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与千寻》 我想要一个新的人生 「如果你在一夕之间失去了一切,你会怎么做呢?」 许久以前,我曾在少女杂志上看到这样的心理测验题目。 那本来只是单纯的假设句而已,我早就忘记当时有什么选项、我又选了哪一个,万万没想到,我会真的在一夕之间失去一切,爱情、亲情、工作、金钱、名誉,全数尽失……于是,我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了── 绝望。 讨厌自己。 恐惧整个世界。 儘管唯一的朋友小乖收留了我,想方设法帮我度过了难关,但我仍被囚禁于风波中,茧居在他家,无法回归正常生活。 直到半年后,小乖宣布要搬去跟男友同居,他问我:「芊芊,你有想过你的下一步吗?」 「我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从头来过。」 他叹了一口气,「好吧,换个环境也好。你想去哪里?」 我鸵鸟地抱起头,「我想转生到异世界。」 「那去日本吧,你以前不是说过想去打工度假?最近刚好开放申请签证。」小乖按了按手机,秀出申请资讯。 我看了一眼就打退堂鼓,「他们要没有不良纪录和犯罪纪录的人……」 「就说你的事没那么严重嘛。」 「但我还是──」 「先试了再说啊!不然你打算怎么办?要去哪里住?」 「……好吧。」 在小乖的协助下,我克服重重关卡,成功拿到签证,随即订了机票和住处,把剩馀的所有财產都换成日币,收好行李就出发。 小乖好人做到底,三更半夜送我到机场,在安检门前与我道别,「去到那边别忘了报平安啊,芊芊。」 我小声提醒:「是chihiro。」 踏上异世界之前,我把及胸的长发剪成齐耳鲍伯头,接着捨弃了「唐芊芊」这个名字,註册了新的电子信箱、新的line帐号,一律换成大学时代用的日文名字chihiro,汉字写作千寻。 我甚至想,要不要乾脆改名叫作唐千寻算了。 我想要一个新的身分。 不,我想要一个新的人生。 「好,好,chihiro。」小乖苦笑,「人家《千与千寻》里的千寻是拚命要记住本名,你却是想要捨弃本名啊。」 「我又不是那个单纯善良的小女孩,我可是──」 「停停停!不要再鑽牛角尖了,你才二十五岁欸,人生要向前看!」小乖把我推向安检门,「赶快去找你的白龙和钱婆婆吧。」 就这样,我展开了崭新的旅程。 不会再有人爱我了吧 1 京都十二月中旬的早晨,寒风呼啸而来,我拉着行李箱穿梭在十条附近的巷弄,眼前尽是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事物、陌生的行人,我不觉得新奇,也不觉得担心,反而有种安心感。 弯弯绕绕二十分鐘,我停在住宅区里一间不起眼的透天厝前。 除了庭园的几株樱花树正在冬眠之外,其馀的都和网页上的照片如出一辙,没错,这里就是我订的民宿「樱之宿」。 这间民宿才新开一年,除了日文部落格之外没有任何订房管道,雅房一个月租金只要五万日圆,偏离观光客聚集的闹区,完全符合我这种出逃者的需求。 我按下电铃,用日语自我介绍:『您好,我是前两天订房的千寻。』 民宿主人远山女士带我进到客厅旁的小雅房里,签署了入住规约等文件,接着为我介绍厨房、浴室、洗衣机等公共设施。 绕完一圈,正当我以为导览结束时,她说:『最后,我要跟你介绍在这边长住的比嘉。』 我有室友? 远山女士敲了敲我隔壁的房门,『比嘉,千寻来了。』 来开门的是个黝黑的高壮型男,他顶着宛如贵宾犬的红褐色捲发,眼下掛着黑眼圈,唇边生出了一圈鬍碴,但仍露出阳光般的笑容,对我伸出右手,『很高兴认识你,我是来自冲绳的比嘉南次!』 我有礼地和他握了手,『你好,我是来自台湾的千寻,请多多指教。』 远山女士说:『我平常不住在这边,比嘉算是半个管理人,如果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请他帮忙。』 『没错!』比嘉用力点头,随即哭丧着脸说:『但是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个案子要赶,没办法带你四处走走……不过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来找我,千万不要客气。』 『我知道了,谢谢两位。』 我有种成功「转生」的踏实感:这里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会攻击我,我是个全新的人,可以开展第二人生。 传讯息跟小乖报了平安,休息片刻,午后,我带上事先印好的地图,步行到区公所申请证件,也成功在邮局开户存款,唯独手机预付卡没办成。 在附近三家电信门市询问预付卡,不是缺货就是不支援我的手机,但已经入夜了,其他门市也陆续打烊,我到超市买了些食材和日用品,返回「樱之宿」。 站在门外掏钥匙时,闻到一股刺鼻的焦味,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打开门,焦味果真更浓烈了! 没有焦烟飘出,我摀着鼻子,匆匆跑进屋里。 循着焦味的来源前进,来到厨房,温度倏地升高,焦味来自汤锅里烧焦的麵条,炉火还熊熊燃烧着,更恐怖的是,比嘉半坐半卧地倒在地上! 我关上火源,蹲下来,轻拍比嘉的肩膀,『比嘉、比嘉,你没事吧?』 他还有呼吸,但我拍了好几下,他才睁开惺忪的双眼,一脸迷茫。 我大喊:『比嘉,你没事吧?』 『啊……』他的眼神终于聚焦,『哇,好臭!什么味道?』 『你是在煮麵吗?』 『啊!对!』他跳起来,看到炉子上的悲剧,瞠目结舌。 『没事了,我已经把火关了。』我松了一口气,赶紧把厨房的窗户打开。 『谢谢你,千寻,我刚刚赶完工作来煮麵吃,煮到一半就睡着了!要不是你,我就会被烧成炭,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谢谢你!』比嘉感激涕零地握住我的双手。 我不知所措地笑,『你没事就好。』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大且绵长的咕嚕声。 比嘉放开我的手,摀着肚子,撒娇似地噘起嘴,『我饿了……』 『那我煮点什么给你吃吧?』 『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你要不要先喝点牛奶?我刚刚有买。』 『要!』 在我备料做菜期间,比嘉把五百毫升的牛奶一饮而尽,恢復成精力充沛的贵宾犬模样,跑来收拾烧焦的锅子。 看到炒锅里未完成的番茄炒蛋,他惊奇地说:『想不到番茄可以这样和蛋炒在一起!』 这话可让我诧异了,『咦?日本没有这道菜吗?』 他斩钉截铁地摇头,『没有,我从来没吃过。』 这就是来到异世界的小小福利吧,本来没人稀罕的平凡料理,换个地方就成了令人好奇的新鲜玩意。 『这在台湾只是随处可见的家常菜而已,你让我明白了,家乡的特别之处,就是要身处异地才体会得到。』 『不知道为什么,你这句话听起来很厉害呢。』他用力点点头,毫不掩饰他的讚许。 『没有啦,突然有感而发而已。』 『真厉害。对了,听远山女士说你是来打工度假的,工作已经找到了吗?』 『没有,我连日本的手机门号也还没有呢。』 『既然如此,不管是找工作还是办手机,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的!』他把装着焦锅的垃圾袋打包好,找来手机,『加个line吧,我看到合适的工作会丢给你。』 我盖上锅盖,拿手机和他互加好友。很难不注意到他的大头贴是健美的泳裤照,胸肌加六块肌,还有灿烂的笑脸。此时,他又传了一张笑脸的红贵宾贴图给我,两相对照,表情颇为神似,我莞尔一笑,『这隻狗狗跟你好像呀。』 他瞪大了眼,『你看出来了?』 『嗯?』 『想不到在我说之前,你就认出来了!其实这是我设计的狗狗贴图,他叫作阿南,是我拿自己当雏型画的虚拟角色。』他一边说一边传来各式各样的阿南贴图。 『你画得真好,原来你是插画家?』 『我是平面设计师,偶尔也画画插画啦,但我插画不太行,很多朋友都说阿南不像我……』 看他可怜兮兮地歪着头,我出言安慰:『神韵很像喔!你看这笑容的角度。』 他秒速恢復开朗,『哈哈,我真是太开心有你来作伴了,谢谢你来日本,谢谢你来樱之宿。』 『没有啦,我才要谢谢你。』谢谢你不认识我,谢谢你礼遇我这种人。 我把番茄炒蛋拌进麵条里,端上桌,和比嘉一起开动。 比嘉吃了讚不绝口,接着找起其他话题,『你为什么选择来京都呢?』 『我大学读应用日语系,在学校读了梦枕貘《阴阳师》系列小说之后,就很嚮往京都,想在京都生活。』我从脑中掏出备好的答案,这不算谎言,却技巧性地放大及省略某些部分,我到日本不再是逼不得已的逃避,而成了积极正面的追求。 『原来如此,你是来追梦的,真好啊。实不相瞒,我之所以跑来京都,是因为离婚了。』 『咦?』我不禁愕然,一来讶异于他突然提起了隐私的话题,二来讶异于他的经歷,三来讶异于他坦率的态度。 『吓到你了?虽然我才二十四岁,但已经是离过婚的大叔了。我老婆──不,是前妻才对,她和我是邻居,从小就认识了,高中时开始交往,大学一毕业就结婚。可是不到一年她就受不了我,天天吵着要离婚,闹得整个村子都知道,我真的没办法继续住在那里,就逃来京都了,超逊的!』他越说越消沉,头上的捲毛也萎靡了。 我放下筷子,静静地倾听他诉说。 『我本来住在京都这边的朋友家里,却也不能一直打扰下去,可我天生就是个怕寂寞的人,所以找来这边住。刚开始这里有两个尼泊尔留学生,之后还有一个从北海道来的ol,每天都很热闹,但他们陆续从这里毕业了,只剩下我还在这里,真是寂寞死了!』 我点头表示理解,『嗯,那真的很寂寞呢。』 『所以你来这边,我真的很高兴!啊,光顾着讲我的事,都忘记要欢迎你了!』他再次从低落模式瞬间切换为开朗模式,从桌下拿出一个玻璃瓶,标籤上是龙飞凤舞的毛笔题字,看起来完全就是日本酒! 太尷尬了!要怎么解释我喝一杯就会断片呢? 『你看,这是冲绳特有的泡盛酒,这款是我的最爱,你一定要喝喝看!』 『哇!』我表面惊喜,暗地里却是惊慌。 比嘉雀跃地从冰箱拿出苏打水和酒杯,看他开心的样子,我实在不好意思推辞。嗯,那酒杯也不算太大,如果只喝一杯的话应该还可以吧…… 比嘉在杯子里斟满酒水,和我对坐餐桌前,『乾杯!』 他一口气喝乾,我硬着头皮喝了一口,从未体验过的浓辣滋味随着苏打水气泡溢满口腔。好想吐出来!但为了不失礼,我用尽全力嚥下去。 『怎么样?好喝吧?』 我勉为其难地点头微笑,『嗯,很香醇。』 『太好了,多喝点,等一下还可以改变喝法,兑水喝、兑牛奶喝,或者直饮!』 他的视线让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期待,我不由得再喝一口,然后转移焦点:『快吃麵吧,不然都要凉了。』 『好。』他把麵条扒进嘴里,吃得很豪迈,『话说你没有男朋友吗?他怎么放心你一个人来日本?』 『这个嘛……一言难尽……』我说出早就备好的答案,久违地体会到酒精天旋地转的效果。 『咦,有什么故事吗?好令人介意!』比嘉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抱歉,我好像醉了……』 『别装啦!……咦?是真的?』 接着,我失去了意识…… 不会再有人爱我了吧 2 「唐芊芊,就是你!」 伴着怒吼而来的,是脸颊上的剧痛,我吓得尖叫。 睁开眼,看见木头天花板、日式壁橱、行李箱,我逐渐平静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我已经来到日本了,逃离了那件事,刚才的疼痛只是每天不断在梦中重复的过往。 枕边放着一张纸条:『千寻:你还好吗?抱歉忘了提醒你泡盛酒的酒精浓度超高,我做了冲绳的解酒豆腐汤,放在厨房,你醒来可以喝一点!我早上要去跟客户开个会,中午见!比嘉』 他的字和人一样充满活力,还画上一个道歉的阿南插图。 厨房锅里的豆腐汤还是温热的,暖胃又清爽。我拿出手机,传讯息告诉比嘉:『豆腐汤好好喝,谢谢你!』 手机里还躺着小乖传来的讯息:「一切还顺利吗?有没有艳遇?」 我回传:「很顺利。没有。」 他秒回:「怎么会!那里不是住着一个很帅的冲绳男儿吗?」 我诧异地回:「你怎么知道?」 「我帮你审核过啊,很贴心吧!」 我无言以对,他又叮嘱:「反正你赶快找个什么去爱啦!不要再管之前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了!」 我冲了个澡,正要回房间,听见大门开了又关上,比嘉如疾风般跑进来。 『千寻,你没事吧?昨天吓死我了!』 『不好意思,是我酒力太差了,给你添麻烦了……』 『下次真的不敢给你喝酒了。』 『明智的决定。』 『哈哈。对了,我下午刚好有空,带你去办手机吧?』 『可以吗?』 『当然!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耶,走吧。』 本以为比嘉会带我坐公共交通工具,想不到他带我走到隔壁巷子的月租停车场,在一台机车旁停下脚步,递给我一顶安全帽,『坐上来吧!』 我坐上后座,握着背后的握把,在日本的生活有了飞跃性的进展。 比嘉彷彿异世界的天使带路人,转眼间就带我办好手机预付卡、蒐集徵才杂志、上求职网站登记资料。 我和比嘉的距离也急速缩短了,一起煮饭吃饭、逛街採买、跟来来往往的住客聊天。 我已经很久没有生活得这么踏实的感觉。 我不曾向比嘉透露自己的过往,却擅自觉得各自逃避着某些回忆的我们,犹如某种异乡人互助会,我们是平等互惠的朋友: 对他来说,我不会形成打扰,因为他需要有人陪着他,让他忘却寂寞;对我来说,有一个不知道我的过往的新朋友,是一种小小救赎。 来到日本已经一个星期,投出的履歷全军覆没。 为了避开所有遇到旧识的可能性,我锁定工厂生產线、办公室行政之类不需要拋头露面的工作,一连送出数十份履歷,却连面试的机会也没有。反倒是求职网站不时向我推荐饭店柜檯、药妆店收银之类需要以中文接待观光客的职缺,但我根本没勾选这类工作。 我清点了所有现金,只剩下九万日圆,如果这个月没找到工作,就会在拿到薪水前断炊了!但着急也没用…… 晚餐后,我陪比嘉到超市买饮料。 回程路上,他接了一通来电,淡淡地向对方说:『这样啊?恭喜。嗯嗯,我知道了。』 掛断电话,他说:『千寻,我打算大后天回冲绳一趟,新年过后才回来。』 『回去和家人过年?』 他无精打采地说:『嗯,刚刚我前妻通知我说她生小孩了,新老公的小孩,才八个月就早產了。』 这句话的资讯量实在庞大! 『很八卦吧?我跟前妻分手的最大原因是她出轨了。』 他突然的坦白让我倒抽一口气。 『我跟她交往了这么多年,也结婚了,结果她坚持要跟一个认识不到一年的傢伙在一起,真是太大的打击!我恨透她的新老公了,恨得牙痒痒!你懂吧?』 我僵硬地点头,『辛苦了……』 『真不想回去啊,但我也该回去一趟,认清现实,好好前进了。』 『你真了不起。』 『反正就是这样。』他耸耸肩,『所以,上次说好平安夜要交换礼物,改到后天吧?』 『好啊,我已经准备好了。』 『好期待啊,可惜我还没准备好,不然乾脆现在来交换。』 回到樱之宿的庭院,比嘉正在开门锁,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毛絮飘到我手上,一落到掌心就消失无踪,我抬起头。 我听见比嘉打开门的声音,然后他说:『你怎么不进来?』 我指着路灯下不断飘落的白色点点,『那是雪?』 『嗯,是雪!』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雪!太不可思议了!』 『呵,我第一次看你这么兴奋,真可爱。』 『真的很厉害啊。』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夜空,灰濛濛的云层居然能降下一朵朵羽毛般的冰花,多么神奇!即使是背负污点的我,也能看到如此美好的景致…… 天寒地冻,比嘉陪我欣赏白雪的舞姿,直到雪花越来越沉,变成了雨滴,他才推着我进屋。 『千寻。』我正要进房间时,比嘉唤了我一声。 『嗯?』 他笑嘻嘻地说了一句话,我有听没有懂,『咦,你说什么?』 他又说了一次,然后说:『这是冲绳方言里「我喜欢你」的意思。』 我看向他恶作剧般的笑容,『不、不要乱开玩笑呀。』 『我才不是开玩笑。』 『我──』 『千寻,』他微微弯腰,睁大眼与我平视,『你讨厌我吗?』 那双眼里有脆弱,也有期待。 我没办法把他推回寂寞的深渊,让他心碎。 『怎么会讨厌。』 『那就好。』比嘉靠近我耳边,『我会努力让你喜欢上我的。晚安。』 他轻轻一笑,回到他的房间。 比嘉既坦率又热情,如果能成为他的情人,一定会很幸福吧。 可惜,我没有资格成为那个幸运的女孩。 毕竟,我也曾经介入别人的婚姻,成为他深恶痛绝的角色。 不会再有人爱我了吧 3 要说明我失去的一切与身上背负的罪过,就不得不提到我的前任男友,也就是我在前公司的直属上司林杰。 他是我到职两年后才被挖角过来的,外型斯文,领导力一流,刚进公司就得到一眾女同事仰慕。 当时,与我不对盘的前辈玛莉姐总是把一堆莫名其妙的工作推给我,搞得我每天都加班到深夜才能回家。 有一天,玛莉姐又在表定下班前半小时把一大叠文件摆到我桌上,「这些路访问卷明天就要用到了,你快把资料key一key。」 虽然我很讨厌这样,却反应迟钝,不知道如何抗议。 这时,林杰突然走了过来,「玛莉,这不是你的工作内容吗?为什么要推给芊芊?」 林杰替我挡下了前辈的欺侮,于是,当他对我示好,我迅速被俘虏了。 虽然我很想向全公司的女孩宣示主权,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祕密地谈着办公室恋爱。 今年初夏,我和林杰约好要庆祝交往一週年。上班前,我精心打扮,雀跃地来到公司门口,却冷不防被一巴掌打在脸上,一个陌生女人指着我大叫:「唐芊芊,就是你!你这个狐狸精,快把我老公还来!」 怎么回事? 她掉落的传单解答了我的疑惑,上头印着72pt的大标:「不知羞耻!行销部唐芊芊色诱林杰课长搞外遇!」配图是她和林杰的婚纱照,以及我跟林杰在他车上热吻的照片! 怎么会这样? 我知道林杰已经三十七岁了,还事先确认过他是否有家室,他秀出身分证背后空白的配偶栏,我才放心地跟他交往,这一切竟然都是骗局?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週末很难约、为什么他不带我去见他的亲朋好友、为什么他不愿意到我家作客了。 一切都有跡可循,是我太蠢了。 八岁那年,爸爸被别的女人拐跑了,留下我跟妈妈相依为命,从此往后,小三在我心中成了绝对罪恶的存在。 这样的我,却成了该死的小三? 林杰的太太连珠炮似地咒骂我,林杰突然现身,强行把她拖走。我上前想要拦住他,他毫不犹豫地把我的手挥开,连一句解释也没有。 那传单不知道发出去多少张,同事纷纷避开我,只有人资部主管把我叫去,半劝说半逼迫,让我签了自愿离职单,立即生效。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想尽办法联络林杰,却都宛如石沉大海。 中午,妈妈回家了,她一进门就赏我火辣辣的两巴掌,破口大骂:「唐芊芊,我生你养你是要你去诱拐人家老公的吗?你怎么这么贱!」 她居然知道了! 我肾上腺素全开,拚命说明我是被骗的,但她简直把我当仇人了,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她衝进我房间,拿出从前一起出国旅行时用的大行李箱,把梳妆台、衣柜和书架里的物品通通扫进去,还没收了我的家里钥匙,不管我怎么抵抗都没用。 「你这个贱货,带着你的东西给我滚!从今以后我唐玉贞没有你这个女儿!」妈妈不留馀地地把我赶出家门。 我焦急地拍着门,但得不到妈妈回应,只惹来邻居指指点点,我这才意识到:变成小三的我,连跟妈妈住在同一个屋簷下的资格都失去了,她不可能会原谅我的! 我想向妈妈解释来龙去脉,写了封信塞到信箱里,儘管她大概会把信撕烂,可是我不得不试。 离开公寓,手机响了起来,陌生来电,我嚥了嚥口水,接通电话。不带感情的女声传了过来:「这边是sy派出所,请问是唐芊芊小姐吗?」 「是……」 「这边通知你,我们有个侵害配偶权的案件,要请你明天早上十点到案作笔录。」 「可是我是被那个男的骗了!」我激动地解释。 「请你明天到局里说明,谢谢。」她公事公办地说完,掛上了电话。 我背脊发凉,看着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世界如常运作,只有我的世界变了调。 社交障碍的我几乎没有朋友,不知该上哪儿求助,最后打开脸书,发现陌生讯息里灌进一整排「不要脸」、「下贱胚子」、「光看脸就知道是个婊子」之类的语句,甚至还有「我也有妻小,可以报名跟你修干吗?」 怎么会这样?全世界都知道我的罪状了吗?我畏惧起路上行人的眼光,蹲在路边缩成一团。 就在此时,一向自来熟把我当朋友的大学同学小乖打了电话来,「芊芊,你有没有怎样?我在爆料社团看到有人说你抢她老公,还有人在肉搜你,需要帮忙吗?」 我像溺水的人,终于攀住一根浮木,忍不住哇地嚎啕大哭。 我躲进小乖家,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林杰的太太赖柏如是当红料理节目的主持人,她不仅在公司堵我,同时也在网路社群与新闻媒体披露消息,号召网友公审我,更蒐证把我告上法庭。 我在小乖的帮忙下处理完所有司法程序,认罪,道歉,赔钱,但不反告公然侮辱或妨碍名誉,我累了。 期间仍有许多陌生网友恶言相向,我不敢踏出小乖家,直到他答应男友求婚,准备搬去和男友同居,我才来到日本。 老实说,如今我依然很在意:林杰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日文中的情妇,汉字写作「爱人」,但我真的是林杰的爱人吗?没有吧,他再也没有给我捎来隻言片语,甚至还把我们谈情说爱的讯息交给他太太,成为击溃我的呈堂供证。 我也知道自己不该思考这个问题,再怎么说,我都犯了不可挽回的大错,害人又害己,哪里还有资格获得爱? 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人爱我了吧? 即使比嘉对我告白,但他告白的对象是千寻,而不是芊芊,一旦他知道属于芊芊的这段过去,他也会收回他的爱──就像妈妈那样,即使我百般请求,她仍无法原谅我。 我决定拉开与比嘉之间的距离,好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不会再有人爱我了吧 4 为了避开比嘉,我带着笔电来到附近的速食店瀏览求职网站,但最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回忆里匍匐前进,陷入苦闷的泥沼……几个小时过去,我只寄出了一则应徵讯息,效率低落。 我最讨厌这种被情绪海啸袭捲灭顶的感觉了! 我强打起精神,转动滑鼠滚轮,萤幕突然出现异常的蓝色画面,接着变成全暗! 「不会吧?」我惊慌地按了一堆键,可是笔电毫无反应,彷彿永远地死去…… 这台笔电我用了七年,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真是太不凑巧了! 我衝到京都车站附近送修,店家说必须等隔天才能完成检测。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樱之宿」,比嘉衝到玄关迎接我,像一隻等到主人回家的小狗,『千寻,今天整天都没看到你,去哪里了呢?』 『我……』 『你看起来很低落耶。』 『没有啦,只是笔电坏了……』 『怎么了?我帮你看看。』 『已经送修了。』 『不是说了有事要找我帮忙的吗?』 看到他埋怨的表情,我赶紧赔不是,『抱歉,我太紧张了,突然没有电脑可用……』 『等我一下。』他跑回他房里,窸窸窣窣几分鐘,最后拿了一台平板电脑出来,递到我面前,『来,你现在没电脑用也很不方便,这先借你吧。』 『这样不好意思……』 『怎么会?反正这台是备用机,我平常也没在用。过来这边,我教你怎么用,顺便帮你把需要的app下载好。』他推着我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你真是帮了大忙,谢谢。』我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心里却也徘徊着一种异样的罪恶感。 隔天早上,我心不在焉地吃着吐司,手机响了起来,是修电脑的商家。 『我们刚刚找到您电脑故障的原因了,由于硬碟损坏,原本的档案都保不住了,不好意思。』 不,我和妈妈多年来的照片都在里面耶! 对方讲了一大串我听不懂的专门用语,接着说:『材料加工资一共是两万五千日圆,新年假期结束后才能修好。』 我硬生生嚥下懊悔的心情,『我知道了,等一下就匯款给您,麻烦您了。』 付了笔电的修理费,手边的钱大概只能撑半个月了,我心急如焚,深怕异世界之旅就此写上「全剧终」。 囫圇吞下吐司,用比嘉借我的平板电脑打开电子信箱,没有任何新邮件,求职网站也没有合适的工作机会。 无奈之下,我前往西阵的hellowork职业介绍所求助。填了一堆资料后,柜檯人员帮我打了电话给几家我有兴趣的工厂,但都得到「不愿任用外国人」的答案。 我无力掩饰失望的表情,向柜檯人员道谢,准备离去之际,她拿出了一张徵人资料,『唐小姐,虽然说不符合您的期望,但要不要考虑服务业的工作呢?这里正在大力募集外国人喔。』 资料上写着京都车站南侧的居酒屋「坂本家」在招募外场员工。 果然还是靠观光客赚钱、需要台籍员工的商家才愿意给我机会吗?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认命地研究工作条件。工作内容就是外场服务,店址距离「樱之宿」只要步行十五分鐘左右,时薪高达一千日圆,还提供员工餐,在吃的方面可以省一笔。对于即将坐吃山空的我而言,这样的条件根本没得挑剔。 只能试试看了。 柜檯人员替我拨电话约定面试时间,对方要我隔天下午过去,如果没问题就可以直接上工。 异世界生活浮现一丝希望,我燃起了斗志。 傍晚回到「樱之宿」,比嘉不在,我独自吃了饭,窝在房里用平板查询「坂本家」的资料,思考着明天面试该说些什么。 房门外传来耶诞歌的旋律,有人敲了门,我打开门。 『喔呵呵,耶诞老人驾到!乖孩子千寻,来领礼物囉!』扮成耶诞老人的比嘉跳了进来,绕到我后方,用手遮住了我的双眼。 我吓了一跳,『这是要做什么?』 他的胸膛贴上我的后肩,轻轻推着我,『继续往前走。』 我战战兢兢地在乌黑中前进,大约是来到玄关,气温一口气骤降。 『停!』他松开了罩住我视线的手,『surprise!』 门口昏黄的灯光下,一白一粉的自行车直直闯进我眼里。 『这台是你的。』比嘉把粉色的自行车转了一百八十度,让我看见后轮挡泥板上手绘的短发女孩图案,『我直接把你画在上面了,喜欢吗?』 我知道自己应该露出感动的表情道谢,却有一种被万斤重量压上胸口的窒息感,沉默了几秒才硬挤出声音,『呃,这太贵重了……』 『怎么会,我们一人一台,以后早上一起骑车去运动吧。』他看向我,阳光般的笑容瞬间冷却,『怎么了,你不喜欢?』 看着他表露无遗的失落,我吞下内心真实的想法,慌张地否认:『不是啦,我只是太意外了!』 『那就是我成功製造惊喜啦。』比嘉得意地大笑,头上的捲毛随之摇曳。他热心地教我如何变速,接着将一把钥匙塞到我掌心里,『好啦,你选了什么给我呢?我好期待喔!』 『呃,不是这么高级的东西……』 我回到房间,把自行车钥匙放下,深呼吸几口气,拿出包装好的礼物盒,交给比嘉。 『耶,包装好精緻!』他迅速地拆开包装,拿出了贵宾狗造型的滑鼠护腕枕,『哇!你怎么知道我很想要这个?谢谢你!』 『太好了,上次在商店街看到你多看了几眼,就想着你应该会喜欢。』在他多看几眼的商品之中,也只有这个护腕枕在我的预算范围内。 他兴奋地把我抱在怀里,『哇,谢谢你一直看着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干嘛挖坑给自己跳呢? 『比嘉,你明天一早就要出门了吧?早点休息吧。』 我轻轻挣扎,但他依然抱着我,『再一下就好,拜託你。』 『比嘉,明天我要去面试,所以……』 『是吗?那我更要给你鼓励的拥抱了。』他收紧怀抱,耍赖般地说:『我明天就要回去面对前妻和村里的人了,好烦,快崩溃了……』 我感受着他的热情与担忧,放弃了挣扎。 不会再有人爱我了吧 5 耶诞节前夕,比嘉一早就出门了,我得以专心处理求职的事。 下午四点整,我来到了「坂本家」。店面位于商业大楼十楼,大楼处处贴着「全面禁菸」的告示,对气味及声光敏感的我安心了许多。 和网路上的照片一致,「坂本家」从门口就能看进内部,装潢时尚,通道上悬着五顏六色的吊灯,墙上掛着现代风格的画作,还播放钢琴乐曲,宛如艺廊一般。再过一小时就要开始营业了,偌大的半开放式厨房飘来诱人的香气。 