河走水路,便可以一路南下至颐章国境内,极为便捷。 颐章国地势多险,尤以画檐山为甚,其峰犹如利刃纵斩而下,近乎直上直下一线而已,无有半点攀山的可能。即便颐章猿猴多善攀岩崖,可对于这无处落足的画檐山,最多勉强支撑爬上数丈,便无奈按原路回返。攀山走岭的猿猴之属亦对此无可奈何,常人便更无可能翻越这处山峦。 可知画檐山之险,并非历代文人危言耸听,而是确有其事。 画檐山险峻之处并非只在于山势险峻出奇,更在于其诡谲的天相。别处也许正逢艳阳高照,而画檐山周边皆被泼天雨幕覆压,阴沉不已。 若只是山雨频繁倒还好说些,但这雨非比寻常,雨幕之中夹杂无数银电,声震百里威势饱足,常有巨木屋舍被这霹雳击中,毁坏甚巨,令无数居于周边的百姓叫苦不迭。仅这山下百姓祖祠便被雷火毁去数次,雷火滚动,即便倾盆大雨亦不能灭。 幸亏当初有一位绝顶人物,曾御剑泛游至画檐山峰顶,俯瞰山下浩浩云海,遂觉心胸广阔。无意中掐指一算,便知晓了这山川的诡异天相,于是从山下百姓家中借来一碗米酒,借酒再上山巅,以剑做笔,于顶峰绝崖处刻绘数里长的房檐。此后这片山便犹如被仙家庇护,再无雨电交加的诡异天相,百姓遂得以安居乐业,不复当初的狼狈模样。 至于这位绝顶刻绘数里长檐的理由,古籍中曾以小段笔墨记载。绝顶曾与好友饮酒,后者问为何不以其他手段改换天相,绝顶只是笑道,此山过于高峻,以至于流云不及腰。天上若有真仙舒张四肢,定会被这山峰妨碍,于是有些愠怒,才降下天威使得气象恶劣至此。画出一道流檐,天上人自然晓得此处有百姓居住,故而不再降怒,于是才得风调雨顺。 事过无数年,许多细微处已不可考,不过这山从此便有了画檐山这名讳。 画檐山主峰之外仍有无数小峰,连绵成片,将十万山与颐章恰好阻隔开来。上齐齐陵颐章尚未崩解前,便有兵法大家直言:若有军来犯,必只可从国门攻入,若是执意分兵,凭借画檐山脉天险,定能叫雄兵无法逾越,平白无故延误战机,拖垮钱粮。 “鬼地方。”此时在画檐山朝北这面半山腰处,一位老者正愁眉苦脸的瞧着悬天大日,一时间气结不已。 原本山下深林遍布,遮阳挡暑,他便下意识觉得天气并未像前两日那般炎热,遂狠狠心准备攀山。怎奈行至半山腰处,老者才发觉虽然山风渐起,可这日头却如同发了疯症似的朝他袭来,愈发炙热。 水囊中所剩余的水已然不多,再看左手提着的鱼篓,其中剩余之水,连覆盖那条金尾鱼儿全身都十分勉强。 “罢了,算是老朽欠你的。”老者哼哼,说话间找到一处还算瓷实的山岩凹槽,勉力以双脚支撑,腾出右手打开水囊,将其中所剩不多的水倒入鱼篓。 丝毫未留。 鱼篓中那尾金坞随之精神也好了许多,游动之际欢快得很。 老者一张老脸上的褶皱便因此舒展开来。神意通达,烦恼退却,自然就想起遗漏,不由得拍拍脑门,苦笑不已。 看来这些日以来不漏真身,反倒快忘了蛇属攀岩,要比人身迅捷多矣。 于是山间便少了位老者,多出一条青色巨蛇,摇头摆尾,直上云端。蛇尾尖处,还牢牢裹着一件鱼篓。 老者正是吴霜与云仲所遇的那条竹叶青。 前阵子与吴霜两人分别之后,老者便提着鱼篓,径直前往齐陵阮棠,在那位姑娘的坟前蹲坐三日之后,烧过数刀黄纸,不知怎的就突然南下而去。 路上有被旁人刁难之处,均是退让,皆以一副老迈昏聩的做派示人,从不计较过多。更别提暴露真身,一路战战兢兢,才来到这画檐山附近。 所图为何,自然无人知晓。 山南数片村落中人,此刻皆是忙碌不已。 并非因为其他,而是颐章国朝中王姓大员的一位小公子出外游玩,正巧路过燎河。见河水宽阔雄壮,不由得便起了泛游之心,遂准备携一众侍从登船,逆江而上,顺便瞧瞧世人口中的画檐山,究竟是何等雄奇。 沿岸村落哪里懂得如何应付这等场面,只好请来临近县中的主薄大人指点迷津,将沿岸好生装点一番。 倘若搁在贫寒村落,就算请来主薄安排妥当,也定无余钱应付这等事。幸好这处渔业繁盛,百姓家中皆算殷实,再者常有文人名士前来观山水之雄,故而客店酒楼生意兴隆,这才可负担起这等场面。 主薄大人一声令下,百姓壮丁从各处购得无数灯笼烛火,点缀河岸两侧,只等夜间王公子出游,见两岸灯笼红火,河中飘动无数烛火,自然可称心如意。到那时甭说赏钱多少,起码能同大员美言几句,自然是有利无弊。 还未等入夜,公子便携众登船,颇为急切。久居一隅,外出之时公子自然兴趣浓厚,躲过家中老爷子的每日训斥不说,尝尝新鲜吃食,逛逛品相不俗的青楼,倒也是在无味之中寻到不少滋味调剂。 此船名为画舫楼,虽说是船但却以楼命名,可见着船体之巨,如楼似宇。船上共分两层,装潢极富丽堂皇,公子与亲卫居二层,其余侍卫皆站立一层,严整肃然。 “这燎江着实不错,与这两岸的灯笼相衬,着实猛令人心声诗情画意,主薄大人倒是有心了。”王公子端坐船头,侧头看向身边言行谨慎的主薄,甚是欢喜。 主薄哪里敢应,忙不迭地抱拳行礼,说小小主薄。哪里能让公子称为大人,实在是折煞小吏。 公子没理会,因身旁侍女青葱玉指夹起一颗青梅脯,眉眼盈盈间轻轻举于公子唇边。 公子一笑,张口含住青梅与玉指,轻轻品尝。 “佳人玉指,当真比这青梅果脯可口许多。” ps.6000月票红包,考虑下呗嘿嘿嘿 第九十九章 不与仙人论口舌 两座游舫浩荡而出,于燎河逆流而上,激起无数江水,叫灯笼烛火映照得微微泛红,犹如万花托底,煞是昳丽。 “燎河不愧为颐章境内数一数二的宽急江河,我所见游舫之中,这艘虽然并非宽敞无比。可仔细回想起来,船夫人数极多,即便如此这游舫行进依旧艰难,江流之速,当真甚为湍急。”公子食罢梅脯,起身走向船头,见潮水奔腾浩荡,随后便感慨出言。 仆从自然好生侍奉,生怕公子有甚闪失,皆从后方走出环绕公子左右,唯恐游舫遇流颠簸,将其晃下船去。 王姓公子摆手,颇不耐烦道:“我还不至于这般疲软,难不成颠簸几下,还能从船头跌入江中不成?若真如此谨小慎微,还出门作甚。” 说话间,公子扶住面前扶栏,继续道,“主薄大人可曾听闻个说法。说是借燎河与画檐山两处天险,可保颐章西北无忧,只守东门即可抵御外敌。” 当下正忐忑不已的主薄闻言,心中却重重呼出一口气来:高门公子的心思最难揣度,倘若出言令人摸不清头脑,那才是极为骇人。主薄自问,自己腹中这点墨水算计,纵死也猜不透这位大公子心中所想,估摸着言语不当丢了官职,还仍旧不知自己是哪句话有了遗漏。 故而王公子问出这句话,主薄才有了两三分应对的可能。毕竟在此做官多年,山川地势,燎河走向,他这主薄还算得上有几分应对自如的本事,于是沉声答道,“公子所言极是,单单一座画檐山之险峻,已然是猿猴愁攀,常人更是无有半点翻山的可能,更何况大军来犯,更是无法从画檐山一并进我颐章国境。再说燎河水急,若要顺流而下,需得要无数坚固船只,这么一来,恐怕就要耗费一年半载的时日,早就延误了时机。” 王公子诧异地看了一眼老主薄,觉得有些惊奇,含笑开口道,“没想到主薄大人,对此处了解的确颇深,就连战时的韬略都已心中有数,难得。” “可我以为先前那句话,纯粹是纸上谈兵,毫无依据可言。”王公子双肘撑住扶栏,俯身端详着滚滚江水,眼中具是壮阔。 “先说燎河这一重天险,虽说百里之遥水流湍急,着实是兵家行军线路最为忌讳的所在。不过主薄大人莫要忘了,此水走向乃是自北向南,倘若敌国翻越画檐山,我颐章引军来援,正如我等现如今逆流而上。兵贵神速,可到头来反而是我等处于不利。至于坚船艋舺,大军过山,还会缺失不成?这绵延无数里的渔村之中,总也能找出不少吧。” 说罢公子拍拍侧身立柱,似笑非笑道,“更何况仅这两条游舫,又能容纳多少军甲,粗略估计一二,恐怕数日之间来回不停,数万精锐便可深入我颐章境内。届时恐怕…”王公子没继续说,可这后面的语句,绕是年岁不小的主薄都有些胆寒。 “可画檐山天险仍在,哪怕偷着修筑栈道,也得要一旬以上的功夫,就算修筑数年也需高人指点,数年下来的钱粮消耗,已是不计其数。况且再好的马匹良驹亦无法在栈道之上如履平地,粮草又怎能跟得上数万精锐每日所耗?” 王公子返回座位,以眼神示意让主薄落座,将手旁的青梅脯向旁边推推,“不急,先尝尝梅脯滋味如何。” 主薄此刻哪还有尝果脯的心思,虽说官位微末,但这位老主薄却是对公子所言十分上心。 “莫要如此急切,那几张纸仍在,足够耗到主薄大人颐养天年,身后之事,自然会有人去做。” 梅脯微酸,但入口之后更多便是甜酒滋味,青甜爽口,且有些脆生意味。主薄小心尝过一枚,心底阴霾略微被冲开两分,不觉间有些感叹。 高门公子的城府眼界,乃至见波不惊的偌大格局,的确不是他这般乡野小吏所能企及的。光说这份家世,打小的心性眼界,便高出寒门子弟无数,更何况这般家世,所请的先生哪个不是在文坛朝廷中有口皆碑的大家,因此眼光手段,当真并非常人。 “家父曾言,军粮多走平地水路,若遇山地丘陵也大多需绕路而行,故而古时无数帅才,皆是在战事来临前数月便已布置好粮草走向。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确是祖宗留下的至理之言。” “但若是顺利越过画檐山,粮草便运送不便这道难关,便迎刃而解。主薄大人莫要忘却,山下乃是鱼米盛产之地,即便军粮不足,百姓家中与粮仓囤积,总也能维持良久时日。至于如何翻越画檐山,寻常手段定能被人所察,可如果是仙家出手,区区一座画檐山,只怕挡不住神兵天降。” 老主薄面色煞白,“仙家宗门不理会俗世之事,尤其是两国交战时不允插手,这是千百年来的铁律,如今难道也约束不住这群仙人了?” 王公子一怔,随后脸上便隐隐浮现出明悟之色,这些密辛,哪是寻常主薄所能听来的。 冲后者这句话,他所听闻的密辛,恐怕不在少数,恐怕了解的修行中事,比他这位大员公子还要多上几筹。 至于原因,公子心中亦猜到了七八分。 画檐山当年也有这么一座仙家宗门,想当初规模可是相当雄壮,可不知为何全宗上下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高筑于画檐山顶峰的楼宇皆是空空荡荡,不复存在。如同上苍以伟力将整座山门连根拔初一般,全门上下上千余,连同宗主皆是音讯全无。 这事近乎引得整个颐章国的修士皆神魂动荡,两股战战。因为从古至今,哪怕是踏破最后一层境界的绝顶联手,也难以做到使整座宗门皆尽消失一空,更何况那位老宗主功参造化,一身修为精纯至极,怎会无声无息叫人毁去? 江湖之中从不缺各色传闻,此时一出便引来无数人争相揣测。其中鼓吹最重者,便是这宗门修行邪功,罪孽太重,上天降怒将其连根拔除。 原因究竟为何,恐怕只有当时那些绝颠人物才能窥探一二。 可越是修为高深者,越不愿去与天下人掺和口舌。 毕竟这高深妙绝的修为,还真不是靠一张伶牙俐齿修出来的。 第一百章 坐怀不乱 宗门确实是消失无疑,可宗门盘踞于此良多时日,总有些宗门仆从乃至弟子的家室坐落于山下燎河沿岸,逢年过节探亲休息时,有意无意会透露出些宗门内部事宜。 宗门失却,树倒猢狲散,许多失却相公与子女的人家,不愿在此处久留,便纷纷迁往别处,唯恐睹物思人;更多宗门之中的壮年弟子,还未来得及娶妻,经此一事只剩家中二老,不多时日悲痛成疾,大多病死于家中。 燎河沿岸因这浩大宗门而兴,亦随宗门消逝而衰。 不过还是有未走的人家,加之宗派消逝,燎河物产得以繁衍生息,故而迁移而至的人家,缓缓多起来,填补当初迁走的住户。 眼前这老主薄,只怕就是当年未曾迁走的遗留一脉后人,因此才晓得如此多的山中秘闻。 公子并未直接应答主薄,对于后者脸上的忧色,仿佛视若无睹,而是指着岸边笑道,“您瞧瞧,这燎河沿岸果真是人杰地灵,岸边民居处那条黄花老犬,端的极通人性。” 老主薄年长,可眼神却丝毫不差,再者两岸灯笼烛火映照,于是循着公子手指方向寻去,真在处民宅墙根下瞅到一条老迈黄犬。此刻这黄犬正冲着一位屠户人立而起,频频作揖,就如身着黄袍之人一般无二,有模有样。 屠户此时摆明有些恼火,到这时辰才收拾还家,今儿个的生意好坏便可想而知。想到回去后免不得喝上两口闷酒,指不定还要听家中婆娘絮叨一番,故而收拾时口中荤素交加,甚是恼气。 “这黄犬在村落间逗留数年,下官也见过几次,确实极通人性,且不伤人分毫。一旦腹中饥饿便去屠户或是渔夫那讨些碎骨残肉,附近百姓皆眼熟这黄犬,故而每每有些残羹冷炙便在巷口吆喝一声,定能将这老黄犬引来。”主薄所言非虚,这条黄犬他出门巡访时着实见过几次,性子温和得很,且十分有眼力见,遇到行人百姓走街串巷,必先退后两步让人过去,随后再自行前往别处。 老主薄也对这黄犬不错,常找些家中无用的肉筋剩饭喂与黄犬,一犬一村,相处之间也甚是融洽。 可今日这屠户明摆心中有火,再看这黄犬的肋腹空空,却是这几日村落之中忙碌,家家都无空喂养。饿犬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个还未归家的屠户,再瞧瞧悬挂起来的几条肉食,当即就迈不开脚丫,扯住屠户裤脚便哀声求肉。 船上公子颇有兴趣的瞧着那一人一犬,身前的浩大江水,反倒被冷落一旁。 只见那屠户非但不予碎肉,迈步就走,却被黄犬前腿绊个趔趄,险些跌跤,于是便恼羞成怒,抓起拿油喂得雪亮的牛耳尖刀,朝着黄犬刺去。 在游舫上公子与主薄的注视之下,那刀贴着黄犬耳边擦过,险之又险地刺到空处。黄犬终是隐忍不住,朝屠户腿上就是一口咬下,当即便有血渗出,疼得后者怒喝不止。 那黄犬咬了人也是有些畏惧,便四足齐动,瞬息之间就没入巷子里,逃得无影无踪。 殊不知,游舫之上有位老主薄,后脊猛得被汗水浸透。 “下官办事不利,竟使得恶犬当街行凶,败了公子兴致。明日我便差人将那黄犬逐出村落,还望公子海涵。”虽说那屠户有错在先,但毕竟还是黄犬伤人,更何况素闻这公子喜怒无常,除犬事小,官职事大,这点轻重缓急,做官一旬不止的老主薄还是能个分清楚,此刻连连作揖告罪。 “主薄大人何至于此。”王公子摇头,伸手将这位兢兢业业为官多年的老主薄扶起,“主薄大人年事颇高,况且来此之前,我早就听闻您素有贤名,仅凭这就足够我这小辈心生敬意。二来,家父虽官居要职,可我仍无功名傍身,一介布衣之身,怎能平白无故受朝廷官员之礼,如此未免太过跋扈,这倘若落在他人眼中,成何体统。主薄大人权且放宽心,我虽有些喜怒难辨,但也得分对谁不是?对百姓眼中的父母官员作威作福,恐怕出手将我禁足问罪的,就是家父了。” 主薄抬头端详王公子片刻,见后者依旧面目和善,悬而未放的老迈心肝,终于触了底。 看来江湖中诸般传闻,也未见得是真。 公子见主薄始终攥紧的双手松开,微微一笑继续道:“诸多客套将先前的话头都岔开不少,大人若是不嫌弃,我便接着讲。” “还请公子,畅所欲言。”二人相视一笑。 “大人觉得那黄犬平日里极通人性,且性情温和,我深以为然,不然在这村落之中横行霸道,恐怕早就叫乡邻百姓打杀,哪还能存活数年。” “可天下哪里有绝不咬人的狗呢。” “同理,那些仙家宗门亦是如此,仅凭所谓的铁律束缚,当真就能隔岸观火,而不将胳膊深到战局之中搅和一番?若只有一家宗门动手,事态则还好说些,若是有半数以上的仙家皆尽伸手,又当如何?群起而攻,恐怕被灭门的就是那些恪守规矩的宗门。” 公子冷哂,仿佛于他眼中天下绝数仙宗,皆与刍狗一般令人生厌。 “归根结底理在哪边,最终还要看秤哪边重。” 老主薄哪里听过这等堪称忤逆猖獗的大不敬言语,连忙提醒,“公子这番言语,私下说即可,此地人多,切勿走漏风声,还是小心为妙。” 言下之意甚是明朗,意为游舫之上侍卫众多,当心隔墙有耳,恐日后生出是非。 而公子却不以为然,“山上仙家多是些自视清高的主儿,何况此处并无宗门,他们犯不上为这么一两句无心之言动起干戈,更何况脸面之重在他们眼中,自然是置于楼殿高尖,无妨。” “话虽如此,可老朽还有一事不明,这仙家为何会插手列国之争?”主薄眉头蹙起。虽说是仙家遗脉,可老人一时半会的确想不通仙家为何会插手国战纷争,于是惴惴出言。 “为何会不插手?”公子似是有些诧异。 “一来,虽说仙家修为高妙者趟河过山如履平地,可总不能将举国至宝都皆尽敛归己用。倾一国之库,总能找出些仙家都瞧着眼红的稀罕宝物乃至仙草产地;二来若是吞并他国版图,仙家从中出力,世家自然会同皇帝要来不少好处,底蕴深厚的宗门,便可名正言顺地从打来的版图中挑选天赋上乘的弟子,长此以往,何愁宗门不兴。” 王公子指指八仙桌上的各色果脯,又指指侍女笑道,“都是世间争渡之人,并非是坐怀不乱定力无双,只是给的甜头不足罢了。” 第一百零一章 千日与一时 两人说话功夫,游舫已悄然行进数里,王公子与老主薄谈罢,随即各自落座,小饮茶水润喉。两人皆未有过多言语,只是偶尔闲聊几句,多半是谈论燎河沿岸两侧的风土人情,始终没去提及方才那番话。 但即便是站立两侧听侯吩咐的丫鬟侍女,亦能听出二人此刻言语,并不像方才那般生疏客套,反倒有了点少年郎与垂垂老者相谈的意味。 老主薄心中不禁暗自称赞,这位公子不愧是高门中走出的俊彦。自己只是略做指引,后者便可将沿岸风物习俗猜个十之八九,并引出别处民俗与之对照,当真称得上见多识广,而非仅晓得些细枝末节就侃侃而谈的末流文人,心里便不由得颇为感慨。 人之将老,总艳羡潮日初生,迢迢万里的勃勃景观,不外如是。 “虽说两岸繁荣,且渔舟虽是密集,可这排布却相当有章法,此处想必也是您的手笔。”王公子小饮过两盏茶水,同身边的主薄说道。 “公子说笑了,您瞧下官这把花白胡须,黄土埋掉大半截枯朽残躯的年纪,哪还能有什么新点子。这建坞锁舟的法子,乃是村落中人集思广益所得,下官只不过是将此法上报县令大人,逐地推广罢了,当真不算下官的功劳。” 王公子一愣,他还是头一回见将功劳撇得一干二净的官员,顿时便又起了兴致,所以将茶盏慢条斯理放于桌上道,“渔舟布置停放的确有讲究,但在晚辈看来,两岸来往仍有不便之处。渔舟渡船虽多,可横跨整片燎河时江心水流湍急,若是有半点差错,恐怕整只渡船之上的百姓就得平白丢掉性命。” 老主薄沉吟片刻叹道,“确如公子所说,每年猝于渡河的百姓,大抵就得有四五十余,倘若是不出纰漏倒还好说,可只要有这么一遭,折损的性命便不在少数。” “我曾与县令大人谈及此事,欲修筑一座坚实渡桥贯通燎河两岸,怎奈这燎河水流过于湍急,修桥极难,实在找寻不出一位本领高深的造桥匠师,几经辗转,只得悻悻作罢。” 王公子轻轻捏碎手上果仁,随手将其扔出游舫,“朝廷于水路通达处均配有能工巧匠,为何不请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是整日放他们无所事事,这月俸岂不是白发了?” 颐章国前些年定下一条法度,那便是凡水泽江河繁多处,地方皆会常驻几位造桥匠师。虽无官职,但由朝廷每月发俸,旨在留住这些位本事过人的匠师,若有需修筑桥梁这等事务,也无需在各地苦苦找寻。这群匠师平日里无事便可带徒前往各地江河探查,且每月俸禄颇高,假如有造桥营生,还可多拿一笔银两,相比何处找寻活计,自然是舒服稳妥许多。于是赶去各处郡县应召之人极多,照理说定不会出现老主薄口中无人可寻的现象。 老主薄苦笑不已,连连摇头。 “那些匠师能耐了得,平日里闲散惯了,况且月俸厚实,谁还愿意受苦受累出门参与修桥的活计,即便整日在自家宅院中绘图著书,也不愿出山。更有不少年岁渐长的匠师,大都是差遣学艺未深的徒弟前往。与其说是拔高修桥能耐,倒不如说是前来应付差事,筑起的跨江桥不出数年就垮塌崩裂,平白无故浪费钱财,倒不如不请。” 公子良久都未言语,只是在侍女眼中,那双眸子深处的暴戾一闪而逝,尤为渗人。 “无妨,待我过些时日亲自造访便是。” 月明星朗,夏夜晚空正值清爽,始终裹身的燥热气息,退却得煞是干净。 燎河只闻泠泠水声,水浪被游舫船头排开,翻覆起伏,似推出两扇黄玉鸾刀。村落寂静,多数人家点起灯火,趁着夜凉之际搬出草席蒲扇,谈笑间扑打流蝇腐草,不知月至中天。 河面微风挑鬓尾。 的确是盛夏为数不多的好时辰。 王公子轻叩八仙桌,嘴角微掀。 他目力极好,随意一瞥,便见到远处河心之中,有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轻快迅捷,却丝毫没有躲避游舫的意思。 此刻游舫一层的侍卫早已严阵以待,将右手置于悬挂腰刀刀柄之上,齐齐注视眼前舟船。更有人取出背后箭羽,拽满弓弦,只等一声令下将那舟中人射个里外通透。 从古至今,刺客刺杀之举甚多,因刺杀显官国君者闻名天下者不在少数。行刺要职乃至一国之君,致使大军群龙无首以至兵败的例子,着实在史册中屡见不鲜。 而在刺客行径当中,属顺水刺杀最为狠辣。只因急流之中舟船摇晃,即便提前觉察出刺客动向,弯弓射之亦未必能中。更何况刺客多身手极好,善攀山泅水,一击不中,则可越入江中全身而退。二来顺流直下,轻舟之疾更甚奔马,若动雷霆,以至于侍卫军甲尚无半点应对,便已瞬息得手。 “公子,那小舟之上似乎仅有一位提篓老翁,并无旁人,若是稳妥起见,倒不如先出手为强。”后方角落处走出一人,身形瘦高,但行走时落脚却极扎实,打眼一瞧便是十成的练家子。 “无妨,毕竟如今盟约仍在期内,彼此之间都留着些颜面。再说本公子又不是什么朝中要员,总犯不上为杀我落下把柄,静观其变就是。”王公子面色如常,但眼神中冷厉之色,于月色中更浓。 舟中老者,此刻正端坐舟头,捧着鱼篓愁眉苦脸。 当初那位境界深得吓人的胖掌柜曾问过,何为五境。境界之分对于修行有成之人来说,可谓人人皆知,虽说他未曾拜入什么仙人山头,但起码晓得这等常识。可那掌柜的却继续问,何为四玄,老者便彻底呆楞在原地,不知所云了。而那胖子忒不厚道,见老者没搭茬,吧嗒吧嗒嘴继续问道。 “可知何为两天关?” 河风浩荡,老头咬牙切齿,“等我境界追上,非得问问你我身上统共有多少片鳞。”随后便解气似的笑笑,继续端坐,任凭小舟顺水而行。 第一百零二章 夜里叶掀舟 游舫此时已然将速度放缓,起先置于船头的名贵桌椅亦是被人撤去,侍女退至游舫下层,给雄壮侍卫腾出空来。里三层外三层,将船头围得水泄不通,拱卫当中一人。 自始至终,这位王公子压根就没有后退半步的意思,举动之际,反倒十分的风轻云淡。起初老主薄也是半步不退,老人家岁数虽已年长,可仍未失却一身傲骨,耐不住公子好言相劝,又找来两名侍卫,将老人家半扶半架请入游舫下层隔间休息,挣动不能,这才令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消停下来。 “公子,看这架势,似乎这小舟当真无半点退避的意思,可倘若真是首屈一指的刺客大能,为何直到十余丈还未见动作?难道是我等过于多虑了?”那名瘦高侍卫蹙眉问道,他可从未听闻这等崴脚的刺客,此刻心中难免狐疑。古时刺客即便不通修行,亦是身手不俗,且多以一身绝妙轻功著称。近可腾挪之间取人性命,退可脱身白刃刀枪之中来去自如,身法卓绝不落窠臼,诡异莫测。 轻功修行不易,练就如此高绝的一身轻功,显然背后所下的功夫与承受的苦楚,并非常人所能忍,可的确有无比的好处。 一来是因战时皇城禁卫森严,且不乏修道人士坐镇,若是想以寻常攀墙易容等手段,只怕连要员府们都未见,便已被人枭首祭旗。故而行刺一事,最好在大员远行,且身边无二境之上的修士陪同时,下手最为稳妥。若是轻骑上路,便需刺客要有能跟上良马的霸道脚力,以待时机恰当时一击致命。 二来便是水路行刺,倘若本事不济,强行靠近弓弩范围之中,别说是位没踏入修行的刺客,十几拨箭雨瓢泼而至,二境虚念之人也得束手束脚。更何况若是跃至大员所在的船上,定要被一众甲士团团围住,若无绝妙轻功安能脱身? 于是史册典籍上的行刺之事,通常距离百步之遥便已经出手,毫不拖沓,丝毫不给侍卫围杀的机会,狠辣至极。 王公子此刻亦是狐疑,假如这老者不欲行刺,那为何见了这非达官显贵不能乘的华贵游舫,丝毫没有躲闪之意?沉吟之后,公子高声问询。 “敢问老人家为何不躲?江流湍急,若是这两船相撞使得小舟翻沉,如何得救?” 这会功夫,小舟已然迫近至几丈开外,借游舫之上的通明灯火,舟中老者服饰面相与手中所提的鱼篓,在游舫众人眼中均是清晰无比。 老者似乎颇为不解,抬头见到游舫之上大敌当前的阵仗,当下心中便明白了当下的情况。随即便抬起手中竹篙,朝江水之中奋力一点,众人只见那小舟在江心轻飘一摆,犹如生根似的停顿原地,不再近分毫。 恰好老主簿此时没闲着,从游舫下层费力的向外望去。侍卫皆是严阵以待,并未有闲心去管束这老人家。故而方才那一幕,他看得一清二楚,心下亦有些犯嘀咕。 这一手操舟的功夫,若不是在江流里混迹个十几载,极难有这般一篙定船的本事。可这老者的确面生的很,饶是主簿好生寻思半晌,也未在脑海中同当地渔夫对应上。 提着鱼篓的老者停稳小舟,慢条斯理道:“老朽乃是路过的闲散行人,正值南下时候恰巧见这河水浩大,起了泛舟游玩的心思。于是从上游贾俞那租来条小舟顺流而下,一时间神游物外忘却规避游舫,还望公子海涵。” 王公子并不晓得贾俞是何许人也,但主簿却对这人印象颇深。燎河历来不缺文人雅士来此赏景,若是从岸上观瞧涛涛河流倒还容易,但要是想打江心过一回,总不能自个催舟摇橹。失却浑身文人的卓然风骨,这对于诸位眼高于顶的文士,想来必是不可忍受之辱。 如此就使燎河上游的摆渡生意,愈发兴盛红火。老者口中的贾俞,便是因此起家,凭着一手稳当高超的掌船本事,不出数年就赚得盆钵皆满。可贾俞毕竟上了年纪,虽说掌船弄舟的经验老道,但年岁渐长,逐渐遂有些力不从心,目力气力均是一年不如一年。可总不能坐吃山空,靠着老本过活。再说贾俞家中有三子,皆是外出求学,经年累月耗去的钱财不在少数。 于是贾俞狠狠心,从诸位亲朋好友处借来一笔数目颇大的银两,一股脑盘来大小舟船不下半百之数,再雇来数十位常年捕鱼,熟悉水况舟船的渔夫,于是燎河上下摆渡游江的生意,便只盛剩贾俞一家独大。为官多年的老主簿,当然晓得这位贾俞的名讳。 主簿如是想着,而二层中的侍卫眼尖,瞧见老者手中鱼篓中金光翻滚,登时又有些戒备。 殊不知自打公子瞧见老者手中的鱼篓,便再也难以挪开目光,“老丈,请问鱼篓之中是为何物?竟能于夜色之中绽放烁烁金华,且翻滚不绝,当真颇为神奥。” 老者摆手,“公子一眼便能看出是活物,称得上是眼力不俗。老朽这鱼篓中不过是一条过江鲤罢了,谈不上神奥与否,公子若是有意差人去捉,定能寻来无数。” 王公子俯身,将双肘压在栏杆之上,十指交错笑道,“我颐章王家有训,气运福报,来者不拒,自然是越多越好。再说如这般稀奇的鱼儿,挑灯照遍天下水泽,恐怕也找不来几条。”而后公子从怀中拽出一枚玉佩,“不如老丈将这鱼让给我,至于价码如何,王家自然会给老丈个满意的答复。” 玉佩之上,赫然刻着一个王字。 颐章十八大姓,尤以王姓最为人才济济。王公子此举其中深意,极为明显。 “多谢公子美意,老朽不想卖。”老者面色古井无波,作势要拔篙行船。 一簇箭雨泼来,数十声弓弦崩震响动融汇于一瞬,好比平地雷霆。 老者与鱼篓具无,只剩一叶插满箭簇的小舟,于江水之中摇晃不止。 两游舫被掀起三尺有余,波浪排空,碎玉飞溅。 有巨躯仿若龙蛇,直冲数里。 第一百零三章 一树擎天 游舫之上乱作一团。饶是王公子这般城府深重的人物,脸色亦是有些发青。方才他亲眼瞧见一道青光自水下一闪而逝,斗大青鳞冷光烁烁,令他不由得通体生寒。 谁能想到这位耄耋老者,竟然是头修行成气候的大妖,且单看这力道,实在是令人骇然。游舫重逾千百斤,如此沉重的大宗船只被抬起三尺,况且水中无地借力,抬物运力比之陆上更为艰难。况且游舫上众侍卫大都看得真切,那条庞然青蛇分明就没存掀翻游舫的心思,只是单纯以蛇脊从船底略微一蹭。 这轻描淡写的一蹭,迸起两三人高的巨浪,顶起游舫三尺有余,满船狼藉。 可那蛇妖并没停留,或是狂性大发噬人毁船,而是于瞬息之间游动得毫无踪迹,空余大江上一道纵贯数里,宽阔难消的水痕。 “公子可曾伤到贵体?”一众侍卫皆站立不稳,幸好勉强扶住栏杆立柱,才不至于太过狼狈。只有那瘦高近侍,于游舫剧烈摇动之际仍能行走稳当无碍,拨开人群走至王公子身前。 此刻王公子亦是有些狼狈,左足在方才船首猛然抬起时崴到,脚背登时就肿起老高,正蹲坐在地上揉捏,疼得蹙眉不止。 “还好还好,此番倒真是我贪心不足,险些招来大祸。宝贝动人心,说到底还得有命拿才是啊。”船只停稳,王公子顺势靠在栏杆旁,苦笑不已。侍女丫鬟煞白着面皮,还好未曾忘却要紧事,急忙从药嚢中取出专治跌伤的老药,颤颤巍巍走上二层为公子上药。 公子在一旁上药,而那位瘦高侍卫面色阴沉似水,抱起膀子阴森道:“可惜那老蛇精游走过快,不然,便正巧吃上一顿全蛇宴,也算告慰公子的五脏六腑。前者闻言长笑,还颇为戏谑朝这位侍卫之首挤挤双眼,“收声收声,旁人不晓得,我还能不晓得?你我相识十数载,你那点微末本事我岂能不知,如此嚣狂当真不怕那蛇妖去而复返,把你这几两精瘦骨头当作小菜一并啃了?有那胡扯鼓吹的功夫,倒不如瞧瞧周遭动静,安抚安抚游舫下层的船夫。” 旁人早是习以为常,这对主侍打小相识,故而并无什么过于分明的主仆之礼。瘦高侍卫常常讥讽王公子,王公子更是不甘示弱,时常语出惊人,同平日里的公子做派格格不入,甚是稀奇。 久而久之,这群侍卫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个个见怪不怪。 瘦高侍卫并未言语,无意间瞥到那位先前喂公子梅脯的侍女,正给王公子伤腿处上药,眼神之中登时泛起煞气。 甭管是行走江湖的商贾小卒还是军中的壮丁将帅,总有磕碰闪失,跌打损伤在所难免,总不至于出门时总要携带几位贴身郎中走江湖,因而上药外敷这等事务,大都熟知无比。 尤其踝腕处跌打损伤,踝骨断裂与否尚未可知,自然不可妄动,只以轻柔手法自肿胀处由外而内,搽以伤药,避开踝腕处。 而眼下这名容貌俊秀的女子,摆明不晓得这重忌讳,只顾闷头搽药,而并不顾及脚踝处。这一来,疼得王公子两腮滚动,牙关紧咬,就连双唇也咬得血红。 脆响过后,侍女面皮之上便多了一道血红掌印,这一耳光中蕴含的分量,连旁人听着都面颊生疼。女子跌坐一边,玉簪被打出几步远,发髻散乱,煞是凄惨。 反倒是王公子有些不乐意,狠狠瞅了眼瘦高侍卫撇嘴道,“瞧瞧,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到你巴掌底下照样不能幸免。就冲你这脾气秉性,等年纪大些,哪里还有婆娘敢嫁?倘若我儿都晓得斗鹰走马了,你却仍是孑然一身,落在外人口中,以为我王乐菁咸淡通吃,到时问罪与你,可莫要怪我不留情面。” 瘦高侍卫走到公子身前,毫不避讳的捧起公子伤脚,慢慢搽药。 王乐菁从小极易受伤,要么就是爬树摸窝崴了脚脖,要么就是被父亲打了手板,三天两头总得多两处伤痕。每逢磕碰,幼时的王乐菁便泪眼模糊地去找隔着几条巷子的惠雁君,后者便满脸无奈的取来草药,给这位打小失母的小公子好生处理伤口。 小公子尤其怕疼,每每上药时候都要龇牙咧嘴许久,引得惠雁君相当的手足无措,便只好拿来一味唤作雪清的外敷伤药,涂抹后有丝缕寒凉之意,权且减轻痛楚。 十年如一日,当年满面倔强的王乐菁,如今也长成了一位翩翩公子,而多年下来惠雁君容貌却迟迟未变,只是身形体态越发欣长。只不过每有负创之时,仍是后者以雪清先行涂抹,兜兜转转,年华过矣。 王乐菁感慨,“脾气大归大,就冲这份上药的功夫,我也不忍心训斥,毕竟除了我那不靠谱的爹之外,就数你同我亲近了。” 惠雁君手上不停,嘴上却开口道:“下回可万万不可如此行事,外界可不同京城,倘若是真招惹到修为超凡的高人,就未必像今儿个这般好运了。虽说这蛇妖的力气可称上乘,但估计是瞧出了几成端倪,故而只从船底过而不震,警示一二。大蛇成妖,毕竟是仙家宗门眼中的上好药材,所以行事较为小心;若是换成其他六亲不认行事跋扈的大修,恐怕将你爹王大员名讳搬出来,都难逃一死。” 脚踝处冰凉熨帖,疼痛减轻何止一二分。公子伸了伸腰,看向重归宁静的江面,浩大圆月似落江心,水中游鱼探出头来,张口吮吸清辉倒影,倒真如同要将月华吸入腹中。 “游鱼尚且贪恋月华清辉,欲汲天地灵气跳脱凡胎,何况世间凡人。” 王乐菁摆摆手,侍卫尽数退却,就连在地上瘫坐的那位侍女,也是强撑无力弱骨起身,还不忘款款行礼,退至下层。老主簿刚想登至二层探询,见众人具是下行,心中了然,便也不再上楼。 挥退众人,自然是有心事要事与亲信说,就算老头再不通晓世故老麦昏聩,或是自以为公子颇为器重,也断然不会在此关头上前凑这等热闹。私事公事,内外亲疏,向来有别,虽说一县官场狭小,可常年混迹其中,主簿亦能通晓许多禁忌。 “雁君以为一国之重为何?”王乐菁笑道,似乎只是问了个相当不起眼的微末问题。 惠雁君这时反倒轻笑道:“一国之重当为巨木,当然以百姓为根,以清正官场国策为茎,千万士子兵甲为枝叶,君为树冠,使得承上苍之水日华月色,反哺全身。”临了还不忘加上一句,“这可是王家大少爷年方八岁时的佳作,如今想想,还真是圭臬之言。” 王公子撇了撇嘴,“说正事呢。” 第一百零四章 好大条-祝考生金榜题名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零四章好大条-祝考生金榜题名“这话可是公子亲口所言,听来还的确有几分壮阔之感,当初你那位先生初听此话,一对昏花老眼都为之蕴泪,称王家公子日后必定为国之栋梁,为何今日却又不认了?“惠雁君笑道,四下无人,主仆之间所言当然不再顾忌太多,若是旁人听闻,恐怕要纳闷许久。 侍卫退居一层,但此处空旷无碍,按照常理,两人对谈时应当压低声音才是。可不晓得是何缘故,两人交谈时并未将声音压下,而游舫一层的侍卫与老主薄,皆未听到只言片语。 王公子摇头,眼神晦涩不明,“当初少不经事,断然不晓得其中的弯弯绕绕,暗流涌动,出行这趟见识过不少地方,自然应当想得更多些。”将双掌抚在栏杆之上,微风习习,方才的危局已然平复,公子开口:“这句话归根到底的确没有半分错处,就连当初老师都平心赞誉,肯定有些或大或小的道理。至于为何将其否决,那便是因此话格局过小的缘故。” “早年间,仙人隐世不出,天下有百姓诸国,山上有仙家宗门,井水不犯河水,两者共存。而如今的世道却大相径庭,修界同朝堂以世家为枢,如今已然从当初的泾渭分明变为清浊一隅,所谓国泽,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君主一言,胜过万千的国泽,颐章国更早就不是那个颐章国了。” “以天下诸国比作巨木,早就不再合益。若说诸国为木,隐天蔽日,那这仙宗便是天。常人自下而上观瞧,大都觉得林叶遮天,广天青树相得益彰,可实际上讲,哪有当真可以遮蔽天穹的巨树呢。古籍之椿木八千年春八千年秋,仍未能隐去天日,区区九根蕴有蛀虫的老树,妄想同天人共存,有何依仗。”这话说来讽刺之意甚浓,似是讲说诸国不自量力,可惠雁君瞧见了王乐菁眼中,只剩哀愤之色。 停顿半晌,惠雁君皱眉道,“若是如此说来,山上仙宗的势力,应当足以将列国横扫才是,可为何时至如今仙家依旧不敢跋扈行事?再说面对铁骑重甲,即便是修到绝境的修界大能亦难存活,史书之上并非没有这等先例,一座仙家宗门的高手,当真能硬抗数十上百万雄壮之军?” 王乐菁嗤笑,“数十上百万雄壮之军当然难凭寥寥数人硬抗,可历朝历代,难道就只有贤明圣君?如今颐章国圣上仁德,故而国力不弱,可若是哪天圣上老去,膝下皇子昏聩无能,就算如今旌旗百万,到那时还能剩下几成。再遇上天灾人祸粮米不足,这几成军甲,又要散去多少?相较之下仙宗所蒙受的损失当真是少之又少,说不准还能在原本的根基上再有攀升,届时又当如何?” 惠雁君眉头不展,刚想开口却被公子打断,“九国之间素来彼此不和,休说眼下盟约过去大半,即便是盟约未过,你以为当真就能休戚与共,同仇敌忾?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所以归根结底,世家在其中扮演的角儿,始终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别看着那老主薄表面上应承,背地里少不了做些戳脊梁骨的行径。不过好官始终是好官,既然为民尽心竭力,那我也不好找人家的麻烦,彼此心知肚明便是最好。“ “难道你方才主动招惹那蛇妖,所为的皆是他说手中那条金鲤?”惠雁君总算咂么出点味道,神情古怪的瞧着王乐菁。 王公子满意点头,虽说惠雁君不愿妄动心计,但也不至于蠢笨,“那鱼不简单,就算是肉体凡胎。也未尝不可凭空生出三两点灵根,如若真能修行有成,甭管是自保还是制衡仙宗一二,一举两得。反正我这跋扈荒唐的名声也是人尽皆知,又不在乎旁人如何评说,真能抢来这么一份惊天造化,那便是赚了上天的便宜。想来也是我有些唐突,一位寻常老翁,怎会随身带着条活生生的金坞,可惜了。” 惠雁君手抚眉间,突然间问出句话,“要不再把那蛇妖追回来?” 公子一愣,笑得无比畅快。 此刻已然是入更时分,附近村落早已寂静下来,纳凉的村妇渔夫皆打道回府,等歇息足够,明日清晨起早忙活生计。那公子早已过去这段江面,烛火灯油便没必要浪费,皆是被附近百姓收归家中,留待来日所用。 大多人家家境殷实归殷实,可谁家的银两也并非山头上滚落而来的,能省则省才是长久之计。故而此刻村落万籁俱寂,巷子住户均沉于昏暗黑夜,徒留月色将暗处化作朦胧。 无人知晓距游舫十几里外的燎河下游,一头如龙青蛇缓缓从江中昂首,其身形之巨,比之方才还要粗壮几圈。昂头摆尾,游弋水中。 老蛇心满意足地游动片刻,将长尾探出水面。水波晃动,虽说蛇尾亦是壮硕非常,可灵活程度丝毫不低,甩动之间毫无滞涩,半掌大小的湛青层鳞于月色中镀上蓝晕,格外神异。 端详半晌在蛇尾悬挂的金坞鱼,竹叶青心旷神怡。 近来似乎的确是憋屈太久,外出许多时日皆是如履薄冰,连个原身都不敢暴露在外,肝火渐浓。只是隐忍不发倒还好说,竹叶青自问并非那般无所顾忌,动辄便要毁人性命的妖邪精怪,但这公子,实在做得有些过火。于是老蛇化作真身,不愿伤人性命,只以脊背轻蹭船底,算是略微示警。 想到这,老蛇便无端记起那对十分有意思的师徒,师父一身高深修为,却毫不专横滥杀;徒弟一脑袋有趣心思,可打心眼里将它瞧做长辈。天下要是多些这样的师徒,想来良善精怪也敢以真身行走江湖,不再惧惮有杀身之祸从天而降。 不过话说回来,在方才那游舫之上,似乎有名侍卫怀中携有异物,饶是老蛇这般在十万山中不赖的修为,同样隐隐心悸。 所以说出门在外,姿态低些没错,大妖先辈诚不我欺。 不过这层窗户纸,倒是因为方才的举动松动大半,姑且勉强算因祸得福。 老蛇瞅瞅那尾金鲤于水中欢脱游动,蛇口咧开老大,并不渗人,倒是显得格外喜庆。 果然如吴霜所说,既得此鱼,福寿有余。 士不语沟坎丛生,历少逍遥,何不一尾渡江,壮十九分神意,再破重重险难滩头。 好大一条竹叶青,逆鳞生辉。 第一百零五章 穷山恶水走好剑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零五章穷山恶水走好剑云仲此时的心情,就跟这三伏燥热天气似的,烦闷至极。 虽说读书识字并非太多,可起码也读过数本武侠话本,那书上写着师父个个都是尽心尽责靠谱得很,怎得自个儿这位师父,却是半点谱也不存。心思郁闷之下,云仲掏出水囊猛地灌入两口,气沉丹田,再也不去想那等糟心事,歇靠在马车边上昏昏欲睡。 早在前两日七月过望日时,师徒二人还相伴赶往齐陵之南,欲在章家出手前加急赶路,以免路上遭遇围追堵截。可自打吴霜收到挂在锦鸟足上的一封书信后,便急切无比地将云仲托付给一家商队,简短交代几句,也未曾留下什么保命法宝之类的物件,自己则是御剑朝南而去。 可怜云仲不熟道路走向,商队众人也是看在银两的份上收留,除却用饭时间,几乎无人与云仲闲扯,只剩吃得比牛都多的一头夯货同他作伴,这落在尤好吹牛胡侃解闷的云仲身上,自然心情难以平复。 果然不是亲传弟子,排行老四,的确是能撇就撇,哪赶得上自家山头重要。 不过江湖一行,时日着实不短,云仲也不再是当初那啥也不懂的雏儿,许多道理在脑海灵台之中,不知为何已然迎刃而解。师父此去如此急切,想必是山头突生变故,以吴霜平日的闲散性子,恐怕此番祸事相当之险,若是小小变故,再怎么也不至于撇下自己独身前往,只怕是带他在身边束手束脚,无法施展。 在云仲看来,可能之处无非两种,一是自己素未谋面的那几位师兄师姐行功出了岔子,致使山上之人无法应对;二来是章庆一事已然有人察觉出端倪,不惜耗费好大价码请来高手围堵山门,师门中人力有不逮,才传了这么一封加急密信,请吴霜速归解围。 云仲默默马儿鬃毛,仍旧蹙眉不止。 若是第一件事倒还好说,可要是真有人打上山门,那便有些解释不通了。 吴霜口中曾经提过一二,锦鸟并非什么稀罕物,只不过以迎风嗅百里的本领见长,通人性,擅追寻人踪。若是能寻到人大体方位,不多时便可找到此人踪迹,故而作为仙家传信之物,最适合不过。但要是论及此鸟的其他方面,则是再无什么攻伐防备的手段,在高手面前莫说自保,脱身的本事都无。 既然已经到了不得不救的地步,为何那位高手还会任凭锦鸟传信而不加以阻止,围堵宗门山头已然是结下不死不休的大仇,为何又要将吴霜引回宗门,难不成这位高手当真有把握对付修为高深莫测的吴霜,故而行事无所顾虑?这在云仲看来,难。 不入修行,不晓得修行之难,一入修行,才晓得吴霜的本事。休说前面那位真身为巨蛇的叶老翁,单看那位老道士拔山催峰的能耐,脑瓜中有几两脑仁的,都能明白吴霜的手段,何其惊人。 “想不明白啊。”云仲手捂眉心,摇头感叹不已。马儿极通人性,虽说起初脾气暴烈了些,不过长久相处下来,似乎是发觉这对师徒待它不薄,于是也安分下来。此刻见云仲犯愁,便主动昂起马头,让云仲揉揉顺滑马鬃。 云中不觉哑然失笑,“也对,想不通的就是想不通,钻牛角尖容易,出牛角尖难嘛。” 虽说吴霜有些没谱,但此番走前倒是给自家徒儿留下不少好酒,且多是朔暑这等上佳之品。饶是云仲也不知平日师父在哪藏匿了如此多的存货,合起来竟有六七坛的分量,尽数码在车厢后身,以柴草盖住。 这会功夫,正值晌午临近用饭之际,商队亦停下歇息。云仲此刻好不容易忍住腹内馋虫,腹内空空,饮酒最伤脾胃,故而只隔着泥封嗅嗅酒香,便将酒坛摆回原处,下车练剑。 七月过望,这便已到了初伏时节,便少见微凉风,再无侥幸阴凉的天气。再说齐陵往常便比上齐天气热上两分,所以以云仲的体魄,也有些酷热难耐。 恰巧商队路过一处山岭,且不知是何缘故林木阴凉稀缺,故而这燥热之感便又添了两三成。可此时再要赶路,就算加急行进亦难赶到山下花草繁盛的凉爽地界,只好在此先行驻扎修整一阵,再谈下山之事。 商队上下均是颇有微词,领路汉子亦是有苦难言,又因不善言辞,只好一人坐在车帐边上叹气。 云仲曾无意间听他人说起,这汉子名为韩席,原本是齐陵一位猎户,年入不惑,这行猎所需的腿脚便有些跟不上,于是凭着对齐陵界内的山川走向颇有见地,所以便改行做了专为商队引路的班头,每趟下来,入账倒也勉强不赖。 韩席为人颇为忠厚,但只有这口吃的病灶,时常引得他人取笑。仅在这商队之中,就有位跨刀青年时常对汉子言语不敬,且这年轻人似乎在商队之中地位不低,每每谈论都引来不少赞附之声,令云仲也是有些厌烦。 不过出门在外,理应趋利避祸。更何况云仲此时境遇,不过是寄人篱下,云仲也不至于仗义执言得罪众人,从而引出什么是非。 轻呵口气,云仲起剑,身外灼热消失殆尽,目光所及,只一剑而已。 鸾迎叠瀑溯叩,三剑乃是吴霜亲传。可自打吴霜演示之后,便再也没指教徒儿,就连往日纠正剑架的举动也未有过,美其名曰自行摸索,更能使得剑意贴合自身。此话倒是有理,可云仲瞧着师父说话时昏昏欲睡的懒散德行,实在半点都难信服。 无奈之下,云仲只好凭自个脑海之中吴霜递招的残余印象,自行揣测运剑要领。然而数日下来,始终难得寸进,招式形似六七分,可是其中风流神气,却是半分都无。 所幸运气一事相比往日通畅太多,云仲如今可轻松行气一轮有余,大窍经脉畅通无阻。往日阻塞,似乎从那日借簪之后,经络便由混沌鸿蒙,变为溪水分支,虽未成大器,但亦可通达流转。 运剑不多时,便有人在远处叫好,只是这叫好之声,喊得颇为古怪。 “好,好,好好剑呐!” 第一百零六章 武人言势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零六章武人言势云仲收剑回头,发现叫好之人,正是那口吃的韩席。 云仲对于这位行事憨直的韩席,感念向来不错。数日以来这汉子所受的排挤,前者均不落一回,如数看在眼里,便愈发觉得这韩席的性情的确宽厚和善。 那跨刀的年轻人三番屡次调笑韩席口吃的毛病,言语之激近乎等同于寻衅,可韩席却最多脸上有些无奈之色,其余出格之事均未曾做过。云仲眼中所见的江湖人,大抵是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或是不愿受丝毫委屈的粗鄙武人,像韩席这般脾气秉性堪称懦弱之人,实在罕见。 于是云仲笑道,“哪有什么好剑,连剑招都需许多功夫硬砸上去,才可领会其中一文半吊。韩老哥要是这么说,那可就是折煞小子了。” 韩席微不可见的扬扬嘴角,“小兄弟有所不知,我在齐陵行走多年,虽说一身武艺稀松庸碌,但怎么着也有几分见识。许多行家里手切磋,乃至于擂台间生死相向,搏命斗法,亦是有幸在远处端详过。这话并非是无的放矢,而是的确瞧出了些一等高手的影子,所以才忍不住出声叫好。“ 见云仲有些好奇之色,却又没说出什么难听话语,汉子暗自长出口气,搓搓手继续道,“听少年郎口音,似乎并非是齐陵本地之人,兴许没听过大器走势一词。这可是咱齐陵这地儿的老词,自打不知多少年前,便已经有这说法了,意思是甭管手里攥着的是何兵刃器具,万万不可落了气势。如此多年混迹下来,武艺长进有限,但胜在瞧得多,因此也颇有些感悟:高手过招,技艺纯熟最好,可倘若剑法精妙却无那点滋味气势,就算是技惊四座也是枉然,一生止步于技法,断然只是凡俗武夫,定然在刀枪剑戟之中搏不出个大家名分。” 听至后半段,就连云仲对这位韩姓汉子也是有些刮目相看。 气势一谈,吴霜曾经提及不止一次,但皆是讲得玄奥无比,落在云仲耳中自然颇为枯燥,便缠着师父讲得再通彻易懂些。 当时吴大掌柜将眉毛一立,“气势一词,本就是常人口中无踪无影,云里雾里的东西罢了,叫为师如何讲得通俗易懂?若是迟迟难以领会,那还有最后一手滑头伎俩,那便是瞧见这人出招,去想想这人出手时与何物相仿。山风雷雨也好,野马牛蟒也罢,取此物最深重之特性做比,或许厚重如山岳,或许逍遥似云海,这便是一人身负的气势。” 韩席方才所说,与吴霜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 云仲将剑收鞘,立于土中,抱拳施礼,“韩老哥只管说便是,愿闻其详。” 兴许是因云仲回话颇为客套有礼,往日口吃得尤为严重的韩席,此番破天荒未有半分口吃,而是极为通顺地将话语讲出,反倒惹得云仲有些讶异。 汉子连连摆手,但嘴角却越发抬起,“不敢当不敢当,少侠一人恐怕便足够对付二三十个韩席,先前所说,只不过是多年以来的江湖经验,算不得啥。” 人人皆以为这汉子憨傻,可这番话若是落在旁人耳朵里,的确让人熨帖得很。 可旁边便有人不甚乐意,眯起一对狭长眸子,颇为不屑地看向乐不可支的韩席,冷哼不已。 “人贵有自知之明,高谈阔论引经据典倒是在行,叫不明底细的小兄弟见了,倒真以为你手头有二两深浅。黄土都盖到下颌了,也没见你在齐陵班头中挣来一年的老桂,迎风抖搂三寸捋不直的舌头功夫,反倒越发炉火纯青。”说话人正是那位挎刀青年,言语甚是过火。 韩席不敢还口,只得冲云仲讪讪一笑,便抿住了两片颇厚发紫的嘴唇,不再应声。挎刀青年所言的老桂,乃是班头中较为难得的头衔。 只在齐陵之中,有这么个较为独特的习俗,引路的班头每逢十月初时,便会推却一切劳务,汇集于齐陵皇都百里外的老宅院。即使商队多给上两三倍的银钱,也拒不出山,为得只是这老桂的头衔。 规矩是个人界定已无处可寻,不过这规矩确实代代相传,甭管是方才入行的年少班头,还是年过半百的老迈班头,皆是汇集于老宅处。 老宅修筑的年头过早,许多屋舍已然坍塌崩解,唯独宅院当中,有棵历无数风霜雨雪的老桂树,稳稳当当盘踞于院中。 桂树之厚,需得八九人合抱方能堪堪围住,高十余丈,树上能容数人悬挂攀爬;其根系已将院内许多石砖撬开,显得格外遒劲沧桑,古朴大气。 众人皆围于此,选班头中最年长者弯弓搭箭,钉于枝干之上。旁人竞相攀树,抢夺箭羽,能夺到箭羽且手持下树者,便被称为老桂,意为在班头中出类拔萃。行路商队也格外青睐这等具有老桂头衔之人,不说引路的能耐大小,单凭借这份技压群雄的功夫,便已然在行内称绝。 而老桂这头衔,仅夺得一回,便可伴随终生,于是大多老桂自打摘冠之后,便将这机会让给旁人,自己则不再掺和。 毕竟虽是行有行规,但面皮依旧算是为人处世的本分,且这群班头常常碰面,总仗着身手矫健连任老桂,总是有些不讨同行喜欢。一来二去,身负老桂头衔的班头,倒是越发繁多起来。 而韩席却是一次老桂也未摘得。虽说引路之能丝毫不逊,但终归是年岁颇长,拳怕少壮的理儿,古来便有,但落在商贾眼中,身价的确低了不少。 挎刀青年这番言语,可谓是专挑叫蜂蜇过的面皮打,正中痛处。 “这位哥儿,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这些日以来,似乎韩老哥并未主动招惹是非,反倒是兄台时常话中带刺,含沙射影,难不成是之前有些过节?不如将话说开,一路之上也好相处融洽些,兄台以为如何?”话虽如此,云仲的神色却有些低沉。 “行走江湖,多的是一无是处之人,难道小兄弟能将这等人如数庇护殆尽?若真是如此,我还真得叫个好。”挎刀青年咧嘴,伸出一指点点经外奇穴,笑容古怪。 “天儿如此炽热,可脑门中的水气,倒始终晒不得干呐。” 第一百零七章 文武斗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零七章文武斗“出门在外各凭本事说话,当然是无可厚非;可韩老哥毕竟年纪过长,身手比不得少壮班头,理所应当。再说回来,要是说起辨路识滩的能耐,韩老哥应当算是数一数二,多日下来尽心尽责,想必商队诸君皆是看在眼里,并余什么失职之处。”论及嘴皮功夫,在小镇中见识过无数场斗嘴骂街的云仲,着实没一星半点怯意。 先前挎刀青年言语多有不敬,连好言劝解的云仲也骂在里头。绕是依云仲的脾气,也不免升起三分火气,只是依旧不愿徒生是非,故而还是以理晓之。 商队众人闻听得这边二人起了争执,均也凑上些许距离,仿佛听上几句吵,便能缓和一时这烈日底下的烦闷。另外这挎刀青年的来头不小,一趟单刀使得可谓炉火纯青,倘若二人相持不下,转而以刀剑相对,无疑是给众人又添了一筹冲暑的戏码。 挎刀青年斜睨云仲,“不求无功只求无过的说法,何时变为夸人的词句了?况且正午时分,日头最烈之时,他却并未指出条明路,反倒让各位兄弟在此忍暑耐热,难道这就是你口中所云的尽心尽责?” “也是,你年纪尚浅,这此间险恶,并非你这等江湖雏儿所能懂的。” 围观之人越发觉得稀奇。按青年一贯的脾性,至多不过是挖苦韩席两句,与他人相处,倒还算是融洽,尽管偶尔亦有些言辞轻慢,但众人皆晓得此人口舌极其尖锐,久而久之,也就见怪不怪了。 可此时这青年的话头,显然由韩席转向了这不知底细的少年郎,句句均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 “雏儿也好,嬉戏江湖的老手也罢,办事出语,都得讲究个理字。世上哪有不犯错的班头,更何况日日遭受这等言语编排,倘若换做旁人,休要说指条明路。”话还未说完,云仲已然抱着长剑向车厢中走去,待前脚跨入车厢中时,才将后半句缓缓说完,“只怕将路指到什么死地,都算不上稀奇。” 十万山中,吴霜与云仲二人就遇到过这么一位过往的赶路商贾,一人一车独自赶往别处买卖。师徒二人水囊之中余水不多,于是吴霜便上前打听周遭何处有山溪水源,用以补齐路上所需。 兴许是因两人刚好练剑停当,均未将佩剑放回车厢,而是随手悬于腰间,那商贾见到二人提剑,吓得面皮都有些惨白,急急忙忙指了个方位,便头也不回地驾车离去。 吴霜携云仲,径直而去,然而方向却与恰好与商贾所指的相反。 后来云仲才晓得,商贾所指的方向,乃是一片四五十里的狼穴。时至今时云仲仍旧记得吴霜脸上一闪而逝的神色,这位踏遍江湖,却仍难逢敌手的吴大剑仙,破天荒的没对云仲解释只言片语,却将郁郁之色,尽数写满眉宇。 恍惚之间,云仲抬头,却瞧见那挎刀青年从歇脚处站起身来,直直走向车厢。 “你的剑不错。” 直到青年走近,云仲才头一回仔细打量此人的样貌行头。不得不说,眼前人的行头,比之云仲更像是位走江湖的游侠。一身鹅黄短衣,袖口裤脚处扎得甚紧,并无半处赘余修饰,更显得清爽便利。 若说特别之处,便是这青年腰间挎刀。寻常人所执刀剑,通常为皮鞘,多为暗淡色,而青年这柄刀的皮鞘,却是微微显紫。 “你的刀更好些。”稳坐车中的云仲淡淡道。 青年将刀摘下,抱在胸前懒散道,“这可不好说,总得试试才知道高低,只走招,不进身。” 江湖中切磋之事常有,前者所言的走招,即是点到为止。刀剑不加身,更不奔要害,只将兵刃微微交错施展招数,以破招几手为胜负凭据,可称得上是文斗。 若是刀剑进身,那便是刀枪无眼的武斗,生死由命,一剑戳个通心,那也是白戳。 “师父临走前嘱咐,叫我少生是非。” “谁能护你到垂垂老矣,有些事总得自己做做,才晓得斤两如何。”没等云仲回话,那青年便已不耐烦的将紫鞘长刀平举,朝前者轻抬三次。 这一来周围商队中人便再也坐不住,除却几位打盹的疲累汉子,近乎都走进前来,端详这场比斗。兵刃平举,即是相邀走招,再抬三回,那便是先让三招,意为让云仲先手三招。 如此托大的举措,自然能叫人提起兴致,众人更不知云仲的深浅究竟如何,由此以来便褪去了好些困顿之感,皆是强打精神,好瞧瞧这位中途进来的少年郎到底有何门道。 人群之外,领头车帐中,端坐两人。 一位大腹便便的商贾,一位胡须花白,六旬开外的老者,对坐饮酒。 老者饮酒时极为豪迈,提起酒壶便猛灌输大口,险些将一壶满当烈酒尽数喝光,“唐不枫的刀法,当家的想必见识过数次,这番若是要赌,恐怕当家的您得输得盆钵皆空。” 当家的无奈,小口抿净杯中酒,“老三斤啊老三斤,再这么嗜赌如命下去,你老三斤的名号,可就得换成老赌徒了。况且你要真想对赌一局,起码也得出得起价码吧?每回都同我借银子,再与我对赌,这叫什么事?” 被称作老三斤的豪迈老者,闻言非但没有什么讪讪之色,反倒是一张千沟万壑的脸皮,笑得格外混账。 “都说无奸不商,谁能想到你这老匹夫,临了算盘拨弄得比我还精明。这回你可甭想诓银子,不赌。” 沉默片刻后,当家的用手揉揉胖脸,挑眉道,“若是真要赌,我还真觉得唐不枫未必就能稳居上风,莫说这位少年郎如今手段如何,可他那位师父,的确是让你我这等老江湖,都看不透半点深浅。” “那可未必,”老三斤将酒壶推到一旁,将一条腿踩在车厢座板上,意兴阑珊。 “年轻那会,谁不是摆出一副高人德行,巴不得叫人说上两句好话,做派像是高人,真未必就是高人。而且这后生的性子脾气,在我眼里相当差劲。” 第一百零八章 流云鸾 “其实依我来看,这后辈的性子,算不得锋芒毕露,只是唐不枫说话太气人。俗话说泥人尚有三分火气,真要是换成旁人,估计小唐说出那句脑门有水的功夫,已然忍不住心中戾气,拔剑相向了罢。” 晌午这天儿越发炎热,当家的这胖硕体格,自然是扛不得这份老天爷应允的盛意。虽说车厢当中避阳,但就连车厢中陈年老木,都叫滚烫日头镀上烫手的滋味,终究难以避暑。汗浆便随炙热物息一道滚落而下,从头顶绵延直淌,直至满脸借是水痕,布帕早叫汗水浸得通透饱满,再无搽汗的能耐。 “到我这年纪,山崖尽处磐石般的一身峥嵘,早就磨得差不多喽。年纪尚浅那阵的豪侠空梦,和读书人嘴里修身辅国的抱负,老早就着风吹日晒吞进肚中了,只剩下个偌大闷屁憋在腹中,怎个都出不去。” 老三斤难得有些感慨,于是便将那条腿从横木挪下,捻着叫酒水打湿的一把短须道:“兴许倒退个三四十年,我还赶不上那少年的心性。恐怕半句不顺心,两柄锤便已招呼到唐疯子的面门上去,管他什么刀法精妙,尽浑身力道出招便是,至于其他,与我何干。” 当家的抹了把汗,伸手抓起面前酒壶,豪饮而尽,借微醺之意朝座后一靠,笑得甚是苦涩。 “老三斤啊老三斤,每日饮酒无数,没将你喝得痴傻,反倒成了一桩坏事。” “不谈不谈,且看这回是我走了眼,还是你这不通半点武艺的读书人瞎猫碰上死鱼。” “押对了也休想诓银子。”当家的翻眼,丝毫不入套。 “瞅瞅你这小气德行。” 自马车前窗再看向场中,云仲已然走下马车,身侧依旧挂着柄平平无奇的长剑,神色不改。 反观唐不枫,还未比试就已经将长刀由紫鞘当中拔出,将刀鞘斜插入土,等候云仲先行运剑。 “唐疯子不愧是唐疯子,不谈其他,就凭这份不输我当年的嚣狂,定能在日后齐陵江湖当中翻起好大浪花来。”老三斤笑道,似是相当看好场中唐不枫此般举动。 当家的听得云里雾里,纳闷问道,“且慢且慢,此话听着便糊涂,唐不枫只不过现行拔刀罢了,又与嚣狂二字有何干系?虽说你觉得小唐稳胜,但仅凭如此细小举动,又能窥探出何非凡处?” “嘿,要么怎说外行,没练过一招半式,你可真不晓得其中的门道。斧枪锤锏这些个兵刃,本就大宗笨重,故而大多无鞘,因此这气势便从别处走向,譬如万马儿郎端枪列阵,总要在两军交阵时吼上一吼;刀剑则与这些个兵刃不同,平日鞘中温养不出,故而本身出鞘便是引动气势外泄。连我这粗人都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唐疯子先行出鞘,又让了那佩剑少年郎三招,本来已吃了后手的小亏。如此一来,气势与出手先后都落在下风,已然可称得上是嚣狂无比。” 当家的啧啧称奇道,“果真是人老成精,想不到你平日里不显山水,腹中还真是有不少门道。不过如此说来,我倒还真不觉得这回文斗他能稳胜,太过托大,总不是十成的好事。” “武痴嘛,哪来的托大一说,若是文斗都谨小慎微,不谋进取,那日后生死相对,死得是谁就难说了。” 说话间,云仲站定。 而令人称奇之处,便是这位白衣少年郎,并未拔剑,反倒只以带鞘剑体遥遥一指。 老三斤蹙眉,“有意思。” 场中唐不枫亦是不解,抬眉道,“为何不出剑?难不成是要拿剑鞘将我拍晕不成?” 云仲闻言不急不躁,反而是一笑,“日头底下晒久了,脑门中的余水自然晾了个干净。不过既然兄台好心提点,我也并非吝啬之人,不如我也帮兄台拍拍脑门中的水气,此刻最合宜不过。” 围观商队众人听得此话,皆是不禁莞尔,但暗地里都有些忧心。 唐疯子的名号,并非是浪得虚名。相处数年,唐不枫的刀,何曾含糊过。 齐陵自然也有官府够不着的匪乱之地,山贼马匪猖獗得很的山头深林,数年下来也是走过好些回,皆是凶险无比,稍不留意便可能将几条性命留在荒郊野岭。绕是老三斤的手段不差,也未必能保住商队上下数十条性命无忧。 可自打凭空冒出个唐不枫,经过匪寨地界时,众人皆放心不少。 原是有回运货途中,有处匪寨将商队从正当中截为两段,前半段老三斤管束,而后半段被截的车马,则是方来不久,刀法精湛的唐不枫管辖。 可这一截,首尾难顾,老三斤绕是威风不减,也顾不得后方商队有缺,杀开条缺口便领着前半截商队夺路而逃,再无余力。 可谁也没想到,这位唐疯子一人一刀,护住商队大半人手平安归返,自己则还嫌杀得不甚尽兴,直冲寇寨大门,将整座寨子杀得四散奔逃,日落时才拖刀归返。自此唐疯子的名号便在商队上下流传开来,一直叫到今日。 唐不枫脸上多出一丝笑意,“不错,现在看来,你这脾气倒是对我胃口,尽管出招便是。” 云仲点头,于是瞬息之间,唐不枫面前便多出一柄带鞘长剑,似马挂鸾铃,转眼奔腾。刀剑相交,金铁声缓缓传开。 唐不枫淡然神色不复存在。 只因眼前剑鞘已离咽喉不足两寸。 其动若雷霆,翩翩如云。 “瞧瞧,撞上狠茬了。”似是调侃一般,当家的冲老三斤一笑,十分得意。 而后者仍旧瞠目结舌,方才还饮进不少酒液,没等吞下,便顺着阔口开张倾斜而下,将衣衫都浸得湿透。 这位少年的剑,竟快到令唐不枫都是堪堪挡下。 当家的倒吸一口凉气,拍拍大腿,并没理会一边呆坐的老三斤,“奇了怪了,凭这点岁数,算他自打娘胎勤修苦练,也不该如此迅捷,怎生练的?” 第一百零九章 山海有刀云有剑 “天晓得。”老者块头甚大,想要打车厢前窗看去,需得略微底头拱背,甚是不爽快。 于是老三斤便迈步出了车厢,还顺带将那位胖当家一道拽出,拖着便走。 幸好此刻商队众人皆被少年那一剑惊住,无人瞧见这啼笑皆非的场面:一位身长八尺开外的矍铄老者,半提半拽地将横竖相差无几的胖硕中年男子拖出车厢,后者一脸悲恸之色,溢于言表。 “头一招,确是下马威。想不到这趟出商,真叫我撞上位用剑的好手,仅凭这一剑,我唐不枫便愿同你交个朋友。”云仲收剑,唐不枫也跟着将刀收回身侧,朗声笑道,语气却是出奇和善,“还请问这招有甚名讳?” “误打误撞所得,并无名讳。”云仲亦是笑道,心中却轻叹不已。 这一式鸾迎,终归还是未曾悟到要领。吴霜曾言道鸾迎一式,要领有二,其一便是迅猛轻快,敌手未动,剑近身前而不觉,如今勉强算是够格。可这其二,便是剑中缠缚的绵劲,若是修至炉火纯青,足能使兵刃脱手乃至自伤要害,如今的云仲,还远远未够斤两。以至于叫唐不枫一刀稳稳挡下,再无其他余效。 至于为何对唐不枫隐瞒剑式名讳,则是云仲留下了些细小心眼。眼下刚好是章庆身死的要紧时候,倘若大大方方将剑式名讳吐露出去,确实不妥。 也是无法,行走江湖不易,世人都愿潇洒走上一回江湖,行事出剑无所顾忌。可本事不济的当口,终究是性命在前,逍遥在后。 “我如今越发好奇,头一式的确不赖,若是没猜错,此剑隐有柔劲,却可仍旧快逾奔雷,难得。第二招,请。”唐不枫以刀拄地,好整以暇道。 远处土坡之上,老三斤皱眉不已。 你唐不枫的确是刀法好手,可单说先前一式,持刀相向,才仅是堪堪接下,怎的这次就将刀尖拄地?一旦那少年不止一式快剑,想要后发先至抬刀去迎,比之方才还要难上数分,谈何容易。这小子哪儿都看着顺眼,但就这嚣张狂傲的性子,就连老三斤这等豪迈之人,都有些看不下眼。 反观当家的,却是不吐一字,只是瞧着场中形势变幻,目光炯炯。 云仲将剑挂至腰间,微微一笑,“算算时辰,离晌饭剩下不多光景,不如我将余下二三式齐出,至于输赢,就看兄台能否应对得当。不过还请放心,余下两剑,皆不是以快制人。” 唐不枫点头,依旧拄刀。 “这少年郎也是颇有意思,哪有过招前先行提点人家的道理。”当家的似是有些不满云仲的直爽,摇头叹道。 可却被身旁的老三斤揶揄了一句,“我就说读书人心狠,你还偏不信这说法,我老三斤也不知你前二三十年读的圣人教诲,是否就这干粮一道吞了。少年郎没点江山豪迈的心性,怎么能将刀剑练好?斤斤计较,总想着凭小道取胜,怎得都是只图一时快活,早晚要吃大亏。” 当家的笑笑,不置可否。 他怎能不晓得读书人与武人的区别,可其实许多事到头来,位子坐得高了,总趋向于殊途同归,不外如是。 场中,云仲握紧剑柄,周身气息流转难绝。早在方才,他便已想好了下两招为何。 一招曾经直向二境老蛇背。 一招曾借蛇脊为楼宇流檐,断去梨花寨上王崆鼎气机性命。 顷刻之间,众目睽睽之下,少年拔剑再收鞘,收鞘再拔剑。 拔剑若女子眉角新画,再拔如重云开月。仿若万千流光尽出其剑。 收鞘之时,两人之间已距不到三步。 场外众人皆不知少年如何抬步,而下一瞬,少年如云,悄然而来。 刀剑相击,唐不枫脸上多出些狰狞笑意。没想到齐陵境内年少一辈,还有这等无赖的少年大才,这剑当真是难找出半点纰漏。 可他唐不枫又何尝是等闲之辈?譬如看轻这位武疯子的一寨匪寇,还不是尽皆死于长刀之下? 唐不枫扭转刀身,丝毫不退,迎着云仲这一式登楼,森寒冷刃冲剑刃直直撞去,意在硬解。需知刀行厚重杀伐,剑行锋锐灵通,一刀在手,何须避让。 而随后而至的刀剑磕碰之声,却是令唐不枫不由得心中一沉。 云仲这剑,看似狠辣搏命,竟并非是杀机凛冽一往无前的破式,刀剑才击时,云仲手中剑便随唐不枫长刀来势向上一划,轻快至极。故而这力道与兵刃格击之声尤其怪异,如那琴瑟崩弦一般,刺耳无比。 仅刀势一顿的功夫,白衣少年掌中剑便随长刀劲力撩起近乎几寸高,少年脚步极轻,借刀劲一跃而起,收剑再斩。 若说唐不枫见识过少年一剑鸾迎过后,胸中才升起警觉之意,那少年又何曾轻视过眼前这位行事放浪的唐疯子。光凭一式登楼,显然无法占去上风,那紧接而至的下楼一剑,便再无大用。 所以少年佯装将一身精气神灌注于登楼之中,实则是重出缓进,将力道收回大半,转而借力腾起,再出下楼。 而此刻唐不枫收招不及,老力已尽,已然是出于极下风。 唐不枫只得以刀背强行驾住下楼一剑,手腕震动不已。 此时的云仲再展叠瀑。 流瀑相叠,剑光盘绕不止,欲媲天上日光朗朗。 商队众人皆知,唐不枫的性子同他本名相反,倘若疯症一犯,只怕来得是山上仙人,这唐疯子也得将刀口朝向此人戳上几戳。齐陵境内所遇的高手亦有不少,却大都被前者战退,羞愤而去,却从未见到这位武痴退后一步。 而唐不枫今日一退再退,险些退出原地一丈有余。 老三斤一双牛眼瞪得发直,口中仍是不住道,“当家的,这少年究竟是何处跑来的,自打齐陵剑道衰落,往前翻个几十年黄历,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份吧?” 当家的摸摸鼻梁,半晌才纳闷道,“我哪晓得这少年的底细,只晓得他师父临走前嘱咐过,莫要让他同人比试,这小子发起疯来,够人喝一壶的。” 第一百一十章 连珠妙箭 两人战至此时,已然无有半点花哨架势,云仲掌中剑翻飞如虹,瞧着似与长刀若即若离,实则始终与长刀相连,难退一分;而唐不枫缓过方才凶险万分的光景,亦是执刀相斗,半分不落其后。不得不说这位武痴的根底,确实比云仲深厚不止一筹,若是换做旁人,恐怕在方才这手下楼叠瀑之时,便已然败下阵来。 按理讲,文斗比至现今,已可以说是胜负只在五五之间,再无继续僵持的必要。如今旁人虽看不出分毫异样,可云仲晓得,并非他不想收招,而是唐不枫的刀,始终粘着云仲长剑,半分没有收手迹象。 再看唐疯子的面目,已然带有七分狠辣之色,似乎定要同少年分个生死。 “祸事,唐疯子又犯了疯症,那少年虽说剑术精妙,可以当下的气力与根基,同小唐硬拼,恐怕还是能耐不济。”老三斤面色凝重,老脸有些难看。若是论及亲疏,他定是向着颇为看好的小唐,但眼下本就是文斗而已,万一伤及性命,那这事儿便有些说不过去,江湖道义,讲究的无非就是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哪能随意处置。 “先且将锤放下再说,”眼瞅着老三斤将两柄锤倒提于手中,双肩拱起,当家的一阵无奈,“不说你冲上前去是否破了规矩,光说依你的武艺深浅,当真能拦下小唐不成?这两人当下的缠斗已至深处,并非是旁人所能插手的,起码商队之中无人能做到,你也不行。” “当务之急,便是去备好伤药,再去场子外缘吼上几吼,若还难分出胜负,再出手不迟。你啊,又不是当打之年的时候,倘若叫刀剑重创,恐怕真得搭上一条老命。” 老三斤不屑,“好话从你这胖子嘴里吐出来,到末尾也得变个味,老头我就算年老体衰,也能揍趴下十来个好手。”话虽这么说,可老三斤还是赶紧呼来几位商队中人,忙活伤药这档子琐碎事,自己则拎起双锤,径直赶去场边。 云仲手中剑已愈发沉重,臂膀处酸麻之感,亦随着唐不枫的长刀流动越发明显,叠瀑再叠瀑,可怎奈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的确占不得上风。但显而易见,刀口之侧,最是能助人修行,刀剑缠斗之际,许多往日败招与剑路拴塞,连同心中杂念迎刃而解,缓缓收拢于正途之中。 这便是与高手抵死过招的妙处,刀剑招数本就有许多相通处,足矣褪去无数往日糟粕。 云仲转瞬间福至心灵,挥剑抵住刀势起落,长剑顺贴刀身,羚羊挂角一般滑落至长刀护格处。 一式溯扣运出。 劲力全出。 将始终倾泻不绝的刀光狠狠锁死。 可下一瞬,少年面色猛然一变。久斗不下的长剑,抵住数十上百势大力沉的刀势之后,终于不堪长刀中传来的磅礴气力,剑身陡然碎裂为数截,散落场中。 可再看唐不枫此刻赤红双目,哪有半点收招的迹象?仅凭借一柄残剑,又怎能抵住这人的掌中刀。 “停手!” 就在长刀横空之际,场外两声暴喝一齐响起。 堪堪赶到场中的老三斤目眦欲裂,当即拎起双锤,欲要强行夹住长刀来势,可在这等情形之下,唐不枫哪有丝毫留手,刀光只顾尽情斩下,刀如山海之重,猛然压过老三斤双锤。 行走江湖数十载岁月的老三斤,头一回在这位年轻后生身上,察觉到何为不可撄锋。 两人先前并非未交过手,均是点到为止,前者早就瞧出小唐留有余力,可压根想不到这位武痴的刀,竟然能雄浑至此。仅用一刀,老三斤便觉双臂虎口处酸麻无比,只得死死握住手中双锤,不至于使得兵器脱手。 围观众人早觉察出此番文斗,已然变了味道,原本乃是点到为止的对招,如今由于唐疯子的疯疾,已是演变为不死不休的境地。众人中有少数汉子拿过自个儿的兵刃,寻思着抵挡唐不枫一阵,却被许多经验老道之人喝止,只好焦急看向场中,束手无策。 而场中唐不枫的刀,已距老三斤面门不足一寸,后者双锤,始终难以撑开长刀。 可突兀间,唐不枫的身形微微一滞。 随后远处便有弓弦响声,呼啸而来。 转眼间唐不枫腹背处便中三箭,皆是正中要害穴道,竟使得其身形颤动不已,只好震开双锤,顺箭羽来势方向看去。 武人最忌讳出招或运力时,叫人偷袭得手,重则恍惚之际被敌手拿住空隙,断送性命,轻则是运力收阻,再无新力应付,仓促之间收手变招,不复上风。唐不枫此刻便是如此,那三箭虽说并无箭尖,只以光秃箭杆射出,但三箭落处,皆是要害大穴,即便无什么损伤,却也足够使力道收住。 不过经这一遭,疯癫中的唐不枫略微回复了些许神智,颇为纳闷的瞧着场中云仲与老三斤的狼狈德行,嘀咕了一声:“打完了?” 谁也未曾注意到,就在唐不枫说话间的功夫,稳立土坡的胖硕当家,遥遥看了一眼射出那三枚救命秃箭的汉子,眼神晦涩。 待到众人搀起脱力的云仲与老三斤时,才有人发觉不知去往何处的韩席已然归返,背后却负着一张大弓。 “我说韩班头,闹了半天,你这身手不差啊,哥儿几个从前觉得,老桂的头衔儿比什么自夸都好使,有就是能耐大,要是没有,那就是半个子也不值当的引路鸟,谈不上什么功夫身手。今儿个一见,的确让小子大开眼界。”韩席正要从人群后绕至车厢当中,却在这节骨眼被一位贼眉鼠眼的后生拉住袖口,横竖夸赞了一通,不由得黑黢面皮攀上几许红光。 “兄弟过誉了,就老韩这点射术,哪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出奇地方,只不过是救人心切,才顾不得在大伙眼前献丑,射出这么三箭。” 那后生却不依不饶,拽住韩席不肯撒手,嘴里还道,“见识过射术精妙的,无非就是路上射个鸟儿叶子的,大多是哗众取宠的小把戏,几百步开外正中胸腹要害的都是少见,何况还是秃箭杆?不成,韩班头你可不能藏私,如此的精妙箭术,您可一定得教我几手。” 韩席苦笑,只好暂时应承下来,好说歹说,总算劝走了这位性子跳脱的后生,犹豫片刻,径直去向云仲车厢边,等候少年。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少年心中一角江湖 既然唐不枫神智归复清明,众人便长处一口气,七手八脚地将老三斤与云仲搀扶到一旁,更是有不少人前去取来伤药,以备不时之需。 二人其实并未负创,老三斤只是臂膀略微发麻而已,云仲则是斗招过久,被势大力沉的刀招震得力竭,周身并无伤势。 老三斤活动活动酸麻臂膀,朝一边端坐的云仲呲牙一笑,“后生可畏,你这少年郎这运剑架势的确不赖,若是只论招数精妙,小唐亦不及。” 云仲苦笑。 当中凶险,只有少年自个儿晓得。虽说对局中看起来只是略输一筹,可要是无人打搅,唐不枫怕是不出数十合便能伤到自己要害,到那时可就不是输赢一说了,丢去性命都是难免。再说剑招精妙,绝多数缘由是因吴霜教授,与云仲自悟的干系不大,亦没什么自傲之处。 老三斤瞧少年这幅面目,还以为是后者小输一阵,身心俱是低落,于是好心出言宽慰。 “小唐可是练刀十五年呐,能与他战至此番境地,也足够自傲了。少年郎切莫要如此焦急,武功进境,哪管你天资如何了得,还是需得以无数时辰磨砺。”膀大腰圆的老者斜瞅云仲,面色有些玩味道,“小子,你便实话实说就是,这一手吓死人的剑法,是不是师父传授?莫要看我老三斤身手比年轻那会差劲许多,可这份眼力劲总还是有的,倘若你真个是自行明悟而出,那恐怕未来这片天下,就真个会迎来一位睥睨江湖的剑客。” 揉捏几下酸痛臂膀,少年摇头道,“您就别埋汰晚辈了,我若是那等妖孽人物,怎会败下一阵。说起那几剑,的确是师门传授,至于为何不吐露半点,皆是因行走江湖不愿漏师门名讳。毕竟仰仗师父名头趋吉避祸,终归不是长久法子。” 而一边的老三斤眼神,却也随着少年话语逐渐泛起异色。 如今的齐陵江湖,年轻这辈均愿去攀个高枝,一来出门行走江湖时候自报名号,带上哪门哪派的缀字,总是能响亮几分。 乾秋门点墨派李四护商前行,比李四前来讨教,派头就高远上了不知多少里。 二来若是同名门攀有些干系,外出之时即便遇上歹人群寇,多半也能保住一条性命。故而自称名门的笔笔皆是,几乎路上所遇之人,都自称为大派弟子,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因此各门各派着实无奈,这群打着门派名头的江湖散人,休说路遇歹人暂保性命之时,就连胡作非为,作奸犯科时都搬出门派的名头,的确令这几家门派颇耗费了不少心血。 故而后来几家门派门主合计一阵,在各自门派中打造一批腰牌,印痕皆是独一无二,若有遗失了腰牌的,便尽快张贴告示,免得叫许多别有用心之人顶替。如此才使得这冒名顶替的风气有所好转。 如今的老三斤正是诧异于此,旁人都巴不得凭借自家师门门派的名望行走江湖,更何况这少年郎的师父,恐怕身手极高,否则少年怎能以这般岁数,硬磕小唐的一手雄健刀法?需知练剑进境迅猛,可称得上天赋异禀,可倘若是换成年纪轻轻便可创数式高绝剑法,那便当真可称之为妖邪了。因而老三斤便已然认为,少年的师父剑术之高,恐怕放在齐陵境内,那也是跺跺脚便令整座江湖震三震的狠角儿,于是就更加诧异少年的这番言语。 “为何不愿?先不提其他八国之中的年轻一辈武林中人,起码依我所见,齐陵绝数江湖儿郎,都是挤破头想讨来门派青睐。如此一来,日后借师父门派的名声走天下,就算不为引来旁人艳羡,也能在险境中多出两分全身而退的可能,这样岂不是最好?” 少年努力思索片刻,而后似是想明白了些什么,缓缓应答,“要是问为何不愿,大概便是因我幼时曾看过好些武侠画本,细细想来,里头的人儿均是一人一剑杀穿江湖,还真没有自报家门带上师父的。毕竟败下阵来叫人揍一顿,师父也不能替徒弟挨揍吧。” 老三斤听罢少年这一席话,笑得是前仰后合。问话之初,他可当真没指望少年说出什么金贵道理,只当是其师临行前仔细叮嘱过,才使得少年始终闭口不提师父名讳。可听罢这一席颇为无赖的话语,老三斤却打心眼里有些看好这位年纪不大的少年郎。江湖当中,看人并非是全凭身手,更在于性子脾气是否合乎胃口。 更在于这人心中的江湖,到底是一番怎样的锦绣光景。 “少年郎,随商队前行已有数日,你似乎还未自报姓名。”老者笑道。 “云仲。”少年同样笑道。 商队众人见云仲同老三斤并无大碍,连伤药也未动用上,最终还是放心下来,张罗晌间的饭食。虽说正午天儿酷热,许多人胃口欠佳,可总要好歹用着饭食,不然离晚间这数个时辰,腹中无食,更容易发痧中了暑气,反倒不利。 老三斤独自回去车厢中避热,毕竟年纪摆着,许多事务交给青壮之人,也并不至引起什么非议。 云仲则在原地继续休憩半晌,行气一周再一周,直至体魄当中的劳乏酸胀削去大半,才略微将气息收拢。 此次文斗虽说凶险,但所幸未曾伤到性命,实属侥幸至极。至于此战败落,少年则并不纳闷,当下群领悟的招式几乎尽出,而并未令唐不枫摆脱,其结果便已定下大半。 归根结底,并非是少年的行剑路数有恙,而是的确积累不足,再加上这几招之重,在神而不在形,窥探形迹七八分,却还是比不上多两分神意来得顺畅。再有便是唐不枫体魄耐性,高过少年数筹,倘若招式用尽,再难以为继。 足以瞧出,体魄根骨,无论对于修行拳脚功夫,还是奉练兵刃的武人,皆是不容小觑,甚至可以说是立身之本,极为重要。 云仲正想到此处,却有人坐于身侧,默不作声。 第一百一十二章 唐不枫,唐不疯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一十二章唐不枫,唐不疯见到来人面目,少年不由得微微一愣。 他可想不到头一个来探访之人,竟是方才还狂性大发的唐不枫。 “我唐不枫自打五岁跟我爹练拳脚,八岁练刀,挥刀至今,不下百万;十二岁走商路,中途与无数自称高手的江湖人,马贼流寇厮杀,却差点在你这儿栽了跟头。你的剑,的确很快很快。”唐不枫拎起裹酒的皮囊,深深饮下一口,随即递给身侧的云仲。 云仲大方接过,同样豪饮一口。 唐不枫神色恍惚道,“若是你的剑再快一分,恐怕今儿个败的就是我了,且快剑难收,到那时恐怕我能剩下小半条命,那也是打阎王爷那儿捡回的。” “不成,事先讲好的文斗,就是文斗,哪能随意伤人。” 青年仔细瞧瞧云仲,见后者脸上神色平静,并无半点调笑的意思,嘴角扯起一丝笑意,“方才我在暗处听过老三斤同你的一席话,使得我有几分惊异,想不到你这人的确有意思。难不成把持道义规矩的,定比那些肆无忌惮的走得长远?只怕并非如此,日后行走江湖,千万小心,留下两分心机,并不算错。” 酒入肝肠,云仲只觉得通体炽热难耐,本就是盛夏之时,一口劲头猛烈,辛辣滚喉的烈酒,使得少年通体都冒出无数汗珠。不过随之而来的便是通体舒泰,连带打斗落下的疲累之意,也叫这口烫火似的酒浆冲刷去几分。 唐不枫打个哈欠,将酒囊拿回,又饮一口,“不过既然我发狂疾在前,差点便闹出人命,要不你砍我一剑?” 云仲哑口无言。 看样子天底下让他瞧不出行事章法的,除却师父吴霜之外,又得添上一位。 “唐兄说笑了,本就是我技不如人,再者说狂疾非人可控,怎能平白无故砍人呢。”云仲喝下这口酒水,精气神也比方才好上不少,于是有心打趣道,“再说若是真想砍人,我手头这碎裂殆尽的破剑也是有心无力嘛。” 此话惊得唐不枫跳脚就骂:“你小子还真想砍不成?此先说好的江湖道义为重呢?” 少年呲牙一笑,唐不枫也跟着大笑不止。 两人均对彼此有些改观,此前恩怨,尽付一笑当中。 两人相邻而坐,待众人忙活罢了共用晌饭,云仲却率先开口,“唐老哥,话说回来,你这疯疾到底是怎生落下的?前些日似乎并未见到此症发作,为何一遇斗招便如此严重?” 一旁闭目养神的唐不枫闻言,登时便将眉头皱起,似是不愿谈及此事,犹豫片刻,还是长叹开口。 “想必兄弟也能看出几分,我这柄紫鞘长刀,并非是什么兵器铺中所能锤炼的凡品,而是一柄货真价实的好刀。此乃是从前我父闯荡江湖时偶然所得,锋芒极盛,与其他兵刃交击时,从来都是断他人之兵,从无卷刃崩口。” “我父也粗通刀法,虽然身手并不高深,但起码也略懂皮毛,于是时常带在身上,闲暇时候教我使刀的简略章法。”云仲也不开口,只是不由自主将双腿收拢,悄悄坐直了身子。 “宝贝自然会引人动心思,更何况我父当年也是做的走镖行当,一来二去,甭管有意无意,总会得罪些江湖中的匪帮贼人。” 云仲心中了然,无论是小时云亦凉同他讲的江湖趣事,还是师父闲暇时候,都说过镖局这门行当中的种种规矩。走镖一说,自打许多年前便已经存在于世,与商队相仿,但不出货物,只管辎重货物运送。开镖局者多半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甭管是官府武林与功夫,缺一不可。听唐不枫话中的意思,恐怕其父只是位镖师而已,各处行走,总得碰上各方势力,惹上一身麻烦,在所难免。 “当初我父走镖归家,不知路上得罪了哪家山寨匪寇。匪首晓得我父身边有柄好刀,又正好二者旧冤未平,便差人多方打听,摸清我父子二人的住址,不出十日,便趁夜行凶。”说道此,唐不枫面色自然腾起几分狰狞,“来人众多,且皆是出招狠辣的角儿,我父抵挡不住,只得将我与那柄紫鞘长刀置于暗柜当中,牢牢锁死。” “我在那暗柜当中,横竖难以脱身,更何况年纪尚小,惊吓之余,竟然忘却身边有刀。直到近半个时辰后,才使刀将柜门砍穿,脱身而出。”这位青年,缓缓合上双眸。 “当夜有雨,雨水泼泼洒洒,却横竖浇不淡门口尸首的满身血迹。” “我出门寻那伙贼人,将长刀狠命劈去,却被一脚踢出,经外奇穴磕在门口台阶处,便昏厥过去。” “再睁眼,身边只余一柄紫鞘长刀,与镖局众人,还有几束凄惨白绸。当家的说,当夜有位镖师喝花酒,正好路过我家宅门,便连忙去唤来镖局众人,这才堪堪保下我一条性命。” 云仲不由得眉头紧皱,连忙问道,“那官府为何放歹人入城?” 唐不枫凄惨一笑,双臂却是青筋暴跳。 “我亦曾问过镖局老当家,可那位老当家,却只是连连叹气,只说莫要再提这档事。现在想来,只怕是那匪首已然同官府中人勾结,而那群看似道貌岸然的官老爷,恐怕早就知晓此事,只是不予理会罢了。都说齐陵百官皆是两袖清风,为民请命的好官,可朝中地方官员数不胜数,哪有天下均是好官的道理。一介平民百姓死于城中,自然有无数的手段将其掩盖妥当,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容易事。” “那疯疾,自然也是磕碰到经外奇穴所至,许多年来我亦见过不少名医,服药无数,却始终难以奏效。可时至今日我亦不清楚,疯疾到底是因经外奇穴受损所至,还是当夜的血水始终难消。故而从入商队之后,我便尤好杀匪贼,这些年下来,却始终未曾杀到那家山寨。” 少年只好沉默。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宽慰话语,官府中事,岂能是一位自幼贫寒的少年所能知晓的。 唐不枫起身,长吐一口郁气,“今儿个的事,也只有当家的与老三斤知晓一二,你算是头一个知晓此事来龙去脉的。一来是因不打不相识,你这身功夫叫我唐不枫钦佩,二来,是因你方才所说的心中江湖,我觉得人品脾性对胃口,日后你我二人,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那可是好事,日后,唐兄便是我在江湖中头一位兄弟。”云仲笑道。 “如此说来,你车厢之中藏匿的好酒,不如给哥喝两口?”唐不枫鸡贼一笑,与方才的阴沉大相径庭。 “亲兄弟还得明算账。” “就几口,又不能给你如数喝光。”唐不枫撇撇嘴,“不给就算。” “得,随便喝。”云仲无奈。 “这才爽利嘛。”唐不枫轻快蹦起,朝着云仲车厢便快步走去,那柄紫鞘长刀,依旧歪歪斜斜挂在腰间,一步三晃。 少年遥遥问道。 “你咋晓得我车厢中有好酒?” “你兄弟打小鼻子就灵。”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南山蝉鸣起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一十三章南山蝉鸣起南公山脚下村落,消息略微灵通者都晓得,赵梓阳家中多出一位女子,帮着赵梓阳打理家事,连同白虎帮内的事务,同村中的鸡毛蒜皮也一概处理得妥当得体,引来不少乡邻称赞。 乡邻不晓得,皆以为赵梓阳年岁渐长,不愿再掺和帮派中事,寻思着讨个媳妇,过安生日子,于是不惜让女子抛头露面处理白虎帮内琐事,自己则去找些谋生立命的活计。 而那名外乡逃难而至的女子也是精明能干,将白虎帮上下打理得有条不紊,竟比赵梓阳执掌时候还要来得有序几分。原本颇有微词的帮众,均惊异于女子言语办事的圆润老辣,非但未曾有抗拒的意思,反而是拥护有加。 乡邻帮众皆对于这等变化有些欣喜,毕竟瞧惯了赵梓阳,其性子又并非过于讨喜,突然间换成一位面相周正的女子,哪怕是见得久了,养养双目,也是极好的事。 要是说谁对此有些愠怒的,那还是当属赵梓阳。谁人都不知晓,他并非出门寻揽活计,而是每日在屋中修行行气的法门。数月之前那女子同他一并参悟那本《贯气说》,未满一日便可念头通达,丝缕内气贯穿浑身,滋味来得十分舒爽,就如同将浑身累赘皆尽撂下,身子都轻快了数分。 于是赵梓阳便迫不及待翻开第二节书卷,寻思着一窥究竟。毕竟照这势头下去,恐怕观毕这本统共四节的奇书,指不定会无师自通悟出什么稀罕招数,便可跑到江湖上立起山头宗门自成一派,起码衣食不愁,若能在江湖上流传开些许名声,那更是最好不过。 女子瞧出少年赵梓阳的心思,苦苦劝解一番,直说修行乃是步步而行,哪能如此急切,倘若伤及经脉体魄或是走火入魔,恐怕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三番五次劝解无用,始终拧不过后者的执拗性子,于是女子含怒将老书第二节走穴修行之法,如数讲解齐全,不告而别。 于是在方圆数里村落中赫赫有名的赵帮主,废寝忘食研习数月后,理所应当地瘫软在床上,无法下地。 起初只是双腿有些无力,可还不出半日,赵梓阳便已觉查不出下半身的冷热痛楚,此时停下行气,已然为时晚矣,直至如今。女子不得已,便招呼起了赵梓阳的衣食起居,乃至帮中事务都得亲力亲为。 一晃便过去许久时日,可赵梓阳的腿,却丝毫不见好转,由是心境便愈发急迫。万一后半生当真变为瘸子不可医治,那这赵瘸子的名号,便真个成了实话,对于赵梓阳来说,的确是无可承受之重。 而满腔怒火,皆在女子端上的可口饭食中消失殆尽。不论心火如何旺盛,总不能朝姑娘发脾气,这其中的理儿,赵梓阳听村口无妻的老鳏夫讲过无数回,早已听得耳内生茧。再说回来,人家姑娘最初不过只受了一只寡淡无味的鸡腿儿,连盐粒都未舍得投入两粒。许多日来教导老书当中的疑难杂字不说,衣食起居帮内事务,他赵梓阳又有何脸面去朝人家抛去无名火?倘若真如此行事,那日后想起,他这张不甚俊美的面皮,又应当往何如搁置。 如此而来,赵梓阳只得每日强忍郁郁之念,心头火气却是逐日累积下来,始终难以泻个痛快。 今日日头比以往更毒辣几分,女子一大早便拿起扁担出门挑水,顺带嘱咐赵梓阳莫要焦急,待她归家操持朝饭。 赵梓阳点头,仍是有些木讷。 晨时一过,周遭山林之中的蝉鸣便鼓噪起来,其声甚是浩大,使得刚欲翻身再睡的赵梓阳不胜其烦,再难有半点困意。 “若是双腿无恙,定叫这群鼓噪破蝉尝尝油火滋味。”睡眼朦胧,赵梓阳咬牙使双臂撑起身子,勉强斜靠于土墙之上。双腿腰腹皆无力挣动,单凭双臂力道撑起身,谈何容易,就连平日里统领白虎帮东打西伐的赵梓阳,此刻也是额头有些冒汗,汗浆顺额角流入双目之中,分外刺人。 少年不由得嘀咕了句晦气,转头养向窗口之外的青翠山间。 若是不出意外,只怕这山,余下半生都难去到顶了罢。 民间固然有不少隐世不出的名医大家,可谁又会跑来这等偏僻乡间行医,就算这游医百无聊赖行至此处,就冲他这家徒四壁的光景,又怎会白白医治。 恍惚间,少年瞥到墙角那本老书。这老书自打少年双腿无感之时,便被他一怒之下扔至墙角,而那位女子不止一次从墙角经过,分明是瞧见了书,似乎是晓得赵梓阳的心境难平,从未拾起。 窗外南公山红花绿树,露水顺枝条滴滴凝结,坠于夏花瓣叶处。 草屋之内,有少年匍匐于地,汗珠滚落,砸在黄土之上。 既然双腿已废,倒不如看个痛快。 毕竟还未曾畅畅快快走一回江湖。 蝉鸣再盛一分。 没人能见着,南宫山顶上,不知从何时多出了两位仙人。 一位是以黑袍裹体,将面目躯体尽数笼罩于袍中,只漏出一双森寒双目;另一位则是宽袍大袖,举止之间尽是从容。 “我虽与你向来不合,不过你这胖子择徒的能耐,我的确不及。那少年的根骨脾性之好,连我都未免有些动心,想必此人便是你的衣钵人选。可惜了,倘若是收入我门下,比在你门下走得长远几分,并非难事。”黑袍人双目泛起一丝难名意味,可叫人说不上是揶揄还是确有其事,极为古怪。 “老毒物,你这话说的,我可不乐意。”对面宽袍大袖的微胖之人撇撇嘴,面皮上一副不以为然,“旁的能耐,你以为便能压我一头?虽说十年不进境,可莫要忘了,十年前我将你揍到你家山头中去,又从你家山门中将你拽出,再把你嵌到山中,给你十年又能如何,只不过可以勉强自行站起身来罢了。” “凭你这身斤两,恐怕还不够我脚下倾城的半餐血食。莫要一心求死才是。”黑袍人冷笑。 “不服?若是当真不服气,不如你将那毒蝉撇开,亲自出口啃我。” 胖子行走天下,可比剑更厉害的,还得数一张伶俐口舌。 第一百一十四章 娘娘腔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一十四章娘娘腔那位宽袍大袖御剑而行的,正是从齐陵加急赶回的吴霜,而对面吴霜口中的老毒物,却正是方士杨阜之师,倾城蝉之主。 两人方一照面,言语之间便有诸多摩擦,可谓是针尖麦芒,毫不相让。绕是吴霜也未尝想到,那日以剑气剜去这老毒物弟子髌骨,并未再造杀债,竟然真个引来了正主。 种种变故,的确令他始料未及,无奈之下,吴霜随处寻了一伙前往颐章的商队,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云仲顺手塞入其中,还倒贴进不少银两。 若是以吴霜平常的性子,两枚铜钱都得同人计较上几炷香的功夫,可一遭却叫那当家胖子狠狠要了一回价,楞是耐着性子未还半文钱。 非是吴霜破天荒大方,毕竟以这老毒物的名声脾气,万一若是等不及吴霜归来,打破山门,他这这一身家底,就得被清扫一空,连同几位弟子的性命,都得折损大半。 老毒物行事狠辣无常,几乎在江湖之上人尽皆知。 故而吴霜等不得,连同云仲安危,也只得暂且搁置,先且转过头来,应付山门祸事。 “看来我那徒儿髌骨,的确是你出手剜去。”老毒物桀桀笑道,“都知道你吴霜若是占理,从来对阵之前不说半句废话,可要是不占理,则先从言语中讨来点便宜。” “笑话。你这老毒物借与徒儿那倾城蝉,险些将我徒儿害死,我这当师父的,怎的就不占理?”吴霜嗤笑,甚是不以为然,“既然各执一词,倒不如好生过招来得爽快,拳头大的执掌规矩,如何?十年未见,还是打上一顿当做重逢之礼,更合乎你我心意。” “没想到一别十载,还是你吴霜与我最是脾气相投,如今这副富态模样,真还比当初形销骨立时讨喜了几分。”黑袍之人爽朗一笑,手头却是丝毫不慢。弹指之间,足下近半倾城蝉便飞射而去,直奔吴霜面门,端的是狠辣莫测。 当今南漓使毒蛊者,无出其右,凭的就是这一手睥睨天下的养蛊之术。这等年份的倾城蝉,凶狂暴虐与筋骨之韧,断然不是当日杨阜手中毒蝉所能比拟的。 此刻方一出手,便使得吴霜难以应对。 剑气纵横。吴霜堪堪抵住头一波悍勇攻势,脚下青霜颤鸣不已。 黑袍人收拢毒蝉,眼神有些狐疑。除却吴霜门下弟子故交,恐怕如今天下九国当中的修行人士,再无人能如他一般了解这位老敌手,即便是十载光阴寸步未进,也不至于如此狼狈才是。眼下毒蝉并未尽出,按理说,以吴霜的境界万不该如此勉强。 “当年一事,没想到竟令你伤到这等地步,何不将紫电一并使出,倘若不敌败北,也说得上是了无遗憾。” 对此,吴霜只是笑语,“娘娘腔。” 刹那之间,毒蝉几乎尽数袭来。 远在山脚下的少年终是捧起那本老书,浑身汗水已被汗水浸透,于地上拖出一道长痕。少年翻开老书,颇为费力地向墙角靠倚,顿时心满意足。 美中不足的是,窗外蝉鸣越发聒噪,引得少年烦躁不堪,没好气骂道,“叫个甚!等入秋时节还不得乖乖老死,倒不如趁着命在多瞧瞧天下景色,没出息。”遂运气走穴,试着贯穿周身上下脉络。 村口,女子正同闲来无事的村中大娘老妇闲谈。也是无法,天儿实在炎热得紧,许多人家都不愿赶着日出三竿的时节外出挑水,因此只好趁着还夜里残余的温润湿气前来井边,一来二去便排起一条二十来号的长伍。村中人这些日子以来均已面熟那女子,于是好些人便招呼女子赶去头前挑水,可一一被女子婉拒,只好作罢。 “要我说啊,赵小子真是平白捡来个姑娘,生得俊秀不说,甭管是操持家事还是置办帮派中事,那得是这方圆好多里独一份,这么位好姑娘,可算便宜他了。”一位六旬上下的老妇说道,将肩头扁担略微拄于地上,令酸痛腰腿歇息片刻。 女子讶然,刚欲反驳,却被身前一位中年妇人率先抢过话头,调笑道,“您就别难为这姑娘了,怎的也是还未出阁,算不得名正言顺的媳妇,依我看呐,倒不如等到米已成炊再说不迟。”此话一出,便引来无数妇人嬉笑,乱作一团。 女子愣愣神,面皮悄然染上一丝胭脂色,更是令长伍当中许多青壮汉子双眼发直。心下暗地骂那赵梓阳气运泼天,竟能讨来这么位如花似玉的女子的欢心,再想想自家婆娘,登时便垂头丧气,灭了早起的精神气。 可下一瞬,女子蹙起蛾眉,向南公山瞥去一眼,随即又将目光收回,似乎从未端详山中景象。 “怪哉,初境还是念一?此番来访南公山周遭,倒越发有意思了。”山上云间,黑袍人仔细端详女子,眼色愈加好奇。 眼下吴霜已是叫倾城蝉团团围住,难以脱困,甚至其中剑鸣声都有些衰落,不复方才的威势,黑袍人便有些兴趣缺缺,反倒是将目光透向村口女子。 这女子初看之下,似乎连行气法门都不通一二。但仔细看去,却已然有缕缕清气自口鼻中延伸而出,回转反哺至周身大穴,滋养浑身,分明是已然越过初境,再登虚念的境界。落在黑袍之人眼中,的确怪异得很。 况且距他驾临南公山已有数日,几日以来,均未觉察出山脚下这小村之中,竟还藏匿着一位容姿不俗的二境女子。 寻常修行人物皆知,居高境界俯瞰低境,不消大费周折便可窥探出后者境界深浅,一目了然。再到黑袍人这等境界,哪怕有什么灵宝加身,也难以阻隔视线。天下灵宝统共就那几件,均是自老古年间流传下来,掌握在各大宗门与绝颠之手,况且当世可祭炼器物之人,少之又少,怎能交于一位弱女子手中。 再说哪家的天生仙人骨的奇才,会在这等年纪才堪堪跨越初境? 好奇之下,黑袍人足踏倾城,欲要下山一窥。 只见听南公山宗门内,声起崩云。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何不带吴钩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一十五章何不带吴钩几炷香前,南宫山上一座庭院中,石桌清茶,两人手谈正激。 二人中一人矮胖,兴许是天儿格外炎热,故而穿着一身黑纱袍,一幅江湖方士的打扮;另一位则是身形颇为高壮,素衣长褂,头戴方巾,俨然一幅书生模样。 “师兄,你说那几只锦鸟,真能将书信送至师父手上?”左边微胖这位,自檀盒当中夹出一枚乌亮黑子,思量许久,却迟迟未曾落子,反倒是迟疑开口。 “莫要担忧,师父他老人家是何许人也,境界高深莫测,岂能是我等二人所能揣测的。再说山门外那位,若是当真要出手破门,南公山大阵,只怕挨不上几巴掌就得支离破碎。”右边执白者缓缓开口,语气甚是四平八稳,但脸色却是有些灰败。 “可…”微胖之人有些失神,悬停于棋盘之上的黑子亦跟着微微一颤。 高壮书生无奈道:“二师弟,可万万别忘了师父临走时的嘱咐,遇事清净心神,再做打算,灵台有失定宁,怎能行事。今儿个师兄邀你手谈一局,本意便是在此,欲令你心中杂念尽除,却不曾想仍是于事无补。”说罢,瞅了瞅二师弟袖口。 二师弟尴尬抽回胖手,将藏匿在袖口中的白子掏出,重新放回棋盘原位,咧嘴一笑,“师兄您这棋力了得,就连师父亦不愿同您行子,不如就让让师弟,否则继续运子下去,这局棋未免太过无趣了些。” 书生皱眉,不过还是轻轻点头,示意允许师弟悔一步棋。 “不过话说回来,师父十年前因那档事蛰伏于上齐,期间只余书信互通往来,看来确实伤及了根底本源。以门外这人的道行,师父若是恢复至十年前的境界,恐怕欲要硬碰都并非十拿九稳,要是旧伤未愈,想要令胜负五五之分,大概都是极难。”说话间,书生轻咳两声,面色又是灰败几许。 “服下灵药,难道也不可将那蝉毒祛除干净?”微胖师弟心中震荡。自家这位师兄的境界,他可是心中有数。自打他来到南公山以来,似乎并未见他勤恳修行,每日只是打理后山当中的花草。若是兴致略起,最多不过在书房当中写几幅字,或是找他对上几回对子,便再无其他事可做。 然而其境界,却如瀚海涌波,层层而进。 可凭大师兄的境界身手,与那黑袍之人交手不过一瞬,便已然被蝉毒所伤,即便服下门内灵验,也只不过堪堪压制,始终难以褪尽。 大师兄摇头叹息道,“倒也无妨,只不过我这体魄,实在过于羸弱,被那黑袍之人一掌破开阵法,自然抵不住那霸道的蝉毒,灵验虽可祛毒,但短短两日,铁定不可将余毒拔除殆尽。师弟啊,若是咱师父迟迟不归,你便从后山绕道而下,我自有手段困住黑袍人,总能撑上一时半会,下山之后,再去找寻师父也就是了。” 微胖师弟沉默不语,师兄则是又夹起一枚白子,静静思索棋局,神色自若。 南公山顶并不算得平整,许多宅院楼宇,皆是高低错落,其中多以陡峭石阶相连,分布与山顶之中,倒也有几分险峰奇秀之感。 颐章境内多雷雨,恐被雷火毁去宗门大殿,于是当中正殿流檐,皆以青瓦盖覆,远远瞧去,与夏日蓬勃树冠相衬,极富韵味,显然并非出自庸匠之手。后山当中花草极盛极繁,花草深浅不一,并非是名贵妙品,却生长得十分旺祥,清风自来,花草清朗。 而在大殿当中,悬有一柄无鞘长剑。 此剑极锐,剑锋极窄,微光闪过,映出如镜似的森寒锋刃,称得上是世间难寻。 可十年间,这柄无鞘之剑却无人问津,甭管是两位宗门弟子,还是寥寥几位宗门仆从,向来不多看上一眼。 今儿个亦是如此,但无人能瞧见,今日这柄利剑,却轻颤不已。 山巅之上,黑袍人刚想驱蝉而下,却听闻身后吴霜长笑。 于是他理所应当地说了句,“世人皆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从未有人说过死前发癫啊。” 倾城蝉翩然若蝶,悄然之间收拢至黑袍人足下。 再看踏于剑上的吴霜,此刻再无方才闲淡自然的气韵,宽袍大袖,已然被倾城蝉锐利双翅尽数划开,鲜血濡缕。 此刻这位狼狈的剑仙却微笑开口,“世间有喜,旱土得遇连天雨,红烛红袖两相宜,老毒物,你可晓得第三喜为何?” 黑袍之人不解其意,“何为第三喜?” “你啊,早应当找个先生研究几载学问。”青霜剑之上,早已布满朱红,乃至将剑刃纹路都掩匿得密不透风。但令人费解之处是,剑上傲立之人,依旧是笑脸盈盈。 吴霜的确高兴得很,乃至于险些手舞足蹈。 “最好不过故人相逢。” 南公山宗门,整座大殿忽悠一震,于是连同整座南公山,亦是跟着忽悠再震。 书生瞧瞧棋盘中黑白两色震颤不已,乃至于棋盘边角处许多棋子都震落于地上,其声清脆激越。 “回来了就好。”说罢这句,书生似是卸下千斤重担,倒地不起,手中仍旧死死夹住一枚白子。 刹那,吴霜手中便多出一柄剑。 于是南公山顶处的云海,多出一路空痕,如同一线巨江大潮。 那剑极窄,锋芒却比青霜更甚数筹。 “男儿何不带吴钩。”吴霜眼中,剑锋映日,其芒烁烁。 黑袍人眼神却是大方光芒。 “原来如此。” 于是天际之上,便有飞蝉与剑光轮转,铮铮而鸣。 虽说仅是多出一柄剑来,可悬停于空的吴霜,此时气势却是浑然一变。若要说前些日吴霜精气神乃是潇洒自如,那此刻便是锋芒毕现。 仿佛吴霜才是那柄吴钩,而吴钩却变为一块砥砺剑锋的磨石,二者相辅相成,所以这穿云裂石的剑意,于升无可升之际,凭空再升一分。 “这才是吴霜,吴钩青霜并起,不知比十载前如何,且让本座好生试试你的斤两。”黑袍之人亦是长笑,将足下毒蝉尽数挥出。 第一百一十六章 山上山下 因多出一柄吴钩,吴霜此刻的剑意,已然是攀至云端,气势如洪流外泄,滚滚不绝,仿佛躯壳尽数化为冲天剑气,浩如山海。 而黑袍之人,又岂是凡俗,天下奇毒异蛊尽出其手,亦非浪得虚名。此刻从怀中取出根翠绿竹笛,横于唇边,又是召来无数毒蛊。黑潮隐天蔽日,浩浩荡荡直冲南公山之上,竟将本来锋芒无匹的天隙剑气,缓缓抵住,难以寸进。 若是有人瞧见,眼中自映出一幅堪称壮丽的浩然画卷。 云海之侧,旭日之底,有位仙人踏剑,缓缓挥出道道宽广流光,横亘于前,仿若生生印出一座浩浩雄关。剑势轻灵沉稳,挥剑虽沉,可却仍旧不失轻灵,仿佛掌中并非是剑,而是大雪鹅毛。 百丈之内,怎可撄锋。 而对立那位,摆袖间,蝉翼如云锦叠累通透,其躯若清雪扶摇,往复于剑气足下,金铁声直冲九重朗朗长天。更有无数黑潮骤起,随杳杳笛声,直抵剑关。 “师兄,近来我翻阅古籍无数,若是未曾记错,颐章国近百年来,似乎并未有这等场面吧。”微胖师弟正搀扶师兄回房歇息,无意间向空中瞥去一眼,登时便惊得无以复加。 书生抬头看去,灰败面皮稍有感慨之色,“说少了。” “依师兄所见,您看咱家师父能否赢下这场比斗?”心中震悚,可胖师弟依旧有些忧心,于是开口问道。 “二人局势如今有些僵持不下,我这境界过低,实在无法看出端倪走势。奇门遁甲趋吉避祸的能耐,你可比我这师兄强,何不自行算算吉凶祸福?”书生说罢轻咳几声,自口中淌出几缕碧绿血迹,可脸色却缓和许多。 天下奇毒,甭管是南漓蛊毒还是有损阴德的奇毒狠药,最忌讳毒性发作于体内,久不得排,就算中毒之人体魄如佛门金刚再世,由内而外,也得毒个七荤八素,伤损性命。所幸书生吐出这一口余毒,否则本就深受蝉毒所害,即便服用灵丹妙药,亦无法瞬息好转。 胖师弟拍拍腿根,浑身赘肉透过黑纱忽悠乱颤,笑道:“祸事上门灵台不净,一时间险些忘却了这茬儿事,毕竟山中这些年衣食无忧,将本行都给抛诸脑后,让师兄见笑了。” 书生笑笑说道,“无妨,只可惜你我师兄弟两人境界如此,帮不上忙。” 兴许是精气神耗费过度,他这次未曾注意到,师弟袖口之中笼罩的一方奇门度盘。 度盘之上,伤门二字烁烁放光。 山上云海之间,虽说两人生死相向,丝毫有未留手,可南公山下村落之人,无人能窥探到其中一二。偶有农妇老妪抬头瞧瞧这明晃日色,抱怨日头过于毒辣,却无一人能见山上景象,两不相闻。 女子蹒跚地将水挑回屋前旧缸边,却在倾倒水时,没来由的浑身筛糠。 稳稳心神,女子迈步进屋,见少年斜靠于土墙一角处翻书,登时有些气结。 “为何自行下铺,以你这身量,叫我怎生搬得动,本就因观书致使双腿无半点知觉,如今再看,还不得将性命都平白搭入?”似乎觉得这话过重,女子眼眸低垂下来,沉默少顷道,“罢了,若是真苦闷得紧,改日我托人前去临近集中购置几本画册就是,日后,莫要再看这本了。” 靠于墙边的少年总算将书撂下,可依旧还是一言不发,足足过去盏茶功夫,才缓缓开口,“前十几年间,我这命就同那土虫一般,别无二样,就算是接过白虎帮帮主这名头,却还是郁不得志。天南地北由打南公山过路之人无数,有行脚小卒,亦有富贵商贾,可除却逃荒之人,并无半个愿在此停留驻足片刻。恐怕在前几者人看来,在此处长居之人,大概都叫蛮子,还不如高门权贵家中的斑斓鸟儿来得高贵稀罕。” “我不愿听闻这般话语,每每见过路之人眼神鄙夷,就带着帮众给他们个教训,可甭管揍几回,在世人眼中,此地都尽是些蛮荒劣人,命贱得很。”日光穿窗而进,照于少年微挑眼角。 “所以我想着,待我学出身了不得的本事,迟早有一日,能领着这帮白虎帮的困苦兄弟,自颐章南边一直闯至京城,在京城里头开几家铺子,客栈也好,青楼也罢,都成。”赵梓阳无声笑笑,并不奢望女子能懂。 “可你也瞧见了,腿废之后,我还能做甚。” “姑娘,要知道宣难包明火,人心最难测,若是不想日后突遭厄难,速速离去便是。我在村中口碑尚可,想来那些叔婶晓得了如今际遇,也不至任凭我饿死屋中。”赵梓阳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女子玉指抵住双唇,难以再吐半字。 女子声音极清越,似乎还有些笑意,“赵帮主,可曾记得我逃难来此时的狼狈模样?如今你我都并非富贵之身,虽说女子无才,可也自然能懂得你心中所想。想从穷山恶水里趟出一条路,任谁都不能说是错,只是行事太过急切,往往适得其反。” “慢慢来,双腿总有痊愈之日。” 女子在缝补数次的素裙上轻蹭双手,朝瑟缩于墙角的少年伸出手来。 草屋之中,女子艰难背起赵梓阳,只几步距离,在后者看来,却是犹如相距万载。 “好生熟悉。”少年喃喃道。 “我乡中曾有老人讲过,明明从未做过的事,行事时却常有熟悉之感,乃是因前世做过,一瞬间前世今生心念相通,故而才有这等怪异滋味。”女子将少年缓缓放于床榻之上,浑不在意地以袖口擦拭鬓发间的汗珠。 赵梓阳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那感情好,前世姑娘定是天上仙子,想着游览一番凡间天下,从而偷跑下界。”这番话脱口而出,纯粹是无意之言,可少年登时便觉得有些羞臊,于是抿紧双唇,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那就权当夸赞了,小女子谢过帮主。”瞅着赵梓阳那副涨红面皮,女子赧颜微红,掩口轻笑。 仙子虽好,可既已下界,那便不再是好事。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君子不避,不坠青云 黑袍人同吴霜争斗足有一整时辰。 针尖麦芒,虽说是互不相让,却始终难以分出个胜负。 “果然,进境之后不可用往日眼光度量,重境重关,古来未有越境取胜的先例,如今看来的确并非谬言。”吴霜开口,手上吴钩却丝毫不乱,挥斥剑意。 “那是自然,此境裨益如何,待到你有一日深入此境之时,自然能晓得其中的妙处。”黑袍人亦是轻语,相比满身血污的吴霜,仪态可是强出太多。“若是我未察觉出错处,你应当已然堪堪涉入此境,若是当年你听得一句劝,大概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黑袍之人还欲说些什么,可话在口边,硬生生被吴霜抵回,“十载光阴,足矣使得顽童变作一位兰玉公子,没成想你这管闲事的脾性仍未有改观。你我二人本就不对付,多说无益,只管将此境妙处尽数施展便是,也好让我吴霜瞧瞧,我这两剑,能否逾关一战。” 吴霜亦是撑得辛苦,虽说隐隐触及那层境界的一角,获益良多,但先前蝉毒已然随创口贯入周身,被他强行压制住大半时辰,此刻已然是到了几近蔓延全身的地步。 “也好。若是不如此嚣狂,你吴霜可就不是吴霜了。”似是想到些什么,黑袍之人言语间有些感慨意味,随即便将掌中长笛晃了晃,并无半点骇人声势。而这晃一晃的功夫,除却倾城蝉之外的如潮毒虫尽数散去,不消十息,半空中就已然空出大片。 “修到这等境界,才晓得何为极境。养蛊之术,我虽已精研十余载,于南漓一地可说无人能出我右,可无论如何,都始终是身外物。”黑袍人唏嘘不已,将长笛横于唇齿以侧。 笛声起。 吴霜不由得一怔。 笛声婉转悠远,与这位南漓毒尊以往吹奏的笛声大相径庭,极富韵味。 然而吴霜挥斥未散的剑气雄关,没来由为止猛然一滞,竟不能抵,被无影无形的一阵力道缓缓推开数尺。 剑道大才,被天下修士冠以剑仙之称的吴霜,剑气剑意,何其锋锐?放在外界,足矣颠覆山海之姿,断巨江长流,可仅是一曲不知名的笛曲而已,竟将茫茫剑气逼得连连倒退。仿佛自虚空当中抽出无数无色枝蔓,亘于剑气之前。 血污满身的吴霜却咧嘴一笑,且笑意渐浓。 招是好招,境界亦是渺渺高远,令他也有些瞧不出底细深浅,可在得剑仙尊号之前,他是一位剑客。兴许黑袍毒尊这招的确内含万千奥妙,更有以高境击低境的取巧意味。 但万万不该以此招相拦。 剑客之手,自然有剑相随。 剑乃是百兵君子。 君子不避,不坠青云,岂能困樊笼。 天地有索横亘于前,岂不正合我意。 吴霜喃喃,“你小子无福分,先前我出鸾迎你便不在近前,这回又得错过一招。” 黑袍毒尊只见对面那位剑仙御剑前行,直至剑气所筑的雄关上方,轻轻跃下。 那雄关均是剑气所构,只可从轮廓间瞧见其巍巍之形。可吴霜并未负创,只是轻轻踏在雄关顶上,盘坐城头。 吴钩青霜两剑环绕周身,剑鸣不止,追头逐尾,似是相见颇欢。 城头端坐一位血衣剑仙。 这位剑仙微微抬头,瞅瞅半空中盘桓翻飞的两柄长剑,露出田间老翁一般的和蔼笑容。 日子当真如白驹过隙,当日被五绝颠所伤,叫毁去一身经络,蓬头垢面血污满身,比之今日还要狼狈数倍,无奈之下只好远走十万山中。路遇一处偏僻小镇,便就这么留了下来,靠着手中的银两,递出一碗碗茶水。 再后来,他开了间茶馆,时常雇来几位说书人,讲得是他年轻时写得那本传记。生意愈发兴隆,可那柄青霜,却一直扔在后院之中,无人问津。 蛰伏十载光阴,以往嗜剑如命的他,竟真未曾爽爽快快走一回剑。 “老毒物,小心着点,且看这两剑。” 两剑皆悬挂于吴霜面门前一寸,直上直下,丝毫未有偏斜,一如吴霜直苗腰杆,一如有骨二百零七。 后者则是眯起双目,笑皱面庞。 视线当中,万物被剑刃一分为二,工工整整。 顷刻间,吴钩已出。雄关当中剑气分崩离析,流光似野马穿行,直直跟向吴钩,说是穿云裂地,亦不可名状。万千剑光煌煌,尽数叠于吴钩之上,于是整片南公山氤氲云海,便翻了个翻。 南漓毒尊这才晓得,方才吴霜并非是口出狂言,而真的是叫他好生提防一二。 笛声断,虚空当中的一根庞然绳索,悄然断为两段,剖开黑袍毒尊左肋。而随后的一剑青霜随之而来,直指其灵台要害,避无可避。 吴霜则是心满意足合上双目,朝山脚下跌坠而去,再无余力。因五脏六腑本就难以抵御蝉毒,而再施惊天两剑,体内余气早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雄关当中的剑气灌注于吴钩当中,再无落脚之处,故而只得任凭坠落。 而在此时,南公山外,有人携天威而下,一戟戳穿那血衣剑仙胸口,将其牢牢钉于山崖之上。 力道之大,几乎将那片雄厚山崖崩碎。 百里开外的一座小山包上,俨然是绫罗伞盖环绕,当中有位风韵犹存的女子,拍手长笑,瞧着如同魔怔一般。 “不错不错,就应当将他戳穿悬于自家山头上,最好再将他山门一巴掌拍碎,将他徒子徒孙尽数杀个干净通透才好,也好告慰庆儿在天之灵。” 家丁簇拥环绕的这位妇人似是仍不解气,似是非要瞧过吴霜毙命山崖的惨状才可罢休。左右丫鬟仆人小心阻拦,说这山颇高,千万莫要出什么岔子,坏了夫人贵体,却被那泼辣妇人狠狠赏了几个耳光,再不敢出言阻拦。 那妇人走出罗帐伞盖,遥遥望向南公山。 可令她有些狐疑的是,半空中那位身着黑袍的仙人,在半空中愣了少顷,却直直冲下云海,朝那位使戟之人而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黑袍夺杜门 南公山宗门内,微胖师弟将师兄送回房中,自个迈步出门,看向袖中奇门度盘。 上有休生伤度景死惊开八门,而原本指向伤门的罗盘,此刻不知为何转为死门。 风水堪舆这门学问,自打不知多少年前便已在天下流传开来,并不知是何人所创,甚至并非是一人所创,而是数代奇人异士联手创立,才将奇门风水一门完善补齐。 无论趋利避祸测算吉凶,还是探查宅院坐落风水好坏,大都离不开通宵奇门遁甲的能人,倘若是有真本事,哪怕是在闹市之中立起一处算命摊子,也可挣得不少银两;更有无数君王显臣将能人异士请去府上,专为自个测算凶吉。只不过风水一门流传至今,亦是失却了不少名家妙本,再者说这等奇人大都脾性怪异,收徒从来都是极难,于是奇门遁甲一门,渐渐有些式微。 可若是当真有十分本事,依旧是各国君王高官眼中的通天神人,就单是卜算凶吉这一能耐,就可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乃至不惜以庞大家财将人请进府中,以礼相待。 开卦起奇门度盘,心性乃是重中之重。若是心性不佳,心思沉重,则往往测算有误,难以窥探一二天机。于是许多身负奇门遁甲能耐的游方道人,为求心定,宁可寄身好山好水,也不愿与王侯将相有甚瓜葛,说到底只为求那个可衍生二三万物的一而已。 这位吴霜坐下二弟子,往常脾气极好,向来都以笑颜示人,可今日则是面目极为阴沉。 休生伤度景死惊开并称八门,当中以开休生三门为吉,中平门则为杜景二门,惊伤死为凶。 方才伤门,如今死门,当中险恶,自然是不言而喻。 “师父,待到回门后,千万勿怪弟子才是。” 微胖方士低眉,将袖中度盘单臂托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 转眼之际,黑袍人已然俯冲至山崖处,脚下蝉鸣声由远及近,似熊虎低啸,比之方才同吴霜争斗间的气势竟更盛一分。 而对面那位男子,丝毫没有什么退却的意思,愣是将呼啸而来的黑袍毒尊无视,跳到山崖边一株古柏之上,要将那柄黝黑大戟从吴霜躯体中拽出。 岂料那黑袍覆体之人来不及赶至,竟蛮不讲理地把手中长笛抛出,硬生生将男子砸了个趔趄,险些坠入悬崖当中。 “毒尊这是何意?料想晚辈也从未对前辈出手,反倒是替前辈解决心头大患,谈不上有十分功劳,却也没得罪毒尊,何故阻挠?”男子将身形稳住,不经意间扫过那柄直直坠落的长笛,而后将视线调转,正视黑袍毒尊。 “趁虚偷袭,本就是走了邪门歪路,何况我的敌手,何需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黑袍人冷笑,“要杀,也得是我亲手将他这条性命取走,想要教本座如何行事,也需先行掂掂分量才是。”说罢,黑袍人将双指并拢,碧绿长笛飘荡而归。 眼前这位相貌不凡的男子,大概有而立之年上下,穿一身流云锦衣,内衬甲胄,似是军中将校。 男子听闻此话,只是微微耸肩,颇不在意道:“杀便杀了,并无其他意思,若是毒尊非要怪罪,那便怪罪这胖子实力不济为好。” 一道清气无端自虚空当中炸起,更胜剑芒刀光,毫无端倪间将那男子砍出数丈,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既然如此,那本座杀你,也只得怪你技不如人,是这个理儿吧?” 笛声未起,可虚空当中无端延出无数无色枝条,虽行迹不显半分,然而声响却极为渗人。 南漓毒尊性子嚣张跋扈,且行事变幻无常,并非是南漓人口中虚言,而是确有其事。曾有一位道行极高的高手,路过毒尊山门时瞥了一眼饲虫的毒尊,便叫后者撵了几十座山头的路途,只一掌而已,击断这位苦命高手的四肢百骸,险些就将其一身道行削了个干干净净。可令世人不解的是,待到这位高手用尽天才地宝将伤躯治愈之后,却发现山门门口多了一对如玉的蝉王。 倾城蝉豢养极难,而天下九国当中,只有南漓可寻见踪迹,毒性极烈且躯体如金铁,若是驯养得当,端的是威能强绝,引来无数人窥伺觊觎,理所应当。自打倾城蝉被毒尊尽数收归门中,南漓荒郊野岭中便几近绝种,再无成片倾城蝉能寻。 蝉中有通体雪白,且身负金丝云纹的,称得上是万中无一,待到年份足够时,便可称为蝉王,其毒性猛烈无比,足矣于顷刻间毒毙数十位境界不凡的修行高手。 而如此稀罕的蝉王,却被毒尊随手扔给了一位手下败将。 先伤人,再助人,谁也不晓得这人所思所想,为何与常人如此迥异。 猛然朝男子出手,便再寻常不过。 趁这空当,毒尊飘然降至山崖,伸手拔出吴霜胸口这柄大戟,紧接着便朝昏厥不醒的吴霜胸口一点,再掰开口齿,朝当中扔进一枚澄黄丹药,随即便朝南宫山顶喝道。 “出来接人,要不想延误了时辰,尔等师父的性命,便当真要折损于此,速速来人!” 