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咸鱼林夫人》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节 题名:[红楼]咸鱼林夫人 作者:巫朝尘 文案 从末世穿越,宁安华成了林如海的表妹,又成了他的续弦。 林如海对宁安华无意,但宁安华不在意。 她住着大院子,一日三餐不重样,数着银子攒钱,佛系修炼异能,看弟弟妹妹越长越聪明贴心,日子快活逍遥似神仙。 如果饭票林如海能多活几年就更好了。 结果直到黛玉及笄,宁安华孩子满地跑,弟弟金榜题名,荣国公府都倒了,林如海还没死。 他甚至官居一品,位极人臣了。 早就做好十七八个林如海死后生活规划的宁安华:…… ·女主一切行动个人利益优先,婚后1v1。 ·女主和林如海是三代以外旁系血亲。 ·架空非清,时间线有私设。拆宝黛。 ·咸鱼不等于全程躺平!女主遇事很刚。 ·谁也不黑。 内容标签: 红楼梦 穿越时空 种田文 宅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安华,林如海,林黛玉 ┃ 配角:罗焰,宁安青,宁安硕,红楼众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咸鱼成了一品夫人 立意:顺其自然,知足常乐 作品简评 从末世来到红楼世界,成了林如海的续弦,宁安华不在意丈夫对她有多少真心,也做不来完美无缺的好继母,更没兴趣和其余原著人物相识,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吃喝玩乐,修炼异能,享受生活。可她想做咸鱼,原配娘家和朝堂纷争带来的麻烦却接踵而至…… 本文构思精巧严谨,文风细腻,文笔精炼,以宁安华的生活为主线,通过描绘她的变化与成长,串连起诸多配角的人生,将宏大的背景画卷徐徐展开。故事酣畅淋漓,情节跌宕起伏,每一个人物都生动不俗,颇为鲜活。 第1章 表姑娘 正是隆冬时节,才下过一场雪,又凉又湿的空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扫地的婆子清早才起就在凉地里站了半日,一阵冷风吹过,她忍不住背过身去,用袖子掩住口鼻,重重打了个喷嚏。 “阿——嚏!” 一阵麻雀惊起,扑棱棱扇动翅膀扇落了积雪,正落在婆子眉毛上。 婆子眉头一凉又一皱,才张口要好好骂一骂,忽见有三四个丫头婆子簇拥着一位年未双十,穿一身半旧浅秋香色银鼠对襟褂子,明灰银鼠裙,神情恬淡,面容清丽的姑娘过来,忙把一喉咙的粗话都收住了,满脸堆了笑:“表姑娘来了?” 表姑娘宁安华拢了拢手炉,对这婆子点点头:“忙完了就快去歇着,别冻坏了。夜里的炭火可够不够?” “够,够,暖和着呐。”婆子忙把表姑娘往院子里让,“姑娘快请,我才听见太太和姐儿已经起了。” 江南地界,就算在深冬也有树木长青,与枝头的白雪和白墙灰瓦朱红栏杆映衬着,显得又热闹,又寂寥。 只看这景致,谁能想到去年也是在这样好看的冬日的清晨里,有一个三岁的孩子没了他的呼吸呢。 想到那个孩子泛青的小脸……饶是宁安华在末世见多了生死,也觉得不忍。 正房门口钻出来一个穿青缎子棉衣的小丫头,踮起脚给宁安华掀帘子。 进了屋门,一股药气混着暖意扑面而来,两个端着水盆拿着漱盂巾帕的丫头正从卧房出来,见了宁安华,都低头躬身问好,侧身先请她过去。 屋里暖和,宁安华把手炉递给丫鬟才往里走。 又是一个丫头护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迎出来,笑道:“表姑娘快请,太太等着姑娘呢。” 小女孩儿小步跑过来牵宁安华的手:“姑姑。” 宁安华弯腰,用被手炉焐得干燥暖和的手摸了摸她的小脸,感觉到身体里异能的流动微妙的顺滑了:“玉儿昨晚和你娘睡的?” 林黛玉本来不见多少血色的面颊现出两朵红晕。 她颦了细细的眉毛,低声说:“娘睡得不好,昨夜咳嗽了四五次呢。” 到了卧房门口,和黛玉一起出来的大丫头赶着上前打帘子。 宁安华低头进去,看见她这一世的表嫂贾敏披了一件貂皮斗篷,下身盖着锦被倚在床头,正自己端着碗,皱眉往喉咙里灌药。 黛玉忙拉宁安华过去,从贾敏手里接过药碗。 宁安华在贾敏身边坐了。丫头捧上漱口的茶,她接了递给贾敏,看贾敏漱了口,她又递过擦嘴的帕子,黛玉又忙挑了蜜饯送到她娘口中。 贾敏含着蜜饯一笑,还没说话,身上的劲儿一松就往下滑。宁安华忙托住她慢慢躺好。 黛玉吓红了眼圈儿,却没哭也没叫。 等贾敏缓过了这口气,她小小的人儿跪坐在脚踏上,把头靠在床边,两只小手紧紧握住母亲瘦削干枯的手指。 贾敏回握住女儿,却笑问宁安华:“妹妹今儿这么早就来了。” 宁安华站起来,给贾敏掖好被角:“表哥不在家,我来看看嫂子这里有没有什么事。” 贾敏笑道:“我能有什么事?不过吃饭吃药。倒是玉儿,昨儿非要和我睡,我夜里咳嗽,让她也睡得不好。你吃了饭没有?” 宁安华笑道:“正想请嫂子赏我点好吃的呢。” 贾敏笑道:“猜着你要来,我让他们做了鲜虾煎饺、虾仁馄饨,还有各样小菜,都是你爱吃的。你和玉儿往那边屋里吃去罢,别在这里馋我。” 宁安华想到外间桌上托盘里放着的粥菜,那盛燕窝粥的碗只浅浅下去了一层,便说:“嫂子又没吃多少,这如何能养好精神?让她们把饭端来,嫂子再吃几口。” 贾敏摇头:“我没胃口,也克化不动,硬吃下去更不好。” 看着年幼的女儿和正当青春妙龄的夫家表妹,她心里一痛,却假做无事,笑道:“吃了饭再过来,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宁安华听了,示意跟她来的丫头把账册捧过来:“我正想和嫂子说,各家的年礼我已备下了,只等嫂子过目就送出去。庄子上送来的东西也都入了库……” “不是这些。”贾敏面色又苍白了两分,“回来再说。你先去吃饭罢。快去罢。” 抱着黛玉出了门,宁安华不禁思索,入秋以来,贾敏一病三个月,病得起不来床,连家事都只能托给她,一个外人不见,除了家事之外,还有什么大事,要这么郑重其事的说? 两淮巡盐御史衙门比一般的府衙还要大一圈,前衙后寝,后院上房共有正房五间,两侧厢耳俱全。 御史夫人的卧房在正房西稍间,林黛玉的屋子是东厢房三间。宁安华一路抱着黛玉从西稍间走到东厢房,放下她时,胳膊一点儿不酸。 她亲自拿了一小碗燕窝粥和一小碗馄饨放在黛玉面前:“吃罢。吃不完这些不许去上学。” 都要六岁了,还被表姑抱着走,林黛玉觉得不好意思,又隐隐有些高兴。表姑又哄孩子一样哄她吃饭,她心里暖暖的,抬头笑盈盈应了一声。 表侄女吃上了,宁安华自己也挟了煎饺小菜,就着热热的枸杞银耳羹饱餐一顿。 她现在管着林家的家事,要照顾贾敏林黛玉母女,还要教养自己的——原身的——弟妹,偷空还要修炼异能,天又冷,不吃饱了实在撑不住。 四年前,也是在冬天,原身父亲在任上离世。 原身的父母夫妻感情极好,原身母亲当时还怀着孩子,丈夫未满四十而亡,她大悲之下险些小产,病重不能起身。 原身当时虚岁才十四岁,周岁还不满十三。她一面操办父亲的丧事,一面给母亲侍疾,还要照顾年才六岁的弟弟,连轴转了一个月,身子撑不住,一日晕倒磕到了头,人就这么没了,换成同名同姓的宁安华活了过来。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原身算是给了她再世为人的机会。 四年来,宁安华替原身精心侍奉产后愈发虚弱的母亲,亲身教导抚养弟妹——感谢原身留下了很多记忆,足够宁安华教弟弟读书。 母亲走后,她带着弟妹跟随林家管事到了林如海任上,从此便在林家庇护下生活。 按辈分算,原身母亲林旭是林如海的堂姑。 ——林旭的父亲和林如海的祖父是亲兄弟,算来林旭与林如海的关系与贾迎春和贾兰一样。 据说当年林旭出阁,还是林如海亲自背上的花轿。 有这层关系在,她记忆中原身和贾敏的关系又本就不错,宁家还多受林家相助,贾敏病重,宁安华就不能不把她和黛玉当成亲姐姐亲侄女去照顾。 一时饭毕,林黛玉同宁安华回到贾敏卧房告辞毕,方与陪读丫鬟们一起上学去了。 见贾敏屏退众人,还要起来,宁安华扶她坐起来,笑问:“嫂子要和我说什么事,这么郑重?” 贾敏不说话,只怔怔看着她,先用双眼描画了一遍她年轻红润的面庞和乌黑的头发、光洁的手指,又看向她干净的、带着些许疑惑的黑亮双眸。 “安华妹妹,”贾敏少见地叫了宁安华的名字,“你今年五月出孝,本来我打算好了,虽然晚了两年,到底不算太耽误了,又有我和你表哥,必能给你找一门十全十美的好亲事,才不辱没了你的人品。” 原来是说这个。 宁安华已猜着贾敏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便装出些羞意,笑道:“嫂子病着还想这些做什么?如今我也不敢走,等嫂子好了再说罢。想是嫂子嫌我烦,要撵我走了?” 她说的也是心里的实话。 她一走,林家这三口人病的病,小的小,忙的忙,怎么撑下去?她多留一两年,万一贾敏好了,她还能多个靠山。 再说,她宁愿能晚些“嫁人”。 贾敏笑了,心里的烦闷散了不少。 她拉起宁安华的手,话到嘴边,又觉得难以启齿,半日笑说:“我巴不得能让妹妹一辈子留在家里,怎么会嫌你烦,撵你走呢?” 宁安华听出了不对劲。 她迟疑地看着贾敏:“嫂子,你这是……” 贾敏笑叹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我是好不了了,你不用拿话哄我。”她止住宁安华,“我活了一世,只放不下玉儿,思来想去,唯有托付给你……” 宁安华一时理不清头绪,只凭直觉打断贾敏,不让她现在把事说死了:“嫂子,你这些话,可是提前和表哥商议过的?” 贾敏一顿,面上浮现出些许不安。 第2章 官宦人家的体面 不必贾敏回答,只看她的表情,宁安华就知道了答案。 这是贾敏自己的主意,林如海并不知道。 她想了想,起身说:“嫂子,我一个女儿家,父母皆丧,余下无亲无故,婚姻大事自然是由表哥和嫂子做主。可嫂子今儿提了这话,我且当嫂子是媒人。请恕我无礼了,我问一句:世上哪有婚事先知晓女方,再问男方的理呢?”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2节 看贾敏怔了,面上有愧悔之色,她又笑道:“我信嫂子因是爱我、信我才说这话。可表哥若无意另娶,嫂子岂非失信于我?我便是害嫂子无信的罪人了。再者,嫂子现在说丧气话,其实病势未必不能挽回。表哥此回出去,若能寻得一位好大夫,治好了嫂子,或是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嫂子的病好了,再想起今日,岂不尴尬?到那时候,嫂子可别不敢见我。” 听她话音并非坚拒,贾敏心中又喜又酸又觉苦涩。可听到最末,她感动好笑之余,却更加坚定了主意。 若宁妹妹一听她的话就勃然变色或是坚决不肯,她反而不敢信她,会疑她平日与如海避嫌,其实是早有私情。 可若她十分情愿,她也要怀疑自己是看错了人。 贾敏慢慢躺了回去,笑道:“就当我是病糊涂了罢。冒犯了妹妹,妹妹别怪我。” 宁安华也一笑,出了门:“我只当嫂子什么都没说过。账册我拿走了,嫂子好好养着。我还等着嫂子好了,过年给我发压岁钱呢。” 今日宁安华从正院出来的时辰是平日她过来的时辰。 虽说她与林如海是表哥表妹,毕竟不是嫡亲的,又非同姓,她又正当婚嫁之龄,为防闲言碎语,除非必要,她不会和林如海见面,更别提单独相见了。 每日见贾敏,她也必是等林如海去了前衙才会过来。 她这样谨慎小心,当然不是因为认同这时代的价值观,而是因为要博取林家上下的好感,把这个靠山再敲得牢固些。 但她着意避嫌,远着林如海,似乎奇妙地起了反向效果。 * 巡盐御史府衙“后寝”的部分有三处正经院落。正中是贾敏所住正院,是个两进的院子,后院一排后罩房住着林如海的姨娘们。 出了正院向西,是个只有约两所院落大小的小花园。花园向北尽头是厨房和几间库房。花园向西是一所小院,目今住着贾先生。 宁安硕和林黛玉每日上学读书就在此处。 学堂院门外,南北夹道以南有几间倒座房,是做粗活兼守夜看门的婆子们的住处。 而宁安华出了正院门,沿着夹道往东行,不到十丈便是小小半个大门。 门口墙根下,一个婆子坐在一个小杌子上,手里拿着鞋底,见她回来,忙把鞋底放下站起来,笑说:“大姑娘回来了?二姑娘已经吃了饭了,檀袖姑娘正教二姑娘念书呢。” 宁安华停下脚步:“李嬷嬷,这么冷的天,别在外头守着了,快进去罢。” 李婆子比着手把宁安华往里送,笑道:“大姑娘快别挂心我们了,我们几个轮流在外头守着,半个时辰就换人,回屋就有热茶热水,冻不着的。一会儿各处的人来回话,若外头一个人都没有也太不像样,倒委屈了姑娘。” 哪怕老爷太太都没了,宁安华身边的这些婆子丫鬟,和外头的十来个宁家旧日的男仆、小厮们,都在努力撑住宁安华和宁安硕、宁安青作为官宦人家姑娘公子的体面。 宁安华不想打破身边人因此凝聚出来的,团结、积极的态度。 她不再劝,看了一眼李婆子发红的指关节,问:“不是有手炉,怎么不拿出来用?” 李婆子嘿嘿笑着,没答话。 宁安华叹道:“家里供得起你们烧炭,做鞋也不差这一个半个时辰。还不快去把手炉拿出来捂着?真把手冻坏了,我看你们后悔不后悔。” 进了院门,展眼是一株银杏和一株广玉兰,分别栽种于院子东庭和西庭。院里正房是宁安华的住处,西厢房住着她的小妹妹宁安青。空着的东厢房本来是宁安硕的屋子,因他年岁渐长,已挪到林如海书房住去了,现被用作宁安华每日听回话理事的地方。 宁安华遵贾敏旧例,两家的人来回话统一在巳正,也就是上午十点。平日她从贾敏屋里出来便差不多到时辰了。但现下还不到八点,她便直接回了正房。 这里正房三间屋子不比正院的大,屋内铺陈摆设却不逊色多少。 宁安青前两日又咳嗽了,几剂药吃下去才好了些。宁安华不敢让她出门,这几日都没带她去见贾敏。 宁安青就坐在铺着蓟粉软缎坐褥的临窗炕上,听见宁安华进来,张手就要檀袖抱,下炕绕过多宝阁,声音软软:“姐姐回来了。” 她身后除了檀袖外,还跟出来两个七八岁的小丫头,都躬身请安。 宁安华脱了外头大衣裳,把手炉递给丫头,才一把抱起妹妹,用手背探她的额头,又问几句两个小丫头学得怎么样,方说:“你们先去罢,巳正再来。” 小丫头们又给宁安青行了礼才出去,步伐不疾不徐,行动安静无声。 宁安华满意道:“也算教出来了。” 宁安青搂着宁安华的脖子,先说:“我今天吃了半碗羹,三个小笼包,喝了半碗牛乳,还和檀袖姐姐读了一整页书呢。” 又说:“姐姐,我想玉儿,也想大嫂子了。我好了,我都不咳嗽了,我能不能出去了呀?” 宁安华不觉满面是笑,抱着她往里走:“青儿好不好我说了可不算,得大夫说了才算。” 宁安青又求:“那姐姐快请大夫来。大夫来了,我就好了,大嫂子也好了。” 把宁安青放在炕上,宁安华教她:“大嫂子病得比青儿厉害,得大夫多来几次才能好呢。” “可是……”宁安青抓住宁安华的胳膊,“哥哥说,大夫来了好多次娘都没好……” 她抽噎着,鼻子一吸一吸,“大夫来了好多次了,大嫂子也没好,姐姐,大嫂子是不是……” 宁安华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她坐下,再次抱住妹妹,轻轻拍着妹妹一抖一抖的后背,过了一会儿,才笑说:“安硕不是和大表哥一起出去了吗?安硕总说大表哥厉害,是不是?他们出去找到好大夫,大嫂子一定就能好了。” 宁安青渐渐停了哭声。 宁安华给她抹掉眼泪:“好青儿,我这就让人请大夫来,大夫说你好了,玉儿就能来看你了。但是你得答应我,别和玉儿说刚才的话,让她也害怕伤心,好不好?” 宁安青用力点头。 把妹妹交给檀袖洗脸,宁安华出至东厢,唤人请大夫。 檀衣在旁悄声问:“姑娘,大夫是不是一起给舅奶奶也请一位?若只给二姑娘请……” 宁安华道:“不必了,上回陈大夫说三日后来,明天才是日子。大嫂子的病况也没变化,非要请倒生分了。” 檀衣便说起另一件事:“二姑娘的身子一直这样弱,是不是晚两年再上学的好?” 宁安华摇头:“贾先生是聪明人,来了这大半年,我看他对安硕极严,对玉儿倒不限功课多寡。青儿开蒙两年了,明年五岁,正该上学好生读两年书。贾先生看青儿身子也弱,自然也会松些的。” 檀衣笑道:“我就说,姑娘把二姑娘养女儿似的养了这么大,怎么忍心二姑娘上学受苦?” 宁安华笑道:“这话可不许告诉青儿!哦——想是檀袖有话和我说,怎么她不张口,却让你来试探我?快叫她来,我得好好问问她!” 东小院里的欢笑声似乎把这一方天地里的寒冷都驱散了。 到了巳正,各处的人都来回话办事,院子里人来人往,更显热闹。 但这份热闹被隔绝在了正院外。 宁安华离开后,贾敏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时辰,却睁着眼睛没有半分睡意。 丫鬟们以为她睡了,和她同处一室,连呼吸声都不闻,生怕吵了她的清净。 所以,有人来了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屋子里突兀到让人皱眉。 但见到来的是谁,开门的丫鬟忙请她进来,又低声说:“姨娘,太太睡着呢。” 姨娘江氏点点头,才要往东屋去,卧房里又出来一个丫鬟,笑说:“果然是姨娘来了。太太请姨娘进去。” 从十岁起服侍了贾敏半辈子,江姨娘甚至比起自己更熟悉贾敏。 进了门,她先倒一碗茶,放在贾敏床边几上,又拿了漱盂放在脚踏上,服侍贾敏漱了口,又倒一杯新茶,服侍贾敏喝了,才拿靠枕垫在床头,小心扶贾敏坐了起来。 贾敏道:“让她们做这些就罢了。” 江姨娘道:“有我,用不着她们。” 她端走漱盂,交给丫头们倒了,让人在外守着,又洗了手过来,斜着身子在床边坐了,问:“太太,表姑娘可答应了?” 贾敏笑道:“让你说着了,她没松口。” 江姨娘表情一凝,贾敏又道:“但不是没可能。” 看江姨娘松了眉头思索,贾敏笑问:“你猜中了不高兴,我说有可能,你又这个样。” 江姨娘哼了一声:“我不高兴,是哪有太太这样,人还没死呢,就琢磨起给丈夫娶新人的?可太太一向主意大,我知道我是劝不住,新太太是表姑娘,总比不知哪里来的人好。” 贾敏要说话,江姨娘赶在她之前说:“太太心里难受了?难受了就别想这事了,好好地养好了不好?后娘再尽心,到底也没有亲娘好啊。” 一只枯瘦苍白的手伸到了江姨娘面前。 贾敏笑道:“你看我这样,是还能好的?” 江姨娘怔了半日,握住这只手背过身,另一手捂面,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贾敏耐心等江姨娘哭完,努力递过去一张帕子。 江姨娘慢慢擦干了脸,说:“太太一病几个月,那两个又坐不住了。” “太太定了主意选表姑娘,我也不多劝。”她看着贾敏憔悴不堪,瘦得快脱了形儿,却仍有几分年轻时无限风韵的面庞,“可人心难防,表姑娘现在好,谁知以后怎么样?不若留个后手,别叫表姑娘太顺遂了,也省得她将来得了意,就不把姐儿当回事了。” 第3章 水木相生 听到江姨娘提议的第一瞬间,贾敏确实有些心动。 但她还是否定了这个想法:“这样不妥。” 江姨娘一叹:“我就知道。” 她还想再劝,贾敏按住她的手,笑道:“绮霜,你先听我说。” 江姨娘收住话,敛了眉目:“太太说。” 贾敏道:“你知道,她是姑太太的头一个孩子,老爷一向疼她。还是她这次回来自己远了老爷,只一心亲近我,老爷看她大了,也不好和先小时一样,所以看着疏远了。其实我知道,老爷心里还是和从前一样。” 她有一下没一下拍着江姨娘的手:“姑太太没了,她一个撑起宁家,老爷看在眼里只有更疼她的。若不是爱护他们姐弟,老爷也不会处处都带着安硕了。可你想想,她回来了这三年,可有一次骄纵无礼过?自打生下了青玉,我身子一直不好……” 想起夭折的小哥儿,江姨娘也心头一酸。 贾敏为这个孩子掉过太多眼泪,此时停了一会儿,便强行不再想他,继续说道:“本来接他们来是想多看顾些,如今却成了她照顾我和玉儿,你没见玉儿的身子越发好了?我既承她的情,又是我求着她做玉儿的后娘,哪有先算计她的道理?万一来日她或老爷知道了咱们的算计,对玉儿更不好。” 江姨娘问:“太太说完了?” 贾敏笑问:“你还有什么说的?快一气儿说完罢。” 江姨娘道:“太太明知道老爷疼表姑娘,不怕将来表姑娘有了孩子,连老爷都不管姐儿了?” 贾敏道:“若她比我有福气,能养下个男孩儿,玉儿有了兄弟依靠,那更好了。本来也不是就全托给她了,还有娘和二哥,不过怕家里越来越不成样子,好歹还有一个人能护着玉儿。” 看江姨娘仍有不服之意,她笑道:“再说了,都有你帮我看着呢。” 谁知她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被江绮霜听在耳中,勾起往事,竟不轻不重顶了一句:“又是这话!什么时候都是‘有我’‘有我’的,我不知上辈子欠了太太什么,太太活着,我随太太使唤就罢了,临了临了,太太还不肯放过我?” 贾敏怔了半日,伸手去拉江姨娘:“绮霜,你还怨我……” 江绮霜终究没甩开贾敏,自己平了气,跪下请罪道:“我放肆了,太太罚我吧。” 贾敏用尽力气拽她,急道:“快起来!” 她想到儿子的时候没掉泪,此时却泪如雨下,“是我对不住你,不该强留下你。”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3节 她病中哪有力气,但怕她急坏了,江绮霜只得站起来,想把话说得软些,出口却还是硬邦邦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还计较以前的事做什么。本来老太太让我们跟着太太,就是替太太分忧解难的,并不是太太对不住我,我心里有怨恨,是我糊涂。” 贾敏摇头:“当年是我不对。绮霜,我和老爷说,放了你出去好不好?” 江绮霜笑了:“太太别说傻话了。” 她边服侍贾敏洗脸,边笑道:“我都这个年纪了,在府里不愁吃穿,有人伺候着,这样的好日子,出去做什么?再说了,我也舍不下姐儿。我继续压着那两个,不叫她们烦了太太。太太若是真心疼我,就好好养病,多活几年,我才过得舒坦呢。换了别人,今儿我这么放肆,早打我出去了。” 江姨娘又服侍贾敏重梳了头,这时丫头来传话:“檀袖姐姐来了。”贾敏忙让进来。 檀袖进来笑回:“舅太太,大夫说我们二姑娘好了,只是还不能出门儿。我们二姑娘想请玉姐儿一起吃午饭,差我先来问舅太太。”[注1] 贾敏笑道:“玉儿也想她小姑姑了,她们小姑娘一处吃罢。你回去再告诉你大姑娘,让她今晚不用来了,好生歇着,我这里并没有什么事,不必她费劲再跑一趟。” 檀袖去了,江姨娘笑说:“今天没人,正好我陪太太吃饭。” 贾敏笑道:“你又想馋我是不是?” 江姨娘笑道:“太太方才还说对不起我呢,我馋一馋太太又怎么了?” 她看了眼时辰钟:“姐儿再有两刻钟就放学了,我赶紧和厨上点菜。太太要不要给东院送两道菜?” 贾敏想了想:“不必了,这样反倒生分了。” 宁安硕和林如海出了门,学堂里只剩了林黛玉一个,因她年小体弱,又要侍奉母疾,如今一日便只上半日的学。 中午放学,林黛玉辞别先生出来,便被等在外头的檀袖直接接到了东院。与宁安青几日没见,她两个一遇上便有说不完的话。 宁安华虽想多与林黛玉接触,但看她两个说得热闹,她算“长辈”,若也在一处,难免让她们拘束了,不如只让她两个一处午睡。 吃了饭,她令丫头们好生侍候,不许姑娘们耽误了觉,就自己回了卧房躲懒儿。 她睡觉时不许有人在屋里,四年下来丫头们都习惯了。因此她说要午睡,丫头们服侍她躺下,都自觉退了出去。 檀衣却留在最末,等人都走了,她又折回来,悄声问:“今儿舅奶奶到底和姑娘说了什么?姑娘不许我问,可我总觉着心里七上八下的。” 看她一脸不安,宁安华带了几分安抚说:“别担心,不算坏事。过段日子你们就知道了。” 如果她身边这些人知道贾敏想让她给林如海做续弦,大约会被气坏吧? 在她们心里,林旭是林家几代唯一的千金小姐,她是林旭的长女,自然也金尊玉贵,理当配个少年“才貌仙郎”做嫡妻。 但她不是原身,算半个局外人,才能看清“宁安华”这个人真实的处境究竟是什么样。 檀衣不算太放心地出去掩上了门。 确定她“休息”的时候不会有人进来,宁安华盘膝坐起,两手放在胸口交叠,闭目,缓缓吐气。 她睁眼吸气,双手向前伸,看不见的能量在空气中运转,逐渐有清澈透明的水滴聚在了她的双手周围,水流绕着她的手,缓慢而圆润地转动着增大。 这就是宁安华自前一世带来的水系异能。 半刻钟过去,整间小院的空气都干燥了些许,环绕着宁安华双手“水球”的水量也增长到了能灌满一个水壶的大小。 她指挥水流来到她的面前,张嘴“喝”了一口不含任何杂质的纯净水,感受着体内将要见底的异能,又逐渐将水“还”到了空气中。 还是不到能突破瓶颈的时候。 末世灵气充沛,她资质不算太顶尖,修炼不到六年便即将突破到四级,却横死在两派的争斗中。能获得平静安全的新生,她唯一遗憾的就是异能被清零回到了一级,而这个世界的灵气浓度还不到末世的十分之一。 上辈子只修炼了两个月她就突破到了二级,但来到了这个世界整整四年,她才隐约有了一级升二级的感觉。 水系异能一级没有任何杀伤力。异能微妙地改善了她的体质,除此之外,她就只能从空气中和水中提纯出干净的水,或者指挥水流拍到别人脸上。 在混乱的末世,能随时随地制造出安全的水非常难得,但在这个世界,除非她穿越到连热水都烧不起的贫苦之家,一级异能实在是没什么用。 等升到二级,她才会有在危急关头自保的能力。 异能耗空,又没午睡,宁安华非常疲惫。但她没有多休息一会儿,到了平日起床的时辰便强撑着起来了。 林黛玉和宁安青睡在东屋炕上。 宁安华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在她两个旁边,一手一个轻轻握住她们的小手,感受到异能的回复速度加快了。 黛玉…… 没人能看到她的眼神。她不知第几次探究地看向黛玉熟睡的脸。 水可生木,木能固水,宁安华是水系异能,与木系异能和金系异能一起生活修炼会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不知道是不是黛玉果真来历不凡,真的是绛珠仙草化形。自从来到林家,每次和黛玉接触,宁安华都会感觉到身体里异能的流动更加融润畅通,修炼速度也会变快。[注2] 而大约是和她接触多了,三年来,黛玉的身体也一年比一年好转。现在她看上去只是比平常的孩子略瘦弱些,并不是一看便知有“不足之症”了。虽说每到换季她还是会感冒咳嗽,却不会再闹得全家上下都紧张不已。 但相同的变化并没有发生在同样体弱多病的宁安青身上。 异能非常奇妙,高等级的异能甚至会有其它系异能的一些功能。 就算只是为了多有机会接触黛玉,她也会好好考虑贾敏的提议的。 在宁安华的忙碌和贾敏的观察中,新年将近,林如海也终于结束出差,和宁安硕回到了扬州。 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分别从河南、安徽两地请来的三位名医,都是各地官员盐商听得御史夫人重病,极力推荐的大夫。 往常宁安华虽与林如海避嫌,但他出远差回来的时候还是会问一问一路上寒温辛苦。 这次她却连正院都没去,更没等在二门,只差檀衣去领宁安硕回来,顺便说一句:“大姑娘正给大夫们安排屋子,不能来接舅老爷了。” 林如海向东院的方向深深一揖:“辛苦妹妹了,我有空亲自去谢妹妹。” 他也不及多想,忙着请三位大夫入内。 大夫们一路上得林家妥善照顾,此时见他这般急迫,便都不提先歇一歇,着徒弟们拎了药箱便随他进去。 顿饭功夫,三位大夫都替贾敏诊过了脉象。 看大夫们都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林如海闭目一叹:“请各位直说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宁安华和贾敏同辈,檀衣檀袖在自家称呼贾敏为“舅奶奶”,在贾敏处称呼“舅太太”,不是虫。 注2:如有和五行之说不相符的地方都可看做私设,后文异能相关都不再标注了哦。 第4章 家人 大夫们毕竟是一路风尘辛苦来的,林如海听了三人各自所说,并不勉强他们立刻拿出个方子诊治,亲自送出二门,又命管家好生送去下处。 他在窗下枯立许久,才勉强提气打起精神,迈进了房门。 贾敏一直在安静地等他。 “大夫怎么说?”她含笑问。 林如海风霜未洗,便只在床边椅子上坐了,笑道:“都说只要过了今年一冬,明年春夏再好生将养半年,就不妨了。” 贾敏看着他一笑:“你让大夫们和你有话直说,却不敢和我直说。这些太平话我早就听腻了。” 林如海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腿,面色不变,笑道:“大夫们自然不敢说一定能治好的话,可咱们必得尽人事,不管有什么法子都试一试,他们要什么,我就能找来什么,你也别就这么灰心了,好不好?” 贾敏笑问:“要北冥之下的鲲,九天之上的鹏,你也能去弄来?” 林如海脸上的笑维持不住了。 他无言可答,半日唤了一声:“敏儿。” 贾敏只说:“预备下好木头罢。” “什么?”林如海短促地问。 “不是说有什么法子都试一试?”贾敏仍笑着,“给我预备下,冲一冲不是法子?” “我……”林如海喉咙干涩,半日才艰难开口,“我先去收拾了……再找大妹妹,顺便谢她这些日子操劳。” “你再等等,”贾敏轻轻呼出一口气,“我还有事想和你说。” 她坦诚了那天和宁安华的所有对话:“……这事是我错了,我太急了,冒犯了大妹妹。这些日子,大妹妹面上看不出,心里一定还没过去。十二月初六是她和你的生日,今年她才出孝,很该好生热闹热闹,她却连席面都没置一桌。偏生我也不好再提。” 她笑道:“你我夫妻一世,我只有玉儿一个,咱们又没福气养下儿子,我娘家虽会教养玉儿,到底玉儿姓林不姓贾,况且你也知道我家的,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我哪一日闭了眼,想到玉儿将来无依无靠,也不能安心。今日你回来了,我就问你一句,你觉得我的主意怎么样?” 林如海沉默地听完了她说的每一个字,闭目叹道:“敏儿,这样不妥。” 贾敏心里一急,只暗自忍住,笑问:“有什么不妥?你如今位居三品,我又无子,你若娶了安华,咱们家无人敢欺她,她立刻就是三品淑人,只少了原配的名分。你又一直都肯疼她,四五岁的时候不算,姑太太家七八年不与咱们家在一处,你也一年四时都记着给她送衣料打首饰,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给她留着,我看你养女儿倒有一半是在疼妹妹上学的。她嫁回咱们家,你亲自护着,不比去人家强?想来姑太太也十分情愿有你做女婿。” 林如海叹道:“别说我对大妹妹从无此意,便是我有,我已经害了你了,怎么忍心再害一个?林家向来子嗣艰难,你这病不是就从生产亏空上来的?玉儿是你我的女儿,有我在一日,我就护她一日。就是我不在了,也必会为玉儿安排好后路。你信我,也别想这些了,只管好生养着。纵有别人,怎么比得上亲娘亲自教养?” “我过去替你赔罪,这事不要再提了。”他轻轻给贾敏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衣服。 贾敏却忽然按住他的手:“如海,你可还记得,玉儿三岁那年,大妹妹来之前,家里来的那个和尚说过什么……” 林如海怔了一瞬:“不过是些不经之谈,不值一说。” 贾敏忙道:“可确实是大妹妹来了,玉儿的身子才越来越好的。” 林如海把她的手放好:“是大妹妹照顾玉儿精心,非要这样说,倒似把她做的都抹去了似的。你别多想了,等你好了,咱们还要一起送大妹妹出阁。万一她受了委屈回来,还要你我做哥嫂的替她出头呢。” 贾敏看着林如海出去的身影,慢慢滑下靠枕,缩回了被子里。 丫头们被他叫进来,她任由他们服侍,弯起嘴角,自嘲一笑。 都说让她好好养着,都骗她,好像她真的还有病好的一天。 自从她这回病倒了,一日比一日听不得吵闹。下人们都去东院回事,她也不再让后院姨娘们过来请安。这样清净是清净,可看到玉儿这么小就要照顾她,她又觉得自己太没用。 这些天她看下来,如海和安华果真无一点私情,方才如海又说了那番话,她心里当然高兴。 但她也后悔,为什么有了玉儿后她觉得自己能生了,就没让那两个再侍候如海?若不是不到一年她又怀上了,生了那个孩子弄得气血两亏,久治不愈,怎么会孩子也没了,到了今天的地步? * 林如海沐浴更衣时,宁安华正在陪湿着头发的宁安硕吃饭。 这小子出去了一个月,人高了小半寸却瘦了一圈,饭菜一端上来,他埋头猛吃,把宁安青都看馋了,非求着宁安华又拿了一副碗筷,许她也吃两口才罢。 宁安青身体不好,肠胃更弱,若不按时按顿吃饭便不舒服,所以宁安华严格控制她按时吃饭,不许多吃点心误了饭时。这次也和她说好,这时候吃了菜,全当下午的点心吃过了,过会儿就没有点心,只等晚饭了。 吃过两碗饭,等再盛饭的功夫,宁安硕才有空抬头感叹:“还是家里的饭吃得舒服!” 宁安华笑问:“去了这么些地方,难道那些大人们都没给你吃饭?” 宁安硕道:“别提了!我和大表哥最多在一地两天,下了车就有人拉我们入席,席上哪儿能安心吃饭?不是这个考我学问,就是那个为了讨好表哥拼了命夸我,我一顿能吃上半碗饭就不错了。不然就是在路上,吃干粮喝开水啃咸菜,倒比对着一桌饭吃不成更好。” 丫头盛完饭,宁安硕吃了有六分饱了,接过便不急着再吃,问:“姐姐,你今天怎么没去接我们?” 宁安华说:“我忙着给大夫们安排屋子呢。”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4节 宁安硕笑道:“我不是三岁小孩了,姐姐别糊弄我。你肯定早就把表哥和我回来后的事都准备好了,才不会临时走不开。”他问:“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事?” 宁安华道:“这件事延后再说。你快吃饭,我还有话想问你呢。” 看宁安硕吃完了三碗饭还想吃,宁安华不让丫头再盛饭了:“也不怕一次撑坏了,看你这点出息。” 檀袖领宁安青回了西厢房读书,宁安硕喝口茶问:“姐姐要问我什么?”他举手发誓:“我在外头都听表哥的,绝对没惹事,也没耽误表哥的事!有表哥亲自看着我教我,我功课也没落下!” 宁安华没多说,直接问:“你为什么要和青儿说娘病中的事?” 宁安硕一僵,把茶杯放下了。 檀衣悄悄领着丫头们出去,宁安华说:“我不是要骂你训你,只是想问你为什么。” 宁安硕又直起身子,双手攥拳,分别放在腿上:“青儿一年比一年大了,爹娘的事根本瞒不住。与其总瞒着她,让她自己多想,不如我们慢慢告诉她。” 宁安华:“那你可以先和我商量。” 宁安硕:“姐姐又不会同意!” 宁安华:“你没问过,就知道我不会同意?” 宁安硕双手撑在炕桌上,鼓足了气:“姐姐总把我当孩子!” 宁安华笑:“你和青儿确实还是孩子。” 宁安硕有些气恼,也有些不服:“表哥说了,再过两年我就能考秀才了!等我进了学,月月有米粮,我就不是孩子了!我……我就能养活姐姐和青儿了!” 宁安华笑着拍拍他的肩,让他坐好:“我等着你进学,养我和青儿,可现在你就是孩子,难道错了?你也想想,我对你有没有不肯撒手过?你搬去前头书房的事,还有你这两年总出去的事我拦过没有?” 宁安硕泄了气,站起来做了个揖:“姐姐,我错了,下次做什么事,我一定先和姐姐商量。” 宁安华受了这一礼,笑道:“我知道你想帮我、照顾我,我也巴不得你快些长大,好给我撑腰呢。” 这时外头人报:“舅老爷来了。”宁安硕忙出门去迎。 宁安华也款款站了起来,低头略想了一想,决定好了面对林如海的态度。 第5章 表哥表妹 林如海才到东院门口,便有婆子忙着进去报信了。但他虽没听见什么,一进院子,看见宁安硕从东厢匆匆迎出来,又有五六个丫头婆子守在外头,正房门口却没人,便知这姐弟俩正说着正经话。 他有意让气氛轻松些,便笑问:“你姐姐问你什么了?你这回出去很好,很有长进,她要训你,我替你说。” 宁安硕忙道:“是我做错了一件事,姐姐教我,我已经知错了。”他问:“不知表哥来做什么?大夫说嫂子的病怎么样?” 他回头一看,不解道:“姐姐怎么还没出来?” 林如海的心一沉,只得对宁安硕道:“正好我有话和你姐姐说,你……” 宁安硕本就疑心姐姐有事,现见了林如海这样,他更确定姐姐和表哥之间出了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但表哥一个月不在家,能和姐姐有什么事? 难道是……嫂子吗? 宁安硕心里有了计较,面上稳住不动声色,笑道:“表哥既有正事,那我先陪青儿玩会子去。表哥请。” 林如海看了几息宁安硕,点头道:“去罢。左右马上要过年,给你放几日的假,多回来陪陪你姐妹们。” 宁安华就在堂屋等着。 檀衣亲自打帘子请林如海入内,宁安华站起来,面无表情,低头一礼:“表哥远道回来,未能相迎,还望恕小妹无礼。” 她往日纵是避嫌,也从未这般冷淡客气。 林如海心中更加忐忑,忙避开不肯受这一礼,反还了一个长揖:“妹妹替我打点家事,关照上下,甚是辛苦,我又不是客,咱们一家人,我怎会因这等小事怪妹妹?妹妹快请起,我是特来谢过妹妹的。” 宁安华侧过身子,半受此礼,脸上仍是淡淡的,说:“这几年我们姐弟多承表哥和嫂子关照庇佑,嫂子身子不适,我替嫂子照管几日是应该的,不值得表哥特地来谢。” 她又问:“这点小事怎么还劳表哥亲自跑一趟?表哥远道回来,很该将息几日,若没别的事,请再恕我失礼,为大家好,我竟要请表哥回去了。” 檀衣正和菊影菊露上茶,在旁听见宁安华这些话都惊异不已。 菊影急得扯檀衣的袖子,求她上去劝劝,檀衣却想到了一月之前那件事,反手握住菊影,示意她们别动,只看宁安华想怎么办。 宁安华在等林如海的表态。 林如海……再次低头一揖:“我是来给妹妹赔不是的。” 宁安华轻声一叹,面露不忍,稍微软了态度:“表哥何必如此。”又命:“檀衣,把茶放下,你们出去罢。” 檀衣此时似与宁安华心有灵犀,为难道:“可……” 宁安华微微一笑:“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出去再把帘子挂起来,想来也就无事了。” 丫头们依言行事,将茶盏放在几上,出去挂起帘子,屋内霎时一亮。 屋外寒冷潮湿的空气浸入了屋内。幸而今日风不算大,并不太冷。 宁安华抱起手炉,并不看林如海,说:“我这里的东西不好给表哥使,安硕的都在前头,只能委屈表哥将就些,用热茶暖暖手罢。” 见她这般小心,林如海心里更添愧疚。 他略作犹豫,竟然再次做了个长揖:“妹妹,是我们唐突了你。我已经和你嫂子说明白了,那件事不会再提,我也……从未有过此意。” 这话怎么说都似乎有歧义,林如海忙又补充:“妹妹自然是闺秀淑女,兰心蕙质,是我般配不上妹妹。我必给妹妹择一佳婿……” 看林如海越说越不镇定,宁安华对比他往日气度风流、内敛稳重的形象,心里早笑翻了。 但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不能留下任何“在此之前她可能对林如海有意”的话柄。 火候差不多了,过犹不及,她便止住林如海:“表哥,你再说下去,又过了。” 林如海忙道:“总归是委屈了妹妹,妹妹想怎么样尽管开口,我一定……补偿妹妹。” 宁安华微微笑道:“若不是表哥今日郑重其事地来,我已当没有这回事了。” 她退后一步:“表哥请坐罢。” 林如海定要请宁安华先坐。宁安华略推了两句坐下,他方落了座,才察觉身子已经有些站僵了。 两厢坐定,宁安华主动开口:“嫂子只是担心玉儿,并非故意冒犯于我,也不是想害我,再说这些年嫂子待我如何,我心里清楚,我不怪嫂子。但嫂子不提这事也就罢了,既然提起,我自然要更与表哥避嫌,不仅是怕嫂子病中多心,也是警醒自己,是以今日未去迎接表哥。” 林如海叹道:“自己家里,还让你这般小心,还是委屈你了。” 宁安华笑道:“我只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罢了,并不觉得委屈。” 林如海心中一痛。 他再看宁安华,还记得她幼时何等玉雪可爱,七八年没见,再接她来已是旭姑姑离世。她长大了,眉目如画,也沉稳得不似十几岁的女孩子,却消瘦得他不忍再看第二眼。 如今又是三年将过,她越发风姿绰约,俊秀端雅,却又因林家之事耽误了婚姻大事,空耗青春。 孟子曰,君子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注1]。他们姐弟都未成人时就没了父母,这几年来,安华一力撑起宁家,教养弟妹,何等不易,如今还要照管林家,照顾敏儿和玉儿,还因为林家受了委屈…… 旭姑姑已逝,与他血脉相连的除了黛玉就只剩他们姐弟。他不照顾好他们三个,将来闭眼,又该怎么去见姑姑,怎么去见林家的列祖列宗? 林如海闭目一叹,起身道:“妹妹的生辰礼我明日差人送来。到底是你出孝后头一个生日,总要添添喜气。” 宁安华站起来,送他到门口,笑道:“今年太忙,没给表哥准备针线,只好送些俗物了。” 林如海明白她并不是没准备针线,而是不好拿出来了,便忙笑道:“妹妹有心,我已感激不尽了。” 目送林如海离开,宁安华反身回屋,身后檀衣等跟进来忙把帘子放下,簇拥她进了内间,又忙重新给她倒了热茶,给手炉里换了炭,又拨热地上的炭盆。 几人忙完,檀衣才要开口,宁安硕又炮弹一样冲了进来:“姐姐,表哥走了?” 檀衣又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宁安华先打发宁安硕:“这事不好告诉你,你也别问。你若有空,我这里有咱们家今年各处的出息和花销,我已对过两遍了,你再拿去对一遍,咱们就准备过年了。” 宁安硕一脸不甘心:“……好。” 可应付了宁安硕,宁安华却不好再瞒着檀衣了。 在这个时代,有时候贴身服侍的仆人比家人还要更亲密。宁安硕一则年纪还小,二则又是男子,不和他说哥嫂的私密事才理所应当。 但檀衣是她最贴心的丫头,也是她的左膀右臂,若一直瞒着,倒显得她不信任她了。 菊影菊露知机退至外间,宁安华便拉檀衣坐了,不带任何个人感情,将这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檀衣听到一半时就面露气恼之色,等全听完了,立时抱怨道:“舅奶奶疼自家女儿,谁也不说什么,为什么要坑姑娘?舅爷虽和姑娘是表哥表妹,却和太太是一年生的人。姑娘好好的女儿家,凭什么要为了林姐儿白白葬送青春?” 她虽气极,却越发放低声音:“咱们虽然住在林家,可一应吃穿用度都是自家的,又不欠林家什么。从咱们来,舅奶奶每年都要病几个月,不都是姑娘帮着照管?若没有姑娘,这里还不知怎么样呢。咱们住着,是舅爷看在太太面上,也不承舅奶奶的情儿。幸好姑娘没答应,舅爷好歹也没糊涂。不然,宁可这里不住了,也不能让姑娘受这个委屈!” 宁安华耐心等檀衣骂完,暂且出了气,方笑道:“你们看我还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可爹娘都没了,我如今不过空有个名头罢了。我又是丧母长女,婚事更难一层。嫂子并不是想坑我,是爱女之心,想给玉儿找一位合适的继母。这几年我们情分不是假的,嫂子不是这样的人,这话以后别再说了。” 原身的父亲只是保定府宁家旁系一独子。因他父母早丧,当年进了学后无力延师,其祖上与林侯有旧交,所以依附在林府门下的。 他生得相貌堂堂,为人雅重不轻浮,在读书上又与林如海能彼此有益,被宁安华外祖取中收为徒弟,半是招婿,半是嫁女,将独女许她为妻。 说来原身外祖的眼光不错。原身父亲和林如海同年中了举人,第二年,林如海被点为探花,原身父亲虽没中,下一科却得中三甲,被外派为知县。 入仕才六年,他便已升了五品同知。 虽说三甲出身难以入阁拜相,可再过二十年,总是三品有望,致仕之前,或还可展望二品。 但原身父亲在同知任上死了,什么潜力人脉都成了空的,宁安华的身份就只能止于五品同知之女。 若没有林家这个靠山,想想看原书里和她身份差不多的女性的境遇:父亲是六品官员的尤氏,结婚对象是只有虚衔没有实职的贾珍。养父是七品营缮郎的秦可卿,结婚对象是将来连虚衔都没有,本人也没什么能耐的贾蓉。[注2] 出身不如她,但比她有钱的夏金桂嫁了个杀人犯。没她有钱,但比她出身更清贵的李纨倒是结了一门还不错的亲事,可贾珠早死,她成了寡妇…… ……寡妇? 宁安华品着这两个字,真正心动了。 如果命运的走向和原书一样,如果她能做当家的寡妇…… 但把这个想法嚼了又嚼,她还是暂时放在一边。 这里不是道德崩坏的末世了。 她亲密的表嫂贾敏还活着,她就要希望她能病愈活下来,长命百岁。 檀衣半晌叹道:“太太没的那年姑娘都十四了,到这里又有舅奶奶,也算不得人家说的‘丧母长女’,姑娘快别再这么说。我只担心舅奶奶的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姑娘一直脱不开身,又不知要耽误到什么时候了。” 对贾敏有再多不满,檀衣心底也清楚,大爷年纪尚小,宁家靠不住,大姑娘想找一门和太太一样的好亲事,还真的只能靠着林家。 *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5节 林如海回来之前,宁安华每日照常去贾敏房中,言行神色如常。但他回来以后,她便连问安都省了,只命宁安硕代为请安,若有事,也只命檀衣带她的话去相问。 宁安硕心里早有猜想,此时反不问究竟了。 林黛玉和宁安青虽也疑惑,宁安华只推说身体有些不适,且林如海才远道回来,正该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云云,也算糊弄过去了。 转眼除夕已至。 这是姐弟三人来林家后的第三个新年。 前两年因在孝中,宁安华便和弟妹在东院守岁,初一再去拜年,不扰了林家过年的喜庆。 今年出了孝,宁安华本打算与林家一起守岁,人多热闹些,也显得亲近,到此时也全不提了。 不管正院是什么光景,除夕当晚,宁安华是痛痛快快高兴一场。 左右在自己院子里自在,她不仅让檀衣檀袖菊影菊露几个一起坐了,还请外头管家们来,嬷嬷们在里头和宁安华宁安青一处,又在东厢置了一席,让宁安硕去请贾先生和三位大夫来入席,令管家男子们陪坐,余下粗使的丫头婆子男仆也各赏了酒菜点心,宁家上下人人赏了一个月的月钱。 宁安硕过年十一岁了,被大夫们管家们很是敬了几盅酒,吃得满面酡红。待送走贾先生,他回到正房,又惹宁安华笑了半日。 谁知新年才至,宁安华正要领弟妹们去正院拜年,却有贾敏的贴身丫头慌忙跑了过来,平日的礼仪全都顾不得了,进了院子就急得喊:“表姑娘,表姑娘!” 看她满面惊慌,不等她开口,宁安华已经猜到必是贾敏不好了。 紧接着,她心内又庆幸。 幸好今日准备的酒水都极薄极淡,她又让宁安硕嘱咐了管家们,一定不许大夫多吃,不然三位大夫此时不能去诊脉,早晚都会成她的过错。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孟子》 注2:秦业的营缮郎官位有说五品,有说不到七品,本文设定为七品。 第6章 春尽花落 平心而论,作为表嫂,贾敏对宁安华姐弟三个胜似亲姐。在宁安华和檀衣说了贾敏想让她做林如海的续弦之前,檀衣也挑不出贾敏的一点不是,最多是心疼宁安华一个人担着两家事,盼着贾敏能快些好,也好给她做主婚事罢了。 两年多来,林如海更是几乎把宁安硕当亲兄弟亲儿子一样待。 那时他在济南任山东布政使,他们来了不上一月,他便把宁安硕接去他前院书房住,又在山东遍寻好先生教他读书,得空时更是亲自教导。 没过两年,他调了两淮巡盐御史,加正三品副都御史,到了扬州,又请来曾任一地知府、进士出身的贾雨村做先生——宁安华知道就算没有宁安硕,林如海也会请贾雨村来给林黛玉开蒙,但在山东的日子足够她看清林如海了。 宁家出孝后,林如海更是开始带宁安硕出入官场,带他进入他的同僚、同年们的视线中,让他亲身了解官场如何运作。宁安硕也越发将林如海视如亲兄亲父一般。 更不必说宁家如今的下人中,凡年过三十的,有七成都是林家出身。他们自然忠于宁家,爱护宁家,却也没有忘了老主家。宁安华原身的父亲在他们眼里是林家的姑爷,贾敏便是林家的少奶奶,都是一样的。 因此贾敏在新年夜病重垂危,宁安华宁安硕忙请了大夫同去正院后,东院里留下的宁家管家嬷嬷们也都无心再庆贺新年,动手撤了酒菜,替宁安华宁安青将正房和西厢的房门守好,都在东厢里围坐等消息。 三位大夫合力救治一夜,在天光破晓之时,终于将贾敏在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在东次间里等着的宁安华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再也不会让大夫们从她这里沾一滴酒了。哪怕是没什么酒味的花露酒薄米酒也不行。 大夫们都抹着额头上的汗退出了卧房。见林如海没有送出来,宁安华便让宁安硕带他们暂去歇息,又把林黛玉的手交给檀衣:“你带玉儿进去罢。” 檀衣此时也无心再埋怨贾敏了,忙带着熬了一夜不肯睡的林黛玉过去。 宁安硕也熬了一晚上,此刻骤然一放松,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送完大夫们回来,他撑着坐在椅子上,没过两秒,头就一点一点地往下坠。 宁安华和贾敏的丫头说:“烦姐姐去我那里请白叔来,送安硕回前院睡罢。” 她知道贾敏虽然不再提那件事了,却完全没有打消主意。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贾敏一定会请她去说话的。 先把安硕支开也好。 果然,白管家才带人把宁安硕接走,便有王嬷嬷抱了林黛玉也回房去睡。不一时,一脸憔悴的林如海亲自来请她:“妹妹,你嫂子想见一见你,还请你……” 他没再说什么,只垂下头,一揖到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也由不得宁安华推脱了。 她站起来,不理林如海,直接向卧房走,轻轻丢下一句:“希望表哥和我将来想到今日,不会互相怨怼。” 林如海满心苦涩,脚步沉重地跟在她后面,无法让自己忽视一旁檀衣含恨含怒的眼神。 宁安华迈入卧房,贾敏睁开眼睛。宁安华还如往常一样坐在她床边,她扎挣着起来要跪下,宁安华并不去扶,只立刻站起来避到一旁:“咱们姑嫂多年,请嫂子有话直说,何必如此。我也经受不起。” 贾敏身子一软,檀衣赶在林如海之前冲上去扶她躺好,又在床边跪下:“姑娘如何受得起舅奶奶这般大礼?便是我们老爷太太泉下有知,也必要说姑娘无礼了。” 宁安华淡淡唤道:“檀衣。” 檀衣应了一声,对着贾敏磕了个头,低头膝行到一旁。 林如海缓步上前,心内挣扎不已:“敏儿……” 贾敏落泪摇头:“老爷,玉儿……” 林如海刹住脚,扶着床柱,痛苦地闭上眼睛。 宁安华看着他们,表情冷漠:“左右玉儿不在这里,我就直说了。我知道表嫂想说什么。我也知道,表嫂性命垂危,如果我不答应,竟成恶人一流了。” 见贾敏忙着要说什么,宁安华先道:“我可以答应表嫂。” 贾敏一惊,面上又悲又喜,宁安华又补充:“但我有几个条件。” 贾敏咳嗽了几声,忙道:“妹妹尽管说。哪怕是我的嫁妆都可以给妹妹。我再给我母亲写信,认了妹妹做女儿……” “这些都不必了。”宁安华真情实感地说,她可不想和贾家扯上这么亲近的关系,“我宁安华有父有母,父母给我留下了产业嫁妆,不用表嫂送我。还是先请江姨娘来,我再说。” 贾敏知道宁安华一人管两家的事,必是厉害的,但她还是头一次吃到宁安华的厉害之处。 她被几句话刺得羞愧不已,又高兴女儿能得这样一位好继母,再加上有贾家照顾,大约不愁不能平安一生了。 贾敏闭目暂歇,林如海请宁安华在临窗炕上坐了,又请檀衣起来,他令人去叫江姨娘,回来也只站在贾敏床边,并不肯坐。 宁安华只冷眼看着这屋子,贾敏都不管他,她也不必管。 江姨娘很快就来了。 昨夜正院里才乱起来,她便令人把后院的门锁了,钥匙拿在自己手里,不许另两个作乱。一早听得贾敏救回来了,那两个都去睡了,她却没睡,只等着什么时候瞅个空儿,亲眼看了贾敏安好才能安心。 她身上还穿着过年时的新衣,素面无妆,一进来就跪下磕头:“给老爷太太请安,恭祝老爷太太新年福寿安康,平安吉祥。”又转身给宁安华磕头:“给表姑娘拜年。” 宁安华站起来浅回一礼,先不说话。 贾敏让她起来,笑道:“你来了。我都忘了今日是初一了。”她费力地半支起身——江姨娘忙去扶着——从枕下摸出几个荷包,“这是给安华的,这是给安硕的,这是安青的,这是……玉儿的,这是你的。这是李姨娘冯姨娘的。” 宁安华走过来,接了压岁钱,行礼:“给表哥表嫂拜年了。” 林如海也从怀中拿出几个红封儿,宁安华低头接过,转身对江姨娘说:“我答应表嫂了。但我有条件。” 江绮霜看了看贾敏,对着宁安华跪下,重新磕头,说:“多谢表姑娘圆了太太的心愿。不知表姑娘有什么要我做的,我绝不推辞。” 宁安华扶起江姨娘,转向贾敏:“从前我与表嫂只是姑嫂,自然行事可以不避嫌疑。今日既应下了表嫂,为免大家疑心,从今日起,我是不便再过问照料表嫂的病情了,几位大夫的衣食住行我也不便再管,不如都交与江姨娘。我知江姨娘是表嫂的陪房丫头,将来京中荣国公府若有疑虑,我的名声清白,也全托给姨娘了。” 江绮霜深深看了她一眼,躬身一礼:“请表姑娘放心。姑娘心底坦荡,若将来因我维护不利,让人污了姑娘的名声,叫我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贾敏心知从此刻起,她与宁安华是彻底远了。 她落泪道:“请妹妹放心,我必会留下亲笔书信,一定不会让此事有损于妹妹。” 宁安华微微一笑:“两刻钟后,我让人把对牌和库房的钥匙送来。” 她行礼告辞,林如海在袖中握紧了拳头:“我送妹妹。” 两人的脚步声远去,江姨娘一下下替贾敏拢着头发:“我看老爷对表姑娘满心含愧了,还不知以后……”她不想说贾敏死后的事,便只问:“这是太太想要的?” 贾敏向东望去,仿佛她的目光能穿透层层墙壁看到女儿:“好与不好,也都是我自己求来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玉儿好,别的随他去罢。” 林如海和宁安华一路无言。 到了东院门口,宁安华停下,笑道:“就不请表哥进去了。” 林如海下定决心:“妹妹,今日只当是权宜之计……” 宁安华打断他:“表哥,君子一诺,重似千金。况且表哥若不想答应,方才就不该让我见表嫂才是。” 想到贾敏苦求,林如海无言以对,唯有长揖。 宁安华道:“表哥请起,我要表哥也应我一件事。” 林如海忙道:“妹妹请讲。” 宁安华上前一步,低声道:“我父亲一生唯有我母亲一人。” 林如海明白了。 但两人身份未明,他没办法和宁安华明确表态。 宁安华退回去:“表哥明白就好。” * 夫人险些在大年初一病亡,给林家上下蒙上了一层阴影。虽在正月,但各处皆无欢笑之声。有消息灵通的知道夫人的棺材已经做好了,更是日日提着心,生怕哪日正笑着,就听到了夫人离世的消息。 但贾敏支撑得比众人想象的都要久一些。 因御史夫人病重,扬州各家都送了帖子来问候,也无人请林家去吃年酒,宁安华难得过个轻松年。 知道她有时间,初三以后,贾敏每日一有精神便请她来,名为说话解闷,实则是精心给她授课。从京中乃至全国各地勋贵的家事说起,到各家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再到接人待物,人情往来,凡是她所知道的,就没有不教给宁安华的。 连贾家内部的一些私事,她陪房来的下人们与贾家盘根错节的联系,甚至是姨娘们的出身和弱点,贾敏也对宁安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宁安华原身虽也从小受到侯门之女林旭的言传身教,但和贾敏相比还是略有不如。并且原身的记忆和她自己亲身学到的意义又不一样。 就算有林黛玉这个修炼加速器,她对林如海也并非十分满意。可贾敏这样倾囊相授,她心里不是没有触动。 母亲病重在床,林黛玉也迅速成长了起来。有能教给女儿的,贾敏也一并都教了。 这么教着学着,贾敏的精神竟日渐好转不少。 二月十二,春暖花开,她还坐了一个时辰的席,给林黛玉过了个热闹的六岁生辰。 可当入了三月,杏花梨花落尽,宁安华几乎以为命运扭转了,贾敏不会死了的时候,一日清晨,她才起身披衣,还未梳洗,隐约听见正院方向传来一阵痛极的哭声。 她按住檀衣拿着金钗的手,意识到命运终究没有对贾敏留情。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6节 第7章 升级 东院和正院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正好处于一个平时互不干扰,有什么大动静又能迅速通晓消息的距离。 但宁安华已将贾敏病情的所有相关权责都转给了江姨娘,两个多月以来也再没见过林如海一面。是以她心内已有猜测,伤感之余却不能急着过去,只命:“给我换身素淡的衣裳,再随便梳个圆髻就是了。” 连父孝带母孝,宁安华从穿过来起一共守了将近四年的孝,也穿了将近四年的素衣素裙。 去年夏天出孝,檀衣檀袖和嬷嬷们给她做了何止几箱颜色或是清丽淡雅,或是浓烈艳丽,又“合身份”的四季新衣,只怕如今是暂时穿不着了。 不过她守孝穿的衣裳够多,正好不必新做,也省得像咒贾敏似的。 檀衣早悄悄将几身七八成新的月白、烟蓝等色的衣裳翻出来,给宁安华过了目,放在容易取出来的箱子里,此刻一找便找出来一件云水蓝的软缎褙子,闪蓝的缎袄,外加一条象牙白的裙子,捧给宁安华看。 云水蓝是浅蓝近灰,既适合家常穿,守孝也合宜,正适合去送一送贾敏。 菊影用珍珠白的头绳给宁安华挽了髻,宁安华戴上一支点翠挂珠银花钗,另外两朵嫩黄的堆纱花,便端坐在堂屋里,细听正院人来人往,哭声时断时续,直到江姨娘肿着眼睛来请她:“表姑娘……太太殁了!” 宁安华以为她不会很难过。 她也确实没有真的哭出来。 ——毕竟她在末世看到过太多血肉横飞断肢满地的场景,贾敏的死亡又是可以预见的。 但听到江姨娘亲口说出了贾敏的死讯,一阵比她想象中剧烈的悲伤涌上了她的心头。 不算原身,只是她自己,也和贾敏相伴已近三载。 她再也见不到这位一身才气,温和大方的表嫂了。 宁安华偏头,整理了一下心情,上前握住江姨娘冰凉的手:“我去送一送嫂子。” * 第二日小敛,第三日大殓,第四日成服开丧,满府皆白,便有扬州各家官员富商赶来吊唁。[注] 外事都有林如海亲自料理,但各家诰命内眷往来却无人接待了。 林黛玉是贾敏亲女,却年才六岁,江姨娘又只是姨娘,在家中料理些杂事无妨,身份却不够与各家夫人太太说话的,林如海只得求宁安华再帮衬一个月,好歹把贾敏的身后事办得圆满。 如果宁安华和林如海没有婚约,贾敏的丧事她当仁不让。但既有婚约,将来她与林如海成婚后,若贾敏的丧事有一点儿不好,只怕都会惹人口舌,说她心内藏奸。若办得太好了,恐怕又会有人说她心里早就有鬼,所以心虚,才这么费心使力。 但宁安华没推辞,也没再提别的要求,只是葬礼上的每一处安排,她都必要与江姨娘和林黛玉说明白,每一笔支出也要让两人看清,算三人一起办的,每次接待来人,她也定要带林黛玉在身旁。 便是林黛玉因哀痛过甚,身子撑不住,不能出来时,她也要一两个贾敏的丫头在旁,以示心底无私无愧。 这些夫人太太们都是宁安华从前见过的,有几位与贾敏关系很是不错的,又怜惜她教养弟妹,照顾表嫂,素日为人可疼,也想和她结个善缘,便有借机提点她的:“贾淑人不在了,你是年轻未婚姑娘,你兄弟又小,纵搬出去,也不好离衙门太远了。不知你可选好房子了没有?” 宁安华忙道:“已经叫人去看了。正好衙门后街有人家想卖房子,虽然不算大,左右我家人口不多,也住得开。若没有更好的,这处也算不错。等嫂子的事完了,我们姐弟就搬出去了,到时候再请姐姐来。” 这位夫人姓谢,是扬州李同知的嫡妻,出身京中定城侯府,说来与贾敏也算从小儿认识。 听宁安华如此说,她便笑道:“你心里有数就好。若我打听着了好房子,一定让人来告诉你。” 宁安华又忙谢过她。 今日来的夫人太太们都听见了她二人的对话。不一时,便有过来和宁安华说某处有房子或卖或租的,她都一一谢过。还有悄悄说要送她房子的,她都忙谢辞了,坚决不肯受。 这日待客人散毕,林黛玉忙问宁安华:“姑姑要搬走?” 宁安华蹲下身子,与她平视,笑道:“我年轻未婚,不方便再和你父亲同住一府了。我就搬到后街去,玉儿若想见我,出门半刻钟就到了。安硕和青儿也照样在这里上学,还和以前一样的。” 林黛玉眼中噙着泪:“我舍不得姑姑。我会去看姑姑的。” 宁安华叹了一声,抱住了这个接连失去了弟弟和母亲的女孩儿:“去找你爹罢,和他说我说的,该把事告诉你了。让你知道也好。” 林黛玉虽不明白,也擦了泪一礼,带人去书房找林如海。 林如海派人向京中荣国府报丧音时,也一并让人带去了贾敏的书信。京中到扬州两千里,不拘水路陆路,只要快马快船日夜兼程,最多三十日就能走一个来回。 算算时间,林家的人至少已经抵京。再过十天半个月,只怕荣国公府的人就要来了。 她当然想将黛玉留在身边,这样对她们彼此都好。可贾母爱女之心,纵有贾敏的书信,也未必肯留黛玉在扬州,或许因对她疑心,更要接走外孙女了。 林如海在官场上还要与贾家互为助益,贾母又是长辈,也很有可能愿意送林黛玉入京。 所以,与其让黛玉从贾家人的口中得知她与林如海的婚约,不如他们先告诉她。 宁安华一边思索,一边往东院回去。 这些天她让白管家白三在外面打听房子,白三家的秦嬷嬷,还有魏树家的陶嬷嬷两位管家嬷嬷每日在东院里帮檀衣收拾行李东西,预备不日搬家。 春末夏初,东院里树木青翠,一派欣欣向荣,但正房和东西厢房里的摆设已被撤去大半,书籍字画等物也都装了箱,只留下手头要用要看的,连帐幔被褥都换了素缎素纱的,不复从前的温馨雅致,素净到了有些简陋的地步。 近几日,宁安华每次迈进屋内,都觉得更不习惯了,但今日她只觉得庆幸—— 她的异能终于要升级了。 异能升级时,身体需要大量的天地灵气,会引动气流环绕。虽然一级升二级不会出现太大的异象,但如果被檀衣她们发觉异常,她想遮掩过去也不是那么容易。 夜深了,万籁俱寂。 宁安华盘膝坐好,放松心神,意念沉入“丹田”内,感受着天地之间的灵气向她奔涌过来。 树影摇动,庭院中落叶簌簌。 京中比扬州入夏晚,一早一晚还要穿夹衣。 听见院子里的风声,鸳鸯背过身,悄悄打了个哈欠,回身给贾母披上一件衣裳,不敢深劝,只说:“老太太,都要四更了,您歇一会儿罢。” 贾母两眼肿得核桃一样,摇头哽咽道:“你姑太太还没到四十,就这么舍了我走了,连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 她展开膝上被泪水洇湿的信,鸳鸯忙递上眼镜,她低头又看了半日,抿了嘴道:“宁家这丫头从小我看还好,只是过了这么多年,谁知变得什么样了。” 鸳鸯道:“姑太太既然愿意把姐儿托给这位宁家姑娘,想来错不了的。” 贾母仍是摇头:“也难保她是个面善心坏的,我不放心。她又是你姑老爷的表妹,你看看,你姑太太说,你姑老爷和她娘极好……” 她思索良久,吩咐道:“等一到时辰,你就去找琏儿和凤丫头,让他们速速收拾东西,替我往扬州去送一送他们姑姑。再让凤丫头来见我,说我有话要嘱咐她。” 第8章 掩饰与坦诚 晨光微熹,吹了一夜的风终于停了。 菊影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看一眼时辰钟醒了醒神,坐起来穿上鞋,先把被子叠起来,随便拢上头发披了衣服,又将下头没放炭火的熏笼上的褥子卷了,和枕头放在一处,再去东屋把炕上睡着的菊露摇起来:“到时辰了,快帮我收拾一下,我去催水,你等姑娘醒了就进去伺候。” 菊露爬下炕,同菊影把被褥收到柜子里,把熏笼挪走,纳闷道:“姑娘怎么还没动静?” 一年三百六十天,姑娘天天都是卯初就起,现下都卯初一刻了,姑娘怎么还没叫人呢? 两人对视一眼,菊露慌忙问:“姑娘累了这些日子,怕不是病了罢?” 菊影“嘘”了一声:“别咒姑娘!姑娘没准就是太累了,多睡一两刻。姑娘睡觉一向不许咱们随便打扰,左右还早,你在这里守着,我去问檀衣姐姐。” 她两个才商量好,檀衣便在外面轻轻敲门:“是我。” 菊露忙去解了门锁,檀衣闪身进来:“我看这个时辰了你们还没出来,就知道一定有事。怎么了?” 这时,卧房内有了动静。 三人忙止了话细听,听见是姑娘问:“檀衣在外头?还有谁?” 檀衣忙道:“姑娘,是我和菊影菊露。” 宁安华道:“你们进来,把门关上。” 三个人心里不知一共想到了多少种可能,檀衣头一个,菊影最末一个,依次进了卧房,菊影一进来就回身把门关上了。 宁安华把目光从镜子里自己能称得上一句“光彩照人”的脸上移开,看向她或是震惊,或是茫然,或是不知所措的三个丫鬟,最终决定还是先什么都不解释了。 她笑一笑:“替我上妆,画得憔悴些,这样不好出去。” 一级异能只是微妙地增强了她的体质,让她变得比普通人身体更好,不容易患风寒发热痛经等各种疾病,二级异能便开始从内到外进一步改善她的身体。 她的身高增长了小半寸,肤色越发白皙透润,嘴唇红润,双眼明亮,睫毛增长,发质更加黑亮润泽,连气质都有了些许改变。 如果说她本来的容貌只有晴雯、香菱一级,现在至少是尤三姐的级别,或许都能与长大后的林黛玉、薛宝钗一较高下了。 贾敏的丧事未完,她如此容光焕发出现在人前,只怕会惹出是非。不如先每日掩饰起来,等搬出去过段时间,再出来就不妨了。 檀衣是最先回过神来的。 姑娘一夜之间的变化之大,或许外人只会存个疑影儿,不会较真,却瞒不过她们这些贴身服侍的人。但这么神异的事,姑娘没想瞒着她们,她们……她们当然应该帮姑娘! 檀衣轻轻推菊露:“你和菊影亲自去端水,就说姑娘连日劳累,今早精神不大好,不让人来吵闹。快去!脸上别露出什么,实在不行就低头!” 菊露问:“那如果檀袖姐姐要来……” 檀衣用力抿了一下唇:“就咱们三个知道,别的谁也别说。” 菊影菊露出去了,檀衣慢慢行到宁安华身边,接过水银镜子:“姑娘不如歇一天?这样也真些。” 宁安华拍拍身边,看檀衣犹犹豫豫地坐了,笑道:“哪儿有空歇着?再有几日就出殡了,等贾家的人来过,还要安排人扶灵回南,这里所有的事还都要移交给江姨娘,早些办完了,咱们早日搬家,也能自在些了。” 她握住檀衣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不用怕,我还是我。” 檀衣担心地看着她:“我并没有疑心姑娘。我只是怕姑娘身上不知发生了什么,如今似是有益,可万一将来有不妥,姑娘该怎么办呢?” 宁安华认真想了想,毕竟是吸收天地灵气修炼而成,异能还真没有什么副作用。异能修炼本身唯一危险的,就是每次升级都需要一个安静安全无人打扰的环境,否则气息不顺,丹田不稳,异能乱窜,便有“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风险。 她昨晚从子时开始进入升级状态,直到两刻钟前才平复气息,用时是上一世的十几倍。照这么算,她下次升级至少要几天的时间。 不过按照她现在的修炼速度,起码五年内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宁安华笑道:“我心里有数。只要别叫旁人看出来,就可保万全。”她又严肃道:“你们千万警醒些,不仅是为了我。世上着魔的人不少,被人注意上,他们不好动我,万一冲你们下手,叫你们白白受苦,就是我的罪孽了。” 檀衣忙道:“姑娘放心,我都知道。今儿我必会好好嘱咐她们两个,让她们也都记住。” 说话间,菊影两个端了水来,檀衣便亲自服侍宁安华梳洗。 她找出一盒颜色淡些的粉,先将宁安华面上的红晕都盖住,再拿小剪子细细削下少许眉笔捻了,和了平常用的粉,分轻重点在宁安华眼下和眼尾。如此一修饰,把宁安华的容色遮去了五六分。再给她画眉点唇,看上去便是她为了遮去憔悴故意妆饰的。 宁安华又是真的一夜没睡,撑不住打了两个哈欠,眼角便沁出两滴泪。 正在此时,人报林黛玉来了。 她怕坏了妆容,忙对镜轻轻抹了泪:“玉儿快进来!” 林黛玉有日子没到东院来了。 昨天姑姑让她去找爹爹,她想了一路,都没猜出来姑姑和爹爹之间会有什么事。 但爹爹竟然,竟然告诉她……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7节 她迈进堂屋,听见姑姑的声音,不禁抬头向里看。 然后就愣住了。 这屋子怎么…… 迎出来的菊露见状笑道:“我们姑娘怕搬家的时候手忙脚乱,先叫我们把不要紧的用不着的东西都收起来了。姐儿快请。” 林黛玉张张嘴,应了一声,加快脚步往卧房走,一迈进去就扑到了宁安华怀里,眼泪跟着就往下掉:“姑姑!” 宁安华惊喜地发现,虽然她升级了,但黛玉起到的修炼加速效果丝毫没有减弱,竟然是等比例增长的。 可黛玉哭得这样,她忙把这些撇到一边,问:“这是怎么了?” 看黛玉身后跟着的是两个贾敏的丫头,她问:“你们姐儿这是从哪儿来的?” 丫头们还未及说话,林黛玉在宁安华怀里哽咽:“我就从屋子里过来的。姑姑……”她泪眼朦胧地抬头:“爹爹说的那件事,是真的?” 宁安华看了檀衣一眼,檀衣便将丫头们都带了出去。 她摸着黛玉小小的发髻,柔声说:“别哭了,你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所以才想出这个主意……” 林黛玉边哭边摇头:“我想了一夜,这样姑姑也太委屈了。姑姑,我去和我娘说,我不要你嫁给爹,娘不会怪你的。” 宁安华……愣住了。 与此同时,前院书房里,宁安硕在林如海处晨读已毕,正等小厮们摆饭,忽然瞥见他的一个小厮名叫扫月的,正在外间冒头,挤眉弄眼,他忙侧身,挡住林如海向外看的角度:“表哥,我出去走走。” 林如海略一摆手:“去罢。” 宁安硕恭敬一礼,慢慢退出去,把扫月捉到外头墙根底下,问:“你昨儿不是说肚子疼,告假了?又来弄什么鬼?” 扫月苦着脸左看右看,看四下无人,方用手挡着,在他耳边悄悄说:“我的爷,我哪儿是肚子疼啊!