我走进店门,向柜檯内模特儿般的年轻男子表明来意,他轻快地说:『你好,我就是这间店的老闆坂本卓郎,来,这边坐。』 坐下后,他听了我的自我介绍,问了几句话,露出满意的表情,『欢迎加入坂本家,今天就留下来做吧?我找人带你。』 天啊,我终于找到工作了! 『好的,请多多指教,坂本先生。』我感激地说。 『我也才大你三岁而已,叫我卓郎就好了。我们这边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大家都直接叫名字。』 我到女子更衣室换上「坂本家」的制服,系上围裙,戴上应景的耶诞帽,专注地看着店里的菜单。虽然昨天查到了部分菜单,但现在看又发现好几道不认识的菜色,居酒屋就是大学日文课不会教的另一个世界,每个日本人却都对这些菜色知之甚详。我把不认识的菜名一一餵给google吃,它吐出正确的资讯和图片回报我。 不久后,外场员工一一报到,卓郎先生召集了所有人,『嘿,各位都见过今天加入的新伙伴了吧。她是来自台湾的千寻。』 我拘谨地鞠躬,『请各位多多指教。』 卓郎先生替我介绍:『这位是我堂妹裕子,也是外场领班。』 『这位是阿丈,现役大学生。』 『这位是小咲,专业打工族。』 『这位是小娟,她是从韩国来打工度假的。』 『这位是kyo,他和你一样是从台湾来的,就由他带你吧。』 每位同事的顏值都很高,kyo是其中之最,他身材高瘦,短发抓得俐落清爽,浓密捲翘的睫毛和深邃的眼神让他自带一股艳丽气息。 他微笑指着他胸前的名牌,原来kyo的汉字是「镜」。 「我的名字是温镜伦,你可以叫我阿镜,我要怎么称呼你?」 他应该不知道我的事吧?我嚥了嚥口水,「请叫我chihiro就好了。」 阿镜带着我在店里走了一圈,共有约一百个座位,从前到后分成了餐桌区、吧台区和包厢区,点菜由餐桌上的平板电脑直接与厨房连线,我们主要的工作是出菜、清洁、支援厨房、打包餐点,还有陪客人聊天。 阿镜介绍到一个段落,搬出一篮白色小毛巾,「这是客人一上门就要提供的擦手巾,摺法是这样……摺好之后,放进那边的加温机就好了。」 我仔细地看着他的动作,跟着一起摺。 「chihiro,你看起来好像很紧张,是在担心什么吗?」 他的观察力令我惊讶,我怯怯地瞄了他一眼,「我还记不起餐点名称……」 他「哦」了一声,那拉长的尾音彷彿代表着他能了解,安抚了我的不安。 「我一开始也记不起来,不过不用担心,出菜时单子上会写菜名,多看几次就记起来了。」 「好的。」 「放轻松,你等一下当我的跟班就好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了想,决定向他打探情报,「请问这里有很多台湾人吗?」 「其实现在几乎没有外国人来这里,但卓郎很想拓展外国客群,最近还说要联络台湾和韩国的youtuber来採访,增加知名度,之后可能也会请你一起帮忙。」 「我知道了,他刚刚有跟我提一下。」太好了,看来这里暂时安全。 卓郎先生喊了我们,『阿镜,千寻,十号桌,四位客人。』 阿镜走到客人身边,亲切地说:『耶诞快乐。请问需要帮您把大衣掛起来吗?』 我像小鸭追着母鸭一样跟在阿镜身旁,观察他的言行举止。 他真的是做这行的料,餐桌上盘子空了,他总能找到不打扰客人谈话的时间上前收碗盘、客人打翻酒水,他第一时间抓起抹布和纸巾清理、客人把擦手巾掉到地上,他也马上递上乾净的擦手巾、客人一起身东张西望,他就上前询问『要找洗手间吗』──简直就是居酒屋里的耶诞老人,满足客人的各种愿望。 「阿镜,你太厉害了!你在这里做了很久吗?」 他靦腆地笑着,「四个月。」 「我以为更久。」 「因为我一直在餐饮业工作啦。」他把碗盘放进内场的洗碗槽里,「你也可以做到的,只要把注意力放在客人身上,察言观色就好了。」 「是。」察言观色,这的确是我的生存法则,毕竟一直以来我就是这样在家中、在学校、在公司活下来的,现在只是把对象换成眾多的客人罢了。 我默默激励自己,跟着阿镜走回餐桌区旁。 他张望一阵,转头对我说:「我要去一下洗手间,你试着自己一个人顾,可以吗?」 我有点不安,但还是点点头,「了解。」 「你没问题的,试试看,我很快就回来,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找卓郎或裕子帮忙。」 阿镜转身离去,我战战兢兢地望着热闹的餐桌区,店门附近那几桌才刚清理过,离我最近的几个上班族男女也聊得很热络,一时之间应该不需要更多服务。 就在我以为能平安无事地度过时,最靠近我的那桌有个酩酊大醉的大叔招手要我过去。 我有些僵硬地走到他身边,『请问需要什么呢?』 他晃着身体,口齿不清地说:『小姐,你真可爱,要不要跟我来一砲啊?很爽喔!』 我愣了一秒才想清楚他在说什么,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身材真好啊!』烂醉大叔将手伸向我的臀部,眼看就要碰到了,我的身体却反应不过来── 一隻纤瘦的手臂制止了他。 『性骚扰是犯罪!』 是阿镜,他神色严厉,深邃的眼眸彷彿要喷出火来。 『啊,小哥,对不起。』大叔似乎一下子酒醒了,迅速抽回了手。 『您要道歉的对象不是我吧。』 『是,小姐,对不起。』大叔拿起公事包,落荒而逃,同桌的人也跟着离开,其中一名女性用手势向我道歉。 大叔一行人被柜檯前的裕子拦下来结帐,阿镜侧头看着我,「你还好吗?要不要请裕子去报警?」 我想起在警局做笔录的痛苦回忆,惶恐地摇头,「不用不用,人在国外,我不想惹上麻烦,谢谢你。」 「你──」他与我四目相接,倏地放软口气,「遇到这种事不是很不舒服吗?别太勉强啊。」 他哄人的语气让我莫名感到一股心酸,但我仍硬挤出微笑,「不用啦,他也没摸到我,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你要不要先回更衣室休息一下?」他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颗透明包装的薄荷糖,「吃颗糖转换一下心情吧。」 「谢谢。」我机械化地收下糖果。 见阿镜开始收拾桌上的杯盘狼藉,我也跟着收拾,但没两下就心神不寧地把筷子掉到地上,我蹲下来捡,不知何时他也蹲到了我的面前,「chihiro,请、你、马、上、去、休、息。」 「咦?」 「你刚刚被吓到了吧?我不知道遇到这种骚扰要怎么处理才妥当,但受到惊吓就要好好平復情绪。你觉得呢?」 他漆黑的眸子紧盯着我,反射出晶亮的光,再这样下去,感觉我的所有秘密都会被他看透。 好可怕! 「谢谢!」我把筷子放到桌面上,快步走进更衣室躲起来。 不会再有人爱我了吧 6 打烊后是员工餐时间,同事们陆续入座,卓郎先生端出一盘美式炸鸡,『今天是平安夜,也是千寻的欢迎会,所以有加菜!』 眾人欢欣鼓舞地拍手,卓郎先生一边啃着炸鸡,一边要我自我介绍。 我简单介绍了名字与大学科系,小娟笑嘻嘻地举手发问:『你长得很可爱,有男朋友吗?』 上次回答比嘉的答案显然会遭到追问……我犹豫了一下,有了莫名的灵感,我要编派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一个让别人一听就觉得是「练肖话」,但多重复几次又会觉得「靠,真的假的」的内容。 『其实,』我装神弄鬼地说:『我的爸爸就是我的男朋友。』 阿丈把刚入口的炸鸡喷了出来,『好可怕!你有恋父情结?』 『好棒!好像什么禁断的恋爱!』小咲似乎沉醉在幻想的世界。 『所以如果有人要跟我交往,都要先和我爸决斗一场。』我用搞笑的语气说着,煞有其事地摆出对战动作。 眾人哄堂大笑。 我也笑了,怎么会这样? 我说谎了,我捏造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在这个版本的人生里,我有爸爸的疼爱,我好幸福。 我真是不诚实……但过去在行销部门上班三年,学到的就是:诚实无用,不要正面回答,讲个完全与事实不符的故事,打哈哈,四两拨千金,别人反而会觉得我很上道。 不管怎么说,这个编造的故事造福了我,又让大家笑了,它就是个对世界有正面贡献的故事。 大伙儿说说笑笑,吃得差不多了,卓郎先生说:『对了,下礼拜新年假期,你们这几个外国人,要和我一起去感受一下日本传统的跨年活动吗?』 『我要去我要去!』小娟抢先回答。 『千寻呢?』卓郎先生问。 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回答才对呢?我抬起头,想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但没有太多有用的资讯,只好点点头,『我也去。』 『我也去。』阿镜也说。他似乎别有用意地瞄了我一眼。 比嘉回冲绳已经一个星期了,连讯息也没捎来,「樱之宿」的空气彷彿因而清新许多,我才发现,他的存在比我想像的带给我更多压力。 「坂本家」的工作虽然耗体力,但每天上工很快就上手了,菜单也全记住了。 新年店休前夕,阿镜向卓郎先生说我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我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一直再跟在阿镜身边了!虽然他细心的教导值得感激,但他那双彷彿能看透一切的眼眸实在太可怕了。 卓郎先生提点我:『整理和送餐都是小事,以后你要把自己当成业务员,好好跟客人聊天,吸引客人再度上门,加油啊,千寻!』 阿镜似乎是这方面的行家,开始上班之后,每晚我都看到两个大学女孩到店里喝一杯,找阿镜过去聊天。 今天那两个女孩也来了,我去帮忙收拾空盘,目睹其中一个女孩拿着手机跟阿镜要line,他面不改色地说:『我没在用line耶。』 我有些讶异。虽然不常回话,但他明明就有在「坂本家」的line群组里。 女孩娇嗲:『没在用?怎么可能?』 『真的啊,我这个人平时就像死了一样无趣,只有工作和上课时才会活起来。欢迎你们再来消费,跟活着的我说说话。』他不冷不热地微笑。 『你这个狡猾的商人!』女孩笑骂阿镜,又对着吧台拉开了嗓门:『坂本先生,是你规定你家员工这样说的齁!』 员工餐时间,卓郎先生说起这段小插曲,小娟马上接话:『啊!我对那个女孩子有印象!前阵子她好像失恋吧,在店里爆哭,连包厢区都听得到,阿镜只不过跟她说了几句话而已,她就不哭了。』 卓郎先生点点头,『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小咲不知道又幻想了什么,热切地看向阿镜,『阿镜,你跟她说了什么?是很精采的撩妹台词吧?快告诉我!』 『是什么呢?』阿镜想了想,最后露出抱歉的微笑,『我也忘了。』 『嘖嘖,阿镜总是藏私。』 小娟把握机会大肆调侃:『就是啊,阿镜你老是把这些迷妹变成回头客,又不真正变成朋友,真是伤了好多少女的心啊。你是把这里当成牛郎店了吗?』 阿镜放下手中的筷子,『当然不是,请不要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小娟毫不退让,『是你精于此道啊,明明很贴心,却总是保持着距离,让人难以靠近,欲擒故纵,该不会已经偷偷跟哪个女客人交往了吧?』 『当然没有,我没有那种心情。』 『为什么没心情?』小娟追问。 『啊,你是单身主义者吧?是吧?』卓郎先生说。 阿镜想了想,『这就随你们想像吧。』 『我说中了吧?』 『不是吧,可能是因为初恋很美,走不出情伤之类的啊!对吧,阿镜?』小咲说。 任凭其他人怎么旁敲侧击,阿镜都一笑置之。 最后小娟说:『阿镜真是坏透了!一点也不好玩,我们聊别的吧。』 阿镜回应这些探问的模样,好像看透一切,又好像轻盈地带过了沉重的什么,令我印象深刻。 跨年夜,卓郎先生宛若导游般领着小娟、阿镜和我来到知恩院外,加入等着进寺里听鐘声的人龙。 外头也听得到鐘声神圣庄严,回音渗透人心。 『哇,这鐘声也太好听了。』我忍不住讚叹。 卓郎先生笑了笑,『千寻是第一次在日本跨年吧?』 『是的!其实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参加跨年活动。』 小娟诧异地说:『咦?朋友呢?家人呢?』 每年跨年夜,妈妈总是早早就睡了,我也没朋友可约…… 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明,只好又扯谎:『都没有约过呢……可能是我住的地方也没什么跨年活动吧。』 『好吧,我来替你介绍跨年鐘声吧。』卓郎先生清了清嗓子,『日本的寺院跨年都会敲一百零八下鐘声,能消除人的一百零八种烦恼,包含了各种领域甚至是过去现在未来的烦恼。知恩院的鐘特别大,想必能消除你们的烦恼。』 『拜託神明,快点消除我恋爱的烦恼吧,我想脱单啊。』小娟娇嗲,几缕大波浪捲发落在卓郎先生肩上,接着她看向我,『我们韩国跨年也有敲鐘活动,可是只敲三十三下,我通常都和朋友去夜店high一整晚。』 『听起来很好玩耶。』虽然我不喜欢夜店那种吵闹的地方,但还是礼貌地回应。 『卓郎,京都这里也有夜店跨年吗?我想见识看看。』小娟拋了个媚眼,将迷你裙下的雪白裸腿贴上卓郎先生。 她这是在对卓郎先生发动攻势!难怪有时候她会从包厢区跑到卓郎先生负责的吧台区帮忙,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害臊地别过头,胸口突然一紧,喘不过气,又被后方的人撞了一下,「好痛……」 我蹲了下来,方才像背景一样没说话的阿镜也在我身边蹲下,「chihiro,你还好吗?」 我张大嘴呼吸,胸口不适感越来越严重,用足全力也只能气若游丝,「我……胸闷……」 「很不舒服吧?要去医院吗?」 「不用……休息一下就好……」 「我扶着你?」阿镜伸出手来,我接受了他的好意,缓缓站起来,手摀着胸口。 他转头向卓郎先生报备:『卓郎,千寻身体不舒服,我带她去外面。』 和小娟打得火热的卓郎先生转过头来,『咦?千寻,你还好吗?』 阿镜看了我一眼,代我回答,『现在出去应该进不来了,我带她出去就好,请你们继续在这边听鐘,新年快乐。』 『好吧,你们也新年快乐。』 阿镜搀着我逆流而出,空出来的位子随即被后面的群眾补上,小娟靠在卓郎先生身上,看好戏般地目送我们。 不会再有人爱我了吧 7 脱离长长人龙,走到比较空旷的街道上,阿镜指着花圃的边缘,「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我顺从地坐下。 「要吃吗?」他递给我一颗薄荷糖。 「谢谢……」我拆开包装,将糖含在嘴里。清凉的薄荷味和空气一波波灌进肺里,胸口的绞痛感逐渐平息。 深吸了几口气,总算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好多了,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 「你以前也曾经这样吗?」 「嗯……好像在拥挤的地方就容易喘不过气,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那以后你还是尽量避免来这种地方吧。」 他的口气严肃,我有一种被骂的感觉,「抱歉,我没想到会这么多人……」 「你……这表情很像我在欺负你耶。我不是要指责你喔,只是想提醒你别太勉强了。」 又来了!他这种哄人的语气,不知为何让我很想哭,我低下头,「害你看不到敲鐘了,对不起。」 「这你不用担心,我本来也就没特别想跨年。」 我惊讶地抬头看他,「那你怎么会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因为你没发现小娟正在追卓郎。」 「我刚刚才发现……」 「我想,这么一来你就成了电灯泡,为了避免不知情的你落单,所以我才来的。」 「啊……」我想起卓郎先生邀我跨年时阿镜那意味深长的一眼,他真的好可怕,随随便便就看透了一切!但想到他做出如此善良的反应,我心里流过一阵暖流,「谢谢你。」 「你想去哪里跨年呢?」 「咦?」 「你不是第一次跨年吗?还是要就地解散?」 「啊,不!嗯,要说想去哪里,我也只有想到刚刚经过的八坂神社……」 「那里人应该很多,你身体没问题吗?」 「我也不知道……」 他想了想,「不然就在外围感受一下气氛可以吗?」 「没问题。」我站了起来。 他伸出右手,比出「这边请」的姿势,「走。」 他的话让我联想到《阴阳师》系列小说每篇都会出现的经典台词,于是也重复道:「走。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他睁大双眼看着我,「你也读过《阴阳师》吗?」 「你也是吗?我以为你只是随口说说的!」 「我是随口说说的没错,但你居然接出了下一句话。」 「太巧了!我也是随口说说,想不到你知道那句话的由来!」 「想不到会遇到同好!」他开怀地笑了起来,和平时那种有距离的模样判若两人。 「真的想不到!」《阴阳师》描写平安时代阴阳师安倍晴明与好友源博雅在京城遭逢各种鬼怪的故事,我曾在大学必修课上台介绍这套小说,但整个应用日语系没半个同好,没想到现在能遇到同好! 「说起来我还是因为那套书,才对京都產生嚮往的。」 「我也是,梦枕貘笔下的京都真是太美了!」从前读过的故事像烟火绽放般一个个在我脑中復甦,「晴明大人总是高深莫测,把博雅唬得团团转。」 「那些鬼怪背后的故事也都很让人震撼呢。」 我们漫步着,把印象深刻的鬼怪都讨论了一回,终于再也想不起更多鬼怪了,阿镜说:「但这部作品最吸引我的还是──」 「「咒!」」我们异口同声。 我开心地跳了起来──刚刚他说前半句的时候,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有种奇异的预感催促着我说出自己的答案,果不其然,我们有同样的喜好! 时间彷彿在他和我之间静止了,我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吸引力。 他眨了眨眼,看起来更为艷丽,甚至该说是魅惑了。 我不好意思地别过头,「抱歉,我好像太兴奋了,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同好……」 「遇到同好本来就是值得兴奋的事,更何况是对故事中某个部分一样有共鸣的同好,我也很高兴。」 「共鸣」这个词莫名地触动我,「是啊,真不可思议。」 「这就是缘分吧。」阿镜抬头看着乾净的夜空,「每次看晴明和博雅讨论起『咒』,都觉得很有意思,重读很多次。」 「那真的很精采。咒的本质就是束缚呢,我们给各种人事物取名字,就是在下咒,划定意义,给予束缚。」这是我最印象深刻的内容,说着说着,我彻底明白为什么我会想要改名字了。 「『名即是咒』哪。」他点点头,「当我们同意了咒的内容,做出回应,就是『中咒』了。」 「这个说法好玄好深奥啊,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那也只是你对自己下了那样的咒而已吧?你告诉自己那很难,你没办法完全理解。」他的话虽然理性,却不让我觉得冰冷。 「可能吧,我只是觉得,如果要把咒的概念套用在各个领域,未免太过复杂。」 「嗯,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吧。之所以看不清,是因为人心就是用来下咒的嘛,生活中的每个片段都是咒,我们对每件人事物的定义和感受是咒,我们对《阴阳师》的喜爱是一种咒,我们对京都的嚮往也是一种咒。」 「听起来,如果没有咒,我们就不会做这许多事呢……」 「我想,如果没有咒,我们就只是存在而已,不会有任何标籤,也不会有任何形而上的意义。」 「嗯……」我盯着他的长睫毛,心情如水,「好神奇,我从来没想过可以跟别人讨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哈哈,是虚无縹緲的事吧?」 「应该说是一种很特别很特别的……视角?」 「嗯,如果能成为像晴明那样能在『咒』之间来去自如的人就好了呢。」 他露出憧憬的悠悠目光,我不禁把他跟我想像中的晴明大人重合在一起,「你想成为阴阳师?」 「不,只是想要无入不自得,在心灵层面无所不能,甚至,能够操控别的人事物。」 「你想成为看透一切的人啊?」 「可以这么说吧。我想用更高的视野看这个世界,但现在的我应该顶多只爬到二楼而已吧。」 原来他那可怕的观察力其来有自,我对他平时的作风有了更深的体会,「我觉得你至少已经爬到十楼了啊。」 「有吗?」他靦腆地搔了搔头,「你呢?不会想成为像晴明那样的人吗?」 「我从来没那样想过耶,感觉那是非常厉害的人才能做得到的事,不是我这种小老百姓可以妄想的境界──啊,你是不是又要说,这是我给自己下的咒了?」 「没错。」他迷人的双眼弯了起来,「我换个问法好了,如果能成为像晴明那样的人,你想不想试试呢?」 「嗯……想吧。」 「那就试着相信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人吧。」 阿镜这句话一字一字扎扎实实地落在我心上,我彷彿被他下咒了,真的相信自己可以成为那样超脱的人,「嗯。」 这实在太过神奇,我们在不同的时空状态之下读了同样作品,又在此时此刻產生了奇妙的连结,我心里掀起感动的浪潮。 半晌的沉默后,他说:「你知道京都和大阪都有晴明神社吗?」 「嗯,我几年前就键盘旅游过了呢。」 「难得在京都遇到同好,下次一起去实地旅游一下啊。」 「走。」我不加思索地答应了。 「走。」他也笑,「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不会再有人爱我了吧 8 我们走走停停,一路聊着《阴阳师》,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八坂神社前。再半个小时就跨年了,人龙从神社门口排到几近四条大桥,挤得水洩不通。虽然热闹,但不像台湾的跨年有演唱会表演,也没有倒数的时鐘,只有群眾围成一圈一圈,聊着天喝着酒。 真的好不一样,不愧是异世界。 阿镜看了看神社前的告示,「跨完年神社才会开门,看这个人潮,恐怕要一两点才能进去了。怎么样?要加入排队吗?」 都来到这里了,要是不进去感受日本的新年气息,感觉很对不起他。但想到要加入眼前拥挤的人潮,我极度害怕刚才的胸闷再度发作。 「你不用顾虑我,顾虑你的身体就好,我都可以。」 他看透人心的能力正常发挥,但经歷过方才的对谈,我不再那么恐惧了。 「你不想去参拜一下吗?」 「在外头拜也可以吧,我想神明很宽大为怀的,不会因为我们没进神社就不愿意保祐我们。你觉得呢?」 我轻笑,「这样的神明听起来很值得信赖。」 「对吧?」 「但这样你会不会觉得少了跨年的感觉?」 他摇头,「跨年活动最重要的不就是和人相聚、一起倒数吗?我们可以用自己独创的方式跨年,不一定要跟别人一样。」 这个人,三言两语说出别人不曾与我讨论的事物核心,吹散我脑海里的纠结,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敬佩地望着他,「阿镜大神说得对!」 「你不要造神。」他正经八百地说,「不如我们去便利商店逛逛吧?」 「嗯。」 到门庭若市的便利商店逛了一圈,我买了巧克力饼乾,阿镜则买了热的罐装玉米汤。 走出店门,我倚着便利商店的外墙,打开饼乾袋,拿到阿镜面前,「你要吃吗?」 「不用,我不吃巧克力。」他放下喝了一口的玉米浓汤,轻蹙着眉。 我缩回了手,「不喜欢吗?」 「不,是因为体质的关係。」 「过敏?」 「咖啡因对我而言太刺激了,这也算过敏吧?」 「原来如此,我也不喝咖啡,每次喝都会胃痛。」 他垂下羽毛般的纤长睫毛,「很多人都不能体谅这种困扰,甚至还会逼我吃巧克力……谢谢你的谅解。」 我懂他的心情,以前我们办公室团购咖啡时,玛莉姐就会骂我不合群…… 「不会,是我不知道你的状况就拿给你吃,不好意思。」 「你也说啦,你不知道嘛,不需要道歉,没事。」 「没事?」我模仿着他那中国电视剧般的口音。 「啊,这都是跟语言学校里的中国同学学的啦,你不觉得这种说法让人很安心吗?感觉真的没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没事没事。」 「好像是这样耶。」 「对吧?」 「想不到你在读语言学校,你日语明明很流利。」 「多亏语言学校的训练啦。」 驀地,人群间响起倒数的喊声:『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五十六……』 阿镜和我对看一眼,一起加入喊声军团:『五十五、五十四、五十三……』 『五、四、三、二、一!』 新年驾到,没有华丽的音效,没有庆祝的烟火,也没有纷飞的纸花,只有一圈圈的亲朋好友互相恭贺着。 『新年快乐。』我用日语向阿镜道贺,『新的一年也请多多关照。』 『新年快乐。我也要请你多多关照。』 八坂神社敞开大门,我们旁观着人龙极度缓慢地前进。 「来许个新年愿望吧?」 我双手合十对着神社,在心里说:『请保祐我顺利平安地在日本活下去。』 「希望新年有新气象。」阿镜诚恳地说。 「是啊。」 我的手机震了一下,是小乖传来的贺年讯息,顾虑到阿镜还在身边,我瞄了一眼就放回去。 「那个讯息好像让你很开心,不用回吗?」 「咦?有吗?」 「呃,因为你露出了很……温暖的表情。」 我刚刚露出什么表情了呢? 我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回神,「不好意思,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可以拍一张照片传给他吗?」 「当然可以。」 我用手机拍下了正月初一的八坂神社大门,「你要不要也拍一张传给家人或朋友呢?」 他艷丽的眼睛似乎黯淡了一瞬,「我就不用了。」 之后,无论我说什么,阿镜都只作最低限度的回答,又恢復成平常那种与人保持距离的模样。 或许是我得意忘形,擅自把他当成朋友问东问西,结果戳到他不想回答的地雷了吧? 没多久,他伸了个懒腰,「抱歉,我睏了,想回家睡觉……」 「嗯,很晚了。」 「你要继续待在这里吗?还是也要走了?」 「那我也回去了。」 他送我到地下铁四条站搭车,虽然并肩同行,但我和他都默默无语,稍早的相谈甚欢都成了过眼云烟。 我有心事却假装不要紧时最爱用的藉口就是想睡觉哪,阿镜也是这样吗? 他的地雷究竟在哪里呢? 我想,他一定也有他的苦衷,所以才随时与人保持距离。 敏感是一种超能力 1 「坂本家」新年休了两天,便恢復正常营业。开工那天傍晚,我独自在女子更衣室换制服,小娟也走了进来,我向她打了招呼,她冷不防搂住我的腰,靠在我的耳边说:『千寻,你和阿镜是不是有戏啊?』 『咦?』 她拍了拍我的头,『别装傻,跨年那天他带你走的时候,根本就是要偷溜去享受两人世界啊。』 『不,我那天是真的不舒服……抱歉,扫了大家的兴。』 『无妨,你们走了反而帮了我一把。』她嫣然一笑,脱下毛衣,露出黑色的蕾丝高领内搭衣,『我对卓郎有好感,这一个月来都在攻略他。如果你对阿镜有兴趣,我们就联手互相帮助吧。』 『什么?』 『我之所以来打工度假,就是想要和日本人结婚,完成移居日本的目标。』她套上制服,蕾丝花纹显眼地出现在制服领口上方,以女性的观点来说也是性感诱人。 『原来如此……』 『那就请你帮忙製造机会让我跟卓郎独处了,像跨年那天就很不错。』 『好……』 『我觉得你和阿镜气质很像,很登对呢!』她将一头波浪捲挽成髻,拍拍我的肩,『加油,我会认真替你助攻的。』 『那个,我跟阿镜不是──』 我还没说完,她就离开更衣室了,只剩我呆呆地拿着围裙站在原地。 我从来不知道恋爱原来要靠团体去攻略,我以为这是自己的事,或者说两个当事人之间的事。 可是动漫里的确常把恋爱画成团体战,聊天分析现况,一起出游创造独处契机,相互助攻。 莫非,我一直以来都是因为太不擅长社交了,所以才会在恋爱上吃尽苦头? 如果我懂得像小娟这样结交盟友,是不是就会早点发现林杰有家室呢? 我系好围裙,走出更衣室,到阿镜旁边和他一起摺擦手巾,「你好。」 「你好。」 打过招呼,阿镜沉默地摺着擦手巾,我试着提话题,「前两天放假你有去哪里玩吗?」 「没有。你呢?」 「我把《阴阳师》第一部拿出来重读了,在京都看果然有不同感觉,超棒。」 「嗯。」他淡淡地应声,彷彿变了一个人,看不出丁点热情书迷的模样。 好尷尬,好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 「对了,chihiro,关于之后的分工,你负责一号桌到五号桌,我负责六号桌到十一号桌,有状况再互相支援,可以吗?」 「可以。」 他点点头,转身将摺好的擦手巾放进加温机里,接着整个晚上,他虽然会适时支援我,却完全不再跟我说公事之外的话,相反地,他跟客人聊天的频率高了许多,客人买单时,他还从围裙中抽出薄荷糖送给一个小朋友。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才随身携带薄荷糖啊。 卓郎先生抬着一箱空瓶从我身边经过,『千寻,你在看什么?苏打水和可乐没了,你跟我一起去仓库搬。』 『是!』 