南宫山山门当中的微胖方士一哆嗦,手中擎着的度盘跌落地上,磕碎一角青石。而前者亦是面色惨白,似乎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精气,就连面庞都消瘦两分。 改天换地,何其逆命,古时便总有无数精研奇门遁甲的大才,死于夺天地造化的行径,或是强行续接他人寿数,或是强算千载后世,均是未得善终,乃至于暴死庐中。曾有两位方士相伴打坐,当中有一位突发奇想,欲推算后世如何,却无端被烛火引燃衣袖,怎个都无法熄灭火势,幸亏身旁好友一掌打碎奇门度盘,才勉强救下这位大逆不道的好友。 方士皱眉,方才山间那声呼喝是真是假,他亦不能分辨,可思量少许,还是决定出门瞧瞧现状。于是顺手捡起度盘,迈步往外而去,刚迈开步子,却见度盘之上,赫然指向杜门。 杜门小凶中平,为藏形之方,宜躲灾避难,并无性命之忧。 第一百一十八章 赐教,讨教 “您要是真想将他救下,在下并无异意。可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行事,两手空空可没法交差,人家许下的银钱也是没着落,在下还指望着靠这笔银子回乡娶妻,这可如何是好。” 那被长笛砸下悬崖的汉子,不知何时已经扒住突兀山石跃起,稳稳落在山崖上,足尖点地,好似山间灵猿般轻快迅捷。此刻勾起嘴角,朝不远处的毒尊开口道。 黑袍毒尊似是早猜到这男子棘手,可依旧不免狐疑。 乍看之下,这人乃是军中将领打扮,天底下不乏绝艳之人,独自潜修十数载乃至几十载,一出山便引得修界震动。可观这男子年岁不大,身形亦非十分魁梧,而流水似游走的臂膀筋肉当中,却能瞧出内蕴力道气势,庞然如峰。 然而毒尊是何许人也,哪怕是绝颠在前,以他古怪曲折的脾性,恐怕亦不让于人。 “莫非你以为,本座身负剑伤,就得同你服软?况且你之倚仗于修行路数,我大抵已能看穿几成,虽说算得上茬手,但我要护住那胖子的性命,易如反掌。”毒尊虽说是面覆黑袍,神色不能见,可仍旧能从这话中听出几许嘲弄意味。 一戟重创吴霜又如何,轻描淡写挡下一挂笛瀑又如何,那胖子的大好头颅何时取来,何人去取,皆需他开口,还轮不到旁人替代。 男子叹气,抄起不远处的墨色大戟,苦笑道,“看来今日这档事难以善了,毒尊大人如此咄咄逼人,晚辈也只好斗胆请教几招,也好待到来日垂垂老矣,还能有件同子孙后辈饮酒吹嘘的老账。”男子忿忿不已,口中念叨,“糟心,回头定得找那位大人评评理,起码得多加些银子。” 男子提戟时,毒尊并未出手阻拦,而是静静垂手,眼瞧前者抄起大戟,缓缓站定,未曾再出一言。 “请前辈赐教。”男子拱手。 下一瞬,大戟破空之声,同笛声一同响起,响彻南公山上下。 山上,微胖师弟与小憩片刻的师兄紧锁眉峰。师父虽已归返,可身上再无半点好肉,先是经倾城蝉翼割划,而后猛毒灌体,强行运气之下难以护住大穴,被毒气攻入心脉,以至于面皮都有几分紫青。这等伤势,绕是山崩不惊的大师兄,瞧着也有些心颤。 更别提胸口当中还有一处前后透亮的血洞,越发显得触目惊心,使人通体生寒。好在不知是何缘故,那处创口已然止住淌血的势头,这才令师兄弟两人缓了口气。 “师兄,咱山头中的法子都使尽了,眼下虽说创口血已止住,可师父体内毒性实在过于浓郁,宗门中的灵药怎个也无法祛除,这该如何是好?”微胖方士的眉头,似乎今日整一天都未曾松弛下来,始终紧锁成结。 山中灵药早就尽数搬出,可吴霜如今脉搏微弱,即便硬灌入口,不能自行行气,亦是于事无补,相反灵药当中的霸道灵气,极易损伤经脉穴道。故而两人束手无策,只得在一旁心急如焚,却始终难以寻出个法子。 大师兄面色亦是极差,沉声道,“事到如今,的确无甚招数应对,倾城蝉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奇毒诡毒,若要说天下谁人可解,大概除去那数位山巅绝顶,只有那位黑袍毒尊了。”此话说出,大师兄便随即沉沉叹息一声,“可按先前生死相向的争斗来看,师父同他只怕是积怨已久,虽说不知为何出手救下咱师父,可若是再去讨要解毒之物,只怕是有去无回,更休说帮咱师父祛毒一事了。” “可外头那二人交手正酣,师父能否撑到那时还是两谈,怎能耽搁得起。”微胖方士气急,将那方度盘取出,愁容不展,“度盘上分明说此乃是杜门中平小凶,可当下分明是性命堪忧,晦气。” 说罢便抓起奇门度盘,朝地上狠狠砸去。 “师弟,奇门遁甲这门术法妙用无穷,可惜长久以来遗失篇节过多,就算是入道数十年的老辈人物,也难说将万祸尽数避过,总有天机难测的时候,莫要如此行事。”大师兄沉声道,语气当中已有愠怒之意。 “若是实在无法,只有我再出一趟山门,若是能帮着那位毒尊制敌,兴许这事还有转囿的空隙。”顾不得躯内毒性还未除尽,书生起身便向外走去。 “师弟啊,莫要劝阻,你我同为师父门下弟子,外人欺上山门,师父替做弟子的出头;轮到做师父的有难当头,做弟子的,焉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无需忧心,师兄还未与你将那局棋定盘,总得分出个胜负输赢才是。”书生温和说道,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本老旧书卷,随手别在腰间。 自始至终,他这位师弟都未曾言语只字片语,心中了然。修行奇门遁甲者,多半极为惜命,许多精通奇门遁甲者,为趋吉避祸对于祸及身家性命的诸般事宜,皆是避之不及,唯恐自个儿有性命之忧。更何况是自家师弟,吴霜多年不回山,故此山中除却少数几位清扫山门大殿的清闲仆从,再就是这两位师兄弟苦守山中,平日里的诸多行径,他这师兄可否看在眼里。 转身要走,却听闻身后师弟开口。 “那如此说来。我也该同师兄一同前去,虽说我这境界颇低,壮壮声势也是极好的。若是我这二弟子不显踪迹,日后流传开来,都说南公山中有个软柿子,丢得可就不是我一人的颜面了。” 书生打扮的高壮师兄一愣,随后轻笑说道:“天知道你从哪处学来的江湖口气,听着的确不赖,起码有几分师父的言辞气魄。不过豪气冲云虽是好事,也莫要平白无故赔进一条命去,若是实在想出份力,那便前去操持护山大阵就是,这份心意,师兄替你一道带去。” 踏出山门,书生深呼一口气,嘴角却越抬越高。 师弟就算平常慵懒鸡贼了些,不过今儿个的确有种。 “南公山两位弟子,前来讨教阁下高招。” 第一百一十九章 相府说摔瓶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一十九章相府说摔瓶“胡闹!”齐陵相府深处传出一声怒斥,吼声之大,乃至连外院停守的家丁都听得真切,纷纷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两口。 原因无他,只因这位齐陵国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相大人,近日一改向来温润和善的性子,极易动怒。原本相府中本有数十门客,均是身负大才,从琴棋书画到乃至篆印记史,皆有非凡人物,被这位惜才的齐相收归府上,日日研习各自学问,且每月下来,俸禄颇丰。 闲暇时候,总能见齐相大人召来两位门客,共同在后花园赏景洽谈,花鸟虫鱼,玉杯青酒,不失为相府一景。 可这些日子,竟无一位门客受邀入正府,足矣见得,自家老爷此时的确火气正旺,可深究其中原因,就不是这几位家丁知晓的范畴了。 齐陵相府构架甚是宽敞,当中更是楼宇无数,家丁仆从,丫鬟庖厨乃至马夫等皆有住处,仅下人住处,便已有百间,可见相府屋繁地广。而恰是因为这点,当初还引出了一则趣事,但凡在齐陵京城久居的百姓官员乃至守城军士,大都晓得此事,事过多年,依旧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谈说起。 大概是当年齐陵文人中有位老先生,为人极为酸腐,满口皆是礼义孝廉,似乎万事都得讲究礼法这套。不过老先生年轻时,的确做出过不少极好的诗词歌赋,虽不是词藻华美,不过极其工整对仗,又具山高鸟飞绝之沧桑大气,故而在文坛上下,的确有些名声。 可兴许是上了年纪,这位老先生当年的严谨治学与工整文风,似乎皆是入了歧路,酸腐古板至极。 老人曾经做过一篇文章,其中将当今官员文人毁得一文不值,说满朝上下奢靡盛行,文中首当其冲受到极力贬低的,便是齐陵相府。文中写道,齐相骄奢淫逸,府上屋舍鳞次栉比,近乎要同皇宫内院相比肩,如此一笔数目惊人的银两,必定是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所得,实在是令天下人耻笑。 可这文章传出去未满三日,这老先生就接到了一封齐相的亲笔书信,邀前者往相府一叙。 按照一贯常理来说,若是遇到这等情形,估计早就躲出京城或是上门请罪,毕竟谁也不敢当真与一国之相起甚摩擦。谁知这老书生还真个怀有几分胆色,还真就坦然赴约,大有不惜一死,为齐陵百姓讨个公道的架势。 可谁知抵达相府时,这位面如冠玉的齐相没半点朝中命臣的架子,反倒是处处以礼相待,倒使得老先生有些受宠若惊。 待到老先生从相府当中走出的第二日,便又做了一篇文章,可内容却与先前的那篇大相径庭,将当今齐相称之为天下圣贤。其因有三,一来是齐相扩建修葺相府,所用钱财,皆是从俸禄与章家前几代为官积攒的家财,并未向朝廷讨要一文;二来是老先生问及为何要将这宅邸建得如此宽广,齐相笑答天下寒士万千,若是都要管上一管,实在有心无力,只好如此。其三,这宅院可并非是自家家宅,而是齐陵相府,倘若年岁大了告老还乡,便得从这相府中举家搬离,其中所耗费的银钱,同样也是留给继任者。 如此一来,齐陵上下皆知齐相为人,便更为钦佩这位朝中命臣的品行。 相府主府,乃是以一颗老树为中心所建,呈环围绕,倘若自上而下观瞧,整座主府犹如圆月一般,甚是别具一格。楼宇共分三层,头一层乃是留做待客所用,从窗棂之间看去,长天杳杳,老树枝躯犹如老龟脊背,古朴大气,却又不失意趣;二层乃是观书行文的所在,藏书无穷无尽,沿二层楼走势整整排成一环,书墨香气四溢,另外避湿免潮,足可使得藏书久置无恙。 三层为听琴赏景处,原是高处视野极广,且上设露台,稍稍抬首便可瞧见老树延连直上的繁盛树冠,风携树息,心旷神怡。 传闻当初齐陵初建相府时,当年齐皇亦甚是喜爱这颗老槐,怎奈皇宫已然建成,又不好将此处占做行宫,于是只好作罢,这才有当今的相府初形。 此刻,主府三层楼之上,两人对坐。 “此事我初闻之时,便差人告诫与她,切莫急于一时,若是招惹上那位,恐怕章家应承不起,却没成想,依旧是未曾躲过。”说话之人大概五旬上下,面皮却丝毫未有老态,身穿一身锦袍,相貌极周正。 而对坐那位书生却只是中人相貌,衣着亦是有些褴褛,面黄肌瘦,如同位孤苦老叟一般。 书生沉吟片刻,皱眉道,“可即便是那位妾室亲自前去,又能如何?那位仙人的手段可并非常人可比,十余年前将修界闹得鸡犬不宁,那事想必宰相大人也有所耳闻,这么一位数层楼高的高手,如何对付?” 锦袍之人,正是当今齐相。 只见齐相面色阴沉道:“前些日下人前去库中清点物件,宝物遗失数件,而遗失之物,恰好够找来位不可多得的高手。” “既然如此,恐怕时隔多日,与那位的梁子便是彻底结下了,其实说来也并非是坏事。”那面黄肌瘦的书生轻轻叩桌,脸上竟有些笑意,“宰相大人困于此事多日,想来心中火气亦是始终不可泄,既然已经结下仇来,倒不如将计就计。” “凭一人之力应对一国,无人可做到这等地步。此事乍看之下,当下宰相大人不好出手,那位亦不好出手,不过若是有机可乘,定是不死不休的场面。京城当中自然有高手坐镇,欲神鬼不知袭杀您这位一国之相,几乎是痴人说梦,而据采仙滩章府中人说,那位还有位徒弟。” “不可。”齐相呵斥。 书生仍是语气慵懒,“传闻说齐陵首屈一指的富商,早年间手中有前朝的一件古物,乃是一件无暇玉瓶。当年叫人不慎打碎,品相尽毁,当时正值家道中落,并无银两可供生意往来,于是这人便一不做二不休,将整个玉瓶摔碎,而后论片卖出,赚得盆钵皆满。” “既然此事已成定局,倒不如敲山震虎,再说大人心中丧子之痛,也得出出气不是?” 第一百二十章 出梧溪谷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二十章出梧溪谷齐陵老一辈,不论达官显贵还是布衣百姓,几乎都晓得有处唤作梧溪的地界。 原是因当初齐陵开国之皇,常常前来此处行祭天大典。通常来说,帝王祭天乃是一年当中至关紧要之事,为求稳妥,大抵便是于都城城郊处行祭天礼。 一来距京城较近,若是有行刺之人,也不至愚鲁到这等地步,京城当中的高手,自然是修道一途佼佼者,再说重兵护卫左右,任谁亦不敢说可在京城近处一击得手;二来亦可令百姓远立城墙上观瞧,为君者,自然不可错放这等抬升威望的良机。 可当初那位始天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挑选齐陵国靠东,距京城极远的梧溪作为祭天之处,的确令当年朝中文武有些疑惑,甚至有不少谏臣于朝堂之上当面进谏,却被一一驳回。也难怪臣子进谏,时值齐国一分为三,正好处于动荡不宁的时节。照常理国号初定,国事未稳,祭天大典也可酌情延期,依朝中大臣看来,此刻出行有太多不妥之处,故而屡次进谏,却皆是被圣上好言劝回。 此后十年如一日,每逢祭天大典,这位开国之君都要携一众文武前去梧溪祭拜上苍,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百姓五谷丰登。直至始元十二年,天子因病而崩时,新皇继位,梧溪这处地名才渐渐被世人淡忘。 只剩下许多年老体衰的齐陵人士,仍在茶余饭后,夏夜摇扇时候,同小辈讲说先皇有何等的天大气魄。 梧溪这地名的由来,乃是因此处有条宽广若江的湍急溪流,经梧溪分流绕行,正好将整片偌大梧溪围绕当中,这便是溪字由来;梧则是因在这片地界有颗苍老梧桐,却并无蓬勃树冠,只剩一段枯弱根干。 一甲子光阴过去,不知何时,梧溪变为了梧溪谷,原本两道溪流中地势平坦的地界,地势逐渐低洼下去,化为一道深邃沟谷。每逢夏时两旁溪水冲开旧路,直抵沟谷当中,就如两片银帘,齐齐挂于幽谷两侧,妙合画里。 “呦,今儿是什么风,竟将师兄吹到内门来了?”外人不知,梧溪谷中竟有人居住其中,一位相貌俊朗的少年郎让过身边的溪流,朝远处一名胡髭杂乱的中年男子道。 虽说口中说的是师兄,可这少年郎的神色却未有丝毫尊敬之意,反而满脸冷笑。 “师弟好久不见,我正要去面见师尊,寻思着归家瞧瞧。”这邋遢男子似是许久未开口,语句极不通畅,说话声亦是嘶哑得很。 “师尊这两日闭关,闭关前嘱咐我等,凡外门弟子皆不许踏入正殿一步,只有内门弟子有要事禀报才可酌情放行。”少年郎笑道,鄙夷之色更甚,“其实依师弟看,师兄早该归家瞧瞧。毕竟留在梧溪谷当中多年,未见进境的也只有您这一位,与其在此平白无故糟蹋寿数,倒不如趁早归去,即便是师尊无意间知晓,大概也不会追责。” 男子不急不躁,依旧是温和道,“道理是没错,可在门中一日,便得守一日规矩,不告而别不合弟子之理,还请师弟通融一二。”男子衣衫破旧,浑身湿透不说,袖口处还有数道划痕,仿佛是攀岩而下,极其狼狈。 二人相谈之际,殊不知正殿之内,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摇头叹息。 “根骨心性具是上之品,可却迟迟无半点进境,绕是老夫也看不透究竟是何缘故,好端端一位有绝顶之姿的后生,可惜了。” 不多时,大殿之中跑出一位小童子,朗声道,“章师兄,师尊差我知会你一声,且归家去便是。”这童子岁数极小,就连身上的衣袍都有些宽大,然而口齿却极为伶俐,说罢这句,还狠瞪了眼一旁的少年郎。 后者登时噤若寒蝉。 虽说这童子年岁极小,可自打入门以来,便日日跟随师尊左右,极为受宠。听内门中人讲,师尊曾亲口感叹,童子的天资之高,稳稳强过他当年,甚至极为可能丝毫不亚于当今天下的五位绝颠,假以时日,势必成梧溪谷之中的扛鼎兴盛之人。这般近乎妖邪的人物,怎能是他这方入内门不久的弟子所能招惹的。 童子瞪过少年郎后,便跑到章维鹿身前,搂住后者双腿便道,“师兄你可得早点回,不然整日待在这山坳里,非得将师弟逼出疯疾不可。” “那是自然。”章维鹿轻笑,将童子脑门处的碎发撩起,惊诧道,“怎的还哭上了,师兄又没死。” 好说歹说,在答应童子带回些物件吃食后,这位粉雕玉琢的小童子才放开章师兄,还不忘将涕泪搽在师兄裤脚处,于是本来憔悴狼狈的章维鹿,看着越发凄惨。 于是章维鹿独身攀回住处收拾包裹。说是住处,其实只不过是谷崖当中的一处凹陷石窟,流水铺陈于洞口,亦如水帘妙境。 外人不知,梧溪谷内有弟子百余,内门弟子寥寥无几,凡是可入内门者,天资勤修,二者缺一不可,称得上是佼佼之才。待到入内门之时,便可以名正言顺住进谷底大殿当中,偶有师尊讲道,近水楼台,好处良多。 而外门弟子,只许居于高低错落的石窟当中,虽说夏时有溪水成帘,通体清爽。可每日上下攀岩可并非易事,山石渗水湿滑,稍有不慎踏空,便得跌个筋断骨折,更有福源浅淡者不慎失了性命,足可见内外两门之间的天差地别。 章维鹿初入门中时,常常坠落下来,所幸未伤及性命,每日用药便可痊愈。 常有位童子蹲坐谷底,每日都等他坠落地上,笑得合不拢嘴。不过大笑过后,每每都为这憨傻男子搽药疗伤。 一来二去,这位少言寡语的武痴,便与童子相熟。 往事如风雪,距今已有数造春秋。 章维鹿爬上山崖,西行几十里,顿觉日光明朗,极为燥热。 这位武痴朝着日头呲牙一笑,“走得慢了些。” 风驮双足。 踏空而走。 第一百二十一章 山云雾凉 云仲依旧是每日练剑行气,随商队缓缓前行。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自打比试过后,商队中许多人瞧他的眼色,已不似前些日那般,反而是目中钦佩之色更浓。用饭时候,也有不少人同他闲谈,当然这些人中有一位例外,除却闲聊外,蹭朔暑酒喝才是重中之重。 云仲也不小气,相较他自个儿,唐不枫的酒量实在差劲。往往云仲还无醉意时,他这位唐兄已然躺在车厢当中酣醉不醒,鼾声奇大,马儿被这鼾声震得不胜其烦,以至于见了唐不枫都恨不得咬上几口、踢上几蹄,也好解解心头之恨。 又是一夜盘膝行气不绝,直至东方微白。 云仲自问,自个天资想必算不得出类拔萃,学剑一途更无触类旁通的能耐,师父早前在压笼林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心中早已存了解答。吴霜所说的差了一点,恐怕是差了无数浩大险峰。 并非天赋异禀,而是差得不可直视,只不过做徒弟的,既然师父为顾及徒弟面子,破天荒扯了谎,那他这做徒弟的,怎能点破。 力所能及的,不过是以勤补拙罢了。因此连续好些天,这位少年都能见到天边的鹅黄裙边,化做一尾金鲤跃至高天。勤难补拙,绕是这般辛苦,少年也只觉得经脉之中内气依旧流转缓慢,一时半会功夫,恐怕见不到二境的山脚。 唐不枫亦是个武道疯子,甭管天儿是晴是雨,每日必定出刀千次,不过似乎不通修行之法,因此夜里喝罢二两好酒,仍能睡上个安稳觉。 少年向后一躺,一夜劳心费神,终使其神智不堪重负,困意涌来,更似要将一双眼皮牢牢锁住。 那日少年歇息足够,返回马车当中,正好遇上了在马蹄旁蹲着的韩席,毫无高手的半点模样。 韩席同他说,并非是不想摘那老桂的头衔,而是凡有老桂名头的,往往在商队当中身手最好,遇山贼劫道这般情形,八成能叫人识出身份,率先诛杀;再说齐陵班主汇聚老宅时,总难免有些不知底细的贼寇眼线,将每届摘得老桂头衔的人名画像,大都悬挂于山寨当中,便更难以脱身。 少年不解,说凭老哥这身手,虽说不知与唐不枫相比孰高孰低,但也不至于有应对不及的场面,为何不将这名头拿下,也好在行商时多拿些赏钱。 韩席说了句强中自有强中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江湖里谁可横行无败,行走天下,最忌讳的便是轻敌一事,千万莫要小觑荒郊野岭当中的草莽,无人可说得准,一处偏僻寨子当中,到底坐镇了一位何等强绝的高手。 憨厚汉子同少年讲起一则早年间听来的江湖老事,大概是当年齐陵有位声名赫赫的大将,马战步战皆是冠绝三军,一杆长枪在军阵当中,足称得上是无可撄锋。然而就是这么位当打之年的勇将,却在一处不知名的小山寨马失前蹄,被寨子上一位使两柄短刀的头目斩于马下,当即毙命。 江湖上有这么一份说法,兵器寸长寸强,寸短寸险,长枪比之短刀,自然在兵刃上占了些先机,可仍是被干净利落斩杀,足矣见那位头目的身手之高。 因而说,虽说老桂比寻常班头俸禄丰厚许多,可一年之中的险境,却足矣令无数功夫高明的老手丧命数次。韩席说家中老母尚在,妻儿亦是等候他归来,若是死在路上,不值当。 有些感慨的韩席还说,这江湖引无数豪杰少年趋之若鹜,可还是命重要,他的命兴许不值几两银钱,可家中老小的命,却是千金都买不来。 正在车厢当中喝得醉意正浓的唐不枫,将脑袋探出云仲车厢,撇撇嘴说你这汉子好生窝囊,既然在江湖中谋生,怎得也要有点豪气,如这般窝囊,倒还真不如回家做个猎户。 可韩席只是咧嘴笑笑,告辞离去,背后是那把牛角大弓。 云仲回过神来,睡衣正浓时,隐隐觉得那汉子临行时的背影,有些苍凉。 似乎在江湖里走这一趟,总能见到如唐不枫这般痴心于武的轻狂大才,更能瞧见远多于前者的失意之人。 “江湖,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小小年纪就晓得伤春悲秋,这可不是江湖少侠所为啊。”戏谑话语打身边传来,似乎还有些睡意朦胧。 少年冷哼,“那天天蹭酒喝就是少侠所为了?我又不是那等家大业大的苦主儿,你蹭酒没够的毛病,反是似乎每日都有所长进呐?” 说话之人自然是唐不枫,此刻将鸡窝似的脑袋拢到脑后,慵懒的靠在车厢一侧,一瞧就是昨儿个宿醉,直睡到天光大良才出外走走。 “兄弟,我可得提点你一句,出门在外,旁人的话假假真真,留三分疑心,总是有利无弊。”唐不枫不知从哪找来根布条,把脑后发丝尽数收拢,而后轻轻巧巧挽了个结,登时就利落不少。 “我也想算无遗策,可整日算计疑心,累啊。光是一个练剑于我来说,已然是令我应付得焦头烂额,更何况是揣测人心。韩老哥待我不赖,就算另有隐情,与我亦没多大干系,更何况出门在外,家家不易,唐兄就莫要再为难韩老哥了。”少年真是有些困倦,一夜未眠,虽说行气亦没出什么力气,不过心神耗费实在太过霸道,令他此刻难以强打几分精气神。 唐不枫哪里晓得少年此刻脑中翻江倒海的困倦,挠头道,“也对,兴许是我心境不太妥当,虽说有些道听途说的坏事,大概这韩席也不是什么恶人,冲兄弟这话,日后我不再为难他便是。” “还有一事。”唐不枫开口 “啥事?困了。” 唐不枫目瞪口呆,“你昨儿个夜里一夜未眠?” “想家了不行,这又没啥丢人的。”云仲将双臂枕在脑后,吐息逐渐匀称。 “真看不出来,你这心性还能想家?”唐不枫笑了,“反正我是没家。” “一样,跟没了差不离,不过是有些想念儿时玩伴。” 云仲欲言又止,看看天色,山云雾凉。 第一百二十二章节 漠起 云仲睡得舒坦,不过处于商队中前段的当家和老三斤,却已是好几日都未睡踏实。尤其是胖当家眼眶都有些发紫,显然是连着数日都未睡上个囫囵觉,熬得憔悴;老三斤仗着习武多年的功底,勉强还能扛住,毕竟山林遇匪祸,总不能与人家商量商量,待到明儿个自己睡足了再动手,故而精气神还算不赖。 “当家的,你可得仔细想想,到底是有几成神韵?依我看呐,天底下哪有这般巧合的事儿,八成是自个儿吓自个儿。”虽说老三斤自个儿也有些寝食难安,不过嘴上依旧不留情面,逮住胖子就是一顿奚落。 当家的哪有心思同他胡扯,有些费力地将眼皮撑起,朝远远高低起伏连绵不绝的山中看去,眉峰立起。 “我倒是不愿去信,可那副图除却体型,眉眼的确模糊至极,可气势神韵竟有七八分之多,令我不得不信。再说老兄弟,咱俩可是一同见过了那少年郎的剑,抛开天赋高低,能教这么位徒弟的人,还能是寻常之辈不成?” 当家有些疲倦,闭目养神,嘴上接着道,“你我可是土生土长的齐陵中人,除却缉拿令外,官府何曾四处张贴告示寻人?恐怕下告示的那位,身份大概在朝中极高。能与朝中贵人扯上干系的,开头之大,可想而知。” “可既然收了人家的银钱,总不能因这丁点疑心就把那少年抛在路上吧?江湖规矩哪是如此好破的,真要如此行事,你我二人日后还怎的在齐陵商行中混迹?再说回来,那少年的脾气秉性,初看有些莽撞,可越瞧越觉着挺称心。”老三斤可不管胖子瞻前顾后这一套,将衣裳披上,靠着车厢一侧就打起盹来。 毕竟是人上了年纪,连着几日夜里难眠,确实叫他好生烦闷,索性将这些琐碎杂事抛诸脑后,踏踏实实睡下。 当家的苦笑不已,瞅瞅老三斤的邋遢睡相,也有些困倦。 在他看来,休要说身不由己,处处皆是身不由己。早在十几年前,他还是位读书人时就明白这道理,却仍是不信邪,硬生生以布衣之身上书数次,却每回都是石沉大海。 而数月后,他十余篇上书中,有三篇近乎只字未动的谏帖,被齐皇大加赞颂,乃至于朝堂之上连道三声极好,引得朝中震动。 可这三篇谏帖,只字未提他的名讳,谏帖撰笔之人,皆是同一位大臣。 他曾于百般愤恨时前去佛寺中上香,求一位老僧指点迷津。那位老僧道,施主执念过于深重,虽说这功名并未算在施主头上,可与国与民,仍旧不失为一桩好事。可一席话过后,读书人只是笑笑,眼中并未有半点光彩。 他说,在大师心中,是否一生只为佛门兴盛,以身养佛?那既然如此,若是朝堂官府并不修葺寺庙,上香祭拜之人不出香火钱,大师还愿以身养佛否? 老僧思量片刻道,贫僧愿意。 书生说我并非佛门信众,故而也不懂大师为何愿意,我只晓得殚精竭虑的心血之帖叫人盗取,拿去赚得功名,这般齐陵朝堂,我不愿再踏足一步。 所以齐陵少了一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书生,江湖中却多了一位行事严密,鲜有失职的商队当家。 常言道己不由心,必定身不由己。 可想由心而行,却总有人不答应。 当家的无声笑笑,睡去了。 商队前行虽说不快,可行路日子已久,渐渐已抵齐陵西南处。 齐陵西南的天气,逐渐便有些颐章国北边的滋味,天景多变得很,兴许头晌还是艳阳高架,少顷便是滚滚黑云压来,降下一场痛痛快快的连天狂雨,令人应接不暇,避无可避。 陡峭山峦与荒漠渐渐将冲天草木替代,渐有荒凉大气之感。 齐陵西南曾有古国。古记当中曾有记载,古国乃是千年前一位王侯所建,于当时称得上是穷奢极糜,恨不得将天下珍宝美人皆汇集于此。南北纵跨近百里,当中有城无数,于当年可谓天下独绝。 然岁月悠悠,古国早已衰败,徒留一座座残破城墙与破败宫阙,停驻于广袤原野。 商队缓缓前行,已至古国以内。 云仲在睡梦之中,被唐不枫强行拉起,刚想发作,抬头却见到这处苍凉古迹,目光登时便有些呆愣。 要晓得师徒二人一路上,大抵皆是从十万山中行进,罕有人烟,多是山峦巨树,草木乌啼,数月行程,令云仲看得实在有些木然。眼下苍凉大漠入眼,令这位少年欢欣不已。 “瞅你那没见识的模样,这地儿我走过不下五回,早就看得没甚滋味儿了,难不成还有甚特别之处?”唐不枫见少年呆愣,故意奚落道。 少年仍是目不转睛,嘴上却不闲,“见得多了自然无感,哪怕宅子毗邻名山大川,瞧得多也是寡淡无味。等我到你这岁数,差不离也是波澜不惊。” “这话说的诛心,我年纪也不大啊。”唐不枫顺手从地上薅起一根长梗枯草,叼在口中。 自打知晓云仲车厢当中有好酒,这唐不枫就鲜有住在自个马车中的时候了。常常云仲整夜行气过后,这位爷就理所应当的爬到车厢当中,将昏昏欲睡的少年挤到一边,自个儿摸到车厢尾处嗅嗅酒香,熨帖无比。 云仲极目远眺,只见朗朗晴天之中,汇来几朵淡云,正午日光正好,云也翩然,朗朗日光穿过丝缕青云,洒落于片片连绵古址之上,韵味难名。 临近正午,商队自然得生火操办饭食,故而马儿渐渐停步。 “要不,练练剑?”唐不枫眼神何其毒辣,瞧见少年眼中眸光起伏,身侧长剑更是被手掌缓缓握住,当下便出言相邀。 “行啊。”云仲嘴角轻抬,“知我者唐疯子也。” “一口一个唐疯子,可千万莫要败得太快啊。”唐不枫不乐意,将草根吐出,翻身下车。 于是大漠之中,两人刀剑相对。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天大地大,不过剑走一圈 待到大汗淋漓的两人将彼此掌中刀剑架住,各自收鞘,商队早已升腾起炊烟,云仲一夜未眠,腹中早已饥肠辘辘,等不得将长剑放回马车,便随唐不枫一同前去瓮前等候。许多人早晓得这两人的刀架剑势极妙,皆是在一旁端详,指望着即便没学到其中精要,哪怕学来个一招半式唬人也好,见两人停手,面色难免有些许意犹未尽。 江湖中人尤以使刀剑者最多,虽说两人年纪尚且不算得大,可手底下的出招变式,却是寻常人难以企及。 内行看门道,外行总能瞧个热闹。就算是未曾习武的人儿,亦能在过招之中瞧出些妙处,就算学不来一招半式,于一道乏善可陈的商路当中,也可拿来解闷。 眼下两人凑到瓮前,一人领来一碗清汤,若干面食,随处寻了个地儿坐下,同商队中人一并用饭,顺便听听其余人闲聊。说说天南地北所见所闻,听听所过之处地界有何陈年旧事或是讲究忌讳,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我曾听人讲,这古国当年绿水环绕,百草丰茂,同如今的地貌迥异,若是没叫那位后主败光国运,如今的齐陵,恐怕就能多出来数部铁骑。”一位大抵不惑之年的汉子打着赤膊,缓缓喝下一口清汤道。 “如今天下诸国并非无骑军,为何如此说?”旁边一位汉子问道,显然是不晓得当中隐情。 “骑军同铁骑,可不能混为一谈呐。马儿挂鞍架镫,一马一人可凑成一骑,可要是战事起,你瞧瞧哪儿有骑军敢同铁骑叫板的?铁骑可是浑身裹覆铁甲,稍次些的矛尖儿若是不使出十二成力气,怕是顺着甲胄缝隙都刺不得进,当真是顶着箭雨礌石都可顺当冲阵的主儿,哪是寻常骑军所能比拟的。”老吕有些神往,捻须长叹道,就连手上托着的瓷碗都搁在一旁。 “天下良驹尽出大元,路途遥远不说,那大元蛮子也并不同咱们联络,这也使得咱们西三国无铁骑可用。就算是侥幸养出一批堪称珍品的马儿,时日一久,这批马儿年老,铁骑军又难以为继,始终一幅青黄不接的景象。” “老吕,那这古国又有何讲究?同铁骑又有啥联系不成?”开口的这位,正是前些日求韩席教他箭术的年轻人,煞是有兴致。 被叫做老吕的汉子瞧见他这幅急不可耐的模样,咧开嘴笑笑,一口气饮光碗中剩下的清汤,打个饱嗝道,“一来是此地马种本就同别的地儿不同,腿脚极细长,可却力大蹄快,极其擅驮物,于是尤其适合作为铁骑。可惜,话说到这儿,又得怪那位后主,不知是甚缘故,颁了一分屠马令,使得举国上下的良驹被屠戮一空。没了马儿,本就靠驯养良驹谋生富国的古国,就这么没落下去,揭竿而起者无数,生生将这片大好地界打得衰落下去,再也无人问津。” 云仲亦是好奇,连忙将口中饭食咽下,开口问道,“敢问前辈,可曾知晓究竟为何要屠马?自断根基这等事,常人都鲜有如此行事者,更何况一国之君,这当中的隐情,还请前辈提点一二。” 云仲同唐不枫文斗这事,商队上下皆知,故而都晓得了这位平日里不显山水的少年,剑术极高,再者行事颇有分寸,晓得礼数。一来二去,自然同商队中人熟络起来。 汉子摇头,苦笑道,“云小兄弟,并非是我老吕装作糊涂卖关子,而是时隔无数载,我又并非什么读书人,翻阅典籍书卷这档事,凭我识的几个字儿,当真是有心无力。这些陈年旧事,还是当初我爹同我讲的,至于那位古国后主为何如此行事,大概天下也没几个人晓得。” 少年道谢,心中却仍是难抑好奇之心。 唐不枫吃得舒爽,朝后一仰便躺在沙砾当中,并不担心衣袍整洁与否,“灭国都灭了,还想这档子事作甚,不过话说到这儿,云老弟你那马儿,我瞧着就不赖,起码极通人性,实不相瞒,我这还是头一回见着这等灵慧的马儿。” 少年笑道,“那可是我师父弄来的,你可莫要打它的心思了。” “打它心思作甚,难不成偷回宅中去供着不成?”唐不枫一脸鄙夷,“我若是有朝一日赚足银两,定得跑去大元买上一匹良驹,长刀大马,叫人见了都得心生仰慕,如此一来,出刀出得都能酣畅三分,多美。” 大漠正午,正是金乌高悬,荒漠流黄的光景,沙砾之上有波纹皱起,纷乱微尘经微风一荡,更显得处处残垣茫茫起伏。 既然天儿热得惊人,自然少不得钻入车中饮酒,两位酒鬼将衣袍浸过些许清水,瘫坐于车厢当中,只剩举杯的气力。 “我说云老弟,你这一日下来,过得好生无趣,你这年纪,正是胡思乱想跳脱乐呵的时候,暮气不该忒重。除却练剑之外,就没其他想做的事儿?”几口酒下肚,酒品奇差的唐不枫早已面红耳赤,加之日头毒辣,更是大汗淋漓,不停地将衣袖挥起,扇风借凉。 “除却练剑之外,那必然还想弄银子。”少年亦是有些醺然,“甭管其他,李大块的媳妇儿还没着落,我也缺一柄好剑。况且多赚些银子,总能令我爹也省心些,免得整日东奔西走。” 唐不枫啧啧称奇,“没成想啊,你这一心醉于剑术的小侠客,还能想着老爹同乡,的确不赖。”而后又黯然道,“可惜喽,即便我挣来几千两,也没处花去,免不得同那些富庶人家公子一般跑到青楼豪掷千金去。甭担心,凭你这身功夫,过个几年,怎得都能赚来一笔不薄的银钱。” 云仲轻抬醉眼,朝前者笑道,“借你吉言,到时送你头肥蹄大肚的良驹,婆娘都省了。” 唐疯子眼一翻,没好气道,“好的不学,反倒学了一醉商队糙人的口气,到时倘若见着你师父,我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许是鬼使神差,唐不枫冷不丁又问了一句。 “除此之外呢?” 少年想想,摩挲剑柄,“我想畅畅快快出一剑,而后在天底下转个圈儿。” “然后?” “圈儿越大越好。” 唐不枫笑意骤起。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举剑走沙 “既然要出剑,那光图一个快可不成。”唐不枫笑道,意味深长地拍拍云仲肩头,“江湖当中用剑的高手,这些年下来没见百八十号,怎个也有几十位,虽说出手各有高下,不过大抵可分为两流派,估摸着齐陵以外大概亦是如此。” 少年一愣,他还真没听过这等稀罕说法,即便是吴霜路上谈起过不少风土人情,用剑技法乃至江湖上的剑术大家,可关于流派一说,从来未曾说起只言片语。 在他看来,剑术各有妙处,如何归结为流派一说,只可说人人递招不尽相同罢了。 唐不枫斜眼瞅瞅云仲,“依我看,流派大抵分为快慢两式,快剑讲究一个快字,行剑出招似夹带风雷,力求在他人尚未抵住之时,破其招式,以快压人;慢剑重势与力,势大力沉,乃至压过刀势,重若千钧。” “你这剑,终归是归结在快剑一流,不同那帮剑术大家相比,可谓是我所见用剑之人中的翘楚,但论及慢剑,则有些差强人意。” 唐不枫这话实则极其在理,云仲入门以来修习的剑招,大抵以轻快迅疾为主。除却下楼叠瀑,便几乎再无其他以力道压人的招式,故而在快剑一途进境显著,于慢剑一途则有些不尽如意。 “的确如此,但剑术若是强行分为二流派,似乎还是有些牵强。”少年仍是觉得不妥,于是皱眉说道。 “理儿也没错,不过我们这等习武之人,最好还是一碗水端平。”唐不枫仔细想想,朝饮马的木桶一指,“若说将你全身的本事比作那桶,边沿一周桶木乃是你各样本领,倘若是想令那木桶盛多些水,就得将短板拉长些才可。” “习武之人行走江湖,最容易死于短处:唯擅轻功者死于正面对招,唯擅斧钺者被数位脚步轻快者耗死,在这江湖里的先例笔笔皆是。”唐不枫难得有些唏嘘,借着原本深沉醉意,再饮一口朔暑。 少年朝后一倒,将酒水轻轻倒入喉中,“可这力道如何修行是好。我曾跟随师父每日以钝剑劈柴数月,亦曾跑山数日,每日出剑四时辰,竟还是输在力道上。”少年如是道,并未在意唐不枫此刻面皮上的神色。 “云仲,由始到今,你练剑共有多少年头?” “大概七八月有余。” 话音刚落,唐不枫摁住云仲脑门,朝云仲腰上就是一掌。 练剑不足一载,便已经达到这步境界,这还能叫天资平平?此时的唐不枫,心头除却想骂娘之外,再无其他。 “没想到,我这兄弟还是个妖孽一般的人物。”唐不枫擦擦头上汗水,斜斜靠着车厢边,愤然灌了一口酒,“持剑不足一载,恐怕传到外头去,江湖上那些个剑术大家都得坐不住。真不晓得你小子是如何练的。” 一边的云仲疼得龇牙咧嘴,那一掌力道不大,可却如无数小刺划肉,扎人得很。再仔细瞧瞧唐不枫双手沟沟坎坎的老茧,云仲一时间语塞。 “看来天资如何,的确在武道中分量极重,并非是靠着苦练便足矣弥补的。”先前出过一身大汗,醉意稍降,故而此刻唐不枫还可再饮两口苦酒,怔怔出神道。 “自从我爹死后,我每日出刀足有四时辰,兼修体魄脚力,与齐陵这一路的高手切磋无数次,未有败绩。可始终进境缓慢,仿佛出刀愈多,反而却越发不敢出,皆因我太过于懂得我刀法中的错漏,故而停滞不前。”虽说做派依旧粗犷,可少年仍可听出唐不枫刹那间的落寞之意。 “不过兴许熬过这段,我的刀将与江湖中那些老辈高人比肩,算不得什么。”唐不枫看向长刀,眼中一扫落寞,反而比先前的痴意更甚一筹。 “还得多亏云兄弟方才那一句话。” “我也想出一刀,也想在天下走一圈,顺道将那圈里的不平事,尽数当成磨刀的砺石,一刀下去,都给砍得崩碎。” 少年盯着唐不枫老茧横陈的一双粗手,突然出言。 “打今儿个起,我同你一道修行体魄。” 唐疯子眯眼,嘴角邪邪一勾,“此话当真?” 于是打这天起,商队上下三五十人,都发觉商队当中除了唐疯子,又多了个小疯子。 唐不枫将老三斤那对锤借来,以坚韧枯草绑扎于剑上,令云仲每日举剑站桩两个时辰,再从当家的那里借来裹马的毡布,注满沙砾捆于云仲双腿上,意为抬升云仲脚力。 仅仅举剑一项,便累得云仲双臂酸痛,头两日若说是苦不堪言,那往后几日,双臂早已麻得彻底,连同臂膀也跟着肿起一周,就连寻常饮酒用饭,都得颤颤巍巍多加小心,免得酒水饭食给倒入鼻中。 老三斤那对锤虽说不至于重不能提,可令双锤尽数悬于一剑上,所耗费的力气自然大了不止一倍。再说唐不枫这等人,对自个儿下手狠辣不说,对云仲更是毫不留手,索性将两柄锤悬于剑尖之上,如此一来,所耗的力气更是奇大,就连劈柴数月的云仲,都难以应对。 倒不是说吴霜不忍徒儿受苦,而是这一路上教修剑招居多,至于筋骨打磨熬练则是其次,要晓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学那女子步步生莲,并非不可。 可到唐疯子这儿,哪里管什么揠苗助长,狠命锻熬云仲筋骨就是,只要不落下什么日后弊病症结,褪去层皮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要学那风尘女子,靠一张面皮示人不成? 除却举剑之外,云仲还得于厚实沙地当中疾行,用以提升脚力。商队上下中人皆知,就这片古国所在的荒漠,那可是良马都不愿涉足其中,稍不留神便会将马蹄陷入沙土当中,轻则半晌不能动,重则抬蹄不及拗断马腿。 更何况少年双腿上均是绑束沙土,起落间极为艰难,要在这等易陷的地界奔行,谈何容易。 一连四五日,云仲连行气的功夫都无。 每日唐不枫都得前去将昏睡之中的云仲拍醒。 倒是苦了这位酒鬼,自打这以后,时常喝不着朔暑。 第一百二十五章 风沙风雨两相宜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二十五章风沙风雨两相宜商队穿行荒漠,至今已有七日之久。虽说商队中人精气神依旧明朗,可却有些流言蜚语已悄然于队伍中传开,令不少人心神为之颤动。 无他,只因最近一连两日,荒漠当中突然就涌起狂风,将绵延无数里的荒漠吹得难见五指。经上回文斗解围,众人均晓得韩席的箭术极其精妙,不说百步穿杨弦无虚发,称之为箭术妙手总不为过。可绕是以韩席的眼神,也只够勉强看清周遭七八十步的景象,风沙纷扬,怎能窥探。 流言大抵是说商队早已在风沙当中迷失方位,如今不停赶路,恐怕只是在古国之内打转而已,并未向南行进;当家的与老三斤韩席这些个带路人此刻并未告知,只不过是为了稳住商队而已,实则对走出风沙束手无策。 兴许说者无意,但这流言传开之后,众人只觉得眼前风沙,更犹如渊冥虎口,骇人得紧。而让这众人最为惊慌的是,明明这流言已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可当家的始终未曾露面,更不曾说出半句话辟谣解围。 “风沙可曾减弱?”车厢之中,满身虚汗的当家缓缓出言,话语声极为嘶哑,像是在鬼门关当中走过一遭似的,虚弱万分。 “并未,”老三斤面色亦是难看无比,将怀中水囊递给当家,见前者压根无力接下,长叹口气,将干瘪水囊举起,慢慢倒入当家口中。“这地儿的风沙,你应当晓得,万一刮起来,起码得等个两旬半月才得消停,眼下这才过去七日,哪里能弱。” 老三斤狠狠撕掉下唇上干裂褶皱的死皮,舔舔嘴唇道,“先才我去瞧了瞧商队中的余水,似乎还不足三日所用,照这么下去,商队上下这些爷们,都得生生困死在风沙当中。” “谁又能想到风沙骤起,”当家吃力地摇摇头,咳出一丝发黑血迹,“往常来讲这风沙都在冬春之际,向来未有人见过古国域内夏时有风沙起,着实出乎我预料。估算行程,原本再行两日便可抵那大泉湖,补足商队上下的水囊,可这么一来,只能在风沙当中来回转悠。” 再好的班头,哪怕眼神利如鹰隼,遇上风沙遮天这等事,几乎都是束手无策,连天日都几不可见,怎能确定此刻方位,方位不清,便只得在这尘沙当中迷失,听天由命。 “莫在提大泉湖了,想到那湖水清甜甘冽的滋味,我这嘴里便越发干巴,你啊你,伤成这样还不忘搅乱老子心境。”老三斤轻轻吐出口中沙沫,顺手掀开当家身上覆盖的干净布衣。 布衣染血,一根被削断的木刺嵌于当家胸口,伤处周遭皮肉已然黑紫下来,腐臭难言。所幸风沙忒大,否则估计蚊虫草蝇早已汇聚在车厢当中。 “嘿,兴许是年轻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文章,惹来满天神佛不快,如今报应落到头上,也无可厚非,大不了就是一死了之,算得个屁。”当家的故作轻松道,可说话间伤处又是淌出不少乌血,更是引起一阵剧咳,从喉咙当中溢出血来。这根木刺原本足有一剑多长,自打风沙初起那夜,便不知从何处飞出,力道之大,竟强行将车厢射了个内外通透,正好扎在当家胸口,伤及肺脏。 老三斤一脸不耐,将一边药瓶伸手拿来,顺带还取来半壶喝剩的烈酒,“且放宽心就是,你若是死,十成得死在你这张嘴上。区区这点伤势,算得个啥?我老三斤年轻时不晓得叫人捅穿了几次腰腹,如今还不是能在床笫上威风八面?” 当家的刚想出言埋汰两句,嘴里却已然被老三斤塞进根压衣的窄木,死活说不出一字。 “咬着点,权当嘴里含着半截甘遮便是。”话音未落,酒水便顺袒露半截的木刺淌下,将伤处周遭的乌血都冲开不少。 当家的一声未吭,而口中咬着的窄木,却深陷下去。 “知足吧,天底下能让我老三斤亲自出手上药的,到今儿个你是头一份。”老三斤灌口酒,看向车外茫茫无垠的狂烈风沙。 年轻时在齐陵街坊当中,整日同人拼酒打斗,同为盛气之人,常有人不晓得下手分寸捅穿腰眼割伤臂膀,不过仗着当打之年,再者有医馆当中的郎中医术药方,温养些日子便又是一条好汉。 可如今,哪里去寻这等医术高超的郎中,商队中所携伤药,已然不足以压制住伤口溃烂,即便是以烈酒祛腐,也不过隔靴搔痒,杯水车薪罢了。 他破天荒有些无力。 云仲头一回见到这等阵仗,他可从未见过何为风沙,小镇当中起风,至多是扬起些浮土尘灰,哪有眼前这等蔚为大观的场面。 其实少年心思不止如此,这风沙起,一是可好生打量打量这等罕有的景致,二来便是终于能缓缓连日以来的疲惫。起初云仲的确是想学学唐疯子修行力道的法子,可没成想后者就如同疯癫似的,将云仲朝死里练。 绕是劈柴跑山时,云仲也没受过这般罪,日复一日下来,前半夜倒是能睡上个囫囵觉,可随即后半夜,便被四肢处传来的酸痛之意折磨得无法入眠。期间云仲实在强忍不得,寻思着歇息一日调养躯体,话未出口,却被唐不枫鄙夷眼神生生憋在喉中。 若是双臂不似如今这般酸痛,少年恨不得朝自个儿脸颊上抽几下,管管自个儿多嘴的弊病。 少年回过神来,只见马车窗外风沙笼罩,浩大风沙如瀑如峦,随风绵延不知多少里,长风将商旗吹得猎猎作响,缀以沙砾敲打旗边之声,仿若连天急雨倾斜而下,却又赋余阵阵磅礴意气。 天下无云无日,天下亦无光无明。 周遭只剩狂沙敲叩劈啪之声。 声声入微。 原来风雨风沙两相宜。 少年心中茅塞顿开,于是将身边一根捆马绳索系在腰间,翻身再下马车,浑身痛楚早已无知无觉。 手中仅一剑尔。 第一百二十六章 来人 从马车向外行不过几十步,少年便难以窥见其他,只是隐约能瞧见些许马车轮廓。 商队成行排列,甭管是人或是马儿,于风沙之中视野皆极差,想凭借马匹自个儿本就极弱的目力跟随着前行,显然并非什么明智之举。故而老三斤挨个嘱咐下去,令商队上下的马儿皆套上粗重麻绳,后车的马匹与前车车厢相连,以免与队伍走失;再用皮罩盖住马儿双目,免得风沙入眼使其受惊。 别看平日里那头拉着云仲的夯货极富灵性,可在山林当中走顺腿,一遇这等声势浩大凶狂的风沙,便登时蔫了下来,四蹄乱蹬,胆怯得很,比遇上倾城蝉那回还要来得惊慌,当然就无暇顾及云仲自行下车,只顾得上自个儿盲目跟着麻绳乱走一气。 少年好容易在沙流当中立足稳当,沙砾随风,打得额前升疼,更别提想要睁眼窥探周遭,只是等身上绳索吃劲,再朝吃劲那头走上几步,勉强跟上车队行进。 睁眼不成,云仲索性就将双目牢牢闭紧,摩挲着剑鞘,将长剑拽出。 吴霜讲解剑招剑势时的姿态,逐一从脑海当中浮现而出,就连同当时周遭景致,也丝毫不差。 云仲晓得自个儿的记性有些差劲,当初先生令学堂同窗提点熟记的圣贤文章,他记得倒是不慢,可忘性忒大。耗费一个时辰所记的文章,不消半时辰便能忘得彻彻底底,常常引来先生的数落,说他是聪慧有余,却对做学问丝毫未有正视,故而忘性与日俱增。 时至今日,外出数月的云仲,才觉得先生说的大概并无偏差。 喜欢的事,哪怕无人强求,也可在灵台当中常驻,不落尘灰;不喜欢的,就如同骡马磨豆,即便挥鞭力赶,亦是不情不愿,又怎能上心? 茫茫风沙当中,少年闭目运剑,万千罡风尽加于身。 少年只觉得剑出一次所需的力道,仿佛需将万山捅穿,剑刃被四面八方来风吹到颤抖,连同手腕也随之酸麻起来。一来老伤未愈,更何况眼下的情形,同此前的举剑相比,更难掌握。 此为东南西北风,哪有人可立足,更何况出剑。倘若有人可在狂沙当中闲庭信步,那也并非是少年此刻所能比的。 无奈之下,少年只好将剑刃拄在沙中,凝神细思。 吴霜所传仅有这几招,然而若是将这几招练至化境,估摸着也能在江湖中立足无忧。 少年思量再三,突然之间灵光一现。 既然天地八方来风,何不就将这风沙当做刀剑斧钺枪棒流星。 溯扣一式,由心而出。 少年挺立风中,以长剑拨开无数沙砾,时而逆风交击,时而顺风而递,不知不觉间,出剑便与平常一般无二。 一撇一捺,剑意极长。 “外头风沙甚大,你怎能自个儿外出?若是与商队走失,不出两日你便得死在这地界,找死不成!”少年出剑正酣,却听近处有人好声吼道,喊声之大,甚至能隐隐盖过风沙呼啸。 来人正是唐不枫。碍于风沙忒大,一连两日这位酒鬼都未曾喝上一口酒水,自个儿车厢当中的劣酒,更是连看上一眼的兴致都无。无法,自从他喝上了云仲的朔暑酒,再尝尝自个儿带的劣酒,就如同白水般寡淡无味,口儿自然是养得极刁。 两日不饮,早就令这位酒量奇差却极好酒的唐疯子忍无可忍,腹中的酒虫每逢夜里便偷摸作祟,乃至连周身上下骨节都有些奇痒难止。这才冒着风沙,赶来云仲车边讨些酒水。 可找寻半晌,云仲车厢之中并无一人,只留下一头四蹄乱踩的慌张马匹,再无其他。 “练剑呢。”少年好容易张开嘴,才开口便吃进一嘴的粗腥沙砾,忙不迭吐出几口,眯着双目打量唐不枫。后者此刻模样亦是狼狈,满头黑发皆尽变为土黄,双目更是叫细沙迷住,险些就到了涕泗横流的境地。 而就在少年愣神的功夫,手中剑被一阵劲风吹得把持不住,脱手而出,正巧嵌到边上的一块土岩之中,铿锵作响,足可见这风的力道。 而令二人都有些惊骇的是,长剑入岩,土岩背后却跑出一位汉子,面色煞白,似是被这一剑惊得不轻,没走两步便倒在沙土当中,满脸皆是细沙,呛得难以挣动。 两人相视片刻,皆是踉跄来到那汉子身旁,将这人扶起,用袖口将这人面目勉强擦净。 这位汉子面白无须,五官生得是分外周正,细腻得很,可瞅着的确面生,并非商队中人;身上仅穿一身布衣,却极轻极薄,就连唐不枫这等行走天下数年的江湖人,亦未见过这等纤细布料。 二人不由得有些狐疑,先前从未听说古国域内有人烟,再说就这等鬼天气,哪有寻常人家能在这等天景出门?当真不要命不成?再说看这人装束,手上空空,就连腰间都未曾别住水囊,断不是赶路商贾种种。 “敢问您打哪来?”唐不枫将汉子扶到土岩后,略微避避这无序可寻的罡风,眯眼问道。 汉子似是惊魂甫定,吞吐道,“鄙人乃是此地住民,今儿个趁着外头风沙渐起,寻思着出门瞧瞧景致,另外这地儿起风时有良马出没,我就寻思着能否带回两匹,却不想被这位少侠手中的利器所引,于是才躲在石后端详片刻。” 汉子这番话极为荒唐,绕是云仲这等雏儿都有些厌嫌地挑了挑眉:风沙之中有良马?此地住民?这番话,恐怕糊弄垂髫小儿都极为勉强。 云仲刚想出言,可侧脸一看,唐不枫却有些思索之意,眉头紧锁,似是想到什么要紧事,于是只好等后者开口。 唐不枫迟疑许久,终是开口道,“我乃是齐陵商队中人,路遇风沙,水亦是不足,只怕再撑下去,商队上下都得毙命于古国境内。敢问您住在何处,若是方便,还请将我等领至府门边避避风沙,倘若多有叨扰,还万望您担待。” 第一百二十七章 须臾之间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二十七章须臾之间“传闻古国沙海起时,有人穿行沙海当中,被发跣足,平日避世不出,形貌昳丽煌煌若仙人临世,居于尘沙尽处,鲜有人得见。”当家的被老三斤搀扶起来,唇齿不清地说道,神色极为神往。 当家说这段,乃是当初位先贤所著的《大齐四方游记注疏》当中的一段。此书对大齐境内的风土人情,草木虫鱼记载得详实至极,大到各处地貌中的崇山关隘所在,小到每处的方言俗语,乃至各方行事规矩,尽数归于一书之中,称得上是天下一绝。传闻乃是这位先贤耗费半生财力寿数所著,最初现世,曾引得无数文人墨客前来古国,为得便是能找寻到那处书中所写的沙海中人,可无一例外均是无功而返。 而修书的这位先贤游览四方,身子骨早就一日不如一日,此书初成便溘然长逝,再也无人知晓隐情,更令无数人扼腕叹息。 一来二去朝代更迭,再加之沧海桑田,物换星移,此书中记载的许多名景已不存世。高山成流水,长河易大漠,这本齐疏再也无那般详尽,于是反倒成了无人问津的老旧黄历。偶尔有读书人瞧瞧,也只是看个热闹,想想当年大齐鼎盛一时的雄浑国力与风土人情,再做几篇不入流的浅显文章,吊唁一番罢了。 而当家的竟能讲出书中偏不起眼的一段,且能一字不差,可见这位商队当家虽说平日里不显山水,但腹中仍保有作为书生的浓重墨水。 “这可是天大的气运造化,怎生就能落在咱们头上。”老三斤仍旧有些回不过神,虽说斗大字不识几个,可此等稀罕事听得倒是良多,可唯独未曾见过今儿个这档子稀奇事,一时间频频皱眉。 当家的反倒有些豪迈,“静观其变就是,一个将死之人,若是能见着古籍之中的不可知之地,哪怕死在其中又如何。”而后转头向一边的老三斤道,“虽说是无路可走,我也是耗得油尽灯枯,可商队之中这帮老兄弟的性命,总不能出什么意外,毕竟大多都是老小齐全,不似我这无家可归的落魄之人,倘若我一命呜呼,还请您老好生看顾,保住商队上下性命。” “伤成这等模样,还说个屁的晦气话。”老三斤冷哼,却未曾出言拒绝。 云仲与唐不枫韩席,还有那位古怪汉子,四人立身于商队前头开路,顺风沙最为肆虐处缓缓前行。那汉子手中持着一枚枣核似的铁针,拨弄几下,朝针尖方向一指,大声道,“再行二里,便就能进入漠城。也不知怎的,这回的风沙忒大,往常行至此处,便已可见到城门,如今却是被这风沙挡得结结实实,死活瞧不着城门。” 唐不枫瞧着茫茫烟沙,轻轻将刀柄握住,口气却仍是无波无澜:“在这等贫瘠之地筑城,想必城主亦是有大气魄,可在下仍有一事不明。” 那汉子抿嘴笑笑,示意前者畅言便是,无需顾忌。 “不知水源从何而来?”此话一出,韩席面色亦是微变。 古国域内尽是荒漠,除却大泉湖一处常年涌出清水,再无什么绿草如茵的多水之地,而显然此地距大泉湖还远,城内百姓马匹用水,又从何处寻来? 韩席侧过头去,朝云仲轻轻眨眼。 少年勉强能听出这话当中的纰漏,霎时间心也沉了下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福祸并非定相依。 殊不知那汉子开口道,“三位莫要惊慌,漠城头一任城主乃是神仙人物,当初筑城时候无水可用,于是率城中百姓开掘了一口大井,再从井底开掘,直连大湖,这才令城中百姓有水可饮。”汉子停顿两息又道,“还敢问三位,如今大齐是哪位天子执掌天下?” 三人面面相觑。 仍是唐不枫应对极快,笑道,“如今并无大齐,多年前便已一分为三,上齐早已是不存于世,只剩上齐齐陵颐章三国,沧海桑田朝代更迭,哪里能比得上避世之人逍遥自在。” 汉子摆摆手感叹道,“头一任城主有言,避世避世,哪里有避世这一说,倘若天下乱了殃及池鱼,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等百姓的性命,只怕还比不过蝼蚁,眼下避于一处衣食无忧,只不过是度一日算一日罢了。” 三人一时有些语塞,并非是不知如何回话,而是汉子所说,的确没半点错处,仿佛将肉皮揭开,漏出当中鲜血淋漓的惨淡世事。 “不知那大湖是否名为大泉?当中有一口神异泉眼常年不涸?”相比唐不枫今日的老辣,韩席这话反倒要来得有些唐突干涩。话还未出口,便被唐不枫轻轻瞥去一眼,可不知是因风沙过大未曾瞧见还是出于其他,仍旧是问出了这句话来。 “既然是湖中有泉眼,那各位所说的大泉湖,大概就是我等口中的漠生泉。兴许是不处时间年头过久,这湖的名讳亦是更迭多次,不过漠城当中的百姓,依旧称其为漠生泉,意为供漠城生生不息之泉。”稍做思量,汉子并未对韩席插话之举起怒,反倒是乐呵说道,更显得有几分避世出尘的气韵。 “对了,既然三位对漠城如此好奇,我倒要问问这位小公子,先前你手中的利器,敢问究竟是何物?方才我躲在沙岩后身,只觉得这利器杀气深重,故而有些好奇。” 少年这一路鲜有出言,此刻听汉子如是问起,不由得猛得一怔,“难不成前辈从未见过此物?” 汉子憨憨笑笑,“的确从未见过,城中人家中常备锄镰这等利器,用以耕作,可唯独没见过这样两刃森寒的耕具,故而才有这一问,倘若不便答复,无需勉强。” 正当众人心中疑云丛生之时,前头的汉子好声道,“漠城到了,各且先在城门外等候些时,我自行前去知会守门之人一声。” 众人抬头,只见风沙渐开,一座巍巍巨城猛得映入眼中,矗立前方。 似须臾之间掀开层层厚幕。 第一百二十八章 城中云雷 一行三人当中,尤以韩席箭术高超,目力自然亦是不俗,可对于眼前这片突兀而现的大城,绕是他也未尝看得明白。 商队车马亦是停下,其中不乏有目力非常者,见一座巍巍雄城横亘于前,亦是惊得难吐一字。无人晓得在这荒凉的古国域内,竟有这么一座不亚于齐陵都城的磅礴城池。 老三斤早在方才便已窥见巨城全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失神开口,“老夫行走四方,多年下来也算见多识广,这般宏伟的城池,倒是头一回见。被称为中州国门擎柱的乌砀关,初见之时我曾以为乃是冠绝天下,可拿来同此城相比,大概也只勉强算是几堵墙而已罢。” “城是好城,不过此等云雾缭绕的巨城之中,是人间仙境还是森寒鬼域,谁又能说得准。”当家的出言越发吃力,一路上的颠簸,无疑使得其伤势又重一筹,再说许久未曾饮水,更令话语声越发嘶哑。 当家亲自立的规矩,自然不能破。 凡是商队中人,甭管是班头当家,饮水告急时,皆不可仗着自己的资历职位,比旁人多携一口水。 众人各怀心思,皆是在城外等候。 所幸不多时,那汉子便已从城墙之上探出头来,朝众人挥手示意,“诸位进城便是,城主允了,待到各位饮水饱足,还请到城主府上一叙。” 众人当然是欢欣无比,毕竟缺水已久,多数人嘴角皆是干裂渗血,想着若是能喝上一口清水,那便是给个皇位也不换,于是纷纷快步进城。 初一进城,城外滚滚沙流便已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休说什么扑面生疼的沙砾,就连嚣狂罡风也一并消散开来,化作道道柔和清风缭绕周身,甚是奇巧。 而最为令人不解之处在于,城中楼宇鳞次栉比,乍看之下端的是富丽堂皇,可仔细瞧下来,却有十分的雅致古韵。 有流檐飞瓦铺陈其上,檐上脊兽活灵活现,似要破开周身桎梏伸腰弓背;楼阁之上皆有珠帘卷起,仍旧留有两串,于清风之中泠泠而鸣。 城池街道极为整洁,乃至在日光之下映照出淡淡荧光。许多文人打扮的男子席地而坐,听街边一位老人说书,听到妙处,更是忍不住连胜喝彩,举起杯中物与好友示意,一饮而尽;顽童嬉闹,不慎打翻了街边住户门口的一盆花香馥郁的盆景,引得女子一阵佯嗔,便立马将稚嫩脸颊皱紧,看得女子哭笑不得,立马掏出几枚青果递给顽童,后者接过青果,笑得合不拢嘴。 商队众人皆是惊异于城中的祥和恬淡,于是许多糙汉子便将塞到怀中抓痒的手悄悄拿出,更是有些年纪尚浅的商队伙计,瞅着位衣衫薄淡的女子,不知怎的就有些脸红。 众人心中皆是平和,估摸着神仙妙境,大概也不过如此。 汉子带领众人前去城中大井饮水,一路上答疑解惑,过不多久,便已至井边。 “诸位尽管畅饮便是,漠生湖自打漠城立城至今,还从未被喝光过。漠城许多年来已是未曾见过来客,城主可是特地嘱咐过在下,让我好生招待各位,各位千万莫要客气,好生解解渴意就是。”汉子打趣道,无形之中将众人的窘迫之意驱散大半。 众人当中大都娶妻生子,可仍是有些年纪尚浅尚未娶妻的雏儿。打方才一进城,许多城中百姓皆是好奇,便一路跟随商队而来,当中除却老迈之人,当然还有无数孩童女子。前两者倒还好说,可此地的女子形貌极为昳丽端庄,且百姓所穿皆是极薄布衣,大多跣足,于是乎女子玉足,晃得这帮年轻后生两眼生疼。 常言道腹饿食粥甘如蜜,更何况是断水许久,众人渴意近乎无以复加,足足数十桶满当清水,令商队众人皆是喝了个痛快,腹中饱胀。 除却云仲三人皆是小口慢饮,其余众人均是大口吞水,喝得是不亦乐乎。 “看来这井中的确是大泉湖引来的清水,端的是甘甜清冽,实在是爽口得劲。”韩席将水囊放下,靠在井边缓缓出言,似是终于将心中疑窦放下,浑身也是舒展不少。 “韩老哥曾喝过大泉湖水?”云仲亦是舒坦,清水入喉,似是干涸田垄叫大水漫灌,四肢百骸都舒坦下来,此刻盘坐井边开口问道。 唐不枫闻言笑道,“韩班头可是商队之中的老人了,莫要说饮过,只怕都喝了不下十回。” 少年嘿嘿一笑,朝韩席挤挤眉眼,恰好被一边的唐不枫瞧见,狠狠瞅了少年一眼,不再吭声。 生死之间,患难与共,二人关系,自然不再同以往一般。唐不枫也不是那不知好歹的年轻后生,自然要在言语之中有所表示。 “但这地儿的确有些古怪。”韩席沉思,却一时说不上古怪之处,只好皱眉饮水。 少年正寻思着擦擦手中剑,闻言有些不解,但周遭百姓过多,一时也不好出言问询。身边的唐不枫悄悄一拍云仲肩头,示意云仲附耳过来。 “韩班头说的,的确有理。先不说这古国域内何时立起一座巨城,方才入城时候,风沙猛然停滞,极为突兀,此为其一。”唐不枫双目扫视,不着痕迹道,“二来此处向来无雨,而城池当中多为流檐,可使雨水倾泻而下,不至于将屋檐压垮或是屋中漏雨。” 少年面色不变,心中却又是隐隐有些担忧。 唐不枫所言非虚,虽说这第二条在他看来有些牵强,可风沙顿停,的确令他十分疑惑。 天下自然有不少能工巧匠,可使手段抵住狂风肆虐,可这城池乍看之下,似乎并无太多异状,一如城池风沙平息,只剩微风拂面,的确有些不对。 正想到此,少年却听到城中有人呼喊,而这呼喊之声瞬息之间便被惊雷声压过,震震雷鸣震颤整座巨城。 只见巨城后门大开,涌现出万千朵白云。 初看是云,再看乃是万马奔腾。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妥不妥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二十九章不妥不妥如此多的高背骏驹如云而至,声势浩大至极,引得商队众人皆是心中震荡。行走天下,怎能全凭一双肉足,故而马匹自然而然就成了宝贝。前两日水囊见底时,许多人瞧见马儿那副蔫头耷脑的架势,大都是将水囊中所剩无几的清水匀出一份来,先紧着马儿喝上两口。 出门在外,马匹即是性命所依。所以商队中人无论年纪长幼,多少都晓得些相马的小手段,眼光兴许高低不一,可总也能从宽泛处瞧出马儿好坏。 眼前这足足上百匹马儿,毛色鲜亮灵动,周身上下除却蹄足,均是无半根杂毛,雪白如飞云及地,端的是神骏难抑。甭管以耳后眼缝还是蹄肚齿口,以相马之术来看,这百朵飞云皆数得上为数不多的宝马良驹,教看得众人眼热。 而街道两旁的百姓见群马飞腾而至,并无半点惊慌之色,倒是欢喜得很,不论垂髫小儿还是老叟妇人,亦或是容貌俊秀的少年郎,皆是一副欢欣之色。 那带路的汉子亦是坐在一旁歇息,见商队上下皆是一副不解意味,更有不少眼中带有惊慌着,于是“诸位莫惊慌,这百十头奔马皆是城中百姓所养,可老城主吩咐,莫要叫马儿终日锢在厩中,虽说这百十头马儿不属一家,不过也不可将马儿憋坏,倘若失却了在风沙之中挣动的能耐,估摸着也是对于马儿有害无利。“ 一席话过后,众人这才明白,感情这眼前这群雄壮大马,大都是城中百姓所养,更是令感谢人啧啧称奇。 毕竟常言道老马识途,可处于这等常年无人出入的偏僻角落,马儿能自行归家,当中难易,想必无须赘述。 方才与众人交谈时,汉子自报家门,称自个儿姓沈,单名一个界字,字可疏。 沈界转向云仲三人又道,“三位若是歇息饱足,便可随我一同前去城主府中一叙,至于商队当家身子有些抱恙,我已请人将他带去城中医馆调养,无需挂念。” 三人闻听此言,虽说觉得多加叨扰有些不妥,不过既然城主开门放行,那便是救下了商队三五十口性命,怎得也得见上一见,同城主道声谢才是。 至于提及当家身体抱恙,云仲唐不枫虽说亦是忧心,不过也只当是文人身子骨薄弱,连日渴涸颠簸有些疾症,也是在所难免,便不再多去理会。只有韩席一人闻言微微一怔,却又很快掩饰过去,不动声色。 漠城极宽,南北走势极正。正当中乃是那口贯通大泉湖的巨井,而再朝南行几炷香的功夫,再穿过三四条巷坊,越过一条雕镂精细的白玉桥,便可窥见城主府全容。 相识已有半日,几人便不再同初见时一般拘谨,一路上时常闲聊,就连往常古板驽钝的韩席都破天荒打趣了几回,称得上是相谈甚欢。 “若是这回没遇上几位,我还真当外界仍旧是大齐的天下,枉我平日里自诩算半个读书人,不曾想连外头的朝代更迭都不晓得,羞煞个人。”沈界摇头苦笑,打小习文十余载,自认观书不在少数。可今儿个一听上齐崩离,倒使得他有些说不出的苦楚:城中书卷大都是上齐年间所著,而如今上齐已亡,在他看来,当年的书卷所述的道理论述,兴许早就跟不上时节,故而心思低落。 “那可未必,”一路上数云仲最为惜字如金,出言次数屈指可数,甚至还不及韩席,而眼下却开口道,“晚辈读书虽少,但我先生曾讲过,历朝历代皆有大家圣贤,读前朝书卷,亦可明今时之理,读得多自然有无穷好处,这理儿想必前辈比我想得透彻多矣,晚辈就不再多言了。” 沈界闻听少年开口,一时间也是停下步子,认真听这少年出言,并未有半点不耐或是轻视之意。 “数月前我随师父辞乡而出,行走江湖,恰逢路上遇到一位老丈,曾问过我一事。”瞧瞧如洗碧空,少年露出一丝笑意,“那老丈说,倘若你在江湖里混迹许久,却迟迟闯不出个名头,就连掌中剑都无法扬名四海,那时又当如何?” “我仅仅是喜欢出剑而已,名扬四海与否,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山巅山脚的区别,处处有景,又为何要争那个名头。” 沈界听着,顿觉心胸豁然开阔。 “前辈是喜欢读书,既然是喜欢,前朝今晓又有何区别,喜之为之,再好不过。” 在漠城被誉为太文子的沈界,此刻心中的确比三伏天喝过一碗冰粥还要舒坦,缓缓默念道,“喜之为之,就是这喜之为之。没想到我这避世之人,险些也被所谓功名夺了心智,一时间竟觉得书卷都没半点意思,未曾想就是这句喜之为之,将我给堪堪点醒。” “多谢小兄弟,可疏受教了。”说罢,这位而立之年的汉子便朝云仲行礼,后者却侧身一跳,轻飘飘闪开了这一礼,“前辈千万莫要如此,只不过一时间思绪有岔罢了,假以时日必定有自个儿想透彻的时候,晚辈不过是取巧,怎能受这一礼。” 韩席唐不枫亦是规劝,好说歹说,才让这位犟脾气的读书人受起礼数。 三人且谈且行,不多时便已抵城主府外。 可令三人咋舌的是,这城主府不过乃是一处二层小楼,虽说府前极为宽敞,可相比之下,府邸却更是显得寒酸无比,乃至都赶不上城中百姓宅院。 府门前有四四方方,长宽约千步的一片空挡白石地,平坦整洁,就连足印都未有一个,早就摆设好不少桌椅。天色渐渐暗下来,更是在这白石地当中围出一团篝火,几位家丁打扮的男子围绕在篝火边,烫肉温酒。 几人好些日子未见荤腥,顿顿皆是以汤食果腹,此刻闻见肉香,哪还忍得住口齿生津,若是四下无人,只怕涎液都得流下半尺多长,就连韩席都有些难以忍住腹中馋虫,眼巴巴地瞪着场中酒肉,心痒难止。 “云老弟,走一个?”唐不枫忽然问道。 “不好吧,毕竟城主还未露面,不妥不妥。”云仲舔舔嘴角。 下一瞬,两道黄光直冲场中,将身旁的沈界吓得浑身一颤,险些跌坐在地。 第一百三十章 夜宴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三十章夜宴“当家的性命,就只好拜托给您了。”医馆之中,老三斤对一位郎中道,神色终是好转些许。方才饮水过后,便有人带他与当家的前往此处医馆,等候郎中瞧过病情之后,再行定夺。 所幸那位身形颇为矮小的郎中并不拖沓,手脚极为利索,不多时,便将方才还未成型的药材整理妥当,立马就给当家的搭脉问诊。 老三斤是何许人也,若是这点规矩都不通一二,岂不是在江湖之中空活多年,于是朝郎中行过一礼,而后径直出得医馆,在外头等候。 天儿瓦蓝,清风绕指。 老三斤也是难得静下心来,逛逛周遭,瞧瞧医馆近处的盆中花草,也总算是能解解心中几日以来堆累的烦闷之意。 老三斤原本不叫老三斤。 二十三年前,他原本乃是齐陵军中一员上将,无意之中撞见一位贵人克扣军饷的举动,登时怒不可遏,寻个空将那位贵人结结实实揍了一顿,险些将这位身份贵气的文臣打得昏死过去。 紧接着他便脸上刺黥,叫发配到齐陵以西的荒凉所在,一待便是五六载,饥时吃鼠兔,渴时饮山泉,好似走兽一般。 好在恰逢圣上大赦天下,这才将他放出。 再后来,这位无亲无故的旧将,便遇到了当家。 那时当家的还是位面如冠玉的清秀文人,不爱饮酒,却唯独稀罕拎着一把茶壶,时时灌上那么一口茶水。每逢见人饮酒,都得好生数落一番,说甚么饮酒误事伤身云云,就连老三斤这名头,都是当家的给取的。 再往后,当家的也不能免俗,也是随商队一众日日饮酒,腰腹便与日俱增,到了能随步子晃悠的境地。 一晃便是许多年。 “娘的,这水怎的还有酒味。”老三斤骂骂咧咧,却仍是一口口饮下水囊之中的清水。 百无聊赖,纵使如此,老三斤也无心赴宴。以他看来,赴宴这等鸟事,最是无趣得很:几位衣冠楚楚的主客分次落座,本就不甚相熟,却硬是得寒暄客套一番,推杯换盏好些时候,的确让人浑身不自在。倘若那饭食精致则更是无趣,有那等雕花琢菜的闲工夫,还不如好生上两盆肉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吃完一抹嘴,告辞走人,那才是痛快。 毕竟是行伍出身,他可瞧不惯那套虚情假意,埋汰得很。 老三斤腹中空空,便寻思着出去寻摸些吃食,迈步而出。 “老喽,糊涂得很,险些都忘却了漠城多久没见外人了。” 城主府中有人轻叹。 “还甭说,这俩少年郎的荒唐行径,似乎也是很多年未见过,上回还得是半甲子前,也是跑来一位拎剑的后生,来我漠城好一顿蹭吃蹭喝,闹腾得很。”若是商队中人在此,大概能有那记性不赖的想起,这位稳坐府中的老人,正是先才入城时候的说书老者。 而此刻这位老者的打扮,早已换上一身儒生布衫,甚是得体。 “城主,要不我去提点一番?毕竟是城主亲自宴请,如此行事,恐怕有些不妥。”沈界不知何时已然踏入城主府内,有些哭笑不得。 并非是他过于古板迂腐,实在是那两位太不晓得规矩,就连篝火边那几位仆从都叫两人劝退,自行现烤现吃,乐呵无比。 “可疏啊,你来。”老人嘴角含笑,招手令沈界坐下说话。虽说是城主府,可府中摆设极简。府分两层,下层只有数个蒲团与几架书卷画轴,再无其他。 “如此多年下来,虽说你腹中的学问与日俱增,可始终却是只顾闷头读书,却不晓得为何读书。方才那少年解疑答惑,使得你灵台都清明了六七分,这可是恩情。”见沈界点头,老人颇为满意,继续道,“既然是恩情在前,如今怎能去打搅人家,再说倘若能讲出那番道理,自然是懂得规矩,若不是馋虫作祟,定不能做出此等荒唐事来。料想也是一路颠簸奔波,数月不知肉味,这才顾不上规矩先行入场,无妨,就由他们去便是。” 沈界告退,只剩老人独自端坐于城主府之中。 叹息传开。 似是隔世一般久后,老人才自言自语。 “甲子前,还觉得这蒲团还有些硌得慌,嫌弃打坐时候静不下心来,一转眼功夫,怎得就坐坏了十来个。” “心倒是静了,可似乎也快没蒲团了。” 府外的韩席倒是并未上前大啖酒肉,而是一直稳稳盘坐在一张长桌之后,朝天上望去。 临近入暮,天儿也随着有些暗淡,可分明是朗朗晴天,却并无星月,更无半点霞云朱烟,只是天上青蓝略微深邃了几分。 怪哉。 韩席无端就有些脊背发凉。 等到云仲与唐不枫都快吃得饱足,那位老城主才缓缓从府中走出,朝二人点点头。 于是不出两炷香的功夫,商队之中其余众人也是来到场中,更有不少百姓衣衫华美,翩然落座。打城主府边上涌出两行白衣女子,亦是纷纷坐在蒲团之上,将怀中抱住的丝桐横置双腿之上,素手微点,于是鸣凰之声骤起,缭绕场中。 赴宴之人不乏读书人,方一落座,便同身边之人谈起学问,说这几日又新填了首小令,兄台若是不嫌弃,提点一二岂不美哉。身侧之人亦是道好说好说,提点倒是算不上,顶多尽点绵薄之力,回头填词,也好借鉴一二。 许多城中百姓甚至将家中孩童都一并带来,于是顷刻之间,寒暄谈笑声、高谈阔论声、幼儿嬉笑声与琴瑟之声,此起彼伏,霎时间显得原本空旷无人的场中,热闹非凡。 而在篝火边上的唐不枫与云仲则是有些愣神,连嘴角油水都未曾擦拭干净,这怎的不一会功夫便已然是人声鼎沸,座无虚席的盛况。再说那些个白衣翩然的女子,兴许是出于好奇,操琴之余大都打量两人,更是令两兄弟脸颊微红。 “我说疯子兄,你我是不是有些…”云仲欲言又止,悄悄用手背擦净嘴角油水。 唐不枫抬抬嘴角,“二。” 于是这兄弟二人夺路而逃,身法极快,几乎不分先后。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剑不出,已觉无敌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三十一章一剑不出,已觉无敌方才众人入席时,不少人就已是瞧见这两位少年郎,可顾及二人脸面,大都装成视而不见的模样,同周遭熟人寒暄。此刻见两人落荒而逃,皆是忍俊不禁。 席间不乏辈分颇高的老者,瞧见二人这不守规矩的唐突行径,同样亦是未露出什么厌烦神色,捻捻花白胡须,乐呵呵地瞧着两人跑路,显然并非什么迂腐老朽。 “两位留步。”沈界出得城主府,恰好就碰见兄弟俩人由打场中蹿出,一时间扶额不已,苦笑着出言拦阻。 “说来惭愧,”唐不枫摸摸小腹,又瞅瞅云仲,神情有些难堪道,“您瞧我二人几乎已是吃得差不离儿了,再说商队中人已是齐至,我二人虽是面皮厚比城墙,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回去不是?” 少年在一边连连点头,也是有些面皮微红。 谁能晓得吃得正酣时涌出如此多的人来,将他二人臊了个脸红。 沈界见两人这副模样,强忍笑意,好容易绷紧面皮开口:“倒不是逼着几位赴宴,想必二位行走天下,定是无甚忌讳,不愿掺和这档子事,讲究个随心所欲。可毕竟商队当家伤势未愈,城主同商队中人邀杯之时,总也得有人出来走个过场才是,若是叫其余商队来客做表,则是有些生分,不甚合宜,依我看,二位就莫要推辞了。” 城主露面之时,两人已是垂头丧气坐在副座处,蔫头耷脑,恨不得将脑门顺着敞口塞到酒樽里头。 不过好在这位老城主未言太多,只是说了几句客套话,便令诸君畅饮,倒是的确让两人松了口气。 琴瑟再起,觥筹交错,堂皇夜宴,自然是极为华贵。酒过三巡,场中人多半已有醺意,于是沈界嘱咐几位家仆,把瓮中老酒尽数倾倒于场中大鼎之中,若是欲要饮上一杯或者挽臂言欢,只管上前舀酒便是,无需诸般琐碎举动。如此一来,场中之人更是开怀畅饮,更有甚者借醉意吟诗作对,端的是连珠妙语佳作频出;场外更是有录记诗文的侍从,将场中人所言诗文如数记下。 明灯点起,更有无数烛火铺陈点缀场间,将整片夜宴场,映得通明如昼。 绕是以云仲的酒量,也有些经不住这般豪饮,杯中物虽不甚浓烈辣喉,可胜在量多,无数席间之人皆是上前举杯邀饮,一时竟不知下肚多少杯。 “少年郎海量,虽说并非坏事,可也绝不是什么天大好事,俗话说善泅者常溺,酒量微浅的,反倒醒酒过后不伤体魄。”少年轻抬醉眼,恍然发觉那位老城主不知何时已至近前,于是慌忙举杯,悄悄以手肘轻杵一旁的唐不枫,却迟迟不见后者动静。 城主老脸带笑,朝唐不枫方向努努嘴,少年这才打量一边的唐不枫,却见这位酒量奇差的兄弟,早已经瘫软于桌面之上,涎液横陈。 早在方才篝火边上,唐不枫已是小饮了几杯,略带有几分醉意,再叫周遭人这么一劝,不出预料,已是酩酊大醉,抱着那柄紫鞘长刀昏昏睡去。 “小友使剑?”老人毫无半点城主架子,随手抓来一枚蒲团便坐在少年身侧,缓缓出言道。 兴许是醉意上涌,此刻云仲只觉得场中虽是鼎沸纷乱,可老人温吞话语,却极为清晰传入耳中。 “会使,可使得有些差劲。”这话可并非什么客套使然,少年的确觉得他这剑有些差劲,出门已是许多月,然而吴霜所说的剑意神气,他却迟迟难以领悟一分,就连跳出剑招之外都难,大都只是依葫芦画瓢,只得多半分形似罢了。 老人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放下酒樽嗤笑道,“小小年纪,倒是所图甚大,哪有你这般年纪就能纵横江湖了无敌手的?” 云仲挠挠头,“总有天赋异禀的呗。” 老人乐呵,又是举杯欲饮,少年见状亦是举杯,却被前者压下酒樽,“习武之人莫要贪杯,仗着年纪尚轻狂饮,到头来总会伤及体魄脏脾,悔之晚矣。” “上一位来这儿的,也是位用剑的好手。”老人笑意浓重,“他说天底下资质高的多如牛毛,难不成到末了,人人在剑道之中的成就,都按天赋来排不成?世事无常,总有武运昌隆气运悠长者,然世事变幻莫测,立身绝颠的,往往却并非什么年少时冠绝天下的大才。” “人生在世,即便一剑不出,却已觉无敌。” 少年仔细品了品话中的孤傲,有些神往。 大概说话这人,本身就是一位天大的大才罢。 若非凤毛麟角的天资过人之辈,又怎能说出这番豪迈之语。 老人看少年怔怔出神的模样,登时便大笑出声,“我要说这人天资极差,你又有何感触?” “多年间,踏入城主府的外来之人,大抵只有那位用剑的,这人临走前,在我府中留下了些物件,兴许能帮上你些许,若是想前去瞧瞧,随老夫前来就是。”说罢,老人摆开袍袖,竟是径直回府,丝毫不顾尚未散去的夜宴,更不去理会少年是否跟上他的步子,飘然离去。 “城主叫去,去便是了。唐老弟与韩兄,包括商队中人,待到宴席散去,我自会安置妥当,总不能叫来客露宿街头,云老弟还请放心便是,无需记挂太多。”沈界不知何时已是来到少年跟前,朝后者点头示意。 漠城上下皆知,这位读书人不管是逢年过节,还是上门访友,历来是滴酒不沾。 云仲几步追上老城主,直入府中。 于是刹那之间,城主府中剑光起伏。 “滋味不赖,可惜还是比不上朔暑,可惜可惜。”唐不枫还未睁开双目,便先嘟囔了一句,有些不耐烦的将薄被掀开,也好解解周身的燥热,于是整个人便从床榻之上跌落下来,摔得是腰肘生疼。 唐不枫睁醉眼,再瞧四周,却只见房中点饰极为秀气,翠罗屏风,香囊挂坠,俨然似是女子闺房。 一时间这位平日行事嚣狂,运刀无数的唐疯子,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所幸扫视一圈,并无女子身影,这才长出一口气。 “幸好幸好。” 第一百三十二章 剑气百八 一夜时间,云仲仍是未出城主府。 昨儿个他随老城主入府,不知怎得,进门便被一道如虹剑气逼退,半步不能近。少年只好拔剑相迎,勉强抵住扑面而来的数道莹莹剑气。好在初看时这剑气威势强绝,但举剑相迎时,却又是有些徒有其表的嫌疑,仅一式画眉登楼便将数道剑气砸得粉碎,消散开来。而这一遭过后,少年通体冒出一层冷汗,原本酣然醉意,顿时消散大半。 “府上有那人留下的剑痕一道,按他所言,若是将这道剑意悟通,可得无穷妙处。”城主却是不受那道剑痕所制,步伐轻快,便已至蒲团处端坐,口中仍道,“虽说这人极不靠谱,不过既然如此说,想必也对修行有诸多裨益,不过能得几分妙处,还得看小友造化如何。既然我将小友带入府中,自然是要先行透个根底,这剑痕内蕴剑气共五百道,倘若如数接下,则有无穷好处,切记勿要行取巧之事,倘若靠取巧接下,好处全无。” “城主为何独独挑中我。”此刻醉意消散,方才的迷蒙之感如数消退,饶是云仲有些后知后觉,也发觉了其中怪异处,“城中百姓均不晓得刀剑为何物,而城主似乎深谙修行之道,未免有些怪异。” 老人依旧端坐,神色如常。 “小友无需如此提防。其余诸般事宜,老夫的确无法明言,但这剑痕的确是一位高手所留,闯与不闯,皆看你如何打算。” 少年面色阴晴不定。 突然之间,少年开口问道:“前辈以为,那位用剑之人的德行如何?” “有个屁的德行。”老者嗤之以鼻,似是对那剑道高手极有成见,“若是换做他来赴宴,宴席上下都得眼睁睁瞧着他在篝火边大快朵颐,单说德行好坏,同他相比,你和那位刀客强出不知几条街。” 少年闻言,嘴角终是有些舒展,当即作揖道,“如此,那便多谢前辈。” 老者微微一愣,随即失笑。 兴许是在这漠城不与人比斗心计,连他这等人老成狐的人物都着了少年的道,后者稍做试探,便引出了两句真话来,故才确定这剑痕之中的确蕴含好处,随即出言道谢。 前前后后,虽说是老者并未设防,不过这等小心思,的确颇为纯熟。 “这年头,剑客也没点剑客的风采,如此年纪就学得一身江湖气,真说不上是好事坏事。”老人摆摆手,索性眼不见心不烦,闭眼打坐。 少年略带歉意,朝着闭目不语的老人再作一揖,而后拔剑出鞘。 先前数道剑气之威,并非不可力敌,令少年心中微定,不过听老人所言,这剑气足有五百余道,若是将这五百道剑气尽数抵住,恐怕也够如今的少年喝上一壶。 剑气剑气,乃是内气由体而生,透剑而发,才可借雄浑内气摧枯拉朽。可眼下少年才入敛元初境不久,内气依旧游走于经脉之中,始终无法透体而出;若是要强行以剑刃抵住剑气,无非是以弱击强,耗费的气力精神何其之多。绕是少年的性子,一时也难以决断。 不过头几道剑气的威势的确算不得来势汹汹,少年思量再三,还是要上前试试。 江湖之中何为顶稀罕的事儿,要是去问那些个如今出类拔萃的修门高手,八成会说是奇遇至为罕有,假若是碰得上,大都是舍得一身剐,也得试着够一够这份福缘。 才出剑时,剑气还算来得轻巧恬淡,少年并未耗费太多功夫气力,便已是轻松撞碎三四十余道荧荧剑气,满府皆是溃散开来的余波,缕缕锋芒翩然而逝,将府中灯火削作数段,却又极快消弭。 再二十剑,少年只觉虎口发紧,自打墙壁剑痕之上飞出的剑气蓦如流光,比之方才迅捷数筹不止,力道也是攀升再攀升,震得少年掌中剑鸣不止。 墙壁剑痕愈发深邃,似要透墙而出。 百二十剑,少年强接一道杀意饱满圆润的剑气,以鸾迎强行破开,剑气如流水银瓶炸碎,将少年白衣割开数道细微口子,终是难以尽数破除。 百八十剑,少年被雷霆一剑掀出数丈之遥,险些就给扫出门去,双臂绞痛,更甚举剑时。 “城主前辈,不知府中是否有剑?”云仲苦笑,举起手中残破剑柄。约摸第百十来道剑气出时,他这柄长剑便已是裂纹遍布,起落之间有碎屑滑落,待到百八十剑气的时节,整口剑只剩剑柄可用。于是本就难抵得剑气袭来,令他越发狼狈,只得以剑格剑柄勉强应对。 老者依旧闭目盘坐,似乎先才的金铁交错之声,并未在耳边翻出半点浪花,“剑多得是,不过小友的确要接着闯下去?想必你也晓得了这剑气,一剑强过一剑,凭你如今的境界与身手,只怕撑不到三百目剑气,就得陨身于此。”老人招手,于是从城主府楼阁二层,呼啸而来百道流光,尽数插于少年身侧,“机遇虽好,可也得有命拿才是啊。也是我错估了你如今的手段,不过也无妨,待到境界攀升,下回再来就是。” 少年打量打量四周,只见周遭密密匝匝,插满无数古剑,借府中闪烁烛火,剑体含光,犹如立身镜中。 “好剑。”少年笑道,虽说一身衣袍破烂不堪,剑气袭面而来,但此刻他的确是极其开心。 自打出得小镇,少年便从未用过好剑,多是以吴霜数两银子买来的长剑,时常卷刃乃至碎裂为数段。如今眼前这凭空而来的百柄剑,极其锋锐不说,剑身之上多有云纹起伏,瞧着就是不俗的古物。 “既然闯都闯了,能闯到几道就闯几道。”少年抄起一柄剑来,鸾迎再出。 少年从不觉得自个儿有甚宏大志愿。 所思所想,也只不过是练练剑而已。 既然拜入吴霜门下,自然不能堕了名头,可至关紧要的,还是想出一剑。 行得百万雄关,出得一式好剑,不亦妙哉。 第一百三十三章 秋白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三十三章秋白倘若云仲这边儿是容身水火之中,那唐不枫这边则是神仙似的日子。 宿醉方醒,不多时便有几位侍女前来,端上些精致清口点心与盛满清水的玉盆,而后便要施礼退去,却被不明所以的唐不枫叫住,疑惑开口,“几位姑娘,敢问这是何处?” 其中一位额间生有朱砂痣的侍女闻言笑道:“公子并非漠城中人,自然不晓得这是何地界。在这城中可配侍从侍女的,除却城主外只有一户人家,便是阮家白秋。至于公子为何身在此处,小女子也不便多言,且先梳洗用过点心就是,时辰一到,公子自然能知晓其中隐情。” 几位侍女并未过多逗留,待话说完就施礼告退,将偌大间屋舍留与唐不枫一人。 “这叫个甚事。”无可奈何,再说仍有醉意未消,唐不枫只是梳洗了一番,吃过两口点心,便又是躺回床榻,寻思着睡个回笼觉醒神。 反正自打到城中以来不过两日,并未惹是生非,且在漠城之中又无仇家,就算此城有些古怪,在唐不枫看来,还真算不得险境。 趟过大江大河,怎又会在这地儿溺毙。 更何况那柄紫鞘长刀依旧搁在枕边。 “家主,这人好生随意,仅用过两口点心便又睡了过去,倘若真是入了阮家,还不得将家规视若无物?”那位额间生有朱砂痣的侍女颇有微词,将唇瓣抿紧,隐约有些不耐,不过还是将珠帘卷起,迈步入正厅。 这处宅院极宽敞,五进五出,且共分上下三层,端的是大气十足;院中亭台楼阁高低错落,花草鱼虫渐迷人眼,尽收一宅之中。 而这当中尤以正厅最富韵味,其中珠帘秀幕牙床绫罗铺陈摆设,更是以点翠屏风知风玉铃点缀其中。虽说物件单看有些奢靡之感,可桌案之上的上好笔墨,与纸上方写罢的娟秀字迹,却是生出许多文墨气,将脂粉味冲得淡雅许多。 二者折中,反倒生出了些相得益彰的贵气。 “朱菱莫要乱说,我可从未说过叫他入阮家,你可倒好,还未磨墨便已开始琢磨如何装裱字画,该打。”正厅当中,一名妙龄女子起身,快步行至朱菱身后,作势要打。 女子生得一双凤目,鼻如悬胆,一张面庞极美,本应当是顾盼生姿的明媚气质,却不知为何在细微处,却是携有一丝朗朗英气。 “家主饶命,奴婢有口无心,得罪了家主心尖上的人儿,实在罪该万死,还望家主留奴婢一命,看在将来替家主照料子嗣的份上,饶了奴婢罢。”朱菱嘴上是连声讨饶,可依旧是笑脸儿明媚,哪里有半点讨饶的意思,被那容姿绝美的女子赶上前来,轻飘飘一掌拍在额头,疼得止不住娇呼。 明摆着眼前二人虽说是主仆之间,却并无什么主仆分明的规矩。 “不过话说回来,家主,您当真要将那位招入府中?倘若是真个如此,那我阮家偌大家业,岂不就是拱手送人了?菱儿看以这人的性子与荒唐脾性,恐怕入赘并无半点可能。”二人嬉闹过后,女子与朱菱先后落座,后者皱眉道。自家家主哪儿都好,可就是偏偏太过执拗,兴许是因自幼喜好练武的缘由,使得这性子也是直爽得很。 “可终日憋闷在城中,好生无趣,再者我乃是阮家家主,城主大人铁定是不允我出城,更休说前往外头看看天下盛景,只得出此下策。”女子粉唇微翘,似是对那位老城主有些不满。 倒也无法,城中其余人皆不愿前去外界,只有这位方才接过大任不久的阮家家主特别,打小就想着看看外头景色。同龄人皆好女红琴瑟,而这位女子却唯独钟爱习武。 老家主膝下无子,只有这么位疼爱至极的闺女,强拗不过,只好找来几位略知武术拳法的城中人士,凑合一教就是。能勉强消停几日,在老家主看来,已然是满天神仙眷顾,甚是欢喜,也能趁着闺女无暇他顾的当,偷着从窖中提出一瓮清酒,美美喝上一壶。 阮家女主人,一向身子骨羸弱,早在生闺女时便已逝去,于是家主阮丁便常借酒浇愁,直到将女儿抚养至总角年纪,从未有续弦之意。 阮丁之女耳聪目明,那在漠城可是无人不知。阮家乃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大家,平日里时常是有客来访,这也无可厚非;既然是有客来访,若是相谈甚欢,一来二去,打清晨聊到正午,主人家定不可不通礼数,总要留人用罢晌饭再说。 宾朋众多,绕是闲聊乱侃,也能解解阮丁心中烦闷,于是阮府便常有酒宴,往来之人甚繁。 然而小姑娘却不乐意。 隔着两三进的院落,小姑娘总能闻到酒水味儿,气儿不打一处来。于是有回便顺着这酒气找来,当着众位宾朋的面儿,举出饮酒二十四不善处,字字皆风雅,却极为鞭辟入里,将在座的读书人与其父贬得一文不值。 周遭皆寂,而端坐当中的阮丁却抚掌大笑。 阮家有女,文武兼才。 而朱菱口中的家主正是如今阮家家主,也是当年那位年方六七却呵斥群宾的小姑娘,阮秋白。 “自打爹过世,我便不想在这城中待上一日。爹的学问,可说是满城皆誉,可唯独愿偏安于一隅,实在可惜。”阮秋白拢拢青丝,一时失神,“兴许外头正值兵荒马乱,群雄并起的时节,比之漠城如今的安宁,相差甚远,可总是想出得漠城,到外界瞧瞧。二十载居于一处,即便是漠城极宽阔,闭目行路,也总难以走错了。” “只要他可在此代我看好阮家,不至于做出什么令人不齿的行径,这份家业,分他一半又能如何,千金散去,总能复归。”阮秋白盈盈一笑,当中的姿态气韵,险些将身侧的朱菱看愣。 朱菱将阮秋白藕臂拉在怀中,神色落寞道,“可惜我家小姐天人之姿,却要便宜个外乡粗厉武人,城中那些丰神俊秀的公子,怕是恨不得将他剐了才能解恨。”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仙气剑意,红袍白衣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三十四章仙气剑意,红袍白衣统共五百道剑气,少年硬是扛至第四百一十二道。 城主府内,满地皆是古剑碎屑,少年身侧原本密密匝匝的古剑,十不存一。 其实二百余剑时,云仲已然晓得方才老人话中的难名意味:头百余剑,只需好生应付便可抵住,可再过百余剑,剑气之威便扶摇直上,力道威势,又何止攀升了数筹? 而在少年觉察出这剑气威势抬升之时,不远处盘坐的老人才倦怠开口,说这剑气每逢二百之数,无论是剑意气力,都得翻个两番。倘若二百目内少年犹可应对自如,乃至行有余力,仍可与城主对谈几句,那二百招过后,剑气余波便可使得少年浑身剧震。 仅是刹那反应不及,云仲身上就得多出一条鸿沟似的血痕。 二者本来便并非相同境界,攻伐一方乃是离体而出的剑气,守势一方却是肉体凡胎,仅凭古剑坚韧才得以堪堪保住性命,局势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这一夜,少年将当初劈柴的狠劲使得淋漓尽致,又在身上多添了几十道深可入骨的可怖伤势,这才熬到三百剑毕。 而那老人在这时又是无端冒出一句,你这少年郎确实有几分意思,本事不赖,可老夫还得告知你一事,三百剑后,剑气再翻一倍劲道。 云仲登时眼前有些发黑。 原本眼中颇有些慈眉善目的老城主,无端的就面目可憎起来。这老头,怕不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吃得万重苦中苦,方得剑道立左足,这也是那使剑的说过的俏皮话。想当初老夫还的确同他聊过不少时辰,耗去不少油烛。”老人微笑,满面褶皱堆累,仿佛一朵老菊,“然时过多年,老夫觉得只有这句,勉强算是人话。” 少年早就无心再听。 只因墙上剑痕,此刻似银蛟一般翻滚起来。 老者起身,不再去看场中少年的凄惨相,反倒径直走到后堂之中。 后堂地界极阔,甚至比正厅还宽敞上几十步,然而摆设布置,却比正厅讲究太多:从翠玉帘笼到鎏金兽炉一应俱全,乃至地面皆以软玉铺成。香台高搭,且有无数点心果品摆设于灵堂之中,成色鲜活,想必是不久前换过。 老人行至灵堂近前,却不去看那正中摆放的排位,自顾自打地上拎起一瓮好酒,拍开泥封,缓缓张口。 于是乎瓮中酒水化作一道银线,直入喉中。 “一身穷酸,还是个死倔脾气,直到临行身上都无半件像样衣裳,难不成老夫赠你的那件锦衣上寄有恶鬼不成?穿出门去同人比斗,多有脸面。” “也罢,去便去了,世间悠悠万载,哪有不死的老鳖。视财如命,身前没享上福报,总归身后还算像样。”同与云仲对谈时不同,老人此时的语气,更像寻常市坊间的潦倒泼皮,哪还有半点一城之主的做派架势。 “空活悠长岁月,却并无几个知己可言,好歹遇上你这么个无赖货色,没蹦哒几年,死了。”老人的确年岁有些大,以至于袖口中手臂的斑纹都有几分干枯。 灵堂近前寂静良久。 “所剩时候不多,我寻思着,总不能让你这泼皮仅剩的衣钵折在我这,我找了个外来的小子,那境界低得,啧啧,真有你年轻那会的架势,倒不如让他试试你这条路子。” “至于,撑不撑得过,就看他自个儿的造化悟性了。” “求一个脱身红尘之中,终是熬到灯尽油枯。” 四百一十二道剑气过后,府中犹如被鲮鲤滚过,到处尽是沟壑。 不知为何,墙上剑痕不再如活物一般翻腾,剑气也随之隐而不出。正厅内,少年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站起,朝自个儿身上看去。 兴许是因红袍加身,兴许是因剑伤连绵,少年一时间并未瞧出伤势如何,只觉周身冰冷,比那回前去青柴路上淋雨,还要来得冷硬几分;虎口早已震得崩裂,连同虎口大筋都袒露在外,透过筋皮,尤可见森森白骨。胸腹血肉飞溅,于烛火之中似一朵莲花绽开。 “可惜,那少年还是境界过低了。” 老人摇头,正要抬手朝剑痕方向挥去。无法,那少年伤势实在太重,如今双掌皆可见白骨,筋骨断裂,又怎能持剑?更休说要抵住这等凛冽剑气。 可老人抬手过肩,却又无端停下,摇头叹道,“这小子倒还真有招,只不过灯尽油枯,如此行事不过是饮鸩止渴,何苦来哉。”老人将三炷香插在排位前头,却并未用火折点着,“人老了,记性也差劲儿起来,险些就忘却了你最烦熏香,说那是娘们家的举动。” “再看看,万一这少年成了呢?” 云仲确实不甘心。 他向来就是不愿吃亏的主儿,甭管是与学堂之中的同窗扔雪团,还是行走江湖时候同街边商贩讨那一枚铜钱的便宜,能不吃的亏,为何要吃? 若是止步于此,老人口中所说的裨益摸不着不说,这四百来剑,岂不是白白挨砍了? 少年颤颤巍巍从腰间解下一段绳索,将那绳索以剑锋磨断,将一柄古剑缓缓捆在手上,用牙将绳扣勒紧,强撑起身。 “来。” 仅一字的功夫,墙上剑痕暴起,剑意比方才还要炽烈几分。 似乎剑痕有灵,为少年此举震怒一般。 强弩之末,尚不能穿鲁缟,仅将剑柄缠于手上,安敢如此。 剑气齐出,乃至隔着数丈,将少年浑身红袍吹得猎猎作响,直奔面门而来。 少年却在此时闭目。 生死关头,方知剑道至理。 原来一剑送出之前,剑意早已冲天而起。 当初压笼林之中,那位神仙风骨的老道曾借他一枚骨簪,其中包裹浩浩剑意,以至于冲开浑身经脉大窍,故而梦中可运行老龙吐珠的行气功法。 一口神仙气,换得出剑八十二,似乎也不算亏。 少年将温养数月的一口老龙气尽数吐出,屋中犹如凭空之间灌入无数大雾山云,神妙难言。 后堂之中的老人微微一愣,随即大笑。 “小子的确够狠,想来也是觉察出那剑痕之中所蕴的神妙。这一口神仙气,想必来之不易,与他那道精纯剑痕对换,不亏。” “既然如此,老朽怎能让你空手而归。” 场中少年红袍飞腾。 需知红袍原本是白衣。 第一百三十五章 意难平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三十五章意难平这五百剑气下来,云仲当真是接得勉强至极,周身伤势如何且先按下不提,单是那口老龙吐珠的神仙气,就亏得七七八八,如今甭提能在睡梦之际自行运转,连云仲自己都察觉不到那丝微弱至极的内气,当真是羸弱至极。 这口神仙气,本来可在无意之中流动,睡梦之中仍可流转不绝,于少年修行极有裨益,毕竟凭他的天资,即便梦中修行内气增长依旧缓慢,可累月积年,毕竟也可攒下一份不菲的内气。 此刻却近乎挥霍一空。 “小子,感觉如何?“老人从后堂迈步而出,带着些笑意,递给半跪于地的少年一瓮酒水。 云仲费劲抬头,无意中嗅到瓮中酒香,苦笑道:“您看晚辈如今这德行,哪还接得住酒。”酒香浓厚馥郁,对于少年这等擅饮之人,自然可分辩得出瓮中酒水,绝非什么下品,说是酒中金玉恐怕也不为过。可就凭他如今的伤势之重,神气溃散,又怎能接得住。 老人撇撇嘴,似乎是对少年回话颇为不满。不过看在少年眼下的狼狈模样,还是拎过两座蒲团,自个儿坐下,再将另一枚转手递给给少年,见少年浑身颤抖着坐下,慢条斯理开口道,“小子,看你年纪不大,如今拜师否?” 云仲好容易坐下,周身伤势已显麻木,锥心痛楚比之方才竟然好上些许,于是答道,“我已入门数月有余,师父有事,并未在商队之中,不过料想事毕就能赶回齐陵。” 谁知老人闻言却更为愠怒,将酒水放到少年双膝旁,厉声出言,“你拜这师父也是糊涂至极,连怎生教导弟子都不晓得,枉为人师。江湖之中体魄之重,更胜技法身手,即便是不通修行者行走江湖,如此差劲的体魄又能走多远?更何况踏足修行,以你这羸弱体魄,又怎能顶得住日后重重天关之险?” 老人这番话并非无的放矢,而是在他眼中,少年的躯壳的确极差,这等沾边就损的体魄筋骨,纵使剑术不凡,也只是舍本逐末罢了。同人过招,空有一身技法,十几剑下来却连人家肉皮都不得蹭破,招数再高明又如何? “既然如此教诲,自然有师父的道理,虽说您是前辈,但言语也莫要如此。”云仲神情不变,却不由得捏紧了掌中古剑,黑红血水顺剑柄缓缓淌下,落在蒲团之上。 折辱师门,这可是江湖当中相当招恨的行径,虽说这位老城主并未将话说得太过难听,可依旧算是犯了忌讳。 老人挑眉,嘴角轻掀,“怎么?要同我这风烛残年的老人家比划比划?小子你可想好了,万一老夫是个隐世不出的大高手,性子古怪,触了霉头,岂不是白白挨了五百道滚地剑气。”见少年愤然,老人还是不再多言其他,将口气略微缓和道,“先喝口酒水,至于抗过那五百道剑气的好处,莫要太过急切,温养两天伤势再说老夫虽说年轻时也做过些坑蒙拐骗的勾当,不过眼下作为一城之主,还不至于拖欠后生应得的好处。” 云仲略微点头,颤颤巍巍将酒瓮端起,猛灌一口。 绕是这般幅度的细小动作,少年浑身的伤口又是崩裂开来,无论是四肢百骸还是关节大筋,此刻就如那盛满清水的破烂水囊一般,血水迸溅。 然而这一口酒水入喉,少年躯体如同被一根长针修补,自上而下,开裂皮肉愈合,经脉相连,手足大筋与破损血肉,尽数生长而出。酒劲猛烈,再说云仲本就负创极重,方才同老人对谈,不过是堪堪强撑而已,一口酒液下去,登时便昏沉睡去。 即便是睡去,少年手上那柄古剑也依旧是稳稳持在手中。 “这倔脾气,真像。”老人喃喃道,伸手将那柄少年掌中的古剑抓住,硬生生扯出,扔在一旁,叮当脆响。这一茬古剑皆是上品,能抵数次森寒剑气,可见品质之善,而老人捏刃的手掌,却是丝毫无恙。 老人拿过那一瓮酒水,微微失神。 “可惜啊老无赖,人家有师父了,倘若他还未曾拜师,我还真想替你收他入门,也算我老头对得起你。” “这酒水当年你若是喝上一口,指不定如今还能赖在漠城之中,同我下下棋说说书,如今说不准还能在城中找个良家女子,成家立业。” “既然承你衣钵,给他喝了,就当是给你赔个不是。” 老人出门,遣两位家仆将云仲抬往别处休息,自个儿则是踱步于城主府门前的空场之中。 已近日暮。 五百道剑,云仲撑了近乎一天一夜。除却老人,谁也不晓得这位笑得极喜庆的少年,是如何抵住剑气的。 老人的面皮于霞光之中,苍凉莫名。 空场之中有唱曲儿声起。 “意难平,意已平,本是乡野一炊烟,何苦追晚风。” “山一程,水一程,杳杳远尘城,世间无此声。” 哀转久绝。 医馆这边,郎中医术极为高明,不知以何等手段,竟然将阎王爷眼皮底下的当家生生从鬼门关拖了回来。仅一日而已,那根锐利木刺被从根取出,伤患处的血脓亦是消得差不离,实在是令老三斤大为叹服,连声道谢。 “我说你这命是真大,多少人求生不能,你倒好,搁旁人撑不住两日的伤势,还真叫你活了。”老三斤正端着盘时令蔬果坐于病榻之上,甚是乐呵舒畅。 “怎么?巴不得我死在半路上,好拿了银子散伙?”当家的大病初愈,依旧半靠在床头,可面色比起前些日,却是好了太多,“还别说,这曲儿唱的不错。” 老三斤嗤之以鼻,不屑道,“这曲儿若是个姑娘来唱,唱腔自然是哀转耐听,可轮到个耄耋老者唱出,的确不伦不类。哪有老翁成天伤春悲秋的?没出息。” 当家的亦是撇撇嘴,只顾着闭目听曲。这俩人向来如此,时常做口舌之争,一来二去,反倒习以为常。 而老三斤嘴上说着这曲儿不伦不类,却不知不觉将巴掌放在腿上,轻敲节律。 铁马冰河,经纬抱负,故人相逢。 终是意难平。 第一百三十六章 秋枫红似桃 倘若漠城有史官儿这等差事,定会以名墨铁笔在那老纸上记下:阮家家主阮秋白,今日于阮家家府正厅,与商队唐不枫约谈。 不过幸好漠城非什么一国辖境,凡遇大事,当然没有各色史官前来记载要事,再说城中人人富足,这等掉价儿的活计,恐怕城中人也不愿自降身份,自告奋勇前去记叙城中大事小情。需知外界史官更非什么容易差事,说到底,不过是将一颗顶上头颅寄存于王侯将相掌中,指不定哪日老天爷心气不顺,就得落得个落瓜开瓤的结果。 史官尤以记叙帝王举动为要,自打有这一门职位起,历来讲究个君举必书,意为无论帝王如何行事,都得如实详尽记于史册当中,不允有半点偏差谎撰。可天下哪有代代天子皆圣贤的理儿?再说总有圣上出言办事不甚圣明的时候,倘若一一如实记于史书之中,岂不叫后人骂为昏聩无能?甭提身后名,即便是在位期间,若是叫旁人看去,还不得引得举国百姓背地里谩骂?秽迹彰于一朝,恶名披于千载,这天大的墨迹,又怎能令圣上放心得下。 原本天子不可查看史书编纂,这乃是从古至今传下来的规矩,也从未有帝王篡改史书的行径,于是历朝历代,史官皆是君举必书。虽说劳累有加,单说皇宫之内的史馆中人,大到祭天司礼,小到帝王言行,皆得静立左右,斟酌言语记载于书卷之上,极为劳累;可俸禄算得上不菲,再者无性命之忧,也算一份大儒的不赖行当。 可自打紫昊有位威势极盛的帝王登基过后,史官这行的景象,便突然间急转直下。 原是这位帝王继位时所用的手段,并不算得光彩,而朝中史官之首却又极为尽职,宁为兰摧玉折,不为萧敷艾荣,竟当着继位不久的昊帝将所见如数记载于史册之中。 以这位声势赫赫的马上君王的性子,自然是眼中不揉半粒沙土,当即就命人将史官押入牢狱之中,妄图以皇权压迫史官篡改史册,甚至不惜以大刑加身,严刑拷打,逼迫史官就范。而这位史官的确是位铁骨铮铮的汉子,不论是断去十指还是剜去关节,横竖不改一字。 于是连同这位史官在内的史馆中人,合计共五十二人,于大狱之中皆尽被斩。 直到这位昊帝英年驾崩十数年后,此事才被人载无野史之中,史称五十二玉碎。 而昊帝重扶亲信入史馆,将史册尽数篡改,史官一职,便再也不复当初独立朝中的地位,反倒是如宦臣一般,伴君伴虎,不得半日安宁。 于是天下君主,皆尽效仿,故而内史便再无半分真事可言,只当是夸耀鼓吹。 阮丁在世时曾对自家姑娘讲过,说阮家祖上便是一位史官,恰好又逢五十二玉碎前,史官这职位的当打之年,于是才攒下一笔可称殷实的家底,留与后人。 阮秋白极少听父亲讲起阮家旧事,只是在阮丁与宾朋饮酒会宴之际,才能勉强偷听得三言两语,当中提到那五十二位宁为玉碎的文人,不胜唏嘘。 阮秋白回过神来不多时,朱菱便已近前,说那位唐少侠已在外头等候多时,不如先将人请进正堂再做打算。 女子微微点头,随后又是一阵失神。 真到眼前,反而这话却不知该如何同人讲,总不能头回相见,就同男子谈婚论嫁,成何体统?更何况自个儿如今的身份,乃是阮家之主,倘若语句有半点不妥,传将出去,即便漠城中人品行皆清明无争,未免也是有失妥当。 佳人蹙眉不语,总有些婉约浅吟的韵味,一时间风动珠帘,绫罗慢卷,更是妙同画里。 而在侧院等候多时的唐不枫,此刻心境却不似女子那般,端的是百无聊赖。 云老弟不在,谁也不晓得前去城主府商议何事,竟彻夜未归,横竖不见踪影;而韩席居所距此不远,唐不枫用罢饭食,又睡过近两时辰,正想前去找韩席扯几句闲话,却被告知韩席一清早便出门闲逛,尚不晓得何时归来。 于是一路上耳根始终不得清净的唐疯子,耳边破天荒冷清下来,反倒是越发憋闷,故而才提早知会朱菱一声,前来阮家府上转悠片刻,也好打发打发时辰。 “当真无趣。”年轻刀客将长刀抱在怀中,反坐太师椅,右手还擎着一件虎首玉坠,借午后日光端详良久,却还是兴趣索然。不过也总算瞧出来点端倪,这户人家恐怕是这城中举足轻重的名门望族,仅一侧宅中的摆设,就让自幼没瞧过多少名贵物件的他有些咋舌。 甭提其他,单是桌案之上摆着那对玉狮子头揉手胡桃,大概就得值无数银钱,更别提虎首玉坠,金丝锦绣环绕的翠玉香囊,整块翠玉雕琢成的屏风等稀罕物件。其中无论哪一件,估摸着将他这条命换成银子,都得四五十个唐不枫才能勉强换来。 “唐少侠,我家家主有请,还请移步至正堂,家主有要事相商,且随我来便是。”朱菱自然是极不乐意,不过既然是阮家侍女,规矩总是要守,落了脸面,兴许自家小姐不予怪罪,可却还是算在外人眼前献丑,于是只得好声好气道。 可不出几十步,朱菱便发觉自个儿当真是小觑了这位唐少侠。 原来园中刚好立着个七尺见长的拳桩,其上裹满缎带鹿筋,煞是显眼,唐不枫走到此处便有些挪不动腿,竟是撇开头前的朱菱,径自凑近拳桩处。 而令朱菱火冒三丈的便是,这登徒子凑近拳桩,竟直接嗅了嗅拳桩,随后便冒出一句,“本是练拳的地儿,却将整桩熏得尽是脂粉味,你家家主,难不成还是个女子不成?奇了怪了,女子练个甚拳,若是练得一身腱子肉,哪户人家敢娶?” 可还未等到朱菱发作,正堂之中已然走出一位风姿绝世的女子,冲唐不枫微微一笑。 “女子怎就不可练拳了?” 唐不枫闻声看去。 呆若木鸡。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绫罗柔劲 “非也非也,在下并非说女子不可练拳,而是既然想练好拳,毕竟需得磨炼拳劲。”唐不枫随手按按缠满缎带鹿筋的拳桩,摇头道,“以软墩练拳虽说不伤掌指,但最终也得落得个劲力绵软,毫无筋骨的毛病;可若是以蟒鳞沙席练拳,女子家的肉皮细嫩,练得血肉模糊也是常事,更有硕大老茧存留下来。” “往小里说,破了手相,往大里说,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练拳的痕迹,谁也不愿家中有个练拳的悍妻,故而女子练拳不可取,倒不如做些女红学学琴棋书画,才好嫁得出去。” 场中阮秋白与朱菱二人,皆是未曾想到这唐不枫能说出这番言语。 阮秋白神色不变,素裙后倒背的双拳却是不由得攥紧。“那拳桩乃是我父亲手所立,自小我便在此练拳,每日出拳千余,时至今日,打断的缎带鹿筋,不下千百根。” 朱菱早已看出自家小姐此刻胸中气结,但恐那登徒子出手不知轻重,倘若真个本领过人,伤了小姐,她可担待不起,于是动身欲挡在两人中间,却被阮秋白不着痕迹的拂至一旁。 “既然如此,你我过两招如何?”女子含羞带怯梨花带雨,自然是有十足的风韵,可倘若佳人眼中战意凛凛,则更富万种韵味。 唐不枫轻咳两声,讪讪一笑,“不妥不妥,在下毕竟是外人,在主人府中同府主对招,未免太过于失礼。再说若是下手不知轻重,将姑娘打伤,传将出去,我唐不枫还哪有颜面在江湖上立足。”说罢唐不枫将长刀揣到怀中,朝面前两人抱拳。 “若是暂且无事,在下便先行告退,回住处再温养几个时辰,城主的确是豪迈之人,昨儿个的酒,当真够劲。”遂浑然不顾主仆二人沉沉面色,自行朝府门而去。 朱菱只觉身侧有道劲风袭来,回神再看时,却发现那一席青裙已朝唐不枫扑去。虽是夏时,可裙角犹如舞弄春风,扶风摆柳,却显得戾气十足。 庭院之中,有无数珍奇花草,称得上姹紫嫣红,此刻日头正欲昏沉,更显得此刻花色殷红,更胜朱砂。 虽无长风引绫罗,总有微息动青丝。 这一拳,力道中正平和,却微风一般,避无可避。 唐不枫并未回身,而是轻抬左臂,轻描淡写抵住这一拳,沉声道,“姑娘,背后偷袭,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我是女子,并非君子。”阮秋白不为所动,将素手抽回,作势再出。 唐不枫这才晓得,当年镖局之中的叔伯所言何意。 当初他还是个走街串巷的黄发小儿之时,除却与玩伴厮混于市井之中嬉闹,一日里余下的时辰便大多在镖局之中闲逛,左摸摸黄四爷的腰刀,右瞧瞧李二斗背上的花枪,亦是悠然自得。这么一副小公子出游的姿态,时常引得一种叔伯调笑,常有人同这唐家幼儿讲起江湖事,听得他心中神往。 果然黄四爷所言不虚。 千万莫同女子论道理。 眨眼间女子第二拳已至,虽说不晓得其中蕴含几重力道,不过这拳来得确实迅猛,唐不枫旋身闪过拳锋,再以手腕虚驾,将这一招堪堪让过。 早在方才女子道出那句打断鹿筋不下千百时,练拳练刀多年的唐疯子便晓得,女子使的这趟拳,拳路为何。 江湖当中如今拳路,大抵以势区分,并不存有什么泾渭分明的拳术大流,不论是独精拳法的门派,还是以隐居山林之中的前辈高手门下,皆是如此。 可若是往前追溯个千百载,古时拳法却与如今大相径庭,以运力手段不同分硬柔两门。硬拳重力道,讲究拳由几身而出,通臂灌力,达于拳尖,使浑身气机劲道如灵猿探臂,尽数打出,至刚至猛;柔拳则重在柔劲,一拳击出,内劲绵绵不绝,力气虽散但却内蕴崩劲,似长江大河流转。 如今天下少有使柔拳的高手,只因柔拳相比硬拳难练许多,再者时过境迁,柔拳一派迟迟不出大家,故而被硬拳所替代。 鹿筋韧性极佳,相比蟒鳞牛筋,虽说并不比后二者硬实,但胜在极为柔韧,尤其适合修行柔拳。 “没想到这柔劲如此之大,姑娘好身手。”唐不枫格下第二拳,略微甩甩手,心中自是讶异:女子的拳并不重,虽说拳速极快,可初接时,力道确实不足,颇有些雷大雨小的意思。然而等到唐不枫抵住这拳的时候,才发觉这双如玉素手之中,柔劲何其之盛,以至于将他臂膀震得酸麻。 闻言阮秋白停下拳来,朝唐不枫微微一笑道,“瞧少侠的模样,似乎是位练刀的行家,漠城以内并无刀剑这等物件,何不出刀一观?” “家主不可!”朱菱终是回过神来,快走几步,在两人当中站定,杏目圆睁,怒视唐不枫怀中那柄紫鞘长刀,大有一副你若胆敢出刀,我必血溅五步的架势。 唐不枫摇头,“姑娘放心,我虽痴于刀法,总归不至于朝一位女子出刀,我与两位本就无怨无恨,何苦来哉?打一入院中,二位就似是对在下敌意颇重,兴许是混迹江湖久了,行事肆无忌惮,若是有得罪之处,我给二位赔个不是,咱们就此别过。” 唐不枫第二回转头就走。 “且慢,事还未说。”不等朱菱开口,阮秋白便已是轻淡开口。 暮色已起,屋中茶香馥郁。 唐少侠打量着堂中摆设,并未去看对坐女子的面色,一旁的朱菱泡罢一壶岁寒子,将嘴儿撅起,把茶汤递给那四处乱瞧的登徒子。 “此事,不知少侠考虑得如何?”阮秋白饮茶极缓,皆是小口嘬饮,与不久前园中的利落疾迅大相径庭,此刻别有一番文弱气度。 唐不枫眼皮儿有些抽动,咧嘴苦笑道,“阮家主自然是神仙落尘,容貌身手皆是上上之姿,大抵城中无数倜傥人物皆是神往不已,我一个混江湖的,身手稀松本事平常,就连一张面皮也叫雨打风凿得不甚俊郎,家主何苦选我?”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书楼与削刺 漠城之内文人本就众多,且大都腹中确实有不少文墨。文章诗词频出,大半皆为妙品,尤其好用古言老韵,且极工整,又不失金辉玉洁,倘若是传到外界去,定能引起齐陵文坛震动。 这倒也情有可原,家家皆富庶,衣食无忧,除却研究学问诗词,似乎也并无旁事可做,再者城中本就有许多满腹经纶的老者,代代相传,自然城中文墨气极为浓郁。 如此一来,丝竹管弦等这类雅乐自然是兴盛不衰,乃至有一众嗜乐如命者,专司奏乐做礼,这在老人家口中可是舍本逐末的荒唐举动,于是多半吃了自家长辈的手板,弃乐从文,好生精研学问。 不过总有那等执拗之人,宁可从家邸中搬出,也不愿将手头的琴弦毁去。于是城中为数不多的行当之中,便又添了乐师这一行,许多辈下来,乐师甚至演变为漠城当中地位极高的一门行当。 城中家家富庶,乐师更不愁吃穿,许多乐师平日依旧是研读文章,只是在宴会行宴这等时候才出手奏乐,深究身份地位,大都并不比请乐师这户人家低微。称为乐师,实则只是喜好奏乐,至于前去主人府上演奏,不过是顺带而已,并不指望以此谋生或讨得什么好处;所谓俸禄,均是诸如借来主人府上一卷孤本,观看几日,或是见主人家中一轴画卷,借回府上临摹两日,便原物奉还。 眼下阮府之中自然也有乐师,不过不同之处在于,这些个乐师均常住府中别院,倒并非是无宅可居,而是可在阮家书楼当中随意出入。 阮家书楼并未修筑于阮府,而是修于城主府后数千步远处,统分九层,占地极广,同不远处的城主府相比,后者瞧着极为寒酸。其实这亦是城主授意,旨在令城中读书人明晓一个道理。 万般下品,哪怕漠城一城之主,或是外界帝王将相,于书山学海之中,不过一粒微尘而已。 阮家藏书究竟统共多少册,谁也不晓得,恐怕只有城主在内的极少数人,才可心中隐约有数。市坊间传闻,这些位乐师头回上门,踏入书楼之中一瞬,便无一人能将唇齿合拢:仅古时竹简便占去三层,抬眼望去,檀木博古架中每隔一拳宽窄,便有一卷竹简,如此宽阔的地界之中,何止数千卷? 于是往后许多年,阮家的乐师归老过后,便有无数精通丝竹管弦的读书人前来府上应征,回回皆是盛况,不为其他,只为一睹书楼中浩如烟海的卷帙。 眼下即是如此,阮府丝竹管弦之声缭绕不绝,洒满好大一片华贵宅邸,浮光暮色当中,竟在华贵奢靡之中,无端升起些许难名的萧瑟之意。 “这么说来,府主为何不前去同城主亲口言及,反倒是以这等手段行事?”那位坐姿极散漫的少侠摆摆手,神色之中带有些许无奈,“唐某自认无才无能,平生所愿便是踏足天下,偶尔见得不平事,能出个两三刀,仅此而已。将偌大家业半数交付于一个浪荡江湖郎,实在有失明智,我瞅那丫鬟不错,不如交与她打理便是。” 阮秋白将手中茶盘撂下,一时间沉默下去,良久才出言,“菱儿性子虽说精明,可还是过于跳脱,再者有缺沉稳,况且留驻此处与她而言,亦并非什么好事。” “难不成与我而言就是好事?府主心思的确非常人可比。”唐不枫揶揄,“倘若叫我终日囚于城中,倒不如同人比武身陨来得痛快。” “果然老爹说得没错,面皮儿生得越俏丽,心思便越为歹毒,早知如此,还不如找云老弟去喝上两壶,平白耗费许多功夫,”少侠起身,把长刀抱在怀中,离了正堂,径直朝府门而去。 只是临出门时,唐不枫在拳桩处停步,默默拽出长刀,贴着拳桩挥了两挥,刀光一闪,随后便大步流星离去,再无其他举动。 无论在谁看来,这场约谈,双方均是不欢而散。 朱菱从侧屋缓步而来,招呼诸位意犹未尽的乐师将琴瑟琵琶收起,稍次阮秋白半步停下,“家主,往后应当如何是好?” 阮秋白皱紧娥眉,略微咬咬下唇,沉声道,“照理说,头回相见若是宾主尽欢,那倒还有转囿的空隙,可这回相谈,分明是不欢而散,只恐往后他便不会轻易踏足阮府。” “若是追究起来,还是我一时冲动,朝他递出几拳。此事本就极难张口,如此一来,开场便落了下乘。”阮秋白走向鹿筋拳桩,愁眉不展。 拳桩乃是阮丁亲手制成,以城中为数不多的老鑫木为骨,一斧一斧削制而成,极为坚韧。绕是以阮秋白的柔暗拳劲击打无数回,如是多年延用下来,也仍旧整状如新,并没有半点断茬歪斜的景象。 而就在阮家主抚上拳桩的一瞬,面色却不由得清朗起来。 鹿筋断裂过后,倘若是被毒辣日头晒干,则断处总会有些参差不齐的硬茬,当年练拳时候肉皮稚嫩,稍有不慎便能将拳尖手掌割破,甚是脑人。故而只好在练罢拳后,将清水泼在断筋硬茬之上,将其泡软过后,再将其磨个平整,才不至于下回练拳时伤手。 近日城中杂事甚多,又恰逢八月末尾,阮家书楼大开门户,迎城中读书人前去一观,为期十日,乃是这城中除却元日等佳节,至为热闹的时辰。一来二去,竟将泡水这事耽搁下来。 她分明记得昨儿个拳桩之上满是鹿筋断刺,而如今却极其平坦。 原来那位看似行事荒唐的少侠,临出门前在此停步一瞬,是悄然以长刀抹掉了拳桩中的干裂老筋。 “小姐?”虽说精明,可朱菱仍是未曾看出异状,见阮秋白默立院中,试探叫道。 “无事,至于其他,改日再议便是。”阮秋白并未转头,故而朱菱也不晓得,此时家主面皮之上的神采,竟比平日更胜一筹。 “多谢。”女子喃喃。 ps.前半段兴许看来是水字数,或者是觉得与上下文并无太大关键,不过是想引出个乐师的由来,几句话就可以说得明白,为什么偏偏要赘述如此多的铺垫? 我想下面这句可以略做解释。 万般下品,哪怕漠城一城之主,或是外界帝王将相,于书山学海之中,不过一粒微尘而已。 刨除沽名钓誉者,我想读书人,或是好读书人皆是如此。 我想让这个世界更为丰富,所以这个世界之中的风土人情,书生意气,江湖滋味,乃至建筑用品,方言土语,都想讲出来听听。 