我是昨儿听见一件大事,吓坏了,没敢出来见人。我一晚上都没睡着,思来想去,还是得把这事告诉爷知道才行!” 宁安硕皱了眉,虚踹他一脚:“有什么事快说!” 扫月一脸为难害怕,离宁安硕远了几寸,声音越发小了:“昨儿林家姐儿来找舅爷,我正好在后墙路过,听见屋里动静不太对,就细听了一听,竟然是舅爷在和姐儿说……” 他语速飞快地说完,立刻就往后跳了一步,斜着身子觑看宁安硕的脸色。 宁安硕也没空管他了。 他只觉得一股怒火从脚底烧到头顶,让他几乎失去理智。 他大踏步折回林如海房中,双目圆睁:“表哥,我有话想问你!” 第9章 交心与疏远 窗外亮起来了,天空由深蓝转为碧蓝,却因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天地间笼罩着一层轻薄的雾气。 鸟鸣声声清脆,窗内,窝在宁安华怀里的黛玉却竭力压住哭声,小声而认真地说:“我知道娘是为了我,那我去说不想让姑姑嫁给爹,娘一定不会怪我,也不会怪姑姑和爹爹了。” 宁安华心中对林黛玉的欣慰、愧疚、怜惜和她的欲望、私心斗争了许久,终于分出高下:“玉儿,你娘确实一心都是你,但我答应这件事,并不全是为了你和你娘。” 她已经很久没有对别人这么坦诚过了,虽然说的仍然不全是实话:“若说我不觉得给人做继室续弦委屈,不觉得你父亲与我年龄不般配,那是假话。可我想了几个月,除开这两点外,答应你母亲对我也有好处。” 林黛玉抬头,噙泪看着宁安华,大有她的话说服不了她,她就会立刻去贾敏灵前把此事作废之意。 宁安华笑道:“世间女儿大多一样,不管在家里怎么千娇万宠,嫁到别人家里难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公婆丈夫,没有好日子过。但你父亲与我毕竟是兄妹,大家相识多年,彼此脾性都知道,他总会善待于我,将来的日子再不好也有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黛玉却说:“可若没有此事,等过了今年,爹爹也定会给姑姑择一个好人家。姑姑在别家受了委屈,爹爹也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给姑姑出头撑腰的。再过几年,小叔叔考了功名,更不会叫人欺负了姑姑。” 宁安华感叹一笑。 这话她和檀衣她们都不能说,只有黛玉一个人能说。 原本的靠山成了未来丈夫,其中差别岂止一星半点。 这个理由说服不了黛玉,她只好再说:“硕儿和青儿都还小,硕儿总有你父亲,可青儿这个身子,我实在放心不下。我去了别人家,难道还能带着青儿?” 林黛玉忙说:“姑姑放心,我可以照顾小姑姑。” 宁安华笑了:“青儿只比你小一年两个月,连你自己还是孩子,还要人照顾呢。你的身子也没好全,一年少不了看大夫吃药。何况……” 林黛玉问:“何况什么?” 宁安华道:“何况……我看你父亲自己并无续娶之意。若我猜得不错,到时候你外祖母家来人接你,他怕你无人教养,只怕会送你去京中。”她笑问:“那时你还怎么帮我照顾青儿?” 林黛玉出生时,林如海已被外放出京,是以她一向只听得母亲说外祖家中如何,却还未亲眼见过贾家任何一人。 但即便是见过,小姑姑是宁家姑娘,她是林家女儿,她去外祖家已是给人家添麻烦了,怎么可能还带上小姑姑一起去? 林黛玉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说:“姑姑什么时候不愿意了,只管告诉我。便是姑姑放不下小姑姑,咱们总能想出别的办法。” 宁安华给她擦了泪,笑道:“好,玉儿的话我记着。” 一时檀袖领了宁安青过来,林黛玉也重洗了脸,三人正好在一处吃早饭。 而前院书房里,林如海一看宁安硕的模样,便明白他是知道了什么。 宁安硕从来对林如海都是极恭敬的,连大声说话都没有几次,更别说这样发火质问了,小厮们不知发生了何事,都吓得够呛。 他们慌着摆好两副碗筷,觑着两位主子的神色,忙悄悄退了出去。有机灵的聚在一起商量,是不是回给表姑娘来劝劝,还有两个宁安硕的小厮,知道是因扫月引起,都赶出去找他问。谁知扫月早跑没影儿了。 屋内,林如海神色未变。 其实他早就猜测过安硕知道此事后的反应,现在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大妹妹在安硕心里的分量。 他没在意宁安硕的失礼之处,反而站起来,亲自倒了杯茶,递到他面前:“怒时不言。喝了茶再说话。” 宁安硕深吸一口气,接过这盏茶,看一眼林如海,仰脖几口喝干,觉得还不够,又连着喝了三四碗,才勉强觉得能不太伤人地说话了。 他站回林如海面前,肚子里有一万句想问的话。 但不知是一肚子的茶堵得他问不出来,还是窗外微凉的风吹得他清醒了,他静静看了林如海半刻钟,最终一句也没问。 他只说:“表哥,这三年你待我如何,我心里时刻记得。我也一向敬你如师如父。但我只有一个姐姐。姐姐从小像母亲一样拉扯我和妹妹长大,只恨我……” 宁安硕盯着林如海:“如果姐姐受了半点委屈,我宁愿不再受表哥教导,也要把姐姐接出来。宁家只剩下我们三个,就算姐姐一辈子不嫁人,家里养姐姐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林如海一直沉默着,直到他说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了。” 两人不再说话,像平常一样落座用饭。 外头小厮们没听见屋里有什么大吵大闹的声音,商议了半日,便没去找表姑娘,也没叫管家们知道。他们因担心,悄悄往屋里一看,见老爷和大爷已经吃上饭了,便忙进来服侍着。 饭毕,宁安硕道:“表哥,我今日有事出门,不能去上学了。” 林如海道:“去和先生请个假。” 宁安硕一礼告退,迈出屋门,立刻有两三个小厮围上来,簇拥着他避开林府的人,低声说:“扫月不知和大爷说了什么,早跑了。大爷要教训他,我们这就把他找来!” 他脚步不停,从荷包里拿出个银锞子,在手上掂了掂,随便抛给一个:“去找他,说我赏他的。让他这两天跟着白三叔和我出门,别招了这里人的眼。再去找白三叔,就说我定了,让他找姐姐拿账上的钱,在角门等我。后街那院子太小了,委屈了姐姐和青儿,就买二里外三进带花园的那处宅子,这几日快找工匠把各处屋子都修葺修葺,预备随时搬家。” 两个小厮听命去了,有一个宁安硕平素最得用的摘云留下来,问:“大爷这是怎么了?小的斗胆问,难道是……大姑娘和舅爷有什么……” 宁安硕立时踹他一脚:“你胡说什么!” 摘云忙自打了嘴:“小的该死!只是买哪处宅子,大爷不再和大姑娘商量商量?” 宁安硕不理他,一阵风似的进了屋子,拿了马鞭就走,摘云只好紧着跟上。 他现在不能去见姐姐,他不敢去见姐姐。他不用问就知道,姐姐愿意答应表嫂,一定有他和青儿的原因。 身为家里唯一的男子,他上不能让长姐安心,下不能照顾幼妹,害得姐姐只能为人继室。如果他身上已有功名,如果他现在能独当一面了,何愁姐姐没有更好的选择! 现在他自己还要家里养着,他怎么劝姐姐?拿什么劝姐姐?凭什么让姐姐相信听他的会更好? 宁安硕吩咐摘云:“今日起我再晚睡两刻钟。你到了时辰再叫我。” 摘云一脸为难:“大爷已经睡得够晚了,一日只睡三个时辰,大姑娘还说一定要让大爷每日睡满四个时辰……” 宁安硕瞥了他一眼。 摘云是从小和宁安硕一处混到大的。他知道大爷是他的主子,却一直觉得大爷像他的弟弟,他应该照顾着大爷。 可大爷方才看他的这个眼神,竟然让他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 * 却说宁安华才哄好林黛玉没多久,听了白三回话,猜到宁安硕不知从何处也得知了这件事,顿觉无奈。 她细问了跟着白三的那个宁安硕的小厮,知道他和林如海没起争执,又猜了猜他的心思,索性先随他自己去消化。 让檀衣去拿银子,她和白三说:“你去告诉他,这事我全交给他了,我一概不管,只等着住进去。” 他现在大约不愿意来见她,那就让他先忙起来,过半个月冷静下来了再说。 宁安华说不管房子的事就是真个撒手了。 异能升级后最好立刻适应变化,避免体内空虚,根基虚浮,给日后再次升级埋下隐患。她每日多出几刻钟,正好巩固异能修炼。 现在不仅她提取纯净水和指挥水流的水量增长了,她还能从植物中抽取水分,还可以将水流变化成各种形状,比如用水闷住一个人的头部,特别是口鼻—— 这种不算直接的*人技术曾经数次救了她的命。这个世界看似没有危险,但她还是尽快用熟这一招才能安心。 又过十来日,贾敏的丧事大体都完了,只等贾家人来,最后送一送贾敏。 宁安硕也真的事事亲力亲为,半个月内就把新买的房子修缮完毕,让白三来问宁安华“明日还是后日”搬家。 宁安华:“让他自己选好了日子再来告诉我。” 白三赔笑道:“大姑娘,大爷的意思是,可以先把用不着的东西送过去,再找个好日子,大姑娘和二姑娘直接搬过去就是了。” 此时,有林家的人急着来回话,白三便避开一边,听她回:“表姑娘,荣国府琏二爷来了,已经在门口下马了!” 宁安华:…… 难道她记错了,贾敏去世这一回,也是贾琏亲自来接的林黛玉? 上一次读原著对于宁安华来说已经过去了太久,她没纠结于这些细节,问那管事嬷嬷:“可去回给你们老爷了?” 这管事嬷嬷是林府管家曹岭的媳妇,姓郑,本也是贾敏的陪房丫头,后来嫁给了林府管事之子。如今曹岭是林府的二管事,郑嬷嬷也算管事嬷嬷里能排第二的了,平常很有脸面。 郑嬷嬷道:“老爷已经知道了。” 宁安华轻轻笑了:“你们家里的事我昨儿已全交给江姨娘了,郑姐姐难道没在旁伺候着?再说,怎么安排这位琏二爷是你们老爷的事,我本也不便管的。既然表哥已经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你竟是急糊涂了?” 第10章 连环计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8节 断断续续帮林家管了二三年家事,宁安华一直秉持做多错多,做少错少的原则,事事遵循林如海母亲和贾敏留下来的旧例,绝不多做一件事。 对林家的这些管事们,她公事公办完了,态度也是客气居多。 便是有人犯了错或是办坏了事,她也是先问过贾敏的意思,由贾敏的丫头传了话,她才依言或斥责或罚,按规矩把程序走一遍,过后大家共事,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所以她以客居之身管林家的事才没闹得人憎狗嫌。 当然也有林家下人本身的素质高,正经主子们平日威重,下人们轻易也不敢造次的原因。 可现下贾敏才走了一个月,竟然就有人坐不住了? 宁安华唇角带笑,把郑嬷嬷看得冷汗直冒,一句解释的话也说不出来。 等郑嬷嬷连声赔罪,讪讪走了,白三立刻上前:“大姑娘,要不要查清楚到底是谁在后面作怪?” 宁安华道:“不必细查,留个神就行。咱们就要搬走了,这里的事一件也别再管。不管是谁,存了这个心,一定会再跳出来,咱们等着看就是了。你且去告诉大爷,明儿一早开始搬东西,选个最近的吉日,我和青儿搬过去,还要请一请各位太太姑娘来家里坐坐。” 白三听了令要去,又被宁安华叫住:“和你大爷说,让他和荣国府的贾琏平常相处即可。”她笑道:“按亲戚世交论,那是他侄儿呢。他做叔叔的别在侄儿面前丢脸就行了。” 她现在还只是林如海的表妹,不是林家的续弦太太,宁家不用把贾琏这个小辈当什么特别的人物,最多看在他是国公府继承人的身份上尊重些,更不用宁安硕去俯就一个世侄。 白三去了,宁安华想起一事,忙命檀袖:“快!多带几个人去学堂门口守着些,别叫人把青儿带去见人了。若果真有人去……就立刻绑了送到舅爷跟前儿!” 既然有人来试探她,保不齐就有在安硕和青儿身上下手的。安硕好歹跟林如海学了两年,又有她的话,没那么容易上当。可若是叫人把青儿带去见贾琏,成了宁家人打扰了林如海和亡妻的家人追忆亡妻,纵然青儿是小孩子不懂事,难道宁家没有懂事的大人了? 让人挑起宁家的礼来,她这个长姐首当其冲。 檀袖一惊,忙忙地答应了一声,叫了菊影菊露和几个婆子就快步往外走。还没出院门,这六七个人就直接跑了起来。 宁安华冷笑:“我倒要看看,谁还能害得了我不成!” 檀衣此时方敢说话:“姑娘,我看郑嬷嬷可不是这么糊涂的人,平素她对姑娘又一向恭敬,或许是她知道了……” 宁安华起身和她进了内间,两人慢慢分析这件事:“不大可能是表嫂告诉他们的,江姨娘和我也算有了默契,再说她将来还要在我手底下讨生活,她是个聪明人,此时把我得罪狠了有什么好处?” 檀衣想了一回,犹豫着说:“怕是大爷那日险些和舅爷吵起来,叫有心人看在眼里,再看咱们家这么急着搬走,难免能猜到几分。” 宁安华道:“到底是他们想试探我,让我出个丑,以后不好立威管家,还是和江姨娘商议好了,要趁早先让贾家压我一头,让我以后面对贾家气短声虚,再看看就是了。” 檀衣叹道:“姑娘恕我多嘴,当初就不该答应这件事。离进门还早呢,就冒出这么些妖魔鬼怪。” 宁安华笑道:“正是这时候冒出头才好,不用脏了咱们自己的手。等我真成了林家太太,反倒不好整治这些人了。” 表哥给表妹出气,罚几个下人是表哥治家严明,悌爱姊妹,可续弦整治原配留下来的陪房,就成了续弦度量狭小,容不得人了。 檀衣明白了:“怪不得姑娘让檀袖直接把人带去给舅爷发落!” 宁安华冷笑道:“若他们真敢算计到青儿头上,我就让贾琏再也没脸在我面前直起腰!” 不到半刻钟,菊露抱着宁安青和一个婆子喘吁吁跑回来。菊露的发髻都有些跑散了。 婆子就在门外停下守着,菊露跑进来,先把宁安青交到宁安华怀里,然后抚着胸口顺气,说:“姑娘真神了!我们到了学堂,已经有人把林姐儿请走了,结果没一会儿又有人来,说是舅爷让来请二姑娘的,我看准了,来的是李瑞家的和陈知好家的两个。檀袖姐姐还问她们,舅爷为什么要请二姑娘,哪有长辈去见晚辈的理儿,还是菊影记着姑娘的话,立刻让人捆了这两个带去见舅爷。檀袖姐姐不放心留二姑娘在学堂,让我抱二姑娘回来。” 菊露说话时,宁安华感觉到宁安青在她怀里一直在发抖。 等菊露说完了,宁安华用眼神示意檀衣先帮她抿上头发,问宁安青:“青儿害怕了?” 宁安青露出脸,攥住宁安华的前襟,小脸煞白:“姐姐,有人要害咱们?” 宁安华温柔笑着:“是几个不安分的奴才。今儿处置了他们,来日就没人再敢了。都有我,青儿别怕。你学着些,等你会了,将来或许还要你护着我呢。” 或许没爹没娘的孩子就是成熟得快,也或许是宁安华终究代替不了父母,宁安青比现在的林黛玉更体弱,心智聪明之处却不差多少。 她用宁安华教过她的“深深吸气再长长吐气”的方法,把害怕赶跑,说:“只要姐姐教我,我一定能学会。下次我不用人救,自己就知道怎么办了。” 安抚好了宁安青,宁安华让檀衣留下守着,把能说的都说给她听,又命紧闭院门,不许人进出,自己则带着平复好的菊露和另外两个小丫头,从容往前院书房过去。 林如海书房院门处守着的两个小厮远远看见表姑娘带人过来,一时吓得话都忘了怎么说了。 这两个你推我,我扯你,终于定好了一个去里头报信,另一个胆战心惊等在原地,看表姑娘行得近了,赶紧出去赔笑请安问好:“姑娘怎么亲自来了?” 宁安华没说话。 菊露冷笑道:“姑娘要搬走了,承舅爷舅奶奶这几年的照顾,当然要来亲自辞别,才是大家全了礼数。不然,倒像是贵府上撵了我们走似的。” 那小厮满脸通红,不敢再说,只能更加弯下腰低头,把宁安华一行请进去。 此时宁安华却开了口:“这事不是你做的,怨不着你。我问你几句,你照实说,你们老爷几时回来的?” 小厮停了一下,才说:“老爷和琏二爷才祭拜了太太回来,就、就看见檀袖姐姐在院子里等着了……就和姑娘是前后脚。” 宁安华又问:“安硕不在?” 小厮忙道:“硕大爷和琏二爷见过,就带白三叔出门了。” 宁安华最后问:“你们姐儿呢?” 小厮道:“姐儿伤心撑不住,已经先回去了。” 宁安华看菊露一眼,菊露从袖子里拿出五钱银子,悄悄塞到小厮手心里。 离正房越近,屋内檀袖的哭声和菊影平静的陈述声就越清晰。 菊露打帘子,宁安华迈步进去,先看见靠墙跪着两个被捆好的婆子,然后是檀袖菊影,跟着便瞧见一个影子“咻”地躲在了林如海后面。 宁安华垂下眼帘:“表哥。” 檀袖和菊影都止住声音,叫声“姑娘”,便退到一旁垂手低头。 林如海本是一脸怒意,少见地冷了眉目,见了宁安华全转为愧悔,忙从案后绕出来:“今日之事我必会给大妹妹一个交代。” 他这一出来,露出了身后一个一脸尴尬的青年公子,只得也出来行礼:“晚辈贾琏,见过宁家姑母。” 宁安华先看贾琏,见他果然是个俊俏公子,生得虽然不如林如海,也算一等的美男子了,就是眉梢眼角有几分轻浮浪荡之意,和她想象中差别不大。 她客客气气地请贾琏起来:“我们姊妹大惊小怪,让世侄看笑话了。” 贾琏早被宁安华容貌摄住,不敢直视,又已经得知那两个作乱的婆子其中一个是贾家出身,心内自虚了八分。 现听了这话,他无话可答,只好牛唇不对马嘴,说些别的:“还未谢过宁姑母替家姑操办丧仪。” 宁安华道:“表哥表嫂待我如亲兄亲姐一般,表嫂今登仙界,于情于理,我都该替表嫂完了身后事,才是我们好了一场。世侄不必多礼,也不用称谢。” 言下之意,她替贾敏操办丧事与贾家无关,轮不着贾琏谢她。 她转向林如海:“我是来向表哥辞别的。安硕大约已经和表哥说了,房舍齐备,我们这两日就搬出去了。” 林如海尚没怎么,贾琏先提了一口气。 他这一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十分明显,林如海不由皱眉问他:“琏儿有什么话要说?” 贾琏待要说没事,老太太交给他的事和凤丫头的千叮咛万嘱咐犹在耳边,支吾了半日,只得说:“姑父,你知道,我是快马来的,凤……王氏还得几天才能到,这若是宁姑母搬走了,王氏该怎么住呢?” 第11章 见招拆招 贾琏吞吞吐吐却字句清晰的话音落下,从林如海、宁安华到檀衣、菊影,一时间都没了声音。 但不同于林如海的不解、愤怒,也不同于檀衣菊影的震惊、恼恨,宁安华心中对贾琏的印象跌到谷底之余,更多的是觉得好笑。 虽然原书有很多细节她都记不清甚至全然忘记了,但得益于中小学语文教科书,林黛玉进贾府这一节她还能回忆个大概,尤其记得王熙凤的名台词:“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所以原本林黛玉进贾府之前,必定没有见过王熙凤。 根据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让家中的当家爷们,同时也是爵位继承人的嫡长孙,不远千里来接一个年才六岁的外孙女回去,已经是超乎寻常的重视,甚至隐约含着对林家的逼迫和冒犯之意了。而因为封建礼教和路上不便等种种因素,女眷出远门更是一件大事。 荣国府出动爵位继承人两口子,就为了接林黛玉? 这话去年的青儿都不信。 那么,如果只是为了维系贾家和林家的关系,确认林如海和贾家是否还会在同一条船上,派贾琏过来已经足够。就算是为了照顾林黛玉,难道贾家还找不出几个可靠的嬷嬷? 非要在贾敏已经去世,林家目前没有女主人,不方便接待王熙凤的情况下,让她也一并过来…… 贾家是想代表原配娘家考察一下“林如海未来续弦”,还是来确认一下林如海对他未来续弦的重视程度? 不管他们是什么目的,从贾琏问出这句话开始,贾家就冒犯到了宁安华。 但同时,这更是对林如海的极大不尊重。 宁安华又不止“林如海未来续弦”这一个身份。 贾家是林家的姻亲,宁家也是林家的姻亲,还和林如海有实在的血缘。 贾家和林家在官场上互为助益,在这方面宁家逊色许多。可谁让宁安华替贾敏管了这么久的家事,一向照顾她们母女尽心,她这“未来续弦”的身份还是贾敏病重时强求她答应的呢? 宁家现在还是林家的客人。 看林如海已经气得面色发白,宁安华知道这气不用她自己出了。 饶是林如海在官场中十余年,见过的各色人等数不胜数,奇闻异事也听得多了,涵养到家,此时看向贾琏的眼中也没了对妻家晚辈的温和,冷冷发问:“琏儿,侄媳妇过来住在何处,与你宁家姑母何干?我看你这些年读书是把礼数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喝命:“还不快给你宁姑母赔罪!” 安华与他实乃清清白白,留在林家帮忙也只是应他所求,怎容别人如此臆想中伤! 贾琏不意林如海发这么大的火,愣在原地。 他印象中的林姑父还停留在十年前。 那时候他和珠大哥一起上学,林姑父一月来一两次荣国府,见了他们总要考问几句。珠大哥一心读书,天分也高,对林姑父留下的功课总是尽力完成。他父亲不似二叔管珠大哥那样管他,他有时连先生留的功课都懒得做,林姑父对他们一向温和,他五次里有三次不做,林姑父也不怎么样。 时日一长,他甚至连敷衍林姑父的借口都不找了。林姑父也不再给他布置什么,和先生一样,把心思都花在珠大哥身上。 如今十年过去,林姑父官居三品,风采依旧,气势却更上了一层楼。对他也不似小时宽和。 也或许这才是林姑父的本来面貌? 贾琏还记得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走神了几瞬,看林如海越发盛怒,不敢再拖延,忙对宁安华低下头,一揖道:“是侄儿一时糊涂,失了礼数,还望宁姑母大人大量,就饶了侄儿罢!” 他这赔礼前半段正经,后半段敷衍中挖了个坑,末一句还有一丝轻佻,礼倒是行得不错。 宁安华微微挑眉:“只要世侄是无心之失,没有什么饶不饶的。世侄请起罢。” 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知道这位宁家姑母不是好脾气的,又有林姑父在一旁,贾琏不敢再说什么了,直起身又老老实实和林如海赔罪:“姑父,侄儿知错了。” 林如海早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中更添失望。 他叹道:“你幼时虽懒惰,心还纯净。如今你长大成人,成亲当家理事,尚不数年,人竟已浊了。” 珠儿不幸没了,琏儿只怕已是贾家玉字辈最能拿得出手的了,还这般短视浅薄,便知如今的贾家到底是个什么风气。 贾琏不敢起身,也不敢答话,只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9节 林如海道:“我这里正好有一位先生,是前科的进士,曾任大如州知府,如今你宁家两位表叔表姑和你表妹都在跟他读书。左右你无别事,从今日起,也每日过去上学罢!你此番读书,以修身为要,我时时要问你,你可仔细!你姑母在天之灵,见了你勤学苦读,一心上进,也能安慰些。” 贾琏目瞪口呆! 他也算从四五岁起寒窗十载过来的,可自打珠大哥病重没了,他又娶亲,已足有二三年没翻过书了。看林姑父重视宁世叔的样子,便知宁世叔于读书一道当不逊色于珠大哥。若他真重新去上学,连小他十岁的宁世叔都不如,岂不是丢大了贾家的人? 况且这一上学,早起五更,三更方睡,天天被拘在这里,他、他本来还想趁这个机会游览江南风光…… 但林如海搬出了还未安葬的贾敏,也由不得贾琏不答应。 林如海道:“等处置了这两个,我就带你去见先生。” 听到这里,宁安华知道她该走了。 不然林如海当着她的面处置贾敏的陪房……怎么想都对她不太好。 但临走之前,她笑问不情不愿答应了林如海的贾琏:“世侄是担心侄媳妇到了不方便住下,是不是?” 贾琏先是一喜,难道事就这么成了? 但他不敢再小看这位宁家姑娘了,忙低头恭敬道:“若蒙姑母不弃,能多留在这里几日,或是能许拙荆借居宁家,小侄感恩不尽。” 宁安华先示意林如海不必生气,对贾琏笑道:“我受表哥所托,协理表嫂的丧仪,已是多住了一个月,实在不能再留了,更不能替表哥做主招待侄媳妇。宁家才搬新居,诸事百废待兴,也不便留侄媳妇住下。” 看贾琏面色逐渐凝重,宁安华心中快意,只没表现在脸上:“不过我倒有个主意。这里衙门后街有一处两进的院子,主人要卖,价钱倒也公道。只是我家人口住不下,所以没买。那处院子到这里极近极方便,世侄或买或赁,权且让侄媳妇有个住处,等回家再卖了就是了。” 不论贾家想让王熙凤来做什么,她既不住在林家,又不住在宁家,有千般手段也叫她使不出来! 若林如海能再留贾琏在衙门里住下,把这两口子分开—— 林如海当即道:“如此甚好。大妹妹,烦你借我一个知事的人,我这就买下这处院子,给王氏暂住。”又对贾琏说:“你就住到我这里西厢房,东厢就是你宁家世叔,你们一处读书上学也便宜。” 贾琏:“……侄儿遵命。” 宁安华心满意足,指了二管家魏树给林如海暂使一日,便躬身一礼,带檀袖等人回房了。 书房内,林如海打发贾琏先去西厢房安置下来,他命大管家林平把那两个婆子带下去:“再把曹岭家的一齐拿住,查实到底是谁的主意,立刻来报给我。若被我发现你有藏私容情之处……” 林平忙道:“老爷放心,小的知道轻重。只是曹岭若不知情……” 林如海道:“先查清楚。” 林平不敢再说,慢慢退了出去。 而宁安华带着好心情回到东院,在院门处见到一个意料之内的人。 她说的话也在宁安华猜测中。 江姨娘等了半日,见到宁安华,立刻上前,第一句话就是:“姑娘,不是我。” 宁安华声音平静:“不是你,你只是放纵了她们而已。” 第12章 自食其果 其实宁安华和宁安青险些被骗去主动见贾琏这件事,对宁安华来说,难的只是她身份尴尬,不好自己直接出手惩戒震慑这些人,单纯推测出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并不难。 只要看在这个府里,谁和“林如海未来续弦”有利益冲突就行了。 不知贾敏的亲笔信到底起了什么作用,荣国府中贾母大约对她有一万个不信任,不然也不会派贾琏和王熙凤都过来。 但京中离扬州千里之远,通信来往十分不便。贾琏快马加鞭今日才到,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身,若说是他提前和林府里的人勾结好弄出这事,实在不大可能。 排除贾琏一行,不希望她顺利和林如海成婚的还有两类人: 贾敏旧日的陪房,以及……林如海的姨娘们。 江姨娘只比贾敏小一岁,据宁安华所知,她并非自愿做林如海的妾室,也至少已有十年不和林如海亲近了。 出手人不是她的原因宁安华也和檀衣分析过。 除她之外,贾敏在六七年前还给林如海纳了两房侍妾以备生育,一个姓李,一个姓冯,都是从外头合过八字买来,身世清白,今年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可她两个被买进来不上一年,贾敏就有了身孕。贾敏生下林黛玉后,便不再强求林如海去姬妾们房中。算算年份,这两个人至少空守了有五年了。 夕阳斜照,晃得宁安华眯起了眼睛。 她抬起一只手,用袖子挡住余晖,看向江姨娘:“表嫂在世的时候,就命姨娘好生管教李姨娘和冯姨娘。姨娘果真也没辜负表嫂,从来没让她两位做出什么事来。如今姨娘掌着家事,颇有威权,怎么手段倒不如从前了?我竟不知道,贾家出身的娘子婆子们这么容易就能被人挑动?” 江姨娘忙道:“姑娘有所不知,财帛动人心……” 宁安华问:“她们能给多少银子?陈知好家的是表嫂奶嬷嬷的女儿,她两口子又管了这些年胭脂水粉头油采买,能缺银子?” 江姨娘凑近两步,宁安华却随之退后了两步,说:“我如今处境尴尬,实在不好再让人误会我是与姨娘密谈了什么。” 江姨娘只得站在原地:“是冯姨娘。她给了陈知好家的五十两银子,让陈知好家的自去找人,说事成之后再给五十两。她平常就和陈知好家的有往来,只是一直没做什么事。今日琏二爷到了,她……” 宁安华的重点却不在冯姨娘是怎么和陈知好家的勾结上的:“冯姨娘才来了几年,拿出一百两银子竟不算什么了。表嫂果然体恤怜下,没亏待过她们。” 林家如今无爵,不用讲究排场,生活不比贾家奢靡,给家里人发的月例银子却不差多少,甚至还有多的。老爷太太一月二十两,少爷姑娘奶奶们成婚的一月八两,未成婚的是一月六两,姨娘们便与贾家一样,是一月二两银子。 就算冯姨娘年年把月例银子攒起来,六年也就一百四十四两。她能拿出一百两不伤筋动骨,可见从日常用度衣裳首饰里攒下不少。 水至清则无鱼,就算是林家也默许管事们取利。但林家人口不多,采买脂粉头油算肥差,一年至多也只能捞个几十两,再多就过分了,一百两银子对于陈知好两口子来说,都足够一年的进项了。再加上陈知好家的大约也不希望她能顺顺当当执掌林府,也难怪被说动。 宁安华又问:“所以冯姨娘是事发突然,你应对不及。那郑嬷嬷又怎么说?” 她笑道:“曹岭两口子是这府上的二把手,郑嬷嬷每日都要进来回事。姨娘和郑嬷嬷又是从小到大的情分,同为表嫂的左右手,一起陪嫁到这里。郑嬷嬷有了这个心,姨娘一点儿也不知道?” 江姨娘垂首道:“总是我才干不足,顾此失彼,疏忽了她们。姑娘疑心我,我无话可辩,任由姑娘责罚。” 宁安华笑道:“我看姨娘是真糊涂了。我只是亲戚情分,借居在这里,虽管过几日的事,不过依样画葫芦,都尊着表嫂的旧例。如今姨娘才是管事的人,姨娘有错,自然有表哥发落,我一个亲戚家的未婚姑娘,拿什么责罚姨娘?说出去还叫人以为我宁家竟没家教!” 你可别忘了在贾敏病床前你们主仆两个答应过我什么! 江姨娘只得更低了头:“我失言了。” 宁安华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多说无益,她淡淡说一句:“不早了,姨娘请回罢。”便没再看江姨娘一眼,直接回了院子。 接下来就看林如海怎么办了。 林如海也没让她失望。 当时已是入了夜,她才吃过晚饭,好容易逮住宁安硕回来,说选好了搬家的日子,便让檀衣把这一日的事和他说了。 宁安硕知道是自己没控制住情绪,露了破绽,才惹出今天这些事,正闷着不说话,生自己的气。 宁安华并没哄他说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只说:“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就知道先忍住了。再说了,少年人不冲动还叫少年人吗?人人都要八风不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干脆都当老头子算了。我在你这个岁数还因为娘不让我出去骑马闹脾气呢。快别气了,自己气坏了身子还要我操心。” 宁安硕还是板着一张脸:“……哦。” 宁安华推了推他,正思考再给他找点什么事干,省得他总胡思乱想,白三家的秦嬷嬷面无表情地进来,见了宁安华转为一脸喜气:“姑娘,前头有消息了!” 宁安华笑道:“看嬷嬷的样子就知道是好消息。” 秦嬷嬷笑道:“舅爷命冯姨娘跟随舅奶奶的灵柩同回苏州,给舅奶奶尽哀守灵,又把曹岭家的、陈知好家的、李瑞家的三个都打发去庄子上了,说永不许回来。曹岭虽然无辜,也被撸了管事。舅爷又说,姨娘管家不合正礼,让江姨娘立刻把对牌账本都交给林姐儿,从明日起,都由林平家的协助姐儿理事。又让江姨娘和李姨娘搬去西北角那所小院住,给舅奶奶守孝。舅爷虽没明说,我看江姨娘和李姨娘是轻易出不了院门了。” 这下可好了,这样就算舅爷身边一个姨娘都没有了。舅奶奶的陪房被打发了两个,往后姑娘管起家来就更省事了。 宁安华拉秦嬷嬷坐:“我不该瞒着嬷嬷们。” 林家都有人猜到了,宁家这些嬷嬷管事们当然也心里有了数。他们不好问宁安华,这半个月却没少和檀衣打听。檀衣问过宁安华,已把能说的都说了。 秦嬷嬷慈爱地抚着宁安华的手:“姑娘不告诉人是对的。风言风语害人,舅爷身居要职,外人又不知道是舅奶奶求了姑娘来的,难保以为是姑娘使了什么手段。姑娘搬出去,过一年清净日子,明年舅爷光明正大过去下聘才是正礼呢。” 宁安华假做不好意思:“还早呢,嬷嬷说这些做什么。” 秦嬷嬷叹道:“我本来觉得舅爷到底年纪大了些,又不是娶原配嫡妻,太委屈姑娘,舅奶奶也太难为人了。但现在看,舅爷知道护着姑娘,又明白事理,这就比别人强了。只是从这之后,姑娘和贾家有了大隔阂,只怕将来还会让姑娘受气。” 见宁安硕正竖着耳朵听,屋里也都是信得过的人,宁安华笑道:“就算没有这回事,我也不可能亲近贾家,贾家也不会放心我。本来续弦要和原配娘家打交道,免不了要矮一头,如今也都不用担心了。以后和贾家怎么处,都是表哥自己的事,与我再没干系。他们自作自受,却是帮了我好几个大忙。” 她还真应该感谢贾家的傲慢和姨娘们的蠢动。 夜深了,宁安华留宁安硕在东厢歇息,不让他再跑一趟回前院。 前院书房的正房已经熄了灯,西厢房住着的贾琏却还没上床。他披着衣服满地乱转,还不敢发出声音,生怕吵了正房的林如海。 等凤丫头来了,他该怎么说,才能显得他确实已经尽力了,并不是他不中用? 时已亥正,早过了平日就寝的时辰,林黛玉却仍未安歇。 她坐在临窗榻上,手边炕桌上磊着一摞账本和对牌钥匙等物,窗户开着一条缝。 顺着这条缝隙,有断断续续的哭声随着风从后院姨娘们那里传进来。 王嬷嬷阖上窗子,把林黛玉抱下来:“姑娘,睡罢。” 林黛玉伏在王嬷嬷肩头,小声问:“嬷嬷,我明天是不是该去给姑姑道歉?” 王嬷嬷叹道:“这不干姑娘的事,又不是姑娘让他们做的。再说姑娘去了,不是让琏二爷难堪吗?姑娘快睡罢。” 林黛玉躺在枕上,攥住王嬷嬷的手指:“姑姑是在林家受的委屈。虽然不是我做的,我也该去赔礼。至于琏二哥……若他明事知礼,就不会怪我去见姑姑。” 王嬷嬷无奈:“姑娘想去就去罢。” * 五日后,宁安华搬出巡盐御史府,搬进了已经挂起了“宁宅”牌匾的新房子里。 又过两日,王熙凤到了扬州。 贾琏终于有了借口请假出门,把王熙凤接到了御史府后街的两进小院。 王熙凤下车,举目一看,旁边并不是巡盐衙门,只是一处平常宅院,才皱眉要问,被贾琏赶三赶四请进院中:“凤丫头,你听我慢慢儿和你说……” 王熙凤本就赶路赶得难受,再被他一推一拽,顿觉头晕眼花,扶着墙站了好半日才缓过来,啐他道:“我累了一路,还不快捡要紧的说!” 贾琏只得说结论:“我看咱们家压不住宁姑娘。还是快些想个主意,怎么把林妹妹接走罢。” 第13章 至亲至疏夫妻 江南四月末已经颇为炎热,今日天气又极好,万里无云,也无一丝微风,此时正午刚过,阳光直直射向地面,将王熙凤扶着的水墨照壁晒得微微发烫。 因为在路上不敢放松,王熙凤里外穿了三四层衣裳,站在大太阳下更热得浑身冒汗。 但听完贾琏的总结,她顾不上身上不舒服了,忙问:“这话怎么说?难道她有三个脑袋六只手?还是二爷才来了七八天,已经把人给得罪死了?” 这些日子贾琏被拘着上学念书念得头都大了,别说体验江南女子的柔美,每日连丫头都见不着一个,在林姑父眼皮子底下,他也不敢拿小厮出火,好容易见着媳妇,还没亲热亲热,就被堵了两句,怀疑他办坏了事,加上贾琏心中腾起一股委屈焦躁。 可这事说起来……他确实也有办得不对的地方。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0节 他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又看王熙凤一脸的疲惫难受,还是先送她回房洗了澡换过衣服,又忙让给她摆饭。 看她吃了有六七分了,他方从头把他来那日到现在的事都说了。 王熙凤听了,气得放下筷子:“分明不是咱们办的,偏让人把仇都记到咱们身上了!别人也就罢了,那江姨娘和曹岭家的不都是姑妈的陪房?为什么不等我到了,大家商量过再看着办?现在这样算个什么事儿!如今可好,她们被撵的撵关的关,宁姑娘一搬走,我进不去林家了,这不成了白来一趟?” 贾琏忙递过去一杯温茶,说:“凤丫头,你消消气。不管怎样,姑父对贾家还有旧日的情分在,再看在姑妈的面子上,咱们总还有法子可想。” 王熙凤一指头戳在贾琏额头上:“我还没说二爷的不是呢!我分明和二爷说过了,老太太和我说,这位宁姑娘虽然不是姑父的亲表妹,可情分非同一般,又帮过姑妈不少,还是姑妈亲自选出来给林妹妹做继母的,千万不能小瞧了她。二爷就以为她矮了贾家一头,可以随便应付使唤了,竟然直接把人给得罪了!” 她一叹:“没有二爷这事还罢了,那些人再是贾家出身,到底早都是林家的人了,随便一推干净就是,本来也不是咱们的错。我难道怕的是林姑父和咱们疏远了?我怕的是这宁姑娘从此有了由头,可以再也不理咱们家了!” 贾琏揉揉额头:“她爱理不理,有什么大不了的?” 王熙凤急道:“二爷怎么不懂!林姑父还没有子嗣,只有一个林妹妹,他从此不娶就罢了,再娶不管娶谁,贾家和林家都必然会比以往疏远。他娶一个心向贾家的人才最好。偏生林姑父和宁姑娘是表哥表妹,咱们插不进手,只能凭她和姑妈往日的情分,大家以后还能和气才好。如今她能不理咱们,再过五年,咱们还想同林姑父和现在一样?” 看贾琏仍不服气,王熙凤叹道:“二爷……想想张家,如今可还同咱们家往来么。” 张家是贾琏生母、贾赦原配张氏的娘家。张夫人与贾赦是少年夫妻,可惜命却不好,先有了一子夭折,后又怀了贾琏,偏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至今已有了二十年。 张家也是书香大族人家,张夫人的父亲虽没了,却还有几位兄弟,都在各地为官,京中也有房舍。可自贾琏记事起,张家和贾家的来往就一年比一年少,到了十年前,两家就连年礼节礼都断了。 贾琏半晌方道:“并不是我这几日读书读傻了。咱们家和张家远了,并不为别的,是老爷用不着张家,张家几位舅舅想借咱们家的势又借不上,所以大家越发淡了。”又笑道:“不过你说得也有理,我倒忘了这一茬。” 王熙凤怔了怔,跟着想到贾家和王家,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且把这一段岔过去:“我实话都和二爷说了罢:老祖宗吩咐我,让我来了一定要把这位宁姑娘的脾气性格儿看明白。若能想法子压得住她,或是她愿意和咱家交好,左右她也没了父母,不妨和她认个亲,林姑父仍是贾家的女婿,再把林妹妹接到家去住几年,也让老祖宗见一见外孙女儿。若她是个厉害的,或者竟然是个心坏的,更要把林妹妹接回京去,老祖宗才能放心。” 贾琏道:“原来如此。那现在怎么办?” 王熙凤笑道:“还能怎么办?二爷得罪了人家,我既来了,当然要上门赔礼致歉。这不就有机会当面见她了?二爷再同我多说说,可还记得当日她穿了什么衣裳,戴了什么首饰?打听出她爱什么没有?二爷不是同她弟弟一同上学?她弟弟又喜欢什么?” 贾琏便回忆道:“她穿的月白绣碧蕊黄梅花的绸袄儿,碧蓝闪缎坎肩,白绫儿裙子,系的是杏色宫绦,戴了两个荷包,一个是青缎绣白蕊黄梅的……” 王熙凤越听脸色越坏:“二爷,你连宁姑娘戴的荷包绣了什么花样都记得,我猜她必然是人间绝色了?” 贾琏还没反应过来,暧昧一笑:“姑父真是有福。” 王熙凤冷笑:“那毕竟是长辈,二爷还是尊重些罢。让林姑父知道了,看不揭了你的皮!” 听话听音,贾琏扭头,见王熙凤才洗过澡,半湿着头发,不施粉黛,又嗔又娇又醋这个样儿,似有无限风情,便上去搂她:“我不过在屋里随便说说,你舍得告诉姑父去,让我受苦?” 王熙凤从他怀里扭出来:“我身上酸疼着呢,可不同你闹。” 贾琏又去捉她:“我空了这些天,你累了,我找别人去。” 王熙凤竖了柳眉:“你要找谁?” 贾琏笑道:“乐儿不是没事?再不然就是平儿……” 王熙凤要撕他的嘴,被他一把按住,就势压了下去。 丫头们早悄悄退了出去,在外间听见一声半声里头的动静都红了脸。 乐儿透过帘子的缝隙悄悄向里张望,平儿却垂首敛目,悄声和乐儿说:“我去给奶奶把行李收拾了,你守着些罢。” 等太阳落山的时候,王熙凤累得直接就睡了。 贾琏神清气爽,脚步略虚浮地出来,关上卧房门,摸了一把乐儿的脸,笑问:“可有什么事没有?” 乐儿两颊通红,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贾琏,笑道:“一个时辰前,林姑老爷派人来传话,说二爷今晚不必过去了。二奶奶远道才来,只管休息,也不必过去。林姑娘明日来见二奶奶。” 贾琏的手滑到了乐儿下巴上:“好丫头。” 乐儿身子一软,又被贾琏一拽,半推半就倒在了他怀里。 第14章 推拒不得 王熙凤赶了二十来天的路,又是坐车又是乘船,下车只吃了一顿饭,还没歇过来,就被贾琏拉着折腾了一下午,这一觉便从酉正睡到第二天清早卯正,直睡了六个时辰。 她梦中犹在船上摇晃,一睁眼,先盯着头顶上的帐子看了一会儿,渐觉浑身酸疼,方记起她已经到了扬州。 想起昨日的事,她往旁边一看,床上只她一个人睡着,便向外叫人:“二爷呢?” 平儿昨夜睡在临窗榻上守夜,早一个时辰前就醒了,此时忙过去服侍王熙凤起床,低着头说:“二爷半个时辰前就出去了,说得去林姑老爷那里上学……” 王熙凤简直坐都坐不住,把半个身子倚在平儿身上,看了一圈屋里,竟只有平儿一个,又问:“怎么不见乐儿?” 平儿身子一僵。 看这光景,王熙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又气又恨又急。气的是乐儿眼皮子这样浅,贾琏不过勾勾手,连个正经名分都没给她要来,她就上了套儿了。恨的是贾琏好色又不尊重她,没问过她就摸了她的陪房丫头在手。急的是出门在外,有事在身,不好和这两个人算总账,等有了机会才能发作,现下只能暂且忍耐住。 “你去!去告诉她,说她昨儿辛苦了,我赏她这两日不用过来伺候!”王熙凤气红了眼睛,狠狠咬牙,“好一个尽忠职守,知道为主子分忧的好丫头!跟了我这些年,我什么时候亏待过她?她二爷是给了她什么好处,让她连我都想不认了?” 见王熙凤这样,平儿一时不敢去,在旁想劝,被王熙凤推开:“快去和她说呀!” 平儿只得匆匆去了回来——乐儿昨夜就悔起来了,不该背着王熙凤私自行事,听她传了王熙凤的话,有多少惊慌更兼窃喜,又如何求平儿帮着说些好话不必多说。 她路上让婆子们慢些打水进来,准备了多少劝解的话,回了卧房却见王熙凤已经披了衣裳坐在妆台前,手里正摩挲着两根簪子,不禁大惊失色,忙冲过去把簪子抢到手里:“奶奶这是要做什么!” 王熙凤先惊复笑,拍了拍平儿的手:“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是你二爷和那丫头的错儿,难道我还能为这个不活了?” 平儿松了一口气,问:“那奶奶在想什么呢?” 王熙凤道:“我想着昨儿才来,那么忙乱,亏你有心,还记得把这几身衣裳找出来。不然今天现翻岂不误了事。” 她喜好奢华,又年轻才成亲,是当家的奶奶,平日穿着便力求华丽鲜艳,才能显出身份。如今她是来吊唁的,再穿大红大绿便不合适。因出来得急,又来不及新做衣裳。幸好不论她穿不穿,为防着谁家有事,颜色素净的衣裳每季都做几身,今次便一齐都带来了。 平儿笑道:“昨儿收拾东西,顺手就拿出来了。” 王熙凤穿了衣裳,又让平儿挽了个家常发髻,比平日少戴些簪钗,梳妆完用了早饭没半刻钟,林黛玉便来了,她忙亲迎出去。 姑嫂两个见了面,王熙凤先是一惊:好个灵秀姑娘,不枉她辛苦跑这一趟! 两相见了礼,王熙凤携林黛玉榻上坐了,听林黛玉问起一路平安,问候贾家众人,她一面再次替贾家表达哀思,一面心内又不住赞叹林黛玉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人品行事——竟比迎、探、惜三个春都要强。 寒暄已毕,两人不免说些家常话。 王熙凤已知林黛玉现今既要上学,还要管着家事,便先提起贾家姊妹们每日如何上学念书,顺着问起她来,说过一回,又笑道:“听说姑妈在时,都是一位宁家姑母上下帮衬了不少。我出来之前,老太太千咛万嘱咐,让我定要好生谢一谢宁姑母,谁知你琏二哥不知怎么昏了头,竟说了两句不尊重的话。他这几日悔得很,听说宁姑母搬家了,又不敢冒昧打扰,昨儿特让我一定要替他赔礼去。我有心立刻过去,又怕再说错了话,更得罪了宁姑母。还请妹妹教我,不知宁姑母有什么喜欢的,我好生备了礼再过去,或是还有什么我不该说的,我知道了,也好注意着些。” 说着,她起来一礼。 林黛玉一直安静听着,到此刻方动了,忙起身将王熙凤搀起来。 两人归了坐,她却并没说任何宁安华的喜好和忌讳,只道:“二嫂子不必如此担忧,大姑姑是最明辨是非的,为人又和气,只要二嫂子是诚心过去,大姑姑不会为难二嫂子的。” 王熙凤一听,便知道在林黛玉心中,陪了她多年的宁家姑姑比从没见过的外祖家亲近多了。 若不是极尊重信任她宁家姑姑,林妹妹必不会这么说。 她心里直叫苦。 二爷呀二爷,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把宁姑娘给得罪了呢? 林妹妹虽小,心思细密敏感处却比许多成人还厉害,王熙凤不敢再试探,便提起接她回京的事,握了她的手叹道:“老太太儿孙虽多,最疼的却只有姑妈一个女儿,姑妈这一去,老太太伤心得几日没出屋子,又念着姑妈只留下了妹妹一个,还没亲见一见。老太太想知道妹妹过得怎么样,还想接妹妹家去住两年,才能安心,又怕下人们靠不住,所以才派了我来。” 就算在贾敏还未病重时,也不少和林黛玉提起贾家的事。林黛玉早知外祖母是最疼母亲的,今听王熙凤提起,未免勾起伤心,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王熙凤忙递过去帕子:“是我的不是,不该啰啰嗦嗦说这些。” 林黛玉接了手帕擦泪,摇头道:“外祖母疼我,劳动嫂子来瞧我,我孝敬外祖母、谢嫂子还来不及,嫂子哪儿有什么不是之处?是我自己伤心,不关嫂子的事。只是若随嫂子去了,家里只剩下父亲一个,无人陪伴照料,又叫我不忍心。” 王熙凤叹道:“妹妹果然孝顺。我无意隔开姑父与妹妹的父女之情,可老太太上了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想见到外孙女安好,我若不带了妹妹回去,也不敢再见老太太了。” 她一面说,一面也落了两滴泪,又握住林黛玉的手:“并不是说接了妹妹过去,就不送妹妹再回来了。不过是老太太疼惜妹妹之心,想亲眼见了妹妹好才能安心。若住上一二年,妹妹想家想姑父了,自然也没有不许妹妹回家的理。” 又道:“我知道妹妹舍不得姑父,也不为难妹妹了。今日妹妹来了,若家里没事,只管在我这里舒散一日。别的事就让你琏二哥先问姑父的意思,如何?” 林黛玉不好再推拒,只得应下,在王熙凤这里用过午饭,又歇了中觉方回。 林如海正等着女儿回来。 屏退众人,把王熙凤的话都一一和父亲说了,林黛玉颦眉道:“外祖母是长辈,若定要我去,只怕爹爹也不好推拒。爹爹这里有小叔叔陪着,我也放心。我只怕我若真去了,会不会于姑姑有碍?姑姑这半年事事小心,若因我有损,我怎么对得起姑姑。” 林如海道:“咱们家离京已近十载,你外祖母想接了你去在情理之中,这倒不必过忧了。不过……” 林黛玉接口道:“不过还是先问了姑姑罢。等明日小姑姑放学回家,我……” 林如海道:“不必你去。若你终究要去京中,当着他们,与你姑姑太近对你们都不好。” 他一叹:“贾家不比咱们家人少清净。他们大族人家,人事繁多,你去了纵有你外祖母疼爱,若得罪了一二小人,只怕也难以安生。可若你太过和软,又免不了被欺到头上。个中分寸,我不能尽数教给你,你要自己把握才好。” 林黛玉抿唇,把这话记在心里。 转眼到了下午放学的时辰。 宁安硕收拾了东西,交给小厮们提着,先将宁安青送上回家的马车,看宁安青乘的马车行得远了,方与贾琏往书房回去。 宁安青每日上学不拘一日半日,全看身子如何,至晚若无风雨,是必要回家去的。他则只有每逢五、十日才可放假回家,平日散学了,夜间还要随林如海读书学习。 贾琏虽已捐了同知,将来又有爵位可袭,不必考科举,林如海却定要拘一拘他才罢。虽王熙凤已来了,也不许他夜间出去住,也要跟着读夜书。 贾琏憋了这些日子,昨日才得了趣儿,今日又不许他回去,他怎么愿意? 他欲要和林如海求情,又碍着宁安硕,拉不下面子。正踟躇间,看见宁安硕的小厮正远远地挤眉弄眼,忙笑道:“世叔快请,不必顾及我。” 宁安硕去了,他忙去找林如海,哪知林如海竟不在书房。 林如海正在东院东厢房里。 宁安华虽然搬走了,东院却仍留着,给宁安青偶然回不去家时住。宁安硕的小厮正是得了林平的话,才请了宁安硕到这里来。 看林如海想和他说的话要避着贾琏,不知又要给姐姐找什么麻烦事,宁安硕不大高兴:“表哥到底有什么要紧的话?” 林如海让人都退出去,亲自给宁安硕奉上一杯茶,才道:“请安硕替我给大妹妹传几句话,就说:贾家欲接玉儿上京,不知是否有我没思虑周到之处,还请大妹妹多多赐教。” 第15章 忠心难得 虽已入了夏,因还不到最暑热的时候,太阳将要落山时,天气便已凉快下来了。 内宅里没有男子,宁安华只穿嫩黄薄绸抹胸,下面水绿春罗裙,连披帛都没披一条,独自在卧室里修炼了一个下午,从入定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才发觉皮肤上浸了丝丝的凉意。 她呼出一口气,下床披上件薄褙子,开门笑问外头守着的菊影:“青儿还没回来?” 菊影忙从榻上跳下来,来至宁安华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日,见她没有任何损伤,才说:“二姑娘应该再有半盏茶就到家了。厨上方才来回,说姑娘要的两样菜都做好了,姑娘想吃饭了,立刻就能摆饭。菊露去等二姑娘了,檀衣姐姐在外头摘花呢。” 宁安华笑道:“都出来好几天了,我日日都没事的,你们怎么还这么紧张?” 菊影小声埋怨:“我们几个都是肉体凡胎,不似姑娘得了奇缘,只能帮姑娘守个门防着别人知道,别的一点儿也帮不上忙。万一姑娘出了什么差错,叫我们可怎么办呢?”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1节 宁安华知道让她们全然接受还需要时间,便没再重复她说过了几遍的让她们放心的话,只笑道:“一日不放心看一日,一年不放心就看一年。等看了十年八年之后啊,你们再不放心,也该放心了。” 菊影打起竹帘,笑道:“阿弥陀佛,还不知我们有没有那福气天天陪着姑娘到十年八年后呢。” 宁安华心中一动,歪身坐在游廊上,看抱着一大捧月季芍药的檀衣急匆匆回来,忽然觉得是时候说一说她对她们的打算了。 她虽有异能,却并不能脱离她现在的身份、环境去自由修炼。而在她的身份和这个时代的环境下,她的生活方方面面都离不开服侍她的人。 可以说,如果不是她穿过来后以“每日思绪太多,屋中有别人睡不着觉”为由,不许睡觉时有丫头们在房里,她这四年能独处的时间加起来可能都没有一个时辰。 她冷眼观察了檀衣她们四年,才敢在升级后实在遮掩不住的情况下,把异能的事稍微透露一二——还全是暗示,就算她们想告诉别人也没实证——换来她们的帮助,让她白天也能安心修炼。 忠心难得,丫鬟们却有服务年限,到了年纪就得放出去成亲,是几年一换的。 她不会把异能的秘密说出去更多,也不准备麻烦到几年就收服一波新的丫头,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檀衣三个永远留在身边,永远让她们做“宁安华的人”,而不是做“宁家或林家的管家娘子”。 但这事一时半会说不完。青儿就要回来了,她也饿了,还是先吃了饭,等晚上再慢慢儿地说不迟。 檀衣和菊影服侍宁安华换了一身衣裳,吩咐小丫头们看好屋子,便随宁安华一同出了花园,向东往正院过去。 自从贾敏丧事完了,宁安华不必再照看林黛玉,又把林府的事都交出去后,她只用打理自家的事,时间一下多出不少。 只是她和宁安青在巡盐御史府住的东院地方太小,不算厨上的人,余下十八九个丫头婆子差不多都在一进院子里,白日里人多口杂眼杂,时不时就有人有事要找她,纵有檀衣三人帮忙遮掩,她也并不敢全心修炼。 自从前几日搬了家,她才能清净放松地一修炼就是两三个时辰。 宁宅共是前后三进,西边带一个小花园,东边有一排下人房,说起来也不算太大,但住宁家姐弟三个加上里里外外共不到四十个下人尽够了。 一进大门,迎面先是影壁,向东是库房车马房,向西转进来,北边便是垂花门,西边倒座最里面有两间是宁安硕的外书房,余下是宁安硕的小厮们和两个老仆住着。 再进垂花门,两面抄手游廊环抱,正中一条大甬路通向正房,西厢是宁安青住着,东厢仍是给宁安硕留的。 只不过宁安硕每五日放假回家,夜间歇息并不在里面,都是出至外书房睡。 住巡盐御史府时,东院里只住着两姊妹,宁安华为长姐,住正房理所应当。 可既然搬到了“宁宅”,家里只有一处正房,宁安硕虽然年纪尚小,但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从礼法上论,他比宁安华更有资格住在里面,但若从孝悌情分上讲,宁安华把宁安硕从小养到大,宁安硕怎么肯自己住正房,让长姐去住偏房侧室? 若是有法子这辈子不成亲,为了确保自己在宁家的地位,宁安华还真不和宁安硕谦让。可她和林如海的婚事几乎已成定局,住这一两年的正房又有什么意思? 最后,姐弟俩商量了半日,正房仍是给宁安华留着,宁安华日常不住,只住在西边花园的清远堂里,正房做待客和姐弟们每常相聚吃饭使用。 正好花园里人少,更方便宁安华修炼了。 和宁安青用过有葱香乳鸽、清蒸黄鱼的一顿晚饭,宁安华又痛快地喝了两碗酸梅汤,吃了一碗冰酸奶,看宁安青又馋又想吃又不敢吃的可怜样儿,让檀衣新拿了个小银勺儿,少少地挑了一点儿,给她抿在嘴里。 宁安青珍惜地吃完了这一口,咂了砸嘴,檀袖已忙递过来一杯温水,让她喝了两口。 宁安华放下酸奶碗,搂了妹妹在怀里,笑道:“以后我可不敢在你面前吃这些凉东西了。” 宁安青连忙摇头:“姐姐吃呀!我吃不了,让我看看也好呀!” 再是冷心无情的人,对着自己从襁褓中带大的孩子,总会有几分心软。 宁安华的心就已经化成了一片。 她捏了捏宁安青的小脸说:“等你好全了,想吃多少都依你,好不好?” 檀袖忍不住背过身去,悄悄擦掉了几滴泪。 菊露对菊影挤挤眼睛。 檀袖姐姐早就一心都是二姑娘了。 这时,垂花门响动,宁安华抱着宁安青走到门口看,是一个婆子进来,急匆匆边跑边说:“大爷回来了!” 宁安华忙问:“今日又不是他放假的日子,怎么这时候回来?他可吃了饭没有?” 话音没落,宁安硕也从垂花门里出来,沿着东边游廊过来,靴子踩在廊上一阵急响。 宁安青先看看宁安华,又看看宁安硕,便朝檀袖伸手要抱,和宁安华说:“姐姐,我先回屋子了。” 宁安华摸了摸懂事的小妹妹头上扎的小揪揪,檀袖便抱着宁安青回房了。 “什么事这么急着回来?”宁安华拉住宁安硕不让他行礼,给他擦擦额头上的汗。 宁安硕拿袖子一抹脸:“没什么大事,是我几天没回来,所以路上急了些。” 宁安华道:“进屋说罢。” 灌下一壶酸梅汤,宁安硕帮林如海传了话,又说:“姐姐若不想他们接侄女走,不管表哥有没有法子,他也得拦住了才行!”又嚷嚷着饿,抱怨林如海都没给他饭吃。 宁安华便叫檀衣进来,令厨房快些弄一桌饭,有什么就上什么。 宁家人口少,厨上都是按时按顿做的饭,宁安硕是突然回来,厨上只好把下人们的分例菜挑好的先送过来,再赶着做一顿。 一看菜色,宁安硕先向檀衣等点头,笑道:“是我抢了各位姐姐的饭吃了。”方风卷残云饱餐一顿。 饶是宁安华知道这个岁数的男孩饭量都大,也忍不住说他:“慢点吃,难道表哥这些天还真饿着你了?” 宁安硕只是笑。 等他吃完,丫头们的饭又好了,宁安华让她们都去吃饭,和他说:“我倒觉得贾家把玉儿接走没什么不好的。” 宁安硕愣住:“姐姐莫不是在哄我?” 宁安华笑道:“后娘难做。如今我和玉儿再好,等我成了她后娘,十分的好处在别人眼里也会折成五分。玉儿纵然心里明白,何苦叫旁人离间我们,伤了情分?贾家是她的亲外祖家,又是铁了心要接她去,俗话说,疏不间亲,我拦下她不许去,以后若有半点不好,都是我的不是。况且那是公门侯府,她一去,有国公夫人亲自教养,许多姊妹相伴,或许比留在这里还好。” 林如海还活着,暂时不用担心林黛玉过上“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她这么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就算是对于林黛玉自己来说,到底是在荣国公府的日子好,还是在“表姑兼后娘”身边过得更舒服,也得她亲自体会了才能完全明白。 宁安华又道:“再说,贾家和林家之间的联系就只剩玉儿一个,不把她接过去,贾家能安心吗?荣国公夫人是你表哥的岳母,他孝敬他岳母,我是什么身份要拦?” 宁安硕听完,也觉得林黛玉上京是对大家都好了,便问:“那我怎么同表哥说?” 宁安华笑道:“你只说我年轻位卑,无可教导表哥之处,也不愿让表哥和玉儿为了我为难。” 这是大半个月以来,宁安硕第一次感到些许放松。 至少姐姐这几年不会吃亏的。 太好了。 天色已晚,宁安华就让宁安硕留在家里歇息,明日再去找林如海。 谁知就在这日深夜,宁安硕发起了高烧。 第16章 男女之别 弦月高悬,星光大放,婆娑树影下,宁宅垂花门紧闭,大门洞开。 不算宽敞的前院中,小厮男仆们脚步匆匆,往来不休。 马车停下,白管家半是请半是拽,领了大夫匆匆往院内走,小厮们在后面七手八脚地关上了门。 宁安硕的书房只有里外两间,外间没什么遮挡,里间是他的卧房,门边倒有一面屏风。白管家去请大夫时,秦嬷嬷便已命小厮们把屏风挪到临窗榻前。 人报大夫请来了,宁安华便将在冰水中浸过的巾子拧干,换下他头上的。秦嬷嬷忙请她入屏风后暂避。 大夫先看宁安硕的面色眼耳舌苔,摸了摸他的手足腋下,诊了脉,又问小厮们他近一月来的起居。 知道大夫早晚会问这么一遭,摘云从发现大爷发烧起就心里发慌,就怕被大姑娘知道。 可事关大爷的病,他只得一一地说了:“从本月起,大爷越发用心念书,每日亥正二刻才睡,不到寅正就起了……” 宁安华在屏风后一算,宁安硕这是晚上十点半睡,凌晨不到四点就起床,中午她是知道的,每日午睡也只两刻钟。 檀衣看到姑娘的面色立刻变得更差了。 大夫看诊毕,便细说了宁安硕的这病是因睡眠不足、劳累过度、思绪繁杂、心绪过重引起的,今日一齐发作出来,看上去虽险,却不大妨碍,只要退了烧再静养数日便好了。 宁安华心下才一松,余光就瞥见秦嬷嬷正闭了眼睛念佛,整个人都似找回了主心骨。 白管家谢过大夫,请出去开方用药,那大夫又道:“幸而激发得早,若再存上两三个月,伤了根本,就不好养了。” 听得这一句,摘云扫月几个“噗通”就朝着屏风跪下了。 宁安华且不急着收拾他们,先让秦嬷嬷打扫出一间客房留大夫住下,方让他们起来:“等你们大爷退了烧再说。” 摘云等都提起二十分小心,打起精神伺候着,什么喂药换巾帕全都不必檀衣诸人动手,做得比丫头们还细心。 没了外人,宁安华命把屏风撤去,就坐在窗边榻上,看众人围着宁安硕忙碌不休。 到了天光微曦的时候,宁安硕醒了。 宁安华慢慢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姐姐?”宁安硕有些心虚。 宁安华没说话,从檀衣手里接过一碗水,一勺一勺喂他喝。 喝了几口水,宁安硕觉得喉咙舒服了些,人也清醒了不少,忽觉宁安华有些不对劲:“姐姐,你怎么了?” 宁安华微笑:“没什么。” 她把目光转向窗格,看着透过来的微光:“只是看了一夜他们为你忙碌,想告诉你几句话。” 宁安硕抿唇:“姐姐……” 宁安华笑道:“你才是宁家的主心骨,对宁家来说,你比我重要得多。你再如此急躁,不知道好生保养,真把身子弄坏了,宁家怎么办?青儿怎么办?我……将来受了委屈,又该找谁给我出头?” 她记得她刚穿过来的时候,也就是宁父离世不久,林旭病重,原身脑袋磕到了桌角,昏迷了足足三日四夜那几天,嬷嬷们照顾她自然也是尽心的,宁家的气氛却远没有宁安硕今日高烧紧张。 这些年她把宁安硕照顾得太好了。他从六七岁长到十一岁,竟只得过三次不痛不痒的小风寒,不过咳嗽几声,流几日鼻涕,吃两剂药就能好。 所以,直到今日,她才能如此切实地体会到,在下人们心中,宁安硕到底比她重要多少。 这样也好,她不必再去想她原本有没有可能可以不成婚,不嫁人,一直留在宁家做大姑娘了。 有宁安硕这个男丁在,宁家的正经女主人只会是他未来的妻子,而不是她这个姐姐。 远香近臭这个道理不只适用于继母和继女之间,也适用于老大不出阁的大姑姐和弟媳妇之间。 她该仔细想想,该怎么把做林如海续弦的日子过得更舒服了。 宁安华放下水碗,摸了摸宁安硕的脸:“摘云扫月四个每人二十板子,暂且记下,等你好了再打。既然要做一家之主,做事之前就要想周全些,别因为你自己的过错,寒了下面人的心。” 宁安硕要爬起来领训,宁安华按住他:“也等你好了再说罢。” 她又笑道:“这一个月不许你去上学,也不许你读书,只许到扬州城内外各处逛去。正好我几年没骑马了,你亲自带人护着我。学里有人去给你请假。” 宁安硕忙笑道:“姐姐想乐一乐,我自然奉陪到底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2节 到底是在病中,他吃了饭又吃过药,没过半刻钟就又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到黄昏方醒。 这一日,摘云四人是两两一班,轮流陪侍在他身侧。他醒来时,恰是扫月在旁,忙问:“爷饿不饿?要不要方便?” 宁安硕退了烧,痛出了一身汗,浑身上下又累又松快。 他搭着扫月两人的手下了床,笑道:“是我的不是,连累了你们。你们别委屈,我以后再不如此了。” 扫月鼻子一酸,又是想哭,又是在笑:“我的爷,这话可当不起!从小儿到大,我们也不知陪爷胡闹过几十回了,又不是头一次挨打。只求爷往后多顾惜着自个儿,就是我们做奴才的福气了。” 换做以往,这话宁安硕听过,也就当这事过去了。 可回想起姐姐今日的话,又想到姐姐平常是怎么待檀衣几位姐姐的,宁安硕对比了他和小厮们,心里知道这次确实是他做得不好。 他拍了拍小厮们的后背。 扫月吸了吸鼻子,抹把脸,又回道:“上午舅爷派了大管家来看爷,舅爷让爷只管好生养着,不必急着上学去。” 宁安硕抓住扫月:“趁天还没黑,你快去表哥那里帮我带句话。就说:‘弟年轻位卑,不愿让表哥和侄女为难’。记着,别当一件大事去回,只说我派你去给表哥请安道谢,顺便说出来就是了。” 扫月虽没大听懂,还是按着宁安硕的话,忙过去传话了。 不一时,林如海得了话,便至黛玉处商议:“你过去住几年也好。一则解了你外祖母思念之情,二则你如今身子好了不少,上京一路,可以增长见闻,与你舅氏姊妹们相伴,也可取长补短,彼此有益,这就不枉离家几年了。” 林黛玉抬头道:“爹爹可别忘了给我写信。” 林如海笑道:“玉儿想家了,着人回来说一声,爹爹立刻派人去接你回来。” 林黛玉便问:“那我何时启程?琏二哥和二嫂子只怕不好在外太久。” 林如海道:“不急,至少要等你母亲百日之后再送你走。” 他微微一哂:“他们若等不及,先回去就是了。” * 且说贾琏昨晚不但没求得能出去和王熙凤团聚,还因“夜里读书不认真”,被林如海打了十戒尺,手肿得连书都捧不住了,更别说做些自我纾解的事。 他一晚上又气,又憋得慌,根本没睡好,今日一早起来自然是萎靡不振,不免担心学里表现不佳,差宁世叔太多,传到姑父耳中又遭斥责。 谁知宁世叔家去了一晚,竟病了,要告假一个月。 学堂里分男女上课,和他五百年前是一家的贾先生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宁世叔没来,贾先生这一日便对他松了不少,又教他许多可以应对林姑父的文章。 果然,晚饭过后读夜书,贾先生今日教他的东西有了大用。 他答完林姑父的最后一个问题,还没来得及放松,忽听林姑父说:“数年未亲给老太太请安了,待你姑母百日之后,你带了玉儿回去,也替我给老太太问好罢。”他一惊,差点一口气没换明白。 凤丫头怎么把这事办成的? 贾琏满面笑意,忙要说些什么,可他心里一算,姑妈才走了四十天,姑父这意思是…… 他想把林妹妹接走,还得再上两个月的学? 林如海没再看他,翻过一页书,摆手道:“明日不用上学,今晚无事,你且去罢。” 贾琏不敢多说,只得恭敬退出。 从衙门角门到后街小院,短短一里路,贾琏把这事翻来覆去想了几遍,进屋和王熙凤说:“姑父到底真恼了。” 王熙凤道:“咱们这么大阵仗地过来,林姑父直到今儿才恼,已经是好涵养了。再说姑妈就林妹妹一个女儿,若还不到百日咱们就把人接走了,确实也对不起姑妈。” 贾琏一面笑道:“你说得也有理。不过我是要受够了。咱们先送信回去,问老祖宗的意思罢。”一面就开始上手。 王熙凤却扭开他,笑道:“今儿宁家回了帖子。我明日要出门,替二爷给宁姑妈赔礼,现在不方便呢。” 看贾琏一脸不高兴,她勾勾手,笑说:“乐儿可是苦等了你好几日了。” 贾琏大喜,还有些不敢相信:“奶奶这话……” 王熙凤冷哼道:“二爷不顾我的面子,随便占了我的人,我却不能不顾着二爷。二爷在外辛苦了,难道我还能舍不得一个丫头么?” 贾琏不知又说下多少软语好话,与王熙凤山盟海誓腻歪了半晌,才放心到乐儿房中歇息去了。 平儿服侍王熙凤睡下,也在榻上自睡了。 王熙凤却听着隐约传来的男女之声,翻来覆去直到三更将过,方勉强闭上眼睛。 第二日起来,她对镜自照,果然眼下青了一圈,只好多抹些粉盖住。 王熙凤暂居的院子离宁宅也不过一条街,要过去便宜得很。出门在外,能使唤的人不比家里的多,她也带了两个小厮赶车,又命两个女人围随,方同平儿上了车,不过半刻钟就到了。 宁安华已在家里等候多时了。 第17章 意外之喜 出门之前,王熙凤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 她是去赔礼的,又算晚辈,还是贾琏先得罪了人,明知林姑父如此看重宁姑母,就算她受些冷脸冷言冷语也是应该的。 可她在宁宅门前下车,迎面就是一个穿着青绸褙子,发上戴两根金簪,一看便有体面的嬷嬷领两个衣裳虽次一等,仪容面貌却也不俗的婆子候着,见了她便客气地迎上来,笑道:“请宜人安,我们姑娘正等着您呢。” 王熙凤忙扶了这位嬷嬷的手,谦逊道:“是我们冒犯了宁家姑姑,今日本是来致歉的,怎么劳动嬷嬷在此等候?不知嬷嬷怎么称呼?” 秦嬷嬷说了姓氏执事,便请王熙凤入内。平儿忙领着自家两个婆子捧着礼物跟上。 王熙凤一路走,一路留心,见宁宅不算大,里里外外加起来最多只有四五十个下人服侍,规矩严谨之处却不下于侯门公府。若外人进来,没人领着,是一步都多走不了的。 再想到林宜人出身侯府,还算正经的侯门闺秀,她便知宁家如此是有家学传承。 到了此时,她方把心中最后一分轻视之意丢了。 入得正房,看见屋内玉炉宝鼎,琉璃屏风,装饰非凡,王熙凤已是觉得理所当然了。 但见到宁安华的真容,她还是不由怔了数息。 宁姑母生得这个模样儿这般气度,也怪不得二爷能将她的衣衫首饰记得那么清楚! 而看清了王熙凤的模样,宁安华也有些吃惊。 王熙凤竟然这么年轻,还这么小! 她虽从贾敏处知道王熙凤今年虚岁才十六岁,去年十五就和贾琏成了亲,是因贾珠前年没了,李纨不能管事,所以提前迎她过门。可她潜意识还是认为王熙凤是个二十出头美艳泼辣的少妇。[注1] 现下亲眼见她盛装前来,粉光脂艳,一看却还是没成年的少女模样,由不得宁安华不惊。 王熙凤走到离宁安华还有五六尺远时,便干脆利落地蹲福下去,口中十分真诚说了些赔罪之语。 待她全都说完了,宁安华才亲自扶她起来。 两人双手相触,宁安华一怔,忙垂眸掩住思绪,细细感受了王熙凤体内彼此冲撞的冰火两股能量。[注2] 因有贾琏的教训在前,王熙凤落座后,不敢替贾家谢过宁安华对贾敏和林黛玉母女的照顾,只极口夸赞她通情达理,心胸宽广,重情重义等话,又笑道:“我本来还不信,姑姑虽是长辈,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是怎么把几摊子事儿都办得这么好的?难道竟有三头六臂?今日有幸亲见了姑姑,看见宁家这般气象,我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竟是我见识短浅,坐井观天了。” 她都能踩着自己夸宁安华,宁安华也笑夸回去:“我这些算不得什么,不似你年纪轻轻,竟不畏辛苦,能管上下几百口人的事,这才叫人佩服呢。”她又笑看平儿说:“你看你又会调理人,你这丫头倒真是个好的。” 说罢,她先命檀衣端上表礼,又对平儿招手:“过来,让我瞧瞧。” 平儿先看王熙凤,见王熙凤点头,才低了头上前。 宁家姑母着实和气,让王熙凤心思又活动起来。 她略带试探地笑说:“她原不是我的丫头,是我从小儿常去贾家串门子,我们老太太送给我的,果然是个好的。我身边这么些人,只数她最有心。” 宁安华握住平儿的手打量一番,笑道:“都说‘有其主必有其仆’,管她是什么出身来历,若只得一个差些儿的主子,也成不了如今的模样。” 她松了平儿,笑问:“怎么只带了她一个来?” 昨日她就让白管家打探清楚了,王熙凤带了两个丫头过来,竟到扬州第一日就被贾琏收用了一个。 她印象中的王熙凤可不是什么三从四德的“贤妻”,能忍得下贾琏这样。贾琏的小厮也确实说王熙凤和贾琏成亲没半年,就把他原本的两个通房丫头都打发出去了。 王熙凤现在无非就是在外不好发作,心里一定早竖了根刺。 她现在把这根刺点出来,等他们回京,刺拔出来的时候就会让贾琏更痛。 王熙凤笑容一僵,又立刻掩饰住:“那一个不中用,禁不住路上颠簸,病了有几日了。” 宁安华笑道:“若缺人使唤,我这里知道两个人牙子,调理的人还不错。我知道,你们家规矩大,不一定看得上外头的。可出门在外不方便,也别太委屈了自己,雇几个人也使得。” 王熙凤忙谢过宁安华。 她试探一次不成,又险些儿被看出什么,接下来便只说些家务人情等话,暗中打量宁家姑母到底是什么脾气行事。 宁安华也似不经意地又挑拨了王熙凤和贾家人几次。 看应付得差不多了,宁安华只推宁安硕身子不好,没留饭,送王熙凤到二门处,又借此机会携了她的手,笑道:“你出门在外,又是年轻媳妇,我知道你不好各处走动。若实在闷得慌,来这里逛逛也使得。” 王熙凤早已明白宁家姑母的态度,满面笑容道:“我巴不得天天过来和姑姑解闷儿。只是小叔叔还未大安,在家休养,我若总来,恐怕小叔叔也不方便。还是姑姑什么时候闷了,只管叫我,我必定过来。” 宁安华站在垂花门下,看王熙凤的车走了,便转身回房。 她心里有些可惜。 看来不仅是林黛玉,这个世界应该还有少数人拥有灵体。[注3] 虽然王熙凤体内的能量不比林黛玉的精纯,但她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她身体里冰与火正彼此冲撞,不能相容。 