我跟在卓郎先生身后,小娟突然冒出来,把一条抹布塞到我手上,『我去吧,你帮我整理十二号桌。』 『咦?』 她雀跃地黏在卓郎先生旁,我摸摸鼻子去整理十二号桌。 整桌凌乱都恢復整洁了,小娟才拍拍我的肩,拿回她的抹布,『谢啦,千寻,我会报恩的。』 打烊后的员工餐时间,小娟在阿镜入座后,坐上跟他相隔一个空位的位置,等我入座时,她将她和阿镜之间的空椅往外推,『千寻,坐这里。』 不坐下更引人瞩目,我依言坐下了。 卓郎先生拿着几个小纸袋走了过来,『来,给你们新年红包,今年也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眾人欢呼。 发完红包后,卓郎先生走向店门口,跟一个年约三十岁的陌生女子牵手离开了。 眾人八卦地盯着这一幕,但没有议论。我瞄了小娟一眼,她若无其事地嚥下嘴里的饭,开啟话题:『最近每家店都在大特价,这红包刚好可以买呢。我想买m牌的军用外套,有人穿过吗?』 『我之前是穿s牌的,但品牌无所谓,穿起来好看最重要。』小咲接话,眾人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我也把之前穿军用外套的心得分享了一番,只有阿镜安静地听着。 『那阿镜呢?想用这红包买什么?』聊完一圈,小娟点名,还对我眨了眨眼,彷彿在说这就是她的报恩。 『我应该就是要交学费。』阿镜简单回覆。 『对喔,你们语言学校放寒假吧?白天都在忙什么?没打算回台湾吗?』 『还要写作业呢……』他苦笑,双手对着空碗合十,『我吃饱了,先回去写作业了。』 吃完饭,小娟和我两人在女子更衣室换衣服,她脱下制服,不满地说:『都让你坐在阿镜旁边了,你怎么不多跟他聊聊?有没有问题啊?要我帮忙吗?』 『你误会了,我对他没有特别的意思。』我想着要把话题拉开,『倒是你,卓郎先生刚刚跟别的女人走了耶……』 『那又怎样,谈恋爱总要有几个备胎呀。』 『但他会不会已经名草有主了?』 『就算他不是单身也没关係,只要他最后能娶我就好了。』小娟淡然地说着,套上毛衣。 『你不在意吗?』 『嗯,爱情是没有对错的。爱上了就是爱上了。』 『那他的女朋友或太太……』 『让自己的男人跑了,难道不是她的问题吗?为什么反过来怪我?』她对着镜子,补上了呛辣的大红色口红,『我追求我爱的人,有什么错吗?』 我惊愕地看着她,原来也有这样的想法,有点……惊世骇俗。 对我来说,结了婚就意谓共组家庭,是一对一的承诺,即使夫妻之间有争执或矛盾,外人也不该介入或破坏。 像我,破坏了人家夫妻的关係,林杰的太太赖柏如在审判期间多次声泪俱下地说我侵害了她的权益,让她饱受痛苦,我想起妈妈失婚后愁苦的背影,体认到自己罪孽深重…… 『总之,这点小事无法击退我的。』小娟松开发髻,甩落满头波浪,离开了更衣室。 我目送她那彷彿燃着熊熊大火的坚毅背影,脑袋一片混沌。 我努力消化着小娟的话带给我的衝击,跟裕子和厨师们道了再见,走向店门,想不到会看见比嘉和小娟在电梯口有说有笑──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是说过今天回来没错,但他回冲绳后就没有联络我,我也只有在传送贺年讯息时,顺便向他报告我找到工作了,可没有告诉他我在哪里工作啊! 为什么他能找到这里来?这是什么黑魔法吗? 我不知所措地在比嘉身后停下脚步,小娟对他甜笑,指向我的方向,『啊,千寻来了,那我先走了。』 比嘉挥别小娟,笑盈盈地走向我,『千寻,我回来了,来接你,很惊喜吧?』 他晒黑了一点,身上有阳光的味道,但在我眼中看起来恐怖至极。 『比、比嘉,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打了电话给你,但你没接,所以就直接过来找你啊。』他的口气很平常,彷彿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个啊,』他嘴角上扬为得意的角度,『那台平板的瀏览器有登入我的帐号,我看到你查了这家店的地图和菜单,就猜到你是在这里上班,怎么样,很聪明吧?』 他居然去翻了我的瀏览纪录!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肩上彷彿扛了万斤压力,好想逃走!可是我又能逃去哪里呢? 我惊慌得说不出话,比嘉丝毫不以为意,俐落地把我手上的背包掛到他身上,『走吧,我成功地处理好前妻和家人的事了,你要给我什么奖励吗?』 比嘉骑着机车载我,喋喋不休,说他前妻如何如何、他家人如何如何,我漫不经心地听着。 好不容易捱到了「樱之宿」的玄关,我用尽全力撑出笑容,『比嘉,谢谢你。我今天工作太累了,很想睡觉……』 『好吧,你上班辛苦了……』他的失望全写在脸上,但马上就转为笑脸,蹦蹦跳跳地取下我房间门把上的袋子,拿出一盒礼盒,『这是给你的,我们冲绳的特產紫薯塔,我还带了很多冲绳土產回来,明天煮给你吃。』 我看着他的笑,打从心底觉得累…… 敏感是一种超能力 2 隔天,我把平板的瀏览器歷史纪录清空,还给比嘉,过了几天没有电脑的日子,笔电才终于回到我身边。 比嘉白日忙着和客户开会及工作,但每天午夜时分都会来接我下班,有一次甚至来「坂本家」用餐。工作之馀还要花力气应付他,累惨我了。 更糟的是,连续一个星期下来,同事们每次瞥见他的身影,总会对我露出谜样的微笑。 今天员工餐时间,卓郎先生发了紫薯塔给每个人吃,『这是千寻家的比嘉先生送的。』 小娟端详着紫薯塔,当着大家的面问:『千寻,那位比嘉是你的男朋友吗?通过令尊的认证了吗?』 我急忙摇头否认,『不不不,他只是单纯的室友而已。』 『可是他看起来很喜欢你,长得也很帅,好羡慕啊。』小咲像在演话剧般双手十指紧扣,不知道已经想像到哪里去了。 『真的不是,你们误会了。』 『但他说他帮你找工作,每天都来接你耶,还送我们吃紫薯塔。』小娟把紫薯塔端到我面前。 『我……』 小咲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摀住嘴,『难道是……你对他没那个意思吗?』 咦? 老实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是怎么想的…… 但想起我对比嘉的情感,的确称不上喜欢。 我缓缓地对着小咲点头,『我实在不擅长应付那个人。』 小咲摀着嘴,『真的假的?什么修罗场?』 小娟皱起眉头,『他好可怜啊,根本被你当成工具人了嘛。』 我居然做了那么糟糕的事吗! 我脑中浮现我抗拒不已的接送情、同事手上的紫薯塔、原封不动的自行车,一方面后悔,另一方面又痛苦──我只是不想做出伤害他的事,但现在似乎不管怎么做,我都会伤害到他? 这是我从来没有遇过的困境。 以往面对别人的追求,我都很顺势地和对方在一起,没让对方期望落空。即使最后以分手收场,但至少我曾真心地和他们追求幸福。 如果不是因为自认没资格获得幸福,我说不定也会接受比嘉的追求吧…… 我低头拚命扒饭,巴不得把脸埋进饭碗里。 卓郎先生从仓库走了出来,回到餐桌前,『对了,各位听我说。后天是企业包场办新年会,预计一百人参加,也就是会客满,大概比较晚才能下班,如果有人不能配合请跟我讨论,拜託各位了。』 『什么?听起来超累的!』小咲抢先作出反应。 『对啊,这么忙,有没有加薪还是什么的?』裕子眨眨眼睛。 『当然有囉,结束后我会请客,让你们吃烧肉吃个痛快。』 『耶!』裕子和小咲乐得击掌。 吃完员工餐,小娟把握只有我们两个在女子更衣室的时候说:『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我困惑地问。 『和卓郎先生把酒言欢的机会啊。』 『原来如此,希望你能顺利。』 『怎么好像事不关己一样?你也要把握机会啊,好好想想要怎么对阿镜发动攻势吧,我会帮你助攻的。』小娟把制服捲成一团,放进袋子里。 我感受到千斤压力,『我对阿镜没有特别的──』 『啊,但在那之前,你先赶快告别那个工具人吧,不然他太可怜了。』 小娟拋下这句话便离开更衣室,我穿上外套,追着她走出店里,只见她风情万种地向卓郎先生道别,经过比嘉身旁时也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比嘉来到我面前,我想着刚才的工具人理论,怯怯地开口:『比嘉,其实你不用来接我的,这样太麻烦你了。』 『可是我最近白天忙着跟客户开会,你下班后也都很累,只有我来接你,你才能陪我啊。』 『我……』看着他撒娇的表情,我实在说不出我对他没意思之类伤人的话…… 『好嘛,我很寂寞耶,你就陪陪我吧?』 他轻推我下楼,我又一如往常坐上他的机车,倾听他这一天的生活。 「坂本家」企业包场的日子,气温在零度上下徘徊,但没有下雪。比嘉到广岛的案主那边去了,要在那里过夜,我脚步轻盈地出门上班。 进入「坂本家」女子更衣室,小娟对我秀出她决定去烧肉店时要穿的低胸毛衣和超短迷你裙。虽然我也略懂「爱水不惊流鼻水」的奥义,但零度还这样,身为南国女孩的我只能甘拜下风。 裕子没说错,包场新年会真的累惨,点餐机的声响此起彼落,我一下子发现客席加点的菜餚迟迟没出餐,赶忙到内场确认,一下子又被找去帮忙洗碗盘,只有小娟喜上眉梢地在吧台旁支援卓郎先生。 凌晨十二点半,好不容易忙完了,卓郎先生领着所有服务生和厨师,浩浩荡荡地到附近通宵营业的高级烧肉店吃饭。 『今天谢谢各位了,这场也算是我们的新年会,尽量点尽量吃吧,乾杯!』卓郎先生精简地致词完毕,眾人乾了杯,畅快地喝下金黄色的生啤酒。 小娟坐在我对面,一眼发现我手上那个形状和顏色都与眾不同的杯子,高声问我:『千寻,你这杯是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到我的杯子上!我尷尬地回答:『呃,是可乐……』 『为什么?这种时候就是要喝生啤酒啊。』 『我……』我最害怕的情形发生了,但我脑中找不到任何不扫兴的藉口,只好鼓起勇气说出真相:『我酒量不好……』 有几个人放下了酒杯,卓郎先生好不容易炒热的气氛瞬间冷却,小娟把手上的啤酒杯往我这里挤,『酒量要练啊,你喝一口看看,日本啤酒世界第一好喝。』 『小娟,你就别勉强她吧,要是她怎么了也很麻烦。』坐在角落的阿镜突然出声,我对他投以感谢的眼光。 『哦,护花使者现身了,好吧。』小娟放下啤酒杯,瞇起眼看看阿镜又看看我。 『好啦,这家店的五花肉和牛舌都是京都第一,我各点了五盘,其他的看你们爱吃什么尽量点吧。』卓郎先生及时打圆场,打开菜单递了过来。 牛肉上桌后,气氛一下高昂起来,眾人三三两两地烤着肉、聊着天,我一直跟隔壁的裕子间聊。吃完一轮,裕子离席去洗手间,我落了单,埋头猛吃。 我加了一点柚子胡椒在五花肉上,这里的胡椒比坂本家的辣上许多,我整个食道像被烧到似的,连忙拿起眼前的可乐咕嚕咕嚕喝,不过这可乐──味道好像怪怪的?好像也辣辣的?是柚子胡椒让我的味觉麻痺了吗?我虽然在意,但还是喝完了可乐。 裕子回座后,我继续跟她聊天,却开始头晕目眩,我扶着额头,这种感觉似乎和酒精造成的不适很像啊…… 『千寻,你不舒服吗?』裕子问。 我连回话或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千寻,你喝了我的可乐高球酒吗!』小娟的叫声传来,但很快就随着周遭的声音消退,我进入了安静的虚无中…… 敏感是一种超能力 3 空气里悠扬着快乐的乐音。 爸妈牵着我在购物中心逛街,买了好多东西,最后走进一间华美的餐厅。我坐在爸妈中间,香喷喷的餐点一一送上,但还没开动,就有个大姐姐把爸爸叫走了,妈妈开始低声啜泣,呜咽地对我说:「芊芊,你爸爸不要我们了……」 我无助地呆坐在椅子上,突然感觉到一阵天摇地动── 「地震!」 我大叫,反射性地翻身跪下,抓起视线范围内的枕头包住后脑杓。 「没有地震,是我把你摇醒的。」左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镜?」 我抬眼,还真的看到他顶着扑克脸站在那,马上从梦中回神。 我坐起来,环顾周遭,这里像是饭店的双床客房,我坐在其中一张床上,窗外阳光普照,「这里是……?」 「你都忘了?」 我搜寻脑中最后的回忆,好像是和「坂本家」的人一起去吃烧肉,然后就想不起来了…… 阿镜的表情从诧异转为担心,「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头有点痛,但不要紧。」我揉揉太阳穴,「请问……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你喝醉了。」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小娟叫着『你喝了我的可乐高球酒吗』的声音浮现在我的脑海──这该不会就是她所谓的助攻吧?那杯调酒是她故意点的吧? 我双手掩着脸,「呃……那你怎么会……」 「卓郎说要搭计程车送你回去,但小娟叫我送你,说你喝醉了有同胞在身边比较方便。」他用深邃的瞳眸瞪着我,「本来我要带你回你家的,但你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又找不到人问你住在哪里,只好带你来商务酒店。」 现在我敢肯定这百分之百是小娟搞的鬼了! 「给你添麻烦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你的确是该不好意思。」他的口气突然冰冻起来。 「抱歉。真的很抱歉。」我低着头拚命道歉。 「向你自己道歉吧。这事情很严重,你早就知道你喝了酒会这样吧?那你就跟大家说清楚可能会有什么后果,果断地拒绝啊。不要讲得模稜两可,让别人以为你只是找藉口。」 「我、我……」我何尝不想呢?可是…… 「你该不会是怕扫了大家的兴?」 我张大眼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有些事就算扫了大家的兴,还是要说。如果你有蚕豆症,总不能还为了顾全大局勉强自己吃蚕豆吧?会出人命的你知道吗?」他严肃地说。 「嗯,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也说了啊,可是……」我欲言又止。 「你继续说,我在听。」 「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拒绝别人,如果没融入群体的氛围,不是就会被归为『不上道』的人吗……」 「你仔细想想,上不上道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啊。」 他双手抱在胸前,「对,我也曾经觉得很重要。结果呢?这几年日本旅游不是很夯吗?我姑姑和叔叔知道我会日文,每次到日本都要我帮忙查资料。为了当个上道的人,我没有拒绝。他们得寸进尺,要我订饭店订餐厅订网购,连电器说明书也要替他们翻译一整本。搞得我本来休息的时间都要当白金秘书,最后过劳住院。你真的觉得这种上道很重要吗?」 「这……」 「比起自己,你更关心别人,对吗?」 「咦?」 「为了别人,你一再退让,退让到最后,把自己的灵魂贱卖给魔鬼了都不知道。你不觉得委屈吗?」 这么说来,每次不知所措后勉强自己的心酸感,原来就是委屈啊…… 我鼻头一酸,「但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办。」 「你要有自己的底线。」 「自己的底线?」我不自觉地重复他说的话。 「嗯。」 我是个没有底线的人?我困惑地看向他,「那要怎么做呢?」 「像我刚刚的例子,我决定我的底线是除了紧急状况外,把姑姑和叔叔的旅游计画都还给他们自己做。你也要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我茫然地看着他。 「想想你能接受哪些事,不能接受哪些事。人的能力有限,你不可能讨好所有人,又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我总是选择我应该要做的事,以大局为重,不要让人困扰。 「是吗?」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那我现在给你一个情境题:你能接受自己喝茫的时候,被人捡尸到饭店共处一室吗?」 咦?他说的不就是我现在的处境吗! 我用力抱着棉被挡在胸前,「你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吗?」 「对,这样就对了。」他板着脸分析:「这就表示你不能接受有人趁你喝茫时吃你豆腐。」 「嗯……」我茫然地应着,想起他答非所问,「所以你没有对我做什么吧?」 「当然没有,不然我玩完就走人不就好了?还在这边跟你讲这么多人生大道理干嘛?」 「说的也是……」 「总之,你可以想想,别人做了什么事会让你感到有压力、勉强,那大概就是触碰到你的底线了。」他的语气直线升温,完全展现了他的温情,「你要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跟对方说清楚,而不是放任对方踩线。最能为你说话的人,就是你自己。」 「是我自己啊……」我却总是一直等着别人来替我出头。 我想到小娟,她佈局助攻,我不能接受。 我也想到比嘉,他追踪我的行踪,擅自为我做了许多事,还要我买帐,我觉得很有压力。 我还想到林杰,他竟然陷我于不义!如果更早以前,我懂得跟他说谈恋爱躲躲藏藏不如不要在一起,那就好了。甚至,如果更早更早以前,玛莉姐把一堆事情推到我身上时,我能勇于说不,而不是等到哪天有人为我出头,那就好了。 「咳。」阿镜出声把我从记忆的档案库中拉回此时此刻,「你好像很害怕拒绝别人?你……寧可被说成是婊子,也还是没有拒绝别人……」 「你是说比嘉?」 「嗯,被小娟说成是工具人的那个。」 「我拒绝了,但他还是一直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前看到同事断然拒绝主管加班的要求,我都好羡慕,好钦佩他们说得出口,但我偏偏做不到。 「是啊,我也曾经觉得很难很难,所以需要多练习,才能明确地拒绝那些踩到你底线的人。」 「我也常常想拒绝,却反应不过来……」 「就像你第一天上班被骚扰那样吗?」 我想起当时愣在原地无能为力的自己,无奈地点点头。 「你这样逆来顺受,很辛苦吧?」 「……嗯。」 「现在练习说说看:『我不要!』」 「我……不要。」 「试着坚定一点吧。」 「我不要。」 「多说几次。」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断重复,越说越觉得身心畅快,最终笑了出来。 「很好,习惯了以后就很容易说出口了,别忘了常常说。」 「我、不、要。」我挑衅地说。 阿镜朗声大笑,像是被我逗乐了,「看来你很快上手了。」 「好像是呢。」 他的眼神飘向窗外的光亮,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地开口:「你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害怕拒绝别人?」 「因为……我感觉得到别人的期盼,不想让他们失望。」 他转头直直看着我,「是啊,感觉得到别人的期盼,是你的能力,但不代表你有义务满足他们。让他们失望了又怎样?嗯?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他的语气柔软得让我想哭,我点点头,「我……怕被讨厌,甚至失去立足之地。」 「就算被讨厌又怎么样?你还是一个很好的人啊。」他用细微的音量说。 「咦?」我愣住了,被讨厌不是一件恐怖得如天崩地裂的事吗?会一直被刁难、被遗弃、得不到想要的和需要的……我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 「算了,当我没说吧。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找一个叫作『拒绝的技术』的日文部落格,或许能帮上你。」 「『拒绝的技术』?」 「对。」阿镜站起来,背起背包,「好了,不能再聊了,我的底线是该去上课就去,你记得中午十二点之前要退房。」 他打开房门,我喊住他,「阿镜,谢谢你。」 「没事,我看你这样就想到以前的自己,没办法放着你不管,是我多管间事了。」他挥挥手,离开了。 我若有所失地看着门,回味刚才的对话。 阿镜和我好像又回到了跨年夜那天,卸下各自的偽装,坦率地说出很难跟别人讨论的想法。 他好像比我更了解我的思绪与盲点,在距离我灵魂很近的地方倾听我、跟我说话。我第一次见识到语言有这样的力量,像心灵的温泉,洗涤了疼痛,温暖地疗癒我。 他就像一个有一套独创人生哲学的智者,令我羡慕,更令我憧憬。我也想要有这么一套守则可以遵循,只要照做就可以获得幸福快乐。 敏感是一种超能力 4 回到「樱之宿」,我喝了几杯茶醒酒,打开笔电,找到『拒绝的技术』部落格。作者本人也有不擅拒绝的困扰,因此认真学习「拒绝别人」的方法,把亲身经验写在部落格上,吸引上万网友追踪。 作者提到「解语花」的概念,触动了我。 一直以来,我很享受男人在我面前展现保护欲、炫技,那让我有一种被照顾、被疼爱的感觉,彷彿我什么事都不用烦恼,只要交给男人就好了。 而我回报的方式,就是扮演男人的解语花,对方需要捧高高、需要温柔慰藉、需要自由自在,我百分百配合,退到没有自己的坚持。 我成全了男人的怪癖与尊严,藉此获得了爱。 我以为爱情就是这样,彼此交换着自己可以付出的东西。 就像我观察妈妈的脸色,是希望她开心,更准确地说,是希望她不要讨厌我,继续照顾我。 但或许那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男人有他们的目的,但不见得是爱情,不见得是真诚的陪伴,所以他们说谎、他们得手之后就不珍惜、他们还要更多。 现在,我不想再扮演解语花了。 我瀏览着部落格里的文章,制定拒绝的计划。 许多文章分享的「技术」都似曾相识,因为,阿镜全示范过,并且令我印象深刻。他用这些技术昭告了自己的底线,保有私人空间,不受外界侵扰。 原来人可以这样活着,而不是勉强自己委屈求全。 上班时间,有一组团体客人提前到店,我换了制服就马不停蹄地工作。 太过匆忙,我不小心摔破了一个分食用的空碗,发出巨大的声响。在我惊慌失措时,有人帮我喊了『失礼了』,是阿镜。 他迅速拿着扫把和畚箕过来,我立刻接过,「对不起!我来就好!」 「你没事吧?酒还没醒吗?」 「我没事,只是不小心而已,不好意思……」 整个晚上,他不仅经常支援我,也会轻松地跟我聊两句,不再拒我于千里之外,这让我乐得想跳舞。 我这是喜欢上他了吗? 看着与客人有说有笑的他,我告诉自己,他对每个人都很好,他和每个人都能聊得这么深入,他会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帮助每个人,我万万不能会错意,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下班后,小娟和我单独待在女子更衣室,她戳戳我的肩膀,『今天你和阿镜气氛不错耶,昨天有进展了?不枉我点了那杯可乐高球酒。』 我咬了咬嘴唇,豁出去了,『昨天没说清楚我喝酒会不省人事,是我不对,请你以后不要再逼我喝酒了。』 『唉,你真的不懂耶,如果不这样做,你和阿镜永远也不会有进展。恋爱就是需要心机,没有心机哪能追到对方?』小娟就像传直销的干部在洗脑下线,『你看看我,昨天把卓郎先生的兴趣摸清楚了,这都是因为我用尽心机套话。』 虽然为了恋爱,我也会精心打扮、扮演一个好女孩,求得良人相伴,但说到心机和计算,在爱情中跌得四脚朝天的我只觉得害怕。 林杰那时或许也是费尽心思掳获我的心吧?可惜我没发现,那是陷阱,那是佈局。 阿镜帮我,会不会也别有用心呢? 『你的好意,我确实感受到了,但我说过好几次了,我对阿镜没有特别的意思,请你别再插手我的事了。』我祭出先褒后拒法,讲完之后却有些忐忑不安。 『我才不信,你们两个之间就很有火花的样子,多认识一点总是有好无坏。怎么样,需要我帮你去打听点阿镜的事吗?』 我想起早上的「我不要」练习,坚定地重申自己的想法,『我可以用合理的方式帮你,但你想替我牵红线的好意,我心领了,请你别再管我了。』 『好吧,我知道了。本来还想说这个月的定休日要找你们和卓郎先生一起去看鬼片的说。』小娟无所谓地耸耸肩,提着她的手提包离开更衣室。 我这算是成功划出自己的底线了吧? 好像没有我所想的那么恐怖,只希望这不会造成和小娟之间的嫌隙──不,即使会造成嫌隙,好像也无所谓了,因为我必须为自己挺身而出。 我小小地得意了一下。 我想,就算阿镜现在对我好是在佈局,我也知道要怎么判断自己的底线了,所以不需要那么害怕了吧? 离开女子更衣室,没走几步,我便看见比嘉跟小娟正在电梯口聊天。 比嘉瞥见我,立刻挥别小娟,如同小狗看见主人一般衝到我身旁,『千寻,我来接你了,这两天有想我吗?』 『你怎么来了……』才刚卸下千斤重的,又来一个万斤重的,看来神明是要我马上把不擅长拒绝别人的功课写完吧? 『我跟客户提早讨论完了,所以回来接你下班。走吧。』 比嘉迈开脚步,我跟着走,他说起他到广岛的见闻,我脑里却不停想着拒绝的话。 走出「坂本家」所在的商业大楼,我鼓起勇气,把握他叨叨絮絮的空档出声:『比嘉,我有话想跟你说。』 『请说。』他灿亮地笑起来,像一隻求夸奖的小狗。 『比嘉,谢谢你。我隻身一人来日本,能有你的帮助,我真的很感谢。可是你一直来接我、还送我昂贵的礼物,我有点困扰……』我尽可能委婉地表达,希望不要伤害到他。 『为什么?』他诧异地看着我。 『因为我没办法接受你的感情,对不起。』我尽可能温柔地望着比嘉。 『我说过,我会努力让你喜欢上我,即使现在还没成功,但我会再努力。』他拉住我的手,诚挚地告白。 不能再让他继续当工具人了! 我铁了心肠表达自己的底线:『你的心意我非常感谢,可是我对你没有那样的情愫,我只把你当朋友而已。』 『为什么?我们不是很欣赏彼此,也很照顾彼此吗?爱情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前一刻还精神奕奕的他,现在沮丧得像落水的小狗。 『或许欣赏也分成很多层次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拋弃我……』 他的悲伤透过他的哭诉传到我内心深处,我鼻头一酸,眼眶逐渐潮湿,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没有要拋弃你,说真的,我也不想拒绝你,你真的很善良很热情,帮了我很多,但你做的事常让我觉得压力很大……』 『我会改,你不要讨厌我!』他拉住我的手。 『我没有讨厌你,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为什么?为什么?』 『对不起……』我带着哭腔说。 『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可能喜欢上我吗?』 『比嘉,我很喜欢你这个朋友,但这和恋爱不一样,我不想骗你。』 他松开了拉住我的手,垂下头。 我强行忍住泪水,铁着心,把一直收在皮夹里、一次也没用过的自行车钥匙塞到他手上,『你的自行车对我来说太贵重了,请你拿回去吧,谢谢你的心意。』 他看着钥匙,嘶哑地说:『千寻,你告诉我,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 『我们只是不适合罢了,你是个很棒的人。』 他抬起头,泪眼汪汪,像一隻乞求照顾的流浪狗,『我真的好努力、好努力了,可是大家都离开我……』 没错,我们都好努力,努力讨别人欢心、努力不被讨厌,但我们都失败了,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不是故意踩线的,他只是追爱努力过头了,忽略了对方的底线。 我直视着他,放软声调,『比嘉,你只是还没遇到合适的对象而已,有朝一日你会遇到喜欢这样的你的人。这段时间谢谢你对我这么好,以后请你把你的好付出给更值得的人吧。』 他无言地流着泪,我在一旁陪着他。 半晌,他丢下一句『我要去找朋友喝一杯』,便骑上机车离去。我独自迈开脚步,踏上回「樱之宿」的路。 这是我第一次拒绝别人的告白。 明明说出了自己真正的心声,却觉得自己坏透了,根本就是把比嘉推下寂寞深渊的残暴恶徒。这就是划出底线必须承担的代价吗?我没办法满足他,就只有告诉他我的无能为力,让他伤心了。 爱情这件事,是不是只有一起欢乐或各自忧愁两种结局呢? 我在惆悵的海中漂流着,造一艘「他会好起来的」救生艇。 敏感是一种超能力 5 我辗转难眠一整夜,比嘉到白天都没有回来。 我假装不在意他的事,时间到了就准备出门上班,在玄关穿鞋时,比嘉打开了「樱之宿」的门。 他脸上掛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尷尬地对我笑。 