后一章会写一个小番外,可能字数不多,也可能对剧情的影响并不大,但贴合最近书圈之中的种种现象,我以为有必要写这么一章,权当是感慨一二。 凉凉拜谢。 第一百三十九章 番外一 锦织 但凡是上齐百姓,都晓得上齐锦织,多出于国域东南角落的黄从郡。 一来是黄从郡盛产绣女,二来此地富庶,其他地界的寻常百姓兴许穿褐裹麻,皆是因囊中羞涩,而既然黄从郡富庶,富人家在衣食住行上,定然得比寻常人讲究不少。 锦织相比棉麻衣裳,着衣不止极为舒适,且花色昳丽绚烂多姿,灿烂如辉,仿若云霞一般,甚合风雅。于是穿戴锦织,手提如意或是拎起一柄名家提字的折扇,悠哉悠哉漫步城中的人儿,越发多起来;倘若是谈吐不俗,腹有良才,再添上这身潇洒倜傥的行头,仅走这么一趟,许多尚未出阁的姑娘,乃至于富人家的小姐,凤目之里不知怎的凭空就多出几许颤颤情意。 锦织在黄从郡中蔚然成风,甚至上齐各地,连同上齐京城纳安均有来人,前来买卖提货者,络绎不绝,将整个原本宁静清和的黄从郡,渐渐蔓上层烟火气。 即便是黄从郡,亦有贫苦之人。 虽不至饿殍遍地,但有些人家亦是极为拮据,清贫无比。家中若是育有一子,总能随父做些活计,遇上好心的先生,见小儿聪明伶俐,是块研读学问的料,还能免去一笔学堂开支;要是家中有闺女,则大多送去锦织铺中学艺,假若学得一手上称的手艺,那可比儿郎还有出息,赚得个盆钵满溢,也并非是痴人说梦。 秦溪灵与宫枕雪便是锦织铺当中的两位寻常绣女。 也非是说二人家中穷困至此,而是两人皆喜锦织,打小瞧着锦织铺面之中绣娘纤细双掌翻飞,好似翩蝶一般穿针引线,心头就痒得很。 二人自幼相识,外有家宅毗邻,于是常相伴出游,而最为喜爱之事,还是跑到锦织铺面门前瞧绣娘做活计,往往这么一瞅,半日光景便缓缓淌过。 “枕雪,昨儿打纳安来的几位商贾,算算时辰也该动身了,速速梳洗,莫要再与床榻厮混了。”秦溪灵将纱帐掀开,瞅着宫枕雪的邋遢睡相,不由得苦笑道,顺手将睡眼惺忪的后者面皮上的落发捻起,扔到一旁。 二人出得院落,稍作梳洗便快步赶往铺面,免得耽搁了几位纳安富商的行程。 黄从郡本郡之中锦织早已蔚然成风,多数家底殷实者,仅花色相近的锦织就得有个数十套,如此一来,郡中锦织生意,反倒不如初时那般红火。不过所幸锦织如今名声在外,外乡商贾与贵人皆愿前来购置衣裳,由此以来,这纳安来客,便成为贵客之中的贵客。 “溪灵姐,你说这回咱二人的锦织,人家能瞧上眼不?我这心中七上八下,总觉得不甚稳妥。”宫枕雪年纪小些,身量却已和秦溪灵相近,二人并肩而立,单看背影,竟一时分不出长幼,此刻皱眉出言,一张面皮微微发白。 二人入得这家铺面,已足两年之久,宫枕雪此刻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锦织一行有这么句俗语:二年娘,五年女,十载光阴得凤凰。 两人入行期满,正是从绣娘升至绣女的节骨眼上,倘若这两件锦织无人问津,二人便又得等上许多时日。绣女绣娘一字之差,但在铺面之中的地位,可谓是云泥之别:绣娘锦织卖不上价钱不说,还得忙着打理琐碎闲杂事务,甚至于上茶递物打理铺面的杂役活计,都得由绣娘一手操持,地位当然是不言而喻。 这等琐碎事务之余的闲暇时候,所剩无几,还得掏出数成来练习绣工,累得二人叫苦不迭,早就盼着两载期满,也好赶紧转成绣女,免得受这份劳累。 “净胡说,你我耗费近整一年的功夫才绣得一件锦织,就连掌柜的掌眼过后,都夸咱这两件锦织巧夺天工,乃至足够盖过绣女手法,切莫担心就是。”秦溪灵以手肘顶顶宫枕雪腰眼,冲后者轻快一笑,示意无需再想太多。 “可殷卿那边…”宫枕雪面色依旧难看,并未因前者宽慰而有半分好转。 话才出口,就连秦溪灵的面色也冷清下来,沉默不语。 铺面中有绣娘十六七位,秦宫二人,算是入门较晚者,而宫枕雪口中的殷卿,比二人还要晚些入门。 方入门时,秦溪灵与宫枕雪便很快与其余绣娘相熟,相处极好。二人心性和善且知晓礼数,极快便与众人亲密无间,同其余人留宿于铺面后的宅院,衣食起居皆是一道,全然不是如今仅有两人同行的景象。 说到底,还是拜这位殷卿所赐。 方入门时殷卿手脚极笨拙,还是秦宫二人指点,才勉强能留在铺面当中,怎奈实在是过于疲懒,绣工平平无奇,深受掌柜白眼。 可若是论起心计,殷卿却是比二人手段高妙得紧,不知用了何等手段散播风言风语,将二人从绣女之中剥离出去,生生孤立起来,反倒是她俨然一变,成了众人眼中的红人儿,日日翻腾风浪。 秦溪灵见好友苦闷,心中大为不忍,只得开口宽慰道,“莫要管她,咱本就是凭喜好而来,旁人如何行事,又与你我何干,凭手头锦织好坏说话就是。” 日头堪堪漏出一角光亮的时辰,纳安商贾已抵铺面之中,先是挑了几位凤娘的锦织,而后再选罢十来件绣女得意之作,这才随掌柜的前往待客厅中坐下,小饮几口茶水。 为首之人相貌有些丑鄙,龅牙长眉,使得一种绣娘都有些惧意,纷纷朝后缩了缩身子。 掌柜的毕竟老道,虽说头回见人相貌如此鄙陋,可看看坐次,毕竟是商贾之首,于是便不着痕迹地将面皮神色收起,淡淡笑道,“微末小店,实在不甚宽敞,若有照顾不周,还请诸位海涵一二。” “掌柜的说笑了,莺莺燕燕环绕,欢愉至极,怎能有半点不满之处。”丑鄙商贾笑道,将茶盘转过三圈儿,轻轻嘬饮一口,“李某也是头回做这锦织的生意,其中许多弯弯绕绕,依旧无法做到心中有数,掌柜的可不能欺负在下无知无畏,还是要费心才好。” 掌柜的面色比方才自然许多,娇笑道,“您说笑了,谁人不晓得纳安皆是金主儿?若是欺负李公子入行尚浅,我这铺面还不得折在手上,且放宽心便是;再说诸位一行方才挑的锦织,那可皆是上上之选,诸位当中自然是有明白人,若是放心不过,便令那位掌眼过后再选不迟。”随即掌柜的朝一众绣娘招手,示意将各自手中锦织亮出。 “文和,还请仔细瞧瞧。”男子话音刚落,便从座位之上站起位富态的中年商贾,点头过后,便站在一行绣娘边上,从左至右顺次看去。 一连十来件,富态商人皆是摇头不已。 以他的眼光来看,这十来件锦织,只可勉强称之为蔽体之衣,若是购到手头扔到纳安街上,未必能卖上价钱。更不要说什么精妙庞煌流水自然,同这些件锦织更无半文钱干系。 而行至末尾处时,富态男子目中却泛起些神光,不由得仔细打量下去。 男子停足之处,恰巧是秦溪灵与宫枕雪二人手中锦织。 “针脚细腻匀称得当,且锦织中所谓的富丽堂皇,跃然袖间,上品。” 二人终是将高悬在喉间的心肝放下。 可宫枕雪却发觉,场中并无殷卿的身形。 “官人不如瞧瞧这件。”场中有轻灵之声响起。 女子烟视媚行而出。 身着锦织,将大半肌肤坦露在外,吹弹可破。 微胖男子登时改口,“李掌柜,我以为这件最佳。” 殊不知丑鄙男子微微一笑。 “文和,莫非你当真以为,我对锦织一窍不通?” 黄从郡外,一位十二三岁的小车夫正睡得酣爽,却被一位丑鄙男子拍醒,睡眼惺忪地将马鞭扬起。 “徒儿,为师想给你讲个道理。”马车之中盘坐的这位,正是方才铺面之中的李姓商贾。 “师父请讲。”小车夫虽是大梦初醒,却仍旧规规矩矩地将马车停下,静候师父提点。 “锦织衣裳如同文章,需得以细针慢缝,平心静气,步步不可错。假若运针本事不济,即便是再使手段拉拢旁人,玩些见不得光的心计手段,踩他扬己,也只是徒劳。” “做学问亦是如此,腹中若是真有浩海一般的文墨,自然不愁在文坛之中扬名立万,若是只晓得一味引人耳目,收结党羽,图一时如潮夸耀,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留为笑谈罢了。” “那话咋说来着?”男子挠头,似是一时半会不得记起。 赶车少年接过话头,笑盈盈道,“即便有无耻小人侥幸将同行排挤下去,末了也成不了众人口中的大家。” “本事不济。”师徒二人异口同声笑道,马车溅起一路残雨,杳杳过青山。 马车后箱之中,有两件针脚缜密,金丝泛红的锦织,虽是裹得严丝合缝,却依旧灿灿如凤临凡尘。 煌煌若君子之明。 愿天下有志之士皆得自在, 愿天下行文之人皆守本心。 愿天下少些蝇营狗苟,多些本心不易。 第一百四十章 虽无一剑朝天去 若是积疲已久,定当安眠许久,睡得自然酣爽。 尤其是那些风声鹤唳的败军武卒,与惶惶不得安的行脚商贾等数行数业,休说要什么被褥,即便身处颠簸马背,照旧可小睡数次。 伤筋动骨,四肢百骸更是令人不由得将眼皮耷拉下来。 云仲此刻便是伤损了筋骨,外加周身奇经八脉受挫,照理说当务之急,就是睡个饱足。而天不遂人愿,自云仲打城主府回房,睡得极差。 原是迷蒙之中总有人在他耳边絮叨些什么,虽说听不分明,可那作作索索之声总在耳边萦绕不绝,使得少年不厌其烦,不由得便将双目睁开。 眼前哪还是漠城,分明是片风景极秀丽的山麓,层林渐起,于山间小路起伏连绵。树冠之上有粉黛繁花渐吐,错落起伏当中,好似花魁手中扑闪的轻罗粉扇,由浅而浓,似在山间晕开一片南漓小娘的小袖罗裳,款款腰肢,晃得人眼仁儿都难以挪开半点。 有小片村落点缀山麓,苔痕上茅屋,炊烟入云霞,鼻翼扑开,刹那之间泥土滋味便浩浩荡荡灌入五脏六腑,携花香炊烟,更多出些莫名的悠远自在。 端的是神仙居所。 少年面前多出来位负剑之人。 不知怎的,少年就问起那位负剑之人,何为剑意,却不想那人朝背后长剑指指,说这就是剑意。 少年问若是境界低微天姿差强人意,又当如何是好。 那人笑笑,说经脉细窄杂乱又能如何,还碍着你练剑不成?蛟龙走筋猛虎健骨,眼下既然手头有剑,为何不以剑气锤炼锤炼经络,使之坚韧宽厚? 再往后,迷蒙梦境之中,有一剑腾空,穿云而走,直至没入九重高天。 剑身通体剔透如湖蓝,上缀无数金斑。 就如同湖色秋光瓦蓝,再映以湖水两边秋树黄叶。 少年神往。 那人问少年,想要不。 少年摇摇头,又点点头。 正如天下并无半个老农不爱黄牛一般,天下剑客,哪有不爱剑的。 “相见即是缘分,送你便是,想来那老鬼举荐的后生,身上定是有我年轻时候的一丝潇洒仙神气。”负剑之人生得面若冠玉,风采极盛,此刻却是挠了挠胸口,朝少年挤挤双目。 不料少年却丝毫未给他留半点面子,朝地上一躺,“前辈就莫要调笑晚辈喽,天下既无鬼神,只不过是在梦境之中,晚辈即使有心厚着面皮接剑,大梦初醒,不过还是一场空,为何还要去接。” 或许是讶异于少年的淡然,那人也随少年躺在地上,稍稍将声音拔高了两分问道,“难不成您乃是返老还童的当世圣人?” 少年不明所以,只以眼神询问。 “若非圣人,怎能知晓天下并无鬼神,又怎能将快到手的福泽气运推得老远。”那人随口叼住一团馥郁花草,兴许是那花儿根节带刺,又忙不迭从口中吐出,满脸晦气。 “前辈可不像鬼。” “嗯,油嘴滑舌这点也不赖。” 那俊朗之人大笑,“看样那老鬼这回的确没打诳语,你这脾性与我甚是相合,不过还是不够贪。” 要晓得,这位爷可是当初占尽天下便宜的贪心祖宗。 “只可惜叫人捷足先登引入了师门。”这位风神俊秀之人言语一转,感慨道。 随后少年便觉得眼皮越发沉重,分明能察觉到此刻置身梦境之中,却又是睡了过去。 恰似黄粱梦黄粱。 可少年经脉之中,无端铁马踏冰河。 城主府之中,老人正盘膝打坐,似乎这位一城之主平日里除却说书,再无其他偏好。 “老东西还活着呢?”一位容貌极佳的年轻人自老人身后绕出,嬉皮笑脸地敲了敲老人脑门,似乎是在试探一颗不知生熟的西瓜。 这人极自来熟,随手捏住个蒲团便扔到老者身边,一屁股坐下,顺手还掸了掸衣袍外挂着的湿土,大抵是不小心,将一抔湿土抖至老人鞋面。 老人不为所动,缓缓张口问道,“那小子如何?” 年轻人一听这话,登时便有些眉飞色舞,排着大腿叫道,“那是相当对脾气,且单论修道途中的天资,那可比我还差劲几分,本座的功法不愁他天资鄙陋,就愁他天赋异禀。” 这下反而是老人有些咋舌,便不再追究方才年轻人拍大腿时掸出的土灰,饶有兴趣道,“咱们那辈分的修界,有谁不晓得你那潦倒愚笨的天资?足足用了十五载才迈入二境,称之为修界一绝都不为过,比你都差,那还修个屁行。” “老货,揭老底可非英雄所为。” “老无赖。” “我一剑戳你个透心。” “我一掌拍你个断骨。” 年轻人忽然笑了,神色之中尽是舒坦。 待到百年后,还能和这老王八骂上几个来回,那可当真是福分。 老人笑骂毕了,眯起双眸瞅着这位年轻人问,“有多差?” “要多差有多差。旁人无论境界高低,总归经脉还算大抵相同,而这小子的经络,多如牛毛,本来应当凝练成一根的大脉,到他体内竟化作无数细小杂脉,且排布杂乱不堪,当真是差到家。”年轻人亦是感叹不已,更是有些疑惑:凭少年如此差劲的天资与经络分布,究竟是如何迈入初境的?当年要是老天给他这身衰败至极的奇经八脉,估摸着也难踏入修行,最多不过是在江湖上当个寻常剑客,不知哪天就叫人砍死,更别提什么拾级而上。 修行都难,何况开创一门赫赫声名的功法。 “保不齐有何奇遇,管这作甚。”老人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神情又是落寞数筹。 天底下古往今来,哪有几人能一眼洞穿经脉排布呢。 他这位老友,自打五百道剑气消逝一空的时候,恐怕就注定再难现世间。 “蒲团已经很老了,我也是,恐怕再没机遇认什么至交好友。”老人的确已是皱纹堆累,地上的老蒲团,终会缓缓化作一抔木灰。 “老阮,早知如此,当初何苦呢。” 年轻人笑笑,将身后背负的长剑甩出门去,慢悠悠地朝老人作了个揖。 一揖及地。 “我辈之人,虽锤击雷凿,亦难折腰。我自认一生坦坦荡荡,又多逍遥,可唯独不愿见清史有污迹。” “老头子,记得让那小子时常寄信来,也好给我瞧瞧。”年轻人迈步便走,渐渐消散于天地之间。 “多多保重。” 远在别处的少年翻了个身,轻轻挠了挠肚皮,遂接着睡去。 虽无一剑朝天去,却有万芒入梦来。 (突然小区停电,手机只剩一点电,不改了,趁早发,快热死了tat) 第一百四十一章 秋湖长风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四十一章秋湖长风天儿一亮,城主府附近人声便嘈杂起来,人声之鼎沸,险些要将整座漠城掀个底朝天,当真是万人空巷的盛况。 搁在以往家家户户都叫日头所妨,大都是钻进茶楼书馆当中听书手谈,即便出行也是不愿在日光底下停留良久,大都靠着房檐下的阴蔽行走;可今儿个的状况,众人明摆着将头上高悬的日盘视为无物,纵使人人汗流浃背,却依旧不躲不避,乃至令那依旧毒辣的日头都觉得有些面上无光,悄然隐没起来。 今儿个乃是阮家书楼大开之日,城中读书人早在丑时都已准备停当,摩拳擦掌,准备去往书楼之中看个痛快,或是将一年内积攒的疑窦记下,到书楼之中找寻解惑的法子。 此番老城主并未出面,众人也习以为常,毕竟依城主的性子,宁可跑去同城中几位老先生手谈扯皮,也不愿跑来做这等公事,故而也并无疑意,只等阮家家主前来开阁。 老城主的确不愿掺和这等琐碎事,可无人知晓,眼下老人瞅着一名蹲在蒲团上耍赖的混小子,气得须发皆颤,恨不得把这小子一掌嵌在墙上。 “那泼皮允诺将剑送你,跑来找我讨要作甚?再说若是亲口应下倒还好说,分明是梦境之中允诺,又有何证据,难不成我昨夜梦到商队之中有居心妥测之人,今儿个就得将你们赶出城去?”老人气得险些嘴瓢,瞅着少年屁股底下的蒲团,心都快滴出血来。 这府中蒲团原有十八,皆是古物,可惜岁月悠悠荡荡,十八蒲团裂散过半,只剩六七,被老人珍之又珍地放置于府府中。 而这讨人嫌的混小子打进门以来,就一屁股墩在蒲团上,丝毫都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若只是如此倒还好说,可不一会便开始左扭右晃,将那品相不差的蒲团扭得狼狈不堪。也得亏了那口药酒,将少年浑身上下的筋骨血肉皆尽复原,再无半点隐患老伤,可老者此刻的确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就少给半口酒,让这小子常常皮肉之苦多好。 老人本欲发作,可转念一想那位年轻人临走时的嘱咐,还是将攻到脑门灵台的火气堪堪压下,不厌其烦地解释道。 “也是也是。”少年沉思许久,忽然如是说道,反倒令老人一时有些错愕,“那位前辈已然了传授我一门功法,虽说还是不解其意,但已经是平白无故捡来的好处,至于那柄剑,倒是晚辈有些贪心不足了。” 说罢,少年便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稍稍将蒲团整理几下,抱拳行礼就要离去。 却听闻老人在身后阴恻恻道,“少年郎错就错在心直口快,你可知为何老夫在此城中自囚数年?不过只因找寻那门功法而已,如今不曾想那老无赖竟将功法交与你这小辈,真是极好。” 少年皱眉回头,却只见身后老人一改往日的和蔼面容,面容极为阴沉,除此之外,还带有些许狰狞之意。 仿佛鬼魅得偿所愿,磨牙吮血。 江湖之上从不缺邪魔外道,绕是知人知面,也不知人心何若。 如山中猛虎闲庭信步,平日里兴许不漏声威,但并不妨碍突兀暴起,择人而噬。 几乎是瞬息之间,剑已出鞘。 可老人依旧是毫无忌惮,全然无视云仲手中的普通长剑,大笑道,“如今才晓得,何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说,老夫又该如何谢你?” 少年沉默不语,悄悄用左手掌中的剑柄推了推府门。 “人常说少年郎胸中皆是春花秋月,老夫当初还嗤之以鼻,不以为然,想不到确实如此。”老人此刻的气势,早已从一位耄耋老者,变为一尊巍巍雄关,见少年动作,更是觉得有些可笑,“难不成你以为,老夫的府邸,是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的。也罢,老夫可没空与你废话,还是乖乖将功法交出便是。” “晚辈若是不愿呢?”云仲握紧剑柄,直视这位深藏不露的邪道老者,心意已经沉到极点。 老人从未显露过身手道行,可先前所说的体魄之重,同吴霜所云大同小异,况且能在那日剑气纵横之际稳坐如常,境界之高,显然并非他一个初境所能抗衡。 真要死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漠城之中不成。 “何苦来哉,将功法交与老夫,与你并无什么损害,事后同老夫一共参悟,好处更是良多,以我的境界,手头的功法与破境经验何其多?何必要平白无故投入条性命。”老人好整以暇,随手便召来一柄长剑,盘旋于周身。 剑身如湖光映秋叶。 云仲脸色不变,心却又往下一沉,“这功法其实对前辈并无大用,况且乃是人家交于我手,恕我不能顺从。” 老人这回并没废话,所以那一剑便瞬息之间抵达少年眼前。 “拿去就是。” 云仲呆愣地瞅着手中这柄花色纹路极美的长剑,半晌才回过神来,朝那老人看去。 “少年郎沉不住气,怎能得好处。” 老人长笑,目光之中尽是狡黠,可少年并未看出,在狡黠之中,仍有三分欣赏之意。 少年就这么迷迷糊糊捧着两柄剑走出城主府门,心中依然有老者言语。 行走江湖,甭管是神兵利器还是不知底细的功法,都得揣得严严实实,起码在自个儿境界低微时,莫要大大方方同人讲出,倘若此番不是老夫,恐怕你这性命就要交代在府中。 不过好在你并未交出功法,故而这一关也算你正儿八经过得。 从今儿起,你便正儿八经承接过阮长风衣钵,虽说并未拜师,不过也得记着这名字,若是其后人偶遇劫难,力所能及,你需倾力相助。 此剑名为秋湖,乃是从墙上剑痕之中取出,但并非本体,而是一道剑道神意,昔年阮长风将剑体与剑意一分为二,灌注墙上留待有缘人,而今终是得偿所愿。 望你亦如阮长风一般,宁折勿让,硬坚本心。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女子心意,文人墨脸 酒剑四方人世行剑第一百四十二章女子心意,文人墨脸书楼之下的读书人,可从不关心城主府内有何变故,这些个视学问书卷如命者,恐怕此刻天降下无数柄刮骨利刃,也能抗上几刀再四散而逃,痴意极深。 无人晓得城主府墙上少了一道剑痕,更无人在意有位少年捧着一柄长剑,迷迷糊糊径直回宅。 城中人大都连刀剑都未曾见过,只有阮家与其他几家大姓晓得何为兵刃,更知晓外头天下江湖厮杀,几国混战,断在刀兵之中的大好人头,何止万万之数。不过这等言语,历来不允出现在这漠城之中,于是历经几代,外界之事,便被众人遗忘了个干净,留下的只言片语,也只能是模糊不清。 故而前些日商队入城时,百姓只是好奇这群人为何腰间别着农具赶路,并不晓得刀剑鞘中的森寒兵刃,究竟饮过几回热腾腾的鲜红血浆。 城内城外,譬如两界。 “这小子手里空无一物,为何是这等姿势?就好像捧着条命似的,奇了怪了。” 书楼九层之上,唐不枫正躺在房檐之上,风淌双颊,虽无倜傥风流之感,却意韵难名。长风吹袖,袖中似乎盛满天地乾坤。 “唐少侠瞧不着那少年手中何物?”一旁观罢书卷的阮秋白走上进前,也是学着唐不枫的姿态躺在书楼高檐之上,朝楼下看去。 即便如此,女子动作仍是生疏无比,毕竟此前从没做过这等令人心惊肉跳的举动,此刻脸色,不由得微微发白。书楼何其高,仅一层楼高,几乎就同城主府二层楼相差无几,九层楼宇,又是何等的穿云踏月;自书楼顶端朝下看去,独自穿过府前空地的少年,其长短只不过是两截食指上下,也得亏是唐不枫目力过人,换做常人,大抵只能堪堪看清身量高矮。 今儿日头不甚毒辣,日光之上反而似乎是裹了层水盈盈的清气,令人舒爽得很。 “怎可能瞧不着,那少年手中分明捧着柄极好看的利剑,到你口中怎就成了空无一物。”阮秋白只当唐不枫拿她寻乐子,一时间抿紧薄唇,似是有些无言。 “的确空无一物。” 这并非玩笑话,唐不枫眼中有异色闪过。 而阮秋白听得此话不像有假,皱眉道,“唐少侠可曾听过修行这回事?” 唐不枫点头,行走江湖时日久了,总能听到诸般传闻,修界之人虽不至于遍地都是,但总有踪迹显现于尘世之间的时候,倘若叫人瞧见,总能口口相传,故而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当然那些挥剑断山,一袖拂云的佳话,未必都是真事,大都只是人人相传时杜撰演化而来。 “传闻踏足修道一途,方能得见通天物,若是并未涉足修行,只能以手触及,不可目睹。”阮秋白语调淡然,似是随口一说,“所谓的通天物,多半是前贤大能所制,与灵宝不同,后者大抵是天地孕育的奇物,只需稍做祭炼便可有无穷妙用,威能强绝一时;通天物则是不然,绝多数虽说出自名家之手,可威能却稍次于灵宝,再者灵宝天地孕育,即使是常人亦可看个清楚,通天物却是通过境界强横的修界大能终日祭炼所得,常人并不可寻到踪迹。” 唐不枫合上双目,懒散伸腰道,“如此说来,你与那小子皆是入道之人,这么一来,反倒是显得我有些格格不入。” 不知为何,阮家家主听闻此话,无端地就有些羞意,于是转过脸去,看向天边水盈盈的日头。 辰时书馆开启,无数城中文人鱼贯而入,丝毫不顾人群之中衣冠叫挤得褶皱不堪,乃至有不少墨汁蹭在脸颊袖口,仍是不觉。 书楼之中藏书大都为孤本,故此鲜有借阅一事,大都是借着书楼开放这十日前来抄书,于是多数都携带文房四宝,更有甚者将十日所需的干粮清水都背在身后,瞧着分外滑稽。 书楼前七层皆对城中人士开放,而最上两层则从不开楼,甚至连木梯都叫链锁扣得严丝合缝,旁人从不得进。而此刻书楼顶层,却有两人依旧在楼檐之上,听风窥日,好不自在。 “阮姑娘这家主当得也忒潇洒,听人说书楼每年只开放这独独一回,身为家主,我以为应当露一面才是。”辰时日光仍旧是有些炙热,先前附着的一层莹莹水光,早已消逝殆尽,故而炎热意味也是渐渐浓郁起来,二人也渐渐觉得腹背燥热,只好从楼檐上爬入窗棂里,稍稍躲避炙阳。 阮秋白使手帕擦擦香汗,朝一边使袖子胡乱拭汗的唐不枫微嗔道:“听你这意思,似乎觉得家主就应当终日兢兢业业才是,丝毫不得空隙才是。”唐不枫可不理会什么语气好坏,只管问道,“不然?但说这九层书楼,每日打理就得耗费多少精力,哪还能同你一般来去自如?” 不料女子听得此言,似是当真有些愠怒,不发一言便拂袖而去,只留唐不枫一人呆立原地,丝毫不晓其意。 “唐少侠,你啊你,当真是不懂女子的心思。”不远处正以锦毛杆擦拭书架的朱菱听闻响动,缓步走到正纳闷不已的唐不枫近前。 “我家家主今儿个本该在书楼开放时露面,向那些个今年才踏入文山学海中的少年郎讲解书卷排布,以及在书楼之中抄阅的规矩,此刻却同你一并在此处谈天说地。”朱菱将锦毛杆往墙角搁置稳妥,转回身又道,“话已至此,想必少侠必能想通家主为何愠怒了吧?” 唐不枫眨眨眼,恍然大悟。 “果然是老喽,如今这些晚辈谈情说爱的路数,可是越来越花哨了,比不上比不上。”城主府里头,有枚蒲团荧荧华光暗淡下来,一边的老人脸色有些难堪。 毕竟人家男女情事,他这一城之主偷摸窥探,还是觉得面皮上有些过不去。 “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究竟还能撑上多少时日。”老人摇头。 不过那帮脸上沾满墨汁的年轻文人,的确都长得分外俊美。 多撑一日,便多俊一日。 倒也不赖。 第一百四十三章 踏蹄雷 云仲捧着秋湖回得住处,一路上仿佛驾云而走,就连跟脚都打起晃来,差丁点就踢翻街边的几盆插花盆景。不过幸好街上人影零星,再者那几户人家脾气皆是和善,少年告罪过后,无一不是笑曰不碍事。 更有两位腿脚不便,无法登书楼的老人,请他入门中小坐片刻,也好避避当下的肆虐日光,稍饮口茶水清清暑气,亦是极好。 可少年却是一一婉言相拒,将先后两位老者搀扶回屋中,便继续捧秋湖打道回府。 端着柄利剑招摇过市,在他看来,与漠城静谧风雅的民风格格不入,还是小心为上。秋湖剑无鞘,又极锋锐森寒,倘若是不当心割伤了行人,即便不是断筋摧骨,肉皮想必是沾边就破,故而还是小心为妙。 以老城主的话说,秋湖剑意乃是从城主府墙中剑痕中取出,虽无实体,可剑意之中蕴藏的剑气,何其惊人。城中百姓兴许压根不晓得这剑道神意从何而来,但云仲可是深知此物的厉害之处,剑气所创的百道伤势虽已好转,可那时筋肉中传开的痛楚,却已是深入骨髓之中。 那可比当初小镇劈柴,梨花寨下楼,还要疼上千百倍。 于是少年悄悄将横端的秋湖调转过来,剑尖朝下,倒提而走,这才飘然回府。 豪气千云也好,散漫不羁也罢,可千万别以豪气误作跋扈,伤人伤己,有违天和。 这是吴霜自从出得采仙滩,对云仲讲的头一句话,后者虽一时不能尽数明悟,却也是像秀才抄书一般,将这话印在脑海灵台当中,时时温习。 今日总算是品出了其中一味。 少年抹抹头上汗印,心说这漠城的确是风水宝地,仅不出几日的功夫,便得来一套功法一柄秋湖,还有几个为人处世的好道理,不虚此行用在这上头,兴许亦是不足。 日头毒辣,少年瞅着好些临近街边的住户铺面中钻出几道身影,皆是忙活着在长街两侧拽起数道乌黑幕布,悬在房檐当中,意图给往来行人遮遮如流火似的汹汹日光。 街上行人见此,绝多数都停下或急或缓的步子上前,轻声慢语道句谢。 也难怪,大概只有这等人和物雅的兴盛地儿,容易使来人交得福缘运气。 少年笑意温润。 “云老弟,你这两日跑到哪处地界逍遥去了?唐兄弟前来寻你数次,横竖是见不着人影,如今就连自个儿都溜得无影无踪,就剩我一个在这宅邸中吃罢便睡,好生无趣。”云仲还尚未摸着暂住的府门,就已然被韩席揪住衣袖,朝他肩膀上来了一掌。 韩席两日间煞是苦闷,云仲不见踪迹不说,就连临街的唐不枫亦是成天找不见人影,一人斟二两苦酒下肚,索然无味。商队其余人均是安置在城中各处,错落无序,饶是凭他的认路能耐,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即便想找人喝上一壶,但却实在有心无力,只得在府中憋闷。 云仲见他耷眉苦脸的样貌,不禁大笑出声,连忙宽慰两句,约好傍晚一道外出找寻个酒馆,尝尝城中庖厨的独到手艺,这才令韩席面色微霁,忙不迭应声。 两人又寒暄几句,约了卯时在韩席府门相见,这才分道而行:云仲回屋休憩片刻,韩席出门转悠,顺道找寻个不赖的酒楼小铺。 而就在少年转身回府的当口,二人身形交错,韩席几不可见的向一旁挪了挪步子,神色如常。 若说这几日下来,商队一行连同马匹在内,还得属云仲那匹马儿过得顶舒坦。 通常商队喂马,多以粮草豆粕喂养,况且行商路途中地界乃是以荒山野岭居多,鲜有水草丰茂瓜果繁盛的地界;再者万一将马儿缰绳一解,撒欢乱跑,走失于茫茫原野山林当中,何处能寻得?失却马匹,那这车厢便无马拉运,只得抛却于半路,于商队而言更是一笔额外的损失。 然而入城以来,马匹的餐食突然间好转,却是令这头夯货恨不得在城中待到老死,毫不顾忌,直至在城中百姓的注视之下,吃得蹄肚难以动弹,这才堪堪停住。 它倒是吃得饱足,却引来不少识马相马能耐极佳的城中人士,皆在其身旁驻足,惊异于这头花色杂乱马儿的胃口之大,端详良久,可惜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末了只得作罢。原因乃是相马之术极难施展,自马儿形体到肚量大小,再至牙口好坏,皆是判定此马是否为宝马良驹的依据,仅凭这夯货的形体胃口,显然看不出所以。 再说这马极其警觉油滑,一有风吹草动便忽的从人群当中脱身,想一睹其搏命狂奔的姿态,更是难上加难。加之本就并非城中人家所养,许多汉子瞧这马儿心中好奇,却还是不愿做什么出格举动,只好悻悻作罢。 当日奔如洪流的马群如今依旧在城后逗留,似是在躲避高悬天上的烈日,迟迟没有出城的意向,于是这夯货便撒开四蹄,风风火火朝城后而去。恰巧书楼大开,留驻家中的,大都是些老者孩童,并未太过在意街上有马蹄踏行之声,光晓得这阵马蹄声响来得甚急,去得亦是极快,回头再看,之间长街上点点细沙还未落下,而马儿却早已难寻踪迹。 仿佛片刻之间,追光逐影。 “早在这马儿进城时我可就说过,光瞧此马肩背之宽厚,就是头一顶一的良驹。你们几个小辈偏偏不信邪,非说毛色杂乱定不可能是匹上佳,结果瞧瞧,这马儿虽野性难除,可这脚力,在座各位能否挑出半点毛病?”主街有座老酒馆,酒馆中盘腿坐着五六位老者,个顶个是白发散碎,为首说话这位更是岁数大得惊人,双眉险些要耷到嘴角,正厉声呵斥其余几位老者。 而那几位老者眼观鼻鼻观心,横竖不敢出一字辩驳,花甲古稀之年,愣是叫那位白眉老者训得如稚童一般。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归亦快 白眉老者姓乐,家中世代都是相马好手,据说传至老者这辈,已历九代,故而自个儿本名无人熟记,皆是以乐九相称。 城中百姓的马儿,均由他与这几位徒儿判别好坏,虽不过多干涉马匹繁衍,但也能在喂养打理处提出不少良策;若是马匹有个急症祸及性命,则前去出手相助,城中百姓大都爱马,于是这几位相马师的威望,丝毫不在大家之下。 “此马毛色虽是杂乱无章,可仔细瞧瞧体态,摆明了是匹不可多得的良驹,你们几个岁数分明比我小上不少,可论到老迈昏聩一说,怎得还走到我头前去了?”乐九显然动了肝火,一张老脸阴沉得很,环视几位老弟子。 而那几位白发苍苍的徒弟,皆是噤若寒蝉,并无一个敢出言辩解,只是将脑袋压了又压,恨不得钻到桌案下去。 乐九门下师规极严,依他自个儿的话说,教授相马一门,不可出得半点差错。乐家祖上曾给古国之君择马,要在数万的奔腾野马之中选出顶好的数匹,且要说出择选此马的缘由,倘若有半点含糊不清,君驾之前胡言乱语,那便是杀头大罪,容不得半点马虎。 于是乎门规严整至极,近乎到了严苛的地步,行事都得三思后行,万不可只扫一眼便妄下论断,此为立门之本。 好一会功夫,乐九才将气息喘匀,长叹一声道,“非是说我乐九不可容错,相马一术极难,绕是我也有看走眼的时节,再说不凑近观瞧,肩蹄肚口哪能看个清楚,乐家初祖有窥皮知骨的能耐,可流传如是多代,这么个神妙能耐,早就不存于世喽。” “可即使如此,也得三思后行,千万不可轻易便下了论断,毛色杂乱也好,牙口缺憾也罢,总不能有些瑕疵,就说这马乃是劣马,落到旁人耳中,岂不是将这一门的口碑都亲手砸得稀碎?”乐九眉眼低垂,心头不由得一时发堵,“到我这年纪,休说大限已到,就是身外的棺椁都已压到了脑瓜顶,还有几日可活?可即使是我归老,这相马一门也得留着。可按尔等先才所为,我那些个徒孙,学成之后,又该是怎样的德行。” “师父,我等皆知错了,往后再不敢胡言,还望师父莫要再动肝火,保重贵体才是,我等甘愿受罚。”一位须发黄白的老者起身,躬身行礼道,神色极为愧疚。 乐九闭目道,“罢了罢了,你们且先回府,抄相马经义十遍就是。” 众人领师命,皆是行礼告退。 众人走后只留下,乐九费力地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卷脆生竹简,摩挲良久,才缓缓自语道:“这些个老行当呦,不晓得还能挣动多少时日。现在看来啊,甭管是里头外头,大抵都没差,老黄历总得翻篇,可这黄历有用无用,却是无人知晓,更无人在意。” “年少那辈大都前去阮家书楼观书了,端的是好生无趣,不如咱俩喝两盅,也好解解心中烦闷。”乐九还未回过神来,酒馆门帘一挑,便走进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看岁数大抵同前者相仿。 乐九冷哼,将那枚竹简又塞回怀中,朝来人冷言冷语道:“城主大人大驾光临,小老儿这就给您请安了。”说话之际就要俯身行李,却被那老者眼疾手快地一把托起,笑骂道,“你啊,一向嘴上不饶人,我还不晓得你这性子?赶紧坐下歇息片刻就是,莫要闪着你那金贵老腰,到头来又让郎中犯愁。” 乐九与城主相对而坐,面色却依旧难看得很。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老夫不成?” 老城主闻言微微一笑,嘱咐酒馆掌柜添两壶栀酒,再切两碟清口小菜,这才接过话头道:“旁人还能瞒上一瞒,唯独你老乐头,纵使我想知而不报,想必你也能瞧出种种端倪。” 乐九沉默半晌,自行倒了一杯栀酒,缓缓灌入喉中,神色怆然,“当真已是难以为继不成?” 老城主笑笑,看看眼前这位相马行中的行首,目光烁烁,“一城之主当了好些年,虽说并无丰功伟绩,还能看不出大限?前两日泉迹横亘高天,虽然是转瞬而逝,可还是有好些人瞧见,只当是天色生出几分异状罢了。” “旁人不晓得,你还能不晓得?哪里有什么天生异象。再说八月末尾,远不到秋意渐浓的时节,为何今儿书楼放开之际日光突暗,种种迹象,你心中早已有了定数,何必自欺欺人。”老者以木筷夹起一叶小菜,放入口中,再配上一盅栀酒,神清气爽,面皮上可丝毫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反而是颇怡然自得。 “你还真是不晓得何为急迫,就冲你这天塌不惊的性子,大概我得死在你前头。”乐九难得笑笑,不过神情也是缓和下来,不再如方才一般。 “走一个?” “走着。” 城中有不少人家好养花草,栀子理所应当便成了上乘之选。望如积雪,香闻百里,花开时节尤是馨香扑鼻,乃至整座漠城都是栀子香气,素雅得很。 待到栀子花谢时,许多人家便将花叶搁于屋檐之上晾干晒透,置于滚水当中,清热解烦,凉血止火,甚为有效。更有不少喜好杯中物之人,将栀子连同花叶入酒,亦能稍稍消去心火。 两人将一壶栀酒喝干,而后食罢一碟小菜,略微歇息片刻。好在乐九虽是年岁过长,但身子骨依旧硬朗,多年以来驯马相马,使得体魄仍算结实,不至于不胜酒力。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当真就无半点手段可用,要真到那时节,你得帮我把这卷相马说带出去,世上可就这么一本孤卷,倘若是丢了,可是大罪过。”乐九有些醉意上涌,从怀中抽出竹简,直接递到对坐老者手中,极为干脆。 “自个儿带出去岂不更好?”老者纳闷。 乐九闻言大笑,“甭管哪朝哪代,人之将死,都讲究个落叶回根埋,年纪大喽,即便是出得此间,又能作甚?” “虽归去不如来时,了无遗憾,不亦是人生快事。” 第一百四十五章 晴天雨漏丢秋湖 “奇了怪了。”云仲将脑门拍得山响,索性也不再盘腿打坐,直挺挺朝后一仰,眉头得如同搓皱的宣纸一般。 先前似梦非梦之际,年轻剑客传授他的那套古怪功法,少年已然熟记在心,并未有半点遗漏记错之处,虽说施展极难,可也算是初步记下。而最令少年头痛的,是眼下这门功法,压根就无处施展。要晓得当初头回行气的时节,那可是要多难有多难,那可是生生将少年磨瘦了小半圈,而就算在那等事态下,云仲也未有当下这等挫败之感。 功法中讲,需将浑身内气调集于一处,以浩瀚内气融汇为一柄浩然剑锋,直贯入四肢百骸,将浑身经脉穴窍皆尽冲开,使得原本细末杂乱的经络,强行改道而行,汇于一处。那年轻人说此举兴许可引来极为痛楚的后症,但当中所蕴含的好处,即便是神仙下凡那也得挑挑眉:逆天改命一说历来是江湖话本中可见,而的确能做到化腐为奇的,当真是在当今天下罕有。 年轻人还说,他当初亦是从穷乡僻壤之中走出的泥腿儿,更因天资拙笨,在江湖上过得那叫个一步一险,好在自行误打误撞琢磨出这门功法,才勉强能够好好看看江湖盛景。 可少年费劲浑身内气,依旧是摸不到门槛,乃至在他自个看来,休说是触及门槛,就连门前的车辕印,他云仲也是寻摸不得。 “也对,估计前辈是不晓得我体内内气极为微弱,故而才觉得这门功法于我而言最为合适。”少年仔细琢磨半晌,竟终是让他寻思出了些许缘由,于是心中烦闷,不知怎得就缓和不少,转而拎着那柄秋湖神意端详起来,眉头松缓。 一剑在手,并非定要江湖我有,可解一时心忧,也是最好不过。 此剑入手甚轻,略微以掌指摩挲剑体,并未有寻常长剑那般森冷之意,反倒是如秋日小镇北口那条小河中水流一般,略带温热;居于剑身之中的细小金斑,细看之下随剑身湖蓝底色飘飘摇摇,恰似游溢正欢,分外好看。云仲乃是穷乡僻壤之中走出的小子,哪里见过这等好看的配剑,再想想这剑日后便是自个行走江湖性命相依的伙计,便没来由地憨傻一笑,捧着秋湖便在床榻上滚了几滚,眼笑眉舒。 “得了这柄好剑,连同一门功法,到师父那咋个说。”少年犹豫片刻,还是暂且将此事搁置下来,毕竟并未拜师,况且梦中传法,即便少年不情愿,亦是对此事束手无策,平白无故捡来的机缘福祉,想来师父也不会凭空怪罪下来。至于老城主口中的承衣钵之人,日后若是得空逢年过节,多来此瞧瞧便是,倘若能当面相见,再谢过人家赠剑传法之恩便是。 如是想着,眼皮就沉下来不少,方才找寻功法运转的窍门,未免费心费力;再者两日以来力抵剑气,体魄受损,确实再苦熬不得。故此,少年将秋湖横在枕边,心满意足地酣睡过去。 临到睡去之时,少年嘴里仍是断续嘀咕着什么。 当真好剑呐,就连师父的青霜,都不如这柄秋湖来得扎眼。 却不知枕边那柄秋湖,刹那间化作流光,没入少年额头之中。 四下摆设如常,日光散散漫漫透过珠帘窗棂,万籁都寂。 下晌申时,天边无端端降下一场好大雨来,声势之大,险些惊动了城后的马群,引起好一阵嘶鸣声。而那头混在马群之中的夯货,更是叫这泼天急雨吓得蹄足趔趄,连忙找了个僻静人家,将一颗硕大脑袋塞到窗中,引起一阵笑骂声。 这户人家并未嫌弃这杂毛夯货,乃至家中尚未及豆蔻之年的闺女,还特地从屋中拿来两枚糕点,一股脑塞到马儿口中,不料险些将这憨马生生噎得背过气去。 而这匹平日里性子极为暴烈的马儿,破天荒没尥蹶子。 狂雨连绵,可天边并无半点云丝可见,天儿清朗如常,瓦蓝剔透,直到雨水开决半个多时辰,天幕之上才勉强扯起数道黑云,有雷声滚动。 唐不枫正好趴在书楼九层的窗边,瞅着天上急急落下的雨水,若有所思道,“晴天有雨,这可真算稀罕。” 身后阮秋白嫣然一笑,合上面前书卷,还不忘以一枚梨形扁坠夹入书页当中,接茬答道,“怎就算稀罕事了?漠城近些年雨水甚繁,每逢八九月,均有这等晴天落雨的奇观,城中人士早已见怪不怪,有甚稀奇处?” “我家那地界,有老者管这景象叫晴天漏,说是凡遇这等天象,周边各处的天色均是昏暗至极,乃是不详之兆,兴许十天兴许半月,总有天灾人祸驾临此地。”兴许是待在书楼当中意兴阑珊,唐不枫将长刀摘下,疲懒地朝后背磕了两磕,这才开口说道。 “难不成唐少侠深以为然?”阮秋白轻轻一笑。 “信这作甚。”唐不枫摇头,“只不过觉得应当有云有雨才对,晴天落雨,觉得有些不对罢了。” 半晌过后,阮秋白才缓缓开口。 “想不想瞧见那柄剑?” 唐不枫神色微动。 叩门声起,少年不情不愿坐起身来,朝窗外看去,却只见雨水奔腾而下,街屋窗天,上下一白。这趟雨下来,使得许多楼檐都浸于水烟当中,长街润色,雨帘将盆中翠玉的鲜活色混入体内,更显十分青翠欲滴。 迷蒙之中,少年于枕边摩挲半晌,竟是空无一物,惊得他忙将惺忪睡眼瞪圆,朝枕边看去。 依旧空无一物。 修行中人皆图个平心静气,怕得便是惊怒意味一起,浑身气息便随之松动。倘若正是临近破境的紧要关头,仅念头一动,前功尽弃事小,倘若内气波动甚巨,没准连性命都得折上三成。故而修界中人临近破境,通常都愿找寻个僻静无物的地界,盘膝静心,待到境界稳固再出关不迟。 当下少年这内气一动,便发觉小腹天枢穴处,有一柄湖蓝长剑稳坐丹田,丹田所蕴内气,尽数被这柄无鞘长剑压于剑柄之下,丝毫不能挣动半分。 如宏浑山岳,覆压万溪河川。 (一觉醒来,十二点半多。。。断更了啊啊啊啊啊啊!!!) 第一百四十六章 眺春楼 少年在灵台中闪过数道念头,兴许是借宿的人家瞧见他枕边有柄长剑,对此有些胆寒,故而将剑立在别处;亦或许是瞧见他睡相极差,忧心剑锋戳到怀中,故而搁置在别院桌椅之上。漠城人家极好客,行事坦荡,故而他也从未觉得谁人有偷盗之嫌,可唯独没曾想到,这柄古井无波的长剑,竟能自行没入体内丹田,一时间使得他呆愣不已。 “还有这档子稀奇事?”云仲彻底没辙,秋湖立于丹田,岿然不动,凭他体内那点驻存许久却难走增进的内气,将秋湖赶出体内,铁定是无从下手。 外头叩门的韩席可不晓得里头云仲的窘境,纳闷为何迟迟不见人开门,再者手头擎伞不甚方便,于是叩门声又急切了两分。 大雨倾盆,城中不少鸟雀叫这突兀而至的急雨淋得透彻,忙不迭找就近屋檐躲雨,免得飞腾不及结结实实砸在地上。岂料还未等翎羽干过半成,就被这声声叩门响动惊得够呛,扑棱棱飞开,翎拍雨幕,砸开无数雨花。 鸟雀惊啼声,叩门急切声,雨砸屋瓦青砖声,连理成片。 屋中少年也是无暇再管丹田中的秋湖,急忙应声,朝红漆的府门外跑去。 倒也不是少年一味心宽,只因那柄秋湖始终悬停在丹田之上,再无半点动静,并无加害的意思,再说若真有心对他不利,何需用这等下作手段。凭借老城主那一身深不可测的境界能耐,拿下他这小小初境,定是手到擒来,容易得很。 二来,自打察觉秋湖入腹,少年便觉得丹田之中的内气愈发浓郁,似乎那一剑变做了吸纳气息的引子,使得四肢百骸中游离的微末内气,一并聚拢于丹田一处,且有缓缓增长的势头。 故而,少年才敢先赴韩席之约,而未去再管沉腹之剑。 “云老弟,方才你在屋中作甚?我这在门前叩得指节显麻,横竖也未听闻半点响动,险些就当你睡死在屋头。”韩席今儿个换了身玄青长褂,与平日商队之中的短褐打扮略有不同,隐隐连气势都浑然一变,粗厉渐稀,却生出许多儒生气度。 当然背后的牛角大弓与短刀,却是不那么好摘,闯江湖的生意,劫道的可从不在嘴皮上占先机,最终还得看手下功夫如何。故而甭管换几回衣裳,弓刀却犹如长在骨子当中,从未过一回遗漏。 武人还是武人,哪怕穿金戴银,也能轻易瞧出骨子里头的刀剑铿锵。 “恐怕再等上半截香的功夫,我便要拼着落得这户人家埋怨砸门救人喽。”走在前头的韩席回头,冲少年蔫坏一笑,踏街中雨水而行。 显然少年睡梦极深这症结,并非只有唐不枫一个知晓。若问唐不枫如何晓得,大概是因其独爱朔暑的缘由,每每少年早间入眠,这位酒鬼都得以一对肉脚撵上云仲车架,喝个尽兴,且美其名曰回魂妙酒。 而韩席,则是对身为后辈的云仲关照有加,常在闲暇时前来瞧瞧,因此才晓得云仲这睡梦极沉的症结。 身后少年瞧见韩席乐呵,也跟着微微一笑,赶上前两步,同前者并肩而行。 自打同唐不枫云仲俩人交情渐深,这位往日不苟言笑,神色木讷至极的班头,面皮上也常有笑意。 韩席早在落雨时就已找好了地儿,距云仲暂住府邸的五六条街巷外的一处酒楼,楼名眺春。酒楼名头倒别有一番滋味,可地角实在不金贵,甚至可说得上是有些偏僻,头半晌韩席前去各处扫听良久,才从一位老人家口中知晓了这地界所在。 正巧韩席这几天憋得紧,另外那老人家将这眺春楼夸得那叫一个玄乎,这才冒着急雨从车帐之中取出桐油伞,淌雨前去转悠转悠,也好瞧瞧这酒楼的菜式,究竟好坏如何。 “瞧瞧,头里那便是眺春楼所在。”二人且走且聊,不多时便已抵至酒楼近前,韩席朝酒楼牌匾处一指,随后颇为自得说道,“别看外皮相破败,兴许同云老弟从前借宿的酒楼客店没得比较,可内里别有洞天,撇开那唱曲儿的女子长相玲珑,庖厨刀工手艺,那更是顶顶一绝。” 吴霜前来商队时,韩席并不知晓,不过在他看来,就光是冲尝过的那两杯朔暑,云仲家境想必也是非比寻常,至于少年口中所说的出自无名镇中,他这行走江湖的老手,始终难以信服。 江湖道里弯弯绕绕,大大方方说出家世且毫不隐瞒者,毕竟是少数涉世不深的懵懂少年,若是家世没落穷困倒还好说,可假如是权富钱余,那就是两谈之说了。无数少年郎初到江湖,巴不得同人讲讲自个儿的浑厚家世,总非要吃过几回大亏,才可知晓何为谨慎。不过到那时,能否还能剩下半条性命,就不得而知了。 岂料少年却是挠挠头,朝一旁的韩席笑道:“不瞒韩老哥说,更不怕老哥笑话,今儿个方是我头回入得酒楼。先前赶路时候,夜里大都无处歇息落脚,多半是寻个地角生火守夜,哪有什么酒楼可入。” 此话一出,引得韩席愣神不已。 哪有外出赶路不住店的?再说江湖上哪个有名有姓的能耐人,会领着位年方十三四的小徒儿露宿山林路边? “的确如此。”少年见韩席愣神,颇难为情的挠挠脑袋,还是开口道,“一路行来大都是荒山野岭,睡马车睡惯了。再说车中常备干粮,即便是想尝尝荤腥,山中野味也足,便自然没必要前去酒楼用饭。” 十万山中的野兔草鸡,若是开了灵智口吐人言,恐怕都得口口相传,这半载以来务必得小心走动,打北边来了两号浑人,天天琢磨着吃鸡烹兔。尤其是那少年,成天赶路练剑之余,净是寻思着如何捉鸡逮兔,栓坑草扣用得出神入化,稍不留神就得给那两人拿去祭了五脏大庙。 二人入得酒楼,韩席领着少年径直踏上二层楼,寻了个靠街的桌位,相对落座。 “如何?你老哥我向来不打诳语,瞧瞧这里头的布置,想来说是内有乾坤也不足为过吧?”韩席落座之后,便将弓刀撂在身侧,朝少年笑道。 殊不知自打一进来,少年便极为讶异。 第一百四十七章 楼台茶似酒 眺春楼牌匾极旧,城中其余酒楼大都是以金漆描覆牌匾大字,不出数月就得重刷一回,故而显得金漆层层叠覆,毫无漏处。再者书匾人大都笔力雄厚,皆是铁划银勾,十分耐端详,所以单单从牌匾上瞧,眺春楼与其余酒楼相比,当真是落在极下乘。 绕是少年并未在学堂中待足时日,大抵也能瞧出大概,牌匾上这仨字,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当初周先生亲口讲过,行书一事讲究个运笔匀称,不仅笔画刀勾处下笔得控稳力道,且字间空隙需要大抵一致,尤其牌匾对联,每字大小长短,亦不可高低错落。 而眺春楼这块老旧牌匾,似乎已是将数个忌讳尽数占了个全:春字居中,却比前后两字都要高出数根指头,三字写得颤颤巍巍,恰似风中老烛,极败品相。 兴许正是因地角偏僻,加之这块横竖两看均属下品的破落牌匾,这眺春楼的名头,才鲜有人知晓。 不过少年打进门之后,楼内摆设的确让他吃了一惊。 从外头酒楼正门看去,这酒楼并不算宽敞,甚至从门头来看,内里地界有些紧凑,断然算不上什么能容宾客百人的大店,可一进酒楼,撩开二层布帘,方知里头极为宽敞。 仅一层楼中,便搭有足足八九丈长短,离地四尺开外的戏台,当中悬满红绸,前后场以木屏相隔,花枪令旗缀满场后,数套华服悬于场下,端的是令人眼花缭乱。 戏台下有数十张桌椅,方才少年匆匆一瞥之下,未能分出桌椅以何木制成,却还是觉察到桌椅边上缠有无数云纹,极为雅致。 桌上除却茶盏茶壶,还摆设可好些团扇,不晓得是何处的讲究,只是团扇大多齐整,似乎许久都未挪过地方。 二层则是中空,可坐下饮酒的地界,只有贴着墙边四周的一圈木廊,分放数十张座儿,供人饮酒用饭。如此布置,大抵是为二层食客能端详一层楼的戏台,顺带围绕四周栏杆叫好望景,故而才将当中留出大片空来。桌凳皆是上乘之品,即便外头雨水都有些温热,而桌凳仍是沁凉,光是坐下将双臂搁在桌上,都令人好生舒坦。 而最令少年眼中一亮的,便是在二层窗棂外头,有这么块略微翘起的玉板,此刻恰值天降雨水,清澈流水打玉板上颤颤而下,再沿玉板直通到二层栏杆处边上,顺根红绳而下,正好淌到一只水缸当中。 玉板接雨,泠泠而鸣,清雨流线,更是别有滋味。 的确极为不凡。云仲答得倒是简略,不过韩席瞅着少年只顾朝四周观瞧,心中也是有数。倘若前头少年所言非虚,那这回前来眺春楼,恐怕在少年眼里,这便是顶天的地界了。 “幸亏唐老弟有事在身,不然在这等雅致所在耍起酒疯,那才是真糟蹋了这大好酒楼。”韩席朝少年挤挤眼,两人不约而同大笑。 此刻戏台上并无一人,楼下不过只有两三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时不时自行续茶,似乎像是上场戏才毕,唱曲儿的角儿退至后场歇息,一时间酒楼极为寂静,只剩那三两位老者低声交谈与倒茶声。这等情形之下,云仲与韩席上楼的踢踏之声自然清晰可辨,于是正在柜台后打盹的跑堂揉揉睡眼,这才起身行至二人面前温吞道,“苦了二位客官冒雨来此,此行甭管喝茶用饭,尽管招呼我便是。”言罢便朝柜台后身的木牌一指,静候两人出言。 韩席微微一笑,轻叩两下光滑如镜的木桌,意为让云仲先行择选。原本这便是酒楼当中的客套举动,主座者请其余宾朋先行决断菜式,但却不好明说,于是以叩桌代替言语,也好令双方避讳尴尬,甭管是上齐齐陵,西路三国当中皆有此等不成文的规矩,尤其江湖人好用。 可后者并不晓得酒楼之中的规矩,只情环顾周遭,听闻叩桌声响,下意识便朝腰间摸去,却发现此行出门并未挂剑。这才想起他那柄长剑,早在城主府抵御剑气时便段为数截,回府过后,并未来得前去车厢当中更换,于是一摸之下,只是摸了个空。 韩席叫少年这莫名举动弄得浑然一愣,随后便是苦笑:少年从未进过酒楼,此举反倒是媚眼抛与眼疾者,白忙活一阵,故而轻咳两声,不再去管这些江湖礼仪,吩咐小二有甚地方菜式,尽管招呼便是。 “两位且先稍等片刻,我家师父年岁渐长,手脚也不似年轻时候便利,恐怕得等上一阵功夫。若是觉得无趣,楼下过会便有场趟子戏,权当过过眼就是。”跑堂这位年轻人说罢,便退去一边。 似乎他口中的趟子戏,连他都有些兴趣缺缺。 “听说掌柜的伤势已近痊愈,大概过不多时,咱就该出得漠城一路朝南去,若是耽搁了每年颐章的秋集,咱这几十车货物,恐怕就卖不上价儿了。”韩席拎起茶壶,将两杯茶盏斟满,递给少年一盏,如是道,“要是这货期不紧,我还真想在城中多逗留一阵。” 韩席虽说是武人,可斟茶的手艺,一如摆柳拂风,颇为熟稔。 “确实如此,外头亦有富庶的地界,可若是论民风,饶是拍马都不及漠城。”少年接过茶盏叹道,从小镇一路而来经过的富庶地界,其实往少说也算有五指之数,可大都是达官显贵趾高气扬,周遭寻常百姓的日子,却是江河日下,乃至还赶不上其余地方的百姓。而到了漠城这儿,可说是人人富足,加之文风兴盛,城中人人皆是安居乐业,比外界诸如采仙滩这等贫富悬殊的地界,实在要好上太多。 “大丈夫行万里,论起这点,云老弟当真是强过我当年。”韩席起身从柜台上拿过一壶酒水,一时间也是感叹。 “差得远咧,照这进度,及冠以前,我恐怕都转不完半壁天下,再说本事不济,指不定就折在半路,还是两谈。”云仲晃晃杯中茶水,随流水声望向窗棂之外。 天街若有小雨,想必润物万千,可眼下大雨滂沱,雨点于半空中将根尾拖得甚长,一如老道借他的那道深长剑气。 本该是声威极重的时候,可砸在那块伸出少许的玉板之上,却是轻快玲珑,剔透无碍。 秋湖动了两动。 韩席眼中,对坐少年笑意温沉,空中小雷闪动,晃得杯中茶水莹莹。 像是榨来满满一杯清平月光。 第一百四十八章 老柳无新枝 “要说走江湖,韩老哥可比我走得远,日后还得多提携提携晚辈。”云仲狡黠一笑,拿过正愣愣出神的韩席身前的茶盏,将其中注满酒液。 韩席回过神来,难免失笑。二人都晓得这是所谓的客套话,只不过是少年有心打趣罢了。 “走一个?”韩席举杯。 “那必然。”云仲亦是举杯。 饮罢了头杯酒,跑堂那位已然端来了头道菜式,端的是香气扑鼻。 这菜式名为钵花鹅,乃是漠城当中流传许久年岁的名菜,是以虾蟹肉膏打揉成蓉,再缀以晚来香抬升滋味,取稚鹅蒸熟切段,将虾蟹蓉覆着其上,置于钵中。 数十道工序下来,滋味极浓郁,且因虾蟹肉膏极难成型,需得以精湛刀功令虾背沾连不断,故而这菜式韵味分层叠峦,每筷下去皆有新意,故而又称百花鹅。 跑堂这位小兄弟本想卖弄一番,将这菜式的由来工序如数道来,也好在师父那讨个好,允诺他回去休息个十天半月。 他哪曾想到,这两位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外乡人,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听他掰扯,出手之快,令他这一向自诩耳聪目明的精明人,都未曾看得清二人何时抽出的竹筷。 二人中,云仲压根不晓得这菜式竟可如此精美绝伦,再者头半晌粒米未进,腹中馋虫盘桓已久,眼下嗅到这极浓的钵花鹅香气,根本不顾什么礼让,抽箸便吃。相比之下韩席更是好不到哪去,先前他只见识过那位老者极俊的刀功,却不曾想到这钵花鹅的滋味竟如此醇厚,逛荡许久,腹中也是空空,于是便也是随少年一道动筷,吃了个酣爽。 自是风卷残云。 跑堂这位愣神的功夫,一整只稚鹅已然进了这两位再世貔貅的腹中,且钵中就连半点虾膏都不剩。 “二位,咱家这眺春楼掌柜亲口定的规矩,凡是前来用饭的食客,需得听听这菜式的由来及做菜工序,若是不听,这头道菜便是送客菜。还未等小的张口,您二位就已是吃了个尽兴,恐怕待会掌柜前来问询时,小的无法交代啊。” 这番话出口,年轻人其实有些私心。 他本就对这规矩有些抵触,历来酒楼做的可是开门生意,将来往食客伺候舒坦就是,何苦还要多费一番口舌去同人讲说由来。此举本就不讨喜,再者生意惨淡,一来二去岂不是越发门庭冷落?于是当下便留了个心眼,未曾将话头说死。 跑堂的虽说居于城中,可自幼便拜师入门,故而再问家中伸手讨要银两,便有些说不过去,再者落得个面上无光,因此手头银钱并不宽裕。方才这般说辞,明面摆着是告知这两位逆了规矩,隐于话中的意味,则是想顺些好处。 可云韩两人还未来得及搭话,后厨之中便走出位老叟,轻飘飘扫了眼跑堂的年轻人,随后便朗声道,“二位打扮口音,瞧着并非是这漠城中人,用那琐碎规矩考量,自然是不合适,无妨。”与老者满头雪色不同,话语声如洪钟大吕,极为亮堂,且身量极高,临近八尺开外,熊肩虎背,丝毫不像位亲近庖厨的好手,倒有十分习武之人的彪勇气。 老者挥推那年轻人,信步上前,在少年边上坐下,随后便朝二人稍一点头,拎起茶壶,洗去手上虾蟹废壳,极为仔细。 “谢过掌柜。”韩席舔舔嘴角,稍稍抱拳道。这位老叟他可是不久前便打过照面,刀功可称得上是通神,一块本就极薄的鱼肉,到这老者手头,却是又生生切做十来片,片片如蝉翼般通透。 “打这位年长者头脚迈入酒楼,我便看出二位乃是闯江湖的,即便是换了身衣裳,老朽也能瞧出这精气神,并非城中那些酸腐书生可比。”搁在生人耳中,此话颇为客套,但从这老者口中道来,却是极自然。老者说罢稍稍一笑,“既然是江湖儿郎,这点小事,何须多礼,反倒是老朽得替那不成器的徒儿赔不是。” 滴水不漏。 此刻云仲沉思片刻,却还是开口道,“老伯,晚辈有一事不知,还请指教一二。” 老者长声而笑,“少年郎且先莫问,不如让老朽猜猜如何?” 云仲点头,笑道请讲。 “头一件,乃是为何非要讲这菜式由来。”老者偏头朝少年道,“老朽猜得对否?” 云仲再点头。 “第二件,乃是为何屋中摆设极好,为何无人问津,对否?”老者再问。 云仲又是点头。 “也罢,这两问老朽一并作答便是。” 韩席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就在此刻的当口,楼下戏台之中走出位女子,当真是巧笑嫣然,顾盼生姿,再配上一身红戏裳,当真是有倾城之姿。 “说来话长,二位有那钵花鹅垫腹,倘若此刻腹中不甚饥渴,正巧眼下楼下的角儿已然登台,不如就伴着这出趟子戏,听老朽慢慢道来。” 再后来,人高马大的老者所说的一席话,叫云仲记了好些年。 他说楼下唱曲的女子是自家闺女,打小便跟他学唱趟子戏,学一手好刀功,学这些个漠城自古便有的老菜式。 说如今不比当年,老一辈人去得差不多,而当今的年轻人,都不愿听这趟子戏中的恩怨是非,于是趟子戏与那些个老菜式一样,渐渐无人问津。 说自个儿只不过想在归老之前,叫多些人能听听趟子戏,叫多些人记着,自个儿的祖宗长辈,吃得菜式有何来头故事。 说老朽已然是风烛残年,指不定哪年哪月绊住了腿脚,这条老命就得交代到阎王那去,如今虽说是仍能握住厨刀,可已有手颤之时;写出来得字,更是无端的歪斜颤抖。 说如今的人儿啊,无论是行事还是住店,都愿从表相牌匾断定好坏,至于内里如何堂皇富丽,则大都不去深究。 闺女迟早要出阁,可这两门手艺,又能传给谁去。 四下无声,只有女子唱趟子戏声,相伴声声急雨嘈切。 夏已末,可窗外那根柳枝,却迟迟无有新芽。 第一百四十九章 会有迎春时 待到老者将这番话说完,两人依旧未曾出得一言。 “先前言语之中多有失礼,还望两位勿要怪罪。”老者说罢,朝两人拱拱手,“这人一上岁数,就极爱评头论足,说些长短,漠城之中读书人多了,并非什么坏事,只是可惜了这些个老手艺,路数的确越走越窄。譬如相马的老乐头,打铁火的老刘头,祖上可都是让人挤破脑袋入门的红人儿,可到如今,已然是落得个后继无人,难以为继的凋敝场面。” 老叟平复少顷,转头对两人道,“二位且先听听戏,老朽再去添几道拿手好菜就是。” 老者并未在此逗留,只是仰头咽下一杯酒,似是要将心中些许不甘一并压下,起身离去。 “家家有本难念经书。”韩席瞅着老人肩头极宽的背影,猛地喝下一口酒水。 云仲许久未开口,只是晃悠着脑袋,拈起一根竹筷,随楼下趟子戏声轻敲桌台。楼下除却那位女子,胡琴铜锣这等戏台必须之物,就连半件也无,更休说掌弦的乐师,整座偌大戏台,唯有女子清清朗朗的老道念白与玲珑戏文之声,恰似窗外雨点垂玉板,声声点落人心头。 方才老者简略提及了数句,趟子戏同其余戏种的差别,大抵便在于两处:其一,趟子戏无需什么胡琴锣鼓木梆这等器具,整场下来,全凭台上戏角儿一张伶仃口撑起念白戏文,腔调之中的起承转合,极显功底。其二便是趟子戏乃是截留名篇当中的一段而已,将名篇之中的人物由表及里,包罗脾性喜好,尽数诠释一番。倘若说其余戏种如同正史当中罗列兴衰生灭的世家传记,趟子戏便如同野史别传,当中的诸多趣事传闻,尽表于一戏之中。 少年鲜有听戏的时候,幼时小镇之中倒是偶有戏班前来,唱个几折戏,可镇中哪有人家富余闲钱,大抵都是白看上个两场戏,而往往无一人前去朝台下小生手中的锣中扔个几文铜钱。戏班见无人捧场,自然就不愿再出这份力气,转而前去其他地界搭台。 可这回听这趟子戏,少年却听得极美。 似是云里雾里,有红绫随风飘摆,忽而高转,继而伏眉。 一曲到终,而云仲浑然不觉。 “云老弟看来是个行家,”独饮半晌的韩席瞧少年回神,举杯轻笑道,“不然以你平常极好杯中物的一贯秉性,怎能连酒水都顾不上理睬?” 云仲则是笑语道,“若是真能听得懂,估摸着我早就叫好不迭喽,就是此前从未听过,这才有些沉浸其中。” 两人再饮半壶酒水,自是酒兴正酣,眼瞅着壶中浆见底,韩席招呼那位疲懒跑堂添满酒水,这才说道,“你说忒好的一折戏,为何台下那些个老者也不叫个好,也难为台上那姑娘了。” 此刻头半晌已过,那三两老者亦是坐得疲累,同那后场的姑娘打个招呼,便各自归家歇息,于是整座眺春楼,便越发寂静下来,除却两人闲聊与杯盏响动,再无其他。 穿过窗棂,云仲瞅着那些个老者各自还家时的颤巍步履,缓缓开口,“若是仅凭几声寥寥无几的老叟叫好,便能救下这一门行当,那位掌柜早就仗着自个儿硬朗身板,好生敲打敲打那些位老者了。” 少年头半句话说得端正,岂料到了后半句,话锋一转,倒是让对坐的韩席险些喷出一口酒来,两眼瞪得溜圆,木然道,“云老弟,要不咱往身后瞧瞧?” 云仲扭过头来,只见楼梯口不远处,一袭红衣飘然而至。 “少侠如此说,恐怕是有些不妥,虽说我爹身量颇为高壮,可也并非那等粗人,怎会如此行事?况且背地里编排他人,可不算什么良善举动。”还未等云仲搭茬,女子便已经是轻快落座,以素手撑住下颌,似笑非笑地盯着前者。 少年咽了咽唾沫。 韩席轻咳两声,朝窗外看去,喃喃道“这雨下得当真爽利。” 既然人家直当问起,云仲即便觉得有些难堪,也只好不顾发紧的脑瓜顶,诚恳作答,“先前只不过是感叹这趟子戏势微,再者觉得姑娘唱得的确超凡,眼见得台下那三两位老者并无叫好的意思,这才有些看不过眼,并无编排掌柜的意味,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那女子一听这话,面皮儿登时有些绷不住,脸颊之上的笑靥登时展露出来,嬉笑道,“少侠并非漠城人士,许多规矩不通也是自然。咱家这门趟子戏并无鼓乐,通篇全凭戏文念白,若是台下一片叫好声经久不散,台上的角儿就得将唱词往后延上片刻,倘若把持不当,往往会生出错漏,坏了整出戏。因而与旁的戏种不同,漠城百姓瞧趟子戏时,向来无叫好一说。”随后女子朝楼下指指,笑道,“茶桌上那些个团扇,并非只为扇风乘凉所用,而是替代叫好所用,甭管老少妇孺,只需将扇面往桌上轻拍两下,就当是夸奖台上的角儿了。” 云仲恍悟,于是面皮更有些发烫。 “原来如此,这规矩闻所未闻,得亏是姑娘教与我二人,不然日后同人谈起途中见闻,又得被人背地里嬉笑一番。”装作赏雨良久的韩席这时才出面解围,着实令云仲松了口气:方才女子指点楼下茶桌时,藕臂恰好环过后颈,软玉温香,令他这从未亲近过女子的少年郎,猛然有些无所适从。 说话间,那位跑堂的年轻人端来四五道菜式,又添了瓮烫好的新酒与几碟清口小菜,五人凑在一桌之间,谈谈城中趣事与城外行商所见,极为融洽。 席间韩席问那女子,可否懂得饮酒,女子摇头,可掌柜却笑骂道今儿个无戏,虽说喉嗓得好生养着,也无需同出家人一般,就当是陪爹喝上两盅便是,这才令女子勉强举杯。 云仲外出大半载,虽说前半截跟随师父,后半截亦有韩席唐不枫,一路之上算不得无趣,可这等家中滋味,却是许久都未曾有过。于是这顿饭下来,少年也是酒酣耳热,同韩席老掌柜两人起劲拼酒,喝了个尽兴,以至于那位跑堂的年轻人,还未等散场便已是钻入了桌底,睡得昏沉。 酒席散去,老掌柜还能勉强撑起身子,而自家闺女却是一盅便倒的酒量,无奈之下,掌柜的只好将闺女扛到屋中休息。仅几步距离,女子却是撒起酒疯,如稚童一般撒泼疯闹,乃至将掌柜的花白胡须都薅下两撮,直疼得老掌柜龇牙不已。 云韩两人大笑。 云仲醉眼朦胧,偶然间朝窗外一撇,却发现那根快要申到眺春楼中的老柳枝,无端多出一颗新芽。 窗外雨水渐稀。 老柳生绿。 绕是云仲二人再三相劝,这位身子骨硬朗的老掌柜,还是未曾收下一枚铜钱。 说远来新友如旧,喜乐能抵千万金。 二人走出楼来,不由得微抬醉眼,朝身后牌匾看去。 兴许是雨水润木,也兴许是两人着实醉意深沉,牌匾正中那歪斜的春字,此刻却极富韵味。 一如隆冬枯藤,朝春风缭绕处递出手去。 会有迎春时。 第一百五十章 雨霁 韩席与云仲自然不是那矫情之人,也从不讲究达官显贵家的讲究,所谓的雨未止则伞不能收,在江湖人眼中,纯属无稽之谈,不过是富庶之家惺惺作态罢了。再者即便是两人身手不俗,酩酊大醉之中跟脚也免不了虚浮,雨中行路,飘然之间,反倒显得更为豪气。 “我说云老弟,照常说咱家商队,一向不允生人中途入内,当家对这事向来不打商量,即便是掏出个千八百两银子,也未必能撬开口风。”两人蹒跚前行,韩席费力地眨眨眼,伸手抹了抹脸上汇聚而来的雨水,口齿不清道。 “打你半道进得商队,我便想问问,你那位师父究竟是何来头?若是老弟不方便告知,那权当我酒后失言便是,无需太过在意。”韩席摆摆手,顺便将滑落肩头的弓刀向上抬了抬,并未停步,而是继续同云仲朝前走去。 “我师父啊,说起来这人忒怪异。”不知为何,云仲一想起师父吴霜,便无端有些笑意,“有时叩门小器得紧,为饶一文铜钱就能同人计较半晌,极爱同人耍些便宜;时而却极为大方,我这一路折剑数柄,算起来也得有不少银子,可却从未皱个眉头。” 甭管是梨花寨中,还是压笼林深处,亦或是城主府中,连同少年练剑时崩断的长剑,耗费的银两,恐怕如何也得有个几十上百两,更不说车厢之中的朔暑,少年身上的靴袍,合到一起,的确是笔不菲的开销。 可吴霜最多不过是笑骂几句,说好容易收着个徒儿,孝敬师门的银两没见着一文,怎得净是自个儿往里倒贴,亏得很。 嘴上这么说,却从未皱过一回眉头。 “若是要问我师父是何许人也,应该是一位极高极高的剑客。”少年沉吟片刻,如是说道。 韩席来了兴趣,搂着少年肩膀道,“不瞒你说,倒转个十几二十载,我韩席也不愿练那劳什子弯弓搭箭,行走江湖嘛,背弓总是不如负剑来得有仙灵气。我要如你一般岁数,说不准还得腆着脸皮求你引见引见前辈,哪怕不得入门,起码也能学来一招半式唬人。” “俗话说酒后真言,韩老哥何必如此客套。”少年身形摇晃得越发明显,险些踏空溅得一身泥水,幸好韩席踉跄着搀扶一把,这才好容易才止住虚浮步子。 要搁在平常,少年的酒量极好,这些酒水下肚,大抵也只是在腹中滚了一圈罢了,醉意浅淡。 可今儿个饮这趟酒,少年却觉得头重脚轻,连同灵台丹田也是跟着翻江倒海,难耐得紧。 微风一吹,兴许酒劲上涌,韩席步履更为蹒跚,趟水而过,“此番我等若是到了颐章,老弟要往何处去?” 期间偶有行路之人经过,皆是避之不及,唯恐这两人犯起酒疯,于是连忙紧走几步,从这两人身边匆匆而过。 少年似乎乐得见此,于是脸上笑意更浓。 “当然是去师父那南宫山头瞧瞧,听说在我前头还有两三位师兄,怎得也得前去拜拜,顺带打师兄手中顺些好处。” 韩席大笑。 雨势渐稀,丝丝缕缕,如绣娘手中纤细银针,落满二人发丝。 唐不枫瞅着楼下成片的读书人,啧啧称奇,“啧,方才外头落雨如此急迫,这些个儒生难不成耳中塞了牛毛不成?竟横竖没一人朝外瞅瞅这浩大雨势,怪哉,难不成那书中有绝色美人儿?” 阮秋白已是渐渐习惯了这位无赖刀客的脾气口舌,没好气道,“书中自有玉颜金屋,绕是你学文微浅,按说也应当晓得这句古语才是,若是有空编排旁人,倒不如安心瞧瞧手头这本古卷,倘若时旁人,这卷古册可是连见上一面都是难比登天,还不知足。” 唐不枫手中的确捧着卷古册,虽说是古时流传至今,可保存极好,寻常书卷若是搁置几十载,书页都得发黄剥落,然而他手中这卷,却是整洁如新,压根瞧不出年头。 “我倒是有心去读个通透,可怎奈死活读不通个所以,闷头苦读乃是书生所做,我可没那等悬梁刺股的狠劲儿,读一句便是一句,早晚能读得通。”唐不枫笑笑,将古册搁在桌上,可这放书的力道,却是让阮秋白额上的青筋跳了三跳。 “早晚能读得通,这话倒是不赖。”费好大劲才将火气压下,阮秋白面色由阴而晴,浅浅笑道,“看来少侠是想通了?” 孰料唐不枫却满脸疑惑,呆愣答道,“想通个啥?” 所以阮家主好容易压下的额角青筋,又是一阵突跳,“阮家书楼藏书,向来不允带出,绕是家主也得按规矩行事,你若不留在城中,怎能参透此书当中的神奥?” 唐不枫笑笑,斜依在身后的博古架上,朝那位神情愠怒的女子缓缓开口,“我为何要留在城中?” 阮秋白一时错愕,连同方才的愠怒神色都僵在张玲珑面皮上,杏口微张。 “嫁娶一事,姑娘本就不愿,何苦勉强自个儿?若是想出城见见世面,就算城主老迈昏聩至极,想来也会顾及后辈的心思,为何要勉强自个儿嫁人。” “我唐不枫自认并非良人,何德何能讨得个貌若天仙的姑娘做媳妇,更何况这姑娘还是一家之主,甭管是拳脚功夫还是腹中文墨,即便是放在外头也是将相之妻的材料,为何要挑我做郎君?” 说这话时,唐不枫面色未有丝毫变换,平常面皮上挂着的那丝笑意,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若是喜欢也就罢了,若是不喜欢,为何要调笑在下?难不成家主以为,嫁娶一事,就如同卖马贩牛一般随意?” 唐不枫此刻面色已然满是讥讽。 “一本古册而已,休说其中藏有修行之法,即便是读罢可白日飞升,又能如何。” “唐某可卖艺卖武,可唯独不卖人。” 数日以来,这张起初便横亘于二人之中的脆生老宣纸,如今终是被唐不枫以唇枪挑破。 “喜欢。” 唐不枫已是拎起了拄于角落的长刀,正欲下楼,却只听背后阮秋白缓缓开口。 若是不喜欢,为何要用这等牵强的由头,将那人留在城中。 楼外云销雨霁,天光正好。 ps.我尽力了!感情戏实在太难了!尤其是这种少男少女的,怎么写都觉得有些矫情,头大了头大了。 另外祝各位七夕快乐~~ 七夕了,单身凉还在继续码字,各位不搞个月票顶顶么tat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不忍江湖失佳景 雨水渐稀,道边住户自然就得了空,纷纷将乌黑幕布收起,就近晾在路边,正好留与下回再用,不少忘却撑伞出门的行人也是走上前来相助,仍未忘不时闲聊两句,说这雨势忒大,险些就淋得了个落汤。 原是那幕布极厚,且针脚细密,水泼不进雨淋不湿,悬于街中除却遮蔽日光之外,更是可将瓢泼落雨隔绝于外,行人也可自行前往幕布之下躲雨,方便得很。 云仲回得住处,倒头便睡。 “秋白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城主府当中,老城主端坐蒲团,诧异问道,“当下阮家书楼开放,不去好生看管书楼,怎得有空到城主府来?” 阮秋白行礼,待到老者摆手示意过后,这才直身开口。虽说阮家乃是城中大家,阮丁与老城主又是私交甚好,不过既然是小辈,甭管城主在意与否,自然得将礼数行足,这便是规矩。漠城之中的规矩并不算太多,同外头的皇城相比,更是宽松无比,并无多少约束,光是一城之主跑去茶摊里头说书,这便是外头百姓想也不敢想的事儿。 可规矩仍旧是规矩,绕是如今阮秋白乃是阮家家主,这规矩礼数也得做足。 家风使然。 待到这礼数行罢,阮秋白可就无所忌惮起来,随手捏起一枚蒲团,便靠在老城主边上,抱起后者胳膊便道,“聂伯,城中实在是忒得无趣,若是那商队不来倒还好说,每日不过是习武练字,倒也是习惯,可自打那商队一来,休说是提笔练字,就算是习武驾马,秋白也觉得颇为无趣。” 老者被阮秋白拽住臂膀,愁得连连皱眉,沉声道,“多大姑娘了,搁在平常人家,这年纪早该出阁打理家事相夫教子,怎得还是这副活泛没边儿的德行,倘若你爹尚在瞧见你这模样,还不得背过气去?” 此刻的阮秋白,同平日里的端庄娴静大相径庭,取而代之的,却是姑娘家的嬉笑烂漫模样。 自打阮秋白记事起,这位聂伯便时常前去阮府之中,同阮丁两人一同闲聊逛景不提,乃至就连酩酊大醉之时,两人一言不合便能掐成一团大打出手。虽说阮丁身量不矮,年轻时候也同他人学过些架势软拳,可仍旧是屡屡败北,叫须发皆白的城主揍得鼻青脸肿,常是三日两日都难缓过劲来。 直到阮秋白年岁稍大些,晓得何为城主之时,才觉得这事儿有些荒唐。漠城不属一国,更非别处附庸,这城主一职,便是城中独大,为何无丝毫架子不说,还能同人扭打作一团? 年纪尚浅的阮秋白当然护着自家老爹,于是劝架之时,常常朝那位聂伯下两出黑脚,后者好着一身白袍,于是那两处乌黑玲珑的足印,便更为分明。 不过小姑娘如此行事,却被阮丁制住,原是阮丁私下偷着对自家姑娘讲,爹挨你聂伯一顿好打,过后非凡不落得伤患,其实还有些通体舒爽,就连腰腹的老疾都隐隐有些好转,闺女心疼爹那是自然,不过日后可千万别再下黑脚,那老头脾气极怪,万一若是给惹急了不跟爹掐架,那爹可就是浑身不自在。 听得小姑娘那叫一个摸不着头脑。 不过自从年岁渐长,去过书楼顶楼,阮秋白才渐渐瞧出些门道。 聂伯动手时,四肢百骸皆是有数道流水一般的波纹,随拳脚缓缓注入自家老爹腰腿之中,于是此后数日,平日腰腿不甚利落的阮丁,便足下生风,成天到城中友邻家中拜访,丁点不觉疲累。 城主每回前去阮府,都得同阮秋白嬉闹一阵,同她讲些外头的见闻,从墨门的机关手艺到各色地方吃食,乃至江湖当中的两流古拳,听得小丫头神往不已。 深究起来,就连练拳一事,都是受聂伯带动,乃至那拳桩主桩所用的老木也是聂伯所赠。 而这位聂伯,似乎如是多年以来,样貌从未变过。 “就知道你这丫头无事不登三宝大殿,”老者无奈,“但说无妨,和你聂伯藏着掖着作甚。” “我想出城。”阮秋白正色。 “所为何事?”老者面皮仍是古井不波,慢条斯理问道。 停顿片刻,阮秋白才缓缓作答,“想瞧瞧外头的天下,究竟是如何一番模样,也想学着人家商队中人走走江湖。” 老者并没接茬,而是慢慢阖上双目,许久都未有动作。 城主府内常燃烛火,府中无风,因而烛火并不摇摆,而是如明明荧豆,悬于屋中各处,映得屋中甚是亮堂。而此刻灯火,平白无故有些摇晃。 “丫头可得想好喽。”良久过后,这位老者才睁眼开口,雪须颤巍道,“甭管是哪朝哪代,外头的天下与江湖,里头的弯弯绕绕,都足以将修道已久的大才吃得不剩分毫;况且外头的人心世道,真未必赶得上漠城,起码是衣食无忧,并无太多勾心斗角,即便是如此,你也非去不可?” “你这丫头从小便活泛得很,想来在城中苦闷二十载,八成是心中厌烦,寻思着出门转转。平日里倒还好说,好巧不巧,此番商队来访,定是勾起了心头念想。” 阮秋白面色微红,而老者只是微微一笑,并未点破,而是继续道,“你爹也早就猜到有如今一日,故而病重时,特地将你托付与我,说万不可将你放出漠城,免得吃了大亏,悔之将晚,万一若是叫他晓得我放你出城,哪怕是变做个死鬼,也必定寻个夜里的空闲,将你聂伯带到阴曹地府揍上一顿。” “如此,你还欲出城否?” 说罢,老者闭口不言,静候女子应答。 阮秋白只是点了点头。 老者长叹。 “去见见世面,倒也不赖。” 眉眼低垂的阮秋白猛然抬首,却见老者脸上生出些笑意。 “阮家好容易生出这么个俏生丫头,若是终日郁郁,直至在城中守到人老珠黄,对于外头的江湖而言,大概就如同失却了一方风景,乃是何其憾事。” 屋中烛火稳如橘豆。 “你爹又打不过我。” “逛够了,早些回来便是。” 第一百五十二章 雪衣黄马,单骑出城 隔天日头初升时,韩席便被几日未见的老三斤从睡梦中叫醒,于是只得揉着对奇肿无比的睡眼,哈欠连天,前去城中各处告知商队众人启程事宜。 商队一行在漠城之中,已是留宿数日,要是再停滞不前,恐怕当真要错过颐章边境处的九月秋集,如此一来,一行车马当中的货品,起码得跌下三成价。 刨除众人一路开支,再扣下俸禄饷钱,逐个铜子相叠,这笔开销便不在少数。况且还要算上关隘守军吞下的油水,连同路上打尖住店的银两,真要跌价三成,恐怕这一路只能勉强算白跑一趟,且众人到手的银两俸禄,免不了还要缩减几成。 眼瞅着城外风沙已然随着这阵急雨消散,当家的与老三斤一合计,估摸几日以来,众人大抵歇息得舒爽,再者当家的腹部伤处已是恢复如常,与其在城中耗日,不如索性出城试探一二,如若风沙未曾停妥,再转头折返不迟。 二人一拍即合,于是老三斤一大早便前去班头韩席府上,这才有往后种种。 在城中住得安逸的众人,一听晌午启程,更是有百般不情愿,纷纷找寻由头,说自个儿一朝半日无法动身。有人说是脾胃突生恶疾,这几日以来连步子亦不敢挪,生怕污了裤脚;更有人讲说自个儿的马匹,整日随城中马群撒欢,耍出了几分野性,非人力可驯,压根无法上路。 韩席昨儿个亦是喝得云里雾里,这一宿并未安眠,外加一大早便叫老三斤蒲扇大手拍门叫醒,胸中的火气甚大,勉强压住破口大骂的念头,将老三斤的原话一并讲出。 众人听罢,均在心中好生掂量了一番,若是再享两三日清福,似乎的确不赖,可再寻思寻思包裹之中剩余不多的银钱,心口登时便凉了半截,只好将涌至嘴边的埋怨囫囵咽下,前去收纳包裹打点行装。 虽说一两日清净难得,可家中双亲,稚嫩孩童的担子,还得要爷们儿来背。相比随性游江湖,这帮大都成家的汉子,宁愿多挣些粮米钱。 快意江湖固然引人心生神往,可快意逍遥始终难以拿来果腹度日。 而最令韩席气结的,便是那位想要同韩席研习箭术的精瘦后生。 这后生幼时便失却双亲,更未曾娶亲成家,因而对银钱铜子颇不在意,不论怀中所剩银钱多少,皆是用来喝几顿花酒,吃上几回酒楼,使用得一干二净后再随商队出趟远门,回转往复。旁人恨不得将那一枚铜钱掰做两半,也好多购置着物件,添补家用,而这位却浑然不在意,过一日算一日。 眼下这后生瞧韩席说得确凿,索性猛然朝地上一躺,四足乱蹬一气,装作疯疾突发不得起身,寻思着使这手段再将行程推迟个一天两日,于是颇为卖力,装得很叫一个惟妙惟肖。 正心头得意之际,却被韩席朝腰眼上摁了一指,不知怎的便浑身酥麻,再也挣动不得,疯疾一事也是不攻自破,这才蔫头耷脑回府打点行囊。 云仲与唐不枫离韩席住处最近,自然是被韩席头最早拽起,出于二人睡姿不整,发髻皆是如山间野兔草窝一般,狼狈得紧。 二人刚出府门,便撞到一处,彼此定睛观瞧,皆是大笑不止。 “云仲啊,瞧你这鬓发散乱的模样,莫不是昨儿个夜里钻了哪位小娘子的青纱帐,叫人给生生赶出门去?”唐不枫自打结识了云仲,口舌之利日趋增长,显然与之前境界不可同日而语。 云仲哪肯吃亏,面皮之上无端升起一阵邪笑,阴恻恻道,“唐兄也不赖,许多日未见,怕不是叫旁人拐带了去,好生眷顾了一番细皮嫩肉,这才步子虚浮形貌不整。” 这番话引得唐不枫后脊突生一阵恶寒,激灵骂道,“你小子是当真够狠,同你拌嘴,还不如同人痛痛快快打上一架,大清早梗生憋屈,气人得很。” 两人寒暄几句,又各自回房梳洗片刻,这才一道前去不远处一家铺面,要上一碗清水米粥,一来涮涮这几天以来腹中的油水,二来也好解解困意。 “暂且不谈其他,光说这几日以来,在城中住得是当真舒坦,甭管是茶楼酒馆,还是街边听书下棋的茶摊,闲逛之中,心境都似是平和了几分,却没成想今儿个就得登程上路。”唐不枫将面前那碗热气萦纡的米粥喝空,终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自顾说道,“若是闲暇时候,我倒还真想在漠城当中多转悠几圈,毕竟搁在外头,可没那么多民风淳朴,且尚并无门第之见的好地界喽。” 云仲擦擦额上汗水,靠在椅背处歇息,酒后这碗熨帖的清口米粥,的确令神智都连带清醒不少。 昨儿个那顿酒,显然后劲极大。自打少年回得住处,倒头便是沉入酣眠当中,一气打下晌睡至韩席登门,灵台之中还尚未回转清明。 也不晓得那眺春楼的掌柜是如何酿成,那酒水初入喉间并不烫辣,甚至可说极为顺喉,绵滑得很;可待到酒足饭饱过后,野马一般的醉意便无端冲直脑海之中,凭少年自觉,甚至比那夜大雪封门的庆三秋,后劲都要猛烈许多。 少年点头,悠然道,“好地方,若是老得不愿挪窝,或是在江湖里晃荡得腻味,我就跑来此处了却残生,听老叟说书,瞧万马入长街,想来也不赖。” 唐不枫皱皱鼻翼,“噫,好大的酸腐味,在这城中停驻不足一旬,文人风骨尚未学来一星半点,有人身上可是沾了不少文人的酸腐气,晦气晦气。” 以唐不枫的性子,向来不愿吃上丁点闷亏,一路而来,少年自然也是摸得极清,此举分明是报方才的妇人眷顾之仇,故而便不再以言语相激。 少年微微一乐,并不反驳,而是开口问道:“你这几日难寻人影,就连韩老哥都是苦寻不得,究竟是忙于何事?” 岂料对桌的唐不枫嘴角轻轻勾起,含糊不清道,“出城时你就晓得喽。” 少年不明所以,只是觉得一路而来,唐不枫鲜有这般温润笑意。 晌午一过,商队之中事宜早就准备停当,各自水囊木桶皆是盛得满当,干粮亦是备得齐全,就连云仲那头同城后马群浑成一团的夯货,也是蔫头耷脑地钻到车厢之前。 老三斤同韩席清点罢车马,见并无缺漏,于是吆喝一声,商队便缓缓出漠城。 还未出城门,城中便有一骑奔来。 马蹄极快极轻,直至踏出一行烟尘迹。 街上行人不解,于是纷纷侧目观瞧,却无一不是愣在原处。 女子雪衣黄马。 单骑出城。 唐不枫拍拍云仲肩头,呲牙一笑。 “记得叫嫂子。” 黄马如秋山。 女子似白绫。 第一百五十三章 秋湖过处 商队上下突兀间多出来位女子,的确令这帮汉子有些拘束,更何况这位雪衣女子容貌更是煌煌如仙,于是本该糙话连篇吆五喝六的商队,突然之间寂静下来,再无哪怕一丝笑骂声起。 大都人都听闻了唐不枫先前那句话,心中疑惑得紧:就这么个成天懒散好饮,还时常犯疯疾的汉子,凭啥能讨来这么位风姿绝世的女子做媳妇,虽说单论唐不枫的武艺刀法,着实能在商队之中排在头筹;可若是论及面相,那可就是十分的稀松平常,难不成这城里的大户人家,都稀罕身手不俗的武人? 故而众人心中都有些悔意。 早知如此,当初哪怕是累得腰劳损,也得将这一身功夫练得圆润自如,也学着唐疯子讨个城中大家闺秀做媳妇。 不过心中如是想,众人大抵皆是羡慕之意居多,却不至横生出妒意,原是即便除却道义廉耻,唐不枫这数载以来从匪窟贼寨手中救下的性命,又何止数十回?故而即使脾气秉性同喜怒无常四字沾边,在这常遇险境的商队当中,威望也只是比当家老三斤二人稍次。 “你不去请新妻共乘一车,为何偏偏要同我挤在一处?”云仲实在是未曾想到这一出,不由得拧眉朝车厢后头的唐不枫瞪去,“若是惹得人家不快,岂不要吃一顿好打?” “你小子懂个甚,即便干系初定,也是还未过门。与这么位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同处一车,若是动了歪念,坏了人家清白,我唐不枫岂不要被人耻笑。”好容易从一众空瓮当中挑出瓮未曾拍开泥封的朔暑,唐不枫乐呵,弓腰晃荡到马车头前,同云仲并排坐下,朝后者挤挤眼,颇为鸡贼。 唐不枫翻找酒瓮的能耐,如今比云仲还要高出一截。 蹭酒蹭得多,自然也就手熟无比。 云仲瞅着唐不枫这副神色,撇撇嘴戏谑道,“未过门就让我喊嫂子,若是平白挨顿打骂,我可得还到你身上。” 阮秋白自打出城过后,便是骑着那匹团花黄胭脂,亦步亦趋同云仲车帐并排而行,始终相隔几十步。非是阮秋白对于商队中人有些抵触,而是的确想瞧瞧这闯江湖的商队,究竟同城中的文弱公子有何不同之处,与其起初便同众人混成一片,倒不如暂且置身局外,远远观瞧举止言语,更要看得分明些。 虽说心中如是想,可出城以来,阮秋白的一双秋水眸子,多半还是朝车厢当中的唐不枫身上瞥去。 既然唐不枫并无陪同那女子的意思,云仲也只好将诸般事宜暂且放到一边,也顺带喝上几杯,待到酒酣耳热时,也好睡个解乏的好觉。 商队启程前一个时辰,云仲还特地去过城主府两趟,寻思着请教老城主有关秋湖入体的一事。可在城主府外头叩门良久,却丝毫不见里头动静。四下打听过后,并无一人知晓城主去向,少年无奈之下,只好掉过头去,再去到沈界的住处寻人。 不料沈界府上更是门庭冷清,四下友邻亦是不知这人的去向,纷纷摇头。 苦寻不得,加之启程在即,因一己私事耽搁行程,未免有些过说不过去,少年只好暂且离去,这才随商队一道出城。 此举也不可算是托大,秋湖剑依旧在丹田之中安分如初,且自打经脉中携来无数内气,未曾有甚危劣迹象;况且此去距颐章不远,算计着日子,大概师父吴霜那边的诸般事宜,也该差不多梳理停当,想来用不多时,便能抽身前来将他接回门中。 故而少年并不过于忧心此事,一柄古怪的剑道神意,岂有能开灵智一说。 出得漠城已有两三柱香开外的功夫,少年与唐不枫饮酒不足半瓮,便觉头晕目眩,眼前昏暗得很。这还不算,就连同灵台丹田也一并如同兜住块千斤山岩般坠痛。冷汗猛然间万道溪水如脱开长堤,陡然流淌而下,使得少年浑身衣裳,皆尽是跟着湿了个通透,汗浆顺衣袖潺潺淌下。 一旁的唐不枫虽说醉意阑珊,酒劲上涌,可也是瞧出了异状,连忙俯身去看,却被少年死死揪住衣襟,力道之大,就连膂力惊人的唐疯子,一时间亦是挣动不得。 刚想发作,却是无意间瞧见了少年此刻面皮上的神色,当即就愣在原处。 数年前他抱着柄长刀在十万山中闲逛之时,曾经偶遇过一头失足跌入猎户坑洞之中的大狼,陷坑极深,且当中埋有数根磨至锋锐的尖竹,而那头狼,正巧跌落在竹尖之上。 那头被穿肠破肚的大狼濒死之前,朝陷坑之上的唐不枫看了一眼。 与如今的少年神色,如出一辙。 锥心刺骨何解,大抵便是如此。 少年此刻腹中的痛楚,的确犹如割肠断脾。丹田之上那柄湛蓝烁金的秋湖,此刻已然是缩到一指长短,从丹田游弋而出,顺周身经络缓缓转了一圈。 虽说一指长短对一人体魄而言,并不算得极宽极长,可即便是经脉最宽阔处,也只有数根发丝交叠那般,一指宽窄,显然是难以在经络当中游离自如。 不过既然是剑道神意,哪有被经脉窍穴拦阻的道理。 连日以来储于剑刃当中的内气,经秋湖剑刃喷吐而出,于是在少年细微嘈杂的经脉当中,霎时有剑气起。 经脉乃是体魄当中至为神妙的一环,修行中人之所以可搬山倒海,自在遨游,皆因经络窍穴当中的一点仙灵内气,故而方可登峰造极,超凡脱俗。可这经络却是极易受挫负损,起码少年眼下的境界,定然是抗不住这阵磅礴剑气的肆虐无忌,秋湖剑过处,经络微末处竭尽分崩离析,当中痛楚滋味,旁人哪能知晓。 可少年并未叫喊出声,只是暗自将牙关当中咬出的鲜血缓缓咽下,喉间却是丝毫未有半点声响。 一如劈柴过后,一如跑山途中,一如初回行气。 更如每回瞅见小镇当中那座坟堆时候。 第一百五十四章 舟在皿中 今儿个自家后院喂养的锦鸡还未喧腾时,沈界便已经是梳洗穿戴得齐整,轻手轻脚从后院院门出得宅邸,径直朝城主府而去,心神轻快。 几日以来,沈界读书可谓疯魔,乃至常是天光未明便捧书翻阅,寝食不顾,直看到城中万籁俱寂,灯火尽熄。饿极便胡乱往口中塞两枚点心,困极便枕卷而眠,压根顾不上其他种种事宜,只情观阅家中书卷。如此一连好些日都未曾出门,就连邻里都有些心生疑窦,沈界往常极愿出门转悠,用以消去观书过久的疲意,鲜有一日之中不露面的时候。 沈界为人颇为随意,并不同其余读书人那般恪守古礼,尤其是出门闲逛,向来讲究个随心所欲,否则也不至于见到云仲发癫练剑时凑上近前。城中百姓常能见到,这位已近而立之年的文人穿着身整洁利落的青袍,出没于街巷各处,或是在玉带桥下盯着条大红游鱼,或是与城中稚童一并蹴鞠投壶,虽说行事大都叫人疑惑,可沈界自个儿却是乐在其中。 这回突然转性,当真让周遭许多老邻居都是诧异得紧。 诸般种种,皆只因少年那句喜之为之而已。 以往即便精阅的书卷,未免也留下许多迷惑难解处,然而经云仲一句无意提点,此番再读,竟是不知不觉间迎刃而解。 铸剑大家往因能敲出一柄吹毫立断的上好青锋,辗转难眠,恨不得将剑身纹路都尽数刻绘下来;喜读书者能将书中所讲融会贯通,不存疑惑偏差,亦同铸剑匠铸好剑一般,狂喜之意,毫不逊色与前者。 每开一卷便有茅塞顿开之意,故而沈界开卷不迭,甚至于几位好友上门拜访,欲邀他前去阮家书楼,叩门声都未曾听到分毫。 直到商队临行前夜老城主亲自上门,使手段将门闩震开,沈界这才从这等堪称疯癫的境地之中脱开身来。 长街中月色已然稀浅,晚月如勾,街中青石板被淡色月光这么一晃,倒是的确如踏在水纹之上。沈界轻吐一口数日自囚屋中孕生的浊气,登时便觉得脑袋轻松许多,连同拖沓步子也一并轻快起来,悠哉悠哉,直奔城主府方向而去。 晚月还未曾褪去,日头不显,城中百姓大都无需为生计忧心,故而皆不愿在天色未明时起身,街上自然无一位行人,空旷得很。 下一瞬,沈界眼眸猛然一缩,还未等叫喊,便被人拽住臂膀,顷刻之间眼前一花,便已是置身于城主府当中。 “亏得老夫还亲口告知你,来时切勿张扬,务必从小巷中来,你可倒好,大摇大摆便走上街头,生怕书楼中人看不得见。” 沈界眨眨眼,这才看清身边人正是一袭黑袍的聂老城主,随即便是诧异道,“敢问城主方才那是?” “小手段耳,算不得大神通。”老者并未解释太多,而是忙着将府中几枚蒲团顺次摆开,围成个不大不小的环圈,这才招呼满脸疑惑的沈界坐下,慢条斯理开口。 “可疏啊,近来几日,可否觉得读书时候,脑海当中灵光不绝,诸般困顿皆破?”见沈界依旧木楞站在原地,老者拍拍身侧蒲团,示意前者快快落座。 沈界只好拖去鞋履,盘腿坐在老者身边,点头称是。 “既然如此,那老夫可得好好考校你一番,瞧瞧这几日以来观书取得的学问。”老者微微一笑,轻捻雪须问询:“你可知漠城当中初代城主,姓字为何?” 沈界毫不犹豫便脱口而出,“初代城主与您同属聂姓,名为长风,表字则是甚为稀罕,乃是单单一个盘字。” 初代城主与漠城有大功德,修城数载,引大泉湖水入城,皆同属奇功。况且漠城初建时,正逢古国那位王侯荒淫无度,暴虐成性之时,若无那位胆魄眼光皆是绝妙长远的城主,百姓怕是都得流离失所,逃入外乡。 古国的根,便当真不存于世。 故而漠城虽无史官之流,百姓仍旧是自发给这位聂盘开册立传,传至如今。但凡是城中百姓,无人不晓这位城主的名讳,每逢年关上香祭拜,更是可算得上漠城当中为数不多的盛节。 答毕,沈界却更为疑惑。 “是啊,而来至今,已有千百年矣。”老者长叹一声,似是极感慨。 可随之而来的一句话语,却令沈界三魂险些失了两魂。 “本来是未逝之人,没想到年年都得受人祭拜,这叫个甚事。”老者无奈道,“可疏不妨想想我之表字,再将聂长风之表字拆开,如此便可茅塞顿开。” 老者姓聂,名讳无人知晓,更未曾亲口提及,只晓得表字彩鹢。古书中云,彩鹢乃是舟船头首之上刻绘的彩鸟,可保舟船出行无忧,躲避水患。 聂长风表字为盘,倘若拆开二字,即为舟在皿中。 沈界身形一阵晃动。 整座漠城当中,读书多者比比皆是,可却无一人曾想到这等荒诞事。 “可城主大人的容貌,同画册当中的初代城主并不相似,就莫要拿晚辈寻乐子了。”沈界总算想起这茬,连忙朝城主躬身行礼,如同万丈崖失足,终是抓到一株坚韧藤蔓。 存世千年有余,他怎敢信服这般事。 老者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摇头,“所以说我当初劝你父莫要让你沉浸书海,皆是因此,开卷有益的确非虚,可若是只晓得从书中学理,不知变通,早晚得变做庸才。”老者朝自个儿面皮指指,“既然我说方才那缩地成寸是小手段,那变化容貌,难不成就是大神通了?” 话音刚落,沈界便瞧见老者的面孔忽的一变。 以往在城中走街串巷乃至在茶摊当中说书的耄耋老人,摇身变为画卷当中天命之年的初代城主。 恰似画本当中返老还童。 “彩鹢入皿,自然无名,可如今这器皿,也如同我这把腐朽老骨头一般喽。” 聂长风舒展周身,打了个哈欠。 地上几块老旧开裂蒲团,也是打了个哈欠。 那时仍在酣睡的云仲,丹田秋湖神意,也跟着动了动。 漠城上空堆叠的大朵如挥墨泼成的白云,刹那之间被驱散开来,露出当中如泉眼一般的缝隙。 恰似天上巨灵睡得饱足,睡眼惺忪,看看人间。 第一百五十五章 芳华不惑人 老者瞅着面无人色的沈界,忍不住笑言:“怎么?你沈可疏怕了不成?” 而沈可疏只是答道,“怪好看的。” 天上裂隙如巨眼,当中有水波流动,波光粼粼,如同在天上划开道甘泉一般,的确好看得很。 老者闻言大笑,好一阵才止住笑意,同沈界一并向窗外空中的缝隙看去,神色逐渐肃然。 “想不想听听那道缝隙的来龙去脉?”沈界仍旧盯着那道裂隙,“猜到了些,可仍是无法想通,还请城主解惑。” 任谁也想不到,这世上当真有存留千年的人。可惊诧过后,沈界想了想,似乎老城主从未对他有何不轨之意,反倒是时常相助,解疑答惑,教授行事的法子。存世千年也好,百年也罢,不过既然对自个儿并无恶意,那就如往常应对便是。 “的确城府可嘉。”老者满意,虽说面孔不如之前那般苍老,可亦是有些皱纹堆累,可精气神之浑厚,比之前却攀升了不知多少筹。 “往事经年,大概还能记住的恐怕十不存一,我只讲个大概便是。” “古国那位陛下头里并非荒淫无度,起初登基时候素有贤名,甚至在知言纳谏一事上,比之当初的大齐君主还要强上不少。那时的古国,当真是强盛一时,再者大齐皇帝宅心仁厚,对于国境边上这片有主疆域,并不愿举兵来伐,只是遣使者前来缔交盟约。盟约其内有言,倘若有战事起,古国尽量举兵相助便是,无需岁供;再者听闻古国当中有良马,若是有上好的马匹,一并带去大齐便是,定会给个在市面之中高出不少的价儿。” “那时,我还是城中一位不起眼的饲马之人,虽说无意之中学了些行气的皮毛,可仍旧停留于初境,半个神通也无。”老者笑笑,朝外头指指,“所以我与那老乐头相交极好,城中诸般隐情,就连城中大姓都只是略知一二,唯有乐九那边晓得全情。” “那时节屁大点本事都无,但在古国都城过得极为乐呵,无事涮涮马槽,听听城中老者调门极高的趟子戏,如漠城一般,人人皆是衣食无忧。可惜好景不长,而立之年时,城中便有谣言起,说是打北边十万山中走出位狐媚女子,将陛下迷得神魂颠倒,乃至已有数日不问朝政,日日在后宫当中寻欢作乐。” “虽说不问朝政是假,可那位狐媚女子被陛下收入后宫却是真。故而那些个信以为真的大臣,便轮番进谏请陛下将那位祸水赶出后宫。” 说到此处,聂长风扭头看向听得入神的沈界,淡然问道,“说句外话,女子因容姿绝世祸国殃民一事,你以为如何?” 沈界回过神来,颇为不屑道,“以晚辈看来,这事纯属是那些个文人夸大其词罢了。一国之君若当真是贤明至极,区区这点外物影响,想来大都可视若无物,将一国命途尽数系于女子身上,太过于牵强;更何况君王不问朝一事乃是子虚乌有,这些个朝中大臣,实在是忧心过度。” 聂长风满意点头,随即娓娓道,“能将这两者区别开来,确实可说是将史料吃得通透,况且对女子祸国一事,有独到见解,可见自个儿下了不少功夫,同读死书不同。” “可有一点,却说得略有错漏,那些个大臣并非只是忧心过度,而是渐渐有忤逆之举。臣子劝谏无功,便聚众议事,商量陛下宠幸妖女一事当作何解,统共计重臣二十八位,于宰相家中商议出决策。” “决议共除之。” 区区五字话语,背后传出的萧杀意味,却是令沈界通体冰寒。 “兴许在这群自诩铮臣的大员心中,一位无才无德且非正室的寻常女子,比之失却当时蒸蒸日上的国祚,显然是不堪相提并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荒唐事,甭管在何处都有昏聩之人去做,古国亦不能免俗。” 似是口舌耗费过多,聂长风站起身来,径直前去桌上提来壶茶水,放在蒲团当中的空地上,给自个儿倒上一盏凉透茶水,小饮两口。 沈界依旧未动,神色当中,却是极阴沉。 聂长风讲的虽说皆是史书当中的寻常事,可令沈界最为心有余悸的,乃是即便古国大臣举动极为狠毒,却并无半点反驳的理由。 况且作为臣子替国分忧,按理说应当得个雅谥才对。沈界细细想来,史册当中携雅谥的大臣非是凤毛麟角,而是历朝历代皆不乏雅谥者。 难道这些身后名望具佳的名臣,双掌当中,皆是涂满淋漓血污不成。 聂长风可不管沈界此刻胸中郁结颇重,饮罢茶水过后清清喉,便自顾往下讲道,“直到冬去春来,这位妃子出城观春花初开时,这些位臣子才出手,举兵甲将那女子押至皇城外二十五里处,以数匹骐骥将女子处死,再杀同行者十余,均是随处掩埋,而后抹除诸般痕迹,各自归家。” 沈界悄悄攥了攥拳。 “可有位侍奉狐媚女子数月的丫鬟并未死绝,耐着一身足矣至死的奇重伤势,愣是跌跌撞撞摸回宫去,将此事如数讲与陛下,这才气绝身亡。” “自此以后,古国之君,便再无上朝之时,将满朝就狐媚女子误国一事进谏的文武,通通斩杀,又下令将城中马匹尽数屠杀殆尽,再将原本葱茏绿意的国域,尽数铲了个干净。” 沈界正听得入神,闻听这话却是不解道,“前两者但还说得过去,可这铲去全境草树,同那女子有何瓜葛?” 聂长风叹道:“莫要忘了,那女子乃是因出城观赏春花,才被大臣押解处死。老夫一生并未娶妻,更未有哪怕一位子嗣徒儿,故而不晓得这些个男女之事。大抵这便是喜欢罢。” “王侯将相生前身后,大都只为名声二字,后人评判孰是孰非,也大抵皆瞧此人功过如何,可帝王自个儿的喜好秉性,心意如何,却为后人所不知,全凭书卷当中的记载评判功是否昏聩贤明,属实可悲。”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朝长风过神庭 &既然草木全无,原本先前西边的一丝沙砾,也跟着肆虐起来。不过十余年而已,原本的古国便化为戈壁荒漠,古国当中的百姓,当然也跟着流离失所,年纪尚浅身子骨硬朗的背井离乡去往大齐,年迈的老者腿脚不便,就在古国当中老去;当初那位天子,也是郁郁成疾,终日被发跣足疯疯癫癫,最后将整座皇宫付之一炬,抱着那女子的棺椁,烧死在空无一人的古都当中,天下再无古国这么一说。& “一代雄心大略以贤明著称于世的雄主,最终还是叫人写成了昏聩无道的暴君,何其可笑。”聂长风将这故事讲完,看向沈界。 沈界思量许久,这才稍稍将胸中郁气吐出,轻声道,“大抵这便是所谓的是非成败转头皆空,世事无常,哪有人能晓得朝代兴替更迭当中的变数。留与后人的道理,乃是既为人臣,应当思量人臣职守,切勿将帝王同僚的心意忽视一空,才可称之为治世良臣。” 聂长风再饮一口茶水,并未答复沈界这席话,看看窗外的天色,一时不再言语。沈界也只好在一旁等候下文,默默盘坐,不再率先问询。 “如今咱俩屁股底下这几枚蒲团,乃是我在古国衰败约十二载后,无意间从漠生湖中翻找出来。细细想来,大抵这就是所谓的灵宝,论及此物的年头,估摸着比我年岁还要老个千余年。”聂长风说罢轻抬唇角,笑意浓郁。 果不其然,沈界如同坐在刀山上一般跳起,惊异地看向老者。打小到今,他前来城主府不知多少次,每回城主都嘱咐他坐在这蒲团之上,一坐便是半甲子的年头。他本以为这蒲团制式收城主偏爱,故而制成数枚轮番倒用,却没想到这蒲团的模样,从未变过分毫。 即便沈界并不知晓灵宝为何物,可数千年不坏不腐的物件,哪能是凡物,于是这才跳起身来,唯恐将这看似老旧的蒲团坐出什么痕迹。 聂长风大笑不止,好笑道:“你小子若是能将这蒲团坐毁,老朽就把这垫屁股的蒲团生吞喽,灵宝之物岂是人能毁去的,甭说是你这肉体凡胎,即便是老夫全力出手,亦未必能将其毁去一角。” 沈界这才放下心来,瞅瞅老者面容,还是咬牙坐下,只是心中依旧惴惴,“敢问城主,这灵宝究竟是何物,难不成同今儿个唤我来此有何关联?” “算你小子敏锐,”聂长风轻哼一声,将对面那枚蒲团拿起,递给身侧盘坐的沈界,“这灵宝虽说大都天生地养,不受刀斧雷火之创,坚韧异常,可天地之间亦有法度,总不能叫这灵宝与世长存。” 来城主府不知多少次,可沈界确实未曾过多端详这几枚平平无奇的藤条蒲团,此刻听闻聂长风所言,当真有些好奇何为灵宝,故而接过蒲团后,便借着窗外微光仔细端详起来。 初看蒲团通体苍翠,却并不惹眼,如同宝玉蒙尘一般,乍看之下,说是平平无奇都有些勉强,可入手过后,却能觉察出藤条当中的不凡。 寻常藤蔓,鲜有纹路,可这枚蒲团中却有极细的云纹,见明光不显,却在如今的微光当中,生出不少荧荧绿彩,打眼瞧去,端的是神奥莫测。 再朝蒲团边侧仔细看去,只见有无数细微裂纹横贯整枚苍翠蒲团,犹如被无数寸许长短的刀剑划开,极细极密,若不留意,大抵会将这些细密裂痕当做蒲团本有纹路。 “文人皆言四时变换,乃是世间大美,可其实物换星移,春花秋月,才是柄斩尽万物的刮骨刀。这阵时日天生泉眼,日光昏暗,晴空落雨,种种异状,皆是因那蒲团当中的千百道缝隙所致。”聂长风瞧着沈界手中的碧绿蒲团,面色亦是阴沉。 “可疏,你可得记好,接下来这番话,老街坊也好,至交好友也罢,切莫同人讲出半句。” 沈界将蒲团放回原处,正襟危坐。 兴许是这位存世千载的初代城主,太久未曾同人讲起陈年旧事,故而才将这古史如数道来,可随后这番话,恐怕就是邀他此行一趟的答案。 “摆在你眼前的这几枚玉蒲灵宝,非是只可用于盘膝打坐,悟道求真的器物,而是这方大阵的阵眼枢。这方大阵可不是仙家宗门当中的护城大阵,而是漠城本身。虽说我未曾精研佛门礼法,可也觉得许多佛经典籍,当真说得有理。” “须弥纳芥子。” “漠城天色常年清朗通透,如同并非是因古国域内天色即是如此,而是因为这天,本就是漠生湖。” 说道此处,聂长风还是顿了顿,等候沈界回神。 半个来时辰之中,自幼熟知的理律接二连三颠覆,搁在常人,恐怕此刻都得灵台混乱,更何况是读书人。在聂长风看来,文人最是死脑筋,读书愈多,反而愈易钻到两头皆有阻塞的巷子中,无法自拔,故而历朝历代多有死谏的骨鲠老臣,腹中文墨重如江海,知理通文,却仍旧不惜一头撞死在銮驾之前。 更何况,沈界是个很好的读书人。 可沈界面色,未有半点改换。 见聂长风目露疑色,沈界淡然开口道,“城主多虑了,这半个多时辰知晓的隐情实在太多,就差知晓自个儿已死,徒留魂灵了,早就有些麻木,不碍事。” 沈可疏,万事可疏。 聂长风笑意越发明朗。 “阵眼枢已是岌岌可危,再开阵门时恐生不测。”老者起身,以两指轻叩蒲团,城主府外突生无数道长风,直灌室内,“人家既然是来了,总要叫人家好生离去,莫要出什么差错才是,总不能失了礼数。” 长风自四面八方而来,直至在屋中化作一道青符。 “来,可疏,咱爷俩儿联手开关,也正好让老夫瞧瞧你读书三十载,所窥见的书中胜景。”几乎是瞬息之间,老者朝沈界灵台小腹叩指百余次,后者衣袍翻飞鼓胀,周身穴窍突生异响,似鼓声起。 窗棂湖雨三十载,一朝长风过神庭。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但愿而已 当巧不巧,正当车厢当中的少年周身震颤之时,恰好被不远处的阮秋白瞥见,登时便将眉头皱起,把那匹膘肥体壮的团花黄胭脂马头一拨,催马近前。一瞧少年的狰狞面色,眉头更是拧作一团,冲唐不枫问询道:“方才不还是谈笑风生,怎得片刻功夫就成了这副模样,你这作义兄的,端的是不称职。” 唐不枫衣襟叫少年抓得牢靠,动弹不得,闻言苦笑道,“我二人方才不过小饮两盅,哪成想这小子突然犯了怪疾,症结何在,尚且瞧不出半点端倪,按云仲平日里的性子,若是寻常痛楚,想必不至于疼成如今这副模样,况且我尚脱不开身,若是姑娘也无甚妙招,恐怕还得劳烦前去当家那拿拿主意,毕竟是老江湖,兴许曾经碰上过这等怪疾。” 这番话,唐不枫说得极快,嘴皮儿极为利索。 阮秋白不由得挑眉,心下颇有些不满,不过瞧那少年青筋迸跳的瘆人模样,当即也不耽搁,自打马背上一枚小巧包裹当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唐不枫。 见后者目光疑惑,阮秋白没好气道,“这信乃是老城主托我捎带,说若是半路上这位少年身子抱恙,就将这信封打开,当中自然有解决之法,想来也比旁人法子要来得对症。” 闻言唐不枫连忙腾出手来,将书信拆开,掉出两枚枣色药丸与一张半掌来长的宣纸,将当中那宣纸粗略一扫,便顾不得其他,使平常拿来压衣的粗木撬开少年牙关,胡乱将一粒药丸塞到少年口中。此刻云仲的面色,已是因痛楚闭气多时,从而显得紫黑,身上更像是打从水中捞出不多时,愣是在车厢当中印出一道人痕。 这阵子痛楚,险些将少年神智夺去,好在这一粒枣色丸子入腹,很快便将经络当中纵横捭阖的秋湖剑气吸纳一空。剑势一弱,原本恰如孕生灵智一般的秋湖,就自行缓缓寂静下来,重新沉入丹田上头,不再有动静。 原本蔓延至少年周身诸窍百穴的痛楚,似大潮退却一般,登时便消失无踪,一起一伏,差点让少年呻吟出声来。一旁的唐不枫也是呆愣,直盯盯瞅着脸色逐渐平复的少年,半晌都未出声,待到云仲面色大抵如常,这才回身连忙道,“云老弟感觉如何?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云仲自窥经脉,却发现那柄险些将他撕成数段的秋湖,安安稳稳悬在丹田中,老实的很,又活动两下筋骨,亦无甚大碍,这才木楞道,“方才痛意锥心,此刻倒是不知为何又平复下来,怪异得很。”见少年的确无碍,唐不枫朝前者肩头砸了一拳,随后便得意道,“云仲啊,还不赶紧谢谢我家娘子,若是没她在,今儿个你小子没准就得生生疼死在车上,瞅瞅我这身衣裳叫你揪的。三钱银子,不知客官是出银子,还是出朔暑?” 旁边阮秋白刚想拦阻,却已是不赶趟,那云仲愣头愣脑来了句多谢嫂子,反倒是令她面色微红,细若蚊虫答了句小兄弟不必多礼,便狠狠瞅了眼装作无事发生的唐不枫,催马而去。 “没事就得,来来来,咱哥儿俩接着喝。”唐不枫哪管其他,只顾着从车厢后翻找酒瓮。浑然不顾此刻云仲的鄙夷眼神。 “当真不用去说两句好话?若是没那颗药丸,恐怕从今往后,你便再也喝不上朔暑了。”云仲靠着车厢侧壁,长出口气。方才种种,实在令他心悸不已,从小到大从未受过这般痛楚,方才却是尝到了些许,故而此刻回转过来,浑身疲惫酸软便随之而来,直冲四肢百骸,令他亦是有些困倦。 无意中少年瞧见那张唐不枫匆忙扔下的巴掌宽窄的宣纸,懒得起身,索性用脚尖将那纸片勾到身前,吃力地弯腰去捡,而后在掌心中摊开,细细读来。 唐不枫找寻半晌,终是又寻到一瓮酒水,心满意足拍拍身上土灰,朝云仲身边一坐,笑意登时浮上面容,如同刚从他人地里偷来枚好瓜的老农,甚是鸡贼。可转头再看,以往同他夺酒的少年却是直勾勾瞅着那片掌许宽的宣纸,默不作声。 “看这意思,这是逼我戒去杯中物。”少年苦笑。 唐不枫一把抢来那张宣纸,又是仔细读过一遍,方才观瞧时,他还真未瞧得真切,此番再读,面皮却是不由得阴沉起来。“信上说滴酒不可沾染,倘若沾染,不然就得终日受刮骨剜心之痛,这可如何是好。” “一路之上无酒,甭说我忍耐不得,你云仲腹中这无酒不欢的海量酒虫,当真能忍得住?”行路枯燥,商队若是一路之上经过富庶热闹的繁华地界还好说,总能遇上把式卖艺这等新鲜少见的事物,可若是路上大都是荒郊野岭,日日兴路,以商队中人话讲,那可真得憋出个鸟来。于是商队之人,无论酒量深浅好坏,总能或多或少饮上几杯,同人划拳行令,更是不在话下。 更何况每日当中,云仲常是因行气一宿未眠,径直撑到日头初显,同睡眼惺忪的唐不枫喝上不些酒水,这才能昏沉睡去。 只因唐不枫晓得他这怪异的秉性,故而才如是问道。 “不戒酒又能如何,总不能生生疼死在路上吧?”少年叹气,无奈看向唐不枫,后者眼神闪躲,自顾抱起身边那半瓮残酒,轻抿两口,不再打量少年。 “那两粒枣色药丸并非拿来吞服。” “好酒好酒。”唐不枫装傻充愣。 少年撇嘴,“那药乃是每回腹中绞痛时候,扔在口中含服。” “两日未曾喝上朔暑,想不到这酒劲忒大,我先睡上一觉,有甚无关紧要之事,待为兄睡个饱足再提也不迟。”这人将近乎半瓮酒水一饮而尽,真就随手扯来张薄毯,昏昏睡去。 云仲霎时间哭笑不得,只好斜靠在车厢侧座,打算将就着迷上一时半会。 那一页宣纸被唐不枫夺去,仍旧放在两人正中央。 字里行间,分明写着修行境界与秋湖神意种种。 可唐不枫未曾提起半字。 少年也未曾解释一二。 唯有朔暑酒香,萦纡一车当中,经久未散。 谁人不愿潇潇洒洒,无所顾忌,同兄弟走上一趟江湖。 第一百五十八章 踏云行 “瞅这意思,风沙应当是停了,不然出城到现如今,怎得也能瞧见些精细沙尘,初步来看,商队前行应当无碍。”老三斤这几日在城中也没得闲,除却看护当家养伤之外,便是每日走街串巷,寻摸些城中独有的吃食点心,乃至于体态都略宽了两圈。 当家的盘腿坐在车帐当中,瞧瞧马车前窗外的温润日光,轻声感慨,“要是不急着赶路,我还真个想在城里头多待上一阵。毕竟古册当中记载,这般可遇不可求的稀奇事,实属少有,这城中民风极善的漠城,下回兴许就找寻不到喽。” 对于当家偶然间的感慨,落在老三金耳中,那可就变成为酸秀才的伤春悲秋,不论怎么听,都带着股子馊味。 故而老三斤抹抹胡须,不知从哪顺手便掏出枚点心,扔到口中,慵慵懒懒讥笑道,“瞧你说的是甚话,好端端的一座巨城,还能凭空长出几条腿跑了不成?要是当真没呆够,回头归老时再去住上个一阵,颐养天年就是,平白无故伤春悲秋,那也是翩翩公子当做的事儿,你一个不惑之年的胖子,跟着凑个甚热闹。” 当家的撇嘴,连连摆手道,“边凉快去,成天儿不占点口舌便宜,还能憋死你不成?” 文人武夫,凑做一团,按理讲虽说不见得水火不容,但总是鲜有相得益彰的场面。 这两位倒是例外中的例外,落在外人眼中,文不成武不就,却是相辅相成。 商队上下仍旧沉浸在漠城当中的静谧安宁,恍然间商队已出漠城三十里,周遭有雾气升腾,隐天蔽日,浩浩荡荡而来。于是商队上下便在原处驻足,不再向雾气更深处前行。 韩席早在起雾时便已前去当家车帐,同二人商议对策,此刻更是眉头不展,“此地皆多沙石,即便大泉湖与此处相去不远,可依旧是水汽不足,照理说不应当有此等雾气才对,难不成是蜃景?” 当家摇头,“也不对,若是有蜃景,雾气方出时,八成伴随些古怪景致,可你瞧这雾气虽是铺天盖地,可哪有半点异象。” 老三斤更是气结,朝口中莽灌一口酒水,使袖口擦擦胡须,沉声叫道,“才搁城里避开风沙,怎的又出了岔子,我看这雾气之重伸手不见五指,贸然进雾,只怕是原路回退都找不着漠城城门;要是这般久拖下去,恐怕商队刚抵至颐章,那秋集都已是散罢场,末了白跑一趟,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端的气煞个人。” 三人坐在一架马车当中,老三斤的魁梧身量与掌柜卷胖体格,便已经将前头座席堵了个严实,再添上个练箭多年,肩膀粗壮的韩席,显得更是拥堵,就连车厢底都咯吱作响。 三人只好先行下车,好生看看外头雾气,有无半分减弱的势头。 可外头天地白气迷蒙,茫茫一白,休说是隐天蔽日,就连天上的日头都敛在雾气之后,尚不可见。 众人正值一筹莫展之际,还是韩席阅历老道,脑海当中灵光突现,同二人一番交谈,便自行前去安排诸般事宜。 老三斤朝消失在雾气当中的韩席看去,“似乎入得漠城一造,这韩班头往日的呆木劲也给洗去了不少。若是搁在以往,估摸着只会等咱两人拿定主意,像如今这般出谋划策,我还是头回见。” “谁说不是。”当家的随手捏起一枚石子,朝前头雾霭混沌处扔去,“连平日里那身破烂行头都扒下来,看来的确是叫这座漠城熏染得生出两分活气,好事。” 韩席想出这一着法子,其实同先前于风沙当中结绳自保相仿。不同之处在于,风沙忒大时,商队中人恐与队伍脱离,迷失在尘沙当中,故而以绳索将车马顺次相连,致使整列商队可依旧前行无碍。 而此番却是不同,当务之急,乃是打沉浓雾气当中找寻条可见日光的地界,若是连日头也见不着,不提赶路,即便是想着再回漠城待上几日,亦是奢求。 原本以韩席辨位的能耐,想要找寻到回城路途,本来是小事一桩,可自打入了古国域内,便莫名就转起向来,南北不辨。班头如此,更别提商队其余众人,更是晕头转向,若是无日光可察,光凭行路图,明摆着是走不出大雾。 况且要晓得打昨儿个夜里,城内城外便有微风起,虽说不比前几日那般狂烈,挑动沙砾,可商队一行在沙上踏出的马蹄车印,却是不多时便被风刮得无影无踪,此刻再想回头,早就无迹可寻。 对此,韩席出了一计:遣云仲唐不枫与他三人,将马匹从车套之上摘下,在那腹背之上缠缚手臂粗细的长绳,另一头捆扎在车厢处,三人三骑分别朝不同方位径直而去。如此一来,无论是找寻到漠城归途,还是雾气稀疏处,拽绳数次,自然有人顺绳而去,自然能找寻到三人当中的一人。 对此,云仲与唐不枫二人皆无异意:他三人本就是最早随沈界入城,单论路上地貌景物,自然是比其余商队诸人熟悉,再说有绳索系在车厢之上,即便是苦寻无果,原路返回就是,并不算涉足奇险。 阮秋白亦是对这阵突如其来的浓雾甚为疑惑,眼见得唐不枫翻身上马,犹豫一瞬,还是催马上前,踟躇开口道:“我与你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刚将紫鞘长刀背在身后,唐不枫听闻女子这话,哑然失笑,“偌大商队,若是叫女子代为探路,岂不是羞煞了一群爷们儿,甭说我不答应,即便是当家与老三斤,恐怕也得看我不起。”唐不枫拽起缰绳,将马儿掉头,却还是补上了一句,“等我回来便是,莫要走丢了。” 马蹄声起,在沙地之上踏出一行尘,瞬息之间便隐于大雾当中,似踏云而行。 三人异向而行,不多时便再无踪影。 此等状况,当家的自然不能稳坐车厢,而是随老三斤一并下车,朝三人系绳的车厢当中看去,神色却有些疑惑。 一绳径直而去,其余两绳,反倒是越距越近,仿佛要缠成一股。 ps.漠城的剧情大概在这两天就告一段落,云仲得了柄剑,唐不枫得了个相好,就连韩席也得到了个答案。 至于城中的乐九,眺春楼老掌柜,沈界聂长风这边,暂且压下不表,不过早晚有一天会提及这些人,这都是后话。 接下来的几章乃至十几章,兴许是脑洞大开的一段过程,虽说笔力不足,但也会尽所能将这部分写好写精。 下月出差一周左右,尽力保持更新不断。 北方秋意渐起,各位记得多添些衣裳。 凉凉谢过各位。 第一百五十九章 窥水接天 深入雾中的滋味,的确谈不上好。尤其是这雾气中裹携的丝丝冷意,直定定沁入经络骨肉,通体冰凉不说,竟然能在夏未出伏时打数个寒噤,可见这雾确实凉意极浓。 三人当中,数云仲最为不爽。 原是方才经脉便叫秋湖割裂,虽说唐不枫误打误撞,将一枚枣色药丹喂入少年口中,硬把体内那些肆虐无度的剑气收纳起来,又使得经脉恢复如常。但长钉入木三寸,即便将其生生拔除,可留下的印槽仍是印槽,并未完好如初。 同这道理相仿,即便如今经脉伤毁已然痊愈,可经寒气这么一摧,定不会舒坦到哪儿去。可既然是点过了头,且已是打马而出,断无因这一星半点的症结回返的道理。毕竟置身江湖久了,总因些微末伤患自怜,落到旁人耳中,那可是相当跌份。 吴霜走前倒还需守夜寻食,可商队之中各色琐事,早就叫当家的安排得分明,即使少年有心相助,也顶多是锦上添花而已。故而一路之上除却安心练剑行气,鲜有其他诸事可忙,闲来无事,少年便自个儿琢磨了些一行至今的道理,当中便囊括头前这句,且常用这话自省。 于是一路以来种种劳心费力,坎坷险阻,不知为何便淡去许多。 将各色杂念抛诸脑后,云仲伏低身形,不怀好意地捋捋这头夯货愈发油亮的马鬃,呲牙道。“看来在城中徘徊多日,倒是没把自个儿饿着,过得相当自在。” 而这头夯货却撅撅马嘴,打个响鼻,并不在意少年调笑打趣,反倒是悠哉游哉踱着步子,一步三摇晃。 岂料少年蹬鼻子上脸,朝马后鬃处轻轻削了一掌,“养精蓄锐这些天,瞧瞧你身上这身膘儿,也该撒欢跑跑腿了吧?”马儿猛然掉转过头,险些咬到少年袍袖一角,惊得云仲连忙抓紧缰绳,在马上晃动半晌才稳住身形。 少年骑术,可谓是差劲至极,这一星半点御马的本事,还是从吴霜口述当中寻摸来的,此刻更是捉襟见肘。再说此刻马未配鞍,马背鬃毛更如缎面般滑溜,要是真个提起腿儿来跑得欢畅淋漓,恐怕率先吃不住的,那便是云仲了。 先前拍拍这头夯货的后鬃,大抵只是少年有意调笑而已,算不得真。 可这夯货哪管这些,本就极通灵性,打背上少年语气当中,大致也能猜到这并非什么善话;再者城里头虽好,可大多马儿无论公母,瞧见它这身杂花毛色,绝数都不愿与它多耍上一会。若非要说城里何事最为舒心,还得是避雨时候那两枚糕点,同那未及豆蔻年的姑娘,来得最为衬意。 