冰与火是寒与热的两极,若在其中灌注一股柔水的能量,便能平衡两者。 平儿也是水系体质。只不过她的能量更加微弱。她陪伴在王熙凤身边,只能起到一定程度的缓冲作用,而不能彻底解决。 宁安华摘下发间簪钗,倚在床上沉思。 经过昨日,她明白过来,林如海之妻这个身份对她来说比“宁家大姑娘”更重要。 那么,在林家不可避免会与贾家有往来和利益牵扯的情况下,她作为林家夫人,真的可以一直远着贾家吗? 林如海现在觉得愧对她,可如果她一直保持这种和贾家不想有分毫接触的态度,他也会永远不变吗? 人心本就易变,更别说夫妻之间。她没那个心思和林如海谈情说爱,一生一世,想来林如海也不会有。她只希望不管林如海是生是死,她都能维持平静的生活。 他和原著一样过几年就死了也就算了,万一他就没死呢? 贾家一门双国公府,看上去赫赫扬扬,其实家族内部彼此利益不均,勾心斗角,早有衰败之相。王熙凤身为大房的儿媳妇,却是二房太太的亲侄女,又在二房帮忙管家,身处贾家各方利益撕扯的中心。 所以她今日才借机挑拨了几句,能给贾家和贾琏找点麻烦也不错。 以她现在的异能水平,向王熙凤体内注入水系异能,让她体内的能量达到彻底平衡,至少需要两到三个时辰。若做得再小心些,可能需要更久。 如果她能做到,她的异能进入到王熙凤身体里,也会微妙改变王熙凤对她的感觉。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3节 一个格外清醒理智,心计手腕更上一层,还会偏向她的王熙凤在贾家对她来说是好事,但对贾家么—— 可偏偏她找不到这么长时间的空儿把这件事做成。 遗憾了一会儿,宁安华直身盘膝,又沉浸入修炼的状态。 * 又过几日,贾琏才又得放假出来。 王熙凤便把那日去宁家之事和他说了:“宁姑姑倒没计较什么。左右能把林妹妹接走,这里又远,也碍不着咱们,我看这样也就罢了。” 贾琏笑道:“我早这么说。这下你可安心了?” 王熙凤挑起一边眉毛,没答这话。 想起贾琏害得她看见乐儿就恶心,出门只能带一个丫头,险些失了体面,这一年多在贾家当家,虽然风光,明里暗里的气也没少受,更有一股烦闷从她胸中涌出。 一个月后,宁安硕的病假结束,重新回去上学。贾琏也终于把贾母的信给盼来了。 不出他所料,老太太让他等到姑妈百日之后,再一齐把林妹妹带回去,又说让他趁此机会好生跟林姑父念书,不许偷懒怠惰。 他已经上了四五十天学,再不情愿也适应了。想一想只需再等一个多月,他就能功成回家,说不定能讨来老太太许多赏,出来一趟,虽没体会到江南女子的多情,凤丫头却看他辛苦,大方起来,真把乐儿给他了,便没牢骚太久,接受了现实。 不久将到七月,离贾敏百日只剩下两日。 离王熙凤启程之日近了,还是没有机会出现,宁安华早就不惦记那日的想法了。 能成当然好,成不了也没什么太可惜的。她修炼异能不容易,省下来不是也不错? 王熙凤若改了脾气,懂得明哲保身了,贾家会乱起来顾不上她。王熙凤不变,贾家也会慢慢自顾不暇的。 哪知就在这日,宁安华得到消息。 王熙凤怀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23:根据原文私设。 目前本文中所写关于异能的一切都是宁安华视角叙述的,不一定是全部事实哦。 第18章 前程的好与坏 正是三伏时候,盛夏炎炎,天气又热又闷,今日偏生还是个大晴天,连站在树荫下都热得让人心烦。 檀衣抹着额上细密的汗珠,掀开竹帘进了屋内。 堂屋当中地下有大铜盆盛着冰山,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扑面而来。 她来不及多感叹,见姑娘卧房门敞着,秦嬷嬷正和姑娘回话,便忙看向门口守着的菊露。 秦嬷嬷发现什么了没有? 菊露摇头,她放了心,在门口等秦嬷嬷说完一节,才道:“姑娘,我回来了。” 宁安华让檀衣进来,示意菊影塞给她一碗酸梅汤。 檀衣一气喝了半碗,笑回:“今日的绿豆汤发完了,除去告假的冬萧,人人有两碗。李婆子那里我也去看了,她精神还好,说过两日就来给姑娘磕头呢。我和她说了,姑娘让她多养几日再来,若不养好就上来,姑娘还要恼的。” 宁安华点头:“她都五十来岁了,这一中暑不是小事。”又向秦嬷嬷道:“给和李婆子一批守门的三个婆子一人三百钱。李婆子不能上来,她三个难免要辛苦些,若热了不舒服了,一日两碗绿豆汤还不够,让她们自去厨上要罢。天热,不用来给我磕头,只不许偷偷打酒吃。” 宁家粗使婆子的月例是一月五百个钱,三百钱是她们大半个月的月例了。 秦嬷嬷笑道:“姑娘仁德怜下……” 宁安华笑道:“嬷嬷快别捧我了,咱们自家也这样做什么。” 若不是这个时代生产力太低,福利给太高怕有反效果,她都觉得该给每个人都发高温补贴。 秦嬷嬷笑了几声,便问:“那我方才说的那件事,不知姑娘是什么主意?” 宁安华道:“王氏有孕还不到三个月,上不了路。就算等她月份大些了,一路也难保万全。要么贾琏先不走,要么贾琏先带玉儿上京,再回来陪她生了,两口子带孩子一起回去。可不满一岁的孩子……” 说着,她一笑:“只怕贾家老太太也没想到,这是来给亲姑妈吊丧的,就这几个月,贾琏也没忍住,竟弄出个孩子来。虽说出阁的姑妈殁了,并不禁着侄子生孩子,可这事到底不好看。分明有喜是好事,也不那么让人高兴了。” 秦嬷嬷面上稍露不屑:“就是从公论,这琏二爷也着实太轻浮了,第一日就摸了琏二奶奶的丫头,这还不足……” 说到一半,她忙住了口,起身道:“我这是都胡诌了些什么,倒白污了姑娘的耳朵!” 宁安华笑道:“这有什么要紧的。我虽没成亲,这世上也没有我听不得说不得的事了。” 她看了一眼时辰钟,笑道:“这个时辰了,嬷嬷快家去补一觉罢,也省得下午犯困。贾家的事先别管,他们求到我头上再说。” 菊影送秦嬷嬷出去,檀衣在旁已把事情听明白大半了,便问:“若他们真求姑娘照管琏二奶奶几个月,姑娘是管还是不管?” 若这事出现在宁安华发现王熙凤的体质问题之前,她是绝对不会插手的。 这个时代女人生育是真的过鬼门关。王熙凤能平安生下来是皆大欢喜,但凡她从怀到生这段时间出了什么问题,照顾她的是贾家王家的人也就算了,换了别人,难免会受到牵连。 特别是“林如海未来续弦”这个身份还这么敏感。 但现在,宁安华还真的有点心动。 王熙凤既然是能接受异能灵气的灵体,就代表在危急情况下,宁安华可以采取向她输入异能的方式给她吊住一口气。 离生产还有好几个月,她找到能与她接触两三个时辰的可能也更大了。 不过…… 宁安华笑道:“现在该着急的是他们,咱们只管等着,看他们怎么求我罢。” 正是机会,她想起一件未完的事,看菊影也回来了,便拉住她们三个都在床上坐了,四人围在一处。 她说:“你们方才都听见了,贾琏摸了他媳妇的陪房丫头,让我想起来几句话。我的事就算定下了,你们也都大了,你们的前程如何,我也有了打算。” 檀衣三人互相看了看,都等着宁安华说下去。 宁安华道:“咱们家没有让陪嫁丫头做通房做妾的规矩,林家也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让你们做妾,坏了咱们的情分。按理说,等我到了林家,你们也该配人做管家娘子了,以后若好呢,就和秦嬷嬷陶嬷嬷一样。其实我也想过放你们出去,又怕你们没有亲眷依靠,将来吃亏。表哥各处为官,把你们留在这里,往后再见也就难了。” 檀衣忙道:“我从小儿跟着姑娘长大,菊影和菊露也都是姑娘带出来的,我们从没想过离了姑娘。” 宁安华笑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我也舍不得你们。你们也知道我的,我只想过安生日子,也信不过旁人。我想把你们长长久久地留下来,又怕你们将来怨我不许你们嫁人,所以今日先问你们的心意:愿意一直跟着我,将来也能做管事姑姑,我也不会让你们将来老无所依,想收养小丫头做女儿也随你们。若愿意配人,或是已有相中的人了,也只管告诉我,只要他人是好的,我就替你们做主。” 见她们都低头思索,她又笑道:“你们且不必急着回我,说了就不许反悔了。有了主意,年前告诉我就是了。” 檀衣却已经下床跪下,指天发誓:“我愿意不嫁人,一直跟着姑娘。姑娘放心,我是心甘情愿的。说句实在话,嫁人又有什么好处?给人家生儿育女,受尽苦头,也保不准他吃酒赌钱,外头养混账老婆,到底又不是他家养着我,还是靠姑娘。若我将来反悔,或是对不起姑娘,叫我——” 不等她发完誓,宁安华就一把将她拽起来,笑道:“不用你说那些烂舌头下地狱的话,我信你。” 檀衣含泪笑道:“阿弥陀佛,前几日我还愁呢,怕姑娘到了林家,我也要配个人出去了。如今可算是安心了。” 菊露也跪下道:“我也愿意跟着姑娘。我娘就是生了我才没的,我爹娶了后娘,后娘也没了。这辈子能不嫁人不生孩子,我下辈子也情愿服侍姑娘!” 宁安华也将她拉起来,却见菊影满面是泪地站了起来。 她心里一叹,拦住要跪下的菊影:“咱们主仆一场,我心里看你就和我的妹妹一样。我今日说这些原不是为了逼你们,你不用怕。” 让菊影坐在身边,她问:“你是和谁约好了不成?” 原身两个伴读丫鬟,檀衣是外头买来的,只有依靠她才有出路,檀袖却是宁家的家生子,是陶嬷嬷的亲女儿。檀衣又比檀袖能干得多。 她早就打算好收服几个心腹,可以让她安心修炼,所以她有意让檀袖服侍青儿,远了她身边的事,又选了菊影菊露两个外头买的上来。 可她自己对男人没什么兴趣,却忽略了她的丫头们都是青春正好。菊露菊影中,她更看重菊影的细心大胆,又偏是菊影萌动了春心。 菊影哭了一会儿,每每想说话又不敢。 看她这样子,菊露急得要扯她的衣裳,被檀衣按住,硬是把她拽了出去。 宁安华帮菊影拢了拢发梢鬓角,笑道:“就咱们两个了,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也没事。等你到了年纪那天,总要告诉我的。只不过你现在说了,我能帮你打听出来他到底是什么人,也省得你一片真心错付了他。” 菊影心中感动更兼愧悔,不觉就把人说了出来:“是……是林家杨管事的儿子,叫杨洗砚,在舅爷书房当差,他妹子是舅奶奶屋里的秋秾。” 宁安华一听就知道是谁了。 她这里好生安抚了菊影,又让檀衣菊露都不许问她,等第二日,先把菊影派出去,管事嬷嬷们来回话时,让秦嬷嬷告诉白三,悄悄打听林如海身边的小厮都有什么把柄没有,除去酗酒赌钱嫖娼养契弟以外,若谁有心上人或私下和丫头们有了不轨,或只是和丫头来往密切,也都来告诉她。 秦嬷嬷以为宁安华是为了将来入主林家做准备,立刻出去找白三商议。 不远处的巡盐御史衙门里,贾琏苦着一张脸,围着林如海做了三四个揖:“还求姑父疼一疼侄儿,帮侄儿和宁姑姑说和说和,让王氏去宁家住上两个月罢。” 林如海冷笑一声:“你不知检点,闹出事来,我还肯让玉儿跟你上京,已是看在老太太份上。不然,就凭你不敬你姑姑这一条,你就休想再踏进我这门!” 他提起戒尺。 贾琏颤巍巍伸出手,龇牙咧嘴地挨了重重十下。 把戒尺丢在一边,林如海背过身道:“你宁姑姑是宁家女儿,与林家不过亲戚,我若有事,也只能求她,不能令她。她又于我家有恩,我怎能因你之过让她为难?我帮不了你。你若诚心,就亲自上宁家去求。她答应了,你要谢她心胸宽大,她若不应,就是你自作自受!” 他一挥手,下了逐客令:“去罢!” 贾琏垂头丧气地出去了,林平便进来,回说:“老爷,跟姑娘去的丫头已经选好了。” 林如海问:“挑了谁?” 林平道:“是雪雁朱鹤两个,还有原先服侍太太的秋霜和澄月。” 林如海问:“洗砚的妹子是秋霜,还是一个叫秋秾的?” 第19章 实在的好处 女儿离家在即,本来林如海正在犹豫,若他不再续娶,此回送女儿过去便只当是托孤,只给她带一二亲信奶娘丫鬟,到了荣国府也方便岳母安排人手。 但既非托孤,给女儿带多了人过去,好似堂堂公府竟找不出几个能服侍姑娘的人,于两家面上不好看。若带少了,又恐贾家的人照料不周,委屈了女儿,因此几日踯躅不定。 如今王熙凤有孕,他由此及彼,确认了贾家如今的风气确与二十年不同,昨日便命林平与他媳妇尽快挑出四个丫鬟,除林黛玉乳母王氏外,再挑四个稳重知事的婆子,一同随她上京,再派四个男子随行,只当护卫,到京中细看贾家是何等光景。 林平正回:“洗砚的妹子是秋秾。” 林如海便道:“这就是了。太太同我说过,杨兴家的给洗砚求过秋霜,太太本来还说今年就放秋霜出去成亲,怎么又派了她去?” 林平不知该怎么回。 林如海明白了:“杨兴家反悔了?”他问:“连秋霜都不要,洗砚还想娶个什么样的?” 林平只是赔笑。 猜到这里面有事,林如海命:“说。”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4节 林平忙凑近几步,附耳道:“小的不大知道内情,只隐约看出个影儿,洗砚似乎是瞧上表姑娘身边的菊影了。” 他说完又忙退回去:“再多,小的就不知道了。” 林如海想了一想,正色道:“你表姑娘一向注意避忌,这两年又格外忙,哪里还会知道这个,不许混猜。” 他命:“让你家的找件事,亲自去宁家把这事详细告诉白三家的,让她回给你表姑娘。赏秋霜澄月一人二十两,传我的话,让她们好生服侍姑娘几年,我就放了她们出去。至于杨兴和洗砚,两家没下定,倒不算背信弃义,凭空毁约。可他们见风使舵,哄骗主子,我是暂不敢用了。” 林平慌忙跪下:“老爷?” 林如海叹道:“等姑娘走了,让杨兴两个去庄子上换崔盛,本来就说过让他们轮流上来。至于洗砚,过了今年,就让他出去领差罢。” 林平叩头:“小的替杨兴谢过老爷恩典。”便自去办差,一路上品味老爷的处置,暗中咋舌。 先是太太的陪房曹岭媳妇把自己作到庄子上去了,还连累了曹岭,如今老爷又认定杨兴一家算计了太太和表姑娘,虽叫他们去庄子上仍是做管事,到底离了老爷身边,以后只怕也上不来了。李姨娘在老家给太太守孝,冯姨娘虽然没做什么,也和江姨娘一起被关了。 这等表姑娘明年进了门,岂不要比在自家还自在? 林如海有话和女儿说,又恐热着女儿,便亲至她房中叮嘱:“你外祖母虽位高德重,到底年事已高,换做二十年前,绝不会如此急躁,让你琏二哥二嫂子都过来,倒似在逼迫于我。你母亲说你二舅舅家里有你一个表兄,是衔玉而生,你外祖母极是疼爱他。他顽劣异常,只喜在内帏厮混,不喜读书,也是贾家从未有过的事。就是你大舅舅和琏二哥,也都是三四岁便开蒙,五岁开始上学读书,寒窗十载读出来的。” 林黛玉问:“爹爹的意思难道是……” 林如海点头叹道:“你到了贾家,自然是听你外祖母安排。可你外祖母年高心软,也未必事事都对。我给你多带几个人在身边,若有什么事你觉得不妥,只管叫人传信回来。” 另一边,林平媳妇崔氏带了几样鲜果点心到宁家,请了安送上东西,自被秦嬷嬷请出去吃茶。得了机会,她便只当随意说话,把洗砚和秋霜的事说了,又把林如海的处置也都说了。 她虽没说洗砚又瞧中了谁才不肯娶秋霜,秦嬷嬷却猜到几分,又猜测姑娘是为了菊影才叫他们打听舅爷的小厮。送走崔嬷嬷,她便忙到里面回了话。 宁安华一听就放心了。 菊影若得知洗砚朝三暮四,背信毁约,一定不会再惦念他。 她私下把这话告诉菊影,菊影又气又恨,哭了半日,最后却迟疑:“姑娘,并不是我糊涂了舍不得他,只是他确实不似这样没良心的人。” 宁安华便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认识他几年?” 细看了菊影的面色,她又柔声道:“若果真是咱们误会了,等明年你再亲口问他,好不好?我只怕他果然存了坏心。你可在他那里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菊影忙摇头:“我知道姑娘都避着舅爷,哪儿敢拖姑娘的后腿?不过从今年过年之后,隔上三日五日,偶然有空多说一两句话,是从没有过私相传递……” 她愣住了。 宁安华看菊影怔了半日,喃喃道:“是啊,过年之后……” 舅奶奶不正是除夕那日病重的? 她没再说什么,只安抚菊影:“等咱们再去,我把他叫进来,你只管往他脸上问!” 菊影摇头:“多谢姑娘,但……不必了。” 宁安华要给菊影放几日的假,让她散散心,菊影却勉强一笑:“我放假就是回自己屋里,还不如服侍姑娘。姑娘别担心,我没事。幸好知道了他这样,不然真被他哄骗了,那时我才该哭呢。” 且说贾琏求林如海不成,只得出来和王熙凤商议。夫妻两个筹划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先递了帖子送去,帖子上尽是恭维之语,不必细说。 直到傍晚,方有宁家的人送话过来,让贾琏过了贾敏百日之后再去。 偏贾敏百日这天,林如海先和贾琏说了林黛玉会带多少人上京,又道他从七月初五开始,会因公事出门两月,若贾琏七月初五之前不能上路,那便要再等两个月等他回来,亲自送过女儿才行。 贾琏一听,也顾不得林妹妹是带八个婆子还是九个丫头了。 第二天一早,他不用人叫就起来,草草吃过饭,便带人带礼往宁家去。 亲自进宁宅看过,他才信凤丫头所说宁姑姑治家甚是严谨为真。 秦嬷嬷面上没有一丝笑,领着他进了屋内。 宁姑姑并没在屏风或是碧纱橱后,就端正坐在上首等他。 可他再不敢似上回那样肆意打量宁姑姑。 他把礼单交给秦嬷嬷,老老实实行过礼,就低着头把来意道明。 宁安华品着茶,听他说完了,慢慢放下茶杯,也不叫他坐,只问:“我知道贵府原籍在金陵,侄媳妇的娘家也在金陵。金陵离扬州不过二百里,便是她不好挪动,你请你岳家的人过来照管她几个月,不也使得?” 听这话还未说死,贾琏忙道:“姑姑有所不知,侄子的岳父岳母上了年纪,身上都不大好,平日都是内兄内嫂管着家里的事,也走不开。还有一位姨妈在薛家,偏生薛家姨父去年没了,姨妈正领着两位表弟表妹守孝,也不好求他家。余下王家族中人口虽多——这话本不该我说——却没有一位婶娘嫂子能及得上姑姑。便是他们派了嬷嬷来,难道一定比得上这里的秦嬷嬷?况且没有一位能做主的长辈,侄子实在放心不下。还求姑姑开恩,就许凤丫头在这里两三个月罢。” ——再说,凤丫头本来就喜欢拿王家说话,真让王家的人照顾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几个月,她不更得意起来了? 宁安华笑道:“不是我好好地咒你们,我虽没出阁,这些年也见多了女子怀孕生养,十个里竟有七八个都不是从头到尾顺顺当当的,不是怀的时候就有不舒服,就是生的时候难产,甚至于母子俱亡的。若在月份不大的时候就掉了,不太伤及母体,倒算是幸事。你叫我一声姑姑,敬我是长辈,我却自知年轻,实在不敢担这样的大任。” 她道:“为大家好,你们还是另请一位生养过的夫人太太照管她罢。” 贾琏略上前两步,恳切道:“姑姑知道,侄子在这里除了林姑父外,也就只能求姑姑了。扬州城中官宦人家是不少,可侄子与他们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又如何求上门去?况且凤丫头年轻,孩子月份又小,若送她到别人家去,她住着尴尬是小事,若损了名声,传出风言风语,岂不是害了她和孩子的性命?唯有姑姑这里人少清净。还求姑姑开恩,只当是疼侄儿和媳妇罢!” 说着,他竟作势要跪下。 秦嬷嬷不等宁安华示意,早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他扶住了。 宁安华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叹道:“我知道你们有难处,可你也想想,我一个未婚姑娘,家里平白多了个有孕的年轻媳妇,又成什么?若侄媳妇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侯门公府,自有许多道理,我一人的名声也就罢了,我还有亲兄弟亲妹子,也要受连累不成?” 贾琏没想到宁姑姑竟比他想的还要难缠许多,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幸好他和凤丫头也虑到过这种情形。 他心知再不说点实在的,今日要无功而返了,便咬咬牙,最后下了决心:“请姑姑放心,我……我可以立下字据,就写凤丫头于某年某月某日诊出身孕,大夫诊断如何,药方如何,医嘱如何,因我不能照管,所以托付给姑姑数月。姑姑这里想必有能文会写的丫鬟,可以每日记下凤丫头的起居饮食医药。若照这样,她和孩子还有什么不好,也都是命罢了,怨不得别人。” 这些话确实解了宁安华的部分顾虑。她等着看贾琏还有什么说的。 贾琏忍痛道:“给凤丫头请医问药的开销,自然不能让姑姑破费,便是姑姑担心有损名声,请诸位夫人太太来做客的费用,我也提前送到这里,不劳姑姑费心。辛苦姑姑几个月,侄子若只管抬了金银来谢,便是辱没了姑姑的人品了。” 哦? 宁安华眉梢一动,听他说:“不过侄子方才提起的薛姨妈家里,因姨父去了一年,他家生意日减损耗……” 第20章 连贾家都坑薛家 贾琏没具体说薛家有哪几处生意可挖墙脚,宁安华也没当场松口答应。 但两人都知这事成了。 秦嬷嬷再送贾琏出去,檀衣问:“姑娘,咱们安排琏二奶奶住哪儿?” 这还真是个问题。 前院不用想了。正院三处房子,虽然有两处大半时间都空着,也不可能叫王熙凤住正房或宁安硕的屋子。若说把宁安青挪到东厢去,让她住西厢,也不大合适。花园虽还空着一所近香阁,宁安华却不想因她住过来就断了修炼。 想来想去,宁安华道:“把后罩房腾出来,库房里的东西暂挪到清远堂后边去。那几间屋子让她住几个月,添些人气也好。” 檀衣答应着,和她出至西厢房。 这么热的天,宁安青的身子禁不住一早一晚上学放学,早在端午之前,宁安华就只令檀袖在家教她读书做针线。 宁安华进去时,恰是课间休息。 她看了一回宁安青和两个丫鬟写的字,说:“玉儿七月初四就上京去了,你若舍不得她,送你过去住几日,好不好?” 宁安青立刻应了,忙求檀袖收拾东西,又问:“姐姐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我带去给玉儿的?” 宁安华笑道:“还真有几样。等我收拾了,一齐告诉你。” 林黛玉年小体弱,路上走不快,上京至少要一个多月,等她到了,京中就是秋天了。 到底是从小看了这么大的侄女,往后可能数年不见,宁安华也不能全无不舍。 回到屋中,她收拾了几块上好的皮毛,预备给林黛玉今冬做斗篷穿,又让宁安青带去几十个荷包、香袋儿、手串、戒指等小玩意儿,还有各色纸笔,是给她到了荣国府后分与姊妹们或打点下人的。 巡盐御史衙门,林如海已给贾雨村结了束脩,又送了极厚的别礼,正给女儿拿钱。 炕桌上是几张银票和一个小箱子,他一一道:“这是共一千两银票,你贴身收着,除去你奶娘、秋霜、澄月外,不必让别人知道。这里面是金锭银锭和金银锞子,共是三十两金,二百两银。虽说到了贾家,你大约没有花钱的去处,可若有,你只管用,不必替家里省。用完了写信来,爹爹再叫人给你送去。” 这几个月,林黛玉经手了不少家事,也识得了账目,知道家中开销几何,忙道:“家里一年都花不了这些钱,我更没处用了。我这几年的月例都没动过,带上尽够了。” 林如海笑道:“你离家在外,爹爹不能照顾你,只能多给你带人、带钱……” 林黛玉偏头拭泪,笑道:“那我带着就是了。” 林如海又拿出一张礼单:“这是给你外祖家的。你琏二哥送你上京,我还会额外给他一千两,算是谢他一路辛苦。” 林黛玉把礼单看了一遍:“就算去了给外祖母的寿礼,这也是往年年礼的三倍了。” 分明是外祖母要接我去,又不是咱们家送我去,为什么还要给外祖家这么厚的礼,还要谢琏二哥? 林如海看懂了女儿的疑问,笑道:“我只能告诉你,天下之大,不止咱们几家。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去想了。” 林黛玉懂了一半,只先把话记下,以后再慢慢思考。 七月初二,贾琏把王熙凤送到了宁宅。 宁宅后罩房早已收拾了出来,摆设一新。檀衣先带平儿和贾家的四个婆子过去铺陈被褥枕帐,认路识门。 正房内,菊影磨墨,菊露铺纸,宁安华亲手揭开嵌玉描金的盒盖,露出里面被阳光照成艳红的印泥,看贾琏亲笔立下字据,写了姓名,按上手印。 把字据吹干,贾琏先递给王熙凤,王熙凤呈给宁安华。 宁安华连字据带王熙凤的药方都细细读了,都放在一个锦匣里,笑道:“如此甚好,大家都能安心了。” 贾琏又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匣子,忍住不舍,仍由王熙凤转交宁安华,说:“这是我们孝敬姑姑的,辛苦姑姑照顾凤丫头。” 宁安华接了,并没打开,只让菊露收起来,问王熙凤:“我见你只带了平儿过来,那一个还没好?” 贾琏忙瞅了一眼王熙凤。 王熙凤先瞪回去,才笑道:“她早就好了。我怕二爷路上没人服侍,让她跟着二爷回去。” 宁安华笑道:“你想得周到。果然我看世侄是有福之人,才能得了你做贤内助。只是你就少人服侍了。我这里菊影细心周道,暂给你使唤几个月,你每日饮食医药,就让她记下来给大夫罢,再给你拨两个小丫头做粗活使唤,如何?” 王熙凤忙道:“多谢姑姑疼我。” 宁安华便对贾琏说:“我不方便留你了,你忙去罢。侄媳妇在我这里,不说每日吃金咽玉、山珍海味,只要我家里有的,绝对委屈不了她。大夫怎么说,我保管做到十二分。” 贾琏和王熙凤再谢过宁安华。 见王熙凤要送贾琏出去,菊影忙搀着王熙凤,和两个小丫头同她送到大门回来。 等她们回来,宁安华便亲自携王熙凤到她房中看过,又问有什么缺的没有。 王熙凤看这里虽不如荣国府她房中奢华,却布置得极舒适,各样东西都是齐全的,忙笑道:“并没有什么缺的,多谢姑姑费心了。” 宁安华扶她在榻上坐下,笑道:“你我还要同住许久,再这么客气就没个头了。现在起,不许你再动不动说‘谢’字。” 这话合了王熙凤的脾气,她当即说:“我都听姑姑的。” 宁安华道:“我这里人少清净,不过家里吃穿用度的小事。若没人来,我和青儿卯初起来,卯正二刻在正房用饭。吃了早饭,她自去读书,我办完了事也是闲坐看书做针线。如今天热,午饭是在各自房里用。酉正再一起用晚饭,就是这一日的事完了。你叔叔若回来,也只在前院书房住着。他过两日就同表哥一起出门了,你先不用管他。”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5节 王熙凤虽爱逞才,平日最喜揽事弄权,听完也羡慕起宁家的清净日子。 宁安华笑道:“大夫药方上写你胎气还稳固,也听人说过怀孩子不能总是静养,时常也要活动活动方好,你每日一早一晚,就出来同我们一起用饭罢?” 王熙凤忙答应了。 宁安华又说:“你在荣国府管家,不知一日有多少事忙的,清闲些虽好,可你已经闷了几个月了,我只怕你这几个月闲不住,再闷出病来。” 这话又正戳在王熙凤心坎儿上,她便笑道:“不是我当着姑姑现弄,实是我从去年到了贾家,直到今年出门之前这一年,哪一日手上不经二三十件事?就算连睡觉,梦里都是人来回话呢。” 宁安华笑道:“可惜这里没那么些事给你管,我只想到一件,先问问你:不知你可上过学没有?” 王熙凤笑道:“我们王家世代武将,倒不似姑姑家里,书香世家,连女儿都读书上学。” 宁安华笑道:“你虽嫁了人,今年也才十六岁,我看你还小。不如这样,你每日到青儿屋里一起念书学字,一则解了你的闷儿,二则,你回去仍要管家,在这里先把常见的字认识了,读几本书,回去看帖子理账目,心里就更清楚了。” 王熙凤一想,这件事答应了只有好处的,便忙笑道:“姑姑有命,我无不从的。只是不知是哪一位教我?” 宁安华道:“檀袖是我的伴读丫鬟,六七岁就跟着我了,凡我读过的书,她有五成都知道。如今天热,青儿只在家里跟她上学,你每日吃了早饭,直接过去就是了。一应的笔墨书纸家里都有。你也不必给她什么。” 这样王熙凤白天要上学,就不会逛花园,她便能继续安心修炼。就是她五日十日去一回,她也能趁机调和她体内冲撞的能量,也省了再找机会。 安排好了王熙凤,宁安华回到房中,打开贾琏最后给的小匣子,先看见里面是一千两银票。 银票下面一张字条,用蝇头小楷写着苏、扬的三处铺子,后面又用更小的字写了各样货品,又标注着总管人和伙计的名字、出身、来历,甚至还有货源。 贾琏送她的这份谢礼还真是不小。 他把薛家的生意查得这么详细,大约是想自己从中取利。 可贾家并不从商,他又被林如海拘住,没精力做这些,所以才舍得把这些消息给她。 这东西但凡换一个本钱不够多,后台不够硬,对生意上的事也不太了解的人拿着,都只能是一张废纸。 可宁家在苏州和京中各有铺面,是林旭的陪嫁,现都是她管着。这几年在林家,因林如海先是山东布政使,又做了盐政,她偶尔听到一句半句,对生意上的事就更明白了。她又不缺本钱,后台么…… 宁安华命铺纸磨墨,把信息誊抄一遍,传白三过来,让他先和林如海报备一声——要借靠山的势了,当然得先让靠山知道——带人走一趟,凡是家里用得上的,或是几处铺面要的货,都可从薛家管事手里便宜弄出来。 若是顺利,这一趟至少能净赚两千两。归入官中一半,剩的一千两就是她的私房了。 至于坑了薛家…… 她只能说,连贾家这样的世交近亲都坑起薛家不手软,她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赚这笔钱又没什么风险,有银子不赚,那不是傻吗? * 七月初四,宁安华坐车到御史衙门,并不进去,只在门口停下,接宁安青回家,顺便送林黛玉上船。 即将抛父离家远行,林黛玉才六岁,如何不伤心难舍?林如海亦有许多话叮嘱。 宁安青在宁安华怀内也哭得哽咽,宁安硕亦转过身去,悄悄抹泪,连贾琏都面露不忍。 这等场景下,唯一一个神态自若的贾雨村就很显眼了。 宁安华用余光瞥了贾雨村几眼,便决定不管他了,把宁安青放下,和宁安硕两个说:“你们去劝劝罢。” 两人去了,林如海勉强收住离愁。 林黛玉却拉住宁安青,姑侄两个更是难舍难分。 宁安华只好也走过去,劝了几句。林黛玉又搂住她不肯撒手:“姑姑,我走了,你也千万保重身子……” 到了这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落下两滴泪,忙自己抹了。 时隔数月,她再次把黛玉抱起来,给她擦泪:“你不必挂心我和青儿,只管好生和你舅家姊妹们相处。青儿月月给你写信,你别忘了回信就是了。” 直到着实不能再拖延了,丫头仆妇们劝开,护送林黛玉上了船,贾琏也过来与林如海辞别。 林如海扶他起来,说了几句话,塞给他几张银票。 贾琏手指一捏,低着头收在袖中。 船开了。 望着远去的船只,宁安华主动对一丈外的林如海开了口,说出的话却不是什么伤感离别之语:“表哥给了贾琏多少银子?” 林如海一怔:“一千两。” 宁安华笑道:“他也给了我一千两。” 她看了一眼林如海,又转向水面,笑说:“这么一算,他出门一趟,是一文钱也没赚着,都便宜了我了。 林如海心中愁绪散了不少,知是宁安华有意宽慰,便笑道:“大妹妹睿智干练,你不赚钱,谁还配赚?” 八月,林黛玉弃舟登岸,进了京中。 第21章 拒绝“颦颦” 林黛玉这一路进京,走走停停,共用了四五十日。 因她身子好了许多,贾琏护送她也十分尽心,每遇停船靠岸,她便会在家人的护卫下,入城沿岸游览见识一番,觉得心中开阔了不少。 这日登岸上车,她进了荣国公府,见其府邸气派非常,轩昂壮丽,丫头仆妇们穿戴不凡,自是御史衙门和普通人家的宅院所不及的。 可她已知贾家与她平辈的表兄弟中,最出息的琏二哥也不过尔尔。二嫂子更有本事,却也有不如姑姑的地方。连外祖母也有思虑不到之处。纵他家是钟鸣鼎食之家,难道林家就差他家许多? 是以她入得贾门后,便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唯恐失了林家的颜面,有负于父亲母亲和姑姑的教导。[注1] 见过外祖母、舅母们、珠大嫂子和姊妹们,外祖母又命她去见两个舅舅。 舅舅们都避而不见,虽是正礼,到底让她有些失落。 她本来不想随意揣测舅舅、舅母们。可在二舅舅那里,二舅母先是让她空坐了一会儿,又让她坐二舅舅的位置,这也罢了,二舅母又长篇大论和她说了一番让她别去沾惹宝二哥的话,由不得她心里不多想。 ——二舅母到底是怕宝二哥得罪了她,还是不想她与宝二哥太近? 看来外祖母之下,贾家各房各人都各有打算,并不全是一条心。 因外祖母一直没说房舍的事,晚饭后,二舅母和珠大嫂子去了,她本来示意王嬷嬷相问,可宝二哥正好回来了。 看清了宝二哥的样貌,她不禁一惊:怎么好似在哪里见过他,这般眼熟? 可她转念一想,琏二哥和宝二哥是堂兄弟,二舅母是他的亲娘,还有探春妹妹也是他的亲妹妹,自然都有几分像的,眼熟也算不得什么。 宝二哥先去见过二舅母,她忙示意王嬷嬷问。 外祖母说了安排,又说她虽不缺人,却少一个引路的,便给了她一个叫鹦哥的丫头使唤。 她心想,宝二哥同外祖母在西稍间暖阁里住,她住东稍间,隔着三间屋子,也不算同住一室,先将就到明春也好。 何况外祖母显然是疼她,才留她一起住。她若驳回,就伤了外祖母的心了。 谁知宝二哥再回来,还没说几句话,竟给她取了个字,“颦颦”。 她初来乍到,不好第一日就与人起争执,本想忍了这话,只当是宝二哥胡说的,可又怕宝二哥以后当真混叫起来,便笑说:“宝二哥这两个字虽没出处,说得却有意思,只是,恕我要问过我父亲才敢领。” 贾母忙道:“宝玉,你又浑说了,女儿家的字岂是旁人能混取的?还不快给你妹妹赔罪?” 贾探春等在旁纳罕:老太太从来都纵着宝玉胡说混闹的,今儿竟为了林姐姐(林妹妹)训了他? 贾宝玉只得起来赔了礼,转眼就把这事忘了,又问:“妹妹可有玉没有?” ……[注2] 林黛玉看着满屋混乱,人人去拾玉,外祖母急得面上泛红,搂着满面泪痕仍有不服的宝二哥,心道原来二舅母说的也不无道理…… 一时该歇息了,王嬷嬷等簇拥着林黛玉到东稍间去,贾母便领贾宝玉回西边暖阁。 贾宝玉不住地回头看林黛玉,忙问:“怎么让我扰了老太太的清净?林妹妹睡碧纱橱里,我就睡在碧纱橱外面的床上很好。”[注3] 林黛玉还没走远,听见这话,便住了脚,暗自思忖一定要驳了这话才是。 姑姑在林家三四年,轻易连爹爹的面都不肯见。若她在这里和宝二哥只隔着一个碧纱橱住,不但她自己心里过不去,让爹娘和姑姑知道,也会说这事她不该答应。 贾母本还犹豫,见林黛玉那边已停了,想到今日黛玉言行种种,不愿再与她起隔阂,便忙对宝玉说:“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些?你妹妹是女儿家,怎好和你住在隔壁?都是我平日纵得你越发胡闹了。” 贾宝玉一听,又恨自己偏是男子,不能肆意与姊妹们亲近,只得愁眉苦脸地与贾母睡去了。 荣庆堂里老的老,小的小,睡得也早。 不远处的荣禧堂后面东廊三间小正房里,王夫人才忙完一日的事,还犹未更衣。 周瑞家的目送珠大奶奶走了,回来替下金钏儿,亲手帮王夫人摘了簪钗,笑道:“太太今日辛苦了。”又说:“老太太当真疼林姑娘。” 王夫人叹道:“可不是疼她!不然也不会把琏儿和凤丫头都派去,就为了接她来了。” 周瑞家的也忙叹:“二奶奶在外头有了喜,回不来,大奶奶守着寡,又不似二奶奶周全,家里的事又要全靠太太了。” 王夫人锤了锤肩头,周瑞家的忙拿了小锤儿过来,帮她松快松快筋骨。 王夫人道:“你也有年纪了,叫她们做就是了。” 周瑞家的笑道:“我如今少有服侍太太的时候,累不着我,太太快歇歇。” 王夫人便闭目歇了半日,叹道:“珠儿媳妇……养着兰儿,我也不忍心叫她太累了。” 周瑞家的笑道:“太太心慈。” 王夫人让她去了,命丫头们服侍更衣安歇,睡前仍想,不知老太太今夜把外甥女安排在了哪里,可千万别是和宝玉住在一处的。 荣国府里哪有秘密。 第二日一早,贾宝玉摔了玉,并老太太如何安排的林姑娘,已在府里传开。王夫人一起来,也知道了消息。 外甥女果真不与宝玉亲近,她心里本该高兴。 可宝玉又愿意给姊妹们伏低做小哄她们,若叫宝玉受人家的冷眼,她…… 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家里的事又多,王夫人只得不理会。 外甥女虽好,她却盼着老太太千万别起让她和宝玉相配的心才好。 却说贾琏昨日回来,先拜见了贾母,便引贾雨村见了贾赦,贾雨村呈上许多礼物。 贾赦虽空有一等将军的爵位,荣国府人脉势力大半在贾政手中,不过弄一个候缺的名额却还不算难。 加之贾雨村送的礼还算厚,他又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又会说话做人,还算同宗,贾赦也有心现弄现弄,收服了他,将来也好办事,便尽力相助,于年前给他谋了复职候缺。 又过几月,一地知州的缺出了,贾雨村补了此缺,拜别贾赦,上任去了。[注4] 只说贾琏出门几个月,没赚着一文钱,只有回来贾母赏了他五百两银子,又额外给了一千两,说是补他给宁家姑姑的钱,又给五百两,让他带给凤丫头,他心里方平。 王熙凤还在扬州怀着他的孩子,他在家里歇不了两日,又要出门,心中便不大乐意。可子嗣的事要紧,王熙凤又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王家的姑娘,他不亲去接回来,实在不成个礼。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6节 他也舍不得王熙凤,只得歇过数日,又带人往扬州去。 贾赦这里得知王熙凤把陪房丫头给了贾琏,倒赞一句:“出门一趟,学得些贤惠也好。” 邢夫人在房中却有不少牢骚:“来了一年多,正经婆婆不知道孝顺,就会讨好老太太,帮人家瞎忙。如今更好了,连家都回不来了。明年回来,岂不是更认不得人了?” 她身边的婆子们你一言我一语,都不说王熙凤的好话,倒让她听得痛快了一场。 * 因要接王熙凤回京,贾琏带着乐儿和几个婆子走不快,索性仍是乘船,一路慢悠悠往扬州行去。 王熙凤已在宁宅住了两个多月了。 每隔十日,宁安华就请大夫来给她诊脉。她一应饮食起居,平儿自是十分尽心,菊影又比平儿还小心三分。宁家的下人也都知礼尊重。宁安华和宁安青又都是好相处的。她院中又有新设的小厨房,要热茶热水十分方便。以她虽是住在别人家,却并没觉得有哪处不自在。 因她对宁安华着实有几分佩服,不免打量起宁安华到底是如何管家行事。 她一面觉得宁家规矩严谨,无人偷懒怠惰,必然是宁安华治家有方,一面又觉得宁安华待人比她宽许多,宁家的下人竟比贾家的更明白事理、尊重主子,是因为宁家不似贾家富贵了几十年,下人们繁衍数代,各自有亲,服侍过长辈有脸的也多,不好约束,不免有些不服。 但她每日还要念书认字,又不愿意差一个五岁的孩子太多,便拿出管家的精神,格外用功刻苦起来,想这些的功夫便不大多。又有平儿总劝她保养,她又想多读书多明白道理,往后更厉害一层,也就先把这事放下了。 这日,林如海和宁安硕出门两月,回到了扬州。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注3:剧情需要,根据原文略作改动。 注4:时间线对不上了,所以私设贾雨村先补了知州,再升的应天知府。 注2:全是原文,没有改动,给没看过原文的小可爱在作话里放一下。更多大家自行去看原著吧w (贾宝玉)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 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 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处,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 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第22章 明算账 宁安硕一下车,就忙回家看姐姐妹妹。 他先把带的礼物拿出来送了,又说:“表哥又请了一位先生来,姓张,也是苏州人士,是建平三年中的举人,今年才二十六岁——他十五岁就进学了。因今岁春闱他未得中,表哥说愿意与他谈论文章,所以才来教我几年。张先生已经娶了妻,师母姓柳,已有了一儿一女,长子八岁,幼女四岁,也都跟过来了,已在表哥那里安顿了。” 他笑看宁安青:“如今天凉快了,妹妹也有了玩伴,可以再回去上学了。” 宁安华笑道:“这样也好。”又笑和宁安青说:“玉儿在荣国府上学,你也要上学了,写信就更有话说了。” 她命备下一份礼,送给御史衙门给柳太太和两个孩子,问宁安硕:“表哥出了多少束脩?” 宁安硕忙说了。 她道:“玉儿不在这里了,张先生只教你们两个,束脩该咱们家出才是。”便再命取银子送到林家去。 宁安硕有些懊悔:“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她笑道:“你又不管家,在这上头自然弱些。若有我见不到、想不到的,你也替我想着就是了。” 宁安青不免紧张这小半年她只在家念书,怕到学堂让先生问住,答不出来,忙着要回去翻书复习,又舍不得宁安硕。 宁安硕干脆命取了书来,陪她念了半日。 中间王熙凤命平儿来请安,宁安硕也有一份礼物给她。 等他们兄妹学完了,宁安华已命人取来了账本,又请来白三秦嬷嬷、魏树陶嬷嬷两家管事,笑道:“再有一年半载,我就不在家里了,安硕也大了,青儿也记事了,正好今日有空,请诸位管家、嬷嬷们过来,见证我们把账算明白,也省得以后为这些伤了情分。” 宁安硕一怔。 他望着宁安华,心中又苦又涩,不知是什么滋味。 底下四人互相看了看,又看宁安硕。 白三上前笑道:“这些年,姑娘辛苦掌家,教养大爷和二姑娘,小的们都看在眼里。今日姑娘要算清账,请恕小的倚老卖老,多一句嘴,姑娘很该多拿些。” 宁安硕忙道:“很是,很是!”又转向宁安华:“我那份全给姐姐也使得!” 宁安华伸手弹了他一下,笑道:“都给了我,你叫白三叔他们跟着你喝西北风去?还是说你今后你要靠青儿养了?” 她揉揉宁安硕的脑门,把账册在炕桌上摊开,让他们两个都能看见,才要说话,宁安青在旁说:“哥哥的都给姐姐,我的分给哥哥。” 宁安华既好笑,又感动。 她这几年不算白操心。 可他们都还小,宁安青才五岁,宁安硕才十一岁,他们比平常这个年纪的孩子要懂事成熟,却还没有自己当过家掌过家计,不能算明白这些钱到底代表着什么。 所以,她也只能把他们的话当孩子话。 她笑看一眼宁安青,道:“好了,听我说罢。” 屋内霎时寂静。 宁安华道:“这屋里应该只有青儿不记得,当日母亲临终前,曾说过宁家财产,悉归安硕所有,母亲的嫁妆里,所有房屋、土地、铺面、金银,我们三人均分,余下大件的家具我和青儿均分,古董、字画、摆设和母亲的衣衫首饰归我。” 白三忙恭敬道:“小的们都记得。” 宁安华道:“从母亲去后,至今有三年七个月余,宁家的家产多了一百亩水田和两千三百八十两银子,还有这处房产,母亲的嫁妆多了四百七十亩水田,两百亩旱田,八千四百六十两银。白三叔上月出去,从……赚了三千二百两整,本钱动的是母亲的嫁妆,消息是我的,赚来的利一半归入母亲的嫁妆,一半就算我的私房了。我们各人的衣衫首饰也不算在里头。这里是四年来的账册,你们都看看。” 林旭是独生女,其父分得了林家当日除去御赐府宅和田庄的五成家产,全给了林旭做陪嫁。而宁家的家业是宁父为官后才积攒起来的。[注] 因此林旭的嫁妆总计约有宁家家产的十几倍,约值三十余万。这些年经营妥善,又多出一些。 檀衣先将账册捧给宁安硕,等宁安硕看过了,又捧给宁安青。 宁安青自然看不大懂,宁安华便道:“檀袖,你帮青儿看。” 看檀袖不敢接,宁安华笑道:“是了,秦嬷嬷,从今日起,把檀袖从我这里裁了,划给青儿罢。明儿叫人牙子来,家里该再买几个丫头小子。” 秦嬷嬷忙应了。 檀袖落泪,跪下给宁安华磕了三个头,起来便将账册都细看过,说:“大姑娘都写得清楚。” 白三等人也都看过账册,表示没有问题后,宁安华便起身道:“我为长,如今还是我当家,我就做主分了。” 宁安硕和宁安青也忙站起来,垂首敛目等候。 林旭嫁妆中有房舍五所,京中三所,姑苏两所。按大小价值分,宁安硕宁安青各分得京中一所,姑苏一所,宁安华要了京中最大的一处五进宅子。 各处水田旱田山地四个庄子约五千九百亩。宁安硕分五成,宁安华和宁安青共分五成。 铺面共四个,京中两处,姑苏一处,金陵一处。宁安华一处京中的,一处姑苏的,宁安青一处京中的,一处金陵的,宁安硕不分。 库房中六千二百两黄金,九万余白银,三人均分。 再将林旭嫁妆中的家具分配完毕,宁安华心中感到一阵轻松。 她还是喜欢这种不与别人混在一起,算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东西的感觉。 她令檀衣新起了三份账册,连宁家官中的一起,共是四份,说:“安硕,青儿,你们还小,我再替你们管几年。等你们定亲,或是及冠及笄成人了,我就不替你们再操心了。以后各人的日常用度月例都是从官中出,有额外想要花的,就花自己的去罢。若都败完了,我这里少不了你们一口吃的,可将来见了爹娘,我不会替你们遮瞒。” 宁安硕忙恭谨应下。 宁安青也懂了一大半,低头称“是”。 分完财产,白三等人都退出去了。 宁安硕知道他和姐姐就快不是一家人了。 他想和五六岁时一样扑在姐姐怀里哭,又知道他已经大了,再像个小孩子一样,让姐姐以后怎么放心依靠他? 宁安华坐下,左手搂住宁安青,右手把宁安硕拽过来。 她不是他们的亲姐姐,但他们对她毫不设防的依靠和信任温暖了她,让她得以从末世死亡的阴影下快速恢复了过来。 她希望能和他们一直这样和睦下去。 * 贾琏再次到扬州已经是九月下旬。 时已秋深,却还未到入冬天寒,京城附近的河面还有一个多月才会结冰。而王熙凤有孕五个月了,她胎气稳固,近来身体并无不适,也适合上路回京。 听得贾琏已在御史衙门下马,宁安华便准备好了三个月以来王熙凤所有的饮食、起居、医药的记录,准备等他来了交给他,最多再过几日就可以把王熙凤送走了。 不一时,贾琏过来,寒暄过后,先谢过宁安华,便道会于九月二十八日来接王熙凤回去。 宁安华笑道:“既是这样,那日我先请大夫在家等着。我这里不方便,今日就不叫你和凤丫头相见了。我不多留你了,你去罢。” 贾琏只得告退。 宁安华想了一会,起身到王熙凤房中去,握了她的手,说了今日为什么没叫他们夫妻相见,又笑道:“说起来你到这里也有半年整了,竟还没出去过。咱们处了几个月,你都要走了,我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请你到街上走走,好歹看一看扬州风光。就依我的,离你回去还有四天,只管叫他们收拾着东西,我带你出门,怎么样?” 王熙凤在院子里关了几个月,若不是有读书识字一项撑着,早闲不住了。 听得这话,她心动起来,再一想,贾琏有路上乐的,她凭什么不乐?也就答应了。 宁安华便真陪王熙凤在扬州城中逛了两日,古迹也去了,好景致也赏了,闹市也被许多人护着逛过了,酒楼里的新鲜菜也吃了。 因王熙凤到底怀着孩子,她便亲自握着她的手护着她,不叫她出一点差错。 这一日,王熙凤正站在桥上远远向古寺看过去,见远山苍翠,她忽然觉得心头一片清明,似有所悟,又摸不太准,只明白了两件事: 宁姑姑确实值得她相交。 和林家宁家相比,贾家确实已经开始烂了。她一个小辈媳妇,内宅妇人,救不了什么。 宁安华收回异能,缓缓吐出一口气。 两日后,王熙凤乘船而归。 林如海只命管家去送了,自己仍在书房处理公事。 书房的窗子敞着。秋风渐凉,吹到他身上带起一阵寒意,他咳嗽了几声。 一旁正专心做文章的宁安硕皱起眉头。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7节 犹豫了一会,他搁下笔,起身倒了一碗热茶。 林如海看过去:“放下,只管专心做你的,不许分心。” 宁安硕……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把茶往他面前一放:“表哥还是好生保养罢,我姐……” 他把“姐姐”两个字咽了回去,故意放慢语速,“过了这个年,我才十二,还盼着表哥能多教我几年。” 这时,宁安华后知后觉一件事。 她恍惚、大概、似乎有个印象,王熙凤的第一个孩子是七月初七生的,所以叫“巧姐”。 现在怎么算,王熙凤的预产期都在二月。 难道是她又记错了? 第23章 嫁妆和聘礼 再次见到乐儿,王熙凤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生气,也并不觉得嫉妒、吃醋,只是恼她背主不忠,心中知道她们这些年的情分早已经完了。 她打发一脸侥幸的乐儿接着去侍候贾琏,开始细想她陪嫁来了四个丫头,去年已有一个生出异心被她发现,打发出去了,如今又坏了一个乐儿,只剩下平儿和喜儿两个。 喜儿的眼皮子没有乐儿那样浅,平儿更是同她最好,她也最放心。 若再不经心些,叫四个丫头都没了,这荣国府上下,可还有谁和她一条心? 贾琏发现凤丫头的脾气似乎好了些。 比方路上无趣,他夜夜都同乐儿在一处,凤丫头竟没动气,只是日日都说坐船身子不舒服,不出来同他一处用饭。 一日两日就罢了,每日都这样,他少不得去看她几次。这一看,不禁就把老太太赏她的五百两银子和他自己的五百两银子……全给了凤丫头了。 数日后,贾琏越想没了的一千两银子,心里越不是滋味。 乐儿只有几分颜色,其实大不如凤丫头,也不如平儿,不过胜在新鲜,怎么就值五百一千银子了? 但这一路回京不比过来时可以偷空上岸取乐,只有一个乐儿,也只能将就着了。 他们赶在寒冬大雪之前回了京城。 林黛玉已在贾家将近三个月了。 不管舅母们心里都是怎么想的,面上待她都很客气。大舅母不在这边住,一日见一两次,也说不了几句话,二舅母照管家事也甚忙碌,除了她第一日进荣国府那次外,再也没说过什么似是而非、似有深意的话。 她有什么缺的少的,秋霜和紫鹃——她给鹦哥改的名字——去要,也从没有要不来的。 她看得出来,外祖母和舅舅们、和舅母们、大舅舅和二舅舅、大舅母和二舅母、甚至二舅母和珠大嫂子间似乎都有龃龉。不似林家,虽然人丁寥落,到底大家的心大致是在一处的。 但这些事不是她一个做客的姑娘能管的。 她只管孝敬外祖母、上学念书、与姊妹们好生相处就够了。 外祖母待她不必说,她一应饮食起居,都如宝二哥一般,比迎春姐姐、探春妹妹、惜春妹妹还好。她本来担心姊妹们会因这些疏远她,可姊妹们都极好,并不因这些和她有嫌隙。 她住在荣国府里,只有两件事让她不舒服。 第一件,她已经尽可能远着宝二哥了,不过看在亲戚兄妹情分上,待他与待琏二哥一样。 可宝二哥和她住得近,总是寻机有事来找她,又总伏低做小,十分殷勤。他一片诚心痴意,确实只是想与女儿们亲近,让她也不好总是冷脸,这是在人家家里,又不好撵他走。 第二件,外祖母几次明里暗里向她问姑姑的事。见她不愿意多说了,就让贾家的下人们和她带来的人打听。 幸好她带来的姐姐嬷嬷们都是一心向着她、向着林家的。 况且姑姑本来就没什么不好之处。 她知道外祖母关心父亲的续弦,不想让林家和贾家远了无可厚非。 可这个续弦是……娘逼着姑姑做的,外祖母明知其情,为什么还要不停地疑心姑姑? 就因为江姨娘和郑嬷嬷她们先算计了姑姑吗? 她年纪小,又不是不知人的好坏。如今凤姐姐和姑姑住了三个月回来,她说的话外祖母再不信,那也没了法儿了。 王熙凤一下船上了车,就满口说身上不舒服,进了府里,只求贾琏替她给老太太、太太们请安,恕她不能亲去了,便被平儿乐儿和几个婆子扶着,护送回了屋里。 她替贾母办差,远道回来,还怀着六七个月的孩子,贾母又素来喜欢她,便忙带了王夫人、李纨和她姊妹们过来看望,又忙命请太医。 坐船一个多月,才站到地上,就算身体强健的人也难免会有不适,何况她一个孕妇? 她又特意不施脂粉,散挽着头发,不戴簪钗首饰,看着面上憔悴,真似病了一样。 一时太医来了,诊了脉,观其面色,自是开了个方子命静养。 贾母便让她只管养着,又命取了许多人参燕窝等补品来,随意她吃。 王夫人本还等着她回来帮忙,见了这样,也说不出让她管事的话了。 她知王熙凤一向争强好胜,只怕没有事让她管,从没有她自己推事的,倒没怀疑她是装的。 不久,贾母回去,众人也都散了,只有贾母房中的鸳鸯悄悄留下了。 王熙凤知道她留下是做什么的,便将她到扬州后所见所听毫无隐瞒,都慢慢和鸳鸯说明白了,让她回给老太太去。 鸳鸯笑道:“这么说来,这位宁姑娘当真是不错。” 王熙凤笑道:“我知道我年轻,看人未必准,所以才一字不敢落,有什么就说什么。可依我的浅见识,她为人做事都坦坦荡荡,这就比那些面上和气、心里藏奸的强了。” 鸳鸯便将原话回给贾母。 贾母听人人都是一个口风儿,终究半信半疑,只是怕林黛玉不快,也没了别人再问,只得暂把此事放下。将来若有疑影儿,想必也瞒不过她。 转眼又是一年终了。 荣国府这里,王熙凤虽然一共才管过一年的事,这一年就让王夫人轻松了许多。现今她月份越发大了,又总不舒服,一件事都不敢管,王夫人与李纨两个人费了许多精神,好歹把事办了个囫囵。 扬州巡盐御史衙门里,统共只剩了林如海一个人。贾敏周年未过,除夕良辰佳夜,他没叫管家们陪着,也没去打扰张先生一家团圆,只独自坐到了新年,也未敢多饮酒,怕伤了身子,有损寿数,又想念女儿,不知今日黛玉在荣国府有没有想家伤心。 宁安硕暗中领人买了许多新年礼物,到了除夕这日一齐拿出来,哄得姐姐妹妹笑容满面,心下十分满足。 他又暗自准备好,等表哥来提亲,他就从他那份产业里拿出一千两黄金给姐姐放进嫁妆里。 到时候姐姐的嫁妆就算只晒出去一半,表哥都只能拿出比当年迎娶贾氏更厚的聘礼来娶姐姐。 他还是不服,凭什么贾氏病重了,就能拿捏着姐姐给表哥做续弦?他宁安硕蒙表哥的教导不假,姐姐可不欠贾氏什么,反倒是贾氏应该记着姐姐的好处! 贾氏为了女儿,他也是为了姐姐! 姐姐少了原配的名分,他就要让表哥从别的地方给姐姐补偿回来! * 出了正月,宁安华便让魏树回姑苏老宅里,将她对外嫁妆单子上的家具摆设古董等东西收拾出来,预备随时可以送来。 三月十七乃是贾敏的周年忌辰,宁安华只让宁安硕和宁安青代她去了,并没亲去。 数日后,宁安硕回来道:“表哥今日问我姐姐的嫁妆约有多少。我说大约有这些,”他比了个“六”,“我还说,姐姐养我一场,我一定要再给姐姐一千两黄金压箱钱,心里才能过得去。”他身量渐长,坐在椅上笑一笑,已很有少年公子的俊气。 宁安华还没问一千两金子是怎么回事,宁安硕又笑道:“今日玉儿来信了,青儿已经拿着了,这是姐姐的。”他从袖中拿出封信,双手递给宁安华。 她算一算日子,玉儿写这封信的时候王熙凤大约已经生了,不知她是否平安,生的是女是男,巧姐儿又上哪去了。 宁安硕的表情有些古怪,又是想笑,又似乎在忍着气:“姐姐,我……还知道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宁安华无奈道:“你还有什么话,赶紧一起说完。” 宁安硕笑道:“荣国公夫人派了人过来,要打听表哥给姐姐多少聘礼呢。” 当年林家给贾敏的聘礼约有三万两。 本朝风俗,男家给女家的聘礼最好要与女家的嫁妆价值相等,若女家的嫁妆极多,聘礼至少也不能少于嫁妆的一半。[注] 而宁安硕告诉林如海,宁安华的嫁妆光放在明面上的就有七万两了。 第24章 成婚(三合一) 初夏的风带进来几片海棠花瓣, 梨花木炕桌上的粉白牡丹玻璃插瓶散发着清淡的香气。 宁安华一手支在炕桌上,一手转动着手腕上通翠的碧玉镯子,看向窗外开到盛极的海棠花树, 凝神思索。 见她这样,宁安硕不觉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宁家人少财厚, 自宁父林旭相继去后, 为防有人见财起意,加害于宁家, 宁安华更低调, 不对外露财, 叫人以为宁家只是撑着旧日的空体面,少了许多是非。 后来他们到了林家,有林家衬着, 宁家就更不显了。 只怕连林家都有一部分人不知道,宁家的钱其实够花几辈子的。 也是因为一直以来低调惯了,上回把账算明白后, 宁安华手里虽有近二十万财产——光林旭嫁妆里的古董、摆设、字画、书籍等和她的衣裳首饰加起来就值八九万了——却只打算对外称有四万嫁妆。 就算是公府侯门之女,根据各人情况不同, 嫁妆多则四五万, 少则只有五千一万。 除非似林旭父亲一样,家中没有男丁, 或似宁家一样,家财的大头是太太的嫁妆,一般来说,女儿的嫁妆极少有超过六万的。 贾敏作为国公亲女, 当年的嫁妆共五万,已是难得丰厚。 王家曾管着外国进宫朝贺的事, 当年凡粤、闽、滇、浙一带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他家的[注],比贾家还有钱,王熙凤去年成婚,嫁妆也不过四万出头。 不过宁安华从贾敏话中猜测,王熙凤的嫁妆没到五六万,倒不是因为王家不愿意出,而是因贾家没钱出更多聘礼了。 荣国府给王熙凤的聘礼约有两万三千,正好比王熙凤嫁妆的一半多了那么一点儿。 这些真正的高门女子的嫁妆都只有这个数,宁安华本来无意盖过她们。 太出风头会遭人恨。 贾敏还是原配,她的嫁妆若比贾敏的高,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所以她知道宁安硕自作主张,和林如海说她有六万加一万嫁妆的时候,她是有点不高兴的。 这种别人直接给她做主了的感觉有些新奇,但更多的是不舒服。 但现在她不生气了。 她回神,见宁安硕正敛声屏气,坐得极端正,不禁笑道:“方才还有个当家做主的样子,现下又成了孩子样儿了。” 宁安硕松了一口气,忙问:“姐姐觉得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宁安华笑道:“很好。”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8节 宁安硕一慌:“姐姐不是故意说反话罢?” 宁安华笑问:“怎么这么说?” 宁安硕道:“姐姐一向对人客气,又……” 宁安华笑道:“我和表嫂这几年的情分,早在去年大年初一那天,她凭借病重将死,逼我答应做这个续弦起,已经全完了。我不许你们在背后说她,是我还对她有一分尊重,玉儿更是无辜。可贾家几次三番想压服我,我也没必要给大家留脸了。” 她让宁安硕给她铺纸磨墨,要重写一份嫁妆单子,又问:“荣国公夫人派人来的事,表哥知道吗?” 宁安硕蘸墨递笔,笑道:“表哥知道。这还是玉儿托咱们家送信的人带来的消息。” 宁安华手一停,墨洇在纸上成了一团。 宁安硕忙抽出这张坏的,给她铺上一张新纸:“若不是玉儿,我定要求姐姐把这事推掉算了。” 他又忙问:“姐姐不会因为玉儿就心软了罢?” 宁安华定神,提笔写了几行:“不会。一则,你亲她疏,我去改口,说没有这些嫁妆,就是因她刺你了。二则,这事关我将来的日子到底能不能安生,这是我、你表哥和贾家的事,与她一个孩子无关。三则,她若明白,就该知道对她来说,谁家的面子和里子才更重要。” 她一笑:“我等着看你表哥会怎么办。” 林如海愿意按她的嫁妆数目准备聘礼,她还能多发一二万的财。 若林如海竟能舍林家的面子去周全贾家的,仅仅因为和贾敏的情分就能做到这种地步,把贾母当亲娘一样供着,她还真要好好地想一想,这门亲事有没有成的必要了。 毕竟她图的不就是林家没有公婆姑嫂,上面没人压着,能让她舒心顺意,过清净日子吗? 竹鸣风细细,御史衙门书房四面开窗,格外清凉。 林如海手里拿着两份册子。 一份是当年林家给贾家的聘礼单子,一份是贾敏的嫁妆单子。 他面前的条案上放着女儿写给他的信,已经被他翻看过数遍。 老太太对玉儿自然是好的,这些年林家和贾家的亲近也并非虚情假意。 但这不代表他要事事看贾家的脸色。 从前没有,今后更不会。 大妹妹是有情有义、是非分明的人。他越尊重大妹妹,大妹妹将来记着他的好处,也会更加善待玉儿。 林如海唤人进来:“取出五万银子给宁姑娘置办聘礼,要体面为上。用不了的,全换成金锭银锭,压在后面。” 也只能这么多了。 再多,他少不了会被人参上几本。 林平结巴了:“老、老爷?” 他分明记得给贾太太下聘是按三万两准备的。如今给表姑娘的倒比给贾太太的多了这么多。 贾家真把老爷给惹恼了? 林如海没解释,只命:“让人去城东竹桥街盯着,看赖大女婿每日除了做生意还做什么,都和什么人来往。等聘礼置办齐全了,对外就传,你太太生前,你表姑娘尽心照顾,无微不至,我念其恩情,所以重礼聘求,以还其恩。且你表姑娘是林家姑太太的女儿,与我是亲上做亲,姑太太已去,我对姑母留下的表妹理应再格外郑重,才不负当年教养之恩。” 林平知道老爷不惜连太太和老姑太太都抬出来说,是下定决心了。 不然老爷和老姑太太是一年生的,老姑太太对老爷哪儿来的教养之恩? ……玩伴之情还差不多。 他还帮嘴馋的老姑太太买过外头的糖葫芦呢。 就是后来老姑太太吃坏了肚子,害他挨了十板子,老爷也挨了好一顿骂。 不过老姑太太悄悄带了许多好吃的来看他,还让人给他做了好几身新衣裳,他从此记的就都是老姑太太的好了。 说起来,表姑娘小的时候也是一样淘气。 现在看表姑娘这几年处处都能周全,这么细致厉害,除了眉眼依稀还有小时候的模样儿,真看不出来是一个人了。 林平不再啰嗦,即刻就去取银子办差。 林如海将聘礼嫁妆单子都收起来,唤人备马,亲自去李同知家,请到了谢太太做媒人,又到知府衙门借了几个弓马娴熟的捕快捕头,到城外寻了两日,到底寻着一队晚飞的大雁,捉到两只活的,好生养起来,预备到了日子去纳采。 不过一两日的功夫,林盐课要大礼郑重迎娶宁家表妹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扬州。 不过半月,又传至了金陵、姑苏等地。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浩浩荡荡的聘礼队伍从御史衙门出来,绕过整座扬州城,抬进了宁宅。 宁安华收到的极为丰厚的聘礼,和她曾于贾敏病中悉心照料、不求回报的美名也都传扬开了。 消息一直沿着运河而上,传到了荣国公府的深深庭院中。 * 王熙凤生下孩子已有三个多月了。 二月十二,林妹妹的生日那天中午,她才吃完一碗寿面,肚子就疼起来了。 生了大半天,她在子时之前生出了一个女儿。 不是儿子。 若说失望,她心中确实是有。可女儿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怀胎十月养下来的,也是她的宝贝。 只不过贾家好像没有多少人和她想的一样。 盛夏的天,又是正午,人人都在午睡,院子内外都静悄悄的。 她搂着女儿,轻轻摇晃着,看女儿睡得香甜,面上情不自禁露出了笑。 平儿在旁打扇,见姐儿睡熟了,便悄声问:“奶奶,二太太几次来找奶奶去管事,奶奶怎么都不答应?” 王熙凤把女儿放在摇篮里,轻手轻脚下了床,放下一层纱帐,让她既能看清女儿,又不至于让女儿被小虫子咬着。 她细细把纱帐掖好了,才坐在床边椅子上。 平儿也顺着坐在脚踏上,仍是给王熙凤打扇。 抱着孩子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把孩子放下,王熙凤胳膊肩膀酸疼,自己锤了锤,问平儿:“她已经三个月了,你看家里的人都是怎么样?” 平儿不大敢说。 王熙凤笑道:“怕什么,有什么不好说的?除了老太太、宝玉和妹妹们,还有你、我、喜儿,你见谁真心疼她了?” 老太太子孙多,也疼孙女,她生了家里头一个重孙女,老太太一点儿不见别意,仍是照着她生了重孙子的例重重赏了她和女儿。 大老爷和大太太对自己的女儿都平常,对孙女更是快当没这个人了。 她觉得就算她哪天生下个孙子,他们也不会多稀罕几日。 姑妈——二太太,有亲儿子,也有亲孙子,不在乎她生的是男是女。 或者说,她生的是女儿,或许姑妈还更高兴了。 ——说来奇怪,她从扬州回来之后,觉得心里一日比一日明白了。 许多她从前没看到、没想到,或者看到、想到了却不在意的事,都在她眼中明显了起来。 但别人也就罢了,她冷笑:“连她的亲爹都不疼她,我也算是看透了。” 平儿忙道:“二爷是年轻,可他心里是有奶奶和姐儿的。” 王熙凤的目光锐利地看向平儿:“你不是从来都远着他?现在为什么又替他说话? 平儿大感委屈:“奶奶?” 王熙凤从鼻子里出了声气儿:“你说这话是为了劝我,我给你陪个不是。可他心里若真有女儿,也不会在我月子里几日不回来,就为了和混账老婆们鬼混了!” 她平了平气,和平儿说:“你二爷是个靠不住的,这个家看着光鲜,其实内里一团乱,下人也不似下人,有的服侍过祖宗几日,就纵得和祖宗一样了,我再去管家,能有什么好处?咱们招了千人的恨,累坏了身子,实惠都是别人的!” 总归没别人听见,她数着:“爵位是大老爷的,偏生大老爷不成个样子,人脉、实权都是二老爷的。我是大房的媳妇,却是二太太的内侄女,被二太太借过来管家,看似有体面,其实白给二房管着家,倒得罪了自己的公婆。你别看大太太那个样子,有着婆媳名分,她要铁了心挑我的不是,我也不能轻易逃脱的。就是老太太疼我,可咱们这等人家,也没有太婆婆护着孙媳妇,不叫婆婆管的理。” 平儿忙道:“从前我也想过这话,可……” 看她又不敢说了,王熙凤笑道:“我这一年想明白了不少。说不定我直到去年才怀上,就是平日累得太过了。” 平儿担忧:“只是家里也没别人了,奶奶恐怕不得不管。” 王熙凤笑道:“不得不管,就有不得不管的管法。等姐儿五六个月大,我不管不行了,那时再做道理。” 她道:“不说这些,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的意思呢。” 不知怎么,平儿心中一突。 她低了头,满心里想着能有一件事岔开奶奶的心思就好了,忽听卧房门外喜儿说:“老太太派了鸳鸯来,说有事请奶奶过去。” 王熙凤看一眼平儿,起身叹道:“难道二太太这就找到老太太那儿去了?” 但到了贾母房中,王熙凤一看没有一个人,连宝玉和黛玉都不见,只有几个丫头侍候着,便知道贾母叫她过来与王夫人无关。 她观屋内情状和贾母神色,心里也不大定得下来:“老太太叫我来,不知有什么事叫我办?” 贾母令她坐,她不敢推辞,斜签着身子坐了。 从琥珀手上接过帕子擦干了泪,贾母令别人都出去,连平儿都出去了,只留下鸳鸯,才问:“凤丫头,我一直忘了问了,你住在宁家几个月,觉得……” 虽然有些不大好启齿,贾母还是拉着王熙凤的手,问出来了:“你觉得宁家的家底大约有多厚?” 王熙凤只作不解:“老太太怎么问这个?” 贾母死死抿着嘴唇,半日道:“林家……给了宁家五万聘礼。” “什么?”王熙凤大惊,“老太太……?” 贾母重重一叹,闭上眼睛:“所以我才想问你,是不是宁家有百万之富,宁姑娘的嫁妆有十万,才……” 王熙凤不敢再坐了,站起来垂首道:“我也不清楚宁家到底有多少家底。只是二爷送上一千两银子,大姑姑也没见多少喜色,想来若不是见惯了几百上千银子的进项,也不会这样。他们家去了的老太太又是侯门出身的独生女儿,林家当日有多少财产,想必至少有二三成在宁家。” 她觑着贾母的脸色,又道:“只是……” 贾母叹道:“你也这么遮遮掩掩的,咱们家就没有个爽快人了。” 王熙凤便半个身子在贾母身旁坐了,说:“只是两位姑姑在家中吃穿用度虽然不凡,他家在外行走的管家却一丝不露富,我也没在宁家房舍里见过太过奢华的家具摆设,想来宁家家风是藏富惯了的。” 贾母睁开红肿的眼睛,看着王熙凤。 王熙凤忙道:“不过聘礼的消息有了,想来婚、婚期已定,宁家大姑娘的嫁妆到底有多少,再等等就知道了。” 贾母半晌道:“春天你劝我别特特地派人去盯着,我没听,如今叫回他来也晚了。你林姑父为人温厚,最明事理。若不是宁家的嫁妆太多了,那就是……” 就是他真的和贾家心生隔阂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9节 贾母叹道:“那就等等看罢。” 王熙凤不敢再说别的,只问:“老太太可要歇一会儿?” 贾母道:“让我睡一会子。” 王熙凤亲给捧帕捧巾,服侍贾母洗了脸,心想不知老太太打发林妹妹到什么地方玩去了。若是去了二太太那里,她还得等等再找林妹妹说这个消息。 阖上眼睛前,贾母又叮嘱王熙凤:“这事别告诉人,传到你林妹妹耳朵里,她该伤心了。” 王熙凤一停,低头答应了。 贾母又吩咐鸳鸯等:“不许和一个人说今日的事。” * 从荣庆堂后院东西穿堂出来,过南北宽夹道,粉油大影壁和半大门后,便是王熙凤的小院。 天气炎热,王熙凤一路沿着树荫走,还是热出了一身汗。到了屋里,她先命打水洗了个澡,换过一身干爽衣服,才从奶娘手里抱了女儿回卧房,又让平儿也去洗澡,先让喜儿服侍就行了。 不一时,平儿也洗了澡出来,正看见喜儿送林姑娘出去。 她掀帘子进卧房,笑问:“奶奶怎么没多留林姑娘坐一会儿?” 王熙凤笑道:“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再多留她,让别人起了疑心,那才不好呢。” 平儿便问:“奶奶和林姑娘说的是……”又是林姑老爷和宁家的事? 她有些担心:“奶奶虽然得了宁姑娘几个月照顾,又不是白吃白住。上次奶奶已经送过一回消息了,这次又送,万一让老太太知道了……” 王熙凤笑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再说了,我也不是只为了别人。” 平儿忙问:“这事对奶奶有什么好处?” 王熙凤正要说,见喜儿回来了,便把话收住,至晚将要歇息时,方同平儿说了:“林姑父终究要娶宁姑姑的,人家姓林,婚事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咱们有什么插手的?左右林妹妹在咱家住上几年,只要林姑父不是狼心狗肺到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不管的,还怕他不承咱们的情?老太太越是这样刺探,林姑父才越远。” 平儿想了半日,已有些明白了:“所以奶奶把消息通过林姑娘透过去,是想另找一条路,结个善缘?” 王熙凤叹道:“咱们家一年不如一年,老太太也早就看出来了,偏偏家里没有一个得用的男人,只能靠着亲戚。林姑父一则是老太太的亲女婿,和别人不一样,二则又是两榜探花,已经官居三品,眼见前途无量了,所以老太太才怎么都想不开,竟在这事上糊涂了。除了林家,就是史家、王家……” 她冷笑:“去年咱们在扬州,你二爷亲口同我说的,两家子好与不好,不与女人相干,全看男人们互相用不用得上,我自然有些心惊。