我担忧地看着他,『比嘉,你还好吗?』 『让你见笑了。』他搔搔头,态度和往常一样坦率,『你跟我前妻讲了一样的话,所以我才会那么难过……你说,我是不是真的给人很大的压力?』 我犹豫了一会儿,老实地点头。 『真是抱歉,以后我不会再这样对你了。』他鞠了个躬。 『是我不好,一直没有跟你讲清楚,对不起。』我也鞠了个躬。 『唉,你和我前妻个性很像啊,看来我就是跟这样的人没缘分。』 『那就表示,一定也有人会喜欢你的作风!』 『希望那样的人,早点来到我身边啊。』比嘉自嘲地笑了笑。 『一定会的。』 『嗯,我们今后就以室友的身分好好相处吧。』他打了个哈欠,『我要想办法把今天落后的工作赶一赶了,你上班也加油。』 他快速的復原能力令我惊讶,「他会好起来的」救生艇笔直地驶到我面前,让我轻松不少。 原来在爱情中拒绝别人也没有那么难,即使对方一时期望落空,却也有重新站起来的能力,还有追求真正幸福的机会。 想到比嘉以后不会再过度照顾我,我如释重负,这阵子如尘埃飘扬般的浮躁感终于落定。 原来把底线画出来是这么神清气爽的一件事! 到了「坂本家」,换了制服开始摺擦手巾,小娟靠过来,在我耳边低声说:『今天阿镜不会来。寒假结束了,他不能再跟之前一样每天来了。』 她还要继续踩我底线吗?我慌乱地瞥了她一眼。 『别紧张,我没有要干涉你什么,只是要跟你说,今天我们一组,为了让我有空去吧台区找卓郎聊天,你要好好加油。』 我提出条件:『但你也别放着客人不管喔。』 『工作我当然还是会好好做啊,你以为我是谁?要是你之后感情生活遇到问题,别忘了找我帮忙,毕竟我们是朋友。』她嫵媚地眨了眨眼。 『我们是朋友吗?』 『对啊,我们聊了这么多,不算朋友吗?』 本来以为小娟可能会和从前的玛莉姐一样用各种方式找碴报復,但目前看起来没有那种跡象,反倒知道她把我当作朋友了,我又惊又喜。 幸好小娟不在乎小小齟齬,幸好我试着划出自己的底线,幸好阿镜跟我分享他的看法。 感激之情洋溢心中。 隔天一早,卓郎先生在line群组里发佈了发薪的消息,我马上登入网路邮局,确认收到前三週的薪水。 真想大声欢呼:我成功在异世界活下来了!全新的安身立命之处! 不仅如此,我的人生也进展到了新的境界,懂得划清底线和拒绝别人了! 我欣喜地出门领钱,到京都车站附近的商场逛街,买了小乖喜欢的抹茶,也买了妈妈最爱的保养品,准备寄给他们。 妈妈把我赶出家门后,直接在line上封锁我,看着「妈妈已退出聊天室」几个字,我陷入漫长的黑暗。我鍥而不捨地打电话给她,但她拒接我的电话,即使用小乖的手机打,她也会在我出声后立刻掛掉电话。我还曾打电话到她任职的银行,以客户的身分找她,却得到她离职的消息。几次回家──那个她花费一生积蓄买下的家──明明看见她在屋里,却被赏了闭门羹,最后我只能留字条向她求情。出发到日本之前,我也留了信给她,告知去向以及新的联络方式。不过,她至今不曾回覆我。 回想起这些,我突然觉得好寂寞。失去了唯一一个家人的关爱,彷彿整个世界只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没有谁跟我有什么绝对的连结,我早就无家可归了…… 但我不会放弃的。每次收到薪水,我都要买些日本小物给她,附上亲笔信,希望她能原谅我。这是支持我活到现在的动力。 我在车站大楼里的咖啡店写好信,注意到上班时间将至,便往南侧的出口移动,经过通道旁的书店,发现一幅赏心悦目的景象──阿镜正在一角翻着书,宛如风度翩翩的学者。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跟他打招呼,「阿镜。」 「chihiro,你也来逛书店吗?」 「我只是要去上班路过。」我看向他手上的书,他也大方地将书皮转向我,标题是《何谓生命》,「哇,这题目也太酷了吧。」 「哈,你有兴趣?」 「感觉很有趣,从来没想过要定义这种事。」 「你也可以有你自己的定义啊。」 「啊,你是说咒啊。」 「没错,定义就是咒。」他会心一笑,把书放回书架上,拿起背包,「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我跟上他的脚步,「那个,那天我真的去看了『拒绝的技术』,学到很多。」 「哦~有帮到你就好。」 他扬起眉毛,彷彿有些意外,我继续丢出让他意外的话:「我也好好地拒绝了比嘉。」 他果真微微睁大眼,「哦~真有行动力,还顺利吗?」 「我和他一开始都很难过,幸好他没多久就恢復精神,我也终于不用再躲他,算是圆满落幕。」 「太好了,幸好他不是那种会死缠烂打的人。」 「真的是幸好。我第一次这么直接地拒绝别人,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从来没有人教我这些事,感谢阿镜大神的指点。」 「就跟你说不要造神。」他突然严肃了起来。 「抱歉,总之,我……想请你吃个饭。」我十指紧扣,手心沁满汗,「你有没有想吃什么?」 他思考了一下,「听说西阵那边有家很好吃的麵包店,刚好离晴明神社不远,我们可以约一天过去。」 「好!」想到可以和同好一起到晴明神社参拜,我的心情如跨年夜那般澎湃。 「时间的话,下週五下午你方便吗?」 「走。」 他意会过来,「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经过一家日系少女风服饰店,一系列混色毛帽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缓下脚步看招牌,记下店名。 「要逛逛吗?」阿镜看了看时间,「大概可以逛个五分鐘,去看看吧。」 我接受了他的好意,把粉色款的混色毛帽拿起来试戴,他驾轻就熟地替我左看看右看看,动作自然得彷彿每天都在陪女孩子逛街一般,「很适合你呢。」 我也觉得还不错,但脱下毛帽后看了标价,想到自己拮据的存款,还是默默放了回去,改到特价花车挖宝,相中一件缀着蕾丝花边的保暖披肩。 结完帐,我抬头寻找阿镜的身影,他正在翻看另一侧的洋装,我凑过去他身边,「你在看什么?」 「没有,我妹也喜欢这种风格,我想她也会喜欢这家店吧。你买好了吗?」 「嗯。」 踏回上班之路,我延续刚刚的话题,「你常和妹妹逛街吗?」 「嗯,算吧。」 难怪他刚才有一种很熟练的感觉! 「真好,我是独生女,好羡慕有兄弟姐妹的人。」 「有兄弟姐妹的人,也很羡慕独生子女啊,不用跟别人争夺父母的爱。」 「但是,一旦失去父母,我也就无依无靠了。」一说出口,我感受到一阵椎心之痛。 我是那么地想念妈妈呀…… 「chihiro,你在发呆?你还好吗?」 「不好意思,我没事啦。」就算有事也没办法说出口,那假装没事就好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喔,如果你想说,我很乐意听。」他的声音轻柔,给我一种宽容的感觉。 我忽然好想把什么都告诉他,但是要从何说起呢?说了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呢?像他这么良善正义的人,一定会对我失望透顶吧?再说了,这根本不是短短时间可以讲完的事。 「如果你还没准备好,就多给自己一些时间吧,到时候我依然会听的。」 「谢谢。」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温柔呢? 我们并肩而行,不一会儿便来到「坂本家」,为客人的欢乐时光贡献劳力。 敏感是一种超能力 6 接下来的日子,我由衷期待与阿镜的每一次见面,尤其是晴明神社之约,几乎变成一只伟大的旗帜,吸引我不停往前奔跑。 但这份期待并不是爱情,只是因为阿镜身边待起来很舒服自在,让人不自觉想靠近而已。我对他并没有特别的意图,也不奢望我们的关係有任何突破。 约定的日子到来,我们约好下午一点在晴明神社口见面,参观完神社之后再去麵包店吃下午茶。 我提前抵达,张望一阵,这时间参拜的人极少,也没看到其他台湾人的踪影,我松了一口气,站在神社外等待。 一点零五分,阿镜气喘吁吁地奔过来,「抱歉,我迟到了。」 「没事,你早上在上课吧,辛苦你衝过来了。」 「谢谢你的体谅。」他喘了几口气,「我们进去吧。」 晴明神社虽然不大,但毕竟是晴明的故居改建而成,简直就是个深藏不露的博物馆,里头有许多值得一看的,例如画着五芒星的鸟居、式神的雕像、一条戾桥……无不令人想起《阴阳师》书中描绘的场景,真的是圣地啊! 我看了看晴明井中的五芒星,读出解说牌上的文字,「晴明桔梗……」 阿镜对我秀出了手机画面中桔梗的照片,「这就是桔梗,真的很像五芒星的造型呢。」 「好美。如果能看到这种花就好了。」 「没问题的吧,如果你六月还在京都的话,来这间神社就看得到了。」 「希望我能存活到那时候啊。」 「你觉得有困难吗?」 「我也不知道……」 恐怖的过往如魅影纠缠,我心烦意乱,担心起许多事。本来想在「坂本家」撑过最穷困的时期,等解决燃眉之急再找一个更符合理想的工作,但后来投的履歷都没得到青睞。现在,又有一种渴望继续跟阿镜共事的贪婪心情…… 我走向赛钱箱,把据说会带来好运的五日圆硬币投进去,摇响铃,按照二礼二拍手一礼的规矩许了愿:『请保祐我顺利平安地在日本活下去。』 阿镜也参拜完毕,我们走向摆着许多御守和祈愿绘马的社务所。 我烦恼着要选哪个御守才好,转头寻找阿镜的身影,他正仰头看着高掛头顶的绘马。定睛一瞧,原来每一个绘马都是名人写的,例如演出《阴阳师》电影的演员野村万斋、冰上王子羽生结弦,以及《阴阳师》系列小说的作者梦枕貘。 阿镜紧盯着梦枕貘所写的绘马,半张着口,眼看口水就要流下来。虽然我对他的兴奋感同身受,但看到平时稳重的他完全化为小迷弟,还是忍俊不住。 一旁身穿红白巫女装束的女性走了过来,客气地问他:『需要帮您拿下来吗?』 『可以吗?』阿镜双眼发亮,『拜託了。』 巫女拿桿子勾下绘马,阿镜双手捧住,『谢谢,谢谢!』 他笑吟吟地读着绘马,我也上前一探究竟,上面写着: 『「欸,晴明。」 「怎么了,博雅?」 「这个世间是多么美丽啊。」 「那都是这片天地在咒的加持下如此完满啊。」梦枕貘』 简单几句话道尽晴明和博雅感受到的圆满感,直指深远的境界,真是太精采了。 阿镜像在抚摸毛小孩一般把绘马抱在胸前,「很棒的话吧?我忽然好想成为这片绘马。」 「这可不行!」我脱口而出,「这样我们上班会很累!」 「哈哈,我说笑的。」 他一次又一次地读着绘马的文字,平时深邃的眼眸变得清澈无比。这彷彿是他卸下偽装的纯净状态,让我捨不得把目光从他的身上转走。 「阿镜,我帮你跟它拍个照吧?」 「好主意,麻烦你了!」阿镜把手机交给我。 拍完照,他满足地把照片设成手机桌面。 「谢了。你要拍一张吗?」 「好。」 拍完后,阿镜总算心甘情愿地把绘马交还给巫女。 我回到琳瑯满目的御守前,选了桃子除厄御守,希望晴明大人保祐,让灾祸真正离我远去。 阿镜买了印有晴明桔梗图案的绘马,他没有当场祈愿掛上,而是收进背包里,「我要留下来当纪念。」 「好主意。」 「谢谢你陪我来。」阿镜笑得好耀眼。 「我才要谢谢你。」 「我们去麵包店吧。」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这对话彷彿成了专属于阿镜和我的暗号,我们都很重视这暗号,不需要刻意提醒,就自然地用暗号沟通。儘管这个想法只是我一厢情愿,仍让我心底充满奇特的喜悦。 「就是这家店,只有星期五到星期日营业,其他日子都公休。」 阿镜带我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家欧风小店。店内人满为患,每种麵包看起来都精緻可口,我犹豫了半天,看阿镜已经选定,才慌忙夹起奶油可颂和起司麵包,上前把两人份的餐点结了帐。 内用区只有六张桌子,这时间正好是下午茶的热门时段,我们很幸运地坐进最后一张空桌。 我们面对面坐着,拿起刀叉,『『我开动了。』』 起司麵包重新加热过,奶香浓郁;奶油可颂奶油清爽,可颂酥脆扎实,我不停地讚叹:「好好吃!」 「是吧?」阿镜吞下口中的麵包,优雅地擦了嘴,「其实我本来不爱吃麵包,来京都之后,才知道日本最爱吃麵包的行政区就是这里,到处都有卖好吃的麵包,结果就爱上麵包了。」 「居然是京都吗?我还以为会是东京之类更西化的地方。」 「很意外吗?」 「嗯,总觉得有点反差。可能是因为我还跟京都不熟吧。」 「这算京都给人的刻板印象吧,等你多待一阵子,就会有不一样的发现了。」 阿镜说完,抬起头,瞄了我背后一眼,脸上闪过诡异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復从容。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见店员正在引导想要内用的客人排队候位,队伍中有个大婶毫不掩饰地瞪了过来,彷彿要用目光将我们赶走。 我不禁感到紧张,把起司麵包狼吞虎嚥,但麵包体太乾,我不小心呛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还好吗?」阿镜问。 我松开捂住口鼻的双手,「嗯,不小心呛到而已,不好意思……」 他放低音量,「chihiro,你是在顾虑排队的人吗?」 「嗯,有点……」 「看来你和我一样啊,会为了后面有人排队而焦虑。」他用温厚的嗓音说出了不可思议的话。 这句话又如温泉一般渗入了我的心灵,我怔怔地望着他。 「我说错了吗?」他问。 「没有,我是有点焦虑没错……」 「喝点牛奶,缓一缓吧。」 他把加点的热牛奶推到我手边,慢条斯理地切着他的培根麦穗麵包,我也依言喝了口牛奶。 敏感是一种超能力 7 「我以前想过为什么我们要为了别人排队而焦虑,你怎么想呢?」 「咦?」到底为什么?我放下刀叉,用力思索。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滑稽了,他轻声笑了出来,「好了,你先吃吧,麵包还是热热的最好吃。」 他将一截培根麦穗麵包放进嘴里,看起来十分悠哉。 我偷偷观察隔壁几桌的人,没有人吃得特别快,每个人都是照着自己的速度咀嚼,还有人边玩手机边吃。 那么,我到底在焦虑什么? 因为我觉得这是礼貌?因为我害怕造成别人的困扰?因为我本能地觉得排队的人在对我说「快一点」? 这种问题明明事关自己,我却不曾想清楚,一直以来都只是反射性地作出反应……原来我是这么地不了解自己吗? 吃完麵包,喝完牛奶,我还是想不透。 离开麵包店后,排在最前头的两个客人迫不及待地坐上阿镜和我本来坐的位子。 我们前往公车站,准备朝「坂本家」出发。 「阿镜,你刚刚的问题,你自己有什么答案吗?」我举手提问,彷彿一个向老师求教的学生。 「嗯?哦~你说那个啊,你有什么想法呢?」他的回答,也很有老师的风范。 「我没有明确的答案,只是模糊地觉得,这是一种本能,或者说是反射动作吧。」 「是呀,我想是我们本能地感受得到对方等待的不安与浮躁吧。」 「好像是耶。」 「我这阵子观察你,发现你也是很敏感的人。」 「对不起,是我太神经质了吗……」 他说他在「观察」我吗?我在脑里演出小剧场,为简单两个字演绎各种情节,他是基于欣赏所以特别研究我呢?还是单纯在日常相处中发觉呢?或者是他观察着每个人呢? 「当然不是,不过我懂你说的。我也曾经觉得敏感是不好的事,后来才发现,敏感也是好事啊。」阿镜用深邃的双眸望着我,认真地说:「敏感是一种超能力。」 「什么?」妈妈总是嫌我神经质、小乖也总是说我想太多,阿镜这个说法超出我的理解范围。 「你不是说我很厉害,可以察言观色,迅速反应,照顾客人的需求?你有想过是为什么吗?」 「难道……是因为敏感?」 「没错,我们可以感应到客人的心情和需求,自然而然地服务对方,像你上班的时候,不就会注意到上菜速度太慢,主动去厨房确认吗?」 「这也算啊?」 他露出微笑,「当然啊,这不是很讚吗?别人可不见得做得到。所以,敏感是一种超能力,你要好好珍惜。」 是这样吗?好像没错。 我从来没想过可以用这种角度看待敏感,只是一个劲儿觉得这属性让我感受到太多幽微黑暗,简直麻烦至极。 但阿镜看得更深更远,为相同的事下了不同定义──或许该说是下了咒?我整颗心都暖了起来,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幸福与感谢。 阿镜继续说道:「话说回来,这个超能力在工作上是很好用没错,但平常就别把别人的情绪拦在自己身上了。像刚才在麵包店,我们本来就没有义务去照顾排队的人,你本来就有权利坐在那里好好吃麵包啊。如果好好吃麵包是你的底线,就好好捍卫吧。」 想不到连这种生活琐事也可以有自己的底线,但他的逻辑完全说服了我。 「你真是一针见血,好像能言善道的大作家。」 他靦腆地搔了搔头,「看来是我太嘮叨了。」 「那我可要谢谢你的嘮叨了,又被你点通了一些地方。」阿镜真的是大神啊,我强忍住他口中的「造神」语句。 「一起加油吧,敏感超能力联盟的盟友。」 「盟友」!多么美妙的词汇!我笑着答应。 搭上公车,阿镜和我一起来到「坂本家」上班。 星期五生意兴隆,还有一个大家庭来举办新年会,就坐在桌席,由我负责服务。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没吃几口就放下餐具,拿出鸚鵡娃娃来玩。她的母亲忽然大吼,小女孩哇哇大哭,瞬间全店的目光都聚了过去。我赶紧上前查看,原来是小女孩把番茄酱、山葵酱、美乃滋混在一起,涂在餐桌上…… 『对不起,对不起。』小女孩的母亲连忙向我道歉,又回头责骂小女孩,『绘理你这个笨蛋!怎么这么爱捣蛋!每次都把酱料沾得到处都是!快跟大姐姐道歉!』 『请您别在意,这很容易清洁的。』我安抚这位激动的母亲,拿出口袋里的抹布,准备把酱料擦乾净。 近距离看过餐桌上的酱料痕跡,我惊为天人,蹲下来向哭泣的绘理说:『绘理,你是在画图吗?你画的是鸚鵡吗?』 『对啊,很可爱吧?』绘理破涕为笑。 虽然她的线条有点凌乱,可是隐约看得出鸚鵡的轮廓,混色也混得很有美感,有一种艺术家气息,『嗯,你很会画图呢!』 『画图?明明有笔有纸,你为什么要用酱料?』绘理的母亲没好气地瞪着绘理,一旁的家人也都忧心地看过来。 『我讨厌笔嘛!』绘理玩着手指上的番茄酱,她母亲用湿纸巾帮她擦了乾净。 『绘理你比较喜欢用手涂抹的感觉吗?』我继续跟绘理聊天。 『对啊。』 『你等我一下喔。』我跑进女子更衣室,从背包中挖出一盒快过期的九色无毒眼影盘,又找到几张白纸,拿给绘理,『这个给你,你可以用这个画在纸上给我吗?我再用糖糖跟你换。』 绘理打开眼影盘,看到格子里的红橙蓝紫,有些还掺着亮粉,兴奋地跳了起来,『好漂亮喔!』 『这怎么好意思……』绘理的母亲将手伸向绘理手中的眼影盘。 『请别在意,这已经快到期了,倒是要请您留意别让绘理吃下去了,虽然这标榜无毒,但小朋友的安全最重要。』我露出请託的表情。 『好吧,谢谢。』 我拿起抹布,看向绘理,『绘理,桌上的鸚鵡我先擦掉囉?这样才可以放别的菜上来。』 『好。』绘理将手指沾满眼影,开心地在纸上抹了起来。 我转身继续忙,回来送餐时,绘理已经用眼影画好许多隻鸚鵡,成功取悦了全家人。她骄傲地把作品拿到我眼前,指着其中最小的鸚鵡,『这隻是我喔!快给我糖糖。』 我从围裙里拿出几颗汽水糖给她,她笑得很开心,她的母亲对我投以感激的微笑。 收杯子回吧台时,卓郎先生讚许我:『干得好啊千寻!』 一旁的阿镜似乎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对我点头,似乎在说「看吧,敏感是一种超能力」。 我们两个相视而笑,像是共享着祕密,让我心里得意洋洋。 敏感是一种超能力 8 卓郎先生要阿镜和我在春节除夕那天提前到店里,讨论台湾youtuber拍摄的时程及脚本。 我想把握机会送给阿镜一些什么,这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他是我在日本唯一认识的同胞,我送礼物聊表心意罢了。 一到店里,卓郎先生还在仓库忙,我把一个保鲜盒交给阿镜。 阿镜拿着保鲜盒,捲翘的睫毛眨了好几次,「这是?」 「是我自己做的黑糖坚果年糕,可以直接吃,也可以加热后吃。」 「太厉害了吧!我会好好享用的。」 「其实这也是我第一次自己做年糕,吃起来有点软。」我从实招来,「我以前每年过年都会吃,所以想做做看。」 「我相信一定会很好吃的,因为你的思念都在里面了。」 「嗯。」我想起每年亲手做年糕的妈妈…… 也许我只是讨厌没人一起过年而已,幸好还有阿镜可以依赖。 隔天早上,我第一次收到阿镜的私讯:「新年快乐,年糕真的很好吃,不会太甜,料又多,谢谢。」 虽然我们都在「坂本家」的line群组里,但我们直到现在才成为好友,开啟了私人聊天室。 而且,他看见我製作年糕时最用心的地方,精准地说了出来!被夸讚抚慰的喜悦,将无人团圆的失落感一扫而空。 我把年糕用放进微波炉加热,当成早餐吃,在餐桌前回覆他:「谢谢你的夸讚。我也正好在吃呢!」 这样就好像跟他一起过年一样。 我瀏览着阿镜的动态,记下有关他的资讯:二十七岁、天蝎座、兴趣是阅读……好像有多了解他一点的感觉。 晚上,我照常出门上班,在九条附近听到华语。 平常这一带比较少看到外国人,春节旅游旺季真是不容小覷啊。我瑟了瑟脖子,用披肩遮起脸。 到了「坂本家」,我依然担心着下一个走入店门的人会是知道我不堪过往的旧识,之前都太大意了,没察觉平安度过的每一天是多么难能可贵。如果youtuber宣传的计画真的奏效了,我恐怕也没办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吧…… 每次开门声响起,我不禁神经紧绷,幸好进门的都是日本人。 阿镜跟客人聊完天,顺道到我负责的桌次收空盘,关心地对我说:「chihiro,你好像心不在焉的,还好吗?」 「不好意思,我有点睏。」我尷尬地扯谎。 他大概又看透了些什么吧,我得振作起来才行。 店门开啟,来人出乎意料,我慢了半拍才喊出『欢迎光临』。 上次画鸚鵡的绘理跑了进来,她把手上的图画本秀给我看,『你看!这是我画的鸚鵡、城堡、美人鱼!』 图上的顏料不只有眼影而已,还有类似油彩的顏料,我惊喜不已,她的父母不好意思地跟我打招呼,『前几天真是谢谢你,后来我们带她去画画老师那里上课,她画好就一直吵着要再来找你。』 『绘理,谢谢你。』我带他们入座,集中注意力跟他们谈天,注意他们的需求,总算又能专心在工作上了。 送走绘理时,我从围裙口袋拿了几颗从台湾带来的仙楂糖给她,她乐得大笑:『是花的形状!谢谢!』 卓郎先生又称讚了我一次:『千寻干得好啊,才来没多久就吸引回头客来了。』 『这是我该做的。』我不知所措地对卓郎先生笑了笑,开始收拾餐桌。 下班后,我一如往常慢吞吞地收拾完随身物品才离开。走出「坂本家」所在的商业大楼,往「樱之宿」的方向前进,走了一阵子,竟然看见了牵着自行车站在路边的阿镜。 他主动向我打招呼:「嗨。」 我的心脏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想不到相同的行为从比嘉换成阿镜来做,我就会从困扰变成亢奋……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走春的。」他拿了一个纸袋给我,我努力地不让心中的雀跃满溢到言行举止上。 「不好意思,让你特地等在这里拿给我。」 「你知道吗?这种时候说谢谢会比说不好意思更让对方开心喔。」 「嗯,谢谢你!这是什么?」 他用手势示意我打开,是一袋花生麻粩。 「我昨天经过中华超市买的,希望你会喜欢。」 「我很喜欢!」我紧紧抱住纸袋。 阿镜愣了一下,「你喜欢真是太好了。我厨艺不好,只能送你这个。」 惊觉自己过于激动,我不好意思地微笑,「这个很好啊!请问那间中华超市有卖八宝粥吗?」 「好像没有,但我昨天是偶然经过,也没有看得很仔细,你要去逛逛吗?」 「不用,我只是随口问问,谢谢。」问完才想到,那种地方我还是别轻易靠近比较安全。 「没事,还有别的想说的吗?我洗耳恭听。」 「咦?要说什么吗?」 「那等你准备好吧。新年快乐囉。」他挥挥手,朝反方向迈出脚步。 我把麻粩抱在胸前,目送他离去。 什么等我准备好? 我回忆今天交谈的内容,实在想不到他指的是什么。 我抱着麻粩,跨出脚步,恍神地在脑中回溯与阿镜共处的记忆,教我工作细节的他、跨年夜和我讨论咒的他、在商务饭店严肃说理的他、在晴明神社笑得像个孩子的他、今晚关心我为什么心不在焉的他…… 每个他都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啊,我想起来了,上次在京都车站巧遇的时候,他曾经说,如果我愿意说,他都很乐意听。 即使那是曾让我失去一切的事,他也能接受吗?还是那会是超出他底线的事呢? 不管是哪一种方向,我都无法想像。毕竟,我不想被他排拒;然而,奢望别人的接纳,也是一种忝不知耻的表现。 敏感是一种超能力 9 春节过后,情人节随即来到,路上商家祭出各式各样的情人节礼品招揽生意,我也想趁这个机会向在日本照顾我的人表达谢意。 我衡量着即将入帐的薪水,抓紧预算,把京都车站南侧的商店都逛了个遍,最后在百货公司买了价格平易近人、口感绝佳的果乾巧克力。 但是,阿镜不能吃巧克力,这可真的是让我伤透脑筋。 虽然我在员工餐时间观察到他蛮喜欢吃甜食的,但关于他这个人本身,似乎只是一团谜,除了他说过的话语和line上条列的基本资料之外,我完全不了解。 我带着这个烦恼一路逛,经过和菓子店,才有了独一无二的情人节礼物灵感。 情人节当天,店里推出私人包厢情人节套餐,约七八对情侣来店庆祝,其中还包括了一对看似同志情侣的男孩。 那对男孩入座后,小咲在出餐口附近悄声暴动:『天啊他们顏值也太高,那个高的一定是攻,矮的是受,会不会我等一下进去包厢,就看到他们在热吻呢?』 『你这个腐女!停止你的想像!』阿丈没好气地说。 『我们店里难得有bl情侣,我开心一下错了吗?』 『大家别管这个腐女,她根本疯了。』阿丈推着小咲去送餐。 我笑着目送他们,转头却发现主厨一脸厌恶地看着小咲送餐的方向,毫不掩饰他的反同气息。 一旁的阿镜也扫过厨师的表情,对我苦笑了一下。 我故作轻松地说:「我之前都不知道小咲有腐女属性呢。」 「因为店里很难得看到那么高调的男同志吧。」 「原来如此。」 「关于性别的事,你怎么看呢?」 「什么意思?」 「就是男性、女性,或是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之类的。」 来了,阿镜式命题,像是某个高于一切的原则,却又确实影响着生活的每个层面。 我想了想,「老实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这很复杂,没办法用三言两语说清楚。不过,我唯一的朋友就是男同志,他是我大学同学,迎新时就跟全班出柜,我很佩服他,也永远支持他。」 「嗯,你朋友真勇敢──」 『阿镜、千寻,送餐。』主厨把四碟刚出炉的菜餚端到出餐口,打断了我们的讨论。 忙了一整晚,终于到了员工餐的时间。我不分男女,发给所有同事义理巧克力,原本只是想表达感谢,现在却彷彿烟雾弹。 最后我当着所有同事的面递给阿镜一个拳头大的纸袋,『因为你不能吃巧克力,所以我帮你准备了另一种甜食。』 『什么?怎么会有人不能吃巧克力?这样你的人生不就少了很多乐趣吗?吃吃看嘛。』小娟一脸不可置信,把我送她的巧克力塞到阿镜手上。 『我吃了会胃痛,不然我也想吃,这可是眾神的食物啊。』阿镜苦笑,用手势婉拒了小娟,接着以复杂的眼神瞄了我一眼,我又感到一种与他共有秘密的优越感。 员工餐结束后,小娟在女子更衣室调侃我:『才一阵子的功夫,你越来越厉害了,这么积极地送本命礼物,难怪不需要我助攻了。』 『你没送大家义理巧克力,那你有送卓郎先生什么吗?』我不正面迎击,而是模仿她的八卦语气回敬她。 『送了,也告白了,但被拒绝了。』小娟淡淡地说出惊人的话。 『咦?真的吗?』 卓郎先生看起来很享受小娟的追求,两人也私下一起去看电影、逛街,感情逐渐增温,我还以为他们终究能成为一对,但我错了,我真是不懂爱情啊…… 『他是猎艳专家,对我只是逢场作戏,玩玩而已,根本没打算定下来,所以我放弃了。』她像在说着别人的事。 『你还好吗?如果你需要有人陪你解闷,可以找我。』我绞尽脑汁想安慰她,结果脑中居然跳出这句话,跟阿镜说的有几分相像…… 『我不觉得闷啊,你不必安慰我。』 『真的吗?』 『你也把我想得太废了,我很高兴他能拒绝我,这样就能好好去追寻下一段恋情,老实说,我也真的已经找到下一个对象了。』她脸上只有豁达,没有逞强。 我敬佩不已,『你真厉害。』 她帅气地用右手把皮衣甩到背后,『爱情本来就是这样,每段恋爱都是一个歷程,就算发现对方是个烂人,不了了之,还是会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需要什么,然后继续前进。』 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回「樱之宿」的路上,我不厌其烦地复诵着,走得特别慢。 一直以来,有个问题始终盘据在我心中:我与林杰之间,到底算什么? 我曾真心喜欢他,为什么他却对我不仁不义,让我成了罪恶之人?