想到那糕点滋味,这匹杂毛马儿便彻底撒开了欢,不再管背上那贱气十足少年是否坐稳,膀胯运力,一人一骑便如劲弓离弦,直奔前头而去。少年只觉肩膀向后一倾,,整个人便随这头憨马一道前行,仅吐吸半口,就仿佛窜出十来丈距离,蹄如踏雷声响,随风一并落在脑后。 少年可没想到当下的情况,一路之上这头夯货的倔脾气,真个令少年吃过不少亏,罕有顺从的时候。而今马儿撒开四蹄,足下生风,吓得少年不由得将一手搁在马脖上,这才勉强不至于从马上摔下。风声雷声,瞬息而过,此时少年却发现,原本马儿油光水滑的背鬃,此刻已然能端坐牢靠,不再有方才随时脱手坠下的意思。 马背呈弓,将骑术颇为生疏的少年轻轻夹在当中,虽不紧实,可却足以使得少年端坐无碍,况且马儿蹄步极为稳当,同少年印象当中的颠簸不同,反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少年也从半趴马背的狼狈相,缓缓挺起了腰杆,一气跑出好远。 商队中人更是惊得够呛,见三人所系的成捆绳索,原本是少年滞留匝在原地的匝数最多,松松散散垂于地上。可不过眨眼之间,少年马上连带所剩的绳捆,便突兀间被抽去半数,臂粗绳索骤然解捆,绳索更如同条长龙一般腾空而起,于沙中乱砸一气,引动无数尘土。 “老头,你可曾见过这般快马?凭这脚力,即使放在军营当中,想必也是能轻易驮着二三百斤的甲胄健步如飞,端的是匹良马。”当家的骑御之术亦是半生不熟,可见过好马忒多,眼力见自然就日复一日增长起来,如是多年以来,亦是见地极深。此刻瞧见云仲方向那捆绳索,甚是稀奇。 老三斤自打那绳捆砸起数抔尘沙,面皮神色就肃然起来,此刻闻听当家言语中的赞誉意味,便斜斜瞅了眼后者,“良马?倘若是叫军中那帮贵人听见,还不得将你这肥厚舌头割下去泡酒水。寻常可称为良马的,最多不过是将手臂粗细绳拽起。且行路愈长,则气力越是不足,可你瞧瞧这匹,前行百丈余,绳索可有松劲的意思?何况此处土地皆是细沙,重踏之下极易陷足,那匹却丝毫不见颓势,甚至有逆水行舟,愈演愈猛的势头。” 当家的啧啧,“当真如你所说这般玄乎?” 难得能从当家胖脸中瞧出些见识浅淡的意思,老三斤哼哼道:“照我说,此马虽说花色差劲至极,可只怕整片齐陵都挑不出这么一号,即使在大元部那穷山恶水的鸟地儿,挑出这么一头,亦非是容易事。” 转瞬之间,云仲已是一人一骑窜出二三百丈,胯下夯货也是跑得尽兴,步子也是渐渐放缓。 少年环视四周,见周遭雾气寡淡,明明昊日已出,寻思着扥扥绳索,示意商队中人来此,于是翻身下马,朝已被拽得笔直的绳索,轻轻一拽。 孰料仅是这一拽的动静,却引得周遭雾气,凭空便是一阵翻腾涌动,云仲身后更是生出无数水波翻涌声,浩浩难绝,声震九霄。 白袍少年回过头来,却见天地之间仿佛开出道门户,门内是黄沙雾气,门外是大水漫天压覆而来。 雾气叫这阵摧枯拉朽的水气冲得更为稀薄,不远处韩席一手擎弓,单手拽住缰绳,免得马儿受惊,亦是瞅见了此处的壮阔奇景,满面皆是震惊之色。 这道门户,正如道天关一般,当中无数陆离云纹横陈,华光万道,生生抵住外头无数重水幕,寸许不得进。 城主府中,沈界已是熬得困顿,抬眼之际,却见聂长风猛然朝蒲团边际吹了口气。 随后,门户外的清澈水幕,便如被人生生冲开条坦途一般,朝门户两侧纷纷退却而去。 恰似风卷蓝衫,撑起千重叠雪浪。 恰似黄龙登殿,两侧文武尽低眉。 八百里如洪水波,顷刻间一分为二。 让出一条通天坦途。 第一百六十章 白毫 “过了晚伏,这天儿可就不似从前那般炙热了。正是盛夏层暑退却,水木通达润色的时节,最宜饮白茶,可降心火明灵台,甚为合适。” 关乎口体之俸,荀公子算是对自家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是什么冰粥黄蟹,只要是途中所遇吃食,周先生总能品出烹食人手艺高低,与寻常菜式有何异同之处,何时食之最为合宜;乃至就连此物出处典籍与原文如何,都是在脑海当中记得一清二楚,时常讲给徒儿听。 此等博闻强记的能耐,当真是让荀元拓都艳羡不已。他可晓得周可法入荀府手谈一局前,底细不过是一位在穷乡僻壤的教书先生,除却偶尔凭一笔好字换来些银钱带师娘去趟青柴开荤。并不知是何来历。虽说以先生的棋力与学问,断然不可归于常人一类,可一路东行,着实令荀公子开了眼界。 文墨之气如涛涛瀚海,随意吐露一筹,便是洒洒江河。 可先生却总说这是小道,待到他走得地界多了,踏破几双靴底儿,将手掌磨出几枚老茧,这些不是学问的学问,自然能牢记于心。 周先生将手头这碗白茶嗅嗅,又沿碗边嘬饮少许,这才把滚沸茶水置于桌上,这才继续道;“正统白毫,乃是晾晒至七八成干,再以文火缓缓烘培,白毫根根似雪,茶汤如经年碧玉,方能称之为上乘白毫。这茶,手法倒是新奇。”稍稍卖个关子,朝一旁的荀元拓招招手,“徒儿别愣着,坐下尝尝,这茶汤与平日所饮有何异同。” 荀公子才将马匹拴好,闻听自个师父唤他,连忙撇开缰绳,到后者身旁落座。从荀府而出,不谈小公子学问棋力增长多少,可是拴马驾车这等事务,却是渐入佳境,手脚愈发利落。 自从过得三骈驿,路上便多崎岖难行,虽说荀府马车极是宽敞稳当,可仍然免不得一路颠簸,当真给荀元拓观看棋谱、梳理学问带来不小麻烦,饶是小公子心性过人,还是对此颇为气结。周可法看在眼里,但从未特地就此事开导徒儿,只是路上每逢瓦舍勾栏,时常停下马车驻足,有甚稀罕手艺把式,精巧吃食,也是半拖半拽,将沉溺书卷的荀公子拉下车帐,带着好生端详一番。 灵台弓弦过紧,总能引得人心性出些差错,届时休说读书学棋,即便是其他种种琐碎事宜,也是难以得心应手。这等浅显道理,阅历颇深的周先生,当然心中有数。 茶摊小二端上枚瓷碗,斟茶手法自是老辣圆润,口中道。“二位慢品就是,小摊茶汤虽说比不得王侯将相家,可方圆百里,小的确保再也没第二家白毫能与之媲美。” 搁在数月前,此刻荀元拓想必有不屑之色。倒不是因为其他缘故,而是荀府本就有数位精通茶艺之人,就连荀元拓自身亦是茶礼纯熟,水涨船高,口舌自然就比常人刁钻许多。小二此刻这般说法,当然是有些夸口之嫌,对于以往的荀公子,当然是得好生抢白针砭几句。 可此番荀公子并未多言,只是淡然一笑,端起碗来,轻轻品咂。 茶汤馨香馥郁,可与荀公子平常夏秋之交所饮的白毫茶水,的确不太一致。白毫相较其余茶种最为出重的便是鲜爽活气,可这碗茶水却是与众不同,茶香更为醇厚不说,当中却是带有少许苦涩,入喉回甘极浓。 荀元拓皱眉之间再饮一口,迟迟不能明悟个中道理。 先生也是不急,浑然不顾身旁眉关愈锁愈紧的徒儿,而是待到将自个儿碗中茶水喝个精光,才拍拍后者肩头,“可曾品出什么端倪?” 公子摇头。他实在未曾尝过这般古怪的白毫,无论是在青柴茶楼还是在荀府当中,全然未有这等怪异的滋味,当下便摇头不已。 就在十日前,师徒两人经过的这片地界,落下来场维持多日的新雨,飘飘洒洒,甚是凉爽。虽说雨水过后,天儿也渐渐漫上些许秋意,但对于这处隘口来说,总难以称为好事;从隘口上方谷崖落坠不少碎石泥流,引得路过之人亦是侧目,更有商旅恐怕车帐货物受损,宁可绕行亦不愿担这般风险,于是本来不算甚多的行人,便越发稀缺起来。 这处简陋茶摊,便是位于山间隘口不远处的低坡开设,方才周先生同小二闲聊几句,才知晓这茶摊的年头算不得短,自打茶摊摊主来此,这小摊便初具雏形,而来已有二三十载。人在途中,势必要有个日高人渴的时节,常有行公差或是过路之人,来此处讨碗水喝。要搁些小气茶摊,多半不予水喝,大抵是半推半拧,泡上一壶茶水收取几枚铜子;可这处的摊主,却从无这等小家气,若有人上前讨碗水喝,必定是和颜悦色递上一碗淡茶,倘若闲聊之际觉得十足投缘,茶水也不收半颗铜钱。 久而久之,经常打这处经过的商贾行人,都渐渐晓得了此地有间茶铺,生意也愈发兴隆。若不是因前些日子这场雨水,如今断然不是这等门庭冷落的模样。茶馆小二将几张桌椅擦拭整洁,而后便坐在一旁歇息片刻,本就是周遭泥泞得紧,闲来无事,故而也顺带听听这位先生如何评点,倒也是能耗去不少功夫。 先生见小二坐下,朝后者微微一笑,这才对荀元拓道,“白毫中味尤以鲜爽为贵,茶汤入口,理应不该有其余杂味才是,免得入口揽去白毫绵密本味。想必元拓亦能轻易尝出,眼前这壶茶水略带苦涩,同寻常白毫不尽相同,可却更是爽口。”闻听先生一语道破茶水中的妙处,小二也不由得多瞧了几眼这位打扮朴素的中年男子,虽说不见得稀奇,但比寻常人也高明了不少。 荀公子忙追问道,“可虽说这滋味苦涩回甘,主味与湖中茶叶却依然属白毫此种,且这茶水当中并未佐以他物,茶博士究竟是以何手段改换滋味的,徒儿的确想不通透。” 第一百六十一章 老六而已 “因为荀家与青柴过于富庶罢了。”周可法作答,而落在荀公子与小二耳中,却是令二人有些不知所云。 不过荀元拓还是强压住近在嘴边的疑惑,静候先生出言。 周可法提起茶壶,给自个儿与徒儿皆是斟上热腾茶水,不紧不慢地捋捋胡须,“荀家与青柴富庶,那是方圆无数里都晓得的,自然不能像寻常人家一般,衣食住行,当然得择选合乎财力家境的法子,富人家做事,自然是面皮为重。”喝罢口茶,周先生有些豪迈地蹭蹭嘴角,继续道,“既然面皮为重,谁能以寻常市肆当中的稀罕法子冲茶?就单说白毫冲泡之法,绝多是以谷雨之后的夏白毫炮制,才算得上讲究,茶水馨香馥郁,爽口鲜极。而这壶茶水,乃是以春白毫制成,虽说不似夏白毫那般润喉,可当中丝缕苦涩回甘,却当得起是妙意无穷。” “春白毫虽大多无人采撷,可毕竟历春寒料峭而醇厚馥郁,虽有苦在前,然甘意冽然,确有渐入佳境的些许滋味,兴文习武,理当如是。若是不平白吃些苦头,便可以闭门造车成就一世文坛巨儒,那这文坛,又要衰败到何等地步。” “银山虽好,可还是会错失不少山下秀丽风景;金玉当胸,怎还能容下文士清风入襟。” 话音刚落,茶摊边上的茅庐门开,走出位中年男子,瞅瞅先生,再瞅瞅先生身边端坐聆听教诲的荀公子,撇撇嘴道,“上好的阴沉天色,不借机在车帐当中小憩片刻,讲个甚的大道理,你们这群读书人都一个德行,甭管是吃饭喝水,皆是可同道理归结在一处;白毫确实是春时采摘,若无咱家这手制茶的能耐,不还是照旧比不得夏茶?” 周可法同这人对视一眼,这才恍然道,“我说这白毫之上竟有些皴痕,如此一来,倒确实能讲得通了。” 闻言荀元拓不解,随后仔细瞧瞧来人身量打扮,只见这位茶博士七尺上下,头戴方巾,除此之外并无甚稀奇,可唯独袖口外一双手掌,纤长如玉。 而这汉子也不客气,前行两步便自顾坐在周可法对面,自个儿斟了一碗茶汤,这才瞅瞅周先生,温吞开口,“听闻你多年不显露踪迹,此番怎得有心思跑到这等穷山恶水的地界?”说完那汉子轻轻朝依旧蒙在鼓里的荀元拓瞥了一眼,“既然是前去黄泉道逛一遭,就别带着人家一并赴死了,忒不仗义。” 周可法瞪眼,“屁的黄泉道,我又不插足俗务,带我徒儿出门长长见识,有何不妥?” 那汉子却并不接茬,反倒是没来由道,“虽说温养多年,看起来元气回复得不赖,可为何我瞅着你这张老脸,总觉得你没几天活头了?” 荀元拓怒视,险些站起身来将茶碗砸在汉子面门,却被周可法摁住肩头,一时挣动不得。 “徒儿啊,这茶水固然不赖,不过可惜排在他前头的茶道大才,起码还得有五指之数,回头师父带你去尝尝更好的。” 那汉子自打从茅庐中走出,面色便从未有变化,可听闻周先生这话,一对眸子登时竖起,半扶茶桌,一改方才淡然面孔怒斥道:“一派胡言!那几人的茶道压根并非正统,不过是哗众取宠的能耐而已,怎能同我茶道相提并论?” 周先生亦是寸步不让,讥笑道,“一派胡言?虽说撰榜之人本身就学问驳杂,可这茶道行名,确实深得不少高手认同,正统正统,所谓正统,兴许就是千百年前人们口中的歪道所化。抱着正统牌匾,还不是混到如今这般居无定所的际遇,不害臊。” 男子愤然起身,拂袖而去。 荀公子与小二没来由面面相觑,压根不晓得这二人葫芦里头卖得是甚迷魂药。 “说不过就跑,如是多年下来,没半点长进。”周先生自然是乐呵得很,得胜似的朝椅背一靠,面孔上难得有了些眉飞色舞的意思,“老六啊,莫要气坏了身子骨,虽说并未跻身茶道前五,可你这春白毫,确实有相当的滋味底蕴,要不卖我几斤?” 老六老六,自然不是汉子名讳外号,而是周可法揶揄此人茶道行六。 于是茅庐中摊茶的汉子,便越发心火升腾。 直到半晌过后,屋外才传来那汉子吼声,“你一个读书人,怎得这张嘴能缺德至此!那春白毫成茶工序极冗极长,绕是茶园一年之中也未见得有个十来斤可采,你这老无赖张口就要几斤?” 不急不躁又饮一口茶,周可法笑道,“能给多少就给多少,银子当然不成问题。” 车帐再动,师徒两人缓缓上路。 包裹当中多了八两白毫,那一大包银两少了一成。 “先生不是常说穷游最好,家室越富庶越不能成学问,为何这回反倒要学生付账?” 一壶春白毫下肚,荀公子的确觉得口内生津,灵台清明,连同盘桓心头多日的燥怒气都被捋顺去七八成,这才有同先生玩笑两句的心思。 周先生虽说提及学问棋道时一丝不苟,可平常却无半点先生架子,时日一久,荀元拓自然也就放下不少拘谨,时常同先生逗趣闲侃,倒也是在旅途当中借闷的上乘法子。 周先生老脸一红,清清喉咙道,“苦行虽好,但总不能饿死,无需金山银山,但包裹当中自然得有活命钱,为师说莫要金山当胸,意思是千万别掉在钱眼儿里头,不然怎能安心做学问。再说元拓你这话甚是不妥,为师买来这些个春白毫,自个儿又能喝上几回?还不都为叫你去去肝火,行事治学能沉沉心神,这话欠奉考虑。” 荀元拓哪能不懂先生用意,于是俊郎面皮浮起笑意,冲气哼哼的先生深揖一礼,“学生揣测先生意思有误,还请先生责罚。” “责罚?”周可法捋捋胡须,点头道,“若是单凭今日这事,倒是错不至此,可近来你这心境浮躁得很,的确是该责罚一番。”说罢便从腰间抽出柄竹尺,当空晃了晃。 荀公子自觉伸手,并不闪躲。 岂料先生把竹尺过来,挠了挠脊梁,便朝着车底凿刻出的棋盘一指。 “小子放马过来,让为师好生提炼提炼。” 第一百六十二章 王侯下马 出山隘口,再行三十里,便距上齐皇城纳安越发临近,估摸再有十天半月,二人便能直入纳安。 方才那处隘口,假如战时乃是兵家必争之地,虽不至甚奇险,可若是引重军置于隘口,想必也可令来犯之敌撇下不少人命;再者此处山势起伏连绵,难行至极,若是皇城西向纳安输送粮草辎重,不由此处径直而过,就得额外绕上数倍路途,端的是紧要无比。可就这么个寸土寸金的咽喉要道,师徒二人一路东行,却是横竖不见一位军卒把守,这在荀元拓看来,似乎同兵法中记载背道而驰,故而才同先生商议此事。 可后者只是略微眯了眯眼,并不作答,而是叫荀公子自行揣度皇上意思,自己则是用方才烧得滚沸的一炉清泉,泡上春白毫,舒舒爽爽嗅了嗅茶壶当中升腾直上的茶香,歇靠在车厢当中。 每逢这等时节,荀元拓便晓得这是自家师父懒疾发作,或是这问题过于浅显,自行思量便能想通,无需提点。于是还是捧起棋谱,缓缓研读。 周可法饮茶,除却在茶摊之上,少有用旁人所制茶壶的时候,即便是荀府库内家中摆设无数把上讲究的茶壶,也是照旧如此。荀家家业忒大,荀籍好茶,荀元拓亦是如此,于是每逢见着名家所出的茶壶,总是不惜耗费好些银两购到府上,即便一时不用,日日把玩也是极好。 自打周先生入府,荀元拓便常请先生到库房博古架当中观赏把玩名壶,从紫昊动若欲冲霄的凤彩壶到夏松材质细腻无匹的紫泥壶,乃至于东诸岛当中少见的四圭壶,均有陈列。荀公子总觉得先生撇开一众学子,只教他一人,有些于心不安,时常催着周先生前去挑上把好壶,也好将心头歉意弥补一番,却每回都被先生婉言拒绝。 这疑点直到两人一路东行去往纳安时候,荀公子才算明白。 自己这位先生,只用一把自制的黄泥茶壶饮茶,至于旁的茶壶,出自谁手,又有何新奇样貌材质,压根视若无睹。可虽说周先生满腹经纶,每每观看荀府藏壶之际,皆能将成壶年份说得差不离,包括壶内当中的隐款匿印也是伸手便能够着,当得起品壶名家;但这制壶的能耐,即使在弟子荀元拓眼中看来,亦确是稀松平常。 不谈这唾手可得的下游材质,单单是从壶面看去,崎岖不平不说,且壶口亦是歪扭,故而整把黄泥壶瞧着,极为寒酸。 然而周可法却极喜欢这把黄泥小壶,每每饮茶,都得好生把玩一番。荀公子自问已经算是对自家师父了解甚多,毕竟一路之上,时日并不算短,可仍旧对于师父这等奇异嗜好,满腹狐疑。 既然寻思良久也是无果,荀元拓亦不再深想,捧起棋谱,仔细看来,并未在意此刻师父上的复杂面容。 周可法把玩着黄泥小壶,神色晦暗难名。 不久前那位茶道老六曾言,自己面色奇差,并非是无的放矢,就连徒儿荀元拓,都是在路途当中数次问起,皆是自己言语辩驳,这才没叫徒弟看出过多端倪。 当初那位剑客挡在身前,豁出命去才保住自己性命,可两人均是负创极重,乃至到伤及了根底;尤其是周可法自己本事不济,故而负创更为严重,甚至伤到了本源,折损寿数。 幸亏了吴霜仗义,那四枚通天物当中的稀世珍品,把本源强行撑起,连同断裂的寿数也一并粘连。 这四枚通天物,到末了还是毁了一枚。 一枚换一命,不算可惜。 周可法把纷乱思绪一收,转而安心打量自个儿手中的黄泥壶,只见壶嘴歪斜,壶面崎岖不平。 制壶一说,历来为文坛中人津津乐道,甚至有极爱看制壶过程的文人,专门请来制壶名匠住在家中,每每制壶必仔细端详,生怕错漏了半眼。 原是制壶如习文,心正手稳,而后才可保制壶直苗圆润,极为对仗,乃至注满茶水过后摇晃茶壶,其中水响泠泠,如鸣佩环。 可制壶之人心不正,又怎能使得壶身中通外直。 先生心中没来由长叹一声。 一路无话,隔天晌午,车帐已是缓缓行至光岳岭。 说起光岳岭,乃是距纳安最近一处的胜景,自打大齐时候,这光岳岭便已是名声赫赫的地界,更有无数文人前来,只为瞧瞧这光岳岭当中的神异景色。 中有记:四时缥缈而云雾缭绕,虽岭非奇崛,然彩云为腰流水若靴;置身岭中,更胜似踏足天上屋阙,自上而下,顿觉苍生壮阔,流光溢彩,山岳如盘。 光岳一名,便是出自此处。 早在大齐,曾有人亲眼见过五教圣贤盘坐山中,坐而论道,竟是引来无数麋鹿鹤虎,猴兔蛇牛前来听讲,更为光岳岭增添了不少意境,于是往来之人更多。 时候一久,此地也传到了齐帝耳中,天子御驾一至,见此处云雾飘渺,恍然若神仙洞府,自然是龙颜大悦,亲笔行书提字有四,王侯下马,而后令工匠开石立碑,常镇此山脚下。 大齐不设藩王,王侯下马,意为即便是一国君主,见此岭照旧要下马步行。此举更引得无数人竞相揣度,有人说是齐帝见山云诡谲,恰似一国朝堂宦海,立此碑文,旨在令文武从心而行,莫要拉帮结派行算计之事;有人云乃是忧心皇宫当中争宠夺嫡,故而令一众妃嫔出游时谨记切勿走前人老路。 更有人对其余说法嗤之以鼻,说齐帝雄心赫赫,哪里会在意身后事,大抵是晓得此处为仙家洞府,故而立碑约束臣子,莫要冲撞在此修行的仙人。也好代一国示好,待到他日儿孙继位,国难当头之时,也有颜面前去求助一番。 形色说法数不胜数,最终也争不出个所以。 可自从五教衰落,大齐分崩离析过后,这处光岳岭的景致便急转直下,岭下流水与岭上云雾,竭尽散去,周遭草木尽衰,再无一点仙景的雄奇样貌。 上齐绵延万里,五教兴盛,然崩圮过后,纵如光岳。 虽无数后人前来吊唁,然绵绵青史,最后一篇关乎光岳岭的记载,只有这寥寥数语。 第一百六十三章 草种羊帕 久居府中的荀元拓亦是晓得此地。早在幼时,他便听父亲荀籍会客时讲过光岳岭一词,言语当中,似乎极为惋惜,但后文却是刻意将声音压低,隐隐约约只是听到登圣二字,再往后听,父亲声音却是更低,再也探听不到半字隐情。 于是荀小公子自那以后,便时常在典籍书册当中找寻光岳一词,十余年来,却是鲜有所获,只晓得山下有块王侯下马的碑文,再无其他。 故而先生只一个眼神,荀元拓便将车马停下,随处找寻了个树桩,将马车套索摘下,拴好马匹,这才请先生下车。 “十来年前我还到过这儿吊唁,没想到十余年后,此地更加荒凉破败,当真是可惜了原本一块风水宝地。”周可法倒背双手,缓缓感慨道。 只见一条如龙大岭盘卧于此,可崎岖岭上却并无半点绿意,更无典籍当中形容的水草丰茂,流水为履的场面,唯有瘦骨嶙峋的几头老羊盘桓于山脚下,除此之外再无活物。 “好端端一处仙家川岭,云生霞落的脱俗地界,怎么就落魄到如今这副模样了。”荀元拓也是感叹,就连手头的茅草亦是忘却放下,险些被马儿咬到手掌。 周可法寻了处略有青苔的矮坡,踏足其上,手搭凉棚朝山间观望。 “据我所知,当年也是有无数人不晓得当中的隐情,当中最为人所信服的,还是属命脉一说。”荀元拓好容易避开足下堆叠的青苔,颤颤巍巍立身在先生身后,闻言颇为好奇,不禁问起:“一国命脉维系与区区一座光岳岭,是否有失偏颇?这一国衰败与否,当与许多冗杂缘由有关,怎能将国运尽数归结在一岭风水上,何况是国祚衰败在前,应当与这光岳岭无关才是。” “一国分崩离析,岂能是区区几句话能说得清的。为师也不信,可唯独能确定一点,此地的风水与大齐想必有些渊源,命脉一说,即是如此,那命脉之谈,说大齐崩解之前,光岳岭上头的鸿蒙云气便已经悄然散去两分,自打那以后,大齐国运才缓缓衰败。” 说到此,周可法弯腰捡起一枚草种,叹道,“甭管此说真假与否,当中倒是确有可取之处,国运乃是虚无缥缈之谈,可一国破灭与否,往往是从这些不起眼处,渐渐掀起万丈惊雷。你瞧瞧我手上这枚草种,虽说通体饱满无碍,唯独吐芽处有损,即便只是略微损毁,就算拿到水源丰满,百草兴盛的地界也依旧于事无补。” “时日一长,我倒觉得最初提起命脉说那人,胸中确有良竹千百,若是当真以云气比拟国祚,那这人必定是位辅国安邦的治世之才。可惜了,一人之力挽大厦于既倒,往往只有话本当中可写。”踏足矮坡之上,视野极佳,又因这片光岳岭所在,并无高树巨木,故而视野所及越发广袤。 荀元拓胸中,没来由升起一丝苍凉。 宫阙万千皆作土,大川荒凉寂静,唯有孤风入袖,猎猎而响。 “大齐皇帝以武立国,而后又补足文才之漏,当真可称得上英明神武的贤君,然却依旧逃不过这等灭国宿命,大抵是因臣子不臣的缘故。” 周先生说完这话,将那一枚草种揣入兜中,朝徒儿说道,“元拓可有出仕之心?要晓得凭你腹内的文墨学识与身处荀氏的地位,在朝中捞个准相,兴许不在话下。毕竟咱上齐如今圣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兴文重书。”先生笑笑,回头朝荀元拓轻轻一笑,当真如春风一般。 荀公子哪成想先生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思索半晌才道,“学生倒想去朝堂之上探探路,可甭管腕劲儿与腹中学识,皆还未到臻至圆满的时候,仅区区棋道一途都闹不清楚,又怎能和朝堂中人拼斗心眼,不去不去。”话说到此,荀公子学着先生往常逗趣的模样,老气横秋道,“老师在此都不曾入仕,况学生哉。” 周可法哑然失笑。 自个入仕与否,说到底,还是得看自家这徒儿能否有在朝中抵御八方来风的能耐。届时,甭管如何,都有一脉相承之人,将自个儿这身的学问传到下辈。 出尘十载,恍若隔世。 两人缓缓前行,不多时便到山腰之中。这时二人才觉得,方才远看山岭如老龙将死,衰败至极,可近看却是更为破败,半点生气也无。 山间除却怪兀山岩,只剩无数老鸹丘巢,许多老鸹在光岳岭上空盘旋起伏,其声凄切无比,极为渗人;山脚下有道光秃沟渠,当中唯有淤泥堆积,尚无水流,偶有麋鹿打远方眺望山岭,见依旧是这幅荒凉景象,甩头便走,似乎并不愿在此处多留片刻。整座长岭,唯有乌鹊寂寥长吟。 山下有人,看打扮许是牧羊人,那几只恰似风中残烛的老羊,似乎皆是这人所放,可这半点草根都无的贫瘠所在,放羊又能放出个甚结果。 那汉子瞧见二人上前,将身上蓑衣取下,话语似是有些生疏,却仍是道,“这地界荒凉,两位好雅兴。” 周可法笑笑,“从前可不是如此,不过兄弟能在此牧羊,也算是宽心。”说罢便径直走向一头毛发稀疏的老羊,朝着羊背轻轻放上一块五色帕子。这时先生身后的荀元拓才看清,原来这老羊背后,有巴掌大小的一块渗人伤口,鲜血斑驳,很快便是将师父那块帕子染成红缎。 稀罕处在于,先生掏出的这枚五色帕子,古往今来便是祭祀所用。 此举大不敬。 然而从始至终,那汉子只是在一旁观瞧,并未有感激之色流露,只是木然对周可法道,“国已尽失,这字留与不留,都是两可,更无需按照规矩行事,只请入山便是。” “一念起可生死人骨肉,一念落可使得万灵溃散,一定要留。”周可法正色。 “好些年没见过你这等读书人了,你这等人哪都好,可惜就是认死理。”汉子浑身污垢,刀斧劈削的面目之上,此刻却是漏出些许笑意。 二人谈话,落在荀公子耳中,如同哑谜一般。 可荀公子是何等才智超凡的人儿,虽说这番话语听得云里雾里,可仍旧猜到了汉子口中的字。 彩帕附羊,乃是为祥。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叩心关 “徒儿,此地多有讲究,登至光岳岭顶峰之前,还是慎言噤声为妙,免得打搅了空山清净。” 这是上山之前,周先生对荀公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从这以后一路登山,两人再也无多余交谈,只是沉默而行。 荀元拓虽说不懂其中的讲究,不过既然先生神色肃穆,当然也不会开口多问,破了规矩,于是亦步亦趋,跟自家先生缓缓登山。虽然依周先生的年岁,登山一事应当耗费许多力气,算不得轻松营生,可先生只是步步而行,丝毫没有停顿半刻歇息,步子极轻,却也是极稳。 二人此行入山登岭,择选了一条小径,怪兀山岩不多,可难在九曲回环,路途极长,当中尖锐碎石,斑驳壁藓,更是平添无数难度。 难为了从小囚于府内,疏于体魄锤打的荀元拓。一路行来,虽说体魄相较之前好上了不少,靠周先生层出不迭的民间方子,白果梨膏春白毫,就连肺弱积火的病症都减轻许多,但却还是吃不住如此坎坷难行的山路。一路上大都靠马车前行,稚嫩无茧的一双足底儿,即便是有软靴隔开碎石,亦是徒劳。 果不其然,不出十里,荀元拓便觉得足底生疼,瞅瞅先生并未走远,急忙将软靴脱下,端详端详足底伤势。 足底起了数枚火石似的大泡,更有一层浓郁血水附着其上,哪能看得清全貌,只觉得阴冷山风吹拂过后,足底生出钻心的痛痒之感,更胜百爪挠心。 绕是荀公子一路上风尘苦旅,也从未有半点喊冤叫屈,可此番却当真是痛得冷汗长流,顺脸颊发髻淌落满地。 在头前引路的先生,却是没半点回头的意思,一身蓝底长衫叫山风吹得乱摆,仍是迈步向前,眼瞅着就要走出公子视野之外。 公子咬咬牙关,死命将鞋袜再度穿戴齐整,软靴踏地,更引得鲜血迸溅,直至透出靴外,在山间小径当中淌出条血路。 零零散散,绵延极长。 “不吃点皮肉之苦,又怎能踏上如今的光岳岭。”山下那位邋遢的牧羊夫朝山间看了一眼,脸上依旧是冷淡如初,只是在瞧见那头负创老羊身上的五彩帕时,眸子才有些许晃动。 “都说齐皇以武立国,可他怎能不晓得文臣之重,立国需武人定盘,可治国总得要文人出招,文武相辅,才得天下常定。虽说最终文人还是化作蚁穴,可那时候的文人,比现在还是要强出不少。”汉子摸摸那头老羊的脑袋,“那位年轻人,我看够呛过得了头半段,你说说,那位文人,有无可能通过那后半截?” 老羊抬头瞅了瞅光岳岭上那两枚黑点,默默低头,从地上寻摸到了根不知从哪刮来的野草,如狼似虎地咽了下去。 汉子黯然,“也是,这么多年来这儿的文人不少,踏足山巅的却一个都没,无趣得很。” 不知不觉间,周可法行程过半,于是随处挑了块平整山石,略微坐下歇息片刻,顺带等候自家弟子。 这一等,便直等到晌午时分。二人初登山时,不过清晨而已。 待到荀元拓赶到先生近前,唇色早已变为惨白,靴底亦无血可渗,头晕目眩,足底刺痛,早就变为钝痛之感。 筋疲力竭的小公子刚想开口,周先生已然起身,使食指朝唇间一竖,继续赶路。 荀元拓愣在原地,只觉心火缓缓而出,自心窍蔓延直五脏六腑,再走灵台,愈焚愈烈,可还是拖起两条疲软双腿,步步前行。 “不赖,叩体关已过,看样这位年轻人的确是耐性可佳。”似乎这山下的汉子,并非是以牧羊为生,即便大多老羊都已四散寻食,汉子也是置之不理,似乎并不担心这数头老羊走失,或是叫途径此处的孤狼叼去,反倒一直盯着山上二人。 “可这叩体关相比第二关,如山蝗比之虎狼。” “无数俊彦可都在这关栽了跟头,轻则求学之心破灭,重则神智摧折,凭这两位,悬。” 的确是悬。 行不数步,荀公子便觉方才的余火愈烧愈烈,更如同焚身毁体一般,灵台当中无数旧日景致,皆尽浮现于眼前。 有父亲砸碎陶人之时,亦有杖罚那位丫鬟之时,更有每每父亲训斥之时,拂袖而去之时。 荀元拓只是瞧着而已,一幕幕往复回环。 父亲眼中如数九寒天中的冰冷,与家丁仆从眼中的怯懦,再加之那位丫鬟眼中的绝望之色,在眼前盘桓不止。 荀元拓将牙关咬紧,再走出数步,目中已有血色。 再顿步,眼前画卷再转。 却只见幼时搬往青柴之际,娘亲在后追车身影,叫衣裙绊住腿脚,重重摔在地上,却仍是不顾满面血污,起身再追。 直至马车去往长街,四周之中百姓皆是冷眼,就连一旁的父亲,眼中亦无半点怜悯神情。 荀元拓双拳当中淌下血来。 可还是再走数步。 只因透过面前无数画卷,见到头前的先生回头,一身蓝衫飘摆,笑意温润。 随后数十里,荀元拓已是忘却了见过多少画卷,就连在脑海当中已然忘却,乃至并未有半点印象的种种景物,皆是回溯至眼前。 有与娘亲重逢时,与丫鬟再见时分,有一人舌战群儒之际,更有府上门可罗雀之景。 哀乐喜怒,皆是完备。 可荀元拓一直未曾停下步子。 兴许是因前头的那身蓝衣,兴许是一路而来,胸中积怒已久,无处可泄。 公子离山巅,只有一线之隔。 而周可法已然踏出最后一步。 山下的汉子许久未曾言语,眼中眸光闪动,似是极为震悚。 “没想到天下变了模样,还能窜出这么两位绝艳的读书人,直入二重天关。那年轻人虽说因年纪尚浅,心性还未臻至圆满,踏出最后一步殊为不易,可他师父,的确是个怪胎。” 那头老羊亦是抬起头来,目光当中烁烁明灭。 汉子一笑,神色当中尽是荒唐之意:“人家都是可守心关,他倒好,以攻代守。” 口舌之利,更甚于刀剑之锋。 第一百六十五章 师德如豆 山风飒飒,引得无数乌鹊啼鸣,时而有羽翎飘荡落下,借山间风起,不知所终。 中年先生立身于山巅平坦处,盘膝在地,不动声色。一枚鹊羽飘飘摆摆,落于这位中年人的发髻之上,似是别上枚发簪。 周可法并不恼怒,抬手将这枚鹊羽拿下,搁置于掌心当中,轻轻一叹。 荀公子依旧在不远处停足,一双极好看的眉眼无神,乃至于蒙上一层灰败之色;山下汉子不知打哪掏出壶酒水,喝得畅快,酒浆顺脖颈淌落一身;乌鹊不通人言事故,只是三五成群,自天际往复飞腾。 光岳岭中,并无一人晓得这位中年文人心中图卷,是何等的巍巍高绝。 端详端详手中这根恰如黑毫一般纤弱光秃的鹊羽,周可法一时起意,使这根羽在沙砾碎石横陈的地上笔走龙蛇,就跟家中无钱买纸笔的少年郎般,虽说是写得极其艰难,可还是有寥寥数字跃然土上。按规矩说,并非是自家的地界,当然不可随意提字,更何况是光岳岭这等来头甚大的所在,即使无人去说,依周先生平日里的性子,也不会在此乱来。 然而此刻文人笔力遒劲,愣是以一根软羽做笔,生生在土石路上写下数行大字,绕是山风拂动,亦不能毁去踪迹。 “胡闹。”山下汉子冷哼一声,面色登时阴沉下来,“叩心关需得自行去渡,方能显现出文人的气魄胆识,心境如一才可稳步而过,若是心头诸般杂念丛生,即便是踏过最后一道关又能如何。我敬你是无数年来头一位入岭之士,在此地刻画留痕,我还可勉强当做视而不见,可当面提点徒儿,莫不是将规矩视作儿戏?” 这话虽说声不在高,可硬生生隔着千百丈距离,传入周可法耳中,譬如雷霆。 周先生当下笔,朝那汉子的方向遥遥一礼,缓缓道,“还请稍安勿躁。我这徒儿年纪尚浅,可论到天赋一说,丝毫不在前人之下,比我更是要强出不少,当得起未来一国乃至数国文人当中的魁首。” “可天下不乏少年成名的奇才,往往不能攀至高处,不通世俗气,才能受人妒世束,到头来反倒往往是那些个摆弄权术的老头子,一步步挪腾到了高位。依我所见,不仅是当今天下九国,就连当初强盛一时的大齐,亦有这等景象。” 汉子稍稍将语气放平,呼出口气道,“那你为何非要叫这少年入山,以你如今的心性资质,乃至无双气魄,明摆着更合适去做那文人之首;再说你的元气微弱,似乎更是需要这山中物。” “徒弟嘛,自然日后要承师父的衣钵学问,毕竟凭借我如今的身子骨,天下后五十年的走向波澜,恐怕我是难以插足过多,届时还不是要靠徒弟。”周先生瞅瞅不远处的荀元拓,老脸登时有了几分笑意,而后再作揖道,“这几字我暂且留着,待到我家徒儿难承其重时,再撇到他灵台当中,权当一根救命草,至于按山中历来的规矩例行惩戒,我愿一并接下,也免得前辈难做。” 说罢,先生再作揖。 旁人不知这前后三作揖是何礼数,山下那位牧羊汉子却是心知肚明。 大齐有三揖之礼,仅比稽首低了一级。 这位在叩心关当中受过诸多磨难的中年文人,对着个浑身污垢的牧羊汉子,三揖及地,就连无尘无垢的蓝底长衫之上,都沾染到不少灰土,为的只是保住自家学生的一颗求学之心。 绕是汉子如是多年来见山岭颓圮,万物失春,秋来冬至,一茬又一茬的读书求学之人上山下山,亦是不免心中动容。 师德亦是学问。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更有前人为师坦荡无惧,才能使得后辈学生心中有浩然正气,甭管是在山野乡间,亦或琼楼玉宇,这般为师之气,历来皆是传与后来者,更比皇朝传承愈久。 可惜多年下来,竟无一人能如此为之。 山中物固然重如万钧,可同师德树人相比,显然不止清了一筹。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遵守岭人的规矩,至于那几行字如何处置,待到那少年人形势紧迫时,我自会相助,你且放心便是。”将手中酒壶放在一边,汉子朗声道,随手便抓起数枚石子,朝天上抛去。 光岳岭废弃已久,更兼此地恶劣,尤多饿虎独狼,故而途经之人甚稀,来往商贾更是不愿从此处过,纷纷择选另一条四季通畅的官道而行,于是此地的异状,大抵只有牧羊汉子与周可法晓得。 那五枚石子朝天而去,一晃千里。 光岳岭山巅,本来乃是一片身为宽广的坦途,若是有心,便可觉察这山上平地极为光滑,犹如被一道通天剑气扫落一截似的,甚是怪异。 可就在汉子抬手飞石的空隙,原本光秃贫瘠的山巅无端多出五道插云峰峦,云雾缭绕,流光溢彩。 峰峦五色,极为狭长,似于天上迷蒙暗云当中直直坠落而下,破云扫尘。山上更兼无数篆字,伴以苍翠老药与崖间古木,恰似五方山岳坠地。 周可法笑着朝天上望去,见五峰穿云而落,很是开怀,只是手中那一根乌鹊翎羽,登时破灭,化作无数齑粉迎风飘散,连同身上蓝衫也是一阵激荡。 五座插云山岳,硬生生压在周可法肩头,山峰之高,更显得这位中年文人渺小如豆,艰难瑟缩在五峰之下。 可先生挪了挪肩,仍未低头。 “元拓,为师望你千万莫要用到这几字才是,天下浩然,最终还要你步步丈量,才算能贯通学识,继往开来。人活一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总不是长久之计,前头更有无穷险关巨峦,为师能帮上你的,只有暂且替你扛住这几座土丘。” 而荀元拓依旧未曾挪动步子。 先生只字不吐,静等学生前来。 就如同那天飞雪连绵雨声楼,飞花已过一十六。 还不是先生的先生站在楼下,打量着那个俊秀后生。 眉眼当中,均是笑意。 ps.凑巧今天是教师节,正好把最近这些天最满意的一章写了出来,也算正巧应景。 行文至此,其实光拿前头三十万字来说,周先生和吴霜所占的戏份不在少数。 有的先生教的是学问,有的教的则是武功,可归根结底,教的都是做人。周先生教诲云仲莫要撒谎,教荀元拓要以百姓眼光看待事情,李登风教小车夫莫要取巧,吴霜教云仲要先正心骨,聂长风教沈界遇事自省。 虽说有时只是一句话,一个举动而已,可给后生带来的影响,却是足矣引导一辈人的未来。 师德一谈,即便萤火仅如橘豆,不甚明朗如炬,可足矣在夜幕遮星之时,遥遥指领万千学子。 亦如山下盘坐的周先生。 此为大善。 祝天下明师教师节快乐。 愿天下为师者不败德行。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有先生 “小子,出世入世可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另外,凭你肚子里头这点墨水,你也配入朝为官?心性不定文墨不足,若是真叫你做了当朝显贵,岂不是叫天下人肆意耻笑?” “依我看,不如就此滚回家去,在那屁大点的地方显摆显摆腹内为数不多的学问,了却余生,似乎也算不赖。”那人说罢话,便走到周先生面前,蹲下身来仔细观瞧。 荀元拓距山头最后一步,迟迟不能迈出一步,皆是因这位相貌阴柔的年轻人拦挡,故而身形难以挣动。此行上山,原本所见皆是画卷,亦真亦假,其中囊括喜怒哀乐更乃至于绵绵恨意,仿若大潮拍雪,险些将小公子心神摧垮。 困于画卷当中无法挣动的滋味,当真是难忍至极。不言其他,当中有数回犯错之时,荀公子都想给画卷当中的自个儿一巴掌,也好将幼时的小公子抽醒,可每每动手,画卷还是画卷,并不能更改半分。于是从小到大的那些个诸多困苦,皆是在眼前闪动而过。 可这最令荀公子受挫的,还是这位瞧不清眉目的文人。 与前头种种不同,这人自打显现于画卷之上,便丝毫不耐烦的从那副始终烙印在虚空当中的画卷扯了个粉碎,在目瞪口呆的荀公子眼中,从画卷中脱身而出,结结实实伸了个懒腰,仿若大梦初醒一般。虽说面孔眉宇模糊不清,荀元拓还是能从哈欠声中,听出这人的欢喜之意。 熟料这人自从踏破画卷以来,便压根没给他留半分面子:从天文地理到朝堂政律,与诗词书画棋茶之道,只要是文人所学,皆尽考校了一番。荀元拓向来是过目不忘,可那位怪异文人却是腹有瀚海,将荀元拓言语当中的错漏,皆尽找出,信手拈来便是大段的原文注疏,乃至删去的孤本野史,学问杂而精妙,且见地老辣独到。 辩斗一说,自从在早年间便已是在天下传扬开来,追本溯源,依旧绕不开大齐时五教教首。这几位整日闲来无事,当然要在京城内外的上好山水当中游览一番,若光是品茶看景,实在是无趣得紧,这才想出这么一辙来。 几位教首不属一门,当然对于别门教义所知甚少,若是要辩,就得以深厚学问将门规圣嘱化为己用,再以常人之口叙述,同其余几人交谈辩驳,补齐自家典籍当中的不足。青山流水,茶烟袅袅,几人平心而交,自然心头有无数念头明悟,此为辩坐。 后世再传数辈,这辩坐反倒有些变味。江湖里头的武人若是一言不合,大都好以文武斗解决纠纷,一旦应茬,此事即便败方有理,败方也得依着胜者办事,起码十天半月当中,需得处处退让,此为江湖规矩;这法子倒是简洁,可文人总不能也以砚台作槌,以毛笔当剑,二人一言不合便打个万朵梨花,当然是有悖斯文,于是有心者便将流传下来的辩坐改为辩斗,斗败者才思理应不如胜者,以此来解决文人之间的意气之争。 虽说这法子历来为人所诟病,可也确实找不出个合适法子。 书生比牛倔三分,并非只是市井当中一句戏言。 不知不觉间二人辩斗数十合,均是荀元拓告负,竟无一回能维系五句以上,荀公子便是败下阵来,被驳斥得哑口无言。文人言语当中均是生涩用典,可皆是有凭有据,且学问包罗万象,万事可尽其用,生生将荀公子辩得浑身气血翻腾,确是毫无办法。 乃至于荀元拓隐隐觉得,单从学识涉猎之广,辩斗才思之刁钻,即便是先生同这人坐而论道,兴许都要差此人一着。 “凭你这点能耐,妄图过得叩心关,天下学子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人兴趣缺缺,顺势就蹲在周先生身旁,戏谑道,“你家师父为你扛山五座,我看真是大可不必,这么个本事不济却心气奇高的愚才,除了一张扔到勾栏花楼当中还能值些银子的面皮,真是不晓得有何出彩。” “朋友未免欺人太甚。”荀元拓亦是额角青筋暴跳,唇间见红。 自打画卷被这人撕裂开来,周遭景物如何,他可就瞧得分明,方才先生抗下五峰的举动,更是瞧得一清二楚。那五道连贯山峦当中的分量,令他骇然。虽说不晓得师父用了何等法子抗下,可荀元拓依旧是心急如焚。 故而也屡次被那人钻了空子,净挑些诛心字眼戳痛荀元拓,这才使得原本还有些抵御言语能耐的后者,再无半点辩斗的心思。 “无法,你若是斗不过我,光岳岭最后这一步,你即便是有泼天的力气,也是踏不出去。”那人瞧瞧周可法有些轻颤的肩头,似乎是笃定周先生难以撑上太久,语气便有些放缓,“与其在此平白耗费你师父的本源,倒不如尽早归去,将来也不至于后悔不迭。” 荀元拓咬牙,可果真如那人所言,即便是运足了浑身气力,周身无数毛孔中倾泻无数粒汗水,亦是无法抬足半步,当下心急如焚。 那人瞧见小公子这副模样,笑道,“倔脾气倒是跟我挺像,罢了罢了,我也不为难你。如若你能说出自身比我强的地方,我便让你上山,如何?” “年纪。”荀元拓连忙道。 “年纪算个屁,难不成因你年纪尚浅,就能比别人少挨一刀?” 荀元拓瞬息之间说出好些,可全被那人一一驳回。 “再想想。” 荀公子实在想不出其他,只得朝先生方向看去。若是先生能提点两句,想来破开这人的拦阻,亦不是什么难事。 可先生只是盘坐在地,肩膀上压着五座峰峦。 荀元拓双目微凝。 他说,我有先生,你没有。 那人笑笑,拍拍荀元拓肩头,说既然有先生,就好好护着自个儿先生,切莫弄丢。 荀元拓踏出一步。 于是那五道峰峦缓缓降下,直直插在山巅之上。 山下的汉子瞠目结舌。 山上的周先生,笑意温润。 先生怀里那一枚本来枯萎残缺的草种,刹那之间生出新芽。 大音希声。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丰神俊秀 一出九月,这天儿可就不比初到夏时般炎热难耐,虽说仍剩下几天强弩之末的秋伏,比照起前两月份,仍旧是好出太多。盛夏时节这天热起来,当真是要人浑身万千毛孔都齐刷刷张开,大汗淋漓倒还是好,若是天儿过热饮水不及,发痧中暑都是常事,更是令人难耐至极。 出门在外,最忌病灾,此乃历代江湖中人最为忌惮的一点,于是夏冬之际,总要随身带备不少对症草药,从而用以应急。譬如商队当中,若是无药,恐怕当家的还未曾赶到漠城之内,便得身陨于风沙当中。 多半月时日,商队已是堪堪在秋集初开时候抵至颐章与齐陵边境,至于为何能如此快捷,还得多亏当初选了古国这条捷径,赶路极快,算上中途耽搁的时日,也未曾耽误秋集。至于这里头的首功,自然是韩席当家二人,若是从官道而行,则是还要绕上个十天半月方可抵至,一来二去秋集一过,这帮闯荡江湖的老兄弟,恐怕就得血本无归。 其实除却官道古国之外,仍有条罕有人迹的小道可直抵颐章,可怎奈这路途最终也绕不开画檐山天险,这般险要之地,并无哪个商队敢从这处行路,平白无故在此丢了性命,那可比多赚几两银钱要亏上许多。 自古国而行的好处,便是能避开画檐山,从齐陵古国荒漠当中直抵画檐山岭,直插到颐章国北域,与秋集之地近在咫尺,如此一来商队亦可腾出些休整的当儿,再越山岭前去秋集,且时间甚是赶趟。千丈画檐万里岭,所言当然是不假,近乎大半颐章国边陲皆被山岭环绕,近乎隔绝于世:正北偏东为齐陵古国荒漠,西北隔绝迢迢十万山,唯有东部稍接齐陵夏松二国,当真可称得上是地势险要。 商队前行至今,已然是在长岭之外驻扎休憩,待到几日后再行翻山而过,也是可恰好赶在秋集前头入颐章。 “喝酒也不带上哥哥?你小子忒不仁义,枉我这一路上照拂有加,当罚。”唐不枫一屁股坐在云仲位子边上,轻伸猿臂便将桌上一壶酒水捞到手上,懒得找寻酒樽,壶口冲嘴三两口便喝了大半,抹抹嘴笑道。 虽说先前商队当中皆知唐疯子酒量奇差,可如此多日来同云仲饮酒无数,酒量自然水涨船高,这几日众人拼酒,竟硬是和老三斤韩席拼了个差不离,于是便越发爱喝,日日皆是无酒不欢。 “少喝些,毕竟商队还未抵至颐章城中,万一夜里冒出几百号山寨匪窟的喽啰,烂醉如泥又怎能御敌。”相比唐不枫此时的豪饮,云仲如今的做派可称得上是大家闺秀一般,只是举杯轻抿而已,神智极清明,“再说你可是迫近成家之人,天晓得嫂子这几日跑到哪转悠,若是回到商队当中,还不得好顿喝骂?到时可休要找我解围。” 唐不枫把面皮一板,不过随后又是变为那副浪荡神情,拍拍胸膛豪气干云道:“老弟放心便是,这地界名叫武陵坡,虽说仍属荒郊野地,可齐陵还是极重商路,周遭数里皆有精兵把守。一般的山寨流寇当然巴不得从商贾手中扒出些油水,可也犯不上以卵击石得罪此地官兵,无需担心便是。” 说罢唐不枫沉默片刻,将那壶酒水饮了个底朝天,这才缓缓说道,“至于你嫂子,我如今哪里敢打听她去向。” 云仲也是放下酒杯,皱眉不语。 那天百里水波一分为二,城中便传来一声闷喝,催促商队赶快行路,莫要耽搁,倘若困在城中,不知何时才能再出得外界。 故而云仲连忙拽绳,商队缓缓自雾气当中而出,连同从远处归来的唐不枫,一并踏入那道巨门当中。 待到从宽广水波当中出去,众人才来得及惊叹出言,可再回头观瞧,那两道赫然分开的水幕已然合上,哪还有什么巨门水幕,只剩下碧波起伏的一座大泉湖横亘眼前。 大湖正中,一块斑驳方石碑沉入水中,不复得见。石上隐约有数枚古字,三人张目去看,却只能堪堪认出其中寥寥八字。 沙中有貘,须弥芥子。 哪有什么漠城,应当是貘城才对。 民间流传貘兽好食铜铁,更兼驱邪避祟之能,牛尾虎足,而最为人所熟知的,便是貘能予人清梦,但凡临近貘兽者,必定能梦入黄粱,迟迟不愿醒转。 再者须弥芥子一谈,三人亦是或多或少听闻过些许说法,于是便越发觉得那方石碑,极像漠城入云城墙。 云仲见四下人酒兴正浓,这才压低声音道,“想来你也瞧见了老城主那封信,信中所述,大概与那等经络窍穴,行气修境有些关联,信中种种,大概老哥你也瞧得仔细。” 唐不枫迟疑点头,却又是朝云仲微微皱眉,神色之中颇不自然。 “无妨,既然在齐陵边上,有些事还是要如实讲出才是,兄弟之间一直藏着掖着,确实不地道。”云仲倒是并无太多顾虑,再度轻抿一口酒水,深吐口气道,“不过说到这儿,还请唐兄勿要怪罪才是。” “早在起初文斗时,我这些剑招并非自行悟出,而是全靠家师传授所得,至于前来商队当中,则是因自家师门有事,师父先行回返。”云仲娓娓道来,声音极平稳,“算算时日应当早就处理得当,可却迟迟不见师父踪迹,更无半点师门来人,估摸着是遇到什么棘手的麻烦。” “家师乃是世人眼中的不世剑仙,按境界来算,怎么都该是三四境往上。” 唐不枫无言,只是闷闷喝下一口酒水,“如此说来,你早就晓得那宣纸当中所谓的修行之法,只是时至今日才告知与我?” “是。”少年此刻,面色依旧如常。 “当家的与老三斤估摸着已然猜出了我家师父并非常人,韩老哥倒只是知得我有个剑术了得的师父,至于是否通晓修行之法,我倒还未透漏一二。” 这回唐不枫的确是有些怨气,可仍是强压胸中怨气,“继续。” 少年再饮,这回却是硬生生灌下大半壶酒水,酒水浓烈,将自个儿呛得咳嗽半晌,缓了好一阵才道,“个中缘由,只因我师父杀了个人,行走江湖若是起了纷争倒还好说,官府大都是不予问询;可我师父那脾气,杀的自然不会是常人。” “因此这事,越少人晓得越好,虽说这一路之上太平无事,可就怕个万一,倘若追查下来,连累商队一众,我心难安。故而直到这颐章国境,毗邻师门山头时,我才敢同你说上一说。那三位口风紧得很,即使知晓师父一事,也应当晓得如何趋利避害,但以你这酒后口出无忌的性子,恐怕还没到颐章边上,商队上下恐怕就无人不知。” “人活一世,谁愿同自个儿兄弟扯谎隐瞒。” 说罢这话,少年才露出些许颓然之色,手中酒壶轻颤,险些砸在桌上。 少年手中一轻,却见唐不枫已然将酒壶劈手夺下,“甭喝了,那老城主曾在信中明言,但凡饮酒,腹中剑便要搅烂经络,虽说我不知晓那剑是如何跑到你肚肠当中,可既然是搅动经络,滋味定是同那日相仿。少喝些。” 云仲的确腹中绞痛。 当日那枚枣色药丸下肚,的确令那柄秋湖平静了几日,即便是饮酒如常,也不再挣动半分。可前几日饮酒时候,那柄倒霉的剑气神意又是活泛起来,于经络当中翻江倒海,即便是将剩下那枚药丸含在舌根,亦不能使其平和如初。 少年估摸着那药丸对于秋湖来说,如同奇毒一般。猛药过后,那秋湖虽说宁静不少,可如此便有些适应,于是再靠着那一丝药劲,怕是难以压制得住。 但那功法该运还得运,酒也不可几日便能戒成,故而云仲便只能强忍胸腹当中的剧痛,强撑着嘬上几口酒水,权当修行。 云仲稳稳心神,慢慢开口,“既然这块解释清了,那就说说漠城。那位老城主,称得上是手段通天,我猜这漠城,会不会本就是一位前辈高人为避世俗,单独在石碑上行了什么须弥芥子的手段,叫数辈百姓安居其中?” “大泉湖下压石碑,碑中藏城,虽说有些荒诞,可倒也解释得清,可谁又能有这般手笔?不瞒你说,那几日我受你嫂子相邀,亦是瞧见过一册古籍,当中记有修行之法,可一时半会,的确无法参透。”闻言唐不枫倒是来了精神,同样是附耳道。 云仲也是笑笑,“那可是好事一桩,如此便能说得清了:虽说还未见过有这般手段的人物,可单说我家师父,那可是世间一等一的剑仙,恐怕一剑下去,便能将万仞山头扫个平整如镜,能做到将一城封于碑中,若是修行大能,倒也的确有这等可能。再说世上哪有藏着修行法门的书楼?依我看,那城池多半是前贤以仙家手段修葺,与那些个莫须有的魑魅鬼怪并无干系。” 瞧见唐不枫长出口气,少年锤了锤后者肩头,笑道,“怎么,难不成忧心自家媳妇儿是狐妖所化?啧,行走江湖的唐疯子怎得如此不济事,疑神疑鬼,若是真有狐妖,多半也是瞧上了那夜里苦读的俊俏书生,怎又会看上你这糙人。” “边儿去,”唐不枫撇撇嘴,“老子出去找媳妇。” “成。”云仲也是笑道,随即便打算回车厢当中歇息片刻,也好缓缓方才这口酒引出的痛楚。 孰料唐不枫上马过后,又朝云仲问道,“我说老弟,你当真不觉得我这张脸丰神俊秀,恍若仙人?”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夜凉里身携两剑 云仲近来叫这秋湖所迫,周身经络当中出了不少岔子,不晓得这柄剑气神意走了什么稀罕窍穴,连带着夜里眼神儿欠佳的症结,也是随之而来:除却灯火明朗的地界,压根看不清旁人面容如何,赶路识人均是颇不自在,端的不甚方便。 可纵使云仲眼神儿欠佳,但也总不至于瞎了两眼,将唐不枫这么位粗人,看成个丰神俊秀乃至细皮嫩肉的伶官儿,未免有些难为人了。 于是云仲骂了句,转身回至车中,寻思着解解醉意。 秋湖剑气神意所携的妙处,显然极大。那位半梦半醒当中的负剑之人传授的功法,鲜有修行手段,可自打这柄秋湖入腹,状况却是好转太多:不提秋湖游离于经脉窍穴当中的痛楚与损耗,这剑气却是将浑身无数条譬如小流的经脉,生生嚼得粉碎,再凭体魄自行修补愈合。 每碎一回,经脉便可拓宽一回,且相较之前愈发坚韧圆润,少有滞塞之感。 负剑那位传法时有言,若说天下仙家宗门当中的摸骨之术可观人天资,那他这门拆经法,则是将摸骨之术毁得一文不值。 由是天资一谈,向来皆是天地赋予,兴许后天之能可弥补不少,可仍旧只能算得上勤勉二字,并不能当得起天资聪慧这四字的美誉。资质如何,上苍赋予,甭管物换星移,大都皆是如此,故称天资。 可这位剑客却是误打误撞,无端寻思出了个古怪法门,旁人修行皆是顺天趋利而行,这位倒好,生生将资质天定转为人可天地造化,极为神奥。若是叫旁人学去,兴许只觉这门功法只为哗众取宠罢了,毕竟自行毁去经脉极难,动辄施力不顺,便是落得个修为受损,穴窍阻塞的境地。 而云仲此行大幸之处在于,不止光得此法门,还得了柄秋湖神意。这柄剑气神意自行运转时,竟与那人所传法门形意相合,堪称神妙,两两相合,反倒是令这功法运转越发自如。 欲要修行,只需一口不多不少的酒水而已。 可恰巧就是这口酒水,令少年浑身经络痛楚难忍。 少年朝周遭商队中人摆摆手,步履踉跄间回至车厢,歇息好一阵,才敢试探着向车中跨出一步,仍旧觉得通体刺痛不已;方才那口酒水咽得倒是豪气,可过后的滋味如何,仍是只有自个儿慢品。 好一阵功夫才坐入车厢当中,许是酒意浅淡,再与体魄当中传来的痛楚相合,令少年思绪无端回溯至幼时。 老爹云亦凉差事所在极远,于是平日里少有归家时,只每逢年末或是累休,才能回家小住那么两日,也好同妻儿聚聚,更是抽空解决平日里妇道人家不好办的事宜,林林总总,忙碌得很。 唯独晌饭或晚饭时候,这位颇有书生气的汉子才会从小镇集市当中打上两壶酒来,尤其夏日时候,极好将桌椅搬到院中,斟上两杯酒水,同妻儿说说异乡之中的见闻。酒乃是寻常烧酒,人是寻常三口,虽说常常因云仲学业欠佳引来几句呵斥,云亦凉脾气亦不算平和,不过仍旧算是一年之中不多的团圆时节。 每逢此时,汉子总会使筷子在酒壶当中蘸蘸,而后递给岁数尚浅的云仲,颇不怀好意地让自家儿郎尝尝酒水滋味。少年总是仔细咂咂,辣得口喉皆是冒火,而后便忙不迭将竹筷吐出,跑到院里那口破缸当中汲水,喝个饱足;娘亲看不过眼,总是轻轻骂两句自家男人,再瞅瞅云仲那副不似作假的悲戚神色,往往会抓起竹篾当中的寥寥竹筷,朝云亦凉手上打去。 虽说家徒四壁,屋瓦破烂,可云仲仍是觉得,小镇哪儿都很好。无论是手巧至极却脾气古怪的李大快,还是那位四季穿蓝的周先生;甭管镇外那条躺过很多次的小河沟,还是那片并不算肥,秋收时割破过无数回胳膊腿的田地。 眼下天已入秋,那处破落小院的女主人,离世至今,已近整一年矣。 入夜微凉,少年将许久也未曾用上的厚袍翻找出来,披在肩上,而后朝车厢之外看去。 临近颐章处,秋季其实比之上齐与齐陵要来得更晚些,只因此处临近山岭较为低矮,故而风由此处经过,显得比其余地界更凉些。 枫叶渐红,飘飘摇摇。 披着厚袍的少年端起酒壶,又是一口酒水入腹,呛得少年骂了好几句市井间的秽语,捂住小腹,险些跪倒在车厢当中。 “师父曾说过,饮酒亦是修行,既然修行,吃着苦头当然是在所难免,可这苦头,的确不好吃。”半跪在车厢当中的少年咬牙切齿,险些将车厢底儿摁出个印来,周身冷汗淋漓。 “其实这话徒儿不认,”少年自语,一拳打在自个丹田所在,于是腹中剑气似是愠怒一般,更为肆意跋扈,“喝酒就是喝酒,一码归一码,区区一柄不知何年何月所留的破剑,还想翻天不成?” 又一口酒下肚,再一拳击腹。 此番少年竟是连同那枚枣色丹药也未含在口中,而是硬生生扛住体内暴涨的浑厚剑气。 总被剑气所伤,少年终于是忍无可忍,故而拼着将秋湖激怒,也得还给这破剑几拳。如此以来那本就玄奥神妙的剑气神意,头一回将通体锋芒尽数展开,就连剑身当中那无数枚细碎金丝,也是雀跃不已,随剑气一并而出。 痛至深处,少年却是想起师父嘱咐过一件事。 师徒二人曾途经一处铁匠铺,吴霜曾出言问询少年何谓剑中无双。以云仲一贯的滑溜性子,瞧见自家师父似只是随口问询,于是便道剑中无双,自然是吴霜无双,师父的剑当属天下头一号。 却是破天荒挨了回训。 吴霜说何谓剑中无双,乃是剑身通体熔铸锻打过后,剑胎入水而淬火,腾起氤氲雾气,亦或是剑胎磨砺开刃而后,抽剑出鞘一瞬寒光。 吃得苦中之苦,而后不懈,才足可称之为剑中无双。 于是屋内仍旧在拼酒的一众汉子不知,山中野雀不知,唯长风红叶可知。 秋色渐层迭起夜凉里,少年腹中有把明晃晃的长剑,手中也有把明晃晃的长剑。 一如倾城蝉毒方解之时,吴霜传与他剑招有三;一如跑山过后,画眉登楼再登楼,登楼复登楼,登楼再登楼。 第一百六十九章 武陵说江湖 武陵坡野菊繁盛,这可是此地齐陵守军人人都晓得的事。每岁秋季,武陵坡两侧皆是野菊蓬勃,长势之旺更胜周遭山中百草,连同那些个原本长势堪称肆意的野草,踏入秋时都有些萎靡,唯独菊花漫山遍野。 说起山菊烂漫,便不得不提起一件颐章之中的趣闻。 传闻当初三国举盟之初,颐章权帝指武陵坡为通商隘口时,群臣大都有些抵触,乃至于奏折如雪片一般流入皇都,日日进谏者甚繁。并非是群臣过于忧心,由是颐章有万里画檐岭这等天成屏障,即便是他国有心来攻,多半也是难以讨到个好处;再者颐章尤以重步闻名天下,军中人大多配以玄黄重甲,雄壮至极,曾有文人无意中窥见颐章军容,称之谓“山岳横卧”,足矣见军势之猛,更甚虎狼。 既称之为重步,绕是急弓劲弩亦难射穿甲胄,纵观天下军种,便只有锋芒毕现的铁骑,能有撕开军阵的些许机会。然历数西三国,战马何其稀缺,大元部骏马良驹鲜有出得国境的时候,故而这么一国上下的玄甲重步,只论正面对敌,在三国当中当属罕逢敌手。 若是将武陵坡这地势较低处以坚垒土石牢牢封死,只留东处国门,以玄甲军的攻守之完备,即便遇大军压境,也可将关隘守得固若金汤,难以攻破。 一纸盟约,显然对于历经数载乱战的颐章文武而言,就如同社稷图中藏有柄搽毒利匕般,当中淋漓残血与凌厉杀意,始终要透纸而出。 可这位颐章皇帝,却只是不顾无数文武谏言,仅率几名亲卫出武陵坡,在齐陵守军眼前种下了几株野菊。 而来已有几十载,那位栽菊的颐章皇帝已是垂垂老矣,而武陵坡处山间的野菊,却是一年胜却一年,长势颇为喜人。武陵坡内外的齐陵守军与颐章守军,头年重阳时节,常拿初开之菊同青翠枝叶酿酒,供给军中所用,互赠菊酒都是常事,相处得也算融洽平和。 唐不枫借醉意出行,一人一骑,踏菊而行。 若是商队中人,铁定晓得唐疯子这匹马脚力差劲得很,可唯独对毛色鲜亮的母马情有独钟,届时甭管是唐不枫抡圆了手中鞭,还是掏出几块掺有甜草梗的豆饼,悉数无用。 眼下这头夯货便是如此,丝毫不管唐不枫拽紧的缰绳,即便是被拽得别扭着脑袋,也是丝毫不改方向,只情朝一边跑起,四蹄儿生风,不知比平常快了多少,直踩得无数野菊纷飞,犹如碎金一般。 “这夯货,忒让人气恼。”唐不枫骂了句,可下一瞬,旁边幽深林中,却是无端冒出个人影,来势极快,朝端坐马上的唐不枫便是一掌。 掌心与刀身相撞,铿锵而鸣。 唐不枫登时皱眉。 这一掌的力道来得极为实帖,刚猛得很,也并无半分花哨,像是位身大力沉的江湖武人,抛却冗杂招法过后至简至重的一掌。仅一掌,便将唐不枫胯下马儿震得四足乱刨,险些站立不稳。 来人一掌过后并未收手,反而是于顷刻间再出掌拳十余,打得唐不枫手中那柄紫鞘长刀连连颤动,叮当声响作一团,险些便要脱手而出。 拳掌如连潮。 唐不枫刀法以厚重凶狠出众,可依旧能跟上云仲轻快剑势,然而面对此人,却是丝毫跟不上这拳掌的极速。屡次被抓住空门敞开的空当被切入一掌。可那人掌拳虽说击打刀身时势大力猛,但切入空门时力道却又临时化为极轻,只是将唐不枫流畅刀法打断,并未使得他受创半分。 “差劲。”来人收拳跳出几步,将双掌收回戏谑道。 直到此时,只剩招架之功的唐不枫才看清来人模样,苦笑一声收刀入鞘,将微微发颤的双手倒背在身后。 其实从自个儿马儿发癫时候,他便已然猜到了些许端倪:商队上下马儿大都属劣马,原是西三国本地并无太多良马,即便是万中挑一的好马,那便是千金难换,自然不是商队能负担得起的天价,更休说是打大元部而来的骏马。 骏马鲜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个类,大都毛色鲜亮者,跑速定不至于太缓,而商队上下毛色鲜亮者,便只有阮秋白那匹团花黄胭脂,皮毛最为顺滑,且除却四蹄白如雪雾,通体如金纸早柿,晃眼得很。 故而唐不枫未以刀刃对敌,也是用以试探一二,不过阮秋白此番纵横的拳掌功夫,的确让他狼狈至极。 “城中那回,我原以为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子,武功至此已经是资质过人,可想不到还是媳妇留手了。”唐不枫垂头丧气翻身下马,再瞧瞧女子此刻双足的位置,更是有些沮丧。 阮秋白压根未曾从树上跃下,只是以双足锁住粗壮枝干,同前者对招数十,便已然压得唐不枫无招可出。 那头夯货见二人停手,自家主人亦是翻身下马,于是嘶鸣一声便撒开四蹄,自行跑去不远处那匹黄胭脂处,哪里还顾得上这两人嘀咕,跑得那叫一个欢脱。 “嘴上说媳妇长媳妇短,可这一路以来,你可并不像是个好相公。”虽说敲打了一番唐不枫,可阮秋白此刻明摆着是余火未消,从树枝儿轻快越下撤去面上黑纱,而后更是翻了个好大白眼。 唐不枫苦笑,寻了处野菊不甚繁盛的地界,拄刀坐下,“此行出城,想必阮姑娘也是来见识江湖的,既然是江湖,就得守江湖的规矩道义,自然是得将商队安危与种种兄弟事宜放在前头。这些位可都是过命的兄弟,更别提云仲与我极为合得来,互以兄弟相称。若是我成天在媳妇儿鞍前马后,不顾其余事宜,日后谁还能看得起我唐不枫。” 阮秋白一时有些语塞。 刀客笑笑,初出江湖天真烂漫,乃是人之常情,他倒也不好说什么大道理,只是缓缓道来,“再说哥们弟兄,也只是在商队当中混口饭吃,家中当然算不得富庶,至于结发妻的容姿模样…”说到这,唐不枫朝着不远处的女子鸡贼一笑。 “当然是长得随心所欲。” 阮秋白面皮终是绷不住,笑得极为开怀。 野菊遍地,唐不枫借不远处灯火看向女子,只觉得此刻漫山大朵金蕊,与女子笑意,最是应景。 “我若是将这番话散播在商队当中,恐怕你得叫人打得不成人形。”阮家主好容易止住笑意,冲唐不枫眨眨眼道。 “所以啊,原本白捡来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做媳妇,便已是极易引恨的事儿,我若是再鞍前马后伺候着,还不得生生气死商队当中半数老哥?”往后一躺,唐不枫只觉花香馥郁,于是躺得则是更为舒坦,“你这身武功拿到江湖当中,又何须我这窝囊相公忙前忙后。行商路上,诸般祸事,想来所遇危难之时,八成还得靠夫人救我一命。” 耳边窸窸窣窣声响起。 “还别说,漠城里可并无这般广袤的野菊地供人趟卧。” 刀客往侧面一看,眉头轻挑。 女子侧脸半掩于菊丛当中,煞是好看。 “可这江湖,并非是我想看的江湖。”女子翻了个身,一双凤目直直看向嘴里叼着枚草梗的刀客。 唐不枫仔细想想,这才缓缓开口,“你以为的江湖,大概便是江山如画,万仞险峰,绿水朱花。武人壮怀满心,若是生不如意,便同人打上一架,生死与否各凭本事,大都皆是侠气满身,豪迈至极;仙家大都踏剑而行,向来并非是高高在上,时常周济百姓,不染世事。”刀客将双手枕在脑袋之下,笑容戏谑。 女子亦是想了想,最终还是点点头,“虽说听来有些过,不过大概没错。” “真若是走过许多地界,夫人便能晓得这片江湖当中的事,大都并非如此。起码武人在江湖里头能闯出个赫赫名声的,少之又少,多半都是忙着赚丁点钱财,补贴补贴家用。为虎作伥者有,不惜卖苦力者有,乃至不惜落草为寇者亦有。”刀客轻飘飘说道,“有因欲偷学一门武功扬名立万者,被那些个衣衫飘飘,仿若仙人一般的老帮主以毒计削成人棍。更有不少因为一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落得个身死命陨。世间种种人心,并非不显于江湖,而是叫那层摸爬滚打磨出老茧的肚皮隔得结结实实,再披上江湖义气的一张皮囊,故而才让你们这些初出江湖者趋之若鹜。” “你这柄刀,难不成也是。”女子突然闭紧檀口。 刀客点点头,朝身边看看,“所以,夫人还想闯江湖不?” “既然如此,那就不与人争什么名头便是了,走访名山大川总不至于叫人加害嫉恨。”女子不解,“天下之大,又何苦自囚于江湖虚名当中?江湖可不止斗拳对刀,景色总也有不少。与其待在这商队当中,终日风餐露宿赚那几枚银钱,倒不如快意走一趟天下来得舒坦。” “夫人这话说得倒是有理,可娶妻成家,不得要银子啊?”唐不枫无奈。 女子伸了个懒腰,笑意蔓上脸颊,“包裹当中除却那对玉狮子头揉手胡桃,统共有名家器具把件十五六件,权当嫁妆。” 唐不枫侧身瞅瞅女子娇憨伸腰,心中感慨莫名。 当真是胸怀大志,好大的志向。 第一百七十章 权且垫江潮 “看样子,小唐这是要从咱这行当暂且身退喽。”老三斤咂咂嘴,伸手拿来一片桂花莲子糕,搁在口中细细嚼嚼,神色怡然。虽说老三斤也是极擅饮,可总归不是年少那会儿,这秋日一到,心浮气躁的时节,总该养养肝肺,故而今日撂下酒杯,吃起了打漠城带来的糕点。 “总待在这行当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当家的笑道,捧了盏菊茶走下车架,远远瞅着野菊蓬勃的坡下,脸上带笑,“想当初这小子来时,拎着柄同他自个长短相近的长刀,也就堪堪等同云仲如今的年纪,而来已有十载余喽。只怕除却你我二人之外,商队之中资历最老者,便要属小唐了。” “在城中时候,我便见过那女娃一回,城中那九层书楼,就是这女娃管辖,想来少说也是城中名门望族之后。如此一来,家中钱财想必也是不缺,好事。”老三斤捻须一乐,畅畅快快从怀中又拿出块点心塞到口中,天晓得这位身板极魁梧的老江湖,究竟从漠城当中顺了多少吃食,商队众人只晓得老三斤这半月以来,口齿边上的零碎从没断过。 当家的闻言也是莞尔,虽说车帐外头秋风渐起,可这一盏热气四溢的菊茶,却是令这阵凉风失却了大半寒意,“那自然是好事,谁能想到咱们这帮穷兄弟里头,有人能逮住着这么个面皮极俊,门第极高的媳妇。按说小唐这面皮不算高人一等,脾气更是古怪,若是这事搁在云仲身上,我都觉着有门,唯独放在小唐身上,却是令我都有些始料未及。” “老酸儒这话可有失偏颇,咱们小唐就算不是那等仪表绝世的俊美儿郎,怎得也不算是歪瓜裂枣的恶汉,我看呐,那女娃嫁与小唐,不亏。”同当家的相比,老三斤可不愿藏着掖着,好容易眼下能有个刺刺当家的大好机会,他自然是得扎两句。 当家的拍打拍打胸腹衣襟外头的碎菊叶,撇撇嘴道,“我可从没说过那女娃亏。仔细计算下来,近乎十载来,大小山寨匪窟,咱这群商队老哥儿趟过几十上百回,里头都有小唐的功劳。谁又能想到豆梗长短一小人儿,当真能拎着把跟自个长短相仿的长刀砍人。” “当年那事儿,的确是叫小唐有些难以释怀,”老三斤亦是感叹道,“只可惜当年那处匪窟,大抵早就无迹可寻,再难找到半分踪迹。” “堵不如疏,许多胸中郁结,迟早得解。说到底咱这商队一行,同那些个走镖贩运并无差别,归根结底属武行里头的末流,你我二人一个落魄文人,一个落魄武人,做这行当倒是合宜。可小唐不比你我,这身高明的武功刀法,久留于商队之中,说来未免太过可惜。”当家的自嘲一笑,看看悬在天上那弯勾月,面皮之上极为落寞。 “到时那云小子与小唐都是拍拍屁股走人,这商队上下反倒有些无趣喽。” 唐不枫自打同云仲交好,脾气虽说仍是差劲,可待人接物时候,的确沾染了些云仲的稳当持重,后者则是打唐不枫那儿借了不少活泛劲头儿,时常同商队中人耍作一团,令商队上下添了许多鲜灵气儿。 老三斤自然想得开,“天下哪有连年不散的夜宴,这片儿巍巍江湖,总归还是要交给这群年轻人。看他们从江水当中跃上龙门,在咱们沉底儿当泥沙的江水外头打个朵儿,溅起无数水花,来日同人吹嘘,面儿上也是有光。” 当家的先一步踏上车厢,悠悠说道:“看样儿我在漠城捡回来了一条命,你在漠城撇开了不少心气儿,归根结底,咱俩都赚得了个盆满钵满,这趟当真是白捡了不少好处。在咱们沉底儿当泥沙的江水外头打个朵儿,真妙,可咱们也不全是一事无成,这泥沙越攒越多,往后江潮又能矮到哪儿去,只能是一浪高过一浪。” 老三斤破天荒挑了挑拇指,呲牙笑语,“奶奶的,这么一说,咱俩凑起来,也能顶个圣人。” “屁,分明能顶俩圣人。”当家的将茶盏往边上一搁,分明是夜里头滴酒未进,可偏偏无端有些醉意。 微然醉意里,一骑踏花而来。 云仲睡了一宿好觉。 起因便是昨儿个秋湖在腹部捣鼓得生疼,实在没剩下丁点余力行气,待到那阵令他弯起腰背的痛楚过去,便直接拄着长剑跑回车厢当中歇息,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 “醒了嘿,瞅瞅你这邋遢模样儿,脑袋上打绺也不晓得好生打理一番,照这样儿下去,恐怕等到你讨媳妇儿,我儿子都要出门走江湖了。”懒散声音一响,车厢当中的布帘儿便撩开来,明朗天光刺得少年眼前生疼,于是云仲看也不看,朝着说话声方向便是一掌。 “一路担惊受怕,好容易到了地儿,让我睡会懒觉能憋死你不成?后头还有两瓮朔暑酒,喝去喝去。”少年百八十个不耐烦,翻个身将脑袋埋在厚衣当中,又要沉沉睡去。 “甭喝喽,喝了你一路酒,怪不好意思的。”唐不枫挑了个地儿坐下,缓缓说道。 云仲这回可真是睡不成了。 自从兄弟俩在齐陵打了一回架,唐不枫可从来没客气过,即便是云仲有时打趣向他讨酒钱,这位浪荡刀客也从未有半点面皮薄下来的迹象,可今日却是无端说起这等话来。 唐不枫的脾气,可是一向不愿与同道中人生分半点。 云仲起身,将那身厚衣裳披起,又拽起一角递给唐不枫。秋意层起,即便是外头日出忒大,洒到车厢以内,仍旧是没能给身上添些暖意。 “当真叫媳妇儿拐带跑了?依我看,光当家的与三斤前辈就不答应,再说回返之时状况尚未可知,万一若是遇上什么匪寇,少了你这用刀的行家,恐生变数,不如回去齐陵商驿再做定夺不迟。” 虽说云仲初醒,可这番话在谁听来,都是十分在理。 第一百七十一章 义气千秋 “我也觉得这是最好的法子,毕竟在商队待的时日久了,突然归去,总是心里头别扭得慌。”唐不枫将少年递过来的一角衣物塞回去,眼帘低垂,“我昨儿个夜里把这话同那两位一说,反倒险些挨顿数落。说一时不走,便再难从这行当拔出脚去,何况那姑娘的性子也是雷厉风行,倘若再拖下去,不单我出不来脚,那姑娘怕是也得生出不少怨怒。倒不如狠狠心咬咬牙,打这行功成身退,真正走一回江湖。” “到底是老江湖,这话说得,我也有些动心。” 少年没言语,拿眼白朝车厢后头那两瓮酒水一扫。 唐不枫极上道,抱起朔暑拍开泥封,仰脖就是一口。 “自从年方十二,我父叫匪寇暗害那年,我便提着这柄刀来到商队,究其根本,只不过是想要练成一手水泼不进箭射不穿的上乘刀,也好在我遇着这帮贼寇之时,可有一战之力。甭说凭一人之力力敌百夫得报父仇,怎得也要在战死前砍下两颗脑袋,告慰老爹。” “时至今朝,已有近乎十载。”此时的唐不枫,似乎才将面皮上终日悬着的轻佻邋遢扔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刀客冷硬的面皮棱角。 “从齐陵西北一路到武陵坡,或是走东南颐章国门,十载光阴,我近乎将当年镖局当中途经的老路,都给走了数趟来回。掀贼寇山寨数十座,一路上多方打听暗探消息,可一直也未曾找着当年那匪首究竟何在。” 刀客声音四平八稳,似乎并未因这一口猛酒灌得生出醉意,“走过江湖如是多年,见过不少人,见识了许多人心里头的弯弯绕绕,这才慢慢儿有些明悟。经我多方打听,再者踏足齐陵半数国境,就连南边这贼寇至猖獗的地界,都叫我近乎杀了个对穿,横竖无丁点事关匪首的信儿。这才慢慢儿明白,那日雨夜当中,兴许压根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匪首。” “镖局,官府,只怕二者都抹不去干系。” 少年没来由心头一紧,故而眉头亦是跟着一紧。 “如今托你嫂子的福,一只脚入了修行,这本陈年老账,我也想好生翻翻。” 少年刚想张口,却是被唐不枫摆手压下,“放心,你唐哥自然不会做那等以卵击石的蠢事,起码就凭如今这一双肉掌,一柄单刀,估摸着连那件陈年老事的根底都挖不出分毫,实力不济时候,我可是比你清楚应当如何行事。” 刀客将长刀背在身后,轻快越下车厢,头一回朝云仲拱手行礼。 “云弟,山水有相逢。” 坐在车厢之中的云仲张了张嘴,只是憋出了句把朔暑带上。 唐不枫轻骑上路,并未同商队众人一一道别,身后背着两坛朔暑酒与一柄紫鞘刀,胯下一头劣马,踩出数步烟尘。 十载前,一个小小子儿也是骑着一匹劣马,背着一柄比自个儿还要长出不少的长刀,寻到商队之中,正是武陵野菊盛开时节。 如今离去,只比当初多背了两瓮朔暑酒。 云仲披着厚袍在车中愣神良久,突兀间想到车后头还有几件自个儿制成的竹撑,专用于路上夹鸡逮兔,此番却是忘了赠与唐不枫。登时便觉得心头不是滋味,连忙跑到车厢后一通翻找,灰头土脸跑到车厢之外,却见那行烟尘已是行至天际,再无法追赶。 少年颓然坐回车中,将口中那枚枣色丸子吐到一旁,拎起酒瓮便要朝口中倒去,却一连十数瓮酒皆是空空如也。 端起空酒坛,云仲却是哑然失笑。 原来所谓益友,不过数十坛空荡酒瓮,嬉笑怒骂,尽付与坛坛朔暑。 酒中不止君王难早朝,更有无数义气千秋。 “师父,徒儿这回,应当不算亏本买卖吧?”少年喃喃自语。 齐陵守军营当中,有燕低飞,自营旗下掠过,并不久留,反倒是直直朝南飞去,只是始终离地不远,不再往高处抬升。 “看这意思,今日夜里应当是个阴天才对。”一位校尉走出营帐,将手上弓弦拽满,双目略微眯缝,朝着远去的飞燕瞄了瞄,却是未曾撒弓出箭。 燕低蛇探,无雨亦阴,这般妇孺皆知的道理,对于常年驻守在此的齐陵守军而言,当然是烂熟于心,定没有忘却的道理。 “月黑风高夜,办事自然也爽利,省得等到天上月色照如白昼时候,办起事来束手束脚,当真叫人心头生厌。”校尉将手头大弓随手挂在草靶上,由怀中掏出来团布条,慢条斯理地裹紧在弓柄上,捆扎得极为牢靠。 军中良弓需得妥善贮存,没遇战时,自然是要好生捆扎一番,以淋油新布裹住弓柄的老布,牢牢压实,免得用时弓柄拿捏不稳,横生枝节。 若只是弯弓射鸟雀小兽,不慎脱手射空倒是小事一桩,可若是当真起了战事,虽说一箭出时仅需一瞬便可得手,但要是射了个空,只怕就得拿数位袍泽性命去填这刹那之间的错漏。故而校尉缠得极仔细,层层叠叠,将一团布条皆是横捆在弓柄之上。 军帐当中走出一人,却是看不出相貌,以白木甲覆面,可踱步之间,威势极盛。 这位覆面之人静静瞧了瞧校尉裹弓的法子,举步上前道,“梁将军裹弓的手段,的确是炉火纯青,可这兽角弓,最好还是把那布条缠斜,抓握之时方能自如无碍,鲜有抓弓不牢的时候。” 区区校尉,显然称不上将军一谈,此话中的客套之意,却是令那梁姓校尉微微皱了皱眉,似是有些反感,“你这身份,可比我高出好些去,难道出言用语非得要如此圆滑?” “那是自然。”覆面人轻轻一笑,指指那张大弓道,“县官不如现管,千百里外的将军大员,那可真不如近处守军的头儿管用,竖好吃横难咽,偶尔奉承两句,那也是托人办事时的理所应当。” 梁校尉撇撇嘴,虽说不喜来人言语,倒也认同这句话当中的理,故而将手头的布条松开,连同那张大弓一并扔给后者,自己则是坐在草靶下,看向武陵坡上那片颐章军营。 两国边军军营相距极近,乃至他瞅向武陵坡上之时,颐章军营当中闲来无事四处打量的军士,亦是看着了梁校尉,那军士冲后者挥挥手,权当打个招呼。 两处军营相处极融洽,并非虚谈。 第一百七十二章 使剑的鸡贼胖子 梁校尉点点头,也是朝坡上摆摆手,权当同人打个招呼,而后便不再去看武陵坡上,转而打量那面上覆甲之人绑扎弓柄。 “顺应掌心纹,岂不是拿捏时候更为舒坦?为何偏偏要纵向裹住弓柄。”校尉突然发问。 覆面甲之人手头不停,“这问题就好比为何立长不立庶,乃是高人定的规矩而已,哪里管舒坦与否,皆是为战时可拿捏得稳而已。” “方才你不还说竖好吃横难咽?”校尉冷笑。 “这可不是一回理儿。同掌心纹路方向相异,可令握弓时运力与布条方向相异,横生出许多稳固之感,然而却是极易将掌心磨烂,故而要常搽油,令弓柄布条顺滑一分。”覆甲人倒是淡然,将这番话娓娓道来,便不再言语,安心缠着布条。 “所以,你便是那护柄之油?”梁校尉开口。 “真要这么说也没错,那位掌中刀剑无数,至于我,姑且连刀都算不上。” “这地界连同咱们在内,统共不过三两商队而已,眼下还得顺次而入,当真是气煞个人。”老三斤同齐陵守军商议过后,转身便走,满面怒容道,“我等走过数回武陵坡,何曾听闻过这等规矩?倘若是耽搁过久,秋集的大好位置,岂不平白让与他人,当真是可气。” 一旁的韩席刚洗过双手,见老三斤此刻青筋暴跳,连忙上前宽慰道,“莫要过于忧心,地角如何对于秋集而言,向来影响不大,再说距开集时日并不算短,晚几个时辰而已,想来也不至于延误了期限。再者我听闻每逢秋日之初,颐章必有练兵之举,恐怕分时辰入武陵坡,也是同此事有关。” 当家的不知何时也从车中走下,拍拍韩席肩头笑道,“依我看他这是大发邪火,小唐这一走,云小子也快了,这商队当中两个合得来的少年郎各自上路,咱老三斤的跳脱性子反倒更是觉得兴趣缺缺,这才发如此大的脾气。” 韩席忍俊不禁,笑得肆无忌惮,“三斤老哥这岁数也该寻思着歇歇脚喽,讨个婆娘生数十小子,岂不美哉?总不能如此多年下来,总是跑到软玉楼里头泄火吧。” “你小子净放屁,我一把老骨头,可是比不得你们这帮年轻后生,哪回逛勾栏不是你们第二天萎靡不振,脑瓜上顶着两枚乌枣似的眼仁?再看看咱,那可是一向神采奕奕;姑娘虽好,可我老三斤晓得轻重缓急,不像你们这些个后生取乐无度。” “听着没,这老头变着法儿的寒碜咱。”当家的撇嘴,相当不屑,“原来咱老三斤修行的乃是内家拳法,功夫不见得比谁高出一截,双锤使得稀松平常,可唯独两颗腰肾硕大如斗,佩服佩服。” 三人胡侃一通,倒是令原本神色怒极的老三斤面皮缓和了不少。又唠了半晌,喝过几口守军那几枚铜子买来的菊酒,便各自回去打点行囊,顺带着捋捋货物是否齐全,省得临行时候再出什么差错。 眼看着天色将晚,云仲借着暮色舒了舒筋骨,又在地势较高处朝南张望了半晌,还是向车厢之中走去。 数日来秋湖连番令他经络受创,直至随队抵达武陵坡,经脉伤损也未曾痊愈,再经这两天反其道而行,显然叫少年没法继续苦熬下去。 原本晌午练剑,夜里行气,自从入得商队以来,少年已然习惯如此,可这几日硬喝酒水所致,再以乱拳震荡胸腹,更是叫云仲再也无出剑的能耐,更休说夜里行气,压根不能妄动半分。 眼下已到了颐章地界,少年本来寻思着即便师父脱不开身,总能遣来个师门中人领路,也好尽快抵达师门山头,寻个法子将体内这柄破剑压制一二。可事到如今,却是半点消息也未曾收着,打南边而来的鸟雀,更无一是锦鸟。 云仲抬头,一时颇为无语,“师父,你老人家也忒不靠谱了些,就算是不打算接引废柴徒儿上山,总也得提前告知一声山门在何处吧?这颐章里头人生地不熟,使剑的鸡贼胖子更是多得如过江之鲫,你让徒弟上哪找去?” 少年愁得脑门都近乎大了一圈,可依旧是无可奈何,将厚袍搭在身上,孤卧无眠。 第一支商队打天擦黑时候入武陵坡,磨蹭良久,待到云仲这支入颐章,已然近乎头更时分。 若只是让众人夜里赶路那倒好说,可天上层雷滚动,过不多久便降下雨来,压得车厢更是难以行进。武陵坡虽然是画檐山岭之中最为低矮的一处,可即便相较其余山岭低矮些,也并非是一时半会便能随意翻越的地界;更何况商队中尤以驮马货物居多,山雨骤降,在平地当中奔行迅捷的马蹄,踏入泥泞山路里,就连常人脚板都不能比,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 商队前半段有当家老三斤坐镇,自然是稳妥,可唐不枫已然离去,后半段便仅剩韩席一人维持商队行进秩序,云仲虽说有心相助,可经验着实相比韩席欠缺不少,说破大天,也不过能帮扶一二,起不到什么作用。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话甭管放在何时何处都极适宜。 偏偏此时忙着赶路的时节,真个出了幺蛾子。商队当中货物大都搁置在车厢当中,由二马同拉一车,车上无人,只由管辖之人手擎长鞭驱赶,免得马儿受惊或是走了岔路,令一车货物有损。 那位精瘦后生与老吕两人便是轮班押车,一早一晚,轮流驾马擎鞭看管货物,拽车马儿亦是老马,故而不需过于费心,两人这日子也算清闲。 可有两匹马儿今夜却是不知犯了什么疯疾,兴许是雷雨交加,令这两匹年纪较幼的马匹有些胆怯,任凭两人呼哨呵斥,这两头受惊的马儿都是止步不前,立身原地嘶鸣不止。 精瘦后生胡乱抹了抹脸上倾泻而下的雨水,激灵灵打个寒颤,怒骂道,“平日里也没见这两头夯货出甚岔子,怎个净在这等节骨眼上犯病,当真是可恼。” ps.出差差不多结束了,最近忙于应酬喝酒,忙得厉害时候,一般都是半夜喝完酒吐舒坦了,再扛着颗昏沉脑袋码上几百。 剧情考虑得也是不周到,可能缺失了点看官老爷们最爱的打戏爆点,近几天在酝酿,差不多等到周末就能出炉,还请稍安勿躁。 简单聊聊剧情:云仲已经到了颐章边上,可师门中两位师兄和吴霜都没来,在此卖个关子,来与不来,什么节骨眼来,大概看过周末的更新就能晓得一二,不做赘述。 唐不枫陪着媳妇“度蜜月”,其实也早就在情理之中,从前头也能瞧出来这位年轻刀客,其实在商队也呆得有些腻歪。人生没几个十年,总在商队里头待着,对于一名风华正茂的江湖儿郎来说,离开也是迟早的事。 近十章先说师德,再说江湖,可能冗杂对话里面有些词不达意,但大致意思,应该都囊括在里头。 大概很早和朋友吹牛打屁的时候我就说过,想写一个挺丰富的江湖,有国战夺嫡,江湖帮派,各个臆想或是真实存在的行当,写各行各业,写万家灯火秋水长天,乃至各国各地的风土人情,房屋建筑,写江湖儿郎江湖义气,写洒脱飘然,写好多人的故事。 当然还有将自己二十二三年来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些小道理小理想,乃至一些小遗憾,一并放在里头,烩成一锅滋味不知如何的乱炖,可能盐啊酱油之类的放得不合适,不过起码荤素花样挺多。 酒剑是本意外之作,事先没什么详细的大纲细纲,虽说吃了不少苦头,可还是蛮喜欢这种想到哪写到哪的感觉,一点灵感,便可以塞到其中,力求面面俱到,少有马脚。 洋洋洒洒写下来,权当是酒劲上头以后的种种感触,以后不再多讲。 来日方长,诸君且徐徐行之。 第一百七十三章 十成 老吕此刻更是觉得此事蹊跷,他本就是爱马之人,关乎马匹的习好秉性,自然摸得门清,商队上下马儿有个好歹,都要前来问问这位不惑之年,却面相形同老朽的汉子。 甚至连同事关马匹的出处典故,亦是涉猎极深,譬如当日论战马与古国屠马一事,皆是由老吕主讲,令商队众人均是听得如痴如醉。 “孙小子甭满嘴牢骚,你先将此事告知韩席与当家,叫前头暂且停步缓行,我下马瞧瞧状况,再行定夺不迟。”老吕朝一旁的精瘦年轻人吼道,“顺便多喊几个人手,叫那些在车厢里头猫着的大爷下来帮个忙,倘若车轮陷到泥浆里头,这车货就得叫雨水泡发,赶紧。” 后半句话,老吕近乎是扯起调门吼出来的,只因风雨甚急,且天上惊雷阵阵,几乎要将人两耳贯破。 孙姓的精瘦后生点头,而后摧马便朝前头奔去。 老吕则是翻身下马,不顾豆粒大小的雨水砸起无数泥浆,挽起袖子便朝马儿周身望去。这举动可是相当涉险,稍不留神,以马匹的强健脚力,生生踢碎常人胸肋,踏裂颅骨都是轻而易举,更别说如今马儿受惊,倘若真是一脚踢去,九成能将老吕踢剩半条性命。 然而老吕却无暇顾及,只是拿斗笠将急雨稍稍遮挡,而后便极仔细地端详马匹身上究竟有何异状。秋雨如泼墨,渐渐将汉子浑身打得发冷,连同牙关也有些上下打磕。 不出盏茶功夫,汉子便已然将马腹马口,连同马尾与套索皆尽翻看了一遍,横竖未发现什么异状,只好裹了裹叫雨淋得透彻的衣裳,侧过身来使双膝夹住一条马后蹄,朝令一条后腿摸去。 这也实在是无奈之举,搁在往常,绕是老吕这等对马匹病灶极熟悉的老手,也是不敢轻易去动马腿,可忧心车厢当中货物受潮,却也还是强行摁住马腿,隔着雨水泥浆探查情况。 “果真如梁校尉所言,这滂沱大雨下得甚是及时,借着雨夜行事,确实要比阴天还要便捷许多。” 武陵坡上有一处小亭,历来是颐章境内守军瞭望所用,闲置时候更可供行人歇脚,颇为便利。按照平常入夜时分,颐章守军便有人来此点上灯火,也好给往来之人些光亮,免得失足崴脚,可今日却并无灯火,掩于阴影当中。 亭中端坐两人,说话之人以白木覆面,声音在雨中极细微。 “几成?”梁校尉权当没听着覆面之人的恭维话语,依旧端坐,腰杆挺直。 覆面人笑道,“十成。” 梁校尉挑眉,神色有些玩味。在他看来,敌手并不算弱,更何况当中还有位大抵已越龙门的能人,算上今日借与覆面之人的三十来号兵甲,大抵也只是堪堪能与之战个六开四,这位覆面人的后手究竟如何,他也是极好奇。 所以他开口道,“若是我只出十人,又当如何?” 亭外紫雷接地,于一刹那之间将群山都照得亮如白昼。 覆面人的白木面甲,更是映得惨白如纸。 “依旧是十成。”这人笑笑,笑声在面甲当中憋得极古怪,“其实即便您不出一兵一卒,在下手中的把握依然有十成,只不过您插上一手棋,局势便又有些不同了。” 覆面人似乎丝毫不急于出手对敌,反倒是站起身来,打量了会亭外的雨水,“实不相瞒,那位足矣将胜算化为十成的能人,同那位大人关系匪浅,若是您鼎力相助,足矣能在兵甲损耗不多的前提下,博得那位不少好感。军职往上踏个数阶,也并非什么难事。” “官位坐到那等高度,若无意外,雪中送炭的事儿恐怕是百年难遇,不过锦上添花的妙事,何不举手为之?假使将来有一日平步青云,迈步入京进金銮,真做了盛威赫赫的梁大将军,恐怕齐陵武人都得眼热得发烫,届时,您要谢我,我还当真不敢接。” “以袍泽性命,换得身居高位,绕是我也有些不忍。”对于这覆面之人这番话,梁校尉不置可否,只是幽幽说道,神色阴郁。 覆面人闻听此话,语气当中笑意更甚,使得整个白木面甲都有些颤抖,朗声道,“素闻梁校尉极擅同人做买卖,起初我只当是线报有误,可此番但是信了八九分。我听探子说,您是近一年才叫上头调来此地,仅一载时日,称为袍泽之情,怕是年份还不足吧?不过也请放心,事成之后,我自当替您美言几句。” 校尉站起身来,冲覆面之人抱拳,“武陵坡守军校尉梁鲭,听奉调遣。” “将军何必如此。”覆面人把梁鲭双手托起,“古时候传说雨夜杀人,待到骤雨停歇过后,天儿上便能扯出满天红霞,倘若是两军对垒死伤惨重,那云霞便犹如气蒸大泽一般,旺祥至极。区区三四十人,大抵也只能生出那么一丁点红丝罢了,忒扫兴。” 梁鲭听着这人缓缓道来,语调之平缓,仿佛区区三十几口人命,全然不足调动这位古怪人的胃口。 连天秋雨之下,老吕摸了马腿,却是浑身猛然一颤。 马儿腿蹄交界的脚踝处,有两枚极细极细的木秆,乍一触碰时候甚易叫人忽略,将这两枚细软木茎当做马蹄硬鬃,可老吕却是极仔细,将这两枚草茎捏在手里,却是一时间不敢拽动。 两枚木茎在江湖里头还有个别名,唤作一络索,乃是挑柔韧草木茎使文火烤成,又添了几成柔韧。虽说搁在掌心当中颤颤巍巍无法立直,看似不堪大用,然而江湖当中,一络索的恶名之盛,更甚于匪窟山寨。 这倒并非是一络索有神妙之处,究其本身,也不过是将马匹腿脚困住,无法挣动而极难察觉,除此之外,只不过是两根坚韧木茎罢了,与法宝一词没半点干系。 最为耐人寻味之处,是一路上老吕韩席,乃至孙姓后生皆在这两头马儿不远处,隔着一干人手把木茎穿入马足踝里头,将马儿牢牢锁死脚步,又是何等的能耐。 昏沉雨夜,老吕不觉浑身血都凉了下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以老蟒筋拽不怒威 雨势越发急迫,连无数山石草木也叫泥水冲得松动,随流而下,令本就崎岖的山路更为泥泞难行。 孙姓后生照老吕所说,同当家的与老三斤知会一声,随即便调转马头,沿着已然拉开极长的商队回返,马蹄踏雨多有打滑时候,却仍旧是甩开马鞭,朝后头狂奔而去。 借着偶尔雷光,后生远远便瞧见了老吕有些佝偻的背影,可令他心生疑惑的是,老吕掌中掂着一柄刀。 周遭从车厢中走出的一众汉子,也是手中掂着兵刃。 精瘦后生连忙眨眼向后观瞧,却见商队之后,有无数黑甲朝前逼去,急雨泼在甲胄之上,于惊雷当中不似人形,反倒极像是无数怪虫,密密麻麻沿山路摧压而来,分外峥嵘。 老吕亦是听清耳后的马蹄声,背对孙姓后生喊道,“这伙贼人箭法极准,千万莫要近前,速去找其他人手!” 也就是当下情势紧急,其实老吕还有几句话未曾明说:方才他打马蹄处够着那两支一络索,便觉得此事极蹊跷,寻常劫商断道的贼寇,大都是冲着商贾货品而来,即便是欲强行逼停车马,多数手段也不过是陷坑绊索这等明面法子。一络索则是同这些法子不同,属于相当隐蔽一类,若非有经验老道者,压根就不会在意马蹄处的两枚草茎,故而多用于军中。 如此一来,老吕自然就添了三分小心,顺手将车厢当中的长刀拽出,横在胸前,又令周遭下车帮忙照看马匹的众人各自握好手头兵器,这才小心翼翼压住马腿,将数枚一络索从马蹄筋肉当中抽出。 仅这么片刻功夫,身边的汉子便朝老吕肩上拍拍,往商队后头一指。只见数十位身着铁甲的黑影从山腰当中显现,甲胄在雷里映照得通明油亮,煞是骇人。没等老三斤搭茬,那汉子便被一枚铁箭穿了头颅,一声未吭便跌在雨水当中,死得极透。 血落雨水当中,哪能如话本当中所说盘桓良久,乃至晕成一片红酥琥珀,自然片刻之间便已无痕。 人命亦是如此,死在江湖里头,就只是死在江湖里头,所谓壮怀激烈,苍凉怆然其实半点也无,空余一张破漏皮囊砸在泥里。 老吕在这江湖里摸爬滚打的时间也是不短,这等事早就习以为常,故而也没空去看那位脑袋被射了个通透的弟兄,只是吩咐几人当心,取来车中硬盾顶在前头,莫要再让暗处搭弓之人偷袭得手。虽说表面上并未表露半分异样,可老吕心中却是又沉了一分。原是雨中出箭极为难中,倘若几粒雨滴砸在箭杆上倒还好说,但这等大雨滂沱雨点连绵的天景,砸在箭杆上的雨滴之多,想来也能将本来瞄得稳当的箭羽砸得歪斜:再者夜雨当中视野极差,加之泥浆迸溅,商队上下并无火把亮起,此箭仍旧能直直射中,拉弓之人,想必也并非是寻常人。 再说一般贼寇大都不佩甲胄,一来是甲胄价钱不菲,二来山野当中身披铁甲,常人更是难以身负铁甲走山串岭,当然也就罕有人如此穿戴。而今日却是并非如此,弓手箭术极精,且这些黑影皆是身披鱼鳞甲,虽说前行缓慢,可依旧是能瞧出步子相当稳健,并不是那些山野流寇所能比拟。 故而老吕压根就未敢有半点掉以轻心,而是直等到孙姓后生骑马归返,这才朝后者叫道。 那后生也是瞧见了山坡下那数十披甲的黑影,也是瞧见了一位汉子躺倒在地,心中亦是明了,来不及应声,便俯身催马朝云仲车帐当中奔去。 精瘦后生想得其实并没有半分错处:若是唐不枫在时,他定会先前唐不枫车帐当中叫人。原是唐不枫对敌极多,除却身手高明之外,经验也是极为老道,雨中对阵也有数次之多。商队上下兴许有人争论老三斤的锤与韩席的箭究竟孰高孰低,但唯有唐不枫的刀,十年来稳居商队之首,并无人抱有半分唐疯子徒有虚名的心思。 然而眼下唐不枫已然那位漠城女子周游各处,商队上下能耐处在头里的,便只有云仲一人。那回刀剑迭起的文斗,商队这群弟兄皆是看在眼里,究竟能耐如何,大抵也是心中有数,于是这后生便将身子伏低,趴在马鞍桥之上规避箭羽,朝着云仲车帐便是拍马而走。 山间亭子当中,方才那一箭梁鲭看得分明,面前这位覆面之人仿佛压根就未曾准备半息,便已然将背后大弓摘下,轻飘飘地拽满弓弦。 只一箭,数百步外那位汉子便应声而倒,只留下弓弦震颤声不绝于耳,乃至一时将雨声都隔绝在外。 梁鲭自问,若是天朗气清,数百步距离正中靶心,于他而言并非什么难事,可这等架弓便射的控弦能耐,的确是令他惊惧,何况外头雨水甚急,无光无月。就连平素对箭术极为自负的梁鲭,也不由得承认这一箭极为惊艳。 “可惜了。”覆面人轻叹,随后举弓不动,再将身旁箭囊中的铁箭抽出一枚,搭在弓上由两指扣住,稳悬不动。 雷霆淌落,在天上绵延许久,这时梁鲭才看清,原来那张牛角大弓,弓弦乃是老蟒筋。齐陵民间讲究蛇长三丈才可称老蟒,若是年份足够或是服下什么天生地养的宝药,这蟒便可化作大妖为祸一方,非人力能降,且老蟒极为狡猾滑溜,但凡觉察到敌手人多势众,便会自行隐匿于钻打出得蟒窟当中,数日不显踪迹。若想剥开这么条极为连贯完整的蟒筋,难度可想而知,即便是齐陵朝中武官的上五侯,亦是难求一条老蟒筋引为弓弦,足可见此物之稀,当属贵不可言。 “两三载前,我随那位大人外出游猎,机缘巧合之下逮着头五六丈长的畜生,剥皮去骨得蟒筋三丈有余;那位大人看着捕蟒奇景爽快,赐我半丈蟒筋,若是梁将军对这玩意儿有意,下回给您也带两条便是。”覆面人缓缓道来,就如同逮住条长虫一般,哪有半点在意之感。 虽说这覆面之人看似谦卑恭敬,可梁鲭却是不由得又将腰杆挺了挺,将眼帘往下又垂了垂。 虽谦和恭敬有加,然不怒者自有威势,更甚天上雷雨万钧。 第一百七十五章 掩柴门 “若是无这档子事,我倒还真想将多年来研习箭术的微末心得传出去。可惜世上并无光阴回溯的时候,我也更无两颗脑袋用以抗命不尊既然是为主子排忧,那即便是为人所不齿的龌龊勾当,也要做得滴水不漏才是。”听过这句意味颇为萧瑟的言语,梁鲭有些错愕,更是觉得极诧异。 这么位在朝中位居一人之下大员的眼里红人儿,为何无端便吐露出这等伤春悲秋的话来。若是这位都伤春悲秋,那他这区区一个边军校尉,还不得成天哭天抹泪?故而梁鲭一时略微皱了皱眉。 “何为可惜,待到你再多些年纪,想来也会懂得其中滋味,如今提及此事,还是为时过早,且先做事就是。”说罢,覆甲之人便缓缓松开弓弦。 老蟒筋震颤不止,破开层层雨幕,恰似瞬息之间,先见箭杆闪动,后闻其声。 孙姓后生已然抵达云仲车厢当中,刚将马缰勒住伸手敲打车厢,而后便觉后心一阵凉意。 血水从胸口出,而转瞬间便被雨水冲开,往复不止。 孙柴看看胸口,惨然一笑。 他原本便是无父无母,打记事起,便只有位大他五载的长姐将他拉扯成人。可穷家女子,家中并无半分地产,仅靠着些针线手艺与低贱活计,拉扯自家尚且垂髫的弟弟,自然是不堪重负。于是孙柴八岁这年,为凑足私塾的学钱,长姐便将一枚草标插在发髻上,含泪将自个儿卖给了个富贵人家做丫鬟。虽说府上杂活儿辛苦了些,不过一月三旬当中,总有一旬时日可还家同弟弟相聚,再说三载期满便可将押契收回,倒也的确能解一时之急。 可孙柴在长姐还家之时,常常能从衣衫破陋处瞧见些斑驳伤痕乃至于鞭笞过后的红痧,乃至有一回,长姐还家过后便躺倒在床头,恸哭不已,直哭到第二日东方发白。 孙柴原本以为,自家长姐在富贵人家受了欺凌委屈,待到自个学业有成考出个应殿状元,穿官袍珠靴再回乡讨债便是,可还未到三载期满,长姐便再未曾回过家。 直到数日过后,孙柴才从长姐做丫鬟的那家富人宅邸中探听到些许消息。自家长姐失手打碎了一枚瓷瓶,便被强行卖到了青楼,青楼老鸨见长姐颇有几分姿色,笑逐颜开地递给那位吃得膘肥体壮的富人二百两银子。 再后来,精瘦至极的孙柴拎着柄柴刀,便要同那户富人拼命,却是被途经此地的老三斤拦下,几乎是硬扛着这位双目赤红的少年,生生走了五十里山路,扔到商队当中。 谁也不晓得,老三斤这等不愿耍口舌的糙汉,是如何将形同疯魔的孙柴劝到商队当中的,只晓得商队最末,多了个精瘦倔强的小少年。 孙柴极爱逛青楼喝花酒,每至一处,便要去青楼泡上整整一晚,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这才眯缝着一双血红眸子跑回商队。众人皆打趣说孙柴虽说瘦弱,可功夫的确不赖。 可他曾对商队弟兄笑言,自个儿还是个未曾尝过婆娘滋味的雏儿。 孙柴挣扎着拍了拍云仲的车厢。 又是一根铁箭箭尖穿心而过,可只是微微透出一角箭头。 长姐给他取名单字为一个柴,意为日后哪怕是位无甚建树的打柴郎,也要每日过得悠然自得。 可少年最后还是死在了江湖里头。 孙柴一直瞧着那两根箭头,目光当中尽是了然。 他只说了声姐。 亭中覆面之人叹了口气,瞅瞅手中那牛角大弓,沉默半晌,将弓递给一旁的梁鲭,未等后者出言,便朝亭外走去。 “送你了。” 亭外狂雨绵绵。 亭外冷风习习。 正好初秋。 云仲今儿个睡得极早,原是下晌又喝了几杯酒水,又是将秋湖激得在腹中乱窜了一通,筋疲力竭过后,便裹着厚实衣袍睡去。 故而早在孙柴马蹄踏近时,云仲便已醒转,所以方才种种,并不止梁鲭与那位覆面之人瞧得清楚,近在咫尺的云仲,其实看得更为清晰。 就连那位并无深交的孙柴,中箭时候从胸口喷溅出的血迹,都仍旧挂在车帘之上。 雨水并未淋湿那滩血水,所以少年双目当中的朱红,于火折当中更为鲜活,乃至鲜活得刺痛了少年的双目。 稳坐车帐当中的云仲并未撩开车帘,而是转过头去,从车厢后座当中的暗格当中取出一柄长剑,又是将一件练剑时候穿得破烂无比的外衫放在膝前,撕成布条斜扎在肩头,连剑带鞘插到布条当中。 窗外老吕听耳边有马匹哀鸣嘶叫声,于是拿硬盾遮住面门,往后瞥了一眼。 孙柴坐骑之上,空空如也,唯有马儿徘徊在云仲车前。 车帐之下,有位瘦弱的年轻人,后心插着两根铁箭,手足舒展,面朝武陵坡,如同卧坡而眠。 “云仲!你他娘的还个等甚!”老吕大吼。 亭中有弦响,正好同这声吼叠于一处,几不可闻。 车中的云仲正拿起一柄未曾出鞘的长剑,要插在背后。 此刻少年背后,已然背了六七柄长剑,暗格已空。 这柄抓在手里的剑,乃是那位城主托人相赠,府中其余古剑,皆已被那五百剑气摧折,唯独剩下这柄。 剑柄有三字,掩柴门。 弓弦炸响之际,云仲正将这柄掩柴门收到背上,铁箭击于车厢至薄处,透木一尺来长,兴许是凑巧,正好磕在剑柄之上。 云仲最终还是没把这柄剑放在背后,而是抽剑出鞘。 又是三箭,皆是自车前帘中穿过,却是被少年一一以剑扫做两段。 如同不晓得有人拽弓一般,少年晃晃悠悠下了车,架起匐在地上的孙柴,把后者仔仔细细搁在车厢当中,盖上了那件厚实衣裳。 箭羽不绝,险些将少年车厢射了个通透,却横竖未有一箭能中。 那头杂毛夯货亦是未动,少年上前拍拍这头夯货的脑袋,将车套一剑削断。 还未翻身上马,少年却是想起当日与唐不枫文斗之时,这位姓孙的同辈眼中精光闪动,像极了去年冬里喝的那壶庆三秋,在昏暗油灯之下映出的酒光。 “吃我这么多豆饼细粮,也该动动腿了。”少年拍打拍打马肋,从身后拽出柄长剑。 于是在梁鲭眼里,山舞银索下,一头花色如纷乱云锦的马匹,驮着一袭白衣的少年,直冲山间小亭。 那白衣少年的剑光极亮,那马儿的足力极强,真仿佛一片彩云裹着一朵白云,白云之中生有赫赫雷光。 车厢当中那柄掩柴门,正好躺在孙柴身旁。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夏去秋风起,砍人好时节 梁鲭从军年头极长,眼下却也挑不出少年举动中的半点毛病:对垒之中若是留着箭术极佳者,必定要吃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般浅显道理,自是人人皆知;可眼下恰逢雨急,鲜有人能如此决然,孤身一骑便朝弓手处飞马而来。 而最令梁鲭错愕的,便是这匹看似毛色杂乱的劣马,奔驰之际却是端的疾如飞火,仅是吐息一瞬,便已然是驮着那少年掠过小半段路程。速度之快,竟丝毫不比齐陵武官大员家中那些个神骏逊色,光说足力,还反倒隐隐压过一头。 不过这等时节,梁鲭自然不会过于留神那匹马儿,倒是双目紧盯马上那位威势同样浩大的白衣少年,顷刻之间,又是射出两箭。 这两箭不比先前,此前数箭,大都是以势压人,存了将少年锁死在车厢当中的念头,故而大都是直定定射向车厢之中,而并未有太多阴狠之意。 这两箭却是不同,直奔云仲胸口与马腹射去,一前一后,极为刁钻毒辣。若是云仲让开直奔胸口那箭,马儿便无法顾及,九成能叫这锋锐至极的铁箭剖开肚肠,将上头的少年甩到一边,如此一来未等交手,少年便要落入下乘;若是云仲只顾暇朝马腹的一箭,那梁鲭则是有八九分把握,一箭将那白衣飘飘的少年射下马来。 虽说射艺不见得能同覆面那位比肩,可军营中人,向来不以技法分高低。 从军多年的梁鲭,练得便是杀人技。 梁鲭的确赌得没错,云仲骑术向来极差,更是不通马战,也只是驾驭这头夯货,才勉强不至摔落下马,可即便如此,马匹步子仍旧是有些拖沓。眼下这两箭先后而至,少年只得将面门那枚铁箭拨开,再俯身去拦那枚直奔马腹的箭羽,却自然是应对不及。 可少年与梁鲭皆未曾想到,那头夯货却是嘶鸣一声,迎着箭尖跨出一步,随后于平地之中,连人带马跃出丈许来高。 马蹄刚好与箭羽齐平。 更好似踏箭而走。 少年不晓得,其实当初吴霜打车行里头租来这么辆马车,却只是掏了车厢的价钱,并未租马。 吴霜向来抠门得紧。 原本一人一骑与亭内梁鲭,便只剩二三十步,马儿一跃之下,却是已至近前。 马并未挂鞍。 于是云仲便不由自主得抬起腿来,朝马背上轻轻一蹬。 如同梨花寨当中踏上老蛇后脊。 于是少年又从背后拔出一柄长剑,连同手中剑合为一处,行气更为圆润无碍,连同腹中秋湖亦是震颤不已。 登楼成双,下楼并对。 亭外大雨如油,泼亮一对剑光。 山上亭台,当年乃是齐陵与颐章守军合力修筑,取画檐山滚落山石切葺,亭身坚固至极,乃至于亭檐都是以一抱来粗的褐槐制成,极为牢靠。 少年两剑斩断硬槐檐,生生从亭边截断一块,依旧去势不减,朝梁鲭项上削去。此等动若雷霆的剑势一出,铿锵声过后,那两柄长剑剑刃登时便有些发卷,剁在亭子当中,更险些将剑身崩断。 一式下楼,梁鲭只是朝斜向侧过步子,并没有半分滞塞,反手拽出腰间刀,朝少年脖颈抹去,丝毫未有慌乱之意。到底是同山匪流寇生死相向数载的军中校尉,应对之快,并非旁人所能比拟。下楼一式虽说极快,同其余招式相比,更胜在以势压人,况且动若石火,稍有不甚,连人带兵刃皆有被齐齐削断的可能,甚是凶狠。 但此式难以变招,多半是直上直下,稍有变化,力道便要弱去六七分,再无那等浩大威势,故云仲对敌,向来不愿将此式化为其他方向。却没曾想一击之下,叫经验老道的梁鲭闪过剑锋,反倒是朝他递出了角度颇为毒辣的一刀。 少年连忙转剑相还,双剑对双刀,一时间将石亭当中的残存枫叶都搅动得乱舞。 梁鲭的刀法并不花哨,刀刀皆是朝要害挑去,虽说刀法尚且不及唐不枫那般凝练自如,可胜在手持双刀,却能使得刀法丝毫未有走形的趋向,刀剑交击十余回合,反倒是愈发稳健。 绕是云仲双剑轻快,也未能在片刻之间寻到什么错漏,加之夜里争斗,二人都携了点小心,试探过后,便各自稳住步子,朝亭中两侧退开。 “看样你家商队的当家的确没多少余钱,竟找了这么个半大小子走江湖。”梁鲭定睛打量过后,便将嘴角勾起揶揄道,“小子,这等年纪不在家中同爹娘撒娇使性,跑来这处送死作甚?”话虽如此,可梁鲭心中却是有些骇然。齐陵军中并不乏年少时候便膂力惊人者,这等将才,大都年纪轻轻便叫上头委以重任,前往四方抬升见识身手,也好在战时用于军阵当中。 可眼前这少年的身量模样,即便是手持两剑,却仍是存留有三分稚气,再瞧瞧少年发髻,绕是梁鲭在军中见识过无数少年得志的苗子,亦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奶奶的,这年头十三四岁的年纪,便能有这么一手炉火纯青登堂入室的剑术,若是再给这小子几年,江湖上恐怕就真要变天了。 闻听梁鲭出言,少年只是扭扭方才下楼式震得有些发酸的肩头,回了一句,“关你球事。” 少年此刻确实只想砍人,于是刀剑磕碰声再起,乃至压过了天上小雷。 坡下身批鱼鳞甲胄的黑影已然将老吕在内的十来位汉子团团围住,却并未出手,反倒是分出数人,直奔石亭处。 毕竟是相处一载,这些位披甲之人皆是晓得梁鲭的身手,更是瞧见了方才那位白衣少年踏骑出剑的赫赫威势。商队之中有这等本事能耐的,大抵便是那位覆面之人此行的目的所在,于是六七位裹甲人影散开,径直朝石亭而去。 老吕握了握掌中刀。 甭管是坡下并无篝火的军营,还是这群裹甲人的阵列排布,于他心中,其实已然猜到个七八分。 掌中湿滑无比,早已分不清其中究竟是汗水淌落还是雨水连绵。 刀光起。 第一百七十七章 江湖蠢人 刀光一起,老吕便有些后悔。凭他与这十来条无甲无弓的寻常汉子,硬拼几十位身着鳞甲,披挂齐全的齐陵边军,胜算可说是连一成都无,更别提杀出重围去帮衬云仲。 云仲此举,其实在他看来,毫无疑问乃是上上之选:双方对敌,若是有位箭法极强的弓手锁死阵脚,他与这数条汉子的命,说起来只在人家弓弦往复之间,更别提如今几十位军中兵甲横亘在前。 少年冒着铁箭直冲亭中,大抵只是为这十几号人争出一口喘息回旋的余地。既然如此,他老吕无论如何也得出手帮衬一二。 然而令他最为窝火的,便是石亭中斗得刀剑响动震天,为何前头当家与老三斤还未曾察觉,这近乎半个时辰以来,甭提老三斤前来接应,就连个人影也未曾得见。 诸般无奈之下,老吕还是领着这十几条汉子强行突围,虽说有些以卵击石的犯险意思,可总要好过坐以待毙。 “看样还是小觑了这位边军校尉,这一趟出动的人手,可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上不少。”覆面人下了石亭,不多时便听着后头偌大响动,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杂号校尉携领的边军,恐怕只在三四十号而已,边军大部军权,还是落在四镇将军手里。能调动这近百号人,虽说有些坏了规矩,可也不得不说是能耐。” 梁鲭调兵遣将时,他可是看得明白,山这头守军的确不过几十,可傍晚时分,山那头倒是来了位颐章的兵甲,说是送些菊酒与众人尝尝,随后便入了梁鲭军帐,直到小半时辰后才上马离去。 “本想着同镇南将军要些人手,可那老头向来同大人不对付,却是没想到这梁鲭能耐非比寻常。既然有这般能耐,不如多撑上一阵,也好令我同老友叙叙旧,若是不明不白就这么死在此处,我还真有些于心不忍。”汉子将面甲摘下,随手扔在泥水混杂的山路上,瞧着那块木面甲如同一叶舟,摇摇摆摆直下武陵坡。天上无数雨点砸在面皮之上,丝毫不觉凉意,反倒这阵清凉袭来,颇有些心旷神怡。 此人缓缓而行,不多时便至商队前段。 夜雨渐薄,商队中有人抹了把面上血水,无意间抬头望见那位缓缓而来的汉子,刚想挥手大呼,却被身边一位眼疾手快的披甲军士紧赶两步,一刀剁入了半条臂膀,一声不吭便躺倒在地,昏死过去。 老吕这回倒是的确失了算。 商队前头,并未因有当家的与老三斤坐镇轻松许多,眼下反倒形势更为吃紧,就连当家的这等不熟武艺的文人,都是身负几处创伤。 原是不久前孙柴离去过后,商队前头便四散逃来不少人,这伙人均是行商之人的打扮,奔走之际口中大呼前头有巨石滚落,压根不顾商队众人劝阻,死命朝后奔去。老三斤见这群人皆是吓得魂飞魄散,也未曾出言阻拦,反倒是任由这群逃难人向后逃去,却不成想这群自称逃难之人的汉子还未向山下跑出几步,便齐齐转身抽刀,朝商队当中并无准备的众人出刀。 顷刻之间,商队前头二十几号人便折损近半,这群看似行商打扮的军士,下手不可谓不狠辣。 那摘了面甲的汉子朝商队头前围堵的军甲挥了挥手,掏出枚腰牌晃了晃,示意众人且先收拢军容,过后再战不迟。 当家的咬牙拔出肋下一枚箭羽,狠狠甩在泥水当中,怒视那位径直走向对面的汉子,“韩席,你果然不是好鸟。” 汉子正是打斗开始便消失无踪的韩席,此刻甩了面甲,登时便引来商队中人一阵惊愕,随后便是骂声层起。 “是不是好鸟,你可说了不算。”似乎经此一役,原本口舌有些不清的韩席,嘴皮儿都比以往活泛了两分,瞅着剩余的十几号人,笑意盈盈。 “当初你随另一商队走南闯北,说是偶遇匪巢,结果商队上下五六十口皆尽死无全尸,只剩你一个逃出生天。我来问你,今日之事,与当初是否相仿。”当家的忍住震怒,朝着对面好整以暇的韩席吼道。 “废个甚话,且一锤给他轰个对穿便是,将他心肝掏出瞧瞧究竟是黑是红。”老三斤一向是性子暴烈,举起手头染血双锤,便要冲出阵来同韩席搏命。方才一战,当属老三斤最为横勇,手中双锤生生捣碎三四位兵甲的脑仁,且尚有余力,眼下却是被当家的拉住。 韩席听当家的此话一出,笑得甚是肆意,“没想到偌大一处商队,唯有你算是心中有数。我初来时,这些位商队当中这些个老弟兄,人人见我都如避瘟神,说是出门在外遇上这么位晦气货色,到头来免不得叫我坑害。正因如此,想当初我前去老宅处,才未曾拿下老桂的头衔。当初我还有些忿忿,可细细想来,这倒也没错。”说罢,韩席掏出方才那枚腰牌,冲当家的晃晃,“此腰牌上纹青雀黄鹤,即便是齐陵寻常百姓都晓得这徽记当中的意味,想必你也是心中有数。” 当今齐相官袍样式,乃是齐陵天子一手钦点,上有青雀欲踏黄鹤背脊,青雀意为玲珑通彻,黄鹤意为持重老道。 这块青雀黄鹤腰牌,在齐陵当中,所持者不过三人而已,位位皆是齐相身旁暗子。 “齐相年岁渐长,眼里头的沙砾便尤为刺痒,自然要我们这等做下人的替齐相好生吹拂一二,上回亦是如此。”韩席面色不改,伸手朝坡下指指,“想来途经城县,当家的你也瞧见过那少年的画像,向来你二人便都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为何不早将那少年郎赶出商队,也免得落到今日这等身死道消的景象。” 当家的沉默片刻,瞧着山间零零散散的凉雨,呢喃了一句,“你难道不觉得,那小子挺好的?” 韩席眼睑微动。 “虽说本未曾想到有如今这等杀身之祸,可答应人家的事,我等不愿反悔。”老三斤见当家的步子虚浮,连忙架住后者一臂,缓缓将他搀起。 “这江湖早就不是当初的江湖喽,上有朝堂官府仙家洞府,下有生计难持,有这么个还不错的年轻人一脚踩在里头,我二人自然要帮衬一二,起码替他家师父看好弟子。说是为图那几两银钱也好,瞧见年轻时候的自个儿也罢,终归得护着他到颐章境内。” “你也是老江湖,应当晓得咱们这辈人,江湖无非就是规矩二字,若是没了江湖规矩,那这江湖,得多无趣。” 老三斤同当家的对视一笑。 原来江湖里头你我皆是痴人。 无数人趋之若鹜,大抵皆是因此。 半生皆为银钱困,去时才知秋风过处难凉人心,秋雨擂菊亦余留香。 得给江湖留个种。 第一百七十八章 益水龙钓蟹,仙人过武陵 武陵坡往内百里外,乃是一处百里沃野,地势当属一马平川,按说极适宜耕种,但眼下星夜之中,并无半点谷物,乃至连住户都无半个,唯有无数军帐陈列,在朗朗星夜之中,极目远眺,无边无涯。 颐章有这么门规矩,每逢初秋,秋集开放之时,都要在此处练军数日。大抵乃是因颐章如今的皇上,当初亲自于武陵坡种下野菊,几位极擅阿谀奉承的朝中武将一合计,便于数日后将账下亲卫带到此处,操练了一番。 却不成想,本来此事的缘由,乃是这几位堪堪踏上金銮殿的武将用以表表忠心。可此事冒到天子耳根当中,却是引得那位天子龙颜大悦,当即御笔一挥写了篇圣旨,令颐章国境上下闲置兵甲,每年皆到此处练兵十日:一来是秋冬时节人困马乏,一旬操练足可将上下兵甲精气神调动起来;二来是令三军谨记,虽说盟约尚在,可切莫掉以轻心,平日里奋勇当先,说不准来日便可在沙场建功。 连同那几位被同僚消遣为哗众取宠的几位武官,官阶也是提了又提,于是当初那些个调笑针讽,不约而同便换为了赞许之语。 如今虽说这位权帝早已入得暮年,可这每年操练兵甲的事,文武百官皆是不敢丝毫掉以轻心,阵势极大。原因倒也无他,只是这位权帝虽说年过古稀,可身子骨依旧硬朗,每逢操练之时常常举銮驾前来观赏,如此一来,百官便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敷衍,力求将这练兵之举做得至臻圆满。 往年操练伊始,皇上便早早来此观瞧,绫罗伞盖,凰辇骏足,极为气派,而这回却是与往年不同,唯有几位天子身边的近臣来此督管,并无凰驾来此。不少军中大员皆是有些狐疑,却迟迟未有人胆敢提及此事。 毕竟纵使这位权帝雄才大略,胆魄无双,可还是有老去的一日。其中暗流涌动,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军阵之外数十里处,有条极细极小的溪水,名为益水,虽说水流极微,就连小舟一叶都未必可载,却是自古长存,始终绵延不绝。此处村落当中的百姓大都以农耕为生,借着那处练兵地所剩不多的沃土,倒是也不比担忧收成,闲暇时候便顺手朝溪水当中抄上一网,倒也偶有所得。 益水边上,前两日来了辆马车,看车里的挂件摆设,似乎是位大户人家,车中只有一位瞧着年纪刚过花甲的老翁,与一位剑眉虎目的年轻人,除此之外并无家丁随从。故而在益水边上的这些位百姓,倒也并未觉察出什么异状,只当是这位富家翁携后生子嗣出行,路遇益水心头惬意,寻思着在此处小住几日。 “翟大人,时辰不早,不如先去休憩,明日再前来此处垂钓不迟。”那位俊郎年轻人走到老翁近前,俯身轻语道。 老翁手头拎着柄掐玉钓竿,身裹绣金灰袍,虽说衣着极为富贵,可打眼观瞧之下,除却外袍上绣金线,浑身便再无值钱的物件。老翁闻听此言,“年轻人急个甚,我先问问你,咱朝有位女书生箫洛尘,你可曾听过?” “箫先生乃是颐章五文君之一,素有贤名,当得起文坛当中的中流砥柱,在下自然晓得。”那年轻人依旧是低头答道。 老翁点点头,似是极赞赏,“想不到你也能涉及些尘世文坛中事,的确不错。我常同你说多瞧瞧世间百态,哪怕随意瞥上一眼无关紧要的琐事,非凡不会延误了你习武修行,反倒可有无数裨益。老人家讲说开卷有益,可世间种种,不都是卷卷书册?就是这个理儿。” 自觉说得有些串题,老翁轻咳两声,将手头钓竿稳住,这才又开口道,“箫家那小女子曾言,生平何苦久眠,老去定得安然。此话甚得我心,人生世间,倘若因片刻歇息而误大好时辰,若是到了地府冥君眼前,纵使生有数千条说客之巧舌,也占不到半分理儿,你说是也不是?” 年轻人却并未搭话,只是直起身来,朝后身猛然打出一拳。 益水震出条条波纹。 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位身量个头极高的书生,倒退两步,随后便朝着溪水方向的老翁作揖道,“在下赶路之时,听闻老丈这一席话,颇有些神驰意动,故而显露了踪迹,多有惊扰,还请老丈切勿怪罪。” 见这书生并无敌意,那位剑眉虎目的年轻人反倒略微皱眉。 他这拳的力道,怕是早已破了三境之人的肚肠,况且这书生似乎的确并未设防,叫他一拳轰结结实实到小腹,却只是退出两步,的确有些不寻常。故而年轻人并未将拳头放下,而是静等那位老翁出言。 “无妨无妨,我这后辈习武成痴,动辄便想同人比划比划,想来也算是冲撞了你,大不了,叫他陪个不是也就罢了。”老翁摆摆手,下头那两只蟹的确鸡贼,一连两日都拒不咬勾儿,眼下这拳震溪水,今夜十成是逮取不得,于是老翁收起钓竿,不再有垂钓的心思。 年轻人连忙摆手,“老丈无需如此,若是无事,我便先行赶路,两位就此别过。”便急忙抬足前行。 “你家师父,如今无恙否?”老翁笑道。 书生一愣,再回头观瞧时,却是目中泛起明了之色,刚想行礼,却被赶近前来的老翁扶住双掌。 “何需如此。”老翁笑道,“不过我此行前来之事,切莫声张。此番前来,一来是正好借此机会,瞧瞧宫中军中,究竟谁耐不住性子,将脖颈抵到寡人的掌中刀上;二来,便是给你家师父个交代。巍巍颐章,竟然令那南漓的疯婆娘与齐陵的暗子混到了南公山脚下,寡人想看看,偌大一片画檐山与两道国门,难不成当真变为了他国的囊中物。” 不出半个时辰,无数军帐上空,有位书生踏月而行,浩浩荡荡。 恰似仙人过武陵。 第一百七十九章 浩荡亭中剑气倾 石亭当中,二人仍是未曾分出胜负。倒并非全是因梁鲭刀法过于高妙,而是坡下驰援而来那几位身着鳞甲的齐陵守军,使出浑身解数,硬是将剑势愈发壮大的少年抵住,使得后者难进寸步,这才勉强将已然落入颓势的梁鲭救下。 即便如此,梁鲭仍是身中四五剑,就连往日裹在袍内的软甲,亦是被少年手中双剑割出数道长痕。 齐陵军中但凡校尉以上军职,皆配有这么件极瓷实的附链软甲,起初赐甲,只为免战时叫流箭射得对穿,致使账下军士群龙无首,耽搁了战时。可自打盟约一立,这软甲大多便是用以应付流寇山匪,又因其极轻便,披甲过后甭管是马上步行,均是轻快无比,故而历来为将官所喜。 任凭哪户流匪也不胆敢在边境镇南大将军的地盘流窜。原是这些年来战事已熄,边境驻军虽说不经战事,但却是休养得兵强马壮,个个都寻思着出外提几颗匪寇的脑袋,哪怕是挣不来多少军功,也能用以解闷。