这府里只有老太太和二老爷还算明白,偏一个儿孙多,再待我好,也比不上那么些儿子孙子,一个又是二房老爷,我更靠不上。别个就更别说了。我也只好自己想点儿主意了。” 平儿听了,默默出神。 王熙凤推她,笑道:“好了,你也别和我装憨儿。我中午要和你说的那件事,你是不是猜着了?” 平儿急得要从床上爬起来,王熙凤忙按住她:“人都睡了,你想闹得人人都知道?” 平儿慢慢躺回去,声音哀求:“奶奶……” 王熙凤叹道:“我知道你没有这个心,可除了你,我还能放心把谁长长久久地留下来呢?” 漆黑一片的帐子里,只有平儿的啜泣声分外清晰。 王熙凤搂住她,手指碰到她濡湿的眼角,便扯来一条帕子替她擦干:“我如今改了,你是知道的。你放心,连乐儿我都饶了她,何况是你?将来有我的就有你的,你若生了孩子,我都当自己的养,这样不好?你出去跟了别人也是操心受苦,你二爷虽靠不住,好歹他是大家公子,总要顾着体面,上外头去寻,你这个好模样儿,谁知终久怎么样呢?” 平儿过了许久才止住抽泣。 王熙凤一直耐心等着,终于等来了她一句,“我答应奶奶”。 * 且说林如海有意要将婚事办得尽善尽美,让宁安华的名声没有分毫可以指摘之处,于是他四月末便送了聘礼过去,挑的成亲日子却在秋天八月十八。 一则,婚事拖得越长,越显得对女家尊重。 二则,宁安华毕竟在林家住过几年,两人又有表兄表妹的名分,宁安华又无父无母,若定亲和成亲不隔久些,万一她过门就……有了,岂不又会给人传出风言风语的机会。 若不是宁安华年已双十,再拖过一年不大好,林如海宁愿再多等半年。 其实随着婚期日近了,他也有些不安。 他一向只把大妹妹当妹妹,如今他们竟要成夫妻了……婚后该怎么处呢? 他能说出安硕爱吃什么,爱喝什么,握笔的姿势哪里有点小毛病,写文章作诗什么部分最不拿手,爱看什么闲书,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却对大妹妹几乎一无所知。 大妹妹虽说是在林家住了三年,可他们连一桌吃饭都没有过。 他们两人大约比盲婚哑嫁略强些许? 但如果让他像个少年人似的,和安硕打听大妹妹的喜好,且不说安硕会是什么反应,他也实在是过了那个年纪了。 送聘定亲的动静闹得太大,如今他们两个有什么风吹草动只怕都会成为谈资。 他还是精心等到婚期,婚后再慢慢和大妹妹熟悉罢。 既然要娶大妹妹回家,他自然要做好为夫的本分。 宁安华这里却是一派轻松。 林如海送来的聘礼让宁家上下都狠狠吐了一口气,宁安华的嫁妆流水似的从姑苏老宅运过来,从白三秦嬷嬷起,到粗使的小厮婆子,人人都铆足了劲儿,要给大姑娘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劲儿都让别人使了,宁安华只管修炼和吃喝玩乐,顺便掌控全局,不叫他们兴头得太过就是了。 不觉到了六月底。 婚期还有一个多月,宁家所有人都肉眼可见变得紧张了不少,宁安硕也由五日一回家改为了三日甚至两日。 宁安硕每次回来看她的眼神,都让宁安华以为她命不久矣,或是不久之后就要飞升登仙,与尘世再也无干了。 宁安华觉得好笑,劝他:“你至少还有六七年要跟着表哥呢,这会子就这副模样做什么?” 谁知宁安硕一听更沮丧了:“……若是表哥真的待姐姐不好,我该怎么办呢?”又嘟囔:“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听他的。春天回姑苏去考几场,或许已经中了。” 宁安华看他的模样不似寻常三言两语能劝动的,索性说了几句狠的:“我问你,他待我不好,我搬回来住,你会不会拦我?” 宁安硕忙道:“当然不会!” 宁安华笑道:“那不就得了?实在不行,我就与他和离,难道你会不让我离吗?” 宁安硕腰板直起来了:“我早就说过,我愿意养姐姐一辈子!” 宁安华笑道:“行了,你看他这个岁数,又公事繁杂,说不定过两年就卒于任上了。到时候我有人有钱,做个寡妇没人管着不是更好吗?你就别在这杞人忧天了。” 宁安硕:“……???” 宁安华敲他脑门一下:“再胡思乱想,把自己折腾病了,你是要我和你表哥一起去给你擦汗喂药喂水?” 宁安硕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 然后,他打了一个巨大的寒噤。 宁安华笑而不语。 近日,林如海发现,宁安硕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不再是一副他要把他姐姐抢走的不服了,而是转为了……怜悯? 他想不通宁安硕这是为什么,也不好问,只能说正事:“玉儿传信来了,说贾家老太太疑心是大妹妹嫁妆太多,所以让我不得不多送聘礼。烦你回去告诉大妹妹,嫁妆对外少说些也使得。如此外人若有什么闲言碎语也只在我身上,都与大妹妹不相干。” 宁安硕忙回去转告了宁安华:“左右表哥的聘礼已经送来了,别人也都知道有多少了,我看姐姐只说有五万嫁妆,和贾氏当年一样也好。” 宁安华几乎没有犹豫:“就这么办罢。” 对外少说两万嫁妆对她的实际利益基本没有影响,甚至还有许多好处。 这个消息必然还是黛玉送回来的,她主动少说嫁妆,也算回报了黛玉。 她的聘礼已经比贾敏多了,没必要非得在这个虚名上再压她生母一头。 也勉强能算在林如海那里多挣了点印象分吧。 对贾母来说,林如海主动送她五万聘礼,和不得不给她五万聘礼的意义也是不一样的。显然是前者的打击更大。 希望经过这一次,贾母能彻底放弃拿捏她的想法了。 ——她印象中的贾母行事没有这么粗糙…… 也许老年丧女之痛,确实会让人伤心到糊涂? 而且她坚持说七万嫁妆,在旁人眼中难免落下争强无礼的印象。五万之数正好与聘礼相等,也不多于原配的嫁妆,于她名声是无碍的。 至于贾家人舒不舒服她就管不了了。 何况既然林如海愿意担这个责任,她为什么不让呢? 只可惜晒嫁妆在婚期前两天,等消息传到贾母耳中还得一个多月。 算来算去,贾母的态度,也只能在今年林贾两家走年礼上窥见了。 婚期的前半个月,诸事齐备。 宁宅内外一片喜庆的红色,只等送宁安华出阁。 嫁妆是女子的私产,聘礼却要分女子家中是留下还是全数让女儿带走。林如海送来的五万聘礼,除去一些不禁放的新鲜果品之外,自然是全部归为宁安华的私产。 这日,宁安华终于每日抽空把自己的财产算清了,正准备好生休息两日,谁知秦嬷嬷和陶嬷嬷拿了说薄不薄、说厚不厚的几本册子过来,两个人都不似往日的大方爽利,竟有些忸怩之态。 宁安华……当然不是真正单纯无知的“闺阁女儿”,一看就明白她们要说什么了。 她懒得装太久的娇羞,索性把册子都夺过来,往床帐里一放,就推嬷嬷们出去:“哎呀,我都知道了。我累了,嬷嬷们好歹再疼我几日,让我歇歇儿罢。” 秦嬷嬷和陶嬷嬷站在门外,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发愁。 最后还是秦嬷嬷说:“舅爷年纪大几岁,看来也不是没有好处。好歹舅爷知道疼人,姑娘就算不明白也无妨了。” 陶嬷嬷点点头,眼角有些湿意:“若是太太还在就好了。” 秦嬷嬷拍了拍她,笑道:“别多想了。若太太还在,也就没有这门亲事了。” 八月十六,宁安华的嫁妆由宁宅抬出,也绕了扬州城一圈,接连不断地抬进了巡盐御史衙门,直抬了半日。 唱嫁妆的林平等人直唱到太阳西斜,嗓子都哑了才算唱完,也叫围观的众人好生长了一日见识。 人群散去,有两个身影急匆匆回了城东竹桥街,收拾了行囊,想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偏晚了一步。 盯着的人回给林平。 林平口中含了润喉的糖,口齿不太清晰地回给了林如海。 林如海道:“不必拦他,明日随他出城。”又命林平:“快去找个没关门的医馆开两幅药,省得落下什么症候。” 林平笑道:“今日沾了这么大的喜气,哪怕嗓子哑上一个月也值了。” 林如海听了笑道:“这话你还是留到新夫人面前去表功罢。” * 八月十八,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20节 还没到四更天,宁安华就被叫起来了。 沐浴、梳发、更衣、挽发、上妆、戴冠,中间还间或夹着许多婚礼必要的步骤,等宁安青站在椅子上亲手给她插上最后一根钗,已经是天光大明。 窗外晴空万里,鸿雁高飞,是再好不过的意头。 花轿还得绕城一周,秦嬷嬷等不敢给她多喝水,只给她端来一些好入口的点心,小心喂她吃了。 在末世几年,宁安华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上妆完毕后,她全程不说不动不笑,倒叫赶来的知府太太谢太太等都赞了一声好仪态、好教养。 宁安华感谢厚厚的新娘妆,让她不用刻意装出娇羞了。 听到门外的动静,她也感谢林如海如今的年纪和官位,除宁安硕让他做了两首催妆诗外,没人再能拦他。 不然,她就只能尴尬地再多听许久外面刻意的起哄声和热闹声了。 秦嬷嬷和檀衣扶着她出至堂屋,她倒是心甘情愿给原身的父母行了拜别大礼。 感谢你们的女儿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尽量找到让我最舒服的方式活下去。 你们的儿子正在长大,他会代替我,年年继续供奉你们,怀念你们。 宁安华站起来,随手在红盖头下拭了拭。 已经长成少年的宁安硕背起了她。 他的肩膀还不算宽阔,在这一瞬间,却给了她一种可以放心依靠的感觉。 不过也就那一瞬间罢了。 宁安华从盖头下的缝隙里,看见宁安硕背对着花轿,正和看不清面容的林如海说着什么。 她没有迟疑,弯腰钻进了花轿。 街边人声鼎沸。 新房安静如夜。 宁安华已经换下嫁衣,摘去凤冠,换过一身家常红衣,也将脸上极厚的脂粉洗掉了,重梳了头发。 盖头被挑起来的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竟然被林如海的美色吸引住了。 因为从前一直避嫌,她基本没有认真看过林如海的长相。现在一看,他身量颀长、身材清瘦,面容清俊,气度高华,不愧是上皇钦点的探花郎,人已中年还是这么风流俊逸。 当时她还发现,林如海看向她的目光也停顿了几息。 她还以为是她的妆终于花了,还怕吓着屋里的太太姑娘们。 但看到她们赞叹的神色,她就明白不是她想得那样。 重新梳妆完毕,宁安华一身轻松,就是腹中饥饿难忍。 不过她和她带来的人都对这处衙门十分熟悉了,陶嬷嬷早就从厨上要来了她爱吃的一桌子菜,就等着她动筷。 只是她才坐好拿起筷子,便听见小丫头匆匆忙忙跑过来,在外面说:“老爷回来了!” 宁安华:“……这才什么时辰?” 她问出来的声音有些大,被门口的林如海听了个正着。 “……御史衙门毕竟是官府,不是私宅,不好留客太久。”林如海说完,在门口踯躅,竟有些不敢进去。 檀衣和陶嬷嬷一左一右,往前推宁安华。 宁安华只得出至堂屋,与林如海在门口面面相觑。 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新婚夜 天光还没完全暗下去, 夕阳藏在屋檐树梢下,散发出最后的光辉。 仍然是白墙灰瓦、朱红栏杆,都在落日的余晖下染上了一层金红。苍翠的松柏上也系着红绸, 庄重地参与到了大婚的喜气中。 林如海穿着他绯色绣孔雀的三品官服,站在青色石砖铺成的回廊上, 半边身子笼罩在暮色下。 宁安华身着玉红色万字回纹宮缎长褙子, 露出里面更暗一色的软绸小袄和下身明亮的石榴红绫裙,她乌发松松挽了个慵妆髻, 簪一朵开得正盛的木芙蓉, 手上虚扶着门框, 洁白手腕上挂着的一支碧玉镯摇摇晃晃。 两人就这么互相对望,谁也没先开口,只把身边的人都急得够呛。 宁安华身后, 陶嬷嬷直接轻轻拽她的衣襟。 姑娘啊,今日行过大礼,舅爷已经是姑爷了, 可不好再和从前一样了。 林如海身旁,林平家的不敢动他, 只连着用气音唤了几声“老爷”。 怎么今日成了亲, 老爷连话都不会说了? 您年长,是表哥, 新太太比您小十好几岁呢。新太太不好意思说话,您倒是先说呀? 再这么站下去不成样子,林如海清了清喉咙。 宁安华笑着说出了旧日的称呼:“表哥。” 她低身一福。 林如海伸出手,试探着用她的袖子包裹住她的手腕, 要扶她起来。可他的拇指还是不可避免地贴到了她的手背。 肌肤相触,两人都怔住了。 林如海不知是该继续扶着她, 还是该松开她的手腕,道一声“冒犯”。 而宁安华感受着体内异能骤然加快的流动速度,惊诧过后便是惊喜和恍然。 她从王熙凤身上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少数人拥有灵体。 本来她猜测,这个“少数人”或许局限在“金陵十二钗”等“风流孽鬼”里,现在看来不是。 林黛玉是精纯的木系灵体,她的生父林如海也是精纯的木系灵体,细想也可以说得通。而且因为林黛玉只是幼童,林如海已经成人,他们父女体内蕴含的能量总量也有差距。 林如海能给她提供的修炼增速比林黛玉更多。 今日之前,她和林如海没有过任何身体接触,所以直到现在她才发现。 宁安华就着林如海的手站直,没有把手腕抽回去。 林如海看着手中覆盖着红绸的纤细雪白的腕子,停了足有两个呼吸,才缓缓松开一只,另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垂下,唤了声:“大妹妹。” 两人相视一眼,林如海侧身,先扶宁安华进去,才自己迈入了房门。 林平家的在门外总算松了口气。 新婚当日,新娘子都出来接了,老爷还不敢进去,这说出去不成了笑话了。 屋内的陶嬷嬷却还提着心。 姑娘和姑爷还在称呼“表哥”和“大妹妹”,这……虽说夫妻之间也有互称兄妹的,可姑娘和姑爷是真的做了这些年兄妹,这个称呼不改,往后做夫妻能顺顺当当吗? 林如海握着宁安华的手腕,行到了堂屋正中。 宁安华抽出手。 失去与林如海的接触后,异能流转缓慢下来,让她有种空虚感。 就算如此,她也没有帮林如海更衣的意思,只含笑道:“表哥的衣服他们放在里面了,热水也都是备好的。表哥是不是……” 先去洗个澡? 她又补充:“不知从前是什么人服侍表哥,我带来的人都年轻,也不敢给表哥使唤。” 意思是她不会让她的丫头做贴身服侍他洗澡这么暧昧的事。 也是在提醒他,当日她说过,她父亲一生只有她母亲一人,而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已经不再犹豫是否要和林如海有夫妻之实。但就算是在末世,她也一直坚持着一对一的男女关系。她要和林如海做真夫妻,那他就得从现在开始,和一切异性保持距离。 陶嬷嬷一直在给她使眼色,宁安华只当没看见。 林如海摘下发冠,不大自然地交到宁安华手上:“大妹妹先用饭罢,不必等我。” 他又稍微凑近了些,宁安华便凝神去听。 好半日,他才说:“我垂髫之时,沐浴便不用人服侍了。你和我说的,我……也一直记着。” 宁安华运转异能,把脸稍微憋红,露出虚假的羞涩和真心的笑容:“表哥今日定然也没用好饭,我叫他们再预备几样菜,表哥出来用。” 林如海点头,先退后一步,才向西边净房走过去。 等他过了一道门,陶嬷嬷檀衣等“呼喇喇”都围到了宁安华身边。 陶嬷嬷忙低声问:“姑娘真不让人服侍姑爷了?也不等姑爷出来一起用饭?” 她只是过来陪宁安华新婚适应几日的,仍是宁家的人,所以并不改口,只叫宁安华和林如海为姑娘和姑爷。 宁安华回到东次间坐下,陶嬷嬷忙重新给她盛了一碗热饭。 她笑道:“嬷嬷是娘的陪嫁,怎么不记得当日爹就是自己沐浴更衣的,从不用丫头服侍?” 陶嬷嬷面上浮现出怀念之色,叹道:“老爷太太佳偶天成,过得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姑娘这门亲事结得不算差,可就算是表哥表妹,这半路夫妻,到底比不得太太当年呐。” 宁安华看桌上都是她爱吃的菜,心情十分舒畅。 她夹了一筷子鲜香入味的清炖火方,配着细腻油糯的碧粳米吃了,又喝了一口甜丝丝的梨汤,笑道:“怎么比不得?表哥于我无情,只有兄妹之情,他有心待我好,我就领着,他没这个心,我也不去就他,难道还要我和人家比着做端慧淑良的贤妻?嬷嬷且看着就是了。” 陶嬷嬷知道姑娘一向主意大了,也不再劝,专心服侍姑娘吃了饭,便问:“姑娘要不要等等姑爷?” 等姑爷吃了饭,一起回卧房,也显得亲近些。 宁安华心想,她和林如海不熟,如果是林如海吃过饭特意等她,她估计会尴尬到吃不下,便笑道:“我累了,嬷嬷今日怎么不疼我了,还要我等着?快扶我去那边屋里舒服歇一会儿罢。” 再说了,她若留下,少不得要给林如海布菜盛汤。贤惠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次次都要做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做。 林如海难道会因为她不等他吃饭这点小事,就改变对她的态度吗? 以现在的情况看,他应该会主动调整自己来适应她才对。 陶嬷嬷只得随宁安华到了西次间,给她垫了厚厚的软枕,扶她坐下,看她随意拿了本书看。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21节 西次间和净房只隔着一间卧房,宁安华隐约能听到林如海从浴桶里出来的水声。 又过了小半刻,房门响动,林如海换过一身暗红的长袍走了出来,见宁安华在这里坐着,不禁一怔,走过来问:“大妹妹累了?” 宁安华坐得稳稳当当,丝毫没有起来行个礼的意思,笑道:“表哥快去用饭罢。” 林如海想了想,没有什么话能说,便转身出去了。 檀衣带了菊露跟过去服侍。 陶嬷嬷……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林如海这顿饭用得不算久,他过来时,宁安华正看到“牛羊散漫落日下,野草生香乳酪甜”一句,和陶嬷嬷说:“快到吃羊的时候了,还和往年一样,早些买来备着,省得到了冬天不方便。” 林如海正好能接上话,便笑道:“原来这几年冬日总是吃羊,都是大妹妹准备的。” 他直接在另一侧坐了,接过陶嬷嬷亲手捧的茶。 宁安华笑道:“我爱吃这个,牛乳羊乳又能滋补身子,所以年年都买,也顺手给这里一齐买了,总有人爱吃。”贾敏不太喜欢吃这些,不过林家有不少下人都喜欢。 林如海站起来,从宁安华陪嫁的紫檀柜子里拿出一个匣子,笑道:“以后家里的事,还是要辛苦大妹妹了。” 宁安华欠身接了匣子,打开看到了她熟悉的账本、对牌和钥匙们。 她笑道:“从前我都是按例管事,今后我倒要改几个例。” 林如海笑道:“都凭大妹妹高兴。” 见气氛还算不错,陶嬷嬷便笑道:“时辰不早了,姑娘和姑爷早些歇了罢。” 宁安华只管低头不说话。 林如海想到了她细白的手腕,还有她今日的态度,不似对他有排斥之意,便主动去扶她起来。 宁安华伸手握住他的手,仍是低着头。 看姑爷半拥半扶着姑娘迈进卧房,陶嬷嬷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忙在他们后面关上房门,又将檀衣等赶至堂屋。 她本想留在西次间等着,想到姑娘平日的行事,还是也出来在堂屋等候。 阿弥陀佛,好歹姑娘不是守活寡来的。 今日看姑爷很知道尊重姑娘,往后处长了,姑娘的日子就算不比太太当年,也能算圆满了。 可高兴了半日,陶嬷嬷想起一件事,脸上的笑又没了。 姑爷三十好几的人了,只有一个姐儿,没养下个儿子,所以贾太太才逼着求着姑娘做这个续弦,将来好让姐儿有个依靠。 她们也是因姑爷没儿子,才觉得这门亲事还不算太过分。 可万一姑娘连个女儿都养不下,这、这林家的家财也就算了,姑娘的嫁妆不是也全成了人家的女儿的? * 卧房内,宁安华和林如海身上的衣服还一件没少,宁安华连鬓发都保持着一丝不乱。 林如海双手作空拳放在腿上,对相隔一尺之外的宁安华真诚道:“大妹妹也知道,女子生产一向是过鬼门关。林家子嗣又一向稀薄。黛玉便有先天不足,青玉更是……”他闭目叹了一声,“青玉更是没养过三岁。” 宁安华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 异能改善她的体质,不仅体现在外表变化和不易生病上。她身体的所有机能都得到了相应的增强。 也包括受孕的能力和平安生下孩子的能力。 等异能升到三级,她还会获得某些身体机能的“开关”。比如可以自由关闭嗅觉、味觉,减弱痛觉,还可以控制自己是否怀孕。 所以,虽然上一世她的追求者不少,她还是等到异能三级之后,才尝试性地交往了几个男友。 末世缺少避孕工具,她不想因为一夕贪欢,多出一个脆弱的、会牵绊她大部分精力的孩子,或者说,别人能控制她的工具,或者说,累赘。 但今世的情况和末世大不相同,或许她有一两个亲生的孩子才最好。 林如海看到了宁安华放在小腹上的手。 他说:“若大妹妹不想……”他转身,移开眼神,“我只当你仍是妹妹。” 宁安华看了他一会儿,笑问:“那若我想要个孩子,也想让你一直当我是妹妹呢?” 林如海被她看得耳根发热,大感不好意思,先还没反应过来:“今日才办大礼,立刻和离恐怕……” 宁安华忍不住笑了。 林如海慢慢转了过来,迟疑道:“只怕我给不了妹妹孩子。” 宁安华笑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闭上了眼睛。 她的体验竟然很不错。 可以打九十分——满分一百。 一开始,林如海非常温柔、克制又小心。 后来,她一时仿佛身处柔软的云朵之上,秋日的阳光正抚摸她的发丝,一时又像是一叶孤舟,于狂风暴雨下颠簸于惊涛骇浪间。 灵气不断涌入她身体里,她体内的异能的流转也细微地变得圆融和凝实。 事毕,林如海没叫人,亲自抱着宁安华去净房擦身。 折腾了一日,宁安华着实累了,她又沉醉于异能增长的美妙体验中,就随他怎么收拾,不觉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清晨。 宁安华与林如海同时睁眼,相视都有些赧然。 今日是婚后第一天,林家虽然没有什么人需要宁安华见的,她也得去拜过林如海父母的牌位,才算全了礼。 林如海先起身披上衣服,问:“妹妹可要起了?” 宁安华笑道:“昨日没空说,我睡觉从来不要人在屋里,檀衣她们是两两一班在外间守夜的,今日该是菊影和寒燕,表哥叫人就是了。” 林如海便向外唤人。 先是菊影和去年选上来的丫头寒燕进来,服侍宁安华穿衣——没人管林如海。 接着,陶嬷嬷和檀衣菊露也进来了,服侍宁安华梳头洗脸——也服侍林如海洗了脸,但没人给他梳头。 宁安华只好自己动手,替林如海梳了头发。 屋里的人都看着他们俩,宁安华有些不自在,便笑问:“我给表哥梳头,你拿什么谢我?” 林如海咳了一声:“妹妹想要什么?” 宁安华还真没什么缺的,暂时也没有想让林如海帮她办的事:“……那先存着,表哥以后给我。” 陶嬷嬷又想叹气了。 梳洗更衣毕,林如海与宁安华拜过父母祖宗回来,陶嬷嬷也带人摆好了早饭。 林如海扶宁安华先坐,才自己坐了,拿起筷子,先给她挟了一个小笼包,一块杏仁酥。 桌上共有七八样点心,宁安华拿不准他是不是随便挟的,又想到昨日的晚饭,便问:“表哥知道我爱吃什么?” 林如海手一顿:“我问了厨上,他们知道。” 宁安华在林家住了三年,她的口味,林家厨房一清二楚。 看到陶嬷嬷欣慰的表情和催促的眼神,宁安华知道他这就算有心了。 但让她直接问“那表哥喜欢什么”,她问不出来。 他们虽然睡过了,其实……还是不熟。 不过从今以后,林家的事她管得名正言顺,她想知道什么,也问管家们就行了。 一顿早饭吃得寂然无声,宁安华稍微有点不适应。 可她和林如海确实没什么话题可聊的。 难道在饭桌上说正事?也太倒胃口了。 说诗词歌赋? 那是原身的风格,不是她的。 饭毕,丫头们收拾桌子,林如海和宁安华坐到了东次间临窗榻上。 陶嬷嬷又不知给宁安华使了多少眼色。 姑爷可是有半个月婚假,难不成天天这么没话说? 宁安华理解陶嬷嬷的心,但她觉得没必要。 她示意檀衣把陶嬷嬷请下去歇着,想了两件正事要说,有人回:“硕大爷和青姑娘想来给老爷太太请安。” 林如海忙道:“快请进来。” 宁安华想象了一下宁安硕现在的表情,不禁笑了。 林如海把这个笑理解出了别的意思,不大好意思,说:“今后他们是妻弟妻妹,学堂之外,理应格外尊重些。”又道:“安硕和二妹妹总归过来上学,安硕不是每日回家,二妹妹年幼,一个人住在外面不妥,还是接进来罢。” 宁安华笑道:“多谢表哥,那我今日就留她住下了。” 既是投桃报李,也是提前问清楚了,以后怪不着她,她趁机问:“我已经过来了,表哥要不要接玉儿回来?我还准备了给玉儿的东西呢。” 第26章 似近实远 林如海迟疑了一下, 还没说话,宁安硕和宁安青已经到了。 他站起来迎接妻弟妻妹,宁安华也暂时把林黛玉的事放下, 先看一天没见了,青儿怎么样。 宁安青被打扮得似是观音座下的玉女, 却越发显得小脸苍白, 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她跟在宁安硕身边,规规矩矩行了礼, 眼中还有些怯意, 却一瞬不眨地看着宁安华。 林如海亲自去扶宁安硕了, 两人正对着作揖,宁安华便一把抱起妹妹,掂了掂, 轻声笑问:“昨天没睡好?看你这眼睛,成了小花猫了。” 宁安青把脸埋在姐姐颈窝里,小声说:“我有好好吃饭睡觉, 姐姐不信,问檀袖姐姐。” 宁安华拍了拍她单薄瘦小的后背, 抱着她走到仍在互相客气, 看上去都不知道该怎么相处了的林如海和宁安硕旁边。 他们二人也正注意着宁安华这边的动静,见她过来, 都忙站好。 宁安华笑道:“表哥,我带青儿到那边说话去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22节 林如海忙道:“大妹妹请。” 宁安华又问宁安硕:“今日你还上不上学了?” 宁安硕道:“表哥……姐夫和张先生说,给我和青儿放三日的假。” 宁安华道:“给你放了假,你不好好歇着, 这么一大早带青儿跑过来,就好生和你姐夫做文章罢。” 就算宁安硕和林如海一样有天分, 明年十三岁就能进学,等他考中举人、进士,真正自己立得住,至少还要六七年。 ——林如海二十二岁被上皇点为探花,已是本朝开国以来在春闱得中一甲的举子里最年轻的了。 林如海是他的姐夫、表兄,同时也是他的半个先生,能算半个父亲了。 宁安硕还要受他多年教导。若他寿数比原著要长,将来宁安硕入了官场,少不得还要他提携相助。 让他们尽快回到身份转变前的相处方式,对宁安硕才最好。 宁安硕正不知该以什么态度面对林如海,此刻心里有了数,便忙笑道:“姐姐说得是。” 他又转向林如海:“弟年轻愚鲁,今后还要多承教诲,望恕弟鲁莽之罪。” 两家再熟,他于姐姐和姐夫婚后第一日一大早就跑过来,认真说仍算失礼。 林如海笑道:“你挂念长姐,是孝悌之义,何罪之有。罢了,前两日张先生替你改的文章我已看过了,你随我来。” 两人皆向宁安华欠身示意,林如海又笑道:“我还给二妹妹备了礼,就放在黑漆山水立柜里,妹妹一看就知道了。”方带了宁安硕往东稍间去。 从前宁安华注意避嫌,宁安硕除了年节里或有大事外,也从不进正房,因此对这里并不熟悉。 现在,屋内处处都摆着姐姐的嫁妆。 桌案箱柜一部分是母亲用过的,重新抛光上了漆,一部分是按姐姐亲手画的图纸新打的,他誊了一遍,怕管家们说不清楚姐姐想要的样子,亲自拿去讲给木匠听,足足等了三个月精雕细琢,才让姐姐看到满意的成品。 榻上椅上铺设的坐褥坐垫都是用姐姐喜欢的缎子做的。高几上的琉璃花瓶里插着累累的“碧玉松针”。 连用作书房的东稍间墙上,都挂着曾在姐姐堂屋墙上的,本不该装饰在年轻姑娘房里的那幅松鹤图。 宁安硕不由停在这副画前。 林如海也赞道:“这松树顶天立地,刚直凝练,白鹤神形兼备,好笔力。只是怎么不见落款?” 宁安硕眼中有点点泪意,语气平静地说:“我们姐弟父母早丧,青儿身子又不好,姐姐就说要借一借松鹤的长寿,保佑我们都能平平安安,福寿绵长。如今我和青儿屋子里都有一幅,都是姐姐亲手画的。姐姐说,她身处闺阁之中,不敢扬名,所以不写落款,也无印可盖。我只把画放在床头,因此表、姐夫没看过。” 林如海一怔:“这幅也是……”大妹妹竟能作得这样好画? 宁安硕闷闷道:“是本来挂在姐姐房中的。” 姐姐出阁,将这幅画也带了过来。 林如海伸手,抚了一下画的边缘。 大妹妹将这幅画挂在此处,是不是也含着对他的期愿? 林如海问:“你姐姐可还画?” 宁安硕道:“这是那年到济南姐姐画的,因在孝里,只有这三幅。姐姐一年比一年忙,虽出了孝,也再未见到姐姐作诗作画了。” 林如海心中叹息,欲再问几句,又似在与妻弟打听妻子的闺中事。 于是他只看了几眼画,把此事记在心中,便转身到案前,拿出一篇文章。 宁安硕好容易把眼神从松鹤图上移开,向上看想把泪水收回去,却看到了林如海的发髻,不由一怔。 表哥的头发……怎么这么像是姐姐梳的? 林如海都准备好要给他讲文章了,看他眼神奇怪,心不在焉,念及他姐姐昨日出阁……便问:“还有什么事?” 宁安硕张张嘴。 怪不得姐姐满面春风,容光照人—— 看来表哥和姐姐相处得确实不差。 他本来还担心,男婚女嫁自然是人伦大礼,可姐姐青春年华,怎好与表哥相伴…… 这么一想,他心底又泛起细密的嫉妒。 从他八岁起,姐姐就没再给他梳过头了。 林如海顺着他的眼神,摸到了自己的头发。 他干咳一声。 …… 宁安华已经找出了林如海给宁安青的礼物,是四匹绸、四匹缎、两个装满金银锞子的荷包、新书一部、金项圈一个,粗略一算,至少价值三四百两。 檀衣还没来得及请陶嬷嬷下去歇着,宁安硕宁安青就来了,因而此时她也在旁边看着,便笑道:“姑爷真是有心了。” 宁安华拿起一匹缎子在宁安青身上比了比,栀子黄颜色鲜艳,正合小女孩儿穿:“都给二姑娘登记了,马上要做冬衣,就用这些做罢。” 檀衣找了账册出来,菊影磨墨,檀袖一样样都记上。 正好说到送礼的事,宁安华命:“把我给姨娘们准备的东西也找出来,再去问……”她犹豫了一下,“罢了,还是我自己问。” 按理说,婚后第一日,林如海的姨娘们该来给她请安敬茶。现下连安硕青儿都来了两三刻了,她们还不见影子,必然是林如海有什么话。 他的吃穿喜好她可以从下人们口中问出来,这样敏感的话题,还是当面问比较好。 陶嬷嬷眼里的笑已经没了。 不管是为了利益,还是只为了情分,宁安华都要劝一劝陶嬷嬷。 她借口更衣,往卧房中来,笑问:“嬷嬷怎么心情不定,一时高兴,一时又不高兴了?” 陶嬷嬷到此时也心知自己有些浮躁了:“姑娘,我知错了,只求姑娘先别让我回去,好歹让我多陪姑娘几日。” 宁安华收了笑,说:“我知道嬷嬷是为了我,可我昨日也说了,请嬷嬷先看着就是。人人都知道,这门婚事本非我刻意谋求来的,是人家塞给我的,表哥更知道我的委屈。其实嬷嬷想得也不错,既成了婚,我是该和表哥好生相处。可我与他又不是才相识,彼此虽不熟悉,人品性子大概都是知道的,慢慢儿来,大家都舒服自在着才好,何必非要急着亲密无间?他有原配有女儿,还有姨娘,难道我上赶着服侍他,他心里就能把这些人都忘了,就能只有我了?” 她问:“今早檀衣她们不好给表哥梳头,嬷嬷一向周全,怎么没提前叫个会梳头的小幺儿进来?” 陶嬷嬷一言不敢发。 宁安华又道:“嬷嬷又知道我和他比不得爹娘当年,又想让我学娘对爹一样对他,那我成什么了?难道嬷嬷也觉得我是继室续弦,就该自觉低人一等?当日气恼这门亲事的竟不是嬷嬷了。还是说嬷嬷是林家出身,现见了表哥是林家嫡脉的爷们,我是出嫁的姑太太的女儿,宁家还得靠着他,我就该对他低声下气,曲意逢迎?” 陶嬷嬷哪里经得住这话? 她心中既慌且怕且悔,忙跪下要请罪。 宁安华早稳稳把她搀住,说:“从昨晚起,嬷嬷一直有主意想教我。可这些事我自有道理。和嬷嬷说这些,不是烦了嬷嬷,也不是非要嬷嬷跪下认错,只是咱们都不一心,让我怎么对别人?我对表哥是这样,嬷嬷给我递眼神,又是另一个意思,再多几回,表哥本来愿意敬着我、让着我,也要看轻我了。” 陶嬷嬷连连点头:“姑娘说得是,是我太着急,糊涂想左了。” 宁安华笑道:“这话也不止说我自己。我少不得再管几年宁家的事,青儿一住过来,安硕也不用几日一回去了,或许你们以后还得搬回东院去。若我这里先气短声矮了,宁家还怎么直着腰?两家是实在姻亲表亲,表哥帮了宁家,我就没帮过林家?我现在不是林家的正房太太?嬷嬷还不快把去年的脾气找回来呢。” 陶嬷嬷心里把这话想了四五遍,越想越庆幸姑娘自己有主意,没听她的。 夫妻新婚正是彼此适应的时候,姑娘现在做到十全十美,将来日日都要十全十美,那时才累人。 从卧房出来,宁安华怕陶嬷嬷臊,便让她回宁宅一趟,将宁安青的行李收拾了送过来,让宁安青今日就在东院住了。 陶嬷嬷才走,便有林平家的、崔盛家的两个管家娘子,领了下面五六个小管事的娘子过来请安见礼,并有事回,都在二门处等候。 宁安华出至堂屋,在主位坐了,命管事娘子们都进来。 菊影去领人,路上和林平家的笑道:“嫂子们进去别太大声了,老爷在东边屋里教硕大爷念书呢。” 七八个人进来,除了崔盛家的,都是宁安华熟悉的。 看她们行了礼起来,她也不多说废话,只笑道:“你们都知道我,我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当赏必赏,当罚必罚,什么脸面、情分,都得正事之后再论。你们也都是晓事的,想来不必我多啰嗦。” 林平家的忙笑道:“今后必当尽心服侍太太,不敢偷奸怠惰。” 后面众人也忙道:“必当尽心服侍太太。” 宁安华笑道:“好了,日久见人心,好与不好,我看久了自然会知道。今日有什么事就回罢。” 于是从林平家的起,人人皆小心回了事,无人敢故意说错话试探。 宁安华草草翻过了近一年的账,知道林家仍沿着几年前的旧例。 她觉得不必改的,当即便发了对牌,她认为不妥的,都先驳回暂缓,等她想明白怎么改了再下发。 领了对牌的自去办事,没领着的也没人多话,只先告退出去。 众人散去了,林如海方从书房里出来,笑道:“妹妹好大的气势。” 自家弟弟妹妹在两边屋里,宁安华有心给林如海面子,要起身让座,林如海却示意她不必起来,在另一边坐了。 青天白日,不比昨夜尴尬暧昧。 宁安华就安心坐着,笑说:“表哥故意躲着,有意让我逞一逞威风,我不趁这个机会立威,不是辜负了表哥的心意?” 她接着就想说姨娘们的事,但看他似乎有话,她若此时问这个,或许他就不好说了,便只问:“表哥给安硕布置什么功课了?” 林如海笑道:“让他重写一遍文章,写完正好留下用午饭。” 宁安华顺着说起吃饭的事:“我记得家里的早饭按例只有六样粥点,今早竟然光点心就有八样。是表哥让他们准备的?” 林如海喝口茶,清清嗓子:“总不好第一日就委屈了妹妹。” 宁安华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看他这样,也喝了口茶:“表哥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她一笑,低声说,“这样好似我是外人,来做客的。从明日开始,还是照原样罢。” 林如海:“都听妹妹的。” 说完,两人又没了话。 宁安华瞥见多宝阁后的青儿正往这边偷看,便笑说:“表哥给青儿的礼也太厚了。” 林如海笑道:“这些年我没怎么管过二妹妹,趁今日一齐补足罢了,不值一提。” 宁安华说:“怎么没管?给他们请先生的不是表哥?如今她和张先生的女儿两个处得极好,方才还让人用表哥给的缎子裁出一样的三身衣裳,和我说要送去给玉儿呢。” 她便问:“玉儿到底是……” 林如海沉默了片刻:“不知妹妹给玉儿准备了什么,我也有东西要送去,一起罢。” 他只看向门外,宁安华便低头看袖口的花纹:“表哥知道,玉儿也算我养大的,她若回来,正好有青儿她们一起,也不愁没人作伴了。” 林如海长叹一声:“我明白妹妹的心。是我这个做父亲的……” 宁安华知道,不能接林黛玉回来的黑锅是绝对扣不到她头上了。 她理解林如海的选择,也能体会到林如海做出选择时的挣扎。 她也曾经做出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放弃小部分人性命的决定。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23节 虽然林如海只是为了林家整体的利益、名声和对贾敏、对贾家的旧情,不接女儿回身边抚养,与她当日的选择不可同日而语,但想来林如海在官场上做出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决定时,也不会比他现在更难受了。 不过,宁安华也不可能说出诸如“贾家十年后会倒”“贾元春会封妃,贾宝玉会和姑娘们一起住进省亲别院里”之类的预言,劝林如海把女儿接回来。 何况如果一切真的按照原著发展,先死的会是林如海。 宁安华说的是:“一般盐课只任一年,最多会连任三年,表哥已是在任第三年了,若明岁能调任回京,接玉儿回家不是顺理成章?” 林如海叹道:“只恐明岁还不得调任。” 宁安华一分钟前才回忆了半天,林如海在原著里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是因为什么死的,完全没有头绪,现在听他话里有事,便忙问:“这是什么缘故?” 林如海一顿,稍微看了看四周:“……现在不便,等过些日子再与妹妹说。” “过些日子”等于“未来无限远的一天”。 这点言外之意,宁安华还是能听懂的。 她把“不知我有什么能做的”这句话收回肚子里,也不打算问他刚出来的时候到底想说什么了,笑道:“对了,我还想问表哥,怎么不见江姨娘和李姨娘?” 林如海被这飞来一句险些噎住:“……她们闭门思过,我让她们不必过来。” 宁安华便唤人,笑命:“去把我备下的东西送去给姨娘们罢,就说让她们只管听老爷的话,安心思过。等她们真心悔改了,老爷会知道的。” 林如海捧着茶杯,慢慢转向宁安华。 宁安华笑问:“难道我意会错了,表哥不愿意担这个虚名?” 林如海忙道:“这是我答应妹妹的,怎么会反悔?” 他放下茶杯,一手扶着茶几,侧身问:“妹妹是不是因为……” 不等他说完,宁安华就低声笑说:“我猜,这一定是一件机密大事,事关朝堂,不好与人说的。我不急着知道,只要表哥能心里有数就好。” 林如海叹了几声:“多谢妹妹体谅。实是我也不能定准。等我有了头绪,一定……告诉妹妹。” 这话宁安华听过笑过,心中没大在意。 她不能确定他不想说的这件事是否关系到他的死因。 但如果他愿意告诉她,她当然会尽她所能,想办法帮他避免危险。 若他最终还是没和她说,就算他死在这件事上,她也只能像办贾敏的丧礼一样帮他也办一场,接着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或许她可以先考虑一下,如果她真的守寡了,定居在什么地方比较好? * 京中荣国公府,随着秋风吹过,或是金黄或是褐色的树叶飘扬落下,铺在了青灰色的围墙上。 林黛玉和三春从学堂出来,结伴往荣庆堂回去。 贾探春伸手接住一片叶子,举着给她们看,笑道:“诗里总写秋天寂寥,动不动就是‘山山黄叶飞’,我却觉得这叶子黄得好看。” 林黛玉笑道:“也不是人人都像你豁达。” 因贾宝玉近日又装病,不去上学,四人说说笑笑,走回贾母正房时,贾宝玉正黏在贾母身上,不知正求什么。 贾探春洗了手,就问:“二哥哥和老太太说什么呢?” 贾宝玉却只笑着摆手,一个字也不说。 五人随贾母一起吃了午饭,便各自回房去歇息。 今年才一开春,王嬷嬷和秋霜便半是请示、半是提醒贾母,该给林黛玉换房舍了。 贾宝玉已经八岁,林黛玉也已七岁,两人着实不该在住在一所屋子里了。 贾母想了几日,便让贾宝玉去住东厢房,林黛玉住了西厢房。 三春等都住在后院。如此看似是将他们挪了出去,其实仍住得比别的姊妹更近。 到底不是同居一室了,两人的年龄说大也不算太大,王嬷嬷等也就罢了。 而且东西厢房隔着院子,也不是贾宝玉抬脚就能过来的距离了。睡前把门一关,也更好拦他来找。 不过现下正午刚过,白日里不好关房门,林黛玉又没在午睡,秋霜只得放贾宝玉进来,跟在后面。 林黛玉起身让座,问:“宝二哥怎么不午睡?” 贾宝玉笑道:“我又没去上学,不困,不用睡。正好妹妹也没睡,我有一件好事要和妹妹说。” 林黛玉问:“什么好事?” 贾宝玉先绕到林黛玉身边,问:“我见妹妹方才似乎在向南边看,妹妹是不是想家了?” 林黛玉一怔,神色更淡了些:“宝二哥到底有什么话?” 第27章 巡盐御史的能量 从林妹妹去年来了, 贾宝玉就一直想与林妹妹多亲近。怎奈林妹妹与姊妹嫂子们都和和气气的,却唯独对他客气周道到了十分,虽然不算不理不睬, 却更说不上亲热。 若是因他有什么地方不好,林妹妹才不爱理他也罢了, 他尽力改了就是, 偏是因为男女之别,叫他既委屈又无可奈何。 怎么老天偏叫他托生成了男身? 林妹妹带的丫鬟婆子又多, 动不动就搬出一套话来撵他, 他不想走, 林妹妹就只管看着,他就知道是林妹妹的意思了,也不好不去。 时日一长, 他也有些灰心。 可林妹妹这样的人品才貌,孤身来此做客,他若不能略尽绵心, 岂不是一大憾事? 他知道昨日八月十八,乃是林妹妹的父亲再娶的日子。林妹妹虽然不说, 想来心中一定有烦愁之意。他好容易求动老太太, 许他们出去散一日的心,又特特地先来告诉林妹妹这个好消息。谁知他才问了一句, 怎么林妹妹就变了脸色? 贾宝玉满心委屈,闷头坐下:“原是我想着妹妹来了一年,必然思念姑父。前几日中秋,我看妹妹屋里的灯亮到三更天才熄呢。” 秋霜在一旁欲言又止, 林黛玉心里也不大舒服,想问他没得盯着她屋里的灯做什么, 又想知道他到底有什么事,便先不说话,等他说完。 贾宝玉越说越伤心:“我见再过半个月又是重阳,应该插茱萸,赏菊花,登山驱邪,偏姐妹们不好出门的,因此我求了老太太半日,只说我日常见姊妹们不得出门,白闷坏了,老太太才松口,说那日让琏二哥和凤姐姐多带几个人,带姊妹们去清虚观逛半日,看几出戏。正好天气也凉快,或许妹妹出趟门散一散,心里也痛快些。老太太等下午才和凤姐姐说,所以我还没告诉一个人,只先来告诉妹妹了。” 林黛玉听了,想到他的一份苦心,不是不动容。 可她再一细想,猜出些他没出口的话,便道:“宝二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多谢你费心。只是恐怕宝二哥猜错了,我近日有些犯愁,并不只为思念我父亲,是昨日我父亲与太太成婚,不知太太在家里怎么样了,我身为女儿,不能在父母跟前孝顺,故此难以安睡。小姨每月寄信过来,偏上封信才来了几日,要知道家里怎么样,还得再等一个月,我方才吃了饭,不敢立刻睡,往南边看了一会子,让宝二哥见笑了。” 见贾宝玉呆住了,她又笑道:“我太太虽然不是我的亲娘,却是从小儿两三岁上就看我长大,替我穿衣,喂我吃饭,教我认字,给我请大夫、熬药、调养身子,待我和待小姨是一样的。有那起不知道的人,以为太太是我的后娘,心里就多出许多想头,不是以为太太必然待我有隙,就是以为我一定心里苦闷,殊不知正是因为这样想的人多了,才叫我们亲近又不是,不亲近又不是,倒坏了情分。” 贾宝玉满面通红。 林黛玉起身笑道:“我困了,躺一会儿,只好请宝二哥先回去了。” 这回贾宝玉不用人送,忙忙地告了辞,自己就往外走,倒是秋霜忙和紫鹃跟在后面,送他出了门才回来。 澄月便说:“宝二爷论心倒是好的。” 林黛玉笑道:“这一句便够了,后面的话很不必说。倒是把我没做完的荷包拿出来,我起来就做。再把我这一年写的字都找出来,我挑写得好的,趁下次送信一齐送回去,也叫爹爹太太知道我没偷懒。” 秋霜正回来关门,听见便回身将一个小簸箩拿了来,笑道:“姑娘这一个荷包拆了做,做了拆,也有两个月了,不知这回做的可留不留得下呢。” 林黛玉微微红了脸,笑说:“做的时候觉得还好,做完了总是看哪里都不好。” 秋霜澄月服侍林黛玉歇下了。 林黛玉睡了两刻钟午觉,起来才拿荷包琢磨了一会,便听院中一阵笑声,隐约还能听见丫鬟媳妇们一大群人跟着,是王熙凤过来了。 拖到女儿五个月大,不单二太太,连老太太都问她能不能出来管事的时候,王熙凤才又把管家权接了回来。 但这回重新管了家,她不再和以前一样,非要把事事弄得周全妥当,又要省钱,又要体面。凡是有旧例的,她一应按照旧例办。便是旧例有不合时宜,铺张浪费之处,她看差不多的,混过去就罢了,实在看不过眼的,才回了老太太、太太,任凭她们裁夺添减,她一概不拿主意。 左右省下的银子一文也到不了她匣子里,她操上十二分的心,白得家下人的怨恨,只赚着些虚名儿,有什么意思? 便是下人有惹是生非、偷奸耍滑的,除了她自己院子里使的人,对别人,她也都是轻拿轻放,有实在过分的,才先问过贾琏,回了二太太,再或撵或打,就一概不干她的事了。 如此一来,她比先时省了不少力,下人们虽不似以往畏惧她,贾琏却似很是受用,动不动就缠着她,叫她又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恨。 从前她尽心尽力的时候,他嫌她压了他一头,如今她不过嘴上说得好听了,其实只图自己受用,他反倒要贴上来。 亏她从小儿叫了他十来年的“二哥哥”,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王熙凤满面笑容,迈进房门,笑道:“老太太好兴致,可既疼孙子孙女,怎么忘了疼一疼自己?老太太一向爱热闹的,要出门看戏,竟不是您带着我们一起去?” 贾母笑呵呵道:“我有心想去,又怕我也去了,兴师动众的,倒让你们不得受用了。” 王熙凤笑道:“依我说,老太太若真心疼我呢,就带了我们去,不然倒像是我们自己乐去,不孝顺长辈似的。老太太一去,只在主楼,让我上偏楼受用,这样我既得了名声,又得了实在,您说可好不好?”[注] 贾母被哄得十分喜悦,指着她笑道:“你这猴儿!瞧把你乖的,色色都替我安排好了,还来问我?” 王熙凤忙笑道:“若不是老太太真心疼我,我也不敢说了。老太太快只说去不去,我好安排。” 又在贾母这里奉承了一会儿,王熙凤回房办事,正好贾琏在,便先把这事和他说了。 贾琏道:“才办完了中秋,还没歇两天,老太太兴致高,竟又有事。老太太这一出去动静不小,连上车马香油看戏吃斋的使费,只怕又得二百两。” 王熙凤笑道:“一二百两算什么?大老爷上个月才买了个丫头,白花花三百两出去,这两日又听说有不好了。再说了,老太太一年也就兴头这一两回,满破花上三五百两,哄一个老祖宗高兴还不值当?光咱们家的这些管家们,一年赚的不知有几个二百两呢。大老爷哪年不买几回古董字画,卖出去一件半件,或是把二老爷的清客相公们撵出去一两个,这二百两不就省出来了。” 贾琏没了话:“我不过说一句,你倒回了一车。我不过看今年的出息还得两个月才上来,去年的竟要花尽了,怕一时再有什么事不凑手罢了。” 王熙凤挨着他坐了,笑道:“二爷心疼银子,怎么不心疼心疼我?自从去年回来,我还没出过门呢。从上个月开始,哪儿有一日好歇的。好容易老太太让我自己受用去,二爷不说替我高兴,反倒泼上冷水了。” 她说得贾琏心头发痒,忙笑道:“我怎么不疼你?你难得高兴,别说二百两了,就是五百两八百两,该弄也得弄来。” 这时,平儿进来回说:“奶奶,周瑞家的和林之孝家的来了。”王熙凤便推开贾琏,出去和管事媳妇们商议办事。 贾琏还没享受够媳妇的温柔小意,忽然怀里一空,转头就看到柔媚娇俏不输王熙凤的平儿,更是心中一荡。 怎奈他去年没问凤丫头的意思,收用了一个乐儿,赔出去五百两银子,平儿比之乐儿又更不同,不但气性更大,凤丫头也更看重,他想要了平儿,必得凤丫头和平儿都愿意才行,不然万一出了人命……就不止赔银子的事了。 凤丫头如今看着性子软了,可从小到大的脾气,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现在这样就很好,他可不想白讨没意思。 * 巡盐御史衙门里,宁安硕和宁安青吃了午饭,一个自回前院书房,一个被陶嬷嬷檀袖等送回东院,正房里又只剩宁安华和林如海。 林家习惯,饭后过片时再吃茶,过两刻再歇息,如此不伤脾胃[注],林旭也是这样教孩子们的。 没有茶能占住嘴,只能说话。 宁安华和林如海互相看了看,宁安华问:“表哥中午歇不歇?” 林如海拿不准宁安华是想同他一起午睡,还是不想:“若不忙,是歇的。” 若妹妹有事忙,不歇也可。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24节 宁安华起身笑道:“那咱们先去那边坐着,让她们收拾了桌子罢。” 林如海便依言起来,稍微顿了一下,朝宁安华伸出手。 宁安华把手放上去,沐浴在异能加速流动的畅快中,笑盈盈挽着他到了西次间榻上坐着。 宁安华的陪嫁中有不少书籍,还没往东稍间放,她常看或想看的都堆在西次间的多宝阁上。 昨日紧张于新婚夜,今早有事,林如海现在才得空细看她的书,笑道:“原来妹妹如今喜欢老庄和志怪闲谈游记。” 宁安华笑道:“读了十年孔孟之道,终究一句也用不上。如今我也不用上学了,不如看看这些,既解了闷,又似乎多见识了些,不过求一个心里安静罢了。” 其实是道家著作中暗合了修炼之道,她反复品味,是为了找出哪些话能引动天地灵气。 而志怪闲谈游记中或许有某些洞府、仙地或灵气汇聚之地的信息。 她现在虽然脱不开身,目前的异能等级也不支持她踏上寻找之旅,可二三十年后就不一定了。 再说,这个时代没有网络,没有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也没有末世紧张刺激的生死搏杀(她并不怀念),公侯高官之家的女眷轻易连二门都迈不出去。戏曲音乐能品出些意思,又不能天天听,日常娱乐也就仅限于看书、做针线(如果能算娱乐)、踢毽子玩花绳(当家太太可以借口陪孩子玩)、弹琴作画、钓鱼、摘花养花这些。志怪游记总是看故事,对她来说也比别的书有意思。 原身确实给她留下了很多记忆,包括她十年中读过、理解过的所有书籍。 但她毕竟不是原身,不是那个被墨香书香堆出来的,才清志高的女孩子。 这六七年来,她一直在借口原身父母之死,潜移默化地改变她在身边人心中的印象,到现在已经非常成功了。 林如海拿起一本书翻了翻,似是随意问:“我见东稍间里挂了一幅松鹤图,画得极好,只无落款,是妹妹带来的?” 宁安华笑道:“我猜安硕都和表哥说了。是我画的。” 林如海掩去尴尬,回身笑道:“妹妹画得这样好,将来若不忙时,我陪妹妹一起画,如何?” 那幅画已过去四五年了,宁安华回想了一下,当年她是怎么对宁安硕和身边人表现的,都说了什么,看在林如海眼中,便成了她不大愿意。 他才张口要把上面的话盖过去,只当没说过,宁安华凑近他,低声笑道:“只怕表哥忙于正事,连觉都不回来睡,一句实话也不和我说,哪儿还有空陪我画?” 林如海只觉得耳边一酥。 宁安华退回去坐着,倚着引枕,看着他似笑非笑。 什么为守父孝母孝,教养弟妹,从此不画,听着大约挺叫人心疼的罢? 其实是当年青儿几次病重垂危,险些没救过来,她不想对不起原身,青儿又不是灵体,她异能等级太低,不是治疗系,无法用异能帮助非灵体的人,就想出一个办法: 在笔墨中注入异能作画,或许可以留住异能,能提高室内的灵气密度,帮助青儿强健身体。 她手里并没有适用的阵法,这个方法当然失败了。 三幅画却一直留了下来。 她也确实越来越忙,忙着照顾弟弟妹妹,忙着照顾贾敏、照顾林黛玉,忙着管宁林两家的家事,有点空闲时间还不够修炼的,哪儿还有作画的兴致? 这一日看下来,林如海确实挺有心的,愿意待她好。 虽然他这份心里不是情意,她也应该回报,算是有来有往。 特别是他是个大号的修炼加速器—— 爱情不爱情的她不在乎,只要他每天回来睡觉就行。 她再问一次,如果他愿意说到底面对着什么事,她就主动帮他,他还是不说,那她就真的不管了。 早在宁安华靠近林如海的时候,檀衣就带丫头们悄悄都出去了。 林如海也听懂了宁安华话中的两层意思。 妹妹这话好……大胆,让他竟不知道怎么回。 他向前走了两步,坐在宁安华身边。 “我答应过妹妹,就不会反悔,请妹妹不要再疑我。”他恳切中带着些许难为情,“我会每日都回来,陪、陪妹妹……” 宁安华有些惊奇。 睡都睡过了,她不过顺便调情,又不是交心倾诉,也能看到他这样? 昨晚睡的时候他游刃有余,没见他青涩得和个生瓜蛋子似的啊? 虽然他们睡得很单纯,过程中一句话都没说。 不过若不是作伪,那他这样还挺有意思的。 她看林如海到底没把上一句话说完,就转成了另一句:“那件事……现在确实不能和妹妹说。” 好吧,宁安华笑道:“我等表哥能说的时候。我再不问了。” 她善解人意地转变话题:“我还无字无号,不如表哥替我取一个。” 她也好奇她在林如海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或者说他对她有什么“期许”——虽然她不会为了他改变自己。 给妻子取字取号,也是丈夫应尽之责,更不失为一件乐事,林如海当即就答应了。 话说回了作画上,林如海难免想起今日一整个上午,宁安硕时不时停在他发髻上的目光。 更亲密的话已经说过,他就直接问了:“妹妹……帮人梳头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宁安华稍微回忆了一下。 她拿过一面镜子给他照着,指着他耳根的地方:“安硕小时候头发散碎,不好束起来,我就习惯在这里扭一下。”她笑问:“他看出来了?” 林如海下意识摸向她指的地方,正好碰到她的指尖。 宁安华用手指给他抿了抿头发,笑道:“只要表哥日日回来,我日日给表哥梳头,怎么样?他看多了,也就习惯了,表哥也就不用不好意思了。” 这个时代,夫妻若是在床以外的地方还形影不离,竟然能算“不尊重”的表现。就算她和林如海同处一室,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去拉他的手。梳头发长则一刻,短也有小半刻,既能加速修炼,又能算她对丈夫“尽心”,一举两得。 林如海头皮发紧,面上做烧。 他答应了。 宁安华打了个哈欠。 林如海主动和她去卧房午睡。 宁安华枕在他的肩窝,抱着他的手臂,舒服地眯起眼睛。 如果他没那么僵硬就更好了。 听身边的呼吸声均匀了起来,林如海松了一口气。 他还以为妹妹是要和他白日○○…… 原来只是睡觉而已。 午睡起来无事,两人便一齐收拾了书房。 晚饭后,宁安华和林如海分两间净房洗了澡。 然后睡了一个时辰的觉。 宁安华又是贴着林如海睡的。 这样就算只睡觉不修炼,异能增长的速度也比她一个人修炼一晚上快得多。 她身体里的灵气也会增强林如海的体质,时间长了,就算每天睡觉,也不会让他○尽人亡。 心近不近没关系,身体上近就行了。 * 婚后第二日和第一日差不多。 上午,宁安硕宁安青过来,宁安华派人将她、林如海、宁安青给林黛玉准备的东西写的信送过去了。 林如海递上了给宁安华的请封诰命折子。 下午两人单独相处,不过是宁安华收拾嫁妆,或两人各自看书,偶尔交流感想。 林如海许久没有享受过这样令人安心的宁静了。 第三日回门,宁安硕宁安青已在前一晚提前回了宁宅等着。 大家商量了一回,把宁宅锁了,只留两个人看屋子,宁家的大部分人还是住到巡盐御史衙门,也方便宁安华管束。 假期已过,宁安硕和宁安青继续上学。张先生年轻举子,可称一句才高,两人又各自有伴,一日比一日更进益了。 林如海虽有半个月婚假,却只在家里歇了五六日,就仍每日出去办公事。 但他不论再忙,只要身在扬州,必会回来陪宁安华安歇。 扬州城中,各家夫人太太开始给宁安华递帖子求拜会。还有各处的盐商也开始想尽办法给她送礼打通关系。 巡盐御史衙门不好进,竟有直接往无人的宁宅里丢礼物的。 宁安华大长见识之余,干脆连看房子的人也不留了,命全搬进来,直接找中人把宅子卖出去。 这样还险些被盐商们高价买去。 旁观一百次,也不如亲身经历一次叫她明白,林如海这个两淮巡盐御史的能量究竟有多大。 可就算前两年贾敏重病,不好见人,也不至于到了她就有这么多纷纷扰扰过来呀? 林如海也甚为不解,命人打听了几日,才知道原来各处的人见他如此郑重厚礼聘娶续弦,聘礼盖过国公府出身的原配,必是极看重极爱续弦夫人。 续弦夫人的出身又不高,若想法子打动了她,她枕边风一吹,让他们多拿几个盐引,岂不赚大了? 与此同时,九月初九,赖大女婿一行两人已经带着宁安华嫁妆的消息,快马赶回了京城。 第28章 细水长流 林如海是让林平去查的。 而这日林平整理完所有的消息想禀报时, 林如海已经回后院去了。 老爷在巡盐任上比从前都忙,一年至少出门四五个月,就是在扬州, 也常有忙到二更天三更天的时候。 更别说就算是十五年前,老爷也没有天天回后院的日子, 若忙到太晚, 就直接在书房歇下了,如今却日日要回去找新太太。 别人见了老爷给新太太那些聘礼, 对老爷现下这般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是新婚, 新太太又是表姑娘。 但依他看, 老爷和新太太并没亲热到这个份上。 做下人的不好议论主子,这些话他只心里想过,并没和别人提起, 连家里的婆娘都没说过。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25节 不管怎么说,上头的主子们一心,他们做奴才的日子才能好。 新太太的规矩比贾太太的还严, 比原来做表姑娘的时候威严多了,家里本来有几个心浮的人, 不用新太太出手, 就自己把那点心思给压回去了。 林平自认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别说现在知道老爷这么看重新太太, 就算是新太太做表姑娘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轻疏慢待过,可、可这不代表他愿意扰了老爷和新太太的好事啊! 但老爷说了,让他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林平把西洋珐琅嵌宝小怀表塞回袖子里, 提着心和正院守门的婆子问:“老爷太太歇下了没有?” 不知该说幸好还是说不幸,老爷和新太太还没睡下。 他在门口等着, 从屋里出来一个大丫头亲自领他进去——他认得是菊影。 老爷和新太太一起在堂屋等他回话。 进了屋子,他瞥见新太太似乎连头上簪钗都去了,忙死死把头低下去。 事关新太太,还不是什么好话,他也不大敢说。 可老爷让他回,他只得把他知道的都说了。 新太太好像没生气。 新太太问老爷:“咱们的婚事并没大办,只请了扬州城中十来家人,不过聘礼嫁妆多了些,这才几日,外头怎么就传成这样了?再者,这话中只提聘礼,一句不说我的嫁妆,我虽把嫁妆自减了些,却不信家家都能拿出五万嫁女儿,竟这么不值一提了?” 林平心中一动。 新太太只怕不是在抱怨她的嫁妆不被人重视,让她没面子。 宁安华确实觉得盐商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背后一定有推手:“聘礼是四月二十九送的,到现在四个多月,晒嫁妆却是八月十六的事,过去了大半个月,也该各处传开了,又比聘礼更近,该有更多人说。如今他们只字不提我的嫁妆,言语里竟似我是小门小户出身的,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好用金银打动。你说可奇怪不奇怪?” 林平光在底下听着,就觉得冷汗直冒。 若真是有人谋划,那一定是冲着老爷来的。 是他亲自去查的,他怎么没想到这些? 太太这份心智……真是…… 那这事后面会是谁呢? 宁安华看着林如海。 林如海的面色着实不甚好看。 他命林平先回去,然后请宁安华一同回卧房。 宁安华搭着他的手起身,见他正思索不说话,便也不再说什么。 其实她心中正在后怕。 如果他们没这么警觉,没有这么快就查清事实,或者她不收礼的态度没有那么坚定,给盐商们留下了还有希望的错觉,等盐商们的热情越涨越高,不仅江苏本省,连安徽、江西、湖广、河南等地的盐商都有了动作,到那时,她贪财收礼和林如海“枕边风”、徇私的名声早都传出去了,谁还管真相是什么样? 她认为在这件事上,贾家的嫌疑近乎等于零。 林黛玉还在荣国府住着,月月都与家里有书信往来,她在荣国府也明显有了自己的消息来源——宁安华猜测有可能是王熙凤,贾母还在等着她到底对外说多少嫁妆,就算下手也不会这么快。 这事明显是冲林如海去的。 把林如海的名声搞臭,官位搞没,让林黛玉从三品大员的女儿成了罪臣之女,对贾家有什么益处? 再说,贾家难道就一点也不想从林如海身上得到好处了? 除非贾家是想逼林如海休妻。 但就算林如海真的休了她,他的名声也不一定会好转,甚至可能因轻义重利变得更差。 而且,如果真是他们做的,他们还指望林家会与贾家有任何往来? 她不觉得在贾家掌握对外话语权的贾政,和“老祖宗”贾母已经糊涂到了如此地步。 在官场上行走,可以朋友少,也可以敌人多,但不能敌人比朋友多太多。 贾家和林家好歹是姻亲,就算没那么亲密了,也没必要结成死仇。 贾母曾经想,或许现在还在想压制她,但绝对不会主动拿聘礼说事,把贾敏的脸面放在地上踩。贾母甚至不许贾家其他人知道,林如海给她的聘礼比给贾敏的多。 况且贾母虽然出了昏招,但她竟然是贾家唯一一个如此重视林如海的重要性的人。 除了贾家之外,她和原身都未曾再与别的人家有过龃龉。 原身父亲活着的时候,也没与谁有过这么大的仇,几乎恨不能置她和林如海于死地。他们也没这么大能力。 何况,宁家一直与林家绑定。有什么仇人也是两家一起的。 那就只能是—— 宁安华缩回被子里,右手拿着怀表看——晚上十一点了,明天上午不到五点就得起床,再不睡不行了,左手便搂住林如海的胳膊:“我先睡了?” 林如海本来双眉紧锁,满腹愁绪,正打算和她说些什么,谁知听得这一句。 他扭头,见宁安华一头乌发堆在枕上,双目半闭半睁,含着水光,腮上有淡淡的红晕,看上去真似要睡觉了,不禁一时把想说的都忘了:“你这是……” 宁安华把脸也贴上他的胳膊,天地灵气更快地向她涌过来,舒服得她忍不住蹭了蹭:“天纵然塌下来,也有表哥撑着,再说不是塌不下来了?我明日就让人把我其实有二十……十多万嫁妆的消息放出去,再做几件不吝啬银子,捐款捐物的好事、善事,别的就全靠表哥了。” 她说完觉得心疼:“今年还没赚着什么钱呢,这一正名,不得出去二三千两。” 她虽比宁安硕、宁安青每人多了八万左右财产,但都是些不到危急时刻不能变卖的摆设、古董、字画、书籍和林旭的衣服首饰,其余房屋土地铺子三人是一样的。 而她多分了这些,可以说是对她养大弟弟妹妹的酬劳和补偿,也可以说,她仍然肩负着接济将来可能会破家败业的弟弟妹妹的责任。 分家后,她手里能生钱的有一个庄子和两个铺子,每年多能送来三四千两的出息,若年景或生意不好,或许一千两不到的时候也有。 一下出去二三千两,可不是她两年赚的钱都没了? 林家给她发的月例银子一个月才只有二十两。 去年她挖薛家的墙角,不算本钱和赏白三等人的,入账共三千二百两,她分到一半,才只有一千六百两到手呢。 林如海其实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更没想到会牵连到她身上。 他看宁安华眼睛也睁大了,眼里的水光和困意也没了,神情严肃,不知正在算着什么,心里反而轻松了。 妹妹说的没错,就算本来有再严重的后果,也不会发生了。 他已经猜到了幕后是谁,他们出手,说明已经急了。 他摸了摸宁安华的发梢,笑道:“怎么会真用妹妹的嫁妆钱?” 宁安华抬头看他。 林如海低声道:“我拿五千两银子给妹妹,妹妹花剩的,留着就是了。” 宁安华双眼一亮。 她虽然成了林家的当家太太,但严格来说,她自己的钱只有她的嫁妆,林家的钱并不能算是她的,是林家公产——其实就是林如海的,她只是能管,能(在正当用途)花而已。 虽然她就算给自己做衣服打首饰买家具花上几千一万,林如海大约也不会说她什么就是了。 如果她不生孩子,也不过继一个,林如海离世后,如果任上不用还亏空,她也只能分得他遗产的一小部分,大约在两成到三成之间。余下的部分,她仍然只有管辖权和使用权。 等她去世,她的嫁妆和私产会全部由林黛玉继承。 现在林如海说要给她五千两银子,就是从林家的公产拿到她的私产里。 宁安华高兴之余,没忘了提前和他说明白:“我最多拿三千两办事,差不多就是两千两。不管剩下多少,表哥可不许说我贪财,是你自己给我的。” 林如海笑道:“本来多的就是给妹妹花的。这五千两妹妹全收下也使得,我再拿三千两给妹妹办事。” 宁安华心动了一下,还是笑道:“罢了,太贪心也不好。还是细水长流,下次表哥才舍得再给我拿钱。” 林如海这些日子几乎夜夜销○,本来今日是打算歇一晚上的。 可他现在偏偏不想细水长流了。 宁安华银红薄纱的小衣直堆到肩头。 她仰头轻笑,扯开了他的腰带。 烛火摇曳着暗了下去。 * 同一时间的荣国公府,几乎满府灯火通明。 林黛玉贾宝玉等小孩子都被嬷嬷丫鬟们领着,到了王夫人正房后面的三间抱厦去睡。 而王夫人王熙凤等太太奶奶们,都聚在贾母房中的碧纱橱后,等着太医诊断出个结果。 今日老太太高兴,带了孙辈们到清虚观看了一整日的戏,回来吃晚饭的时候还兴致不减,命人把菊花浸的烧酒倒了两杯,就着烧鹌鹑腿子吃了。 谁知不到三更,众人都睡下了,鸳鸯琥珀忽然跑去找王夫人和王熙凤,说老太太吐血,发了高热,快请太医过来诊治。 贾琏正在王熙凤房中,闻言忙穿衣服出门。 贾政却在赵姨娘房里,听到消息迟了一步。他过去的时候,太医已经到了。 王夫人无心管贾政,只一心盼着老太太能无事。 老太太是贾家辈分、地位最高的老祖宗,又是超品国公夫人,虽诰命夫人并无实权,贾家在有些事上也非得靠着她的脸面。 比如元春还在宫里没个结果,若老太太不幸殁了,两府里谁还有那个身份能入宫去面见太后娘娘?难道要她回娘家去求嫂子不成? 就是她哥哥嫂子,在宫里也比不得一个国公夫人。 再比如,老太太这么疼宝玉,将来宝玉长大成亲,老太太少不得要贴补。若老太太没留下个只言片语就走了,那她的私房就得两房平分了。说不定还是大房分得多些。 再有……这府里的爵位是大房的。 没了头顶上的长辈,两房就得分家,二房就得搬出这国公府了。 老太太年已六十有余,都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年老之人本来经不得病痛的,分明今日都好好地,怎么晚上忽然病了? 难道是出去了一趟,累着吹了风了? 王夫人叹道:“好好地,怎么非要撺掇老太太出去。” 王熙凤在旁听了,便站起来道:“是宝兄弟想和他姊妹们出去乐一日。老太太既想去,总不能拦着不许去。” 王夫人便问:“你一向周道的,怎么也不劝着老太太早些回来?” 王熙凤忙道:“太太,我何尝不曾劝了,可老太太只叫我回偏楼去,不许扰了兴致。还是我年轻,劝不动老太太。若太太今日也跟了去就好了。” 姑妈是怎么回事,句句把责任往她身上推? 她可不平白吃这个亏。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26节 王夫人说什么都被堵了回来,心里更是烦躁,便问:“请你婆婆去了没有?” 王熙凤忙道:“太太说不要闹得大张旗鼓的,这一告诉我公公婆婆,几道门一开,就闹大了。到时候没事也好似有事的一样。若太太觉得该请去,人都是现成的,我这就派去。” 王夫人忍气道:“罢了,有你和琏儿就够了。等太医怎么说罢。” 没等着王夫人的话,王熙凤也不坐,就站在地上等着。 她这两年身子好多了,多站一会儿不算什么。 总比是她害病了老太太的强。 不一时,西边屋子有动静。 贾政请太医开方子,贾琏到这边来回话:“王太医说,老太太这是今日劳累着了,又气郁伤身,以致血不归经,和高热一齐发作出来。只要能退了烧,便无事了。” 王夫人忙问:“那若是退不了呢?” 贾琏忙看王夫人一眼,低了头不敢说话。 王夫人也知她这话是问急了,忙又问:“这症可险不险?” 贾琏道:“依我的主意,还是把我父亲母亲也请过来罢。” 王夫人向后一坐,叹道:“那你快去。” 王熙凤忙道:“还是派几个妥当人过去,这里也离不了二爷。” 王夫人不说话。 贾琏和王熙凤对视一眼:“那就让林之孝家的和琥珀去罢,也少不了鸳鸯姐姐。” 贾琏出去找人,王夫人和王熙凤这对姑侄心里各自有鬼,也少不得商议该怎么办。 王夫人问:“劳累在前,气郁伤身在后,老太太今晚见了谁了?” 王熙凤道:“不如问问鸳鸯。” 鸳鸯过来了,却不肯说贾母见了谁,一定要等贾母醒了,让她说才说。 她虽年轻,才提了一等不到两年,却已经是贾母身边最信重的丫头,王夫人和王熙凤不好逼迫她,只得另想办法。 王夫人想了半日,让传守门的婆子和二门上的小厮来,若不说实话,就拉出去打、跪瓷片,才问出来二更的时候赖大媳妇进来过。[注] 赖嬷嬷是贾母的陪房丫头,已告老出去了,她儿子赖大赖升现下各是两府里的大管事,赖大媳妇也是荣府这边头一个得脸的管事媳妇。 赖家在外头有宅子,有时不住在府里,偏巧今日就不在。 国公府邸也不好半夜去奴才家里抓人,王夫人只好等着。 一时,贾赦和邢夫人来了,两家难免又有些言语上的不快。 王熙凤只管侍候婆婆,一句话都不多说。 邢夫人本来以为王熙凤会和王夫人一条心,特地带了一个嘴快会说话的婆子过来,谁知王熙凤是这样。 她心里得意,便句句指向王夫人:“我们没那个福气跟着老太太住,不能天天尽孝心,怎么有福气跟着老太太住的,连老太太病了都不知道?” 王夫人无话,只喝茶顺气。 王熙凤对她婆婆是真的没什么说的了。 她也是跟着老太太住的,这话不是连她也说进去了? 吵归吵,众人还是互通了信息。等天亮了的时候,他们便赶紧命传了赖大和赖大媳妇过来。 赖嬷嬷也跟着来了,到了便跪下请罪,只不许她儿媳妇说一句话。 她头发都花白了,是服侍过长辈的嬷嬷,老太太还没死,谁敢让用刑逼问? 再者赖家也在两府里几辈人了,这么急着动手,难免寒了下面人的心。 王熙凤早已想到,老太太是让赖大女婿去扬州盯着的。 今日老太太这病,只怕还是因为林姑父新娶的事。 大约是宁姑姑的嫁妆不比姑妈的多,林姑父是自己愿意出五万聘礼给宁姑姑的。 但赖家不说,她更不会说了。 贾赦、贾政等都没了法子,只能一心等贾母退烧。 贾宝玉等想来看望贾母,都没让进院子。 只有李纨,因是和贾琏王熙凤一辈的人,被王夫人叫来了,宁府贾珍尤氏也来了。 等到中午,贾母终于醒了。 她睁开眼,看着面前这些孝子贤孙,颤巍巍问:“玉儿怎么不见?” 贾赦和邢夫人面色一僵,王夫人却喜欢得紧,忙命:“快把宝玉叫进来!” 