我也能从那段恋情中得到什么吗? 也许,他让我明白了:不勇于表达自己的疑惑,就会有惨痛的教训、一味地迎合别人,也得不到真正的爱。 如果我只是个苦于失恋的一般人,想到这边,可能就能把破碎的心拼凑齐全,重整旗鼓勇往直前了吧。 然而,想到自己曾经破坏了别人的幸福,我就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获得幸福,也不应该获得幸福。 即使已经失去了一切,我还是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但所谓的罪到底是什么呢?要受到什么样的处罚才能偿还呢? 回到「樱之宿」,比嘉正在客厅滑手机。 『比嘉,这给你,义理巧克力,情人节快乐。』我递给他一个小礼袋,剩下的果乾巧克力都装在里头。 『谢谢。』比嘉对我露出招牌阳光笑容,接过巧克力,看了手机一眼,从沙发上跳起来,抓着大衣往外衝,『我要出门一下,晚安!』 先前我拒绝他之后,他忧伤了一阵子,时不时提起前妻的事。但他最近似乎找到别的重心,心情又振奋了起来,总是抱着手机不放,也不再提起前妻。或许是有新的恋情了吧? 我口袋的手机也震动了起来,是阿镜! 我速速回自己房里打开line的聊天室视窗,眼前跳出我送给他的情人节礼物照片──蓝色五瓣花朵的造型和菓子,好美。 阿镜写道:「居然是桔梗花!现在不是桔梗花的季节,这很难买吧?」 他真的懂! 日本人对季节的讲究真不是盖的,一般来说,花卉造型的和菓子都只会在花季的时候贩售,我跑了好多家店都找不到,幸好在我濒临绝望的时候,终于问到好心的师傅愿意替我特製,才能把这朵有着属于我们特别回忆的花送给阿镜。 我傻笑着敲下回覆:「谢谢你懂得它的珍贵,哈哈。」 他很快就回:「我才要谢谢你,太美了,捨不得吃。」 「要吃啊,师傅说保存期限只到明天而已。」 过了一会儿,他传来:「里面居然包着红豆馅,太不可思议了,感谢盟友讚叹盟友:)」 「和菓子师傅真有巧思!」 「既然吃了桔梗花和菓子,下次的定休日,要不要一起去大阪的晴明神社呢?」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互道了晚安之后,我心满意足地拿出另一颗桔梗花和菓子,小口小口地啃咬,嘴里甜,心里更甜。 敏感是一种超能力 10 二月底的定休日,阿镜和我约定的日子。 我穿上方便行动的鹅黄色t恤和白色休间裤,套上黑色短版皮外套,再披上保暖披肩,下午一点鐘准时出现在京都车站的书店。 气温仍然很低,但艷阳高照,天空湛蓝。 我一眼就看到他正在翻阅着书店平台上的新书,动作优雅无比。 「阿镜,等很久了吗?」我上前向他打招呼。 「不会。」他放下书,盯着我,「你今天穿得好俏皮。」 「你也穿得很好看。」我指着他身上的黑色毛料大衣,竖起拇指。 「出发吧。」 我们乘着电车前往大阪。 走进大阪的地下铁,古老的隧道、与京都完全不同的喧闹气息让我兴奋不已,拿起手机一阵狂拍。 这种兴奋在坐上大阪的路面电车时达到高峰,我大步奔进车厢里,张大双眼确认每个细节,几位太太带着购物袋坐在座位上,生活感十足。 「我在台湾从来没搭过这么可爱的列车。」 「你好像很喜欢列车呢。」 「嗯,我从小就很喜欢看列车、搭列车。在日剧里看到各式各样的列车,也觉得很有趣。」 「哦~你是铁道迷?」 「不,就我所知,铁道迷是很专业的,我这种只能说是看好玩的。但果然很奇怪吧,女孩子居然喜欢列车。」 他愣了一下,「才没有那种事。」 我骤然想起他上次问的「关于性别的事」。原来他在意的是这种一竿子打翻一艘船的说法吗?这种说法的确太粗糙,一向温柔的他当然不喜欢,是我太没神经了。 「抱歉,刚刚说了奇怪的话。」我生硬地转移话题,「听说日本人把喜欢铁道的女生叫作『铁子』呢,很可爱吧?但我可能称不上是『铁子』吧?」 阿镜眉头轻蹙,像是按捺着不悦,「总之,你喜欢列车嘛,别在意名称。」 「嗯。」我紧张地把话题拉远,「你呢?你有喜欢的交通工具吗?」 他垂下睫毛,却仍蹙着眉,「飞机吧。」 「可以飞得很远呢。」 「嗯,还能用更高的视角看世界。」 这个说法,很阿镜。 『东天下茶屋站。』车内广播响起。 我们下了车,循着指标前进。我拚命聊着寧静住宅区里的景物,假装方才谈话中的尷尬不曾发生,深怕今天的圣地小旅行毁于一句话。 进入安倍晴明神社,隆冬中依然翠绿的高大树木迎接我们,从叶缝洒落地面的阳光碎片随风飘动,我的心瞬间沉静下来。这就是神社的神奇能量吧。 「好美。」我忍不住讚叹,走到树荫下,任阳光碎片在我身上狂舞。 寧静的美景也放松了阿镜的眉头,甚至勾起他的嘴角。 「晴明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啊。」他又打开了小迷弟模式,好奇地四处张望。 「很有灵气。」 我跟着他的脚步移动,到手水舍洗了手,参拜了附设的小稻荷神社,接着走到晴明大人的雕像前。 我们所瞻仰的晴明雕像,看起来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大叔罢了,和小说里所描述的美男子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这位就是晴明啊。」阿镜的语气充满感慨。 「有点幻灭啊……」我老实说出感想。 他愣愣地看着我,过了几秒才说:「你对他有什么幻想吗?」 「故事里把他说得太瀟洒了,所以……」我嚅囁着,「人的想像真的很可怕。」 「是啊,人的想像真的很可怕。」 阿镜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脸上的光采消失无踪。 我又踩到他的地雷了吗? 啊,我懂了,他的地雷是擅自幻想,又擅自幻灭吧。「男孩子该怎样」、「女孩子该怎样」也是一种幻想,我在电车上说的「很奇怪」就是来自幻灭的语言。 我赶紧替自己找理由:「故事总是和歷史里的真实样貌不同,就像三国演义和三国志那样。」 「嗯……但人们还是忍不住编写三国演义,三国演义也吸引到更多的人。」 这个比喻,让我想起我为自己捏造的故事。 如果想更认识阿镜,或许我必须先让阿镜更认识我才行。 我忽然有股衝动,想在神社里告解,当着晴明大人的面。 「阿镜,我要跟你告解一件事。」心脏快速地跳动,但这次不是小鹿乱撞,而是狂暴的紧张。 「嗯?」 「其实我……」我嚥了嚥口水,艰涩地开口:「我并没有一个疼爱我的爸爸,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拋下我和我妈,跟别的女人走了。」 他侧头看着我,目光像在鼓励我继续说下去,丝毫不计较方才的尷尬。 「我的童年,非常孤单,因为没有爸爸,在学校被人嘲笑。不知道为什么,来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我就想替自己编一个幸福的故事,可能是想弥补心里的遗憾吧。不管怎么说,我骗了你和大家……对不起。」我努力地把自己的心情组织成话语,却说得颠三倒四,怎么都说不清。 他仍旧沉默,眼神变得深不见底,我分辨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情绪,只好鞠躬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这不用道歉的。」他淡然地说。 我的心头寒了起来,「你生气了吗?」 「没有。」 「那你……幻灭了?」 「也没有。」他抿了抿嘴,「我觉得说谎是一种生存策略。因为说出三国志故事无法生存,所以才要虚构一个三国演义故事。」 「咦?」 「我在想你到底经歷了些什么。如果过去的人生很美满,没人会愿意谎报自己的故事,假装不是自己。独自背负秘密是很沉重的,会让人更加……寂寞。真是难为你了。」 他的声音异常低沉,字字句句都说进我的心坎里。原来我每次说出编造的故事时感觉到的奇妙违和感是寂寞啊,所以我才老是要找一堆理由让这件事看起来很正面。 那真的好寂寞…… 我眼眶发热,只好抬起头,仰望晃动的树叶,不停用手搧眼睛,希望眼线不要晕开。 阿镜一直站在原地不动,虽然什么话也没说,却给了我一种安定的力量。 情绪平復后,我真诚地说:「阿镜,谢谢你。」 「我说过,如果你想说,我很乐意听。」他微笑,脸上又恢復了光采。 我的心脏好像要被心里的小鹿撞破了,今天的圣地小旅行对心脏的负担有点大啊。 但我没料到,说出自己心底的黑暗秘密,可以得到这样友善的回覆,彷彿阿镜真的与我感同身受。 如果捏造故事的事情可以获得他的谅解,那小三事件可以吗? 我心中的审查员按下警铃,勒令我闭嘴。 我们继续朝神殿前进,我照旧许愿:『请保祐我顺利平安地在日本活下去。』 和阿镜走回鸟居前,依依不捨地看着这座美丽的神社,我有了个奇怪的点子。 「我们来拍jump的照片吧?手和脚都打开,这样看起来就会很像五芒星吧。」我提议。 阿镜挑了挑眉,「你的想法真有趣。」 「那我先当动作指导吧?」 「你说了算。」 他就定位,在我数到三后跳了起来,把手脚都打开,我适时按下快门。 萤幕上显示着半空中☆形的他,「你看,是不是很像五芒星?」 「不是啦,我是派大星。」他扮丑学着《海绵宝宝》派大星的中文配音。 他的表情太有喜感了,我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他也笑了起来。 我们就像纯真的孩子一样,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开怀大笑。我好喜欢这一刻,没有偽装,好欢乐。 阿镜拿好手机,「轮到你了,去跳吧。」 我走到鸟居前,蹲了下来。 「准备好了?一、二、三,cheese!」 我奋力一跳,好畅快,着地时却有种奇异的感觉──不妙,我的生理期好像提早来报到了! 是什么时候来的?出门前上厕所时明明没异状啊!我今天还穿了白色裤子耶! 阿镜要我看看照片,我随意看过便说:「ok,谢谢。」 「等一下你要在大阪逛逛再回去吗?」 「呃,要去哪里?天王寺站吗?」要怎么办?我能撑到那时候吗? 「好啊。」他看了我一眼,「你怎么了吗?」 「我、我想去一下洗手间。」噢不,这样讲他会不会以为我要上大号啊? 「我也饿了,我们去附近的甜点店坐一下吧。」见我点头,他打开手机地图,往右边走去,「往这边走。」 我感激涕零地跟在他身后,悄悄放长背包的背带,但还是遮不到臀部……好想快点检查裤底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该不会已经染红一片了吧? 敏感是一种超能力 11 抵达甜点店,阿镜贴心地帮我拉开门扉,让我先进店。我进退两难,只好假装要放下背包,让背包完全挡住我的臀部。 店里的暖气包围了我,我脱下皮衣外套,绑在腰上,随便指了菜单上的一个甜点,便拿着化妆包去厕所。 锁上厕所的门后,我先解下外套,背对镜子转头检查──不!我最担心的状况发生了,白色休间裤的臀部位置有个拇指大的红点,超级明显! 我拉下裤子,用卫生纸沾水清洁,却没办法完全去除血痕。内裤上大大的红点也让我束手无策,只能拚命用卫生纸擦乾。 圣地小旅行居然这样作结……好惨!真希望有个任意门,一打开就能回去洗澡换衣服! 收拾完大姨妈的杰作,我乾吞了两颗止痛药,硬着头皮把外套绑回腰上,走出厕所。放慢步调,才注意到店里有许多怀旧风的装饰,既可爱又温馨,简直就像电影里的场景。 阿镜静静坐着等我,我们点的两份甜点已经送上桌,但他还没动过。 我直接垫着皮衣坐下,『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你还好吗?」 「很好啊,来吃甜点吧。」拜託不要再问了,让我忘了这尷尬的情形吧。 「嗯,你要先吃一口这个吗?」他把他的焦糖布蕾往我这里推,「先用汤匙敲一敲。」 我拿起手边的汤匙敲破布蕾上的焦糖片,吃了一口,「好好吃。」 「太好了,还要吗?」 我摇摇头,「你要不要吃──」我把我的甜点往他那边推,却发现我忙乱之中选了一个巧克力布朗尼蛋糕…… 他露出温暖的笑,「你吃就好。」 「不好意思……」 「我超喜欢吃布蕾,不会嫉妒你的。」说着,他挖了一大口布蕾。 「原来你喜欢吃布蕾啊。」我默默记在心里。 两腿之间的血汨汨流着,没多久就把我的注意力从甜点上转走,我开始坐立不安,思量着如坐针毡一词应该改成如坐经血…… 我囫圇吞下布朗尼,虽然口味香浓,但我无法全心享受这美妙的甜味。 阿镜也吃得颇快,吃完后就说:「走吧。」 我想起上次在麵包店的对话,转头看了一下外头,没人排队啊。 「要去哪里?」可不可以回去了? 「回家吧。」 太好了!我在心里偷偷欢呼。 我站起身,问题来了,腰上的外套该绑着还是脱掉呢?外头气温只有十度啊……好,学樱花妹就要学个彻底,就学她们用简单一条布料抵御寒冬吧。 我把保暖披肩披在身上,但一走出咖啡厅,黄昏的风迎面吹来,我便不争气地打了个寒颤。 突然间,一阵暖意包围了我。阿镜把他的黑色大衣披在我的背上,下摆遮住了我的膝盖,「你很冷吧?这给你穿。」 「我、我不冷啦,你才是别冷到了。」 我停住脚步,拿下大衣要还给他,他却把双手塞进他的裤子口袋里,继续迈开脚步,「你就穿着吧,我们赶快回家吧。」 离开晴明神社后,我的举止这么奇怪,一向心思细腻的他,一定发现事有蹊蹺了,该不会── 「你……你发现了?」我难为情地低下头。 「呃……」他也停下来,「你希望我们讨论三国演义还是三国志?」 出乎意料的回覆让我噗哧一笑,羞耻的感觉倏地消散。 我抬起头看他,「所以三国演义是怎么样?」 「我妹很怕冷,冬天出门时,她都很想早点回家,回家路上,我就会把我的外套给她穿。」他把大衣披回我肩上。 「那三国志又是怎么样?」 「我妹很好动,生理期时经常测漏,她每次都会暴怒诅咒大姨妈祖宗十八代,最后逼迫我贡献衣物帮她粉饰太平。」 也许是脱离了遮遮掩掩的状态,所以特别放松,我忍不住大笑,「好生动的描述,你妹妹和你感情真的很好。」 「还可以吧。」 「我是哪里没粉饰好让你发现的?」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敏感是一种超能力。」 「我感受到了,好可怕,什么都躲不过您的法眼。」我忽然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阿镜严肃地板起脸,「如果我没有发现,你是不是打算继续忍耐着不舒服,跟我玩到晚上才回去?」 我说不出话来。 「我想说的是,虽然我没有亲身经歷过,但我知道这种事真的是很正常,也知道这种事真的很令人困扰,所以,呃,你可能觉得难为情,但或许也不需要这么难为情。」 泪腺不知为何被触动了,我深呼吸一口,强忍泪意,「你这样强调,我反而更难为情了。」 「那我不说了,我们快回家吧。」他往车站的方向迈开脚步,斜阳把他的影子照得好长,映在我脚上。 我抽出夹在上衣和阿镜大衣之间的披肩,追上去递到他眼前,「谢谢你,我觉得不寂寞了。」 他的视线似乎在披肩边缘的蕾丝上停了一下,「不用,你穿暖一点吧。」 「嗯……」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你……」 「怎么了?」 「没事,回家吧。」 傍晚时间,地铁站人潮汹涌,没有座位可以坐。刚才吞下的止痛药还没有发挥效果,光是站着就让我冷汗直流。 「你不舒服?包包就让我来拿吧?」阿镜体贴地接过我手上的背包,温暖的手指画过我冰冷的手指。 我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谢了。」 如此贴心的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呃,还是说,他喜欢的是男性? 我忍不住想问,但努力忍住不问。 因为,在他的心中,我还不是可以讨论这些事的对象。 到jr新大阪站时,阿镜让我在票闸外稍等,几分鐘后拿了两张车票回来,指了指票闸,「走吧。」 我看了看柱子上的指标,「这边是新干线喔,一般列车要在那边搭。」 「对,我们搭新干线,这样只要十三分鐘就可以回到京都了,你可以早点回到家。走吧。」 「我……」 「放心,这笔钱我出,就当作是安慰你没办法玩个尽兴的安慰奖。走吧。」 他轻轻推着我的背,我也顺从地前进。 我已经得到很宝贵的安慰奖了,就是他的理解、他的陪伴。 他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是特别的吗?还是他对每个人都这么好呢? 即使我一点都不特别,此时此刻,我还是想继续待在他身边。 我不再急着回去洗澡了,满脑子只想着要多了解一些关于他的事。 可惜新干线真的太快,我的套话技巧又太差劲,什么情报都没挖到,就已经回到京都车站了。 阿镜陪我走到八条口,站外天色已经全暗,冷风颼颼吹来,我把阿镜的大衣递给他,「谢谢你的外套。」 他抬手婉拒,「不用了,你穿回家──」 「你穿。」我抢先打断他的话,把大衣掛在他手上,模仿他说过的话,「你等一下还要骑车,如果穿得暖是你的底线,就好好捍卫吧。」 他似笑非笑,「那你怎么办?」 我翻出披肩里侧三个热呼呼的贴式暖暖包,不好意思地说:「你去买票时,我看到别人用,才想起我包包里也有……」 「你没有勉强自己吧?」 「绝对没有。」 「好吧。」他穿回大衣。 来到站外,皎洁的下弦月掛在夜空中,我不禁讚叹:「今天月亮好美喔。」 阿镜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地看我。 糟了,我怎么不知不觉说出了告白的话? 相传文学家夏目漱石认为日本人不会讲「我爱你」这种情感浓郁的话,所以英文中的「iloveyou」应该翻译为『今夜月色真美』之类风雅的话,才能婉转表达心中的情意。 是我的潜意识让我不自觉吐出告白之语吗? 我努力维持淡定,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件事,仰首凝望浩瀚的天空,「月亮旁边那颗星星也好美喔。」 「很亮,应该是行星吧。」他的表情又恢復了自然,呼,好险。 「那我回去了。今天玩得很开心,真的很谢谢你。」 「谢谢有你这个同好陪我去,明天见。」 「啊,明天就是youtuber来採访的日子了,好紧张。」 「放轻松,照我们之前讨论的来就好,没问题的。」 「嗯。」 「明天见。」阿镜转身离开,我也依依不捨地跨出步伐。 我看到了一个渴望爱的女孩 1 开始在「坂本家」工作后,我便参与了邀请台湾youtuber採访的计画,和阿镜分头询问了几位旅游youtuber,卓郎先生决定邀请阿镜联络上的洪萝丝在既定行程中顺道来访。这位洪萝丝风格搞笑幽默,拥有四十万追踪者,我们跟她多番来回讨论,终于敲定今天拍摄影片。 我下午一点便到「坂本家」准备,阿镜跟着卓郎先生开车到饭店接洪萝丝。 预估他们差不多要到了,我到店门口等着。 没多久,阿镜领着洪萝丝和一位揹着专业摄影器材的女助理走了进来,卓郎先生垫后。 阿镜把我介绍给洪萝丝,「洪小姐,这位服务员chihiro也是台湾人。」 我朝她露出业务用微笑,她紧盯着我,「你好,欸,你好面熟喔……我们是不是有见过面?」 我心中警铃大作! 我很确定我没见过她!该不会她是知道我丑闻的人吧?我装出认真思索的模样,「不好意思,我没有印象耶……来,这边请。」 洪萝丝和助理坐进佈置最华丽的十二号包厢座位,我屈身奉上热茶和擦手巾。 阿镜摊开我们一起翻译的菜单,「今天要麻烦您介绍的是这个a套餐,厨房已经快准备好了,请您稍候一下。」 阿镜和卓郎先生到厨房去了,只留我在包厢里接待洪萝丝。 她拿出笔记本认真提问:「小姐,你们这里会像一般居酒屋那样,直接送上要收费的那种开胃菜吗?」 原本低着头的我,现下也不得不抬起头来,敬业地回答:「不会,我们是新式居酒屋,客人点什么,我们就依照菜单上的金额收费,也不会另外收服务费,这方面不需要担心。」 她在笔记本上写了几笔,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嗯?我对你的脸很有印象耶,我们真的没见过面吗?」 我好想拔腿就逃!但还是用尽全力保持镇定,「如果我见过像您这么有名的人,我一定会记得的。」 「啊!你该不会是……」她拿出手机不知道在搜寻什么,最后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我,「你是唐芊芊吧?不要以为你换了发型我就认不出来!」 她在我面前播放那段公审我的影片。 我当场愣住,脑袋停止运转。 她面目狰狞地站起来,用力拍了桌子,发出一声巨响,「我们柏如被你害得好惨!」 柏如?林杰的太太赖柏如?洪萝丝认识赖柏如?! 洪萝丝推了我一把,「看样子你这个贱人还记得我们柏如齁?你勾引她老公,害她闹自杀好几次,连节目都主持不了,结果你居然跑来日本爽爽过日子?有没有天理啊?」 一旁的助理拉了洪萝丝一下,不拉则已,洪萝丝使劲甩开,直接出拳猫上我的肚子,左一拳右一拳,剧痛迅速袭击了我,「你去死!你以为跑来日本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吗?臭婊子!」 「洪小姐!你再动手我要报警了!」阿镜边喊边衝了过来。 洪萝丝总算停手,却没停下她的嘴:「哼,你也被她骗得团团转了是吧?她是破坏人家家庭的狐狸精,害我闺蜜过得生不如死,影片就在这里,你翻译给你老闆听听,这种下贱员工还是赶快炒魷鱼吧,不然都不知道谁会遭殃。」 腹部一阵痉挛,稍早吃下垫肚子的麵包涌上喉咙,我强忍着,衝到厕所才吐出来。 洪萝丝的咒骂声和卓郎先生的嘶吼声吵成一团,我跪在马桶旁,关上隔间的门,想把这场闹剧阻绝在外。 赖柏如明明胜诉了,林杰也回到她的身边,后来却变得这么悽惨,都是我害的吗?为什么会这样啊?我已经失去一切了,果然还是不够吗? 身体的疼痛逐渐平復,心灵的疼痛却越发剧烈。 一切都毁了,早该知道这里不是真正的异世界,这狼狈的过往当然会像背后灵一样对我纠缠不休,今后我又该何去何从呢?还有其他地方可以让我去开展第三人生、第四人生吗? 外头的吵闹声逐渐平息,但我还是不想出去,只想把厕所当成防空洞躲着,不,其实更像是监牢吧?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偿还自己造的业呢? 不久后,有人急促地走进厕所,「chihiro,你还好吗?」 是阿镜。 我虚脱地把额头靠在门板上,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他温柔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你在听。你有受伤吗?要不要处理一下?」 我摸了摸被打的地方,好痛。 「洪萝丝她们走了。卓郎是站在你这边的,他会跟洪萝丝签切结书,我们保留监视器影像,但不报警,她也不能张扬你的事,採访的事就当作没发生过。不过,前提是要确认你没事。」 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他们应该要把我当成过街老鼠才对啊! 「chihiro,你可以出来一下吗?」阿镜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一样,让我想哭。 隔着门板,我沙哑地开了口,「我没事……」 「开门让我确认一下好不好?」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迫切。 又让他担心了……我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站了起来。 喀地一声,我缓缓打开了门。 阿镜就蹲在隔间门外,紧绷的脸瞬间放松,「要去看医生吗?」 「不用,我很好。」 「你确定?」他看进我眼里,像是想从中辨别实情。 「我真的没事。」我无奈地扭扭腰腹,以兹证明。 他又盯着我一会儿,然后拿手机出来,拨了通电话,『卓郎,嗯,她没事。嗯,我知道了。』 阿镜把手机收进口袋,「一切都会没事的,你可以放心地继续在这里上班。」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非常轻柔地问:「你愿意跟我聊聊吗?」 整件事都被揭穿了,我还要说些什么呢? 「或者,可不可以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好过一点呢?」 我咬着嘴唇,内心挣扎不已。 「如果你不愿意就──」 我把心一横,毅然决然地望着他,「我就跟你说吧。」 我往厕所外走去,卓郎先生和主厨不见踪影,阿镜一直跟着我走到了阴暗无人的楼梯间,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滂沱大雨,雨声淅淅沥沥,正好适合讲我那阴暗的故事。 既然都这样了,我就什么都说了,从我和林杰的初识、交往、露馅说到被公审、被离职、被赶出家门,还有来到日本的原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的三国志故事。 阿镜很有耐心,没有插嘴或提任何问题,但在我担心他是不是不耐烦时,他又会适时地问「然后呢?」 「……所以我把名字换成chihiro,来到了这里。」说完了,我沉默地看着地面,彷彿去警察局自首,即将被绳之以法,失去所有被爱的资格。 「芊芊,你说完了吗?」 他第一次呼唤我的本名,把我的心揪得疼痛无比。 「嗯。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为什么要道歉呢?」 「我没告诉大家我做了这么悖德的事,让你们误以为我跟一般善良百姓一样。」 「那真的是那么悖德的事吗?」 「当然。」 「我看得出你很介意这件事,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因为这件事给你贴标籤──」 他温柔而认真的语气让我烦躁不已,「别说了!你不懂!」 「我还是要说!你那个叫小乖的朋友不就站在你这边吗?我也是啊。但你还是以为大家都不能接受你,一直把我们推开,你、你……一定很寂寞吧?」 ──寂寞。真的好寂寞。像是独自背负着不定时炸弹在薄冰上前进,横竖都是得死。我强忍的情绪像被戳破般涌上,豆大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滴落。 「你经歷过的事很艰难,我大概没办法完全理解你的痛苦,但我感觉得到你很受伤、很自责。」他的话语竟然也染上鼻音,「我们都是那种太在意别人的人,很难逃离别人的看法。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那个赖柏如怎么了,她的人生都由她自己决定,你不用替她的人生负责,都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 「你也说了,你就是不知道啊。」 「我其实知道!」 「你知道什么呢?」 「林杰他……週末老是说要照顾父母,不能陪我,又不让我跟,我早就怀疑他可能是脚踏两条船,但为了得到他的爱,我还是假装没发现,也没有去确认,我就是这么卑鄙!所以这是罪有应得!」我不顾一切地吼出一直埋藏在我心里的丑陋真相,眼泪淹没我的视线。 阿镜突然抱住了我,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任由我的泪水湿透他的上衣。 他为什么没有把我推开,而是把我抱住了呢? 他温厚的嗓音从我头顶传来,「你明明就不知道啊。」 我泪流不止,「不……我明明就知道可能会伤害别人,但还是跳进陷阱里……我明知故犯还装无辜!」 「很多事本来就是明知故犯。如果可以当大家眼中的好人,谁想要当坏人?明知故犯的人也是不得已的,不管是为了什么。」 他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看着那时候的自己,看到了什么,但我看到了一个渴望爱的女孩,冒险在一个男人身上下了赌注,最后什么都赔光了,好多人都骂她做得不对,所以她非常委屈、非常伤心,却也跟着别人一起责怪自己,我觉得……很捨不得她。」 他的一字一句都敲在我的心上,竟敲出海量的酸楚,逼得我像个小婴儿一样嚎啕大哭。 事情都已经过了十个月,我真不知道这股酸楚是从哪里来的,却哭了好久好久才终于消停,阿镜一直拥抱着我。 情绪稍缓,我轻轻推开阿镜,身体一阵虚脱,整个人往后倒,他迅速扶住我,「你没事吧?」 看到他胸前沾满了我的泪水,我困窘地低下头,「对不起……」 「没事。你要试着原谅自己啊。」 「你说什么?」我看着他,脑袋一片空白,没有办法再思考了。 「你累了吧?先回家休息,明天再继续聊吧。」 「明天?」 「嗯,你明天记得要来上班。」 「我……还是离职比较好吧。」 「那你去跟卓郎说吧。」他轻推着我的背,回到店里。 我看到了一个渴望爱的女孩 2 卓郎先生坐在吧台前,语气平淡地跟我打招呼:『千寻,你没事吧?