于是尤其国门边境处,匪寇向来不敢近前一步。 话虽如此,可梁鲭却是从未将这身软甲卸去,除却盛夏恐捂出一身夏痱,其余春秋冬日,即便夜里也是着甲而眠。军中曾有人戏言,梁校尉至今未曾娶妻,怕得是日后妻儿热炕,冷落了这身软甲,再说云山细雨之际,那软甲外头的链片,想必能咯坏了媳妇儿的细皮嫩肉。 可眼下,梁鲭的一身软甲早已是处处开裂,那少年的剑招半点也无花哨可言,却是剑剑不离要害。也是多亏了梁鲭腿脚步子极快,屡次让开足矣要命的一剑,可却只能堪堪挡下少年出剑之中的八成,其余两成,叫软甲扛去大半,剩下的几剑,皆是羚羊挂角一般刺入软甲裂隙当中。 一剑出而其威势不绝,一如海潮迭起。 双剑对双刀,显然是他不及那位少年。 还是六七位手下以飞梭强行将云仲剑势牢牢锁死,这才将已然生出败相的梁鲭架到石亭另一端。 云仲此刻亦是有些急迫。久攻不下,果然叫那使双刀的等来了援手,眼下雨势渐有停滞的意思,老吕那边刀剑相撞之声更是依稀可闻。心急之下剑势有些走形,叫两枚飞梭得了空隙,自腰腹边划过,带出一抔血迹。 那飞梭两侧皆有斜刃,头前带刺,唯有末位可供人捏,且大都通体浸毒,休说军中,哪怕是在江湖当中,都算是极阴毒的暗器。何况云仲并无应对暗器的经验,再者一时心急,这两枚飞梭当空而来,端的是令他难以应承。 “小子,凭你这身功夫,若是来到军中,历练个几年,最不济也得稳稳坐到我头上,何苦在这商队里受苦,终日风吹雨淋不得安卧,到底是图个甚?”梁鲭摸摸软甲之下的条条剑伤,疼得咧了咧嘴,朝独自应对六七军士的云仲喊道。 云仲哪有空同他多费口舌,掌中双剑同数柄森寒长刀交击,在这愈发狭窄的石亭当中,步子却是丝毫不乱,毫无颓势,反而已是将一人的鳞甲挑开,撩出不少如墨一般的血水。 所携长剑,已然废去三柄。 头前一式登楼,齐齐毁去小半亭檐,连同一道毁去的,还有少年起初持在手里的两柄长剑。吴霜的确是极抠门,购置的一干长剑,无一柄可堪大用,若只是寻常砥练剑招倒还凑合,可若是正经对敌,则是显得捉襟见肘。 可少年依旧是以这几柄破剑,生生挑开软硬甲胄。 场间那位鳞甲被挑开之人,似是力有不逮,便朝云仲面门虚晃一刀,寻思着朝几位袍泽身后退去几步,也好缓缓伤势,于是一刀过后,便朝后退去。 却不曾想少年两剑于瞬息之间缠上长刀,就如同粘连在刀身之上,延着锋槽往下一顺。 溯扣一式,羚羊挂角。 待到周遭几人举刀来抵时,少年却是略微矮下身子,踏前两步随剑而走,险之又险将那几柄长刀错身避过,而后便顺那人长刀轻轻一扣。 负创军士只觉掌中刀沉了数筹,可再想运力撤回臂膀,却是为时已晚。 佯攻一说,向来便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手段,既然一刀已出,至于旁人准不准出刀人跳出场外,那便是五五之间了。 少年一剑扣住长刀,而后沿护柄削掉汉子五指,另一剑朝汉子脖颈轻轻一挑。 血流如注,亭中人九去其一。 不足三盏茶汤的功夫,梁鲭就这么瞧着石亭里头的几位军中士卒,一一丧命当场。 亭中剑气如长虹流转。 剑气之盛,以至于引动亭外无数碎石残菊,滚落飘摇,亭中褐槐边檐,亦是被这阵磅礴无匹的浑厚剑气刮得剥落。 浩浩荡荡,势极凝练。 少年只觉得自打见血过后,腹中秋湖阵阵鸣颤,乃至平日里只晓得扫折经络的道道剑气,不自主透体而出,自掌心当中灌于剑里,虽说痛楚摧神夺智,可云仲杀得却是极畅快。 千里凭风,无意快哉,然而杀意却是秋风飒飒,推拂万方。 剑气起时,梁鲭便将始终紧握在掌中的双刀撇到一旁,斜靠亭柱,目光当中尽是坦然。 事态到了如今这等地步,显然不是他这小小一名军校便能阻挡的,与其徒劳一搏,倒不如静侯韩席口中那位左右十成战局的大人,若是此人并未打算出手,也好留下几分余劲脱逃。 “修道之人,讲究的便是心境平和,万理清净,似你这般形同魔怔,即便是仗着什么稀罕物作威作福,亦是难求大道。” 山间似是凭空有人踏出一步。 却只见残石回落,飞菊入水,原本叫浩荡剑气斥开周遭数丈的物件,近乎刹那间又是归于寂静,连同亭中如秋雨过后涨起沟渠一般的剑气,也是在这人足下凝住一顿。 “无根剑气,即便可堪一用,亦不过是一枕清梦,算不得真。” 说话这男子脸上须发凌乱,赤着双足。 虽说脚上无靴,可依旧生生踏碎一亭剑气。 第一百八十章 南公山,书生柳倾 对于这位赤脚的汉子,少年只是眯眼回了句,“这年头难不成人人都得出来装装架子,显摆显摆自己境界高妙无双?打便打来,若是不打,且先退到一边看着就是,秋风凉劲十足,莫要吃太多,免得明儿个蹲在墙边直不起腰。” 来人叫少年一顿抢白,却是有些语塞,似乎是过久不与人做口舌之争,以至于在半空中张了张嘴,又是将话头咽了下去,将那张略显苍白的面皮憋得微红。 而云仲见此,心间却是一颤。 吴霜曾讲过,江湖里头嘴皮子利索的比比皆是,可这茬人大抵性子直来直去,多是些一般人物;可若是碰上不愿或是不会同人争口舌的,则是要添三分小心。这等人大都要么是手段阴狠的狠主儿,要么是那等武痴道痴,甭管从属哪类,都并非是如今的云仲所能应付的。 野犬吠声奇大者往往惧人,而不吭一声者,往往下口最为狠辣。 如是道理,即便在小镇里头,云仲也明悟在心。 眼下虽说腹中秋湖不知什么原因,以往伤己经脉的剑气转而对敌,可叫这赤足汉子一踏之下,近乎消逝一空,少年心中自然添了数筹警觉。虽说话头依旧无赖,可双目却一直将那汉子盯起,再无半分偏离。 “与其多说,不如瞧瞧你商队当中,是否还有活口。打是自然要打,我可不愿同你做口舌之争。”汉子思量半晌,这才闷闷道出一句。 对此,少年只是狠狠咬紧唇齿。 他怎能不知,坡下那边的动静,已然是消散大半。 老吕同那十几条汉子,虽说行商路上也是抻练过无数回身手,更是在贼寇山寨当中舔血数回,功夫与对敌经验,自然比寻常武人高出些许,但同身着甲衣的士卒对阵,当然占不到半点便宜。 坡下商队中人,已然十去八九,虽说也拼死了些士卒,可眼下仅剩老吕同两条已然伤残的汉子仍在苦撑。 至于商队前头,开战至今仍未有一人赶来相助,少年更是不敢再想。 如今的场面,当真是退无可退。 前面又有这赤脚汉子拦阻,单说御空这一项,恐怕便已然是自家师父口中所说的三境。 敛元境一,虚念境二,灵犀境三。 以敛元的微末本事,横跨两境而战,纵使秋湖无端炸出无数剑气,但恐怕说是以卵击石都有些托大。 再说方才飞梭贯入双肩,当中的猛毒亦是滚滚灌入四肢百骸,少年只觉得吐息之间,犹如喉中梗了块巨石。 可少年依旧是抬起了手中剑。 于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朝着高处那位看似不惑之年的汉子,清清朗朗张了张口。 “云仲在此讨教,愿见识阁下高招。” 秋湖登时便犹如雨后秋江,巍然神意无端之间于丹田中暴涨,剑气再起,比之方才更为精纯浩大,隐隐之间宛若凝实。 半空中悬而不动的汉子,瞧见这迎风涨起的剑气,再瞅瞅少年面孔之中的一丝傲气,只是轻轻说了句。 “妙哉。” 江湖几人回。 汉子举起双拳朝那团勃然剑气砸去,周遭数丈虚空,皆是震荡不已,山石滚落,石亭剧震,就连数十丈外头野菊叶片上头的残雨,亦是跟着跃起寸许。 雨水渐停,雷霆已去,可武陵坡当中,这位邋遢汉子愣是又砸出一道雷声。剑气如纸,叫这双拳微晃之下砸了个碎裂,却于瞬息之间又补得圆满。 可汉子那双不算甚大的拳头,仿佛不受半分阻塞,只是倾劲砸下而已,同市井当中不晓拳法的泼皮斗架一般,抡圆了便朝头挥下。 剑气碎裂之声不绝于耳。 汉子这一拳,砸碎剑气二十二团,声威赫赫。 亭中梁鲭,已然被那阵剑气碎余扫过数十次,通体如同血囊爆碎,已然气绝,那件随身多年的软甲,早就已经被剑气斩进血肉当中。这位宁肯以手下袍泽以命换军职的校尉,至死也未曾说起过为何常着甲胄。 软甲一角处,有朵血红血红的织花。 少年只是横剑而立。 从秋湖当中流转而出的剑气,将他自打行气以来通体内气,皆尽带出,却只是堪堪挡住了这汉子双拳轻飘飘的一砸。 云仲持剑立身,却是早已昏厥过去。 “以这个岁数,虽说借了外力,却也称得上是相当难得。”汉子双足踏地,打量打量那张目怒视的少年,抬起一张老茧横陈的手掌,“可惜,你家师父欠我章家一条命,看不惯我家弟弟是一回事,可我这当兄长的,也得拿回去交差。” 汉子自言自语,像是不太愿动手,可思量再三,还是将手朝少年头顶压了过去。 多半夜折腾,原本二更时候,老吕才察觉马儿有异,战至如今,已是四更晚间。再者秋雨退却,山外勾影,已是渐渐明朗。 可恰逢此等时节,明明天上阴云散却,天儿却是又无端暗了下来。 坡下老吕又中了一刀,再也握不住兵刃,斜靠在一旁车厢边上,模样极凄惨。周遭披甲士卒更是不让分毫,齐齐朝老吕挥出刀来。 今儿个栽喽。 老吕将眼一闭,不再朝周遭看去。 数十声噼啪声响起。 老吕张目,却见眼前数十鳞甲,皆尽跪伏于地,四肢歪扭。 少年身前那位赤脚汉子,亦是险些双膝及地,仿佛肩头凭空压上几座大川。 “你若动我师弟一指,我便断你一臂,你若动一拳,我便将你浑身经脉大窍撅折,扔到中州天坑里头镇眼。” 虚空当中有位个头极高的书生,迈步而出。 “章维鹿是吧?梧溪谷这处道统确实了得,可既然伤了我南宫山的小师弟,留你一命,理应赔偿些物件。”书生不再是南公山中那位彬彬有礼的书生,从头到尾,都未曾让那赤脚的章家长子说出半字。 书生走到汉子近前朗声道,“听闻梧溪谷中生有碧波石近百,可令常人生出慧根,令修行中人悟道清心,还算天下少有的天材地宝。” “拿来。” 后世记撰,颐章权元历三十五年秋月,南公山大师兄携阵登临武陵坡,压得梧溪谷章家长子寸步难行,交出师门碧波石五枚。 南公山柳倾,天下晚辈阵师道行难望项背。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该给口酒 待到云仲醒转过来,外头天光已然亮起。迷蒙之际,有位个子很高的书生拍了拍他肩膀,将他搀扶起身。 少年眼前躺着两具尸首。 一位矮胖,一位高壮。 “等我赶到此处,这二位的伤势,已然是回天乏术神仙难救,即便就是咱家师父亲至,也未必能将他们救下。”那位书生轻声道。 少年缓缓坐在泥水当中,木讷张口,“你是谁?” 书生愕然,却还是应答道:“我是你家大师兄,师父命我前来接你回山。” “为何不早些。”少年面上依旧是毫无表情,缓缓问道,“哪怕提早个一两时辰,这三四十口,也不至于死在异乡。” 个子极高的书生没说什么,只是也拢了拢破损多处的衣衫,陪少年坐在泥水当中。 “当家的曾跟我说,跑完这回,再干个两三趟便能攒足了银钱,在山间修起个不大不小的宅子,随老三斤两人归老,斗斗鸡喝喝酒,闲云野鹤,倒也自在。” “老三斤说他那对破锤东缺一角,西碎一边,寻思着这回秋集当中,找家游街串巷的铁匠,给那双锤好生补补,免得出门叫人笑话,说这商队里头穷酸。” “我那兄弟刚走不久,前脚走,后脚便出得这档子事。平日里都是如此鸡贼的人儿,怎的就栽在这等地界了。”少年面皮之上皆是将干未干的泥水,呆坐地上,目光当中尽是空洞。 半晌过后,书生才叹了口气,斟酌了半晌言语道,“小师弟,是师兄不对,早知如此,师兄就再快些赶路,个中缘由,待到回山路上,再容师兄跟你缓缓道来。” “人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切莫伤怀过度,这事归根到底,不怨你。” 话说到这,书生似是想到了什么,朝身边轻轻勾了勾手,“说到这,我还得给你看个人,我猜这位,大概同此次商队遇袭有莫大关联。” 少年没抬头,依旧盯着不远处两具尸首,定定出神。书生也未说什么,只是使了不知什么法门,将远处一人虚空提起,扔到少年近前。 “此人身携青雀黄鹤的腰牌,乃是齐陵章相眼前的暗子,我猜方才便是此人率兵卒堵截商队,致使地上那两位战死。我已然将这汉子穴窍封住,想来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师弟若是心火难消,”皱眉沉吟片刻,书生还是站起身来,向远处踱步而去,“此人任凭师弟处置便是,无需留手。” 良久过后,云仲才抬起头来,神色当中满是疲倦。 那汉子并非旁人,正是数时辰前率军围杀商队一众的韩席,见少年抬起头来,韩席反倒是畅快一笑,舔舔唇角淋漓鲜血,开口道,“云老弟,别来无恙。” 云仲怔怔良久后,才从牙关之中挤出一句:“究竟为何。” “各为其主罢了,你家师父杀了我主子的接位之人,作为我主犬牙,我自然得出手将你袭杀在半路。”少年面皮更为扭曲,狠声道,“那为何迟迟不出手?反倒要在此处将商队一众皆尽害死,难道你就当真对这商队有这么大的恨意,唯欲除之而后快不成?” “倘若只是杀你,一路之上的机会何其多。”韩席虽说浑身叫书生大阵压得筋断骨折,可还是咧开嘴惨笑道,“甭管是文斗之时,城中饮酒之时,亦或是出漠城时,我皆是有一击必中的手段,即便是你白日酣睡之际,我也能将你刺死。” “想必我随身携的腰牌,那穷酸德行的书生也已告知与你。既为暗子,行事当然是得叫人拿不出把柄,且我这重齐相近臣的身份,自然不可暴露在商队三四十口人眼中。纵观天下,唯有死人口风最严。况且路途当中所遇城镇,章大人早就叫人沿路张榜,当家的和老三斤那眼观六路的本事,想必也是猜出了你是那画像中人,我若是轻易下手,这杀人者的名讳想必落在我头上,唐不枫的刀,我亦是有些忌惮,故而隐而未发。” 这番话说完,汉子显然是有些脱力,故而洒脱一笑,朝云仲道,“还有酒没,上路之前喝两盅,也不枉一路相识,那朔暑的滋味,的确是叫人顺嘴得很,倒是便宜了那唐小子。” 云仲并未起身,只是淡淡说了句,“最后那两坛已经送与唐不枫了,当下无酒可饮。” 跪伏在地的韩席撇撇嘴,“好生无趣。”随即便使舌头在口中搅了搅,嚼碎了什么物件。 古往今来暗子槽牙当中皆有孔洞,里头塞上枚奇毒无比的丸子,以蜡封住,为得便是叫人生擒之际可将毒舔出,嚼碎下咽,不消半炷香便能毒发身亡,也能少受些个皮肉之苦。 韩席乃是齐相暗子,自然牙关之中裹带毒丸。 可事到如今,少年依旧没动作,更未举起手中剑,反而仍是开口道,“漠城当中,原来你请我赴宴,只不过是为了确认张榜之人,是否当真是我。” “不然?我难不成是同你出外商量义气肝胆?”咽下那毒丸,韩席面孔都是略带歪曲,自打额前冒出无数豆粒大小的汗珠,端的是十足痛楚。 “可既然我已将吴霜之徒的身份坐实,为何出漠城之际,你反倒未曾下手。须知那时节商队困与雾中,以你的箭法,想必是能将我从马上射个对穿,将尸首弃在雾气浓厚的荒漠当中,过后即便商队中人问起,也未必将这疑心放到你身上,为何不射?” 汉子刚想作答,胸膛当中却是多出一截刀锋。 书生喂了老吕一枚丹药,此刻早就清醒多时,云仲同韩席二人相谈,皆尽落到了已然清醒的老吕耳中,终是耐不住心中怒气,随处提了柄刀,便将跪坐的韩席捅了个对穿。 老吕以刀戳韩席三四十下,直至后者胸膛烂成一片。 可韩席依旧是面带笑意。为何不在那时将少年射落马下,汉子至死也未讲出,直至许多年后,云仲仍是未想明白,究竟是那汉子有诸般顾忌,还是一时有些不忍。 但汉子眼神极清澈,像极了那方大泉湖水。 “应该给口酒喝的。”少年喃喃道。 曦光撒落下来,菊色挂朱,天泛红霞。 第一百八十二章 流火绣狰服(二更) 还未过得三更,颐章某位大员,便叫自个儿府中外出的暗线叫起身来。刚想发作,却是接到封死士暗报,心中霎时便咯噔一下,哪还有半分睡意,将身边青楼暖床的女子推开,连忙随手披上件外袍,连团花珠靴也未来得及穿上,赤着双足三步并作两步,便赶到了书房当中,自个儿点起灯来,朝信中仔细看去。 才瞧见信中头行,这位素来以敛财有方闻名的大员,便险些将一身肥膘砸在地上,惊得三魂失却了两魂。 信中有言,颐章权帝于夜半遣暗子去往军中,于校场杀朝中文武近百。 区区二十余字而已,血气滔天。 “多年不见,大人的品味,还是令下官为之叹服。”话音一落,这位浑身肥膘堆累的大员才借着灯火瞧见书房景象,只见自个儿那张加宽数巴掌宽的福寿椅上,赫然端坐着位神情幽冷的男子。 男子不惑上下,虽说不复风华正茂的倜傥时候,可依旧是五官极威武,眉宇之间萧杀气甚浓,面皮边角处轮廓极为分明。美中不足的是,男子下颌处有道深邃刀疤,倒是使得这张周正面皮落低不少。 即便如此,同这位家财万贯,满腹油膏的相比,精神气显然不在一等。 灯火甚微,也只能堪堪瞧见那男子的面容,衣着如何,却是有些模糊。 男子把玩着一柄玉镂毛笔,目光甚是戏谑,“若是今儿个不入大人居所,下官还真被大人平日里那公俭礼让的做派蒙在鼓里,今日一见,大人敛财有道的贤名,果真是不假。” 这无端跑到大员家中的男子,口中虽说一口一个大人下官,可此刻的语气与举动,显然并不将这称谓放在心上。反倒是那位浑身赘满肥膘的大员反应过来,登时便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将那颗肥脑嗑在地上,比市井当中屠户将猪首撂在案板之上还要干脆两分,口中连声道,“小人不知狰督使前来,有失远迎,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大人莫要治罪。” 大人与下官,小人与大人。 这男子的身份,当属贵不可言。 端坐福寿椅中的男子,瞧见大员磕头似小鸡啄米,登时便笑道,“入秋时节地上渐凉,倘若是冰坏了身子,我颐章又得缺一位骨鲠之臣,届时上头还不得治下官的罪?再说大人官职,大我可不止一级,若是叫他人晓得,成何体统,大人快快请起,切勿如此。” 话虽如此,男子却是并无起身搀扶的意思,只是看着那肥胖大员脑袋起伏,将沁凉如水的地面磕出一滩油印。 “下官此次前来并无他事,只不过是想将上头的意思转达给大人,那上百颗人头的事,想必大人有所耳闻,还请大人切勿传出半字。” 磕头如捣蒜的大员听闻此话,半点也未曾犹豫,身手极麻利地从地上弹起,抄起书架之中横置的一柄宝剑,随后便将门外等候的暗线带到书房,当着男子的面一剑穿喉;随后来不及将宝剑放回原处,将掌心叫汗水浸透的那张密信,生生塞到口中,囫囵咽进肚里。 直到这时,男子才将那根玉镂毛笔放回桌上,面皮里也透出些许笑意,“大人向来是知进退懂良择的聪明人,好久不见,当真是比从前更加顺眼,如此,大人还是好生歇息,免得冷落了妙人,下官告退。” 男子起身,瞧着窗外的昏暗夜色,轻轻打了个哈欠。 灯火摇动,映照出着男子身着的衣袍。 胖硕大员身上外袍,当真已是比黄从郡的锦织用料还要考究数倍,就连袖口外头的压衣羽,都是大元部有年头的青雀羽编织而成,挥动之时翩若惊鸿,譬如袖口架起两只青雀一般,华贵至极。 可同男子身上衣袍相比,大员这件衣裳,反倒就如同雪中落入了只老鸦,极为土气。 男子衣袍,色同流火,不晓得以何物染红,胜却无数凡花朱绛之色,随男子动作衣袍摆动,倒真如一大簇飞火入衣;上绣一头单角五尾异兽,威势凛凛,头目躯体极鲜活,沉于流火似衣衫当中,更犹如活物一般。 男子拂袖而去,径直出得书房门外。 门外赫然站立两行流火狰衣,腰悬双刀。 颐章权帝共设狰使五千,唯皇命是从,督朝中群臣,凡奉皇旨查案督办,夜无闭户。即便是朝中一品大员私宅,于狰使奉命查案之时,也可通行无阻,若有家丁护院阻拦,也可依令斩之。 称得上是权柄泼天。 大概十载之前,狰使权柄还不如如今这般显赫,可近些年来,权帝年纪渐长,许多事宜,即便是这位天子有心事无巨细逢必躬亲,却也是难以为继。又因宫中皇子群妃各怀心思,朝中文武心事晦涩,故而权帝才将狰使的地位一拔再拔,直至到了如今这般景象。 男子正是狰使当中的头目,称狰督使,携领数十位狰使办案查私。 “督使大人,这老儿家中摆设物什如此华贵,为何不向圣上禀明彻查?”男子身边走进一人,看相貌约在二十上下,面如冠玉,此刻不解问道。 男子先一步踏出府门,命手下将火把点起,这才回头朝这位年轻狰使笑笑,轻轻开口,“林陂岫贪财好色的名声,向来在朝中为人所耻笑,加之并没有什么行商的路数,只晓得如何贪敛财物,那钱财从何而来,陛下可是最为清楚。” “贪敛些朝廷修桥铺镇拨出的银两,可却仍旧能保证这些地界的长桥栈道坚固瓷实,这便是他林陂岫的本事,而恰好这门本事为陛下所看好,故而才能令他活到如今。”男子拍拍流火绣狰服上的浅土,继续道,“况且这回,陛下似乎是真想要将颐章如今的官场翻个身,将那些个明里暗里心怀鬼胎的文武斩尽过后,马不停蹄便命我等彻查京城留守官员。” “家家大员,几乎手头皆有暗线,这个你我心中也是有数,就连陛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操心过多。但此番则是不同,圣上吩咐过,切勿打草惊蛇,方才那林陂岫若是不将暗子当着我面一剑捅死,那这一夜之间砸在地上的无头尸首,又要多出一具。” “一夜之间杀文武近百,倘若朝中无人可用,又当如何。”那年轻狰使又是问道。 男子嗤之以鼻,“你操个甚心,虽说有些人投鼠忌器,不能轻举妄动,可大多是老的倒了,有的是新人往前续,铁打的宦海流水的官儿,况且谁不愿睡个安生觉。”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眠。 年轻狰使面露恍然之色。 “走了,今儿个还不晓得要有多少人掉脑袋,赶紧忙完。”男子挥挥手,朝长街当中走去。 身后数十道流火相随。 第一百八十三章 星星也(一更) “我最不愿给人烧纸钱。” 这是少年半日当中,头回开口,兴许是同那位高个儿书生说话,又像是自语,边说边将一打儿黄纸扔到火中,定定出神。 一旁的柳倾听闻少年这话,踟蹰片刻,还是没去接话,只是自个儿也抄起一打黄纸,俯身蹲在少年身侧,朝着火中填进两张,心头滋味难明。 “明明晓得人在里头,可就是不能应茬儿,任凭人在外头伤怀感叹,皆尽无用,只图着这些枚纸钱能飘到重泉之下,聊表慰藉。”凉风习习,少年发髻随风而动,在夜色里头,面孔时隐时现,唯独瞧不出神情,“可唯有这些个仍在人间的人儿才晓得,这纸钱一烧,便是烧了,飞灰虽轻,可也飘不到冥府里头去:纵使心心念念,哪里又有这等好事,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书生从头到尾只是听少年自语,却从未出声打断。 早在晌午,颐章边境里头便来了队守军,为首将领同那位高个书生稍言两句,便带着手下军卒,打理武陵坡当中的狼狈景象。不消那位将领多说,柳倾也能猜到个中缘由。 天下仙家不算少,可平摊到每国境内,也不过就那几家罢了。以权帝的手笔能耐,此番想必能叫颐章的官场翻腾剧变。出手相助,做点锦上添花的事宜,想来也是信手拈来,纵使派不上什么大用,可也足以显示天子对于南公山的态度。 只不过这位南公山大师兄,却只是陪着云仲枯坐至今,只字未提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于江湖来说,只是在武陵坡这地里头添了三十四座新坟,可对于少年来说,心头江湖,却也是少却一段,空空落落,山风当胸而过,只觉得钝刀割肉,钝痛得很。 若是相思苦甚,文人迁客犹可以月相追,说明月明月汝照沟渠,由南既北,自西朝东,倘若窥见佳人,烦请以月色告知相思一二。可人若是眠入九泉,几刀纸钱,又哪能飘飘摆摆,直入酆都。 “若我未入商队,兴许这三十来口,压根不必死。”少年又添了几张黄纸,朝那两座新坟看去,双目当中,却尽是迷茫。 “师弟,不能这般想。”书生最终还是不禁开口道,“常言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间种种,谁又能说得清楚。这事,当真不能怨你。归根到底,还是那齐相之子所为有伤天和,叫师父斩杀,冤冤相报所致,若是将这罪过背到你一人身上,不妥。” “云小子。”话音未落,老吕由打两人背后走来,一屁股便坐在二人当中,毫不避讳道,“到这儿我可得说你两句,入商队许久,按说你应当晓得这商队行当的种种。说得好听是叫走江湖,若是往实在里说,那便是将脑门别在裤腰上赚银子的破落行当,人人都得有死在半道的准备,落得个死无全尸,那也是见怪不怪的事。” 显然书生递给老吕的那枚药丸,并非是那等凡品,不消半日,老吕一身伤势便好了个七七八八,就连出言开口都是中气十足,未见半分颓靡。 老吕继续道,“你可晓得这近十载以来,商队中死了几茬?一直活到如今的,也只有数人而已,江湖当中的寻常人走江湖,那可真是活一日算赚一日,即便是死在道上,也没什么可埋怨的。我方才听闻这位读书哥儿讲,大抵也能猜出些许,无非是冤冤相报,哪里还能谈什么对错。” “我若是不来,起码当家的老三斤,乃至整个商队不必因我而死。”即便是老三斤如是说,少年也始终未曾将眼睑抬起,始终瞅着眼前那摊橘黄纸火,不愿移开。 老吕嗤笑,骂了句榆木脑壳,又道,“你当真以为,商队上下的人儿途径城县之时都是两眼一抹黑?说起来大白天睡得香甜的,也就你这小子一位,那画像当中的少年郎究竟是不是你,大家伙儿都是心照不宣。”少年错愕,一路之上并未有人同他提及此事,若非韩席死前透漏,只怕如今还是蒙在鼓里。 “大家伙儿只是觉得你这小子人功夫纯熟,人更是不赖,这才都瞒着你未曾明言,即便有几位念头冗杂的,最后也叫唐不枫和老三斤偷摸唬喝了一顿,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老吕敲打敲打云仲肩头,沉声道,“非要说你小子有做得不妥的地方,那便是拳头不够大,剑不够快。人死灯灭,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就得好好活,别成天哭丧着个脸。” 书生听罢这番话,目光当中隐有震动之色。 仅仅一位在江湖末流行当中摸爬滚打的商队行脚汉子,话里话外,确是比无数常人都通透许多。 见少年面色微微缓和,老吕微微一笑,往火里投了半刀黄纸,拍拍屁股起身道,“听这位读书郎说,他乃是你家大师兄,专为带你回山而来。想来你师父也是在山头上等得急切,切勿怪罪你师兄为何不早些来,更莫要怨恨你家师父为何不今早将你接回师门,毕竟他们所思所想,所遇之事,并非是你这年纪的小小子儿所能估量的。” 少年终于缓缓张口道,“老吕,随我一并前去师门吧。” 老吕大笑,“别介,凭我这岁数,还能去那拜师不成?再说半生下来,我也过惯了商队当中的日子,真要是让我在山头上当个闲人,我老吕还不得闲出毛。当家的这批货物,我自然得想法子卖到秋集当中,到时回了齐陵,也好寻寻这些老哥们儿的家眷,送上些银钱。” “云小子,有缘何处不相逢,不必久送。” 少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却见那位腹背已然不直苗的汉子,顺武陵坡缓缓走向马车,朝他摆了摆手。 山风飘摆,乌鹊南飞。 汉子孤身一人行于山道当中,不知怎得便将衣襟扯开,吼起了商队当中的行酒令,声震四野,足穿金铁。 “三尺微命,一介武夫。” “老鸦流水,西风长槐。” “你有三趟清塘水,我有半壶醪糟酒。” “三山青天外,五马寨桥前。” “而今听雨武陵下,一人独望,鬓已星星也。” 星星也。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人如灯火灭 见老吕下坡而走,云仲还想起身挽留一二,可最终还是没动身。 柳倾见此,眼中确是生出些赞誉之色;与少年不同,他和自家二师弟呆在吴霜门下的时日,可说是极长,尤其柳倾自个儿在山门当中守了十年的光景,并未离开山门外哪怕十里。师父言谈措辞,自然听得尤为真切。 吴霜曾说,甭管是天下任意行当,甭管是江湖里头做行脚力活儿的挑夫,还是市集里织席贩履的破落户,千万休要觉得旁人可怜而伸出手去;并非说是可惜那几个铜子儿,而是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人人有人人行事的准则法子,少去管人如何行事,成天同个黄脸儿婆娘一般絮絮叨叨,还谈什么修道律己走江湖。 虽说此话轻慢之意甚浓,可在柳倾听来,倒的确让他品出来不少味道。 旁人如何择选,如何行事办事,与旁人又有何瓜葛,只晓得一味劝诫挽留,无疑是落在下乘。倘若絮絮叨叨个不停,遇上些不知好歹的主儿,还要平白招来不少厌烦。 佯装酣睡,无人能叫得醒,大抵便是这个理儿,更何况那汉子选的这路,的确仗义。 换做是谁,也断然没理强留。 凭云仲这年纪能想通这点,柳倾便在心上又给自家小师弟添了一笔好。 “师弟,天色不早,不如且先歇息一晚,待到疲累消散,明儿个一早,随我回山门见见师父如何?”柳倾说话,向来是不紧不慢,即便方才将三境章维鹿压得抬不起头来,语调依旧是如平常一般,极慢极缓。 “晚些再睡。”少年犹豫片刻,瞥了眼书生浑身破烂的衣裳,还是有些生涩道,“师兄若是赶路疲累,先行到车帐当中歇息便是,前头停着匹杂毛夯货的车帐,便是师父留给我的,若是不嫌弃里头杂乱,就先将就一晚。” 不知是否是听闻了这句师兄,柳倾登时有些开怀,淡淡笑道,“那可不是什么杂毛夯货,若是论起年纪,这匹你口中的杂毛夯货,大概比咱家师父还要年长出好些。” 少年悚然。单从吴霜面目来看,大抵也是不惑上下的年纪,倘若说此马比师父还要大个几载,那便是说这马儿的年纪,怎么也该活了四十余春秋,世上哪有这等古怪的马儿? 柳倾瞧见少年缩颈瞋目的模样,登时便开怀大笑道,“师弟无需担心,这事也是早年间师父饮酒过度,醉意昏沉时候无意同我说起,若是当真有什么古怪,咱家师父怎会放心大胆的将它带在身边。” 少年转念一想,的确是这个理,于是才堪堪松了口气,静候自家师兄出言。 柳倾点头,不知从何处摸出两枚梨子递给少年,继续道,“小师弟乃是大齐人士,想必也不晓得颐章内的种种稀罕传闻,正好借此时机,同你讲讲咱南公山的一些趣闻。南公山原本不是座山,而是一片极深邃的渊潭,至于为何成山,大抵便是因这头你口中的夯货。” “恰巧当初咱师父途径,见一头似马非马的走兽,游弋水中,瞧着有趣,便停在不远处端详起来,权当歇脚。那走兽将整片深不见底的潭水搅动得浑浊不已,翻动之时,不知为何湖底缓缓上抬,直到偌大一片渊潭潭水尽空,却是有一座浩浩险峰,擦着师父面皮便拔地而起,吓得咱家师父直骂娘。” 少年听得入神,浑然忘却了手头那两枚梨子。 “要叫一般人,早叫这景象吓得两股战战,夺路而逃都嫌自个儿双亲少生出两条健足,苦胆再小些的,估摸着都使唤不动双腿,软倒在地都尚未可知。可咱家师父的秉性,你应当晓得。”柳倾朝少年微微一笑,眉目当中突兀生出些傲然,“咱师父御剑而行上山,便同那走兽战成了一团。” 此刻的柳倾,并无南公山大师兄应有的做派,就连平常始终温和绵柔的言语吐词,都有些微微发颤,同一位和风细雨的书生相比,反倒更像是位讲到精妙处的说书先生,神采飞扬,仿佛那日同神异走兽扭打成一团的,压根就是自己一般。 “好在那异兽踏水拔山过后,似乎是有些失却了神智,就连原本浑身彩云般的皮毛都黯淡下来,原本峥嵘爪角,也是收归本身,化作凡马模样,安稳下来。如若不然,恐怕即便是那时节的师父,都得暂避锋芒。” 少年点头,“难怪,这夯货无人能看清深浅,且极通灵性,原来本就不是什么凡属。”可转念一想,少年又是脖颈生起层寒意,于是还是犹豫着问起,“师兄啊,我这一路上没少得罪那马儿,甭说闲来无事揪两根马鬃,就是拍打后尾也是常有的事儿;若是这大夯货有朝一日回过神来,再生出角爪,还不得将我踏成几片儿活活吞到肚里,到那时节咋办?” 柳倾刚把话说完,尚且沉浸于自家师父威势当中,听闻少年这一席话,竟是有些呆愣,“小师弟啊,师父御剑降妖,你为何半点都不觉得神妙?” 少年被问得发怔,“一路而来遇的稀罕事儿太多,多少有些习以为常了,况且咱师父行事,向来不都是如此?” 大师兄一乐,这才自觉有些失态,于是又换回那副慢条斯理的书生相,朝少年道,“遇事不惊,当然是好事,不过有咱家师父壮举在前,你我这些个当徒弟的,自然得更勤奋些才对。得,时候不早,旁的不谈,先将梨子吃了,去车厢当中休憩便是,师兄还有些琐事,晚些再睡。” 云仲说句好嘞,便抱着两颗麻点遍布的老梨,跑到车厢当中。 “看来我这小师弟,还真可说得上是少年老成,原本我以为这事棘手至极,可如今看来,却是操闲心。” 既然是人,早晚得习惯些别离之苦,而后才可迈步上山峦。 世事本就如此。 只是知其易,做其难罢了。 书生看看山下车厢当中一盏孤灯,道了句多谢。 灯火遂灭。 云仲吃罢梨子,将另一枚大些的梨子好生擦了个干净,摆在车帐显眼处,自个儿裹着衣裳,昏昏睡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舒坦(第一更) &此人当真是极强。&武陵坡外几十里处,章维鹿停下步子,同前来接应的数位随从道,可神色却仍是有些木讷,即便前不久时被南公山大师兄压得抬不起头来,此刻面庞亦未有半点难堪。 随从当中为首一人紧走两步,颇为惶恐开口道,“少爷可曾负创?”毕竟自家老爷前阵子才痛失一子,那立身眼前这位武痴,当然就金贵了数成,倘若有个闪失,齐相大人摆摆手,便足矣令他们这些个下人死上好些回。 章维鹿摇头,面色依旧淡然,“我又不是三岁稚童,虽说久居世外,可也懂得在行事前思量一二。那位南公山来人不过是使了一门古怪阵法,将我封得挣动不得,可要是还想伤我,一时半会恐难以如愿。”梧溪谷的横练功夫,显然并非只是外人口中跌爬悬崖那般。 左右下人闻听此言,倒是不约而同吐出口浊气,胸口重石皆是放下大半。 “尔等何须如此,即便是不慎负创,那也只怨我学艺不精,家父那边,我自然会替各位说道说道,”章维鹿瞧见这些位下人神色,不禁笑道,“说什么下人大人,倘若是举国上下就剩那些个大员,不还是孤家寡人,即便偶有失职时候,也不该登时处罚才对。” 众人虽说心中未必全然信服,可闻听此话,不知为何,的确是心中舒坦了些许,纷纷朝这位赤着双足的汉子道谢。 “今儿个且先在此歇息一夜,待到明日,咱到那镇南大将军营盘当中走一趟。”众人刚熨帖少许,闻听此言,心肝又是无端跳了跳。 别说是齐陵朝中,即便在市井里头,百姓那都晓得齐相与镇南大将军素来不和。饶是平日里齐相平易近人,极容易相处,可遇着那位人高马大的镇南大将军,但凡见面,便要闹起纷争,近乎是针尖对麦芒,丝毫没有相让一分的道理。 到如今齐陵皇都还流传着这么一则趣闻,说是镇南大将军府邸偏东,齐相府邸偏西,下朝时候两人均是端坐车辇,可俩人都是朝自家府邸反向而行,登时便塞在御道窄段当中,毫不相让。群臣当中有人斗胆请这两位消消火,却是左右吃瘪,叫两边骂了个狗血喷头,只得灰头土脸上了自家车帐,从小路扬长而去。从早朝方毕巳时,生生塞到日暮之时,二人连同车夫均是粒米未进,滴水未饮,就如同两尊石佛一般稳坐车中,成心斗气。 御道末里正好衔着皇都正街,这二位的车辇一停,从四处而来的百姓,哪里还敢在街中闲逛,纷纷退回家去;反倒是苦了在正街当中的无数铺面,半日也无生意可做,个个儿在家偷眼观瞧,气不打一处来,可哪有人敢上前出言相劝,只得候着这两位朝廷命官消气。 毕竟镇南大将军是武夫出身,久处在军营当中,耐性极佳,齐相虽说平日里身子骨也是硬朗,可仍旧是比不上久处军中,且年纪还要轻个四五载的镇南大将军,最终还是先行退开,径直打道回府。 如此一来,镇南大将军自然也得胜回师,街面上这才有行人出没。 这事在齐陵皇都,几乎成了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趣谈,更有嘴巧之人将其说成个顺口溜,唤做将相呛道,瞧谁能憋,在皇都当中,可谓是风靡一时。 即便在朝堂之上,二人呛火也是极多,鲜有进谏相仿之时,大都是相左,着实令齐陵天子好生头疼。 所幸镇南大将军一年当中,大多还是待在齐陵南境,管御疆土,这才令二人未再出现什么过大矛盾。 而此番章家长子,却是要主动前去这位镇南大将军府上,着实是令众人摸不清路数。 “虽说家父同那位将军素来不对付,可与我并无什么矛盾纷争,再说军中之人豪迈,又怎能偷摸找来双小靴给我穿戴,诸君放心便是。” 待众人皆去歇息,章维鹿才从怀中掏出枚鸡卵大小的浪潮颜色玉石,搁在掌心,神情微变。 “南公山大师兄,阵法可称得上是年轻一辈,的翘楚状元,我如今入世未深,攻伐之能尚且不足,可待到我渐成之时,那五块碧波石,我可得上门讨来。”汉子周身渐渐生出风雷潮水之声,在夜色当中传出甚远。 “那可是我家小师弟送我的口粮,当然不能平白便给了你。” 赤脚汉子张开嘴,将那枚碧波石径直扔到口中,碎石声响成一团,那块硬如金铁的鸡卵大小碧波石,竟是叫他生生吞到腹中。 “舒坦。” 梧溪谷中人体魄,开山裂碑,如斩脆竹。 北泽。 营寨外头飞来只头生三色的青雀,停在帐外一棵半人来高的秃树之上,朝着帐中便是一阵蹄鸣,其声带颤。 北烟泽这处地界,即便是盛夏时节,天景依旧多昏暗阴冷,更别提此刻天下入秋,大帐内外都是裹上了数层毛皮,用以抵御外头这凄厉冷风。 军帐一挑,一位面白无须,面容周正的中年男子走出帐外,裹了裹身上绵袍,嘀咕声鬼天气,将那只青雀拿到怀中,回身便走回军帐。那雀儿却是丝毫也未挣动,反倒是缩在男子掌中,将双足收起团成个毛球,半眯双目,乖乖随叫男子揣在怀里。 “老云,不是我说你,这般冷凉天景,不睡个懒觉,反倒成天儿等信儿,不累?”军帐当中那位矮小中年男子戏谑道,手头却是将一壶烫过的酒水递上。 云亦凉朝男子笑笑,从怀里掏出那只青雀,冲对座那人挑挑眉,“这不就来了?书信一说,自然要等,等到了便能高兴个好些日,岂不美哉?” 矮小中年男子撇嘴,“晓得我无妻无子,见天儿拿这破事扎老子,气煞个人。” 云亦凉嘿嘿一乐,将那只鸟儿放在桌案之上,又从纤细腿儿上拿下油纸包,将其中书信平平整整展开,借着灯火伏桌观瞧。 可刹那之间,桌案尽碎。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万千士子皆听潮(二更) 未见云亦凉有何动作,桌案却是已然尽碎,无数木茬于半空当中化为齑粉,飘飘洒洒,落在男子脚下。就连那只方才极为惬意的青雀,都给惊得满屋扑棱双翅。 “老云,稍安勿躁。”那位矮小男子沉声喝道,掌心有数道金光起伏,只因他瞧见云亦凉脸上,横生出不少根根血红纹路,&先将心中所述讲来便是,勿要轻易妄动火气,你自个儿的身子骨,难不成自个儿还不晓得?& 云亦凉扶住座椅,狠狠皱了皱眉,才使得面孔当中的纹路褪去,缓和好些时,才嘶哑开口道,“暗线来报,说云仲在齐颐边界武陵坡处遇袭,原本商队当中三四十口,皆尽死绝,所幸云仲师门来人相救,否则,怕是也得同那商队死在一处。始作俑者,便是齐陵章家。” 矮小汉子亦是皱眉,“齐陵章家,怎会同你家云仲粘上干系?是不是那暗线情报有误,将此事弄得混淆?” 云亦凉缓缓坐下,依然是眉峰紧锁道,“恐怕没那么简单,早先他师徒二人经采仙滩时,我便收到一封密报,说是齐陵章家庶二子章庆已死,我猜此事与云仲那位师父,摆脱不了干系。” “这倒是有些难办,”矮小汉子叹气,“虽说我与那位齐陵天子有些关联,可这事终究是云仲师父出手在前,再说那位齐相在位时日,行事精细诡秘,算无遗策且城府过人,隔着个上齐,若是我想出手针对那位齐相,恐怕还是有些力有不逮。再说,你云亦凉认同的师父,怎能是凡俗之辈,怎能撇下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随商队而行?倘若真出了差错。他这当师父的,又有何颜面消受师父二字?” 歇息半晌,云亦凉面色才由苍白转为红润,此刻招手,将那在军帐中乱飞的鸟儿驮在指尖,轻轻叹道,“家家有不易,我听闻云仲那位师父,前不久受创极重,先是以低境抗了那位南漓毒尊的倾城蝉,而后便被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武夫伤了元气,险些钉死在南公山崖上,恐怕撇下云仲的缘由,便是如此。” “云仲师父的名声,我的确有所耳闻,当年抢了一位退隐山林的道首弟子,却没想到经他之手,却是令那位天资异于常人的入耳境界更上一层楼,提前摸到了三境的门槛。光从这来看,这师父应当是不赖,我又怎能去怪罪。离家多年,恐怕云仲都有些不认我这个当爹的了,将子嗣托付与旁人,哪有脸面去怪罪。” 矮小汉子听闻此话,也是默不作声,起身拍了拍云亦凉肩头,长叹一声。 北烟泽,岂止是将人阻隔千里,阴阳相隔,在这泽岸当中,也只是寻常不过的事。 瞧瞧帐外的滚滚浓雾,云亦凉缓缓道,“有朝一日找出那些个兴风作浪的妖物,我定当亲手将其格杀,至于章家,这笔账我权且记下,待到来日腾出空来,我自当上门领教。” “这样最好。”矮小汉子点头。 军帐外头吹角起伏。 北烟泽浪潮无端便翻滚起来,随浓雾一并压上堤岸。 军营当中原本了无生机,可这吹角声起后,登时便从军帐当中走出无数人来,虽说服饰各异,手中兵刃更是迥异,可目光当中,尽是决然。 大潮拍岸,影影绰绰。 吹角声连绵起伏。 云亦凉握紧双拳,一步便跨出军帐,迎向潮头,举拳便砸,身后那矮小汉子更是从掌中扯出数道金光,刹那之间对潮头打去。 北烟泽死士万千,尽为修道中人。 少年一觉醒来,便觉天光大亮,瞅瞅身边已然收拾齐整的被褥,便晓得师兄已然起了早,再朝车厢后头一瞥,只见无数杂乱酒坛,已然被自家师兄扔出车帐之外,车帐当中,拿眼望去极为利索。 云仲登时便有些惭愧之意,再看看昨晚留下的那只梨子并未动地,便有些更为不好意思。 昨日柳倾递给他这两枚梨子,显然不是凡物。少年原本在那些齐陵军卒打斗之际,左右肩头各中两枚飞梭,虽说少年曾中过倾城蝉毒,对上这些个残毒并不算狼狈,可梭上剧毒绵延至体内各处,依旧是有些难以抑制。 可自打云仲将那枚梨子吞到肚里,各处流窜的余毒便消失一空,不再有丝毫不便之处,就连身上些许表伤都愈合如初,少年才晓得那梨,当真不是凡物。 他却不知,那两枚梨子,自家大师兄揣了一路,即便是御空赶路过快,致使衣衫破损,柳倾也未曾将梨子磕破一丝外皮。 “师弟啊,要不咱收拾收拾上路?咱家师父在山头上,可早就等待不及,再说你二师兄那烧饭的手艺,的确是叫人难以下咽,不如早些启程上路,也好留出些功夫,转转颐章当中一些个风土人情。” 云仲走出车帐,便见那高个儿书生盘坐在石亭残址边上,闭目开口道。那石亭显然早已被昨日柳倾阵法击毁,叫人看不出石亭原貌,可柳倾盘坐当中,却是无端叫人觉得,这堆残破石头,原本就该是一座静谧至极的石亭。 这等古怪知觉,除却自家师父之外,云仲只在那位鹤发童颜的老道身上才窥见过一二。 少年一时间忘语,半晌才一拍脑袋道,“大师兄,今儿个我还未练剑行气呐。” 大师兄睁开双目笑道,“那就练练再说,出武陵坡几十里就有家客店,咱到那过后再寻思点吃食不迟,正好师兄也借此机会,瞧瞧你这一路上课业如何。” 于是石亭外头,少年练剑,书生在一旁盘坐观瞧。 秋风坦荡,自武陵坡吹拂而下。 石亭破落,并无大士落笔提文。 少年掌中并无神兵,长剑只值丁点银钱,身上衣衫,已然穿了许久,尚未舍得换。 书生不读书卷,只是盘足坐在不远处,衣裳换洗得发白,袖口破碎,衣摆破烂。 然所谓道韵天成,不外如是。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五绝 中州,齐陵与夏松两国交界处,有这么处硕大的坑洞,大抵得有个数十里宽敞,深不见底,向来是罕无人烟,单说两国均是不约而同将这处地界让到国界之外,便是有些耐人寻味。 原是这坑洞亘古长存,即便从千百年前的古籍当中,也可找见这坑洞的记载。这洞极为古怪,但凡坠入坑洞之物,均是无影无踪,即便将一枚几人合抱的奇重巨岩填到里头,亦是半点坠地声响也无,就好似这坑洞无底儿一般,甚为怪异;偶尔有走兽失足跌入,嚎叫声也可传出许久,直到微不可闻,也无半点坠地的端倪,久而久之,人们也是下意识绕开此地,鲜有人前来此处。 前朝有这么两位不信邪,偏要前往坑洞边上瞧瞧,一位是修为甚高的仙家弟子,一位乃是个游览天下名胜并绘制图卷的闲散人士,二人一拍即合便前去坑洞处探寻一番,顺带瞧瞧这坑洞究竟有何神异之处。那位三境的仙家弟子先是御空而来,抵至孔洞当中,却是无端叫那孔洞吸扯下去,惨号传出许久,却是无人能救。 那位专司绘制图卷的好友叫眼前景象惊得神魂皆丧,返家过后疯癫数年之久,才缓过劲来,将那张纵贯天下的图卷补齐,过后便一命呜呼。 自打这以后,人们便沿用了那位绘图之人的叫法,管此处叫做天坑。 天坑,取天险难违之意。 而此刻天坑之外数里,却是来了这么五人。 这五位的打扮行头极为怪异,有身穿蓑衣倒提一条扁担的,有举着根树杈且身穿纹云道袍的,服饰各异,手中物件也是各异,围坐在一块卧牛石旁,闭目不语。 还是位身穿短褐,手提一枚钓竿的老人率先开口,“诸位好久不见。” “谁愿同你碰面,若是我未记错,上回咱这五位相聚于一处,还是十来年前吧?若非那混小子过于跋扈,我倒是情愿几十年都不见你这老杂毛。”那位肩头横着扁担的汉子抽抽鼻翼,面色甚是不屑。 “甭这么说,各位都是五绝之一,作为五绝之首,老山发出这五绝令,自然有他的道理,稍安勿躁就是。”手上举着枚树杈的道士朝汉子笑道,“千万莫要冲动,你瞧老山的境界,十年不见,又是瞧不出深浅了,到时候你要想同他比划比划,我可就袖手旁观了。” 另一位瞧着像是稚童的也是晃晃脑袋打岔道,说话声极为清脆,“我说老剑痴,咱这群人里头,十年以来属你和老山收获最丰,一个是收了位千百年难见的剑道胚子,一个是境界踏云直上,当真是看得我等眼馋,你若是今儿个不拿出点私藏的好酒分给我等,估计就得挨揍喽。” 道士闻言爽朗一笑,“那可是,我这徒儿可是找了大半天下,才从犄角旮旯中捡回来的,若是不出岔子,我这一身所学,估摸着都得传与他喽,再过个一二十年,天下便又要多出来位人物,到时将你这位子挤了,可别埋怨我。” 稚童揪揪脑门上两枚小辫,恼怒道,“干我甚事,要是顶也得顶你的,徒弟继承师父位子,这不应当是理所当然?”道人笑着告罪两句,说只是玩笑话,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可在场之人心头皆是微微一震。虽说几位都是五绝之一,可平日里头并不是同进共退,乃至事关天材地宝之时,还要起些难调纷争,传衣钵这等大事,显然不可随意乱语。道人既然敢坦坦荡荡将这事公之于众,要么是自个的境界又有抬升,要么便是这徒儿的天资,比众人想得还要妖孽几分,道人衣钵,只怕不消多久便能尽收囊中。 众人各怀心思之际,老山撑起钓竿,缓缓开口,“各位你一言我一语,当真是让我这老人家听得云山雾罩,叙旧之事,待到过后迟些再表不迟。”此话一出,周遭几人谈话声便冷清下来,老者见状笑道,“今日请各位相聚于此,原因有二:一来是那北烟泽近年有些怪异,当中日日水泽翻滚,妖气横行。我等作为天下修道中人绝颠,虽说未见得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修行境界前五,可也算得上修为不弱于人,北烟泽之事管与不管,诸君请自行决断。” 说罢老者取出黑白棋子各五,一一交于众人,随后继续道,“黑子,我等五人尽去往北烟泽止住祸患,白子反之,诸君若是想好,且将手中子置于卧牛石上便是。” 道人先将手中白子置在石上,淡然道,“此等传道授业的节骨眼,我自然是抽不开身,倘若我家弟子将道统继承完备,再前去管这档事不迟。” 稚童紧随其后,把白子压在石中,眯缝起双目道,“我这垂髫小儿就不前去添乱了,各位叔伯若是想去,晚辈定当为各位开碑立传。” “我向来不沾荤腥,且毫无水性,路遇水泽,那可是向来不愿看上一眼。”扛扁担那汉子沉声道,将一枚白子扔在石上,随后便合上双目。 自始至终,五人里有位黑袍覆面之人,一直也未出声,而周围几人似乎也晓得是怎回事,并无人前来同这人搭茬。 那老者迟迟不见黑袍裹身那位的动作,于是率先开口道,“既然诸位已然有了决断,那老朽也跟上一子。”随后便拿那枚白子搁在卧牛石当中,朝那位最末之人看去。 只见那人抛出一枚黑子,稳稳嵌到石中,随后开口道,“本座也不想去,不过一向独喜黑棋。” 周围四人包括那名老者在内,皆是微微皱眉。 “这位,想必就是诛杀百里犽,取而代之的那位新五绝,闻名不如见面,果真是后生可畏。” 道人轻轻抬了抬树杈,脸上却依旧是笑意不减。 “五绝的规矩便是能者居之,有这么位行事无忌的年轻人,估摸着也能给咱们这四个老迈之人,提提精气神,好事。” 老人看向前者手中树杈,摇了摇头,随后从腰间拿出块纹路极为朴素的腰牌,颤颤巍巍递给黑袍人,笑道,“南漓毒尊,于前日诛杀枪戟宗师百里犽与其衣钵弟子,毁其山门仙府,今日归入五绝当中。” 第一百八十八章 秋风千里送残魂 练剑已毕,少年将长剑插在脚边,便跑到石亭当中,忙不迭问道,“依师兄所见,这剑招当中,有何不足错漏之处?” 柳倾眨了眨眼,面露难色,“实不相瞒,小师弟,我当真瞧不出其中好坏,只觉得似乎杀意圆融满溢,可洒脱之感却有些不足,同咱家师父运剑时相比,好像还是差了许多滋味。” 师兄这话,倒是的确说在了点上,少年自认剑招已同师父演化时候,相近八九成,可惜如今使出,虽说伤敌之威的确进步颇多,但全然不比跑山练剑时那般舒坦自然,休说什么剑道神意,更是匮乏至极。 云仲仔细回想一番,盘腿坐在柳倾身边,沉吟道,“师兄说得的确是这一回事,可对敌之时,总求剑招精益求精,务必一剑送出便可伤敌,过于看重剑招,的确难以令神意难以寸进,可我如今这境界,又使不出什么剑气,至于剑意,我当真是不知应当如何打磨。” 柳倾虽是盘膝而坐,可腰背挺直之下,身量依旧奇高,听罢云仲这话沉思片刻,还是缓缓开口道,“师父他老人家口中的剑术剑意,我是当真一窍不通,不过既然我二人同属一门,师父教诲,想必有些相同之处:当初为求阵法一门如何成阵,我曾在南公山上苦读无数书册,经多半年时日却是毫无所得,所幸师父他老人家训斥一番,这才将生平首阵勾画而出。” “师父说,似我这般照猫画虎,显然不是正道所为,若再只窥其形,只怕将两眼瞅瞎都未得真意,倒不如随那著书之人而走,将自个儿比作写书的那位,缓缓图之,定有所得。” “阵法这一门,讲究难在开头,若说精进一分所耗费的时日得有一转春秋,那这起初构阵,没准就得废去冬夏数易,可叫师父这么提点两句,仅头年我便构出了初阵。” 柳倾瞥见云仲若有所思,还是补了几句,“小师弟,不如练剑时候勿要将自个儿比作运剑之人,而是化作手上那柄长剑,刺削之间,自然能生出无数意气。” 少年双目越发明亮。 看得柳倾有些发毛,磕绊道,“那个,师弟啊,咱是不是先赶路再说?师兄一路以来也是腹中空空,咱吃着干粮,而后先行上路如何?” 听师兄这么一说,云仲才将练剑的念想往后搁了搁,挠挠头,便跑到车帐当中拿来些干粮清水,送到师兄跟前。 云仲吃过那枚梨子,腹内饱足,便寻思着使车厢当中的器具,在山坡当中架起,给自家师兄逮个肥头硕腿儿的野兔补补身子,于是撂下水粮,同柳倾知会一声,便径自前去山中。 “这小师弟,可比二师弟好太多,既可明是非,晓人情,修行又是极刻苦,师父有这么位衣钵弟子,可说是南公山门之福。”柳倾乐呵呵瞧着在山坡之上忙得火热的少年自语道,可随即又是皱起眉峰,“可这般年纪便懂得种种事宜,也未见得是好事,兴许是年少失亲,身上暮气愁云过多所至,倘若到了山上安顿下来,又整日囚于山中,鲜衣怒马的年纪,岂不是白白消磨一空?” “要不给小师弟物色个性子活泛的媳妇儿?”这话一出,柳倾自个儿都是哑然失笑,连连摇头,“还是多带着师弟下山转悠转悠最好,见见风土人情,游山玩水,兴许这年少性子就能慢慢儿养回来,不急。” 柳倾站起身来,朝少年方向走去,足尖连点,恰好让过了雨后打得狼狈的无数碎金似得野菊。 远空如碧玉方洗得罢,山间除却两白之外,仅剩一地碎鹅黄,似是山间有万金散落。 山是金玉绿翠,水是清平彩釉。 纵有银两倾天,也难换得江山一角。 江山更有百景好,纵使枫中卧儿郎。 南公山大师兄,无端朝山下拜了拜。 秋风千里送残魂。 “今儿个晌午,徒儿自己琢磨了份新菜式,名为小玉团莲子羹,还请师父尝尝滋味。” 南公山后头,一位穿黑袍的胖子灰头土脸打屋中钻出,手上捧着碗焦黑如碳的羹汤,颤着浑身似潮滚动的浑身硕肉,跌跌撞撞便跑到正堂。 于是在正堂当中端坐运气的吴霜,眼皮也随着自家二徒弟那身肥膘,缓缓跳了跳。 “老二啊,你让为师如何说你是好,虽说晓得你一片心意,可你这手艺,为师的确是觉得难以张口,甭提尝上一口,即便是瞧见都觉得这玩意儿不是给人吃的,为师如何下嘴?” 这些日来,吴霜的确清减不少,就连面皮都单薄下来;倒不是因前阵子伤势过重,而是因自家的二徒弟将庖厨掌在手中,每日的饭食皆是奇形怪状,令人难以下咽。 饿到极时,吴霜便只得跑到南公山间逮两只肥兔,到他这境界,虽说已然可辟谷多日,可吴霜仍是觉得腹中空空落落,滋味不爽。 胖子一听这话,面皮登时便垮下来,擎着羹汤凄惨道,“师父,徒儿可是大清早便跑到后头,废好大劲才将数种药材摆弄成团,再搁到羹汤里头,虽说模样惨淡,可这滋味却是极好,如若师父不信,徒儿现喝一碗就是。” 说话间这位便将那碗黑糊一股脑灌到口中,抹抹嘴道,“师父,您瞅瞅,这滋味当真是极好极妙,若是您想来一碗,徒儿立马便去再乘上碗新羹给您尝尝。” 吴霜瞅着自家这二徒弟唇齿当中残余的黑羹,登时便想一剑砍了这孽徒。 “说起来,你师兄应当此刻已经抵至颐章边境,不知你那小师弟,剑练得如何了。想来半路上将自家小徒弟撇到商队当中,以他那性子,非得在心里将我骂得狗屁不如。”吴霜摇摇头,心中亦是无奈。 算上山下那位三徒弟,自个儿山门里头这几位,恐怕只有老大柳倾算是中规中矩,老二鸡贼心思活络,老三又是个终日同人争斗的主儿,实指望着自家小四也同他大师兄一般,可到头来,属这小子嘴皮儿利索。 瞅瞅自家二徒儿那仍旧有些期盼的神色,吴霜缓缓长叹。 “你俩要再不回山头,恐怕来时,便只能瞧见师父的排位喽。”这位平素有剑仙之称的南公山之主,从兜里掏出一枚碎裂的铜钱,甚是感慨。 幸好此番未曾死在山门外。 所以老大还能掐阵,老二还能做些古怪饭食,老三还能在山脚下观书行气,老四还能骂句死胖子。 固巢之中,数卵皆完,天大好事。 第一百八十九章 分明立世间(双节快乐) 师兄弟俩人忙活了半晌,还当真从野菊地当中提溜出两只皮肚肥厚的野兔,少年寻思着下山去再找找老吕,却是被柳倾温声劝住,“你瞧,山下哪还有车帐影子,那位商队当中的前辈,怕是已经先行回去七零了罢,命中若是有相见之时,想必日后再走齐陵便能遇上;随行之际,已是有人安排有几位身手不赖的军卒乔装跟随,勿要忧心。” 对此,云仲也是无可奈何,商队中人虽说平日里极易相处,可真若是犯起了倔,当真是十头脚力非凡的马匹都拉不回头,即便是少年有心去劝,可仍是无用。无奈之下,少年只好先行架起火堆,从车帐当中取来些剩余不多的烤料,正好让大师兄尝尝自个儿的手艺。 油光往外这么一溅,柳倾便对少年烤兔的能耐赞誉有加,连声道南公山多肥兔,日后若是到了山门当中,师父连同云仲这三位师兄,当真是凭空多了好些口福。 一路而来少年烤物的手艺,着实当得起是熟稔纯青,再者兴许是这处的野兔常年居于野菊丛中,就连身子都熏蔓上一丝香气,此刻经火堆一烫,四溢肉香登时便传出好远。 一旁的少年举着根直苗树杈,颇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搁常人,恐怕少年此刻仍旧有些生分,但这位个头极高的书生,谈吐之时,却是无端的叫人听着熨帖舒畅。虽不说如沐春风,但也似是相交已久的老友相逢,举动当中尚没半点客套生疏,而是似闻春风。 云仲将烤兔的树杈转了转,又想到了件事,于是开口问道,“咱师父门下如今共有四人,师兄你也曾说起过二师兄的种种趣闻,为何却从未提起过我那位行三的师兄?” “这可说来话长,”大师兄抹了抹嘴,似是的确腹中饥饿难耐,眼巴巴瞅着少年手里那两只肥兔,“咱要不先吃着,边吃边说,也好省下来不少功夫。” 少年闻言失笑,赶紧将手头这根树杈递给柳倾,自己则是抄起另一根树杈,架在火堆之上,“师兄莫急,我昨儿夜里啃过那枚梨子,至今仍是未有饿意,腹中饱足得很,这两只兔儿都归师兄,也好为腹中添些油水。” “两只肥兔换个老梨,可是极亏的买卖,要么说为何咱都凑到师父门下,果然连小师弟也不例外,亦是那不通生意的主儿。”书生接过那根叫少年削去老皮的树杈,顾不得那油花儿烫嘴,连忙撕下块兔肉扔在口中,连声称赞,“这般手艺,若是叫你那二师兄尝过,想来他也得消停个十天半月,再不去到伙房当中捣鼓。” “二师兄所做饭食,真就如此难以下咽?”云仲可从未见识过自家二师兄的能耐,故而一时有些好奇。 柳倾吃得舌间生津,口齿不清道,“休说滋味,单单是瞧见他手头捣鼓出的那些个吃食,常人便无半点胃口,又谈何咽到肚中去。”将满口肥瘦适宜的兔肉吞下,柳倾又道,“待到你见着老二,自然就晓得他那手艺的霸道之处,如今咱还是莫要妄议才是;老二通晓奇门遁甲,若是真叫他掐指算出你我二人背地里编排他,我倒好说,占着个辈分更长,小师弟你就不同了,待回山之后,指不定能琢磨出个什么法子折腾你。” “至于那位行三的师弟,其实也同你一样,未曾行过正经的拜师礼数,虽说师父已然定下你二人分别列为行三行四,可直到如今还未上山。”见师兄吃得急切,云仲便从身边递上壶从齐陵边军住处顺来的菊酒,却不想柳倾摆摆手道,“我可不会喝酒,若是真粘边便倒,那这行程便又要往后延误,还是待你到了山上时,再同师父与其他两位师兄对酌不迟。” 经逮兔烤兔这么一耽搁,这日头便开始由头顶高悬,转为渐渐西垂。书生也未曾矫情,将两只肥兔吃了个干净,过后便将那头杂毛马儿喂得饱足,领着云仲朝距武陵坡几十里外头那家客店而去。 由打武陵坡再出几十里路,以那头杂毛马儿的脚力,不消多久便能抵至柳倾口中的那家客店,可二人车帐,路上却是被数名军卒挡住,厉声命二人下车,例行盘问。 不消这些位军卒开口,柳倾便晓得那位垂钓益水的富家老翁,的确是在那日夜里雷霆出手,抹去了无数朝中的蝇营狗苟与无数成双狼狈。 即便那些个蝇营狗苟,兴许在百姓眼里,大概还没坏到那份上。 就算是云仲只听自家师兄浅提过两句,也将这事猜出来个四五分,于是静静端坐车中,待对座的师兄出言。 柳倾也没搭茬,只是将车帘撩开,不紧不慢走下车厢。 于是一众军卒皆是告罪避退,竟无一人再拦。 那日虽说武陵坡突降急雨,可数十里外的别处月色,却是冷华如水,笼在军帐当中,更是把月下兵刃,照得雪亮。 当然也将那位如携雷鸣破空而过的书生装束面容,照得明明朗朗。 军卒只是颐章当中的寻常军卒,同家世显赫自然难沾边,倘若是富庶人家的儿郎,爹娘又怎能舍得将子嗣扔到军中受苦,多半便是锦衣玉食含口恐化,即便是家中长辈有军中大员,也鲜有将后辈扔去行伍的。 百姓眼中的仙家,只怕比御道上的龙凰辇,位置还要微妙些许。 故而这些位军卒窥见柳倾容貌,纷纷噤若寒蝉,退让于官道两旁,恨不得这官道再宽两分。 万一若是这位大人喜怒无常,将自个儿信手碾死,难不成朝廷还要追罪不成?为两粒草芥而拂龙象须牙的事儿,又有哪位不开眼的官吏会去做。 微风起伏,车帘卷动,云仲从车中看去,只觉得自己大师兄背影,似乎无端之间多出了些落寞。 “何至于此。”书生叹气。 吴霜不愿人称其剑仙。 柳倾不愿人见则低眉。 少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却好像又什么也不明白。 柳倾上车后只说了一句话。 分明立世间,忽如远行客。 第一百九十章 死灰犹燃 光岳岭以往只有一位衣着褴褛的牧羊汉子,偶有行人,打已然颓圮惨淡的光岳岭路过,皆是多少有些疑惑:指望着那几头瘦弱得近乎将死的老羊,这人究竟为何能在这荒山野岭活命至今,从未有人晓得。大都从此处赶路之人也并非什么富贵人家,自个儿都是辛苦在外讨生计的汉子,自然没空去多管旁人的闲事。 可近来打光岳岭过道的旅人,却有不少都发觉了这荒山之中的异状。山巅原本似被一剑削断的地界,无端之间多出五道穿云小峰,其势巍巍,仿佛是天公震怒往下甩了五柄青锋,嶙峋怪兀,尤为。且山巅渐有云雾浮生。 乃至有些想凑到山坳处细瞧,却被那汉子竭尽呵退,骂骂咧咧上路;期间更有几位眼力见不算上乘的江湖汉,按着腰间刀剑兵刃,欲要逞威者,却尽数被牧羊汉子一脚蹬出去好远,捡起摔落的兵刃便走,哪里还敢停留半步。 天下无墙不透,这档子稀罕事,还是传到了相距不远的齐都纳安,乃至朝中不少大员都晓得了一二,常常谈论起此事,但却迟迟不知究竟是何人的手笔。一来二去,就连上齐朝中老相文曲都听闻此事,故而今日亲自跑到宫中面圣。 “荀爱卿啊,要依朕讲,你这心思的确是过于精细,除却每日批阅天南海北雪海似的奏折,也该适度将心思放放,出外瞧瞧京城临近的山水,写两幅墨宝也好。如今上齐太平,文风盛行,爱卿这年纪也是过于年长,何苦终日为这等小事操劳。”荀文曲入御书房时,正值这位上齐皇帝披着一身白袍,立身于书房正中,打量书房当中挂悬的几幅字画,双手撑在御桌台上,正欲临摹。 上齐皇尤为喜好文人,尤其诗词雄绝或是书道大家,连同画道的大才,常常将这些位文坛当中闻名四海的大家请到宫中,乃至请入皇家别苑当中,同自个儿甚是欣赏的文坛中人谈论些诗词歌赋,乃至游览天下各处名胜的见闻。不得不说,这位上齐天子贤明有道,且行书词文的本事极佳,即便是同那些位文坛举足轻重的各方文人大儒坐而论道,腹中的文墨也不见得能浅淡过多,的确令一些位文人有些诧异。 荀文曲闻言,却是也未曾多说,只是吩咐周遭几位宦臣,将一旁的镂玉棋盘搬来,这才笑道,“老臣今儿个可不是来扫陛下兴致的,而是家中后辈,棋力的确太弱,连堪堪登堂入室的地步都难以企及,这才有些憋闷,寻思着同陛下手谈两局,方才所说的光岳岭中事,不过是顺口一提罢了。” 上齐天子听闻这话,却是当真来了兴致,连忙唤几位宦臣搬来两枚蒲团,添上一炉好香,斟茶果品自然也不得有缺漏,自个儿则是将迟迟未动的御笔撂在翠玉笔山之上,连忙拉住荀文曲道,“荀相啊荀相,说话非得藏着掖着,倘若你进门便说这话,朕早就将笔扔到一边,那还有端详画作的心思。” 荀文曲的棋力如何,曾被一位棋道大家评点为,上齐天下除却鬼神,无人可胜。 按说这般棋力,应当时常同人对局才是,可荀文曲却是极少同人手谈,除却那位棋道大家之外,真见识过这位老者棋力深浅的,大概也只有两三人而已。 当今上齐天子幼时,也曾常常同老相学棋,仅用数年时间,便能将无数棋道当中扬名的大家下得败退,可待到老皇驾崩过后新帝即位,荀文曲便鲜有同如今天子对局的时候。倘若是天子问起,老相便会同前者言说,如今君臣有别,即便老臣有心同陛下对子,那也不宜过多。 却不曾想今日倒是一反常态,主动同当今天子手谈,着实是令这位上齐天子喜出望外。 棋盘一摆,二人相对而坐。 天子执黑先行,荀文曲执白后手。 可令天子费解之处在于,荀文曲棋风向来狠辣卓绝,讲究不留丝毫盘活的步数,而此番手谈,老相却一改往日算无遗策的棋风,让出大片棋盘,除却黑子阵中剩余的几枚白子之外,皆尽是避其锋芒。 天子心中疑惑,可自知棋局还未定盘之际,观棋不语,执子者更是忌讳分心乱语,即便是一国皇帝,礼数也得齐全,故而定定心神,将阵外白子诛杀大半。 天子未曾料到,此番却是荀文曲先行开口,“陛下棋力,已然是炉火纯青,即便文坛当中的大家,想要在棋盘道上胜过陛下,恐怕也是极难,老臣却是不知,为何陛下不先行将重围之中的白子斩杀殆尽,而是只顾外围。” 天子一怔,随后瞧着棋盘,沉思片刻道,“荀相,这些个白子压根脱不开身,就如同那死灰一般,并无复燃的能耐,为何要管?” “陛下所言不假,可若是再过十手,若是这棋仍旧未死,又当如何?”老人由打棋盒当中捏起一枚白子,缓缓落在棋盘当中。 十手过后,黑子已然失却大势,场中唯有白子。 果不其然,正如荀文曲所说,十手过后,如何看都是块死棋的几枚白子,尽相勾连,浑然变做这盘棋当中的中流砥柱。 荀文曲放下最后一子,站起躬身行礼,“光岳岭那处的秘闻,想来陛下也是听闻过不少,能令那处地界枯木逢春者,除却十载前汝宣之乱的始作俑者,如今天下谁还有这等本事。” “荀相难不成说的是……”天子眉头锁紧。 当年那场大乱,险些令上齐分崩离析,世家群起,险些就在皇城根脚下起事,更是引出不少仙家修行之人,一度剑拔弩张,险些同上齐皇城卫动起刀兵,乃至于老皇之死,甚至隐隐之间都同这场大乱有千丝万缕的干系。 “陛下切记,死灰犹可复燃,倘若要将后患除去,需把那土灰扬到各处,方能高枕无忧。” 说罢,荀文曲躬身而退。 这时天子才察觉出,这位老人步子极轻,哪里还有半点耄耋老翁的迹象,反倒是锐气倾天。 西路三国谋臣无出其右的砥柱老臣,又怎会只为一盘棋入宫。 第一百九十一章 棋峰五道 至于纳安皇城之中,老相与上齐天子手谈,以及手谈过后相谈如何,身在光岳岭五峰之中的荀公子,却是并不晓得一二。 能掐会算向来是江湖方士的事儿,更何况这帮方士,大都是以察言观色揣测出起卦正误与否,同书生并无半点干系。 入山时候不长,荀公子却是已然被这五座险峰折腾得头疼不已。 起初,这五座险峰外缘,不过是寻常山石而已,嶙峋怪兀,乃至当中嵌有无数青苔老木根茎,乍一看去,削壁千仞五峰傲立,倒是的确像模像样。 然而待到荀公子接过周先生递来的伤药,养罢了伤势过后,再度走进观瞧,却发现这山壁浑然一变,哪里还有什么青苔木根,唯独有无数细微小字如蚁如蚊,趴在山岩缝隙里头,端的是难以瞧个分明。 而周先生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句,此山当中,有无数棋谱棋招,若是你能将这山中的小字尽数嚼个透彻,估摸着棋力便能不弱与人,即便是为师,也难以讨到半点便宜。如此一来,荀公子大喜过望,连忙便趴在山石当中日日研读,唯恐漏过一句。 可这哪里是什么轻快活计,纵使荀元拓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山中那些个如米小字散碎至极,且多半似是前朝所留,语句晦涩,即便是荀元拓这等超凡记性,也未必能记得牢靠。反观周先生,自打入山过后,便罕有出言,作徒弟的荀元拓曾忧心自家先生安危,出言问询,却是被周可法一句轻飘飘的障眼法给挡了回去。 至于为何要受五峰压顶这等刁难,与为何能以肉身撑起这么五座穿云大山,先生却从未提起过半句。 这等在荀公子眼中堪称荒诞的景象,的确是让这位鲜有出府的小公子如坠黄粱。 可先生不说的,自然是有自个儿的道理,做徒弟的,自然是顺意为先。 于是荀元拓便在山中日日找寻山岩当中的小字,如遇着难以记得牢靠的小段,便抻出纸笔砚台,一一记下,即便抄录过后亦是难以牢记,也好留着时时研读温习。山下马车,已然是被那位牧羊汉子给赶到山中,车中干粮,仍可维持甚久,荀公子也未有半点含糊,除却每日同师父用上三餐,便径直上山。 至于难处,便是那高处的小字:山石陡峭,且并无几处落脚地,绕是荀元拓使足了浑身力气,也是难以攀登,更是屡次从离地一两丈处跌落下来,幸好地面不甚坚硬,可也是跌了个七荤八素,更甭提窥见石缝当中的小字。 “先生,这上头的字,学生实在难以触及,需得想个什么法子,将自个儿稳在山岩之上,过后才可记诵无碍。”荀公子瘸着条腿,小心翼翼才坐在周先生身旁,却仍是不免痛得蹙眉。 “跌崴了脚,未必就不是好事,”周先生难得开口,将双目睁开,瞅瞅荀元拓那只有些微跛的左腿,面色仍是古井不波,“根基不稳,若是只图着一味往高处去,即便将那些个精妙高深至极的棋力路数都一一记下,早晚有一日,你这看似高绝的棋力,也有垮塌零落的时候。” “今儿个起,晌午用饭过后,你便来同我手谈一局,为师不让子,更不加丝毫怠慢,以十成棋力同你对局,至于山崖高处的那些其他小字,先甭看了,遇馔玉易贪多而忘细品,先将手头那些棋招棋谱吃透便可。” 公子苦笑不已,“提起这茬,我这脑门便得大上十分,前些日赶路时候净叫师父提炼棋力,胜局十中无一,如今虽说依旧是喜欢下棋,可每逢同您手谈,倒的确觉得发怵。” 周可法轻笑,长身而起,“瞧这点出息,日后为师还指望叫你接过我一身所学,区区一门棋道,难不成就叫你畏首畏尾?荀家一脉年少成才的小子,怎就沦落到如此地步了。” 这话看似只是调笑,可荀元拓却是不知为何沉下了眉头。 “徒儿?”周先生瞅小公子面色有些阴翳,还当是自己这话有些过于摧折少年傲气,故而拍了拍徒儿肩头,“为师说话倒是有些重,切勿放在心上,我家徒儿,何必非要将荀家兴衰扛在身上,老辈想扛,便让他们自个儿扛去。” “师父这话可见外许多,”荀元拓面色登时一变,“届时若是我学来师父的一笔好字,那可真是学会徒弟饿死师父,徒儿正为此事发愁。” 于是周可法原本搁在徒儿肩头的巴掌,便放到了徒儿脑瓜顶上,起劲搓了搓公子原本齐整的发髻。 “油嘴滑舌倒学了不少,瞧你棋谱去。” 小公子将脑袋一缩,答应一声便跑到不远,自个儿研习棋谱去了。 荀元拓摊开记叙有好些棋招棋路的宣纸,满面愁容。 世上诸多违心语,可未必万千违心之言,皆是为明哲保身,趋利避害。 还未踏足山巅之时,那位凭空踏出的年轻人,无端同荀元拓说过一句,便是令后者狐疑,再瞧着周先生虽说不晓得以何种手段抗住山峦,可想必也是付出了不少代价。周可法的性子,向来有些闲云野鹤,遇事不惊不急,可于教导徒儿一事当中,却是在荀元拓看来极为反常:自个儿入门不过多半年,先生便如此急切教授棋道上的种种,乃至不惜将自个儿带入这处神妙难觅的光岳岭,再有方才这句承接衣钵的无心之语,的确让他心中横生出不少难称祥瑞的念头。 可甭管荀元拓心中如何思量,皆是无法揣测自家师父的心思。 棋道忌讳分神,瞧着先生身影依旧还算笔直,荀公子便只好稳稳心神,对着手记抄录的棋谱棋招,一一看去。 五峰山体小字记载当中,棋路各不尽相同,有中正平和,以守代攻者,亦有精于小处,独尊棋招者,更有戾气极重,落子杀意如潮起伏者。 一座插云山峰,仿佛就如一派棋道。 五座山峰,仿佛要将天下棋招妙处皆尽囊括其中。 第一百九十二章 柳叶白鸿(第三卷) 颐章多雨水,由是百姓屋舍大多以高出地面半丈上下的竹楼与土楼居多,一来可避去地上不少湿气,二来也可在竹楼下头饲养不少禽畜,尤为方便,除却城池当中百姓居所宅邸,此外居于城外乡野之间的人家,大都是居于竹楼土楼之中。 竹楼土楼,二者皆是西南天下绵延千百年的建筑,甭管是哪朝哪代,两者却是从未在如今的颐章境内断过根系。一来是颐章多竹,随意寻处竹林取竹数十,便可搭出竹楼的框架,既无需耗费多少银钱;二来竹竿遒劲,竹楼成型过后又可遮风避雨,即便是家中火起,成竹比之树木耐火,更难以燃着,故而比之木楼更为适宜百姓居住。 相比之下,土楼比之竹楼修筑所耗得银钱便要多上不少,多为家族村落,乃至于江湖帮派所喜。土楼多以土木石竹搭建,当中的土,便是颐章国境内随处可见的黏土,构建成楼过后,极为坚固,乃至可防箭羽与巨木冲撞,故而尤其为帮派中人喜好。 颐章江湖气浓郁,且时常有江湖纷争,而权帝似乎并不厌恶这等状况,如此一来,下头的官府亦不会多加管束,若不是帮派相争损害了百姓性命钱财,大都是单眼观瞧,并不插手。 这么一来,帮派便如龙鱼过江,数不胜数,之间纷争也是常有,这么一座坚固的巍巍土楼,可抵其他帮派偷袭进犯,自然被大些的帮派所喜。况且除却坚固如石之外,土楼当中朝向并不甚明朗,无需同方宅一般,区分开帮主头目等等的屋中朝向,且按奇门八卦排布,制煞气升阳气,在江湖人眼中,自然是上乘之选。 行走江湖的,性命当然是搁在首位,保不齐哪日饮酒过后出门泄水,就得叫仇家将一颗脑袋割下,撂在不知何处,由此以来,行事之时图个吉利,拜拜神佛,当然是理所应当。 眼下,云仲与柳倾便去到一家土楼客店,寻思着在此歇息一晚。 柳倾久在南公山,虽说罕有下山的时日,可也对着些个土楼并不陌生,故而将车马交与客店小二,便熟门熟路登上土楼。相比之下,云仲却是从未见过这等长相怪异的楼宇,瞅着这座足有近乎十丈的巍巍巨楼,满脸惊诧。 “师弟别愣着,随我上楼便是,若是有好奇之处,待去到屋中,我自然会给你解释一二。”土楼足有四层,此刻柳倾已然登上台阶,见云仲瞧得出神,便招手笑道。 “瞧见没,又是位初入江湖的小雏儿,长相道是有模有样,可估摸着身手差劲儿至极,兄弟们甭不信,就这两扇瘦弱肋巴骨,爷爷稍使点劲头,怕是能将这小子生生掰成两截。”土楼当中并无建筑,而是十来张露天的桌椅,看样式大抵是留与人吃酒用饭的地儿,此刻便有十来位汉子坐在桌椅之上,手头皆是提着酒壶。 云仲皱眉,循声看去,却见开口这位汉子,端的是膀大腰圆,就连那加宽竹凳都难以容下这等壮硕的身量,随汉子抬手动作吱吱作响。出言之际声如巨雷,当真是条莽汉。 “几位有事?”云仲开口。 “并无要事,只是提醒小哥儿一句,行走江湖之际,可千万得多加小心,若是换做其他心狠手辣的一行人,你出言之时,恐怕小命就得不保。”巨汉只是冷笑,身旁一位精瘦汉子却是举杯应答,满面笑意。 小二栓马过后,赶到近前,见少年与那一伙江湖人士有些对茬儿,连忙冲那伙吃酒人陪笑道,“几位爷莫要动了火气,小的瞧这二位是打外头来的,有些不通规矩;若是有得罪的地儿,小人替这二位客官陪个不是,今儿的酒菜几位尽管招呼,不收半个铜子儿,在咱家客店图的便是一个舒心,若是动了火气,岂不是败了几位爷的兴致,就莫要难为这少年了。” 柳倾也开口,“师弟,切勿横生事端。” 云仲不再朝那群江湖人看去,而是缓缓转头,随师兄上楼。 直到来到顶楼屋中,小二才对云仲二人道:“两位客爷,方才小人言语多有得罪,还要勿怪便是。瞧得出二位并非是主动招惹那伙人,可这伙人来头可当真是不小。咱颐章练兵地界,按说百里以内应当并无江湖帮派,可这伙人所在的帮派,却是颐章东边有名的大帮,唤做柳叶帮,帮中不下千人,近乎同另一名叫白鸿帮的大帮平起平坐,将颐章东边一分为二,连同水路漕运尽掌在手,除却些个动不得的生意,近乎都是这两帮把持,连些个官府都不愿去招惹,二位客官若是今日当真起了争执,即便是在客店之内叫人害死,也是白死。” “谢过店家好意,我二人方入颐章,许多规矩皆不晓得,烦劳店家了。”柳倾笑道,从怀中掏出些碎银递到小二袖口当中,“小小心意,当然比不上救下两条性命,虽说我二人并非大富大贵人家,可也聊胜于无。” 小二推辞半晌,最终还是半推半就收了银钱,于是从怀中掏出张揉搓成团的宣纸,递给柳倾道,“倘若那伙人不依不饶,这图上记有土楼暗道,由打床榻之下而出,可从其他屋径直去往土楼外头,能暂且保住一条性命。” 柳倾再道谢,随后小二便打个招呼,先行去招呼楼中那伙帮派中人。 处事圆滑,滴水不漏。 江湖当中的店家,必然需得有这等城府。 “师弟火气未消?”柳倾坐在少年对座笑道,似乎对这等事习以为常。 “的确是有些诧异,”云仲苦笑,“方入颐章不久便能遇着这等不讲道理的江湖人,真不晓得是如何心境,这跟我想的江湖,似乎当真差了点意思。” “天下本就有无数江湖,得看你如何想,如何做。”书生无端感叹了句,随后便好奇道,“师弟啊,我原以为凭剑客的性子,这一伙无理帮众这般言语,你想必忍不住出剑,可为何到头来忍住了?” “不瞒师兄,武陵坡那事,师弟直到如今心中还是有七八分的火气,可不出剑,也不全是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江湖规矩之流,虽说要守,可既然寻衅到头上,我也不至于给师门跌份。” 柳倾越发好奇,将桌上灯火拨了拨,“那为何没出剑?” “商队里头也有这么个身量不小,极好吹嘘自个儿武功的老头子,也有个精瘦如猴儿,口舌极损的年轻人。”云仲脸上恍然蔓上一丝笑意。 这两位,都在武陵坡躺着呢。 眼前这两人像得出奇,叫他如何能出剑。 窗棂里夜色朦胧。 第一百九十三章 秋风夜色入土楼 客房并不算极宽敞,却也五脏俱全,两侧靠土墙处,各有床榻一张,少年坐上床榻,刚寻思着行气,却是不禁失笑。 “这一趟江湖走得,横是忘却了床榻的滋味,大多在车厢中歇息,而今突然坐在床上,忒不习惯。” 柳倾也迟迟未眠,同少年一般盘膝坐在床榻之上,闻言笑道,“那可不,咱家师父的性子,路遇铜子不捡,那便是同自个儿丢了钱一般,带你出行,想必是抠门至极。不过师弟也莫要太过介意,山上虽说亦不算富庶,可毕竟衣食无忧,师父此举,大抵也存了些私心,好让你体会体会在江湖当中出行的种种不易。” “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就依咱师父来说,不到危难之际,恐怕即便你给人打得鼻青脸肿,那也是冷眼旁观,不多加干预。” 少年仔细想了想,似乎自家师兄说得的确不假。当初压笼林对付倾城蝉时,似乎自家师父也是如此,少年身中蝉毒,倘若吴霜晚来半步,怕是就要毒发身亡。故而少年道,“似乎师父并不愿做徒弟的过于借力,只在危难关头才出手相助,倒也合乎咱师父的秉性。” “晓得这点,师弟已然算是摸清了咱师父训徒的手段。”柳倾点头,“多年前,咱师父也是两剑双足走天下的,虽说受不少前辈指点,可却是从未仰仗他人之力,近乎是生生靠自个儿的能耐修到这等地步。如今这些个仙家洞府,虽说能耐有大有小,可还是过于袒护自家徒弟,即便是情有可原,却未免就是一件好事。” “久在鹏鸟羽翼之下,便容易习惯而自然,总觉得即便天塌下来,亦有师父师兄顶着,到头来若是身边无人,哪里还肯自个儿出头。”书生缓缓道来,桌上一盏油灯借秋风摇晃,明明灭灭,却是极静。 “师兄来日开宗立派,指定得将不少四海之人聚到座前听讲道。”云仲打趣道。 “得了,我若开宗立派,晌午开宗大典,估摸下晌师父他老人家就得跑来掀翻山门,口中还要骂骂咧咧。”柳倾可丝毫不受用少年这句轻飘飘的马屁,“时候已晚,师弟且先歇息便是,明儿个再接着聊。” 夜色已至浓处,可少年依旧披着外衣,盘膝而坐,丝毫未有困意。 武陵坡一战,辛苦积攒下来的不少精纯内气,硬是叫那柄秋湖神意吞个精光,化作数团尚未成型的剑气团围,倒是也因此抗下了那赤脚汉子看似无奇的一拳,硬是撑到了自家师兄赶到场中。虽说经脉仍旧受到些许创伤,内气也是所剩无几,但能保住一条性命,对云仲而言,似乎的确不算亏本买卖。 灵犀一瞬,云仲甚至能觉察出那举拳下砸当中所蕴的无双力道,倘若真叫那一锤擂得实贴,凭他如今的寻常体魄,实在不晓得如今会是如何的惨状。 没想到这柄给自个儿带来诸多苦楚的秋湖,危急关头,竟真能护住性命;至于那些个失却一空的内气,云仲倒是不觉得有甚可惜之处,留得青山,自然有柴,来日再缓缓修出便是。 瞥见师兄已然睡去,故而少年便盘起腿来,于万籁俱寂之中,缓缓修行。 土楼寂静,人声停息,唯有风拂窗棂,夜色入里。 “坛主,咱今夜当真要在这客栈当中动手?据我所知,这家客栈之主的身份,非同小可,真要在此处动起干戈,恐怕是不妥。”土楼三层正中那间客房当中,灯火未熄,白日里那位精瘦汉子同壮硕巨汉对坐桌前。 巨汉将声音一压再压,全然不似白日那般,“胥老弟有所不知,此行而来,乃是咱们二当家指使,其中种种隐情,你还未曾知晓。”巨汉此刻哪里还有白日里的跋扈模样,反倒是眼中光华流转。 “咱柳叶帮埋在白鸿帮的暗探,前些日探听到了些许消息,说是那白鸿帮从某处找寻到了位剑术天赋极好的少年,剑法当数得上这份。”汉子将棒槌似的拇指挑起,随后继续道,“那白鸿帮原本就有一位剑术宗师作为客卿,剑术超凡脱俗,多年以来在两帮相斗之中,不知伤了柳叶帮多少弟兄,若是真叫这少年成其弟子,再过个几年,恐怕武斗时候更要吃上无数的亏。” “不如先下手为强?”精瘦汉子插嘴道。 巨汉拿起酒壶,朝对坐之人脑门就是一嗑,“入帮三五年,除却两帮争夺地盘之时,你可见过咱帮有甚下作之举?怎得成天儿脑壳里不想好事。他白鸿帮有剑术宗师,咱柳叶帮的剑术大家也不差到哪去,若是能将这少年神不知鬼不觉拐回帮中,岂不是一石二鸟?” 精瘦汉子恍然,“故而白日里那出,只不过是敲山震虎,坛主高明。” 巨汉神色怪异,“敲个屁山震个屁虎,若按常理应当不动声色才是,白日里我说那些个话,只不过是看那小子不顺眼而已,马屁虽好,也不能瞎拍不是?胥老弟,你啊你,忒不实诚。” 那精瘦汉子嘿嘿一笑,浑然不觉得有甚羞恼之处,三两步便走到床前,将包裹打开,掏出件黑衣,“坛主,今儿个应当如何行事,就听你一句话。” 巨汉也从包裹当中取出件大号黑衣,闻言阴森一笑道,“穿好了夜行衣,熄灯为号,咱十来号兄弟直接跑到那少年屋中,一闷棍拍晕带走便是,至于那看似书生打扮的,随他去就是,届时也能好好气气那白鸿帮的剑术宗师,岂不美哉?” “坛主高明。” 土楼四层当中盘膝的少年,嘴角略微抬了抬,随后将内气散去,轻手轻脚走下床,将窗棂缓缓掩上。 如今看来,江湖里的憨人,向来都不在少数。 土楼后身,有两人缓缓登楼。 “天凉好个秋,如今就连颐章的秋意,也是渐浓起来,夜里着实凉得很。”头前那位三绺胡须的男子道。 身后那位身着红衣的俊俏少年笑答。 “秋夜杀人,正应萧杀之景。” 第一百九十四章 秋叶总随重泉寂 听闻此话,那约摸有不惑上下的男子笑道,“我原以为你对这投名状心有芥蒂,却没想到应茬得如此干脆,着实令为师好大宽慰。” 少年笑笑,缓缓作答道,“师父言重了,剑术本就应当用以杀人,倘若出鞘不见血,还练剑作甚;至于纳投名状一事,不过是白鸿帮担心弟子学成之后不为其所用,以此令徒儿表表忠心罢了。杀一位坛主,柳叶帮自然对我恨之入骨,若是脱离白鸿帮庇护,恐怕就要落得个死无全尸,此举倒也情有可原。” 男子似是极为感慨,捻须笑道,“就冲这份未曾入世便知江湖的难得心性,景奕你可比为师当年强上许多,来日若是剑术大成,这白鸿帮的前三把交椅,怎么都得有你一份。” “走,既然柳叶帮想抢人,那咱师徒二人也不好不给面子,应当给送上份不大不小的礼,还真多亏了这土楼客栈,除却此处,方圆百里便少有下手的好地界。” 秋风秋夜当中,二人登楼。 躺在床榻之上安卧的柳倾翻了个身,嘟囔了句,“都是好管闲事的主儿。” 巨汉与那精瘦汉子将一身夜行衣穿戴齐整,约摸着正值三四更天,少年与书生已然入眠,便将屋中灯吹灭,轻手轻脚踏出房门。 只见夜色当中,土楼对面更是有十几道黑影闪动,缓缓沿走廊围拢过来,步子皆是极轻。 待到众人聚拢,巨汉才招手示意,率先踏上土梯,直上四层,精瘦汉子紧随其后。 论身手,这位看似壮硕得有些笨拙的汉子却是脚步极轻快,如头夜里外出寻食的山中虎一般,两三步便登上土楼四层,随后径直摸黑找寻云仲与柳倾所在屋舍,身后十几位柳叶帮的汉子也是不敢出声,只是默然随坛主缓缓前行。 土楼正中除却供来客饮酒的桌凳之外,有这么棵不大不小的枫树,秋风起后,这泛红枫叶便飘摆而下,煞有一番韵味。 枫叶又落,一位黑衣汉子的左腕亦是落在脚下。 血溅未落,汉子已然被一剑封喉,并未发出半点声响便已躺倒在地。 头前坛主听闻身后重物坠地之声,却是见到了夜色当中的一袭红衣。 暗淡月色,红衣身后还站着位面白有须的中年男子。 此人正是白鸿帮客卿,更是柳叶白鸿两帮当中,唯一一位剑术宗师。 武斗之际被这位宗师削去手足乃至项上首的柳叶帮众,不下百人,剑术狠辣古朴,招招不离要害。 巨汉坛主眉峰登时拧紧。 原来白日里头那两位,压根便不是所谓的宗师弟子与护送之人,暗报有误,这哪里是差人护送,分明是那位剑术宗师亲至,凭这十几位寻常帮众,又怎能是这两位的对手。 “韦坛主好久不见。”中年剑客朗声笑笑,似乎并不在意惊动客栈中人,“你柳叶帮的暗子,既然胆敢在这等节骨眼上传信,当然是留他不得,却没成想一封伪造的密信,你却并未起疑。原本想托你给你家叔父带个信,如今看来,倒也没这般必要,与其削去你双拳双足令你回去告知柳叶帮帮主一声,倒不如来个痛快。” 男子转而朝那红衣少年道,“景奕,江湖名气,向来要靠剑下血来挣,这入道之战,为师替你掠阵,放手出剑便是。” 颐章江湖气在西路三国当中最为浓厚,由是更有好事者,专为齐陵江湖人填了这么一份红榜,战绩显赫者,自可登入此榜。以诛杀柳叶帮这等大帮的坛主出道江湖,当真可算得上是极好。 “谨遵师命。”少年咧嘴一笑,运剑而上。 红衣夏景奕掌中剑极怪异,剑身极窄,可剑身当中的血槽却是极长,乍看之下,如同掌中提着柄长针一般,虽说威势不甚磅礴,可萧杀之意却极浓。 剩下那十几位汉子见少年欺身近前,当然也是不敢怠慢,纷纷将夜行衣当中藏匿的兵刃取出,仓促赢敌。 可廊道狭窄,这十几位柳叶帮众武艺本就同夏景奕天差地别,再加之狭窄处无法成合围之势,更难以闪转腾挪,单打独斗,并无一人能在红衣少年手下撑过十招。于是顷刻之间,土楼四层多出数条躺倒在地的尸首,血水泼洒。 兵刃交击声于夜里分外清晰,自然就令土楼中不少留宿之人难以安眠,几位汉子口中骂骂咧咧从屋中走出,可再仔细听听四层剑锋刺骨的声响,又不着痕迹的退回屋中。江湖中人也是惜命,这等不死不休的力战,当然是不去凑热闹最好,若是叫人盯上唯恐走漏消息,连带着一道除去,也并非是无稽之谈。 “坛主,那少年能耐过人,就凭咱带来这几位,恐怕当真拦挡不住多久,不如我等且先拦住那少年,坛主先行便是,万不可让那少年皆尽斩杀。”精瘦汉子从怀中取出柄短刀,朝身边巨汉开口。 “你当我不想?”巨汉皱眉开口,“这四层的梯口叫那宗师隔开,从土楼楼梯而走显然不可,若是翻到楼下,凭那位宗师的身法,只怕也只能多活片刻;遇上这等高手,若是在荒山野岭还尚有一丝生机,可要是在土楼当中,插翅难飞。” “与其如此等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巨汉发狠。 红衣少年杀得兴起,不多时便除去半数柳叶帮众,掌中窄剑削刺挂挑,生生掀开面前一位汉子的手筋,舔了舔嘴角。 而身后那位有须的剑术宗师,却是无端皱了皱眉。 “秋日忌燥,二位的火气,未免有些大了。” 谁也不晓得何时从土楼三层房中走出位少年,笑意和善,一袭白衣,于秋夜当中分外明朗。 “若是处处与人为善,我这废无数心神教导的徒儿,恐怕今夜就要叫人拐带回帮。”白鸿客卿拢拢胡须,坦然对答。 “可归根到底,人家也无伤人之心,方才晚辈在楼中,可是将为首两人在屋中的商议尽数收入耳中,虽说法子蠢笨了些,可伤人一事,只字未提。”云仲不知从何处顺来壶酒水,慢嘬一口道,“前辈想必是老江湖,应当晓得,若是真有伤人之心,怎会有人连兵刃都未带来。” “得饶人处且饶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谈笑间二分阴阳 外头兵刃交击,柳倾自然也睡得不甚熨帖,只得坐起身来,披上件外袍静静听闻窗外声响。 云仲出房与方才对谈,这位书生都是听在耳中,可这位书生却是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 “如此说来,少侠是想学那方外之人,出手化解干戈?”剑术宗师微微眯起双目,言语当中生出不少讥讽意味,“果真是年少俊彦,慈悲无双,可你以为,这十来号柳叶帮的乌合之众,又能撑住多久。” 云仲喝罢了酒水,抹抹唇角,将酒壶随手搁在廊道边上,慢语道,“勿急。” 早在数时辰前小二递图时候,云仲便已将那图瞧了个仔细,乃至整座土楼当中的密道走向,皆尽刻于脑海当中,丝毫不差。这还是得归功于吴霜教导,早在十万山中,吴霜便数次同少年提起过,如若日后自个儿行走江湖打尖住店,千万得将店家言语牢记在心,指不定哪句无心之语,便能令人捡回条性命。 吴霜原话,说是当初有位猎户独自追逐头负创濒死的山虎,寻思着得这块整状虎皮,好去市集中换一笔不菲的银两。可苦跟数日,末了却还是未能找寻到那山虎去向,饥渴交加之下唯恐生变,猎户便只得舍了追虎的心思,黯然下山寻个客店小住两日。 客店极破旧,又正巧修筑于山脚下,屋中唯有两位伙计一位掌柜,吃食更是单调,唯有荤素馅儿的包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猎户久在山中奔走,自然腹中饥饿难耐,随口问起伙计包子馅料,却被告知荤馅儿唯有兔肉所做,较为腥韧。 猎户听罢神色如常,说身上银钱大抵掉在门外,待取回过后再行打尖便是,随后便缓缓出得客店门,一去不回头。 直到数月过后,这家客店才被官府围剿。 仅仅店家无心一语而已,那猎户却是逃过了被剁碎入面的境地。 云仲将图纸记得牢固,故而打屋边另一条密道而出,在土楼三层,果不其然见着了柳叶帮众遇袭。 虽说云仲面上并不急切,可步子却迈得极快,不出几息而已,便已是顺土梯拾级而上。 那位中年客卿并未阻拦,可二人相对之时,前者瞧云仲的神色,已是极为肃然,就连那红衣少年也是暂且将手中剑放下,不再朝那不足十人的柳叶帮众人紧逼。 “我猜你这少年郎的来头,应当不算小才是,却不知是江湖上哪位剑道先贤的高徒。”借昏沉月色,男子扫了眼云仲双掌朗笑道。 颐章江湖盛行窥剑之能,意为打眼观瞧掌心老茧,便可大约猜出此人运剑的流派,但凡是经验老道的剑客,总能窥剑过后猜出个大概。这位颐章江湖红榜行十的剑术宗师,必然精于此道,可方才观瞧之下,却是并未察觉出少年剑法是何流派,就连虎口掌心都只有一层淡淡的浅茧。 练剑之人掌心茧浅,无疑是剑法并未入流的象征,甭管天资如何高绝,也绝未有触剑一瞬而知天下剑术的妖孽,如此看来,这少年剑法压根就不入得厅堂。 而浮沉江湖二三十载的白鸿客卿,又怎会看轻他人,这少年瞧见夏景奕刺破柳叶帮众肠肚之时,压根就连眼皮都未抬。 夏景奕并非如那假暗报中所说,乃是位新收不久的徒弟,而是五六载前已行过了拜师礼,不过还未入帮而已,一身杀意充沛的剑术,乃是他亲手所授。这剑法尤以刺削居多,配合以血槽狭长的窄剑,伤敌之时创口极为可怖。 换了涉世未深的雏儿,恐怕此刻早就胆寒,又哪会代柳叶帮出头。 于是这位白鸿客卿面色不变,可右掌却是有意无意凑近了腰间配剑。 “初入江湖,那有什么师父,只是个闲散人罢了。”云仲也是笑意温润。若是抛却言语,落在旁人眼里,这两位分明是故友相逢开口寒暄,哪有半分生气相向的端倪。 中年客卿笑笑,“既然少侠不便明说,我这外人也不好贸然问询,只不过两帮帮众各为其主,况且是那位坛主心思不轨在先,若是要我师徒二人放了这些敌帮,怕是有些难做。” “人在江湖当然要随心而行,何苦被帮派之分迷了双目。”云仲絮絮叨叨。 中年客卿不急不缓,“少侠可知这话在颐章行不通,需得改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才对。” “行不从心,当然身不由己。”白衣少年挑眉。 “这便是我心意。” 两剑齐出。 兵刃相撞之时,二人皆是有些错愕。 中年客卿惊愕于少年绵延不绝的力道与浑厚剑感,云仲则是有些惊异于这客卿递剑的架势。 两剑相错过后,还是中年宗师先行发难,将窄剑朝云仲长剑轻轻一拨,强行震开半寸,随后长剑便如蛇探蝗伏般,直取少年胸口而去,剑势奇快。 云仲拧腕将长剑轻挪,令剑身朝宗师掌中剑尖迎去,将剑身略微一旋,顺窄剑便缠绕过去。 鸾迎一式,少年一路之上不知出过多少回,直到踏足漠城硬接剑气五百时,才对其中缠附的黏劲有所体悟,再到武陵坡之上双剑对敌,吴霜当初所传的鸾迎式,如今已是渐渐得心应手,不再有起初的滞塞之感。 这一式精妙后手,倒是令那位剑术宗师拧眉不已,窄剑轻快,极擅刺抹这等轻快迅捷剑招,而鸾迎式送出过后,轻快窄剑便叫少年手中长剑缠了个严实,不论这位宗师如何运力,却是发觉掌中本就分量较轻的窄剑,迟迟不得收回。 屋中,书生也没闲着,盘坐床榻之上,从怀中默默掏出本破旧书册,口中念叨,“好久未曾布这等阵法喽,师弟打架,我这师兄总不能在屋里打鼾吧。” 随书生轻笑之时,土楼外围墙壁之上,登时涌出无数迷蒙之气。 一面雾气混沌似墨,一面雾气如月辉穿云。 二分阴阳。 书生占阳中之阴眼,而那位出剑的少年,恰好落在阴中之阳眼。 恰如万渊之中一点云。 第一百九十六章 审时度势 柳叶帮剩余帮众,早已被红衣夏景奕的狠辣剑术压得不敢上前,只是将短刀横在胸口御敌,步子无端就朝后倒腾,再未有一人胆敢欺身近前。 而此刻的夏景奕,却早已不再面朝这帮乌合之众,反倒是回过神来,端详自家师父同那位白衣少年对剑。 就在这等当口,精瘦汉子朝韦坛主悄悄使了个眼色,又将手掌抻直,向下切了切,却不想后者摇头,并以双目朝前者狠狠一瞪,狠狠骂了句糊涂,这才悄无声息携一众人往后退去。 这位韦坛主虽说身手并未见得奇高,行事也欠奉些许考虑,就连这坛主之位,也是自打叔父那软磨硬蹭得来的。柳叶帮坛主皆是有自个儿的可取之处,要么是身手高超,要么是处事圆滑老辣,唯有这位膀大腰圆只有一身蛮力的韦坛主,从来未被人看得起过。 可这看似粗枝大叶的汉子,却是极懂得进退。这等场面之下,所幸那位不知脑门叫门夹的少年郎出手相助,引开了那位红衣少年的注意,如若不然,恐怕不出两炷香的功夫,他们这些位身手不算高的帮众,就得叫人如砍瓜切菜一般皆尽除去。 要是这时不知死活再出手偷袭,得手可能,甚至不足半成,惹恼了那出招极富煞气的红衣少年,那位白衣少年同白鸿客卿斗剑无暇他顾,他这手下十来人,怕是都要折在土楼。 中年男子不愧为颐章江湖红榜上留名的剑术宗师,虽说云仲这剑法变化莫测,且章法极为高明。一招鸾迎,的确给这位剑术宗师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不过前者还是寻了个空隙,将掌中窄剑撤出,随后便朝少年面门虚晃一刺,跳出两三步远。 “少侠且慢。”中年男子当胸横起窄剑,不再出招。 云仲倒是有些始料未及,也是将长剑收回身侧,疑惑道,“为何停手?” “方才斗剑之际,我寻思了片刻,此事确是我有些阴毒,若是少侠愿高抬贵手,我二人退去便是,不再为难那群柳叶帮帮众,如何?” 留须客卿一开口,甭管是那位红衣少年还是一众柳叶帮众,就连云仲也是不解,登时便皱起眉头,更别提客栈当中被刀剑声惊动的一众江湖客,将这前后言语这么一合计,霎时间便觉心惊肉跳。 这少年当真有这般叫板白鸿帮剑术宗师的能耐不成?听这少年开口之中仍存有三分稚气,如若真是凭自身剑术压得宗师避退,那这本事还不得泼天? 天下江湖,何处有这等妖孽。 云仲沉吟片刻,这时才发觉月色不知为何极明朗,原本那客卿面容有些模糊,此刻却是瞧得分明;而后者也是偷眼观瞧对面那位少年,面容当中流露出一抹释然。 夏景奕眉峰亦是紧锁,倒并不全是因那位白衣少年较他还年少数载,而是在月色明朗之下,红衣少年瞥见自家师父倒背在身后的左手掌心,有晶莹之物。故而这位少年回头,怒视一眼朝远处瑟缩而去的柳叶帮众,却是并未出言。 眼见得这位宗师无端放低姿态,云仲反倒是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位客卿也是不急,静静等待答复,两方一时有些僵持不下。 土楼三层门一开,走出位披着外衣的书生。 “既然二位要走,师弟就莫要强留了,山高路远,想来日后也有把酒言欢之日,夜里天凉,在下就不送了。” 中年客卿作揖告退,携自家徒弟径直下楼,再未往土楼之中看去一眼。 “这位少侠,还要多谢今日救命之恩。”待到那师徒二人下楼半晌,那位韦坛主才战战兢兢凑到云仲身前,对少年抱拳行礼道,神色极为恭敬,丝毫也未有傍晚时分那豪横劲头,就差屈膝叩首未做。 “出门在外救人一命,当然是好事。”云仲朗声一笑,“心念动时随手为之罢了,又算不上什么恩情。” 汉子连忙又是躬身行礼,小心翼翼陪笑道,“先前咱认错了人,险些惹恼了少侠,却不曾想今儿个我柳叶帮十来位兄弟,都是叫少侠出手救下,实在叫我韦煊惭愧至极。如若少侠不嫌弃,明儿个歇息足了,请少侠与师兄一并到我柳叶帮小坐,就权当我韦煊给二位赔礼答谢了。” 云仲意味深长的瞧了瞧这位看似忠厚的巨汉,笑道,“那还要看我家师兄的意思,依我看,几位惊魂未定,不如先行回房歇息,待到明儿个再说不迟。” 说罢也不管那汉子如何回应,少年便转身下楼,不再搭茬。 韦煊瞧着少年头也不回离去,心中暗暗一叹。他的确有些私心,久在帮中,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能耐,他韦煊可不比旁人差上分毫:方才少年与宗师过招,双方并未分出个上下乘,再者那客卿出言收手之时,并非是云仲应茬,而是那位从对面三层走出的书生泰然应对,可见二人之中,那位宗师更为忌惮那位书生。 再说凭这少年岁数,剑术便能同宗师过招,二人的师父,想必在江湖中颇负盛名。若将这两位大爷请进帮中小坐,将这消息放与白鸿帮,只怕往后数月,白鸿帮再同柳叶帮争夺生意时,定是要收敛不少。 对于如今有些势弱的柳叶帮而言,无疑是大功一件。 自己叔父力排众议将自个儿驮到坛主位置,总要做些好事用以坐稳位子,不然众口铄金之下,即便自家叔父乃是一帮之首,也抵不住数位长老与舵主的压迫。 不得不说,这位身量极宽厚的汉子即便计谋上略显粗枝大叶,手段稚嫩了些,可对于审度进退得失,却是炉火纯青。 “坛主,如今咱应当如何是好?”精瘦汉子不知何时凑上前来,将韦煊思绪一断。 巨汉瞧瞧土楼之中空地依旧未曾散尽的云雾,再瞧瞧近处数具尸首,半晌才沉声道,“等明日再说。你小子若是福缘深厚,明早那两位爷要是并未离去,回帮过后,老子起码能给你捞个香主,甚至是一位备侯堂主。” 精瘦汉子略一寻思,双目当中涌出狂喜。 要晓得帮派之中,唯有舵主可提拔堂主。 第一百九十七章 但行好事,万千委屈 进屋过后许久,云仲都有些窘迫,迟迟不敢开口。 凉夜里外出行侠仗义,到底是惊扰了师兄安眠,而后又是出手布阵逼退那位剑术宗师,这半多时辰过后,天色便有些蒙明的意味,这一夜便已过了大半,再想想自家师兄腹中只有些兔肉,少年便越发愧疚。 “我可从未说我夜里不行气。”柳倾眼光何其准,眼见半晌以来少年都未出一言,心下自然明悟,故而先行开口,也好让这心思细腻的小师弟宽慰些许。 闻听此言,云仲倒是颇为意外,连忙开口道,“师兄修行阵法,难不成也得修气?” 柳倾从进屋过后便以火折点起灯来,手托着那本破书静静观瞧,直到听闻少年这话,才把手头那本破书搁在床榻上,促狭一笑应声道,“咱家师父没讲过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想来也是不想令你分心。修行阵法,亦需经络当中内气,所谓的阵法,只不过是将内气离体,按先贤书中记载的阵法布置,缓缓勾连,便可将阵法勾勒而出。” “若无内气流转,哪里能凭空布阵,不入二境,也是无法构阵成型。可以说阵师一途,比剑客修行更为艰难;同理,若是同为三境的阵师对上修行剑气之人,胜算恐怕在七成之上。这大概也是师父不愿同你讲起阵法一事的初衷,怕你失却了本心。” 这番话讲罢,云仲倒是将方才的窘迫尽数抛却,神采奕奕问道,“咱师父难不成还晓得阵法修行?” “不懂。”柳倾咧嘴一笑。 云仲哑口无言。 柳倾思索一下,有些犹豫道,“想当初我年幼之时,曾有位老道想收我为徒,却不知为何被咱们师父抢了先,率先将我接回山中,就这么稀里糊涂当了个开山大弟子。” 的确像是吴霜行事的手笔,不过说起老道,少年神色却是有些古怪。齐陵采仙滩处,师徒二人也撞见了位老道,且那位老道似乎与吴霜乃是老相识,若是无老道借簪,云仲怕是就得死在压笼林之中。“若是极境剑客同极境阵师捉对厮杀,胜负又在几几?”云仲暂且将脑中思绪抛却,又是问道。 柳倾摇头苦笑,“虽说天下千百年来只有五境一说,抵达五境的算下来也不在少数,可要说真能到攀至极境的,似乎并无一位。境界有五境四玄二天关一说,五境你已然晓得为何,乃是实打实的境界高低;四玄则是不同,全凭自个儿悟道修行,心境机缘乃至于所思所想,皆可入玄境,可自古以来四玄齐全的,说是凤毛麟角都有些悬。” “二天关中头一道天关,乃是踏足修行,无数人叫这天关拦挡在外,终生不得入修行。可第二道,却是从来无人可触及,哪怕是亘古存留的仙家古籍,也从未说起过破开第二重天关之人。”书生早已睡意全无,故而将境界一谈,娓娓道来。 “你啊,切勿好高骛远,师父有言,说大抵天地之间有灵,这阵法与剑气,不过是令这世间真灵显现而出的手段而已。说得简单些,人从未有能出剑气或是能布下大阵的能耐,而只是以内气沟通天地,向上苍借来剑气与阵图而已。非要问修到极境,能耐大概并无半点不同。” 云仲释然,沉吟道,“也是,本就是喜欢练剑出剑,至于强弱一说,区别在于何人用出才对。” 少年有意无意瞥了眼衣角处的破损,随即叹息道,“师父教我的剑法,果然还是未曾全然领会,仅与白鸿帮这位剑术宗师交手几合,便叫人发觉了剑招当中的错漏,倘若真要生死相向,怕是占不到半点便宜。” 柳倾瞅瞅少年怀中那柄长剑,反倒被自己这师弟气乐,轻声骂道,“人家那剑本就用着极顺手,你可倒好,偏偏要将那柄古剑留在武陵坡,挂着这柄不值几钱银子的破剑对敌。再说,你学剑才多久?同一位不惑上下的江湖宗师不分上下,已然是能气死个人,还不知足。” 吃师兄轻飘飘几句训,云仲显然不放在心上,将双臂垫在脑勺后头,嘴角轻抬。 练剑多时,终是得见不少成效,看来自个儿这天资,倒的确不算奇差。兴许再过个三年五载,回乡之际,便能同那些位同窗吹嘘一番自个儿的能耐身手,再走江湖时候,也能护住不少人的性命。 云仲心性,许是的确有些暮气,故而一向不知何为春风得意,可这么一想,肩膀无端就轻快许多。 实在不能再好。 “师兄啊,你说今儿这回贸然出剑,算不算我有些多管闲事。”少年就这么枕着双臂靠在墙上,眼帘低垂,略微有些困意。 柳倾闻言,心下更是对这师弟颇为满意。 起码这话,绝不会从二师弟口中说出,后者行事向来求个趋利避害,按奇门卦象与顺应天机行事,即便是自觉此事办得颇为不妥,亦照卦象凶吉行事,至于其中的是非曲直,倒从未放在心上。 “对于置身事外者,二者本就无对错一说,虽说白鸿帮那对师徒有些狠辣,可换做常人,既然一方心怀不测先行入瓮,那作为向来不容水火的两帮中人,当然就没有留手的必要。除去一位敌帮坛主,且可为徒儿在初踏江湖时赚个显赫战绩,一石二鸟之举,各为其主当然说不上错。” 窗外夜色蒙亮,书生平心静气讲道。 “那身量壮硕的坛主心性道是不坏,可在江湖里头,有时慈悲也未必是上上之选。总而言之,你作为局外之人如何行事,皆由己心而已,此事双方本就无对错之分,不过与你而言,救下数口性命,那便是好事。扪心无愧,但行好事就可,无需太过介怀。” 说完这话,柳倾盘坐床榻,静候师弟出言应答,却是等了良久也未闻后者搭茬,狐疑朝一旁看去,却是不禁微有笑意。 少年靠墙而眠,嘴角挂有些许晶莹。 “为何救那柳叶帮众,大抵是因为为首那两人模样相仿罢,拼尽一身内气却仍未救下商队之人,委屈小师弟了。” 书生阵师轻手轻脚给少年剑客盖上被子,仔仔细细掖了掖被角。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万点霜中一抹春 客栈当中,虽说云仲已然睡去,柳倾亦是静静盘膝修行,可客栈外头,却并非如此。 “师父,方才您同那少年过招并未显露半分颓势。”直到师徒两人上马,离了土楼客栈数里之外,夏景弈才开口问道,神色甚是不解。 毕竟凭借自己师父的老练心性,掌心亦是渗出汗水,着实令夏景弈为之震悚,于是直到确认身后无人跟随,这才小心出言问询。 头前的白鸿客卿将缰绳勒住,静听片刻后并未听闻周遭有异响,这才叹息开口道,“景弈,你可是觉得师父过于小心?” 夏景弈也不掩饰,略微点了点头。 “觉得即便是师父挡住那少年,你也可先行将那群柳叶帮众皆尽除去?”客情未回头,将马儿勒住继续问道。 “是。”红衣少年显然是有些窝火。初入江湖之际,少年心气自然是高渺无比,总寻思着如何在江湖上亮相,才算是不负剑道天才的名头,这也的确是人之常情。 故而这位宗师并未动怒,反倒是将坐骑掉过头来,沉声道,“心气高些的确是好,不过行走江湖,切记性命最为难守。你若是今日未曾停手,而是将那群乌合之众皆尽斩杀,恐怕今日你我师徒二人,就要留在土楼,乃至成他人剑下之鬼。” 夏景弈眉头登时拧紧,却未打断师父出言,而是略微将头埋下,静听师父教诲。 “此事师父从未告知你,今日看来,倒是的确瞒不住了。”人至中年的客卿叹气,将双目微微眯起呓语道,“想当初我前去白鸿帮作客卿的原因,便是为一册古卷。相传其中载有几句修行法决,当年我剑术已然登堂入室,便寻思着能否借那几句要诀触及鱼跃龙门那道关口,从而踏足修行,将剑道再度抬高些许。” “师父当年也是位眉宇间携纵横杀气,只晓得练剑比武的少年剑材,若是白鸿帮无那本精要,谁愿前去当个无足轻重的客卿。”宗师轻轻一叹,似是极为感慨,“可虽说入了白鸿帮,取来了那本精要典籍,精研数年,却是横竖也未能鱼跃而化龙;才晓得修行一事,当真是全拜上苍所赐,若是本就无这等福缘,即便有无数入门法决,也是无用。” 这位尤以剑术狠辣著称的客卿,此刻眉眼当中却尽是落魄失意。 “大概就像是打眼观瞧之下,颐章同齐陵南漓接壤处极多,可大都被画檐山隔绝在外,仅有那么几条路口可最终抵达颐章境内。修行亦是如此,上苍给的天资,即便后天你如何奔挣,最终还是踏入不得修行。” 夏景奕低眉,许久才问到,“若我也难入修行,又该如何是好。” 中年客卿长笑一声,“景奕何需忧心过多,能修就修,不能便安心修剑,偌大一个白鸿帮,未必就赶不上山上仙家那般。” 见夏景奕若有所悟,中年客卿摸摸胡须道,“虽说未入修行,可师父也能觉查出些内气涌动的蛛丝马迹,那位白衣少年周身似乎半点内气也无;但那三层楼房间之中,内气却是隐约之间极其磅礴,似乎整一座土楼,皆可为人所用。” 夏景奕这才晓得方才师父掌心沁出无数汗水的缘故,随即便是一阵心悸。 当今天下,即便是白鸿柳叶两帮势力不容小觑,可若是要惹上这么位轻而易举可掌土楼为己所用的仙人,恐怕也是自讨苦吃。而夏景奕方才的确想助自家师父一臂之力,如今再想,不免心中有些后怕。 “不过也无需太过小心,若是真碰上不讲道理的修行人,咱们师徒俩,此刻大抵已然相会于九泉之下了,既然那位书生开了口,想来也不屑于行下作之事。” “修仙之人,位江湖远,当真逍遥。” 中年客卿瞧瞧远处的隐于山林当中的土楼,神色复杂。 夏景奕咬了咬牙。 韦煊一宿未睡,直等到下晌时分,却并未等到二位足矣令他青云直上的金主,再找小二问询,却被告知那两位早已将银钱搁在屋中,从暗道而出,离土楼已然有多半时辰。 “小二,你可知毁了爷爷多大的机缘?为何不早早知会我一声,如今离去已久,又如何去追?端的是气煞我也。”韦煊忿忿骂道,心下大为自责:如若早些命人看住二人车帐,便不至于叫那二位爷径直离去。 可转念一想,人家既然是默默离去,想来也是不愿随他前去柳叶帮转上一圈,即便碰面,九成也得遭拒,但胸中余怒却是未消,便将这些邪火一股脑扔给客店小二。 “客爷且先息怒,小的还未把事说完,勿要太过懊恼才是。”店小二此番倒是并未过多低眉顺眼,从怀中取出枚柳叶道,“那位书生打扮的仙人,临行前将这柳叶与银钱一并搁在客房当中,并留给小人一句口信,说是将这柳叶带回家中,埋到土中,待到柳叶帮危急之时,自然可将生出的物件拿来应对。” 韦煊接过这枚看似平平无奇的柳叶,翻来覆去观瞧良久,却是一时半会并未看出什么神妙之处,眉峰紧缩。 “坛主,咱家兄弟一宿未睡,若是一时半会并无他事,不如让弟兄们先去困觉?”韦煊正蹙眉端详时,那精瘦汉子从土楼走下,步子虚浮至极,软软坐在前者身边,好奇问道,“这假叶子有甚稀奇地方?” 韦煊一怔,脱口问道,“为何说这柳叶有假?” 精瘦汉子也是疑惑道,“如今可是已入秋日,哪有这般苍翠欲滴的春时柳叶。” 巨汉瞅瞅精瘦汉子那张堪称形销骨立的面皮,又瞅瞅自己巴掌中那枚极小的柳叶,轻轻挑了挑粗眉。 柳叶虽小,可叶脉却相当分明;秋意渐浓,院中枫树红叶随风缓缓而落,坠挂肩头,譬如朱笔勾人眉。 韦煊面色渐渐由方才怒极青紫,转变为红润,汉子托着柳叶,不知怎的就开怀长笑。 万点霜叶一抹春。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一口不留 韦煊兴高采烈回房,手中捧着那枚天下至宝似的柳叶,那可当真是托手怕摔含口恐化,上楼之际压根无心观瞧脚下,险些叫台阶拌住两脚摔个抢泥,估计八成是睡不着个安稳觉。 小二瞧着想乐,于是便真乐出了声,可转念一想,那位似是不染尘世的书生,手腕也是不赖,一枚柳叶而已,便结下好大的善缘。 “那柳叶可不是凡品。”枫树之下无端多出位长相气度皆是上上的美人儿,手中提携一壶酒,十指玉葱扣酒壶,眼角带魅。 这女子长相极魅,且眼角挂朱,眉心正中有枚不大不小的红痣,举手投足之间慵懒妩媚,就好似风尘中人一般,并无半点端庄相。可小二见了这女子,却是一语未发,径直躬身行大礼,连眼皮儿也不敢抬上一抬。 女子将壶举高,朝杏口当中倒了倒,却只剩个三两滴酒液,登时便没了兴致,将酒壶搁在桌上,柔声开口道,“这两日以来,你倒是应对得不赖,不说送上土楼密道图卷,单说收了那书生的银两,你这胆魄倒是足矣嘉奖一番。” 轻佻女子不语则罢,这一开口,小二却将脑袋埋得更低,浑身都打起筛糠。 “真当我是以言语挤兑你?”女子虽说容姿极好,可话语当中却带着股相当浓厚的江湖气,此刻笑道,“开客店的若是不收银钱,那才是当真不称职,休说是南公山的大师兄,可到了我这,银钱自然是要收。” “非要说个不足之处,那便是未曾让其他些位住店之人闭上口舌,今儿个的消息倘若是传将出去,恐怕颐章这片大江湖又得震动一番。” “这破江湖又不是甚么怀春女子,成天震动,当真是烦死个人。” 说到这,女子面皮上无端生出些笑意。 “既然如此,不如我再添把火儿,给那小子日后行走江湖,多加些趣味。” 小二战战兢兢等候良久,却再也未曾听闻半点声响,壮着胆子抬头再看,面前哪里还有女子身影,只剩一枚空空酒壶,与一丝沁脾香气盘桓。 果真如女子所料,不出半日,颐章江湖便传出这么一则消息,说是颐章东处那座土楼客栈当中,不知从何处走出位年纪十三四上下的少年,凭一身强绝剑术,压得白鸿帮那位宗师暂避锋芒,携弟子落荒而去。 颐章皇都徽溪帮派亦是鱼龙混杂,为首大帮,乃是素有千二短褐之称的泊鱼帮。 虽说泊鱼帮势力遍布皇都徽溪,却因地处天子脚下,向来不与颐章其他各帮一般,相反都是正经生意,事关官府漕运盐铁等事,一概不争半点,每逢百姓有难处冤情或是遭受他人欺凌,泊鱼帮千二短褐的办事速度,却是比官府还要快捷许多。 这么一来,京官府也乐得如此,既然那位权帝对江湖帮派不算抵触,甚至有些乐于见此,那便将些百姓中的琐碎事交与泊鱼帮便是,遇泊鱼帮众出行,也就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者皆是心照不宣。 泊鱼帮总舵当中,此刻只有三人。 其余帮众堂主,皆是趁秋时外出采办粮米,盘查帮中名下的酒楼茶馆乃至勾栏赌场,此刻帮中便只剩这三位,共坐一桌当中。 “这人究竟是何来头?”正当中端坐这位,摆明了乃是泊鱼帮帮主,面相行头虽说是平平无奇,可举动之间却隐隐有些难言气度,此刻抚着面前一张银纸,目露讶然。 “不好说,当真是不好说。”一旁汉子面如黑碳,身形却是极壮实,已然是早秋天气,却仍是打着赤膊,皱着眉头道,“咱颐章江湖红榜,已然是数年未变,且不说前头这九位,第十位那白鸿帮宗师使一柄狐芦剑,多年来战绩斐然,怎得就被位新人挤出了前十?” 另一位则是位耄耋老者,脑袋顶上白发稀疏,形貌端的有些惨不忍睹,却是中气十足开口道,“能逼退白鸿宗师的,在颐章江湖真不在少数。这人年轻时候沽名钓誉狠招层出不迭,才攒下了一身斐然战绩,光论单打独斗,恐怕他都难以在颐章排到十五,可当中最为怪异的,便是这红榜上的白衣少年的年纪,实在是太小,十二三岁的年纪,怎能有这一身浑厚功夫。” 泊鱼帮帮主闻言点头,目光之中略有思索之意,“卢长老所言不假,这红榜乃是件宝贝,制榜之人若是更改排序,哪怕是相隔万里也可令这份银纸随之变换,上记登榜之人大致年纪与战绩如何。” “按理说为首十位,平生战绩均可称得上是震古烁今,可这位十三四岁不知名讳的白衣少年,却只有这么逼退那位原本的榜十一项,着实是稀奇。” “铁舵主,此番还得叫你手底下的探子打听下虚实,若是这少年真有这等本事,咱颐章的江湖,恐怕真是要翻腾起无数风浪。”泊鱼帮主朝那位黑脸大汉道,“若真是叫别有用心者拐带了去,这江湖又要乱起来,届时即便是当今天子宽仁,估计也不乐于见到江湖乌七八糟的破落景象。” 黑脸汉子苦笑,也只好拱拱手先行离去,临走还给帮主知会一声,“待到那燎河鱼上桌我若还未归,还请帮主和卢长老给我留下几筷,俺可是许久未曾尝尝燎河的秋鱼,二位拜托留下些,甭吃得过于干净。” 帮主笑骂道,“你这身量,若是要给你剩几口,我和卢长老还吃个甚?去去去,我二人给你留些便是。” 每至入秋,燎河之中便会生出不少仔肥肉厚的鱼儿,肉极鲜美,仔乃是下酒的绝佳吃食,一缸黄酒一条燎河秋鱼,这便是这些个江湖人眼中的酒桌绝品。 由不得铁舵主心急,眼下庖厨当中就有这么两条鲜活秋鱼,若是当真留与这两人,恐怕待到他将诸般事务吩咐下去,便只能见着两条剔透玲珑的鱼骨。 “卢老,咱给他留几口是好?”帮主嘴角微微抬起。 “我听说秋鱼骨烤干,也是个不赖的下酒菜。”卢长老不动声色。 “那就一口不留。” 不多时,泊鱼帮帮主后院,有两人抚掌大笑。 第二百章 东山秋集 一对师兄弟依旧是赶路,云仲仍是夜里修行,正午过后便腾出些许空来,只在车帐周遭练剑,可出剑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 柳倾见状,也不过是略微笑笑,并不出言点破。 唐不枫曾言云仲出剑极快,可并非是虚言,而是的确觉得剑势迅猛且走招通畅,一如长江大河,半分无阻塞之意。 可如今云仲的剑,却缓缓慢了下来,出剑之时平添了些犹豫踟躇,仿佛是对自身的剑法有些不满,于是每每运剑,总是要思索一番。经武陵坡同边军斗招,再于土楼之中同颐章江湖剑术宗师小过几招,云仲对剑术一途,似乎又生出些许独到见解,落在大师兄柳倾眼中,不失为一件好事。 自家师父吴霜的剑招剑意固然高渺入道,可对于小师弟来说,形似这方面已然臻至化境,再一味延续下去,只怕就要深陷当中,而忽视了自己个儿独有的神意,有道是师父领进门,可最终还要看这剑路如何自行踏出。 眼下云仲似乎也是晓得这理,虽说终日里眉头皱起的次数越发频繁,可也是仍旧耐着性子,将自己剑剑招皆尽拆开,逐个推演。 剑意不比剑招,后者大概走向若是无误,便不至于称之为败招,剑意则是颇为复杂,举手投足间哪怕是身形变幻,差之毫厘谬误千里。如同昂首挺身出剑,便有中正平和,大气正色之感,而若是藏头缩颈,便是以奇诡出众,于是一招一式想蕴剑意,皆是要挨个拆解,将种种变化尽赋其中,因而显得格外艰难。 至于内气与腹中秋湖,则是又倒退回修行起初,宛如一潭死水一般,绕是少年再行气上又多加了两个时辰,一时半会,也是修行不到武陵坡之前那等境地。 不过也有好事,内气稀薄之中,秋湖也跟那数九隆冬里的熊蛇一般,疲懒至极,压根不愿多动弹几下,绕是少年饮酒无数,那秋湖却是无精打采,只不情愿的摆动摆动剑身,其余变幻半点也无。 少年如今倒真不知这算不算因祸得福,便时常苦笑不已,暗暗朝自个儿骂上几句贱骨头。 