贾母却在床上摇头,落泪说了一句什么。 因外头已经吵嚷起来,众人都没听清楚。 只有鸳鸯细细听了,扬声清脆地说:“老太太说,‘不是宝玉,林丫头呢’?” 第29章 亲娘后娘 贾母忽然病了, 贾宝玉等五人虽被王夫人挪了出去,可连最小的贾惜春都已经大概知事。虽有奶娘丫鬟们守着哄着,却无一人可以安睡。 到了天亮起来, 他们无心吃饭,也都不去上学, 只一心等着荣庆堂有没有消息。 贾宝玉的奶母李嬷嬷、林黛玉的奶母王嬷嬷等见这样不是办法, 几人凑在一起商量出个主意,到后边把李纨请了来。 李纨昨夜也知道了大概, 却只令丫鬟们将门户锁紧, 不许一个人出入, 直到清晨方使了一个丫头去打探消息。 她不比这些不到十岁的小姑子、小叔子们,是该去贾母病床前侍候的。可既没人来叫她,她便不去, 只守着贾兰梳洗了,吃过早饭念书。 李嬷嬷和王嬷嬷亲自来请她,她才只得抱了贾兰过去。 李纨纵来了, 也不过是白坐着,多的一句话也不说。 林黛玉素知这位大嫂子的, 万事只要不牵连她就够了, 便道:“我知道大嫂子是怕我们年纪小,过去多事, 可我们实在放不下老太太。求嫂子带我们去二姐姐屋里,那是后院,离老太太又近,又不碍事。若舅舅、舅母们问起来, 只管说是我闹着要大嫂子带我们去的。” 贾宝玉正准备了另一篇话要求,听林黛玉先求了, 且比他的话还好,不免心想,林妹妹果然是可疼的人,虽然待他淡淡的,待别人却都真心。他上次无端疑心林妹妹因有了继母而犯愁,是他错了。一面又忙和贾探春一起求李纨。 李纨只得领这些小叔子小姑子们到了贾迎春房中。 不多时,有人来问,林黛玉果然说是她非要来的。 贾宝玉又想到贾母房中去看,被王夫人派了丫头来叱住。 一时李纨又去了,他五人越发等得焦心。 只有贾兰,比贾惜春还小一岁,他母亲虽不在这里了,也不见着慌,只离叔叔姑姑们都远远地坐着,默背今早母亲教他的书。 林黛玉正默默想着,若外祖母真有不测,不知她来了这一年,是否勉强能算替娘尽了孝心,便看见贾兰小小的一个坐在那里,神态与旁人不同。 观其似乎正在默诵“父母唯其疾之忧”,她不禁想到了夭折的幼弟,又想到爹和太太在家,或许正在忧心她在这里过得如何? 当日娘跟了爹外放至各地时还没有子女,外祖母在京中,一定也常挂念着娘罢? 如此想来,娘和她都不算“孝”。 她心中思绪纷纷,一时是林家,一时是贾家,一时想到贾敏和贾母,一时又想到林如海,想到宁安华,正有些神思恍惚之时,听见一个丫头说:“老太太醒了,要找宝玉呢!” 屋里的人都急着让贾宝玉出去,贾宝玉不用人催,早跳起来蹬上靴子就往外跑。 林黛玉先站了起来,又慢慢坐下。 可没等她重新沉入思绪中,平儿急匆匆进来,来不及行礼,在屋里扫视了一圈,看到林黛玉,忙过去小声说:“林姑娘,老太太找的不是宝玉,找的是姑娘你!快和我走罢!” 荣庆堂正房中,因贾母说才醒,看见这么些人头晕,已让鸳鸯将贾赦等都请了出去。 这回是贾赦等男子在东边屋里等着,王熙凤并尤氏、李纨侍候着邢夫人王夫人到堂屋坐了。 邢夫人还没坐稳,就笑说:“我看二太太是等急了,忘了现下家里有两个‘玉儿’了。不止宝玉,还有外甥女儿呢。倒平白累了老太太多说一遍。” 说完,她又暗中白了王熙凤一眼。 这凤奶奶是见老太太醒了,又不奉承她了?派了别人过去,吵嚷起来,是二房丢人。特特地派平儿去,不就是为了给二太太和宝玉留脸么。 王熙凤分明看见邢夫人白她,心里只笑邢夫人蠢。 宝兄弟不管怎么,总是老太太的心尖儿肉,方才是老太太才醒,不知为什么要急着见林妹妹,才闹了这一出。过后谁要敢拿这事嘲笑宝兄弟,还怕老太太不生气? 她这虽看着是帮了二太太,却也不算没帮大太太。 大太太如此愚钝,不领她的情,也省了她以后在大太太身上费事了。 平儿不在,王熙凤便亲手给她两位上茶。邢夫人最末一个字说完,她正好把茶递到王夫人面前。 王夫人看她几眼,把茶接了,吃茶不说话。 老太太已经平安,王夫人不答话,说再多也没意思,邢夫人也就只管吃茶。 不一会儿,先是贾宝玉慢腾腾走了过来,被王夫人搂在怀里。 紧接着,林黛玉拽着秋霜脚步飞快地进来了,平儿在后面紧追着不住。 邢夫人没等林黛玉行礼,就站起来笑道:“外甥女儿快进去罢,老太太正等你。” 林黛玉匆匆进去。 平儿顶着邢夫人的目光,回到了王熙凤身后。 贾母大病了这一场,别的事都还模糊着,只清清楚楚记得昨晚。 赖大媳妇说,打听清楚了,宁家晒出来的嫁妆只有约五万,一点儿不多。 她让人去查,做得机密,只能是那林如海宁愿压过敏儿,也要给宁家的那个五万聘礼。 如果林如海知道了她派人去查,还要这样行事…… 她正是想到这里,才觉得气血翻涌,眼前发黑,吐出一口血,就不知人事到了现在。 可林如海续弦的人选是敏儿自己定的。 敏儿信中还说,是她逼着宁家的丫头答应的,那丫头本不愿意。林如海也是不愿意的。 她本来信不过,以为是宁家丫头使计,或是林如海见异思迁,早与宁家丫头有了不妥。但琏儿和凤丫头去了一趟,都说宁家丫头行得正坐得端,与林如海几个月也不见一面。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27节 林如海又将婚事拖到八月才办,她早就不该疑心了。 去年她也不该让琏儿和凤丫头过去,白白伤了两家的情分。 可若不是他们亲口告诉她,她也不会信了。 贾母艰难地伸出手,抚着林黛玉眼下的红肿,笑道:“昨儿吓着你了罢?” 林黛玉落泪道:“不单是我,姊妹们和宝二哥都……”她问:“究竟是因为什么,害您病得这样?” 贾母笑道:“人老了,总有几件难对人说的事,都过去了。你小孩儿家不用管这些。” 林黛玉拉着贾母的手,哽咽着说:“方才我见宝二哥也来了。老太太要不要也见见姊妹们?我安了心,也让姊妹们安心些。” 贾母笑道:“说到宝玉,倒让我想起一件事。玉儿,你宁太太家里有一位小舅舅,是不是?从小跟着你父亲读书的,只比宝玉大四岁。” 林黛玉垂下了正在拭泪的另一只手。 她低了头,抿唇道:“太太管家甚严,我一向只和小姨在一处,不大见小舅舅。就是从前在学里,也不过各念各的书。” 贾母闻言,不由心中大叹。 玉儿是在替林家和宁家防着贾家。 敏儿说,宁家丫头和玉儿有如母女。若不是这样,玉儿也不会看宁家比贾家还重了。 她笑问:“你琏二哥说,你宁家舅舅在读书上极有天分,与你珠大哥当日差不多,你觉得他这话可实不实?” 林黛玉道:“珠大哥十四岁就进了学,小舅舅才十二岁,未曾下过场,我也说不准将来怎么样。” 外孙女聪明灵透,虽还不知这“宁安硕”的脾气性格到底怎么样,贾母也不想再多绕圈子,伤外孙女的心了。 她便笑道:“是我昨夜想到了你外祖父。我这些儿子孙子里,只有宝玉一个像你外祖父的,偏他天生这么一种古怪的脾气,又不好读书,因我宝爱他,你二舅舅、二舅母没了你珠大哥,也不好管他,纵得他成日胡闹,都这么大了,竟还没正经上过学。” 林黛玉早料到有这话,此时便只管听着。 贾母笑问:“我想着,咱们家这些亲戚里,只有你父亲最为才高,是探花出身,他又教出来了好学生。宝玉虽会胡闹,在他姑父面前,想来也只有听话的份儿。再有一个年岁差不多,又更出息的叔叔比着,他就更知道好歹了。他出去几年,长些见识,说不定也就把那些毛病儿都改了。我有心想把宝玉送去给你父亲教导,又怕给你宁太太添麻烦。” 她握住林黛玉的手:“我知道,你和你宁太太极好,少不得请你给你宁太太写封信,先问了她那里方便不方便,才好打发宝玉过去。若我直接问你父亲,倒似逼迫似的。” 林黛玉来不及深想,只觉得这事不能是她去问太太,便起身道:“老太太虽然尊重我太太,可太太已经和父亲成婚,如今是一家人了,自然是人家说的‘夫唱妇相随’,若只问太太,不问我父亲,我觉得倒更不好。不如我还是我给父亲写信问罢?” 这样就算家里不想让宝玉去,也是爹爹不想,不关太太的事。 爹爹和太太成婚不易,何必为了这些事让家里不安宁。 贾母忍不住叹了一声,才道:“也好。” 看林黛玉站在地上,是坐也不敢坐,哭也不敢哭了,贾母又心疼,忙让鸳鸯把她拉回来,笑道:“你只管先写着信,倒不急着送去,我看你二舅母也未必能舍得宝玉呢。” 林黛玉满心愧疚,眼泪簌簌落了下来,忍住抽泣说:“我……我见兰儿也大了,大嫂子教他的书,他竟都记得,不若也一起问了罢?” 若爹爹和太太愿意贾家的人去,想来也不多兰儿一个。若不愿意,问的人多,爹爹和太太也好相拒。 贾母一晃神:“珠儿都走了三四年了……” 这时,外面贾琏请示:“老太太,您已经醒了有一刻了,还是请王太医来给您诊脉罢。” 林黛玉忙道:“都是我耽误了。” 贾母笑道:“是我留你说话,并不是你耽误我。好了,你去罢。鸳鸯,送你林姑娘出去了,再让太医来。” 老太太已醒,太医诊断只要好生将养几个月便无事了,贾家众人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总是欢天喜地,要一个个排了班,给老太太侍疾。 贾母却不令这些儿孙们服侍,让他们各自回去,只照常每天来请安就是。 连贾宝玉和孙女们,她都撵去学堂上学,不许贾宝玉再借口逃学了。 老太太病还没好,贾宝玉不敢不听,只好每天去学堂点卯应付了事。 左右先生也不敢管他。 贾赦、贾政等虽还记得是赖大媳妇见了老太太,老太太才有这一病,怎奈老太太不许他们查,也不许问,他们也只得算了。 但私下里,有不少人都打听着了,老太太病的那一日,赖大的女婿才从南边回来。 贾家的祖籍金陵在南边,还有一门亲家林家现下在扬州,不知这两处地方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过,贾赦只图书画酒色,奢靡高乐不了。 邢夫人早对贾母不满,手里没权没人,吝惜银钱,也懒得管。 贾政不擅俗物。 王夫人有心打探清楚,偏偏才无比清楚地知道二房离不得贾母,不愿对赖家动手,怕得罪了贾母,只得罢了。 贾珍虽是族长,却已隔了房,近日又忙着给贾蓉娶妻,也无心管。 尤氏是续弦,不好管,更怕管了有事。 贾琏虽也猜着了,到底没有实证,又有一个平儿吊着他,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得去得罪老太太做什么,便也不管。 李纨更是连管这个的心思都没起过。 因此不过两三日的功夫,竟已无人在意这事了。 王熙凤虽深知其情,也只当不知道。 唯有林黛玉一个,一时深觉外祖母此病有她的一份,一时又觉得是外祖母先对林家和太太出的手,她身为林家女儿,太太对她又有抚养之恩,她理当和家里说。 况且若她没告诉家里,她是大概知道太太有多少财产的,万一太太的嫁妆真的比娘的多,岂不是她对不起娘么? 一日,又有林家的人送了信,并带了宁安华、林如海、宁安青给她准备的东西礼物过来。 她见太太给她备下了多少贴心的东西,光打赏下人的荷包就有上百个,不禁想起来,去年她才离家上京时,她分给这里的姊妹们,并打赏丫头们的纸笔、手串、戒指、荷包等物,也是太太给她准备的。 她再看,还有太太亲手做的一身衣裳和一双鞋袜,信里说让丫头们给她改合身了再穿。 ——她知道自宁家外祖父、外祖母去后,太太几乎不做针线,连小舅舅和小姨都没得过太太亲手做的东西了。 太太信中还笑言,也就今年给她做一身衣裳了,让她以后别恼她懒,连她爹爹也只有鞋袜,没有衣裳呢。 她学了一年针线裁剪,知道从里到外做一身这么精致的衣裳要花多少时间。 还有宁家一个厨娘做的点心的方子,是她从前最爱吃的。 太太给她准备了一匣金银锞子,让她只管拿钱,让这里的厨房给做,说知道她懂事,但千万别委屈了自己,该花就得花。 林黛玉亲手抱着装金银锞子的匣子,和去年林如海给她的钱放在了一起。 她换上新衣服新鞋袜,都略大一点儿。 但再过三五个月,想来就正合适了。 她照着西洋穿衣镜,摸着衣服上绣得栩栩如生的芙蓉,想到了她上次穿娘亲手做的衣服,还是在她周岁的时候。 后来娘就怀了弟弟。 听丫头们说,娘怀得艰难,再也没有动过针线了。 太太对她和亲娘一样……比亲娘照顾她的时间都多,她有什么恼太太的? 林黛玉把她拆了缝、缝了拆足有三个月,还远不如身上衣服精致的荷包装了起来,又把按贾母之意写的信也一起装进匣子里。 林家来的人回去了。 正值秋冬交接之际,她一时不察,染了风寒,病倒在床上。 她来贾家一年,还是第一次生病,王熙凤忙请太医来给她诊治调理,却直调理到了十月底,她方渐渐地好了。 * 林黛玉的回信和回礼还在路上,扬州已经入了冬。 那日之后,第二日起床,林如海就郑重写了个请罪折子,详细说明他与宁安华的婚姻情况,快马送回京中,接着便比从前还忙两三倍地转了起来。 而宁安华让人放出去她实际有十几万嫁妆的风声,连着参加了几场宴,戴了几件家传的好首饰,说了几回林家的家谱,又请几波太太来御史衙门看她嫁妆里摆在外头的家具、摆设之类,扬州城中再传的,就是她与林如海同出一源,表兄表妹,终成眷属,是姻缘天定,十分相配的话了。 她低调了多年,稍微炫耀几番,看到别人或是惊叹或是羡慕的眼神,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不过她不会沉迷于炫富就是了。 林如海给她的五千银子,她拿出两千四百两的预算办事,余下两千六,都收到了她的私房里。 这日晚饭后,将到三更,她正在灯下筹划“善事”,林如海回来,自己换了衣裳梳洗过,颇为愧疚地握住她的手,说:“三日后,我要出门两个月,年前回来,只能留你自己在家了。” 宁安华笑道:“表哥只管去,家里有我无妨。” 她说着,让林如海坐,替他解开头发,通过一遍。 林如海也替她摘下了发间的碧玉簪和耳上的明珠坠子。 离家在即,林如海思及两月都不能回来陪她睡觉……近日他也总是三更才回,回来说不了几句话就睡下了,现下两人躺在床上,他不等她抱住他的手臂,便试探着摸向她的肩头。 但他搂住了她,却不能再进一步。 她还从没这样过,林如海忙问:“妹妹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宁安华微笑,拉住他的手,放在了她的小腹上。 第30章 危机在何处 其实早在十日前, 宁安华就感觉到了,她身体里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气”,在小腹处游弋盘旋, 最后安定了下来。 她就知道,她应该是有了。 但当时离她上次月事还只有半个月不到, 别说这个时代的大夫了, 就算是现代医院都不一定能发现什么。 左右她身体强健得很,林如海又忙得除了睡觉不见人影儿, 就算是回来, 也不过是和她盖被子纯睡觉, 她就没告诉别人。 林家子嗣单薄,她这一有了,必定动静不小。 万一她拦不住别人请大夫, 大夫来了又诊断不出什么,岂不大家尴尬? 林如海今年比往年要忙几倍,且他每年年末, 必有一两个月要出去,她本来是打算等他回来之后, 过年之前, 大夫能诊断出来了的时候再说的。 谁知他十来天都没这个意思,哪怕天天早上一○擎○, 到晚上回来还是沾枕头就着,要走了,竟主动起来。 宁安华能感受到“胎气”稳固,但有孕未满一月, 她还是得谨慎些。 而且……她实在不太信任林家子嗣的质量。 所以林如海今天是不能得偿所愿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28节 虽然他的各方面水平都很不错,就算排除修炼这个因素, 她也很喜欢和他睡觉。 宁安华遗憾地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面,等着看他有什么反应。 过了大约半刻钟,他的手还是没敢动一动。 她叹息一声,按住他僵硬的肩膀想爬起来找蜡烛,却被他一把搂在怀里,像是放什么玻璃瓷器一样扶她躺好。 宁安华:“点灯。” 林如海把她四面八方的被角都掖好,拉开帐子下床,点起一盏灯,罩好玻璃灯罩,走过来。 就着光,宁安华看到他的表情很怪。 他努力板着脸,却还是压不住几乎能溢出来的激动和欣喜。 宁安华:“我还以为你不高兴呢。” 林如海小心翼翼坐在床边,一时看她的脸,一时忍不住看向她的小腹,最后问:“妹妹,你是……是不是月事来了?” 宁安华真的很想说“是的,我只是来了月事”,看看会怎么样。 但她还是摇头,接着,忍不住调戏了他一句:“我有没有来月事,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林如海伸出手,又惊醒一般,猛地缩了回去。 宁安华终于绷不住了。 她伏在枕上,放声大笑起来。 西次间的软榻上,今晚守夜的菊露揉了揉眼睛,听着隐约传来的太太畅快的笑声,推了推檀衣:“姐姐,你说太太和老爷是什么事这么高兴?” 檀衣把她的手按回去:“睡你的觉罢,又没叫你,你管那些做什么。” 太太让她们这么远远地守夜,不就是怕她们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在这里晚上能睡个好觉? 菊露躺回去,感叹道:“我从前还以为老爷那么严肃正经,不会温柔小意哄人,太太难免会受些委屈呢。” 檀衣道:“我听你这话,不似太太的丫头,倒似太太的奶娘嬷嬷了。还是你如今见老爷和太太好,后悔了,也想寻一个女婿去了?” 菊露忙抬头道:“我答应了太太的,怎么会反悔呢?姐姐也太瞧不起人了。” 檀衣叹道:“好了,快小点声,别让太太老爷听见。我不是故意疑你,你知道。” 菊露慢慢躺好,也叹了一声:“那杨洗砚,有事没事就要见菊影,他和他家做过什么他都忘了?” 她说着又生气:“等下次再看见他缠着菊影,我非要问到他脸上不可!” 她转头问檀衣:“姐姐,你说,咱们要不要告诉太太?” 檀衣半日方说:“是他想找菊影,菊影又没理他。特特当一件正经事回给太太,小事也成大事了,也没得伤了菊影的心。我哪天先问了她,看她的意思罢。” 她道:“睡罢。” 菊露心中发闷,默默许久,才迷迷糊糊睡下。 卧房内,宁安华整个人扒在林如海身上,用体重拦住他,几乎说了一车的“月份还小,是我自己感觉有了,大夫们来了也诊断不出来,兴师动众的费事,而且大张旗鼓闹出来,对孩子也不好”,才把非要立刻找大夫来的他给劝住。 她说得口渴,一面指着水壶水杯要他倒水,一面嗔他:“还是说,表哥不信我,以为我是说谎哄你,才非要请大夫过来?” 林如海已经差不多冷静下来了。 他试了四五次冷热,觉得正合入口了,才将水端给宁安华,叹道:“我知道妹妹不是骗我,但……” 宁安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不过,并不像他担心的那样,她能保证在怀孕生孩子这个过程中,她自己一定是平安的。 至于孩子生下来如何,是生是死,是健康是虚弱,她还真的拿不准。 她一小口一小口喝水润喉。 林如海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叹道:“若妹妹因为他……我、我将来,”他又顿了一下,“怎么去见旭姑姑?” 他说得情真意切,听在宁安华耳中,稍微有点不太对劲。 她还以为成婚两个多月,在一个床上睡觉也这么久了,他们虽然没有实在的情分,室友情和○友情总该有点了。 她也不是希望他们之间能有爱情。 只是这种“我怕你出事,是因为我要对得起你母亲”的表白……有点奇怪。 宁安华把茶杯放在床头几上,握住他的手,笑道:“表哥这话怎么说?难道我怀的只是你的孩子,竟不是我自己的?他虽不跟我姓宁,终归是我生的,怎么都要叫我一声‘娘’。况且成婚那天,你已经问过我了,是我自己愿意的。” 她让林如海上来,两人躺下。 她说:“我娘也一定希望我能有个孩子。娘会为咱们高兴的。” 林如海小心地搂住她:“我会尽量早些回来。” 他不可能不出去,所以他不会说假话骗她。 他开始思考,这回出去,有哪些地方是可以由三日缩为两日,或能两日缩为一日的,还有哪几段路程平顺,可以快些赶路。 宁安华笑道:“我这话不是故意口是心非,心里委屈,面上装贤惠:表哥的正事要紧,不必特意早回。我当然想你在家里陪着我,可若因为我怀了孩子,使你的公事有什么不好,你我是夫妻,你不好就是我不好,你好才是我好。所以表哥还是照原来规划的,好好办完了事,再平安回来,就是对我好了。” 林如海的吻温柔地落在她的额头、双颊和嘴唇上。 “我把林平留下。”他看着她的眼睛,把散落在她耳边的鬓发抿上去,“有什么事只管派人去找我。我不能立刻赶回来,就让他拿我的帖子去找刘知府。” 宁安华摸着他的脸:“不用,他跟你出门习惯了。我让安硕把白三和魏树都留下。我在家里……” 她的声音被堵住,只能从嘴角溢出来。 林如海控制住了自己,重重○着躺了回去,又不动声色地离宁安华远了些。 宁安华却凑近他,用手—— 就着远远放着的,那盏光芒已经变得微弱的灯,她看到他的眼中有一种隐秘的情绪氤氲着。 是快乐?是羞窘?还是—— 宁安华的手被捉住。 林如海坐起来找到一条帕子,帮她把手上的潮湿擦干,又把她抱起来,到净房里细细给她洗了手,再把她送回床上躺好,才自己收拾残局。 宁安华知道林如海每次出差,都并不带丫鬟,只让小厮随身侍候。盐商们知道他的行事,不但每回例常孝敬不送美人,他出去各地巡查时,酒席上也没有美姬歌舞服侍,据宁安硕所说,都正经得不得了。[注] 而她和他日日同床共枕,水○交融了这么久,她对他的气息已经很熟悉了。 如果他在外面行为不轨,她一定是能察觉的。 若他不遵守约定,在外和别的女人胡来,那不管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男是女,是生是死,她也不会和他再生一个了。 * 三日后,林如海带了宁安硕和二十余林家仆从,由几处官兵共同护送,向江西、湖广三地巡查。 御史衙门只剩几个属官,宁安华干脆命把连通衙门前后的角门都关了,平常只开后院西角门,让下人们出入采买。余下各门紧锁。若有人递帖子请见,一律拖到林如海回来再说。 便是诸位官员夫人想请她去做客,她也只推夫君不在,需闭门自守,暂不能出门,等夫君回来后,她再一一上门致歉。 她“小门小户出身容易被金银打动”的名声澄清后,看似已经平安了,谁知底下还有没有别的事? 林如海不在扬州,背后的人如果不直接对他下手,那她这个孤身留下的御史夫人也是一个不错的目标。 他本来还说,这次就不带宁安硕了,她有个兄弟陪在身边,他也能安心些。 可她觉得,如果真的有事,宁安硕才十二三岁,能有多大的用处? 自他到任巡盐御史以来,每回出差都带着宁安硕,这次忽然不带了,他们还要费心想个借口,还有被宁安硕察觉的可能,不够麻烦的。 虽然这话不能对林如海说,但感谢他们的“和谐”相处,现在就算有人想直接杀了她,她也有足够的自保之力了。 刺杀,只要不是三个以上成年男子或“武林高手”同时混入府中出手,她一打三估计还能绑俩。 毒杀,普通人做的毒药,她只要靠近就能察觉到不对劲。 如果对方势力能直接围了有官兵把守的巡盐御史衙门…… 那天下乱成这个样子,都没有“王法”了,她还不如准备准备,带人直接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修炼。 等她修炼到四级甚至五级再出山,估计还能利用封建迷信,伪装成“神仙下凡”,那时又是另一番天地。 至于林如海和林黛玉跟不跟着她走,那就随缘吧。 而且看林如海的样子,他更多的是担心她在孕中出状况,而不是有人要威胁她的性命。 家里少了林如海和宁安硕两个,竟似少了一半的事。 而宁安华没了林如海在身边,想做的“善事”一时也不好开展了,正好把多出来的时间又用于修炼。 见她又开始一两个时辰地在卧房内闭门不出,檀衣三人不用她说,就默契地和从前一样,开始轮流守在屋里。 宁安华的异能距离三级还有很长,按照现在的进度,到三级大约还要四到五年。 但她已经很满足了。 上一世,她从二级到三级用了一年零七个月。 在知道林如海也是木系灵体之前,她本来以为这一世在十五年内能达到三级,就算她修炼得快了。 林黛玉毕竟在渐渐长大,就算她不去荣国府,她也不会再和前些年一样,有那么多的机会能和她身体接触。 但林如海给了她这么大一个惊喜,让她有了几年内就能到三级的希望。 檀衣在外面敲门。 宁安华吐气睁眼:“什么事?” 檀衣道:“太太,柳太太想过来,派了溪云妹妹来问太太方便不方便。” 宁安华笑道:“说我方便,已经备下了好茶好点心,就等姐姐来了。” 好茶好点心自有檀衣等准备,宁安华下床坐到妆台前,往发髻上多簪了一根金镶碧玉挂珠凤钗,又戴上一对翡翠耳环,看有了个见人的样子,便出至堂屋等着。 柳月眉是张先生张裕成的嫡妻,两人青梅竹马,在张裕成进学后就成了婚,至今已有十年了。他们育有两个孩子,夫妻感情还是极好。 宁安华与她同居一府,府中年龄相近的女眷只有她们两人,她为人又温柔可亲,知书达礼,她又是宁安硕和宁安青的“师母”,宁安华对她格外尊重些,两人难免亲近起来。 宁安华不好去学堂找她,每隔三四日,她让丫头问明了宁安华不忙,并且林如海不在,便来这边,两人闲坐一回,看书作画解闷。 不一时,柳月眉便扶着丫头婆子的手,挺着六个月的肚子来了。 宁安华出至门外迎她,先笑道:“就免了礼数罢。”方携了她的手,一同进来。 两人在东次间坐了,柳月眉从丫鬟手里拿过一卷画,笑道:“我怎么画都欠些意思,我家那个不理我,少不得请夫人指点指点。”又笑问:“不知林大人给夫人取了字号没有?”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29节 宁安华一面看她的画,自然是好的,只是失于犹豫了,一面笑道:“他还没取呢,竟不知要给我取个什么,这么久了,一个字也不说,怕不是早都忘了。再有,姐姐快别‘夫人’‘夫人’的了,还不嫌牙酸?咱们只称‘你’‘我’就是。” 柳月眉笑道:“是林大人郑重,所以才要谨慎斟酌。”她又道:“我还给你带了东西呢。” 她又从另一个丫鬟手里拿过一个包裹,打开是几件小衣裳。 她笑说:“这是我家的两个孩子满月、周岁时穿的衣裳,给你拿来,你若愿意,就放在枕下。我知道你是男女都喜欢的,不比别人,听‘女’色变,所以都拿来了。” 宁安华虽然不信这个,还是谢她一片好意,让檀衣立刻拿去卧房,想了想,在她耳边说:“不瞒姐姐,我这几日该来月事的,却没来。” 柳月眉惊喜道:“真的?” 宁安华忙笑道:“求姐姐先别告诉一个人。我且用姐姐的法子两个月,沾一沾姐姐的喜气,再请大夫来。” 柳月眉忙道:“是该如此,你放心,我谁也不说,连我家那个也不告诉他。若知道的人多了,小孩子胆小,就吓跑了。” 她已生养了两个孩子,肚里还怀着一个,见了宁安华这个似乎有孕的新妇,不免说起了“育儿经”。 宁安华活了两辈子,加起来四五十年,第一次要做母亲,其实心里也不太有底。 她上一世在网络上了解到的科学经验,放到现在,有九成都不合时宜。如果这个孩子不是灵体,她的异能并没强大到非灵体的孩子病危也能治好的水平,哪怕用不上,她也宁愿多听些过来人的经验。 这一说起来,不觉就到了下午放学的时辰。 林如海不在家,宁安华本来就要和妹妹一起吃饭的,干脆让把张家的孩子也都接来,留他们吃了晚饭,又闲话一回,才命人好生送回去。 她看柳月眉的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扶着娘出了院门,才转身回房。 宁安青也回了东院。 天空中云多无月,只有几颗星星明暗闪烁。 宁安华躺在床上,感觉到枕头比平时高了些。 她起来,掀开枕头一看,枕下放着几件小衣服。 一定是檀衣这丫头自作主张放的。 她想着,把小衣服都放在了林如海的枕头下面。 他才需要多借一借小孩子的喜气。 她盘膝坐好,开始了一整夜的修炼。 按她现在的身体素质,若不格外注意着,怕不是生下这个,不过一年半载又会怀上。 她最多只想要两个孩子,但她还想和林如海亲热以助修炼,那她还是尽早到三级,把生育能力关掉的好。 * 几日后,林家上京的人回来了。 宁安华把黛玉给她绣的荷包戴上,又在匣子里翻了翻,发现林如海没有,不禁笑了起来。 她看过信,没拆黛玉给她父亲的,先写了回信,说林如海正好于前几日出了门,所以不能立刻看信,她已命人把信送去,若有什么要紧的事,想来也不会耽误太久。 等宁安青也写完回信,宁安华也已经把给贾家的年礼备好了,再命人上京送去。 她早和林如海商议了,今年给贾家的年礼比往年减了三成,算是平常亲近些的世交走动。另有一千两,是单独给贾母的孝敬,谢她教养林黛玉。 今年宁家和林家土地铺面的出息也已送来了。 宁安华已经吩咐过,她与宁安青的庄子上,把一应东西都折变成银钱送来即可,铺子上有新鲜玩意倒可以送来些。 所以今年年景虽然平常,她也共入账了三千两出头。 至于林家,除去一年要用的柴炭米面等物,庄子上还送了近两万银子来,把她羡慕得不得了。 这日之后,各家的年礼,还有底下官员和盐商们的孝敬也陆续来了。 宁安华比着往年的礼单,各家年礼都与从前相差不多。至于“孝敬”过多的,她一律退回不收。这也是她与林如海商议好的。 不到十二月,贾家的年礼也送来了,也是比往年少了三成。 贾家年礼从京中出来的时候,林家的年礼才出扬州,因此,这只能是贾家想好了该怎么与林家往来,才如此送的。 宁安华希望这代表贾母已经认清事实,不会再试图对她“又拉又打”了。 入了腊月,天气越发寒冷,新年也更近了。 底下人出了一个难题给宁安华: 姨娘们怎么过年? 宁安华思考了三秒,决定把这个难题丢给林如海。 离过年还有十天的时候,林如海回来了。 他一阵风一样进了院子,把宁安硕都甩在后面。 亲眼看到了气色红润,双眼明亮的宁安华,他才松了一口气。 因屋里都是服侍的人,他又才回来,满身尘土,不敢碰她,只说:“我已经让人去请陈大夫了,让他一个时辰后到。” 就算不是喜脉,诊一诊妹妹平安也好。 宁安华见他无事,就是风尘仆仆,难免有些憔悴,也放下了心。 林如海到净房更衣洗澡。宁安硕进来请安,又不甘心地被檀衣给劝了出去。 宁安华坐在卧房里看账册,摸着“胎气”已经凝实的小腹,专心等林如海洗完澡出来,让陈大夫诊出个喜讯给他。 不到半个时辰,林如海打理干净出来。 宁安华看他头发还湿着,便拿块棉巾要帮他擦干。 林如海忙拦她:“我自己来就是。” 碰到他的手,宁安华竟然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 她心中一突。 第31章 情与利 大约是与林如海相处亲密, 气场有些相融,不过短短几息的时间,宁安华就感觉到那股阴冷的气息从她的指尖蜿蜒向上, 缠绕上了她的手腕,又要再继续向上游动。 她当机立断, 用异能包裹住全身, 隔绝邪气的侵袭,先把棉巾递给他, 努力笑得不带一丝异样, 自然地坐下:“表哥这回出门, 有没有遇上什么特别的事?” 林如海回想一番,笑道:“竟没什么事……” 竟没什么事? 看他坐了下来,细思不语, 连头发都不擦了,宁安华只做不知,又换了一块棉巾, 细细给他擦干头发,实则在借机感受他身体上缠绕的阴气源头在何处。 额头正中。 双手双足。 腹部正中。 还有……心口。 宁安华越探查越心惊, 却并不慌乱。 她在末世的时候也见过这种伎俩, 无非就是巫蛊诅咒之术,几千年前就有的东西, 历朝历代的皇室朝廷屡禁不绝,一直传到近代。[注] 末世灵气爆发,生物变异,秩序混乱。在异能者的能力还没有高出普通人太多的初期, 一些拥有巫咒能力的普通人甚至咒死过不在少数的异能者。 但随着异能者们不断升级,在她横死之前, 至少有三年没再听说过异能者死于这种巫咒了。 这个世界有灵气、有灵体,那么也有人会巫咒之术也不奇怪。 林如海的状况,很像被人得知生辰八字,扎了草人,以针刺头部、心口和四肢,日夜诅咒,用邪气侵染他的生命。而且,下咒之人是有真本事的,并不是花架子骗人。 如果她没有发现,大概在一年内,他的生命就会被侵蚀到底。 他的身体会逐渐变得虚弱。 先是大大小小的风寒风热。 接着,他就会病重不起,大夫们或许能诊断出异样,却找不出根源在何处。 最后,等待他的当然就是死亡。 不过,巫咒之术之所以在末世销声匿迹,自然有所道理。 巫蛊诅咒只能从阴暗处下手。若见效快的,一眼就能看出是遭了暗算,若见效慢的,也能被异能者察觉,且都能沿着邪气寻到源头。 而且,如果下咒之人与被咒之人相隔过远,诅咒的效力也会有所减弱。 也就是说,只要给林如海下咒的人不在扬州城内,哪怕“他”相当于三级异能者,宁安华也能将他身上的诅咒拔除。 但探查邪气的源头需要的时间很长,现在并不是时机。 宁安华放下棉巾,拿起梳子,从发尾开始给他梳通头发。 头皮上传来轻微的拉扯感,把林如海从沉思中拽了出来:“妹妹快放下,我来,我来。” 宁安华没问他想到什么了,只笑道:“都快好了,表哥就坐着罢。” 思及她腹中可能有孩子,林如海不敢乱动,怕撞到她,便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腿上,一动不动。 他问:“妹妹在家里有没有什么事?” 明知他本意是问她的身体有没有事,宁安华却故意理解成他在问家里有没有事,笑道:“还真有几件事。第一件,有几家的孝敬送了太多,我都按你说的没收,退回去了。名单我记下了,你要不要看?” 林如海听她说有事,心险些从喉咙里跳出来。 又听她说的是底下孝敬的事,他方把紧握的拳头松开,笑道:“这个不急,我知道是哪几家。没收就好。等陈大夫走了,我再看。我忘了说了,这两个月,辛苦……” 宁安华笑道:“罢了,这些客套话,表哥留给别人说去罢,我懒得听。真要谢我,拿些实在的来。” 林如海忙道:“我给妹妹带了东西,一会儿他们就抬来了。” 这到底是带了多少东西,还得用“抬”这个字? 宁安华暂且按下好奇,又说:“上个月二十五,贾家的年礼到了。比往年少了三成,也没有额外多的。” 林如海顿了顿:“如此也好。” 宁安华不关心他这几秒钟的停顿里有什么含义,继续问:“玉儿的信你看了没有?可回信了?有没有什么要紧事?” 林如海握住她放在他肩头借力的手,回头着她,说:“是贾家的老太太,想送贾存周之幼子贾宝玉和其孙贾兰来这里读书,先让玉儿问咱们家方便不方便。”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30节 宁安华放下梳子,在他身后坐好。 林如海迟疑地看着她。 宁安华懂了,笑问:“表哥想答应?” “当日荣国公还在时,我与贾存周甚是投契,常于闲暇时一处谈诗论文。他不比贾恩侯,为人甚是厚道谦恭,对、对……”林如海斟酌着词句,“对其妹妹也是真心疼护。” 林如海说得不算顺畅,还有许多未尽之语,宁安华却能大概明白他的想法。 从直白的利益上说,贾氏一门双国公府,内里虽然逐渐不堪,对外余威却仍在。 别说贾代善当日在时,就算是如今,两代荣国公的门生故旧在军中朝中也不知凡几。 就像有人对林家下手,宁安华没有怀疑贾家一样。在林如海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贾家不会想彻底与林家翻脸。同理,林家也没必要非把贾家树成敌人。 从情分上说,贾代善和贾母夫妇当年得了他这样一个门第、人品、才貌、家私都无可挑剔的快婿,想必待他比亲儿子也差不多了。 林如海的母亲在他进学之后就去世了,他与贾敏成婚后不久,他的父亲也撒手人寰。 在之后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贾敏、贾家和林旭、宁父一样,都是他唯有的亲人。 区别只在于,林旭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是单纯的、不掺杂质的姑侄情分,而他与贾家的交往,在真情之外,难免夹杂着几分相互利用。 他是一个重情的人。 所以,在贾敏和贾家先后逼迫、算计、意图压服她的时候,他的愤怒是真心的。 如今,贾敏已经去世将近两年,她生前有再多不好,也会随着时间淡化。 何况,用这个时代的眼光看,她几乎是一位完美的女性:大方贤淑,深明礼义,才貌双全。 如果贾敏没有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用病重逼迫她做续弦,她也会真心怀念这位“表嫂”的。 而且,贾敏逼迫她,是为了林黛玉。贾母算计她,是为了林黛玉和贾敏。 更何况,在长达一年九个月的博弈中,贾母最终还是服软退让了。 去年,送林黛玉入京之前,林如海对贾琏的种种为难,都可以说是为了教导他。可林黛玉去了,林如海又重聘娶她,已经是对贾母的回击,是对贾家表态疏远。 现在,贾家算是主动把两家的关系降到了亲密些的世交的程度。 不论是于情还是于理,拒绝亡妻的母亲提出的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都会显得有些过分冷漠了。 宁安华略猜了一会林如海的想法,心内又将自己的得失计算完毕,虽看林如海似乎还有许多话没说,她也懒得听了,便笑道:“表哥,我听表嫂说过,她在闺中时,与贾员外郎极好。如今你也这么说,想来他必是端方清正之人了。我也知道表哥的难处。只是,我有几句丑话,不大好听,一定要说在前面。” 听到她的称呼,林如海心中生出一股惶然。 他不安道:“妹妹请讲。” 宁安华笑道:“我记得表嫂说过,史老太君是极疼贾宝玉的,他才又八九岁,还有贾兰,似乎比青儿还小,不过才三四岁罢了。我不知史老太君怎么忽然变了,舍得送他们来,我只知道,这样年纪的孩子,若教养得好就罢了,若性子皮些,或是身子弱些,旁人真是轻不得、重不得。” 林如海忙要说话,宁安华不让他说,仍是笑道:“表哥也知我身份尴尬,若他们来了,我只怕不便管。若比安硕差了什么,不是待客之道,也怕他们觉得委屈。若比安硕还多了些,他们一个是世侄,一个是侄孙,又委屈了安硕。表哥知道我护短的,所以我竟要全丢给表哥操心了。不但他们我不管,连他们带来的小厮、奶娘、丫鬟,我也一概不管。如此就算有事,不至于牵扯到什么原配、续弦的,大家面上也好看。” 怔了半日,林如海握紧她的手:“妹妹,我本来没打算让这事烦你的心。只是……” 宁安华把手抽出来,给他梳上发髻,笑道:“我知道,家里要来客人,纵不归我管,表哥先告诉我一句,是表哥尊重我。我方才说的那些,不过是我‘惊弓之鸟’,‘杯弓蛇影’,没事也当成有事,表哥就当我是说胡话了罢。” 林如海沉默下来。 她给他插上一根青玉簪,把鬓角抿平,戴上巾帽,笑问:“表哥,咱们出去吧?陈大夫也快来了。我还有两件事,等陈大夫走了再说。” 林如海起身,一只手扶在她的肩膀上,另一手揽住她的腰,让她看着他:“妹妹,我也有话,是现在就想说。” 宁安华不太懂他。 她已经让他在“姑姑的女儿”和“前妻的母亲”中找到平衡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要的只是有事牵连不到她,难道这他都不想答应? 宁安华叹了一声:“表哥,怒时不言,急躁不言。你已经到家了,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好不好?要过年了,就让陈大夫早些诊完了家去罢。” 林如海慢慢松开了她的肩膀和腰,却又握起她的手。 他手上阴气缭绕的,宁安华只好暂时切断了“胎气”附近的异能流动,又在被握住的手上厚厚裹住一层异能,随他握着扶着出了卧房。 她忽然发现他腹部的阴气似乎与别处不同。 但此刻,她既无心,也没有时间探查了。 虽然还有一刻钟才到林如海说的一个时辰,陈大夫却已经到了。 这是扬州城中最专精妇产科的大夫。 他先问过宁安华的饮食起居,又将她的两只手都诊了有小半刻,才满面笑容地起身:“恭喜大人,恭喜夫人,夫人已经有近三个月的身孕了。” 林如海吐出一口长气,又忙将陈大夫请至一边,细问:“不知内子的身体如何,怀相如何,胎儿是否会有损母体?内子日常起居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是不是要开几个方子补补?” 陈大夫素知林如海的心病,笑道:“大人放心,夫人脉象稳健,只怕身体比大人还强健呢。至于这补方,大人也知,是药三分毒,夫人无恙,不必开药,只需照常养着就是了。” 林如海犹不放心,又拽着陈大夫絮絮叨叨问了许多。 陈大夫都笑答了,又笑道:“大人再不放我,只怕夫人要多想了。” 林如海回头,见宁安华已经起来了,走到了多宝阁边,笑道:“还请先生多留一会儿,给我家大人也诊个平安罢。” 陈大夫忙低头笑道:“鄙人不才,只专于妇科儿科,对余者知之甚少,不过了解个皮毛罢了。” 宁安华笑道:“先生放心,并不是要先生解什么疑难杂症,不过是我家大人才回来,一路劳累,我怕有什么不妥。恰好先生在此,也算一事不烦二主了,请先生顺便一诊,先求个心安。诊金必是付先生双份的。也要过年了,算是大家互相讨个好彩头罢。” 陈大夫忙笑道:“既是夫人这样说,不知大人——” 林如海看见宁安华扶着小腹,满眼的笑意,不由笑道:“先生请。” 陈大夫便又将林如海的两只手诊了一遍,起身笑道:“依鄙人看,大人一切都好。鄙人毕竟医术有限,若夫人不放心,可再请几位名医过来。” 早有檀衣准备了双份诊金,另外一个吉祥如意的荷包,交给林平娘子。林平娘子递给林平。林平送陈大夫出去,奉上诊金。 屋内,檀衣几步跑回来,和菊影簇拥着宁安华,都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 檀衣还嗔:“我早说该请大夫来了,太太非要等老爷回来。阿弥陀佛,幸好太太没事,不然,我就万死也不能赎罪了。” 陶嬷嬷也念起了佛:“太太保佑,能让姑娘得两个和姑娘大爷一样,又懂事又贴心又出息的孩子才好。” 林如海被这几句话戳得心中酸涩。 怎奈宁安华被丫头嬷嬷们围得密不透风,他连手也伸不进去。 宁安华一一安抚了檀衣等人,让她们各干各的去,才回去在榻上坐好,笑问:“表哥不是有话要说?” 林如海走过来,有些不敢坐。 宁安华只好扯着他的袖子让他坐:“到底是什么话,让表哥这么为难?” 林如海酝酿了半日,话才要出口,忽有人报:“老爷给太太带的东西,小厮们都抬来了。” 宁安华:“叫他们放在堂屋,我和老爷过会去看。” 七八个小厮抬了两个大箱子进来,小心放在地上了。 宁安华起身道:“这里不方便,咱们还是进去说。” 林如海忙跟上去,在她身后关上门。 他又要握她的手。 宁安华只好给他握。 在切断了“胎气”附近的异能流动后,她的感知又精进了些许。 林如海又要搂着她,她也就势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专心感受他腹部那团阴气。 确实与他手上、额头上的都不一样。 不是丝丝缕缕的灰气,却是一团墨黑。 不像是诅咒,像是……毒。 背后之人对他下了这样的死手。如果他死了,她真的可以全然置身之外吗? 林如海开了口,声音干涩:“我想答应贾家老太太,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妹妹想的那样。” 宁安华静静听他说。 他道:“但我也是怕,如果我有不测,安硕还没有长成,不知何人能护住妹妹的平安。” 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宁安华哑然,从他怀里直起身:“这话我就不懂了。” 她抬眼看向林如海:“表哥到底是觉得贾家人人都是佛祖圣人,还是觉得你与贾家真的是亲父子亲兄弟,他们愿意平白照顾你的续弦?还是你以为,我宁安华愿意为了‘平安’二字,就去依附算计过我、瞧不起我的人家?” 她掸了掸肩头衣摆处的褶皱,笑道:“表哥在办一件大事,不知有多大的危险和难处,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只当不知道。我早已想好,你平安活着就罢了。若你终究有一死,我自然会将玉儿和孩子养大。哪怕玉儿愿意继续依附她外祖家,我也少不了她应得的一份,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可要么,你就专心办事,不必顾及我,要么就事事都告诉我,让我心里明白。我不喜欢别人替我安排了我不想走的路,还非要逼我去走。我以为表哥还算懂我。现在看来,还是我错看了你。” 林如海闭眼叹道:“妹妹。” 宁安华:“你说。” 林如海道:“本来我看过玉儿的信,已经想好,妹妹可能有孕,我又公务甚忙,如何能接他们来。便是妹妹没有身孕,贾宝玉顽劣,贾兰年小,若出一二意外,又是我给妹妹添了麻烦。” 宁安华感受到了,给林如海下咒的人确实不在扬州城内。 林如海说:“这事又只是玉儿写信给我,不是老太太或贾存周。或许我在这里请到一两位好先生,送入京中,或者接了他们来,只令他们住在府外,我严加看管,也能说得过去。” 他身上阴气的来源似乎在西南方向。 他说:“可对方所图甚大,一计不成,我出门两月,竟能蛰伏不动,只以小事试探。我若死于此事,也能说一句为国尽忠。只是我与他们已成水火之势,若我身亡命陨,恐他们仍不解气,牵连到你身上,叫我如何能闭眼心安?” 他一叹:“这事与贾家无关,这家偏又与贾家有旧。若我真有不测,你与贾家能有几分情面,或许看在贾家份上,他们也就能收手了。早知如此,我就……” 下咒之人与扬州相距超过五十里,宁安华探查不到了。 但这个方向,再加上林如海说出来的信息,已经足够她猜到是谁家。 这家富贵已近百年,当今太后便是他家出身,怪不得连林如海都如此没有底气。 她掰开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下一个字,顶着他震惊的目光,笑问:“是不是这家?” 林如海把这个字攥住:“妹妹,你……” 宁安华问:“表哥怎么能确定他们是真的蛰伏不动,没有下手?” 林如海不解。 宁安华摸了摸他的脸:“这两个月,我一直梦见表哥中毒,日渐虚弱,还是寻常大夫诊不出来的毒。”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31节 第32章 五成把握 这个时代的人, 对鬼神之说,即便不是十分相信,也会持“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宁安华知道林如海也是如此。 现在又是这种情况, 她假托梦魇, 他就算不全信,也不会听过就算了。 果然, 她看到林如海的面色先是变得凝重了些许, 接着, 他又恍然笑道:“怪不得妹妹定要陈大夫给我诊脉。” 宁安华觉得他误会了什么。 但她又不好解释。 林如海的脊背不似方才紧绷。 他稍微放松下来,把宁安华滑落到他肩颈处的手也握住,忽然心中一动, 思忖道:“但我身体确实并无不适之处。” 看他比她想象中最认真的情况还要在意,宁安华不禁好奇:“其实,梦中之事如何做得准, 或许只是我胡思乱想才有此梦,未必就预示着什么。” 林如海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是轻率的人。若不是心中有七八分疑虑, 妹妹也不会当一件正经事和我说了。再有, 我想到一事……” “想到什么?”宁安华问。 林如海稍作犹豫,说:“是玉儿三岁那年春天——那时候妹妹还没来。她才过完生日, 因有几日倒春寒,又病了。家里忙乱了几日。忽一日,有一个癞头和尚过来,说了一篇话, 我本以为是无稽之谈,现在细想, 或许真有些道理。”[注1] 宁安华一怔:“是什么‘玉儿若要好时,不许见哭声,也不许见一个外姓亲友’的话?”[注2] 她才到林家那几个月,是隐约听过几句。 因她知道原著里也有这事,便没太在意。 难道这一世,这话里还有她的事? 林如海笑道:“原来妹妹知道。” 宁安华笑道:“只怕我知道得不全,表哥再和我说一遍罢。” 林如海便道:“和尚说,不许玉儿见一个外姓亲友,只可见自家父母,或是与林家血脉相连的人,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他说完,不禁细想,如果妹妹所梦为真,他因此改变行事,若能成功,自然是妹妹救了他,且也是帮了玉儿。 如此,即便信了和尚的话,也并不代表抹去了妹妹为玉儿做的一切。 若依和尚所说,玉儿不该见外姓亲友,贾家又正与林家并无血缘,他说玉儿不可平安一世,是指玉儿会在贾家遭受什么,还是指贾家终会一败,不能再庇护玉儿? 连玉儿尚不能在贾家平安,何况妹妹。 宁安华也陷入沉思。 原著里的剧情,她还能记清的部分不多。这一僧一道共出现过几回,她更是说不清楚。 但她还有个模糊的印象。那就是他们每次出现,不是想方设法要“度化”人出家,就是拿个什么宝贝要救谁。[注3] 听林如海的转述,癞头和尚对她的出现似乎没有恶意。 而他要做的事,目的又不是伤天害理,可以说是为国为民。 她要救他,和尚道士大概没有理由阻拦? 她不喜欢这种“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的感觉。但她也的确已经让剧情发生了些许偏移。 她会帮他祛除身上的诅咒,至于毒,她确实了解不深,或许要借助外力。 但最重要的是,她需要知道他有什么计划,才能暗中配合他。 ——万一他知道自己中毒,还想要将计就计呢? 宁安华笑道:“说来说去,不是梦话,就是和尚道士的话,都当不得真。只是为了求我心安,不如借口我怀胎不稳,身患重疾……” “妹妹如何咒自己!”林如海严肃打断她的话。 宁安华:“……表哥?” 林如海看着她的眼睛,不觉放软声音:“就算真有妹妹梦中的事,我也不会把妹妹的身体算计进来。” “若妹妹因我、因这话有个不好,叫我……” 他后半句话已在嘴边,宁安华却忽然开口截住,笑道:“表哥放心,我不说就是了。” 她低了头,假借整理头发,把双手从林如海掌中抽了出来,字斟句酌:“其实,不过是在我身上借个虚名儿,有益于全家,就算是我娘知道了,也不会说我什么,更不会怪表哥。” 林如海手中一空,怔了一会,笑道:“不如妹妹和我细说说,你梦中我若毒发时,是怎么样罢。” 宁安华心想,他们对他下手这么狠,下毒还不够,还要加上巫蛊做保险,想来两者的作用不会冲突,便将巫蛊的效果稍作修改润色模糊,告诉了他。 林如海听她说得详尽,且合情合理,不由更信了几分。 他道:“若真如此,至少还有半年时间。我还没有症状,现在就搜寻名医前来,只怕会打草惊蛇。陈大夫虽专精于妇幼,到底也算一位难得的名医了,连他都诊断不出来,再请寻常大夫大约也无用。” 宁安华问:“那……就这么等着?” 林如海伸手,碰到她的衣襟,见她没有不情愿,才轻轻抱住她,笑道:“自然不是。半年时间……也足够了。” 宁安华才打算好要帮他,以为他们也算把话说开了,就见他分明把中毒之说信了大半,却似浑然没将自己的命当回事,还又开始打哑谜想瞒着她,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她拍掉林如海搂着她的手,揪住他的领子,冷笑问:“倒是把话说清楚,半年够什么?是够你毒发身亡,把我托付给贾家照看了?” 林如海知道她要强自重,也领教过她的厉害,却何曾见过她这样发怒? 他一时慌了,竟想不出话能说。 宁安华出过一口气,松开他,笑说:“就算我只是做了两个月的噩梦,当不得真。”又不禁添了几句,故意刺他:“我又不喜欢应酬往来,只爱清静,也不爱多管闲事,等我将来守寡,虽然少了人庇护,却也少了许多事,说不得还更自在呢。” 林如海这才知道她气的是什么。 他再一想,他比她大了十几岁。就算他此回平安,侥幸能活到古稀,终归还是要走在她前面。 她又对他无意,只有兄妹之情,不至于哀毁过甚,这更好了。 因此他竟笑道:“方才所说贾家的话,我已知是我错想了。你放心,我再不敢起这个念头。但哪怕真叫你守了寡,只要这事办成,也能保你一世的平安。还请妹妹息怒。” 听他还要瞒着,宁安华只问:“表哥有几成把握?” 林如海道:“五五之数。” 宁安华便道:“不过五成把握,你就敢赌?你若真死了,又牵连到我,到了那时,我难道和鬼要理去?不许你存这个意思!你不现在就把打算一点不差和我说清楚,我这就去我娘灵前哭!” 说着,她就要下床蹬鞋。 林如海慌忙拦住她。 宁安华一面推他,一面冷笑说:“还以为你算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子,就算咱们是半路夫妻,比不得别人,好歹平安相守到老,也就不算辜负这一世。谁知你竟是个大公无私的人,为了国事公事,把新娶三四个月,才怀了孩子的老婆都能舍下,还一句实话也不说!表哥这么为国尽忠,竟是我配不上。从今日起,我就再给我娘守三年的孝去!等你一死,也不用费两遍事了,孩子一出生,就让他给你戴孝罢!” 说到孩子,她真有两分生气了。 再说,他真的死了,她上哪儿再去寻一个这么精纯的木灵体修炼? 看林如海怔住了,她想再说两句,催他赶紧把计划和盘托出,又怕起到反作用,便只做出用十分力的模样,要推开他出去。 林如海又如何不懂她的意思? 他任由宁安华推他打他,小心把她护住:“我早有意把这些都告诉你,又怕你知道了白担心……” 宁安华笑问:“‘早’是什么时候?是成亲那天,还是‘今天早些时候’?” 林如海据实回答:“是我临出门前的那几天。” 对这个答案,宁安华还算满意,便笑道:“我才说过,我最不喜欢别人替我做安排。我已经知道了一半,你还不全告诉我,不是更让我担心?好歹让我知道个大概,心里能有个底。” 她松了手劲:“还是你以为,我年轻,经历的生死比你少,禁不住这样大事么。” 林如海扶着她坐回去:“你别急,我都告诉你。” 宁安华微笑:“你只说正事就好,别再想说好听的哄我。” 林如海便道:“八年前,义忠亲王谋反,上皇退位,陛下登基的事,妹妹可还记得?” 宁安华道:“记得。” 那时原身才十二岁,宁家不在京中,随宁父在安徽太平府任一地知州,距离甚远,因此义忠亲王——当时还是贤妃所出的二皇子,因军功封勇亲王——谋反一事,没有直接波及到宁家。 但宁父是外放小官,不入皇子们的眼,林如海作为现在的太上皇、当时的皇上亲点的探花,又是景文侯之后,已逝荣国公之婿,在翰林院为侍读学士,却没少被诸位皇子们利诱招揽。 原身那时已经开始帮林旭打理家事,林旭和宁父又是儿子女儿一样教,因此林如海与宁父往来的信件,原身也看过几封,对朝事也有所了解。 林如海虽八面玲珑,能各家不沾,但贾代善在世时,与勇亲王交往甚密,薛家更是快成了勇亲王的钱袋子。 勇亲王谋逆获罪,他明面上没受牵连,却在当年春天就被外放了出去。 翰林院出身的官员,被外放出去历练数年,回来再超擢,其实也是常例。 但林如海被外放已近九年,光在巡盐任上就有了三年,个中缘由…… 林如海道:“陛下当年在诸位皇子中一直不显,这些年虽登大位,也只听得侍奉太上皇、皇太后纯孝,除了仁孝之名外,余下竟无半点政绩别名传出。” 私下议论天子毕竟不是那么安全的事,宁安华便向他靠近了些。 林如海低声道:“陛下登基后,在我之前,共任命了四位两淮巡盐御史。第一位一年期满后调任。第二位在任两年,现已升了工部尚书。第三位在任不到一年,便无疾而终。第四位也是在任两年,因被检举徇私枉法,已被贬去琼州了。” 宁安华道:“所以,皇上早知道两淮盐政有问题,七八年前就在想办法整治了。” 只不过派来的三个御史,一个被收买了,一个失败了,还有一个死了。 看来这才是他如此相信对方会给他下毒的原因。原来是有前车之鉴的。 而林如海作为贾家的女婿,身份比别人都有优势。对方明知皇上的目的,也不会立刻对他下手,反而要观察他、试探他、拉拢他。 皇上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也一定有借机考察他的意思。 “你手上有多少证据?”宁安华问。 “已有了八成。但若不是十足的铁证,只怕呈上去也无用。” 皇太后甄氏,虽然无子,却是太上皇的元配皇后,皇上的嫡母,身份贵重。[注4] 而正因为她无子,有了义忠亲王谋反一事后,太上皇反而对她更加礼重。 “他们出手,是因为发觉你查到了什么,还是因为你重聘娶我,让他们知道你与贾家已经离心,所以没了顾忌?” 甄太后的娘家弟媳,正是第一代荣国公贾演的亲女儿,第二代荣国公贾代善的亲妹妹,贾母的小姑子。 林如海笑道:“郑重娶你,是我理应如此,才算对得起你,与这事无干。” 宁安华笑道:“表哥又说好听的。” 林如海认真道:“哪怕我才到任就查出事实,也一定会上报陛下。此事关系到甄家存亡,不论何时,只要他们发现我并不与他们一心,也必定会对我下手。” 宁安华笑道:“好,这句我信你的。”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32节 她也认真问:“你打算怎么做?” 林如海看向她的眼里含着深意:“等。” “等?” “等到我毒发,大夫能诊断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私设。并且原著中的年龄在本文里都理解成虚岁哦。 注2:改自原著。 注3:原著确实是这么写的。 注4:原著中没写甄家在宫里有贵妃,只写了“(甄家)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此时是第五十七回。而第五十五回时,宫中太妃欠安,五十七回甄家奉旨入京,五十八回老太妃薨了,或可以此推断甄家在宫里的人是“老太妃”。 也有人分析,这位老太妃是太上皇的长辈,所以一应礼仪规制非常的高。 但本文私设第五十八回薨的“老太妃”就是皇太后了,这样人物关系能简单点。上面贾家与甄家的亲戚关系也是私设。 第五十七回,贾母与甄家女人聊天,说甄家二姑娘“更不自尊自大”,两家十分亲密,联系上下文(……),甄家二姑娘有可能就是北静王妃,本文也依此私设。 另外,原著中甄家犯了什么罪没有明写,也只写了林如海是病死的。本文中甄家如何,请大家不要迁怒于原著中的甄家哦_(:3」∠)_ 第33章 打扫房屋 在林如海接下来的详细解释中, 宁安华了解到,甄家从各地的盐、茶、织造等处,或贪, 或私卖赚来的钱,其实多半都用来供给皇家花了。 先是本朝太祖皇帝, 和第三代皇帝太上皇, 祖孙二人共南巡六次,有四次都是甄家接驾。[注] 后来, 为了巩固甄太后在宫中的地位, 也是甄太后为了提携娘家, 甄家就渐渐成了上皇的私库。 甄家数十年来,至少在江南各处贪污、私卖了数千万两之巨的财富,大半供了皇室享受, 但还至少有三成落入了他们自己的口袋。 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甄家也算“忠臣”。 特别是从太祖皇帝和上皇的角度来说,甄家脏自家的手, 急皇帝之所急,忧皇帝之所忧, 给皇帝捞足了钱, 做足了排场,供足了受用, 简直是忠心耿耿。 但对于整个周朝,甄家的行为,无异于奸佞一流。 “对皇上来说,这样‘效忠过祖宗有功’的老臣太多了, 本该到国库里的银子还不够养这些人的。也让他没处放自己的人了。”宁安华自行将林如海所讲进行了意会。 林如海忙要叮嘱她这话不要宣于第三人面前,又觉得不必, 只道:“国库也确实是没钱了。” 六七年前,数地大旱,连江南水乡姑苏一带都水旱不收。 地方无粮无钱,朝廷竟也没有赈灾银两可拨,以致延误了灾情,各地盗贼四起,一时竟颇有了几分民不聊生之相。 当时林旭免了她所有庄子三年的租贡,把田里出息全分给了佃农庄户,庄子上才没有饿死的人。至今仍有许多人感念林旭当年的大恩。 但更多的贫苦百姓和佃农们,却因缺衣少食,贼寇作乱,甚至于有易子而食的,几乎要被逼到了揭竿而起的地步。 幸而有几地盐政盐商捐献出数百万银两,援助了朝廷赈灾平匪。 光扬州一地的盐商,就在两年内共捐出三百二十万两白银。 当时在任的两淮巡盐御史,便是因此功升迁不断。 而作为江宁织造的甄家,本与盐政无干,却也因“倾家”献银五十万两,第一个为朝廷捐献,得到了皇上的亲笔御书四个字: “仁厚忠直”。 宁安华:“所以甄家是以为,五十万两白银就可以和新皇达成默契,让他们继续在金陵做土皇帝,可在皇上看来,这五十万两银子本就该是国库的。何况他们是捐银赈灾,钱又不是皇上私花的。” 甄家以为皇上会看在太上皇、甄太后份上,试探一回也就算了。哪知皇上紧咬不放,后派来的几个巡盐御史都是查他们的。 林如海:“你这样说也不错。” 宁安华问:“可甄家做的这些事,贪污也好,暗贩私盐也好,归根究底,是太祖皇帝和上皇默许的。就算你手中已有十足的铁证,上皇太后仍在,怎么保证皇上一定能处置得了甄家?” 林如海笑道:“上皇默许甄家捞钱,却一定不能容许甄家毒杀朝廷命官。” 这无异于心存反意。 宁安华:“所以你才要等毒发。” 才能彻底把甄家斩草除根,罪名落实,让他们无力也没有理由报复。 她问:“若你其实没有中毒呢?” 林如海:“只要我露出一二破绽,他们早晚会对我下手。而且不会让我死得太快,太明显,这就够了。” 他借机补了一句:“是你我成婚之后,三个月前,我才查出姜大人原来是枉死。” 如果他早知甄家如此狠毒猖狂,就算有违誓言,他也必不会与妹妹成婚。 宁安华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问:“那你说的所谓‘水火之势’,其实是皇上和甄家已势同水火,你不过是皇上手里忠心未明的刀。你要以命去赌,‘为国尽忠’,究竟是为国,还是为势,为了皇上的看重?” 两人对视了几个呼吸,谁也没有移开眼睛。 林如海:“我有私心,想青云直上,一展抱负,也想封妻荫子,给妻小遮风挡雨。可国朝不过数十年,竟已有人为一己之私,敢肆意残害朝廷命官,何谈王法?王法不存,又何谈公道?世间不是处处都有公道,可若连一层遮羞也无,天下就要乱了。天下一乱,兵祸四起,生灵涂炭,国已不保,又何谈自家?” 宁安华:“总算听到表哥几句实话。” 林如海:“妹妹明察秋毫,某再不敢有所遮掩。” 两人相视一笑。 宁安华笑道:“罢了,表哥才回来,就‘死’啊‘活’的说了半日。我只盼着和尚的话是真的,玉儿若好,必是玉儿的父亲好着,玉儿的父亲好,也就是这个孩子好了。” 她怀胎已近三月,几乎日日用异能滋养着,“胎气”中却仍无灵气出现,这个孩子只怕会是个无灵体的普通人。 那么,这个孩子会过得如何,将会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父亲的地位。 不过,这也能让她更安心地关闭异能在“胎气”附近的游走了。 她有自信不会被林如海身上的巫蛊和剧毒影响,却不确定这个未满三个月到底胎儿会怎么样。 林如海毕竟车马劳顿,待晚饭后,与宁安华一起拆了他带回来的两箱东西,便歇下了。 宁安华躺在他怀里,想着他给她费心搜罗的各地神怪异志,她喜欢的各样绸缎,上好的徽墨笔纸,极水润通透的碧玉首饰,感受着自己的异能缓缓流动到他的身体里,也没那么可惜心疼了。 她先花了两个时辰,用异能将他身体里的毒咒分丝牵缕,彻底分析了一遍。 她发现,诅咒和毒之间其实有着紧密的联系。并不像她猜想的一样,两者是平行作用的。 这样一团墨黑的剧毒在他体内,本该立刻发作,毁掉他的根基,掏空他的身体,让他进入病入膏肓的状态。 可因为有诅咒牵引控制着,剧毒反而暂时稳定了下来。 等到诅咒按部就班进展到差不多,他的身体经络已经出现孔隙的时候,或者甄家想立刻就让他丧失行动能力的时候,剧毒就会蔓延开来。 对方用计如此精妙,宁安华想祛除诅咒,就要连毒一起连根拔起。 为了林如海的计划,也不知对方还有什么手段,她花了整整七天时间,用异能在他身体里织起了一道不会让对方察觉的,脆弱的保护网,又密密织网,护住他的灵体本源。 如果剧毒发作,这道保护网会延缓毒素蔓延的进度。 而他的灵体本源不会有任何损伤。 灵体者的好处在于,只要本源完好,身体再残破,给足一定的时间,都能调养回来。 又为了让林如海身体里的每一分变化,她都能立刻有所感觉,她又花了一个晚上,也在他的身体里下了一个“咒”。 感知同伴的状态,这也是末世时处于同一阵营的异能者的常用手段了。 林如海没有修炼过,所以只有她能感知他的情况。 连续几个夜晚没有休息,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修炼回复,宁安华的面色难免憔悴下来,白日里也有些没精打采。 林如海担心得了不得,虽问了她并无不适,也急得又把陈大夫请来。 谁知陈大夫才到,东院里檀袖便来回,宁安青不舒服。 陈大夫便先去诊过宁安青,方回来诊了半日,说宁安华只是一时的孕中反应,睡眠不足,开几副不伤身的安神汤便好了,不必用药。 他又私下对林如海道:“夫人的确身体强健,寻常不会有事。请大人只管放宽心。大人便是心急,也不要急在孕妇面前。若叫孕妇多思多虑起来,没事也要有事了。” 林如海便自悔,还是不该将甄家之事说给她的。 但他已经答应了再不隐瞒,也没有反悔之理。 将要新年,各处已无公事,他便每日只在后院陪伴宁安华。 连张先生或同僚、幕僚们请他去下棋吃酒,他都一概不去。 看宁安华还要最后对一遍一年的账,他也不令她费心了,亲自替她算过,归了档,笑道:“将来若查出这一年有不对,都是我的不是。” 宁安华笑道:“若表哥能辞官回家,年年替我管事算账就好了。” 如果有个她能信得过、身份也够的人替她管事算账,她除了吃喝玩乐之外,就只用专心修炼,那日子过得才舒服。 檀衣等在旁听了,都以为不过是他们夫妻间说玩笑话。 林如海却觉得心中宽慰。 妹妹是在说,哪怕他最后丢了官没了身份,只要能平安活着就好。 宁安华又笑道:“表哥都替我管上了,正好有件难事,近在眼前,不办不行了,就请你拿个主意罢。” 算起来,江姨娘和李姨娘已经被关在西北小院里快两年了。 她看过这两年的账,又命人私下查问过,姨娘们平日衣食不缺,分例中的柴炭灯烛等物也没有被克扣过,每天三顿饭,两顿点心,守孝一年只吃素,一年期满后,便荤素搭配三样例菜吃着,一年四季,每季都有衣料棉花针线发下去,每人两个丫头、两个婆子服侍,院子里共十个人,作伴的人也不算少,若说日子难过是没有的。 但丫头婆子们尚可出院子走一走,她两人只能在四方的天地里闷着。 那处院子又窄小,只有三间正房,两间耳房,外有两间倒座。 一年两年还罢了,若真关上三年五载、十年八年的,她真怕把人给关坏了。 可若放她们出来,一则她信不过江姨娘了,江姨娘又是贾敏的陪房丫头,她怎么待都有不对。府里还有几家贾敏的陪房,现在看着老实,不知心里如何,是否还会与江姨娘勾结。 除了王熙凤之外,她对贾家的人是毫无信任可言了。 二则,李姨娘还年轻,才二十出头,未必没有“邀宠”之心。而她是绝对不可能和别的女人同时分享一个男人的。更何况她还要借林如海修炼。 三则,她们一出来,至少一个月半个月要过来请安,她还要时不时的垂询抚慰,想想就觉得浪费时间。 而且,八月她到林家后,驳回的第一件事,就是姨娘们的事。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33节 一个不是贾家出身的管事媳妇回,服侍姨娘们的丫头大了,该配人再选新的上来了。 按林家的常例,粗使丫头到了二十岁,大丫头到了二十二岁,就是配人的年纪,主子开恩的另算。姨娘们使不着大丫头,两个丫头却算贴身服侍的,二十岁出去也可,二十二岁再出去也可。 但管事媳妇报给她的几个丫头,最大的才将到二十虚岁,余下都是十八九岁的。 不管是管事媳妇们想试一试她说的“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是否为真,还是想试出来她对姨娘们的态度,以后就好作践人了,还是丫头们自己不想服侍了,或是姨娘们的主意想弄鬼,总之她直接驳回,让有难处的报上来,没难处的,就等到了年纪再想着出去的事。 所以,关着都这样,把姨娘们放出来,是给她自己找麻烦。 可若不放,就这么关着,关坏了人命更不好。 趁今年第一年,把姨娘们的事定个基调,以后才都好办。 不然年年麻烦一遍,给她找几回事,还不够烦人的。 林如海已忙说:“妹妹请讲。” 宁安华笑说:“这是我来的第一个新年,我又有了身孕,很该趁机施恩,全家欢庆一场。可江姨娘和李姨娘两个,是表哥亲口说让闭门思过的。我才来那日就罢了,过年又不同。若不放她们出来,好似我刻薄寡恩,嫉妒吃醋,才来就不许旧人见你了。可若放出来,新年过后,继续叫他们思过,又不像样,直接放出来,又恐生事,我不好管。表哥想个好法子罢。” 林如海思索许久。 宁安华假做闭目养神,实则赶紧修炼回复。 林如海道:“只说我叫人算过了,她们今年星宿不利,不宜出门。等我重病不起的时候,就把她们放出去,找个人家嫁了,算是冲喜,也让我清静养病。” 这话和宁安华想象中最好的结果差不多。 她睁眼一看,屋里没别人了,檀衣她们都远远地在东边次间里围着做针线,听不见这里说话。 她没接“重病”的话,只笑道:“李姨娘就罢了,她是外面买来的,人又年轻,放出去也能说一句开恩。江姨娘却是表嫂的陪房丫头,在家里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只比表哥小两三岁,若出去了没有好结果,岂不是作孽了。” 又道:“当日她那样立誓,说一定会维护我的名声,才过去几个月,就有心放纵别人试探我,她服侍得再好,再忠心,也是对表嫂的,不是对我。本来表哥要怎么处置她,我不想讨情,也不怕表哥以为我冷心无情,如今是为了我自己的名声,也怕外面议论林家,我才多说一句。再者,还有一个在姑苏给表嫂守灵的冯姨娘,表哥也一起说了,将来好办。” 林如海道:“冯氏也放出去罢。江氏的心大了,留着她搅得家中不宁,更不好。她若不愿意出去,就送她去姑苏老宅,一应供给一如在府中,也算全了她们的主仆情分。” 观他神色,宁安华笑问:“好歹是表哥的身边人,打发她们出去,表哥就没有一点儿舍不得?” 林如海摇头笑道:“也不怕妹妹以为我冷心无情。江氏还罢了,我还记得她的名字。但她是你、你表嫂的陪嫁……” 他思来想去,竟不知该怎么对宁安华称呼贾敏,只好也用起宁安华旧日的称呼。 可对现任妻子称呼亡妻为其“表嫂”,还是叫他有一瞬间无可自处。 宁安华笑道:“表哥的意思我懂了,不难为你了。” 一般来说,太太的陪房丫头给老爷做妾,终归还是会心向太太。江姨娘既对贾敏一片忠心,又是被逼着做房里人做妾的,想来她与林如海互相都只是看在贾敏份上,各自过得去就罢了。 她问:“那李姨娘和冯姨娘呢?” 林如海便不再多说江氏:“李氏与冯氏入府后,我只见过几面,余下不过在年节时行礼见一见。如今我已连她们的模样都忘了,也就没有舍得与舍不得之分。” 他本来愧于对妹妹说这些。 