今天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我努力在空空如也的脑袋里找出基本应对能力,『卓郎先生,很抱歉给您添麻烦,请准许我离职吧。』 『找麻烦的是那个youtuber,又不是你,你干嘛辞职?』 『她一定会到处去说我的事,给店里带来不好的影响,您一定要辞退我。』 『她不会再找你麻烦的,我还跟她签了切结书。阿镜你没告诉她吗?』 『不,我不能再造成您的困扰了。』 『我们还得找别的youtuber,如果你不留下来帮忙,我才真的头痛。』 『那可以交给阿镜──』 『别说了,你脸上的妆都花了,别留在这里吓人,今天放你一天假,快点回去休息。』 『卓郎先生!』 『对了,明天有团体客,记得准时来上班,如果敢蹺班,这个月的薪水就不发给你了。』卓郎先生走进男子更衣室,关上了门。 我傻看着门板,阿镜在一旁说:「我们都不觉得你继续在这里上班有什么不好,你就尊重我们的决定吧。」 「你们……」 「你再不走小娟就要来了,她看到你这张脸,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这真的威胁到我了!我打开女子更衣室的门,拿了背包就走,「不好意思,那我先回去了。」 阿镜拿了把雨伞走过来,「我送你吧?」 「咦?」 「我有点担心你,你不是都走路回家吗?你……不想说话就不用说,我只是没看到你回家不放心。」 「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电梯来了,我走进电梯,阿镜也跟了进来。 「芊芊,你总是说『回去』而不是『回家』呢。」 因为,我已经没有家可以回去了啊…… 我说不出口,却又抽噎了起来。他拍拍我的肩,就这样一路替我撑伞,安安静静没说话,送我回到「樱之宿」。 我拿钥匙打开大门,阿镜向我挥挥手,「那你有什么事再打给我,明天见。」 「谢谢……」 关上房门,我无力地坐在床上,脑袋里不断重播洪萝丝抖出我罪行的惊悚场景…… 我竟然还把一直以来极力掩饰的真相告诉阿镜了,邪恶的心赤裸裸地摊在他面前,既可恨又丢脸。而他,却始终波澜不惊,如我偷偷希望的那般,接纳了卑鄙的我。 虽然我知道阿镜是个神奇的人,但他的反应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当时被公审,我万念俱灰,小乖洗脑般地反覆对我说「当小三又怎样,别人爱骂就骂,又不干你的事」、「不要想太多」、「避过风头又是一尾活龙」之类的话,但我根本听不进去。 今天,支持我的话语第一次以我能理解的方式,触动了我的心。 心灵温泉般的神奇话语。 阿镜居然说捨不得我,从来没有人这样说。我从来不知道,即使做错事,还会有人感到不捨。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是如此寂寞,如此委屈,如此伤心。他比我还了解我的痛苦,深深地安慰了我。 原来,我一直都希望有人能理解我的困窘与挣扎。 羞耻与喜悦之情交织在一起。 他为什么能理解呢?他是不是也经歷过什么,所以明白我这些苦痛? 他甚至拥抱了我,害得我现在满脑子痴心妄想。 我彻彻底底喜欢上他了。 但这么糟糕的我,根本配不上他那么好的人。 为什么明明罪孽深重,还是会喜欢上别人,想开始新的恋情呢? 他要我原谅自己,但到底要怎么做才对? 我在问号的迷宫里折返跑,找不到出口,唯有时间逕自流逝。 夜深了,我勉强打起精神卸妆冲澡,回到床上继续发呆。半梦半醒间,手机震了起来。 萤幕显示脸书收到一则陌生讯息。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吓得冷汗直流。 手机连续震动好几次,我狂打哆嗦,最后才硬着头皮把讯息打开。 「唐芊芊! 唐玉贞已经把房子卖给我了,你不要再寄东西来了! 我叫她来拿你寄的东西,她叫我直接丢掉! 靠,哪有那么简单,垃圾还要分类啊! 反正你不要再寄东西来了! 烦死了!」 出乎意料的讯息在我心中投下震撼弹。 这个头像看起来像大叔的人,是读了我的信才传讯息来的吧? 我急忙回覆:「您好!请问您知道唐女士搬到哪里了吗?您有她的联络方式吗?您之前看到她的时候,她还好吗?」 「我哪知道!」 「不好意思,求求您大发慈悲,告诉我您见到她时,她看起来还好吗?拜託您了,拜託拜託!」 「干!我不知道啦!你不要再烦了!」 大叔一不做二不休地封锁了我。 我心急如焚地拨了妈妈的手机号码,电话彼端传来机械女声:「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 最后的希望应声而碎,我坠落黑暗的谷底。 妈妈把房子卖掉了,手机门号也换了,决绝地斩断了跟我之间的联系。 许多和妈妈之间的回忆浮上脑海,她带我参加小学入学典礼、她抱着生病的我去公司上班、她做了黑糖年糕和我迎接春节、我煮了母亲节大餐给她吃、我大学毕业了让她很骄傲、我带她一起去东京玩…… 但现在,她彻底拋弃我了! 我一直很努力求她原谅,然而,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她都不会愿意再与我有交集了。 ──这好像跟比嘉被我拒绝后说的话很像? 对啊,我一直很努力讨妈妈欢心,最后却只讨到厌恶…… 我瘫倒在床上,泪水不停滑落。 手机再次响起,阿镜的名字出现在萤幕上,我没力气点开讯息,只是哭得更痛心。失去了妈妈,异世界生活也失去了意义,一切都无所谓了,我什么都不想管了…… 我看到了一个渴望爱的女孩 3 「妈妈,你也有小时候吗?」妈妈牵着我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仰着头问她。 「当然有啊。」 「你小时候都在做什么?」 「我小时候啊?我很小就被抱去叔叔家,跟他们处得不好,我都一直做家事,一直做一直做。」 「好像灰姑娘喔。」 「那爸爸就是王子了吧。」 「真的吗?你和爸爸是在舞会上认识的吗?」 「不是喔。我是上班时认识爸爸的,他很搞笑,我每次跟他在一起都很开心,所以就跟他结婚囉。」 「好棒喔!」 「我也觉得好棒喔!」妈妈在阳光下露出幸福的笑容── 『欸欸,等一下要去哪里?』 『京都塔怎么样?还是要去先斗町?』 两个女孩兴奋的声音,粉碎了我想念的笑容。 我张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樱之宿」的房间里。房门外女孩们的讨论声持续传来,是住客吧? 我闭上眼睛,回想刚才的梦境。梦里的是我久未想起的回忆,大概是幼稚园时的事吧,当时妈妈和我真的很幸福,谁想得到现在会变成这样呢? 我一连叹了好几口气,恨不得自己能就此消失。 拿起手机一看,已经是下午四点半。平常这个时间我早已出门,才能赶上四点四十五分和大家一起作开店准备。但事到如今,我完全失去上班的动力了…… 我倒回床上,在忧鬱中载浮载沉。 滋滋滋……手机震动,已经四点五十分了,来电者是──阿镜。 我陷入犹豫,心头却被震动声不断揪紧,终究还是接通了电话。 「芊芊,你……怎么了吗?你还没到店里,我有点担心,你还好吗?」他语带迟疑,但后半段又变成那总令我想哭的哄人语调。 「我……」喉头一紧,我忽然说不出任何不上班的藉口。 「嗯?你──」 小娟激动的喊声盖过一切:『千寻?你在干嘛?赶快过来!已经有客人在外面等了,你不来根本忙不过来啊!』 「芊芊,如果你身体不舒服,也不要勉强,我会跟卓郎说。」阿镜补充似地说。 对喔,这个异世界已经不是异世界,这里有会担心我的人,也有需要我的工作! 我居然打算放任阿镜担心我,还想丢着工作不管、给别人添麻烦,真是不负责任,糟透了! 「对不起,我马上就过去!」 我套上制服,化了超简略的妆,连背包都没带就拔腿往外衝。 抵达「坂本家」,已经五点二十分了。 因为有团体订位,店内已经坐满七成,外场同事忙进忙出,连厨师都出来帮忙送餐。 在吧台调饮料的卓郎先生招手找我过去,严词厉色地说:『准时是做人的基本道理,我昨天还特别提醒你要准时,你没听到吗?不是有一副很漂亮的耳朵吗?嘖,不要製造我们的困扰。』 『非常抱歉……』又一次,我明知故犯,真是太任性了! 『卓郎,好了啦,这又没什么。』坐在吧台席的熟客劝卓郎先生,他不劝还好,一劝反而让我觉得更惭愧…… 『扣你一小时的薪水。来,送去四号桌。』他把两杯调酒放到檯面上。 『是。』 我加入送餐阵营,阿镜把握与我擦身而过的片刻问:「你还好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想起昨天的拥抱,整个脸倏地发烫,用力挤出微笑,「我没事。」 忙了一整个晚上,总算送走所有客人,大家陆续开始吃员工餐。 小娟在我隔壁坐下,『千寻,你今天晚来真是累惨我们了,啊,你昨天也请假!干嘛去了?』 看来阿镜和卓郎先生替我保密了,我偷瞄阿镜,他脸上没有什么变化。 『抱歉,今天迟到给各位添麻烦了……』我满怀歉意地合掌。 『没关係啦,谁没迟到过呢?阿丈最常迟到了。』裕子瞪着阿丈。 『没办法,生活中就是充满意外,谁能预测到老师什么时候会晚下课,女朋友什么时候会找架吵呢?』阿丈装出苦瓜脸搞笑。 大家笑成一片,我尽量配合欢乐的气氛。 下班后,我慢慢地下楼,往「樱之宿」的方向走去,阿镜从背后骑着自行车出现,「芊芊,你有空吗?」 他下车站在我身边,我愣愣地点头。 「既然有空的话,你陪陪我吧,我请你喝点热的。」阿镜指着两百公尺外的便利商店招牌。 他是在向我兜售他的温柔吗?我犹豫了几秒鐘,决定买下他的温柔,「好吧,我也有事想跟你说。」 五分鐘后,我拿着热玉米浓汤,阿镜拿着热柠檬汁,坐在便利商店外的长凳上。 阿镜打开柠檬汁铁罐,喝了一口,「我今天传讯息给你,你都没有回……」 「啊,对不起,我一直在睡觉……」我垂下头,紧握着未开封的玉米浓汤铁罐。 「没事,我只是担心你会消失,跑去别的异世界,上班时间你没出现,我真的吓到了。」 「别再提迟到的事了……」 「你很自责?」 「嗯,卓郎先生昨天还特别提醒我要准时……」我竟然还企图蹺班,真是说不出口啊! 「你就没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啊,我跟你说有事打给我,但你有心事也不想告诉我啊。」 「对不起,我太不懂事──」 阿镜挥挥手,打断我,「我逗你的啦。」 「你很过分耶。」我半开玩笑地埋怨。 「是,我很过分。我知道要尊重你的意愿,但还是私心想成为你的力量,想逼你把所有烦恼说出来,让我一起分担。」 这段话比我从前听过的告白都更加动人,难道── 「毕竟,你是我好不容易才遇到的,拥有相似感受性的盟友啊。」 他的笑容如此纯粹,看不出友谊之外的情感。 我终于明白,一直以来,他说的「盟友」都是在划清他的底线,才不是什么甜蜜的暱称,是我自作多情了…… 「所以,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不管我们是盟友也好,曖昧对象也罢,这一秒,我都想依赖他。 「昨天我真是太丢脸了,不好意思。」 「没事,我很高兴你愿意跟我说这么痛苦的故事──」他浮夸地遮嘴,「呃,这句话听起来怎么这么怪,好像我把快乐建筑在你的痛苦上一样……」 我噗哧一笑,心情放松许多。 「总之,谢谢你愿意信任我,跟我讲你的心事。」 「我才要谢谢你还愿意跟我这种人当朋友。」 「你这种人才是我想交朋友的人啊。」他深邃的双眸笔直地望向我。 我使力勒住自己心中的小鹿,开啟理性对话,「你昨天……说我要学会原谅自己,是什么意思?」 「这有很多层次啊,你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就算只是迟到,你也会很自责。」 「毕竟我造成了别人的困扰……」 「你为人着想是好事,但别人骂归骂,骂完也就没事了,事情还是照样要做,生活还是要过。大家都会犯错,迟到会被扣薪水,送错菜会被骂,想办法弥补,以后尽量避免就好了。即使犯错依然是好人,你觉得呢?」 「嗯……」 「你昨天说的事不也是一样吗?」 「才不一样!我是明知故犯!」 阿镜侧着头看我,「明知故犯也是逼不得已的,你那时就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了嘛……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说得这么坏心?」 「我就是这么坏心啊,还把赖柏如害得这么惨……」 他喝了一口柠檬汁,「你勇敢选择相信你爱的人,即使最后发现那个人是骗你的,你也勇于承担责任,尽可能作出补偿。我觉得这样的你很了不起啊。要不要试着从这个角度看你自己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 「《阴阳师》里的鬼怪作乱都有他们的理由,你明知故犯,一定也有你的理由吧?为自己说点话吧。」 我别过头,看向街道另一侧。他的切入点太犀利,直接把我的心解剖,我猝不及防地看见面具下的自己。 我察觉林杰可能另有情人之后,之所以没有要他把话讲清楚说明白,是因为我想争胜。我想当上一个可以得到胜利、得到爱的角色。我想透过被人所爱,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自己是值得被爱的。 但踩到妈妈的地雷、被推上道德的靶心,我也不敢争什么了,我被轻易地唾弃了,我也轻易地放弃了自己。 因为我不值得被爱。 一直以来,在察觉别人对我的好感时,我总是也为之倾倒,因为我是如此迷恋对方宠爱我时那种「我很有价值」的感觉。我一直想用爱情证明自己的价值,爱是战利品,所以我从前不曾想过要拒绝别人的追求,也不曾想过自己适合什么样的爱情。 比嘉追求我的时候,我无法拒绝他,也隐含着这个原因。 我品尝这层层包裹的丑恶情感,竟感到解放般的刺痛,「我想……我是想得到爱吧。」 他和煦地微笑,「你看,这不是很合情合理吗?」 「我把爱情当作战场了,妄想和人一决胜负,我想赢,我想证明自己值得被爱,但事实证明……」我难过得说不下去。 「你本来就很值得被爱。」 「哪有?」 「有啊,你有敏感这项超能力、你勇于追求爱、你很认真地面对每件事、你常常会说出天外飞来一笔的点子,这不都很有价值,很值得被爱吗?」 我哑口无言地望着他。 「怎么了?」 「你说的是我吗?」 「是啊,你很纤细、很勇敢、很认真、又有创意。」 阿镜说的不是日文很好、很会煮饭、善于打扮之类的客观条件,而是类似于本质的属性。 我的确是那样的人,但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他完整地看到我,我也趁机瞥见自己的灵魂。 这世界上,也有这样的事啊。 这就是我想要的爱吧──无论是爱情或者友情。 一股奇妙的暖流拂过我的心。 「只要这样就值得被爱了吗?就算做错事也是吗?」 「嗯。你做错之后,已经懺悔了,也弥补了,对方要怎么回应,不是你能掌控的,你能做的,就只有好好经营自己的人生。」 「我没办法不自责……」 「你啊,对自己要求这么高,会活得很累吧?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对错之分,你可以对自己温柔一点,你可以多心疼自己一点。」 我的哭点好像又被戳中了,「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 我把温热的汤罐贴在眼皮上,试图垫高自己的哭点,「就算你这样说,我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做……」 「你就照你自己的步调来吧,做不到就算了,也不会怎样。」他顿了顿,「我会陪你。」 好错乱,有人拋弃我,却也有人愿意陪在我身旁…… 我泪流满面,哭到汤罐都凉了才停歇,阿镜一直静静坐在我身边。 从小到大,即使热恋期也一直纠缠着我的寂寞乌云,此刻似乎散开了一些,阳光自远方轻轻洒落。 我看到了一个渴望爱的女孩 4 阿镜说的对,事情还是照样要做,生活还是要过。我只能好好珍惜自己的立足之地,不再轻易放弃得来不易的安稳生活。儘管想起过往的风波,内心还是浮现无止境的罪恶感,但有了阿镜的陪伴,让我踏实了不少。 转眼来到白色情人节,「坂本家」再次推出私人包厢特别套餐,包厢区忙得一团乱,我也去当帮手,端着托盘在各包厢间穿梭。 「芊芊。」送餐送到一半,阿镜的轻唤传来。 我回头,他已从餐桌区走过来,「有客人要找你,我跟你换手吧。」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往五号桌,情不自禁地喊出:『绘理!』 我把托盘交给阿镜,来到五号桌旁,『您们好!』 『大姐姐,我跟你说,我在学校画画比赛拿到第一名喔!我们今天是来庆祝喔!』绘理骄傲地拿着一张金光闪闪的奖状,和一幅鸚鵡画作。 我蹲下来欣赏她的作品,线条比她之前画的流畅许多,『太棒了,你越画越好了!恭喜你!』 『绘理,不是有东西要送给千寻姐姐吗?』绘理的母亲催促着她。 『嗯,这是我画的你!送给你!』绘理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图画纸,是穿着制服的我,旁边还写着『千寻姐姐,谢谢』。 我双手接过,像我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帮到别人,还被颁发感谢状!我心里感动无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谢谢你,绘理。』 『我们才要谢谢你,我们一直以来都不知道绘理有这方面的天赋,多亏了有你。』绘理的母亲站了起来,递给我一个精緻的小礼袋,『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 我惊讶地挥手,『谢谢您,但这我不能收。』 『请你一定要收下。』 『大姐姐,你收下嘛,这是绘理选的哦!』绘理把礼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盒全新的眼影盘,九格顏色都非常粉嫩,『我觉得这些顏色很适合你。』 卓郎先生从旁端上饮料,『来,小妹妹,这是你的柳橙汁。千寻,你快收下吧,包厢那边还有很多事要忙。抱歉,现在比较忙,等一下再让千寻过来跟您们好好聊。』 『大姐姐,工作加油喔!』绘理把礼袋往我手上放。 『谢谢您们!我会好好珍惜的!』我感激地鞠了个躬。 下班后,我把绘理送的图画拿在手里,怀着满满感动,往「樱之宿」的方向走。 「听说情人节礼物,就算是义理巧克力也需要回礼?」 阿镜的声音突然闯进脑海,我吓了一跳,环顾四周,都没看到人影。 难道我出现幻觉了? 我惊慌地向前走,阿镜骑着自行车从暗处现身。 「哇啊!你为什么要吓我啊!真的很过分!」 「抱歉抱歉,你走路太不专心了,我忍不住想捉弄你。」 虽然吓了一大跳,但看到他出现,我还是很开心,「你要做什么?」 「刚刚不是说了吗?要给你回礼啊。」他把掛在自行车握把上的纸袋递给我。 跃入我眼底的是,之前一起去逛过的少女风服饰店的混色毛帽!他居然一直放在心上! 但是……「这不是很贵吗?」 「你去找桔梗和菓子的心意也很贵重啊。」他理所当然似地说。 「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当然可以。」 我又是一阵鼻酸,「为什么你和绘理,要对我这样的人这么好?」 「你总爱说你这样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就一个抢人家老公的坏女人啊。我好担心,如果绘理知道我曾经是小三,她会不会恨死我……」我抱着阿镜和绘理给我的礼物。 「不会的。」阿镜下了自行车,认真地说:「小孩子很有雅量的,只要告诉她当小三是不得已的,她就会接受了,只有大人才会一直困在自己的价值观里。」 「你说的大人,是在说我吗?」 阿镜点点头,「绘理的事,你做得很好啊,你看懂了她画的图,你发现了她的天分,你鼓励了她,你就是这样的人,好好夸奖一下这样的自己吧。」 「但我……」也是一个明知故犯的恶人──我的思路总是不停回到原点。 「我记得,你迟到时,卓郎骂了你,但你对绘理付出,卓郎也有夸奖你,对吧?」 「嗯……」 「如果你一定要遵从社会价值观,希望你也能对自己公平一点,像卓郎那样赏罚分明。你对绘理的付出,很值得大大表扬,不是吗?」 「我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你……」 「当然啊,你的人生又不是只有一件事。」 「嗯……人生真是复杂啊。」 「人生本来就没有百分之百的好坏,这就是现实吧,犯错是真的,行善也是真的,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很坏,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很棒,人生就是这样。」 「你也是吗?」 「我毕竟也是人啊。」阿镜指着我怀里的礼物,「反正,我和绘理会送东西给你,表示我们都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值得我们好好对待。」 「我只是一直被你照顾而已,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问心有愧……」 「我满脑子莫名其妙的理论,很欠听眾,有人愿意听我讲,当我的盟友,我都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运气好吗?」阿镜轻轻拿出纸袋里的毛帽,套在我头上,指着巷口的道路反射镜,「而且,这顶帽子只适合你,不给你还能怎么办?」 「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我用手指揉着毛帽两边垂下的毛球,「我觉得你说的理论一点都不无聊,给了我很多啟发,而且很温暖、很温柔……」 「你看吧。遇到像你这样的人,算我好运。明天见啦!」阿镜笑着跨上自行车,飞快地骑走了。 《阴阳师》的晴明大人说「温柔的话语是最有效的咒」,阿镜的话就是这样,不仅疗癒我心里的过不去,也让我越来越离不开他──他却总是这样保持着距离,真的很可恶。 但我也觉得,能遇到像他这样的人,何其有幸。 戴着毛帽回到「樱之宿」,坐在客厅的比嘉兴奋地跳了起来,『千寻,你明天中午有空吗?』。 『怎么了吗?』 『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我想说要买些东西请你吃,你看嘛,你之前不是有送我义理巧克力吗?』 『好的。』 隔天中午,我在厨房做了简单的皮蛋豆腐。 听见大门从外打开的声响,我探头察看,『是比嘉吗?』 进门的是小娟。 我诧异极了,『小娟,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娟把门外比嘉拉进屋里,双手抱着他的腰,『因为我们正在交往!』 『咦!』 小娟笑得灿烂,『这么惊讶?』 『对啊!恭喜你们!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比嘉乐陶陶地说。 『哇!』 『我们都想第一个告诉你。』小娟向比嘉眨眼,两人异口同声地说:『『要是没有千寻,我们就不会邂逅彼此了。』』 『所以我们今天是要跟你这个红娘道谢的,一起开巧克力锅派对吧。』比嘉提着一个大袋子走到餐桌旁,拿出袋子里的巧克力喷泉机器和水果串。 『我还带了韩式凉拌菜和炸鸡来。』小娟摇了摇手中的便当袋。 『啊,我只有做皮蛋豆腐……』 『哇,那个黑黑的就是皮蛋吗?』比嘉好奇地盯着我手上的盘子。 『嗯。』 『千寻,过来坐。』 小娟把我推到餐桌前,俐落地把菜品摆上桌面,比嘉抓了一块炸鸡吃,『超好吃!真不愧是小娟!』 『千寻都还没吃呢!你先去把巧克力加热啦!』 『遵命!』比嘉捲起袖子,走向瓦斯炉。 我瞅着他们两人的互动,心中也染上一丝甜蜜。 小娟笑了起来,『你很好奇我跟南次怎么走在一起的吧?』 『嗯,是有一点。』 『其实是你把他甩了那天,他去「坂本家」附近的酒吧喝闷酒,我刚好也一个人在那里小酌,他看到我,藏不住心事,把坎坷的情史都跟我说了。』 『那天吗?』 『恋爱达人我就替他指点了一下,后来他三不五时找我聊天。我也很直白地说我想在日本落地生根,还有我在追卓郎的事。』 瓦斯炉旁的比嘉兴奋地加入分享两人故事的行列:『我被她那种敢说敢爱的性格吸引了,后来我就跟她说,我愿意当她的备胎,请她考虑看看。』 『我也开始觉得南次很意外地是我的菜,直爽又有趣,不需要用心机。不像我以前的对象,一个比一个表里不一……』 比嘉点头如捣蒜,『没错,我们都喜欢把事情说清楚讲明白,相处起来很快乐!』 虽然两人的作风对我而言太过强势,但对他们彼此而言,大概是刚刚好的热情。 我心有所感地点头,『你们真的是天作之合!』 『所以很抱歉,千寻,你现在后悔甩了他也来不及囉。』 小娟炫耀似的语气让我噗哧一笑,『原来你是来宣示主权的!』 『当然囉,你知道这傢伙怎么跟我告白的吗?他带着一大束玫瑰花来找我,跟我说──』 『小娟,请你成为我的女王吧!』比嘉大方地重现他的告白,『只要你一声令下,我永远随传随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那就任命你当我的王夫吧。』小娟也重现了她的回答,两人相视而笑。 『总之,真的很谢谢你让我们遇见彼此,千寻。』 『是你们很有缘啦,就算没有我,一定也会遇到彼此。』 『但就是因为有你啊。』小娟爽快地说。 『没错没错。』比嘉把融化的巧克力放进机器里,没多久,桌上出现一座巧克力瀑布,『来,儘管吃,别客气。』 巧克力锅派对欢乐地进行了一个下午,直到上班时间逼近,小娟才催促着我出门。 『我跟千寻去上班了,拜拜了,南次。』小娟送给比嘉一个飞吻。 比嘉捞起外套,『等等,我跟你们──』 小娟直接按住他的手,『不用送,我想跟千寻单独聊几句,你晚上再来接我。』 『好,路上小心!』 离开「樱之宿」,小娟露出自信的笑容,『怎么样,我驯男有方吧?』 『超强。』 『千寻你呢?你跟阿镜有进展吗?他昨天有给你情人节回礼吗?』 『我……我又不是为了回礼才送他礼物的。』 『啊,你总算不否认对他有意思了!』 『唉唷,我们什么都没有啦。』 『我才不信!不要以为我瞎了看不到你们眉来眼去,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你就今天告白吧?为了报答你这个红娘,我也会全力帮忙!』 『就跟你说过不要插手了嘛!』 『知道了知道了!就是有你们这种人,享受曖昧不清的状态,我在旁边看都快被急死了。』 晚上下班后,比嘉来店里接小娟,惹得小咲追问,他们当着同事的面再次分享两人的爱情故事。 真羡慕他们能这么坦率地示爱,那对我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异世界…… 我看到了一个渴望爱的女孩 5 三月底四月初,春暖花开,京都市区处处皆美景,「樱之宿」的染井吉野樱也华丽绽放,粉白的花团锦簇吸引我每天驻足欣赏。 阿镜邀我一起去看连丰臣秀吉都为之倾倒的醍醐寺樱花,我当然答应。 我用绘理一家送的眼影化眼妆,又戴上了阿镜送的毛帽,和阿镜相偕来到醍醐寺。 从寺院围墙探出头来的,却是已冒出绿叶的樱花树! 售票处的公告上写着醍醐寺的花季较早,目前只剩下五重塔附近的樱花还没谢,其他区域已经谢得差不多了。 「人家说的『樱花七日』就是这样吗……」我遗憾地低下头。 阿镜坦然一笑,掏出皮夹,「就是现在才好,看樱吹雪的好时机。」 他简单一句话,马上让我满血復活,「樱吹雪?那我们真是来对时间了。」 他接过售票员给的票,「走。」 「走。」 穿过了绿粉相间的参道,整片盛放的春樱终于出现在眼前,美景震慑了我。 此地樱花名不虚传,每一棵树形都苍劲有力,枝垂樱的粉色花朵如发辫般垂下,风一吹,不计其数的花瓣飘离枝条,一会儿盘旋而上,一会儿直线坠落。真的有几分相像下雪的景色,却是更梦幻的粉红色,落在身上不会融化潮湿,反而成为鱼鳞般的缀饰。 「太美了!」我在瓣瓣朵朵的柔美中转圈,整个人飘飘然。 阿镜入迷地赏花,我兴起恶作剧的念头,在树下伸出双手,等待花瓣翩然飞落掌心,无风的时候,再将花瓣往上拋,在他头顶製造花瓣雨。他瞠目看过来,接着也玩心大发地接起花瓣,往我身上泼。 嬉闹一阵子,我们又静下来赏花,风起风停,花飞花落。 「看着樱吹雪,烦恼好像也都被吹散了。」阿镜幽幽地说。 「没错。」 我猛然发现,刚才,连那些如背景程式般盘踞在心底的腐败往事,也被粉红色的风吹到九霄云外去了。 天地之间如此纯粹而优美,什么破坏他人家庭啊、网路霸凌啊、被赶出家门啊,都离我遥远无比了。那些事死去了,跟我没关係了,彷彿从来没发生过。 身心都轻快极了。即使只有短短一秒鐘也好,我一直想要拥抱这般无须背负罪责的感觉啊。 我凝视眼前美景,「可惜樱花这么美的时光只有七天而已……」 「这就是一期一会的美吧。」 「嗯,一期一会。」 走到观音堂前,参拜时刻又到了。