秋湖肆虐之时疼得人肝肠寸断,如今寂静不动,怎么反倒还觉得心头空落落,就连饮酒时候的滋味都少了些许。 这当然是犯贱,不过无论怎么看,似乎都不算毛病。 二人走走停停,不多时便到了颐章秋集周遭。 颐章秋集,当真可称得上是颐章境内一处少有的商贾盛会,云仲从未见过这等浩大的市集,就连柳倾也是看得目泛异彩。整一片集市皆是处于一座城关当中,可由于往来商贾实在过多,乃至城外都多出几十里营帐,留与商贾留宿所用。 一眼望去,好似这城外多出百十来座营盘一般,极为壮观。 云仲本以为这秋集早已临近收尾,压根并未觉得能见识一番秋集兴盛时候的样貌,可二人自从城外几十里,便不约而同将目光望向外头。 还是柳倾先行将马车停在一旁,寻思着下车问询些状况,从一位路旁挑挑捡捡的老翁口中得知,说前些日子颐章练兵,故而将秋集往后顺延了几日。 老翁极健谈,拉着柳倾絮叨说,往年秋集,按说城中客店都能住下,可今年却是盛况空前,城中客店皆是满满当当,乃至常有数人共居一间的状况,为此,负责秋集那位大人还从军中借调了无数军帐,便于商贾居住。 从始至终,柳倾都只是笑意温润听老者絮叨,可唯独那句借调军帐,使得他微微凝神。 看样子这位权帝的目光,仍旧是停留在颐章东境。 “小师弟,咱们进城走走转转,这几日以来你在剑术上耗费的功夫实在太多,偶尔也应当换换心情才是,终日囚于悟剑,待到上了咱家山门呆呆愣愣,师父还不得怪罪我办事不利。”柳倾道谢过后,拜别老者,径直上车朝云仲说道。 云仲倒是有些心不在焉,叼着根枯草答道,“师兄放心就是,我这跳脱性子,怎可能犯了痴傻,练剑成与不成,日子总得过嘛。” 书生撇撇嘴,将一根白净手指伸出,戏谑问道,“我瞧你如今痴状,怕是连这都认不出是个甚。” “师兄这话说的,这不就是个一?” 柳倾面皮登时变为鸡贼。 “这分明是根指头。” 少年无奈笑笑,只好自认掉到坑中,连忙应茬说愿随师兄前去秋集之中看看。 这无赖问题,搁谁都没法作答,碰巧又是平日里极正经的柳倾所问,云仲一时未曾识破,乖乖踏空一步掉到坑中,也是自然。 此城名为东山,乃是颐章东数一数二的大城,筑城起初兴许是为屯兵种田,再者颐章东南国门若是叫外力破开,此城也可驻军死守,将外敌拦挡下来,使得中部颐章皇城无忧。 孰料几十年来未有战事,这东山城地处颐章偏东北武陵坡处,外界之人欲到此处,更显得相当便利,久而久之反倒成了商贾聚集繁多的富庶地界。 云仲并非从没见过如此偌大城池,可这城池之中甭管正街小巷当中皆是铺满货物,倒是的确闻所未闻,更别提置身其中观瞧,登时只觉得双眼有些不够使唤。 大元部的虎鹿犀皮,马鞍辔头;南漓的伤药布匹管弦丝竹乃至未名毒虫,夏松的瓷器绸缎纱衣香囊,紫昊的铁甲矿石乃至于重枪巨矛,皆是陈列街上,甭管是日常所用还是军中所需的物件,置身街上,总能挑出些自个儿可用的物件,称得上是包罗万象,概无缺漏。 师兄弟俩将马车暂寄于城门边上,顾不上那杂毛夯货不满,步行入城。 “没想到这秋集,竟然是这样一番浩大的场面,此番倒是见识了,原本以为在江湖里兜兜转转见识了许多,没想到还是个雏儿啊。”云仲喃喃道。 柳倾也是叫往来行人挤得够呛,一身长衫给挤出无数褶皱,却仍旧一手扯着云仲,另外一臂死死捂住怀中钱囊,生怕叫人给顺了去。 集市集市,若是不挤得足尖离地,那还真不能称之为摩肩接踵,盛况一时。 第二百零一章 心境难常 市集之上自然是天南海北各方货品居多,虽说秋集于世间不显名声,可在商贾当中,却是占有相当大的名头。物以稀为贵,别处他国的稀罕物件,自然能在此处讨到个顺心价码,否则无数商队不远万里跑到颐章境内,刨去一路之上的开销,还得让出分发与商队中人的赏钱,若是讨不到个如意价码,哪里还有人愿吃力不讨趣走这么一遭。 不过除却形形色色稀罕物件之外,更是有不少打把式卖艺的主儿,寻思着此地热闹,在角落当中找块空地,赚几分赏钱。于是这原本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大集,便显得更为热闹非凡,整座东山城内外,恰似一团乱麻一般。 也难为那些位掌管秋集的官员,此等乱象之下,还能将手头为数不多的守军衙役尽数派遣出去,各司其职,使得整座秋集虽说热闹,可却并未有甚祸事发生。数十位守军衙役站定与东山城四面城门与各处大道,身边拄立一杆大旗;若是有自家货品叫人顺了去,或是百姓家中的孩童走失,便以身旁大旗挥动,告知城头之上的守军,转而令四面城门守军抵住城门挨个盘查。 秋集当中人员冗杂,越发不便管辖,再者东山城平日守军衙役,实在是过少;故而几位官员商议过后,只好从刑罚之中寻出些不得已的法子,但凡在集会之中有作奸犯科者,皆是严惩不贷:偷取货品钱款者杖三十,罚银百两,拐带稚童者杖百,下狱听候发落。如是等等堪称森严法令一出,许多心中算盘打得山响者,便不再胆敢铤而走险,毕竟甭管是那衙门口拄立的五彩长杖,还是百两罚银,皆不是一般人可消受来的。 云仲踏入城中才想起,老吕按说也应当在这秋集城中,若是能见着便也是极好。于是原本兴趣缺缺的少年,此刻却是颇为欣喜,反倒是拽着师兄柳倾的衣袖,朝城中最为热闹的正街当中走去。 柳倾的身量即便放在人群当中,也足足比常人高出不少,此刻叫少年轻轻拽住袖口,在一众人堆里头,身形难免有些仄歪晃荡,便无奈开口道,“师弟啊,城中商贾何止千人,若是挨个寻下去,恐怕秋集散去也难寻到那位老吕,我看不如留待日后再去齐陵之时,再寻不迟,齐陵商队常驻的地界就那几处,好寻得很,何苦在这大集之中苦苦寻觅。”此话一出,云仲便晓得自家师兄已然瞧出了自个心头所想,且看这意思,师兄并不打算叫他去城中各处找寻,一时间脑袋又朝下低了低,神情黯然。 “小子,大街当中停步不前,挡在老子眼前,是要刻意找茬不成?”二人身后有汉子怒道,言语极不客气。 柳倾拍拍云仲肩头,柔声道,“师弟,咱俩休要挡了他人行路,先往街边走走去便是。”随后便拉着自家师弟,径自前往路旁。 那汉子打扮极怪异,硕大脑门之上留有无数搽油乱辫,穿身不晓得何物制成的无袖皮裘,身量极宽厚,见二人似是有些胆怯,便又在后头开口肆意笑道,“真当自个挂着柄破剑就是少年剑侠?你们这帮西路矬子,屁也不是。” 此话一出,却是令周遭不少行人怒目而视,乃至有不少年轻气盛者,皆是将掌心按在腰间兵刃之上,神色愠怒。 那汉子反倒是有恃无恐,朝周遭数人呲牙一笑,又是开口道,“怎的,都想从自个儿身上摘了那西路矬子的名头?也不瞧瞧自个儿有无这般本事,也就是这城中律令颇严,若是放到城外,老子皆尽将尔等砍了又如何?” 这争执声一起,自然是引来不少瞧热闹者,就连不少商队中人也是伸头观瞧,均是惊怒于汉子泼天的口气。 柳倾云仲二人暂且退到街边观瞧。书生倒是风轻云淡,可云仲眼中倒是隐隐之间生出不少杀气,看得前者一阵皱眉。修行当中凡遇瓶颈,常可令人无端生出邪火,若是梳理得当,这阵子邪火散去,那便是最好,可若是盘桓于心,势必无益于修行乃至心性。 少年此番脱形入神,便是这修行里头至为重要的一关,若是日后心性留了什么纰漏岔子,休说是境界不稳,恐怕心性转为暴虐无常,也是当在情理之中。 柳倾一时的确想不出什么上好的法子,于是只得将云仲肩头揽在臂弯当中,另外一只藏在宽袍大袖当中的纤长手掌,则是悄悄捏了个法决。 云仲可不晓自家师兄正愁无招可用,只是定定瞅向场中那位异国汉子,眼眸当中精光闪动。汉子背后别着柄近乎一人多高的巨刀,光华不显,却是瞧着便有奇重的斤两,傲立场中,一张黝黑面皮,尽是戏谑之色。 “几位少侠,莫要触霉头。”汉子不远处商队中,走出位半百之年的老汉,朝那汉子抱拳行礼,而后朝周遭那些位按剑之人厉声道,“此人乃是大元人士,自大元至此的商路之上,但凡见此人背后那柄刀,无不丧胆。” 老汉瞧见这几位年轻人,摇头叹道,“年轻人有胆色自然是好,可出了这城,又当如何?非要吃瘪才肯圆滑半分,倒是这瘪,大概只能吃一回。”随即便头也不回的走到自家商队车帐之中。 “师弟,那位老汉之语,依你怎么看?”柳倾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扭头朝少年看去。 “强便是强,可若是不强,便应当将尾巴收收。”少年一字一顿道。 书生罕见沉下脸来,语气却是显得更为缓慢,丝毫听不出心中有何异样,“若是身手强横,的确是能解决不少解决不得的事。立身长街中,周遭敢怒不敢言,那可真是相当长脸的事儿,退可护人周全,进可得江湖敬畏。勤苦修行,似乎却是只为这一个强字。” 少年默不作声。 “师弟,你瞧。”书生朝那位身负巨刃的汉子身后一指。 云仲眼中,长街之间似聚起数道流光。 第二百零二章 薪火相传 长街当中那位衣着堪称怪异的汉子,无端之间便发觉自个儿背后那柄巨刀有些发轻,于是便蹙起眉来心中惴惴。 自个兵刃的分量,他可是再清楚不过,多年来晃荡江湖,折在这刀下的江湖人当真不在少数,直杀出了个赫赫名声。一来是汉子膂力过人身手不俗,二来便是因这柄重刀势大力沉,常人兵刃,更是难以撄锋,即便侥幸拦下几招,臂膀虎口亦被震得酸麻,再难有招架之功。 但凡是行走江湖的都晓得一点,撞见天生力大如牛膂力超凡的汉子,即使是招式比之精妙数成,也未见得能讨到半点便宜。说不准二者结结实实对上一招,浑身都得震得脱力,难以再战。 大元部汉子天生神力者极多,至今也未有人晓得究竟是水土养人,还是因大元部牛羊极多,稚童打小终日茹毛饮血所致,大元部走出的汉子,大都高壮雄健,形同熊虎。 可眼下这汉子却觉得后腰间那柄重刀越发轻快,如背负片鸿毛一般,心下登时骇然得紧,再回头,却是瞧见黢黑重刀无端从背后升起,连同系在胸前的绳扣一齐朝上而去。 于是长街中众目睽睽之下,如一尊铸塔般的汉子,便随身后那柄近乎一人多高的重刀,一并离了地。 街上人声登时沉寂下来,而后哗然骤起。 单凭这汉子膀大腰圆的厚重体格,分量恐怕便有常人两份,再添上背后那柄瞧着便奇重的巨刀,怎么也应当有个三百余斤两,此刻腾空而起,这得要多大的力道?况且这东山城中,何时出过能耐足矣隔空摄物的修道之人? 即便是无数知晓修行事的老江湖,也是叫眼前景象惊得通体冰寒,一时间再难出言。 满满人的长街之上,唯有屋檐之下一位书生神情自若,双目平视。 秋风同街上残叶如流水一般萦绕书生足旁。 “我比他强,是否也可以嚣张跋扈?” “换句话说,若是日后咱们比师父还要强出一线,是否就可以舍弟子之礼?” “不能。” 少年答得毫不犹豫。 “天下哪有一人独绝的道理,一山更有一山高,无外如是。江湖里头高手自然是有万般好,可千万莫要以此为人世最重之事。”书生摸摸云仲脑袋,重新泛起笑意,“走,咱逛街去。” 柳倾笑意,并非是因为街中那汉子落地过后仓皇逃窜,亦不是因街上围观之人面色极为痛快,而是他瞧见少年原本绷紧的双肩,听罢这番话过后,缓缓放了下去。 心神一动而万物轻,心火一去则身形驰。 如是多年,吴霜都是如此教诲,而这位南公山的大弟子,也是如此做的,而今小师弟入门,他这当师兄的,自然要将师父讲的理,一并教给自家师弟。 才可谓之薪火相传。 二人晃晃荡荡,随人潮走走停停,偶见稀罕中意物件,柳倾便会凑到摊前,俯下身子好生端详一番,而后问道,“买不买?” 云仲倒是苦笑摇头道,“师兄啊,咱哪有银子,师父临行前也未多留给我几枚铜钱,一路至此,身上早就没半文钱,哪里买得起这秋集之中的稀罕物件。” “谁说没银钱的?”柳倾眨眨眼,“不然土楼夜宿,难道是师兄赊账不成?咱家师父抠门,可师兄还是挺大方的。” 可少年穷苦惯了,即便是柳倾三番五次问询,前者也只是摇头道不买不买,的确是叫柳倾有些愁。 “大兄,那书生的修为?” “看不透,实在是看不透,方才乍一看来,我还当是二境,可不知为何眨眼之间,又像是三境,再看反倒又变为比你我还深不可测的境界,浩如烟海,当真是怪哉。” 秋集热闹之时,自然无人在意城门楼之上,有两位个头极其矮小的汉子立身其上。 二人中面相稍长那位仔细打量了打量远处那位书生和少年,神色颇为好奇,“可那书生身旁的后辈,却好似是实打实的初境,且在初境道上走得不远,若要是那书生修为当真如此高绝,为何会身边跟着这么位境界如此差劲的后生。” “不对。”年长之人略微眯缝眯缝双目,又是道,“那后生周身剑气极重,似乎并非如此简单而已,虽说境界低微,可一身剑意已然近乎有形。” “大兄的意思是说,今日咱们秋集一行的正主儿,就是这二人?”另一位身量极矮的汉子笑道,似是松了口气。 “急啥,咱先瞅瞅这两人的秉性如何,再做打算。”于是城门楼上两道身形,悄然而逝。 柳倾原本携云仲在集市之中闲逛,此时却不着痕迹地将腰间书卷取出,一手拉着少年,一手捧书。 少年瞧着路边无数稀罕物件,自然是东瞧西瞅,虽说不愿叫师兄出钱买上一件,可瞧瞧天下四海而来的无数良品,听两句周遭之人议论声,也的确是别有一番微妙心境。 人于闹市穷巷,若是也可不生烦闷,心有逍遥,当然是难得。 柳倾瞧瞧少年东跑西奔的活泛劲儿,终是在面上晕开好些笑意,于是任由自个儿的高大身量叫少年拽着四处乱行,并不在意被左右行人挤成皱皱巴巴的衣襟,神情极悦。 自家小徒弟,总算又有了些少年人的架势。 在柳倾看来,这可比身怀泼天剑意,好上很多很多。 “小师弟,咱去巷子里头逛逛?听人说巷子之中可是捡漏的好去处,常有人能在街边小巷当中以几枚铜板捡上不少好物件,此番难得碰上秋集,不如咱也去碰碰天运?” “全听师兄的,可要是怀里实在不宽裕,咱看看就得。” 书生忍俊不禁,朝少年脑门上轻轻敲了敲,“得,看不起你家师兄不成?早先就说过这趟出行揣着不少银钱,师兄可不是那等捏肿面皮充壮硕的人儿,看上了甚,尽管跟师兄说便是。” “不过回山过后,你可得替我做上几回饭,咱家师父兴许在外头颇不在意口体之奉,可在山上时候,口刁得很呐。” 第二百零三章 半仙本就不是半仙 东山城本就属颐章境内靠前的大城,除却长街正街之外,更有无数小巷幽径,多为贯通百姓居所,更方便邻里走动与开设货摊商铺。如此一来倒更方便了前来秋集的商贾,若是有迟些赶来的商贾,长街之上寻不得半点地界,也能前去小巷之中找寻个地界,虽说往来人数不似长街那般繁多,不过也可招徕不少生意。 况且小巷地角毕竟略显偏僻,这价码自然要稍稍降下一档,原本一笔赚取十两银的生意,若是入了小巷,怎的都要让出一两利。由是有不少人愿去小巷撞撞运气,即便省不下多少银钱,也算是能讨个心头欢喜。 马半仙今儿个的运道,可算是起伏不定。 原本秋集这档子事,和他这算卦的游方道士并无半点干系,马半仙也不叫马半仙,而是单名一个嵬。 可前些日给东山城一位老爷算卦过后,马半仙的名头便悄然传扬出去。原是这位家底殷实至极的老爷年过不惑,却仍是膝下无子,家中长辈苦无后继无人,硬是给这位老爷续了数位小妾,却仍是颗粒无收。 如此一来倒是惹恼了老爷那位发妻,成天寻死觅活,闹腾得家中乌烟瘴气,那位老爷也是终日满面愁容,只好每日跑到街巷之间闲逛,也好解解心头的郁气。好巧不巧,正撞上了原本就本事稀松的道士马嵬,擎着杆八卦幡晃荡过市。 马嵬本就不通算卦,这身道袍也不过只是自个儿从一家道馆当中窃来。不过胜在颇有几分察言观色,旁敲侧击的能耐,见这位富态老爷面带愁容,便起了些小心思,同老爷走个对脸之际,高声道了句从别处学来的真言。 果真这位走投无路的富家老爷,上了假道士看似破烂的鱼钩。 马嵬先是佯装起卦,而后便旁敲侧击问出这位老爷的心事,随意出了个主意,说是家中风水欠佳,应当换个摆设,随后便收了老爷不少银钱。 假道士拿了卦钱本应当转去别处诓骗,可这事却却是叫那老爷府上的老娘知晓,硬是遣人将那马嵬追回,说是留在府邸之中小住几日,待到那解决之法奏效,再走不迟。也合该马嵬阴沟翻船,富人老娘乃是位虔诚佛徒,最为反感这些个终日招摇撞骗的道人,说是小住几日,实则便是想借机揭穿这道士的唬人把戏。 可谁成想不过半月,这位老爷的发妻便诊出喜脉,且那位老郎中直言,夫人腹中九成为阳子,着实是令府中上下欢腾一片。 说来有趣,马嵬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马半仙,在城中声名鹊起。 这位假道士也是贼胆泼天,一瞧自个儿这名声在东山城中传扬开来,索性就趁着秋集之时,托着那位老爷的关系,在正街之上摆开个占地儿颇广的卦摊,寻思着再捞上几笔银钱再走不迟。 虽说不过是个卦摊,可托那位中年得子老爷的福分,这卦摊地界倒是不小。甭说龟甲阴阳卦图,就连布幡都是四方各一,瞧着端的是有那么几分像模像样,在偌大市集之上,更是分外显眼。 如今这位半仙自然是得意,可过不多时便走出两位身量极矮的汉子,扔下约莫百两银,便告知马半仙换个地界算卦,如若不然钱财难得,还得吃一顿胖揍。这马嵬见了那沉甸一兜银钱,登时便再也挪不动步子,刚想使些半仙的架子,却见二人目中轻蔑神情一闪而逝,当即便赔笑收起那兜银钱,扛起卦幡收住龟甲,径自前去小巷当中。 也难怪马嵬腾地儿如此干脆,这位终日在江湖之中坑骗的假道士,对于进退一事,确实有自个儿的独到见解。颐章秋集天南地北皆有来人,若是当真遇上狠茬儿,休说收不着银钱,恐怕出城之后叫人盯上,命都得搭进去。 故而马嵬也不敢久留,收拾停当便朝那两人唱生道号,缓缓走到小巷当中。 “没想到,这天下的道家竟然凋敝至此,要是搁在咱那地界…”话音未落,矮小汉子便被大兄打断话语,并以眼神制止。 “小弟,集市之上人多耳杂,最好收声,切莫忘却了你我二人来此的缘由。”长兄如父,即便那位矮小汉子极看不惯那假道士的做派,也只得叹气收声,不再言语。 长街之上转悠良久,云仲虽说瞧见形色珍奇之物,脑门却也是叫鼎沸人声掀得钝痛,好容易从最为热闹的正街之上抽身,缓和许久,才令耳中的嗡鸣声散去小半。更不消说柳倾本就清净的性子,出得人群,就连浑身衣衫都褶皱得如同张裹牛毡布,发髻散乱得很。 “看来我的确是久不下山,突兀闯到秋集之中,当真是有些难以消受。”书生苦笑,却并不先行将发髻理顺周正,而是先将手中那卷破书好生掸净。 方才灵觉一动,柳倾似是觉察有人窥伺,不过环视四周,却觉这视线又是无端收回,于是本着谨慎为上,将古卷取出以备不时之需,直至撤出人群,这才有功夫将书卷收回。 云仲闻言也是轻笑,却突然想到些事,于是朝自家师兄道,“师兄说起久不下山,我却是想起了小时的一则趣闻。我家镇子之上有这么位鳏夫,家中还算殷实,不过自个儿却是极疲懒,甭说什么打柴务农,就连年关已至时走亲访友亦是不愿,终日守着自家那宅子。由此以来,学堂的周先生打趣,将这人称之为宅汉,想来也是颇有些意思。” 柳倾琢磨片刻,不禁笑道,“那位周先生也是个妙人儿,竟能将宅院一词化为人之举动,可见本事相当之大。”见少年偷乐,衣冠不整的书生怔怔一愣,随后便又是朝着前者脑门轻轻一叩,“混小子,净寻思着编排师兄。” 二人谈笑之际,却是已然远远离了正街,径直去往如罗网排布一般的小巷。 “大兄,这两人的路子,可真是相当怪兀,逛集市时候,哪有不逛正街逛小巷这般道理?” 第二百零四章 谓之东山再起 “小道与二位爷素不相识,更是从未得罪过您两位,我这算卦也从不算人生死吉凶,按说得罪不上两位,为何非要如此咄咄逼人。”马嵬刚抱着堆家当跑到巷子里头,回头再度瞧见二人。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登时便吓得手足无措,慌忙朝四周打量,可这小巷偏僻,压根也无城中军士驻守,只得开口央求。 “看来你这道士倒是做了不少亏心事。”为首的矮小汉子揶揄道,“只不过是碰巧遇上而已,若是你能同我兄弟二人结仇,那还当真算是不得了,起码如今天下的道士,叠起来也不超过只手之数,忧心作甚。” 说罢,二人便径直走入巷中,后头那矮汉抬手便扔给马嵬一卷竹简,“离了东山城,寻个好山好水的地界,好生修行这竹简当中的道法,如今天下没几个正经道士,这起卦占卜的本事,你好生学学,总比成天坑蒙拐骗要来得好些。” “江湖里头人人不易,可到末了,祖宗的能耐也得有人代代相传。” “小弟,当真就将此物这么随手送出?我观这假道士心术不正,若是这道士压根不愿修行那起卦之法,又当如何?”年长些的汉子摇头,似是惋惜自个弟兄将这卷竹简赠与马嵬,长叹一声。 巷子里头秋风飒飒。 后头的汉子闻言轻笑,“大兄多虑了,你我所做的事,只不过是令这卷竹简从手上传将出去,至于能否在这天下流传开来,何须挂念。那书卷之珍,即使这假道人不愿修行,转手卖与他人,又能如何。” 被唤作大兄那汉子低下眉眼,一言未发便走入巷中。 马嵬捧着那卷破竹简,愣愣立身于秋风之中,连身旁走过一位书生和一位少年,都压根未曾在意。 “那道士手头握着那本书,颇为不凡。”直到走入巷子深处,柳倾才缓缓开口道,神色却是有些疑惑。此人甭管是面相与气度,皆是下下之品,况且那道袍穿戴甚至都是纰漏尽出,压根便不似正经道士,为何掌中那竹简却极其不俗。 云仲回头,瞧瞧那道士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好奇问道,“师兄咋瞧出的不凡之处?” 柳倾一向耐心得紧,携少年迈步入巷间之际,口中缓缓道,“那也是因你内气不足所致,若是内气充盈到份上,将其运转至双目,自然可察觉此物有何不凡。这类术法唤作观胆,方才我瞧那竹简的年份似是极足,再者内蕴流光,才敢断言此物不凡。” 不消回头,柳倾便晓得此刻少年有些神驰意动,于是还未等少年发问,便先行说道:“小师弟切莫操之过急,先行将内气养到初境满溢便可,无需如此急切。” 少年闻言点点头,“是这个理。” “小小年纪,心性还算凑合。”巷子深处有人开口,声如洪钟一般。 正是先前立身城门楼之上那两位矮小汉子。 其中一人对柳倾遥遥道,“你我同属修行中人,不若过过手?” 书生还是不紧不慢的温吞模样,“萍水相逢,为何要过过手,如若是想要打架,长街之上起码几千位江湖人,为何专门挑在下?” “打赢我二人,自是有好处相赠。” “我家师父说,天上若是有馅饼,落到口中滋味也好不到哪去。”柳倾笑笑,“这好处,我可不要。师弟咱们换个地儿,此地并无什么商贾。” 一道匹练刀光横空。 书生只是轻轻侧了侧身,随后便将云仲护在身后,双目平视巷子底的两位古怪汉子。 刹那之间,云仲压根未曾瞧见那道刀光朝何处而去,只觉原本秋风微动的深巷之中,平地腾起一阵狂风。仅一道刀光,恐怕就比他于武陵坡借秋湖使出的剑气,来势更为浩大无匹。 “两位若是如此行事,那便是坏规矩了。”柳倾并不回头,自然也无视身后两侧被刀光剖开的石墙,虽说目光依旧瞧着平和,可隐隐却有些锋芒显现。 “还是那句话,打赢便有好处可得。”握刀的矮小汉子笑道。 这时节,云仲才腾出空来打量汉子一身行头,却见这两位汉子,身量均是极矮小,虽说衣衫瞧着朴素,可只瞧立身不动的气势,便觉并非常人。最为令云仲不解的一点便是,那位打出一道如虹刀光的汉子,竟是以单手反握单刀。 即便身处江湖之外,躬耕地垄的百姓也晓得,反握器具极难运力,虽说江湖之上不乏反手剑式刀法,可终归是胜在诡奇一项,至于力道,则是平白削减了数成,并不适宜武斗之时。 “那若是打不赢?又当如何?”柳倾朗声问。 握刀汉子呲牙,“那我兄弟两人自然不可轻易与人好处。” 书生拽着云仲转身便走。 “在下认输,那好处就劳烦二位好生把持,待到在下修行有成再取不迟。” 云仲这才有感,读书人耍起无赖来,可比他这后生更为轻车熟路。 又一道刀光炸起,雷霆炸响,可街上并无一人朝巷子之中看去,似是压根未曾听闻到半点声响。这一刀,柳倾却是未躲,只以袖口朝后头一甩,就将这匹凝练至极的刀光生生甩碎。 “好本事。”握刀汉子眉尾一提,似是叫柳倾这一式看似云淡风轻的摔碑手勾起了兴致,又是递出摧枯拉朽的几道盛如潮水一般的刀华。 灿灿兮如烈阳。 再一再二,哪有再三的道理。 即使是柳倾一向的和善脾气,却亦是面色有些阴沉,于是这身形极高的书生,将腰间书卷铺展开来,背对数道刀华,轻轻捏了捏指节。 刀芒有七,叩指骨一回,去刀芒中三,叩指骨二回,去尽小巷刀芒。 原本刀芒冲天起,携来天地无数风碎叶,二指过后,小巷之中落满叶灰,纷纷扬扬,似雪如尘。 可南公山向来无吃亏的主儿。吴霜是如此,大师兄也理应如是。 矮小汉子出手三回,而柳倾只出两式,如今仍缺一式未曾归还。 起阵如流水,叠指亦似潮。 书生叩了第三回指。 于是半座东山城,便有无数阵中气扶摇而上,虚影之中,凭空又起一座东山。 谓之东山再起,最为适宜。 第二百零五章 剑意升平 “一念起而东山震。” 另一位矮汉喃喃道,随后眸光闪动,亦是从不知何处取出柄长刀,反握掌心之中。书生的这般能耐,的的确确已是足够他兄弟二人出手,若是只一人出招,还当真试不出眼前这平平无奇书生的斤两。 大兄自然比胞弟能耐熟稔,于是小巷之中刀光如水起伏,刀光又叠一倍余。 两处刀光淌过,如在狭窄小巷里头伸出条龙蛇,恰似龙蛇滚地。 绕是眼前这等景象,书生面色也未曾有甚起伏,只是面前刀光有些过于灼灼,以至于书生轻轻眯了眯眼,将眼睑稍稍垂低。 兴许在书生的境界看来,这刀光不过是有些灼目,可以云仲的境界,这刀光恰如万炬入眼,即便闭紧双眸亦是难隔明昼。 柳倾抬手隔开数道刀光,回头瞅见少年泪水长流模样,心下有些歉意,于是捏了个术法,将少年双目轻轻蒙住。 “既然我师弟瞅着刀光晃眼,那便不再同你们拖了。” “反正是二位动手在先,在下还礼就是。” 眼下这两位矮汉胸中错愕,早已是称得上骇然:兄弟俩这手刀芒,自打踏足江湖,从未有人可撑到这等时辰,况且联手之下,这刀芒更非是一人可抵。天底下修阵的入道之人,本就是凤毛麟角稀罕至极,况且从未听说过颐章有这么位境界境界超凡的阵师。 这书生究竟是从何处而来,两人心中也是没底。况且书生只是以寻常手段阻隔刀芒,根本未曾动用身后那座东山城虚影。 可方才未动,非是如今不动。 书生还是抬了抬手,将那座宛如一城的大阵托在掌中。 举城便砸。 古有扛鼎之士举鼎砸天子。 如今有人以一城之阵砸刀光。 巷子深处那两位汉子只觉罡风袭面,就连掌中刀亦是难握,巷中原本无数弥漫盘桓的刀芒,光华烁烁,却于那城阵袭来之际,尽数化作流光消散一空。 可这两人并未退后半步,只是将长刀翻腕收起。 “看来咱们压兜的本事,也是藏不住喽。”后头那位矮汉摇头,苦笑一声道,“今儿个算是踢了铁板,谁成想这东山城里藏着这么位本事齐天的阵师。” 二人合掌。 于是两人双掌合十处,登时跳出一抹微光,温润如春阳,却是将书生砸来的那座巨城,悄然化开,好似春朝残雪遇上暖阳一般,缓缓消散。 “两位这等手段,的确不寻常。”柳倾笑道,将掌中书卷合上,不再出招,而是静候巷子深处二人出言。 “阁下也是好手段,单以这抬手掷城关的能耐,恐怕也不会比四境低上多少。”两位矮汉亦是收了古怪术法,朝柳倾拱手道。 云仲好容易睁开双目,见眼前刀芒与巨阵皆是消散一空,心下总算是稳了稳。 即便知晓自家师兄的能耐颇大,可眼前这两位矮汉的能耐,他亦是不敢论断,毕竟自个儿境界微浅,就连这初境都是未曾破开,更甭提揣测眼前师兄与这两位汉子的手段。 柳倾收了书卷,顺势将外袍掸了掸,冲两人微微一笑道,“既然都是忧心城中百姓,此番就算平手如何?造化好处一事,在下不愿占人便宜,二位若是想送造化,不如另寻他人,我与我家师弟还要接着逛集,就此别过。” 说罢,柳倾便回头牵起云仲要走。 而云仲则是一言不发,怔怔愣神。 非是云仲贪图那两位汉子口中的造化,而是此刻沉寂多日的秋湖,无端之间便从丹田之间暴起,势头犹如多日未见荤腥的饿犬一般,剑光纠纠,颇为渗人。一时间云仲通体都是难以挣动,叫秋湖剑气定在原处。 柳倾与那两位汉子也是瞧出了异状,皆是皱眉不已。 巷中原本有刀芒数百,叫那扶摇大阵砸得粉碎过后,仍旧有百十来道残存刀意,零零散散悬在长街之中,跟柳絮浮动相仿。此刻少年四肢百骸皆张,无数道细密刀意尽是被吸入毛孔之中,收归秋湖体内。 “这少年体内,难不成是有通天物作祟?”为首那矮汉皱眉,心头讶然。虽说这刀光并未令柳倾负创,可怎得也属三境中人见之变色的雄浑招式,凭着大抵初境修为,怎能鲸吞如此多的繁杂刀意?唯体内有秘宝者可抵。 柳倾亦是眉峰紧皱,突然想起当日武陵坡当中,少年周身荧荧剑气流转不绝,将浑身内气皆尽化为剑光的景象,一时难以决断。 收拢散碎刀芒为己所用,究竟是好事祸事,柳倾也不晓得。原是吴霜一向不主张凭外物修行,再说南公山本就无什么通天物灵宝之流,此刻云仲体内异动,于师弟而言,柳倾亦不知是福是祸。 无奈之下,柳倾也只好朝那两位矮汉开口道,“二位可知眼下这情形该如何是好?” “若是通天物搁在身上自行运转,那倒真是难说,可我瞧着那少年身上并无异状,大概是已然收归自个儿所用;既然那宝物已然化入那少年体魄当中,多半是一宗造化。”那汉子说罢,轻拍腰间,登时掌中便闪出一枚古拙铜镜,朝少年丹田当中照去。 书生眉头微动,双掌隐于袖中,神情肃然。 那铜镜也不见有何神妙之处,可晃至少年腰腹处时,却是不声不响将丹田里头的秋湖映照而出,仿佛将少年胸腹掀开似的,玄而又玄。 而那柄在铜镜照射之下的秋湖,却依旧是悬于云仲丹田之上,如长鲸汲水般吞服散碎刀芒,欢欣之时,还顾得上在少年经络当中划出数道创口。 “此剑当真是邪门。”汉子翻手收起铜镜轻叹,而后朝柳倾道,“瞧这意思,似乎此剑本就蕴有一门法门,称之为洗髓伐经也是毫不为过;那剑意此刻吞吸巷子之中零散刀芒,竟可自行断去破落狭窄的废脉,将浑身经络重新温养一番,足称得上是通天物当中的上上品。” 如此一来,即便是对通天物不甚知晓的柳倾也是胸中明了,道谢过后,转身朝云仲看去。 古拙铜镜窥体之能,此刻还未散去,仍旧可清晰瞧见少年腹中那柄湖蓝剑意,摇头摆尾之际,将本就不凡的散碎刀芒如嚼豆般吞到腹里。 化他人之刀光剑影,养自身升平剑意。 第二百零六章 胜却袖中玉龙千 “此事还要谢过二位,”见少年丹田之中无恙,书生也是缓缓松口气,冲那两位矮汉抱拳行礼,“今儿个若是无两位在此,恐怕凭在下的见识,当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虽说这两人有些古怪,可归根到底并未流露出分毫恶意,再者又是阴差阳错赠与了小师弟一份机缘,他这当师兄的,理应谢过人家,不可失却礼数。 两位矮汉听闻此话,皆是摇头笑笑,后头那位汉子更是开口道,“兄台严重,区区小事,道谢作甚,不过碰面便出手试探,倒是我兄弟二人过于心急,险些当真闹出了乱子,合该我们兄弟二人给兄台行礼才是。” 柳倾也是一乐,感情这二位也晓得行事过于唐突,先前心头那丝火气,登时便给抛却一空,朗声笑道,“二位忒客气,在下南公山柳倾,还不知二位名讳?” “好说好说,在下亢天洞摩鸠,前头这位乃是舍弟摩枳,我兄弟二人皆自打中州而来,为的便是寻些位有缘者,送上数份造化。”汉子也是朗声答道,身形虽小,可却声如洪钟一般。 柳倾眨眨眼,“单听亢天洞这名讳,可确是有泼天的气魄,我虽未于江湖之上听闻,不过光瞧二位的本事,恐怕也是处隐世不出的浩大宗门,不过为何非要赠与他人造化?” 摩鸠走上前来,朝摩枳使个眼色,于是后者又是自腰间一拍,登时取出四枚不大不小的蒲团,排布于小巷之中。 “立身已久,不如咱对坐而谈如何?” “请。”柳倾笑笑。 三人对坐,虽说书生时常瞧瞧依旧立身巷中的云仲,摩鸠摩枳兄弟二人也不在意,人家自个儿的师弟,忧心多些也是当然。 “我二人乃是中州亢天洞而来,专在天下找寻根骨天资极好之人,奉上造化,非是为拉帮结派,意欲不轨,而是盼着同各位俊彦立下个君子之约。”摩鸠缓缓道来,顺手从自个儿包裹当中取出个木箱。 “何为君子之约?”柳倾不解。 眨眼之间,摩鸠从箱中取出数件宝物,皆是流光溢彩,其中仍有数件裹携云雾,迷迷蒙蒙,难以窥视。 “君子之约,意为一不立契,二不入咒术,待到日后境界高渺之时,是否赴约而来,皆由自身。”摩枳接过话头,瞧着自家师兄取出的一地宝物,神色之中有些遗憾,“此箱中有通天物三十六件,灵宝三件,其中最次者,也可在天下通天物里排到上游,可称得上是极大的手笔。” 柳倾对通天物灵宝之类的物件,算是有些陌生,不然云仲体内秋湖作祟时,也不至有些手足无措,但虽说未曾见过几回,却也明晓这通天物极为稀罕,更休说比前者还要珍奇一层的灵宝,一时间心下也是骇然。 “不知这君子之约,日后究竟要这些承蒙机缘者做些什么?”柳倾皱眉。 “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摩鸠将物件铺在地上,平和道,“此话讲来,的确有些长。先前兄台说是从未听闻过亢天洞这处道统,这话可信,因为亢天洞这处道统,本身就已然寂灭千百年之久。” “我二人乃是机缘巧合之下,寻到了一处亢天洞的破财道场,这才修出身还算不赖的境界,也继承了那道场中残存的这些件宝物。原本我俩就是乡野之间两耕夫,虽无师父指引,可毕竟是收了亢天洞道统内蕴的造化,故而这才寻思着有朝一日,能将这亢天洞剩余的道统寻回。” “敢问二位在何处寻到了那处破落道场?”沉吟片刻,柳倾还是试探着问道。 闻言摩鸠叹气,摩枳则是面色有些慌张。 “中州天坑外二十里。” 多年以来,天坑这词,鲜有人敢提及,仿佛修道之人唯恐天罚一般,口吐天坑二字,总能觉得自个儿神魂不稳,乃至于战战兢兢,需调息良久才可稳住心神。 凡人畏死,修道之人更是惧死,修行多年,到头来最大的贪求,还是在世间多徘徊几日,见见无数好山好水,美人佳酿;若是半点寿数不增,反而叫着天坑吞汲,那可当真是叫人惊恐得紧。 死后不知去往何处,天坑吸扯亦不知去处为何,世间大惧,总离不开未知二字。 “亢天洞,天坑。”闻言柳倾倒是并未有过大反应,而是念叨了这两个名讳,若有所思,“难怪两位的招数章法,与平常修行之人有异。不过不瞒二位,我家师父也时常念叨着想去天坑周遭转悠转悠,见识一番所谓可吞天地修者的玄奥地界。” 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是叫摩枳摩鸠两兄弟险些将面皮砸在土里,摩鸠正将最末几件通天物陈列在地上,闻言手头一抖,掉下件似牛似鹿的物件,险些砸在足尖之上。 想去天坑周遭转悠转悠,这口气真还就比天低得有限,他兄弟二人自打踏入修行过后,便在外头周游天下,压根就未敢再回道场,唯恐叫那黑黢天坑吞到腹中,如今竟有位爷想到天坑转悠,口气未免过大。 摩枳刚想出言提点两句,却被摩鸠一把揪住袖口。 “南公山,若是我未曾记错,这难不成是那位剑仙吴霜的地盘?” “是。”柳倾笑笑。 摩枳这才想起,一路之上的确听闻过数回吴霜的名头,却不想这位看似平平无奇,手段却通天彻地的书生,正是吴霜座下弟子。 若是吴霜说出这话,恐怕真就不是虚言。 这位爷极为可能便是那位于十年前硬刚五绝的主儿,甭管是天资还是修为,均是属当世一流。十年前便可同五绝交手未死,蛰伏十载过后,如今的境界又是何等高渺,谁人也不晓得。 见摩鸠面色不定,盘坐于蒲团之上的书生微笑,“二位就休要打我家师父的主意喽,家师认定的事儿,神仙难拦,若是不想做的事,纵使千金也枉然,这些个灵宝通天物,他还真未必看得上。” “剑客唯有一剑在手,更胜袖中玉龙千条。” 第二百零七章 碧空游 待到云仲回过神来,却觉得天色已然沉下,斜星挂月,红笼高挂,就连远处长街深巷之中的人家,都是纷纷点起灯火;市集虽说还未散去,不过街上行人已然不似早些时候那般熙熙攘攘,唯余不少仍旧觉得今儿个生意不尽人意的商贾,从随行车厢取出厚实长衫披将在身,瞧着城中万家灯火,不知心中所想。 有事秋夜比之冬雪寒夜,来得更为凉意十足,一来是因身上衣衫止不住瑟瑟秋风,二来大抵便是因万家灯火暖了眼帘,相较之下通体更为冰寒。 柳倾同那两位汉子倒是依旧坐得住,大抵是因境界高妙的缘由,即便身上显得单薄,可依旧盘膝坐定,丝毫未有其余动作。 “小师弟,这长街当中的造化,还得要谢过这两位。”早在云仲醒转之际,柳倾便已然心中有感,故而还未曾等少年稍有动静,便带着笑意道,缓缓睁开双眸。 云仲闻言,便朝自个丹田之中瞧去:虽说内气依旧是积攒不多,可不觉间经脉已是叫秋湖重塑许多。一眼瞧去,经脉要穴如大川奔流之处比之先前,更是多出了数筹,令少年很是有些欢喜。毕竟每逢秋湖改换经脉之时,必得有好一阵剧痛,即便是以漠城那位老城主相赠的枣色丹药相抵,苦楚亦是难免,如今却是不必消受那般苦痛便可改换如此多的细微经脉,怎能不喜? 于是少年扭扭周身有些微僵的筋骨,朝盘坐蒲团之上那两位矮汉一一行礼。 摩鸠倒是并未受这一礼,瞧瞧侧身笑道,“兄台说笑了,说来那刀芒还是我先行出手相逼,哪能想到这位小兄弟能借刀芒养剑意,虽说我二人常以造化赠人,可这造化却是凭自个儿得来的,当然不能谢我二人。” 大兄开口,摩枳亦是紧随其后道,“小兄弟体内这柄剑道神意,似是经了高人之手温养,如今虽已收归己用,可仍需小心些:毕竟这剑道神意就如无主剑气一般,只顾洗髓伐经,过于霸道猛烈,若是伤及自身体魄,反倒有些得不偿失。如今的上佳之策,还是找寻到这道神意的本体,使之合二为一,温养出灵最为合宜。” “多谢二位指点。”虽说是大梦初醒,云仲却也晓得礼数不可失却,虽说不晓得这两人所为何事而来,不过既然师兄愿同这两人对坐,想来并无什么出格行径,当下便又是抱拳谢过。 柳倾从蒲团之上起身,踱步至云仲身侧,将一枚通体莹莹的圆箍递给云仲,轻声笑道,“小师弟久处上齐偏僻镇子,想来幼时也未曾玩过投壶这等稀奇活计,如今倒托了两位兄台的福,亦可尝试一二,姑且算是在这秋集当中过回手瘾。” 云仲接过那枚圆箍,皱眉不已,全然不晓得自家师兄意欲何为,故而抬头冲柳倾好一番挤眉弄眼。 柳倾无奈,只得又同云仲好生讲了一番投壶的规矩,这才令少年明了一二。 投壶一说本起于数朝之前,乃是大员邀请同僚,宾客前来主人家中赴宴的一门风雅之举,意为众人皆取箭羽,相隔数步之遥投入壶口当中,中者可免酒水一巡,不中者需得罚酒一杯,多用以酒席之间。 久而久之,投壶这等酒席之趣亦是传至百姓家中,可苦于并无箭羽,只得以铜箍替代,取各色物件置于场中,以投中物件点数论断输赢。 云仲所处的镇子,多数百姓尚为温饱所困,宴请同乡更是稀罕至极,哪有这等新鲜把戏,故而云仲至今才晓得这投壶掷箍的讲究,一时间有些窘迫。 对此,柳倾并不以为然,冲那两位汉子身侧铺摆的数十件通天物灵宝之中一指,“师弟,能得甚宝物,全在你这一掷之下,扔便是了,无需在意。” 少年呆愣不已。 摩鸠摩枳两人也是好一阵无言。 这三四十枚物件,可并非是集市之上的牛角鹿皮,而是无数修行中人终其半生都苦寻不得的通天物灵宝一类,若是叫旁人知晓,非得令大半座江湖为之抖上三抖。若非是摩鸠摩枳这两兄弟从道场当中学来一身卓绝的遁术,恐怕连踪迹都得隐于尘世之间。 孰料眼前这书生,竟像是毫不在意,真就如同在集市之中购得了二两村夫自酿的黄酒一般。 “二位…当真扔中就给?”云仲仍是不放心,将手中圆箍攥了又攥,眉头紧锁。但凡是个修行中人,估摸着此刻皆是能瞧见地上这数十枚物件的不俗之处,更何况当中有三两件,通体孕生迷蒙紫气,与不远处灯火交相辉映,煞是不凡。 这等物件,又岂能是凡品。 甚至少年隐隐之间有觉,地上这些个物件,恐怕随手拈来,成色便要比腹中秋湖高上一截。 柳倾拍拍少年肩头笑道,“师兄可早就说不缺银子,何况此行回山,即便不遇上这二位兄台,也得预备上一份不大不小的入门礼,如此一来,不就省去了许多繁琐?尽管投便是,所得好坏,也只不过是师兄赠与你的彩头,无需太过刻意。” 摩鸠摩枳则是苦笑,冲少年道,“我兄弟两人虽说自认并非一言九鼎,可这点面子还得要,既然这君子之约已然立下,物件自然是要给,只不过物件好坏与否,是通天物还是灵宝,就得全凭你自个儿的气运喽。” 少年又瞧瞧自家师兄,见后者亦是满面无奈,于是当即便咬咬牙,将手中铜箍朝地上数十物件当中一抛。 箍中物扶摇直上,滴溜溜悬停于云仲掌心之中,待到云仲托掌观瞧,却见是枚簪青碧绿的玉质鸟雀,静静卧于掌心当中,活灵活现,却是并未有半点动静。 “可惜。”摩鸠见此,却是摇头不已,似是极为惋惜,“此物唤做碧空游,虽说拿到外头仍算是通天物中的中游物件,可在我这数十件宝贝当中,真真算不上什么佳品。” 第二百零八章 来日方长呐 碧空游原是出自前朝一位知府诗文当中,原句虽说众说纷纭难以考证,有说是扁舟远黛碧空游,更有人云是千里孤篷碧空游,可这半句诗文之中,唯有碧空游一词流传甚广。曾有文坛大家评点全诗,谓之“虽笔力雄奇伟绝略微不足,然碧空游三字,却已道尽官场万千”。由是以来,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知府,更是令后来无数不入仕途的文人所称道。 “择选碧空游为玉石鸟雀之名,想来制成这通天物的前贤,当真可称是文思敏慧。”柳倾瞧着少年掌中莹莹放光的玉鸟,不由得感叹道,“虽说算不上这些物件当中的上品,可就冲着这名讳,便是件了不得的宝物,多谢两位。” 南公山大师兄此话说得客气,摩鸠摩枳二人自然也得以礼相对,苦笑道:“这碧空游虽说名讳颇为风雅,可这品质却算是通天物里头较为鸡肋者,用处无非有二:一来是鸟翅内孕有九尺见方的须弥间,可容下不少物件,二来这碧空游可化作青雀之属腾空百丈,用以查探敌情或是报信望风,算是通天物里不赖的物件。可除却这两门颇为鸡肋的神通开外,便再无半点玄奥之处,” 云仲倒是并无什么不满之处。此物本就是自家师兄相赠,好坏于他而言,算不得甚;再说这碧空游乃是玉制,外相极精巧,就连翎羽处都是刻削得根根分明,雀嘴儿鹅黄如膏脂,端的是纤毫毕现,好瞧得紧。 少年哪曾见过这等精巧物件,除却当初漠城中城主赠与的那柄秋湖品相极佳,便再也未见识过这等精巧宝物,端在掌心之中好一阵打量,甚至有些爱不释手的滋味。 幼时同窗好友李大快手头编的那芦苇麻雀,虽说亦是精巧无双,可相比这玉雀,还是有些不足。 少年突然思绪腾天:来日若是赚上不少银钱,带回去几枚温润好玉,叫李大快操持上手几回,是否也可雕得如此物一般精美绝伦?却不想叫身旁师兄一指点在额头之间,这才想起正事,匆忙朝对面两人行礼道谢。 “谢过两位前辈,这通天物好瞧得紧,更有纳物之能,对我这境界低微的后生而言,当真是最为合宜。” 柳倾这才将手抽回,有些促狭瞅着少年,轻轻一笑。 “小兄弟无需这般客套,只可惜运道的确欠佳若是有幸套到那灵宝物,想来这位小兄弟的修为,恐怕就要一日千里,可我二人又不愿坏了规矩,也只好如此。”摩鸠摇头,面色却是比柳倾云仲二人更为遗憾,叹气道,“那三件灵宝,无一不是内蕴大神通之物,以我二人的天资,甚至连使唤那三件灵宝的本事也无,只能堪堪将其收在囊中;至于催动制敌或是抬升自个的境界,更是奢求,倒不如送于旁人,当真是有些可惜。” 虽说如此,摩鸠还是将地上物件收回腰间囊中。自个儿立的规矩,那便是规矩,若是逢人便随意相赠,于他兄弟两人而言,当真是与违背道统一般无二,下作得很。 既然少年运道稀松,两人即便是心头叹息,却也只得如此。君子之约一事,于常人看来,本就是败家举动,若是再腆着面皮相赠,想来亦是过于自污。故而少年虽说是择选碧空游这等下品通天物,二人也只是惋惜而已;至于那位书生,虽说手段难以力敌,可即便是凶相毕露,转瞬之间出手暴起,两人也是有规避锋芒的手段神通,因而也不算过于忧心。 柳倾依旧是神色淡然,听闻摩鸠此刻如是出言,朗声笑道,“兄台可是忘却了我家师父那句教诲,身为剑客,一剑在手便已可纵横天下,若是受无数外物所制,即便境界高绝,那也出不得什么好剑。”瞧瞧云仲饶有兴趣地摆弄碧空游,书生继续道,“宝物虽妙,全然可引以为坚鞘,环护周身而立身于不败境地,可久在坚鞘当中闭而不出,掌中有剑,也是迟早要钝。” “剑若是钝了,修行之中的心气也自然疲软下来,又怎能始终不败。” 少年听了个大概,默默点头,将碧空游放入怀中,不再端详。 摩枳皱皱眉,而后又是将眉头舒展开来,朝柳倾轻轻一礼,语气极诚恳道,“多谢兄台提点。” 要晓得书生压根无需在他二人眼前教诲师弟,萍水相逢君子之约,书生也无需提点旁人。 可那书生依旧是开了口,将南公山吴霜的教诲皆尽道出。 摩鸠摩枳皆是朝那位背过身去的书生行了一礼。 “江湖路远,二位五境再会。”书生领着少年慢悠悠朝巷口外走去,“届时若前去中州天坑,到南公山知会在下一声便是。” “多谢两位慷慨赠宝,来日方长。” 五境之人,凤毛麟角,二人都晓得,书生这话当真并未矫情。 的确是来日方长。 五境之遥,一步一生灭,悠悠世间不过百载,欲要破开五境,称是万万人中无一可入,丝毫不为过。无数惊才绝艳天资如妖的修道大才,皆是叫五境前头那道天关阻隔在外,终生不得入五境。 有五境先贤道,世间本无修道一途,可前赴后继者良多,将原本虚空的修途缓缓填起条坦荡玉道,这才有所谓五境,所谓四玄,皆是由此而生,向来是无数后辈踏前闲累累白骨而行。 可不晓得为何,摩枳摩鸠两兄弟却觉得,日后兴许当真有一日,能瞧见这位身形极高的书生,身负云光,驾临天坑其上。 并非是因如今书生非凡的手段,而是因其飘洒气度,着实令人为之折服。 行至巷口处时,柳倾回头朝云仲微微一笑,“饿了,咱去吃点好的?修行中人口体之奉应当不以为意,但偶尔解解腹中馋虫,未尝不可嘛。” 少年听得面皮上漫起笑意,于集市之中晃荡良久,他也的确有些腹中饥饿,“师兄这话在理,不过还是要省下些银钱才是。” 柳倾就跟压根未曾听过少年后半句话似的,得意道,“这话当然在理,咱师父说的话,何时错过?” 第二百零九章 炉冷烟熄 南宫山脚下草庐里头那位姑娘,终是并未久留,同相邻一一道别过后,袅袅离去。 南公山脚下,比之其余地界秋意来得更为迅捷些,许多人家也是纷纷点起炉火,盼着能尽快将本不严实的破宅烘得暖些。那姑娘更是不例外,只因赵梓阳双腿直到秋风乍起,也未见好转些许,即便是裹着家中大半褥榻,双腿依旧冷硬似铁,半点热气也无。 故而那位女子每日便去往周遭山脚处打柴拾草,用以时时添炉,并无半刻闲暇时候。 赵梓阳虽说不似先前一般萎靡,却也是羞于姑娘伺候,故而也只是良久才出言一二,其余时候,仍旧是擎着那本旧书翻看,入痴时恰似神游物外,一发不可收拾。 偶有些小雨天降时,女子也无活计可做,便一道同赵梓阳坐在床榻之上,朝外头纷纷扬扬,如丝沉野的雨线望去,一晃便是足有数个时辰。 草庐之中唯有炉火必必剥剥声响,窗中微光映面,窗外有阴雨绵绵。 虽是二人鲜有出言,可赵梓阳总觉着莫名心安。 赵梓阳总好问女子家世,更是有些好奇为何女子识得古书之上如是多的生僻古字,可女子总是轻声笑笑,端起杯以林间草叶冲泡的温汤,递给床榻间的赵梓阳,瞧不出神色。 女子常问赵梓阳,若是有一日腿脚恢复如常,踏足修行当中,又当如何。赵梓阳思量半晌,总答道要去天下江湖闯一闯,这才不枉此生。 每至此时,女子总是淡然笑笑,说真个入了江湖,估摸着又该想念这山下的孤村,世人总是这般,居于乡间总想着瞅瞅外头的天地究竟是如何一副宽广景象,而离乡过后,总还想着一碗乡愁,无外如是。故而总是无情些才好走得长远,若老是万千不舍,未免得叫诸般事宜绊住。 至于拌住的是否是人之腿脚,女子向来不吐,毕竟如今的赵梓阳双腿依旧未有知觉,唯恐说出过后,惹得后者不快。 赵梓阳想想,虽说不觉得这话有十分的理儿,可也一时想不出什么辩驳的法子,只得含糊道,时常回村中瞧瞧便是,算不上绊脚。 对此,女子只是说了件颇为老套俗落的故事。 说是老年间山中有头猢狲偶然之间开了灵智,能吐人言且通晓修行法子,于是便从山中猢狲群当中脱身而出,一路在天下转悠。猢狲走兽开了灵智,在山上仙人眼中自然就搁在大妖一属,自然有不少仙家弟子瞧不上眼;再者猢狲本性跳脱顽皮,常惹出不少是非来,一来二去,便叫大神通者拿了去,镇压在山门之外,春去秋来,足足数十年之久。 待到那猢狲劣根去净,却是成了那仙门当中的守山灵神,功参造化,境界高渺。而等到这妖神再度回乡之时,那山间早已空空如也,就连幼时歇息的那棵老树,也是在猢狲去后化作枯木。 有些时候,故府并非是想回便回,江湖不由己,待到苍髯回首之际,想来已然是物换星移,故人皆去。 女子说这话时面色依旧,可窗外头凉雨如烟,泼泼洒洒,纷乱为丝,不知不觉便将女子眼帘与额前碎发沁上层细珠。 瘫在床榻之间的赵梓阳却是觉得,这姑娘此刻不语,倒是比以往还要好看十分,于是也撂下那本终日不离手的旧书,一并向窗棂之外看去。 眼中反倒无雨,却映佳人侧脸。 再后来,原本时常升起些炊烟的草庐,女子去后,炉冷烟熄。赵梓阳也自然就顺带推却了白虎帮帮主之位,终日自囚于屋中,定定出神,不知昼暮变幻。 村落还是依旧,不过早间鸡鸣未起之时,村落当中古井边上,再无那位不施脂粉却明光昳丽的女子。 此前种种,譬如风前尘,秋风一起,便将万顷尘灰撒得纷纷扬扬,再无一丝存留迹象。 白虎帮近来也是无事,自打青龙帮帮主叫赵瘸子一青砖砸了个满口无牙,便再也不敢上门闹事,就连平常欺凌百姓的豪横劲头也是收束不少,反倒也是时常冲百姓示好。赵梓阳听帮中专司打探动向的李三道,原是那青龙帮帮主叫那砖拍得重伤过后,便叫青龙帮中原本些主事的老头目合力剥去了帮主的位子,这才令青龙帮在百姓之中的名声有所改换。 李三倒是想叫赵梓阳接着掌管白虎帮上下事宜,为此还在女子未曾离去时候,拼着挨两句训斥跑到草庐外头求见,却皆是被彼时极易动怒的赵梓阳骂了出去。 “帮主,咱这白虎帮才好转不少,你若是不出山掌管帮内事宜,一些个心思不定者又得借机动作,时候一长,咱帮在乡邻之间的声誉,又要跌到当初人人喊打的景象,若是腿脚实在不便,大不了每日巡查时候,我驮您便是。”李三登门,总是不晓得拐弯抹角,相当直爽,反倒是惹得赵梓阳面上生出些笑意。 “得了,你又不是那有胸脯儿有腰肢儿的娘们,我又能有个甚好处可图?再说你这浑身皆是精瘦排骨,颠簸半日,还不得给我咯得通体生疼?”赵梓阳将旧书置于膝上笑骂道,“一家帮派,若是只靠我一人管辖才可自力更生,那这帮派的道便走窄了,若有一日我飞黄腾达,跑到京城之中当大员,白虎帮上下难不成都得饿死?明摆着不是这理。” 李三向来是给点笑模样便能登天的主儿,听闻赵梓阳今儿个似是颇为开怀,便蹭到床榻前头道,“话说回来,帮主家中前些日那女子,可曾?”骨瘦如柴的李三搓了搓指头,满面的鸡贼。 赵梓阳没应茬,反倒开始从枕边拿起浆洗罢了的衣衫,缓缓套在身上。这衣衫之上香气馥郁,使鼻尖一嗅,仿佛便能瞧见个女子浣衣正忙。 李三不知所措立身一旁,眼睁睁瞧着这位白虎帮帮主缓缓坐起来,将双足朝破靴当中一伸,起身便朝门外走去。 “下回再问这等事,若是少半边牙,甭怪我心黑。” 赵梓阳走出草庐,只见外头天光云影,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便自嘲了句。 “白白装了好些天。” 第二百一十章 金主,黑锅 东山城的酒楼,别说城中百姓皆是交口称赞,就算是放到不少手头宽裕的来往商贾眼里,那也是挑不出半点不足之处。这些位囊中宽裕的主儿所见酒楼,当然是极上讲究,可入了这东山城之中的酒楼客店,依旧是难以挑出刺来。 要晓得这东山城实在富庶得紧,托着每年秋集,数得上是颐章东偏北处最为繁华的地界,就连城中百姓手头也是不乏银钱,每逢亲友相会,总是不吝银钱,跑到城中酒楼当中好生吃个肚儿圆。 这么一来,酒楼生意历来便算是红火,天南海北地界的厨子,总有不少涌入到东山城中,寻思着在此多赚些俸钱,总比在那些百姓去不起酒楼的地界挣得足。能耐过人的厨子往城里这么一涌,城中各处的酒楼菜式,自然而然就水涨船高,积年累月之下,寻常人便当然难以挑出刺来。 旁的不提,单拎出城南那座揽月楼,便能叫这些个眼光极高,口舌特刁的富商哑口无言。论手艺精妙菜式繁多者,夏松国来的厨子自然是没得挑,若是挑嘴说是非要尝尝食材本味,则是以东诸岛的厨子较为出众。天南海北各处的厨子汇聚于揽月楼中,自然就将东山城内里的百姓商贾口俸顶得饱足。 云仲自个儿断然是无银住店,若今儿个不是难却自家师兄盛情,恐怕也得离得老远,只端详揽月楼一二,并未有半点近前的意思。 久在旅途之中,风餐简食惯了,若实在嫌腹中无荤腥,不过以些荒郊野岭的野味填补填补饥肠便是,至于酒楼这等地界,少年下意识便觉得,真并非太过必要。 但柳倾则是神采奕奕,说是下山这趟兜中银两省着也是省着,倒不如寻摸些上佳地界,好生伺候伺候清汤寡水的腹肠,将这银子花在刃上,总攒在腰间,又不能平白无故孕生出几抔小铜子儿。不由分说便将云仲拉到揽月楼里头,摇摇摆摆踏上三层,挑了个临近窗棂的酒桌坐定。 “小师弟,待到小二来时,若有想尝尝的菜式,自行点了便是,无需顾及师兄。”柳倾坐定,轻车熟路将面前灯点起,朝对座少年笑道,“师父隐居于上齐的时节,你二师兄可是以他那奇门遁甲的能耐赚了不少银两,我倒鲜有下山的时节,多半是人家寻上门来,托我置办些避邪驱煞的阵图,七七八八加到一起,算起来如今南公山不少银两,还大都是你二师兄多年以来攒的。” “那咱省着些?”少年试探问道。 不想柳倾登时摇头,兴许是因夜色凉意颇重,书生伸手将窗棂放下道,“当初咱家师父临出门前,便告知我千万莫令山中钱财过于富余;老二天资绝算不上差,可心性一道上,那便是无金无权便可安心修道,若是银钱过多权势颇大,指不定就能叫这些个种种俗务绊住腿脚,修行便再无进境。我这当师兄的,既然可将他压住,那就趁着他还未曾被俗世凡尘所误,多压些时候,修行之外的大千世界,待到他心性补全过后再去瞧瞧,不迟。” “一来可换换口俸,二来可助老二安稳道心,在我看来,这便是顶大的好事,小师弟就甭推辞,可劲将这银两花销出去便是。”柳倾轻轻从雕镂精巧的竹笼当中抽出两双墨竹筷,朝少年递过一双,随口道,“不少前辈曾云,世俗银钱,在咱们这行人眼里,最好是将其比作粪土尘灰,避之为上。可我却觉得,钱财二字,应当比作碗冲泡稀松的茶汤,赶路之时渴极便饮,若是水囊当中清泉满满,则无需时刻念叨。” “你家二师兄,就是那嗜茶如命者,即便身前便是一汪清泉,也是毫不犹豫将那碗饮之并无益处的茶水倒入喉咙里头。这很不好。”云仲接过竹筷,却觉周遭推杯换盏声无端微弱下来,心头一点灵光却是直抵灵台。 天下人谁人不畏穷苦二字,可若是当真将银钱视为重之又重的物件,那这江湖与天下,岂不是太过无味。李登风,阎寺关,李抱鱼,程镜冬,乃至于那叶老翁,要是皆为钱财所困,那这一路之上,又怎可见如此一番浮生卷。云仲似有所觉,于是将筷尖朝桌上轻叩三声。 书生见此,不由得面上又是升起笑意,他本就是极喜乐的性子,如此叫温润灯火一晃,面色便更是淳厚,细声细语道,“所以宁可二师弟怨我几句,我也得将这银钱多花些出去,只给他留些日常所用。” “愿不愿替大师兄背个焦黑锅底儿?” “师弟托底便是。” “不错不错。” 少年在桌上嗑过三声竹响,过不久便有位瞧着便带十分伶俐的跑堂快步上前,将袖口朝后稍稍一掸,拱腰俯首道:“两位客官此番前来,想来定是在城中逛得辛苦,若是想打尖,自然是有上等的师傅做菜,可若是寻觅间住处,咱这酒楼里头实在是人满为患。不少前来秋集的主顾。都是提前个数日便付了半月的定钱,实在抱歉。” “店家多虑了,”柳倾瞧见小二脑门上汗水津津,再想想外头正是秋意深沉,语气又是比方才还轻缓两分,笑答道,“我二人不过前来打尖,并不留宿,这秋集热闹得紧,无处下榻也是自然,何来抱歉一说?” “那感情好,还得多谢两位不予追责。”小二一愣,明摆着方才是叫不少客官埋怨过,经柳倾这句宽慰之语一点,登时便觉周身燥热之意淡了数分,也不知是窗棂外头散溢而入的秋风起效,还是这书生话语沁人心脾,连忙道,“二位客官想用些甚,尽管招呼便是,咱揽月楼虽说在整座颐章兴许不算最好,可后厨师傅手艺,那也是没得挑。” “点何等菜式,这可得问我家小师弟。”见小二仍旧是朝自个儿脸上观瞧,柳倾失笑,冲云仲方向努努嘴。 “今儿个这位才是金主儿。” 书生这话也并未说错,背黑锅的金主儿,那也是金主。 第二百一十一章 寇二绝 “两位若是听小老儿一句,且先慢些叫菜。好容易来趟东山城的揽月楼,按说也应当用饭用个心满意足,酒足饭饱才是。”还未等云仲开口知会小二传菜,身边倒是不知何时晃出位老汉,不紧不慢开口,“两位客爷若是不嫌弃,我倒是愿帮着二位出出法子,保管叫二位吃得熨帖踏实腹中饱足,且不消耗费多少银钱。” 云仲刚好专心观瞧菜式,当真是未曾在意身旁这位老汉。又因方才巷中立身良久,始终不得歇息,故而精气神不算充裕,叫老汉突兀一句,险些惊得站起身来,回神苦笑道,“老丈可真是险些将我惊得失却三魂,不瞒老丈,师兄与我不过是在此稍稍垫饥,并不打算要上一桌山珍海味,若是当真将嘴养刁,来日行走江湖,当真是消受不起。” 老汉闻言爽朗一笑,虽说瞧着起码过了花甲之年,身板却还算硬朗,面色极为亮堂,此刻闻听少年如是答复,只是缓缓道,“少年郎知晓精打细算,当然是好得很,可若是过于省,未免有些小气,老朽瞧你这少年腰间悬剑,应当也是个江湖客,有些时候,这银钱不应当看得如此重才是。” 眼见得少年同老者攀谈,一旁柳倾倒是觉得颇有意趣,于是开口问询身侧小二,“店家可知这老者的根底?光瞧打扮衣着,似乎并非是这东山城中人。” 小二更是心烦,原是生怕那老汉言语无所忌惮,搅扰了这两位客官的雅兴,可端详着柳倾面色似乎并无不悦,于是上前俯身答道,“客官有所不知,这老癫子确实并非东山城中人士,大抵是数年前从别处云游至此,性子放荡得很,所幸有手擅画门神仙佛的本事,这才在东山城中落下脚来。若是无人上门请他作画,便跑到城中各处酒楼当中,指点人家如何叫菜,只消一壶酒水,指不定还可赠上幅不赖的山水图。长久以来,城中各处酒楼的掌柜倒是都默许了这癫子随意出入,若是搅扰了客官雅兴,还请莫要为难与他,毕竟年纪渐长,有些言语犯混,也是常事。” “那是自然,”柳倾点点头,终是有些了然,方才的偌大酒气,原来就是从这老汉身上传来,酒气之浓重,就连他也有些微微皱眉,“天下人多矣,自个儿总有自个儿的活法,总不能因一壶酒水刁难人家,店家且放宽心便是。” 与人为善,总比盛气凌人好上许多。 这边老者却是酒兴正酣,抓着少年便是好顿吹嘘。 “这挑菜的功夫,东山城内只老朽一家最为出名,少年郎若是不信,可到各处酒楼扫听扫听,谁不晓得我寇双绝的名头,一壶酒水而已,少年侠士怎能如此小气;若是搁在我年纪尚浅那阵子,定然是豪气千云,恨不得到处请人两壶梨花酿,这才显得阔气十分。” “单说画工老朽也可在方圆百里排上名号,更甭说挑菜这等小道,一壶酒水换得个酒足饭饱,少年郎可得想好是亏是赚。” 云仲实在是腹内饥饿得紧,又是罕有撞见这等老不尊的人物,只好狠命冲自个儿师兄使眼色,可后者压根未曾朝这边端详一眼,只是自行斟上一盅热茶,缓缓嘬饮,不由得胸中一阵气结。 “老丈无需如此,就当后生送您壶酒水便是,挑菜这活计,还是算了。”云仲瞅瞅老汉沟壑遍布的面纹,掂量掂量自个儿还剩下点散碎铜子,还是咬牙请了老者一壶寻常酒水。 虽说是师兄请客,可这酒水却是另付与老者,归根到底,还是得分清。倒并非是少年同自家师兄客套,而是随商队一行缓缓而行,耳濡目染了许多规矩。 循规蹈矩向来并非属什么良佳词句,可既然身入江湖,总得自个儿先行守了规矩,他人方可按规矩行事,若是当真置规矩于不顾,那旁人也无按江湖规矩行事的必要。 总归是人人得守,才可称为江湖规矩或是江湖道义。 “得嘞,这才有个江湖少侠的样儿,大气。”自称寇二绝的老汉冲少年挑起大指,老脸就如同秋风当中菊花迎风绽开,极为乐呵,“行有行规,既然酒水已然送上,那这挑点菜品的活计,老朽自然得担下来,不然叫城中其余街坊邻里瞧见,我可掉不下这脸儿来。” 还未等少年应茬,寇老汉便朝小二吆喝道,“小二啊,那壶酒水还是照旧烫烫,我老儿年岁大喽,凉秋饮凉酒,舒坦归舒坦,过后当真有些遭不住。” 柳倾嘴角略微勾起。 天下妙人儿,终归是多得很。 几两银钱而已,这姓寇的老癫子竟是点出了七八道菜式,菜式由南到北,端的是五光十色,且除却一碟小菜之外,其余大都是秋日温腹的妙品,香气如云,盘桓不绝。柳倾也未言语过多,只是请老者一同动筷,却叫后者婉言相拒,说是早就用过了饭食,只不过入秋身子骨疲冷,到酒楼当中挣壶温酒暖暖神,怎能平白占人便宜。 师兄弟俩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将竹筷当做刀剑使,就连以往举止平和的柳倾,都是将竹筷舞得如同条长龙一般,吃得是不亦乐乎。 而那位寇老汉,却只是端着壶酒水,并不使杯盏,只是时常朝口中倒上些许酒液,笑眯眯瞅着两人用饭。 待到腹中稍稍饱足,柳倾先行开口道,“老丈,这揽月楼的菜式的确非凡,可为何统共算计下来,却只是几两银钱?” 寇老汉将手头那壶温酒撂下笑道,“揽月楼生意如此红火,自然有其独到手段。二位兴许不知,秋集期间,揽月楼里的菜式均是让价四成有余,若要放在平常,这七八道菜式,怎么也得十几两银钱。这揽月楼的东家还算精明,晓得口碑胜过一时的蝇头利,这才叫揽月楼的名声逐渐传扬开来。” “别看让了四分价,可这些时日的进账,恐怕远比旁的酒楼多。你们江湖客有江湖道,生意人有生意经,天下这点事,在我这老头子看来,无外如是。” 兴许是饮酒过多,老者枕着酒壶,醉眼迷蒙,似是要睡去一般。 第二百一十二章 几十载月光 师兄弟二人这餐饭,可说是吃得极为踏实熨帖,风卷残云之际,已然是将桌台之上数盘佳肴齐齐装到腹中,原本觉得有些凉意的周身,亦是被这温温热热一餐饭给化了个干净,通体都孕生出平日里不多得的慵懒气。 揽月楼饭食,当真非是徒有其名。 少年用罢碗中最后一小口羹汤,舒舒坦坦往椅背上一靠,摸摸已然紧绷起的小腹,登时便有些哭笑不得。 一路之上似乎除却在漠城眺春楼里头,其余时候再也没这等吃得饱足的日子。江湖一行,当然谈不上锦衣出游,大多时日口体之奉皆是不如人,可见着的这帮江湖客,确是比瞅着如山金玉还要来得有趣。 “敢问老丈,每日在城中以何等活计为生?晚辈瞧着城里,似乎多是家底富庶之人,想来老丈平日里也是不缺银钱可用。”云仲问询时候,老者正抱着酒壶,摇摇晃晃将最后一口酒液灌入喉中,同周遭无数衣冠齐整,腰间香囊悬挂的食客格格不入,手挽酒壶,却当真是有揽月之相。 “老朽我可不拿这当活计,”听少年如此开口,寇老汉似是会错意似的,将酒水一股脑吞到肚里,醺醺然打个酒嗝道,“若是以此为活计,每日收这么一壶酒水,还不得将老汉我生生饿死在城里。老朽外号寇二绝,其一绝便是在这酒楼当中择选菜式,第二绝才是赖以谋生吃饭的手艺,那便是我这笔画工。” 老者醉意昏沉,朝窗棂外头略一指点道,“这东山城住户家中的门神,乃至小寺和城外道观中的小片壁画,可都是老朽一手为之,谁家乔迁新居或是修葺宅院,都得经我之手,凭画工请来两位镇宅驱邪的仙神祖宗,这才是我老人家的手艺。” 正月十五时张贴门神,不论是这在颐章境内还是上齐齐陵,皆是有这门讲究。说是上古时候曾有两位仙人偶然之间下凡,瞧见天下水深火热,故而相约在每年正月十五日下凡,除尽天下魑魅魍魉等邪祟之物,日子久了,百姓皆是惦念这两位秉持正道的仙人,于是在自家宅院门外,贴上这两位仙人的图画,以求取一年当中邪祟不近,百事具兴。 寇二绝便是专司这门行当的主儿,单说人物画工便是卓绝一地,名声颇大,乃至于别处百姓都专为请两卷门神,前去东山城中邀这老汉前去自个儿宅中作画。 “这人呐,得有主业,就如同我以卖画为生,可也得有副业,若说前者是那安身立命的本钱手艺,谓之生计,那这后者在酒楼当中见识红尘百景,就可谓之生活。生而活之,自在为妙,你瞧我放浪形骸醉倒在这揽月楼之中,不厌其烦同人讨酒喝,似是极掉价的举动,可在我觉得,这可是天底下最为舒坦巴适的好活计。”老汉酒意已然涌入四肢百骸,谈笑之间口舌已是含糊不清,可依旧叫少年觉得这老爷子,当真有十八分潇洒气度。 “两位可甭见怪,毕竟这些日子好容易讨着单生意,酒后乱语过多,还请宽恕则个。”老者冲二人拱拱手,笑意明朗。 柳倾也觉得这老者有些出尘意味,当下也未曾生出什么不耐神色,而是轻声笑道,“老人家能有这等明悟,实在是让我们这些在江湖里奔挣的江湖客有些汗颜。这生计生活两谈,的确是叫晚辈受教了,人生在世,图的的确是个心安。” “可不是嘛,”老汉皱皱眉,挠挠脑瓜顶上白发迟疑道,“那话叫甚来着,心安处即是吾乡,大抵就是这个理儿罢?年少时候总想着凭着自己精纯画工,在天下闯出个颇大的名头,最好是得着咱颐章皇上的赏识,醉里挥斥万千斤墨水,文武百官皆交口称赞,那才叫不枉此生。” “可待到年岁大了,倒是真觉得那等日子也不算所谓的潇洒,在这东山城中给人作画,也不见得这辈子都没滋味。这人啊,得记得当初自个儿是一副何等模样,幼时先生说我是旁门左道的顽劣人儿;少年时候,学画的师父说我下笔总被条条框框所掩,乃是个谨小慎微的小子,成不了大器,同样一个人,在无数人眼里是无数的面目,可末了最晓得自己是个什么人的,还得是自己。” “我本就是东山城中闲散人,喜怒无常,画工好坏亦是无常,两盘蘸盐青豆,一壶几枚铜子的小酒,醉里乾坤日月,皆可入我心,而后再在张上好宣纸之上泼洒而出。” “这便是老朽的不枉此生。” 这回柳倾没搭茬,只是温温说请小二再上壶酒水,要好些的。 少年也未曾言语,只是觉得心乱如麻。 老者可不管那些,旁若无人道,既然是上了好酒,那就得端正些。便从小二那要了枚酒盅,哆哆嗦嗦将酒盅斟满,轻轻嗅嗅比方才浓郁得多的酒气,直说一分价一分货,搁在哪都是如此。 天上月色出云,秋华似潮,压铅云而起,最终映入酒盅当中,烁烁生光彩。 寇老头张口饮去一盅月色。 老头张口饮尽三盅沉酿几十载的月光。 烂醉如泥。 书生与少年付了银钱,缓缓下楼。临行之际,那位书生打扮的还不忘多递给小二两三枚铜钱,托付后者腾出空时,给那墙角瑟缩的老者盖上些厚实衣裳。 “没想到白天想对你讲却讲不出的理,却是让这位老人家捷足先登,一时间想不明白就甭想,只需想通一件事就行。”柳倾踏上月华笼罩的长街,朝后头的云仲缓缓道,“别忘了当初为何学剑,为何入门,又为何想出来走这一遭天下,吃这一回苦,许多胸中郁气,想来也可迎刃而解。” 少年点头,“师弟明白。” 揽月楼临街正巧有门大户人家,掌灯时节,似乎是因守门家丁穿着有些单薄,再者时候已晚鲜有人探访,于是家丁便将宅门合上,自个儿也缩到院落当中,规避瑟瑟秋风。 两扇门正中,是两位足踏彩云,面容威武至极的仙人,形极洒脱,似要逐月而去。 除却仙佛气外,更是有超然物外,潇洒缥缈之感。 “画得真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可缓缓归 南宫山脚,多日不露面的赵梓阳终是出了门,旁人压根瞧不出,这位几乎凭一己之力将白虎帮治理得安稳如山的帮主大人,这些日以来,究竟在屋中过了怎样一道天关。 一本老旧破书,赵梓阳足足守了数月,如今才取得不少体悟,一路而来,甚是有几分感慨。 而赵梓阳也并不含糊,无论李三在一旁如何阻拦,依旧是将白虎帮帮主之位,退还给了原本那位凡事兢兢业业,却少有奇诡点子的原帮主。虽说如此,赵梓阳依旧是在白虎帮大堂当中坐了良久。 说是帮派大堂,实则只不过是个大些的茅庐而已,两人对座,一时间有些相顾无言。 穷乡僻壤之中,哪有什么上茶的规矩,只是帮中有人端上来一壶暖水,搁在二人中间,绵绵热气从泥壶当中盘桓而出,在屋中晕开良久。 “总之,白虎帮主这位子,我这局外人坐得够久,如今规模与这帮兄弟的品行,还算不赖,也到我这闲散人功成身退的时候喽。”还是赵梓阳率先开口,将一室之中的寂静缓缓打破。 “虽说于情于理,此刻卸去这白虎帮主之位,我林裕山都无半点挽留的理由。只是这几年下来,你赵梓阳的心性手腕,帮内上下都是看在眼里,无一不是上上之姿,突兀之间卸任,我恐怕帮内又是要生出不少错乱。” 终日囚于屋中,赵梓阳此刻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原本皮相就不赖,如此一来,反倒平添三分文儒气,更显得俊朗数分。听闻林裕山一席话,赵梓阳笑笑,将面前那壶水提起,朝碗中注水,慢慢开口道,“这本就是迟早的事,无需再劝。白虎帮如今早已不在所谓的帮派行列当中,与其说是南公山脚底下的一处民间帮派,倒不如说是为百姓办事的一处小衙门。不瞒林老哥,当初我接手这白虎帮代帮主一职,为的便是令帮中上下换副模样,青龙帮如今的凄惨状,你我都是瞧在眼里,说是虫鼠过街人人喊打,那都说轻了。” “白虎帮则是不然,想来乡邻也是能察觉出些许不同,虽说有些挑酒旗卖茶水的意味,打着江湖帮派的幌子替乡邻办事,当然要好过青龙帮那群鱼肉乡里的腌臜货色。”年轻人笑笑,将缺失一角海碗中的沸水晃了晃,“沸水凉水可都是水,并无太大区分,帮派本就是从民间演化而来,早晚要归到民间中去,若是仗着自个儿热气腾腾,待到寒冬腊月,指不定还是沸水成冰在前。” 林裕山皱眉良久,恍然却是觉得眼前这年轻人的言论,似乎并无半点错处,随即便是心下一沉。 赵梓阳无论是在村落当中还是在白虎帮中,向来是不愿废话的主,大都是干脆利落,压根不同他人讲起行事理由;就连当初同青龙帮斗架,这位百无顾忌的代帮主,也只是轻飘飘说了句抄家伙开打,丝毫不容他人开口问询。 一向不讲理的人开始讲理,只能说是打算功成身退,跳出圈外。 就连林裕山这等平素嘴皮子相对利落的汉子,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张口。 “帮中不乏爱打算盘的帮众,”赵梓阳也不理会对坐之人的晦涩神色,神情洒洒然道,“不过这几年以来,还算有所收敛,想来但凡精明些的,也能察觉出横行乡里绝难比得上如今这等境遇,这一撮人若是运用得当,想来也能给帮中日后走向带来不少意料之外的好处。” “看来你是的确想卸下这副担子了。”林裕山自嘲一笑,就凭赵梓阳行事的手段,本就非是池中物,有如今这一日,想必也是迟早的事。赵梓阳更是不加掩饰,饮了口不再滚热的温水道,“这可不是什么负担之流,只是这帮派已然成形,我继续留在帮中处处管辖,反而未必就是好事。再说我这年纪闲不住,在这村落当中,想来也是难以久停,总得去外头见识一番。” 林裕山笑笑,也是给自个倒了碗清水,“怎么突然想到外头瞧瞧了?” 赵梓阳挠挠头,“这些日瘫在家中无事可做,实在是憋闷得紧,待到双腿恢复如常过后,总想着往外跑跑,就跟在笼中囚禁多时的鸟雀一般,总想着瞧瞧外头天大地大,九州方圆。” 双腿失却知觉一事,村落上下本就无几人知晓,就连整个白虎帮上下,也只有林裕山和两位帮中老人晓得此事,却一直守口如瓶。 “出去转转好。”林裕山这才突然想起,眼前这位凭自个儿一己之力,将整个白虎帮撑起的赵瘸子,也只是个不过十六七的年轻人。尽管手腕力道颇大,行事也是素来无忌,狠辣卓绝,可还是个半大小子。 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事儿,未露峥嵘时候,人总流于表象,若是真瞥见这人的能耐本事,反倒会将其余的方方面面抛诸脑后,下意识忽略一空。 “我老林也不晓得如何劝人,不过若是你非要出去走走,那当然是极好。”林裕山将海碗捧起,虽是饮水,却犹如饮酒一般正色道,“天下虽大,逛荡腻了,可缓缓归。” “那是自然,南公山脚底下还有我赵梓阳一帮老弟兄,若是叫红尘万事迷了眼,自然要回来让哥儿几个帮我吹吹眼睛。”年轻人捧起海碗,将其中剩余不多的温水一饮而尽。 白虎帮大堂,最终只剩下林裕山一人,瞧着那壶重新坐在炭火当中的沸水,自下而上升腾起一阵云雾似的水汽,无声笑了。 世上哪有好儿郎只懂偏安一隅的道理,又哪里有叫人家守着个破落帮派的理由。 少年有志则于四方行,长歌千里引秋风,无外如是,理应如是才对。 汉子抬起头来,望向门外悠然而去的少年背影,心口突然间觉得老怀甚慰。 赵梓阳一路出院,未曾去见过旁人,径直走回自家屋中,默默将不多的细软收拾到布包里头。只是收拾床榻的时日,寻思片刻,还是将那两件香气未散的旧衣一并塞到包裹当中,深吸口气,踏出门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般配 待到赵梓阳出了门口,已然是晌午过半的光景,家家户户大都是在家中捯饬晌饭,村落中阡陌小路上并无什么人烟,连贪欢一时的孩童都鲜有不被自家大人拎着双耳提到家中的,登时显得空空落落,煞是寂寥。 白虎帮前帮主,横行南公山脚一时的赵瘸子,戴着枚斗笠,背着个不大不小的布包,就这么徐徐走出村口。 以往出行,大都是同别处帮派武斗,虽谈不上什么将帅出游的阵势,不过身侧亦是跟着不少白虎帮内自家兄弟,虽说瞧着面黄肌瘦,难堪撑场面这等大任,可总归还算是远望乌央一片,有几分气势。而如今赵梓阳单人出城,却只落得个形单影只,远远不及当初时候那般威风。 林裕山晓得这位在村中晃荡十余载少年的脾性,虽说一向办事四平八稳,讲究个面面俱到,可既然赵梓阳执意要走,当然不会声张,免得帮派上下人心不稳。若是非要携帮众出门去送,无论于白虎帮而言,还是于赵梓阳而言,都并不是绝对的好事。 不过此中的种种,就不是此刻赵梓阳要考虑的了。 其实自从那女子还未萌生去意时,赵梓阳双腿已然恢复知觉,只是鬼使神差之下,这位从小无父无母,吃百家饭成人的赵瘸子,并没与女子如实道来,而是又装了许久。 那本破破烂烂,被赵梓阳摔过足有几十次的贯气说,里头当真蕴有大神通。在家中数月,赵梓阳当真没闲着,而是将手头这本旧书翻来覆去看了个通透,连同书中的各个边角亦是没放过。正巧有女子在一旁耐心教导,如此一来,整本书中记载的境界,已经叫赵梓阳默记于脑海当中,日日推敲琢磨,并无半点遗漏。 初境一说,当初赵梓阳不过几日便能堪堪迈入,将浑身内气通汇周身,在经脉当中缓缓转上个一两圈,可说是毫无滞涩。但敛元之境,欲要往二境踏步,重在累积,不可一蹴而就;而这位脾气极倔的后生,却是偏偏不信邪,硬是要以经络当中浅淡稀薄的内气,强冲虚念境,一时间抽空了四肢百骸内的气劲,这才落得了双腿半废的凄惨下场。  直到女子离去前不久,赵瘸子双腿才勉强恢复如常,这还是靠着少年体内如同长江大河一般流转的经络窍穴,勉强将欠下的内气补充完备,这才没使得双腿落下病灶。破二境不同于踏入初境,若是说初入修行乃是头一道天关,全凭天资,那这二境虚念,则是要靠敛元浑厚至极的底子,才可有破境的指望。 村落与帮派中人,熟知赵梓阳的都晓得,这人何尝是按部就班的性子,若是真想破境,哪怕是拼了性命也得试试。 于是原本就外号赵瘸子的赵梓阳,又是当了好几个月的赵瘸子。 “帮主可是叫找得我好苦。”正想事的赵梓阳扭过头去,登时脸上便有些哭笑不得。开口这位,正是叫他赶跑数次的李三。 李三其人的品性在赵梓阳看来,无非便是那喜爱投机取巧一流,并不算在老实本分的一类中。虽说自个儿卧床时,只有这位时常跑到草庐之中,可也不过只是口头问询一二,对于看人向来只信自己眼光的赵梓阳,此番举动,并没为李三增添什么光彩。 故而此刻李三追来,头前赶路的赵梓阳压根没有停步的意思,只是略微皱皱眉道,“如今秋收方罢,正是村中缺人手的时节,你不在村落当中好生做活计,跟着我作甚?” “瞧您说的,在下这不是忧心咱帮主的安危,这才推辞了诸般事务随您出村,您要真是这么说,可真是折煞在下。”李三从来不晓得矜持二字何解,只是呲牙笑语,于是原本便差劲到极致的面相,此刻显得更为丑鄙。 说话功夫,赵梓阳却是无意间瞧见了李三身后鼓鼓囊囊的包裹,当下便停下步子道,“这包袱是何意?” 李三擦了把汗,依旧呲牙,“林帮主叫在下跟着帮主咧,说是出门在外缺个打下手的,正好我推却了帮中斥候的位置,跟着帮主出去见识见识天下,我寻思着也不是坏事。” 赵梓阳脸上不耐之色更浓,“谁告诉你老子要走天下的?” 这下反倒是李三愕然。 “我只是想上山瞧瞧而已。”赵梓阳摆摆手,“久居于南公山脚下,一直未曾上到山巅观瞧,正好腿脚许久未曾松松劲,抽了这空挡前去攀山而已。” 李三毕竟是机灵人,反应奇快,未等赵梓阳继续开口,便抢先说道,“嗨,随您闯天下,闯的是否是天下倒也无所谓,主要是钦佩于您丰神俊秀风流倜傥,至于鸡犬升天扬名立万这等事,俺李三倒真不在乎。” “当真?”赵梓阳突然似笑非笑问道。 “帮主在小的眼里,就跟那天上下来的人儿一般,自当是有十分气度。”李三面不改色,这话说的咬铜断铁,搁在旁人,即便有六七成不信,那也足够叫人凭空生出些许飘飘然。 “行,跟着就得。”赵梓阳回过头去,嘴角轻轻掀起。 这情形就连李三都摸不着头脑。 原本李三以为,怎么都得死皮赖脸贴个十天半月,费劲满腹当中的墨水,却没成想这句无心的奉承之言,却是一发而中。 殊不知数月之前,村中草庐之中,有位少年也是羞红了一张自以为饱经风霜的老脸,朝一位女子说道。 前世姑娘定是天上仙子,想着游览一番凡间天下,从而偷跑下界。 如今李三却是不知不觉间把这话说了出来,正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兴许还真是相衬? 赵梓阳嘴角又向上翘了翘。 女子身世来路,连同谈吐与腹中文墨,在他看来定是不简单,说是王侯将相之后,兴许有些过,最不济也得是富裕大家之后。换成常人,哪来的如此一番谈吐。 可即便如此,自个看好的玉人儿,还是得追不是?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一川斑斓境 无论是周遭村落,还是走南闯北,寻猎至此的汉子,生计都离不开矗立此地许久的南公山,只因山中小兽层林,参差野菜实在繁多,与山脚下平坦地界格格不入。 穷困潦倒者,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采之于山,报之于山的讲究,只想从山中多拿些赖以谋生的吃食,拿去还钱亦可,果腹亦可。至于老辈讲究的取木一株,再埋两苗,则是早就叫穷苦人家抛诸脑后,少有人再秉持这等老讲行事。 可唯独赵梓阳一人,依旧按规矩行事。 至于为何如此,大概还是因教授他行猎本领的老猎户。 这位终其一生也未曾出过远门的老猎户,近乎半生都是居住在村落之中,守着这座内蕴极丰的南公山,赖以谋生活命。 直到老猎户撒手人寰,赵梓阳依旧记得,自个儿这位师父在秋风萧瑟时,时常从山中犄角旮旯里翻出几枚甘薯,经炉火一烫,甚是甘甜爽口。 待到二人用罢甘薯过后,老猎户总是幽幽叹道,说是如今的人儿啊,总是只想自山上寻来物件为己所用,忘却了自个儿祖辈的教诲;世间万物,哪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凡是取来,总要归还些,这才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要是前人只晓得伐木制屋,来日岂不得叫后人好顿埋怨。待到说罢,老猎户便带着幼时的赵梓阳再度上山,摘过几根甘薯藤条,仔仔细细掩在土里,这才算是活计已毕。 相比其余百姓,常年靠山水丰物谋生的猎户,讲究自然更多些,尤其是这位老猎户,向来便笃定山林草木有灵,取之一毫,必要还之以一毫。 自小耳濡目染,故而赵梓阳虽说行事肆无忌惮,却也是一直将老猎户口中的规矩保留下来。 眼下同李三两人行不多时,便抵至南公山脚下,赵梓阳将包裹随处寻了块卧牛石撂下,也不忧心有人窃走,只揣着本旧书,径自朝山上而去。南公山险,可也只限于山腰之上,下段山路并不陡峭,即便是老者连歇带停,亦可以不费过多气力攀上,于山间找寻草药野菜,野兔草鸡之类,带回家中补贴家用;可再往上行,便是无路可走的陡峭岩崖,休说一般脚力的百姓,即便是年富力强,武艺傍身的猎户,也向来不愿花一身力气,再往山巅踏足。 毕竟山腰下便是物藏富足的地界,谁会不惜耗费一身力气,拼着跌落悬崖失却性命上山,故而许多年来,并无一人攀至山巅。 “帮主啊,咱为何非要费事登顶?这寒秋时节登山,衣衫单薄不说,还得忧心脚下,免得跌滑过后坠下山崖,何苦来哉。”李三见赵梓阳懒得搭话,也只好随后者上山,可一路之上嘴皮压根无半刻闲暇。 “山间风烈,要是不想叫冷风灌入肚肠,劝你还是休要多言,至于为何上山,自然有我的打算,若不想出这份力,你倒不如率先回村去歇着,何苦在此受罪。”赵梓阳裹紧身上衣衫,头也不回道,只是脚下步子始终不停,踏于萧瑟落叶上,似乎要陷入其中。 李三叫山风吹得周身冷硬,可实在拧不过赵梓阳,也只好将口舌闭紧,将一肚子的纳闷生生咽下,跟着赵梓阳穿过红叶横陈的绵延山路。 久在白虎帮内,更何况李三本就是那精明至极的人物。这几年下来,能将原本颓弱下乘的白虎帮治理的有条不紊,外驱敌手内除狡徒,将原本在乡邻之间口碑差劲的帮派,生生治理得如同小官府一般。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说村落不属大帮之地,可这白虎帮中人却是人源繁杂,且心思各异,欲要镇住场子,且赚得一身无二威望,所需的心性手腕,乃至胆魄城府,只怕并不似管辖小帮小派那般容易。 这赵梓阳的心性手腕,当真是不是凡俗之流。 李三初入帮中时,便察觉到赵梓阳身具大才,原是平素他自以为无人窥见的小心思,经赵梓阳登门轻描淡写一番寒暄,便不知不觉间如数脱口,一览无余,直到赵梓阳告辞而去,李三才察觉出自个失言。 话语里头的学问,私塾学堂当中学不得,有些资质驽钝者即便在江湖上闯荡良久,也是学不来一手以话为饵的能耐。李三原本是逃难而来者,家中长辈皆是儒生,祖上更是作过朝中大员,自诩手段心思颇能,却也是在赵梓阳寥寥数语之间掀露了马脚。 于是在他看来,区区一个白虎帮,与南宫山脚下一处无人知晓的破败村落,哪里能比得上攀这位赵梓阳的厚实大腿来得金贵,故而这才辞别了林帮主,自行跟随赵梓阳出行。 其中心思,只有他晓得。 而赵梓阳已经大抵估计出了这李三的心中所念,不过与他而言,这点心思并不足为虑,真正更令赵梓阳在意的,还是南公山巅处。 时至如今,他依旧能记起当初那位瘦弱到不能再瘦弱的人,厚着脸皮用几本破书,从他那挑挑捡捡,换取了几只肥兔。 就连那位女子也未曾在意,贯说气那本老书的最末一页,记有寥寥数语,说是待到观书者能将行气法子吃透,便可到南公山顶处找寻机缘,若是福缘深厚,兴许境界可一飞冲天,再无束缚。 赵梓阳今日上山,为的便是那一飞冲天四字。 白虎帮也好,南宫山脚下无名村落也罢,他赵梓阳若是没本事,又怎能叫一众乡邻家境变为殷实。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那得道之人,要先得道才是。 秋里山水,向来被文人墨客称道,虽说南公山一向人迹罕至,鲜有外来人打此处路过,可并非说此地景致差劲,相反山林之中红叶飘摇铺陈,朱红泛黄两色落叶,始终于二人身侧流转不绝,似一条玉带于山路之间徘徊不止。 罡风凛冽,山间未名古木之上,腾起无数碎雪似的须絮,洒落身前,并未入冬,却极似身披大雪。 万籁于风中鼓瑟吹笙,唯有山间两人,举步无声。碎叶同霜絮扑面而来,恰似踏入一川斑斓境。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三点香火渺,茫茫天地秋 不到两个时辰,二人均是慢悠悠攀至半山腰处。也不知是赵梓阳顾及李三的差劲体质,还是本就多日未曾上山,寻思着在攀山途中,再好生瞧瞧山川林木,秋叶纷飞的景致,这才刻意放缓了步伐,信步上山。 南公山向来不乏参天古木,也不知为何,山下树木灌丛大都矮短,可踏入山中,古木却是一副参天直上,隐天蔽日难透日光的景象,实在叫人费解不已。 眼下两人眼前便突兀显露出一颗老树,足有数人合抱的粗细,似是曾引下雷霆一般,通体焦黑,不生枝叶,形单影只立身于两人眼前。 赵梓阳神色倒是并无变幻,可李三却是目露讶异,虽然并未出言问询一番,但心中却嘀咕不已。 南公山脚下村落中人,哪有未曾上过山的,除却有些过于老迈者腿脚不灵便,鲜有上山的时候,剩余乡邻皆是时常上山,只不过近来秋风乍凉,故而今日无人攀山。 李三寻思良久,横竖未曾想起山中有这么一颗如此挺拔的雷击木,于是不由得心头有些疑惑。 赵梓阳则是径直走向雷击木,压根不管身后李三心头如何盘算,将秋根处堆积的泛黄蒿草移开,赫然是处已然腐朽的树洞。 树洞奇宽奇深,刚够三人坐在其中,从山巅而来的浩浩秋风,正巧叫背后树干遮住,十分适合歇脚。 “别光瞧着,整个村中就你一个有火折的,点上。”赵梓阳先自行坐到树洞里头,随即从怀中抽出三根长香,朝树洞外头的李三道,“山风忒大,别处引不着火,进树洞再说。” 李三原本还惊异于这棵老树的雄伟,听赵梓阳这么一说,这才忙不迭从怀中掏出火折,又随手拾起两把已然干透的黄叶,矮下身子钻入树洞之中。 虽说仅是一枚火折子,可在乡邻之中,那可算是顶稀罕的物件。当初李三逃难时,将这枚火折子从家中带出,除此之外并无他物,蓬头垢面就逃到南公山下。 若不是乡邻接济,恐怕李三早已饿死在荒郊野岭。 赵梓阳接过引着的黄叶,缓缓将那三根长香点起,握在掌心当中,轻声念叨,“老孙,小子今儿个来看看你,多日不上山,险些忘了给你上炷香。” “前些日子腿脚得了急病,险些就这么瘫在家中,要不是得了位姑娘相助,估计这面子早就丢出去了。” “山上依旧未改模样,你在这山里想必比我看得真切,只是最近天儿转凉,记着在那头多添点衣裳。” 话语温吞,似是故人相逢。 李三从未见过这位赵帮主语调如此舒缓,一时有些摸不清头绪,随后脑中灵光闪现,这才窥得了其中些许隐情。 村落之中近两年并无姓孙的老人故去,后者口中的老孙,大概便是那位教授打猎功夫的老猎户。 果不其然,赵梓阳将三炷香往身前插好,随后缓缓出言道:“老孙当初教我上山采猎时,说在他看来山间物件皆有灵,所以一年之中,最好前来祭拜一趟,就当是求山神土地爷保佑山上山下,无祸无乱,出入山岭平安无事。” 赵梓阳说这话的时节,目光正好看向山下,只见无边落木萧萧直下,天光偶尔倾入叶片之间,恰似滚滚千载从山路之上流淌而过。 “话说回来,”面色柔和许多的赵梓阳朝李三手中那枚火折子看去,“你这枚火折子也有来头,不如趁着歇脚的功夫,讲来一听?”李三闻言怔了怔,又瞧瞧自己手上那枚已然泛黄的火折子,突然就有些伤感。 李三入帮之后一向好嬉笑,同人插科打诨,起几个绰号诨名,那都是常事。众人知晓他脾气,觉得本就是跳脱之人,欢脱些本就不碍事,自然也就随他去,数年以来皆是如此,根本无一人因李三的嬉闹大动肝火。 而今日,不知是满目秋风入了眼目,还是几枚秋叶引燃过后熏了眼鼻,李三破天荒觉得,鼻尖酸楚。 “嗨,我那些个破落旧事有甚好说的,小人已然忘却了大半,不过帮主想听听,那我也就讲与您听听。”摸了把鼻梁,李三将手心摊开,盯着火折子道,“当初我还是家中游手好闲的小公子,成天便是逗逗鸟雀,遛遛黄犬,不说不学无术,倒也差不了太多。” 赵梓阳无声笑笑,心头却是有些感慨。 这位从来只知道追着自个儿满地转悠的精瘦汉子,没成想从前还真是个公子哥儿。 “我爹时常教训我,说是家中九代从文,怎么就出了这么位不思进取的后辈,打手心的玉板,也不晓得抽裂了多少根。但帮主你也晓得,我李三从来不是能安心做学问的人,与其终日呆在文房四宝前,闻那些个纸酸墨臭,倒不如出门端详姑娘腰肢。”李三说得倒是有意趣,可脸上却不见半点欢颜,只是缓缓讲说,“”可惜天有不测,那回饥荒到来时候,我家方圆不知多少里连月大旱,紧接着又是三月急雨,硬生生使得原本被称作是西路南漓的膏腴之地,无数积粮都烂在雨里。” “那时节我才晓得,所谓天灾,压根抵不过人祸二字。”李三惨笑,“官府管不来的时节,平日里那些个唯唯诺诺,看似老实巴交的百姓,便一齐冲入我那家宅,将满屋值钱的物件一并卷走,丝毫不留。” “我爹一向宽和待人,更不愿请家丁护院,见那些个流民涌入家宅,从屋中而出厉声呼喝,却被那些个流民生生打死。” “我家十余口,唯有我一个被打昏过去,扔在路旁,随着灾民滚滚洪流,这才苟延残喘跑到南公山下。”精瘦汉子望望外头无边秋色,半晌才将这番话了结。 “再后来的事,您也知道。” 胸中大恨,虽未曾捶胸顿足,可在那面相并不年轻的年轻人眼里,如山海汹涌。 赵梓阳沉默良久才开口道,“虽不晓得怎么宽慰他人,可还是劝你莫要动气,切勿坏了心性。” “要不你也拜拜山神?” 年轻人笑得十分温和。 三点香火若明若灭,外头是茫茫天地秋。 第二百一十七章 豪杰之姿 等到两人又是谈了半晌帮中事务,赵梓阳便越发对李三有些刮目相看,此人心计揣度,称得上是一帮之中无出其右,尽管有些看待事物的角度格局仍是有略微狭窄处,可处在一个区区眼线的职位上,却已实属不易。 也并非怪赵梓阳眼力不佳,而是自打他接手以来,帮中大事小情,近乎皆是一手决断,最多也不过是同林裕山以及几位资历极老者商量一番,除此之外,事无巨细皆由赵梓阳一手操办。虽说颇为劳累,可这原本如将熄微火一般的帮派,若是将权柄交于他人,恐怕如今的情形,又是两谈。 眼下赵梓阳再看李三那张精瘦的面孔,显然要比之前顺眼不少,甭管心性如何,就单看方才提起火折的神态,在前者以为,坏不到哪去。 “对了,小的还有一事不明。”李三将树洞当中的香灰清理一空,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转身朝一旁神情悠然的赵梓阳问道,“不知帮主此行前去山巅所为何事?竟是连招呼也不打便孤身到此,若是有何要紧事要做,不如请帮中人前来相助;山间虽说向来无人瞧见虎豹狼蛇,可毕竟山巅从无人去过,再说这悬崖峭壁老猿愁攀,若是一不留神,真要跌损半条性命。” 李三这番话,搁在谁耳中都是极有道理,南公山巅向来无人问津,情况未明,与其一人攀崖,倒不如聚集一众帮中人士前来相助,更为稳妥无碍。 可赵梓阳却是闭目摇了摇头,将身子略微调转,冲一旁的李三道,“你可曾听过天下四魁首的说法?” 李三被这话问得一愣,思索片刻才摇头道:“小的从未听说这等言论,即便当初在家中偶尔观书之际,也是闻所未闻。” “官居一品,功绩垂史,生为天子,坐忘烂柯。”似是被身下的碎石咯了腰窝,赵梓阳伸手去摸,却是摸出颗鸡卵大小的圆石,骂了句晦气,而后将那枚通体圆滑的奇石甩出老远,而后才继续道,“我从未上过私塾学堂之类的地界,故而一向是只懂说,好些生僻字不知如何读写,还是那位姑娘好心,将一本破书当中的语句逐字逐句念与我听,而后又解释了一番,这才堪堪明悟。不过以你的见识,想必前三者何意心中有数,可唯独最后一魁,坐忘烂柯何解,只怕你也是抓瞎。” 李三不好意思笑笑,只恨当初没多读几本圣贤书策,反而只顾着做遛鸟斗鸡的纨绔事,这四字当中的意思,他的确半点也不知其意。 “那姑娘说,古时有座比南公山还要高峻几分的山,有这么位王姓的樵夫上山打柴,却在半山腰处瞧见几位灵气十足的童子,摆好了棋桌对局。也不知怎的,这位目不识丁的樵夫却是鬼使神差坐在童子身侧观棋,闲暇时候还蹭了人家一枚枣子吃。”提起那姑娘,赵梓阳脸上便又是柔和了几分,几乎同平日里那位雷厉风行的赵帮主判若两人,眉眼展处,似是有春花淌落。 “再后来棋局罢了,童子同那樵夫道别,登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那樵夫在原处好生疑惑,以为自个儿是遇上了山精树怪,便连忙抓起地上的斧头下山。谁知斧柄已然烂成了一团朽木,汉子下山,却发觉村落当中再无一位熟人,唯有村中一户王姓人家翻了良久家谱,才在上头寻见了樵夫名讳。” 赵梓阳讲罢,李三听得入迷,不禁问道,“那这坐忘烂柯,岂不是那天上仙人才有的际遇?” “正是。”赵梓阳也是神驰意动,“我这武功,同青龙帮那群孬人打打群架倒还尚可,若是上阵厮杀,恐怕掉几回脑袋也轮不到我得着赫赫战功;从文更是扯淡,粗人一个,官居一品功绩垂青,看来都是同我无缘。至于生为天子,更是白日做梦不怕日头烤了发髻,仔细算下来,大概也只有最末一魁还有些许可能。” “帮主是说?”李三双眸猛然缩紧,朝赵梓阳看去,仿佛瞧见了山中鬼一般。 坐忘烂柯,仙人之举。 “然也。”也不知赵梓阳是从哪学了这么个文绉绉的词,此刻见李三一副震悚面目,不自觉便有些飘飘然,有些刻意地淡然开口。 “早阵子我自一位南公山上下来的瘦剑客那换来一本旧书,其中记有修行之法;兄弟之间,我也不愿隐瞒,那书中最末一页便是记有四魁一说,故而帮中情况稳固下来过后,我便寻思着到这南公山巅求仙访道,总比在家中无所事事好上许多。” “帮主啊,您看小人有无修道之姿?”轻咳一声,李三凑到赵梓阳眼前,神色很是有些谄媚。 修道作祖的分量,在无数百姓眼中甚至要远高过官至一品,甚至还要压过国之天子一头,更休说眼皮底下便有这么位身怀修行法门的未来仙人,李三就算再知进退懂轻重,眼下也是隐忍不住,连忙朝赵梓阳问道。 “德行。”赵梓阳坐起身来,从腰间抽出那本旧书,竟是不假犹豫,直接递给李三,“小心些看,若是上山前搓损了书页,我可得好生修理你一番。” 李三木然接过那本贯气说,直定定木了半晌。 几年前李父曾耗费重金,从好友处购得了本名家字帖的摹本,到手过后爱不释手,简直就如同是添了房小妾一般,恨不得搂着这册摹本入眠。端着摹本日日在书房当中临摹观瞧,甚至都到了近乎魔怔的地步。 甭管平日里交情多深的好友,李父都不舍得让人家触碰这册摹本,顶多隔着几尺叫人观瞧一番,若是想托在掌心观瞧,那简直同要了李父的命似的。 区区一册摹本,李父便不舍得叫人触碰,更别说当中记有修行法门的一本天下罕有的古书。 可赵梓阳就是当着李三的面,如同甩出本市面上一枚铜子的芳艳绘本一般,扔给了李三。 这时李三突然想起,早年间村中来过一位算假卦的道士,为了碗素斋说破了口舌,求着要给领任帮主不久的赵梓阳算上一卦,不收卦金,只一餐饭便可。 不知是瞧见道士凄惨德行有些心软,还是觉得这道士总缠着不放太过于心烦,赵梓阳最终还是允了道士一餐饭食,叫他赶紧算罢走人。 赵梓阳那卦的卦象,似乎是豪杰之姿。 第二百一十八章 咫尺摧境 “怪哉,老大向来守时,虽说此番并未同他交代回山期限,可按理说也应当赶到了。”南宫山上,多日未曾下山的吴霜朝山下望去,但见千仞峰峦当中的如天人织锦似的云海,被犹如刀罡似的秋风搅得松散开来,再也不复往日烟云缭绕的神仙气派,霎时间有些悲从中来。 仔细想来,这山上若是没了二徒弟,似乎倒是件好事,灶台当中少了好些个稀奇古怪的膳食,修行时候也可静得下心来,当真是不赖;若是那还未曾正式入门的小徒弟不来,耳边便能省却无数念叨,吴霜也觉得颇为舒坦,可唯独自个那位开山大弟子不在,他吴霜心烦得很。 这等天气,柳倾往往若是见师父在山崖处观云,想必会从屋中取来件厚实衣裳,给吴霜披上,随后捻个阵法,将山间纷乱层云聚拢而来。再取来盆炭火搁在吴霜足旁,煨上一碟兔首,烫壶酒水,静静等候自家师父观云。 可如今柳倾不在山中,老二又是不晓得眼力见的夯货,此刻又不晓得在灶台旁钻研什么毒物;甭说兔头烧酒,哪怕是连件厚实棉袍,也得吴霜自个去正堂中取。柳倾下山前与下山之后,情形可谓是天差地别。 “你倒是借机同你师弟周游颐章,怎得反倒忘了为师,如今就算是观云都无法阵可用,瞧着这些个稀碎云霞,当真是给自个儿添堵。”崖边吴霜愤愤自语道,将腰间青霜抛起,长叹了口气。 于是多日不复出鞘的青霜,仿佛在宅院中压囚过久的孩童一般,于云海上方骤然窜起,盘旋往复,青光银痕竟然险些将下头的云海,扯出些许雾丝。 呼啸声更甚于凉秋硕硕北风。 吴霜也瞧着漫天撒欢的青霜笑了,脸色缓缓转晴。不能不提,能在山崖当中捡回一条性命,还多亏了当日黑袍毒尊出手,虽不晓得自个这位老敌手究竟是何等疯疾发作,但不得不说,如若是那位持戟之人无人拦挡,他可当真有性命之危。 倾城蝉之毒叫各路修行人士奉为奇绝,其恶名昭彰已逾十余载之久,岂能是别有用心者杜撰的,而是的确有其霸道之处。幸亏当日吴霜神智萎靡之际,那南漓毒尊将一枚澄黄丹药塞到他口中,只怕就算当时侥幸未死,过后也得变为半个废人。 那将校打扮的持戟人,走的本就是将体魄骨肉极尽的路径,即便以吴霜全盛时的能耐手段,大抵也需耗费些功夫,何况那时毒性贯透全身,内气近乎耗得油尽灯枯,哪里又是那人一合之敌。 即便末了柳倾携护山大阵出战,但若是无黑袍毒尊相助,恐怕也是不能言胜,不过幸好后者手段高强,以破开第二道天关的境界,强行将那男子打出百丈,双双不见踪迹。 南公山云端一战,当真叫吴霜在鬼门关转了三圈。 而经此一战,吴霜浑身经脉险些半废,温养多日,这才勉强能驱使多年以来携于身侧的青霜,至于主杀伐的吴勾,催动之际仍是力有不逮。 想到此处,吴霜笑笑,心意一动,青霜便如鸟雀归笼般直冲正堂方向,飞窜之时,甚至比之前还要快数筹。 既然遭了大戟贯体,蝉毒加身的苦头,吴霜这等斤斤计较的小气人,又怎能不讨来点好处。同黑袍毒尊缠斗之际,对方压根也没半点掩饰极境的神意气度,挥斥之间,倒好似刻意引领吴霜破开关口一般,意气扶摇直上,尽数而出,倒的确让吴霜有了些明悟之意。 距离那层窗纸破损之时,又近了两分,仿佛再近一丝,便可瞧见楼宇外头的三千大界。 曾有古时大能道,这修行就好比每日清晨,从大梦当中悠悠醒转一般,这初踏行气,破进敛元境界,就像是清晨睁开两眼,身子却是依旧疲懒,并不愿起;再入虚念时候,这人就强忍困倦坐起,而后随境界抬升,一步步走到窗棂前头,朝外头大千世界瞥去。 道乃无涯,可真要是破开这层窗纸,那万般奥妙,皆可融汇于心。 修行修行,修而得行路,遥可见蓬莱。 故而吴霜此刻,虽瞧不着顶美顶美的云海,身侧更无酒水可饮,心境却也是不赖。 青霜给他带来了件棉袍与一葫芦酒水,所以这位死里逃生的吴大剑仙,便穿上了棉袍拎起了酒葫芦,也不管山崖好大秋风,一屁股坐在悬崖边上,将双腿悬在山崖外头,饮酒,御剑。 “酒水有了,剑也是极顺手,可惜就是这云海有些差劲。”面皮消瘦许多的中年人擦擦嘴角的烧酒,很是有些遗憾,将冰凉双手插于袖中,登时便是一愣。 袖中有枚符箓。 吴霜将符箓抽出,仔细端详过后,这才哑然失笑。 原来柳倾早就在下山之前,连夜赶制了一枚可控南公山云海的阵符,兴许是忧心自家师父养伤之际忒无意趣,这才事先叠放妥当,屯到了棉袍袖口之中。 云海升腾,翻滚而起,恰似烟雨之中冒出一座楼台,滚滚云气倾泻而下。 流云浩浩荡荡。 吴霜突然想到,当初在小镇当中,自个儿还是位茶馆掌柜的时节,有个成天晕晕乎乎的小子,因没写课业逃到茶馆当中,要来笔墨伏案挥毫。 那字写得,犹字中如缠长龙,翩然扑流云。 男子大笑,“有酒有剑,还有他娘的有云小四,人生方称快慰。” 依然挂在腰间的吴勾动了动,似乎也是有些认同,故而吴霜的笑声,便越发豪迈。 不过这可吓坏了灶台边上忙活的胖子,还当自家师父身上余毒复发,倒灌入了脑中,也不顾灶台上好容易蒸出的一道家常菜式,连忙使个法诀,一溜烟赶到山崖边上,直到见天上有飞剑盘桓,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师父孤身观云,弟子正在灶台忙活饭食,倒是失职了,还请师父勿要怪罪才是。” 吴霜吸吸鼻翼,目中泛起喜色,“今儿个做的是甚菜式?这香气可比前些日你捣鼓的那些个破烂强多了。” 胖子嘿嘿一笑,“乃是道寻常的清蒸秋鱼,并不出奇。” 吴霜刚想夸奖二弟子两句,却见后者面色微变。 “师父,我那蒸鱼还在灶台之上,来的匆忙,并未浇灭柴火。” 于是一老一少踏着飞剑,流星赶月一般奔向伙房。 天大地大,秋鱼最大。 第二百一十九章 欲跃龙门先褪皮 继续朝山腰之上继续前行的赵梓阳二人,不多时便已觉察到了异样。 原是二人每每迈出一步,非但没往山上前进一步,反倒是不知怎的朝后退出,再度抬足,又是朝后退一步,直到退到那棵雷击木下,这等蹊跷诡异的情景才骤然消失。 似乎半山腰处,雷击木后,有那么一道不可窥见的鸿沟,每每举步,不进反退,着实是玄妙诡谲。 休说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且胆魄颇小的李三,即便赵梓阳自诩胆气千云,一时间也是有些慌神,眼下只得立身原处,皱眉朝雷击木后看去。 却只能见秋风舞长叶,雷击木后,除却瑟瑟秋风,如锦华叶之外,空空如也。 休说是有说书人口中,专门驻御山门的一方硕大压山大印,就连根细如发丝的银线都无。 踏越初境过后,赵梓阳虽说还未曾踏入二境的门槛,可奇异之处在于,这年轻人在将书中二境的行气法子,与经络穴窍走向皆尽梳理完善过后,竟然险些真就凭空破境。 这等稀罕事,若是落在修行人耳中,恐怕多少要有些荒谬。无根之萍岂能托玉果,浩浩明月岂能有影,此乃踏入修行之人都晓得的常理,万丈琼楼玉宇也需平底起之,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可偏偏赵梓阳真就做出了这等骇人的举动。 就仿佛清晨醒转过后,闭目而行一般。 不单单一身体魄脱胎换骨,且目力脚力,乃至于耳力吐息,皆是往上拔了一大截,好似用过了灵丹妙药,身形都轻快不止几成。 可依旧是瞧不见,那棵焦黑的雷击木周围有何异处。 “兴许是法子有缺,不如暂且停步,寻思个对门的法子,再行不迟。”忙活良久,顶着烈烈山风,却额头见汗的赵梓阳一屁股坐回树洞当中,重重呼出口浊气。 李三更是累得两腿发僵,听闻此话,也是跟着坐在树洞当中,口中干涩说道,“这劳什子山真邪门至极,估摸着从前也有往山头而去的村民,可从未听说过有此般诡异景象,晦气晦气。”李三这胸中火气,也并非全怪他身子骨较弱,或是从前在家中游手好闲惯了,而是两人在此耗费的时间,的确过久。 来来回回近乎两个时辰的功夫,二人用了十来种法子,诸如双足并拢跃起,或是将地上的碎石朝前扔去,甚至整个人横躺下来,以四肢作桨向山上划去,窘态百出,可并无一回能够安然前行一步。 咫尺天涯。 “不过咱试探良久,细细想来却不算坏事。”如今的赵梓阳,平日里的倨傲面目已然尽数收回,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颇为和善的面孔。 “这还是好事不成?久不能上山,若是在这待到入夜,山间更是难待;如今已然是正午十分,再不能取得半分进展,夜里受经风寒,还不得患上寒症?”李三不解。 年轻人无所谓地笑笑,伸出一指点点自个的眉心,徐徐道,“以你李三的脑仁,不该如此想才对,在帮中专司打探各路局势,想来你定是明白嘴比头快这习惯,当真不可取,再想。” 李三稳稳心神,方才一番辛苦,难免令他此刻脑仁有些发僵,此刻舒缓过来,略微一想便明白了赵梓阳的意思。 “既然有这等仙家手段在此,就足矣证明山中有蹊跷,仙家手笔鲜有落在凡尘的,这雷击木后头的古怪,若是能强突过去,想来真可见识到另一番天地。” “还有。”赵梓阳接过话头,眸光闪动道,“想来此前也有村落中人无意间越过山腰,然而村中却从来无人见过这等邪门事,大抵山间的仙家,总不能让人舒舒坦坦寻上山门,设下一两道关隘无可厚非。” “只是这神妙景象,在那些位寿数无穷,手段惊天的仙人看来兴许是小手段,但对于我等这些个肉体凡胎,未免太过难解。”兴许是外头风沙过大,年轻人眯眯眼,笑意当中流露出些讽刺意味,“仙家真是敝帚自珍,分明书页最末一页,已然明摆着告诉旁人自家家门位置,却仍是要在家门口使这等手段,端的是叫人头大。” 李三闻言,皱眉不已。 眼前这赵帮主,手腕能耐都是上佳,如今看来福缘亦不浅淡,美中不足的,便是这性子脾气实在是太过狂傲。 江湖人以恭让多少为寿数大小。 能耐翻天的,大都真就落不得善终。究其根本,当中大半原因,不是因为本事微末,也更不是因不知江湖规矩,而是仗着一身奇高的身手,将从前还未发迹时牢记在心的江湖规矩,忘了个干净。 狂傲二字,一向足矣吞却千万人性命。 南公山巅。 还好师徒二人速度奇快,一锅上好的秋鱼,最终只是糊了小半鱼皮,至于其中的雪白鱼肉,则是并未毁去多少。 于是天下修士闻名的吴大剑仙,宽慰得险些落下泪来。 吃了多少日千奇百怪滋味的餐饭,竟连他养了十载的肚肉都饿瘪不少,此刻终于能吃上条爽鲜滑口的秋鱼,当真是叫吴大剑仙险些鼻头一酸,落下两滴老泪。 眼下秋已要入深处,一碟热气腾腾的秋鱼,凉得飞快。故而吴大剑仙也不敢再等,连忙将葫芦朝火中一扔,又命二徒弟前去搬来几柄藤椅,自己则是不顾碗碟烫手,连忙将这碟来之不易的秋鱼端到桌上,面皮这才微微绽开。 四季餐食,当应四季时令的蔬果斋肉,入秋自然要有个入秋的模样,这是吴霜一贯秉持的食道,虽说不至于挑嘴,可大都也是贴合时令。 一条肥如碗口的秋鱼,一葫芦温热暖身的老酒,灶台当中柴火烟气甜辛,缓缓秋风从四面八方涌入膳房,除却红叶纷纷扬扬,眼下这一碟秋鱼,才是真知秋。 吴霜先行举筷,将雪白如膏的鱼肉夹起搁在口中,闭目感叹道,“还别说,这秋鱼还得吃南公山近处的,旁的地界总是少了些许滋味。” 随后吴霜极熟练地将有些焦黑的鱼皮夹出碟,有意无意地朝山下瞥了一眼。 “可惜了丰美鱼皮,不过欲要鱼跳龙门,还要褪去一层皮才可称登堂入室。” 第二百二十章 缺个师弟 出东山城多日,云仲周身的那股躁郁之气,已然褪去大半,即便练剑时候,依旧会因招式细微处处理不甚妥当而有些微怒,可总归不像之前那些日一般,心气一时不得平缓。 兴许是大师兄柳倾有意拖延行程,二人赶路并不算快,再者因天景渐渐凉下来,那头夯货虽不是凡物,但这秋意浓厚渐渐冷凉下来,亦是受到些许影响。 东山城再朝西南行数日,距颐章皇都徽溪已然不远,故而柳倾寻思着,顺路带师弟前去徽溪皇城瞧瞧,既可将云仲依旧不甚稳当的心境通疏一番,也可顺带增长一番见识。 “师兄。”云仲才行过了一夜的内气,方睁目时,却见车帐外头天色昏昏沉沉,忒不明朗,登时便有些百无聊赖,颇为费力的睁开双目,轻轻叫了声师兄。 柳倾每日也是行气,不过大都是抽出些零碎功夫,譬如前路一马平川,并无阻碍或其他车帐时候,这才盘膝坐定,微微眯上眼睑,行气一炷香的功夫,而后继续赶路。这么一来,一路之上近乎全天的驾车要务,就尽数压在了柳倾身上。 对此云仲自然是不情愿,哪有出门在外,将驾车喂马这等事宜尽数交与师兄的?即便他人不知二人乃是师兄弟,可依旧令少年于心难安,三番五次同师兄争抢这驾车的差事,却始终拧不过平日里脾气极温和的大师兄。 每每见少年有些赌气地抄起马鞭,这位书生总是温吞说道,敛元境乃是收拢窍穴当中的内气,使之聚入丹田当中,待到内气满溢出时,而后再行破入二境;倘若是休息不当,夜里行气所得的内气,则会损耗部分,更不利于破入二境。 至于吴霜当初同少年轮流守夜,柳倾只是笑笑,说师父自然有自个儿的考量打算,境界之前,必先使得心思通透周正,哪里能溺着。 书生的阵法手段,在云仲看来,端的是神奥莫名,即便有时犯混,强行抓起缰绳马鞭,也会被柳倾掐指之间放倒,而后将他放到车厢后头,令他多休息一阵。阵法修行到了柳倾的境界,已然可微微扰乱天地灵气,纵使少年竭力将双目睁开,末了也难免在大师兄的阵法当中沉沉睡去,压根寻不到半点破阵的法子。 书生一向不是霸道的性子,可真若是打定主意,还真不是云仲便能轻易劝动的,即便少年手足乱蹬,不惜撒泼犯混,书生也是不为所动,只是轻轻捏指。 少年再醒来时,早已是正午过后。 如今听闻云仲呼唤,柳倾回过头来,面色依旧平静温和道,“师弟何事?昨儿个我瞧你行气,似乎比前一阵子稳当许多,看来这二境也并不算远了,好事。” 云仲扶额苦笑,兴许是一夜未眠,神智有些浑噩,有些含糊不清道,“颐章京城,要不就甭去了,入颐章境内以来也有不少日,估摸着师父等得也有些焦急,再者腹中那柄秋湖神意仍旧有些躁动,不如咱早些回山?” 书生略微皱眉。 出东山城后,云仲还是将如何踏入漠城,如何取得秋湖神意一事和盘托出,一并告知大师兄柳倾。可柳倾以各路手段试探,终究还是未曾探明那柄秋湖,究竟有何奇异之处。 那日在深巷当中,少年丹田当中的秋湖神意吸纳刀芒,而后尽数化为精纯内气,仅这一门神通,按理说早已脱开通天物的范畴,就连柳倾也不知此物究竟应当如何归属。然而百般试探,仍是一无所获。 书生叹气,暂且勒住马头,将手中水囊递给少年,自己则是低头踏入车厢当中坐下,缓缓开口道,“原本寻思着,一路之上多带你瞧瞧颐章民生百态,增长些见识的同时,让你境界和心性再稳固瓷实些。山中修行无岁月,修行中人真若是闭关,如水年月便从身旁转瞬逝去,故而才想着在上山之前,多瞅瞅尘世万物。可如今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不料少年却是并未有半点失落之色,接过水囊轻轻抿了一口清水,使袖口轻轻拭净嘴角,笑道,“师弟原本就是上齐一处无名小镇中的疲懒小子,若无师父青眼相加,将我引入门中带出小镇,恐怕如今我如今还在那偏远小镇当中,为那一碗温热馄饨奔走。” “一路而来的见识,当真已不算少,贪多嚼不烂,枉费不少钱财不说,境界始终不得破进二境,倒不如早早回山,见见师父和其余两位师兄。” 少年娓娓道来,脸上却依旧是明朗。 他怎能不晓得自己的境界进步之缓,虽说秋湖将不少经络已然重塑,可无论比起师父吴霜,还是眼前这位大师兄柳倾,自己的进境,当真可说是老牛犁垄,一步一坎。 一门当中皆妖孽,可不属妖孽的那一人,身上驮的重压必定如山岳,又岂能是虚言。 柳倾难得沉默良久。 武陵坡以来,这位南公山大师兄从未提及破境一事,一般而言需多久时日,只是不厌其烦朝云仲讲说,修行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成,既然通体百脉已然贯通,那便已经是老天爷垂青,至于以后的事如何,无需太过时时念想,致使心境不纯。 可他却从未说过,少年进境究竟是快是慢。 “我疲懒久了,从小便不愿做课业之类费心劳力的差事,后来去到师父茶馆当中劈柴,最初也不过是为赚了多些铜子。做这些事,从来同喜好无关,无非是想令爹娘安心些,或是令自个儿的日子变得好过些,却从来没碰上自个儿想做的事。”少年靠在车窗边上,将面皮朝着窗外,闭目开口,“如今好容易喜欢上练剑修行这档事,当然想着拼命将这两件事做好,至于末了究竟能修到何等地步,就跟那位东山城的老丈一般,只是喜欢便足够了。” “近乎一载的路上观景,还要多谢师父师兄。” 少年喃喃道。 书生瞧瞧外头昏沉如暮的天色,又瞅瞅少年脸上的难名神色,将马头朝西南一拨,笑了。 山中天赋异禀资质通神者多矣。 然乐山者仁,何需愁苦谁人矗立山巅。 南公山最不缺天资过人者,但他缺个如云仲一般有趣而通透的小师弟。 “小师弟,咱回家。” 第二百二十一章譬如飞花(为别凉盟主加更) 既然小师弟不愿去往徽溪,柳倾自然就将马头调转,直奔南公山方向而去。 不过南公山距徽溪依旧路远,半月时光,怕是也不敢说稳稳抵达,得先行将车厢当中的干粮清水补齐备,再行上路。 二人闲扯之际,云仲才晓得自家这位师兄,已然破入三境好些年头,然而对于为何不尝试破入四境,书生只是含糊道,总要心思到了才行,破境早晚能破,可若是有事未曾做,即使入了四境,远走灵犀入踏杳,又当如何。 至于柳倾如今能否有一举破入四境的本事,却是从未对少年明说。 其实境界入了三境,已可辟谷,市井当中的俗物,在灵犀三境之人看来,其实食之也不过是图个新鲜,亦或者是图个心安。眼下柳倾便是如此,所谓用饭大概就是尝尝饭食当中的滋味,并不以之作为饱腹所需。 毕竟同常人有异,对于大师兄这等与人为善,性子平和的人来讲,心头非但不会有些意满,而是颇反感。 仙人仙人,寻常人都算不上,还做个甚仙。 身为吴霜首徒,南公山开山弟子,书生无疑将师父的种种道理步痕都印在了脑中,恨不得终日以烙铁压实。 二人赶路并不算快,先是朝徽溪城外百里处的一座镇子而去,也好先行将路上所用的水粮补足,再行上路。 “前头不远处的镇子,听你二师兄说,唤做钦水镇,好像是从老年间便是打制兵刃的地界,镇上铁匠皆是从祖辈传下来的手艺,虽说刀剑材质大都是精铁之类的凡物,可也比你手上这几柄耐用太多。” 趁着云仲练剑的当儿,柳倾才得了片刻光景闭目养神。 不过这小子的执拗,却是叫书生有些诧异。 兴许是方才瞧见自个有些困倦,这小师弟竟愣是将缰绳抢在手中,任凭他劝阻良久,皆是无用,无奈之下刚欲捏指运起法诀,却被少年轻飘飘一句无赖话给顶了回去。“若是师兄定要将驾车这门差事揽到怀里,那师弟就不行气了,反正即便修行到顶,出去仍是有人嘴碎,说南公山那疲懒老四不懂规矩,出行拜山令自家师兄赶车,修为到了,人却是德不配才,修为反倒不如就停在此处,还显得相称些。” 一番堪称无解的胡搅蛮缠,硬是将柳倾说得愣在原地半晌。 南公山上师父与二师弟,都算是有些无赖气,时常行事蛮不讲理,或是辩驳时候频出无理之言,可还并未有一个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于情于理,云仲都占了个高耸入云,反而是他这做师兄的,显得理不正情不通。 于是在山上一向不动气的书生,瞧着少年那颇为自得的狡黠笑意,破天荒想朝后者脸上扔个翻天大阵。 秋草连绵,无数细碎黄草纷纷扬扬,落在少年衣襟之上,一身白衣虽是浆洗多次,但也是眼看有些老旧,此刻黄叶落白袍,更是不算潇洒出尘。即便如此,持剑的云仲,依旧是出剑极为干净利索,将面门前的秋风一一破开。 “师兄啊,咱回山再寻好剑就是,何必在此处花那些个冤枉银子,这两柄长剑虽说质地差些,但也能勉强一用,最好能省则省。”少年依旧是改不了这抠门的习惯,一听师兄又得购剑,登时便收了鸾迎式,生怕这位同银两有仇的师兄又是一番挥金如土。 当日东山城酒楼中,若不是因秋集菜式便宜,且那位老丈点菜学问极深,恐怕就不是几两银的事了。听城中人说,若是并无秋集的平常时节,一碟当季的鲜灵青豆,怕是就得花去一二百枚铜子,少年想了半天,死活想不通一碟寻常青豆而已,怎能换上小镇当中几十碗馄饨? “可惜了,那秋湖神意,想必也有自个的本体,若是能寻到秋湖剑本体,想来也不至于如此。”柳倾倒是未曾察觉到少年天马行空般跳脱的心思,目光当中若有所思道,“想来一位疑似身死却依旧有入梦手段的先闲大能,掌中名剑必定不弱。”“若真能找寻到秋湖本体,师弟我也不敢用。”少年擦擦额上细密汗珠,闻言苦笑不已,“光是一柄并无实体的秋湖神意,就能折腾得我死去活来,真要是将剑体也寻来,恐怕真能将我剁碎了喂给山兽。” 书生哈哈一笑,“那时自然有师兄挡在前头,无需忧心,真要是被那柄有灵剑砍了,师兄就请师父将这剑镇住,压在南公山下,镇服为之。” 胳膊拧不过大腿,少年只得随师兄朝钦水镇而去,面色虽是不显,可心中却是默默盘算,又得欠下师兄多少银两。 钦水镇距皇城不算太远,可其中屋舍,却同颐章当地修宅的格调相去甚远。颐章境内多是土楼,其余宅院皆是偏为硬朗务实,并无太多雅趣充斥的装饰,就如同那位颐章权帝一向的行事风格一般,干脆利落,丝毫未有拖泥带水之流的行径。 颐章山水皆硬朗,原本是其余两国文人的调侃之辞,但在颐章百姓眼中,当真不算是什么诋毁之语。 与别处不同,钦水镇当中的屋舍,却是颇有南漓阡陌中的格调,颇具秀气婉约;镇中流水通贯,有青苔遍布的石桥横跨两岸,屋檐如燕尾,每逢雨水时节,清澈雨水淅淅沥沥淌下飞檐,当真是颐章境中不多见的秀美地界。 马蹄声踏破静谧长街,原处打铁声杳杳不绝,恍若隔世。 二人并不打算先行寻个地界用饭,而是直奔镇中铁匠聚堆处,瞧瞧这钦水镇中铁匠手艺,也好尽快将云仲手头那两柄寻常长剑换去,不至于在日后运剑时候,久久不得适应。 