但说完之后,他确实觉得轻松了不少。 而宁安华在心中算了一算。 林如海有一个前妻,三个前女友。 她没有前夫,前男友倒是有那么五六七八个。 她笑道:“若果真如此,我就不怕表哥后悔了。” 林如海笑道:“妹妹放心,这件事上,我绝不后悔。” 宁安华一笑,起身要拿账册,林如海忙问清了她想要什么,给她拿过来。 宁安华笑道:“还麻烦表哥帮我磨墨,我写份单子,过两日除夕,赏给北院去。” 林如海便给她铺纸磨墨蘸笔,看她写上了,便去书房拿了几张信笺,给女儿回信。 宁安华写了新年要赏姨娘们的东西,又拉过一张纸,写年后要送什么去给林黛玉。 一时,两人同时搁笔抬头,互相看过写了什么。 宁安华看完,不禁笑道:“这封信送去,史老太君若还想送贾宝玉过来,他可不是要成上了紧箍咒的猴子了。” * 转眼便是除夕。 林如海清早起来,扶宁安华去祭祖,供奉上香毕,又扶着她回去。 因林、宁、张三家早已定好一起过年,他们回来用过早饭不久,宁安硕、宁安青、张裕成、柳月眉和张家的两个孩子张如琢、张如瑛都来了。 大家见礼毕,也不大分男女长幼了,自在就好,只不错了礼数就是。 宁安华和柳月眉两个孕妇只管坐在西次间榻上,喝茶说些闲话。 自林如海回来后,这还是她们第一回见。 宁安华此时便笑说:“果然托了姐姐的福,不管是男是女,只要他能平安长大,我就心满意足了。” 柳月眉笑道:“你本是有福之人,早晚会有的。”又悄声问:“林大人给你取好了字号没有?” 宁安华笑道:“还没呢。” 柳月眉:“怕不是林大人真的忘了?” 宁安华笑道:“姐姐那几日还说,是他郑重,才要多加斟酌。” 柳月眉叹道:“你说无字无号,不肯画,我现在身子又沉,画不动了,可不是没趣儿。” 宁安华摸了摸她八个多月的肚子,一抬头,正好看见宁安青和张如瑛两个手牵着手溜出了门,不知要往哪儿去,忙让檀衣檀袖快快地多带着人跟上。 柳月眉差点儿没下榻追出去:“这丫头,怎么又带着青儿淘气!” 宁安华忙拦住她,笑道:“我倒宁愿青儿能和如瑛一样,想吃就吃,想玩就玩,想笑就笑。” 柳月眉是真心喜欢宁安青,看她可怜可爱,平时倒比疼女儿更疼些,此时却要安慰宁安华:“小孩子体弱几年,也是有的。我听说,你们家的大姑娘不就是被你养了几年,才慢慢儿好的?你养孩子这样精心,青儿早晚也会好的。” 宁安华却清楚,青儿不是灵体,是不会和黛玉一样,和她在一处久了就能好的。 青儿现在这个身子,才真是“风吹吹就倒”。 光这一个冬天,她就病倒了三四次,断断续续加起来,竟有一个半月了。 宁安华笑道:“大不了养她一辈子罢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柳月眉叹道:“可女孩儿家不出阁,连祖坟都不能进。” 宁安华并不在乎死后埋在哪里、有没有人祭奠这等事。 但她并不与柳月眉争辩,只笑道:“先把她养大成人,再谈别的罢。” * 宁安青被张如瑛拉着,两个人左扭右拐,后面檀衣檀袖等七八个丫鬟婆子紧跟。 来到一处墙边,张如瑛站住脚,一面帮宁安青拍背顺气,一面踮脚指着墙头说:“你看!” 宁安青比张如瑛大了快一整年,两人的个头却差不多。 张如瑛踮脚,她也踮脚,才看见:“是小猫!” 一窝小猫,有白的,有黄的,有黑的,有花的,四五只挤挤挨挨在一起。 一只玳瑁色的大猫轻盈地跳了过来,挡在两个小女孩面前。 她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粗砺的“哈”声。 宁安青往后退了一步。 张如瑛扶住她,笑说:“别怕。”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包着的手帕。 手帕打开,里面包的是两个炸肉丸子。 她把炸肉丸放在地上,把手帕团起来又塞回袖子里,拉着宁安青慢慢退后。 宁安青看一眼肉丸子,又看一眼大猫,再看一眼张如瑛。 张如瑛笑道:“是我和你们厨上要的。”又忙说:“我给了钱的,不是白拿的!” 两个人退到转角处,大猫也从墙上跳了下来。 一猫两人对视了一刻钟,见大猫还是不把丸子叼走,张如瑛只好说:“咱们走罢。” 宁安青拉着张如瑛转过弯:“明天我拿钱去厨房,咱们再来,每天都来,好不好?” 张如瑛两步跳到宁安青前面:“真的?” 宁安青:“当然是真的。” 她问:“你喂了多久了?” 张如瑛:“好几天了,她总不理我。”又不禁说:“你病了,我哥哥天天跟着你哥哥,娘的肚子那么大了,我一个人好没意思。” 宁安青说:“我好了,明天你也天天来找我吧。”便问檀袖:“袖姐姐,猫为什么不理如瑛?” 檀袖笑道:“万物都有灵性,猫做了娘,自然也怕别人趁机害她的孩子,所以要等姑娘们走了才敢吃。等姑娘们喂她久了,她和姑娘们熟了,也就不怕了。” 宁安青便与张如瑛商议起来,每日何时过来,喂什么东西等语。 除非她们问了,檀袖等有养过猫的,才张口解答,否则并不敢插话。 两人回到正房,柳月眉早和宁安华借好了这边的西厢房,把张如瑛带过去盘问了一番。 问明白了,柳月眉倒没大责怪她,只说:“青儿才好,倘或因你又病了,你是能替青儿难受,还是能替青儿吃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就找大夫给你开半个月的苦药汁子喝,看你还长不长记性。”又道:“自己把帕子洗干净了,不许让人替你洗!”又细看她袖子里到底沾了油渍,只得让人送她回去,换身衣裳再来。 正房内,宁安青伏在宁安华肩膀上,小心翼翼摸了几下她的肚子,在她耳边说:“姐姐,我看见菊影姐姐被杨洗砚叫走了,檀衣姐姐跟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原著是太祖皇帝六次南巡,这里私设为太祖和太上皇一起共六次。 第34章 突变 因在年节里, 林家上下人等都有执事,来去忙碌,便是无事的人, 也要趁天色还早,在屋里偷闲歇上一会儿, 晚上好有精神热闹。 巡盐御史衙门后院, 花园西北角处,靠北墙的地方, 平日便人迹稀少, 今日更是只有鸟雀啄食而已。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34节 菊影是太太的贴身大丫鬟, 身份不同,今日又是过年,她穿了香色的缎面棉袄, 外面青缎灰鼠的褂子,发上两支金钗耀眼,耳朵上不大不小的珍珠坠子一晃一晃, 打扮得似人家的姑娘一般,越发衬得离她几尺远近、只穿着素绸棉袄的杨洗砚看上去灰扑扑的。 “大节下不好骂人, 你有什么要说的, 今日只管说,我听完就走, 不啐你。今日说不完,来日再想说,我就不依了。”菊影双手抱臂,冷冷看向杨洗砚。 杨洗砚本来低着头, 腰背却还是直的,听见这话, 眉毛却掉了下来。 “有话快说,别做出这副样子。我还要赶着去服侍太太,没空看你装可怜。”菊影冷笑,“方才我跟着二姑娘,现在已是擅离了职守,回去我还要自领罚的。” 杨洗砚忙道:“是我非要找你,若有罚,我来领。” 菊影抬眉:“这是太太与我的事,与你何干?” 她看向四周:“你再不说,我就走了。” 见菊影真抬脚要走,杨洗砚慌忙伸手要拦,又没敢真的碰她,只急道:“你等等!” 菊影回身,退后了两步。 但杨洗砚也不敢再多靠近她了。 这一两年间,他不知想过几回,如果真的还有能当面和菊影说清楚的机会,他应该怎么起头,怎么把事说明,她不愿意信他,又该怎么办…… 可现在,看着这样满面警惕,一丝不容冒犯的菊影,他知道他想的那些都是空的了。 怕她不耐烦,他第一句出口的就是他最想说的话:“我……我和秋霜的事,是我父母定下的,并不是我想的!” 菊影微微一怔,随即笑道:“父母定的,你不愿意?这话你也有脸说?但凡服侍主子的人,哪怕你父母要你死呢,只要主子不许,就没有你去死的道理!你们家服侍了几辈子,你又是老爷跟前的人,你不愿意,去求老爷,老爷还能让你爹娘强压着你定亲拜堂?” 她已经不想听了:“我还以为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呢,原来就是这个。以后我一心服侍太太,你管你的事,就算有很要紧的正事,也自有管家的大娘嫂子们来回,你不必再找我。” 杨洗砚情急之下,又忙说出一句:“我和秋霜并没下定,我……” 菊影冷声道:“方才我没说,你越发不尊重了,秋霜姐姐是服侍过先太太的人,如今又跟着大姑娘在京里,你与她无亲无故,怎么敢直呼她的名字,连个‘姑娘’也不称?” 这口气一直存在她心里,今日终于发出来,她索性上前两步,问到他脸上:“本来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烂在肚子里就好,何必说那么清楚,大家难看:你父母见秋霜姐姐是先太太的大丫头,想让你娶了她,以后好在先太太面前邀脸儿。谁知先太太病重了。秋霜姐姐没了好前程,你父母自然悔上来了,也就由你去寻别人。我又错看了你的为人,多和你说了几句话,你们就另有想头了!幸好老爷心里清楚,没叫委屈了秋霜姐姐。虽然没下定,可人家的终身岂由你们挑拣?把我蒙在鼓里,我若不知道,岂不成了那等没有廉耻的小人了!” 她追问:“你如今非要和我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难道是想借我再攀上太太,能让你老子娘回来?” 不等杨洗砚说话,她又道:“你若说你真是真心,没有别的意思,好啊,这就去跟我回了太太老爷,咱们一起到太太的陪嫁庄子上去,一世不回来,也不见别人,如何?” 杨洗砚满面惶然,张了张嘴。 这时,树影摇动,菊影忙看过去,只见似乎有个影子窜走了。 她最后看了杨洗砚几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檀衣在路口等着接她,见她双眼通红,眼角还有残泪,忙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回,问:“他可欺负你了?” 菊影摇头:“我是哭我自己糊涂。走罢,咱们找太太去。” 檀衣道:“你哭得这个样儿,怎么好去太太面前?你先回屋去,收拾好了再来。” 菊影忙道:“方才好像有人偷听,我说了几句不大妥的话,姐姐快替我回给太太。” 檀衣听她如此一说,便先避着人将她送回屋子,然后觑着太太身边没人的时候,悄悄将话回了,又低头认错,说不该瞒着太太。 其实,宁安华早就察觉到了丫头们有事。 但她相信她们不会害她,又发觉事情似乎与菊影有关,便等着她们主动告诉她。 除了猜测她有“奇遇”,让她容貌更盛之外,檀衣她们还知道的,就只有她需要一个人在室内长时间静坐。 至于异能、修炼等事,她没有对她们透露过分毫。 而距离她上次升级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她容貌的变化已经毫无破绽。 现在又有了林如海这个暂时不能用的修炼加速器,她对白天独坐修炼的需求也没那么强烈了。 也就是说,哪怕她们每个人都反悔了,都想成婚,婚后还都和她离了心,或者竟然被人绑起来审问了,她也不怕她们说出什么对她不利的话。 因为没有任何证据。 她甚至已经在考虑,如果把菊影放出去成亲了,她该再挑谁上来。 只不过她实在不看好杨洗砚。 若菊影还想和他成婚,她肯定是要劝她换人的。 可现在不用她劝,菊影已经彻底绝了与杨洗砚和好的心了。 至于杨洗砚和偷听的人—— 宁安华道:“盯着些那边,有了动静再来回。他们若有胆子搞出事来,正好一并收拾了,也算杀鸡儆猴。” 说起来她和林如海成婚四个多月了,还没杀过一只“鸡”。 檀衣领命去了。 一时,菊影又来认错。 宁安华摸了摸她还发红的眼角,笑道:“这算什么麻烦?小事罢了。若真因此捉出来两个心内藏奸的人,你还有功呢。大节下,不许你再哭了。左右现在没事,我知道你最会玩牌,给你放半日的假,去我箱子里拿两吊钱,找人玩去罢。” 菊影笑道:“太太怎么把我当小孩子哄了,这些年金的银的赏了这么多,谁还少这两吊钱?等我赢些回来,给太太讨个好彩头!” 她才挺胸抬头地去了,林如海又过来了,问:“坐了这半日,累不累?”又叹道:“不该听你的,在这屋里过年,倒让你不能自在歇着。” 宁安华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坐一坐就能散了。”便问:“表哥过来,是下完棋了?谁赢了?” 林如海一笑。 宁安华问:“赢了什么彩头?” 林如海从袖中拿出一个青玉雕玉兔抱月的小镇纸,笑道:“本来是子丰给如瑛买的。” 张裕成,字子丰。 宁安华看这镇纸雕得着实精致,用料也不错,笑道:“不如送去给玉儿,说是她爹给她赢的。” 林如海问:“不留给青儿?” 宁安华笑道:“这是做爹的给女儿买的,就该给玉儿。青儿喜欢,再给她买别的就是了。”又说:“我想着初六就让他们上路,路上赶得快些,或许能赶上玉儿的生日呢。” 林如海点头,又道:“大夫说不许你多思,怎么还想得这么细?” 宁安华忍不住嗔他一眼:“我只是怀了孩子,又不是人傻了!罢罢罢,表哥若实在闲得没事做,快去再下两盘棋,看张先生还给他家孩子买什么好东西了,给我肚子里这个也赢过来!” 林如海满面笑容,又去找张裕成下棋赌彩头了。 * 京城之外的贵族官宦之家,尽可在家中自在过节。 但京中人家,男子有爵为官的不提,女眷凡正四品诰命及以上,也皆要在除夕这日进宫朝贺,行礼领宴后,方能回家中祭祖守岁,与家人共迎新年。[注1] 宁荣二府中,头一个贾母,是荣国公夫人,往下依次,邢夫人是一等将军诰命,尤氏是三等将军诰命,都须入宫。 王夫人与王熙凤皆是五品宜人,只在家中等候便是。 待贾母回来,王夫人与王熙凤忙围随服侍。 王夫人心急,想问贾元春在宫里如何了,偏贾母自上回大病后,将养了几个月,这几日才有力气坐车坐轿,今日入宫一趟,又是朝贺,又是领宴,回来时累得都站不稳了,她又不好问。 贾母闭目歇了好一会儿,睁眼看了看王夫人,说:“还要等。” 太后娘娘也得先顾着自家的姑娘。 王夫人心里一酸:“元春都入宫五年了。” 贾母道:“元春是才孝贤德,才能得幸选入宫中,服侍太后娘娘。咱们家里不说上感天恩,怎么还抱怨起来?” 王夫人忙拭泪低了头,不再言语。 贾母歇够了精神,方被媳妇丫鬟们搀着起身,到宁国府宗祠拜祭祖宗。 因老太太大病初愈,为了老太太高兴,这个新年,宁荣两府过得比往年还要热闹。 但贾母与儿孙们取乐解闷之余,心里却始终有一块不凉不热,不上不下。 她和两个玉儿这么大的时候,正是贾家史家最盛之时。她活了六十多年,怎么不知道“盛极而衰”的道理?贾家如今的情形,别说比五六十年前了,就是比国公爷刚走的那年,也不如多了。 但她以为,有祖宗的余荫在,还有这些亲戚们,家里纵然败落了,也不至于到子孙们没饭吃的地步。 可先是珠儿没了,敏儿也没了,女婿娶了别人,和贾家也注定是要远了。 虽说贾家不是只有林家一门亲戚,可珠儿这样的好孩子,家里竟再没有第二个了。 若家中一直没有出息的儿孙,等她走了,亲戚们又能靠多久? 元春还不知能有什么结果,纵她真做了皇上的妃嫔,难道皇上宫里那么多娘娘,个个都能提携家里富贵几十年? 若宝玉能开了窍,学他哥哥,认真上学念书就好了。偏他又生得单弱。 已经没了一个珠儿,他再有个好歹,别说她自己伤心,二太太那里又怎么处呢? 外头的事不归她管,她也管不了了。她老了,儿孙们瞒着她,有许多事都到不了她耳边眼前。 她把看得着的管一管,实在见不到的,也就只能随他们去了。 一直等到二月,贾母才终于等来林如海给林黛玉的回信。 才过正月,宫中给出了孝的北静郡王赐婚,赐了甄家二小姐为王妃的事正传得热闹。 贾家与甄家是老亲,听得这个消息,也不免派人送去礼物相贺。又听得婚期定在秋日。 林黛玉看了父亲的信,知道太太有孕了,心中又喜又忧。她又怕贾家的人知道了,再编派出许多不好听的闲话,便忙让秋霜送信出去,不许林家的人在这里谈论太太的身孕。 把信给贾母看时,她也只拿了有关贾宝玉的几页。 贾母只当不知道林黛玉少拿了信,戴上眼镜看过后,发愁半日,终究还是唤了贾政来,说:“我有心送宝玉去林家读几年书,可他现今这样,纵去了也是淘气,还白耽误你妹夫的正事。从今日起,我就把宝玉和兰儿交给你了,你先看着他们,按你妹夫的话,让他们把这几本书念会了,再习惯了每日五更起来念书写字,送去了才不丢人。” 贾政一向要管贾宝玉的,只是碍着母亲疼爱,不好狠管。 今见母亲说出这样一番话,又有林如海的意思,他想到二十年前,又想到贾珠,心有所感,领命而去,当即便命把贾宝玉、贾环和贾兰叫了来,考较一番,唯独对贾兰还算满意。 他打了贾宝玉和贾环一人十戒尺,又命他们读完了书才可坐下吃饭。 不上半日,贾宝玉便受不得了。 他直挨到晚饭时分,回来就和贾母诉苦。 贾母见他的手被打得红亮发肿,一时心疼,便要叫贾政过来,说他管得太狠了。 可恰好林黛玉和三春也过来请安吃饭。 贾母看见林黛玉,也不让人去叫贾政了,只说是贾宝玉自己的不是,让他明天乖些,好生读书,省得再挨他老子的打。 贾宝玉不知才一日的功夫,怎么祖母变了一个人似的。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35节 他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求动贾母改主意,只得睡下,等明日再做计较。 偏他睡得太晚了。第二日五更,他被丫鬟们叫起来,闭着眼睛穿上衣服洗了脸,被嬷嬷们送至贾政书房的时候,还没清醒。 直到听见贾政一声怒喝,他才似腊月天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般,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贾宝玉在贾政书房受苦,每日不是被骂,就是被打,学堂里的先生也比以往严上许多,不单他房里的丫鬟们诧异老太太不管,从贾琏、王熙凤、三春,下至粗使的婆子小丫头,连东院的贾赦邢夫人,乃至于宁国府里,谁不好奇原因? 王夫人探听了好几日,终于知道是林如海一封信的事。 她一时埋怨林如海都娶了别人了,怎么还管贾家的事,一时又觉得该谢他,让宝玉终于有了个读书的样子。 但心里想了再多,她面上还是只能对林黛玉一样。 不过贾家大多数下人们,对林黛玉的态度都不免更恭敬了些。 贾家上下对她的态度如何变化,林黛玉不是太放在心上。 如今她只一心盼着太太能平安生下孩子,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只要太太能母子平安,比什么都强。 而且贾宝玉被逼着读书,没工夫再找她了,或许也是不敢再找她了,她还清净不少。 就是他每次挨板子,动静都闹得太大,外祖母有一次险些又气病了外,别的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觉到了季夏时节。 这日,林黛玉午睡才醒,还未起身,便在心中默算一回,太太大约是这个月生产,不知平安与否,便回想家里今年寄过来的信,都说太太身子好得很,不知是否只是哄她的话。 左右下午不用上学,她放心不下,便下床找出信,又看了一回,忽觉有些不对: 怎么爹爹和太太都没提太太得了封诰的事? 她又翻出去年的信,果然看见爹爹有心教她,和她说了已递折子给太太请封诰命。若封诰下来,爹爹也当会和她说。 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难道太太的诰命还没得?还是爹爹忘了说? 正疑虑时,林黛玉又听一阵帘子响动,有人急匆匆跑了进来。 见来的人是鸳鸯,秋霜已先迎上去问:“什么事这么急?” 鸳鸯绕过她,来到林黛玉面前,急道:“姑娘,林家来人了,说林姑老爷病重了,要接姑娘回去,人就在老太太那里!还有林姑老爷的亲笔书信,姑娘快和我去罢!” 林黛玉慌忙起身:“你说什么?” * 本还想再与林如海拉进关系,谁知他竟病重到要接外孙女回去的地步,贾母心中忧闷,一面命人去帮林黛玉打点行装预备起身,一面细思半日,叫了贾琏过来,吩咐道:“你亲自跟着,把你林妹妹好生送回去,看你林姑父若不好了,能帮的就帮些,要紧的是看你姑妈的嫁妆,一定要让你林妹妹收着。林家若有立嗣分家产的事,你也多帮你林妹妹看着些,别叫她吃了亏。” 她命人拿了三千两银子来,交给贾琏:“你若办好了事回来,我还有多赏你的。” 贾琏拿了银子回去,王熙凤也忙帮他打点起来,预备上路。 他见王熙凤越发地温柔小意了,离家在即,心里舍不得,正要温存一番,哪知贾赦又有事叫他,他只得过去。 贾赦问明白贾母吩咐了他什么,抚须道:“林如海无子,这一份家私按说都该是你林妹妹的。” 贾琏道:“老爷知道,去年林姑父新娶了一位姑母……” 贾赦道:“你亲自去了,还争不过一个新妇?她兄弟又小,给她留下些嫁妆过活就是了。” 贾琏心知这事不妥,不愿意办,也未必能办成,怎奈贾赦不是听劝之人。 他若多说,恐怕老爷还以为他想多吞林家财产,只得含糊应下。 前后不过两日,林黛玉就和贾琏坐上了回扬州的快船。 京畿保定府,宁家嫡支也有两个年轻人,带了七八个仆从,辞别长辈,快马向扬州行去。 而此时,天子派去的数十个仪鸾卫的精锐,已经抵达了扬州城门。[注2]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私设。 注2:私设,借用了一下《王氏嫡女》的设定。 第35章 要生了 两个月前。 端午才过, 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 柳月眉的小女儿才过了百日,真和她的名字“如璇”一样,越发生得玉雪可爱, 不但让她姐姐张如瑛稳下了性子,一日能有一两个时辰守着, 连宁安华都愿意撇开“男女大防”, 隔几日就过去一次看看。 宁安华穿过来的时候,宁安硕已经六岁了。第二年, 林旭生了宁安青, 又因孕中过于悲痛, 母体虚弱,生出来的孩子也先天不足,瘦瘦小小的, 一直到现在六七岁了,眉目虽然出落得清秀,身上却还是瘦得一捏一把骨头。 而贾敏夭折的孩子, 身体比宁安青更不好。 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健康、漂亮的新生儿。 每次看到张如璇面色红润的小圆脸, 藕节一样饱满又有力的手脚, 甚至听到她扯着嗓子的哭声,都会让宁安华心中更觉得安慰。 她能感觉得到她腹中的孩子很健康, 陈大夫每次来诊脉,也都说她的身体和孩子没有任何问题,可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她还是会焦虑。 这个孩子已经不是灵体了, 如果再身体不好,她不能让他健康地长大, 该怎么办? 她自认抚养宁安硕和宁安青尽心尽力、毫无藏私,照顾了林黛玉几年,也如照顾亲妹妹亲侄女一样。 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是谁都比不了的。 等甄家这事结束,或许黛玉就会常留在家里了。 她会像从前一样对黛玉好,尽到她作为继母的义务,尽量一碗水端平。但在她心里,一定是自己的孩子最重要。 她毕竟只是第一次做生身母亲。 出了元宵,林如海变得和年前一样忙碌。 二月,他又出了两个月门。 因为距离过远,宁安华留在他体内“咒”的感应变得时断时续。 不过她能确保他体内的保护网依然有效。 哪怕对方再给他下十次八次毒,他也能撑住一口气,活着回来见她,这就够了。 四月初,林如海看上去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他身体里没有再添新毒,原本的剧毒还是墨黑一团,聚集在他的腹部,没有发作,但宁安华发现,诅咒已经开始显现作用。 林如海说,这回他才上路不久,行至金陵附近,就得了一次风寒。 不到一个月,天气已经很和暖了,他又病了十来日。 虽然这都是小病,路途劳累,风邪趁虚而入也没什么稀奇之处。但他年未满四十,自认身体还算强健,在两淮巡盐御史任上三年,每年都有数月在路上,何曾病得这么容易、频繁过? 想到她梦中之事,不由他不信,他确实已经中毒了。 他巡视各地,也在病中趁机请过数位名医诊治,却没有一位能诊断出来他体内有毒。加之症状并不明显,他便没有声张,只照常巡检完毕回来。 但他才回到扬州不过半月,又开始发热咳嗽。 这一病,竟然将近二十日,才勉强好了一半。 扬州城不论有名无名的大夫,都被请进巡盐御史衙门,给林如海诊过脉。 但除了两人隐晦地说,他的身体底子已经有些虚亏之外,也无一人能诊出他身体里的毒。 那天,林如海在窗前坐了许久。 直到宁安华亲自到了书房,问大夫们都怎么说,他才屏退众人,握紧了她的手:“只怕不能陪你好生过一个生辰了。” 他们的生日在同一天,十二月初六。 去年的这一日,林如海出门在外。他们分处两地,只在林如海回来后互相送了生辰礼。因宁安华有孕,不宜饮酒,又是才互相交流过甄家的事,也就没有特地摆桌席庆贺。 前年两人生辰,因为贾敏离世未满一年,两人连生辰礼都没有互送。 大前年,贾敏还在世,宁安华才出母孝后的第一个生辰,也还没有答应做这个续弦。林如海那时也不在扬州。 但为了避嫌,宁安华还是只收了弟弟妹妹和家下人的礼,没有特别摆几桌席面,高兴一日。 再往前,就是宁安华守父孝母孝,连衣着簪环都格外素净,更别说为了生日摆席吃酒,说笑取乐了。 林如海一直记着她出孝后的第一个生日,是因为他才没有过成的。 去年十二月初六,他身在湖广,是夜对月自饮,还在想明岁若得以调任,便可陪她同庆生辰,把这两年的一并补回来。 以后每一年生日,他都会尽量和她一起过。 谁知竟连今年都不能了。 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宁安华已用异能探查了一番他的身体。 他的经络已经出现孔隙,照这个进度,再过不到一个月,剧毒就会发作。 但她能保证他不会死在这个毒上。 她笑道:“表哥别说丧气话,你不但今年要陪我过生日、过年,明年还要和我一起办孩子的周岁宴。等他长大了几岁,我还要你亲自给他开蒙,亲手教他写字。玉儿是我教的,这个总轮到你教了。再等玉儿过几年及笄,难道你不要亲自挑个好女婿?” 林如海只当她是在安慰他,笑道:“若我还能,妹妹想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做到。只怕我不能了。” 他从案上拿起一封写好的密折,放在眼前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诰命,是我连累了你。你如今受的委屈,我一定会给你补回来。” 去岁八月他便已上折,替妹妹请封诰命,按理说,正好能赶上秋末冬初宣旨的日子。 他与妹妹的婚事并无半点有违法理人伦之处,三媒六礼俱全,妹妹又是卒于任上的忠臣之后,他位居三品,妹妹理当得到三品淑人诰命。 可不但去年冬日没有天使前来宣旨,今年春天,连扬州两处州县新到任的知州知县的夫人都得了诰命,却还是没有妹妹的。 甄家手段太过卑劣,他虽不屑,妹妹却实打实地受了委屈。 妹妹如今身子沉重了,他又有疾,可以不见外人,但焉知别人私下对此没有议论? 所以他此时毒发,事情能在今年结束,甄家伏法,妹妹得以正名,可以平安一世,也算他死得其所了。 对诰命被人故意卡了这件事,宁安华心里是在意的。 不是她的,她不会费劲心力去争,但该是她的,被人设计没了,她会一直记着这个仇,早晚会加倍讨回来。 两世为人,她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她从林如海手上拿过密折,没有打开,只问:“表哥现在有几分把握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36节 林如海:“六成。” 宁安华:“还有四成在哪儿?” 林如海:“若我能撑到陛下派人过来,此事便有八分能成。另外两分,不在你我。” 宁安华把密折还给他,笑道:“我会尽全力,让表哥手里的八分把握只多不少的。” 林如海怜惜地看着她,又看向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一应诸事都不必妹妹操心,妹妹只需安心待产……” “丈夫都要死了,我还能怎么安心?”宁安华打断他。 林如海要抚向她肚子的手一顿。 “在我梦中,再过几日,你就会一病不起。这封折子就该送过去了。你才是只需安心养着身子,这巡盐御史衙门内外,只要你能信得过我,连只耗子也别想钻进来。”宁安华再次提出了上次被他拒绝的要求,“替我引见那两位仪鸾卫罢。” 仪鸾卫是皇上的私军,乃太祖皇帝所设。上皇在位时并不重视。今上登基后,仪鸾卫才权柄日重,人数一增再增。 但现在朝廷上下,皇宫内外,还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了这个新兴起来的机构。 巡盐御史衙门里的两个仪鸾卫,是林如海今春在巡盐路上时,被派到他身边的。既是相助,也是监视。 林如海忍着心中的酸楚苦涩,碰了碰她蓬松如云,乌黑发亮的鬓角。 几日后,林如海病情加重。 又不数日,他病势沉重到不能起身。 在他病重的消息传到金陵之前,那封密折已经以悄无声息地,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往了京城。 宁安华派人去京中接林黛玉回来,为了逼真,又令人去保定府宁家嫡支,请本家派几个人来帮她——帮她未出生的孩子守住林家的家产。 大约是甄家怀疑林如海为什么一直没死,和一男一女两位仪鸾卫还算和谐融洽地合作了近一个月,宁安华抓住了三个刺客,替林如海挡下了四次下毒,在终于等到大批仪鸾卫入城的那天,她却只能躺在产床上,感受着腹部一阵一阵传来的疼痛。 七月初一凌晨,她发动要生了。 第36章 母子平安 照顾孕妇产妇新生儿这件事, 宁安华也算做熟了,到自己身上,更是陈大夫年前才确诊她有孕, 她年后出了元宵,就从家里精挑细选, 把照顾孩子的四个乳母和四个嬷嬷都选好了。 孩子万一是灵体, 她宁可把别的事耽误一年半载,也会自己哺乳。但孩子大概率不是, 那她是不是亲自喂养的区别不大, 四个奶娘的奶总够他吃了。 再加上四个嬷嬷, 任他是个猴子托生的,也该照顾得过来。 至于对一般产妇来说最为重要的接生婆,甄家手段下作, 如果早早定下是哪家,难保会被甄家买通,对她不利。 扬州城内不是只有她一个孕妇, 她也做不出来把接生婆接到家里关着,直到她生, 半年不许出去给别人接生的事, 所以没有提前定下。 但林如海病重后,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 便被下毒和刺杀多达七次,几乎每隔四天就会有一次危险,她也不敢请外面的接生婆来了。 林家在扬州有下人一百二十八个,宁家有三十七个, 加起来五六十个中老年媳妇婆子,她就不信没有一个人有接生经验的。 其实对于她来说, 有没有接生婆的差别不大,她才敢这么做。 ——总归都比不过异能可以让她心安。 和现代医院更是没法比。 如果她没有异能,在这个时代,她是绝对不会想亲自生孩子的。 而巡盐御史衙门里共住着四个大夫,轮流给林如海看病用药,如果孩子生下来有什么问题,也不缺大夫诊治。 但最后,她躺在产床上等待生产的时候,给她接生的除了宁家的李婆子,还有一个人。 是仪鸾卫正七品女典卫,罗十一。 在她生产的前几天,一日十二个时辰,林如海最多只能在有她陪着的时候清醒两三刻钟。 他几乎到了水米不能进,药都吃不下去的地步。 大夫们终于能判断出他是中毒了,却还是束手无策。 但她能看到,他的灵体本源依旧被妥善保护着,只不过身体的其它部分已经千疮百孔。 换在平常情况下,林如海早就死了。 现在,大夫们顾及她是孕妇,不肯对她直说,但他们的行动无疑表现出来,他们对能救活林如海已经不抱希望。 她是御史衙门唯一的女主人,内有宁安硕和林家管家的支持,外有仪鸾卫辅助,是以她每天在前院书房代替林如海主事,无一人提出反对意见。 两位仪鸾卫,七品男典卫叫罗十八,主要负责林如海的安危,而罗十一,每日有大半时间在她身边守着。 虽然仪鸾卫控制情绪的能力比常人强很多,但他们到底也都是普通人。 以同一个目标合作了一个月,又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冲突,她和罗十一之间的气氛也从一开始的没有事不说话,变得融洽了许多。 那一日,她让林平家的和秦嬷嬷在两家择选素日稳重,又有接生经验的媳妇婆子去,罗十一问:“夫人真的不去外面请产婆了?” 宁安华笑道:“只有你们两位,也难把整个扬州城的接生婆都查一遍。不如选自家的人,好歹信得过他们没有坏心。” 罗十一:“夫人倒真看得开。” 宁安华笑道:“看不开又能怎么样?” 罗十一看了她一会儿:“夫人信不信得过我?” 宁安华:“你会接生?” 仪鸾卫的培训项目还包括这个? 罗十一微微一笑:“会。” 宁安华笑道:“那我信得过。” 这可是皇帝专属高端人才,没有点实在本事,也说不出这个“会”字了,比什么产婆都靠得住。 身体素质再好,异能没到三级,生孩子的时候该疼还是疼。 宁安华努力吸气呼气,跟着罗十一的指挥用力,一声痛也没叫。 她上辈子受过的伤不算少,也感受过几次濒临死亡,生孩子的痛夹在那些回忆中虽然突出,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李婆子是被宁安华亲自叮嘱过的,只听罗十一的指挥打下手。 等太阳升到最高处的时候,宁安华终于觉得身下一阵轻松,像是排出了堆积十年的宿便。[注] 接着,她听见了新生儿嘹亮的哭声。 她抬头看,罗十一在给一团皱巴巴红通通的东西剪脐带,李婆子正拿棉布擦去那团东西上的污秽。 柳月眉一脸欢喜地握住她的手:“你看见了吗?是个男孩!” 若林大人无事,这是个女孩儿也很好。可林大人眼见要…… 夫人生下了林大人的子嗣,等贾家的人来了,才不会吃亏。 她也曾劝过夫人,左右已经怀胎九个月了,等孩子生下来,再把林大人病重的消息告诉贾家也未为不可,但夫人没有这么做。 宁安华点头:“这小东西,真是折磨死人了。” 陶嬷嬷看她生得顺利,胎盘也顺顺当当出来了,在一旁都高兴出了眼泪,一边给她擦汗,一边笑道:“姑娘这是头一胎生孩子,已经算快的了,有的人生两三天都生不下来。” 柳月眉拿鸡汤卧的荷包蛋喂给她吃,也笑道:“这说的就是我家琢儿,让我疼了整整两天才肯出来。” 陶嬷嬷笑道:“琢大爷孝顺聪慧,您的福气长着呢。” 罗十一已经把孩子称好了,说:“六斤七两。”抱给宁安华看。 虽然这孩子眼睛还没睁开,头发眉毛都淡淡的,看上去丑得简直不像她和林如海生的,宁安华还是立刻就喜欢上他了。 她只摸了摸孩子又红又嫩的小脸,便用力抓住罗十一的袖子:“我有话和你说。” 罗十一看了看四周。 柳月眉等人都大概猜出了罗十一身份不同,这一个月也见识了宁安华的手段。 见此,陶嬷嬷先抱了孩子去给乳母喂奶。 柳月眉替宁安华盖好被子,便出去给宁安硕等人报个平安。 李婆子等都放下手中的东西,先退至外间。 宁安华浑身是汗,身下也还不太舒服,但现在是最合适的时机。 贾宝玉能衔玉而生,她的孩子怎么就不能得知父亲被人诅咒,降生时托梦给母亲? 她在罗十一耳边说:“我方才看见……”她说出了她用几个月时间才探查到的地址,“给他行巫蛊之术的人就在里面。” 罗十一罕见地没有控制住表情,面上显出惊讶:“夫人能确定吗?” 宁安华摇头苦笑:“我不知道。” 罗十一起身:“我去汇报给同知大人,是否为真,一探便知。” 宁安华用异能聚集了几滴“泪”在眼角,叹道:“但愿不是我疼糊涂了。” 罗十一犹豫了一下,把将要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听着外面庆贺念佛声不断,她轻轻握住了宁安华的手:“夫人是有福之人,林大人是有功之臣,陛下是圣明之主。我们会将夫人与大人的忠心禀报陛下的。” 此言之意,就算林如海活不成了,皇上也不会亏待宁安华。 宁安华抹掉“泪水”:“多谢你。你快去罢。” 产房被设在西厢房内,现在屋外廊下挤满了人。 柳如眉才出来,就被宁安青、檀衣等团团围住。 宁安硕也想挤进去,却已经十三了,实在不能再充作孩子,只得在外层伸脖子等着。 而菊露只在一旁倚着廊柱,腿软手软,面色白得吓人。 宁安华怕吓着这些没成过婚的年轻丫鬟,不许她们进来陪产。但生产得再顺利,也免不了有几盆带血色的水被端出来,看得人心惊。她又不哭不叫,更叫守在外面的人揪心。 菊露是亲眼见过她亲娘后娘都是怎么死于难产的,心里比别人更怕。 终于听到柳太太出来说太太平安,她再也撑不住,捂着心口就开始念佛。 宁安硕从丑时就守在外面,到现在五六个时辰了,一口水也没喝,此时却精神得像是吃了仙丹灵药,笑道:“好!姐姐今日母子平安,人人有功!白三叔?” 白三也笑得眼角都出褶子了,忙赶到宁安硕跟前:“大爷?” 宁安硕笑道:“家里人人赏三个月的月例,给李婆子赏三年的!林家……”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37节 檀衣忙擦了眼泪过来,笑道:“大爷不用忙,我一会儿去问太太的意思。” 宁安硕才要说话,房门又被推开了。 正是伏天,今日又万里无云。罗十一出来,被外面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 身旁忽然静了下来,她没有任何表态,只对柳月眉点了点头,便向外走。 宁安硕怔了一瞬,忙赶上去,对着她一揖到地:“多谢大人今日大恩。” 罗十一向皇宫方向拱了拱手:“我听从圣命行事,宁公子不必称谢。” 她放下手,走到院门,对罗十八说:“我有事要回禀同知大人。” 罗十八:“你去,这里交给我。” 院门处,除了林家和宁家的青壮男仆小厮,还有四五个一看便是练家子的年轻男女,皆穿一身黑衣,腰戴佩刀护卫着。 因这几个人里,领头的罗十八是林平等人常在林如海书房见过的,又有宁安华的吩咐,所以两批人各自守卫,没起冲突。每隔一个时辰,还有林家厨房送来茶水点心供他们吃喝。 罗十一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年轻仪鸾卫低声道:“林大人已近濒危,这里内外竟然丝毫不乱。” 罗十八看他一眼:“宁夫人,非凡人也。” 怀胎九月,正对刺客的刀尖还能面不改色的年轻女眷,他也只见过这一位。 可惜林大人活不了几日了。 这样杀伐决断的美人,竟然就要守寡了。 * 半个时辰后,在宁安华的强烈要求下,陶嬷嬷和李婆子只得用温水给她擦了两遍身子,才把濡湿的被褥换掉,铺上新的,又给她换上干爽的衣裳。 陶嬷嬷直摇头:“没见过新产妇这么爱干净的。幸亏是夏天,不然着了凉落下病根儿怎么办?” 左右都已经照她的意思办了,宁安华只当听不见她们的抱怨和意见。 奶娘喂过了奶,把孩子抱过来,放在她枕边。 宁安华吃了回奶药,正玩孩子的小手,林平家的进来笑道:“硕大爷、青姑娘和檀衣、菊影、菊露、寒燕四位姑娘都想进来看太太。” 宁安华笑道:“好了,嬷嬷们歇着罢,换她们进来就行了。” 陶嬷嬷:“檀衣她们都是姑娘,又肯听姑娘的话,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可不敢全交给她们。不然明儿姑娘想出去,她们现敢给姑娘穿衣服!少不得我托个大,今儿竟要驳回姑娘的话了。” 宁安华笑问:“难道嬷嬷拦得住我?” 陶嬷嬷气鼓鼓瞅了她一眼,竟然一心摆果子散味,不理她了。 这时,柳月眉领着宁安青等进来,宁安华难免有些相谢之语。 柳月眉笑道:“你这身子骨我也是见识了,生得又快又顺,生完了竟然还一点不累,也不困,这么有精神。我没帮你什么,没给你添乱就行了。” 宁安华指着宁安青等笑道:“怎么没帮什么?不是姐姐,谁替我拦住他们?” 宁安青正看着宁安华枕边的孩子,小声说:“姐姐别嫌他丑,璇妹妹也是慢慢才变好看的。” 宁安华摸了摸妹妹尖尖的下巴:“吓着你了没有?” 宁安青摇头:“我不怕。” 宁安华叫檀袖过来:“带你姑娘回去歇着罢,小心这几日她着凉受风。” 宁安青恋恋不舍地出去了,宁安华也请柳月眉回去休息。 柳月眉道:“你有事只管找我。”看这里无事,也去了。 宁安华上午生产时已知,仪鸾卫来的是一位从三品指挥同知,在仪鸾卫中的地位仅次于指挥使,可见皇上的重视程度。 把下咒之人的地址交了出去,甄家至少会有一个行巫蛊之术、诅咒朝廷命官的罪名。 她能做的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就只等仪鸾卫拿林如海查出来的证据捉拿主犯从犯,再看皇上与太上皇、甄太后的博弈会是什么结果。 生孩子确实耗费体力,被檀衣几个围着说了一会儿话,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醒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地上的余热也散了。 虽然陶嬷嬷死活不肯给她放冰,但另一边屋子的窗户开着,有些微的风可以吹到她床帐外面,再加上她是最不怕热的水系灵体,所以也还算舒服。 就是饿得慌。 陶嬷嬷和檀衣都在她床边守着,见她醒了,一个去倒水,一个说:“备了六样太太又爱吃又好克化的菜,都给太太端过来?” 宁安华先看菜单:“都拿来罢,你们和我一起吃。”又喝了一盏水:“有没有什么事?” 陶嬷嬷不说话,把水杯端走。 檀衣低声道:“那位罗大人一个时辰前过来了,在那屋里等着呢,也没说有什么事。” 宁安华道:“你们出去,请她进来。” 陶嬷嬷叹道:“姑娘才生了孩子,就不能歇一天?” 宁安华笑道:“我又没病得要死了,有什么好歇的?快办完了事,你们好陪我吃饭,我饿得受不了了。” 陶嬷嬷:“……有没有这么说自己丈夫的。” 檀衣笑推她道:“嬷嬷就当没听见罢。” 罗十一进来,关上门,先行了礼,才坐到檀衣方才坐的椅子上:“同知大人已经派人去金陵拿人了,让我和夫人说:仪鸾卫近五年还没有过失手的时候,请夫人放心养着就是。” 宁安华道:“替我多谢同知大人。”又叹道:“若是我也和你们一样会武,能亲自过去拿人就好了。” 罗十一目光微动:“夫人安富尊荣,怎么会愿意出去奔波劳碌?” 宁安华笑问:“你觉得是遇事只能束手束脚,困于内宅的好,还是学得了一身本事,可以救自己的好?” 罗十一道:“夫人莫要妄自菲薄。就算您不会武,也已经做了许多寻常男子都做不到的事。” 宁安华笑道:“但遇到刺客,我还是只能坐以待毙,等着你们来救。” 如果她明面上学会些武艺,再遇到这种情况,也不至于只得假装无力自救了,还会有许多别的方便之处。 四日后,宁安华得到消息,仪鸾卫已经抓住了下咒之人,一应赃证也都拿到了。 经过仪鸾卫的“亲切询问”,他全盘交代了是何人指使,也停了做法。 但林如海仍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甄家是太后娘家,甄府是御赐承恩公府,仪鸾卫没有得到拷问甄家男女的许可,所以,也还没有问出来他所中毒药的解药在何处。 算上宁安华生产的那天,林如海已经昏迷整整五日没有醒过了。 这个晚上,宁安华抱着孩子,请罗十一带她去了书房。 第37章 觊觎有夫之妇 时已人定, 夜空明寂,星光簇拥着一弯弦月挂在半空。 虽然还在伏天,但立秋已至, 夜晚的风变得微凉。 陶嬷嬷抱着两件斗篷,跟在不让人省心的大姑娘身后, 连声问:“姑娘冷不冷, 再披一件罢?”又说:“还是传个软轿来,姑娘抱着哥儿坐。”又说:“姑娘把哥儿给我抱着也行啊?” 宁安华抱着孩子, 脚步稳健轻快, 完全看不出来才生了孩子不到五日, 回身笑道:“嬷嬷再说,肚子里灌了风,明儿再着了凉, 可就更管不了我了。” 陶嬷嬷:“……” 菊影“噗嗤”一笑,被檀衣戳了一下,又忙收住了。 罗十一在前面听见, 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从正院到前院书房大半刻的路程,宁安华不到半刻就走完了。 听着身旁檀衣等人的气喘, 她看到这处书房与她生产前已经变得不同。 院门处多了四个黑衣仪鸾卫, 向里看,正房门口有一个穿五品服色的千户另外带着八个人侍立, 还不知有多少仪鸾卫隐藏在黑暗里。 为了将公私分开,临产前,她特意将仪鸾卫的住处安排在离林如海书房有三进院落远的地方。 而据罗十一这几日所说,林如海书房的护卫只比她正院多四个人, 由正六品司卫罗十二负责。 看来是指挥同知已经先她一步到了。 宁安华迈入院中之前,便有一个仪鸾卫先行进去报信。 从前她过来林如海书房的时候, 当然也有小厮进去通报。可小厮们是林家自家的人,仪鸾卫只是同一阵营的外人。 巡盐御史衙门不是林家的私宅,却是林如海的官邸。他的书房更是他私人办公起居之处。 仪鸾卫来去自如,不用林家小厮,竟似已经在这里“当家做主”了,让她心中腾起不快。 但身为无职女眷,她前段时间能掌控巡盐御史衙门上下,靠的是她“御史夫人”这个身份和林如海的默许。 现在,林如海昏迷不醒,衙门里来了带着皇上亲笔御旨、负责全权调查甄家一案的从三品仪鸾卫指挥同知,她这身上尚无诰命的林如海之妻,就只能交权退居人后。 她知道,她和林如海的安全都算仪鸾卫的功绩,甄家的事关系到皇上能否顺利地第一次立威,她也相信,皇上亲自培养出来的人不会拆他的台。 但这种生活全然在别人掌控下的感觉,她实在是……非常厌恶。 在宁家,她是说一不二的大姑娘。 到了林家,林如海也给了她最大程度的放权。 如果她成了寡妇,她的孩子还小,在这个世界的规则下,她的自由度甚至会比林如海活着的时候还低。 林家子嗣不盛,林如海同宗内却还有几门堂族,只是亲缘已远,这些年联络不多而已。 若他此时离世,林家财产极厚,这些堂族未必不会想来分一杯羹。 还有不知心思如何的贾家、宁家…… 宁安华停在正房门口,没有理会避开的仪鸾卫,也没让檀衣去打帘子,而是平静地说:“不知房内何人?男女有别,还请出来一见。” 方才低头避开、动作整齐划一的仪鸾卫们,有几个忍不住动了动。 那个五品千户也用目光隐晦地询问罗十一。 宁安华抱着孩子,端立原地,不再说话。 几个呼吸后,又轻又均匀的脚步声传了出来。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38节 宁安华一听就知道这个人身高腿长,而且武艺不凡。 门帘被人用力但克制地掀开了。 宁安华先看到一双骨节突出的手,他的手腕被墨色绣金的袍袖包裹住,官帽下的脸部线条横平竖直,鬓角梳得一丝不苟。 他站直看过去,刀刻一样的墨眉下,眼中似乎有火在跳动。 面前抱着孩子的女人容色清艳绝伦,一身大红的衣裳被夜色侵染,变成暗红裹在她修长曼妙的身体上,竟不似才生过孩子的产妇…… 倒像是洛水之仙重临人间。 他抱拳:“在下仪鸾卫指挥同知,罗焰,见过夫人。” 宁安华把孩子交给陶嬷嬷,恭肃回礼:“妾身宁氏,代我家大人多谢罗大人近日照顾。” 罗焰直起身,看她发间五尾凤钗上垂下的明珠在她眉心摇晃。 她的双眼幽深又澄澈,仿佛能看清世间一切的邪妄。 这就是让罗十一和罗十八称赞不已的宁夫人。 他让在一旁:“夫人请。” 宁安华颔首,抱回孩子。 短短不到半刻钟,他被易手两次,竟然一点也没有醒的意思,还是睡得那么香。 真是个心大的臭小子。 宁安华微笑,点了点他的额头。 檀衣垂首快步上前,打起门帘,陶嬷嬷和菊影簇拥在她后面,侍奉她入内。 罗十一在罗焰的示意下跟了进去,却只守在堂屋,并未跟随进入内室。 堂屋里还有几个年轻的仪鸾卫,都在互相交换眼神: 同知大人就这么在外面守着了? 内室,宁安华坐在林如海床边,把孩子放在一旁,听见陶嬷嬷压低声音,恶狠狠地抱怨:“这罗大人看着三十岁的人了,怎么和这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好歹也是个三品的官儿,竟半点儿不知礼,那眼珠子都往哪儿看! 她声音已经很小了,但宁安华知道习武之人,五感敏锐,虽然隔着一道墙,也难保被外面听见,便竖起食指挡在嘴边,示意陶嬷嬷回去再说。 陶嬷嬷紧紧抿上嘴,看着床上嘴唇发黑的林如海,眼里越发添了怒色。 宁安华却没有这时代“正经妇人”被“外男”“觊觎”该有的愤怒。 男女之间生出倾慕爱恋之意,是天经地义的事。 罗焰也就是眼神直白了点,対她来说,冒犯程度与他故意不出来,在屋内等她进去相比,都不值一提。 她不喜欢这种带着瞧不起的故意试探和压服。 而且,就算他不只是一时的贪图美色,竟想明媒正娶,她也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谁让他长得没有林如海好看。 ……还是火系灵体。 经过这半年来在林如海身上收放异能的“练习”,她重新掌握了原本异能升到三级时才有的能力: 不必肌肤接触,只需将异能延伸到想探测的人身上,就可以判断出対方是否为灵体,又是什么属性的灵体。 虽然她目前等级不够,掌握的能力是弱化版,但也能探测到身旁三尺以内所有人的身体了。 方才她和罗焰最近的距离,正好卡在三尺。 水火相克,虽然罗焰没修炼过,只有被她克的份,但面前有一个修修还能用的上好木系修炼加速器,她也没必要理会那一簇小火苗了。 宁安华握住林如海已经瘦脱了形的手。 林如海缓缓睁开眼睛,喉咙干哑到只能发出气音:“妹妹?” 屋外,罗焰也睁开了眼睛。 他确定林大人这几日不是装晕,怎么宁夫人一来他就醒了? 成婚不到一载,他们就夫妻情深至此了? 那为什么林大人只管他夫人叫……“妹妹”? 宁夫人没有小字吗? 接下来屋里的动静,不用罗焰特意闭眼沉心去听,也听得见了。 宁夫人轻呼了一声。 林大人吐出了什么东西,听声音像是血。 宁夫人带进去的几个婆子丫鬟惊呼不已,行事却没乱,一个端水,一个拧帕子,还有那个说他“没见过女人”的婆子,把惊醒了的孩子抱起来哄着。 林大人吐完血,仍在咳嗽。 不同于与他说话时的淡漠冷静,宁夫人又惊又喜又忧地喊了一声“表哥”,帮林大人——她的夫君——擦拭脸上的血污。 他身边的人都躁动起来,惊疑不定。他抬手让他们安静。 罗十一敲门:“夫人?” 宁夫人欢喜道:“我家大人好像把毒给吐出来了!麻烦你快去请大夫!” 罗焰吐出一口气,走到门边,挥手让罗十一速去请大夫,然后走近屋中,走向内室:“林大人?宁夫人?” 宁安华扶林如海躺下,走过去挡在他面前:“罗大人,我夫君病势未明,不知你有何要事,一定要现在就说?” 罗焰正容道:“某颇通医理,対毒药也有些见识。若夫人准许,某或许可替林大人诊治一二。” 宁安华道:“十一典卫昨日还说,仪鸾卫也解不了我夫君中的毒。” 罗焰耐心道:“林大人所中之毒,仪鸾卫的确未曾见过,也暂无法可解。但夫人既说林大人似乎吐出了毒,某便可一诊,看林大人体内是否还有余毒。” 这几日,林如海虽然昏迷着,却不是毫无知觉。 他能隐约感觉到身边多了几个陌生的人,他们来来去去,拿走了他准备好的证据,又多了几个人给他诊脉,但妹妹再也没有来过。 妹妹在生他们的孩子。 他在等死。 但妹妹又来了,还抱着孩子。她握住他的手,他就有了力气睁开眼睛。 他浑身都在疼,像是有十万只老鼠在啃噬。 忽然,这痛楚又加重了数倍,向他的腹部和喉咙聚集。 他想最后対妹妹说句话,说他已经替她取好了字,只是一直不敢告诉她,但他一张口,一股几乎将他撕裂的剧痛让他失去了声音。 然后,世间的一切在他眼中耳中都清晰了起来。 妹妹替她挡住了什么人。 魏树家的怀里有一个孩子在哭。 是他和妹妹的孩子。 他醒了,该是他替妹妹挡住风雨了。 “夫人,请罗大人过来罢。”林如海的声音嘶哑但清晰。 宁安华给罗焰让开了路:“有劳大人。” 檀衣大着胆子搬过来一把椅子。 宁安华将一条棉巾卷起来,垫在林如海手腕下面,充当脉枕。 罗焰站定,先看向床边墨黑的一团毒血,才抬头和林如海対视。 林大人的面庞瘦削不堪,但他的眼神平静如水,似乎被剧毒折磨了数月的人不是他,以身中剧毒扳倒甄家対他来说不过小事。 罗焰:“不知是否能取些大人吐出来的毒血回去?” 林如海:“但愿能帮上大人的忙。” 罗焰唤了一个女仪鸾卫进来收集毒血,坐下仔细诊过一遍:“林大人体内已无余毒,只是身体被毒素毁坏太多,恐怕要将养一段时间,或可恢复到从前的六……四五成。” 他说完,瞥了一眼宁安华。 宁安华没看他,只握住林如海的手,笑道:“只要表哥还能教得动孩子读书就行了。” 诅咒已停,林如海的灵体本源又毫无损伤,她就用异能把他身体里的所有毒素聚集在了一起,直接让他吐出来。 虽然这个过程対他的身体又造成了很大的伤害,而且还……非常、极其的痛苦,但有她在,一定会给他养好就是了。 她本来还想过,是不是晚些日子再给他解毒。或许御医有什么办法,或许甄家能给出解药。一直运用封建迷信总会让人起疑。 而且,她还想试探一下,林如海病重将死,宁家嫡支、林家堂族和贾家都会有什么举动。 但见到罗焰,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还是喜欢和林如海的相处方式,没心情应付别人。会対年轻又有钱的诰命寡妇起心思的,想来不会只有罗焰一个,只要林如海活着,这些狂蜂浪蝶就近不了她的身。 至于别人不该有的算盘,只要有一点冒头,就逃不过她和林如海的眼睛。 林如海拍了拍她的手背:“是我対不住你。” 宁安华笑道:“表哥再说这话,我就不让你给孩子取名字了。” 罗焰留下一句话,走了出去:“大夫们都到了,御医过几日也会到,林大人只管安心养身,余下都有本官。” 宁安华把孩子抱给林如海看:“是七月初一午正生的。” 林如海看着孩子,简直移不开眼睛,觉得孩子的眉眼像他,其余都像妹妹。 妹妹生得好,孩子也会好的。 宁安华让陶嬷嬷抱走孩子,扶他躺好,笑道:“让大夫们给表哥开药罢,我走了,明日再来。” 姑爷不会死了,以后却是个病秧子了,陶嬷嬷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忍了半天,不得不说话了:“……姑娘还在月子里呢!” 林如海忙道:“妹妹不必再来,等我去看你。” 宁安华一想也是,他这副身子,还是先让御医们対皇上说够了,她再帮他恢复不迟。 她原路返回正院,罗焰早已不见身影。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39节 回去之后,陶嬷嬷再不肯放宁安华出门一步,硬是押着她老老实实坐完了月子。 宁安华也没再见过罗焰。 罗十一说他去金陵了。 御医虽然来了,林如海却一时半会恢复不到能出门。 家里都是外人,宁安华也没心情让丫头嬷嬷们每天带话过去,孩子又太小,陶嬷嬷更不敢让奶娘带孩子出去,她就只顾修炼恢复身体。 在宁安华终于出了月子的那天,她才痛快洗过三遍澡,要亲自抱孩子去找林如海,便有人报:“大姑娘和琏二爷已经下船了!” 第38章 本源流失 林平家的进来回话时, 宁安华头发才半干,还没梳起来,也没穿大衣服, 只罩了一件银红的薄衫,下面随便系了条海棠红的裙子, 拿拨浪鼓逗孩子玩, 准备慢慢地穿衣梳头,到林如海那里商量怎么办孩子的满月。 她知道陶嬷嬷倔着脾气, 是怕她折腾过了, 弄坏了身子, 落下病根儿。她又连着用了两次鬼神通灵之说,不想再特立独行惹人注意,也无意总让身边的人担心, 就顺着陶嬷嬷的意思,好生在屋里猫了一个月。 况且,这时代没有空调净水器消炎药消毒剂, 产后一到两个月是关键的恢复期,产妇累着了、凉着了、见了风、沾了生水, 确实有可能落下“月子病”。“坐月子”的种种规矩也并非全无道理。 这一个月, 她一天睡足五个时辰,醒了就有仪鸾卫亲自点的营养餐吃, 还有罗十一说故事一样,每日给她讲述甄家怎么样了、谁家又落网了、案情整体进度如何。 她有书看,有人闲聊,只要不刮风下雨, 宁安青、柳月眉和张如瑛天天来看她一回,宁安硕也在窗下和她说话。 林如海让她安心养身体, 把林家的家事全都揽过去了,做起了“林夫人”的活儿,不让她费一点心,她便也放手,把宁家的事给宁安硕管一个月看看。 孩子有乳母和嬷嬷照顾,不用她喂奶换尿布,她只用有了空陪孩子玩儿一时半刻,孩子睡了,她就假寐修炼。 所以,虽然不能出门,她却没觉得太闷得慌。 而她是水系异能,身体比常人清洁许多,一个月不能洗头洗澡并没有给她造成太大的困扰。 但就算是这样,终于能把整个身体泡进热水中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到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 她想着左右无事,便来来回回换了三次水,泡足了近两个时辰,连午饭都是让人端进浴室随便吃的,才心满意足擦干身子出来。 谁知就来了这么一件大事。 宁安华看丫鬟们急匆匆给她挑衣服选首饰,也稍微自省了一下,黛玉是她亲自选人去接的,给宁家的信也是她一个字一个字斟酌的,这一个月她是过得太轻松惬意了,都忘了算日子等人来了。 今日黛玉和贾琏到了,宁家嫡支若会有人过来,想必也就在这几日。 如今账册钥匙对牌都不在她这里,她一边梳妆,一边问林平家的:“老爷知道了吗?” 林平家的笑道:“我们家的去给老爷回话了,我来回给太太。” 宁安华问:“老爷让人把后院收拾出来给大姑娘住,你们可办完了?你琏二爷的住处在哪儿? 不用管事是轻松不少,但有了什么事,她也不能第一时间知道了。 还是现在她和林如海不住在一起,交流不方便的缘故。 但林如海的年龄放在朝廷内外,还能属于“年轻官员”“中坚力量”。他立了这么大一个功劳,给皇上交了“投名状”,等他身子好个差不多,早晚得回去继续当官,那时也不一定比做巡盐御史轻松。他是不能一直替她干活的。 如果有人能替她管家,还能日常和她在一处就好了。 林平家的笑回:“后院都收拾好了,大姑娘一到家就能歇下。府里没地方安插琏二爷了,老爷的意思是还让琏二爷住到后头去。” 两年前,贾琏和王熙凤过来了,宁安华搬出了御史衙门,林家没人能接待王熙凤。林如海自己出钱,在后街买了个两进小院儿给他们住。他们走了,那处小院也锁上了,却还没卖,现下正好可以再给他住。 宁安华笑道:“若是老爷好了,说不定就留他在书房住着,还方便上学。如今连硕儿都搬出去了,更不能留他了。” 早在五月,林如海的病势才显出沉重,宁安华就安排宁安硕搬去了另外一所院子住着。后来,林如海病危,她写信给宁家,宁安硕本想赁一处宅子,预备给嫡支来人住,但那一月刺杀不断,除了日常买用度的几个人,宁安华没放一个人出门。 二十天前,御医到了,诊断林如海的确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宁安硕才不远不近租下一处宅子收拾出来,人来不来都先预备着。 说话间,檀衣已经捧了一身胭脂绸袄、翡翠云锦裙和石青洒金褂子出来,菊露拿着梳子头油,菊影寒燕也捧来了金凤珠钗。 四人先帮宁安华换好了衣服,对镜一照,威严又大方,便给她梳头。 她生下孩子第五日,去书房见林如海之前,特意穿戴了显身份的衣裳首饰,却还是让罗焰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现下罗焰虽然去了金陵,御史衙门里却还留下了二十来个仪鸾卫,还有两位御医住在林如海书房,一会儿可能还要见贾琏,宁安华当然更是打扮得越庄重越好。 哪知头发还没通完,人回林平来了。 宁安华便暂停了梳妆,让他站在堂屋回话。 林平手上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匣子,林平家的接过来,捧给宁安华。 见这匣子正是她装账册钥匙的那个,她知道有人帮她管事的轻松日子要结束了。 她问:“老爷怎么说?” 林平回道:“老爷说,一会让人直接把大姑娘领到太太这里来,请太太安顿大姑娘,老爷有话,要单独和琏二爷说。” 说完,怕宁安华误会,他又忙道:“老爷还说,太太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宁安华确实猜着了林如海想做什么。 她笑道:“我知道了,你去罢。”又和林平家的说:“你也去,你亲自把大姑娘带来,别吓着她。你知道该怎么说。” 林平家的也有些猜想,出至门外,与林平又互相商议了,便分头行事。 宁安华和檀衣等笑道:“好了,也不用穿戴这些东西了。快给我换身舒服的衣裳。” 不用见人,谁还戴那沉甸甸的金凤。 坐月子这一个月,她没洗头,也不用天天挽发髻戴首饰,脖子体会到了难得的轻松,让她更想念上一世可以随便剪短发的日子了。 她重换了一身家常衣裳,梳上坠马髻,随便捡了一根发钗、两朵堆纱珠花戴了,便出至廊下坐着等,远远看那金桂开得正好,隐约有一股幽香随着秋风飘过来。 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天气不冷不热,又不似春日多雨,丫鬟们还没换上夹衣,她们年轻红润的面庞比秋光还更耀眼。随着走动,她们身上轻软的衣裙罗带飘起飘落,比落花落叶还要赏心悦目。 而被这些丫鬟围在中间的林黛玉,比她们所有人都更引人注目。 和两年前离家相比,她长大了,也长开了,更添一段风流气度,却似乎瘦弱了不少。 宁安华站起来,笑道:“玉儿快过来!” 林黛玉停了停,看向衣着素雅,却有绝代姿容的太太,一时有些不敢相认。 但越走近,面前的太太就越熟悉,她心中对父亲的担忧又压倒了一切,让她扑到了太太怀里:“太太!” 看到太太的面色有一瞬间变坏了,她一怔。 两年没见了,或许她大了,不该和太太这样了? 还是……她是不是应该先对太太见礼? 但她才要退后跪下,太太神色恢复如常,又和以前一样搂住了她,并不见生疏。 那难道是太太看见她,想起了爹爹? 她看向林平家的。 崔嬷嬷不是说爹爹已经没事了吗? 她急切询问:“太太,怎么不见爹爹?” 宁安华抱住黛玉,扫了一眼她带回来的丫头婆子们,吩咐檀衣:“领她们去大姑娘的屋子先收拾着。”又笑对她说,“你放心,你父亲没事。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黛玉上京之前,身体分明已经快好全了,怎么才在贾家两年,又坏了将近一半? 宁安华一面用异能检查黛玉的全身,一面看见有一个她眼生的丫头似乎想说话,被越发沉稳了的秋霜止住。 看那丫头大约十四五岁,生得俏丽,她便猜测这是贾母给黛玉的紫鹃。 这个世界的走向已经和原著不同了,原著里的紫鹃如何,不一定代表现在站在院子里的这个紫鹃还是一样。她服侍黛玉又才两年,难保她更忠于贾家还是忠于黛玉。 但丫头们的事都可以延后再论,她先把事情和黛玉说明白要紧。 林黛玉满心忐忑,进了屋内,又是一怔。 屋子还是原来的屋子,却和娘在的时候一点也不一样了。 宁安华不用多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你母亲的嫁妆,是你父亲收起来的,本来大半收在后院东厢房里,因要接你回来,他又挑出几样,给你布置屋子了。等你回屋就能看见了。” 林黛玉忙道:“太太,我、我不是……” 宁安华笑道:“我知道你没有别的意思,我也不会因这个怪你,不过告诉你一声儿。我得先和你说好,咱们还是和原来一样,有什么就说什么。你不说,我也不说,猜来猜去的,才是坏了情分。” 她们可能会处得比平常继母和继女要好,但林黛玉有亲娘,她的亲娘活到了她六岁记事,还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为了她的将来殚精竭虑,抛下颜面想尽办法做足了保障。 宁安华代替不了、也不想代替贾敏,她也有亲生的孩子。 有太多人、太多事夹在中间,她们这对继母女做不成亲密无间的亲母女。 她只希望,等林黛玉长大成人时候,她们记得对方的好处比不好之处更多,这就够了。 林黛玉的心稍微定了下来:“我都听太太的。” 她跟着太太进了西次间,看到三四个媳妇站了起来,她们围着一个孩子,一个一看就是出生还没多久的小孩子—— 林黛玉:“崔嬷嬷说……太太生的,是弟弟?” 看她小心翼翼地,都不敢碰孩子,宁安华把他抱起来给她看:“是,还没取名字呢,就‘大哥儿’这么混叫着。” 林黛玉想摸他的脸,又收回了手:“还是等我洗过澡再和他玩罢。” 宁安华一笑,把孩子交给乳母:“你们带哥儿回西厢房。” 两个奶娘两个嬷嬷都悄声行了礼,抱着孩子出去了。 宁安华却不坐,又领黛玉进了卧房。 林黛玉下了车,是林平两口子亲自在门口迎着。虽然林平家的在她耳边说爹爹无事,让她先去见太太,又说太太平安生了弟弟,可她也看见林平立刻就把琏二哥请到一旁说话去了。 她看不大清楚琏二哥的表情,却能看到琏二哥摇头叹气。 进了角门,她一路是没看见孝幔丧幡,可她出去了两年才回家,爹爹若真的无事,为什么不先见她? 太太屋里,也不似有爹爹养病…… 林黛玉明知不妥,进了卧房,还是忍不住先看床上有人无人。 床上一个人也没有,被褥叠得整齐,一看便是今日新换上的。 宁安华让林黛玉坐,先道:“你父亲确实没事,你听我给你慢慢说。”又问:“饿不饿?渴不渴?想不想更衣?”又让丫头们上茶点,亲自给她捧了一碗热茶。 看黛玉将茶喝了半盏,宁安华才从去年九月有人想引她受贿,坏她名声,继而陷害林如海讲起,又将林如海十月出门后,她如何梦见他中毒,他今年是怎么生病,怎么请大夫诊不出来,怎么病入膏肓,她生孩子的时候得知有人诅咒,他又是怎么把毒血吐出来的,能说的都说了。 怕黛玉年小,听不明白或是听了害怕,她特意放慢语速,时刻观察黛玉的表情,预备若有不好就停下。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40节 但黛玉虽然紧张、担心、害怕,却一直撑住,听她讲完了。 宁安华一直握着她越发冰凉的手,既是安抚她,也是在修复她的身体,顺便自己修炼。 将近十个月没感受过加速修炼了,虽然她的加成效果还是不比林如海,宁安华也真有些舍不得松开她的手了。 但全部讲完后,宁安华还是站起来,亲手又给黛玉倒了一杯热茶,看她小口小口饮着暖手暖身,笑道:“两位御医都说,你父亲体内已经无毒,只要细心将养一两年,还是能恢复到与常人无异的。” 林黛玉抱着热茶,缓了半晌,第一句说:“辛苦太太了。” 她放下茶杯,眼泪开始不断掉下来。 宁安华怔了一会儿,把她搂住,想要安慰她几句,却发现她才稍微好转了一点点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又在流逝。 是她感觉错了,还是…… 宁安华用手指抹去林黛玉眼角的泪水,这泪滴里面蕴含着虽然微弱,却让她不能忽视的灵体本源中最为精纯的灵力。 天…… 呐…… 宁安华立刻将这些灵力提取出来,重新灌注回黛玉的身体里,又开始仔仔细细回忆。 她不是第一次给黛玉擦眼泪,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 只是她忽视了,还是那时候她的异能等级不够,发现不了,或者是,黛玉以前哭的时候,确实不会损伤灵体本源? * 御史衙门西北角,最靠近北墙的知春院,名字虽然春意融融,院子里的人事却与春光再无关联。 一个婆子轻手轻脚拉开院门。 倒座里分明有人看见,却没人理,她便又溜进正房。 堂屋里守着三个丫头,一个对她一努嘴儿,她便往东屋进去,关上门:“姨娘……”声音再听不见了。 另一个穿青衣的丫头冷嗤一声,收拾了针线,进了西屋的门,也把门一关:“江姨娘又和那钱婆子鬼鬼祟祟的,不知干什么勾当。姨娘真不管管?” 屋里靠西北是床,床东一个立柜,临窗是炕,炕上也有个炕柜,还堆着几个箱子,卷着两副铺盖。另外,这屋里只有中间地上一个小桌,旁边三个绣凳,临西墙是个妆台。 “姨娘”正躺在床上打盹儿。 听见丫头抱怨,她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睛,一口声音又轻又软:“我管什么?拿什么管?是拿了她去告诉老爷,还是告诉新太太去?人家是先太太的陪房,生死都有先太太护着呢,我不过买来取乐解闷的,倒去碰她?” 炕上还坐着一个丫头,笑道:“姨娘早就看开了,左右有吃有喝有用的,什么都不缺,江姨娘从前那么威风,如今还不是和姨娘一样在这里,再去争,难道日子一定比现在好?你就少替姨娘操心罢。” 青衣丫头不忿:“事儿都是江姨娘和冯姨娘做的,倒平白连累了咱们。姨娘才二十四,就这么空守着了?” 第39章 各怀心思 听了丫头的话, 李姨娘本来面色一点儿没变,甚至浅浅打了个哈欠,准备接着睡下午觉。 房门一关, 外头的风吹不进来了,她就把手一指, 让丫头把妆台上头的窗子也打开, 便又有带着丝丝凉意的秋风从两扇窗子间流动起来。 虽然这风比方才直接了些,到底比没有的强。 青衣丫头知道李姨娘的脾气, 抱怨过也就算了, 放下针线筐子和穿蓝衣的丫头开了窗支好, 两人便一起坐回炕上,赶紧把下一季的衣裳做出两身。 就算出不去,也不能让姨娘一季连身新衣都穿不上。 姨娘被关在这里, 一年四季的衣裳料子是不缺的,只是不能拿出去让针线上的人做了,只能她们自己动手。姨娘可以不做, 她们却闲不下来。 不过姨娘会从一个月二两的月例里,额外铰下一两让她们均分, 等于她们月月多拿一个多月的月钱。本来给姨娘做衣裳就是她们分内的事, 姨娘这样,她们更没什么好不愿意的。 可这三间屋子不大, 堂屋里有什么动静,东西两屋就算关着门也听得见。 李姨娘还没把眼睛闭上,就听见东屋的门又开了,一个人往西屋走过来, 脚步声越来越清楚。 她双眉一颦,面上浮起不耐烦, 知道这一觉睡不成了,索性不等门外的人敲门就坐了起来,扬声笑问:“碧枝,你方才说我什么来着?说我是‘空守着’?” 穿青衣的丫头被另一个一戳,忙道:“可不是这话!姨娘还这么年轻,难道被人家连累了,就要在这儿关一辈子?” 那个丫头再戳她一下,她又忙道:“一直这么空守着,倒白白耽误了青春。” 李姨娘笑道:“你现在替我抱不平儿,难道不知道我来这里七八年了,哪年不是空守着?先太太在的时候,我不也是被关在院子里,见不着老爷?一月半月出门一趟请个安,半个时辰就得回屋子。还不如现在,连请安也一概免了,分例却一点不少,还时不时有赏赐,我不日夜感念太太的恩德,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话音一落,屋里三个人都探头等门口的动静。 