这几个月和阿镜一起参拜了一些神社佛阁,我每回总是千篇一律地许愿『请保祐我顺利平安地在日本活下去」,好像很对不起每位与眾不同的神祇啊。 「说不定,我们可以按照每尊神佛的特色许愿?」 我把这个想法说出口,阿镜点头赞同,「那我们来许个具有观音菩萨特色的愿望吧?」 「嗯。」 观音菩萨的特色是什么呢?祂的别名是观自在菩萨,哦,自在这个概念很不错,稍早那种飘飘然的感觉就是自在吧。 我闭上眼,在心中许了愿:「希望活得自在。」 张开眼睛,一朵粉色樱花掠过我鼻尖。 或许是观音菩萨应允了我的心愿吧,灵感蜂拥而至。我想起前阵子复习了《阴阳师》,晴明大人说,「名称是咒」,他也说,「樱花很美」是一种咒,樱花就是在那里,没有所谓美或不美,是人心对花下了「美」的咒。 咒就是束缚,把万事万物定型成某个样子。如果被下咒的时候,不回应也不认同,就不会中那些咒了,就可以无拘无束地成为别种样子了。 「小三」、「婊子」、「狐狸精」、「恶女」……这些别人贴在我身上的标籤,都是「咒」,是外人把他们的观感、想法、价值观,硬套在我身上──不,他们只是下咒,是我自己去回应、认同这些想法的,所以它们才对我產生了意义。 怎么思考一件事,就是一种咒。 比方说这一年来把我卡在人生死胡同里的「小三罪该万死」、「我没资格再获得幸福」,这些想法都是咒,是我对自己下的咒。 时间总是不断流逝,我却用咒封印了自己。 如果我是晴明大人,我要怎么反转、改变我的这些咒呢? 我可以换一个咒吗?或者说,我可以改去回应、认同别种咒吗?例如阿镜说的「当小三情有可原」、「我本来就值得被爱」? 是啊,我已经慢慢认同阿镜用温柔话语替我下的咒了。 可是,如果我换了一个咒,那我还会是我吗? 会吧,就像樱花本来就存在于自然界,只是被不同的咒赋予了不同意义。不管中了什么咒,我依然还是我,只是有了不一样的想法,我愿意原谅自己了,我愿意随着时间前进、收下此时此刻拥有的幸福了。 以前之所以做不到,只是我太被过去束缚了。 其实那些过去、我对过去的看法,都是一种咒。 说不定我过往的人生都是一场梦、一种咒呢。 福至心灵地,我对这些虚幻抽象的事物有了一种通透,感觉终于挣脱了自己造设的束缚和枷锁,奔向辽阔清爽的晴空之下,自由而舒畅,连吸进胸腔的空气变纯净了。 这才是真正的异世界──不,是新世界。 灵感来得急,去得也快,宛如神明的馈赠。 泪水滴落在我合十的手掌上,阿镜投来关心的眼神,「你怎么了?」 这是喜悦的眼泪啊。失去了一切之后,我逃避了,却没有用,因为我逃不开自己,如今才确实超脱了,得以迈向新的人生。 我虔诚地向菩萨道谢,擦乾泪水,「我只是太感动了,我想……我能原谅自己了。」 「哦~恭喜。你能跟我说说看吗?」 我顺势踏出步伐,返回步道,「我可以超越我的三国志故事了。就算是同样基于史实写成的史书,也会在史官的观点影响下有所不同吧。」 「是啊。」 「我还想到,樱花可能不开花的时候也很美,只是我不懂得欣赏,是我自己给它下了樱花七日的咒。」 「哦~的确是这样,但人只要活着,就是会不断地下咒吧,反正自己觉得没问题就好了。」 「我现在大概也对自己下了『原谅』的咒吧。」 「太好了,真的很替你开心。」阿镜露齿而笑。 「谢谢你总是跟我分享你的看法,不过,我太傻了,现在才明白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你本来就有你的步调啊,你的心终于决定要原谅自己了,现在对你而言才是最好的时机。而且,」阿镜指向我们身后的美丽樱花,「坂口安吾也说过,樱花之下无边无际嘛。」 是因为周遭有粉红樱花加持的缘故吗?今天的阿镜瀟洒得令我心醉,我迫切地想要更了解他。 「这也是观音菩萨的保祐,我刚刚许的愿就是希望活得自在。你呢?你许了什么愿?」 阿镜微微停顿,「希望拥有足以温柔的勇敢。」 「足以温柔的勇敢。」我玩味着这句话,「我觉得你已经很温柔了啊。」 「所以我想要的是勇敢。」他苦笑,「像你就很勇敢,那是我欠缺的东西。」 「具体来说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阿镜虽然回答了,在我耳里听起来却像是「这不能告诉你」。他的心门,在我面前始终牢牢上着锁。 我看到了一个渴望爱的女孩 6 一连几天,身心前所未有的轻盈,就像樱吹雪下的飘飘然。我好像什么都能做得到,再也没有限制。 我开始设想打工度假结束后要留在日本还是回台湾,思来想去,我最想去的地方,就只有一个…… 週日,台湾儿童节连假最后一天,小乖捎来他和男友假期间拍的婚纱照。 他附上讯息:「很帅吧?但路上居然有萌萌骂我们变态,我都蒐证提告了,气死我!可恶的萌萌,每个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尊重别人!」 我回覆:「真是太过分了!你们明明这么可爱~」 「对啊,还有好多小gay的家长就是萌萌,他们都不敢出柜,看了就难过……」 「希望你结婚会给他们勇气!」 他传了一张拥抱的贴图给我。 「对了,我上次帮你找人查了一下,你妈真的把房子卖了,现在在查她搬去哪里,有消息再跟你说。」 「谢谢,希望能找到……」 「会啦。啊你最近过得如何?」 「我想通了,我不要这么纠结之前的事,以后的人生还是一片崭新,别人说什么都可以不要管。」 痛苦了这么久,只不过是一句话就能说完的事。 「厚!这我不是早就跟你讲过了吗?」 「对不起……」 「你真的是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跟萌萌没两样!」 我看着小乖传来的讯息,惊愕地发现,也许换个角度和立场,我就会成为压迫别人的萌萌,就像我以前不断责备成为小三的自己…… 今后的人生,我想跟阿镜说的一样,温柔地活下去。 小乖继续传来讯息:「算了,反正你想通就好了。最近有艳遇吗?」 往常面对小乖每次必问的艳遇题,我总是胡乱打发,但这次我突然想告诉他了。 「老实说,我在上班的地方认识了一个很投缘的台湾男生,他很温柔,帮了我很多。」 「终于啊!!!你告白了没?」 「他只把我当朋友啦!而且他很少谈自己的事,很神祕……」 「管他的,先告白吧!」 小乖刷了一整排告白贴图,我哭笑不得。 爱人是多么需要勇气啊。 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相爱意味着要与那秘密和平共处。 以前谈恋爱,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想过我在承担着什么。爱上的时候,就义无反顾,绕过祕密的地雷往前走,从没设想过地雷爆发后会多么惨烈。 后来受了伤,发现别人的秘密恐怕都是我无法承担的,现在却还是喜欢上一个谜一样的男子…… 阿镜的秘密会是什么呢?虽然我决定要温柔地面对一切,可是我能毫无抵抗地接受他的秘密吗? ──原来是这个啊!这就是他所谓的「足以温柔的勇敢」吧? 我以前拥有的大概是「无知的勇敢」,那现在我能拥有「足以温柔的勇敢」吗? 晚上,我照常到「坂本家」出勤。店里最热闹的时候,两位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子入店,坐在我负责的区域。 我端上饮料,其中身高较高的男子指着阿镜说:『小姐,可以请他过来吗?』 『您找阿镜吗?请问您是?』 『跟他说我是远藤就好了。』 阿镜和他们相见后,马上就谈得很热络。远藤甚至跟阿镜勾肩搭背、交头接耳,看起来交情非比寻常。 阿镜将空盘撤到厨房时,我模仿小娟的八卦语气问他:「你也有男粉丝呀?真是男女通杀。」 阿镜倏地脸红了,「那、那是我的网友啦,他们没有跟你说些有的没的吧?」 「是没有啦……」 但什么叫作「有的没的」? 阿镜回到远藤那一桌,气恼般地作出驱赶的动作,又展现许多我没见过的表情,平常那隐隐的距离感消失殆尽。 那两个人是谁呢?他们也许知道阿镜的秘密,跟阿镜聊得比我多,那是阿镜的另一个世界,只是「盟友」的我无从过问…… 在意、无助、寂寞交织在喉头。看来,我远比自己所想像的更渴望独佔阿镜。 下班后,回「樱之宿」的路上,阿镜等在那里,「芊芊,等一下有事吗?」 想到他与那两个时髦男子的小圈圈,我赌气地说:「有喔,我要回去洗洗睡了。」 「陪我去吃点宵夜嘛,我再送你回家。」他指着两百公尺外的便利商店。 「恕不奉陪。」 「你怎么了?好啦,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我希望能早点跟你说。」 重要的事? 我望向他深不可测的眼眸,狐疑地跟着他走向便利商店。 五分鐘后,他坐在便利商店外的长椅上,喝了一口优酪乳,拿出手机。 「有人要跟你道歉,就是洪萝丝,她写信给我,还传了赖柏如的文章连结。」 听到这两个名字,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别慌别慌,她们是要跟你道歉,我想看了会对你有帮助的。」阿镜把手机萤幕调亮,放到我手上。 「你好, 请代我向唐小姐道歉。 为了表示歉意,我就把柏如的文章连结附上了,别说我不近人情。」 点击连结后,马上跳出赖柏如的神采飞扬的照片,以及「放下,这里就是天堂:走出外遇阴影」的标题。 「消失了几个月,现在我即将復出了,如粉们不用担心呦。 这一年以来,对于老公外遇,我悲愤交加,甚至曾经想不开。 后来,每个星期在心理师的引导下,我和老公坐下来好好谈,才发现我们的关係早就充满裂痕了,只是我们都没有说出口,造成许多憾事,但我们仍决定一起修补它。 这次事件,让我重新审视我的婚姻是哪里出现问题,我不再充满仇恨,也不再愤怒。 放下,这里就是天堂。 感谢很多如粉替我打抱不平,我的老公和第三者都已经表示过歉意了,请大家停止攻击他们。 另外,最近有几位如粉遭遇老公外遇的事件,写信跟我分享心情。我了解她们的愤恨、混乱、痛苦,也希望能帮助她们。今后,我将与心理师推出全新的服务,协助伴侣外遇的朋友走出阴影,网址请下收,谢谢。」 赖柏如走出阴影了! 她甚至打算用这个痛苦的经验开展新事业! 我内心惊叹连连,同时也彻底放松了,这件事,终于不再让牵扯其中的人痛苦了,我没有害别人深陷绝境。 看似永无止境的风暴也雨过天晴,云淡风轻。 我把手机交还给阿镜,自嘲地说:「难怪林杰马上就跟我断了联系,我也不过是证明他们伟大爱情的小配角而已嘛……」 「不,照她那篇文章的说法,你可是拯救他们婚姻的英雄啊。」 「英雄?你说小三是英雄吗?如果我真的是英雄,就把我失去的一切都还给我啊……」 「那可能有困难……我的意思是,她现在能和老公重新来过,都是因为有你。从这个角度说,你不是英雄吗?」 「好,原来我是英雄……」这个论点太荒谬太滑稽了!我笑了,笑着笑着却哭了,如果小三是英雄,那我少了父亲的悲惨童年又算什么? 我懂了,我不是英雄,赖柏如本人才是英雄,是她成功把危机变成了转机。 然而,我的妈妈没能走出外遇阴霾,她再也没办法重新站起来,成天告诉我:「都是那个贱女人害我们这么悲惨的!」「你那个薄情的爸爸不要你了!」 那是……妈妈中的咒。 妈妈以为失婚就只能痛苦了,困在不幸之中,不知道怎么离开。 以前我一直在妈妈身边生活着,从未质疑过她的观点。现在拉开了距离,旁观妈妈的经歷,我能理解妈妈的无助和怨恨,也心疼妈妈始终过不去。 「你怎么了?」阿镜的声音透着些微慌张。 「我妈对我爸跟人跑的事,一直过不去……我却在这边想着小三是英雄、赖柏如是英雄,我觉得……我根本就是背叛了我妈……」我越说越心痛,无法自制地掩着脸哭泣。 他轻拍我的肩,「你会这么痛苦,是因为你很爱她啊,你就好好地哭一场吧。」 眼泪奔腾中,我彷彿能清晰地看到妈妈孤苦无依的样子,还能听到她愤恨地责备我「居然说小三情有可原,你有没有搞错?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其实我一直想成为的,就只是妈妈眼中的好孩子,而不是大家眼中的好人。 我先前之所以一直害怕原谅自己,都是因为我的行为虽然背叛了妈妈,但心理上仍想要和她站在同一阵线,不愿意背叛她。 可是为了原谅自己,为了站起来继续向前走,我终究还是背叛妈妈了,我也只能背叛她了。 「我竟然必须跟妈妈站在不一样的阵线,才能活出自己的人生,这太令人寂寞了……」 「是啊……」阿镜看向远方,「这是一种不得不的背叛,我想,这是一种成长痛吧,我们只能承担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只是走得比较快而已,也许她会被你影响,从后面追上来,也许她会一直留在原地,但那都是由她决定的。」 他温润的嗓音再次治癒了我。 「嗯……她也有她的步调……」 「是啊,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照你的步调往前,好好过你的人生。」 「嗯。」 「你还好吗?」 我拭去脸上的泪水,点点头,「真不好意思,每次都让你看我哭得乱七八糟……谢谢你。」 「没事。你能撑过这些复杂的情感,真的很了不起,我只是在旁边见证你的成长而已。」他对我投以暖煦的目光。 我凝望着他,情不自禁地说:「为什么你总是能说出这么温柔的话呢?是因为你的心和我一样伤痕累累,所以才知道说什么话最能安慰我吗?你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呢?」 他抿起嘴。 我深怕自己踩到他的底线,赶忙补上:「如果你愿意,再跟我讲就好了,我随时洗耳恭听。」 阿镜摇摇头,「没什么,每个人都会走上和父母不一样的路,总是会有一些罪恶感,我当然也不例外。」 他给了我一个软钉子,我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你独自走过那些辛苦的路,也很了不起啊。希望以后你有烦恼时,我可以陪着你。」 他轻笑,「你也变得很会安慰人了啊。」 「拾你牙慧呀。我真的好幸运,有你对我说这些。」我直视阿镜,许多他说过的话浮上心头,温泉水般拥抱着我。 他闪避我的视线,瞄了手机萤幕一眼,「咳,好了,这位盟友,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走。」 他迈出脚步,却没有和平常一样笑着说「走」…… 是你的身边 1 隔週週六,开店后,远藤又出现在「坂本家」,这次他是独自前来。 见到远藤的身影,阿镜立刻上前,没好气地说:『真是的,就叫你别再来了。』 『我只是来喝酒的,没有要干嘛啦,你们这里的酒很好喝。』 『那你喝一杯就走吧?坐这边。』阿镜把他带到离门口最近的餐桌。 『好吧,只喝一杯,但你有空的话要来陪我聊聊。』远藤撒娇似地拉住阿镜的手,被阿镜拨开。 其他客人陆续进店,工作越来越忙碌,但我仍不时看向远藤。他缓缓喝着酒,目光始终追着阿镜,偶尔还勾起魅惑的微笑。结帐后,他拉着阿镜到门外,热情地抱住阿镜,额头还靠在阿镜的肩膀上,阿镜一脸无奈地拍拍他的背,他才离开,临走不忘回眸一笑。 ──他是在诱惑阿镜吗? 那阿镜被诱惑了吗? 阿镜是同志吗? 假设真的是这样,那很多事都说得通,包括他隐约透露的伤痛、他对我紧闭心扉、他曾跟我讨论性别…… 我驀地感受到一股苦闷,握紧手中送餐用的托盘,强迫自己专注在工作上。 时间在忙碌中来到客人最多的九点鐘,打包餐盒所剩无几,我从仓库拿出三串不同尺寸的餐盒。 经过通道时,与阿镜擦身而过。 突然间,脚底板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震动,阿镜和我对看一眼,「「地震!」」 一眨眼的功夫,地面更晃了,我们头顶上方的几盏玻璃吊灯发出轻微碰撞声,但这里是通道,周遭没有桌子可躲! 阿镜马上拉住我的手臂,要往门口的方向跑,我却连站都站不稳。 「停下来!」我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力气,拉住他,把他往下按到地上,用餐盒串遮住他的头,「保护头和脖子。」 我也跪倒在地上,用餐盒串护住头。 地震越来越剧烈,一名男子惊叫着从厕所方向冒出来,脚步东倒西歪,我把旁边的餐盒串丢给他,对他大喊:『请跪在地上,用这个保护自己的头部!』 下一秒,上方爆出一阵碎裂声,后脑杓隔着餐盒感受到异样的重力,还有玻璃碎片插进我眼前的木地板上! 我惊慌地闭上眼睛,彷彿看见死神朝我奔来! 「芊芊!你没事吧?」 我呜噎地回答:「没事……」 玻璃碰撞声又持续了几秒鐘,晃动才渐渐平息。 『你们还好吗?』裕子衝了过来,扶起一旁趴在地上的男子。 『我们没事。』阿镜把虚脱的我扶起来。 起身一看,我和阿镜刚刚挡在头顶的餐盒串上都插了好几片玻璃碎片! 男子躡手躡脚绕过满地碎玻璃,走到我前面说:『小姐,谢谢。』 我心有馀悸,勉强挤出礼貌的微笑,『您没事就好了。』 卓郎先生安抚完吧台区的客人,也过来查看情况,『天啊!千寻,幸好你反应快,不然就惨了。』 我向他提出建议:『我们在高楼层,地震晃动比较大,这吊灯好像比想像中危险……』 『嗯,我会再找人来看要怎么办。』 阿镜拿了扫把和畚箕,我也找来湿纸巾,一同清理地面。 阿镜边扫边说:「这地震教会我一个道理,光是敏感还不够,知道感知到之后要怎么应变,才能让敏感成为超能力。」 「你在说什么?」我一头雾水。 「我是在说,谢谢你救了我。你好像很了解地震来的时候要怎么办,对吗?」 「嗯,我要跟你说,地震时一定要就地避难,最好躲在稳固的桌下,不要跑动,我刚刚都站不稳了,如果遇到更大一点的地震,很容易被东西砸到。」我以倾囊相授的气势说明。 「你对防震知道得真清楚。」 「对啊,因为──」 因为什么?因为我每次看到防灾资讯都会很注意?因为有人教我要注意这件事? 一个模糊的身影闪过脑海,「啊!」 「怎么了?」 「我想起一个跟我爸有关的回忆……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教我地震的避难动作,他从来没有带我去游乐园玩,他带我去玩的是地震屋!」 虽然爸爸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他还是留下了基因、血型等生物性之外的东西在我身上。 「原来他也是爱过我的啊。」我擦着细碎的玻璃渣,低声喃喃。 「听起来应该是这样没错。」 虽然他违背了婚约承诺,让我的童年烙下阴影,但某部分的我还记得他曾经的爱。 这样说起来,每次地震时我带着妈妈躲到桌子下,是不是也算爸爸留给妈妈的什么呢? 我本身,可以当作爸爸给妈妈的爱吗? 「那他为什么要走呢?」我问着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他也有他的理由吧?」 虽然爸爸爱过,但一切都变了。 不管是像妈妈说的单方面出轨,或者其他什么更错综复杂的理由,总之是变了,他选择跟别人在一起了…… 我在浩瀚的时光之河中漂流,能握在手里的只有沧海一粟。 阿镜认真地说:「无论如何,你有一份能让你的敏感成为武器的能力,儘管为自己骄傲吧。让敏感成为超能力的,不只有知识,还有自我肯定喔。」 我朝他感激一笑。 确认地面清理完毕,我们拿着扫具和垃圾走进仓库。才将物品归位,地板又传来轻微震动,我把阿镜押到桌子下,伏在他身边。 震动加剧,外头又响起吊灯晃动的撞击声,我惊慌得喘不过气,阿镜轻拍我的手,「没事没事,你一定会平安的。深呼吸,一、二、三、四……」 他的声音宛如强效镇静剂,舒缓了我的恐惧,呼吸也逐渐恢復正常。 直到地震平息,他都这样安抚我。 他之所以能让敏感成为超能力,倚赖的就是这个吧──总是知道什么样的话语或行动是别人需要的,以天使般的姿态走进我的心。 我只能认了吧?儘管无法涉入他的另一个世界,我喜欢他的心情也不可能会消失…… 是你的身边 2 客人们显然被地震打扰了兴致,没多久便陆续打道回府,卓郎先生决定提早打烊,十点就端出员工餐,『大家吃一吃早点回家休息吧。』 『南次真的很爱操心,地震完就马上打电话给我,说一定要来接我下班,确认我平安无事。』小娟边用手机打字边说,脸上尽是甜蜜。 『啊,我也要快点打给我女朋友!』阿丈说着拿出手机。 『刚刚我喜欢的bl作家也发了地震小短篇,我亲爱的小受终于被推倒了,回味无穷啊。』小咲露出姨母笑。 我附和着大家的话,配合阿镜的速度吃饭,见他放下碗筷准备离开,便也速速走进更衣室,穿上外套、拿了背包就走,正好跟阿镜一起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 「阿镜。」电梯门关上后,我鼓起所有勇气,豁出去了,「刚刚地震时,你为什么要拉着我往外跑?」 他看向我,「啊?抱歉,我不知道正确的逃生──」 「不,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是我呢?」 「嗯……因为你离我最近啊。」 「那你知道,第二次地震时,我为什么要让你先躲吗?」 他略作思考,「这是某种逃生原则吗?」 也许是因为稍早有种死亡逼近的感觉吧,我万分珍惜现在能做的事,无所畏惧地说:「对!这是属于我的逃生原则:要先救我爱的人。」 他盯着我,叹了一口气,「结果你还是说出来了啊……」 他早就知道我对他的心意了吗? 「对,我喜欢你,不能说出来吗?」 他没说话,等电梯到一楼,打开门,他才缓缓开口:「你当然能说。」 「那我再说一次,我喜欢你。你呢?你对我是怎么想的呢?」电梯门外有几个人,我行使外国人的特权,若无旁人地追问。 「芊芊,我们去外面谈吧。」 他走出大楼,拐进巷子里,我忐忑不安地跟着他。 他在他的自行车旁停下,诚恳地看着我,「芊芊,抱歉,我没有办法回应你的感情。」 「是因为……你喜欢男人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远藤跟你很亲密的样子,所以……」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管怎么样,我都没办法不喜欢你吧。」我嚅囁着。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向,你确定你喜欢的是真正的我吗?或者,只是你想像中的我?」 他是在担心我无法接受他的祕密吗? 我想起之前他对「幻灭」一语的反应,坚定地与他四目相接,「我刚刚有一种死亡逼近、一切都要归于虚无的感觉,所以现在什么都不怕了。也许我不认识全部的你,但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你……」他似乎动摇了,但很快又敛下眼,「我也有我的理由。」 「那是即使人生无常,随时可能结束,也不能告诉我的理由吗?」 「我想……我和你一样中了咒,但我还没有超越它。所以,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回应你的感情。」 原来如此,他把他的秘密看得比生死还重要。他之所以不愿意说出口,是因为他不信任任何人,就像我曾经不相信任何人会接纳我的过去。 我好心疼他,而不是像之前那样害怕他的秘密了。 「你一直都在回应我的感情啊……不然,你为什么要陪我走过小三的阴霾?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么温柔?」我眼里噙着泪。 「其实我不像你想的这么温柔。我只是透过安慰你,来疗癒我自己而已,不是真心希望你好。」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随意扭曲自己的初心?我咬牙切齿地说:「你才不是那种人。你明明──」 「我就是那种人啊,只是你不相信罢了。」阿镜别过头,弯腰解开自行车的锁,「你看,我现在不惜伤害你,也要保全自己不想被人看到的那一面,不让自己受伤。」 现在的他,和之前的我如出一辙,用尽全力把别人的好意推开! 我不能把他逼跑了。 「既然你害怕,当然要自我保护啊,这是人之常情。但是,你一定也觉得很寂寞吧?」 「你……」他望向我,深邃的眸子里似乎盛满了千言万语。 「阿镜,我只是想把我的心意告诉你,请你不要有负担。」 「谢谢你的心意。」他表情扭曲,彷彿压抑着什么,「你真的充满了勇气,那是我最欠缺的东西……」 「那就继续欠着也没关係呀,你已经够好了。」 他抿了抿嘴,下定决心般地说:「其实我……一直想要鼓起勇气相信你,可是至今没有成功。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成功,也许十天,也许十年,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成功……我不想让你漫无目的地等我。」 「你这是在说你也喜欢我吗?」 他沉默以对,我心里的小鹿脱韁奔驰。 「阿镜,我没有在等你喔。」我握住他的手,「你知道吗?我最近在想,未来要在日本还是台湾建立自己的家,结果发现,我觉得最像家的地方,是你的身边。所以我只是赖在家里而已,希望你不要把我赶走。」 「你……」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成为你的家,让你可以没有负担地做自己。」 他的眼眶逐渐染红。 「我上次跟你说,以前我都把爱情当成衡量自己有没有价值的工具,根本不懂得恋爱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单纯地渴望为谁付出、陪在他身边,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是你让我知道我有能力这么做的。我超级感谢你。」 他的眼角渗出晶莹泪水。 我轻抚他的背,「我们真的很像,所以我也无法弃你不顾。」 他放松了肩头,淡淡一哂,「你这个学人精……」 「我才没有学谁,只是说出事实而已。」 「你真是……太勇敢了。」 「谢谢夸奖。」我帮他把自行车牵出来,「早点回去休息吧。」 是你的身边 3 告白隔天到「坂本家」上班,阿镜和平常一样向我打招呼,但露出比平常更柔美的眼神。 我想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了一道超过盟友的连系── 「家」。 想成为他的「家」的心情,带给我无穷的力量与勇气。 如果他愿意接受我的这份心意,是不是也会生出一些勇气呢? 同事们到齐后,卓郎先生宣布:『我找人来看过吊灯了,通道那边要改钉天花板装嵌灯,施工要比较多时间,后天我们临时公休一天,不好意思。』 『太好了,我要去约会!』小娟喜孜孜地拿出手机。 我跟着阿镜摺擦手巾,思考一阵后,「阿镜,公休那天你有事吗?要不要去贵船神社走走?《阴阳师:生成姬》的舞台。」 他愣了一下,「抱歉,我那天要去培养我的勇气。」 「培养勇气?」 「嗯,我最欠缺的勇气。」 我点点头,「了解,祝你好运。」 《阴阳师》圣地巡礼果然还是想跟阿镜一起去。于是,临时公休日一早,我用笔电瀏览京都景点指南,思考这天要去哪里走走。 我将目光停留在嵐山的照片上,总觉得这青山与木桥的景色十分眼熟,偏偏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 手机滋滋震动,跳出小乖的讯息:「找到你妈妈了!她跑去一间小型金控公司当主管。」 我急切地回覆:「她过得好吗?」 小乖传来两张妈妈的照片,她瘦了一点,但气色不错。 我放下心中的大石,「真是太好了!谢谢你们!」 「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你好好想想怎么办,我再帮你找人跟她谈。」 「感恩小乖!讚叹小乖!」 我该跟妈妈说些什么呢? 我瞥向笔电,那张照片里的景色──不就是爸妈蜜月合照的背景吗?小时候妈妈一直摆在梳妆台上,离婚后她直接丢掉了,我都忘了有那张照片…… 我立刻决定前往嵐山。 和京都市区相比,嵐山的天地广阔许多。 我望着爸妈合照背景中的渡月桥和桂川,想像他们两个在此地旅游的模样,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是为了追寻什么,但眼前景色和我记忆中的照片完全叠合,如果妈妈重访此地,可能会被回忆淹没吧。是不是因为这样,从前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到京都旅行时,她才坚持不要呢?可惜我当时都没发现,还挖空心思想说服她…… 这阵子沉淀下来,我才发觉,自己不曾了解妈妈真正的心情,更不知道她和爸爸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妈妈不曾对我细说她年轻时的故事,一向独来独往的她,恐怕也从未向其他亲友倾诉,她肯定比我更窘迫更无助,隻身困在自己的寂寞之境…… 吃了汤豆腐当午餐,经过充满古都风情的商店,一条发带吸引了我的目光,上头绣着五芒星般的桔梗图案,清新活泼。我看得入迷,二话不说就买下。 我随手把发带放进背包,转身继续观光行程。 如果戴着这条桔梗发带去上班,阿镜会发现吗?他会说什么呢? 想到他,一丝酸甜滋味旋上心头。 爸妈之间也曾有这样的情感吧?至少他们到这里度蜜月时,也是浓情密意吧? 