柳倾思索许久,终是在脑海中想起了自家二师弟所说的一处地界,说是过铁匠街百十步,石桥边有一株古柳,紧挨古柳石桥的那户打铁的人家,手艺炉火纯青,且是古法锻铁,当下便将马头一勒,朝那户人家而去。 马蹄踏石,声声清脆。 赤水飞溅,譬如飞花。 第两百二十二章 亦为君子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历来为世人不喜,但归根结底,总是避无可避的一桩常事。 南公山两位弟子初次到访钦水镇,就吃了回结结实实的闭门羹。门前石桥古柳的那户铁匠铺当中,只有一位精壮敦实的汉子,见二人到访,只是闷闷说了句师傅出门远游,整个铁匠铺当中唯有他一个徒弟;若是想打几口锋锐斧锄镰耜这等农具,他倒愿帮二人出手锻造,可若是锻铸刀剑枪矛这等活计,一概不接。 柳倾颇为好奇,同那面色黝黑的老实汉子询问,为何不接刀剑生意,那汉子却只是不好意思笑答,说入门较晚,师父还未曾教过如何锻造兵器嘞。 分明是周身肌肉虬结,能将烧红锻铁打得赤汁飞溅的壮实汉子,可搭话时候,却还是颇为拘谨,反倒让柳倾颇感意外。 云仲也是在不远处瞧着好笑,险些将手头的豆饼草料塞到那头夯货鼻中,引来后者一阵恼怒嘶鸣,将青砖道踏得生出寸缕尘埃。 “敢问这位小哥,你家师傅既然外出云游,若是方便,还请告知大概何时归来?”柳倾依旧是和善道,丝毫不在意眼前四处飞溅的红灼铁汁,立身在铺面外头,身姿挺拔。 赤膊汉子面露难色,回头招手示意几位打铁的伙计暂且停手,而后才细声慢语道,“这位客官实在客气,我乃是个只懂打铁的粗人,哪有什么方便与否,但我家师傅出游时节实在难测,短则三五日便归,长则数旬都不见踪迹。若是客官定要找寻我家师父,如行程不赶,不如在镇上等候几日,师傅归时,在下自然会通报一声。” 钦水镇不大,多数亦是靠自个手艺挣得银两的工匠,按说举止言语,大多都是从于乡间白话,然而汉子这番话虽是并未入古雅之流,但依旧能算得上是得体二字,因而越发使得柳倾好奇。 看来自己这位时常信口开河的二师弟,此番兴许真没说大话。 书生先是谢过那位汉子,而后转身走到拴马桩旁,朝正同马儿置气的云仲温和道,“要不在此住几日?想来这镇子就算下榻几日,也耗费不了多少银钱,依我看这家铺面的掌柜,恐怕真不是什么凡俗之辈,在此等候几日,不亏。”柳倾如此考虑,当然不是毫无道理。如今少年因武陵坡一遭,再加之体内秋湖萧杀气胡乱搅闹一通,心性正处在悬而未定之际,继续赶路并非是最为适宜的时机,不如暂且稳住心境,再行上路。 再者,距离钦水镇数十里时,柳倾便已经察觉到这小镇当中,有一股极为磅礴的朦朦水气,水气之重,竟然将他无意中抛出试探的法阵都顷刻间化为乌有。对于这等稀罕的至阴气,柳倾同师父吴霜一般,都是极感兴趣,巴不得将这铺陈一整座钦水镇的水汽源头揪到掌中,好生研究一番。 而对于能否碰上那位铸剑师,反倒被放在了第三位。 “全听师兄的便是,”云仲倒是并未有异意,好容易从那夯货身旁绕开笑答道。 似乎在少年耳中,这镇中下榻若是耗费不了多少银钱,那此地就是天底下少有的好地界。穷困潦倒十余载,少年早就下意识将银钱二字印在骨中,纵使柳倾三番五次教导,少年依旧是惜财如命。 待到柳倾寻思着痛批少年几句,叫少年改改这抠门的毛病,可话到嘴边,瞅见练剑已罢的云仲,捧着枚铜子面容欢喜,却不知怎的就又将训斥之语吞回肚中。 他本就不会训人,又怎会因这点小事训斥师弟。 两人寻了家距铁匠铺较近的客栈下榻。虽说距铁铺街极近,但客栈当中墙缝隔板,皆是以糯米捣成汁水浇筑其中,铿锵打铁之声难以入楼,颇为静谧。 钦水镇虽说地界不小,又因镇中铁匠手艺上佳,再说同颐章京城相距不算过远,按说镇中酒楼客栈等生意,理应红火才是;然而前来此处的旅人却是少之又少,留宿的更是不多,若非这镇中无军营帮派中来人,恐怕这钦水镇中百姓的日子,当真要过得万分紧巴。 二人下榻不多时,便已到了晌饭时候,于是转而到不远处酒馆当中用饭。酒馆小二乃是位模样颇清秀的女子,见二人衣着并非是镇中本地人士,于是强忍着畏生的心思,颤声说钦水镇本地自家皆酿米酒,滋味十分香醇,客官若是不嫌弃,便去取两罐给两位尝尝,无需耗费银钱。 柳倾不擅与女子言语,云仲则更是怯生,支支吾吾只晓得连声道谢,倒是令那位女小二羞红了面皮。 两罐满满当当的清澈米酒,少年均是一并稀里糊涂灌入腹中,当真是好生解了解酒虫,这米酒虽说酒劲不属烫喉之流,的确如那位女子所说,滋味甘甜,可后劲却是不小。 少年酒量一向不小,这点米酒在他看来,当真不算什么,可惜每每饮酒过后,找上门来的并非是昏沉醉意,而是腹中那柄磨牙霍霍的秋湖。 痛至极时,总不能在镇中寻个地界练剑,倘若是惊扰了百姓,还得要劳烦自家师兄前去解围,云仲做不出这等事,只好将浑身痛意压下,从车帐之中拿出纸笔,研墨练字。 练字祛痛这法子,说起来还要归功于唐不枫,虽说后者亦对诸般学问一窍不通,可见云仲实在痛楚难耐,于是便叫云仲练字,一来可磨炼心性,二来可将一身精力转移些许,略微减轻些痛楚。 足足熬到镇中灯火层起,照得镇中水渠都通明似熔金六火,秋湖才缓缓沉入丹田,不再挣动。 而此时少年已然将豪侠令默写大半,十来张宣纸之上,尽是密密匝匝的墨字,虽张牙舞爪,形态怪异如魅,可字里行间当中的杀意,却是透纸而出,染透一屋凉夜。 数个时辰当中,柳倾只是披上一件衣裳,端着油灯,静静在少年身旁观瞧。 虽说是秋意深沉,却见少年通体水气蒸腾翻滚。 书生瞧着面前十来张深浅各异,扭曲不已的墨字,末了轻声开口道,“小师弟,要不回头同我学学阵法?” 苦楚当头,不以失志听之任之,反以剑芒笔锋拒之。 此亦为君子。  第二百二十三章 人之来去一灯芯 钦水镇虽说在颐章国境中,不算极大的镇子,但毕竟是距皇城颇近,多少也沾染了些许大帮之地的气韵:镇中有主街四条,南北二街,东西亦有二街,格局极为工整。倘若有人踩起云头张望,想必能瞧见整一座钦水镇,同一个落笔周正的井字极为相仿。 其中铁匠居所,大都处在东西街靠南那条附近,街道以北乃是水渠,四面环绕,将井字正中那团空地隔开。 风水当中以水为财,被称作为水擎莲花,四面有财缘汇聚,四周环绕流水,自然乃是上好地界,故而镇中人家的祠堂,多数都处在镇子当中,图个子子孙孙,财源广进,四时太平。 祠堂当中自然要有人值守,免得夜。半失火,或是过路贼人打上祠堂当中金银的主意,总要叫人在周遭看管。钦水镇也不例外,从镇中找来一位无儿无女的老者看管祠堂,一来老人并无什么赖以谋生的生计手艺,终日闲散得很,二来就得说是镇上人心眼淳良,有心接济老者,却又担心这老爷子要强,不愿平白无故受人接济,允老人这么个差事,也好借此送些俸钱。 兴许是晓得众人心中所想,老人接过这档差事时,当真是感激涕零,看得一众乡绅邻里都险些掉下泪来。 再后来,这位早年便来到钦水镇,膝下却无儿无女的老人,便将打理祠堂一事做得滴水不漏。单说打扫祠堂一事,每日少说得有三回,晨起一回,晌午一回,日落灯起时一回,从不懈怠。 钦水镇由来可追溯到一二百年前,在此落下跟脚的族脉不在少数,由此以来,这祠堂规模可当真不小,里里外外三进的院落,更有无数牌匾族谱,一并搁置在祠堂正厅当中。绕是年富力强的汉子,打扫过这么一回祠堂,都得歇息好一阵,才能将气息喘匀,更何况是位风烛残年的老者。 镇中人看在眼里,自然有些看不过眼,不少人私下便同守祠老人说,无需如此勤快打扫,只在逢年过节或是祭祖前打理一番便是,若是累坏了身子,那便说不过去了。 可老人只是咧嘴一笑,过后又是一日三回,将这祠堂打理得铮明瓦亮。 老人并无太多喜好,除却每日打理祠堂之外,便是前去不远处那家酒馆,要上一葫芦米酒,一碟盐豆,颤颤巍巍回到祠堂门房当中,瞧着天上月映入井中,喝上一口甘甜米酒,费力地嚼两粒盐豆。 清风明月,流檐黄瓦,似乎将老头的面颊都映得光滑许多。 今儿个日头正好,老人起个大早,将祠堂打理干净,而后便斜靠在门房门槛处,拔开酒葫芦塞,舒舒坦坦饮了口酒水。 “老人家,何苦一人独饮苦酒,瞧瞧这现宰的烤鹅,不如咱俩一并吃着喝着?”老人耳边响起话语声,如同在静谧祠堂传出声闷雷一般,十分地突兀。 “荤腥之物,还是莫要往祠堂里迈步最好,也不怕祖宗震怒,将你这黑厮收了去。”老人淡淡说道,似乎是这一口酒水,令他老迈不堪的喉咙有些辣烫,才将身上有些破烂的青黑色大褂解开扣,却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 来人听闻黑厮一词,本就面色黝黑的脸膛又黑了三分,不过依旧是好言好语道,“这都不妨事,我已托人在外头摆了蒲团,咱瞧着水渠,当着明朗日头边吃肥鹅边饮酒,也算是人生一桩乐事。” 老人摇摇头,还是将祠堂门掩上,自个儿随那赤膊的黑汉出门。 镇中多柳树,不知是多年前哪位乡绅栽种,如今称得上是茂盛得很,随着天气转入秋时,无数柳条亦跟着泛黄,倒是少了几分弱不禁风,杨柳青青的稚嫩气,颇有些垂垂老矣的意味。 二人就这么盘坐在水渠古柳边上,几枚黄柳叶片翩翩摆摆,落在二人身前。 老人丝毫不客气,全然无平常谦逊谨慎的做派,先行扯了只肥厚鹅腿放到口中,仔仔细细嚼了嚼,莫名有些感慨,“这人上了岁数,即便厨子烹调极入味,食材如何新鲜健硕,到了嘴里依旧味如嚼蜡,滋味就连年轻时候一碗热腾米粥都不如,可惜了这鹅肉。铁中塘,有事便问,不比每回都提着吃食来,我老朽日薄西山,早已不在乎这等口体之奉。” 赤膊汉子有些羞愧的挠挠头,一时有些不敢言语。自从他入泊鱼帮以来,前来同老人问询世事的担子,便落到了他身上,虽说在钦水镇中这位老者的口碑极好,但对于泊鱼帮中人,老人却是出奇的抵触。 得亏汉子想破一张发髻日渐稀疏的头皮,才想到了以烹调精致的荤食贿赂的法子,这才勉强能同自家帮主交差。 如今已有二三十载。铁中塘变为了铁舵主,可在这位能算天下事的老者眼前,依旧是当年那个初入帮中的毛头小子。 “瞧您说的,若是无事,我还不能来看看您老怎的?既然老爷子体格健壮,我便放心大半。”黑脸汉子给老者斟上一杯金贵酒水,而后才讪讪笑道,“不过此番的确是有件小事,还要托您老算算。” 老人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咂咂嘴揶揄道,“我就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年来倒是为难了你,原本是上头的事,让他们推给了泊鱼帮,泊鱼帮又将此事推给了你小子,前来同我这老汉打交道。” “你要找的那两人,时候未到而已,若是缘分到了,不请自来,无论是对泊鱼帮,还是对那位,都是雪中送炭,比起如今你苦苦追寻,要好得多。”老人吃了两只鹅腿,小半鹅身,饮酒三杯过后,终是停了嘴。 “老喽。” 这两字落在汉子耳中,无异于雷霆灌耳。 “希望等我百年过后,那人能把所谓的仙道抛诸脑后,继续在这镇子当中守着世代百姓,至于能不能想明白,就看他的机缘了。” “来去均为一灯芯,遥遥直上西南天。” “人不能去时,才晓得阎罗桥上走一遭,才是福报。” “如叶归根,只是苦了后人。” 后记:这一章送您归去,万望重泉之下再无苦楚,百年过后再相逢。 叩首再叩首。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井沉老兽睨山岳 既然身为师兄,出口之言当如覆盆之水,就算云仲此刻不愿学,柳倾也是从怀中拿出那卷旧书,随手摊开一页,朝少年比划道,“昨夜里你叫那秋湖所伤,今日就无需随我一并出游了,正好镇上清净,好生歇息一阵便是,若是无事可做,便把这页书卷记在脑中,日后若是有意学阵,免得半点根基也无。” 云仲瞧瞧书页上的古怪图符,虽说不解师兄的用意如何,却还是点头应下。 柳倾吩咐好店家,晌午若是自个回不来,便随意上些吃食给楼中那位少年,免得饿着,而后书生自行出门,径直去向镇中。 长柳及地,水波兴而漾,虽是入秋,可镇上萧杀平冈的秋意,却是叫黄柳水渠,画桥轻檐掩去不少,倒是显得万籁皆静寂,秋意小画眉。镇上偶有百姓瞧见这位面相不俗,而身姿挺拔的异乡书生,也是觉得颇为新奇;乃至有不少未尝出阁的怀春女子,也是有些目露新鲜之意,待到书生过路,有些不忍地悄悄将窗棂合上,又怕窗棂撑杆跌落下楼,引得书生不悦,轻蹙蛾眉,颇为娇羞。 而书生却是并不理会,只是低头穿过青石铺陈的长街,踢踢踏踏,步幅不改。 倒当真如同东南水乡画中走一回。 “又来一个。”祠堂外头,饮罢残酒的老者神色不悦,摇头叹息不已,“今儿个分明是大好的天色,可惜天有邪风,一阵风便刮来了两位费心劳神的主儿,这世道,当真气煞人。” 铁中塘哪里晓得这位老人话语中的意味,还当是自个今日来到,惹得后者心有不快,登时有些难堪之色。 他今儿个来时,特地从镇中酒家处借来一张桌案与两枚蒲团,仅以单手便把桌案拎到此处,为的便是避嫌,生怕老者不愿让他入祠堂半步。可仅一眨眼功夫,原本是二人对座,旁边凭空就多出了一位书生。 “阁下若是前来此处饮酒食肉,那请自便就是,无需矜持,可要是前来找寻其他物件,恕老朽口舌无忌,不如趁早离去。” 老人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之色,听话中的意思,似乎还有不少厌恶意味。 黑面汉子见这位素未谋面的书生一经露面,就惹得老者有几分不快,便有心劝慰一番,莫要让这位看似儒雅的书生遭难。虽说后者须臾之间便能坐到身旁,想必并非凡俗之辈,可汉子依旧不觉得,能在老者手头讨来半点好处。 二三十载,原本泊鱼帮中一枚杂鱼成了舵主,可这位看守祠堂的老人,从未改换容貌,而镇中人丝毫未曾察觉。 铁中塘亦是知晓不少仙家事,可却鲜有听闻三十载容貌未改,而周遭人难以觉察的例子。这老人虽说以算相之术出众,可其隐而未动的浑厚根基,却是令他想都不敢想。 而这位铁舵主,却发现无论他如何运力,口齿就如同被两扇硕大山门钳住似的,甭说吐字,就连张口都难。 “晚辈所需不多,前辈这若是尚有富余,借在下一些,来日必定以同等的稀罕物加倍奉还。”书生低头,颇为谦卑道。 老人指了指桌上的半只烧鹅,含讽笑道,“这桌上原本有鹅一只,我食一半有余,你若是再拿去些,下顿难不成叫我这老汉去喝西北冷风?” “再说了,那一半烧鹅我虽吞到腹中,并非是给我自个解饿的,就连另一半未吃的鹅肉,也只是交托与我看管而已,真要是想要,还要等到正主回来才是。”老头意兴阑珊,看都不看书生一眼,便自行将那半只烧鹅以油纸裹住,提着红绳,起身就朝祠堂中去,却无端停住脚。 钦水镇虽说名头中带了水字,又因镇中水渠环绕,屋瓦流檐,大有东南水乡的意蕴,但要是问起当地镇中百姓,却不难发觉此处其实终年雨水可称是稀缺,同周围方圆百里不尽相同。 可老者停步时候,天上却是有阴云雷鸣。 雷鸣声极近。 大概是从祠堂当中透出,十分震耳。 “正主来了。”老头耸耸肩,回头朝书生无奈笑笑。 天上三重黑云胄,井中腾雨淋九幽。 按说腾云驾雾种种神奥之能,大都自长天而来,气势浩浩,可如今来物,却是从祠堂井中冒出,通体如龙,背覆椭甲,面若熊虎。 从未有人见过这等兽属,即便在上古年间,遗留下的奇书典卷当中,也无此等狰狞怪兀的水兽。 仅前爪探出井口,便足足有山峦之巨,直逼七八十丈,摇头摆尾,甩出一片朦胧如海的青气。 那如龟似龙的老兽化作一阵云雾,从井中缓缓踏出,四爪及地,却是并未引出什么震动,青黑大鳞张合之际,张开碧目,朝书生方向看了一眼,旋即口吐人言。 “你这外来人,倒是有心。”异兽转瞬之间化为一位长髯青发的中年男子,将方才种种异相尽数收敛入身,可气势却更为引人心悸,“休要在外停足,倘若是要商量事宜,祠堂如今正好无人。” 书生点头,可一旁的老者却是无赖道,“进归进,可这烧鹅是那黑小子孝敬我的,就这么随你一并进去,岂不是要让我把这大好鹅肉搭进去,不进。” “没让你进。”中年男子先行一步跨入祠堂大门,冷冷甩下句话。 待到那书生随老兽化成的成年男子进门后,老者这才松了口气,可再一想如今无处可去,只得又走回桌案处盘腿坐下,口中嘀嘀咕咕,不知骂了些什么。 “那本就是我的地盘,每回来都是大摇大摆,倒像他才是主子,真是可恼。”说着话,老人轻轻弹指,把原本四周笼罩的那层通明剔透的障眼大阵敲碎,朝依旧呆坐在原地的铁中塘道,“小子,还有酒水没?今儿个心烦,多喝几口。” 可怜堂堂泊鱼帮舵主,自打方才被书生不由分说封了口舌,又叫人家以障眼大阵蒙在鼓里,刚刚的种种异相动静,半点也没瞧见,只见到书生同这老人一并不见,徒留他自个儿在原地痴等。 却不见,鼋鼍龙蛇出祠井,巍峨足矣睥睨山岳川峦。 第二百二十五章 柳倾,水君,老人 “你这后生的阵法不错,不知是何人教出的?据我所知,颐章境内能教出这等弟子的,尚不足五指之数。”面容甚是奇异的中年男子踏入祠堂,却不谈其他,直接了当问书生师出何处。 在他看来,如今的颐章,庸才不缺,大才却是屈指可数,难得见到这么位本事不错的后生,一时间自然是好奇何人教导。 “晚辈师出无名,如若前辈非要问起,只能说承的是颐章荒山野岭之中的道统,家师如今悟道在即,实在不方便同前辈皆尽道明。”书生并无半点支支吾吾的意思,而是大方摆明了告诉这位异兽化形的中年男子,并不愿意透漏师从哪门。 “荒山野岭中的道统?”男子饶有兴趣,虽说听出了柳倾言语当中的推辞意味,可仍旧是一板一眼开口,“说起阵法,那上齐的老牛鼻子勉强不赖,加上手头法宝与拳掌,应属当世难得,但可惜听人说教徒的能耐有些不济,断然不可教出你这么位后生。” 老兽化成的中年男子,不知在世上存活多少年月,眼力何其毒辣,仅仅是书生柳倾这一手障目阵,便能瞧出个中妙处。 同棋道一般,略微交手便知眼前人是庸是才,这手阵法,压根不是俗人能练成的。 二人盘坐于祠堂中蒲团上,书生坐姿亦是四平八稳,可仍旧觉得身旁这位男子,气息如楼宇广大沉稳,即便是吴霜在此,想一剑奏效,恐怕也是难如登天。 从井中攀出的如龙似鼋的老兽,想想也是开头甚大。 “罢了罢了,”长须青发的男子摆手,神色当中略有无奈,朝一旁的书生道,“我近些年专心苦寻一枚物件,外头修行界的事,反而有些跟不上,至于你这后生究竟师从何人,既不愿讲,我也没必要逼迫半分。” 书生跟着笑笑,抱拳行礼,姿态甚是得体,“晚生在此谢过前辈谅解。” “不过,眼下这澜沧水,你要去究竟何用?”男子蹙眉不已,语气也是随之一提,“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你这书生修行阵法,再者师门来头不小,想必无需炼制什么法宝,要我祠中澜沧水做甚用?” 书生闻言,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脑海当中登时想起些古籍当中见过的记载。 大齐南处有甘泉一眼,常年不涸,纵遇灾年井水亦是清澈甘甜,为官者不解,遣百姓坐桶坠绳观之。入井,见井水面处有一鎏金兽兽,官员大喜,遂令百姓砸兽首,欲取之得财,而此时井水翻滚,有吼声似龙虎,井中水不复清。有老者称井中有兽,名为水君,携巨鼋壳,身似蛟龙,有翻天覆海之能。 虽说古籍当中只是寥寥数语,可柳倾想到方才男子的说法,却是不由得猜出了个大概。 十之八九,这位相貌奇特的老兽,正是书中记载的那位水君,可究竟是当年那头水兽,还是其子嗣,书生一时也不敢妄加揣度。 稳稳心神,瞧见那男子目光当中依旧好奇,书生这才掌抚腰间缓缓作答,“实不相瞒,晚生修行阵法,且向来对法宝无感,昨日携师弟前来镇上,起初只不过是想去铁匠铺当中,替师弟求一柄耐用的佩剑;可后来便觉得镇中这股迷蒙水气,对于心境似有裨益,于是便想着来讨些,日后若是寻得了上好物件,成倍奉还就是。” 朗朗日光映入祠堂,按说是连日以来不可多得的晴朗秋日,可男子却是颇为烦躁地眯了眯双目,狭长眸子当中尽是不耐。 大抵是因水兽不喜日光,天性使然,男子倒是并没没因为这点日光坏了兴致,眉头微皱过后,神色便转复方才,和煦笑道。 “照此说来,你家师弟如今似乎心境有缺,不然你这做师兄的,也不至于拼着犯修行界的忌讳,前来要我这澜沧水。”男子顿了顿,抬手把地上一枚随风滚入的衰草拈起,搓成细碎粉末。 “正是如此。”柳倾见心事被男子看穿,只能苦笑承认,毕竟以修行中人的规矩来看,他此次的举动,的确有失稳妥。 修行界当中有不少讲究忌讳,譬如看上了他人手头的宝物,一般不会明说或是讨要,多是谈话之间略微提起一句,说是自个也有些不赖的物件;若是对方接了这话,则是有交换的心思,若是不接,则并无交换的意思。 大多仙家虽不会将这些讲究篆刻于山规上,但多少都有些耳闻,并不会逾矩,毕竟若是撞见脾气和善的主儿倒还好说,可要是碰见心火较旺盛的主儿,恐怕就得将面皮翻一翻。 而眼前的男子未曾动怒,只是询问道,“你家师弟想必身处镇中,若是你有意,倒不如先令我探查一番,再做打算,要是这澜沧水不对症结,你岂不是吃了闷亏。” 未曾等到书生回话,这位极似传闻中水君的男子便轻轻招了招手。 万道通明水流从井中喷薄而出,耀耀如冰丝,就如同蛛网一般无二,笼住整片镇子。 客栈当中的少年正琢磨书中阵法如何构建,无知无觉,并未发觉一道如长鞭似的水纹环绕窗棂,于日光之中通明剔透。 “不错的剑道苗子,可惜这一身经络,太差了。”男子收回万千水丝,颇为感叹,“这少年郎使剑可算是好手,但也说破天,也只不过能做到江湖中的剑道宗师,至于其修为境界,恐怕连三境的门都找不着。” 对于男子这番举动,柳倾心底的确有些忐忑。 江湖上面容和善之人无数,可万一若是对师弟下手,即便他拼尽一身道行,恐怕也不是这男子的一合之敌。 气势如海,深不可观。 男子收手,随即摸了摸胸腹,说了句令人摸不清头脑的话,“一去多日,此番竟然有些馋了,外头那老小子不济事,真就一口鹅肉也不留,气煞老朽。” 男子声音分明极低,压根传不出多远,可祠堂外头的老者却是哼哼一声,拍拍浑圆肚皮,笑着骂了一声。 “有种你天天吃?偶尔尝鲜算什么事,可惜了这膘肥体壮的肥鹅。” 第二百二十六章 极境 (这章算是一个要点,早发一些。) 朗朗日光。 一位南公山上下来的书生,一位祠堂井下上来的水君,坐而论道,似乎整座钦水镇中,唯有这两人而已。 书生穿得乃是一身朴素至极的游学士子袍,原本从山上穿来的那件,早已在赶路时候扯得破烂,就算是缝个百针,恐怕也难以再穿;况且天儿一日比一日寒凉,书生上路匆忙,压根未携什么换洗衣物,于是在东山城内,花了些铜钱,添了件新衣。 书生嘴上说钱财乃是身外物,可揽月楼中一餐饭,大概能换无数新衣。 反观这位化形成人的水君,却是仪容华贵,就连衣裳都是书生从未见过的样式,双袖外缘点衬饱满蚌珠,衣摆更是缀满碎玉金丝,同长髯男子合为一处,更是显得风姿绝世。 “前辈仪表,的确是令人赞叹。”闲聊有一阵,柳倾有意无意赞叹了一句,可瞧着脸上的神色,虽说诚恳,却并未有艳羡的意思,“何时能到前辈这等境界,入井便可周游天下,找寻天下名珍,我等修士就算知足喽。” 男子掀起唇角,笼了笼袖口蚌珠,平平淡淡开口,“周游天下确是不赖,奇珍异宝更动人心,可知足二字,却不是人人都能常放心头;一件通天物到手,便总想着下一件何时能得,待到通天物已然堆满府邸,又想着从何处取来灵宝,人大都是如此,不通知足二字,又岂能知足常乐,更休说踏临仙道。” 书生只有三境,同他的修为相比,显然离坐而论道有相当差距,可今日兴许是心情不赖,男子便同书生相谈良久,从天下事到修行事,从修行破境说到绝颠。 也难为了柳倾,虽说平日里腹中文墨已算是雄厚,可面对这位不知存世多少年的前辈,依旧是显得捉襟见肘,大多时候只是默默倾听后者出言,偶尔才应和两句。 “你这后生的心思,就休要想着瞒老夫了,”男子继续笑道,无意瞥见外头日光初斜,墙上光影已然移出近二尺距离,便停休了话头,皱眉高声道,“外头那老儿,既然这祠堂是你看守的地界,怎得也不见你上壶茶水?年纪如此,待客之道怎么反倒都抛诸脑后。” 外头老者本就心气不顺,出于二人占着祠堂,只得坐在一棵古柳下头,此刻正是心烦至极的时候,听闻祠堂里男子呵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跳脚骂道,“呦,大爷如今也晓得我不泡茶,怎么以前从未见你从外头找寻来什么名贵好茶,送我二两?祠堂里头本就无一星半点茶渣,让老头子我怎得上茶?” 镇中往常过路之人忒多,可如今却是空无一人,似乎家家户户今儿个都无事可做,原本还算有些人气的长街之上,空空落落,唯有落叶随风卷,磕碰之际,有连绵脆响传来。 也幸亏现在无人出门,老者这一副跳脚谩骂的德行,同平时大相径庭,若是叫人看了去,即便是一日打扫十回祠堂,恐怕也得把差事丢了去。 “无需抱怨太多,此番给你带了些顶好的金团茶,泡上便是,休要在外头如此搅闹。”男子抚眉摇头,苦笑着朝一旁柳倾说道,“这老儿一向如此,在外人眼前德行淳良,可若是同相熟之人,从来都是这幅泼皮模样,勿要放在心上就是。” 柳倾也笑笑,门外老者的脾气,如此说来似乎有些像自家那位小师弟,初见之时规规矩矩,瞅着引人生怜,可相处久了,确是有几分市井之中破落泼皮的端倪。不过既然小师弟懂得礼道,最多不过是颇喜逗趣,口舌有些油滑,柳倾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多管。 本就有几分暮气缭绕不绝,要是再将他口舌管住,非但无益于修行,南公山头多了把闷葫芦,岂不无趣得很。 待到气哼哼地将茶盘放到二人跟前,老者还不忘挖苦几句,“要么怎说仙人老爷气派十足,净让我这老癫子东忙西走,自个儿则是坐而论道,谈什么虚无缥缈的大道至简,您二位倒是简得很,可苦了我这老人家的腿脚,当真是气煞人。” 男子古井无波,书生低头饮茶。 老者似得胜回朝一般昂首走出祠堂,身后却是传来男子温声,“我给你那金团茶,可不止冲出这么一壶淡茶水,待到此间事了,你得还我。” 于是老者原本松懈的火气,又是顶至天灵盖,嘟嘟囔囔骂着出门,还不忘从手中拿出包茶来,愤愤扔到井旁。 “无需管他。”男子轻轻嘬口茶水,继续道,“此前你说入井便可周游天下,的确不假,想来你也是瞧见过古时的典籍,再加上方才碰巧撞见老夫真身,如此一来也不比刻意隐瞒。” “古时候那如龙似鼋的水君,正是老夫。” 虽是猜测到八九不离十,柳倾握住茶盏的五指,仍是轻轻一颤,幸亏方才上茶时已然饮过一口,不然在这一颤之下,只怕这茶水就得晃出些许。 水君虽说瞧着人至中年,可端的是面容俊朗,似是自语叹息道,“说来惭愧,大道缥缈无踪,即便老夫空活年月无数,可依旧是迟迟不得其解,也不晓得是福缘不足,还是心境难安,极境之后再也找寻不到半步出路,就这么困在原处,的确惭愧。” 柳倾悚然。 世间破开极境关口者,本就是凤毛麟角,而眼前这位天地孕育出的水君,却是已然在盘算着极境过后再进一步,叫人如何不惊。 “兴许,只是时机不到而已,前辈修为已然近乎通神,如此高绝天资,怕是早晚有一日可于极境之上,再为天下人寻出一境。”对于这位修为极深厚的主,柳倾哪里晓得如何开导,只好说两句宽心之言,权当赞叹。 “极境算甚,”水君摇头,显然是对书生这话并不认同,“天底下资质通神的,实在是多如牛毛,现如今人口中的凤毛麟角的大才,或许在上古年间,只是寻常人而已。老夫存世过久,自从攀至极境过后,便想尽了法子,欲令修行一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于是从各处寻觅古籍观看,却只得出一种定论。” 柳倾皱眉。 这等大秘,想必是水君苦寻无数载才觅得,他一个外人,若是真听了去,这才是坏规矩。 “极境过后,方有仙道。”水君缓缓道,“依据古书中记载,上古年间大能,翻山填海似乎都是寻常事,比之如今的修行中人,强过不止一头,且寿数极悠长。此前我从一处水府中获得一本旧书,上头记载,古时大能以八百载为一春,八百载为一秋,沧海桑田,竟不能灭。” “古史当中似乎有这么一段年月,被人以大手笔强行抹除,不知所踪,就连境界之分也被一并抹除得一干二净。如今修行到这一步,当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想另辟蹊径,何其之难。” 柳倾早已叫这番话震得神魂不稳,平日里的温吞性子,此刻亦是大震。 此等大秘,若是叫天下修行者知晓,恐怕足矣令无数仙家震荡。 极境过后,方为仙道。  第二百二十七章 水君起炉,莽汉铸剑 “所以,”水君看向面如金纸的书生,“其实就算你拿不出物件同老夫交换这澜沧水,老夫也会给。” 尽力平和一二神智,柳倾疑惑问道,“前辈这是为何?” 既然已将大秘告知书生,此等小事,水君自然不会隐瞒,故而直言道,“老夫为寻极境何解,已然使过了太多的法子,多尝试一番,想来也是未尝不可。” 面容仿若神仙临世的水君笑意骤起,手捧茶盏轻捻胡须,“老夫想瞧瞧南公山吴霜的亲传弟子,得了这澜沧之水过后,能凭借这等低劣经脉走出多远。” 早在挥出万道水波的时节,这位当今修行界隐世最深,道行排在极前的水君,早已觉察出那少年郎随身携带的长剑之上,有一丝细微至极的剑气。 剑气虽稀,然其中浩然大气,却是在当今天下难寻出其右者。 十来年前,水君于上齐访友时候,曾同那位友人一并到齐都纳安同游。多年未见,二人于相隔纳安数百里的一处大湖旁对坐论道,将多年未曾同人提及的感慨之言,皆尽谈了个酣畅,与无数多年修行中得来的神妙法门,知无不言,并无半点私藏。 两人正是处于意兴正浓的时节,却见一道璀璨如星海倒挂的剑光,从京城纳安城墙内,直冲天际,砸入云端,却是在半空中被几人以大手段强行压住,左冲右突,一时竟不能破,末了不得已,只能朝皇城郊外而去。 虽说被几人联手阻拦,可那道剑芒威势之盛,以至于散逸出的奔流剑气险些将周遭云海震碎。 能入水君眼的后生,一向不多,毕竟以前者修行的悠长岁月来看,万般道行皆难入眼,而剑意端正无双,不惜为故友赴死的吴霜,算是一个。 虽说十载不见踪迹,二人也未曾谋面,但水君依旧是从少年腰间寻常佩剑中,瞧出了一丝看似不起眼的端倪,而就是因这一丝端倪,让心中好奇柳倾师出何门的水君,转瞬之间有些明悟,随后便是一阵释然。 兴许如今的天下修界,唯有那用剑的有趣后生,能教出这么一位在阵法上已然登堂的有趣徒儿。 十年而已。似乎在水君眼中,不过是在山河水脉中闭了个小关,可当初那位运剑独对五位极境的年轻人,好像已经可以称之为仙门宗主了。 思绪一停,水君看向一旁神情复杂的书生,“莫要忧心,老夫对你家师父神交已久,既然知晓了你乃是吴霜徒儿,自然不会难为你,反倒有心送你二人一场造化。除却澜沧水之外,你放才说想来此为师弟讨要一柄好剑,不知钦水镇中,究竟有哪家铁匠有这般超凡脱俗的本事,老夫代你讨要就是。” 话已至此,柳倾也只得如实相告。毕竟眼前这位存世过久,眼睫毛发都是空空,辈分高得惊人,顾左右而言他,明摆着不是什么明智之选。 “就是那家正对桥头古柳的铁匠铺,铺中汉子说他家师傅外出云游,得需些时日才可归来,晚辈这才携师弟在此等候。”柳倾苦笑,起初为剑,而后为澜沧水,可谁人成想撞见这么位当今修界的大能,稀里糊涂同他说了一通修行大秘,倒是使得他原本古井不波的心境,此刻也是阵阵起伏。 而水君的面色,此刻却比柳倾还要古怪些,猛然间失笑道,“你我碰面,倒真是命中该有,你可知铺面中那说话细声慢语的打铁汉子,正是我在尘世间择选的徒儿。” 顾不得书生发愣,水君便挥挥袍袖,使了个袖里乾坤的法门,将前者直接罩入袖中,朝门外急匆匆道了句,“外头天凉,老夫外出办些私事,你若无事可做,不如先来祠堂当中歇息片刻,古稀过三乃是槛,千万莫要冻死在外头。” 下一瞬,一道澄澈水波疾速遁去,不过一息之间,便已是到了那棵古柳前头。 “徒儿,为师已归,速速来迎。”待到柳倾从袖里乾坤当中走出,面前已然站着那位言语细声细气的粗犷汉子,毕恭毕敬朝面前的水君行过一礼,“恭迎师傅归来。” 而此刻水君的面孔,却是已然从方才风姿绝世的中年男子,化为了一名干瘦老叟,眉眼之间,似乎同看守祠堂那位老者有七八分神似。 书生略微挑眉。 “起炉,选上好寒铁,为师今日铸剑。”老叟语调极为利落,单看面相与此刻的神情气势,与方才那位话语恬淡,静若止水的水君大相径庭,浑身上下,俨然是一幅匠师派头,一时之间竟让柳倾都有些分辨不清。 “前辈无需如此心急,”见水君此刻风风火火起炉搬铁,南公山大师兄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伸手去帮时,同那化形为老叟的水君道,“铸剑一事并非是瞬息可成,既然前辈游历良久,不如先行歇息一番再提不迟。” “小子,有话直说,老夫同你论道许久,可不是为听你奉承的,压根无需斟酌言语,反倒落了下乘。”老叟化形过后,似乎整个人都浑然一变,再也瞧不出空灵清净的迹象,反倒是直言直语,倒真有了些市井中手艺匠人的意思。 “不如我将小师弟带来?”柳倾试探道,“前辈愿给我家师弟铸剑自然是好事,待到晚辈回山之后,定会将此事如实禀告师父。不过晚辈以为,铸剑一事不求天下至锐,贴合心意剑顺身手,大概才是最好,不如眼下将正主儿带来,也好叫前辈铸剑之时,能够心中有数。” 而一旁那位话语温吞的汉子,从头到尾两人相谈言语,都是置若罔闻,动作更是迅捷无比。眼下还未等柳倾再度开口,已然将炉火点起,凭一身虬结筋肉,将风箱扯得似熔金一般,点点星火随炉中碎屑翻飞飘摆,落在肩头之上,而动作未有分毫停滞。 似乎只有事关起炉铸剑,才能这位无论言行举止都极细腻的壮硕汉子,有几分豪迈肆意。 第二百二十八章 真香 得便宜卖乖。 这话一向和柳倾没半点瓜葛,身为南公山首徒,又身具在年轻一辈中颇高的三境修为,再者平日里从来都是四平八稳,温吞平和的做派,纵使千算万算,这话也算不到他柳倾头上。 可观水君如今的神色,分明就是有如此意味。 老者皱皱鼻头,“老夫一生铸剑无数,见过的剑客自然也不会少,方才窥探之下,这剑应当如何铸造,心中早就有数,何需那后生在场。”说罢,大概是觉得自己话语有些过火候,变化为老者模样的水君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关心则乱。刚才言谈时候,老夫便察觉了些许,你本就不是那事事计较之人,虽说出于年纪尚浅,书卷以外的见识还不算深厚,但总有些见微知著的本事。” “总为你家师弟忧心,你以为就真是好事?非也。”虽然方才水君举止言语,变幻得有些令人难以捉摸,可这话依旧让柳倾微微触动。 “兴许那使剑的少年郎,是你家师父未来衣钵传人,同样也是你这大师兄的小师弟,关心照拂,定是要有,可你师父难道就是这么带徒弟的?老夫以为并不尽是如此。” “江湖迟早要一人闯之。就好比你俩一人修阵一人练剑,外出砥砺本事的时候,难道你还要专为照顾师弟,跑去练几年剑?摆明不是这个理。”老者不知从哪摸出块闪动寒芒的精铁,搁在若有所思的书生面前,“你拿这铁去斩山,能斩得动不?” 柳倾苦笑摇头,这水君言语做派,变得实在是忒快,不过却省去了许多修饰,直指本心。 “好铁得需锻打不知多少回,虽说在老夫眼里,那小娃娃离好铁还差劲得远,指望着从他身上瞧见一条直达山巅的羊肠小路,真是难得很。可不谈这些,除剑术之外,这少年需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你能作为硬盾在前头遮风挡雨,身后那柄剑,就永无锋芒毕露的一日。”老头招招手,那赤膊汉子刚把炉火烧旺,便忙不迭的将老人年前那块精铁拿去,连同方才搬出的寒铁,一并叠起,搁在炉火之中。 “知晓如何做人就好,其余的,让他自个儿学学,有些事你想教,倒不如自己悟,颐章有一门行当,专为富贵人家修葺盆景,其中最为高明者,从来是放任枝条生长,只有在主茎走了歪路时才出手修剪,做师父师兄的,也应该如此。” 精铁通体转红,水君便有些心不在焉,于是摆手叫,柳倾瞬息间回到住处。 仿佛压根没走出房门一步。 柳倾倒是见识过水君的本事,若是换成他,也只不过能借阵法赶路前行,凡人难窥,但距离水君毫无烟火气便能将人拂出几里,且转瞬而至的境界,还差了不知多少道天堑。 可却是吓蒙了屋中刚刚结束小憩的云仲,惊骇之余,甚至将一旁长剑都拽出鞘来半尺长,若不是瞧清来人打扮身量,恐怕这一剑便已然削了下来。 少年心有余悸,长出了口气叫道,“师兄你这能耐还是少用,叫人瞧见忒吓人,若是换上一身素白衣裳,夜班三更使这神通,还不得吓痴行人?” 柳倾脸上不禁泛起笑意,一来这俏皮话的确甚合他意,二来小师弟既然有能耐耍嘴皮子,想必腹中剧痛此刻已然消除,故而朝少年脑门上轻轻摁了一指,“小师弟啊,有这口舌能耐,日后就算是身上无银两可用,在街边随意摆上桌案说书,估摸着你也能养活自个儿。” 二人相视一笑。 “来,同我说说今儿个弄懂多少书中所记,”书生将外袍褪下,坐在少年对面,将那本常年揣在腰间的破书翻来,“但切记一点,若是一时半会寻思不清的,夜里点灯前必须要弄懂,实在不懂的,再问我便是。” 放在以前,柳倾恐怕压根不会如此要求师弟,必然是温言温语,将少年所有不解之处都讲解一通,可自从不久前听了水君一席话,书生也有些刻意朝少年提出些要求。 腿脚在自个腰下,如何走路,走哪条路,走得顺畅与否,最终都要看自己心意。 铁匠铺中的老者,说的一点也不错。 就连云仲也觉查出师兄的变化,却并无不喜之色,瞧着书卷上如蚁虫似的小字,咧嘴笑出了声。 似乎这样比事无巨细皆要麻烦师兄,要更好一些,还好一些。 数里外的老者,此刻正忙着将炉火当中的碎屑吹出,不慎叫炉中冒出的火星落在胡须上,按理说就算不至于烧着一把胡须,也能燎燃几根,烧出淡淡几星红丝,但还没等火星溅射到老人面门胡须上,便已经无端暗淡下去。 但老者一点也不高兴。 坐在祠堂门槛上的老者,轻轻将最后一口酒水灌到胸胆里头,朝那位还未走远的黑汉子叫嚷道:“下回再来,带些烈酒,休要同老夫说什么此酒酱香绵绵百金难求,我老汉年轻时候啸风饮马惯了,喝着还是能烧穿腹肠的烈酒对胃口,记住喽。” 铁中塘本来已经走远,可听见这声喊,只好又回头作揖,一揖到地,恨不得前胸贴上粗壮大腿。 很明显,这位老汉也不高兴。 “火星子蹦到脸上的滋味,才叫开炉,非学那些狗屁仙人德行,那还在人间待着作甚?找不着仙界,我看你跟阎王爷挤挤也不赖。”靠在门槛上的老汉朝祠堂门外啐了口,瞧着极为愠怒。 随即拍打拍打身上浮土起身进门,把两扇漆木大门掩上,打算去门房当中睡个回笼觉。 近乎半年以来,老人晌午头一回没打扫祠堂。 正当老汉打着哈欠准备回房歇息时,无意间瞧见了自个儿扔在井口边上的那包金团茶叶。犹豫再三,还是走到跟前,轻飘飘捡到手里,冷笑着念叨了句不拿白不拿,掸干净茶包外的浮土,一步三摇走进门房旁,拾柴,烧火,将滚滚沸水浇入黄泥茶壶中。 待到老汉拎着黄泥茶壶进屋时,屋中却已经有一道虚影坐在古旧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似乎已经等候多时,虚影晃晃袖口蚌珠,勾起嘴角笑了笑。 “刚才说不稀罕要,现在不也是嘴馋?年纪不小了,说话要算数。” 在水中的仙家水妖中,水君的德行称得上有口皆碑,言语嚼金含玉说一不二,从不做什么出尔反尔的行径,又怎能眼瞅着老汉败坏声誉。 瞧见老汉面色有些窘迫,虚影神色不改,语气却略微有些讽刺。 “真香?” 区区两字而已,却是让老汉的面孔瞬间化为一片铁青。 (其实老汉名叫x境泽,嘿嘿嘿嘿嘿,纯属图一乐。) 第二百二十九章 唯道天凉好个秋 “且先休要动怒,你我吵了多少年,不还是各执一词,从来没有能谈到一块去的时候,你许多不入流下的三滥举动,用就用了,老夫不也 是置若罔闻?年岁渐长,莫要因一句玩笑气坏了身子。” 虚影还是那副神色,可无形间语气渐渐放缓不少,像是真有些担心老汉大动肝火,一气之下生出病灶来。 毕竟当下的老汉虽说看似身子硬朗,可真要是病倒,距撒手人寰也就不远了。 就好像一盏多年不续油的灯火,现如今火苗依旧稳固,虽然有些晃荡,但仍能在漆黑夜色里,予人以一寸宽窄的明朗火光,令人在孤身之中寻影作伴。 一旦被窗棂外的北风吹拂,老油灯能否撑住,那便只能看老天爷意愿如何。寿数对于凡间之人,那便是天地给予的灯油,万一再无灯油可添,纵使极境,也不可令无根之火长明。 虚影说罢,并不再去看老汉,而是把双眸挪开,看向窗棂外水渠旁一棵古柳,却见柳叶如刀,将秋风割得乱晃不已。 像极了眼前的倔强老汉,着实叫人糟心。 “老夫也不瞒你,其实你若真身死道消,将来我出游归返,瞧见这么个空空落落的祠堂,还确实怪无趣的。” 半晌过后,虚影才淡淡吐出这么一句来。 “我是人心。”瞧见虚影并无收回金团茶的意思,老汉也将怒气散开些,依旧冷着脸说道,“肉体凡胎在世上存留过久,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什么叫寻仙访道,什么叫长生,什么叫亘古长存与天同寿,老汉我我一概不稀罕。” “这祠堂里头,居于上头的祖宗排位,共有两枚,一枚乃是钦水镇初祖水青钧,一枚乃是初祖发妻。”祠堂门房之中,唯有一张旧得出奇的太师椅,除此之外再无桌椅,老汉四下扫视一圈,只好坐在不足六尺的床榻上,缓缓朝虚影开口。 老汉的确是极老,腹背有些佝偻,足足同虚影差出一头多高,就连床榻都比寻常床榻差了一截。 “如今那位水青钧依旧存留世间,牌位形同虚设,而那发妻坟丘上头的花草,枯荣又生,生又枯荣,如今已更迭不知多少辈。就连从东诸岛携来的天缺奇石制成的石碑,都已然被千百岁月斩得斑驳淋漓,碑文上头的姓氏名讳都已然模糊不清。” 老人娓娓道来,虚影闭口不语。 “大仙人,我想问问你,物换星移,如今您可还记得发妻面目名讳?” 曾有天下文坛魁首中年丧妻,于二人故居处立新柳一棵,春秋数度,再回故居处,却见柳树隐天蔽日,亭亭如玉。 而当初那块天缺奇石乃是从天外而来,刀劈斧剁难落下丝毫印痕,末了还是水君亲自出手,凭高绝修为,以双指于奇石之上刻字十五六,才最终将碑立起。 而如今就连当初刀斧难伤的奇石,亦是在如水年月当中转为斑驳。 足足多半晌,外头日光倾斜,虚影才低垂双目开口,“虽时隔浩浩江年,时时惦念,怎能忘却。” 这话不假,水君一生从未纳妾,自发妻过世后,更未有续弦,存世不知多少年月,依旧如此。 一贯喜好在水君出言过后,针讽几句的老汉,此刻显然也没了成心调笑的心思,如同老柳树皮的枯瘦面孔,有凄凉神色一闪而逝。 “你都记得,我怎能忘,莫要忘了,我老汉也喜欢了那姑娘千百年,比你这胸膛中唯有仙心一颗的天人,喜欢好几倍。” “如是多年以来,你这作老祖宗的熬死了无数后辈,兴许是你水君功参造化,将一脉的气运皆尽吸纳于身,无数后辈里头,竟无一人能抵达极境,更不消说四玄,绕是年轻时候天资过人,如今却已化为黄土一抔。”大概是今日说了许多话,老汉有些气力不支,于是勉强支撑着瘦弱身子,想蜷缩在墙边歇息片刻。 那道如水纹似的虚影,见此把两指轻挪,将一旁冲好的茶水,凭空送到了老汉掌中。 老汉看看掌中如翠玉似的一汪茶水,长长叹了口气。 “你水君为证长生道果,再续仙道,不惜使了各种法子,更是为求心变,将我老汉封在这祠堂当中,勉强够个温饱,终日以口体之奉,自在之躯相胁,只为叫我承认仙途比之人途好上不知多少。可我心中所想,本不就是等同于你本心之相?眼见得故人皆去,妻儿咸失,你水君一个孤家寡人,沾染着百世朽尘活在世间。” 老汉抬头望天,长长吐出一口郁气,“当真不累么?” 说罢,气力虚浮的老者将茶水径直泼在地上。 不需老者再说些什么,那道虚影便已然明白其中意思。 人生如逆旅,我有处可归,而你如一头孤魂野鬼徘徊世间,难道当真是福分?相比于半路一口茶水,我最终可安然而去,岂不是比你洒脱了太多。 毕竟两人本就心意相通,这点不言的意味,又岂能瞒过水君。 老汉目光幽幽,最后还是落在地上溅散的茶水之中。要说这金团茶当真不凡,即便泼洒在地上,内里如发丝纤细的叶片,依旧是根根分明,并没出现预料之中的顺水流淌,而是轻轻悬停在茶水中,缓缓晕开。 “你比我清楚,古人哪有活到现世的,长生本就是虚无缥缈,纵使你终证出了长生法,亦摆脱不了鳏寡孤独,何苦折磨自个儿。” 最终虚影还是紧皱眉头,凭空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老汉面前;至于后者,则是悠哉悠哉捡起那摔不破的茶壶,又独自走去外头,拾柴,烧火,将滚滚沸水注入黄泥茶壶之中去。 人生乐事多矣,叫岁月风烟磨得精光,反倒冲淡了乐事,久而久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 只可惜这黄泥茶壶并未砸碎。 水渠边上古柳下头,有个赤膊汉子正将滚红铁渣盛到篓里,再沉入水中,等到红光一熄,再飞速提上竹篓,将铁屑堆在铺面里头。这么一来,阵阵青烟升腾扶摇,直上桥头,竟是令下晌的渐斜日光,无端在桥头上晕开一团朦胧空白。 渠中水,随风柳,桥头烟,灼红铁,赤膊汉。 要说原本钦水镇乃是腰身似是吐芽新柳的温婉女子,飞阁流檐烟柳画桥,那如今铁水四溅,斧锤叮当之际,钦水镇此刻便犹如披上一身戎,挂帅抬枪,英气迫秋霜。 立身炉火旁的老者略微打了个激灵,很快便恢复如常。如是那位赤膊汉子有心窥探,定能瞧见在其身后有那么道水纹,形同一条油滑光亮的小蛇一般,倏然而逝,钻入老者领口之中。 老者也不再是老者,而是又变回了长髯青发的中年男子模样,袖口缠珠,衣袍雍容。 水君用力拢了拢衣衫。 诸般心事,无处可诉,唯道天凉好个秋。 第二百三十章 两者皆自在 在水君看来,老者那一副乡野村夫的做派,并不能算令人忍无可忍,虽说口舌油滑性情古怪,但落在历世无数载的水君眼里,似乎也没那么令人心生厌恶。说到底最为令他愠怒的,还是老者那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纵使长生万般好我自随风去的处世念头。 于是贵为极境圆满道行的水君,不惜多次同老者约谈,却是每回都不如人意。那还未曾看守祠堂的老汉死活不愿合他心意,水君也只得出些下策,将老者终日困在钦水镇中祠堂,自己则是不时入井,沿井内蜿蜒蛇行的水脉探访大川当中的大妖仙府,更是不惜以修道心得,从那些个山野精怪处寻来不少名贵吃食。 那些个山野精怪,又哪里是什么愚笨之属,能在人世间仙家称尊的世道里依旧逍遥,可不算什么容易事。既能瞒过仙家耳目,又能守住一方福地,审时度势,进退处事的能耐自然不低,故而即便是水君有心传法,许多山野中精怪也是万般推辞,只是说仰慕水君高妙境界与胸怀德行,即便将山头一并相送也是在所不惜。以往拔根毫毛都不肯的一众山精野怪,若是瞧见水君,都恨不得自个吃亏多些。 堪比古贤的水君,本身修行体悟虽说是天下难求,可这些位妖精却是知晓,就算是水君慷慨,将浑身修行体悟不吝赠出,凭借它们的天资福祉,想要修行到水君这等境界修为,显然是痴人说梦。 世人长道书中金屋玉颜,更有千里婵娟月,到头来读书人又能得几筹? 故而与其得来水君的修行体悟,倒还不如一就做个顺水人情来得实在些,待到有一日自家遭难时,提起水君的名号境界,足以让天下修行之中的强手生出忌惮。 谁敢言压过早入极境千百年,且存世不知多少岁月的龙鼋水君? 若不是嫌奈何桥短,只怕整个天下都没人敢惹。 对那帮精怪心中算盘,水君一向不置可否,身为天地之间生孕的异种,存世实在太久,无论是烽火连天鼙鼓动地物换星移沧海桑田,他瞧见的世间事实在是过多了些。 本领微浅者在世上求全性命,保住身家,原本就不是一件简单至极的事,更何况如今群妖无论好坏,在人世仙家眼中,无非都有一个妖字。 然而就算他以无数金贵吃食锦衣戳痛老者,后者只是觉得十分好笑,向来也不同他服软半句,似乎长生一事,在他心中乃是世间最为可笑的荒谬念想而已。 水君很不高兴。 按说老汉本该和他是一路人,为何如今却是事与愿违,他也想不明白,可每每说理,两人都是说不过彼此,向来各执一词,任你舌绽莲花顶涌金泉,另一位只是在边上冷眼旁观。 就像是两人一方擎白,一方掌黑,二人行棋兴趣正酣,但在这棋招攻伐纵横之际,却不知为何扭成一团,绕是双方倾力解棋,两条黑白大龙亦是缠到一处,最终只能落得个和棋的局面。 非是二者棋力不济,解不得局,而是各自棋路并无不同,不论行棋落子,连气通枝皆是不分上下,区别只在于一人持黑,一人捻白而已。 “早晚有惊才绝艳之人,能在那条路上越走越远,最终可抵长生。”面孔依旧是中年男子的水君低声喃喃道,看向渠内水波荡漾,一尾鱼儿顺水而下,殊为自在。 那尾鱼儿红背白尾,通体如梭,顺水渠游弋时候,显得极欢脱;似乎是对钦水镇之中这几条水渠极合心意,鱼儿摇头摆尾,不再朝前游动,而是停在一处水草较为丰茂的地界,像是不再愿顺流水而去。 无意之间,鱼儿瞥见了静静驻足岸边男子,虽说瞧不见男子眉目,可不知怎的,其如瀚海般的浑厚气势,还是令鱼儿受了惊,头也不回地朝去往镇外的那条水道游去。 岸边传来一声大笑。 穿云裂石。 选什么路不重要,令苍生有长生路可选,世间别离,能少一桩,这便是居功至伟。 笑声之爽朗,就连祠堂中的老汉都伸出头来,嘀咕了句疯疾,而后也瞧见了那条顺流而下的白尾鱼,不由得一愣。 随遇而安,逆世而行,似乎都是大自在。钦水镇老汉对于生死事,一向是坦然,可世上总有人怕死,譬如当初随那位赤足汉子,径直去往齐陵镇南大将军营盘的几位随从,当初在生死之中晃荡几日,当真是险些吓碎苦胆。 要晓得人家贵为镇南大将军,即便是平日里同齐相不合,倒也不至于使下作手段除去齐相子辈,若是真如此行事,就算齐相大人管不了,朝廷也定然要管。两人素来不合,倒是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害人害己的事,估摸着那位镇南大将军亦是做不来。 可借着些莫须有的理由,除去几个随从,对那位传闻当中的镇南大将军,却是有益无害,既能立威,又能杀杀这齐相子嗣的威风。几个齐相子嗣的随从,在寻常百姓看来,似乎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地位,但在朝廷中地位举足轻重的镇南将军眼里,除去几名侍卫,比碾死几只飞虫难不到哪去。 回到住处,一众随从皆是眉头紧皱。 若是其他琐事,他们这些个随从自然可担着些,毕竟替主子排忧解难,乃是下人的本分,可眼下干系生死大事,又岂能随便。 众人一合计,晚梳不如早梳,还不如趁着大人还未走远,寻个人找大人商量一番。 这帮随从之中有位口舌利落的能人,且办事圆润老道,极知晓分寸,听人说入齐相府前,乃是位市坊之间有名的诡辩之才,虽言辞有时过于锋锐,但入得相府过后,便出奇有些沉默下来。 至于为何推举这位前去同章维鹿商量,则是因这群随从大都觉得,齐相子嗣,想必不同于常人,与这么位大人讨价还价,岂能是一般人干的买卖?左右为难之下才想起,唯有这位辩才见识最广,最知晓进退,于是才一致推举此人,作为赖以保命的一根稻草。 百姓兴许也不会去想,在他们眼中的位高食禄之人,竟也有一日要为生死所难。 一步一重天,步步难行。 一阶一重关,关关难越。 第二百三十一章 留姓与一桩小事 在未曾踏入齐国相府门前,蒋润原本只是个靠嘴谋生的主儿。若是旁人给几分薄面,都是要道一声蒋铁口,若是遇见高门富贵的跋扈人家,稍有不敬,人家骂上几句玩口舌的破落户,他蒋润也只能忍着。 搁在齐陵京城之中,这门行当唤作牵客,同表面字意相仿,专为促成一桩生意两端牵线,若是真能将主顾与卖主牵合到一处,牵客便能从中抽个半成余的油水,赖此谋生。半成差价油水,在寻常生意当中又能有多少铜子,往往数日下来,磨得口舌起泡,满打满算也挣不来一两银,当真是令面孔本就凹塌的蒋润,无端再清减了三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攀上的齐相府高枝。 仿佛就是在蒋润销声匿迹多日之后,有人瞧见他跟随齐相出行,眉目谦卑,神色自然,好像这位其貌不扬,天生面骨有些凹陷的牵客,原本就是齐相府上的随从。 然而被一众随从寄予厚望的蒋铁口,也在那位赤足的大公子手下吃了瘪。 蒋润备了满腹说辞,勉力压下腹中忐忑,好容易走到大公子住处,却被早已有觉察的章维鹿以两句轻飘飘的言语给顶了回去。 “我向来自诩办事稳妥,又怎会让镇南将军坏了尔等性命,切莫忧心就是。” “时候不早,早去歇息。” 纵使蒋润准备了数套说辞,可在这两句看似柔和的言语之下,瞬间卡在喉咙之中,横竖不能吐半句。 无奈之下,蒋润只得立身门边,仓促开口道,“大人误会了,虽说此去一行凶险,但既然身为相府下人,自然要担着下人的本分。小人来此,是担心大人在武陵坡负创,此去镇南军中,算是涉险之举,万一大人负创,还是应调理好身子,再上路不迟。” “你倒是有心。”屋中传来章维鹿言语,略带笑意,“蒋铁口不愧是齐相府中的能人,心细如发,不过我章维鹿也不是谁人都可伤的,虽说吃了些闷亏,不过并未负创,且放宽心就是。” 蒋润行礼,言语间也是释然道,“那便是最好,大人且先歇着,属下告退。” 话说完,蒋润迈步便走,只是经过门外一颗枯树时候,略微放缓了步子,而后继续向远处走去,单听脚步声,并无半分迟疑。 “挺有意思。”待到脚步声消失良久过后,章维鹿才从屋舍缓步而出。 三境实打实的修为,哪里又是寻常人能修出来的,都说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那也得先有一艘分水破浪的坚固轻舟,再辅以摇橹不懈,方可破境奇快,天资与勤勉心性,缺一不可。 在这等年纪便攀升至三境的,谈何容易。 再加之在梧溪谷中,章维鹿修的便是一身坚固体魄,否则如是多年下来,也不会只以一对拳头当做败敌兵刃;体魄越强,则五感愈发敏锐,章维鹿的耳力之好,足矣隔着梧溪谷两侧落水拍石的巨响,清楚听到千百步远的话语声响。 故而谷中平常时候,那俊朗师弟同他人相谈时的不敬言语,他其实早就听在耳中,只是懒得去同前者计较罢了。 梧溪谷谷灵水秀,称得上是凡尘仙府,可最终还是搽不净能者居先四字,俊朗师弟比他境界高,那就是师弟对;童子比俊朗师弟境界天赋都高,那就是童子有天大的理,拳头大的,到哪都占理。 只不过他章维鹿的拳头,其实一直掖在裤裆里头,从不显露。 想到这,赤脚的汉子走到枯树边上,轻轻捏起了一枚挂坠,脸上颇有几分兴趣。 挂坠通体以脂玉磨成,不消去看,只凭入手时掌心细腻触觉,便知晓其成色定然是不凡,天晓得那蒋铁口入府之前,要做多少年牵客才能攒着这么一枚金贵挂坠。 章维鹿翻过挂坠,借月色观瞧,只见通体光洁的玉坠背面,清清淡淡刻着一个蒋字。 “留姓,我看是留性命才对。”汉子笑笑,“看来我那做齐相的爹,和那位镇南大将军之间的芥蒂,还真是不小。” 至于叫人看轻了本事,他却是不以为然。 将身家性命交托于一位藏匿仙府,传言天资平平的年轻少爷掌中,休说是这一众随从,就算是换成章维鹿自己,也难免会颇有微词,更别说明知齐相与大将军早有宿怨不合,还偏要上门找不自在。 如此一来,随从惶惶,也是的确在情理之中。 赤脚汉子把掌心一翻,却是把那枚玉坠挂在腰间。 不过他章维鹿可从不是不讲理的人,更少有失信的时候。 收了摹刻姓字的玉坠,自然要保住人家性命。 “镇南大将军,齐相,一位文臣之首,一位武将之魁。”章维鹿捻捻眉心,露出一抹愁容,“刚出师门就得和这群老狐狸打交道,章庆啊章庆,你这一死,可真是耽搁了为兄的武道进境。” 若是朝堂事能与武道一般,能一拳解决,那该是多妙的一桩小事。 齐陵镇南军的探马,历来是为人所称道,且不提是在西路三国是否能排上座次,起码在齐陵一国之内,镇南军的消息之灵通,乃是其余数部军马所难比的,探马贯通南北,并无分毫遗漏。 按理说战事起时,一部军马探听消息的能耐,称得上重中之重。瞧着稀松平常的一纸密报,能抵十万军马,这可不是什么史官文人的谬传,而是沙场国战之中屡有论证的兵家至理。 而当今齐相,似乎并不喜探马遍及齐陵的景象,曾三番五次在朝堂上同齐陵天子进谏,建议将这镇南军探马削去大半。甚至有两次,恰好当着那位镇南大将军的面,说天下如今并无战事,而探马遍布全境,掌握举国大事,倘若居心叵测,势必伤及齐陵国祚。 然而一向纳谏如流的齐陵天子,却从未削减镇南军探马哪怕一分一毫,任凭齐相愠怒不已,只是温言婉拒。 谁也不晓得龙椅上那位天生圣人的想法如何,即使有心揣测,也丝毫不敢流露一分。 圣仪难测,哪有寿星嫌命长。  第二百三十二章 叩案抚眉,水落石出 “这么说,齐相家中那位出山不久的子嗣,正奔咱们这镇南军营盘而来?” 齐陵镇南边军比之镇北军,名头可是响亮了不知一星半点,军中儿郎,更是无人不以这镇南军的身份自傲。骄兵悍将一词,若是用在寻常军伍中,难免有些贬义,可用在镇南军身上,则又是另一重隐意。 兵强马壮故而兵骄,武高略深故而将悍,这便是镇南军中骄兵悍将的独到意思。 齐陵人人皆知上齐如今崇文贬武,天子独爱文风,另外似乎有意兴盛商路,休养国力,对于武备一项,实在是稀松平常;倒并非是说上齐不足为虑,但总不至于将心思集中在国境以北。 而颐章如今那位老皇权帝,则是胸怀大志腹有乾坤,常有在颐章之北练兵的举动,同样也是兵强马壮,声势浩大,因此将镇南军打造得如同铁桶金山,就有十分的必要。毕竟若真是战事一起,从武陵坡俯冲下一支奇兵,贯穿古国境内急袭齐陵南疆,即便不是一招生死手,也足够齐陵喝上一壶烈酒,烧得肚肠发紧。 大抵是因为这等缘由,镇北军无论是从士卒膂力,还是从剿匪灭寇的功绩上,都与镇南军相差甚远,就连朝堂上公认的武官之首,都被天子调往南疆,封了个镇南大将军。 对颐章权帝的防备,明摆着是端到了台面上。 虽说镇南军乃是整个齐陵最为精锐之军,可中军帅营安置的地界,却显得十分蹊跷;倘若是齐陵南界的老猎户,都晓得在武陵坡东北角处,有一座地势之高不亚于画檐山岭的大川,因此地正好压着南十斗星象,每年大雪封门的时节,皆有南十斗星阵,恰好悬于坡上,因而唤做十斗川。 镇南军帅营,正好坐落于十斗川正中的平整地界。 搁在常人眼中,从十斗川南望,譬如一头山间斑斓大虎,矗立齐陵国南疆,睥睨颐章国境,威势滔天,又有南十斗星阵每载照拂,乃是个合乎天运的大好地界,可落在兵家眼中,除却这所谓的合乎天运气势无穷,地势却属险恶之类。 高山立营,看似能将周遭百里局势捏在指掌中,但埋下的祸患,属实是过于重大:其一乃是山上传令,靠兵卒探马飞奔下山,如此高耸的山势,定会延续战机,所以高处调度军马,大都是是靠令旗等手段部署,可一旦叫人破解了令旗中的暗信,大军走向便犹如和盘托出,一览无余;其二若是战事起,真叫敌国大军抵命奔袭,以繁重兵力围困山脚,虽说以高对低易守难攻,但倘若被锁死粮草水源,那这山上人便如同一枚无气可连的死棋,无水无粮,更无暇他顾,休说指挥大军,就连守山都是难如登天。 天晓得当初那位镇南大将军,为何要力排众议,偏要将帅营驻扎在此,甚至不惜同策士参军拍桌翻脸,也定要将帅营驻扎在十斗川,半步不退。 虽说最终还是一众参军策士膂力不敌,终日提笔的胳膊拧不过夹马腹的大腿,将营盘定在了十斗川正中。按说这事就算不了了之,可这文人若是犯起倔劲,任凭你是武官魁首,一样拽不住文人胡须,营中十二参军,下山回京者有七,甭管军士苦苦相劝,硬是不愿跟着这镇南大将军。于是大帅定盘气跑参军这一典故,就在齐陵南境之中传扬开来,不少人茶余饭后,闲扯胡聊,皆是对此事忍俊不禁。 以镇南大将军白负己的原话讲,这帮满腹经纶墨鱼的读书郎,叫细如蚊虫的古文名帖塞满了脑壳,就跟运粮牛车一般装得满当,哪还有半分拐弯的本事,但凡遇上蜿蜒山路,都得荡漾着甩出一大摊墨汁,叫人膈应得很。 文武不对路数,再者平日里同齐相不对付,一不留神就殃及池鱼,使得这位白大将军忒不愿同文人打交道。 此刻帅帐之中,这位白大将军正蹙眉不已。 “如此说来,那齐相家中出山不久的儿郎,正朝着十斗川而来?”白负己长相同他脾性截然相反,生得面如冠玉,长眉入鬓,英气之余仍带有几分文弱气;若是褪去这身武官内袍,换上身白如玉软如纱的世家子衣裳,配上如今这幅蹙眉的面容,指不定要令多少烟柳巷中的女子胸怀火热。 “怪哉了,都说是牛犊不畏虎狼,可再怎么算,也不应该将脖颈强行塞到虎口之中来,据我所知,齐相可没这么大的胆魄,这小子究竟意欲何为,着实叫人摸不清。” 今儿个一早,白负己睡醒过不多时,已有探马在帐外等候,说是有要紧事告知将军,硬是在门口山风呼啸的清晨,等到白将军穿好衣袍外出练武,这才斗胆将这则信报呈上。 如此,白负己练武的心思也淡了许多,将书信展开,登时便有些稀奇。 思量再三,白将军抚弄眉心的手指才略微一滞,另一只老茧横陈却依旧纤如女子的手掌,也跟着轻轻叩了叩桌案,唇角轻勾。 熟知将军脾性的探卒瞧见白负己的模样,登时便知晓自家这位大将军,胸中已有成竹,随即也不在帐中停留,同将军缓缓行礼,而后缓步退出帅帐。白负己十分喜爱沙盘推演,更喜好围剿匪寇,时常携部下外出,寻那些个数倍于己军数目的大寨下手,所到之处无不是以诡谋取胜,甚至有时手下镇南军未受伤损,那寨子便已被击破。 三百镇南军押解上千凶顽匪寇的奇怪场面,这些年来在齐陵南疆,已经是令百姓与军中有些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而这位白爷在推演沙盘,以弱攻强时,极喜以一指抚眉心,另一掌轻叩桌案,作为拟定杀伐之策的收式,就好似江湖上使刀的宗师豪侠,抽刀断腰过后,总要令刀身微震一回,震净刀身之上如墨血迹。 叩案如血震,抚眉似还鞘。 此为水落石出,杀机毕现。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三震掌 一清早,十斗川三军叫各部校尉点齐人马,垫饱肚皮,而后便披了外甲,取来刀枪,顺险要蜿蜒的山路,磨炼脚力。 若要战时保命,需得平日砥砺身手膂力,这道理在军营中,同戏园行当中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这句老话,有异曲同工之处。不谈战时韬略策术,单说白负己在练兵一项的手段,那也是齐陵四将军中当之无愧的魁首,每日晨时,十斗川上驻扎的军卒,需绕大川一周,用以锻炼脚力体魄。 大雪封山时节亦如此,盛夏灼皮时节亦如此。 除此之外,其余砥砺身手的手段也丁点不落,其中尤以“斗山王”与“盘云岩”两项最为凶险,乃是白负己起初接手时所立下来的练兵大项,当初最令这群镇南军精锐叫苦不迭的,正是这两项。 十斗川绵延极广,虽无层林老树高高下下,但多嶙峋怪石,无数深浅不一的岩崖石窝,点缀于山川之间,云岩断层隔断长天,景致奇崛。每逢秋时,枯草断梗朝石窝当中一吹,周遭石岩如犬牙差互交叠,便能称作为得天独厚的一处天生虎穴。 兴许就是因为十斗川岩土众多,又无太多遮挡,此处虎豹极多,闲时在山脚晃荡歇脚,饥时则下山穿林,找寻些野物大快朵颐,颇为自在。 然而白负己可没生什么善人心肝,大虫日子过的自在与否,在这位长相俊雅的武官魁首看来,并无区别。 于是镇南军便有了斗山王的练兵法子。每逢天景由秋转冬,百物萧杀的时节,镇南军驻扎于十斗川的军部,便要引军从山岭之中逮住头斑斓大虎,关到以铁木构建成的囚笼当中,再命十几位士卒空手披甲,同跳涧猛虎同处一笼,用以砥砺胆量身手。 尽管入笼兵卒身披甲胄极为坚韧,猛虎爪牙亦难以对体魄造成伤损,可凭十来人的膂力身手,又怎能匹敌一头数百斤的山中虎,起初推行斗山王这等练兵法时候,常常能在相隔数里处听见笼中虎啸惨号,光听响动便让人胆寒,何况是同猛虎同处一笼。 时常有军卒熬过了这要命的一个时辰,从笼中蹒跚而出时,神情都已带了三分恍惚,整整一两日不进粮米,都已算是走运;更有不少镇南军卒被虎掌结结实实拍凹了甲胄,震断几根大骨,亦是屡见不鲜。 白负己练兵之狠辣,手段之酷烈,由此便可窥探一二,但令人称奇处在于,无论这位大将军下手多狠,镇南军中也并没有半个军卒讲 “好一处盘云大岭。” 章维鹿踏空悬停于十斗川前,抬头瞧见山间云气横贯怪兀山岩,颇有些感触。 久居梧溪谷多年,汉子虽说住得还算习惯,不过终日待在山崖峭壁中,外头流水潺潺,难免阴湿过重,光看景色虽说不凡,但总觉得有些腻味。 眼下高川之中奇石怪兀,雁阵自山云缓缓而过,一字成行,飘飘摇摇朝画檐山岭而去,秋日长天如蓝缎初洗,再以墨笔勾上雁阵两行,青云二朵,自然令汉子心生欢喜,于是不知不觉间,心境渐伏。 而汉子身后一众随从,此刻心境却是难以平静,尤其前夜使了个心眼的蒋润,更是面如土色,就连拽住缰绳的右掌亦是沁出许多汗水。 他哪里晓得这位齐相家中庶长子,旁人口中的武道庸才,如今的境界,已然可效仿那些个传闻当中的仙人老爷,踏空而行一个时辰,丝毫也没有难以为继的迹象。 手段难测。 但立身马上的蒋润心惊过后,嘴角却是扯起了一抹笑意,逐渐晕开,直至满面笑容。 天下谁人不畏死,他蒋润也还没活够,怎能折在这鸟不生蛋的地界。 眼见得十余骑打马上山,半空汉子长呼了口山风,一气踏出几十步,每步皆是十丈有余,分明与十斗川相隔几百丈,可只不过三两息光景,赤脚汉子的赤脚,便已然踏入镇南军营盘之中。 一波箭雨压顶而至。 汉子摆手间挥开箭羽。 镇南军不愧为齐陵军中最为精锐的一部,虽说瞧见汉子手段玄妙,可营中守军根本不为所动,搭弓挽箭手头平稳如初,又一簇箭雨滂沱而至。 汉子挥过三回手掌,半空之中箭羽尽落。 地上铺陈无数箭杆,箭羽未有丝毫损毁,就连箭尾软羽都是安然无恙;而以好铁锻造,能于百步外穿甲贯体的箭尖,却被汉子三掌尽数化为齑粉,飘洒而下,被山风浮动一空。 先行上山的十几位随从,恰好瞧见这骇人的场面,一时间忘却了勒住缰绳,差点从马背上翻坠下来,更是有人险些冲入营盘外的壕沟当中,好容易勒住马儿,再瞧半空中赤脚汉子时,目光当中已满是敬畏。 经此一回,何人敢再说齐相庶长子武道天赋中庸,恐怕先同他人拼命的,就是这十来位相府随从。 “小子想在下人眼前立威,何苦要特地到镇南军帅营之中,也不怕白白在此掉了脑袋,同那位一般作个无头野鬼,爷爷还嫌夜半放水时晦气。” 话音刚落,军营当中走出位巨汉,将肩头一柄大矛戳在地上,冷笑着望向半空之中的赤脚汉子,伸出根如棒槌般的指头点点后者,呲牙笑道,“既然想来此挑衅军爷,不如老子陪你玩玩?” 巨汉口中这番话,怎么听都是戳心之言,分明是晓得章维鹿的身份,故而特意搬出章庆身死一事,用以损害后者的心境。 但章维鹿却全然不为所动,仿佛死在采仙滩那位压根不是自个的兄弟一般,而是淡淡开口道,“家弟平日荒淫无道,想必是因作恶过多,故而命数当中合该有这一劫,脖颈上挨一剑算不得冤屈。不过既然将军大人都知晓了此事,何不亲自出来一见,而是要命一位军汉前来提及此事,难不成旨在立威?” 巨汉愣了愣,不过很快又是长笑出声,“你小子不也是妄图立威,半斤八两而已,有屁好说的。” 对此,章维鹿只是摇了摇头。 金银半斤,比之锈铁八两,孰轻孰重,自在人心。  第二百三十四章 身怀数理入镇南 盛名之下必无虚士,搁在镇南军中最为合适不过,这巨汉在镇南军中一向颇有威名,靠得可并非是在军中拉拢党羽培植亲信,即便将帅心思不纯,在白负己携领的军部之中,欲图行那等蝇营狗苟之事,也得有那泼天的胆魄才行。 这巨汉在军中的威名,当真是靠自己天生膂力,一分分挣来的,光在斗山王这一门练兵法中,此人就仅曾凭借一对肉掌,同笼中一头千斤虎打得难解难分。常人入笼,大都是靠铁衣与身法闪跳腾挪,竭力避开猛虎掌击与虎尾甩剪,才能避免重创,而这位爷入笼时,却是嫌铁甲裹身过紧,勒住周身虬结肉棱不便运力,所幸扒了衣甲,赤膊上阵。 近乎两个时辰的光景,这位身长过九尺的巨汉,竟是硬生生将那头重逾千斤的斑斓虎,砸在地上数回,甚至以强悍膂力将虎掌掰折一只,跳到猛虎背上,单臂摁住虎头,举拳便砸。 从那回过后,虽说白负己还算义气,将那头被巨汉好顿揍的巨虎放归山中,还指使军卒给那头虎喂了些草药,可往后近乎半载,山中虎豹就跟销声匿迹似的,即便白负己带人搜寻数回,也再没找着一头猛虎。 军中传言,是巨汉将山中虎王揍得服了软,回窝过后传出信去,叫周遭一众同族赶紧下山,莫要再同这帮强悍军卒碰面,这才使得山中冷清大半载光景,往后一年虽说仍能逮住野虎,可那头千斤重的大虎,却再也没见过一回。 为此,白负己没少骂那巨汉,一旦碰面,便要拿此事说事,说后者耽搁了练兵大计,下手忒重作甚?若是有余力没使完,倒不如跑去山下平坦地界犁个百亩良田,也好改善改善军中伙食。 可巨汉对白负己的谩骂怒火,一向是置若罔闻,最多在挨了两脚过后,搓搓那颗毛发稀疏的脑壳,嘿嘿一笑。 镇南军中有一位算一位,皆是被那白负己镇得老老实实,言听计从。 将者生当如负己。 这是当初齐陵天子驾临南疆时挥笔写就,一直流传到百姓家中。 就连章维鹿久居仙府之中修行,也是对这句当今圣上的褒扬之语颇为熟悉。能够立压群臣坐到满朝武官头上的,手腕城府,武艺心性,又怎能会是凡俗之辈。 那巨汉见章维鹿悬停半空,面露几分思索之意,还当是后者刻意拿自个寻消遣,当即暴怒,抓过身侧一杆碗口粗细的信旗,朝准后者眉心便掷。 信旗碗口粗细丈二高矮,乃是战时临崖调度下方军时所用,通常五六人倾力抱住才可立得稳当,如今却叫汉子随手掷出,如同掷出一柄木令牌,轻松得很。 而停足半空的章维鹿面色依旧如常。 梧溪谷练拳掌有独门讲究,由掌意凛冽以力破局的硬手入门,再经磨砺过后,从硬转柔,绵绵内劲透入石壁过后,只看表象似乎毫无变化,可石壁内里早已遍布裂纹。 大概是多日以来忙于俗务,未曾练掌,亦或是瞧见巨汉来势汹汹,有心震慑此处镇南军一番,所以章维鹿震掌过三之后,又抚掌一手。 这一抚掌虽是看似劲力极柔,但仍旧将信旗一掌砸入山岩之中,嵌入两寸余,周遭山岩炸开如蛛网似的脉络。 针尖对麦芒,巨汉率先发难,章维鹿后手接招,且出手之间的力道技法,也跟着往上抬了又抬,场中人看在眼里,却一时分不清二人究竟谁立威更甚,只是觉得这俩人的能耐,似乎都足矣信手间开碑裂石,实在难以分出伯仲。 巨汉神色欢悦,像是棋逢对手,有些兴趣盎然;章维鹿面色平静,如一块青石悬在营盘上空,任凭秋山风起自四面八方,屹然不动。 镇南军十斗川帅营中少有军士更替,如今大都是处于壮年,不少军卒在此驻扎多年,早就对军中种种烂熟于心:以巨汉暴烈好斗的秉性,此时已然兴起,若是出面拦阻,指定是出力不讨好的举动。那巨汉除却白将军外,从不服他人管教,此时开口,铁定是难以撼动巨汉的心意。 至于那十几位随从,其中数人的身手武艺也只是勉强不属稀松之流,更没见识过镇南军之中浩大的军势。费好大力气将马缰绳勒住,瞧见眼前铺满川岳的刀枪铁衣,再附以军阵杀气这么一激,只竭力稳住马上身形就已经费去大半力气,那还有心思顾暇其他。 场中一时间清冷下来,直到不远处走出位面容俊朗的中年男子。 “北堂奉,你倒是好胆。” 巨汉原本一身乍起的浑厚气势,顷刻之间往回一敛,尽数收归体魄之内。 “来者是客,更何况这位乃是齐相之子,如今御空而来,踏入我镇南军营盘,怎可对人家无礼。”男子虽是笑语,可字字句句之中的隐意,却是令随从之中的蒋润皱起眉头。 依当朝法度,镇南军营盘除却军中本部士卒出入,其余并无入营文牒,却强行闯营者,生杀大权皆由白负己一人定夺。如今这位男子出言坦荡,可话里话外的时隐时现的淡薄杀意,丝毫不亚于那巨汉掷旗。 蒋润与章维鹿从未见过传闻中那位镇南大将军,但章维鹿此刻的神色,依旧没有半分改换,赤足缓缓落地,朝来人略一拱手道,“久闻镇南大将军仪表堂堂,今日一见,果真是令晚辈折服;踏入营盘一事,并无窥伺军要的意思,而是瞧见十斗川上镇南军雄姿,不禁为之。眼下通关文牒齐备,还望白将军宽恕则个。” 随后汉子朝营门之外走去,待退到营门处时,转身行礼稳声道,“齐相府中庶子章维鹿,携军机要事与师门信件,特前来拜营。” 滴水不漏。 寥寥几字,这位齐相庶长子便将凭证来意,连同泼天的面子,一并递给了身在营盘之中的白负己。 携军机要事,带梧溪谷师门信件,通关文牒。镇南军雄姿,将军堂堂仪表,齐相庶子。 一语之中蕴有六理。 如何进不得你这镇南营。 赤脚汉子笑得十分混蛋。  第二百三十五章 投鼠忌器 “早先听闻齐相子嗣,唯有章庆手腕孤绝,甚至做出不少背离人伦的出格举动,使得齐相这等擅使手段的人都有些投鼠忌器,横竖未曾吃到半点责罚。”章维鹿乃是聪明人,眼前男子的身份无需明说,自然是冷眼多时的武官魁首白负己。只见后者缓步上前,朝那身量过丈的北堂奉腿弯便是一脚,不带半分烟火气,可依旧将雄壮汉子踢了个趔趄,“如今看来,子嗣随根这一说法,也不是民间俗人胡诌得来的。” 踢的是与章维鹿针锋相对的北堂奉,可话却是朝章维鹿所讲。 赤脚汉子面色始终未变,而唯有投鼠忌器一词,令他不着痕迹地略微凝眉。 倒不是因白负己话里有谬误,词不达意,而是这投鼠忌器四字,用得实在太过于贴合章庆所为。弑杀手足,不论是在寻常民宅中,还是在飞檐玉宇之内,皆是天怒人怨的狠辣行径。 身为齐相手眼通天,章庆做的那些伤尽阴德的龌龊事,又怎会避过章维鹿其父的眼线?然而如此多年以来,齐相却从未严惩章庆,只是寻了个莫须有的名头,将他扔到采仙滩府中自省,其余惩罚的手段,却是压根没动用一分一毫。不是因为他有多章庆金贵,一个在庶出之中行二的子嗣,又怎能讨得父亲欢心,以至于犯下这等弥天大罪,都未受罪罚,而是因章家需要这么个延续祖荫的脉络。 而所剩三子之中,幼子痴傻,庶长子章维鹿则从不出山,且武道天赋被称作平庸不堪,唯一能延下这根齐相枝条的,只有章庆一个。 鼠是章庆,器是章家一脉日后百年基业。 章维鹿收回思绪,却仍不禁心头感慨:镇南探马天下甲,这话一点也不假,能将齐相家事都梳理得齐齐整整,码在桌案之上,一语道破其中的主脉,更何况是齐陵全境之中的军情。 一番客套,面容俊朗的镇南大将军还是示意左右收回兵刃,对于章维鹿神色之中的变幻,并不在意,只是遣左右收验通关文牒,随后便带着赤足汉子朝会客帐中而去。 举手投足间虽不倨傲,可气度却是挥洒自如。 白负己倒也并没为难一众随从,只是差遣部下,将这几人的坐骑饮喂得当,而后带去侧营歇息片刻。起初蒋润奋力朝自家主子使眼色,生怕章维鹿走后,叫这群龙精虎猛的军卒擒去,就地砍杀在山崖旁,抛尸危崖当中;可章维鹿却是目不斜视,似乎并不在意部下死活,直到急出一头汗水的蒋润,无意间瞥见即将走远的汉子袖口,心中才微微一松。 面色从容,神意内敛的章维鹿,袖口挂着一枚玉坠子。 十斗川山势高耸入云,轻抬望眼见日头,似乎是相距极近,于是玉坠上头的那方姓氏,便如拢了层掺金丝的锦缎,分外明朗。 跟随前方中人身量的白负己,与身长九尺有余的北堂奉,秋月里赤脚的章维鹿,就这么一步步往十斗川中而去,目光所及,皆是连绵军帐, 镇南军正处在十斗川山顶,除却山下偶尔放置几位巡防军士,除此之外,绝大多数还是在山间起居。仅山巅处的军帐,就已铺得绵延数十里,更有些军帐坐落在凹石之中,形似一口海碗倒扣,错落不一千奇百怪。 “齐相家中公子,听人说从小便涉足武道,早早离家去到仙府,想必少有踏入军中的时候,”还未去到会客帐,白负己便停下脚,转头朝四下打量的章维鹿笑道,“恰逢如今镇南军正值秋练,若是没什么急事,不如先去去瞧瞧,至于来此的目的,回头再到会客厅中相商就是。” “自然是极好。”虽说跟随白负己回头的北堂奉,依旧是没给半点好脸色,横肉遍布的面皮之上,带有两分跃跃欲试。 可章维鹿只是笑答道,“素来听闻镇南军毗邻颐章国界,军容之盛,称得上是威名远播,晚辈的确想见识一番。” 白负己也是满面笑意,“那便再好不过。” 一位是朝堂之上能同齐相平起平坐的镇南大将军,一位是初出仙府却心思缜密的齐相府上庶长子,分明相差近乎二十载岁数,此刻却是明刀暗箭,落子听盘声。 十斗川上有虎啸声渐起。 “今儿个山顶,似乎忒热闹了些。”十斗山下溪水旁,一位敦实军卒正盘腿举着柄二丈长短的钓杆垂钓,微微眯起双目,朝十斗川上观瞧。 随即这敦实军卒脑门上便挨了一指,“练武便是练武,观瞧川上作甚,你一个小小校尉,难不成还想替那位分忧解难不成?” 来人身形亦是敦实,个头比那位垂钓的军卒还要矮些,此刻拎着壶酒水,似是有些疑心,朝四周张望许久,这才一屁股坐在军卒身边,压低了声音没好气道,“刚从北边镇中酒馆打来的,那掌柜娘们儿也真是,光这么一壶滋味寡淡的熟刀酒,就要了我二三十文铜钱,晦气得很。” 被结结实实戳了一指的汉子,脑门上只留下道白印,此刻嘿嘿笑道,“酒不值钱,莲子酥才是顶值钱,得亏人家只卖与你,不然还是坏事。” 刚坐下的汉子愣了愣,随即险些跳起身来,恶狠狠剜了说话那人一眼,险些将壶中酒水泼到那张脸皮上,厉声骂道,“以前怎就没发现你小子这口条如此滑溜?原本一个老实巴交的武人,到了军中怎就突然生出些泼赖气。” 自知话中别有意味的军卒不语,拿过仍羞怒不已汉子掌中的酒壶,举到耳边轻轻晃了晃,听着壶中冷冷清清的酒声,无声无息地笑道,“大概这便是找着了命中合宜的地界,悠然自得,乐而忘形。” 听得旁边那汉子咋舌不已,揶揄开口:“三日不见,你小子还学会风雅了,就是不知鱼钓得如何了?” “百来条而已,早就扔到厨子那了,若是你再不回军营,恐怕一众兄弟日后见了秋鱼,就要落得个落荒而逃的凄惨下场。” “那就练练拳脚。”汉子呲牙一笑,接过那柄两丈开外的钓竿,往地上一拄。 钓竿哪里是钓竿,而是一柄铁木柄的大枪,常人即便肩扛都是极难。 “得嘞。” 军卒矮身活动筋骨,譬如一头山间猛虎。  第二百三十六章 将帅之才,皆许一人 如若放在文人眼里,斗山王这等举动,无异于草菅人命,白负己使这堪称酷烈的法子练兵,只怕光是为谋得天子赞赏而已。仅仅图一沽名钓誉,就令眼下这些镇守南疆的大好儿郎涉奇险,入笼斗虎,哪里是一位指掌南疆军兵的将军所为,到时雪片一般的奏纸谏言流入京城,恐怕又要让天子身旁摘选奏疏的宦官一阵头皮痒麻,搜肠刮肚朝心思难测的天子,软言点出奏纸中所述。 无论齐陵还是上齐朝堂,文臣奏书历来多于武官,原是大多武官若是有军情与治下的要务,觐见天子时一般就已悉数启奏,甚是简明直接,少有酝酿良久,退朝过后再另写奏书的。大抵出于武人不精于口舌官场事,故而才有了这么个当堂陈情的不成文习惯。 倘若换做文官,指不定又要在发髻稀疏的脑中斟酌过多少回,恨不得将一句平常话语掰成数瓣,既让圣上觉得谏言有理有据,又不至于将话写得太重,最好是循循善诱,由浅而深,这才算是一篇不落下乘的奏纸。 为一纸奏谏,读书人可谓是费劲前几十年所学,将词藻文墨,句式意图写得犹如万蝶穿花,既将应说的事说通透敞亮,又不乏引经据典,旁门论证,至于赞颂圣明感叹海内万民生平,更不可缺。 一叠动辄十六七页的奏纸,除却其中二三张中的谏言,其余皆是风雅颂赞。 费心劳神如此多时辰,归根到底,还是怕圣上只纳谏言,不赐青云。 朝堂文人里,除了当今那位齐相与剩余寥寥几人之外,每逢递奏皆是如此,更是叫不少武官都为之鄙夷。 奏纸上头的言语,从来不乏豪迈之语,仅两行字迹之中,有时就能找出三四句为民请愿,为天下开太平这等语句,甚至有些臣子慷慨持笔时,笔力足矣贯穿黄檀纸纸背,令人观之,仿佛瞧见了这位胸有天下的文儒,伏案挥笔,涕泗横流。可轮到这些位文人要调去京城以外时,大都成天喊着为民请愿,周济苍生的臣子,又是百般推脱,一口一个老臣年老体衰,实在难以习惯齐陵极北的寒冬腊月,恳请圣上莫要令老臣出京。即便是圣命难违,这些位臣子不得不从,只好驮上自个足足几十车的家当,挥泪拜别京城,也免不了一路上多写些凄凄惨惨切切,甚至春花秋月的孱弱诗句,好坏不在话下,哪怕多出些银两,也要令京城中人多传颂一番。 然而为的却不是要安心写诗弄句,北国泛舟。 饮过御赐甘醴,乡间米酒,焉能入喉。 分明是同一个学富五车,胸有八斗墨的济世之臣,大概也只有上苍晓得,同样是人,为何这些位竟能生出两副面孔来。 对此,白负己多年前便有言,说兴许是泡在墨香汀兰之中,为人处世的第二张面目得以生根,只可惜濯清涟而不明,出墨香而不染,上好的诗书,终还是灌出来个唯有嘴里天地浩浩然的官员。 何其讽刺。 但讽刺之处却不在于白将军这一番话里,而是在于这话语背后,事实的确如此。 故而朝廷大多文臣,哪里晓得镇南军练兵的法子。穷山恶水,若不是圣上有旨,谁会闲来无事跑去南疆十斗川去,观摩一帮粗厉军汉的练兵之法,何谓斗山王,何谓盘云岩,一概不知。 耳畔虎啸震地,沙土碎砾叫怒火中烧的野虎,扫得如同旋风一般,铁衣虎爪相撞,更是铿锵震耳,而章维鹿的脸色,就跟这南疆秋日不阴不晴的无趣天色相仿,并无半点变幻。 对于白负己这个名号,在他年幼时就常听父亲说起,虽说大多是含怒话语,但谈及练兵的功夫,绕是怒火中烧的父相,也只是从鼻翼中冷哼一句,挑不出丝毫缺漏。 同样,章维鹿眼下看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士卒斗虎,亦是认同自家父亲的看法。方才入笼斗虎的这些军卒,一眼便能瞧出,在斗虎一项上并无太多经验,甚至初踏入笼时,面色煞白,如同纸灰一般;闻听恶虎吼哮,更是止不住双腿发僵,只顾蜷缩在囚笼角落处,周身震颤不已。 但一个时辰过后,这几名兵卒已然有些放开胆魄,甚至已然开始分划职责:凭借几人联手抵住虎掌虎口,护住要害,其余数人则以膝腕铁甲回击虎头,虽说收效甚微,不过笼中那头大虫扑咬腾挪的气势,已然不似方才那般顺畅无阻。 虽说起初士卒胆寒神色,端的是叫人心惊,但章维鹿自己,则是并不觉得这练兵之法过于酷烈,相比于梧溪谷中弟子练拳掌时震裂臂骨,甚至挫伤浑身经脉十之八九,崩了脊梁骨的,这所谓的斗山王,也不过是小场面。 市井百态当中尚有行行不易,更别说是兵卒与修道之人,哪怕辛勤修行亦有失却性命的可能,甭说平日里疏于砥砺,欠账过多,日后沙场与江湖,定会有两位各穿黑白的丑汉一一寻上门去。 双目虽直视笼中,可章维鹿的心思却一刻不停。 凭一己之能可敌猛虎的武人,在江湖之上并非是无迹可寻,但总归是凤毛麟角,毕竟以常人的膂力体魄,欲敌猛虎,多少是有些痴人说梦;但以十来位寻常士卒与身上铁甲,就能以弱击强力敌恶虎,这便是白负己的能耐。 将帅之才,皆许一人。 欲战先过胆,欲胜先谋策,少杌兵法文中开篇一句,恰好同白负己此举,一般无二。 “此斗山王一策,甚是高明,暗合兵家密典,晚辈曾在前些年观阅过本典籍,似乎与这练兵法子相仿,就是不知将军可曾见过少杌兵法一书?” 踟躇一阵,章维鹿终是先行开口,看向身旁稳坐的白负己。 “我这半生戎马,所观名家兵书甚繁,到后来连自己也分不清书中记叙,只是依稀之间凭直觉带兵布阵,少杌兵法究竟是何物,连本将军也记不清了。”一个时辰以来,白负己的面色却不如章维鹿那般平和,期间屡次皱眉,似是对这十几名军卒斗虎表现颇为不满,听闻章维鹿问询,这才松开眉峰答道。 章维鹿笑了笑,将身形略微向椅背倒去,“晚辈门中有句俗语,道法偕忘,是为化境,单从为将者一项之中,将军已是超凡。” 第二百三十七章 飞流穿花 北堂奉正立身在自家将军身侧,一双牛眼正瞪着笼内,还不忘时常朝一旁的赤足汉子瞥上两眼,听闻后者出言,这位身形极高的军汉倒并未听出什么异样,甚至还觉得这人言语,似乎并不算难听。 从戎多年,北堂奉的身手膂力,一向在镇南军中闻名,却一向不精于世故,所以压根没听出章维鹿话中的隐意,只当后者是称赞自家将军练兵有方。 可白负己却是听出了话中的异样,于是将目光从笼中挪开,笑语道,“那依公子所见,何人可称得上帅才?” 将帅之才,皆许一人,这话可是齐陵国境中上至朝堂,下至市井都通晓的一句,尽管白负己自认,天下超绝将帅不胜枚举,可耳根台中灌满阿谀奉承的日子久了,这话终归是有些刺耳。身为齐陵举国公认的武官之顶,镇南大将军白负己,甭管是从功勋还是从能耐上,都足够令他生出三分傲气。 相比于白将军此刻神情之中的玩味,章维鹿的面色依旧是清清淡淡,甚至比之方才更为自若,“晚辈可从来没有半点刻意贬低将军的意思,休说齐陵,只怕如今大半天下都晓得齐陵如今有位能耐超凡的武将魁首,将帅才气双全,将军自然是能担得起。” 一旁北堂奉这时才听明白,眼前这小子,原来方才并非是夸赞自家将军,而是不着痕迹地将帅才一词抹了去,绝口不提;当下心中便有怒意升腾,若不是白负己使指尖磕了磕座椅扶手,险些真就一拳打将上去,将那不知死活的后生打得面门生桃。 章维鹿只当没瞧见北堂奉的铁青脸色,面目之上依旧是那副淡然神色,与起初入营时的鸡贼笑意判若两人,可分明是一副清淡面容,落在后者眼里,那就是顶顶欠揍。 “不过今日晚辈来此,还真是有些小事,斗胆要同大将军商议一番。”赤足汉子起身,朝依旧端坐椅上的白负己深揖一礼,“按说小侄并未入得官场,如今还是一袭布衣而已,同将军平起平坐,更是从未想过,于情于理,都没半点卖弄见解的身位理由。不过前阵子去了趟武陵坡,确实有些明悟。”白负己看着眼前这个笑意平和的年轻汉子,突然之间想起,似乎自己那位老对头的岁数,也只不过比自个儿大上六七载,家中庶长子,大抵不过是个远不到而立的年轻人。 传闻这年轻人武道天赋奇差,又不经世事,可如今看来,与传闻恰巧相反,但那笑意之中,却是实实在在的平和中正。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界,”白负己收起脸上颇有些闲散的神态,朝虎笼之中一指,“但毕竟斗山王一事还未到时辰,正好军中士卒多有瞧你不顺眼的,不如随手递两招,也好稍微立立威风。” “此间事了,再入帅帐之中寻我就是。” 白负己撂下句话,而后径直朝帅帐之中走去,并没给章维鹿半点推脱客气的空闲。 齐陵军界首屈一指的白大将军,若非是刻意藏卧,又怎会是拖沓的主儿。 赤足汉子的脸上,笑意渐浓,而后于众目睽睽之下,从袖口中伸出两指,似是自语一般道:“练拳脚的江湖人都晓得,人有罩门要穴一说,但其实这话并非圆满,世间物皆有罩门,哪怕是山间飞流,穿花之蝶,皆是如此,即便以寻常人指力叩之,亦可破敌。” 笼中恶虎逞凶,刚要将重逾千斤的虎掌盖到一位军卒面门,后者躲闪不及,只好无奈缩颈,免得一掌落下砸折脖颈,等候良久,却迟迟不见虎掌风声。 赤足汉子只是虚空叩指有二。 通体筋肉虬结的一头恶虎应声而倒,虽说仍是喘息不已,但任凭虎吼震川,却始终难以起身。 如同身在十斗川上,生生又背起一座十斗。 “那后生言语看似恭敬,但实则却是说将军并非帅才,更何况当着一众军卒的面,将军为何不怒?” 不出白负己所料,北堂奉的性子,一向藏不住话,还未踏入帅帐,就已然闷声开口。话语之中火气极盛,恐怕也是因方才出手被阻的缘由。 “小子,如若我没记错,自从我传与你修行法后,由武人鱼跳龙门踏入修行,如今已破至二境了吧。”白负己踏入帅帐,出于帐内日光微浅,于是轻轻点起一盏油灯,并未作答,而是反问帐门处的北堂奉。 巨汉虽颇为不解,但还是强压心头怒,恭敬答道,“将军记得没错,卑职自从由武入道,现如今已是二境,只是近日有些瓶颈,迟迟未破入三境,这才没将那浑人一掌打死。” 闻言,白负己回头看了眼巨汉,神情揶揄道,“北堂奉,你小子在我手下任职数载,怎么半点长进也无?你可知即便是三境之中的天资超绝之辈,也不敢说百招之内能将那后生战退,一掌打死,这口气当真是泼天了。” 武陵坡毕竟是颐章关口,即便是身为镇南大将军的白负己,也不好将手伸到颐章境内,那位权帝雄才大略,如今盟约尚在,若是真叫人抓住把柄,只怕要搭上不少赔礼。 故而白大将军并不晓得,章家庶长子早在前来十斗川前,已经被一位同属三境的书生压得抬不起头来,顺带还敲走了几枚石头。 “若是不信,过阵子你去将那枚大旗拔出震断,瞧瞧中间的硬芯是否已然尽数化为齑粉。”白负己嗤笑,“隔物伤敌的能耐,并不稀奇,但凡是修行中人,大都皆能做到如此地步,可观那汉子气机,分明是磨砺体魄者,想要做到仅触碰一瞬,便能将柔绵劲力渗入旗杆,丝毫不溢,当真是说易行难。” “你算是我半个徒弟,光说修行进境,不快也不慢,但你日后的三境,定是要比他弱上一大截。” 盖棺定论。 北堂奉面色阴沉。 白负己看向远处那头似被山岳压服的恶虎,嘴角微微翘起。 “齐相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后生。” “你这迂腐文人有这一子,祖坟还不得冒青烟?” 第二百三十八章 军中魂魄 帅帐不远处过路的军卒,瞧见北堂奉有些吃力的低下脑门,迈出帅帐,就知道这位莽汉又在白将军那吃了罚,纷纷绷紧了叫山间日光晒黝黑的脸膛,生怕浮动出些许笑意。 镇南军十斗川部之中,说起北堂奉的名声,其实还真不差。这汉子虽说并未读过诗书,一纸探马线报其中,寥寥几行大字,北堂奉也只能勉强认出其中二三字,其余一概不识,只得交给旁人将线报读出,而后再做打算;脾气更是火爆,其余军卒眼中的丁点小事,他就得为此暴跳如雷,虽说镇南军军法之中鞭笞军卒要数大过,但当初的北堂奉却时常犯戒,经白将军重罚十余次,如今才算收敛了毛病。 但即便如此,这位身量奇高的汉子,名声依旧不赖。 喜怒形于色,待人以诚,战时身先士卒,退时断后阻敌,哪怕是手底下不得已触犯军法,北堂奉也会主动将这罪状扛在肩上,任凭大帅发落。 当初十斗川东百里外有处贼寨,声势浩大,聚集了足足数千流寇贼人,寨中甚至有不少行走江湖,武艺纯熟的好手,被贼首请来坐镇大寨,周遭过路商旅百姓,皆是深受其害,就连当地衙门也是敢怒不敢言,被迫置身事外。 白负己任镇南大将军不久,便瞅准了这处大寨,练兵三月过后,划给时任校尉的北堂奉五百镇南军,轻描淡写说了句,此战若败,你小子提头见我,若损兵三成,赏百二军棍,便飘然走回帅帐之中。 军中老资历者中,不少人都随北堂奉经历了那一战,甚至如是多年过去,夜里入梦,都能见到到贼寨周遭的一草一木,与袍泽凄惨死状。 犹如山河染血。 以五百军卒硬战近乎十倍人手,即便是出军前,白负己已然将战法布置妥当,尽数交与初出茅庐不久,但挥军头脑却还尚佳的北堂奉,力求以折损少数军卒的代价,击破这处为非作歹许久的敌寨。可人手不足,就是人手不足,即便白负己战法精妙有加,也只是在毫无胜算的底子上,多添了三四成胜算而已。 而这三四成,对于将帅而言,已然是近乎做到了极境。 五百镇南军趁夜色入山,悄无声息拔除巡夜贼寇过后,直奔山巅匪首住处,力求将一众匪首诛杀过后,不战而胜。但凡是匪寨,大多数喽啰上山前,皆是穷苦之人或是江湖草莽,多半是日子过得艰辛,不得已落草为寇,打心眼里并无那般不惜性命的冲天胆气,倘若群卒无首,的确有不耗费兵卒便可得胜的可能。 正因为如此,白负己赌的,便是山中草莽的心思。 可北堂奉却低估了一众匪首的防备之严,只率数十人便借夜色杀入营中,其余部众藏匿于林中以备不时之需。却不曾想就连匪首住处周遭,都驻扎有近乎数百匪寇,再者匪首之中有数位功夫极深厚者,一时半会难以诛杀殆尽,即便北堂奉携领的这几十人身手亦是不俗,却还是被这十几位江湖武人抵住,袭杀不成,反倒惊动了周遭数百守军。 错失良机失却了诛杀贼首的良机不说,不知为何,山腰驻扎的一众匪寇,也在无意之中察觉了守军已死,再看山巅火把流转,登时便觉察到情形有些不对,不少人便连忙踹醒睡梦之中的弟兄,抄起兵刃便杀上山巅。 竹林当中隐匿的数百镇南军苦等良久,迟迟不见动静,刚欲出手相助,却同山下赶来的一众喽啰碰了正着,不得已之下背对山巅,强行阻拦山腰处源源不绝涌来的千百喽啰。 如同一条铁铸山岭。 这一仗,直打到天光明朗。 贼首皆尽伏诛,叫浑身刀剑伤痕不下几十处的北堂奉枭去头颅倒提掌中,其余的一众喽啰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逃窜者有,两股战战丢了兵刃的亦有,更有不少瘫软在地者,再也无半点抵抗的心思。 五百镇南军中精锐,只剩百二,余者早已经杀红了双目,以至于在北堂奉说出不可伤人过后,依旧有不少军卒亲手剁下了几人的脑袋。 回营之后,一向儒雅平和的白负己,破天荒指着浑身硬伤无数的北堂奉怒骂,险些拽出腰间佩剑一剑砍了这自负的蠢汉。 白大将军后来说,带去那五百人,分明已然摸清了贼首所在,求的便是一击制敌,一来靠北堂奉之勇,配合那五百军卒,强行杀入居所绰绰有余,二来他本就不放心,故而携一众军马在山下数里处压阵,若是山上喽啰依旧抵抗,届时再杀上山去不迟。 可万万没想到,北堂奉竟然托大到只携几十人便敢闯营。 那日,已是镇南大将军的白负己,亲自抄起军棍,顾不得浑身染血的百二军卒苦苦求情,朝着浑身伤痕的北堂奉脊梁上,生生打断了三根小臂粗细的铁木军棍。 哭嚎之声响彻十斗川巅。 身长九尺有余,身负刀枪伤数十的北堂奉,就这么赤裸着脊梁,当着一众袍泽的面,哭得涕泪横流。 近乎四百条袍泽兄弟性命,败于他手。 白负己威震齐陵的英名,亦被他轻敌之举,折损良多。 再后来,当日于匪寨之中血战,捡来一条性命的袍泽,大多成了军中砥柱,有些尽管调往十斗川下,也时常在闲暇时候,找北堂奉喝喝酒。 虽非战时,然袍泽亦是袍泽。 “小子,甭泡茶了,取几壶好酒吧。”巨汉还未走远,却听身后白负己说道,刚想回身行礼唱喏,白大将军又道,“今儿个是咱家那帮袍泽的忌日,你小子待在十斗川上,免不了惹麻烦,禁酒令一说,今日就不对你用了,顺带叫上当初那些小子,取几坛好酒,去山上祭拜祭拜。” 北堂奉愣在原地。 “还不快去?”白负己瞪眼。 “好嘞。”汉子朝自家将军深深一揖,却并没喊出一句诸如将军遵命之类的话语。 瞧着汉子背影,白负己笑意明朗。 齐陵南疆镇边军,军中已有魂魄在。 第二百三十九章 酒隔齐陵千里案 白负己稳步返回帐中时,章维鹿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桌案,似乎就连前者去而复返的声响,都未曾听闻半分,只是挑眉打量桌上那方图印,饶有兴趣。 “怎么,没见过齐陵南境图?”白大将军顿觉有些好笑,这齐相家里头的公子,难不成连南境地图都未曾见过,若真是如此便急匆匆赶来军中,未免有些太过于儿戏。 不过这章家庶长子,方才言谈举动当中,不难看出这后生的手段心性,确是不弱于人,起码在这等年纪,难寻能与之并驾齐驱者。故而白负己并不以为,这位后生还未了解齐陵南境种种,就如此唐突踏入十斗川。 “将军说笑了,”章维鹿回过神来,颇为歉意地朝白负己一笑,“晚辈观这桌案质地,似乎是大叶黄杨,大叶黄杨制桌于齐陵之中并不常见,更有坚固难破一说,在其上摹刻山川地势,当真不算是件轻松活计。” 赤足汉子所言非虚,大叶黄杨向来多用于主持公正处,大都是繁华地界的官府与朝廷刑房断案之地,意为公正光大之意,少有用于别处的;更何况依齐陵的天景气候来看,并不适宜栽种大叶黄杨,即便显官大员,亦是少有青睐。 然而这整个一副刻印山川水路走向的地势图,却是偏偏印在大叶黄杨木桌上,端的是叫人有些狐疑。 “大叶黄杨又如何,香檀木又如何,一整块齐陵南疆地势图而已,即便是以土石雕镂,也是一样。”白负己径自走到帅椅处,轻轻落座,“听人说黄杨木栽种家宅院内,有意为招财进宝,本将军便想着令军中也讨个好兆头,但又苦于那些如你爹似的文臣,有朝一日来此挑错掰口舌,这才选了含义之中偏向中正大气的大叶黄杨,用以避嫌。” 显然白大将军虽说同意与章维鹿对谈,但对其父相的怨怒意味,依旧是难以消除半分。 汉子点头,又以手掌轻轻摩挲了一阵图上最南处的武陵坡,脸上神情不见分毫变幻,但掌心顺武陵坡而下,掌指所传来的触觉,却是十分崎岖不平。 帐中一盏孤灯,秋风缕缕里明明灭灭摇摇,却始终立得稳当无比。 “恕晚辈妄自揣度,将军这话,恐怕只说了一半而已。”赤足汉子目光由地势图转向端坐一旁的白大将军,眼中尽是坦然。 白负己依旧是神情淡然,“何意?” “为将者,怎能不欲拓土开疆,更何况大将军并非那些只通晓纸上谈兵的庸才,晚辈来时,据传言讲说十斗川上终日排兵布阵,更是时常外出剿灭贼寨,不谈其他,今日这一出斗山王,便可算得上是涉险练兵的法子,绝不是那等庸碌之人所为。”这一番话,章维鹿说得句句属实,并无半点勾心斗角的意味,坦坦荡荡,犹如递出一枚前行极慢,但却中正实贴的拳头,没有一丝佯攻的端倪。 白负己神色有些戏谑,以单掌撑住面颊,略微俯身朝章维鹿说道,“你这后生可真是信口胡诌,拓土开疆说来容易,为帅者,自然心心念念想着成一番大功绩,挣得生前身后虚名;可如今西路三国盟约尚在,我身为齐陵镇南大将军,只需将兵马练妥,祛除匪寇,保我齐陵南境无忧即可。非要说国战一事,耗费的钱粮军民,足矣令举国上下伤筋动骨,齐陵国力如今还远算不得鼎盛,我又怎会在这等时候,还抱有拓土开疆的心思。” “如若将军并无那等雄浑志向,又何苦在桌案背面刻印武陵坡内数里的走势地形图。”也难为章维鹿初出茅庐,面对久处高位威仪十足的白负己,竟能始终神色淡然,此中城府,外人焉能企及。 白大将军似乎是觉得这后生思绪过于天马行空,只是略微勾勾嘴角,并未做解释,反而开口问道,“未雨绸缪,知己知彼,本就是身为将帅的职责要务,武陵坡乃兵家咽喉之地,本帅略微查探一番,无论在谁看来,都是无可厚非的事儿,即便是朝堂上的那些酸文人,也挑不出错漏;倒是你这后生身为齐相子嗣,为何要前去武陵坡,又对置于桌案下的齐陵境内地势图如此熟络?难不成是想?” 话音缓缓一落,帐外有脚步声近。 原是北堂奉特地讨来了几壶酒,忙不迭送到帅帐之中,生怕耽搁了将军饮酒的兴致。军中禁酒,这无论在哪处军伍都是常事,若是有那等不禁酒的一支军甲,反倒是甚为稀奇。 休说上齐齐陵颐章三国,即便是中州诸国,也大都如此,酒误军机这道理,天下无人不知;不过军中禁酒与否,亦有例外,譬如终日大雪掩壑冰的大元部,遇上吹水即凝的恶劣天景,若是只靠周身毛裘衣物,指不定便要连人带马冻成座坟茔,人人皆饮酒,就连不少马匹亦是如此。 镇南军中禁酒令极严,就连身居帅位的白负己,平日里亦是滴酒不沾,但凡巡营逮住位偷嘴的军卒,势必严加惩治,杖三十或是攀山数回,总逃不过这等惩治。 难得白大将军今日愿开金口,北堂奉自然要勤快些。 待到北堂奉送罢了酒水,临行时,还没忘不轻不重地扫一眼赤足汉子,却又是掩饰不及,被白负己责骂过两句,再也不敢停留半分,行礼过后弯起狼腰虎背,便朝营帐之外而去。 像极了当初那头巨虎被放归山林。 忽略章维鹿脸上的那丝若有若无的淡泊笑意,白负己将一壶酒水推到前者面前,顺势晃了晃掌中酒水,“来,今儿个正巧是军中忌日,浅饮两杯酒水,顺带暖暖身子,也权当是本将军给你这位齐相公子接风洗尘;不谈军务琐事,将那所谓的天下大事抛却脑后,权且饮酒闲谈就是。” “那可当真是在下之大幸,将军先请。”赤足汉子端起那壶丝毫不晃的清冽酒水,隔着桌案之上的千里齐陵,遥遥举杯。 第二百四十章 来去试刀,却道将军留手 二人对饮一壶,酒入喉肠,自是不免闲谈起来。 白负己同章维鹿讲说了不少军中趣事,其中就提起当初自个儿装扮成寻常士卒,同山道上巡守打过招呼后,趁无边夜色下山,跑到十斗川下探访军营,探听一番军卒闲扯,了解了解川下驻军中近日来的情况,也好顺带听听镇南军对自个儿这位将军,究竟会有何等看法。 白大将军轻装下山,本以为能从军帐之中闻听到些大好言语,最不济也是夸将军治军有方,军纪严明此类话语,结果却是好巧不巧,险些将白负己气得肝疼。 既然是暗地打探,自然不能露了踪迹马脚,更是不能只捡好话入耳,故而白将军随意挑了处临山脚下寻常军卒的住帐,立身于不远处静静闻听当中军卒闲谈。 镇南军军帐极为宽敞,占地自然也极广,若是寻常士卒一人独占一顶军帐,恐怕整片南疆就要叫军帐压得严丝合缝,百姓府邸住处,城池商路都得为军卒让路。于是寻常士卒向来是四五人一帐,唯有身居将官者,才有二人一帐,或是一人一帐的殊遇。 而白负己恰好就挑了座四人同处的军帐,松缓心神,随处寻了块平整地界坐下,静静听闻里头军卒谈天声。 一人正好说起近日以来军中比武,冠绝三军者可得着一柄嵌珠长刀,连吞口亦是雕得精细,谁若是真能取来,即便悬于腰间终日不出,亦是相当地威武。 武夫终究是武夫,一卷老年间的孤本典籍,兴许对这几位军卒而言,不过是本撕之即用的烂纸而已;可说起刀剑,其余几人哪还睡得安稳,就连原本微起鼾声的那两位,也都来了兴致,连忙坐起身子谈论。 说话那人说起那刀的模样,还不忘舔舔嘴角,嘿嘿笑两声道,若是真能摸摸那宝刀,十年不碰小娘子也是心甘情愿;若真是能撞大运摘得头名,日后即便是冰凉刀鞘冻得胸膛生疮,那也必得搂着这刀入眠。 这话引来周遭三人调笑,说就好像你没摸上那柄宝刀,就有法子碰小娘子似的,成天瞎吹怎得没见身手进境。 一位尖细调门的汉子小声道,你小子想想就得,那刀岂能是你这稀松身手能得来的?就算砸烂吞口抛却刀鞘,将柄中那枚珠子挖了去,那也是少有的好刀,哪里是一般人配得上的。咱家祖上就是打刀的铁匠,光看刀口便能瞧出此刀锋锐至极,比之军营之中多数刀剑都要强上不止一头。其余人听得仔细,似乎是早就晓得尖细嗓门的汉子确有打铁铸刀的本事,闻言过后,只得一阵唏嘘,纷纷唉声叹气,说注定是与此刀无缘,不如早休息便是。 但那汉子似乎仍有话说,往床榻外挪了挪窝,将声音压得极低,似是有些怕人听了去,再三听过周遭无人,这才悄声道,这刀似乎距那位镇南大将军的佩剑,也相差不远。哥儿几个说说,咱们大将军仪表堂堂,浑身也没半点武夫的模样,更是从未亲自出手,难不成本事不济? 这话刚一出口,便叫周围数人匆忙下床,强行捂住口鼻,生怕那汉子大不敬言语,叫旁人听了去。 可在远处盘膝的白负己,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竖日,我便乔装打扮成一位军卒,借比武之机,亲自上阵揍了几十号人,将那口刀挂到了帅帐当中。”放下酒壶,白负己笑笑,朝身侧那柄嵌珠长刀指指,“这回倒好,谁也甭想取刀喽。” 几杯酒下肚,章维鹿也是颇有些快然,听闻白负己这十分不讲道理的处事法子,亦是唇角扬起,冲白大将军道,“当初尚在相府时候,只是见天只闻名不晓事,此番相见,没成想白将军也是妙人,反倒觉得家父所言并不尽然。凉酒伤身,不如晚辈给您温上,再接着饮酒不迟。” 白负己打量了一番汉子,“那就烦为代劳。” 章维鹿接过酒壶,朝酒壶底处出拳,拳尖刚好划过酒壶底面,只轻轻一蹭,便使得整柄酒壶通体略微一震,而后轻轻举在半空。 壶中酒香弥漫开来,萦绕一帐。 “好功夫。”白大将军笑语,不动声色地将酒壶从章维鹿掌中接过,轻轻嗅过当中蒸腾直上的酒气,兴味盎然,“可惜军营当中无物下酒,如今又不是用饭的时节,不然这酒,应当喝着更有滋味才是。” 身披武官袍子的白负己笑意温纯,端着那枚被用玄妙手段烫温的酒壶,舒舒坦坦饮酒一口道,“在我镇南军部中,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讲究,说是身手高明,并非定是好人,可身手极次武品低微者,大抵人亦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德行人品,想必不尽人意。” “你这后生,不赖。” 立身旁人地界,可做到不卑不亢,恪守己心者,实在是不多,更何况世人皆知齐相与镇南大将军不合,身为家中如今唯一一位可担大梁者,章维鹿亲自踏入十斗川中,且可神色如常稳如山岳,所需的胆色与行事之周密,当真可称为俊才。 更何况浑身流水一般的气机身手,震旗入微的手段,实在难以将这后生拒之门外。 光说方才白负己使了些小道,酒壶已至跟前,而壶中酒水如镜平,算是略微试探一番,可章维鹿却是顺水推舟接了酒,而后再以拳劲生生将酒壶擦热,再请将军饮热酒。 虽不张扬嚣狂,却是一来一回,半点不吃亏。 世间贤人多爱才,白负己更是不例外。镇南军中罕有朝堂大员侄孙子嗣,即便是有,也需按军中规矩办事操练,军中将帅,能者居之,若是能耐不济,任凭你家财万贯位高权重,皆是枉然。 白负己能在南疆脚跟立得犹如千丈钟山,当然有独到之处。 章维鹿脸上笑意更甚,“晚辈一介布衣,勉强借了章家的名头,这才得以斗胆踏入十斗川,哪里当得起将军赞许,还要谢过将军才是。” 谢的可不单是白负己放他入十斗川军营,而是方才北堂奉进屋时,及时止住了话头。 朝堂武官魁首的权柄威势,何其之盛,可说是生杀只在一语之中,若是将那句话语整个吐露,齐相势大,也同样救不得子嗣一命。 ps.这几章算是用以起承转合,最近状态一般般,不太适合写那种起伏太大,高潮迭起的章节,早就说过所谓江湖,并不是三天两头打打杀杀快意潇洒就得了,许多东西需要交代,许多能耐也得慢慢学。 沉不下心写不出好东西,一样沉不下心也看不得好东西,快餐式的爽文,出门右转有的是,我本就是小店一个臭说书的,留不住大佛西去,只管着我说得是否舒爽。 近日情况大概能用一句话总结,想留的没留住,留住的不长久。反正挺叫人崩溃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也尽力调整好状态吧。 这几天大概是武侠大封,可能还有其他的推荐,想看看就看看,不看的话也欢迎吐槽吹牛,江湖路远,我大概还能在以后的好几年里脏各位的眼睛。 12月8日凉凉书 第二百四十一章 醉里说官道 对于章维鹿能猜出自个流露的心意,白负己并不意外,这位年纪尚浅的后生,为人处世的能耐,当真是处在上上游。 方才北堂奉入屋时,他将后半句话语咽入腹中,早已叫章维鹿瞧的分明,故而才有了这么一谢。 毕竟那话若是说出去,便再难止住,譬如覆水入土,怎能收得到钵壶之中。 “这有何可谢的,”白大将军轻嘬一口酒水,指掌撂在桌案之中的地势图上,慵懒开口,“我同你爹齐相有怨不假,更不介意敲打敲打相府来人,可还不至于杀一个齐相家中的后生;断人之后,已然算是极狠辣的手段,我若出谋令你折在十斗川,章家也无人可挑起日后数十年的大旗。” 章庆已死,幼子痴傻,倘若章维鹿再出了差错,齐陵官场中绵延数代的硕大章家,只怕真要走到衰败的一步,这道理白负己懂,章维鹿也懂,故而后者端起来手头酒壶,微微笑道,“那更要谢过将军不予为难之恩。” 略有两分醉意的镇南将军,上下打量了一番赤足汉子,眉峰挑拧好笑道,“你这小子,真觉得你章家能任人宰割?数辈在朝中身居要职,如今族中更是有你父官拜齐相,数代积攒下来的世家底蕴,若是一并显露,不说能将京城震荡数载,也可令半个齐陵文官官场摇上三摇。” 白负己微眯双目,揶揄笑道,“真要是想坏你性命,老子这并无半点家世背景的镇南将军,可扛不起你章家的雷霆震怒。” 先前那几句所言不假,除去那些个前朝就已在齐陵开枝散叶的文墨之家,章家在齐陵大小世家当中,当真已能算是盘踞一方的高门望族,说是震荡京城还是托大,可就论文官官场,一位被天子器重且正当年的齐相,便足矣使得官场上下忌惮。 但章维鹿全然不觉得,白负己最后一句话属实。 身为武官之首,权势虽说同齐相相比微浅了一星半点,再是身后并无世家撑腰,可齐陵南疆军职,除却几个至关紧要的,武官任免,几乎皆被天子一手交付给了这位白大将军。 掌管近乎半个齐陵武官的官职任免,这权柄之大,若是有心拉拢党羽,扶植亲信,足可以同有章家做后台的齐相论论短长。大概也正是因当今圣上不愿厚此薄彼,将一碗水端得太过平正,这才使得一众文官成天暗地里口诛笔伐,动辄说那远在千里外穷山恶水地界的白负己,向来不愿行好事。 “练拳练掌,无论是要以掌力击桩时候,还是要同同门过招的光景,必定要先行对自己一双肉掌掌力,粗略掂量一番才对。倘若自行菲薄,力道过于轻柔,容易被拳桩上倒刺割伤拳尖,力道过大,打伤同门,无论如何,都难称得上是一件好事。”将军淡淡说道,不再去端详章维鹿面皮上神色的细微变幻,而是颇不在意地看向面前的南疆山河图,灌入喉中一口酒水。 章维鹿眸光闪动。 他可不属愚人一列,片刻之间,已是将白负己这话琢磨懂了大半。 “那还是要多谢。” “谢什么?”不知是酒水辛辣,还是饮酒过快,白负己险些呛得直咳,却还是开口问道。 汉子无声笑笑。 “那当然是谢过将军传道解惑。” 帐中二人酒兴正浓。 踏足修行者,当然可凭通体诸条经络,将精纯酒气推至头顶足尖,故称之为千杯不倒;章维鹿亦是学过这一手小法门,更晓得酒水的厉害之处,为图时时清醒,一向不愿沾染分毫。 可此番却是不同,朝廷里头首屈一指的镇南将军,请他一位布衣饮酒,本就是盖过十斗川的浩大面子,这若是不喝,如何也说不过去。 眼见得白负己又出亲自帐,遣军士抬进两瓮酒,面色涨红,却仍旧拎着酒壶灌酒,章维鹿便晓得此番大抵是逃不过一劫,便也不再使酒气从经络中缓缓淌出体外,只情饮起,也是喝得醉意浮升。 “别的休提,十斗川军威气势,在你看来能否算是强横?再不济谓之兵强马壮,也是绰绰有余。”白负己饮酒一口,直喝的自己椅座有些仄歪,略微拢了拢额间垂下的发髻笑道。 酒水倾覆,正巧落在地势图之中的河川当中,恰似春来河川大水暴涨。 明摆着已然有些喝高了的章维鹿,此刻言语之中也是少了大半顾忌,胡乱摆摆手道,“既然如今不打仗,镇南边军再强又有何用?将军身为武官魁首,练兵本就是职守所在,做得再好,也难增光添彩;坐在这等官位上,练兵练得好,未必那位就能认同。” 白负己醉眼朦胧,闻言大笑,“你小子懂个屁的官场之道,除却练兵剿寇之外,我这镇南将军又能作甚?” “为官之道,在下不明白,但我师门之中,家中为官者甚多,时常提起家中事,良多感慨。要想这官做的让人挑不出毛病,除却为人处世老辣圆滑之外,分内事事必躬亲,分外事也要时常关心在意。”赤足汉子手摁眉心,徐徐说道,“对于将军而言,分内事是练兵屯田,剿贼守边,作为一道齐陵南疆天关,威震南域诸敌,而分外事,则是在朝廷之内,这大将军该怎么当。” 一为镇南,二为将军,这等颇有见地的语句,很快令醉酒之中的白负己若有所思,以单掌撑首,等候章维鹿口中下文。 “武官少有上书,这在朝堂上是见怪不怪的事,但将军掌中权柄实在太大,总要向那位显示些忠心,或者说是臣子气。不得不说,这方面上,家父做的要更好一些。若是将军把这南境打造成铁桶金山,压根无需圣人操心,虽说是好事,但适当进谏或是上一道奏折,问询意见,非凡不会令那位圣人觉得忧心烦闷,还会心中有喜。” 章维鹿口头不停,而身旁酒瓮的分量却越来越轻,脸上神色也由始终古井不波,愈发有些春风得意。 越来越像是位本就年轻的年轻人。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话虽如此,但事事自行决断,总比不上问问陛下,一来可看看陛下的意思,二来可令陛下心生愉悦,何乐而不为?就连在文武百官上朝之时,也可彰显一二:瞧瞧,这么一位手段冠绝齐陵的武官之首,有不明白的地方,依旧得问我,心里头总是滋味爽利;如今南疆无战事,估摸着您一年当中,也不会进谏一回,陛下每每查阅奏折,死活瞧不见您的,心下又是什么滋味?你这齐陵大将军,闹了半天压根不需要我这个天子监管?合着坐在皇宫里头,连南疆如今的情况都要我派人去了解不成。” “那么身为臣子,确实不合格。” 仗着酒劲,章维鹿还是将这番原本不想说的话,如数说出了口。既然人家镇南大将军自入营以来,并未过多为难他这齐相子嗣,更是讲出如此一番道理,那他若是再有藏掖,岂不是太过器小。 白负己递酒出招,他章维鹿自当以温酒还招;白大将军讲知己知彼,他当然要还以为臣之道。 即便这为臣之道,原本乃是齐相信中所述。 而自从赤足汉子开口,白负己掌中酒壶,再也没举起一瞬。 二百四十二章 山河壮哉 不管这军中自酿的酒水尽头多足,能在秋冬易季的时节之中,自喉头至丹田令整片前胸烧烫出一道火路,对于身居三境的章维鹿来说,也只是不想将酒气排净而已。 三境过后,修行中人同常人之间,已隔着道顶深的天堑,不然在这万物凋敝的天景里,又有谁会不知好歹赤着一对足。 酒醉意难醉,就算章维鹿喝得再烂醉三分,亦能轻易看出白负己此刻心神,并不似表面一般宁静。 狡兔若死良犬何用,飞鸟如尽良弓需藏,这等脍炙人口的小道理,即便是街上垂髫小儿都能脱口而出,何况是他一个武官魁首。 眼下盟约尚在,齐陵天子即便再胸怀大略,眼界再长远,也不敢保眼中真有狡兔飞鸟。 清闲太平的日子久了,百姓便自然安居乐业,心头安闲,可谁也难以窥见那位圣人,心中究竟是如何一副光景。 如此,他这良弓善犬,需多添几分小心谨慎之处,理所当然应该再顾虑些,万不可失却圣上心意。 方才那一番话,就如同游隼捉山蟒,寒锐隼爪,正正好好贯入蟒之七寸,绕是白负己深谋远虑,亦不得不承认在此一项上,确实是十分不妥。 “小子,我认定你乃是块非凡璞玉,日后若是以官场俗世之沙水磨洗,定能得出枚不亚于你爹的美玉,但这番话,似乎并不是如今的章家少年郎能说出口的。”沉吟半晌,容貌极周正的白负己才撂下酒壶,打量两眼笑而不语的章维鹿,这才将眉头抚平问道,“果真是你那作齐相的爹所言?” “那是自然。”赤足汉子饮酒早就过了量,只凭借一身修为抵住醉意,故而言语也有些含糊,“家父信中特地嘱咐过,说他自个儿这位老对头,身为将者当真不俗,可若为帅者,则是有太多细微之处不尽人意。帅为何解,治下而应上,统一掌之兵甲携领大局,将军既然有心开疆拓土收拾山河,这帅位自然要坐稳,可既想费心坐稳,自然要在您眼中的细枝末节处,也做得妥帖合宜。” “此为家父忠劝,至于是存心算计,还是忠逆之言,在下以为将军心中已有定论。”汉子举杯,借微弱灯火瞧那杯中物,譬如醴泉,一时间却是朦胧想起,自己在梧溪谷中似乎少有饮酒的时候,除却那回小师弟偷来一壶师尊的好酒,二人喝了个酩酊之外,几乎是一向不碰酒水。 原来这醉里乾坤,确实比平常要广阔许多。 “原来如此。”白负己合上双目,似乎是快要醉倒一般,松松垮垮躺倒在桌案之上。章维鹿并未用内气解去醉意,他又何尝解过,何况就连他脚边横陈翻倒的酒壶酒瓮,比那赤足汉子都要多上数枚。 齐相书信借章维鹿之口直指七寸在先,酒劲发作在后,硬是将平日里坐姿端正英挺的镇南大将军,生生醉倒在齐陵山河图当中,发髻散乱,更有数缕发丝浸入河中。 寸寸山河寸寸酒,不知苦酒亦河川。 一为布衣,一为将帅,足足饮到下晌时分,这才一并醉眠过去,皆不愿以修为强行解醉,直睡到掌灯日落时候。 帅帐外头值守的军卒,早就接了白大将军的吩咐,说若非要事不允踏足帅帐外十丈,再者亲眼瞧见军汉搬入帐中七八瓮酒水,登时就晓得了是怎一回事,只是远远瞧着帐内动静。 若是放在其余军营之中,自家将帅同不知底细者攀谈,定是要在帐后设一队兵甲,以备不时之需,可镇南军却向来无这一说。 待到二人醒转,各运内气使酒劲散除,踏出帐外时,军营之中早已是炊烟层起,不少军卒也闲散下来,褪去衣甲,赤膊跣足在平坦空场处蹴鞠,难得将整日之中的劳累缓和一二。 “不如留下尝尝军中饭食?十斗川军营之中的吃食,可不比外头许多酒楼之中的差。”饮酒一回,这位镇南大将军明显对章维鹿改观许多,走出帐门过后,抻抻筋骨,朝一旁的汉子笑道。 “将军盛意,晚辈心领,不过此番前来,除却将武陵坡处驻防图卷,与家父书信送到将军手上之外,晚辈还要到十斗川下镇南军部众之中,送去一封师门书信,今日已耽搁过久,就不留在军中叨扰了,待到来日谋得一官半职,再来此拜会将军不迟。”章维鹿此番醉得亦是不轻,费去不少功夫才将醉意酒气逼出,仍是觉得胸腹脾胃中不甚爽利,对比白负己轻描淡写便将酒气除去,仍是有不少差距。 