门外的人连门也不敲了,直接推门进来,瞪着李姨娘看。 李姨娘端坐床上,笑问:“江姨娘怎么这么大火气,连礼数都忘了?虽然你比我年长,我敬你一声‘姐姐’,可我的屋子,你也不能这么随便闯进来。” 江姨娘上前两步,质问道:“我还想问问李姨娘,先太太有哪点儿对不住你了,你这么心存怨恨,不怕雷打?” 李姨娘笑问两个丫头:“你们听听,江姨娘这是怎么了,我哪里怨恨先太太了?我不过说几句实话。还是说先太太在的时候,我竟日日见得着老爷?还是江姨娘见不得我敬服、感激太太,所以故意挑我的不是?” 江绮霜几步走到李姨娘跟前儿:“你当谁是傻的,听不出你话里的意思!我问你,先太太在的日子,是短了你的吃喝还是短了你的穿戴?你好房子住着、好丫头使着,虽然不用你伺候,也封了你做姨娘,月月二两银子拿着,你还有什么不足的?” 李姨娘性子上来,穿鞋下地,与江姨娘平视冷笑:“我才要劝你别装傻了!我是小门小户出身,被家里人卖进来原也是我的命,可若一开始就把我当个玩意儿,就别弄得好像林家子嗣全靠我们了一样,又是四五个嬷嬷教规矩,又是特特让厨房做的补汤药膳,结果不上几个月,又防我们像防贼一样……” 这话越说越是在怨恨先太太了,她深吸一口气,把话圆回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先太太自然是好太太,你每回和先太太怎么提我们?‘那两个’。我们自然是林家买进来的猫儿狗儿,你又是什么东西?不也是做小老婆的?不过仗着先太太疼你信你,就自以为高我们一头了?如今咱们是一样的人了,你还有什么身份挑我的不是?” 江姨娘满脸涨红:“我原有好话说,既然你不知好歹,我也没说的了。”扭头就要走。 李姨娘啐了一口:“你还能有什么好听的话!我猜着了,必是大姑娘今儿回来了,你想去见大姑娘,叨登你那些偷听来的、不知真假的歪话,又怕你自己想出去,太招人的眼,所以要把我也拉出去,是不是?我不上你的当!你是先太太的陪房,犯下什么事都还有个面子情儿保你,我算什么东西?你都觉得我的日子没有先太太在的时候好了,难道不知是谁带累了我?好歹一府上这些年了,你也别太丧了良心!” 说完,她不用丫头动手,自己把门一关,然后回身背靠着门喘气。 两个丫头早都看傻了,被门响惊回了神,忙过去拉李姨娘坐下,看她一脸的汗,又一个去找扇子,一个去倒茶。 李姨娘连着灌了两碗茶下去,才敢把这口气吐出来:“阿弥陀佛,她若真能出去,不知又要编派我什么了。” 蓝衣丫头笑道:“我才还说姨娘看开了,姨娘就计较了一回。” 李姨娘笑道:“我若没看开,我也不敢说了。我不去惹她,她也别来招我。真惹急了我,大家去老爷太太面前分辩,我是吃亏的,先太太没了,她还能像以前一样讨好?” 她喝完了茶,从碧枝手里拿过扇子,自己扇着又躺在床上,笑道:“太太还是表姑娘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太太是最按规矩办事的。如今有了哥儿,我又不想着讨老爷的好,又不想对付太太,往后日子只有更好过的。她再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以后才要吃亏呢。” * 书房,贾琏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有针在扎他的屁股,让他坐不安定。 他想起来到林姑父门边偷听几句,又觉得这样太无礼了。 可是,若不知道林姑父的身子到底如何,他该怎么行事呢? 他一下了马,就被林家的大管家领到了林姑父书房。林平说,姑父不忍见林妹妹,怕林妹妹舟车劳顿,再哭坏了身子,所以先见他,有话和他说。 但他才被领进屋子,还没见着林姑父的影儿,只闻到了满屋满院子的药味,便有个小厮来说:“到了两位御医给老爷诊脉的时辰了。” 御医? 怎么会有御医在林家?林姑父的病还惊动了皇上? 御医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他一点风声也不知道? 林平忙请他先到另一边坐了。 隔着屏风,他看见还真有两位六品御医被请进来,进了林姑父那边屋子。 宫中太医院为首的是四品院使,下有两位五品院判、四位六品御医,再往下七八品的太医都不可称“御医”,只能称“太医”。贾家常请的张太医和王太医也不过是七品的太医。[注] 如今林姑父这里一下来了两位御医,贾家还一点都不知道…… 贾琏忙问:“不知这两位御医是何时来的,林姑父到底是什么病?” 林姑父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病势如何,这话他在路上也问了林平几遍,林平只是摇头叹气,说林姑父会告诉他的,余下一字也不肯漏。 果然,他现在问,林平还是不肯说,只道:“御医是二十日前到的。” 御医不是武职,从京城赶到扬州再快也要二十来日,一来一回差不多是两个月,在林姑父这里又快一个月了,听林平的语气,似乎还不像要走的样子。 皇上把两个御医放在外面三个月,就为了给林姑父看病?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大事。 贾琏焦心不已,深恨自己为什么没在路上仔细打听两日! 一时,有小厮来请了林平过去。 这隔间里除了两个小厮外,就剩下贾琏一个。 他盯一会时辰钟,又探头看一眼外头堂屋有没有人出来,从来没觉得时间走得那么慢过! 终于,林平亲自送两位御医出来了。 贾琏一咬牙,顾不得小厮们怎么想了,站起来走到屏风边上,藏住半个身子细看。 两位御医的神色都不算太好,倒是林平面上还挂着笑,客客气气地把御医们送了出去。 看来是林姑父的病情不见好转,御医们怕差事办不好,但林家的人已经有准备了? 贾琏藏回屏风后面,看那两个小厮都垂首侍立,头发都没动一动,索性又走到窗边,看御医们往哪去。 御医们连院门都没出,直接到东厢房去了,进门的时候一个让一个的,还有吏目打扮的年轻人帮打帘子,一看就是住熟了。 贾琏记得东厢房原本是宁大叔的屋子。 宁大叔都搬出去了,那、那他住哪儿啊?不会还跟着宁大叔住,还要一起上学罢? 看林平送完御医折回来了,贾琏忙从窗前溜回椅子上坐好,还捧了茶假装正喝。 林平进来,也当不知道他有小动作,笑道:“琏二爷请跟我来。” 贾琏深呼吸,跟在林平后面进入内室。 林平把他带到老爷床前,说一声:“琏二爷到了。”便让开。 林如海睁开眼睛,指了指床边方才御医坐过的椅子:“坐罢。” 贾琏行了礼直起身,才要坐下,看清了林如海的样子,吓得一个趔趄,声音都变了:“林姑父?” 天爷! 林姑父怎么瘦得这个样儿了? 他上回来的时候,林姑父看着就像三十出头的人,和十几年前都没怎么变,那叫一个风姿不凡、清气逼人,他自认也算生得好了,还是不如林姑父的一半。 这才短短两年,林姑父真就病重得要、要…… 林如海微微一笑:“先坐。”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41节 贾琏扶着扶手,慢慢坐下了。 林平亲自给他上了茶,他忙欠身谢过。 林如海道:“你出去罢。” 林平一礼,退后几步,静悄悄出去了。 贾琏这才发现屋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林姑父两个了。 他进来半日,一句实在的话都没听见,不但原本的疑问没解,还新添了许多疑惑,整个人云里雾里,脑袋里一团糊涂,见林姑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他实在忍不住了,问:“姑父,您这病究竟是因何而起,御医们是怎么说的?” 林如海:“这些话不必再问,只看天意罢了。”他问:“老太太又派了你来,是有什么话带给我?” 贾琏忙道:“老太太说,让姑父安心养病,万一着实不……”他卡住了,不知怎么把这话往下说。 林如海却问:“若我着实不好了,怎么样?” 贾琏只得说:“万一……林妹妹还有老太太,只管把贾家当自家一样,不会委屈了她的。” 林如海笑道:“老太太是玉儿的亲外祖母,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两年也辛苦老太太照管玉儿,玉儿每回来信,都说和舅舅家的姊妹们极好,老太太、她舅母、嫂子们也很疼她。她琏二嫂子待她和亲妹妹一样。” 贾琏放松下来,笑道:“不是我当着姑父邀功,实在是老太太待林妹妹比亲孙女还亲,也就只有宝兄弟比得上了。凤丫头别的敢不精心,唯独在林妹妹的事上用心到二十分。” 林如海笑道:“老太太想送宝玉来这里读书,我怕他淘气,不肯静心,让他先按我的时间学几个月。他学得怎么样了?” 这也正是老太太吩咐过他的话,贾琏忙道:“老太太让二叔日日亲自看着宝兄弟读书呢,我出来之前,宝兄弟已经把姑父让读的书读到第二本《大学》了。” 林如海点头笑叹:“我与存周也十年未见了。” 贾琏便忙说些贾政的近况。 林如海耐心听罢,感叹几句,又问:“你父亲近来如何?” 想到贾赦让他干的事,贾琏不由心中发虚,应答慢了一拍,也不敢再看林如海的眼睛:“我父亲一切都好,也让我好生服侍姑父养病、照看林妹妹呢。” 林如海笑道:“恩侯兄年纪渐长……” 他没把话说尽,贾琏却听懂了,不禁更加脸热。 父亲好奢华、好金银、好享乐,于做官做人上差了二叔不少,从前与林姑父的关系也不过平平,别说方才的话是他现编出来的,就算真是父亲说的,也不是出自真心,不过是想要姑夫的钱罢了。 林如海笑道:“罢了,你今日才来,先去歇着罢,改日再和你说话。你上回过来住的房子还有,我让林平送你过去。” 他这回是自己来的,没带凤丫头,林姑父怎么不让他住在府里? 那若林姑父哪日有个不好,府门一关,岂不被别人占了先机? 贾琏忙道:“若我住到外头去,往来服侍姑父也太不方便。就是姑父有什么话吩咐我,我也怕赶不及。不知宁世叔住在何处?我还是跟着宁世叔住就是了。” 林如海笑道:“上回是我看你性子浮躁,连读的书学的礼都忘了,才叫你住进来方便上学。你并不用考秀才举人,我家的先生也要辞馆了,没人教你,你住在外面还方便些。去罢。” 贾琏还想求,看林如海十分疲惫,已经闭上了眼睛,怕弄巧成拙,也不好再说了,只得出去,由林平怎么安置他。 但贾琏前脚还没出院门,林如海已经睁开了眼睛。 “罗同知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出来一见?”他对着西墙轻声问。 * 虽然宁安华能把林黛玉眼泪中的本源灵力提取出来,再灌注回她体内,但灵体本源的神秘之处,连她在末世时都没有了解透彻,她也从没见过灵体本源看似毫无损伤,却会不断流逝灵力的情况,所以,她还是使劲浑身解数,哄着林黛玉尽快止了泪。 她还记得什么“还泪”之说。万一是真的,可能不管她怎么做,黛玉的眼泪流够一定数量就会死呢? 于公理,她是黛玉的继母,有责任抚养继女健康长大。于情分,她确实喜欢黛玉。于私心,她不希望黛玉的夭折会对她和宁家的名声造成什么损伤,或者带来什么麻烦。所以还是让黛玉从现在开始就少哭,最好再也不哭的好。 把最后一丝灵力注回黛玉身体里,宁安华笑道:“你先去洗澡换身衣裳,再吃饭歇一歇,我亲自带你去见你父亲,好不好?正好咱们商量了,一起给你弟弟取个好名字。” 林黛玉问:“害父亲的人可伏法了?” 宁安华笑道:“陛下不会委屈了你父亲的,你放心罢。” 仪鸾卫没调动官兵,只四五十个人,把甄家暗关了一个月,外面一点风声都不知道——或者说,不敢知道。他们虽然不能对甄家的主子们用刑,对下人却不会手软。 偶尔有几个仪鸾卫在金陵扬州两地轮班,宁安华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血腥气。 檀衣正好从后院回来,又带着林黛玉过去了。 宁安华放心檀衣办事,便让人去看林如海和贾琏谈完了没有。 去林如海那里的人还没回来,菊露先一脸怒色的进来了:“太太,江姨娘说想给太太请安,还问她能不能见大姑娘。” 大姑娘才回来,江姨娘要弄什么事?还是说她不放心太太会对大姑娘好,是想出来查验查验? 宁安华却没生气,也没觉得意外。 自除夕那日有人偷听菊影和杨洗砚说话后,她让人盯了西北院半年,只见有两个婆子不断给里面送消息,却没见有人谋划什么,到现在半年多了,也该跳出来了。 她问:“只有江姨娘想出来?李姨娘呢?” 菊露说:“只有江姨娘。” 宁安华笑道:“传我的话,就说大姑娘才到家,还没歇口气,也还没见老爷呢,没空见别人。尊卑有别,没有叫姑娘迁就姨娘的理。江姨娘有事,也不用来给我请安了,让李姨娘过来。” 第40章 辞官表 做“表姑娘”时, 宁安华就甚少见到江姨娘之外的姨娘们,只记得两个人都是纤细身材,出挑模样。冯姨娘的眉目更温婉, 话也少,总是低着头, 李姨娘生得娇俏些, 逢年过节也更爱多说几句话凑趣。 看似安分的,不等贾敏百日就生出歪心, 话多活泼的, 倒是被牵连了还老老实实在知春院住了两年。 菊影问:“李姨娘头回来见太太, 是不是得……敬茶?” 才去传话回来的菊露听见,忙道:“不年不节的,又不是什么正经大日子, 太太不过随便叫她来说话罢了,没得费这些事做什么。” 菊影也不和她犟,只等宁安华的示下。 宁安华笑道:“那就预备着。” 菊影便去叫一壶新茶, 又拿出拜垫等物。 菊露忙问:“太太一向不管姨娘们的事,这一吃了敬茶, 岂不麻烦更多起来了?” 宁安华笑道:“正是把名分定下来才好。”她才好决定姨娘的去留。 菊露琢磨了一会, 仍是似懂非懂,却不再多说什么了。 宁安华也没多点她, 只等她一会自己看明白。 过了大约一刻钟,李姨娘来了。 她穿着白青的袄子,青缎子褙子,下身是蝶黄的裙子, 规规矩矩梳着圆髻,发间除了一支金发梳外, 全是银首饰,鬓边簪一朵淡黄纱花,低着头走了进来。 菊露在旁一看,李姨娘穿的衣裳全是用太太赏下去的料子做的,戴的金发梳也是太太赏的,暂把气去了半分。 李姨娘站定,菊影摆了拜垫,她大礼拜下:“妾身李氏拜见太太,请太太金安,祝太太万福万寿,万事如意。” 宁安华受过的头多了,自己也没少拜过别人,活的死的都有,早就习惯了这里的风俗礼仪,但她从不在这些事上为难人。 就算有心先敲打李姨娘,她也没让人久跪,直接就说:“起来罢。” 李姨娘站起来,菊影又捧了一个托盘到她身侧。 托盘上一盏茶,她忙侧身低头接了,奉至宁安华面前。 宁安华也直接接了茶,浅尝一口,放在一边,笑道:“起来罢。” 李姨娘站了起来,宁安华也终于能看清楚她的模样了。 和她记忆中差别不大,李姨娘生得一双柳眉杏眼,顾盼生姿,若是换一身红衣粉衣,还会再添两分颜色,就能算八分动人了。 只看她的模样,就知道贾敏当年也是精挑细选过才买人进来的。 宁安华算着时间,离黛玉吃完饭大约还有两三刻钟,便让李姨娘坐了,也不多说闲话,问:“去年赵有德家的报上来,说你的两个丫头到了年岁,要放出去配人,我看碧枝才十九,碧云二十,都还没到年纪。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的丫头们自己想出去?” 李姨娘和江绮霜吵完,虽然又上床睡了,却一直没睡安稳。 她是把这些年憋着的火一口气都骂出去了,可大姑娘一回来,江绮霜又有了倚仗,太太虽然公正,这后娘却不是好当的。先太太就留下大姑娘一个孩子,太太也难为了姨娘不姨娘的事驳了大姑娘的面子。 再细想想,她说的话能挑出许多不是来,江绮霜再一坏心编派,万一太太也觉得她不敬,万一再叫老爷知道了,万一…… 谁知太太还真没叫江绮霜见大姑娘! 看江绮霜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本来还乐呢,菊露姑娘就往她屋里来了,说太太要见她! 她只好赶紧换了衣裳梳头过来,一路猜太太有什么事找她,只没个头绪。 太太和老爷新婚,没叫她们出来,过年,也没叫她们出来,老爷病了,太太生了哥儿,她更没指望这几年能出院子了。 今日大姑娘回来了,江绮霜想见大姑娘没见成,她却能出来了? 太太是想提拔她压住江绮霜,还是……知道了她有什么不是,要一齐发作,打发了她? 进了正院门,她就越发提着心。 太太受了她的礼,又接了她的茶,还让她坐了,一点没难为她,她都以为今日就算不是好事,也必不会有坏事了。 结果她才坐稳,太太就问了这件事。 李姨娘回想前事,觉得心虚,实在不敢说她没有一点试探太太的心思。 她又站起来,端端正正跪下,叩头道:“请太太容禀。” 宁安华道:“你说。” 李姨娘道:“是太太大喜之前,管事娘子们来问,说我们的丫头大了,要不要放出去,再挑小的上来。因我只在屋里了,用不着碧云碧枝这样的好丫头,想着她们虽没到年龄,也差不多了,就一时忘了规矩,就让管事娘子报了上去。听见太太没准,我就知道我想错了。这不关碧云碧枝的事,全是我自己糊涂,请太太责罚。” 她不知道江绮霜是怎么想的,也把两个丫头的名字报上去了,她想的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太太一进门,必然是先立威,然后各处换上自己的人。她不算先太太的心腹,却是先太太买进来的,或许太太想换她的丫头。不如她主动报上去,说不定能讨着太太的好儿。她见了太太拨来的丫头是机灵是老实,就知道太太打算怎么安排她了。她用着太太给的人,太太对她也能放心些。 况且她这里眼见是没前程了,也不用耽误了碧云碧枝,早些放她们出去嫁人也好。 碧云碧枝早跟着她跪下了。 宁安华打量了她们主仆几眼,问:“是谁去问的你们?” 李姨娘要说,又不敢说。 宁安华见她不是想替人遮瞒,是怕人记恨,便令菊影过去,听她说了一个名字,仍是赵有德家的,不是别人。 赵有德家的并非贾敏的陪房,这一年办事也十分尽心,再没有过自作主张或有意试探的时候,宁安华也就不管她当时是有心巴结还是存了坏心,这事已经过去了。 她起身道:“你们都起来罢。李姨娘,你单独跟我进来。” 李姨娘心中不上不下。进了卧房,看太太坐了,她又要跪下。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42节 宁安华止住她:“不用跪了,你坐。” 李姨娘便在太太指的椅子上小心坐了,看太太换过一副颜色,笑道:“你知道,老爷病重了,一直不见大好。上两个月我和老爷商议过,想把你们都放出去嫁人,既是积些福寿,没得耽误了你们的青春,也是冲一冲。偏我生了,只好先把这事放下。这又关系你们一辈子的好坏,今日既想起来了,少不得问一句你自己的意思。” 宁安华特意轻声慢语,好让李姨娘听清楚、想明白:“你若愿意出去,这些年家里发的赏的都算你的嫁妆,我额外再给你二百两压箱钱,再加二百两,算补偿你这两年的委屈。你想回自家,就送你回自家,你不想回去,就在这里给你找个人家,放了你的身契,把你明媒正娶聘出去。你不愿意,也不会逼着你去,只是从此之后,日子还和从前一样,少不了你的吃穿罢了。” 出去就能得一笔丰厚的嫁妆,能不再做奴才,做人家的正房奶奶,自己当家做主,也能生儿育女,却难保丈夫不变心。小乡绅、小地主或有小本钱、做小生意的人家,一应衣食用度也比不得林家,且未知将来儿女出息与否,家族是兴旺是败落。 而留在林家,不但衣食无忧,吃用比普通人家的姑娘太太还好,也不缺人伺候,到老也有月例领着,不论得了什么病,林家也会给请大夫来治,只是一辈子做人奴才,生死由着主子,也不会有知心交心的人,日子没有指望,是看得到头了。 宁安华耐心等着李姨娘做决定。 她当然更想让李姨娘出去。就算不考虑林如海,家里多养一个姨娘,算上伺候她的两个丫头,一年光月例就要多出三四十两,这还不算每日的分例菜、一年的首饰衣料棉花针线等零碎东西、偶尔请医熬药的钱。现在给她四百两银子,不上三五年就省回来了。 但她喜欢有良心的聪明人。李姨娘就算怕她责罚,也没把事推到两个丫头身上去,又知道进退。她不太介意一年多花一百两银子,给宁安青赚个或许有用的好名声,所以给了李姨娘第二个选择。 一刻钟眨眼就到了。 看天色已近傍晚,黛玉也该吃完饭了,宁安华便笑道:“人生大事,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决定的,你且回去罢,想好了再来。” 李姨娘却大礼拜下,满面是泪,叩头道:“多谢太太、老爷大恩,妾身……妾身愿意出去!” 哦? 宁安华亲手把她扶了起来。 不知前程如何,也愿意堂堂正正做个人,而不是当锦衣玉食的奴才? 可这个世道,女人不做高门大户的奴才,大多数也只是父亲、丈夫、兄弟的奴才。 宁安华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放心,我挑几个好人家出来,你亲自择一个,风风光光嫁你出去。” 这样有心气的人,只要运气不太差,日子是错不了的。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只当她顺手多结个善缘。 就是不知贾琏得知林如海要嫁妾,会是什么想法了。 * 靠着书房的西墙是一墙的书架,上面磊着满满的书,并无一个人影。 林如海的声音轻轻落在空气中,似乎瞬间就散了。 他静等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崔盛进来说:“老爷,罗大人回来了,说有公事想和老爷谈。” 林如海:“请罗大人进来。” 从他书房到衙门正门,寻常人直接走进来也要半刻钟。这位罗大人避着人出去,再让人进来报信,竟然只用了半刻有余。 罗焰不是第一次进林如海的书房,也不是第一次和他说话,却是第一次和他正经谈论公事。 他在林大人醒的第二日就去了金陵,说是身负皇命,林大人既醒,也该他亲自会一会甄家,其实也有着他自己并不想承认的做贼心虚。 那婆子说得不算全错,漂亮的女人他见得多了,高矮胖瘦清雅俗媚,光仪鸾卫里的女人就没有一个不是姿容清秀的,但他确实从没有过女人。 他从十四岁起跟着陛下,将父母给的身份姓氏一概抛却,做了“罗一”,又成了“罗焰”,从此一身一心只有报仇雪恨、扬名天下、报效皇恩,胭脂香腮对他不再有任何吸引力,佳人怀抱只会耽误了他想做的事。 他也以为他不会再对任何女子动心,更别提会在那女子的丈夫面前失态,说出了一个轻易就会被戳穿的谎言。 宁夫人这般美貌的女子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但唯独只有她,表面上澄澈得像是一弯浅溪,坦诚、和善、深情、慈爱,实则深不可测。如果不经允许轻易踏入,最终只会被悄无声息地淹没,溪面却仍会平静如初。 就算是在太后、皇后身上,他也没有感受到过这种会被死死压制的感觉。 所以他想刺探她,想了解她,想知道她对林大人究竟有多情深。 一个深爱丈夫的女子,会在生下孩子的第五日就夜半盛装而来,以一女子之身护卫她丈夫的安全和尊严,得知她丈夫的身体再也不会恢复完全,却没有半分心痛? 是她在他这个外人面前掩饰得好,还是她真的不在乎? 他看不懂她。 罗焰抱拳:“林大人。” 林如海安坐床上,拱手还礼:“罗大人请坐。” 罗焰:“甄、李、梁三家倒卖私盐案、甄家残害两任两淮巡盐御史案,甄家贪污索贿案、甄家强买土地、欺压百姓等九件大案都已查清证实,仪鸾卫明日上密折,不知林大人是否也要上表奏明。” 你狠得下心以死扳倒甄家,现在捡回一条命,还有没有胆量做这个出头鸟? 林如海一笑,从枕边拿起一份条陈:“请罗大人替我上呈陛下。” 罗焰见这条陈没有封起,又见林如海含笑点头,他便打开一看,写的竟是辞官表! 这表先上感太上皇、皇上天恩,自陈得遇上皇青眼,点为探花,又得两位陛下看重,屡任要职,本该甘为驱策、陨首报还。既有甄家一事,他查清作奸犯科之人,还盐政清明、正同僚冤屈是职责所在。但甄家不仅是世代功勋之臣,还是上皇妻族、陛下母族,他此举又是陷上皇和陛下于不义。今他身中剧毒,僵卧在床,想来也是天理昭昭,报应如此。 他又自陈年少丧母失父,亲缘淡薄,子息不丰,至今唯有一体弱幼女和一襁褓中的幼子。妻子宁氏,深明大义,虽怀胎九月,仍能护住一家周全。他已是残病之身,罪孽难赎,恐无法再报效陛下,只希望能一尽为人父、为人夫之责,所以上表请辞。便是因甄家之事,有损上皇与太后的夫妻之恩、陛下与太后的母子之情,也拜请陛下只责他一人之过。 若陛下仍有驱使之事,便是残躯俱损,他也会肝脑涂地,以效犬马之劳。 罗焰几眼看毕,又细看一回,不禁感叹:“林大人好文采……好手段!” 此表一上,谁还敢再以孝道要挟陛下? 怪不得师父常说,有时文人一杆笔,胜过百万兵,让他决不可小瞧文臣。 罗焰心中已有了几个让此表发挥更大作用的办法。 陛下看了此表,即便林大人的身体真恢复不到常人的五成,他也会从此前途无量,青云直上了。 宁夫人的诰命也…… 罗焰将此表贴身收好:“林大人放心,我会亲自呈到陛下面前。” 林如海笑问:“不知罗大人还有何事?” 罗焰索性不再假做他偷听之事没有发生过了,问:“林大人如此智谋,如何不知贾家其心不纯,还要对贾琏以子侄相待?” 林如海笑问:“罗大人乃圣上臂膀,难道时时心口如一,毫不作伪?” 罗焰起身道:“仪鸾卫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今后同殿为臣,不由我不提醒大人一句:陛下心意,大人既已尽知,就该知道与人交往的分寸。” 林如海拱手送客:“御史衙门乃公地,罗大人尽可自由来去。但后宅是女眷所在,还望罗大人谨慎守礼,不要坏了陛下的圣名。” 罗焰抱拳:“告辞。” 林如海:“恕不远送。” 罗焰大步走出书房,夕阳的金光扑在他眼帘上,他看见宁夫人亲手携着一个弱龄幼女进来,身后是乳母抱着孩子。 继母继女,亲娘亲子,融洽得像是一幅画。 他退开几步,不想冲撞了宁夫人。 宁夫人也只对他颔首为礼,神情恬然,毫无破绽,笑容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仿佛那日的事从没发生过。 * 不到一个时辰前,宁安华才立定主意,要让黛玉少哭、不哭。 可林如海与她父女两年没见,一个重病在床,有如枯骨,一个面颊消瘦,越显体弱,怎么由得她不哭?连林如海经过一番生死,都不由洒了两滴泪。 宁安华劝了这个劝那个,好容易都劝好了,孩子又哭了。 问清孩子不是饿了也不是拉了,宁安华把他往林如海怀里一塞:“我方才见罗大人出去了,是不是事儿都完了?以后我天天带他过来,表哥没有别的事,就看孩子罢。” 其实她想过把林如海挪回后院去,两人一床睡,他也能好得快些。但家里外人没走,还要吊着一个贾琏,试探宁家,还是维持现状的好。 这一个晚上,林如海吃过饭吃了药,就在奶娘的指点下学习怎么抱孩子了。 林黛玉也想抱,又怕她力弱,把孩子摔了,便在一旁翻书,要给弟弟取一个好名字出来。 宁安华便坐在林如海身旁,拿纸笔把孩子满月礼的事筹划完了,不过问了他们父女几句。 一时,到了林如海必得歇下的时辰,他虽然不舍,也只得看着妻儿回去。 宁安华路上便问林黛玉:“你父亲在前面住着,你才回来,不如这几日跟我睡。等你歇过来了,再自己去住。你小姨明日要来看你,还有你弟弟满月的事,多跑两遍倒费事了。” 那紫鹃忠心与否,有什么私心,她近看几日,也就知道了。 林黛玉自然答应了。 宁安华又笑道:“正好今日江姨娘想见你,明日叫她来,先全了礼,你再和她说话罢。” 林黛玉犹豫了一下,也答应了。 她心想,她离家之前,江姨娘就不尊娘的意思,对不起太太了,明日江姨娘若再敢对太太不敬,她是一定要说的。 第41章 吞金与白绫 挨着一个小号的修炼加速器, 宁安华这一晚睡得非常不错,醒来简直精神百倍! 等梳洗完毕,听罗十一说罗指挥同知已经走了, 宁安华就更高兴了。 ——孩子满月不用请他了! 在外人眼中,林如海还是“病重将死”的状态, 所以满月也不用大办, 自家人高兴一场就是,家里人多, 也够热闹了。 昨晚宁安华特意叮嘱了林黛玉, 不要对任何人——包括她带回来的丫鬟婆子, 透露林如海身体的真实情况。 就算是在林家,知道林如海是中毒后体虚而非病重的,也不过宁安华、林如海亲近服侍的人, 都是经过仪鸾卫三重调查过,确实信得过的。 余下,宁安硕只知道个影子。张家夫妻或许猜到了些, 但别说直接问了,连旁敲侧击以求证实都没有过, 装傻功夫一流, 只暗中给了林家不少支持。宁安青等小孩子更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宁安青上回还说,若姐夫没了, 她就和哥哥一起帮姐姐养外甥,让宁安华又感动,又好笑。 若林黛玉是宁安华亲生的,宁安华连她都不会说。 可既不是亲生的, 为免将来隔阂,少不得让她知情。 不过黛玉心细谨慎守得住秘密, 宁安华倒不担心。 林黛玉见一位年约二十五六、容貌清秀、神情严肃、行动如风的女将自在进来,在太太耳边说了什么,便知这是随身护卫了太太两个月,还接生了弟弟的罗典卫,忙站起来等着问好。 罗十一将消息传递完毕,才细看屋内多出来的小女孩,笑道:“这位就是林大人的长女了?在下罗十一,见过林姑娘。” 宁安华将黛玉叫到身边,黛玉垂首一礼:“小女见过罗大人,多谢大人护卫我母亲。” 罗十一笑道:“林姑娘不必称谢,我不过谨遵圣命罢了。” 林黛玉忙道:“罗大人尊圣命保护我父母幼弟,我必会铭记圣恩,但罗大人尽职尽责,使我父母幼弟无一丝损伤,这也是罗大人对我的恩情,我自然要谢。” 罗十一又打量了她两眼,笑道:“林姑娘既如此说,我就领了这谢。”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43节 她转向宁安华:“林姑娘小小年纪,行事如此知礼大方,我猜是夫人教出来的。” 宁安华观她神色,心中一动,便拉黛玉坐了,又请她也坐,笑道:“她的生身母亲是名门闺秀、国公嫡女,她又在国公府被国公夫人亲身教导了两年,非我之功。” 果然,罗十一笑了一声,话中有话道:“夫人是林大人的正妻,林大人的孩子就是您的孩子,林姑娘好就该是您教养得好。我看您是真心疼爱林姑娘,又一向心明眼亮,事事决断,怎么不懂这个道理了。若总提别家,林家家里以后如何我不知道,可——” 宁安华一叹:“玉儿还小,又是骨肉亲情……” 罗十一起身笑道:“孰轻孰重,夫人应该懂得才是。” 说完,她便一礼出去了。 卧房内,宁安华看到林黛玉的表情,心知她已经懂了三分了。 罗十一话中的意思她明白,林黛玉从此之后只是宁安华的女儿,比她是荣国公府的外孙女更好。不仅对她自己更好,对林家整体也是如此。 但她不能解释,只能由黛玉自己去领会。 但没等林黛玉彻底想清楚,宁安青和张如瑛一起来了,她便忙出去相见。 张裕成给宁安硕做了一年多先生,也得了林如海不少指点,自觉才学有所长进,已有了得中的信心。明春是大比之年,他便准备再次参加春闱。前几日,他已经辞了馆,一心准备会试。 春闱在二月,扬州离京城路远,年后再走怕赶不及,他也还要会一会亲友同年,便定下九月上路,就在京中过年。 林如海已修下荐书一封,也指点了他投到哪家借住。若他真能得中,往后林家在官场上便又多了一份助力。 林如海取中张裕成的才学人品,宁安华又本与柳月眉交好,更要留她们母子就在林家住下,不必回乡。 张裕成做宁安硕先生时,三家是混着称呼的。现今他不做先生了,张如瑛便正式矮了一辈,算宁安青的侄女辈,正好与林黛玉同辈,可称姐妹。 三个六七八岁的小女孩没分出祖孙三辈来,真叫宁安华松了一口气。 看三人见了礼,宁安华对林黛玉笑道:“如今青儿是跟着瑛儿的娘上学读书呢,你柳姨母才学过人,教你们几个孩子尽够了。等你歇过这几日,也一起上学去罢。” 林黛玉自然答应了。 宁安华又命檀衣:“你亲自拿了帖子过去,和柳太太说,明日请她来吃满月酒,再给孩子们放三日的假。” 檀衣去了,两刻钟后回来,笑道:“柳太太说,太太也太郑重了,便是不请,她也要来的。” 时辰到了,宁安华便命摆饭。 宁安青和林黛玉一起长大,姑侄俩——现在是姨甥俩了——从前比亲姐妹还好,虽说两年没见,却一直通着信,如今各自长大了不少,也不见生疏。有宁安青在中间润滑,三个都是知礼的,不一会就亲热起来。 早饭后,宁安青和张如瑛去上学,宁安华便命人去知春院叫江姨娘,直接领去林黛玉的屋子。 宁安华笑道:“我正好有几件事寻你父亲。你和她说完了话,若有事,只管让人去书房找我。若没事,房中闷了,去青儿院子里寻猫玩也好,去学堂找她们也好。若你怕生,我把菊影留下,你让她带你去。” 黛玉房中,两个大丫头是服侍过贾敏的,两个小的伴读丫鬟虽是她择定的范围,却也是贾敏亲自挑的,嬷嬷婆子们也都是没在她手下办过事的,只有粗使婆子是她选的人,这江姨娘总该放心了。 林黛玉答应着,先送太太出去了,才慢慢折回自己房中。 江姨娘很快就到了。 她穿着一身群青的衣裳,发间戴了一支旧日的金点翠,余下只有两支细小的银簪垂在发髻后。她垂首敛目进来,腰却挺得笔直,在离林黛玉五步远处便停下行礼:“姑娘。” 林黛玉端坐榻上,笑道:“姨娘免礼,请坐。秋霜姐姐,上茶。” 江姨娘在下首第一把椅子上坐了,秋霜亲自捧茶,目光在她发间的金钗上停顿了一下,抱着茶盘将余下服侍的丫头都带了出去,关上门。 林黛玉笑道:“昨日我才回来,要先拜见太太和父亲,只好让姨娘今日过来了。不知姨娘有什么事?” 听大姑娘第一句就是为新太太撇清,江姨娘一怔,有些不知她准备的话该不该说了。 林黛玉低头吃茶,耐心等着。 江姨娘服侍了娘二十年,是娘留下来的人,她应该给姨娘几分体面。 等林黛玉慢慢吃了半盏茶,江姨娘站了起来。 林黛玉放下茶盏,看她躬身一礼,说:“大姑娘,是我看了这两年,太太着实是公正端方的人。可老爷病重,接了姑娘回来,姑娘年幼,若有什么难处,还是……亲外祖家更靠得住。” 林黛玉当即就听懂了,江姨娘是指父亲病重,怕父亲离世后,太太会在财产上委屈她。 她想说父亲已无性命之忧,便想到太太不让她说出此事,只得咽下。 她又想说太太不是这样的人,但又怕这话听在江姨娘耳中更会疑心多想。 看了江姨娘一会儿,她问:“太太已经生了弟弟,姨娘难道不知?” 江姨娘忙道:“这我自然知道……” 林黛玉紧接着就问:“那姨娘知道我娘有多少嫁妆,太太有多少嫁妆吗?” 江姨娘顿了一下:“姑娘,我都知道。” 林黛玉便问:“姨娘都知道,怎么会认为我会有难处?太太得了弟弟,姨娘该为我高兴才是。” 太太有子,便是父亲真的舍了她去了,“林家”也还在,她就还有家。若太太无子,贾家内囊渐空,林家这份家业就算她能分得大半,到最后也不知还会剩下几分给她。 何况宁家并不缺钱,太太更不会贪图娘的嫁妆。 而外祖母虽然疼她,贾家却还有外祖母更疼的儿孙。 江姨娘怔了半日,竟无话可以回答,便笑道:“是我想错了,姑娘只当我说了些胡话。” 她心乱如麻,想告辞回去,林黛玉却又道:“还有一句话,姨娘方才说,‘看了这两年’,若我记得不错,姨娘这两年都该在知春院……” 一股羞恼涌上江绮霜心头。 她两颊发烫,连耳根下面都泛起了红。 林黛玉一惊,也有些着慌,忙道:“我是想说,娘走了,我和姨娘就是娘的脸面,还望姨娘今后行事能再三考虑,不要再轻率了。” 江绮霜看着大姑娘,看着太太留下来的唯一的血脉。 离家两年,大姑娘长大了好些,越发生得像太太了,只是比太太当日要瘦弱许多。 被买进贾家那年她才六岁,还什么都不知道,被人牙子领着进了荣国府,更是连气儿都不敢大喘,生怕得罪了什么贵人,死无葬身之地。 在一所处处都闪着金光的房子里,太太和老太太坐在一起,老太太让太太自己选四个丫头出来。 太太就穿着织金的红裙子,把她们一个一个看过,点了她和另外三个丫头。 她大着胆子看了太太一眼,以为那是天上的哪位小仙女下了凡间。 太太却说她生得清秀,眉毛鼻子尤其好看,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后来,她跟着嬷嬷学了一整年规矩,才到了太太身边做小丫头。 那时她也不过七岁,别说扫洒跑腿这样的小事,连陪太太玩都做不了,一应吃穿用度却和太太差不多,太太还让大姐姐们教她们写字念书。 她这么混着长大了几岁,简单活计能做几样了,才知道老太太选她们出来这么养着,是在给太太挑陪嫁的贴心人。 模样、性情、行事、本事,样样都要挑出最好的,还要记得贾家的恩德,一心向着太太,才配当太太的陪嫁。 当初和她一起买进来的四个,最后还能留在太太身边的,也就只她一个。 太太是国公爷的嫡女,都说是能做王妃贵妃的。太太的陪嫁,当然也要预备着伺候王爷和皇上。 但老太太没送太太去做娘娘,而是在满京的青年才俊中选出了一家最合心的,送了太太出阁。 林家与贾家不同,没有蓄妾的风气,太太和老爷夫妻恩爱,也不提纳妾的事。太太带了四个陪房丫头来,头三个到了年纪,都配人做了管家娘子,只有她最小,留的时间最长。 那年她二十岁,老爷得中探花,点了翰林,太太也终于有了身孕,正是喜上加喜。谁知太太有孕六个月,国公爷没了,太太数度奔波,伤心过度,竟然就小产了。 太太养足了半年才恢复些元气。 太太躺在床上,红着眼圈,拉着她的手,让她服侍老爷,她不能不答应。 她没奢望能放出去,可她本来都以为她也能和姐姐们一样,到了年纪配个差不多的人,和他成家过日子,生儿育女,有几个孩子能亲亲热热喊她“娘”,到老了告老出去,有小孙子小孙女伴着,还能偶尔进来陪太太说说话。 太太说,她生了孩子,太太会当自己的养,太太的孩子,叫她一声“姨娘”,就和她的孩子一样。 可主仆有别,太太的孩子怎么会是她的孩子? 江绮霜屈膝,再次躬身:“姑娘教训得是。” 幸好她没生下一儿半女,不然对着自己的孩子,她还真的不知道她能不能弯下腰。 她竟然还笑了一笑:“我再不这样了。” 太太临终前,嘱托她一定要照顾好大姑娘,所以就算被关在知春院里,她也想方设法知道外头的消息,想着一有机会,一定要把新太太好不好,这个家里什么样,全都告诉回来的大姑娘。 但大姑娘不需要她多事。 江绮霜笑道:“我没有别的歪话说了。若姑娘没有吩咐,我就回去了。” 林黛玉不禁站了起来,上前两步:“姨娘……” 江绮霜硬着心没答,她低头后退几步到门边,转身出去了。 秋霜在外面等着,见江姨娘出来了,只当没看见她的羞窘,替大姑娘全了礼数:“我送姨娘出去。” 江绮霜:“有劳姑娘。” 从后院到知春院很有一段路要走,江姨娘不发一言,秋霜却不好这么冷着场面,再说她也确实有话,便问:“姨娘今日戴的钗,似乎是先太太的。” 江绮霜停下脚,摸了摸鬓角,笑道:“是太太留给我的念想。姑娘也该有几件罢?” 两人继续向前走,秋霜道:“一代新人换旧人,既然是旧物念想,姨娘就该好好放在匣子里。” 江绮霜笑道:“姑娘出去了两年,说话不像以前直接了。” 秋霜一笑:“姨娘倒没怎么变。” 不远处就是知春院的院门,江绮霜笑道:“姑娘就送到这里罢。” 秋霜抿了抿唇,压低声音说出一句:“姨娘也该保重。我看太太不是刻薄的人,姨娘……” 虽然知道秋霜是好意,江绮霜也不太想听这些。 不过她也有好意,便趁势打断秋霜:“是杨家势利,不关菊影姑娘的事。” 秋霜和洗砚的婚事都要定下了,太太一病重,洗砚就改去奉承菊影,那时候太太已经和表姑娘提过了做续弦的事,不由得她不疑心。 老爷罚了杨兴一家,她却一直不信这事和表姑娘没有一点干系。 直到去年除夕,钱婆子听见了洗砚和秋霜说的话,她才真的信了,原来表姑娘——新太太——真的没有当面不应太太的话,却早早在背地里搞起手段。 秋霜停了好一会:“……真的?” 江绮霜笑道:“是真的。不是我为了让你好生和服侍太太的人相处,故意骗你的。” 秋霜却说:“姨娘以后别再打听这些事了。” 江绮霜笑一笑,继续向前走,进了知春院。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44节 西屋里的李入月,自从昨日见了太太回来,就似乎有天大的好事一样,又是开箱给丫头们分钱,又是叫了酒菜大乐一场,直到三更天还笑声没歇。 没人告诉她,她也知道,这是太太放了李入月出去了。 李入月还不到二十五,出去还能找到相配的年轻男子,只要夫妻能齐心过日子,盼头多着呢。 她已经三十过半,再几年就四十岁了,半截入土的人,且不说还能不能生出孩子,就算出去,也只能给人做续弦继室—— 江绮霜翻金子的手一顿。 续弦继室。 她紧紧捏住手里的一小块金子,忍着想把它吞下去的欲望,脑子里千百条思绪搅得她心神不宁。 “姨娘?”她的丫头在门外轻轻敲门。 “进来。”江绮霜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干又哑。 丫头迈进来,脸上有兴奋与害怕交杂在一起:“姨娘,老爷叫您过去呢。” * 宁安华确实有几件事要和林如海商量。 第一件,宁父少年时父母双亡,当年受到嫡支某一家排挤,因年轻气盛,进学后索性舍了本家,投至了林家门下。宁父之祖曾在林如海之祖手下为官,但林家与宁家嫡支是没有过什么往来的。 为求“林如海病重将死”这件事逼真,宁安华让人去接林黛玉回来,顺便也派人去通知了宁家嫡支。 若嫡支果有人来,心存恶意的也就罢了,若来者是善意的,林家是否要与宁家开展一段和谐的关系? 这些年,宁家每年都会派人回去祭拜祖宗,对嫡支的事也知道几分。 当年排挤宁父的那一支因子孙不出息,早已不复二三十年前的风光了。 因宁安硕早该去考县试了,因宁家原籍在保定,去程路远不便,今年又接连有事,所以未能成行。林如海养病无事,每日专择两个时辰,亲自教导他,也兼教导张裕成之子。宁安华到时,宁安硕的文章都写了半篇了。 两家人也说一家话,宁安华:“安硕这么大了,也该回去亲自祭拜祖宗了。” 宁安硕:“祭拜祖宗是一回事,与不与他们相交是另一回事。再说,他们也不一定会来。” 宁安华笑道:“好,那这件事我和你姐夫都听你的。” 宁安硕一惊:“姐姐说真的?”又忙转向林如海,想看是不是姐姐开玩笑或生气了,他会错了意。 林如海含笑不语。 宁安华拉他站起来,比了比:“你都比我高了,再过两年进学定了亲,就算长大成人,该当家做主了,我还能管你一辈子?上个月你管事管得很不错,就再从这件事上练练手罢。” 听见“定亲”两个字,窜了一个夏天个子的半大小伙子宁安硕满面通红。 等宁安华话音一落,他行了礼就匆匆跑了,连书本文章都忘了拿。 宁安华在林如海床边坐下,笑道:“这就不好意思了。去年过年,就有好几家太太向我打听他的亲事,今年还不知会有几家呢。” 林如海捞住她的手握着。 宁安华又感叹:“娘走的时候,他才那么点大。”她在空中比了一下。 她上一世活了将近三十年,穿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身上,总感觉时间是倒退了的。 是宁安硕和宁安青一年比一年长大,一年比一年更高,她才知道时间还是流动着的、是向前走的。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满七年了。 再过一个七年,会是什么样? 两个呢? 三个呢? 她的异能缓缓流入林如海体内,一点一滴修复着他残破不堪的身体。 真希望再过十年,他还能和新婚那日一样风流俊逸。 她把罗十一今早说的话告诉了林如海。 林如海神情复杂,半晌叹道:“如此也好。” 宁安华只道:“可惜她是仪鸾卫,不好相谢,不然怕耽误了她的前程。只能等有机会了。” 皇上能一边对老牌贵族开刀,一边再施恩以延续君臣间的亲热和睦,林家却绝对不能再与勋贵集团来往过密。 林家和贾家做“亲密的世交”也有些过了,最好是“普通世交”的程度,不过分亲热,也没冷淡到忘却前岳家恩义的程度。 所以宁安华和林如海没有商量过,却默契地对贾家隐瞒一切事实,既能试探贾家对林家究竟是善心还是恶意,也是借此拥有与贾家疏远的借口。 再等甄家的事大白于天下,就算贾家还想亲近,林家也有了足够多拒绝的理由。 但仅有的问题在于,作为娶了续弦的生父,林如海不太好对女儿解释,与贾家有旧怨,还生了儿子的继母宁安华就更不好说了。 林黛玉比一般的孩子聪慧许多,同时也很重情。她在贾家两年,与贾母和三春这些姊妹们的感情也是一日日相处出来的。她再懂事明理,到底也只是八岁的孩子。 而罗十一是皇上的人,她帮宁安华对林黛玉表明,林家与贾家将来的疏远,与宁安华无关。 就像黛玉说的,罗十一这么做,也能说是替皇上协调重臣家眷之间的关系,“圣命”而已,但宁安华不能忽视她的好意。 宁安华接着说了第三件事,她把李姨娘放出去了,等找好了人家就出嫁。 林如海笑道:“早该如此。” 宁安华笑道:“还有一件事,得你亲自办了。” 她抽出手,在他手心写了个“江”,起身笑道:“她正和玉儿说话呢,等说完了,你叫她来,她是走是留,我就不管了。” 林如海却又抓住她:“你要回去了?” 宁安华笑问:“我得预备满月酒了。还有什么事?” 给圣上写辞官表他洋洋洒洒、一气呵成,想留一个月没单独相处过的妻子多说几句话,他搜肠刮肚,才不得不搬出一个话题:“我给你取好了字。” 宁安华果然有兴趣,重新坐下了,问:“是什么?” 林如海也展开她的手。 他的手指在她手心游走,让她微微发痒。 原来被人在手中写字是这样的? 她跟着他的移动念:“渊……渺?” 林如海合拢她的手指,看看床柱,看看袖口,就是不看她:“只是觉得这两个字配你,不用也没什么。” 文法不通,寓意不美,只是除这异想天开的两字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别的更适合她的字了。 渊渺。 幽深的水和浩大的水。 宁安华笑道:“我喜欢。”虽然确实不好常用,“我自己用这个,表哥再替我取一个对别人说的。” “好。”林如海忙道。 “只是别再让我等一整年了。”宁安华再次起身,笑道,“还有咱们孩子的名字,大名取不出,小名总要有一个罢?” 她在门口回身,又对他一笑:“我走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院门外,林如海才命人叫江姨娘过来。 这时,小厮进来回说:“老爷,琏二爷来了,说有要事想立刻和老爷说,您看?” 林如海:“让他等着。” 让他多等两刻,把脑子清醒清醒,别弄得太难看。 和以前一样,江氏在他十步外就停下了:“给老爷请安。” 林如海也照旧长话短说:“你是想出去,还是想去姑苏给你太太守灵?” 他以为江氏一定会选择后者,不过例行问一句她的意思。 但她端端正正跪下,磕了个头,平静地落泪说:“请老爷饶恕,我竟要对不起先太太的嘱托了。”她说,“多谢老爷大恩,愿意放我出去。” 她服侍太太一辈子,一辈子为了太太活,无儿无女,无亲无友,无依无靠。太太走了,大姑娘不需要她,她不换个指望,活着还不如死了。 但她这样服侍了几十年,知道主家太多私密的奴才,是很少会被放出去的。 她本以为就算她愿意出去,也只有老死林家一条路可以走。 但老爷问她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她一定要答应下来。说出口的话,老爷总不会再反悔。 林如海似乎重新认识了江绮霜一样,看了她几眼,笑道:“你不必谢我,去谢太太和你大姑娘。你算你大姑娘的人,她点头了,再去衙门消契。” 他命林平进来,让林平家的亲自送江绮霜去宁安华处,说:“辛苦太太,把江姨娘与李姨娘同例放出去。” 江绮霜又磕了三个头,毫无留恋地出去了。 恰是御医诊脉的时辰,林如海便又被两位御医诊脉数次,又接受了一次针灸治疗,才有空能见贾琏。 贾琏已经在前厅等了足有半个时辰零两刻钟。 任他听见小厮说林姑父有了儿子,冲出房门的时候脑子里是一团浆糊,现在也大概理顺了。 姑父未满四十,宁姑姑双十年华,有了孩子算什么稀罕事?敏姑母在日,不也有两个孩子? 是他一心以为林姑父要不久于人世了,身后无子,才要靠贾家收养女儿……是贾家所有人都会错了意! 前厅里服侍的都是林家的人,他模模糊糊问了两句,小厮们就毫无隐瞒地全告诉他了: “哥儿是七月初一生的,生出来的时候太阳就在头顶,天上一丝云都没有!” “哥儿一生下来就是六斤七两,两位御医四五个大夫都诊过了,说哥儿结壮得很!” “阿弥陀佛,老爷总算有个不体弱的孩子了。” 但在林如海面前,贾琏还是艰难发问:“姑父,表、表……” 林如海:“明日办你表弟的满月宴,你也进来吃一盅,沾沾喜气。我让家里给你送封请帖,也郑重些。” 贾琏:“是、是……我明日一定到。” 林如海让人取来一个匣子,里面仍是一千两银票:“昨日忘了,辛苦你送玉儿回来,拿着不拘买些什么回去,也算过来一趟。” 这一日,贾琏回房,枯坐一个时辰,没有写信回京问贾母的意思,便命人收拾行李。 第二日,他吃了满月酒,便对林如海辞别,直接乘船回京去了。 在他心怀忐忑,一路北上的第七天,大明宫含元殿,皇上当着群臣的面,亲自读了一段林如海的辞官表。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45节 情之所至,他不由涕泪满襟,哭跪在上皇面前。 消息传到凤藻宫,贾元春浑身发抖,跪伏在地,与其他同样害怕的内监、女官、宫女们一起,拼着性命央求太后娘娘放下手中的白绫。 甄太后银发满头,双目通红,浑浊的眼泪沿着她脸上的沟壑淌下来,大声哭道:“甄家既是满门奸佞,我还有何面目立于人世?不如一死,去见父皇、母后!” 她是太祖皇帝亲自选中的太子妃!谁敢说甄家无德,就是说太祖皇帝识人不清! 第42章 二品诰命夫人 大周朝皇宫大明宫, 是继承前朝皇宫再行修缮扩建而成,有千般皇家尊严,万般巍巍气象。 从正南门丹凤门到正北门玄武门, 一条中轴线上,恢弘的广场之后, 是雄伟的含元殿、宣政殿、太极殿三座大殿。再向后, 便是帝王寝宫紫宸殿和帝后寝宫凤藻宫。 广阔的太液池荡漾在前朝中轴线以西,与后宫御花园内的“福海”以“天清水”相连接。[注1] 上皇虽已退位, 却因今上至孝, 不愿子夺父居, 自率妻妾子女居于东宫,上皇便仍住在紫宸殿内。太后乃今上嫡母,与上皇夫妻一体, 自然也仍居于中宫凤藻宫。今上和皇后每日从东宫往来请安尽孝,十载未尝稍见怨色。 贾元春入宫五年有余,一直侍奉在甄太后身侧, 已从末流九品女史升至五品侍中,不仅是凤藻宫中的第二女官, 得甄太后信重, 在整座大明宫中也算得上高阶女官。 此刻太后伤心寻死,她本该带头冒死相劝。但甄家的累累罪行已在含元殿条条列清, 林……御史的辞官表更是字字忠心、句句泣血,使人听之落泪。如果不严惩甄家,实在难以服众,更会令众臣寒心。 凤藻宫人人明白, 就算是太祖皇帝在世,只怕也保不得甄家了。 甄太后的哭声一声高过一声, 从甄家是如何追随开国皇帝追忆起,一直哭到上皇在位时甄家是如何效忠,又是如何仰沐皇恩数十载…… 贾元春福至心灵,忽有所悟,起身越众行到甄太后身前,复又抱住甄太后手中的白绫拜倒,忍惧颤声道:“娘娘孝贤淑德,宽仁慈爱,位居中宫数十载,从无有失德之处,是甄家子孙不肖,辜负圣恩,娘娘深居宫中,如何得知?还请娘娘保重凤体。若以外臣之事使娘娘有所损伤,皇上与皇后娘娘又如何心安?臣等万死也不能谢罪了!” 甄家获罪已成定局,但退而求其次,只要太后娘娘仍稳居中宫,甄家子孙繁盛,总有一两支还能清白留存。甄二姑娘与北静王的婚期就在十日后,人早已到了京中备嫁,若能不被此事牵连,甄家就还能再图将来! 甄太后看了贾元春一眼,撒开白绫,将她搂在怀里,大哭道:“这些不肖子孙,辜负陛下圣恩,还败了祖宗的德行!早知今日,我也不敢忝居后位,让他们仗势横行霸道起来。还是趁早了结了性命,去服侍父皇、母后,才好赎清罪孽!” 贾元春自知猜中了太后娘娘的心思,却不敢放松半分,仍哭劝道:“娘娘与上皇夫妻同体,娘娘是君,他们是臣,他们辜负了圣恩,也是辜负了娘娘,娘娘如何以臣子之过伤及自身!” 余下众内监女官也忙高呼:“娘娘如何以臣子之过伤及自身!” 甄太后便拔簪散发,欲往宗庙去谢罪,贾元春并其余人等忙以死相拦。 正没开交时,人报陛下驾到,贾元春便忙跪在甄太后身侧,恭迎圣驾。 一个正红色的身影快步行至殿内,拜倒在甄太后身前,含泪道:“母后……” 甄太后背身避开,掩面道:“甄家既无德行,我也无面目再居后位。” 皇帝大礼叩首,哭道:“母后是母后,甄家是甄家,甄家如何能与母后相提并论?父皇特遣儿臣来宽慰母后,勿要以甄家之事伤心。” 甄太后哭道:“你去替我回禀你父皇,甄家满门奸佞,甄氏女不敢再居后位。” 皇帝哭道:“是甄家的小辈犯法,并不与甄家祖辈相干,更与母后无干。求母后不要舍了儿臣。” 甄太后又哭道:“那……素英已是罪臣之女,大礼既还未成,与水家的婚事就算了罢。” 皇帝忙哭道:“圣旨既下,甄二表妹就是定了的北静王妃。母后放心,我必以甄二表妹为亲妹出嫁,不叫世人疑心表妹的品行。” 甄太后这才回转,与皇帝母子抱头痛哭一阵。 太监女官们再三解劝,皇帝方起身整衣,请甄太后入内室梳妆整理。 贾元春搀扶甄太后回寝殿,终于能把心暂时放回肚子里。 家里送她入宫服侍太后,当然不是想让她一辈子做女官。身为贾家女儿,她自然也要肩负起振兴家族的责任。 她先服侍太后数年,有了功劳,或许能挣来一份家中求不到的“好前程”。 皇上有嫡妻爱妾,皇后已有二子,吴妃亦有二子,李嫔也有一子,太后舍不得自家女孩儿,又想在皇上的后宫里放人,便有意举荐她。 可皇上登基十年,竟能不新纳一人,后宫几位妃嫔全是潜邸服侍的旧人。 太后数次提出要给皇上择选妃嫔,以充后宫,都被皇上以各种理由推拒了。 她入宫那年才刚及笄,现在已经年过二十,过了女子最好的年华了,却还没有个结果。[注3] 但路已经走到这里,她只能继续一心侍奉太后。 就算她已经不奢望能获得一份“好前程”或放出宫去,做好了老死宫中的准备,有她在宫里,终究会对家中有些帮助罢…… 连甄家都逃不过天子一怒,焉知今日的甄家不是来日的贾家? 甄家有太后在,还可以留得一位北静王妃,贾家有什么? 贾元春亲手给甄太后戴上最后一根发钗,见小内侍飞走来报:“皇上封了甄家二姑娘为承恩县君,还命将县君接进宫来,以县主之仪出嫁。” 她看见太后洗净浊泪的脸上现出疲色,吩咐道:“去把西后殿收拾出来,给县君待嫁。” 贾元春亲自去办这件事,走出寝殿之前,听见凤藻宫尚书——太后陪嫁的嬷嬷,也已经六十过半了——提议:“家里的案子还得再经一遍三司会审,北静王府一定也想让亲家的名声好些,不如——” 太后却道:“行巫蛊事、毒杀朝廷命官,这已经是到头了。再想要多的,连我也……” 贾元春不敢细听,只暗自心想,家中无权也好,至少不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便一径向后殿去了。 * 林盐课的辞官表和甄家的累累罪行在一日之内传遍了京城。 似乎是凭空冒出来的仪鸾卫也引得了不少人的注意或警觉。 凡是知书识字,懂些道理的,无不感慨于林盐课的一心为国、耿耿忠心,也有人说起,不知林盐课的夫人宁氏是何等的贤德女子,与林大人夫唱妇随,真乃天作之合。 更有好事者,便议论起林大人的元配嫡妻是荣国公嫡女,这贾家一向与甄家相好,贾夫人没了,林大人新娶了宁夫人,就被甄家下了毒,不知这里面是不是—— 但不管众人如何议论,上至公门王府,下至七品小官,不论与甄家是否沾亲带故有旧交,没有一家敢替甄家喊一声冤。 不愿意唾弃甄家辜负圣恩、狼子野心、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的,就把嘴紧紧闭住,也不能说出甄家一个“好”字来。 对仪鸾卫的种种窥测也暂时不能放在明面,但夸一夸陛下的公正、孝顺、厚恩,盼一盼北静王爷娶承恩县君的热闹还是可以的。 荣国公府,王夫人把话在嘴里过了三四遍,才请示贾母:“老太太,八月十九北静王爷大婚,咱们家还去不去?” 贾母闻言奇了:“北静王府和甄家都是咱们家世交,还是宫里的赐婚,礼都备好了,为什么不去?” 王夫人便如此这般,将贾政听来的消息说了,边说边看贾母的脸色:“老爷不能上朝,是听别的大人们说的。如今老爷已再让人打听去了。” 贾母越听,越发脸上一丝笑都没了,听完便问:“快去看你老爷在哪儿,让他立刻来见我!”又急道:“早朝的事儿,怎么这会子才来说?”又命:“快去西府里找珍哥儿和蓉儿来!” 一时贾珍、尤氏、贾蓉和贾蓉新娶的妻子秦氏都来了。 王熙凤本在贾琏走后几日诊出有孕,借口胎气不稳,卸了差事躲懒儿,听得这样大事,也过来了。 只有贾家塾师近日辞了馆,贾母命李纨教导三春读书做针线,正是上学的时辰,里面消息又不通,因此李纨没来。 贾珍正有新消息,说:“皇上爱重有功忠臣,已升了林大人为正二品右都御史。宫中也赐了宁夫人二品诰命夫人,还加赐了清熙郡君。传旨的天使已经南下了。” 王熙凤忙看贾母,果见老太太的脸色更坏了。 她一听就知道,不但琏二带不回林妹妹了,林家这门好亲戚,贾家也亲近不起来了。老太太自然更明白。 宁姑姑又有了诰命封号两重在身,便是出身略差些,也都不算什么了。 贾母沉思许久,抬头见满室寂静,一屋子的人都等着她发话,便先对王熙凤笑说:“这下琏儿就回来得快了,也不至于再让你们小夫妻分别几个月,弄得你放不下我,我舍不下你的。” 王熙凤知道贾母的意思,忙打趣了自己几句,尤氏便也跟着凑趣,众人都笑起来,方才的沉重便似乎不见了影儿。 贾母方道:“八月十九北静王爷大婚,大太太、二太太、珍哥儿媳妇都跟着我去。你们外头我管不着,也不知道,”她指着贾政、贾珍、贾蓉,“是非自有圣人公断,咱们家里不许议论甄家的事。” 贾政、贾珍、贾蓉都忙应了,又都说在外头也不会议论等语。 贾母又叫鸳鸯:“大老爷大太太不在这,你亲自去把我的话说了,听他们答应了再回来。” 一时,贾政和贾珍等都散了,王熙凤也回去了。 只有王夫人留下,担忧道:“老太太,你说元春……” 贾母一叹:“方才说了那些,你就一点儿也没听懂?”少不得教她几句,甄太后仍是太后,皇上显然还要给甄太后和北静王府体面。且贾元春只是女官,又不是贾家有罪,牵连不到她。 王夫人忍泪道:“元春已经二十一了,到底是留还是出宫,也该有个结果才是。” 贾母道:“甄家才出了事,急不来。承恩县君出阁,咱们家多去些人,太后娘娘会想到元春的好处的。” 明年就是皇上登基十年整了,后宫总不会一直不进新人。只要选人,元春就有机会。 王夫人终于忍不住,开始低声啜泣。 想到亲手养大的大孙女,贾母也不愿再说王夫人什么。 等王夫人止了泪,告罪出去了,她遍想家中景况,不由深叹。 但凡家中能有一个得皇上看重的出息男子,也就不用元春在宫里蹉跎这些年了。 * 八月十九,承恩县君的花轿从大明宫西偏门抬了出去。 皇上下朝后,与皇后亲来至凤藻宫送嫁。 北静王府宾客盈门,除“四王八公”外,还有几十家侯、伯、子、男的后人及在朝官员,都来恭贺年仅十七岁的北静郡王水溶新婚之喜。 东宫麟德宫本是太子的居所,自是修建得十分宽敞,占去了皇宫东路大约三成有余,如今住着皇上、皇后、后宫仅有的几位妃嫔和五位皇子、四位皇女也不显拥挤。 但身为一国之君却十年不能正位,皇上心中岂会一丝怨气也无? 罗焰从东宫外东南角的仪鸾卫衙门出来,踏上熟悉的东宫正殿临敬殿的台阶。 皇上就在台阶的最上方负手等着他。 他先将一份名单呈给皇上:“今日去北静王府的所有人都在上面了。” 皇上看过一遍,仍交给罗焰:“拿去存档收起来。” 罗焰将名单收入袖中,取出另一份条陈:“这是林大人二十日前的脉案。” 皇上细细看过,问:“依你看,林爱卿的身体是否还能再担大任?” 罗焰道:“如果调养得宜,两年内便可回京就任,或许五年后还能再出外任。” 那就是五年内都不能在路上奔波了。 皇上算了算林如海的年纪,笑道:“也好,五年后,林爱卿也不过四十有余。”复叹道:“只可惜朕现在就缺人,甄家……” 如此人才,他看了将近十年,才终于收入囊中,偏被甄家所害,不能立即委以要职! 罗焰道:“陛下,甄氏罪人下月内就可抵京了。” 皇上冷笑:“行巫蛊之事,毒杀朝廷命官,连上皇都容不下,朕看谁还敢求情!”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46节 罗焰又附在皇上耳边说了一事。 皇上颇为惊喜:“真的?” 罗焰面上显出两分笑意:“毒会在一月内发作完毕,若无解药必亡。只要不是毒发将死,服下解药就能活命。解药服得越早,对身体的损伤就越小。仪鸾卫改了其中几味药材……绝无可能被人察觉。” 他把“若没有另一位宁夫人梦夫中毒”这半句话吞了回去。 皇上没有察觉他话中的停顿,问:“若让林爱卿习武,能不能恢复得快些?” 罗焰道:“即便常人习武也有益于强健身体。不过要等到林大人能行动自如的时候再开始。不然无异于揠苗助长。” 皇上笑道:“既如此,你挑两个人,一男一女,年底前送去林家罢。” 罗焰道:“是。” 罗十一有一日的记录上写,宁夫人想习武防身。当时他稍微犹豫了一瞬,没有让罗十一抹掉重写。 皇上希望可以掌控一切,看到这句话,一定会派人给宁夫人。 他曾发誓要一世忠于皇上。 但罗十一…… 国事谈论已毕,皇上算是听到了两个好消息,今日又正有喜事,他便关心起了罗焰的终身:“你只比朕小三岁,朕已有了九个孩子,你还是孤身一个。如今功业将成,你也该娶妻成家了。不然堂堂仪鸾卫指挥使,还要一辈子无妻无子?说罢,这回南下一趟,有没有看中谁家女子?” 第43章 玩笑开不得 虽然作为皇帝私军, 并没有军规规定仪鸾卫的将士不许成亲,但罗焰等近百人是皇上一力培养的亲近私密之人,若要成婚, 必得先将对方祖上三代和五服之内的近亲情况呈上,再得皇上金口同意方可。 他们不是早就抛却了原本的身份姓氏, 就是无姓无父无母的孤儿, 有做过奴才的,也有讨过饭的。他们以“罗”为姓, 以彼此为对手和兄弟姐妹, 一心侍奉陛下, 大多数都已不存成家生子、传承血脉之心。便是还想留个种的,既是怕麻烦,也是怕妻家招来祸根, 都不愿意正式娶妻,不过买两个看得顺眼的丫头,置宅养着罢了。 有了孩子, 虽不是正妻嫡出,只要求得皇上恩典, 也不差人家的孩子什么。 皇上向来满意他们如此行事, 有请示纳妾买丫头的,只要女子出身清白, 来历清楚,便全部准了。 不过罗焰又与旁人不同。他随侍十四年,是皇上第一个超拔出来,赐了正名的, 也是皇上在仪鸾卫中最为信重之人。如今仪鸾卫由暗转明,显于人前, 他又将升正三品指挥使,若家中无女眷主持,便不利于仪鸾卫与别的衙门展开夫人交际了。 有些话不能在官面上明着说,有些事也只能在暗地里做。大人们家中的夫人不仅承担着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执掌中馈的责任,也要成为夫君在官场上的助力。 他也需要一门有名的岳家,办一场盛大的婚事,来向世人彰显仪鸾卫指挥使的地位。 罗焰一向能精准领会皇上话中之意,也从没办过让皇上不满意的事。 但这次他却只说:“南下是为办差,所见皆是各家内眷,臣不敢有所动心。” 皇上一怔,笑指他道:“你竟也会耍嘴了!” 罗焰道:“是臣只想效忠陛下,无心别处。” 皇上问:“难不成你看中的是甄家的人?”他思索道:“是他家的媳妇还好说,休出去给你为妾就是。是姑娘就难办了,给你做妻是抬举了,顾着太后,也不能给你做妾。” 罗焰忙道:“陛下,臣绝没起过这等让陛下为难的糊涂心思!” 皇上一想,笑道:“不是他家就好。”又笑问:“这些年朕赏你的宫女,你从来不动。仪鸾卫里那些女子,也未见你动心。难道你竟不喜欢女子?不若朕赏你两个美少年,如何?” 罗焰的表情有些许扭曲:“求陛下不要消遣微臣。” 皇上大笑。 等皇上笑过之后,罗焰躬身道:“臣愚钝,不知如何择一门好亲事,也不知什么样的姑娘是好的,还请陛下为臣赐婚。” 皇上笑道:“你若愚钝,朕身边就全是蠢人了!也罢,朕让皇后给你选一家姑娘,绝不委屈了你!” 罗焰低头,行大礼谢恩。 从麟德宫出来,回衙门后,他静坐了一个时辰,亲手写下一封调令,命人速速送往扬州。 接着,他拿银出宫,在城东北置下一所五进宅院,就在还未修建完成的新仪鸾卫衙门附近,回宫求得圣上御笔,写了“罗府”二字,圣上又加赐“纯忠”二字,皆由内造坊制成新匾,悬挂在他新宅正门和正堂墙上。 * 八月底,天使抵达扬州。 宁安华连着接了两份圣旨,身上多了两重身份,她自己还没如何,转头就看见檀衣几个竟然都高兴哭了? 再看林如海,也是一脸欣慰振奋。 早已料到皇上不会对甄家下死手,一定会给林家额外的补偿,但有别人替她觉得扬眉吐气了,宁安华自己就没感觉太兴奋。 不过,多得了一个“清熙郡君”的封号,除了虚名和今后的许多应酬麻烦之外,确实也有实在的好处。 “郡君”在本朝一般只封天家宗室女,是郡王孙女可以得的封号,虽然不能开府,没有封地田庄,一年的俸银只有三百两,外加禄米折合约二百两,却是正经位视二品,爵比侯爵。[注]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外命妇里能让宁安华行礼的,就只有郡王妃、郡王世子妃和国公夫人三级。余下伯夫人将军夫人等,还要对她行礼。 宁安华虽不靠这一年多的五百两银子过日子,但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多攒几百两也是值得高兴的事。毕竟,这可是除非她死了,或有诸如欺君、反叛等大罪被褫夺封号,旱涝保收,每年稳定的进项。 皇上没有能力一次就把想换的人都换掉,“四王八公”等勋贵也不会坐以待毙。所以皇上还要向勋贵们施恩,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却又不能过了头,反让勋贵们更没了顾忌,也让“自己人”委屈。 “公侯伯子男”这样的爵位不能轻易封,但封女眷一个郡君、县君就算小事了,又方便又能表明态度,花的钱还不多。 因此,林如海只得了二品虚衔——等他回京就任,大概会变成实的,封号却便宜了她。 其实若说实在的功绩,她明里暗里都做了不少,但在这个世界上,妻子支持丈夫的事业是天经地义。就算论功行赏,也是她“二品诰命夫人”该做的。即便额外开恩加封,一个乡君差不多就到头了。 可皇上给甄家二姑娘封了个县君,为了压甄二姑娘一头,就只能给她比县君更高的封号了。 把圣旨供起来,宁安华回书房找林如海商议:“虽然是喜事,倒不好请人。” 林如海暂时不宜挪动,皇上还命天使传旨,暂不任命新任两淮巡盐御史,令他在衙门里安心养病。等他能上路了,再行回京修养。 皇上自然是圣恩隆重,体恤下臣,但衙门毕竟是官署公地,林如海事实上已经卸任了两淮巡盐御史,身上只有正二品虚职,住在衙门里养病是感念圣恩,大张旗鼓地庆贺请人就没那么名正言顺了。 林如海笑道:“不请也好,能让你省些事。我知道,你不爱这些虚热闹。” 宁安华笑道:“也就省事这两年。陛下不让表哥回乡养病,可见想用表哥之心,是一日都不愿多等。只怕明年就有调任旨意来了。我先提前恭贺大人官运亨通。” 林如海笑道:“郡君只顾消遣小生。” 宁安华便笑问:“大人既知我是郡君,怎么还不行礼?” 林如海便真个要起身行礼。 宁安华拦住他:“才接了旨,表哥不累?” 林如海握住她放在他肩头的手,下了床深深一揖:“下官见过郡君。” 宁安华扶他坐下。 他拉宁安华坐在身边。 服侍的人早就避出去了,他环住宁安华的肩头。 宁安华便轻轻靠在他肩膀上,枕着他穿的柔软的石青棉袍。 林如海摩挲着她的手臂:“妹妹,太医说……” 宁安华打断他:“表哥连死都不怕,竟然会怕身子好不到十成?” 林如海的手一顿:“妹妹,我只怕会对不起你。” 宁安华便道:“表哥既这么说,不如与我和离……” 感觉到他的身体立刻僵硬了,宁安华忍住笑:“再找一个能事事想着我、依着我、不蓄姬纳妾、生得比你更好、对咱们的孩子还要视如己出的男人,给你做妹夫,如何?” 林如海愣住了。 宁安华偏头,很是欣赏了一会病美人发怔的风姿。 在御医和她的共同努力下,他的身体养回来了两分,不再像他刚醒过来的时候,简直是瘦骨嶙峋。 所以罗焰和御医们都没有怀疑他是真的要死了,也都相信了他能把毒血吐出来是天意。 就是现在,她还觉得他的骨头正咯着她。 宁安华笑问:“表哥不说话,就是不愿意了?” 林如海看向她,她竟然在他眼中看到了挣扎和犹豫。 宁安华大为惊叹:“你当真了?” 林如海嘴唇动了动。 但没等他说话,宁安华就从他怀里出来,站了起来:“我看你是病糊涂了,我才得了封号诰命,麻烦事才完,好日子还没过两日呢,你求我走我都不走。” 她走到门边,不许林如海再跟:“我还有好几件事要办,先回去了。我不待见糊涂人,你再想这些没用的,我就再也不来了。” 说完,她把门一开,转身就出去了。 林如海站在门口,看她身后急匆匆跟上了七八个丫鬟婆子。她行得急,发髻上垂下来的珠串在耳边晃来晃去,在阳光下折出一片耀眼的珠光。 他自认也算才思敏捷,却总是拿不准她的想法。 他略近一些,她就躲远。他几成废人,她不见忧色,却不离不弃。他们分明很和睦,也很……和谐,她却毫不动情。他想给她更好的选择,只是着实舍不得她,她却难得发了嗔怒。 若说她是贪恋权势地位,今日她郡君封号加身,在人前称颂圣恩,在人后却也未见多少真心的喜色。 林如海拿钥匙开柜子,唤林平进来:“把这个交给太太罢。” 林平低头一看手里的东西,惊了:“老爷?” 林如海只道:“你亲手送去,一定要让太太亲自收下。去罢。” 林平心肝发颤,把东西捧到太太面前,连檀衣姑娘都没给,直接放在太太身前的炕桌上。 宁安华拿到了林家的总账册和所有的房契地契,只随手翻了翻便放回匣中,又回书房还给了林如海。 “这些东西得你死了我才能用,这会子拿来给我,是白叫我看着眼馋?”宁安华说话一点也没顾忌,“你中毒快死的时候,又不是没给过我。我花不着,也懒得拿,若丢了坏了,我也担不起责任。这些麻烦东西还是你费心留着罢。” 林如海抱着被太太塞进怀里的匣子,又听了这几句排揎,反而放松下来,笑了:“是我想左了。” 他问太太:“不知家里有多少能出门的人?” 宁安华:“表哥才一个月没管事,就把家里有多少人忘了?” 林如海忙笑道:“是我不知夫人近日有没有什么用人的事办。” 宁安华便说:“没有。安硕回保定,有宁家的人就够了,最多再添两三个护送的。年礼要下个月再往各处送。” 林如海便笑道:“那就请夫人派人回姑苏,把咱们家历代夫人嫁妆里精巧的东西运过来,再辛苦夫人把还能用的找出来用一用,不然白放着坏了就可惜了。” 林家在前朝就是官宦之家,书香世族,又因子嗣稀少,出嫁的闺女更少,至今多少代夫人们带来的嫁妆全留在了林家。林家无爵后,财产都被运回了姑苏老家,带在外头的不过是十之一二。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47节 夫人们的出身或清或贵,嫁妆里的珠玉摆设古董自然也没有拿不出手的。