我不知道爸妈当时到过哪些景点,便去了嵐山最着名的天龙寺和常寂光寺,欣赏美丽的枯山水和青翠枫叶。 黄昏时分,我往回走,踏进竹林小径。这时间人潮已散,四周只有竹篱笆与满满的竹子,犹如日本童话里的风景。我轻快地在童话之境前行,侧耳聆听春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朦胧间,听见另一侧传来相机快门声。 我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就看见三位穿着和服的女子,站在竹林隧道里相互拍照。 她们的和服花色清新,发髻造型各有特色,赏心悦目。经过她们身边时,我不自觉偷瞄她们的妆发。入镜的蓝衣女子梳着辫子发髻,还插上玲瓏发簪,妆容精緻,但── 那张脸不是阿镜吗? 我诧异地揉揉眼睛,那确实是阿镜! 他真是太美了,五官比平常多了几分娇媚,如果不是我对他朝思暮想,一定会以为是别人。 我呆立原地,阿镜俊俏的脸庞微微转向我,瞬间僵住。他转头就跑,手上的提包掉了也不管。 『阿镜,你干嘛啊?』『我还没拍好耶!』他身边的两人发出属于男性的低沉嗓音,捡起他的提包,踏着木屐追他,却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 我慢了好几拍,终于意会过来── 这就是他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他说的培养勇气是这个意思! 我应该假装没看到吗?还是应该追上去问个清楚? 我还在犹豫,双脚已经向前跨步,在竹林之下狂奔。这是我高中体育课之后第一次跑那么快,跑了好几百公尺,来到主要道路上,阿镜已经不见人影,只有他的两个同伴停在路边喘息。 我也没力了,跟着停下来,近距离看见他们的脸,认出他们就是曾到「坂本家」找阿镜的远藤和另一位男子。 我鼓足了勇气走上前,『不好意思,请问你们是和阿镜一起来的吗?』 『嘖,原来他是在躲你啊……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跟踪他吗?』远藤脸带慍色,厉声质问。 『这一切都是巧合,我发誓!』 『嘖,怎么有这么种事!』远藤翻了个白眼,『那你现在要干嘛?』 我从背包翻出桔梗花样的发带,『我想……阿镜现在大概不想看到我,可以请你们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吗?』 『你是在嘲笑他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他很美,这个很适合他,而且他也喜欢桔梗花……』 远藤无言地打量着我,半晌才接过发带,『好吧。你快点走吧。』 『麻烦您了!』 『你快走吧!』远藤说完,拉着另一个同伴走向马路对侧。 我依依不捨地转身,沿着马路回到渡月桥头商店聚集处,不停徘徊,最后才意识到自己不能期盼再在这里遇到阿镜。 毕竟我刚刚撞见的,是他寧死不说的秘密啊! 但他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要「培养勇气」,他正在努力克服恐惧,想对我敞开心扉,让我了解真正的他。 只是他还没有准备好,就不巧地被我撞见了…… 他现在会怎么想呢?他需要什么呢? 远藤和另一个男子,是与阿镜有相同烦恼的人吗?他们能否让他觉得不寂寞? 真希望我也能为阿镜做点什么…… 我坐在桂川河畔,打开标示着「温镜伦」的聊天室视窗,想着要传讯息给他,打了十几个版本,这样太咄咄逼人了,那样又太冷漠了,于是又一一删除,直到天色全暗也没能送出半个字。 看样子,我只能祈祷发带能把我的欣赏传达给他了,还有祈祷他愿意接受我的欣赏── 啊,有了! 我急忙奔回买发带的商店,找到另一条桔梗图案的发带。 结了帐,我将发带套在手腕上,用手机拍了张照片,传送给阿镜,附带讯息:「桔梗发带,我们一人一条喔,希望你也喜欢。」 神啊,求求您,请把我的心意传达到他心中吧! 是你的身边 4 隔天,我比平时提早二十分鐘来到「坂本家」,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上班。 传了照片和讯息给阿镜之后,我本来以为已经完成了自己能做的事,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然而,我的脑袋不受控制地反覆想着这件事,每隔一阵子就强迫症似地打开手机查看讯息,但他始终没有读也没有回。 我到底应该给他时间让他决定坦白的时机呢?还是应该更积极地强调即使知道实情也不影响我对他的心意? 如果他想假装我们不曾在嵐山遇见,我也可以配合他,但他总要表态一下,让我知道他希望怎么办嘛…… 上班的时候,他总不能不理我了吧? 着装完毕,我开始打扫门口,每次电梯开门,我都抬起头来,期待看到阿镜,但每次都失望。 电梯门又敞开,小娟春风满面地走了出来,『千寻,我跟南次决定要同居了!下个月他就会搬过去我那边!』 『哇,真是恭喜你们!』 『谢谢,都是托你的福,等我们搬家了,再找你来玩。』 她对我灿然一笑,转身走进店里,站在柜檯的卓郎先生对她说:『啊,小娟,今天阿镜请假,你和千寻一起顾餐桌区。』 什么?阿镜是像昨天那样逃走了吗? 我闯进卓郎先生和小娟中间,『请问阿镜怎么了吗?』 小娟也说:『对啊,他怎么了?』 『他说他爸生重病,性命垂危,所以回去台湾,可能暂时不能回来,你们这阵子多加油吧。』 阿镜回台湾了?该不会永远不回来了吧?他会跟我断绝来往吗?居然只跟卓郎先生联系,却对我不读不回…… 我失魂落魄地把扫具放回仓库,搬出一篮擦手巾,仔细摺叠。这个工作通常都是阿镜和我一起做,我们会并肩而立,边做边聊天,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以为我们已经进展到盟友以上恋人未满,难道说意外地提前知道他的秘密,我们就只能什么也不是了吗? 我不希望那样…… 我就假装我们不曾在嵐山不期而遇吧。 下班后,我拿出手机,收回了桔梗发带的照片和讯息,按下通话键。 阿镜没有接,我改传讯息给他:「听说你爸爸生病了?祝一切都好。」 虽然整个心七上八下的,但我也做了我能做的事,我安抚自己,梳洗一番,上床睡觉,祈祷着起床后就能看到阿镜的讯息。 一夜浅眠,早上起床,我立刻确认手机,除了天气预报应用程式的例行通知之外,没有任何讯息。 我和阿镜的联系就只有他在日本的手机号码和line,如此单薄。我不知道可以透过谁找到他,连他住处的确切位址都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有意跟我划清界线,我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并不是因为我不关心他,而是因为他未曾透露。 即使他跟我分享他的人生哲学,温柔地陪我走过伤痛,但关于他自己的事,他实在说得太少了──彷彿他打从一开始就在为了这种状况做准备,他要完全地逃开、神隐、人间蒸发…… 我又传了一则讯息给阿镜:「我也知道应该尊重你的意愿,却还是私心想成为你的力量,想逼你把所有烦恼说出来,让我一起分担。」 这样他会接受我的用心吗? 我盯着毫无反应的聊天室视窗,我也曾这样面对妈妈的视窗,直到对妈妈退出了聊天室…… 我真的没办法再承受另一个重要的人这样跟我撇清关係了,而且还是这么一个被我视为「家」的人。 我不想再无家可归了。 我拚命在脑中搜索阿镜的各种资讯,忆起他的语言学校名称,匆匆查了学校的地址,毫无计画地衝了过去。 我向警卫说明想找阿镜,好说歹说才进到教师办公室,接待我的老师问:『你是温同学打工地方的同事吗?』 『是的,他昨天突然没有来,我担心他是不是怎么了,所以才来请教您。』 『他有跟我们请假,但受限于个人资料保护的规定,详细情形我没有办法再告诉你了。』老师为难地说。 『请问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这真的不方便透露。但我想他也有跟你们老闆请假,只是没告诉你吧。』 『是吗……』 『你请回吧。』 我失落地垂下头,被带回校门口。 我到底以为可以问到什么呢?就算问到了,阿镜不愿意理我,也没有意义…… 人与人之间的关係永远都是双向的,只要有一方关上门,那关係就不成立了。 日子毫不留情地往前进,阿镜消失已经超过半个月了,我努力地适应着找不到他的日子,脑海里不断浮现他贴心的话语、他开心的表情、他高挑的身影、他亲切照顾客人的样子、他穿上女装的姿态…… 儘管他人不在我身边,在我心中的存在感却越来越强烈。 黄金週前夕,卓郎先生找了法国籍的新人来,大家忙着欢迎新人,我不安地跑去问卓郎先生:『请问阿镜不回来了吗?』 他叹了口气,『他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怕造成大家困扰,所以提出离职了。』 不会吧?我再也见不到阿镜了吗…… 是你的身边 5 阿镜不在的日子,我打起精神写了一封信给妈妈。 「亲爱的妈妈: 我的联络可能让您很痛苦,真的很对不起。 一直以来没发现您的痛苦,自顾自地求您原谅我,真的很对不起。 我不成熟地犯下大错,让您不得不痛恨自己的女儿,陷入孤身一人的状态,真的很对不起。 您讨厌我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仍然希望您能原谅我,虽然我仍然希望我们继续当母女,互相关心、一起分享生活大小事,但是,如果我的关心只带给您痛苦,那么请您不理会我也无所谓。 妈妈,我很爱您,只希望您过得平安健康。 谢谢您生下我,照顾我长大,我会珍惜您给我的生命,好好活下去。」 一样是道歉,但这封信和我从前那些哭诉求和的信截然不同,因为我终于发现,请求妈妈原谅我,等于是在勉强她否定自己的生存之道,太残忍了。 我将信连同礼物一起寄回台湾。 母亲节前的星期五早上,小乖帮我找了一位协商专家,假扮客户去妈妈的公司找她,当面跟她谈谈我的事。如果妈妈愿意的话,我还可以跟她视讯。 前一晚紧张到半夜三四点才睡,但我还是早上九点就起来等着,头脑微微发胀。手机响起,我立刻接起,是那位协商专家。 「抱歉,唐玉贞女士还是不愿意跟您联系。」 「我知道了……」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还是有点难过,头晕更严重了。 「但我已经将您的信件和礼物转交给她,也把信里大部分的内容告诉她,她看起来有些动摇,听一听还泛泪。」 「真的吗?」 「是,目前看起来,她不像您之前说的那么抗拒,建议您之后每隔一阵子就联络她,让她知道您的心意。如果有需要,也欢迎再找我们帮忙。」 「好的,真是谢谢您!」 掛上电话,稍微为这小小的进展开心了一会儿,头又痛了起来,我倒回床上睡觉。 叮咚! 门铃响起,我睡得迷迷糊糊,翻个身继续睡。 叮咚! 门铃又响了一次,我才想起比嘉前两天搬去和小娟同居了,「樱之宿」代理管理人的责任也落到我身上,得起来应门才行。 脑袋昏昏沉沉,我勉强抬起手脚下了床,打开房门。 叮咚! 我太慢了,门铃催促着。我有气无力地拖着脚步来到玄关,打开大门。 映入眼帘的是,我朝思暮想的人,揹着行李袋站在外面。 「芊芊,好久不见……」阿镜一脸难为情。 「这是梦吗……」我双膝一软,跪坐地上。 「不是梦,是我本人。」他蹲下来看着我。 「是阿镜本人……你回来了!」喜悦的泪水不停滚落。 「嗯,我回来了。」 「太好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都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我那天──当时太紧急了,不小心把手机忘在远藤车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联络你……」 「原来是这样。」我抹去脸上的泪水。 「那时我爸在加护病房治疗,我没有馀力照顾别的事,打电话到店里也没问你的联络方式,对不起。」 「没事,你爸爸还好吗?」 「他平安出院了。我们站起来说吧。」他拉起我的手,脸色大变,「你发烧了!」 「有吗?」 「这边有体温计吗?」 阿镜搀着我进到客厅,让我坐在沙发上,找出医药箱,帮我量了体温,摄氏三十八度,「你要去看医生,还是先吃药观察看看?」 「吃药好了。」 「你吃过饭了吗?」 「还没……」 他从行李袋里掏出了六罐八宝粥、三包麻粩以及其他台湾零食,「要吃吗?还是我去买别的?」 「我要吃八宝粥。」他居然还记得! 我吃着怀念已久的八宝粥,目不转睛地覷着他。他消瘦了一些,但眼神看起来不像以前那么深邃复杂了,变得清朗许多。他把脸转向我,我不合时宜地掛记起他身穿和服的婀娜姿态,「阿镜,那天在嵐山──」 他一听到关键字就打断我,「啊,我去装水给你喝,杯子在哪边?」 他想先当作我们不曾在嵐山巧遇吗?我知道了。 阿镜替我倒水,盯我吃药,看顾我上床休息,说他会一直在床边陪着我,彷彿我们真的成了家人一样。 或许我也不必执着于他刚刚逃避的那个问题了,只要他现在愿意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在药效作用下,我一下子就入睡了。 再次睁眼,阿镜温柔地唤着我,「芊芊,你好多了吗?」 「嗯……」我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现在几点了?」 「四点二十。」 我急忙掀开被子,「上班要迟到了!」 他把我的被子盖回身上,「你还有点烧,再休息一下吧。」 「可是──」 「我帮你请假了,等一下会去帮你代班,你好好休息吧。」 「对不起,这样麻烦你。」 「你要是真的觉得对不起,以后就好好照顾自己啊,别这样让我担心。」他抿起嘴唇,「但这次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们就算扯平了。」 我该怎么理解他的话呢?我对他而言很重要,而且会一直重要下去?他也知道他对我而言很重要,所以对于无法与我联络感到抱歉? 「时间差不多了,我走了,你有什么事就联络我,或者直接打去店里,不要自己硬撑。」 他拿起行李袋,我被莫名的恐惧袭击,伸手拉住他的上衣下襬,他回头看我,「怎么了?」 「明、明天还可以见到你吗?」 他轻柔地握住我的手,彷彿明瞭我的恐惧,「放心吧,我已经培养好勇气,不会再逃走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回握他节骨分明的手掌,与他四目相交,他的眼神澄澈纯粹,闪闪发亮。 好好休息了一晚,身体几乎没有任何症状了。 早上起床,手机里装着阿镜的讯息:「你今天好点了吗?还需要代班吗?」 前一晚也有收到这样暖心的问候,虽然只是简单的三言两语,但光是可以再次收到他的讯息,我就有种安心甜蜜的感觉。 我敲下回覆:「我想,今天可以正常出勤了。」 他秒回:「等一下去找你方便吗?」 「可以啊。」 不久后,他出现在「樱之宿」,仔细覷着我的脸,举起手中的热食店大袋子,「太好了,你看起来真的好多了,多吃些营养的吧。」 「这也太多了吧。」那袋子真的不是普通的大。 「吃不完就先冰着嘛。」 鸡蛋粥、燉蔬菜、马铃薯沙拉、果冻、运动饮料……营养又容易入口的食物摆满餐桌,还没开动就觉得饱足。 我吃着饭,跟他聊天,感觉人生已然圆满。 吃饱后,他帮我把剩下的食物放进冰箱,「如果你明天中午有空的话,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他终于愿意衝破那道无形的铜墙铁壁,把他的故事告诉我了吗? 「要我现在立刻去也可以。」 「可惜我等一下要上课。」 「那我明天去。」 「我们就约一点在五条站八号出口见面吧。」 「没问题。」 是你的身边 6 约定的时间,我在约定的地点见到了阿镜。 一见面,他就对我鞠躬,「那天在嵐山,我逃走了,很抱歉……」 「没事,秘密突然曝光,你吓了一跳吧?」 「秘密啊,是这样没错呢……今天我就是要跟你讲那个秘密的事。」 「洗耳恭听。」 「往这边走。」 「走。」 我静静地跟着阿镜转进巷子里,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紧绷,我也忐忑了起来。 拐了几个弯,他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 他指着一栋五层楼的公寓,外观典雅,每层有三间房间。公寓没有电梯,阿镜上了二楼,走向离楼梯最远的房间,打开房门。 「请进。」 从门口看进去,就是间日本随处可见的1ldk住宅,地上摆着一组和室桌椅,收拾得井然有序。 「打扰了。」我脱下鞋子,跟着阿镜走进去。 「你就坐床上吧。」他伸手指向房间角落,尾音似乎颤抖着。 门口看不到的床铺,包着梦幻的蕾丝寝具,床头摆满了粉彩色系的可爱小物和化妆品。 我彷彿受邀进入了他的秘密花园,他的少女心。 在嵐山巧遇后,我曾猜想他可能是变装者,或者在心里认定自己是女性,眼前所见似乎应证了我的想法。 他打开正对着床铺的大衣橱,里头掛满各式衣服,一半是他常穿的俐落男装,另一半是他秘藏的花俏女装。 他拿出一件森林系的吊带长裙,直接套在身上的t恤上,遮住七分裤,绑上腰带,接着擦了口红,戴上及腰的微捲假发,又套上和我同款的混色毛帽,变身为优雅不失俏皮的女孩。 「就像你那天撞见的一样,我在家里时常穿上这样的衣服。」他看着我,平淡中透出几分紧张。 「嗯。」 「这可不是cosplay,你会不会觉得噁心?」 「怎么会?你穿这样很美啊。」即使他换上女装,也让我心动不已。那与我成对的毛帽更是打中我的心,在送情人节礼物这件事上,他居然跟我有相同的小心机。 「你可以表达出你真正的想法没关係。我已经培养好勇气了,即使你讨厌这样,我也会尊重你,不会因此受伤。」 「比起讨厌,倒不如说是羡慕嫉妒恨吧。」 「羡慕嫉妒恨?」 「你的身材可以驾驭这种长裙耶,我完全没办法。在嵐山那天也是,你穿和服好有韵味。」 「那只是表面而已。」他叹了口气,席地而坐,「我今天要跟你说的是,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男性,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女性,有时候都不是,有时候都是……我是个非二元性别者。」 他的自白宛如一个我一无所知的异世界,深深衝击了我。 「吓到你了?」 「我……是有点意外,但我想听你继续说,我想更了解你。」 他露出极浅的笑容,「我拥有男性的身体,从小就被当男性养大,我也没什么怀疑。但我在照顾妹妹的过程中,接触了很多女孩子的东西,我觉得那些东西很适合我。国中时,有一天,我偷穿了妹妹的衣服,结果有个惊人的发现──原来我有女性的一面。」 「嗯。」 「但我也不讨厌自己的身体,只是心理上很错乱,每次填资料写到性别,都很困惑,我的状况好像没有办法用简单的男女之分来定义。每次被叫『先生』时都觉得彆扭,很像被硬塞进一个框里,变成我不是的样子。但如果被叫『小姐』,也一样很怪。所以,我真的很喜欢日文不分性别一律叫『xx桑』,那让我觉得很自在;不过,日文里男女用字的差异也让我很困扰,感觉男女之分无所不在,时时束缚着我。」 我想像着他说的状况,心疼的情绪在胸口扩散。 「我想我有很严重的性别刻板印象,绕了很多路,才知道有『非二元性别者』这种说法,总算放下心来,但偶尔还是会觉得这个说法依然有侷限。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性别就好了,可是又摆脱不掉……至于性向,好像也很难被某个词汇界定,有时候喜欢男性,有时候爱上女性,很不固定。」 一股歉疚油然而生──我也轻易地猜测他是「同志」、「变装者」等等,想用简单粗暴的既有标籤定义他…… 他自嘲地笑,「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像怪物一样。」 「不!」我用力摇摇头,把心中散乱的想法组织成言语,身体前倾,认真地说:「你就只是不能被世俗价值观框架嘛。你想要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自由翱翔,我觉得这很有你的风格!我很喜欢你这种风格!」 「你……可以接受这样的我吗?」 「没有什么接受不接受的,这就是你啊。」 「即使我不男不女的?」 我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我承认,你说的那些困扰,我不完全了解,甚至可能会做出让你不舒服的事,但是,我还是喜欢你,我想学习跟这样的你相处。你的存在,比世界上所有分类更重要。」 阿镜美艷的脸上交织着笑与哭两种表情,「芊芊,谢谢你……」 我看向一旁的衣柜,「在我看来,这衣柜代表了你能随心所欲地游走于男女之间,甚至超越男女,既阴柔又阳刚──对了,你就是像阴阳师一样嘛!」 「阴阳师?」 「无论男女、性别、性向,都是名称,都是咒,你只要选择你觉得自在的就好了。如果你不喜欢那些现成的咒,那这样吧,你的性别就是阿镜,性向也是阿镜,你就是你啊。」 他愣了一下,「你……我也这样想过,但在某些方面做到了,在某些方面却还是缺乏勇气……」 「阿镜,你是不是因为这些困扰遇到什么事?」 「我长大的地方不是性别友善的环境,我下意识隐瞒了这些事,但还是偷偷收集了一些女孩子的东西,尤其是大学在外地租房子,忍不住收集更多了。那时的女朋友不知怎地发现我的女装和假发,大骂我变态、人妖、令她幻灭,还到学校宣传,和其他同学一起孤立我。」 他说得淡然,我不捨地轻抚他的手。 「虽然那时很痛苦,但拜此所赐,我把兴趣转向阅读,学习怎么跟自己相处,也体认到这个世界很丰富多元。只不过,我还是没有勇气光明正大地展现真正的自己。」 「那真的不容易。」 「毕业后,我在家里开的餐厅上班,一年前,那个前女友居然来吃饭,她一看到我,就跟我爸妈说我是女装癖,叫他们带我去做矫正。我爸气得去翻我房间,把我偷藏的女装都烧掉了,跟我大吵一架,把我赶出家门。我妈和我妹也都不谅解我,叫我不要再回去,直接断了联系。」 「你失去家了……」 「明明只要我顺从我爸的话,就皆大欢喜了,但我逃到日本了,又开始收集女孩子的东西……我一边告诉自己说,我就是这样啊,一边又觉得对不起生我养我的爸爸。这次他中风,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醒来看到我,居然说,随便我爱怎样就怎样,我当场痛哭流涕。我根本没有背叛父母的勇气,我一直在等他原谅我,我才愿意原谅自己。」 我们看似在求整个世界的原谅,但其实只是在求爸妈的原谅,或者说,自己的原谅。 阿镜语气平缓,但我对他经歷的折磨与悲伤感同身受。他那些如心灵温泉的话语,就是在这些苦楚的挤压中持续受热,所以才能随时自然涌出吧。 我也想要尽我所能地,挖掘出心灵温泉滋润他,「你很煎熬吧?真希望我可以搭时光机回去找那时候的你,陪你度过那段时光……」 「你有啊。」 「咦?」 他轻笑,艷丽的双眼彷彿在放电,「从我们相识开始,我就被你和我相似的气场吸引了,所以没办法弃你于不顾。我陪伴你,也像是在照顾自己,你不也一直陪着我吗?我们就像一对镜子,映照出彼此的模样,不再孤单。」 这番情意满满的话语在我心湖撩起甘美涟漪,「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 「可是我因为之前的伤痛,下意识跟你保持距离。就算你勇敢地把你的伤痛告诉我,也把你的心意告诉我,我还是无法坦然鼓起勇气跟你坦白……真是对不起……」他低下头。 我捂着小鹿乱撞的胸口,「谢谢你愿意为了我培养勇气,我很高兴。」 「即使收到你送的发带,我还是裹足不前……回台湾后,我知道应该跟你聊一聊,却有好多藉口,想着要先顾好爸爸、手机忘了带不要麻烦别人、觉得当面跟你谈比较好,结果又让你受伤了……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好吗?」 我心疼地揉揉他的头顶,「我知道你非常非常挣扎,我原谅你。」 他扎实地握住了我的那隻手,用兼具帅气与美艷的眼神直视我,「芊芊,你还愿意成为我的家吗?」 「你不会把我从我的家赶走了吧?」 「保证不会。你呢?」 「我很乐意成为你的家。」 我拥住阿镜,他抬起我的脸,将胭脂色的唇覆在我的唇上,我也轻轻回吻,缔结属于我们的,恋爱的咒。 是你的身边 7 交往满一个月的日子,我在阿镜的公寓里,打开他的衣橱,让他看得见每一件衣服,「今天你要穿哪一件?」 他已经超脱了男装女装的咒,和我出游时会依心情决定打扮成什么样子。 「穿这个吧。」阿镜从抽出缀满蕾丝的衬衫和牛仔宽裤换上。 「你今天也好美啊。」我再次为他的美貌着迷,微妙的自豪与妒意油然而生。 他戴上及肩的假发,绑上我送他的桔梗发带,和我的发型一模一样。 「化妆就交给你了。」 我帮他化了强调电眼的淡妆,「这样你觉得如何?」 他温柔地吻了我一下,「很专业啊,真捨不得把我的专属化妆师跟别人分享。」 我们交往之后,阿镜把我介绍给在嵐山时那两位同伴──远藤和宫城。他们和阿镜是在网路上的男扮女装讨论区认识的,远藤是喜好变装的男同志,宫城则自称性别流动者。 远藤和宫城近日在嵐山开设了一家以性少数为主题的咖啡厅「queer」,让喜欢穿女装的生理男性有自在打扮及结交同伴的空间。阿镜正式离开「坂本家」,到「queer」担任服务生,我也预计偶尔去担任化妆师,顺道替他们开发台湾风味的菜单。 未来,我和阿镜计画一起在京都长居。虽然还有各种不确定因子,但唯一确定的是,我们两个对未来的愿景中,都有一项是「以对方为家」。 「要出发囉?」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阿镜挽着我的手,再次来到京都晴明神社。 六月中旬微热的风吹来,上千朵紫色和白色的桔梗花摇曳着,彷彿眾多降临人间的星星。 「好可爱,好像五芒星在跳舞。」在交往一个月的纪念日,来到这个对我们有特别意义的地方,沉浸在美丽的一期一会中,我领略到梦枕貘所写绘马中的完满。 「你看这里。」阿镜对我招手,指着解说牌上的文字: 『桔梗的花语是「诚实」、「永远的爱」。』 简单几个字就让我心中漾起满满的感动,能用桔梗当作我们的定情之花真是太好了。 「这好像晴明大人给我们的惊喜礼物。」 「说不定喔,毕竟我们就是在他的庇祐之下才会变熟的。」 与阿镜相识后的点点滴滴浮现脑海,终归于我们此刻的相视而笑,好甜蜜的一瞬间。 我们悠间地赏着桔梗、拍照,最后来到神殿前。 我诚心默念:『请您保祐我和妈妈和好。』 这是我最恳切的愿望。虽然大概还需要一些时间,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妈妈会愿意再接受我对她的爱。 阿镜和我来到社务所,期间限定的桔梗御守和桔梗土铃精巧别致,让我们一见倾心。 「来。给你。」阿镜求来两组桔梗御守和桔梗土铃,分给我一组。 「谢谢。」 阿镜举起一片空白绘马,「我们来写绘马感谢安倍晴明吧。」 「要写什么?」 「就写『谢谢祢的保祐,请继续守护我们的恋情』,怎么样?」 我用力点头,「这也是我的愿望。」 阿镜到一旁的桌上,写完愿望,签上全名,我也签上「唐芊芊」三个字。即使不捨弃这个经歷过狂风暴雨的名字,我也能开展新的人生,和身边的他一起。 我们一同将绘马系到绘马架上,让晴明大人见证了我们许下的爱情之咒。 「今后也请多多关照。」阿镜艷丽的容顏望过来,我心中的小鹿失控地跳跃着。 「我也要请你多多关照。」 我们牵着手转身,社务所的巫女正在收拾物品,阿镜说:「好像要关门了。」 「嗯,再让我看一下群花盛放的晴明神社。」 我在原地慢慢转了一圈,把身边的美人和美景都记在心底,最后抬起头。明亮的盈凸月掛在蓝粉交织的天空中。 『今夜月色真美。』我情不自禁地用日语说。 「你是单纯在说月色吗?还是在示爱?」阿镜促狭地说。 他果然知道这个典故啊。 「嘿嘿。都有啦。」 「说到iloveyou的翻译,我前阵子看到作家平野启一郎说,iloveyou的翻译应该是『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时的自己』呢。」 这番话不偏不倚地打动了我的心。和阿镜在一起,我才知道自己有超能力,我才发现自己有力量面对一切风雨,我才了解自己本来就很有价值,我才明白这样的我也很好。 这些体悟带我抵达了,以我为中心无限延伸的崭新异世界。 我对阿镜露齿而笑,「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时的我。」 他温柔地把我拥进怀里,「我也是,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时的自己。」 感谢神明,我们都爱彼此,我们都因为爱上对方,所以更珍爱自己。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