明眼人都能晓得,虽说只是祛除酒气醉意这等微末手段,可单从这便能窥探到白负己的境界,并非是常人可比,何况是章维鹿这等境界日益攀升之人,更是能明悟能如此干脆地祛除醉意,是如何玄妙的一番境界。 祛酒如祛毒,周身经络需把持得圆润自如,才可如此轻松地将浑身气血里的酒气化净,故而虽是小手段,可其中透出的境界,却是叫章维鹿有些汗颜。 白大将军看看昏沉天色,没再过多思量,便缓缓开口,“也罢,日后打交道的时候尚久,若是有急事,先行下山亦无妨,我吩咐人将干粮清水送到那几名随从手上就是。” “如此,晚辈便先行告退,还望将军勿要忘却家父所言。”望着山间沉沉如墨的暮霭,赤足汉子深深吐出一口污浊,于是深邃冷幽的夜色之中,凭空多出一条如玉绦般的白气,足有几丈长远。 汉子咧嘴。 酒可是好东西呐。 白将军仔细看着那道如霜刀云剑的醒目白气,从山崖迢迢直下,推开山中雾霭云海,去势极盛,直至同云雾融为一体,再无半点差异。 分明是吐气,可打眼望去,就像是那赤足汉子要将整片山间海吸入腹中,要将整片十斗川纳为己用。 白负己没来由便想到十余载前,自己破开三境之时,亦是身处一座大岳之巅,俯视其下,但见云深如楼,山麓里绿杨垂枝,山岩狞狞,入眼满是河山壮丽。 “壮哉。”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多多益善 下山在即,蒋润等一行随从却面色古怪,恨不得遮住面目,寻个山岩之中的缝隙钻将进去,以至于连军卒递到跟前的干粮肉食,都忘却了伸手去接,直到章维鹿轻咳几声,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七手八脚接到马背之上。 周遭一众兵卒皆是忍着蔓至喉头的笑意,强撑着不去看这十几位随从的狼狈相,时常耳边传来数枚压抑已久的酒嗝,亦是只当全然未曾听闻,将面皮竭力绷得平整,立身在自家将军两侧。 “你带来的这十几位,胆色还真是异于常人。” 白负己脸色也是怪异,侧头皱眉道,“哪儿找寻来的奇人,按理说我同你父齐相之间的恩怨,齐陵上下人尽皆知才对,”说罢又抬眼看向马上那十几位窘迫随从,“章公子身手高妙,若是本将军起了歹意,想来亦是自保无忧,但凭你们的能耐,就不怕我做出什么不利举动?” 原是方才二人一道出帐,才走到营门不远,便听闻军帐之中有惨呼声起,待到白大将军亲自撩开帐帘,才瞅见当中十几位随从,正被已然归返的北堂奉灌酒。后者赤着双目,硬是要令这十几人将一瓮酒水干个点滴不剩,否则就是看不起镇南军,更是不给他北堂奉几分薄面。 论揣测人心,替主子分忧解难的本事,这十几位相府随从,恐怕是齐陵之中少有的坚实臂助;但说饮酒的能耐,这十几号相府随从,就算拉开架势,轮流应对,又哪里能是巨汉北堂奉的一合之敌。 拼不过一趟酒,这些个随从便纷纷讨饶,连连摆手道壮士实在酒量超凡,这偌大几瓮酒我等实在难以皆尽灌入肚皮。也确实是这十几位眉心印堂今儿个昏黑,随公子出行,本不该饮酒的时节,却因心头惴惴而借酒壮怂胆,可这开过一回荤,再想从那北堂奉手下逃酒,却是难比登天。 汉子刚好祭拜过当年袍泽,心头悲怒交加,再者先前就同章维鹿看不对眼,闻听白将军正于帅帐同后者交谈,登时火气便朝头顶聚来,瞪着一对牛眼,横竖要令众随从同他喝个尽兴。 除却蒋润起初就没未碰杯盏,寻了个借口说自个儿若是饮酒,必会周身奇痒难止,才勉强逃过一劫。 惨呼声便是这些个随从口中发出,实在是叫北堂奉生生灌得抵触,半数随从,皆是叫酒劲呛得拍桌不已,这才有了后来白将军撩帘的一出。 [八一中文网.x81zw.me]毫无例外,北堂奉又是吃了罚,拖着条隔着几里便能闻见酒气的躯体,吃了白负己力道十足的一脚过后,悻悻前去领三十军棍。 眼瞅着同僚皆是醉得东倒西歪,蒋润这根随从中的独苗,便只好置周遭军卒目光于不顾,抛却那相府任职的矜持意味,硬着一张头脸,上前回禀。 “小人见过大将军,我这些位同僚胆魄见识微浅,少有出相府的时候,初次南下见识镇南军军威,心头皆是有些惴惴不安,一时间竟是忘却了自个儿的举止言谈,恰逢那位大人携酒入帐,只好以酒水壮壮胆气,却不想坏了规矩,如若真是违逆了军中法度,我等愿领军法受罚。” 白负己不怒反笑,转向一旁的章维鹿笑道,“如此看来,章公子携领的这群随从之中,唯有眼前这位,堪称是有真胆色,不然也不至于抵住那北堂奉的脾气,滴酒不沾。”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既是相府中人,又非军中人士,我若是以军法罚你,岂不是有些不合规矩?”虽说醉意褪去不久,可白负己此时的神韵,比之方才还要清明数分,双目直视蒋润。 “将帅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是责罚区区相府随从而已。” 蒋润脱口而出。 他从不是胆气横生的人物,除却在相府曾面见过那位齐相一回,再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不然也不会受同僚三言两语,便狠狠心将家传的玉坠,一并赠与章公子,只为保得条性命。 说来他此前不过是位市井民坊之间艰难谋生的牵客,所谓那些个舌战群儒,口吐莲花,也只是为几十枚铜子儿。 齐陵府城一向将生意谈毁,称之为跛足及地,意为买卖两方犹如瘸足与地表,总是若即若离,踏不到一处去。 坊间传言蒋铁口言语极有分寸,买卖两家叫他从中这么一周旋,从未出现面红耳赤的时候,向来不至于谈毁一桩生意。 可唯有他蒋润自己晓得,为何向来不毁生意,跛足及地一说向来未有,只是因为在人家瘸脚落地前,他蒋润已经将自个儿的脸皮垫在正中罢了,任凭人家踏脏脸皮踩落发簪,只要铜钱不少,那便是天大好事。 但这番话,蒋润说得坦荡平稳,即便眼前站着齐陵官场难出其右的重臣,话语声亦是四平八稳,丝毫瞧不出半点市井牵客的德行。 白负己啧啧称奇,意味深长地瞥了眼章维鹿,“将帅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话说得,高。想当初本将军籍籍无名时,就是如此行事,虽说吃过不少闷亏,可终归还是一步步爬到如今的官职。” “不一样了。” 十数骑夜色之中下长川。 穿行于长岩之间,良马似衔云逐月,但见清风抱月,川间狐兔穿梭,如入自在境。 不论周遭景致如何,酒意未消的十余随从,皆是不敢有半点左顾右盼的念头,哪里还能瞧见四周如烟笼水波似的山夜景,纷纷噤若寒蝉,等候始终在前头不远处的章公子发话。 相府之中的随从,分量何其之重,其中更是包罗不少能人异士,虽说他们这十几人能耐远不如上佳者,但终归是从相府之中踏出。 而此番南下,非但未曾帮衬公子,反倒是处处给章维鹿设障,先是撺掇蒋润前去求全性命,做了个不讨喜的行径,而后又在镇南军营之中,捅出这么个闹笑话的娄子。 齐相宽厚,可章家上下代他掌刀者,并不在少数,更何况章庆死后,章家日后力扛门庭牌匾者的大任,几乎已然是落实在章维鹿肩上。 杀伐不果决狠辣者,又怎能委以大任。 胸前悬着枚明月的赤足汉子蓦然开口,惊走树梢几只瑟瑟秋雀。 “其实父相在信中已经交代过,说是诸位本就不是随从之中出类拔萃者,本事冗杂,尚且算不得屠龙术,若有不顺心意或是成事不足的时候,可随意处置。” 直到这等时节,这十几位偏近中庸的相府随从才如梦初醒:非是齐相觉得他们本事颇高,而只是拿这十几条人命试探一番,瞧瞧这多年不见沉溺武道的儿郎,是否有足够的心性手段,乃至于杀伐是否果决。 章维鹿将玉坠扔还蒋润,后者勉强捉住玉坠,沉默不语。 “这次的命,姑且算是蒋润给你们挣下来的,如有下次,只怕章字腰牌,也难护住诸位的性命。”汉子语气依旧四平八稳,毫无半分杀机外泻,却令周遭夜色,无端又冷下三分。 “下山送过书信之后,我要在齐陵转转,毕竟常在师门之中,尚不了解天下形式如何,一路之上,还要劳烦各位出力;我一向说话算话,既然接下蒋润的玉坠,必会保着诸君性命无虞,但同样道理,那后半句亦是如此。” 待到十余骑逃也似的窜下山路,依旧在半空悬停的汉子,轻轻眯了眯眼角。 杀人从不是难事,孤身闯江湖亦不算艰辛,但不论是修行妙遇,还是以恩威摄服的臂助。 总是多多益善。  第二百四十四章 沧海横流 “雄图霸业,是非成败,不过转首一场空,一身韬略经天纬地,亦难免成那藏阁良弓,要问那位兵法超凡之人,究竟在史册当中如何功成身退,还请诸位书听下回。” 齐陵西南,市坊之间,一位老翁抹了抹唇角胡须旁的茶点碎屑,依旧没忘对周围十几号听书者欠身行礼,乐呵道,“下回听书,诸位无需破费银两,这绿萝酥滋味丰美,但对我这老人家,还是忒甜了点,幸亏老夫满口都无几颗好牙,否则还真不敢尝这酥的滋味,不然若是正说着铿锵之辞,无端端喷出两颗槽牙,那可是顶晦气的事。” 周遭几位文人打扮的听书人,皆被老者这句颇俗气的打趣之言逗得开怀,纷纷收起折扇,朝这位极喜说书的老城主还礼。打趣归打趣,说书归说书,漠城当中的一城之主,当然需以礼相待,这是多少年都未曾变过的规矩。 老者点头欲走,却听闻人群后头有孩童啼哭,连忙分开人群,颤颤巍巍走上前去,却见那啼哭的孩童乃是熟人,西街李掌柜家中幼儿,唤做小六喜。 每逢老者开桌说书,这位瞧着便生具三分机灵劲儿的孩童,便撇下一众玩伴与斗草挑虫的营生,自个儿爬上茶摊的木椅,聚精会神听这位老城主说书,听得入迷,以至于时常忘却了学堂功课,被那脾气奇差的李掌柜熟门熟路寻来,硬生生拖回家中。 “小六喜,谁欺负你了?老城主替你做主来。”不知人群之中哪位后生起哄,打趣似的吆喝了这么一句,却是引得那扎着几朵小辫的小六喜哭声更大两分,甚至有躺下打滚撒泼的端倪。 “小六喜,甭哭,说说是怎么一回事?”直到老者缓缓开口,那小童才勉强压下悲意,抽噎着说道,“刚刚我从家带来枚果脯,本来寻思着听您说书时候吃上两口,可谁知道一口咬去,果脯上粘着颗牙,城主说过老了才掉牙,我岂不是没几天好活了。” 众人一愣,皆是大笑。 唯独老者只是轻轻拍了拍小六喜的脑袋,温和道,“人之初生,与人之将老,极为相似,同是懵懂而来懵懂而去,不过你这褪去乳牙,其实是好事,想来用不了多久,你也能同你家大人一般独当一面了。” “城主爷爷,长大成人,有什么好处?”毕竟是好奇的年纪,小六喜暂时止住哭腔,抬起头来朝老者看去。 “好处嘛,不必写功课。”老者不愧是活了许多年的城主,不消费半点周折,便将孩童心思抓到掌中。 “那感情好,终日在外头玩耍,总比成天捧着书本有意思。”孩童破涕为笑,站起身来,还不忘拍打拍打浑身浮土,呲牙一笑。 只是刚掉了颗槽牙,那笑意倒显得滑稽了数筹。 这下就连老者也是忍俊不禁,摸摸孩童滚圆脑袋,温声说道,“此番掉的是下槽牙,若想让这牙尽快长出,还需将牙朝高处扔去,这才能使得牙口长齐,算算时间,李掌柜估摸着此时正忙,我带你去就是。” “诸位,时候不早,明儿个再来听书吧,若是有记性好的,还烦请代我记下这回书说到哪,这几年越发老迈,记性也江河日下,麻烦诸位了。” 老人牵起孩童的手,朝周围人道别。 将牙扔到一处高屋上头,孩童欢喜得很,又缠了老者良久,这才一拍脑袋,说天色将晚,再不回家,怕是又免不得一通打,于是同老者生疏行礼道别,三步并两步朝家中跑去。 老人看看西街已然点起的灯火,笑了。 长街,灯火,孩童恐迟归。 他聂长风,的确是老了。 待到老者一路走走停停,行至城主府时候,城中早已是万家灯火如昼,虽说已是入秋多日,可不少姑娘依旧是穿纱,在长街之上拈扇而走,三五成群,商议着城东翠萝衣舍新织的那批襦裙,究竟是否合身。 正街上有几位书生,正行着飞花令,其中一位迟迟对不上下句,急得将一旁酒壶抄起,紧饮两口,这才携七分醉意倒出下文,说罢便伏桌不起,酣睡如泥。 老者带着笑意,踏入城主府。 雪须转乌,唇齿更生,原本佝偻的腰背,亦是挺拔如松。 “师父。”沈界早已在屋中等候,见聂长风归来,起身行礼,却险些立身不稳,踢倒桌案。 不消聂长风详问,这读书成痴的沈可疏,定是又踏入了疯魔境,一日一夜也未曾合眼,只不过此番读的并非是圣贤典籍,而是本老到不能再老的泛黄旧书。 聂长风点头,随意寻了枚蒲团坐下,良久才开口,“今儿个讲的卓言传,可疏读过否?” 年轻人摇摇头,神色憔悴不堪,可精气神却是不差,直言道,“只在书楼之中读过上半部,至于下半部,似乎在漠城之中压根就寻觅不着,后世更有不少人都将此书称为野史,似乎并不认同此书中所述,乃是实情。” “仙府之中出兵仙,出山即无敌,助齐帝吞并三国,又横扫大半东御疆土,如今紫昊,夏松乃至大元半境皆纳入版图之中,威名无二。”聂长风点头,默默念出一段古籍之中的话语,三言两语寥寥数字,可其中的分量,却是极重。 “文人之中大多通晓正史,但正史之中却并未交代,这位卓言兵仙的归宿为何,更成了后世史官文人胸中的一枚死结,唯一可供世人参考的,仅剩下那本被说成是野史的卓言传,却是死活无人寻到下册。” 聂长风感叹,“谁又能想到,这书中所记,其实句句属实,就是这么个本事通神的兵仙,硬是被人说成有谋逆之心,被数万箭羽活活钉死于皇宫御道之上。” 沈界悚然。 只因正史之中,国境定后,再无卓言二字,而那时节,齐帝还未崩殂。 除却天子授意,谁人敢于御道之中设伏。 “为将者,天下无出其右,可为官之路,这位兵仙,直到死也没走得明白。” 聂长风看向天边越发宽阔的缝隙,低声言语。 “天下将乱,徒儿,你需尽早独当一面。” 十斗川上,白负己瞧着十余骑安然下山,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这位章公子,比他老子可是顺眼太多。 所幸自己并未动手。 “天下总有沧海横流的一日,到那时节,本将军要在朝堂三阶之上,瞧见你章维鹿的影子。” 将军喃喃道。 沧海横流,处处难安。  第二百四十五章 血里有风 距剑炉起剑还需两三个时辰,柳倾已然将云仲带到铁匠铺外等候,二人皆是腰杆极直,挺立在铺面门外,一高一矮,可二者之间身量的差距,却是愈发缩短。 足足七日,老者仍旧在炉火旁稳坐,连眉头也未曾抬起一回,似乎世间万千同他无关,就连铁匠铺之中数位伙计轮番敲打红铁,赤汁飞溅,也未曾让他挪过一次,就如同生铁铸就,盘地生根一般。 老者还是那个老者,虽说未曾动过一回,可柳倾却是觉察到,老人数日以来内里那股气机,同一座冲天而去的山岳一般,片刻未停,虽未有动作,但气势却蓄而不发,奔腾不绝。 精通阵法,又具三境修为,柳倾的灵觉显然极强,即使窥探不到水君的境界虚实,可觉察到那股绝强的神意,还是不在话下。 起初水君说开炉铸剑时,看似颇为随意,甚至隐隐之间有些看轻云仲的意味,但真开炉祭天,杀三牲而烹糯米,老者的气势就从未跌落过半分,而是冲天直起,始终内敛于身,并没一丝一毫的外泄。 事至如今七日之久,这股足矣睥睨诸敌的气息,已然可震荡四方,柳倾只是略微窥探,便险些令这股气息震伤心脉,连忙掐指起阵,将自个儿与小师弟护住,免得伤及本身。 可最为令柳倾纳闷的是,这股气机如此之强,甚至相隔十余丈都令他额头见汗,为何铁匠铺中这些个伙计,仍旧能抵住这足矣威压群众的力道,甚至挥锤不懈,数个时辰才轮换一回。尤其是那位极易羞怯的结实汉子,柳倾曾瞧见汉子接连挥锤六七个时辰有余,且每日挥锤的时间,都要比前一日长上一截,那块寒铁之上的糟粕杂质,亦是随汉子挥锤,被砸去大半。 “小师弟,仔细看着就是,切莫以为这打铁淬火只是铸剑而已,恐怕亦是修行的一类法门,若能得之精髓,万道相通,日后你修行的时节,也能带来不少裨益。”柳倾朝身旁的少年低语,“真要能摸到些万法随心的领域,说不定小师弟你当真可在而立之年,摸到四境的一丝神韵。”云仲点头。 他也晓得这位端坐不动的老者,似乎并不是凡人,自家大师兄虽性子温吞,可从未有过于恭敬的举动,而面对眼前这位老者,自家师兄的态度,似乎极为敬重。 两人就从日出时分,一直站到日上三竿,中途有数位行人经过,师兄弟二人也懒得在意,只是站在原处,体悟水君周遭气机流动不绝。说来也怪,钦水镇中行人并不算少,更有许多走街串巷寻访好友者,途经此处,却无人挺足瞧上二人一眼。 仿佛此地不属人间。 直到临近正午,铺面之中的打铁声才略微一顿,原是周身大汗淋漓的结实汉子有些疲累,将那柄奇重的凿锤递给身旁伙计,自己迈步出了铁匠铺,借正午尚不算凉爽的秋风,略微平息周身热气。 不出门则已,这才踏出铺面,汉子就叫不远处的师兄弟二人惊得一愣,良久才略带些口吃道,“二位,在此驻足作甚?” “闻听打铁声中极富韵味,特地前来观瞧。”柳倾回神,见汉子出铺,温和一笑开口道,“这每日以来打铁六七个时辰,小哥可是有一膀子惊人的膂力,实在难得。” 汉子本就极易羞怯,听闻柳倾这番话,更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打铁声响我听惯了,只是叮当乱响,哪有什么韵味,只不过是赖以谋生,客官说笑了。”随后转向一旁的云仲,迟疑开口道,“这位小兄弟几日前我曾见过,不知是否就是客官口中那位用剑的师弟?” 柳倾点头,“那是自然。” 云仲亦是跟着拘谨笑笑,同汉子的面色如出一辙。 俩人都是有些认生,颇为凑巧。 汉子稍稍近前两步,算准了在此地说话,并不至于打搅了铺中人铸剑的活计,这才憨厚一笑开口说道,“若是没猜错,估摸着两位都是走江湖的高手,还是客官这些人儿活得潇洒快意,来去自如,遇上些不平事便拔剑砍了,遇上些鱼肉百姓的恶吏就代天行道,比我们这些个凭微末手艺讨口饱饭的,好多了。” 大概是刚打罢铁,气血翻滚,汉子谈兴比前几日都要高些,破天荒主动开口,同柳倾说上了句颇为感叹的话语。 “哪里有什么自在呦,说是江湖人血里有风,出刀运剑皆是快意恩仇,可到后来能在江湖这滩烂泥塘里全身而退,或是真正天下扬名的,又能有几个?”书生眼神依旧望着那位老者,可话语之中,却无端流露出些许感叹,“国事飘摇时,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江湖其实也是踩着无数豪杰的颅脊,步步踏到高位,咱颐章江湖榜上头前十的大高手,哪个手下没沾染千百罐人血,自在,难啊。” 汉子刚想开口,张了张嘴,却一时间不知应该如何答复,眼前这位看似温和的书生,大概心头也藏着不少难言事。 既然是心头事,又叫他如何问得。 一旁云仲听得分明,突然想起前阵子师兄问过,说小师弟父亲在外做何营生,他也不晓得,只能含糊道大概是替他人跑腿做事,跟江湖上那些事,似乎还沾染不上太多关联,只是师父说老爹好像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就是。 当时,师兄眼里好像有些惋惜,点点头说了句,希望不是行走江湖。 悲戚之色一闪而逝,竟令一向长于插科打诨的少年,霎时之间哑了嘴。 好在柳倾并未沉浸过久,仅是片刻过后,神色便又转为恬淡温雅,向一旁的汉子道,“与之相反,我倒挺羡慕小哥这门营生,喜之为之,只闻打铁声响,不知年岁已过,偶有心得,打出柄自个儿都瞧着合意的斧锄刀剑,引之为人生一大乐事,这可是真逍遥。” 汉子听得有些吃力,喜之为之偶有心得这类话语,对于习惯说镇上俗言的汉子,还是有些云里雾里,勉强能听懂大意而已,故而笑道。 “客官说的,忒在理。” 第二百四十六章 好大动静 “光顾着闲聊,险些忘了要事,”又是闲聊了两句的汉子,无端一拍脑门,转而朝云仲笑道,“倘若我没记错,此剑乃是日后为这位小兄弟所用,师父特地同我嘱咐过,说此剑遵循古法铸成,用材虽称不上是天下卓绝,但手法工艺,却可算是已入大雅之堂,故而开炉瞬间,还需小兄弟走到近前,以周身灵力心意灌注其中,给此剑开灵。” 云仲不明所以,但身旁的柳倾却是想起了开灵一词的出处,霎时间有些为难,于是替少年开口:“这开灵一式,原本是记于古册当中,传闻是仙人铸剑开炉时,以自身超凡境界与大功德灌注其中,使得剑胎出世时便蕴有灵智,说是凭空多出柄本命剑也毫不为过,但后世修行凋敝,鲜有用开灵之术养剑的例子。我这小师弟道行尚且微浅,倘若强行开灵,恐怕会伤及本身。” “非也非也,”汉子闻言连忙摆手,“我虽说对修行一事并不了解,但家师曾无意中讲过,顺此开灵非彼开灵,并非是照搬古仙圣贤的那套法子,只是令自个儿的精气神略微影响剑胎,使日后运剑更得圆润无碍,不至于生出灵智,自然也不需多高的境界,理应是无害。” 一提及铸剑打铁,这位顶结实的汉子,口齿明显伶俐起来,再无初见时词不达意的窘迫之感,将此前听来的师父话语,竹筒倒豆般一并讲了出来。 原来此开灵的确不是上古时节的开灵。古时开灵养剑,需得不逊于极境的修为,且要事事行善事讨功业,诸般功德加身,才可于铸剑时行开灵之法,剑一经成,便有灵智加身,谓之强绝。 传闻昔年有位破极境的仙人,用去百年功夫游历天下,接济黎民图救苍生,先后平饥荒乱战天火洪灾共八十一劫,凭一身功德开灵八十一剑,连贯成剑阵一座,剑阵成时四海皆震,仙人踏虹飞升,不知所踪。 虽不晓得飞升去往何处,但这开灵一式内蕴的威能,的确是强绝。 虽说如此,但如今开灵一式早已于光阴之中遗落,不显于世。水君不愧身负大神通,通读古籍,将以开灵一式梳理出脉络,虽未能有古书记载中那般强绝,但也将开灵的门槛拉到极低,哪怕是初入修行者,也可将一身精气神注入剑中,使得此剑越发得心应手。绕是汉子费了许久口舌,书生的眉峰,却依旧拧聚。 倒并非是不信水君这开灵的法门,而是自家小师弟的境界,当真是有些一言难尽。 水君亲自压阵,炉中剑品质无需多言,自然是上上之品,可正因如此,柳倾才始终心神不定。若是有二三境的修为,想来他也不必太过忧心,只情让师弟上前开灵就是,但如今一个初境还未圆满的后生,倘若是镇不住炉中剑胎,反而令一身精气神亏损,休说回山门时无法同师父交代,即便是他柳倾自己,也是心中过意不去。 “小师弟,你当真愿行开灵一式?”书生平复许久,这才将满脸肃穆神色收敛,朝少年温和问道,只是十指依旧紧扣。 早在方才,云仲便瞧见自家师兄的眉头拧得极紧,心中登时有些明悟。说到底已是走了不短日子的江湖,即便仍有许多事不明所以,还是能察觉到些许异常。 “师兄若是觉得不妥,那我便不做了,”少年看看铺面之中愈发升腾的灵气,轻轻说道,“大概凭这位前辈的能耐,就算我不行这开灵,大抵也差不上太多,不碍事。” “但我还是想试试。” 从上齐一路南下而来,纵跨三国国境,负创多次,然而起初买来的那几件白袍,却还剩下两件,浆洗数次,被少年裹在厚衣外头,还是不染尘灰。 书生看了看少年外袍,突然失笑。 “去开灵吧。” 大概是这阵子诸事纷乱,思绪不定,他自个竟是忘却了水君前阵子的教导。怎能因关心则乱,毁去少年满腹纯粹剑心,恐怕再这般下去,就算将小师弟完完整整带回山门,自家师父也得骂上几句。 不如放手而行。 天大地大,任凭闯之。 汉子还想说些什么,听了书生这话,却将一肚子规劝之言生生憋了回去,心头好一阵纳闷:这俩师兄弟,好生奇怪,方才如何劝慰都是固执己见,怎么反倒眨眼间又变了说辞,忒怪了些。 常年居于铁匠铺之中的汉子哪里晓得,仅在方才书生开口一瞬,那位白衣的少年,心神猛然之间放开大半。 像是北风过稻,直吹开千里平川。 铁匠铺之中稳坐如山的老者也跟着睁开双目,目光之中略有赞许。 如若不是少年书生那两句话,即使这柄好剑费去足足七日功夫,他也宁可让此剑烂在炉中。但既然这小子想试试,那书生也愿意让这小子一试,此剑开炉,又有何不可。 祠堂里头那眼破败到石烂土稀的井口之中,腾出数道水光,顷刻间汇入剑炉,尽数纳归那柄仍旧同体赤红的剑胎当中,然水光依旧是水光,炉火仍旧是炉火。 日生月养澜沧气,敢叫水火亦同炉。 祠堂中依旧扫地的老人,抬起头来朝铁匠铺方向张望,虽说隔着数座屋宅,但老人却依旧不愿错开半分眼仁。他本就是极懂打铁铸刃的人儿,此刻开炉在即,自然不会错过这么一场壮景。 “好大的动静。”老人撇了撇嘴。 可整一座钦水镇分明纹丝未动,老人撇嘴时候,也分明没有一丝嘲弄的意味。 “后生,且上前来。”貌若老者的水君遥遥招手,“此剑经七日炉火,又以千万锤凿击,你身为剑主,如若也不愿吃半点苦头,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少年上前,闻言却是轻轻一笑,“前辈难不成也要给后生几锤?” 水君笑意更甚一分,“非也,只需你与剑同受澜沧水之威,便可开灵,对你日后修行心境,亦有裨益;只不过老夫这澜沧水不同凡水,若是要强行受其威压,筋骨经脉剧痛不说,心神亦是震荡不定,稳不住心神,势必要折损修为。” 说罢,水君将少年摄至身前道,“老夫只问你一句,敢否?” 少年却是并未答复,而是转回了头,朝铺面外那位汉子喊道,“我家师兄已然在门外站了几个时辰,大抵等到开灵一式完备,还需些光景,请兄弟借枚长椅让师兄坐下,待到此间事了,再行答谢。” “前辈请。” 第二百四十七章 咂咂嘴 气魄加身,对于习武修道者,当然是那好到不能再好的事,无论是同人过招拼命,还是涉险破境,一分胆魄总能涨一分气势;虽说事有两面,但大概总归好过遇事畏畏缩缩,束手束脚,比之泰然处之,必定是跌份许多。 然这份气魄临到云仲头上,却总是要平白吃许多苦头。 譬如当初劈柴,或是漠城之中强抵剑气,亦或是明知饮酒过后秋湖作祟,却偏偏要饮酒过后再行一趟剑招。 冲天胆气,其实有时亦是勉强而已,这门子理儿,云仲当然是摸得极清楚,可却还是低估了开灵一式,对于他这微浅境界,还是太过艰难。 可眼见得撂下这么一番看似云淡风轻的话语过后,水君自然不会同小辈客气,牛皮已然吹得鼓胀,这牛能飞多久,还得看云仲的本事。故而当下亦是没留手,单手开炉凝剑,另一只枯瘦老手,就朝云仲灵台上虚空一捉,如同倒提住一枚鸡苗似的,整个儿投入炉火之中。 看似少年依旧立身在原处,可一身精气神,却是尽数没入炉火。 打云仲出镇子前,在还不是师父的茶馆掌柜那打杂之前,少年还从没想过自个儿是如此愿意后悔的人儿,可似乎从入了吴霜的门,云仲便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味,且不算上这回,后悔事已然比单掌指数还要多出几件,这对于一向自觉落子不悔的他而言,真是有些不合心思。 吴霜曾教过少年行棋运子,虽只是浅尝辄止,并未教授太多,可也算将最为基本的棋路一齐教与了后者。少年心思何其活络,终日缠着师父手谈落子,但却终归连二十手都未撑过,便叫自家师父下得落花流水;吴霜本也是嘴里不饶人的主儿,时常冒出句诸如狗屁不通,满脑浆糊的奚落话,害得少年对于手谈一事,渐渐不再热络如初。 输棋归输棋,面皮厚实归厚实,可少年从来也没朝自家师父说过一次悔棋这类话,输便是输,大有一副落子无悔,虽连气不得全盘皆输,但风骨犹存的姿态,绕是吴霜骂过数回,说怎得收了这么位脑瓜糊涂的徒儿,也是未曾悔过一回棋。 而每逢真吃了苦头的时节,少年又是有些悔意。 明知练剑辛苦,修行更为不易,可绕是少年踏足修行时候不短,却依旧难承其中苦楚。 水君说是练剑过后开灵,可实际上哪里有过后一说,分明是将少年灵智也一并投入了熊熊炉火之中,光是如此还不够,这位存世久极的大仙人,还十分不厚道地封住了炉盖。 如此一来其中苦楚,何异于万锋加身。 炉火之中那数滴莹莹烁烁的澜沧水,即便身负阴虚气,可也只算得上是釜底抽薪扬汤止沸,在如万枪千刃似的炉火加身前,微微裹了层纱衣一般,哪里能护住浑身一瞬。 少年察觉浑身炙热难熄,无端便想到,大抵蟹入蒸笼,也是这么一番滋味,心头登时有些好笑。 原来在西路晃荡了这么一路,自个儿连师父曾时常挂在嘴边的雪花肥蟹还未尝过,但周身此刻燥热得如同火舐干柴,很快便将那点苦中作乐的心思抛诸脑后,只凭强撑打起浑身精气神来,再也不敢分心片刻。 此时炉火之中,除少年精气神之外,仍有澜沧水数滴,剑胎一柄。 那剑胎落在少年眼里,本成想应同话本之中一般,当化作为人形,再不济也应当是团天地间一股清气,开得灵智口吐人言。可即便少年仔细观瞧,眼前也只不过是一截寒铁,同剑胎都并无半点相像,倒是如根极长的银筷,横亘于眼前,沉寂不动。 “小子,切莫心急,如若这剑起炉时便孕有灵智,绕是老夫都要心痒两三分,休说世间流落的那些个通天物,就算说成灵宝都不为过,哪里还轮得到你这初境修为的后生开灵。”似是瞧见少年此刻的窘态,水君话语声缓缓而来,颇为无奈,“原本看不出你小子是如此贪心的后生,怎么一入炉中,整个儿气势却是变了味,也不晓得你那师父是瞧上了剑道资质,还是这沾便宜便捡,贪心不足的小心思。” “老前辈这话说得,自然是瞧上了我这一顶一的脾性与资质。”虽置身炉火,云仲这道精气神通体受炉火炙烤,已然觉察出痛意,为何却仍是有心思同水君打趣,就连他自个儿也是有些狐疑。 水君闻言,更是有些无奈,登时便施手段将少年一张口舌封住,道了声,“休要乱语,老夫替你夺来两炷香功夫,如若你可忍着炉火焚体的滋味,同那柄剑行过开灵一式,出炉时分,你便可获取一柄不弱于体内的好剑;但若是开灵不成,老夫也不敢断言这剑出炉后品相如何,其中奥妙,自行领悟便是。” 少年才想出口问询,这开灵一式如何得行,水君身影便已然从炉火之中脱开,再想寻觅踪迹,却只见到周遭如帷似的火舌已然凑近,浑身上下的痛意,更是犹如摧筋折骨,片刻难以安生。 无奈之下,少年瞅瞅四下除却越发嚣狂的火舌,唯有一柄不似剑胎的剑胎,与几滴莹莹放亮的澜沧水,悬停眼前,当下便将心一横,强忍着周遭火炙神魂之痛,挪动到一枚澜沧水旁。 竟然是张口咽下一滴寒意流转的澜沧水。 炉火之外,水君眉毛抖了抖。 没想到这后生,还真是胆量非凡。 澜沧水虽是天地之间孕育的物件,更是不属凡品,说是水君入道之物亦不为过,可少年并未顾得上许多,兴许只是觉得周遭酷热难耐,便犹如嚼下块去暑老冰,轻轻将那枚通体晶莹的水珠,一口咽下肚。 甚至还砸了咂嘴。 且不提滋味如何,总之这滴如琼浆玉液般通明的澜沧水,入腹过后,确实是从腹中喷涌出数缕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缓缓抵住了外头的连天炉火。  第二百四十八章 泾渭分明,恰如沁骨 1以澜沧水中阴寒意解周身炉火灼烤痛楚,显然是一步上选,寒流涌动,足够解去一时之痛。初入炉中却未曾太过焦躁,虽说法子有些蛮横,不过在水君看来,还是有可取之处。 不过毕竟是修行多年,他曾瞧过无数根骨心性皆属上品的苗子,估摸着比炉中少年瞧见的人还要多上无数,对于后者这般举动,并不意外。 如若是初入炉中难以平心静气,那才是不对,况且南公山吴霜,想来也不至于带出了这么位糟到极点的徒弟。 云仲却并没心思追究这位前辈对自个儿是如何一番看法,当务之急,是要借着澜沧水之中的寒气,避开周遭火舌,找寻到所谓开灵的法子,而非是顾及其余俗务。南下一趟,如何也算在生死一线闯过数回,何为主次,少年已然算是做到了心中有数。 譬如吴霜讲过的那句,剑如何走招是次,出剑才是主。 可出剑之事,又谈何容易。 本就对开灵一式一窍不通的少年,只得凑近那截寒铁上下其手,寻思着学来医者寻病问脉的模样摩挲寒铁,指望着能从这块看似平平无常的寒铁之上,寻到半点蛛丝马迹。 万事开头难,找对门路,总是要放到首位。 周遭是隐天蔽日的浩大炉火,无意之间抬头望去,除却莹莹点点几枚澜沧水悬于近处,再无他物,瞧着无趣至极,可流火偶尔裹上周身,依旧是令有阴寒水气护体的少年一阵心悸。 凭他这点内气,若是想强行在火中苦撑,只怕水君口中的两炷香,就并非是留与他寻觅开灵法子的功夫,而是他云仲出师未捷身死火中的期限。绕是有澜沧水护住周身,少年也觉得这火烫人的程度,似乎仍是在缓缓攀升,压根未至穷尽。 似乎是嫌炉火不够旺,铺面之中,水君缓缓抬起一只手,轻描淡写压在炉盖上头,还朝外头的结实汉子喊了句,“武昭,这炉火不旺,旁人都力有不济,赶紧来把持风箱,将这火再往上拱一拱。” 唤做武昭的结实汉子闻言,连忙应答,又对一旁的书生道,“客官先在此坐着歇息片刻,距开炉还有一阵,放心就是,我家师父的手艺高得很,从不出纰漏,客官稍安勿躁才是。” 柳倾却并没坐下,而是点点头笑答,“不碍事,小兄弟忙着,我就在这看看就好。” 武昭不敢拖沓,连忙抱拳,直奔铺面之中鼓起风箱。 虽是三境修为,水君的一番动作,在书生眼里仍是神妙莫测,一时难以看出门道,但总归是资质摆在台面之上,再因修行阵法,观瞧灵气流转,总是要强出旁人一头。眼下自家师弟半点动作也无,只是立身在剑炉侧方,周身气息似是凝住一般,心头登时便明悟了些许。 开灵一式,怕是要以心神为引,纳入炉中,同炉中剑交融为一,如此方可得来柄贴合心意的趁手好剑,可凭自家师弟的修为,压根还未生出半点心神元灵,估摸着只能以一身精气神替代心神,投入炉中。早年间山上时候,师父也曾尝试以这等法子开炉练剑,将青霜吴勾二剑熔于一炉,令之脱胎换骨,铸出柄当之无愧的本命剑,可不知是境界不济还是神意念头难以通达,最终还是搁置下来,直往上齐而去。 而眼下水君的本事,却是以自身修为强行攫取云仲精气神,置于炉中,仅凭这份超凡盖俗的能耐,便可称得上是极高。 心间是如此想着,但站在铺面外头的书生掌心,却是始终攥得紧实。 炉火之中的云仲,此时境遇更是难耐至极,原是吞下一枚澜沧水,通体舒泰了不少,但眼下周围火势可是越发旺盛,若说方才那是置身一盆沸火,眼下可就是不觉间踏入了火蔓层林;无数如枝条似的火舌劈头盖脸,压砸而下,触及体肤,更是胜却烙刑那般苦楚难当,逼得云仲只好又朝那几枚澜沧水伸手,指望再吞个两滴,缓解一番苦楚。 “老夫仙家物件,岂能叫你皆尽吞将下去,如是这般暴殄天物,可是得受老天震怒。”闭目盘膝的水君轻轻嘟囔一句,还没等边上武昭听清,而后便又归复沉寂。 倒是苦了尚在剑炉之中浑身难安的云仲,一抓之下,却见那几枚澜沧水似乳燕投怀,尽是钻入到了剑胎之中,使得整一柄剑胎都带上些许水盈盈的意味,可无论少年保住剑胎如何摇晃抡动,就是不见半滴水气浮现。 外头武昭仍旧甩开臂膀,不知倦怠似的将风箱鼓起,炉火之盛,竟能隐隐透出那方古朴剑炉,映得铺内如同点起数盏油灯,火光流转难绝。 剑胎通体赤红,叫少年握在掌中,更是痛极,端的是恨不得将这其貌不扬的烧火棍扔到一旁,可无奈想到自个儿日后行走江湖,还需仰仗掌中剑,少年还是狠狠心,将这柄通体绽满赤霞的剑胎,紧紧握在手中。 剑炉之中火舌似匹练跌宕,如千嶂层起,沸汤滚乱,熔鸾穿横,无边无沿。 少年就同瀚海一株弱蒿,飘飘摆摆,直上斗牛。 少年摸摸脸上烧灼溃烂处,细语道,“这么一座剑炉子,大概得费不少好铁吧。” 天下哪有如此大的铁匠铺,哪有如山岳中空这般大小的剑炉,绕是少年再不知深浅,也觉察到自个的真身,似乎是并未入得剑炉内里,只是一口精气神被那老者生生拽入。 但其中苦楚,却是比之肉身负创,还要叫人难捱数倍。从以钝剑劈柴,至后来行气出岔,再到腹中无端埋进柄秋湖神意,他吃过的苦头,不可谓浅薄,而今日入炉,却比起初预料的刀山路,还要长出数百步有余。 一步一道槛。 碰巧体内澜沧水之中的寒气,却突然之间涌到周身,非但没将周身经络的炙热中和分毫,反倒是泾渭分明,骨内冰寒,骨外经络气血灼热至极,就好似有大神通者,于少年骨外敷上层水火不侵的罗网。 寒也是痛,灼也是痛。 泾渭分明,亦如叠瀑。  第二百四十九章 唯出剑尔 “不吃些苦头,往后真成了师父的衣钵弟子,想必小师弟也扛不起那般沉重的担子,平日多吃得些苦楚,总要比丢却性命好。”书生独自一人立身在铺面之外,已然站定好些时辰,但双目却一直盯着越发赤红的剑炉,自言自语。 水君早同他讲过,剑出炉时,恐怕云仲要收一份罪,虽一时半会不至于让人痛得昏死过去,但境界愈低天资愈下,所受苦痛便愈发难抵,即使少年过了这关,开灵一式也未必真能贴合心意,至于究竟是否冒险一试,全看柳倾的意思。 身为师兄,师弟碰上的机缘造化,如何都不该拦阻,可身为南公山大师兄,书生真是有些不知所措。 非是怕伤了云仲,回山门后叫师父责骂,而是实在有些舍不得师弟以身犯险。 柳倾心思,何其通透空明,只凭师父回山后的只言片语,便能察觉出他这小师弟,原本就不是什么运气旺祥的人儿,兴许常人人至中天的年纪才要尝的孤寡滋味,小师弟已然当做了家常饭食,修道天赋又是差强人意,他这做师兄的,又怎能眉头不皱就让师弟吃苦。 如若少年不说那句想试试,恐怕直到剑成出炉,书生也只是带着少年立身原地,不去同上苍夺那份开灵的造化。 可师弟偏偏说要试试。 究竟是做师兄,还是做南公山上师兄,柳倾此刻亦是拿捏不定。 柳倾心知肚明,方才那番话,本就不是给小师弟听的,而是给始终拿不定主意的自己说的。 凡事若是心有定数,举棋而知气,谁又会闲来无事找个理由劝服自个儿;而若是轻易便能劝得动,世人心间又哪来的百般烦闷,终日托酒食风月所遮。 书生很烦闷。 黑袍人打上山门,耳畔始终蝉鸣聒噪,大不了起数阵挡门就是;小巷当中刀芒如昼,甚至险些贴到耳畔一寸,大不了拎起东山城砸过去就是,二者全然算不上烦闷,可眼下书生的眉头竖起一段,却是真真有些烦闷。 汉子先前搬到一旁的竹椅,乃是自家铺面所制,关节薄弱处更以铜铁箍夹得紧实,两三载光景,硬是撑住了铁匠铺中一众打铁汉子的结实体格。要晓得这群一向作派毫不与风雅沾边的赤膊汉子,一向没什么轻坐轻起的习惯,活计累时难得歇息,便极粗野地朝椅上一靠,待到喘匀气息再抄起锤凿上阵,并无半点讲究。 绕是如此,这枚竹椅亦是稳固如初。 柳倾一刻也未落座,可竹椅周遭却是撅起无数道竹刺。 “休要朝那把竹椅出气,”水君睁开双目朝外看去,“你这吴霜首徒,境界天资不错,可心境尚需打磨打磨。” 水君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这点小事都沉不住心性,来日出门天下行走,丢的其实还是吴霜的脸皮。 但身旁武昭却是不明所以,全当是自家师父心疼那把竹椅,手头拽动风箱半点不慢,却是憨厚一笑开口道,“师父莫生气,那竹椅多年来沾染污油铁屑,险些都要盘上一层浆,刷洗都刷洗不净,不如趁这机会,再添置把新椅就是。” 话音落下,水君瞅着自家这位心性通明,还未染尘的徒儿,许是不知如何开口,亦兴许是想起徒儿心性,头疼日后如何教导,当即就将双目一闭,不再言语。 柳倾突然笑了笑,把衣裳下摆拢到掌心,在那把竹椅上轻轻坐下。 竹刺收拢。 不论是大师兄,还是南公山大师兄,既然小师弟已然去找寻自个儿的机缘,那身为压阵之人的自己,的确需要静心凝神,以备不时之需才对。 理儿很简单,做起来却难。 书生微合双目,竟是自顾开始行气打坐。 一座阵起,又一座阵起。 今日天光明朗,虽已临近日暮,街巷当中米酒滋味依旧清甜爽神,过路行人面上眉眼含笑,商议着屯些过冬的老菜,或是今晚到家中一坐,老菜新酒,炉火小鼾;树上鸟雀还未归巢,似是觉得有些寒意难消,扑扑双翅飞上住户家外头悬着的灯笼,以浅浅火烛暖暖身子。 无人知晓水渠旁起了十几座大阵。 水君并未开口阻止。按说以他的能耐,如何都无需门口那位年轻人起阵,用以师弟开灵不成吊住性命,以十几座大阵之中的蓬勃精气灌注。 可水君还是未曾出言劝告。 师兄要为师弟做点什么,他又怎能拦。 “今儿恐怕真要蒸个十成熟。”少年瞧着满眼火光冲天直起,捏捏臂膀,估摸着自个儿已是有个二三成熟,舔舔早已炸皮的嘴唇,无奈中自语。 绕是他将那截寒铁敲打数十回,期间还挖过数次其中的澜沧水,皆是无有丝毫奏效,反倒是被更为炙热的铁段烫伤了掌心臂膀。 遇上危难时节,平心静气固然是至关紧要,但此等恰似阴曹的可怖景象,谁人又可始终神智清明?天下想必有这等人,可眼下的云仲,却是离这等境界相差甚远,更何况浑身上下经络百骸之中,忽而如堕冰渊忽而如踏火海,痛楚不绝,绕是云仲还算得上坚韧的性子,此刻亦是苦撑不能。 两炷香功夫,大概已是十去八九。 “换成师兄置身在这炉火之中,应当如何做。”少年喃喃。 于是少年忍着周身刀劈斧削的痛楚,学着自家师兄的模样,神情淡泊,慢慢盘坐在虚空之中。 炉火澜沧虽痛,然神智仍醒。 “那换成师父,又是应该如何做。”云仲合上双目,不再惦念着心头那两炷香究竟剩余多少长短。 南公山上头,身形不再那般宽胖的剑仙将手插入衣襟,挠了挠后腰,似是觉得指头有些冷,吴大剑仙打了个冷战,神情微微愠怒,随后唤出青霜剑来,朝天上猛然砍去。 天云消散,连同连天大雪一并斩尽。 “这才差不多。”剑仙收剑回鞘,眉头微挑,“这鬼天景,招惹练剑的作甚。” 与此同时,少年也握住了那柄铁棍。 像是当初握住了那柄满是锈迹的青霜。 剑客还能如何行事,唯出剑尔。  第二百五十章 流水试剑 开灵原为千百世前,仙人铸剑的手笔,虽在当时难以算得上是什么稀罕法门,但能行开灵式者,彼时亦是凤毛麟角,原因便有些修行中人是道行虽高,手段虽妙,但平生并未获取什么功德道果,只凭一手超凡脱俗的本领开灵,显然是败多成少。 一类稻米养百万黎民,人皆不同,同样炉养百剑,万千仙人剑炉之中铸就的名剑,虽说大同小异,但皆是不同;心术不正者练剑多邪意,心术方正者练剑大都平和正气,剑意不同,剑意孕生之灵,自然也有异处。 归根到底,心意为主,功德为辅,这功德就好似熬药成汁时候,将药力引出的一味药引,但这份心意如若不诚,就好似汤药缺失主药一般,自然难以药到病除。 云仲如今尚不需剑胎生出灵智,水君也更未打算,令这位后生事事仰仗一柄仍在灵宝之上的名剑,剑成生灵虽好,可但凡是好物件,还需能守得住才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要令匹夫无人可定罪状,还需一对足矣砸开无数魑魅魍魉脑袋的结实拳头。 一截寒铁而已,如若那少年真能将此物当做一柄剑使,即便此物不是剑,那也得是剑。 铸剑而已,又有何难。 剑炉震荡,炉盖猛然炸开,其中如怒涛似的炉火亦是席卷整个铺面。 可其中站立的伙计,与那位拉风箱不止的武昭,半点也未曾挪动跟脚。 老者只是捏了捏指尖,万道炉火与飞溅铁水,便皆尽被神通捏在一处,化为一块通透赤红的顽石,悬在铁匠铺之中。 极境绝巅的修为,绝非戏言,这枚品质不下于上品通天物的剑炉炸开,绕是门外等候的柳倾也不敢硬接,大抵手段层出,也只是令这股无匹的力道压到水渠之前,压根无暇他顾。像是水君这般轻描淡写捏捏二指便能撤去威能的,怕是现如今天下也没几个人能有这番手段。 “小子,炉中三日,待得可还舒坦?”老者不去管那枚炸得凄惨的剑炉,拍拍掌心残留的些许炉灰,朝回过神来的云仲笑道。 云仲刚回神不久,尚处在浑噩之中,猛然听闻耳畔有人开口,下意识便挥剑朝前刺去,却是被老者捉住掌心笑道,“要睡也得回住处去,老夫这儿可无甚闲暇地界。” 少年这才彻彻底底清醒过来,再看看掌心中哪还有剑,登时便松了口气,对老者抱拳道,“晚辈失礼,前辈莫要见怪。” “无妨。”老者笑笑,“话说回来,你小子可知你在我这炉中呆了多久?” “前辈曾说过开灵只需两炷香功夫,想来晚辈也只是在其中带了两炷香时间罢了。”少年用余光瞥瞥天色,见外头才刚有些日暮的意味,故而想当然便说出口。 老者点点头,“心性还真不赖,不过这话,却只说对了一半,炉外两炷香,炉内却是整整三日。” “不过你吃这三日的苦楚,老夫自然不能让你白白咽下去。”没等少年应声,水君已然从虚空当中拎出柄尚且泛红滚烫的寒铁,竟是直接握在掌心当中,回身便刺。 寒铁虽不锋锐,但仍是迎着那枚通体赤红的顽石,一穿而过,直至整寒铁柄都穿到顽石另一侧。 堂堂水君,练剑之事手到擒来,此间难处,唯有二者而已,一者被老者枯坐七日而解,二者便是要云仲心意到家,才能令此剑成。 金铁声传来十余里远近,铁匠铺内霞光顿起。 老者提起掌中剑,不等周遭人看清,便踏步出门,摆好起手架势。 “且叫老夫先行试剑,如何?”老者斜睨一眼书生,打趣似的开口道。 柳倾站起身来笑答,“剑都是前辈所铸,自然要请前辈先行试剑,合理至极,想来小师弟也无有半点不情愿。”柳倾也是心中有感,似乎这位水君,自从开炉练剑过后,浑身上下那股出尘气,不知不觉间就收敛许多,乍一看去,衣衫不整,掌中尚存灰土,倒真像是位隐居市井之中的寻常老人。 若说与寻常老者不同处,便是手腕处依旧缠着硕大蚌珠,瞧着十分怪异。 南公山大师兄不晓得为何水君踏入铺中过后,始终以这副面孔示人,以他的境界,更是不知晓为何老者要隐去一身出尘气息,但隐隐之间总觉得,如此境界的水君,定是不会跌境。至于原因为何,他的确不明白。 老者哈哈一笑,缓缓开始运剑。 从始至终,水君都未曾让云仲瞧见那柄剑模样究竟如何,直至走到场中运剑,少年也没窥探到这柄剑的外表,却见前者自顾自于场中试剑,再没同他说过一句话。 试剑乃是老年间流传下来的讲究,用于剑出炉后淬火已毕,开锋崭露锋芒后,属铸剑时候必要的一项,工匠要先行试一趟剑,以各路剑招运剑,略微尝试一番手头感觉,再斩譬如试剑石之流坚固之物,待到试剑罢了,将剑再递还委托铸剑者。 故而九成的铸剑匠,都或多或少研习过剑道各方流派,正是因试剑此举。 老者的剑道路数,极为古怪,虽说运剑极快,但臂膀却少有动作,甚至于肩头未动,掌中剑已然翻腾流转数个来回,速度之快,绕是云仲习剑已久,亦是有些瞧不分明。 相比之下,吴霜的剑势虽快,然而却趋近于大开大合,剑芒所指便是一道剑气挥出,少有变招的时候,尤以一往无前为骨;可老者的剑却恰巧同之背道而驰,剑身如同游鱼戏水,忽而来去,剑尖所指时时而动,灵巧至极。 空场还算宽敞,但此刻只剩一地剑光,寒芒涌动处,就连水渠之中的清澈流水,也被这团剑芒吸扯起数道莹流,直至于老者周身一丈外,汇为一道茫茫水流。 一剑试罢,少年仍旧有些意犹未尽。 只因这剑招的确煞是好看,连同剑光外的那层水膜,亦是于残阳里映出一抹深橘。 “那少年郎,可曾看仔细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十两一柄,童叟无欺 “晚辈只能将大概剑路剑架看清一二,可没看懂剑招,前辈剑术高妙,我这晚辈人,的确难以参透。”既然老者开口问询,云仲也只得答话,总不能瞧着人家老前辈剑走偏锋,就说这剑招过于凌乱,更何况练剑日子还短,剑招是好是坏,他还真不敢妄下论断。 武功一世,本就是知易行难,纵使知晓老者剑路以变幻为主,少年也不敢说自个儿练上个千八百遍,就能将这趟剑路了若指掌。流派流派,其中剑术剑招,更好似大江东去,万般湍流归入海,将一整个流派当中的剑招吃透吃实,无论如何讲说,都谈不上一件容易事。剑道在天下流传不知几世,虽万般变化不离根本,但万千年月过后,衍生出的剑法招式,更胜却古之老树开枝散叶,庞杂至极。 云仲练剑,事至如今也不过是将吴霜传下的数招勉强吃透,心中所想,也皆是剑贵在精不在多,将这几式练得炉火纯青,如何说也能勉强安身自保,如若招式练得冗杂却无神意,反倒是落了下乘。 老者挽个剑花,将这口破炉不久的长剑懒散掂在手上,朝少年笑道,“老夫猜测,你如今练剑,大都还是沿着你家师父编排的路数而行,欲将那几式剑招吃个通透,不再有旁的念头,至于其他流派的剑法,却是并未沾染分毫。”一番话,将少年的心意皆尽道出,老者却浑不在意,略微拈拈胡须笑道,“所谓在精不在多,确实没错,一招鲜吃遍天,到哪儿都管用得很。可天下哪有剑术唯尊一家的时候?休说你家师父乃是近百年来风头极盛的吴霜,即便是生在万载前的那位阵起八十一剑的剑仙座下,精诚勉励学来的剑招,也未见得就是天下无双。” “想在剑道途中留名,还需自个儿领悟出一套独属自个儿的剑法剑意,才是最好。吴霜的剑法大开大合一往无前,更是贴合自身,小子不妨想想,就算你将这几式师门剑招吃透过后,同境一战,你能有几分胜算。”老者抹除剑上水纹,周遭流水却是汇聚于剑身之上,引潺潺清水冲刷剑身,剑光更盛。 “只怕战平都是痴人说梦。”想也无需想,少年脱口而出。 “若是想踏前一步,自创一门剑招,还需炉养百式,尽人之所能观摩他人剑招,这么一来,才有那么一丝创下剑招的可能。”老者点点头,似乎对于少年这两句回话还算满意,紧接着话锋再转:“故而剑在精而不再多,这话对于剑道扬名者而言,恰巧是句谬言,毕竟人之寿数不过百年,掐头去尾,留与你研究剑术的时间,不过是数十年,能多窥探到一路剑法,再加以研习取长补短,可不是件容易事。” 这番话其实同吴霜当初言语,出入并不算大,只不过老者却是把话头直接挑明罢了,少年稍加思索,便觉得这番话的确有理。 总要见识过人家的剑法,才好比照剑招,扬长去短。 “还要多谢前辈教诲,晚辈记下了。”云仲这回却是认认真真行了个大礼,丝毫不含糊,只因老者这番言论,足矣媲美传道授业,丝毫未有掖藏,直直白白讲了个通透,这礼数必须得到家才是。 “无需多礼,赶紧瞧瞧这剑顺手与否,老夫有些倦怠,得回住处歇息一番。”老者将手腕一翻,把长剑递交与少年,随后便径直朝街上走去。 柳倾紧走两步,刚想相送,却被老者拦下,笑道,“莫要着急,剑是铸成了没错,可尚缺一枚剑鞘,待到老夫回住处找寻一番,明日再一并交于那少年郎就是。至于银钱,本铺面有规矩,十两一柄,童叟无欺,向来不还价,炸碎剑炉,自然不消你二人赔钱,记得将银两交与武昭就是。” 书生还想道谢,老者却已一步数丈,远远甩下句话。 “莫要忘了给钱,老夫这铁匠铺,概无赊账一说。” 日暮沉沉,灯笼挂匾。 老人踽踽独行,碰上镇中几位写罢课业的孩童,从衣衫中取出几枚铁打的小玩意儿,挨个赠与周遭孩童,不等孩童道谢,便摆摆手,轻轻快快朝远处走去。 像极了祠堂里那位和蔼老人。 似乎这才真生出了一身仙气。 书生一直在日暮中观瞧良久,直至老人身形几不可见,才收回目光。 这一幕少年却是不知,只顾着打量掌心当中那柄长剑,心头欢喜得很。此剑剑锋极窄,通体清明亮堂,剑脊棱处有云纹缭绕,吞口雕有水火双形,除此之外,再无其余繁杂点饰,可入手时却是轻重极为合宜,挥动之间剑光莹莹,除却剑锋寒意之外,更蔓上两分水盈盈的滋味,卖相极好。 当初秋湖入手时候,少年也是觉得分量十分合适,但却未曾有过这般圆通如意,仿佛一剑再手,臂膀也是跟着这柄新剑伸展数尺,并无半点生疏意味。 大抵是开灵妙用,亦或许是少年心思欢喜,但眼下令少年最想做的,还是畅畅快快出剑一回。 剑光再起。 武昭同铺中汉子拾掇罢了,也是纷纷立身在铺面门槛处观瞧,有心看看这少年郎究竟本事如何,如若是一柄耗去无数汗珠的好剑,落到个俗人掌中,这十两银钱,即便是书生要给,这帮伙计可是不应。 少年踏前一步,虽剑身无鞘,却亦是置于腰间,出剑轻快一式画眉,再予登楼,平地之间腾起数尺高矮,杀气四溢,再压剑下楼,招式圆润通达,心意一至,譬如疾风惊雨。 剑光闪动,少年从画眉登楼再演鸾迎叠瀑,剑势一浪高过一浪,气势之盛,竟使得街上浮土尘会也一并腾空而起,并未翻腾,却是尽数被剑中那道流水皆尽吞净,化为一道黄龙裹住周身。 但那道流水尘土所融成的一道黄龙之中,似乎隐隐有些血红。 街道两旁过路者与铺面伙计,无不拍手称赞,直言道这小哥本事能耐的确脱俗,这一手快慢剑,胜却那些江湖上打把势卖艺者多矣,甭管是行家外行,估摸起来瞧着就是一个字,棒。 水渠两岸,皆是停有几十人上下,拍手称快之余,皆是好奇这位异相面孔生疏的少年郎,究竟是如何在这般年纪就能练出这么一手高超剑术。 叫好声不绝于耳,两岸皆闻。 然而一旁默不作声的书生,却略微皱了皱眉。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一窗裙边关不住 还在众人意犹未尽的时节,云仲一套剑招已然运罢。不过虽说是一套剑招,却是在其中揉杂了些旁人剑招路数,譬如在颐章边境土楼中那位中年剑道宗师的窄剑流派,方才老者那套流水似的剑架势,就连唐不枫的刀法,少年都是模仿其形,一一施展了一番,虽说只是皮毛而已,但在外行人眼里看来,却依旧是威势不减。 一趟剑路下来,掌中这柄水火吞口的新剑,少年越发觉得用来顺心如意,并无半点不合心意处,且不知是否因剑中附着几滴澜沧水,挥剑时寒芒闪动过后,剑身便能自行沥出不少清澈水流,顺剑身血槽而淌,极为神妙。 云仲本就有些小剑痴的苗头,瞧见口上好长剑,一向是迈不动步子,总要自行饱个眼福,这才好带着些不舍神色离去,老者铸的这口好剑,显然是相当贴合心意。 但立身两岸的过往行人却还未曾过足眼瘾,更有不少本身有些根底的汉子连连叫好,嚷着请少年再出几招,迟迟不愿散去。 “诸位稍安,容我这当师兄的说句扫兴话。”书生默默将竹椅搬到铁匠铺门前摆正,随后抱拳朝一众人行礼,温言笑道,“我与小师弟在此等候剑成,从天色初明至今,已然站了数个时辰。非是晚辈特意要落各位的面子,而是我二人实在有些疲累,诸位若是还想看看我师弟运剑,来日方长,如今还请让我二人先行回住处歇息一番,日后再来献丑不迟。” 柳倾这番话讲得极有分寸,倒不像是一位书生所言,更想是江湖上那些位以打把势卖艺谋生者的贯口,草莽气奇重,就连少年也是诧异,收拢剑势,向自家师兄方向看去。 眼见得话已说到这份上,钦水镇中人大都亦非那不讲理的江湖莽撞人,人家言语极为诚恳,又非存心推脱,回住处歇息一番,他们总不能强留,于是又夸赞了几句名门少侠,也是一丛一簇纷纷散去。 书生走到少年进前,根本不等后者开口,劈手便夺下那柄水火吞口的新剑,语气极为严厉道,“小师弟,得剑过后心生欢喜,这本没错,可身为剑客,休要得意忘形才是。” 云仲一愣,怯怯顺着大师兄目光朝手掌看去,登时便有些惊异。 少年掌心哪还有半块好肉。 炉火之中苦熬三日,所受痛楚,虽是隔着厚如一臂的剑炉,也是传到了少年躯体之中,其他地界并无异样,但掌心却已经被十指抠得碎烂,乍看之下,像是被巨牙参差的妖犬噬咬,伤处深可见骨。 书生眉峰簇得极紧,再看看自家师弟满手鲜血淋漓的惨状,原本的欣长眉毛,转瞬之间缩得极短。 “辛苦师弟。”残阳长街,身量极高的书生从怀中拿出枚帕子,毫不犹豫扯成两段,又拽过少年双掌,轻轻包扎起来。 精气神抽入炉火之中,肉身本应停在原处才是,五感尽失才对,但自家小师弟硬是把十指牢牢抠在掌心之中,炉中三日,所受苦楚究竟多少,就连柳倾一时间也无法估量。 “走了,咱回去歇着。”书生掂量掂量长剑的分量,朝云仲笑道,“剑不错,日后还需勤加修行,莫要令此剑蒙羞才是。” 二人出客店时,还是清晨,归去时候,已然是天色昏黑,家家户户皆是点起灯火。 一路淋漓血水,少年只是呲牙笑语,说这两日没勤快练剑,老茧薄了许多,掌心经指头一剜没成想就破开口子了。 任谁都知道,少年这话乃是扯淡。 可柳倾就是没忍心戳破。 回客店后,那位女儿身的小二正在门旁舀酒,见是这两位,没来由面皮一红,顾不得还未打满的酒壶,便胡乱找了个由头脱身,裙摆扬起,快步上了楼。掌柜的见此,朝师兄弟二人笑语,说是不久前两位客官在铁匠铺外运剑,小女也闻听了信,跑到桥边过足了眼瘾,估摸着瞧见小少侠飒爽英姿,一时间有些羞怯,还请客官莫要见怪才好。 总有不爱文章墨宝,独喜刀剑江湖的女子,绕是小镇一隅客店当中,也不乏瞧见少侠便心思怀春的女子。 江湖多风流,除却引无数英豪折腰之外,仍有女子为之心尖儿轻颤。 江湖之妙如何,除却雪夜长歌,一剑东去,大抵还有女子抚扇,夜半呢喃呓语,与几分眉眼含羞,春潮带雨。 同掌柜寒暄几句,师兄弟二人先行上楼,过阵自然有人送上饭菜果腹,倒也无需忧心。 “寻常地界的年轻人,再过个两三载,已然可考虑婚配嫁娶一事,咱乃是修道之人,许多尘世规矩无需全搬照用,若是有瞧着眼顺,青白称心的姑娘,师弟切勿藏掖。”还未进门,柳倾却是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番话,登时就将云仲面皮激得微红。 少年哪里起过这等心思,说白了多半年前也不过是位穷苦小子,终日苦于谋生一事,尚且觉得身心疲累,哪有其余心思,叫师兄这句惊世骇俗的言语一惊,登时便有些窘迫。 相比之下,书生倒是满脸的坦然,打趣道,“一入修行岁月催,若是不趁着大好年岁结成一桩姻缘,兴许等到垂垂老矣,便再也没那个机会喽。” “师兄就莫要调笑师弟了,休说这本事还没学利落,连山门都没踏入一脚,我哪有娶妻成家的心思,再说孑然一身,哪家的正经女子能瞧得上。”云仲被说得连连摇头,竟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书生点头,“说的也是,那就再等等,先上南公山练就好一身本事,再考虑这人生大事也并无不可。”随后推门而入,让少年先行进屋歇息,自己则又下了楼,找掌柜拿了把青茶,这才又走到门边。 师兄弟俩住的这层楼阁有道长廊,长廊尽处有窗棂一扇,窗帘一挂,从窗棂望向外头,能瞧见不少钦水镇景致。 水渠桥柳,流檐宅院。 可无论外头光景如何,窗帘下的一角裙摆,却无论如何都挡不住。 有缘自会相见。 书生推门而入,抛下一句话语。  第二百五十三章 书呆子 而就在书生踏入房中一瞬,水渠旁十几座大阵,皆尽化为虚无,变为一道磅礴精气,瞬息之间穿街越巷,直至流入客店之中,而后缓缓补入少年躯体。 柳倾布下的十几座大阵,本就不是为防水君所用,虽说自身阵法修为高深,但若是水君有心加害,绕是南公山大师兄倾力相阻,估摸着也断然撑不住几刻。境界之差,譬如大江天堑横亘于前,并非是倾力而为便能弥补的。 故而十几座大阵,皆是汲取天地精气所用,预备着给师弟补充一番内气,免得负创过后伤了本源。 少年只觉得丹田处微微烫热,只情以手掌摩挲小腹,还当是秋湖又要作祟,却不想除却温热之外,似乎并无其他异常,这才放下心来,将长剑横于膝上,仔细打量。得剑过后,少年心中自然是欢喜,于是虽掌心碎裂,一时间也顾不得太多,只是一手握住剑柄,另一手摩挲剑身,左看右瞧,端的是爱不释手。 多半是因剑中有澜沧水的缘故,绕是进了炉火颇盛的屋中,这柄剑剑身依旧冰冷如霜,虽不至于太过冰手,但剑中蕴含的寒气,依旧似一块积年坚冰,令少年指尖微微发颤。 “师弟心思,看来是皆尽沉浸于这柄新剑,至于其他琐事,并未窥得妙处。”书生走进屋中,瞧见少年正聚精会神的打量掌中剑,似笑非笑说出这么一句,却不挑明,而是自顾坐下,从包裹当中取出两瓶伤药。 少年嘿嘿一笑,将长剑立在墙根处笑答,“师弟就这么点心思,至于其他事,还真未有太过于在意的,满脑皆是剑道与修行两事,大抵算是有些走火入魔,踏入歧路之中了。” 柳倾摇头,将两枚瓷瓶当中的伤药分别倒出些许,一并倒入桌上碟中,“错自然是没错,修行练剑都不是什么简单事,本就该是精纯心意,祛除杂念,就跟大荒山间那些位苦行僧侣独居道士一般,虽身无银钱,却具一心向道的念头,这等人在常人看来,大抵比繁华城中那些大腹便便的僧侣,忙于法事的道士,更近乎于道。” 云仲少有听闻自家师兄讲有关佛道的时候,当下就是有些好奇:似乎无论是师父吴霜,还是自家这位大师兄,对于佛道一事,都是颇有研究,吴霜更是认得一位能耐泼天,可使山岳腾空的老道士,二者似乎是故交,经柳倾这么一提,少年便觉得好奇不已。 “我曾在家乡镇中瞧见过佛门中人与云游道士,似乎二者除却教派不同,其余行事皆是大同小异,并不常收取钱财,最多不过是求上一餐饭,或是勉强收下几枚铜板,颇有闲云野鹤的意味。”云仲将得剑之喜收敛,转而同柳倾缓缓道,“距镇子最近的一处富庶之地唤做青柴,青柴亦是有不少僧人道士,通常是衣冠齐整,派头十足,即便是在市井之中,多数人也愿说上一句大师仙道,服饰与日常所用,比那些个云游行脚的僧道,更是有出尘飘然的意味。师弟这趟出门,已有不短的时日,反倒是越发不晓得二者之间,究竟哪个更为心诚。” 柳倾点头,目光越发温和,手头不停,将药粉拌匀过后,才慢慢开口,“既然是讲究心诚则灵,待在繁华市井之中的佛堂道观,与云游四方破衣蔽体化缘借斋,并无什么干系。古人云大隐于市,小隐于林,归根到底皆是出尘,大小之分,则是有些不足挂齿:居于市井之僧道,多要行法事道场,或是超度斋月,许多琐碎之事,心静反倒成了难事;云游天下的苦行僧众道士,虽风餐露宿食不饱衣不暖,但总归能得清净,向道之心越发澄澈,但二者究竟谁更称得上心诚,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心意。” 这番话,少年倒是听懂了大半,故而诚恳道,“师兄教诲得是。” “我说的又不一定是对的,”书生摆摆手,转而又专心研磨药粉,“若是有人出口便是至理之言,那这人多半不属世间,种种道理,若是只靠别人讲说,自个儿不去仔细寻思,那才是无趣。” 少年刚想琢磨一番,书生却伸出手掌道,“手递过来,伤虽不算太重,若是不上药,免不得偷摸溃烂。” 云仲只好伸出手来,任凭师兄摆弄。 “这一打岔,反而忘了方才要讲甚,”柳倾轻轻剥开帕子,不禁微微皱眉。这伤势哪里算不重,方才血污覆着,并未看得清楚,此番拆开手帕一瞧,掌心之中创口岂止深可见骨,就连多处的大筋都能看得真切,不由得心头一沉。 “姑且忍着些吧,听我讲话便是。”将碟中药粉拨到碟边,柳倾温言道,“一心向道是好事,但除却练剑修行外,人之一生百年尔,总要做些其他的事,总做一件事久了,终归会觉得无趣至极。师弟定是上过学堂,不然也写不来这么一手锋芒毕现的好字,可曾听闻过一则说法?” 药粉缓缓撒到掌心,绕是云仲也疼得心神剧震,将一对臂膀绷得极紧,勉强开口道,“师兄尽管问便是,若是撑不住痛楚,我缓缓就得。” 闻言柳倾动作更是慢了下来,药粉轻轻而下,丝丝缕缕汇入掌心,“学堂之中总有那些个捧着书本,成天不同人打交道,绕是自家先生跌了跤,或是同窗有事烦劳,皆是不为之所动者,这等人,一般叫甚?” 云仲强忍喉中低吼的意图,断断续续开口道,“大抵可称之为书痴。” 书生摇头,“我幼时学堂中这等人,都称之为书呆子,除却念书成痴之外,礼数不通,做事不知规矩,张口闭口却大有一副指点江山的意味,这等人说是呆子,一点也不冤屈。” “治国经世者,怎会用这等只会死读书的庸才。” “同理,若是只会练剑修行者,不是死在江湖之中,就是因不懂世事,一生丝毫无趣。” “天下风景正好,层林尽染,切忌在一棵树上吊死。”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天干物燥 夜里一声鹧鸪啼,引得少年惊坐起。 到底还是少年人,深秋已有冬寒意味的时节,最是干冷,哪怕炉火依旧毕毕剥剥燃得正旺,掌心仍因周遭寒气变得越发痛痒。毕竟是深可见骨的数道伤痕,就连少年也不记不清,自个儿在炉中究竟遭了何等的大罪,才能将老茧缠绕的一双硬掌,剜成如此一番模样。 师兄随身带的药粉虽好,可覆于伤处,痛楚却比之前还要深上两分,其中如铁杵砸脓一般的钝痛,丝丝缕缕缠绕不绝,更是令半梦半醒之中的云仲始终难以入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几声鹧鸪凄啼,竟是令少年坐起身来,再也难以入眠。 少年吃力的坐起身来,似乎白日炉火之中那番苦楚滋味,并未因剑成炉熄而缓和半点,反而在睡梦之中,仍旧有点点炙热冰凉缠绕灵台,始终难以消除半点。 苦楚难忍,即便是想潜心行气,估摸着也只是奢求而已,入眠都是难如登天,何况欲要安神行气。百般不耐过后,少年只好小心翼翼披上衣衫,随后借月色看向不远处师兄床榻,见后者并未有动静,这才缓缓下床,漫步离屋。 既然是无事可做,睡也不得修行亦不成,云仲只得外出走走,寻思着最不济也能叫外头飒飒秋风将一对手掌冻麻,得来一时半会的消停,若是能抵住外头寒风,更是可盘膝行气,勉强也算一举两得。 钦水镇毕竟属颐章偏中部,秋日比起上齐还是要暖和些许,云仲记忆中的家乡小镇,地处上齐西北,往常待到这等时节,早就是一副隆冬景象,虽未曾有大雪降下,但白日里倘若余下一摊水,到后半夜总能冻出不少成棱冰花,薄薄一层悬于水中。 每逢这时节,镇中那条小河便冷清下来,原因是平日里体格再棒的后生,也不敢下水遭这一回冻,于是纷纷在家中老实起来,就同那些个临近过冬的鸟雀蛇蛙一般,瑟缩在炉火旁,听家中长辈讲讲老事,也还算不赖。 云仲倒是闲不住,总要在深秋时节晃晃河滩,虽说外头冷清寒意十足,但敞开嘴喘喘清凉气,总能使得终日天马行空的脑瓜澄澈清凉许多,整个人都分外舒坦。 眨眼已是一年余。 少年缓步行到走廊尽处窗棂之下,忍着钝痛,将双掌伸展开来,置于流水似的月华之下,心思无端就平和数分。本就是酷爱闲散的人儿,整日修行熬练剑术行气,虽是心向往之,但总觉整日忙碌得紧,好容易得来些闲暇光景,心弦一松,登时便觉身心皆弛,自在得很。 从来钦水镇已有近乎一旬,可少年似乎仍对这处处流水的镇子有些陌生,终日皆是在房中修行,推演剑招,竟是连向窗外张望一事,都推迟到如今,少年自嘲笑笑,将双掌摊开,望向窗外灯火尽熄的宅邸。 唯余月色朗朗,上下一白,就连灯火之下泛起青橘波纹的青石道,亦是镀上层流白,莹莹灭灭,如若青叶撒盐,大雪无尘。 不知是谁人家中汉子踹落被褥,引得身旁婆娘骂声顿起,于寂静街道之中传出甚远,竟引得屋檐之上的鹧鸪鸟雀啼鸣,慵慵懒懒换了处歇脚地界,踏上屋瓦。 万籁俱寂之中,时而有鸟雀扑翅声,亦是大如钟磬声响。 “若是垂垂老矣,似乎住在这地界也挺好。”少年轻声自语,恍然间又想起了那处隐于大泉湖之中的城池,霎时间便有些难过。 不过大概那唐不枫与那位容貌惊世的女子,过得还算不错,这两人究竟去向何处,少年心中也没数,但就凭唐不枫那四处惹是生非的性子,估摸着一路之上也是惹上了不少麻烦。不过化险为夷的本事,人家唐疯子应当比自个儿还在行许多,再者说那女子腰缠万贯,估计路上也不至于太过狼狈。 想到这,少年咂咂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角,有些后悔自个儿送去了好几坛朔暑酒。 “回头若是再碰上,你要是不带些好酒赠我,我便讹你个几十两银子,解解我心头之怨。”少年笑语,随后又小声道,“十几两也行。” 走廊之中脚步声起,但少年却并未回头,默默摸了摸腰间,随后又是把手搁在窗台上,不再理会。 “少侠,外头天气冷凉,为何不回屋中歇息?”话语声软糯清淡,但依旧是有些羞怯的意味,于是这句问话之中,平白无故又添了两分婉转颤声。 “姑娘为何夜里上楼,就不怕歹人作祟?”定定心神,少年回头笑道,但眼瞧着就是有些勉强,并无半点沉稳可言,反倒是颇为手足无措。 来人正是白日里那位女小二,手上提着一盏灯笼,正有些怯生生地瞅着窗边的少年,许是灯笼摇晃,尚且看不出面色如何,但眉眼依旧是羞怯委婉。 “少侠说笑了,咱钦水镇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见过歹人呢,人人都说是钦水镇沾染了皇城气,再者有祠堂祖宗护佑,年年风调雨顺,既无人祸也无天灾,端的是个好地界。”闻言少女轻轻一笑,将手头灯笼搁在一旁,柔声开口讲道。 想来也是闻听了方才少年的感慨之言,才有了这么一番说辞,至于话中隐意,则是有些含糊不清,绕是少年思量一瞬,也未曾明悟话中的意味。 “天色已晚,不知姑娘来此所为何事?”云仲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愣头愣脑撇出这么一句,权当是缓和二者之间的尴尬气。 这姑娘比起云仲,亦是强不到哪去,仓促之间红了面颊,在月色之中更显三分柔弱,连忙开口道,“秋日里天干物燥,家父吩咐我前来看看,屋舍之中是否有火烛未灭,这才提了灯笼上楼查看一番,如是少侠厌烦,小女先行下楼就是。”说罢便提起灯笼,要往楼下而去。 云仲又犯了难。 似乎于礼数上,自个儿如此言语,未免有些过火,鬼使神差又说了句。 “如若姑娘不忙,长夜漫漫,何不闲谈几句?” ps.整活儿的一章,提前剧透这不是女主,不是女主,不是女主,重要的话说三遍~ 地二百时五十5相 说说江湖 “若是有想问的,姑娘尽管开口便是,现在外头已是入更,闲谈几句,倒也无妨。”相比于姑娘的矜持羞怯意味,云仲则是实在有些闲来无事,趁着晾手的时节,寻个人闲谈一番,故而虽仍然有些少年羞涩,但胜在并无其他心思。 说罢,少年便又看向外头静谧得如同丘山般的黑黢夜色,静候那姑娘出言。 终是怀春心思胜过羞意,姑娘使掌心扶住胸口,竭力稳了稳心神道,“少侠这一身剑术功夫,想必是有高人指点,却不知究竟是如何练的,倘若少侠不嫌说来话长四字,便与我讲讲这剑术如何练。” 云仲倒是并未想到,这位姑娘竟能问出这句话来,自个儿的剑术虽说勤修之下,的确有一番长进,但在他看来无论是吴霜的剑气剑意思,与圆润无停的剑招架势,还是那位老道借簪而来,滚滚云海直冲天隙,而后再是初窥老者的一番流水剑路,那才可称之为剑术,自个儿的这一番水准,少年的确真有些羞于开口。 少年的眼光,已然是强过天下多半剑客,相较之下自个儿的剑招路数,实在平庸无奇,并不觉得可称之为身手高强。 “大抵初入剑道,是从劈柴开始。”虽说并不以为自个剑术高妙,但毕竟人家姑娘问起,云仲也只好如实作答,苦笑道,“先使利斧劈柴,待到膂力足够,力道逐渐顺畅过后,我那师父便命我以锈斧劈柴,而后再换成锈剑,倒非是太过疲累,但总是愈发艰难。” “剑客正心意,过后才是修行剑招,反倒比劈柴轻松了些,剑招初学总有定式,逐渐圆润通达过后,才能慢慢以招式求变,应对各路兵刃剑道路数,固然艰辛了些,但总归是小有所得。” 少年语气轻描淡写,似乎有些像屋中那位书生平日里的做派,但话语背后之中的苦楚艰辛,却是令姑娘双目一阵晃动。 言易行难,总不是一句空话。 起码月色之中,少年双掌虎口与指尖之上重重叠叠的老茧,已然被姑娘尽收眼底。 云仲想了想,又将双掌朝外伸了伸,继续讲到,“背井离乡,事至如今大概已经挥出不少次剑,收剑出剑,倒越发像是吃饭喝水一样,但每每出剑皆有所得,不得其神,可终归练了许多时辰,剑招之形已然初具,如此一来,就更是觉得这剑没白练,心思通透明朗。” 姑娘听闻此话,倒是生出些笑意,把手肘搁在窗台上,使双掌撑住下颌,微微笑道,“外头的大侠,难不成也如少侠一般老气横秋,总是同人咬文嚼字讲理?我看那些个话本书册,似乎江湖里的那些位豪侠,皆是坦坦荡荡,醉饮山水醒时劫富,快意得紧,哪有同人费口舌讲理的。” 闻听这句颇有打趣意味的话语,少年下意识挠挠头,却忘了掌心伤势,险些把创伤崩开,猛然之间一皱眉,缓了半晌才开口作答,“可能江湖上那些位有名有姓的豪侠,起初都是爱讲理的人儿,可越是入江湖的时日益久,越是发觉江湖上没有那么多道理好说,拳头硬如金铁,就是有理,否则皆是枉然;就好像明知官府衙门那块正大光明的牌匾后头,未必都是见得了人的勾当,那也不会有人将德高望重,行事公正之人挂在正堂之上,替代那块可有可无的牌匾。” “许多时候分明晓得理就是那个理,可本事不济,那块匾终究只是块匾而已,圣贤大公无私,但从不会有人将圣贤说时时用于日常起居;衙门之中,官老爷才是最大的理,那方牌匾有用无用,皆是由他决断。” 云仲这番话说得晦涩,就连他自个儿,都有些不知所云,但依旧是皆尽说与身旁那位姑娘,倒并非是想教后者为人处世的种种法子,只是顺带一提罢了。 可姑娘似乎听懂了个七八成,浅浅叹口气道,“得亏钦水镇并无衙门一说,历代皆是由镇中人自行管辖,并不归于官吏,若是真如少侠所言,那身处官场之中,倒真是顶顶无趣的营生。” 云仲也跟着叹气,“所以说江湖,未必就如未涉足之人臆想之中的那般妙趣无穷,剑有双锋,总是有好有坏,虽引人心生神往,但未见得就是不入江湖便枉此生,通常是外头的想踏入江湖,里头的又巴望着尽快脱身,里里外外围城不止,似乎才算是天下江湖其中一副真容。” 一如莫芸程镜冬,一如梁鲭王崆鼎,一如章庆李登风,甚至于漠城之中的那位老城主,飞峰之上看似仙风道骨的老牛鼻子。 人人皆不易。 一旁的姑娘就这么静静瞧着少年目光之中的复杂之色,一时间有些恍然。 原来眼前这剑术看着奇高的少年,亦是对江湖二字有些爱恨不得。 “兴许就是因为江湖多变数,才引得无数人为之肝肠寸断。”少女呓语,窗外月色同少女眸光融汇于一处,熠熠生辉。 少年微微一笑,并不想在这江湖一谈上,耗费太多精气神,转而问道,“钦水镇并无衙门,难不成就一向无有歹人作祟?虽说临近皇城根下,想来也定不是从古至今便平安如初,如若有歹人贼寇作乱,又当如何?” 那姑娘只是笑语,“钦水镇祠堂之中,据说供着位镇君子,每逢天下烽火四起,或是大灾之年,总能现出真身稳局济世,令钦水镇免于天灾人祸,法力忒的高强,可称得上是诛邪不侵,功德超凡;当今颐章圣上听闻此事,兴许是恐扰乱神灵驾临,便特地将钦水镇官府皆尽调离,令钦水镇自行治理,这么多年物阜民丰,久而久之,那些个官员也晓得钦水镇乃是天成之地,一载之中偶来观瞧两次,除此之外,便再无太多干涉。” 窗外月华如水,轻轻漫入走廊,化为一阵薄纱似的轻颤。 “那便是最好不过。”  第二百五十六章 恭候姑娘上山 (上一章写章数的时候困到精神涣散,不知道打了些乱七八糟的字符进去,周一应该才能改过来,多多包涵。) 二人相谈,足有近乎一整个时辰,言谈之中,云仲发觉这位姑娘,虽说仍是免不了女子羞怯,但腹中才气,却可从语句之中流露一二,常是寥寥数语便可将话讲得明明白白,绕是他这异乡之人,也是对钦水镇中的民风习俗了解不少。 钦水镇周遭河溪遍布,于是干脆就省下了打井取水的繁杂事,不过也有老者曾告诫过家中小辈,说镇子地下曾是一处龙脉,绵延不知千百里,龙首恰好处于当今颐章皇都,将整一条龙脉之中的气运尽数聚于皇城之中;而钦水镇底下,恰好便是逆鳞处。 夫龙者喉下生逆鳞,婴之必怒,倘若是一意孤行,在钦水镇之中打下一口深井,难免触及龙脉,转而使得整条地脉由祥瑞之相,变为大凶之相,于国不利。于是无数年来,钦水镇中人大都是前去镇子周遭水源处汲水,从不提及打井一事,镇中唯一一口井水,如今正处于镇子正当中的祠堂之中,不允触碰。 而这等讲究,在那位姑娘口中,似乎也只是讲究,毕竟龙脉一说虚无缥缈,更是从来无人开掘到地脉,想来也是不会有好奇之人,费时费力挖个几十里深坑,就为探查镇子底下是否有龙脉在。 按姑娘的话来说,一国之运,倘若皆尽放在虚无缥缈的龙脉上,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文武官员干脆穿上身土黄官袍,在皇都下头掘开一道沟渠,每日打理龙脉就是,压根无需上朝。 少年被姑娘这番话逗乐,越发对这位姑娘好奇,好像提及天下大势,这姑娘比自己要在行许多,更是有不少独到见解,全然不像是一处小镇之中的姑娘家。相谈之中,云仲也数次问起,询问姑娘家中是否有读书人,或是学堂先生是否是从京城来的老文儒,却被姑娘皆尽否认。 “几年前钦水镇中原本有位教书先生,听说是从皇城之中出来的,不知是何缘故辞去官职,自行前来镇上教书,端的可称上学富五车,可那时节,小女依旧是街面上玩耍的年纪,并未亲眼见过这位先生,待到入学堂的时候,那位老先生已飘然而去,不知所踪了。这些个关乎官场与天下大势的浅薄之见,也不过是小女自个儿从书中与外来者口中得来的,均做不得数。”这姑娘闲谈之中谈吐不凡,此刻却是极谦逊,根本未曾把自己心中所想,当一番高见,却是引得少年有些羞愧。 云仲笑笑,垂眸道,“比起姑娘这般好学不倦,在下倒真是羞愧难当。打小学堂之中那些圣人文章,几书几经,在我看来皆是艰涩难懂,仿佛瞧上几眼便要酣然入眠,除却先生教的一手字写得还不算太过于歪扭,剩下的学业毫无所成,草草便出门闯江湖。”这话倒没掺半点假,对于不过在学堂混迹了两三载的云仲而言,书中圣贤语,可谓是专治无眠的一剂良方,课业更是如同一碗见效奇快的蒙汗药汤,沾边即眠,若是想塌下心来难如登天,更别提私下自个儿找寻几本书卷观瞧。 殊不知那姑娘闻听过后,并未在意,反而轻轻开口道,“人人皆有路,只不过少侠的路,比之文人的路子有些粗野罢了。不消小女过度揣测,想来在江湖上安身立命,比争取到一官半职,或是终日伏案弄墨,还要难上不少,动辄就是危及性命,不过既然选了这条崎岖道,少侠也应无悔才是。” 云仲伸出窗外的双掌微微一动,随后转过头来,有些愕然地看向身旁这位身量未足的少女,目光之中,竟是有些震动。 “醉卧江湖,瞧野马层林雷狰雨犀,杀庙堂恶吏举千秋义气,白首过后,听刀剑风霜马蹄踏梦徐来,何悔之有。”姑娘眸中,并无半点不齿意味,却尽是羡慕。 “敢问姑娘名讳,待到过些年,若是真想去江湖上走一趟,去颐章西南寻一处南公山就是。”兴是姑娘一番话恰巧说到少年心里,又兴许是此刻月色之中,那双水翦似的眉眼分外好瞧,再或许是女子心中的江湖,过于风流,云仲无端就说出了这么一句来,静静等候女子回话。 “女子哪能闯荡江湖,”姑娘眉眼中方涌起的难名意味,很快便跌落下去,将眼帘垂下,摆明心思有些低落,“即便是小女有意去到江湖中走走,只怕我爹也是半点不乐意,老辈人眼中,大概女子生来便是相夫教子,纺丝务家的,跑去江湖里终日舞刀弄剑,终归不得行事。” 少年也不急,约摸着双掌叫萧瑟秋风吹得木然,便把手伸了回来,却见包手布帕上的血渍已然干结,并不如起初那般鲜红,反倒像是入秋过后的枣皮,略显暗红,恍然便想起了些许旧事。 “我曾有位兄弟,虽说并未叩头饮血酒,说什么但求共死的虚言,不过同行过一阵,脾气秉性不同,幸在心意颇合得来,也曾在浩大风沙之中性命相连,也曾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险些叫那武疯子给砍了脑袋。”说到了此处,云仲没来由便想起了那位唐疯子的欢脱模样,登时面皮上浮现出了几分笑意,“那位仁兄,分别之际就从一处城池之中,带走了位腰缠万贯的姑娘,听他说,似乎也是撇家舍业。” “师父也曾告诉我,有些事想做就做,莫要因难分难舍,等到垂垂老矣,再遥想当年,后悔不迭,事总要做,路总要走,从上苍降生下来数十年而已,这一趟路,走得舒心为妙。” 向来不愿同人费口舌讲理的云仲,难得又同人讲了一回道理。 “寇紫衣。”云仲话音刚落不久,姑娘便突然开口。 前者笑意越发明朗。 “南公山云仲,来日定会恭候姑娘上山。” 待到少年蹑手蹑脚回房,柳倾仍旧未曾有半点动静,见师兄未被惊醒,少年又是轻手轻脚掀开被褥,缓缓平躺,将双掌摊开,沉沉睡去。 却不知书生唇角轻轻勾起。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大雪将至 次日,师兄弟二人直到日上三竿,才前去铁匠铺中,原是云仲昨夜将双手冻麻,好容易睡上了个安稳觉,柳倾见其迟迟未醒,也不愿大清早就将师弟叫醒,故而特意等候云仲睡得饱足,自然醒转,又换上一回药粉,这才朝铁匠铺而去。 一来是铸剑银钱还未给,二来水君曾言,要为少年寻来柄剑鞘,故而二人不再耽搁,梳洗收拾一番,便赶忙往铁匠铺中去。临出门时,恰好瞧见了客店掌柜,手持一根前宽后窄的棒槌,朝屋头外挂着的被褥敲去,把方浆洗干净的被面震得烟尘四起;见二人出门,这位模样和善的掌柜,连忙使袖口挥挥细碎烟尘,开口笑道:“二位客官看样昨夜睡得还算不赖,要么怎能日上三竿才出门逛悠,如若有住不惯的地方,尽早知会我一声就是,定当帮二位安排妥当。” 书生颔首,自然也需客气几句,于是轻声道,“店家这客店地角上佳,从二楼廊道朝外看去,景致非常,屋中摆设更是齐全,绕是有意提些看法,也是挑不出半点不足处,多日叨扰,还请见谅。” 掌柜是何等精明的人儿,见天同旅人打交道,自然晓得书生话中的意思,故而有些惋惜,开口道,“这么说来,二位不久便要离钦水镇而去。实不相瞒,依我看来,不如再多住几日,倒并非是我欲再赚上两日银钱,而是此时离镇,的确有些可惜。” 闻言柳倾有些好奇,狐疑问道,“难不成这镇上有何讲究?眼下距离冬至还有些日子,似乎并无什么节日才是。” “倒并非是什么民间佳节,”掌柜将那敲褥的棒槌搁到墙边立起,拍打拍打双掌道,“而是咱钦水镇中的讲究:每逢大雪节气,家家户户皆要点起浮河灯,这浮河灯同平常所见的河灯不同,其中骨架以硬竹构造,其中埋入粗重火烛。待到夜里戌时,家家户户皆是点起浮河灯,置于水渠之中,待到流水将灯带入周遭河川当中,还不算完,灯中烛火愈燃愈烈,出钦水镇后便登天而去,浩浩荡荡,煞是好瞧。” 见柳倾云仲二人似有些意动,掌柜却不再劝,只是将这浮河灯一说的由来,同两人一并讲明。 传闻说钦水镇先祖,暮年丧偶,其妻在世时,两人分外恩爱,因丧偶一事,这钦水镇先祖大为悲恸,常常在相遇地流水周遭盘桓不止,神情悲凉,常言说此地昏暗无边,吾妻若有一日重泉归来,定是看不清还家路途。 钦水镇中人不忍,于是聚来无数巧手工匠,以河灯为引,制成了这么一件浮河灯,赶在钦水镇先祖亡妻头七大雪之日,放出数百件浮河灯来,指引魂灵回乡。虽时过境迁,许多讲究已不可查,但唯独大雪节气放浮河,却是一直存留下来。 “这位钦水镇先祖,看来也是痴心人。”书生静静听罢,半晌才感慨道。 “天下痴心人多矣,能得善果的,还是少之又少。”掌柜的无奈道,随即又是叹道,“只愿我那家中小女,待到出阁的年纪,千万甭同那些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年轻人牵扯上瓜葛,到头来不得善果,落得个孤苦伶仃满心疲态,太过于不值。” 柳倾也跟着摇头,“若是能管住,那为人父母一事,岂不是太过容易;多少为父母者,替子嗣后辈铺就条阳关大道,巴望着后辈莫要同自个儿当年那般碰壁,可到头来这些个小辈,总是要磕到额角渗血,身心具伤才算了事。年少轻狂时,听得进半句劝,就已是实属不易。” “谁说不是,”掌柜的无意瞥见,书生一旁的少年仍旧睡眼惺忪,于是温和笑道,“这位少侠我看倒是少年老成,行事举动颇有礼数,想来假以时日,也定能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头。” “掌柜抬举了。”虽说掌心有伤,少年还是忍着痛意略微抱拳,只是抱拳时候,眉头也紧跟着微微一拧。 “今儿个我二人要去铺面之中取物件,至于是否留在镇中再待两日,咱们过后再叙不迟,眼见得如今日上三竿,我与师弟就先行办事了,过后再同掌柜聊聊。”书生使个眼色,意在叫少年莫要再活动掌指,随后同这位颇健谈的掌柜知会一声,径直前去铁匠铺之中。 其实不消掌柜的开口明说,柳倾便知晓,昨夜自家师弟同那姑娘闲谈一事,已然被这位掌柜打探了来,大抵是那姑娘年岁尚小,心思不济,无意之间透漏了出去,这才令身为读书人却做开门生意的掌柜略有所察。 门不当户不对一句,定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头。 仅这两句,这位掌柜便微微点出了自个儿的心思态度,摆明着不愿令自家小女同云仲往来,虽不知那姑娘是何心意,但短时间内,大概不会违逆父命,跑到南公山上。 再看看少年压根未曾察觉到半点隐意,只想着匆忙赶往铁匠铺取剑鞘,大步流星的模样,书生虽说无奈,但也不想急着开口点破,自家师弟对于男女事,还是所知甚少,绕是他有心开口提点,末了也只能将堪堪够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 水君一清早便在铁匠铺之中等候,正巧今儿个并未有什么生意上门,便吩咐武昭沏了壶茶水,自个儿则端起带银掐丝的茶盏,饮茶养神。今日铁匠铺之中其余伙计,大都被水君遣散归家,说近日并无生意,赶紧同自家亲戚一并赶制浮河灯就是,过两日便是大雪,休要到了那时节再着急忙慌制灯,再说过去大雪,再有不久便真是秋意退却,冬雪纷纷,不借这等时节多陪陪家人,年关时节忙起来,这一年便又是聚少离多。 颐章天景偏暖,立冬节气时候,尚且还是秋意浓郁,故而也有冬月之前皆属秋时一讲,大雪便是冬月前头最末的节气,待到大雪一过,就真由秋变冬,天气也是一日凉过一日,再过不久,便是落雪纷纷银装素裹的景致。 铁匠铺之中的伙计,其中有不少并未在钦水镇安家,如若真到了大雪封门,冰结百里的时候,想要回一趟家,真还非是什么容易事,如此一来,水君催促伙计归家,也不无道理;若要等到临近除夕元日,瑞雪突降,再想赶路那便有太多顾虑,倒不如提前趁着铺面冷清,赶紧还家。 却不想直等到日上三竿,壶中茶水色泽都寡淡到近乎清澈,柳倾云仲二人才赶到铺面之中。本以为会引得老者气结不已,后者却是面色平静,略微摆手请二人坐下,而后才吐言,“昨日老夫虽未定下时辰,但你二人来得未免有些迟,行走江湖,守时亦是德行,此番就罢了,不过你二人千万要将此时放在心上,日后切莫再犯。” 柳倾顿了顿,欠身行礼,“晚辈行事不周,还请前辈见谅。” 水君将茶盏放在一旁桌案,摆摆手道,“老夫岂是不通情理之人,这少年郎昨日里精气神离体而出,难忍灼痛将手掌抓得见骨,我亦是瞧得分明,大抵昨夜无论修行还是入眠,都不算容易事,情有可原,老夫自然不会责怪什么。” 相比于前几日的仪态,老者此番算得上威仪十足,虽说话语和善,但神态与周身气势,却更像是那日祠堂初见。 水君依旧是老者面相,并未以那副中年男子的面目示人,可浑身气势圆满,哪有半分外泄。 “少年且近前来,”水君开口,也未责怪什么,只是从袖口之中捏出一枚飞针似的木签,撂在桌案上,“此物便是老夫昨日允诺的剑鞘。” 云仲也是摸不着头脑,但既然老者开口,只好凑近前去。在少年看来,眼前的老者,似乎还是前几日更顺眼些,虽固然不及如今威势赫赫,但怎么看,都是要更好相处些;仿佛之前那位老者,更像是嬉笑怒骂的一位江湖长辈,言语肆意,但其中却兼不少道理韵味,相比之下,今日的老者,倒更像是位得道高人,言谈举止,不说拒人千里,却亦是端正肃穆,缺失了数分烟火气。 说来也怪,那枚极纤细的木签,待到云仲举步上前时,却滴溜溜一转,化作一柄三尺有余的浅桃色剑柄,正正好好,套在少年腰间的长剑之上,随后自行抽出数根木芯,环绕于吞口处,遮了个严实。 “老夫早年以玦庐木为材,削刻数月,才得来这么枚剑鞘,却迟迟未曾寻到柄合适的好剑相配,故而一直存在府邸当中。玦庐属极木,此剑身兼水火,生克弥纶,以水火当中的极木为鞘,最是合宜,今日将此剑鞘一并相赠,还望你这后生好生运用,尽早在剑道上踏出条通天大路。也算不枉费老夫费去一番功夫。” 水君见少年目露神光,脸色宁静道,“虽不出手铸剑已久,但早年间终归铸了许多口剑,总是对亲手铸的好剑,颇为挂念。” 话虽如此,可其中深意,又能有几人得知。 外头天色灰蒙,层云叠起,大雪将至。 第二百五十八章 流水剑谱 没等少年道谢,端坐椅上的水君又是略微一勾指,随即从袖口当中再度飘出一物,待到云仲定睛观瞧,才发觉是本四四方方,蓝底白字的剑谱,至于上头那四枚白字,则是一时辨认不出。水君一指,那本剑谱便稳稳落在云仲掌心,落得轻巧,并未触碰后者掌心伤势,随即慢条斯理说道,“昨日老夫出手演示的那套剑招,连同多年以来对于剑道一途的心得体会,早已一并编纂于此剑谱之中,至于剑谱面上那四字,乃是老年间颐章还未立国时的古字,你认不得全貌也是情有可原,好在书中大都是现今的字体,不消翻阅古册,也可看得分明。” 水君此刻的气机极为凝实,威仪仿若排山之云,不等面前二人开口,便拿起茶盏轻饮一口,旋即自顾说下去,“尔等师尊乃是吴霜,早就闻听剑意极正,颇有纵横之气,素来讲究大开大合,摧枯拉朽,老夫并不以为这是什么坏事,但剑道林立,还需多体会一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总有一日可踏剑道。” 见老者又端起茶盏,云仲连忙趁着此刻的当口,抱拳道谢。 “谢我作甚,”水君瞧着眼前天赋颇低的少年郎,神色有些晦涩道,“如若你在那剑炉中未曾撑住水火熬练,更未使得钝剑开灵,老夫这流水剑谱,无论如何都不会传与你这后生,凭自个儿挣来的造化,不必谢老夫。” 说罢,老者又转而看向柳倾,神色微霁,“你二人既是特地前来,老夫本应当好生尽一尽地主之谊,留你二人在我这多待些日子,也好顺带瞧瞧两日过后的浮河灯,顺带说些修行之中的所见所闻,可惜事不如愿,总有诸般俗务加身。” 柳倾神色微动。 踏足水君这等境界,岂能被俗务所困,依柳倾所见,大概水君口中的俗务,与这几日水君仪态变幻,确是有几分关联,八成是欲凭借这等变数,于极境之中再破新关。 实际上柳倾也并未猜错。这几日之中,就连武昭这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只顾打铁的迟钝汉子,亦是觉察出了老者行事有些怪异,虽说猜不透自家这位师父究竟有何打算,但武昭依旧是早早便来到铁匠铺之中,将铺面之中的尘灰打理干净,随后便安安稳稳坐在一旁,等候自家师父。 老者抵达铺面之中不多时,随口夸了句小子手脚挺勤快,而后便自行落座,翘起二郎腿,眯缝双目,等候那师兄弟两人前来。 武昭安顿好铺面中事,便寻思着将铺面中的铁锈与碎屑一并扫净,随后倾倒于水渠旁的旧柳木坑洞之中,等来日一并埋到镇外荒郊野岭中。一个时辰的功夫,汉子往返三趟,将炉灰锈渣一并倒入坑中,而令汉子狐疑的,则是门外水渠之中的流水,通常是自西而东,今日却是渐渐凝住,不再流动,仿若一渠死水。 汉子出门三回,流水由自西而东,变为凝固,最后竟是变为由东而西。 渠河逆流。 而铺中那位老者的腿,不知不觉间也放了下来,目光炯炯,再无半点闲散气。 话虽如此,水君还是轻轻拈了拈那枚袖口蚌珠,不知从何处取出枚小石印,隔空送到柳倾手中,“早年间遇上的小玩意儿,虽算不得什么法宝,但总归对研习阵法者有些益处,三天两日置于掌中把玩,可使灵台清明空净,更适于阵法修行。” “受了前辈如此多的好处,晚辈当真是有些羞愧,”书生苦笑,“若是回去山上,师父问起此事,当真是有些羞于开口,师弟腰间好剑,的确是必要之物,但这枚石印,晚辈并不太过需要,不如还是留与有缘之人。” 柳倾自然晓得,虽水君说得轻巧,可那石印分明是不逊于通天物的稀罕物件,十两银子便同水君换了这么柄好剑,更休说人家连同剑鞘都一并赠与了师弟,绕是他再不通事理,也晓得分寸如何,再接物件,显然并不合适。 “既是相逢,便是有缘之人,”水君并不理会书生这番推辞,目光平和道,“钦水镇本就少有外来者,说白了不过是去向皇城途中的一处无名小镇,每载下来,行人并不算多,更何况本就凤毛麟角的修行中人,这便是有缘;老夫不久便要闭关,大抵往后数年乃至数十年间,不显世间,这石印即便搁在老夫手上,也是无用,倒不如送与后生,放心收下便是,一味推辞,反倒落入俗套。回山过后,你二人切记多加修行,顺带同你家师父吴霜知会一声,如若有一日我道行圆满,定会同他促膝轮道。眼下世道,早晚生变,还需将自己境界再提上一提,才算稳妥些。” 这话像极了晚辈出门时候,老者的谆谆教导。 柳倾不禁开口问询,“前辈此回闭关,难不成是想尝试续路?” “镜分内外,蝶生两翅,总有归一时。”水君合上双目,不置可否。 书生沉默不语,只是拽过师弟,深深一揖。 若光是赠剑送印,算是提携晚辈,可那本极厚极厚蓝底白字的剑谱,却可算得上是传道授业解惑,水君道行何其高深,将剑道之上的感悟心得一并纳入书中,可称重宝,然而被轻描淡写传与云仲,此乃大恩。 于是这一礼,一揖及地。 “无需多礼,老夫也该回府了,来日方长,终有一见。” 水渠中流水暴涨,由东而西,哪里还像一条水渠,反倒如条浩然江水,如洪波涌。 老兽腾空,通体如龙,背覆椭甲,面如熊虎,摇头摆尾,一瞬而走。 镇中没来由便刮起一阵堪称凶狂的大风,直吹得无数落叶连同鸟雀皆是纷乱如雨,片刻过后才堪堪止住。 少年与书生二人眼前,云雾顿生,老兽刹那无踪。 “师兄,那位老前辈,该不会就是老兽化作人形吧?”半晌过后云雾稍散,云仲才咽下口唾沫,忐忑不安道。他哪见过这等阵仗,方才那头老兽,大概得有个二十丈还是五十丈?他心中都没底,粗壮鳞片从眼前一晃而过,仅是一片鳞甲,就要比路上瞧见的卧牛石宽上许多。 柳倾拍拍云仲肩头,“莫怕,这位老前辈本体虽是天地孕育的异兽,但比起许多人,胸怀心境与志向,都要高出不知多少层楼。” 第二百五十九章 汪洋恣肆,是为刀光 齐陵近些日的天景,格外怪异,尤其武陵坡往东数百里外,接连两三日皆是艳阳高挂,过往行人即便褪去外袍搭在肩头,也丝毫未有半点寒意,前阵的飒飒秋风,似乎亦是疲累难当,一时停歇下来,瑟缩于山麓层峦之上,不见踪迹。 秋时夏象,这可当真算是天景有异,故而不少商旅心中皆是有些发怵,说是天降异相,指不定过阵子就得生出大灾,于是不少行人皆是就近寻了家客店或是城池住下,并不愿再匆忙赶路。 “晦气,这才出漠城多久,便遇上了这等异样天景,眼下都要入大雪节气,却燥热得同盛夏一般,怪哉。”距齐陵百里石林不远一家客店之中,有位年轻人正敞着胸口朝窗外望去,见满地金辉日华,仿若流火一般,没好气地埋怨道,顺带将怀中紫鞘长刀向怀中带了带,想借刀身寒意使自个儿略微清凉些。 “漠城之外的天景,实在有些难耐。”对坐的女子亦是额角生汗,乃至于将鬓间柔丝都浸得微湿,贴在面颊两侧,虽时时以缎帕擦拭,仍旧是抵不住外头酷热难当的天气。“不过你这模样,也好歹收敛些,当着一众男子的面,整日袒露胸膛也就罢了,既与本姑娘对坐,为何仍不收敛半分。”女子挑眉,显然是对眼前人有些不满。 “得嘞,姑娘说啥就是啥,谁让我当初拐带出城的,受罪便受罪,能叫姑娘眼前清净,哪怕生出一身热疹,小人也乐意。”言语虽是有些轻浮,但年轻人还是将衣衫裹紧,笑着瞅向对面的那位面色微红的女子。 终归是自个儿讨的媳妇,哪怕自个儿委屈些,那也得顺着,这还是当初镖局中人教的道理,如此想来,倒是的确没错。 唐不枫阮秋白二人入住的客店,周遭极为宽敞平坦,地界正好又距齐陵南部东西官道极近,这等大好的地角,但凡懂行的都晓得,并非是有银子便能建起客栈,还需同不少官员打下不浅的交情,才可顺顺利利开门迎客,可谓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来往商旅行人,乃至于过往的江湖客,但凡囊中有些银钱的,就算多绕段路途,也都愿跑到这家杏客居住下,不说赏景,哪怕是来日同好友吹嘘,那也是面上有光。 阮秋白家底何其殷实,只怕随便从书房挑出件玩意儿,都能抵过百两金,自然是不愁银钱,路上随手将一枚颇看不上眼的把件一卖,霎时间包裹便沉得出奇,打尖住店与路上种种,全然不在话下。 这也令唐不枫这位好占便宜平日抠门的主儿,可算逮着个大户,不消月余的功夫,住得安适吃的饱足,连酒水都是顶好,就连往日耍刀跋涉练就的结实狼腰,都生出不止五六两肉来,惬意得很。 不过夜里枕刀入眠时,唐疯子还是能时常想起朔暑酒的滋味,有些懊悔自个儿并未省着喝,只得咂咂嘴,随后沉沉睡去。 杏客居中不乏江湖汉,眼见得这年轻人带着位模样娇俏且仪态富贵的女子,恨不得将一双眼目镶在女子腰肢裙摆处,皆是心痒不已;乃至于不少胆量颇大的汉子,压根不顾忌那年轻人的眼色,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同一众同伴低声说些腌臜话语,且时常窃笑。即便瞧这年轻人抱着柄模样怪异的长刀,这帮混迹江湖已久的武夫也浑不在意:这般年纪,哪怕是从娘胎里练刀,又能使出几路刀?至于所谓的高人指点,名师教诲,江湖上人来人往,有几人能有这般泼天运气? 故而那柄紫鞘长刀,在一众汉子眼里,全当是那小子家中富贵,佩了柄摆设而已。 再者一连三五日住店,这帮许久未曾碰过婆娘的汉子举止越发肆意,有时腌臜话语都不愿低声吐露,而是当着那年轻人面便说出口来,反观那年轻人,只顾着同那女子嬉笑,究竟有无本事,一眼便能瞧出。 “要我说,那小娘子与其瞧那白脸后生的胸膛,不如瞧瞧俺们胸腹上的结实肉,再说这等天气。娘子穿得也忒严实了些,若是捂得嫩肉干瘪,岂不可惜了这娇俏身子。”这一伙江湖汉中为首那人,似是觉得那年轻人调笑女子,落在他眼中有些妒意,便毫不掩饰地朝阮秋白开口,并无丁点忌惮,“要我说,何不撇了那白脸后生,坐到大爷这桌,同我等饮些酒水作乐,日后随大爷走江湖,才是一桩美事。” 这汉子身量粗壮,虽然不显得高出旁人一头,但双膀伤痕虬结,背负一柄半人多高的开山硬斧,乍一看便非是善茬,此刻目光大大方方盯住阮秋白腰肢胸口,又摸了摸掌中酒葫,其中隐意,丝毫不加掩盖。 阮秋白并未回头,而是直定定看向对座那抱着刀的散漫年轻人。 年轻人神色不改,仍旧是那副散漫德行,朝窗外看去,压根没有出刀的意思。 一众汉子见此,更是肆意起来,甚至有位满脸疮疤的敦实汉子端起酒壶,径直走到二人桌旁,踢了踢那年轻人没好气道,“还待在这作甚?不赶紧闪开让大爷们上座,非要脑袋砸地才肯动弹不成?”年轻人竟然真起了身,满脸笑意请这丑鄙汉子上座。 见年轻人此举,丑汉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还当是这年轻人患了疯疾,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 丑汉名为费五,从小便是在街面上摸爬滚打的破落户,爹娘早亡,他便拿家中不算微薄的家底外出挥霍,同狐朋狗友终日胡作非为,祸害了不知多少家,乡里人对其无可奈何,又看在其爹娘往日人缘的份上,不愿去管教这费五,后者便变本加厉,终日混迹街头。 也兴许是祖上震怒,天降报应,还未到束发的年纪,费五面门上就生出无数赖疮,痛痒无比,挠破过后更是留下不少深疤,即便请来郎中亦是久治不愈,久而久之便落得一副狰狞面孔。 随人闯江湖后,虽说手头依旧宽裕,可就凭这副面孔,即便是逛荡青楼风月地界,多出一倍的银子,大多女子依旧不愿伺候,说瞧见这张面皮便耐不住腹中翻腾,当真伺候不来。 如今却同一位身姿仪态面皮皆是上上品的女子隔桌相望,费五一颗心肝险些打喉中吐将出来,好容易才将手头颤意止住,正欲敬酒,但一旁却是响起兵刃交击之声。 费五再回头时,那年轻人已然收起长刀,一震刀光,轻轻朝他肩上抹了抹刀身朱红。 那位威势最重擅使开山斧的汉子,竟是连背后大斧都未出,便被那年轻人一刀砍翻,血流如注。 在场七八位江湖好手,大抵只撑了不过六息,与桌椅一并皆尽断成数段。 唐疯子出刀之快,气势之足,齐陵不少匪寇皆是心知肚明,可少有人能将这消息带出匪寨。 费五右眼一凉,紧接着便是钻心痛楚纷纷而来。 “这只蠢眼,我收的。”耳畔响起年轻人懒散话语,“将来同旁人提起,就说是唐不枫取的,够你长长脸。” “吃饱喝足,留在此处添堵,不如咱走着?”换了一副面皮,年轻人笑眯眯地问道,女子也不废话,从包裹之中取出不少银两,撂在桌上,起身便走,似乎并不愿见眼前这副惨状。 客店小二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台案一旁,只听闻女子经过时,轻轻甩下一句话,“桌椅钱与棺木钱,莫要忘了取。” 杏客居中刀意恣肆,久久难散。 第二百六十章 雾凇沆砀 直到二人策马出杏客居十余里,前头扬鞭不止的阮秋白才缓缓拽住那匹团花黄胭脂缰绳,放缓马蹄。虽说距此地官道不远,可仍旧是无人打理,小道上尘土铺得极厚实,苦了在后跟随的唐不枫,吃了满口尘土不说,胯下马匹脚力更是距那黄胭脂相差甚远,紧赶慢赶,将马鞭甩出影来,这才好容易跟上前头的女子。 不过年轻人并未有半点不耐,只是散漫靠在马鞍上,微眯双目,不吐一言,静静跟在那黄马后头,逍遥得紧。 又是半晌过后,女子才轻启朱唇,清清冷冷道,“此事你办得欠妥。” “依姑娘的话讲,如何才算妥当?”唐不枫闻言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大概是因外头日光暖意十余,甚至略微有些打欠,轻佻问道。 “遇人调戏,我虽亦是倍觉心烦,但总不至于将人一并杀尽,书中写江湖中人不打不相识,你怎得戾气如此之重,最不济,你我换个住处就是,倘若惹出那些汉子背后势力,岂不是又生出许多麻烦。”漠城之中,这位阮家主一向未被人言语冒犯,更休说是调戏,方才心头亦是火起,瞧见唐不枫真个起身给那丑鄙汉子让座,更是羞愤不已,险些自行出手,好生教训一番这帮泼皮汉,但唐不枫凌厉出手将人杀个干净,心头反倒有些异样。 漠城无刀剑,更无杀人举动,像唐不枫这般动辄杀尽六七条性命,对于阮秋白而言,一时有些抵触,也是理所当然。 即便身手不凡,家世殷实,说到底,阮家主也只是个初入江湖月余的小女子,面对这等场面,虽说一时并未流露出什么惊慌神色,但腹部仍旧是一阵翻滚。 “有些江湖人的确管不住口舌,说两句废话也就罢了,至多不过是偷摸瞧上两眼,慰藉一番多日不见女子的馋眼,也就心满意足,不再起甚逾矩的心思。”唐不枫抱着长刀,松开缰绳,叫那头马儿悠悠慢行,身形却是极为稳当,骑术十分扎实,慢吞吞道,“可姑娘也瞧见了,置之不理,算是你我退让一步,但那帮汉子可有收敛?凭那丑汉的胆量,恐怕举杯敬酒这番举动,也是那为首的汉子暗中授意。” “我幼时镖局有句行话,叫做蹬鼻上脸,让吃寸求拃,大抵便是此意。让人一步,那人还想走上第二步,步步紧逼毫不相让。”随着唐不枫言语,女子的脸色似乎也是微变,只是牵着黄胭脂缰绳,静静听闻。 “姑娘真以为,你我换个地界就能保住不起纷争?恐怕未出杏客居五里,便要被那帮腌臜汉截住,若你我并无退敌身手,姑娘倒是能侥幸过一阵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则是被当场砍成数段,往幽涧荒林中一抛,神仙难找。官府之中每年接着的寻人卷宗,何止千百份,可最后能侥幸寻到尸骨的,又有几个?”说到此,唐不枫面露讥讽,狠狠朝地上啐了口,“数载前我随商队踏足一伙贼人的地界,被后者拦阻,苦战一番折了数位兄弟,这才将那伙匪寇杀得胆寒,待我踏入匪寨中时,却见着数团二三尺长的黑发,打听过后才晓得那是从各处劫来的良家女子,被祸害腻了后剪下发丝,扔到山中喂兽所留。” 唐不枫催马上前几步,同阮秋白并驾,目光却是直视前路,缓声道:“姑娘,江湖并不是月起刀光,更不光是什么醉卧山林,死在所谓江湖义气,烈酒声色之中的亡魂,岂止千万。” “既然过后极为可能遇上险境,为何不趁早除去祸患,出刀愈快,乱子愈少。” 阮秋白只是静静听罢年轻人一席话,心头微微有些悸动。漠城之中的年轻俊彦,似乎大都是终日闲棋运笔,时时同友拜会出行,一并谈些诗词歌赋,要么就是推敲些古册之中记载的文坛趣事,所谈所举,无非是学问二字,容姿飘然,衣冠华贵。 可外头江湖之中的江湖儿郎,说是风餐露宿缺衣少食,说将性命终日搁在危桥之上,也毫不为过。 “多谢。”阮家主神色未变,但还是轻声说出二字,细若蚊虫,被二马蹄声恰好盖过。 唐不枫没言语,似乎的确并未听清,反而是从袖口中掏出枚磨刀的砺石,拽出雪亮长刀,仔仔细细地蹭了数次,大概是嫌刀身不够干净,撩起外衫下摆,抹了抹刀身。 “自己讨的媳妇,有些江湖中事,定要如实相告,更是要亲身说法,不然依我的性子,前两日便一并砍杀了,最不济也是教训一顿出出气。”年轻人还刀入鞘,于是空旷道上响起一声清吟。 “不过媳妇叫人调戏,这事老子忍不得,下回甭谢,咱俩谁跟谁。” 杏客居不愧是上好的客店,就连这几日喂马的草料,都皆是上品,无论是唐不枫那匹劣马,还是阮家主这匹团花黄胭脂,尽管撒欢一阵,皆是摇头摆尾,步子轻快得紧。 不知不觉,阮秋白脸上也满是笑意。 天景有异,定有大灾,老年间传下的话,的确是有几分道理,二人出杏客居不过两三日,热得仿佛天上降流火的天气,瞬息之间便换了副德行,日光隐去,乱云凝起,先起大雾,而后便是千里雪片顷刻直下。 不出半个时辰,雾凇沆砀,雪色连波,林木枝头挂起雪堆,连同路上亦是铺出厚厚一条长毯,雪随风紧,寸步难行。 即便是团花黄胭脂不俗的脚力,行走在厚实雪中,仍是力有不逮,更何况唐不枫那匹劣马,更是吃不住寒风夹雪,横竖是钉在原处不肯再行,无奈之下,唐不枫只得先行下马,顺带找寻个地界歇脚,躲避这阵突如其来的刺骨严寒。 二人不远处便是一处林子,林木枝条茂盛,地势平坦,故而唐不枫连忙招呼阮秋白,前去其中暂且歇歇脚,点起火堆暖暖身子。 习武之人体魄强健,但终归还是抵不住酷冷天景。  第二百六十一章 润极 “得亏没把厚实衣裳落在客栈,不然这霜天冻地的,迟早要冻死在外头,前无村落后无店面,糟心得很。”唐不枫将长刀别在腰间,跳下马来,连忙拽住两头马匹缰绳,系在树桩上,而后深一脚浅一脚迈入林中,还不忘回头朝阮秋白道,“穿戴严实,切莫染上风寒,出门在外这可是大忌,赶紧穿上就是,留在此地等候,我去前头找寻个挡雪的僻静处,若是有事,吹那枚木哨,我自然能听个分明。” 女子颇有些气恼,可还是点了点头,将身上厚重外袍裹紧,静静立身在一株枝杈茂盛的老树之下。 至于阮家主为何频频失态,大概便是因为这唐不枫实在太过气人的缘故。此前天色昏暗时,她便同唐不枫商议着,既然天象有变,不如退回杏客居小住两日,待到天色放晴再行赶路不迟,后者却说那几位汉子恐怕是南疆帮派中人,杏客居此时大概已然有人前去送信,倘若此时退回杏客居,待到天气好转,极可能叫人堵个正着,双拳难敌四手,不如赶紧上路就是。 方才快刀杀人的悍勇豪迈之气,竟是不见一丝一毫。 绕是相处月余,漠城阮家主仍旧是摸不清唐不枫的性子,只觉得心头火起时,当真想以柔劲把这年轻人好生揍一次,解解胸中火气。 抬头望长云纷乱,黯如溅墨,雪片挽风带尘,飘飘纷纷,凌乱如麻,好在洁莹如玉,可比白羽,才使得路林山天上下皆白。 漠城亦有雪,但雪花向来闲淡得紧,似是同城中整日赋闲的公子佳人一般,至多不过是在街巷落上薄薄一层,聊胜于无,就连不少孩童欲将雪花捏成团,打个酣畅淋漓的雪架,都得跑半条长街,才能拢齐些许雪团。 可眼下漠城之外落雪,却是磅礴浩大,寒意像是将整片长天都一并冻得皲裂,大朵雪花吹面而来,风雪盛极。 像极了外头这片云波诡谲,风刀霜剑的大江湖。 阮秋白的心思,亦随眼前狂雪缓缓宁静下来。 女子瞧见不远处大雪漫天之中,有位男子抡刀入林,斩断无数细碎荆棘,雪雾弥漫,却始终蒙不住男子背影,似乎是被身旁荆棘扎了手掌,男子猛然一缩手,骂了两句,不再理会,接着一刀一刀劈出快空地。 似乎这江湖并不像那男子口中那般险恶不堪。 大雪飞声。 唐不枫忙活许久,最终在三棵松木下清理出块平整地界,斩尽周遭刺硬梢尖的荆棘与破败杂草,又拽出包裹当中厚实抵风的毡布,三角系在松木一人多高处,再抱来许多柴草护住两边压实,不废多少周章就搭建起一座棚屋,随即招呼远处的阮家主前来躲避风雪。 “瞧不出你唐少侠还有这般手艺,这草庐搭得好生结实。”阮家主轻推柴堆,竟是纹丝未动,不由得开口,不轻不重地夸了唐不枫一句。 “我这贫寒人士,怎能比得上大户人家的子嗣,出门在外车夫驾车,如若遇上客栈,定要住上一夜,睡上个安稳觉。商队之中倒是不乏车帐,但总要有这搭屋的本事,倘若哪趟走江湖货物过多,哪还有供人休憩的地儿,便只得自行寻觅地界凑合一夜。”唐不枫不以为然,顺手从雪堆中拾起些干柴,置于棚中,“不过这档事,无需媳妇动手,切莫冻着自个儿就是了。” 平日里,一向没正经的唐不枫总是以媳妇相称,即使阮家主纠正数次,前者仍是不改口,到后来,连阮家主都懒得费口舌,任凭唐不枫胡言乱语。唯独讲正事或是有些火气时,这位刀不离身的年轻刀客,才会正儿八经叫一声姑娘。 “那马儿又该如何?如此严寒之下,只怕撑不住多久,尤其我那头团花黄胭脂,从小便在漠城之中,向来未受严寒酷暑,不如也给它们找寻个避风地界。”阮家主自然舍不得这匹黄胭脂受罪,毕竟幼时便同这马儿一同嬉闹玩耍,再者这黄胭脂马种,最是金贵,脚力倒是超凡,但身子骨却难以与其他名马比较,可谓是相当娇弱,当下有此问,也是无可厚非。 唐不枫正掏出枚火石作势引火,闻言长叹不已,无可奈何道,“我说媳妇,眼下你我自保都已算是难事,还操心马匹作甚,且凡是脚力强健的马匹,自有本事御寒,只需披上张厚皮,即便在野外过夜亦是轻松得很,何须太过在意。” 最终年轻人还是没拧过阮大家主,气哼哼从包裹中翻出些衣物,披在那头黄胭脂身上,又顶风冒雪在两马身旁点起火堆,使柴草掩住,确保能燃上一两时辰,随后才回到棚屋坐下,撇着嘴角瞅向阮家主。 “公子,咱这一切安排妥当,妾身给你暖个床如何?”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年轻人抱着长刀,轻轻靠在松木上,缓缓开口,像极了高门大户之中的丫鬟小妾。 阮秋白给火堆添了些干柴,轻声开口,“一路之上,带着个像我这般娇贵的累赘,辛苦了。” “无妨,”兴许是火堆热乎,年轻人颇为慵懒,斜靠松木之上,喃喃回话,“从漠城将你接出时,我便答应过叫你看看江湖盛景如何,行至如今,好坏参半,倒也正好应了我先前所说。对于这座大江湖而言,媳妇还是嫩了些,故而有些富家女子的毛病,当真不算什么稀罕事,想当初我初入江湖,无非也是整日寻思着生死相斗,直到如今这念头才有些淡下来,归根到底,还要多谢媳妇。” “谢我?”阮秋白不解,于是将目光从棚外连天飞雪收回,转头看向那疲懒的年轻人,甚是不解。 “若是我一人走江湖,纵使在杏客居中惹出乱子,我唐不枫压根不想着退避,休说那帮腌臜货色身后有南疆帮派,即便是搬来上百人的马帮,小爷也要试试这把刀能否砍穿百人阵势。”唐不枫睡意朦胧,拍打拍打身上未曾化干净的雪渍,“可如今不一样,既然带着未曾过门的媳妇,总要收敛些脾气,江湖儿郎战死在江湖,可谓死不足惜,但若是撇妻赴死,多少还是有些自私。” “那头黄胭脂,早晚能像我那匹劣马一样,学会在霜天冻地之中抵御寒风,于盛夏风静时找寻方塘戏水,天大地大,蹄踏云头。”年轻人往松木上凑了凑,裹紧衣物,合上眼皮。 “好事多磨,勿急勿躁。” 半晌过后,阮秋白刚想开口,却发觉那年轻人脑袋一歪,轻轻靠在自个儿肩头,这才仔仔细细打量起年轻人的眉目。 眉上雪水融净,唯余点点水珠。 棚外飞雪连天洗松林。 年轻人梦里,有软玉入口,润极。  第二百六十二章 五教棋 光岳岭地势奇高,又因上齐本就在西路三国之中入冬最早,立冬前便已落过两三场雪,虽只是细碎小雪,勉强给五峰润了层雪色,但由于天气过分冰寒,碎雪始终未化,整座光岳岭可谓是研水砚冰,悬笔墨固,更是令荀公子摘录棋路棋招的难度,又是向上拔高了两三成。 峰峦湿滑,又多雪痕,绕是荀公子使枯藤缠绕鞋履防滑,攀山依旧不是件简单事,毕竟是富家公子,不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体魄力道仍是与从小在乡野之中撒欢顶牛的穷苦小子,有不少差距,虽说一路之上体魄有所长进,但功夫还是尚浅,摔上些跟头,反而有益无害。 同徒儿一般,周先生也没闲着,取来山间不少老旧龟甲与破损皮毛,以包裹中的针线缝合,不出两日,竟是制成四枚护具,一并送与荀元拓,防备着从峰峦之上跌下伤到筋骨。入冬人骨脆生,跌跤虽说可令皮肉紧实,增长体魄,但若是伤了骨头,无疑是一场祸事,这四枚护具分别以布条捆于双膝两肘,如何都能确保关节不受过大创伤,至于抻筋磕伤,周先生则是一概不管,任凭荀元拓登山查谱。 “徒儿,你这棋艺进境,不快也不慢,再有两三月,大概已然可臻至圆满,届时为师想胜你几手,便再不是什么容易事了。”周可法落下定盘一子,很是欣慰。 二人面前的棋盘,几乎被黑白二子铺陈大半,拼杀极为焦灼,而荀公子所持黑子,只不过是略微差了一招而已,杀气纵横凛冽,其中仍不乏诡谋算计,此一盘棋,胜负近乎五五。 荀公子同样松了口气,叹道,“徒儿观摩如此多山间棋谱,才晓得这棋道路数当真多如牛毛,这五峰之上,有以不攻固守为要的棋路,有以技艺掩人耳目兵行险道的布局,更有清淡如水却极难破局的纯粹守势,万千棋路皆铭于峰,实在是高。” 以五道险峰铭刻千万棋谱,这等手笔本就骇人至极,更何况这些棋谱,更是分化出五条棋路大道,一峰一道,便不得不令人生出许多念头。 “看来这些日子,元拓没少在棋谱之外的事上下心思,不错不错,人都说窥一斑而知全豹,卜一叶而知天下秋,乃是圣人本事,看来我这徒儿,也不知不觉间有了些圣人气象。”周可法笑道,扔给荀公子一枚白果,“此番前来,明面上是教你运子下棋,通达百道,实际上为师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叫你见识一番上齐五教遗留的丁点风采。” “一二百载前,上齐初定,教派林立,信徒教众何止千万,其中以魁佛道弥牧五教为尊,使得上齐颇有天下归心的势头,不过后来不知是何缘故,这些个教派几乎皆尽从上齐撤去,销声匿迹,除却佛道两门还算有些香火,剩下三门教徒,只怕逛遍天下都寻不到几个。”言毕,周先生颇为感慨,长叹道,“要是如今上齐仍旧五教鼎盛,倒是真有可能孕生出个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国,再复当年大齐盛况,甚至兼并九国,也并非是痴人说梦,可惜事不遂人愿,这些个教派,如今已然衰落到极致,倒当真与上古礼崩乐坏相仿。” “先生,学生只晓得佛道两门,却不知剩余三教为何,翻阅书册时,也仅能瞧见提及佛门道门的三言两语,至于魁弥道三教,史书之中半点也未曾记载,这是何缘故?”荀元拓皱眉,荀家藏书极多,上至卜卦观星,下直民俗风貌山川走向,可谓是包罗万象,却从未见过事关教派的书册,不由得有些狐疑。 周可法笑笑,将篝火里头烫好的一枚红薯掏出,倒吸凉气手忙脚乱地搁在块石板上,这才慢条斯理讲道,“这事其实是你这脉的荀家家主决定的,要晓得上齐史册当中并无记载,其中的意味,便不消咱们明说了,自然是不想令寻常百姓知晓,野史书册之中虽有记载,但你当初年纪尚小,你爹想让你看的那些个圣贤书卷,自然不包括这些个野史书册。” 红薯叫火堆一烫,自然是油光泛亮,瞧着便是十分诱人,周先生说罢,便想着将外皮剥去,尝尝滋味,伸了伸手,却还是没拿起那枚烫手红薯,登时有些兴趣缺缺。 “不过如今你年纪不浅,许多事自然可以同你讲讲,切莫同外人说起就是。魁门不重礼数,却以心怀天下,不谋己私为立门之本,魁门人士,多通晓兴修水利,研创器具,主张仁政,乃是仅次佛道这两门大教的一门,鼎盛之时,徒众多有能工巧匠,研究出无数物件,可协助运输柴草,加固城池甚至于百姓引水灌田;牧门起于东大元部,辗转万里而来,以平和笃信为立门之本,同佛门有异曲同工之妙,主张万事冥冥早有定数,上苍降仙而引徒众,若是徒众衣食之外仍有余银,便接济贫苦之人,光传教义。” “弥门则是五教之中异类,虽说亦有过鼎盛之时,但多为人所质疑,讲究天下皆神祇,山川大江草木百兽之中皆有神祇,除却终日拜神行礼之外,再无其他,且规矩繁琐至极。简而言之,五教中人一道出行,路遇行乞之人,其余四教中人皆会停步周济,唯独弥门视而不见,反倒前去将行乞之人一脚踢开,说这人挡了弥门大庙。故而五教之中,弥门衰落最早,教众不少流入紫昊,但再也未成气候。” 荀元拓听罢,久久未语,反而是将棋盘中的黑白子一并收起,拈起枚白子,缓缓落棋。 “魁门不攻。” 一条白子如大龙卷地,显现于棋盘之上,竟无半点锋芒毕露,但微末处落子连气极为讲究。 “牧门清淡如水。” 白子散乱落于棋盘四周,清淡如水,却是极难破局,滴水不漏。 “弥门易坚。” 荀元拓改为黑子落棋,步步皆险,杀机隐现,直指要害。 哪里有什么棋峰五道。 分明是五教教义灌于棋中,万千变化,难背其中。 一旁周先生撕开红薯外皮,美滋滋尝了一口,胡须之上沾上不少糖油,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