但这些东西都是林家公产,宁安华不缺用的,也懒得折腾,所以一直没动。 不过林如海主动提了,心知他是在为方才的事找补,宁安华便应下:“这些东西搁在库房里几十年没动了,也得派人回去查查,不然咱们不用不算什么,被人私下倒卖偷换了才可惜。” 林如海便问:“难道谁家有这样的事了?” 宁安华说:“那日秋霜和紫鹃说话,我听见她们说,荣国府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有个女儿放出去了,嫁给了一个叫冷子兴的古董商人。他常在京中江南两地往返。” 太太有什么,陪房是最清楚的。若陪房起了坏心,偷盗起不常用的东西来,交给古董商人女婿拿远了去卖,只怕十年二十年都发现不了。 林如海思索了一回:“老家库房的钥匙都在这里,便是有人想偷换,也进不去库房的门。” 他说完才发觉话题走偏了,忙扭回来:“夫人不愿意拿这些,就取五千两银子出来,随意买些东西罢。” 宠辱不惊、超然淡泊、只爱真金白银的宁安华双眼一亮:“我没什么买的。” 林如海笑道:“那夫人就先留着。” 宁安华也一笑。 也行吧,又赚了五千两,她就不去纠结他从前那些“真情流露”“情不自禁”是丢了,还是变了,还是本来就没多少。 ——这个时代的男人,竟然有人愿意让自己生了孩子的妻子带着孩子改嫁? 那一刻她真的有些怀疑,他是不是不想当她孩子的爹? 而且五千两这个数字又叫她想起一件事。 去年她本来想做几件又花钱又能扬名的善事,来证明她不是轻易贿赂得了的。结果她才把要做什么善事想出个大概,林如海就出门了,接着就中毒了,计划就此搁浅。 他去年给她的五千两银子,她收起来两千六百两,还有两千四百两善事预算一文没动。 这些银子说是要做善事的,她就得实打实花出去才行。 天下还算太平,贪官污吏是有,却还没猖狂到让百姓过不下去日子的程度。这两年勉强可以说一句风调雨顺,百姓不缺口粮,扬州城的粮仓里也堆着粮食,并不用人施粥舍米。便是真到了缺粮的那天,出头鸟也不是随便就能做的。 白花花能买来粮食布匹的银子,她也不准备白送给寺庙和尚们,更没打算印出经文散发,“积攒功德”。 这些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宁安华挑来捡去,思索许久——林如海一直在旁等着,一句话也没说——决定:“捐八百两给扬州养生堂,八百两给姑苏养生堂,剩下八百两,看有没有被拐的孩子能救下来,给他们找找亲爹娘罢。也算是给咱家的孩子积福了。” 林如海听完,想起她说的是哪件事了,忙问:“要不要多拿些钱?” 宁安华看了他两眼,才要说话,檀衣在外回:“十一典卫想见太太。” 廊下,罗十一动一动手指,碰到了袖中的调令。 第44章 夫人还是妹妹 光天化日下, 又是在书房,院子里还住着两位御医,若有来人, 为了证明房内的人谨慎守礼,没有做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很该直接把人请进来。 但来的是罗十一, 还表明是要见宁安华,仪鸾卫身份敏感, 怕有什么密事要说, 宁安华和林如海对视了一眼, 便起身出至外面,请罗十一和她一起出去,笑问:“不知是有什么事?” 罗十一从袖中取出调令:“陛下得知习武能让林大人恢复得快些, 特命指挥大人择两人来教林大人和夫人。因林大人还需静养,不宜多动,指挥大人便先指了我来教夫人。” 宁安华听在耳中, 品出了这话的三重意思: 皇上没有让仪鸾卫把她的一言一行都监视上报。 给林如海派习武先生是皇恩浩荡,给她派习武先生是顺带的。 提前把罗十一调任, 是罗焰自作主张。 她接过调令看, 上面的字迹锋芒凌厉,几欲冲破纸背。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罗焰的字迹, 但他颇有城府,并非锋芒尽显于外的人,那就是他在写这调令的时候心情波动很大了? 宁安华想过就放下,先称颂了一番陛下隆恩, 方笑问:“罗大人升了指挥使了?” 罗十一笑道:“调令下发这日,圣旨虽还没下, 大人已用上指挥使的印了。” 宁安华笑道:“恭喜罗指挥高升。可惜我家大人不能亲自相贺。” 罗十一笑道:“虽然相隔千里,想必指挥大人也会知道林大人的美意的。” 客气话说完了,宁安华便笑道:“让你从陛下亲军成了习武先生,是我耽误你的前程了。” 罗十一用极轻的声音笑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夫人这里事少清净,是我该谢夫人。” 宁安华笑问:“还不知你能教我多久?我是贪心不足的,既然要学,就想学精,若你一两年就调走了,我也没处去找和你一样好的先生了。你知道,我家里有两个体弱的女孩子,还想趁便让你一起教了才好。” 罗十一笑道:“圣恩浩荡,仪鸾卫又不缺我一个,自然是等夫人什么时候用不上我了,什么时候才调我回去。” 宁安华领悟了,这是皇上要在林家放两个长期监视者。 不过对于林家来说,家里有皇上的人并不算坏事,能免去君臣之间很多不必要的猜疑。 宁安华笑道:“可惜衙门里没有空院子了,只好先委屈先生住在青儿院子的西厢房里。等我们大人好些,回了京中,再另给先生收拾屋子。” 其实若要表明林家对皇上的安排非常满意,没有半分不情愿,林家也没什么瞒着皇上的秘密,最好让罗十一就住在正院或离正院最近的后院。 但正院东厢房要留着待客,没空屋子了。后院西厢房是空着,可后院给了黛玉,就算黛玉明理,她也没私心,她却懒得应对可能会有的恶意猜测或挑拨。还是让罗十一和她亲妹妹住的好。 罗十一笑道:“夫人也太客气了,青姑娘院子里很好,哪里就委屈我了。” 她又低声说:“等甄家罪人俱被押送回京,仪鸾卫也会全回京中复命的。” 她看向宁安华,希望宁夫人能明白她的意思。 宁安华顶着她的眼神思考了一会:“……那,十一先生往来传信岂非要不便了?” 罗十一松了口气,点头微笑。 宁安华没全信,但也不再继续这个不太安全的话题了,转而说起习武先生的待遇:“先生在军中有职,我不敢替朝廷给先生发俸,可先生教我们一回,家里也不能让先生白效力。从今日起,先生的衣食住行一概和我一样,逢年过节的节礼都比着先生的俸禄来,先生意下如何?” 罗十一是七品典卫,本朝官员的薪俸比前朝要高,在朝七品官员的正俸、恩俸、禄米折银加起来,一年约是二百四十两银子。再加上她平日的吃穿用度,林家每年大概要在她身上支出三百两。这些钱都够再请两三位举人来给宁安硕上课了。[注] 林家给贾雨村的束脩是一年一百八十两,给张裕成的束脩是一年一百二十两。现在柳月眉教女孩儿们读书,算是两家亲近往来,不算雇佣关系了,宁安华只将四时节礼的规格提高了几十两,并没有按月、按年给钱。 但这一年三百两,换来的是全国武艺最顶尖的女子亲自教她习武,放在她上辈子,就好比几十万能请到世界女子散打冠军、特种兵正职少校做她的私人家庭教师一样。钱是小事,有这个机会才是最难的。 世上推崇女子以贞静为要,林家能随便请到前市长、未来处长教孩子读书,教女子习武的先生才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一位。 见罗十一对薪资待遇表示满意,宁安华便命人立刻去东院把西厢房收拾出来,请十一先生住进去。 罗十一自去搬家,宁安华先回书房,亲口把这事告诉了林如海。 两人不必多说,便互相明白对方之意。 “陛下信任林家。”林如海没敢再说“只是委屈了夫人”这样的话。 “我明白。”宁安华笑道,“我来是想问表哥,若让玉儿一起习武,把她养成个能上马拉弓射雕的女儿,表哥会不会怨我没教好孩子?” “怎么会?”林如海忙道,“我知道夫人一心是为了玉儿好。再说旭姑姑在日,也是同我一起学骑射的。” 宁安华笑道:“我的骑射还是娘亲自教的,学了三五年呢。后来我大了,娘要磨我的性子,就把我拘在屋里成日做针线,三个月就能绣出一幅插屏。现在我是一点儿针线也不肯动了,上回骑马还是两年前。从前学得再高兴,如今也用不上了。” 如今她回想原身的记忆,竟像是自己也经历过似的。 林如海说:“以后我陪夫人出去骑马。” 宁安华却问:“表哥还叫我娘是‘姑姑’,怎么不肯叫我‘妹妹’了?” 她一双眼睛清凌凌的,含着笑意,看得林如海口干舌燥,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到底是为什么,表哥快说呀?”宁安华含笑催促。 林如海终于找回了舌头:“你我……夫妻,还是称‘夫人’尊重些。” 宁安华轻巧巧站起来,笑道:“表哥说是就是罢。” 从书房出来,被凉爽的秋风吹在脸上,宁安华开始一件件办事。 她先挑了两个小丫头、两个婆子去服侍罗十一,又选了些摆设,亲自送到东院,以表重视。 等罗十一安顿好了,林黛玉和宁安青也放了学。听得宁安华在东院里,她们便一齐过来了。 宁安华就请罗十一给宁安青诊脉,看她这个身子能不能跟着习武,是不是过于体弱,习武反会造成损伤。 这一个多月,两位御医都给宁安青看诊过,也开了许多补方。但宁安华看御医们开的方子与别的大夫相差不多,且时日尚短,还看不出有没有效果。术业有专攻,宁安青是否能习武,还是得习武先生说了算。 罗十一在林家有两个月了,常见宁安青,无事时也观察过这个小女孩儿,心中已有了判断。但为保准确,她还是仔细诊过,才道:“青姑娘的身子,每日上学往返已经够了,不好再多。还是再养两年罢。” 宁安华不禁叹了几声,又把罗十一请远了些,问:“请先生实话告诉我,依你看,青儿将来长大成人……” 见她似乎正强忍伤心,罗十一犹豫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要一直这么精心养着,于性命不大妨碍。只是若一直不见好转,于子嗣上可能……” 宁安华笑笑:“多谢先生,我明白了。” 她愿意养青儿一辈子,可青儿自己愿意吗? 人的身体会影响情绪,久病之人大多心情郁郁,更致身体不适。青儿现在年纪小,一年病半年还能保持乐观,等她过了十年、二十年这样的日子,看她的同龄人都能饮酒纵马,夏日赏雨、秋日登高、冬日观雪,她却只能缩在屋子里吃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她还能一直有现在积极的心态吗? 比如现在,黛玉、瑛儿都能习武,只有她不能,以后这样的事还会有更多。 宁安华没有将她的担心表露出来,只让檀衣去问张裕成、柳如眉愿不愿意让张如瑛一起习武。 檀衣回来,笑道:“张老爷和柳太太不但愿意让瑛姑娘学,还问太太,能不能连琢大爷一起教了呢。” 宁安华一算时间,给林如海的仪鸾卫年前就该到了,张如琢虚岁十岁,林黛玉八岁,张如瑛是亲妹妹,又有她和罗十一在,不必太过避忌,给张如琢单独隔出一间屋子来也可以。 她便先问了罗十一的意思,再让檀衣去说,这几个月且让张如琢每日到正院来,等男先生来了,再去前院书房。 檀衣又去了一趟,回来时却带着柳月眉一起来了。 柳月眉笑道:“是我们想得不妥了,琢儿已经大了,怎好每日过来内宅?又唐突了玉儿。等男先生到了,我再带他来拜师学艺罢。怕你以为我们是客气,所以我亲自过来说。” 宁安华笑道:“你也矫揉造作起来了!难道你老爷只教安硕、琢儿念书,一间屋子里就没有玉儿了?不过叫他来习武,又不是在内宅住下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又说:“我还想问你,你老爷过几日走了,左右你也没别的事,不如一起来。有你这个亲娘看着,总没事了罢?” 柳月眉愣了半日,指着自己笑问:“我也能学?” 宁安华笑道:“是我要学,才带上孩子们,你为什么不能?” 柳月眉笑道:“是了,都有郡君在,我怕什么。”她忙起身说:“我去问我们老爷,一会儿再来告诉你。” 第二日开始,每日晨起,宁安华、林黛玉、张如瑛便在罗十一的指导下,从最简单的基本功学起,拉伸筋骨、锻炼体能。虽然不甚雅观,但服侍的皆是亲信丫头,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林黛玉到底还弱些,张如瑛也才六岁,都坚持不了多久就要休息。只有宁安华的身体素质,连罗十一都惊叹了,直说可惜,若是宁安华从小习武,坚持到现在,只怕连她也不是对手。 九月初,张裕成、宁安硕和宁家嫡支来的人一齐乘船北上。 送行后,柳月眉和张如琢便也每日清早过来。习武后一起在正院用早饭,宁安华也不让他们母子回去了,就开了东厢房作学堂,请柳月眉在里面教孩子们念书,她则与罗十一去东院,继续习武。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48节 张如琢若有读书不通、柳如眉也教导不清之处,自去书房请教林如海,也便宜得很。 只要天气好时,宁安华便每日早饭后把孩子送去林如海书房,晚饭时再接回来。 又不几日,仪鸾卫在与林如海说明后,悄无声息地撤出了巡盐御史衙门,启程回京。 宁安华顿觉身心一松。 有仪鸾卫在,确实安全,但每日处在监视下的滋味也的确不好受。 如今甄家已被抄了个底掉,没有刺客会再对林如海下手,仪鸾卫还是走了为妙。 在最后一批仪鸾卫抵京当日,皇上新开设的仪鸾卫下辖北镇抚司与三法司会审,定了北静王妃甄素英之父、甄家家主与甄家另外四人斩立决。 余下,甄家年十四岁以上男子流放,女眷与十四岁以下男子皆赦免无罪。 行刑当日,甄素英乘于车上,远远听见人头落地的声音,再睁眼时,将口中血腥咽下,双目一片血红。 第45章 假意真心 人头落地, 自有家属收走尸体,围观的百姓也散了。 甄素英乘坐的马车里,她的陪嫁丫鬟忍泪劝道:“王妃, 回去罢。” 另一个丫鬟扯了扯她的衣襟,又忙回身用袖子擦掉眼角溢出来的眼泪。 甄素英深吸一口气:“给我漱口, 敷眼, 抿上头发。” 她虽没掉一滴泪,可双目发红, 两颊红肿, 额角青筋凸起, 鬓发微乱,一看便知心绪有一番起伏。 两个丫鬟忙起来,服侍她漱了口、擦过脸, 将车座下的抽屉打开,先取出两个煮过剥了壳儿的鸡蛋给她滚了脸,再将冰块用帕子包了, 替她敷在两颊和眼睛上,再拿出西洋水银镜和头油梳子抿子, 给她细细抿上头发。 头发抿完, 她的面色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丫鬟们便重新给她上妆, 将她眼角残余的红晕都用粉盖住,再上胭脂点面。 甄素英对镜自观,看已无一丝破绽,便命将她漱出的血水和用过的鸡蛋都倾出去, 方命驾车离去。 这辆马车后面,有三个人或远或近地跟随着。 两个人紧紧尾随其后, 看马车没有去往别处,只停在一处清净巷口。北静王妃被两个丫鬟搀扶着下车,又上了一辆有北静王府印记的朱轮车。 朱轮车被几十个仆从簇拥着,向北静王府行去,他们互相商量了几句,便回去复命了。 另一个人步伐轻盈,跟得不紧不慢。直到看见朱轮车停在北静王府侧门前,是北静王妃本人下车回府,她原本所乘素车也进了角门,他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甄素英下车进了府门,已有软轿在门内等候。 她欲去太妃处请安,早有太妃身边的嬷嬷候着,笑道:“太妃知道王妃必然累了,特命老奴过来,请王妃回去歇息,不必去给太妃问安。” 甄素英忙道:“多谢嬷嬷。只是母妃疼惜小辈,我却不敢废礼。” 那嬷嬷笑道:“王妃只管回去罢,不然不是辜负了太妃的心意?” 甄素英便转向太妃所居北清殿的方向,遥遥行了礼,才乘软轿回至北静王府正殿静贤殿之后的王妃住所,静宜殿。 太妃派来的嬷嬷目送王妃所乘软轿行得远了,转身回北清殿,向太妃回禀:“王妃庄重回府,未见失态。” 北静太妃年还未满四十,鹅蛋玉面,风韵犹存,却只穿着石青褂子,苍灰锦袄,不见分毫银丝的乌发只在脑后挽了个纂儿,戴一支满绿翡翠银钗,余下别无装饰。 她听了回话,淡淡笑道:“还算懂事。” 嬷嬷亦笑道:“娘娘派人教导了王妃这半年,可见王妃学得不错。” 太妃道:“是她自己家教就好,人也聪明,不然半年够什么。” 太妃能提甄家,嬷嬷却不敢提,只在一旁赔笑。 本来王爷大婚是大喜的事,偏生王妃的娘家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事,还是坏了名声、让万人唾弃的大丑事。虽然王妃有陛下赐的县君封号,又是从大明宫偏门抬出来成的婚,算是挽回了些,可往后人人提起北静王妃,只会说她是甄氏罪人的女儿。 “承恩县君”的“承恩”两字,谁听了不想起甄家从前的“承恩公”爵位? 北静王府一年不算十二个庄子上的出息,光王爷的俸禄就有八千两,哪里又缺个县君封号和一年三四百两银子呢? 北静太妃吃了茶,便翻看经文,口中喃喃记诵。有先王的侧妃、姬妾等过来请安,都是嬷嬷出去问明了无事,全让回去了。 一时,北静王水溶回府,也先来至北清殿请安。 太妃换了一副颜色,满面是笑,不待水溶弯腰,就忙说:“免礼。”拉他在身边坐了,细问寒温饥渴:“今儿回来得倒晚,在外面吃过了?”又闻得他身上有些酒气,再看他两颊也有些发红,便问:“这是和谁吃酒去了?” 水溶年才十七,生得面如美玉、目似明星,虽还年轻,未免有些面嫩,举手投足间却已有了为王的气势。 他笑道:“今日工部李尚书定要请我去鸿宾楼。他请我有半个月了,我也不好总不应,所以搪塞了回来。因去得急,我想着回来得也快,就没派人告诉娘。”[注1] 太妃道:“他说什么你都别应。他这是看甄家坏了事,他是借了甄家的势上来了,也怕起来了。” 水溶笑道:“娘放心,我都知道。我虽有王位,不过在太常寺应个景儿,能帮他什么?他这是‘病急乱投医’了。”[注2] 太妃笑道:“我知道你明白,不过白嘱咐你一句,你就听着罢。”便道:“素英方才回来了,我没叫她过来。你既吃了酒,就在我这里醒了酒再回去。到底是你岳丈,也别叫她多想。” 说着,太妃一叹。 水溶忙道:“咱们不是商议过了,娶她进来倒也不算坏事。娘怎么又愁起来了?” 四家异性王中,当日北静王最为功高,是世袭五代后再依次降等的王爵,到水溶才是第四代。水家若无大罪,还有几代的富贵可享。王妃的出身再好,若不是皇家公主郡主,也只是锦上添花。现今王妃出身有瑕,正好能稍减北静王府之势,不致使宫中太过忌惮。王府善待王妃,是谨遵圣恩、有德之举,且也能抚慰余下世交之心,所以竟算好事。 太妃道:“素英能一直懂事倒罢了,就怕她生出不该有的心。” 水溶笑道:“我看她还明白,况且甄家也没人了。” 甄家十四岁以下男子虽免罪,却仍是三代内不能从科举出仕。 嬷嬷端了醒酒汤来,太妃让水溶喝了,笑道:“还是你们尽早有个孩子,她为了孩子,也不会做出糊涂事。” 水溶微微红了脸:“这才一个月,娘也太急了。再说今日甄家行刑,我也没有那个心。” 太妃便道:“等她有了,就把你爱的那几个提上来,给个名分。” 水溶笑道:“全凭娘做主罢了。” 太妃让水溶洗了脸,又让他换过衣裳,见已看不出来他饮过酒,便催他去看甄素英。 水溶辞了太妃,依言往静宜殿来。 他还未进殿门,甄素英已迎了出来。 他亲手扶起甄素英,携她入殿。 甄素英又屈膝蹲福,口中说:“妾身今日任性,还望王爷恕罪。” 水溶又忙扶她起来,笑道:“父女之情,何罪之有?我不能亲去,你去送一送也好。” 甄素英笑道:“多谢王爷体贴。” 水溶笑道:“你我夫妻,何需如此。” 两人进了内殿,甄素英分明见水溶穿的不是常服,必定换过衣裳,却一句不问,只亲手上茶。 水溶又问:“不知岳父的……可有人收殓了?” 甄素英低头道:“妾身没下车,并没亲见,云芷说妾身母亲、婶娘、长嫂与幼弟和几个堂弟去了。” 水溶便道:“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 甄素英笑道:“陛下仁慈,赦免了女眷和幼子,还发还了女眷嫁妆,已是天恩浩荡。甄家已是普通百姓,母亲和婶娘嫂子们亲手浣衣煮饭、侍奉祖母、教养子女,也是寻常人家女子应尽之责。独我蒙母妃、王爷怜惜疼爱,能身居锦绣之中,也该谨慎自省,勤谨侍上。若有不到之处,还请母妃、王爷教我,并不敢以我一己之私,有损于北静王府。” 水溶笑道:“王妃聪慧灵秀,善识大体,不必过谦。子女孝敬父母,也是天理人伦,王妃若派人探视,也请替我致意。” 甄素英不再推辞,含泪感动笑道:“多谢王爷。” 水溶便起身扶她坐下。 两人谈诗论文半晌,到了傍晚,又一齐去北清殿请安毕,水溶亲送甄素英回了静宜殿,方回静贤殿自歇,自有美姬殷勤服侍在侧。 * 入了十月,冬日已至,便一天冷似一天了。 林黛玉三四岁时,每逢冬日,每次出门,都要被嬷嬷丫鬟们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生怕她被风扑着,得了风寒。 等她长大了几岁,又身在京中,身子虽比幼时好了些,但京中冬日多雪,她与姊妹们只常在屋内取暖赏雪读书,也甚少在室外久留。 但今年冬日,她每日晨起,便只穿夹衣夹裙,和太太一直来至院中,跟着十一先生扎马步、站桩、活动筋骨、练习拳脚。 一开始会冷,但最多不过半刻,就会觉得身上发热,一点也不冷了。 太太和她,还有柳太太、瑛妹妹、太太身边的几位姐姐在院子里,只有琢大哥在屋内,由十一先生两处去教。 清晨习武半个时辰,她一开始坚持不到两刻钟就要回房歇着,由人给她换衣服擦身,现在勉强能到三刻。 瑛妹妹、柳太太和太太身边的姐姐们,也都是两三刻钟就要回房。 开始练武的头几日,她因为太累犯困,竟然在柳先生课上睡着了。不过等她惊醒一看,连柳先生都打起了盹儿,更别提瑛妹妹。琢大哥倒还强撑着,在一旁憋笑,自己练上了字。 不过下午上课的时候,琢大哥就因为午睡起晚迟到了。 这事大家笑了好几日。 也只有太太和琢大哥能跟十一先生练完一整场。太太理完了事,还会再跟十一先生练至少两个时辰。 她一开始吃惊,现在早就习惯了。 可能就如十一先生所说,太太是天生的习武苗子,虽然起步晚些,终究掩不住天分? 只是她偶尔会担心,若是以后爹爹惹太太生气了,还打不过太太,她是该帮爹爹,还是帮太太? 如果家里能一直这么和睦、热闹,处处都是欢声笑语就好了。 只可惜娘看不到,弟弟……也看不到了。 宁安华没有察觉林黛玉偶尔的失落。 在她面前,黛玉一向乖巧懂事,她最近习武上瘾,连亲儿子都不太顾得上玩了,分给别的事上的精力就更少。这日,若不是去姑苏取历代夫人嫁妆的人回来了,她要一件件查验,她已经一个月没有在自己屋里稳坐半个时辰以上了。 正院里人来人往,柳月眉就带了孩子们回学堂去上课,午饭晚饭也留孩子们在她那里用。 宁安华对着单子,直看了一整日,才把该收的收起来,该保养的让人拿去保养,能用的就现用上,把她五间屋子重新布置了一番。 有一个碧玉整雕的坐莲香炉,她立刻就让擦干净摆在她卧房。几样她喜欢的簪钗手镯,金银黯淡了的就送去炸,珍珠无光了就取下来磨粉,再镶嵌新的珠宝上去。有几幅字画,让人送去给林如海,看他喜欢就挂上。还有几件精致又素雅大方的摆设留在一边,是给林黛玉的。 晚饭后,林黛玉回来,宁安华便指给她看:“是你自己拿去摆着玩儿,还是我给你收拾?” 林黛玉笑道:“我跟着太太住,用不上这些。” 宁安华笑道:“你也就和我住一年半载,又不是一辈子和我住了。若你不喜欢这些,还有别的呢,咱们再挑。只不许你故意客气,自己家里,还外道上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49节 林黛玉便细看了一回,都觉不错,便让秋霜拿回后院,等她明日有空再布置屋子。 宁安华又把单子找出来,让她再看有没有想要的。 见她一条条看得仔细,已经长长了的鬓角垂在肩上,眉目娴雅沉静,宁安华心中一动。 黛玉六岁就管过家,虽然只是挂名,一应诸事都有管家娘子们照着旧例办,可听林如海提起,她那年就能算出林家一年日常的花销共多少了。 如今她长大了两岁,连半路过来的紫鹃都真心服她,雪雁、朱鹤又服紫鹃,紫鹃又肯听秋霜、澄月的话。虽说是紫鹃灵慧,也可见她确实御下有方。 她翻年九岁,在现代还是上小学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却再过两三年就该说亲事了。 所以,如果她今年就教黛玉管事,过两年做熟了,就全放手给她,应该……也不算太早吧? 会不会让人以为她是在故意使唤继女? 宁安华犹豫起来。 * 京城南偏西方向的保定府,是直隶总督驻地,也是京畿重镇。 百年书香世家宁族从前朝起便世代居于此地,繁衍壮大,读书教子,枝叶繁茂。 现下,宁氏族中共有五人在各处为官,最高已官至三品,族中秀才不论老幼,更是已有二十余人之多。 宁安硕与族兄宁安光、族侄宁知信在扬州相处一月,又在路上相伴一月,已甚为相熟。这日入了保定府,他又立刻被引至族长面前,所见长辈叔伯兄弟无不友善,便暂将戒心略去了几分,答应在族中安顿下来,等待明年县试。 哪知至晚席散,他与小厮们回了下处,开门入内,竟迎出来两个十五六岁的艳色丫鬟,一边一个腰软声细地行了礼,就要搀他进来。 第46章 将计就计 天已二更, 空中无月,宁安硕吃得半醉,被冷风吹了半日还觉得头脑发胀。 一进亮堂屋子, 更是暖意铺面,他越发觉得心跳得厉害, 见了这两个貌美丫头, 反被吓得立刻醒了酒。 这两个人是哪儿来的?是宁家的?谁送来的?给他送丫头做什么? 吃这一吓,他脑袋像针扎一样疼, 心里种种念头闪过。 两个丫头上来扶他, 他便没躲。 房门大开, 就着烛光,摘云扫月也看见这两个丫头了,才要出言叱问, 就看大爷任丫头们一左一右没骨头似的靠在身上,把他搀了进去,不由面面相觑, 都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待要跟,又恐大爷生气, 待要不跟, 又怕大爷年轻,真着了道儿, 被人害了。 正为难时,看见大爷回头给他们使眼色,他们心头一松,便忙从要关上的门口挤了进去。 正关门那个丫头穿水红的棉袄, 被摘云挤得一个踉跄,一双柳叶眉一立, 本有五分容貌,一分娇媚,更添一分颜色:“你作什么死?” 摘云扫月都是从小跟着宁安硕的,跟太太姑娘的大丫头是“副小姐”,他们自然也是“副少爷”,除了正经主子以外,连亲爹娘都不大呵斥,管家有事和他们说,也要客气一两分,也就只有姑太太——大姑娘——身边的姐姐能随意教训他们,他们也心服。 现被这两个不知哪里来的丫头骂了,他们对视一眼,只等大爷令下,就要叫她们知道什么是厉害! 宁安硕似乎有十分的醉,摇摇晃晃在一把椅子上坐了,手只抬起了一半,指着门说:“关上,快关上。” 摘云便对那丫头赔笑:“咱们也是急着服侍大爷,姐姐别生气,看在大爷份上,饶了小的罢。” 趁他说话的空儿,扫月早把门扇阖上,又把门闩别了。 那丫头犹在冷笑:“这里有我们,哪里用你们粗手粗脚的服侍,还不出去!”又不住扭头看另一个穿嫩粉的,已经捧了一杯热茶到宁安硕面前,要亲手喂他喝了。 宁安硕接过茶,推开粉衣丫头的手,不复方才的顺从和懵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向她,让她心头一慌。 她待要说句什么,还没出口,宁安硕站了起来,细长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又从她的耳朵绕至她颈后,似乎在端详她的容貌。 丫头脸一红,看向宁安硕的眼神越发大胆了。 接着,她眼前发黑,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击打了她的后颈。她晕倒在地。 摘云和扫月都松了一口气,忙一个堵嘴,一个敲头,让红衣丫头的尖叫噎在了喉咙口。 两个丫头都晕了,宁安硕捂住额头晃晃脑袋,把茶杯随手一放,抽出帕子擦了擦手:“快绑起来堵上嘴!” 看扫月要扯丫头的汗巾子,他又忙道:“别动她们!拿咱们的衣服!” 摘云踢了扫月的屁股一脚,到卧房翻出包袱,哪件也没舍得拿,索性把床帐拆了一层拿来,和扫月一起撕了,把两个丫头从头到脚绑成了粽子,又团了拳头大小的两团布,一人塞了一满嘴。 两个丫头虽然娇弱,一人也有百八十斤重。 又是撕床帐,又是把她们翻过来折过去半日,摘云扫月都累得气喘。 房后,一个婆子凑在墙根儿底下,屋里说什么没听清楚,只听了这半日屋里撕衣服的声音,又有男人喘粗气,便以为成了事,听见房门响动了,也不敢再多听,忙忙地躲远了。 摘云出去抬新水,再去找不知上哪儿去了的另两个小厮。 从门缝一看,见他们正被几个有几分眼熟的小厮围着灌酒,已经醉得要人事不省了,他便没声张,也没叫他们,只自己摸去下人房,给看门老头塞了个二两的银锞子,进院悄悄把白三叫了出来,如此这般一说,又塞给老头二两银子,原路回了宁安硕房中。 幸而宁家祖宅虽大,下人却不算多,给宁安硕安排的屋子离下人房也不远,他出去没两刻钟就回来了,在院门碰见了宁知信的小厮,只说抬水险些迷了路,便混过去了,没叫人察觉。 屋内,宁安硕已经与扫月合力把两个丫头抬在墙角平放了,又收拾了屋子,把粉衣丫头倒的茶和用过的茶壶妥善放起来,等着明日查验里面有无加料。 宁安硕是醉后发渴,扫月是出了一身汗,更渴,偏屋里有水又不敢喝,又怕摘云在外出了什么事。 宁安硕叹道:“该叫你和摘云一起出去的。” 扫月忙说:“我们都出去了,再有人想害大爷怎么办?大爷放心,他什么不会,难不倒他。就是他也被绑起来了,咱们这里有两个,明儿换他一个总够了。” 宁安硕笑道:“等他回来,我把你夸他这话告诉他。” 扫月忙求饶,笑道:“我们还以为大爷要……” 宁安硕瞥了那两个丫头一眼,心中冷笑。 想算计他,就弄来这么两个人,到底是嫡支已经没人了,还是瞧不起他,以为他没见过好丫头? 别说他在这上头没心,就是有心,也轮不着这样的人脏了他的身! 忽然,门外有动静,似乎是摘云和人说话,宁安硕便忙同扫月在门边细听。 不一时,一个脚步声远了,摘云敲门:“扫月?快来开门!” 扫月忙开门,见摘云正一手提热水壶,一手拎桶,忙上前接了。宁安硕又把门闩上。 摘云也累得够呛,三人来不及说什么,先喝了一肚子水,才慢慢地脱换衣服擦身。 摘云便道:“揽风和飞雨是让人请去吃酒了,我看有一个像八太爷的人,我就没叫他们,方才我进来碰见信二爷的锄红,他还帮我抬了一段水,倒不像是知道什么。我看信二爷屋里的灯已经熄了。” 他口中的“八太爷”,就是当日带头排挤欺压宁父的人。 按辈分算,“八太爷”与宁家现任族长、宁父都是平辈,宁安硕还要叫他一声“族叔”。 按亲戚关系远近来算,“八太爷”与族长是同一个祖父,他们与宁父却只是同一个高祖。 “八太爷”现下还住在宁氏祖宅里,没有搬出去。今夜他并没露面,只派了与宁安硕平辈的两个儿子过来。但摘云扫月机灵,半日的功夫,就把这宅院里各人的小厮认得差不多了。 至于“信二爷”,便是宁知信,他与一同南下扬州的宁安光是亲叔侄。 宁安光是叔叔,是族长的幼子。宁知信是族长次子的次子。 宁安硕辈分大,年纪小,还要读书,族长便安排他住在族学后面,与宁知信一处住。宁知信住东厢,他住正房。 宁安光与宁知信到扬州时,宁安华的孩子已经办完了满月。 他们在扬州一月,谨慎知礼,从未有逾矩之言,越轨之举,无事只在下处读书作文,或从宁安硕之请,游览扬州风光。且自见过林如海,他们隔几日便递帖子求见,十分虚心求教,请林如海指点学问,或与张裕成切磋,以求进益。 对宁安硕,他们也并不藏私,不但将各自考县试、府试、院试的经验全盘告知,还热心为他讲解宁家族中的关系——哪位叔伯兄弟在何处为官,谁有举人功名,谁又是秀才,都娶的是哪家闺秀,保定府中又有哪几家是宁家世交等等用得上的,都与他讲明。 所以,宁安硕才同他们一起北上回乡,也答应了在祖宅里住下来。 哪知这才第一夜,就有妖魔鬼怪冒出头了。 宁安硕怀疑“八太爷”,却也并未全信族长一脉。 他命:“不必管揽风和飞雨了,今日他们不吃亏,来日我也要赏板子!咱们且睡。明日五更起来,大门一开,等白三叔请了大夫来,立刻随我去见族长,那时咱们再做道理。” 摘云和扫月听命,便又将两个丫头身上绑着的绳子紧了紧,把她们的嘴也塞得严实了些。 红衣丫头已经醒了,满眼是泪,口中“呜呜”求饶,可怜极了。 摘云却只对她笑了一笑,在她面前轻轻吹熄了灯,盯着她慢慢退出去,关死了东屋的门。 一夜无话。 不到五更,离天亮还早,宁家祖宅就人声渐响。 先是厨上劈柴点火烧水。 白烟从锅盖边上冒出来,散得整间厨房都似笼罩在雾气中。 水开了,照旧是太爷房里先要了水,接着才是大太太房里、大老爷房里和光老爷房里。 等各房中都要过了水,掌厨的娘子揪住信二爷的小厮问:“硕老爷的早饭在哪儿用?” 锄红笑道:“自然是和太爷用了。” 说着,他和另一个抬了水就要走。 掌厨娘子吩咐了人几句,回身又忙拦住他问:“怎么硕老爷的人不和你们一起来?虽然他是老爷,才来头一天,就使唤上你们了?” 锄红笑道:“娘别乱说。硕老爷昨儿喝多了,现下还没起。我们二爷也喝多了,昨儿回去倒头就睡了,我叫了好半日。等我们抬了水回去,大约二爷就把硕老爷叫起来了。” 掌厨娘子笑道:“我说呢,都说他是知礼的,又叫‘老爷’,我都忘了他还是个小孩子了。” 锄红来不及再与他娘多说,急匆匆往回走。 五更一过,角门开了,送夜香的一出去,白三便带了两个人,先假做无事,不慌不忙地出了门,拐过转角,立刻快步去找大夫。 偌大的宁氏祖宅在他们身后,一间接一间院落地苏醒了。 宁家在前朝颇出过几位尚书侍郎,在本朝也曾有一位太爷官至巡抚。 虽说宁家人本朝在官运上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口气儿,代代都有几个举人进士,却没有一个能位极人臣的人物,族运却还不错。 前朝末帝暴虐无道,引得天下豪杰起义。开国皇帝打天下时,大军到了保定附近,时任前朝直隶巡抚的韩大人直接举城而献,归降了本朝。 韩大人得了锦乡伯之爵[注1],保定城内的世族百姓也免于战火侵扰,虽少不了损失些银钱粮食布帛,却得以保全了家人、土地和房舍。 宁家的祖宅和族人自然也完好无损地经历了朝代更迭。 历经两朝,宁家同出一祖的这一支除去几家在外为官的,余下二十余家分关系远近,都住在祖宅内或围绕在祖宅附近居住。 而宁氏祖宅经过不断修扩,已是一所东西四跨,前后共有八进的大宅,房舍规制不敢逾矩,占地却与公侯府邸相差不多。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50节 宅中连花园都有两处。一处大些,名为“止园”,位于祖宅东南,是族中老少爷们日常相聚饮酒论文或招待来客之所。一处只有止园的一半大小,只叫“西花园”,家下人都混着叫“小姐园”,是给内宅的太太和小姐们日常消遣游戏散心的。 宁家现任族长就住在祖宅正中、止园以西的一间大院内。院内正房五间,门外匾额上三个大字,“齐身堂”。 天边泛起一点微亮,族长在院中打过一套八段锦,直身收势,接过老仆递来的棉巾擦了汗,又面朝东方吐息一番:“这一月,都留安硕在我这里用饭,告诉家下人,谁也不能怠慢了。” 老仆笑道:“太爷安心,他们都知道。” 族长闭目吐气:“下人知道,老八就难说了。” 老仆笑道:“八太爷也都四十过半的人了,总不至于还和小时候一样赌气。” 族长轻嗤一声,不置可否。 老仆在旁只是笑。 八太爷虽然只是族长的堂弟,按理说,早该分出去过了,可谁让八太爷的爹二老太爷当年官至巡抚,长房反还要借着二房的势,就死活没让二老太爷这一支分家出去? 一家不分,家家都不好分了,所以祖宅里才住了这么些人。 八太爷是二老太爷的老来子,是爹娘娇惯着下人捧着长大到二十岁。族里的子孙都是一起上学的,凡是略差些儿的人家,谁没被八太爷伙同五老太爷家的几位老爷欺负到脸上过? 可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带头欺负人的,四十多岁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只知道在家混吃等死。被欺负的十几岁进了学,不到三十中了进士,虽然死得是早了些,却当真结了一门好亲,女儿又结了一门好亲。 现今二老太爷作古二十年了,经过十年前那场乱,二老太爷留下的人脉早就用不上了。在云南做按察使的五老太爷今年寄信,说身上着实不好,若仍不得致仕,只恐再也无法回乡了。 家里这些老爷少爷,不是做了官的,就是将来要做官的,若能得林大人提携看顾一二,将来升官不是就顺当多了? 八太爷再看不惯,硕老爷也要在家里住长咯! 族长晨练毕,他在家里的两个儿子就带了孙子们来请安。 久等不见宁安硕来,连宁知信都没了影子,族长一皱眉,宁安光忙道:“父亲,我去看看,只怕是他们年纪小,吃醉了起不来。” 族长一摆手,宁安光忙向外走。 他才走至院中,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在往这里过来。 他略停了一下,便见宁安硕披着一件暗青大氅,大步走了进来。 宁知信耷拉着脑袋跟在一旁,一点精神气也没有。 宁安硕身后是十来个男仆小厮,另外五六个穿绸的婆子抬着两个捆起来的丫头,还有人领着大夫,竟然还有两个人捧着茶壶和茶杯。 再后面,才是祖宅里的人慌忙跟着。 宁安光暗道一声不好,迎了上去:“硕兄弟,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宁安硕面上不见恼色,笑得如春风拂面,似乎把冬日清早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向后一指两个丫头:“光三哥认不认得她们?” 宁安光早就想看这两个丫头是何人了,此时便过去细看。 宁安硕慢悠悠跟在后面,盯着宁安光的表情,见他神情没变,眉心却一动。 第47章 恢复三分 被紧紧绑了一夜, 又被死死堵着嘴,虽然没受别的磋磨,两个丫头再有多少容色, 也被惊惧疲累换化成了眼下的青黑和嘴角的红肿。 宁安光将她们认了又认。 宁安硕也不催促,还笑道:“抬了这半日, 嬷嬷们也累了, 就放下罢。” 秦嬷嬷有日子没干这等搬抬东西的重活了,闻言忙把丫头放在地上, 捶捶自己的腰背, 笑道:“光老爷, 我们老爷怕两位姑娘受委屈,不叫小子们动手,只等了我们过来才搬来, 所以才来晚了。” 既回了族里,秦嬷嬷等免不得也按族中辈分称起宁安硕“老爷”,不然倒叫人家占了便宜。 宁安光终于把眼神从丫头们身上移开了。 他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既恼恨自家人拖后腿,又心惊这两个丫头被绑了一整夜, 家里竟一点不知道, 知信和硕兄弟住在一间院子,竟似乎也没察觉。硕兄弟还不到十四, 他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定力手段了? 宁安光转向宁安硕,长揖道:“才回家第一日,就让硕兄弟见到这等腌臜之事……” 宁安硕侧身避开这礼, 笑道:“不是三哥送来的人,三哥替人赔什么不是?” 这时, 齐身堂内的众人都出来了。 宁安硕便忙上前几步,不待众人开口,便先对着族长一揖,笑道:“昨日太晚,怕扰了太爷和两位兄长歇息,闹得阖宅不宁,也叫外人听见了笑话,所以今早才来。不知这两位姑娘是哪位太爷家的,我不敢冒犯,还请领回去罢。正好也向太爷和两位兄长辞别:家下人已经将我父亲的旧宅收拾出来了,我与我父死别近十载,如今头一次回乡,少不得去看看祖、父遗物。我长姐幼妹皆不得来,来日我回去,也要与姊妹们细述一番……” 说着,他红了眼圈,话音也哽咽了。 族长与其长子名宁安维的相视一眼,正要开口解劝,宁安硕忙道:“昨日一位姑娘捧茶与我,因不知她是什么身份,我未敢接,又恐是有奸人欲坏宁氏一族的名声,便赶早请了大夫过来,已经验出茶中加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我人小力薄,不敢担这样大事,还是全移交给太爷和两位兄长为好。” 摘云捧壶,扫月捧杯,白三挟着大夫上前。 那大夫不敢抬头,颤颤巍巍,汗如雨下。 见宁安维看向大夫的眼神不善,宁安光也正暗使眼色,宁安硕便笑道:“罢了,这是自家的事,何必为难大夫?只凭太爷决断就是。” 他便对族长一揖到地:“晚辈告辞了。”又向宁安维、宁安光行了礼,便让摘云和扫月把茶壶茶杯都放下,转身向外走,又给白三递个眼神。 白三便和另外一个一左一右挡住大夫,跟在宁安硕后面出去了。 宁安维看着这二十来个人毫不留恋的身影,大为震惊:“爹,咱们不把硕兄弟拦下?” 族长怒道:“拦什么拦!” 世上至大为“忠孝”二字,宁安硕出去是要尽孝悌之道,把话堵死了,也算给族里留了面子。真把人拦住,掰扯分明,“闹得阖宅不宁,外人笑话,坏了名声”,宁安硕明年考完了就走,丢人的还不是保定宁家! 何况这看样子,送这两个丫头的竟是自家的人! 族长甩袖下了台阶,不理憨笨的长子,问聪明懂事的小儿子:“这两个是怎么来的!” 宁安光低声道:“似乎是三叔去年买来的丫头。” 宁安光说的三叔便是族长同父同母的亲三弟,家下称“三太爷”。 连族长堂弟八太爷都没分出去,亲弟弟三太爷一家自然也在祖宅里住着。 族长眉心一跳。 宁安光把头一缩:“三叔……被三婶打了一顿,丫头也就跟着三婶了,大约还是没收用过的。” 族长:“大约?” 宁安光:“……毕竟是三叔房里的事,再多的,儿子也不知道了。” 族长近七十的人了,被气得眼冒金星,直把手中的拐杖往地上戳:“快把老三个不要脸的给我叫过来!” 同为“老三”的宁安光一噎,抬脚往三太爷房里去了。 宁安维仍是不解:“爹,阿光不是说这两个丫头跟了三婶了吗?” 族长拿拐杖头敲大儿子:“你娘都没了,你是让谁去问你三婶?让你媳妇问去?” 宁知信等小辈忙上来解劝,好歹没叫宁安维快五十的人了还挨屁股板子。 约两刻钟后,宁安光死活把三太爷请来了。 族长吹了两刻钟的冷风,一把就扯住三太爷,让他认地上这两个丫头是不是他房里的。 三太爷极不情愿地看了两眼,把眼睛睁大了:“……春梅?冬梅?” 两个丫头早没了力气,此时也只能饮泣而已。 三太爷忙要给她们松绑,族长又扯着他的领子把他拉开,细问了好几遍他没沾过这两个丫头的身,才恨道:“你也该管管三弟妹!安硕才多大?他回来是要读书考试的,家里怎么样,你们不知道?这当口上,你们倒弄两个丫头来坏事?” 三太爷不住往丫头们那里看:“大哥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管得了她!” 族长揪紧他的领子,另一手握着拐杖也抬起来,指着他咬牙道:“你们两口子在屋里怎么过,我不管,你去告诉三弟妹,若她再和老八媳妇混在一起,干脆分家了事!等搬出去了,她们爱怎么亲热就怎么亲热!” 三太爷这才怕起来,忙道:“大哥,我回去就说,我、我一定说!你……你把手放下……” 族长恨恨地推了他一把,让宁安光再把他送回去。 三太爷还想把丫头们也一起带走,族长在他身后怒喝:“快去!叫人牙子进来,把这两个卖了!” 宁安光年才二十有五,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到底把五十来岁的三太爷给推着搂着,撮出了院门。 宁知信等孙辈这才敢放松喘气,上来搀扶族长。宁安维躲在子侄们外面。 族长气也气过了,开始细想:“老三媳妇虽然脾气差了些,也爱和老八媳妇混,倒不是这么不识大体的。” 宁安维想说什么,到底又没敢说,只闷头走在后面,心中惴惴。 这时,宁安硕已经到了宁父当年住的房舍门前。 这是一所小小一进的院子,一眼望得到底。靠大门是两间倒座,里面三间正房两边耳房,东厢房三间,西边是一间厨房两间库房,房屋之间没有抄手游廊相连。靠西南角是马棚,只可栓一两匹马。 宁安硕长到能记事的时候,宁父已经升了正五品同知。林旭的嫁妆极厚,将孩子们都照林家的规矩养,宁安华也从没亏待过他半分。他从小到大不能说没吃过苦,也不是不知民间疾苦的人,但亲眼见到父亲、祖父当年的屋子,还是让他思绪万千,许久才平静下来。 宁家的人每年过来祭祖都会住在这里,也有两三个人常留下看屋子,因此这所院子只需稍作打扫整理便可入住。 加上林家的两对男女,宁安硕此行共带了二十一个人。昨日四个小厮、白三和三个男仆同他留宿祖宅,另外十三个人在这间小院里也住得开。 今日他搬了过来,白三便已就近赁下一所院子,让不用贴身伺候的都搬去那处住。 宁安硕在正房坐定,先命:“昨日揽风、飞雨误了差事,一人二十板子。正好有大夫,打完了有人治,现在就打。” 揽风、飞雨昨日都被灌得大醉,早上是被白三几巴掌抽起来的。现下两人皆不敢求饶,由白三亲自押着出去,一人打了二十板子,白三又请大夫去给上药诊治。 宁安硕闭眼揉着太阳穴:“我也头疼得很。”问秦嬷嬷:“咱们带的西洋药有没有,给我贴上一贴。” 秦嬷嬷笑道:“大爷这是吃醉受了惊,那西洋药不对症。一会儿还是叫赵大夫来,请他开两剂药,大爷吃了,再吃些养胃的东西,好生睡一觉就好了。” 宁安硕叹道:“昨日就不该答应住下。” 族里当年把父亲挤走了,如今又百般地逢迎他,当然不是良心发现,而是想借他攀上姐夫。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全靠姐姐、姐夫,姐姐和姐夫又都是吃了大苦,经过千难万难才有几天安生日子,哪怕他不应下什么,只是与谁走得太近,都可能会给姐姐、姐夫添麻烦。 更别说保定这里是本家,他多受了恩惠,又不能自己报还,终究还是要牵连到姐姐、姐夫身上。 但若与本家再结了仇,被人记恨在心,又恐会有后患。 不如借此一事,先与本家远起来,只做平常族人相处。 光三哥认识那两个丫头,却不似他们一房做的,但绝对与八太爷一房逃不开干系。 他把这事留给族长,看族长是会以此为借口分家,还是会遮掩太平了事,就知道今后对本家该是什么态度了。 一时,赵大夫给揽风飞雨上完了药,来给宁安硕诊脉开药。 这赵大夫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医馆开得偏远,一向只给贫苦人家治病。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51节 白三要找一个宁族眼生又医术好的大夫,留在保定看屋子的人便说了他。 宁安硕见他面上仍有惶然之色,便问:“先生若怕——”他指了指宁家祖宅的方向,“不如往江南走几年?” 赵大夫忙赔笑道:“今日小的胆弱,没办成大爷交待的事,实在是……” 宁安硕笑道:“是我强人所难了,不怪先生,其实是我牵连了先生,该我给先生赔礼才是。”他便起身,真个要给赵大夫作揖。 赵大夫如何敢受?忙把他扶住,笑道:“小的早有心向各地游医,盘费也攒得够了,只是还无路引……” 宁安硕忙笑道:“这有何难!” 问明他还未娶妻,并无家眷,宁安硕便命白三带他往衙门去办路引文书,又赠与白银五十两,请他在院中暂歇一日,明日与宁家送信的人一同南下,路上也有个照应。 赵大夫着实谢过,同白三去了,又有宁家的两个人帮他去医馆搬家。 宁安硕写了信,正待封口,摘云回来说:“祖宅才把那俩丫头卖了,三老太爷后脚又买回去了,放在外头的宅子藏着。别的没打听出有什么动静。” 宁安硕寻思一回,冷笑几声,又将信添了一页,第二日命人送回扬州。 * 接到宁安硕的来信时,宁安华正在发愁今年怎么给保定送年礼。 往年都是只让人祭祖,和族中并无往来,今年宁安硕去了,不知情况如何,倒不好办。 她看完信,笑了一场,和黛玉说:“照贾家年礼的三分给保定宁家备礼,东西越平常越好。我去找你父亲。” 那日她把发愁该不该教黛玉管家的话和檀衣她们一说,她们都笑话她。 檀衣笑说:“太太成日让大姑娘别多想,自己倒多起心来了。不说别家,只看咱们自家,太太七岁那年起,每逢过年,老太太不是都让太太帮着算账?再大两岁,更是各样事都要让太太管一管。我记得老太太那时常说太太,姑娘家会读书作文女工骑射都是消遣,最要紧的,还是把能安身立命的管家本事学会,一辈子才不受人的骗。” 菊露也笑:“都是亲娘才早早教姑娘管事,若不是信人到十分,谁会把家里的事托给别人?若谁说太太这是故意使唤大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糊涂人呢!” 被丫头们说了几句,宁安华也觉得她是太多心糊涂了。 恰逢年底,正是一年里事最多的时候。她问过黛玉自己愿意,便一面细细教她,一面让她也上手办几件。 不到一个月,黛玉已经把诸事理得有模有样。似是不大紧要的事,宁安华都能放心交给她办了。 比如给保定宁家的年礼,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给黛玉第一次写年礼单子练手正好。 上月初十,宁安华的孩子满了百日。林如海写废了一摞纸,终于给他起好了小名,单一个“松”字,既是“贱名”,寓意也好,代表了他做父亲的对孩子最大的心愿,希望他能像劲松一样,四季常青,健康平安。 这个名字叫宁安华想起林旭,又想起贾敏。 林旭生宁安青后,自知时日无多,只盼幼女能健康长大,便亲取名为“青”。贾敏的小儿子林青玉,“玉”随了黛玉,“青”字却也是一样的祈盼。 两个青儿,都不是灵体,一个不到三岁就夭折了,另一个也被大夫宣判了终生体弱的“死缓”。 宁安华也只希望她的松儿可以一生平安,无病无灾到百年。 本来林如海还想叫这孩子“松玉”。 宁安华说:“叫黛玉是‘玉儿’已经习惯了,再来一个‘玉儿’,竟不知是说谁,不但让孩子糊涂,咱们也叫混了。家里有一个‘玉儿’就够了,松儿就是松儿罢。” 林如海一想,甚为合理,忙笑说很是。 皇上赐给林如海的习武先生已于五日前到了。 不似罗十一有正七品之职,新来的弓九还不到二十岁,只是九品校尉。 但他自陈八岁起习武,又通医术,又有罗十一的认可,教林如海是尽够了。 林如海的身体恢复到了三分,正每日和弓九习武炼体,又不好意思让宁安华旁观。宁安华也正忙着,只每日早上把松儿送来,晚上再接回去。两人很有几日没好生说过话了。 宁安华过来时,林如海正好才习武后洗了澡,换过一身干净棉袍,头发半湿着,还没束起。 见她来了,服侍的人都自觉退了出去。 宁安华坐在床边,林如海立刻就握住了她的手。 他身上清新的味道和随着身体恢复显现出来的木系气息吸引着她。 她便没说别的,只先凑近他耳边,笑问:“再有一个月咱们过生日,表哥有没有想好送我什么?” 她话尾上扬,听得林如海耳根发麻。 第48章 她喜欢 冬日天短, 才是申时,窗外的日光已转为黯淡。 还未点灯,书房内室的光线柔和又晦暗。宁安华用目光描摹着林如海瘦削的面庞, 看他清隽的眉眼比病前深邃了些许,越发显得鼻梁高挺。 有淡淡的红晕从他的耳根生发, 如同孤松挂落英、玉山染霞光一般, 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再触碰。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微凉的雪珠擦过了劲松的枝头,化成一点湿意。 林如海一动也不敢动, 连呼吸都不禁放轻了。 宁安华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耳垂:“表哥怎么不说话?” 林如海背上沁出薄汗:“今年……不得出门, 没什么新鲜玩意给夫人, 夫人想要什么?” 宁安华笑问:“我想要什么都行?” 红晕烧到了林如海的两颊:“除、除了……我还……” 宁安华“哼”了一声,规规矩矩枕在他肩头:“我不要什么,只要咱们一家在一起就好。” 林如海环住她:“……再等我三个月。” 宁安华笑道:“再过三个月, 正好是出正月,咱们该准备回京了。路上一个月,回京安顿又要半个月, 算下来竟是小半年了。表哥怎么把官场上的功夫用到我身上了?” 林如海只得贴在她耳边,低声说:“我想给你最好的。” 宁安华面上一热, 从他怀里起来:“什么好不好, 我竟不懂。” 她是想和他睡觉了,但是……他以前身体也很诚实, 可嘴上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啊! 林如海笑着重新搂住她:“是我想你了。” 四目相对,两人都没了声音。 再开口时,宁安华竟然不敢直视林如海的眼睛了。 她努力坐正,从袖中取出宁安硕的信:“安硕长进了, 虽然手段有些粗糙,但没什么大瑕疵, 不枉表哥教他几年。表哥看看?” 林如海也直视前方,目不斜视地接了信看:“确实长进了。” 宁安华:“安硕送来那位小赵大夫,我先留在家里住着,请他也给青儿诊回脉。表哥这里有御医,倒不好送他来。” 林如海:“夫人虑得是。刘御医和方御医都医术高明、十分尽责,又是陛下所赐,再请别人不妥。” 看话题又靠近林如海的身体状况了,宁安华便说:“安硕到了这个年纪,只怕过年逃不了族里打他婚事的主意。我想把菊影送去几个月,就算我亲自到了。” 林如海:“夫人做主就是。让林平家的过去也可。” 宁安华:“家里少一个管家。年底事多,离不得他们。有菊影就够了。” 贾敏陪房郑氏被撵去庄子上后,她男人曹岭也从二管家的位置上下来了。原三把手杨兴一家因秋霜、菊影和洗砚的事也去了庄子上,换上来了崔盛。 现下林家管事二把手的位置还空着,差事由大总管林平和崔盛暂分。 若宁安华有陪房的人家,正好能顶上去。 可宁安华没带能管事的已婚男女做陪房,也给了丫头们不成亲的自由。又因林平之妻崔氏是崔盛的亲妹子,两家关系太近,林如海和宁安华都不放心让这两家同时任一把手和二把手,这二管家的人选就一直放着。 提人的事要慢慢来,宁安华只问:“表哥对安硕的婚事是怎么想的?” 林如海略作沉吟:“若夫人不急,他及冠之前,还有两次秋闱……” 若他能秋闱得中,少年举人,可说的亲事就会更上一层台阶。 再加上林家,他连大学士、尚书之女都能求一求了。 但宁家只他一个男子。为子嗣计,早些成亲或许更好。 宁安华笑道:“男子成亲不怕晚几年,就让他先专心读书罢。” 这时代弱龄幼子容易夭折,少年成年男女出意外没了命的也不在少数。 比如贾珠,好歹有个遗腹子,就算“留种”了。 林如海不怕将来被宁家——被她怨恨,提出这个建议,可见是真的把宁家当自己人了。 宁安华:“我只说是我的主意。”她是亲长姐,何必让他担这个风险。 林如海攥住她的手,她又靠回他肩上。 “不许驳我。”她说。 林如海只得把话咽回去,说:“好。” 他慢慢转向她。 两人呼吸相闻。 他说:“都听夫人的。”[注1] 晚饭后,宁安华抱着松儿回房。 林平家的随后就来了,笑道:“老爷说快过年了,请夫人再取三百两金子出来,想什么就买罢。” 林黛玉去东院和宁安青吃饭了,屋里只有檀衣几个,都在宁安华身后眼神乱飞。 老爷八月才给了太太五千两。上个月因被拐的孩子太多,帮他们找家人的钱不够了,太太自己贴了一千,叫老爷知道,又送来三千两。如今没到一个月,又是三千两。 这半年不到,加起来老爷都给太太一万多银子了。 宁安华也发现了,林如海似乎被养成了一个有事没事给她送钱的爱好,还一送就是几千两。 她喜欢。 她把钱从林家库房取出来,放在她自己私库里,再让林平家的把账本拿给林如海,让他自己记。 林平家的去了,宁安华听见后面菊露低声笑和菊影说:“看见没有,你下次再找,就得找舍得给你花钱的。那杨洗砚除了会说几句好听的话,还会什么?” 她忙看过去,见菊影红了脸:“你这蹄子胡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老爷和太太也是你能乱比的!”说着就要抓菊露。 菊露早起来躲开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52节 看宁安华没生气,檀衣便按住要上去劝的寒燕,一起看热闹。 最后还是宁安华把菊影和菊露分开了,笑道:“菊露说得也不算错。说甜言蜜语只费些口水,真金白银、吃的穿的用的戴的,这些才是不容易得的东西,哪怕在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一样,你们呐……” 她还未说完,林黛玉回来了,便把这话止住不说。 林黛玉早把给保定宁家的年礼单子写完了,回来不及说别的,先把这个拿出来请宁安华看。 宁安华看毕,删掉了四样宮绸、四样妆缎,换成了四个茧绸,笑道:“写得很好,别的不必改了。”便交给菊影:“我想让你去安硕那里几个月,别的不用你做,也不用你服侍他,只把给他说亲事的人都挡下就成了。我还有几句话,明日说给你。你挑两个婆子、两个丫头和你一起去。” 菊影又忙问是哪日出发,便自回房中去收拾行李。 宁安华让寒燕去帮她,又对黛玉笑道:“今年有你帮忙,我可省心了。还有几家的年礼,我也都交给你了。” 她翻出林家和扬州一地官员前几年的年礼走动:“你父亲的身子好多了,等开春咱们就回京。这是在扬州的最后一年,是轻还是重,你先自己思量着,写了给我看,咱们再改。” 林黛玉立刻就要纸笔,宁安华拦住她:“这都什么时辰了?先睡觉,明日再做。” 檀衣、菊露和秋霜、澄月便上来服侍梳洗。 宁安华打量秋霜越发沉稳了,想到她今年已二十有三,林如海送黛玉入京之前,曾答应等黛玉回来,就放她和澄月出去自嫁。澄月才十九岁,还不急,秋霜却耽误不得了。 黛玉年小,夜里需要人照顾,宁安华也就不坚持睡觉的时候不许人在屋内,由她和黛玉的丫鬟轮流在屋里守夜。 今夜守夜的恰好是秋霜。 别人出去了,卧房门关上,宁安华便当着黛玉的面,问秋霜是什么打算:“你想出去,等过了年,我和老爷就照江氏和李氏的例子发嫁你,大约还能给你找更好的人家。若不想出去,你大姑娘身边,王嬷嬷几个嬷嬷年纪越发大了,雪雁和朱鹤又太小,澄月也不一定留不留,紫鹃是贾家的世仆,正少一个我和你老爷放心、你大姑娘喜欢、人又稳重的照顾。比着檀衣,你细想想,年后给我回话罢。” 江姨娘嫁给了一个有两子三女、年过四十的秀才做续弦,上个月已出门了。 李姨娘许给了一家无子小富的年轻商人,也是做续弦,议定下月初十成婚。现下人已搬出府外备嫁。 秋霜正经是姑娘身边的丫头,放出去比姬妾们更好找人家。 宁安华想留秋霜,一是因她确实服侍得好,心也正,二是因她服侍过贾敏,黛玉也信任她。紫鹃不但身契在贾家,她老子娘亲人都是贾家的人,等回了京,是一定要送回去的。若秋霜也走了,只剩一个澄月,一时不够黛玉使唤。 但她也没有特别重要。若她出去了,再挑好的调理了给黛玉就是。 这一夜,宁安华挨着黛玉,仍然睡得极好。 她温养着黛玉的身体,修炼速度虽然不比和林如海接触快,却也有明显的提升。 她睡前在想,晚些让林如海搬回来也好。他们回京必是要入宫的,她去凤藻宫谢恩,林如海要陛见。若把他养得太好了,不像病重过的样子,岂不是让宫里疑心吗? 四日后,菊影带了宁安华、林如海的回信,随林家宁家送年礼的人北上去保定了。 又一月,宁安华和林如海过了生辰。 年事大约完了,却又添了准备搬家的事。 宁安华又忙着清点人手,让一批人先上京去收拾房舍,还要筹划大件的行李家具怎么运怎么送,颇有几日脚不沾地,连偷空习武的功夫都没了。 就算这样忙着,她武艺的飞快进步还是让罗十一咋舌。 等出了正月,临行之前,宁安华听到了几个消息。 贾元春晋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宫中发出恩旨,准许嫔妃归家省亲。[注2] 金陵薛家嫡支的薛蟠为争买丫头殴伤了人命。 宁安华想起了被林家人救下来的那个眉心一点红痣的漂亮小丫头。 香菱都没了,薛蟠还能为买丫头打死人? 第49章 表哥还是夫君 关于薛蟠殴伤人命的前因后果, 陶嬷嬷回去细问了她男人魏树,回来是这样说的: 被打死之人冯渊是金陵一个小乡绅的独子,父母早亡, 原本酷爱男风,不沾女色。因遇见拐子卖一个丫头, 他一见钟情, 立誓买来做妾,再不沾男子, 也不娶第二个, 便说定三日后再接丫头过门。谁知这丫头着实花容月貌, 拐子想赚两份银子,又偷卖与薛家。拐子被打了个半死,可这丫头两家都不肯相让。薛蟠便仗着家里的财势, 让手下人把冯渊痛打一顿,把丫头夺去了。冯渊被抬回去不上三日就死了,薛蟠还和没事人一般。 冯家的人上告, 金陵知府开堂审案,只说拿不来案犯。[注1] 宁安华:…… 这剧情听着好生耳熟! 看来是冯渊“命里”有此一劫。 她问:“才倒了一个甄家, 薛蟠如此嚣张, 金陵知府不管,上还有布政、按察、巡抚、两江总督, 也不监察垂问?”[注2] 陶嬷嬷叹道:“我的姑奶奶,虽说这是非対错,天地间自有公论,可世上当官的披着一张官皮人脸, 私底下做鬼事的多了。薛家世代在金陵,族大人多, 还有几门好亲戚:薛蟠的娘是京营节度王大人的亲妹妹,王家大姑太太又是贾家的当家太太、是宫里新封的贤德妃的亲娘。甄家倒了,又没牵连这几家。金陵知府今年就到任期了,怎么管都有不好,不如拖着不管。上头那些大官儿,也不乐得装傻?” 宁安华笑道:“嬷嬷倒看得透。” 陶嬷嬷忙道:“我方才可不是说姑爷。” 宁安华撑在炕桌上笑了一会:“我知道,知道。” 林如海尚无实职,便是有了,也管不到金陵知府。为官越权是大忌,何况皇上才封了贾元春做贵妃,还未知这几年风向如何。非要硬管,冯渊的冤情能否申明、薛蟠能否伏法都不好说,林家的结果一定不太美妙。 宁安华便只问:“那丫头现在薛家?” 陶嬷嬷叹道:“金陵知府连人命都不管,哪里还有心思管一个小丫头的去处呢?” 宁安华叹道:“咱们家与薛家素无往来,今后也不会亲近,只能委屈这孩子了。” 陶嬷嬷忙道:“姑娘别多想了。您已经尽力了。难道只为救不成一个人,神佛就把姑娘救的一百个人都不算功德了?” 宁安华笑道:“我做这些原不是为了功德,不过顺手的事,嬷嬷别捧我了。” 她要找人进来吩咐话,见陶嬷嬷站了起来,却欲走还留,便问:“嬷嬷还有什么事?” 陶嬷嬷忙赔笑道:“论理,姑娘现在忙着……” 宁安华笑道:“嬷嬷有事只管说,不用为难。”她便让旁人都出去,再请陶嬷嬷坐下说。 陶嬷嬷也不坐了,笑道:“并不是什么要紧大事。是檀袖。我想着她也到了年纪了,不知姑娘対她是什么打算。我知道姑娘近日事多,本不该这时候问的。” 宁安华忙笑道:“原来是这事。嬷嬷先坐,听我说。” 陶嬷嬷方坐了。 宁安华道:“檀袖从小儿跟着我,后来又给了青儿,她服侍青儿尽心,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陶嬷嬷忙又起身要谢,宁安华止住:“嬷嬷知道,咱们家没有给哥儿姐儿身边常放奶娘的规矩,是怕养大了奶娘的心,反辖制起主子来。但檀袖忠厚,青儿的身子又……不在她身边放一个年长、稳重、知事的人,只让小的服侍,我不放心。” 她笑道:“我想让檀袖长久跟着青儿。青儿将来成婚,她是陪房的嬷嬷,青儿留在家里,也得她照顾着。所以她的婚事,我少不得更精心些,只愁还没有好的给她。若嬷嬷选中了好人,不妨告诉我,不管是宁家的,还是林家的,只要配得上她,我就给她做主。” 陶嬷嬷听了,喜不自禁,忙跪下磕头。 丫头们到了年纪,该配谁都是主子说了算,各人爹娘一概不能插手。就算不得放出去往外聘正头夫妻,只在家里自择女婿,也是极大的恩典了。再说檀袖从此一辈子跟青姑娘,还怕没有好前程吗? 这话她本不该想,但就算青姑娘真的……大姑娘一向公正,只要檀袖忠心尽心,就不会迁怒。 宁安华亲手扶陶嬷嬷起来,让寒燕送出去了。 她在屋内细思,青儿大约不能成婚了,檀袖也要跟她在家一辈子。陶嬷嬷两口儿已是宁家的二管事,再添一个檀袖,更加势大,倒不妥了。 若把陶嬷嬷和魏树从宁家要来,算她的陪房,充作林家二管事,于他们两口子来说,也算小升一职,于林家,也能避免管事们相互勾结,向上敷衍糊弄。只是一时没有好人能提上来填宁家二管事的空儿。 安硕才是宁家之主,跟他的小厮都还懂事,少不了一个管事做。 为首的摘云今年十七了,他还不错,只看再过两年,他娶的媳妇如何。 宁安华放下这事,唤檀衣来吩咐:“再等五天,四儿的家人再没消息,就带她来见我。” 甄英莲是林家第四个从拐子手里救出来的孩子,拐子给她取名“香莲”。宁安华嫌脂粉气太浓,让弃了不用,只叫她“四儿”。 宁安华只记得甄士隐是姑苏人士——和林家是老乡。至于甄宅被烧毁后,他家又投奔到何处去了,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拐子也只招供是从姑苏拐来的四儿,别的一概不知。 近月因要搬家,林家的人常带四儿往来姑苏、扬州两地,几次查访。但不知是不是过去了太久,至今快三个月,连四儿本姓什么都没查到,更别提给她找到亲人。 这几月间,林家共救出了二十来个孩子,只有五六个男孩,都在四岁以下年纪,余下都是女孩儿,被拐子从小偷拐出来,等养大到十二三岁,看容貌再决定卖去何处的。除四儿之外,也不是人人都回了自家。 有四个是父母近亲皆亡故,远房叔舅不是好酒好赌成性,就是家中已贫到没饭吃了。送她们回去,不但没有好日子过,只怕转眼又会被卖。而监护人卖自家孩子,连官府都管不了。 卖去做丫头,遇见好人家还罢,若被卖去妓馆,她竟不是救人,成了害人了。 所以问明了这四个女孩子都不愿意去依靠亲眷,林家正好也要买丫头,她便让家下人到各家去签明身契,给足银两,把她们都买了下来——她也不能白养着她们一辈子——交给檀衣调理。 她们在林家好歹能吃饱穿暖,又不动辄打骂,哪怕犯了错,被撵去庄子上也有口饭吃,更不会流落去烟花巷。 现下别人都有了结果,只剩四儿一个。 林家还有半个月就启程了,再找不到四儿的家人,也只能先买下她,以后再做打算。 檀衣正把四儿和另外四个小丫头一起教着。听了吩咐,她这几日没有趁便问四儿的心意,只暗中细看她为人行事。等五日后,果然还没有她亲人的消息,才把她领到太太面前,由太太亲自问她。 四儿在林家近四个月,只见别的姊妹或是回了家,或是成了林家人,独她没有着落,可她也着实不记得两三岁时候的事了。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怕极了林家回京不管她,她又过上从前死不死、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今日太太终于问她,她不由泪流满面,又怕太太嫌弃她,忙抹了泪磕头,说愿意留在林家做丫头。 她本就生得极好,又才十一二岁,比青儿、黛玉大不了多少,眉眼又和黛玉有两分像,见她这样,宁安华难免可怜,让檀衣扶起来,叹道:“既留下了,就改个名字罢。‘英莲’,怎么样?” 英莲又要磕头,檀衣笑道:“这名字听着不像丫头,倒像个大家小姐。” 宁安华道:“你怎知她这个品格,原本不是大家小姐?” 所有救下来的女孩儿里,英莲是最拔尖儿的,她性子又温善和软,又独她找不见家人,檀衣心里也未免多疼她两分。 但怕她的心高了,檀衣只笑说:“今日名分定下,她就是太太的丫头。” 宁安华让英莲近前,握了她的手——果然也是木系灵体,只不过比黛玉弱上几分——笑道:“别怕,让你崔嬷嬷领你去官府一趟。以后你就安心在家里罢。” 她忘了甄士隐做没做过官了,但在本朝,举人、进士之女是非父母本人不能卖的。现下找不到她的家人,就得去官府把手续办足,留档存证,以防将来她身份揭明,林家倒有罪了。 檀衣便把英莲领了出去,交给林平家的,又来领対牌取浅青缎子给她做背心穿。 这事完了,宁安华看出门之前没大事了,正打算歇几日,偏林黛玉、宁安青和张如瑛一起找来了,三人皆是颦眉皱脸的,后面还跟着一个要怒又忍怒的柳月眉。 宁安华忙请柳月眉坐了,笑问出了什么事。 柳月眉道:“我说的话她们都不听,夫人快管管:她们舍不得那几只猫,想一起带去,我说上京路远,不好带,就是猫也容易出事,这一家子猫是几百辈子都在扬州的,何必折腾它们?她们非要我想个法儿。我说没法,她们还不信!可缠死我了。我管不了了,夫人说话,她们许听?” 宁安华笑道:“姐姐消消气。菊露,快把你柳太太最爱吃的杏仁酥饼拿来!是今日新做的,才想着给姐姐送去呢。” 菊露飞了去拿来,柳月眉捞起一块酥饼,笑道:“我占住嘴,不说话了。” 宁安华便让低头装鹌鹑的三个孩子近前来,问:“你们想带猫一起上京去,是为了自己高兴呢,还是为了猫?” 张如瑛先瞄林黛玉,后看宁安青。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53节 林黛玉要说话,宁安青抢先说:“姐姐,咱们走了,就没人喂他们了。我也舍不得他们。” 东院现在养着的几只猫,还是去年过年时候,张如瑛拉着宁安青去喂的。后来喂熟了,猫妈妈带着孩子到东院做了窝儿,从此开始蹭吃蹭喝,都被养得皮毛油光水滑,摸起来像绸缎一样。到现在一年多了,猫妈妈又生了两窝,有几只送出去了,余下的都养着,公猫都阉了,不但孩子们喜欢,从上到下的丫头们也没有不爱的,宁安华每日到东院习武,连罗十一都常抱个猫在怀里指点她。也就只有弓九还不为所动。 一年里日日都见,宁安华也喜欢这几只猫,不想林家走后,他们又流落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她原本的打算是让人送到林家姑苏老宅养着。孩子们想带去京中,虽说费些事,也不是没法子。 但她不打算把这事包揽下来。 孩子们大了,也该到她省心的时候了。 宁安华笑道:“若只是怕猫过不好,我就让人送去老宅养着,又近,又便宜又放心。路程不远,猫也能少受些罪。若是你们自己舍不得想带着,这还有十日才上路,我给你们三天时间,笼子怎么打、打几个、找谁打、放在哪儿,猫便溺用的灰土带多少,专派谁去照顾,共花多少银子,这里面一应的所有事,你们细细算来了给我。只许你们问自己的人,不许找别人帮忙。我看能行,再往下办。” 张如瑛脸上立刻绽出笑,又忙看宁安青和林黛玉。 宁安青笑问:“我们算得好,姐姐就许带?” 宁安华笑道:“你们都算好了,我为什么不许?” 一共一二百银子的事,她本来还想让孩子们自己拿体己付账,也好知道些世情物价。但张家不比林家宁家有钱,瑛儿也不似青儿黛玉手里都松快,她也就没说这话。 孩子们一改来时的丧气,欢欢喜喜走了,立刻就要算账。林黛玉、张如瑛还都说这几日就在东院住了。柳月眉忙叮嘱她们几句,别让宁安青累着。 看孩子们没了影儿,柳月眉笑道:“这一项花钱不少,我出一半。” 宁安华笑道:“让你拿一半银子,猫不也得分你一半?还是算了。” 柳月眉认真道:“你要教孩子,我也要教。你就应了我罢。” 林大人和夫人与张家平等相交,待他们如亲如友,她和夫君也从不以家世不如林家而自惭,他们也是这样教孩子的。可张家确实不比林家、宁家富贵,瑛儿能得这两位姐姐姨娘做玩伴,的确是幸事,但若看多了人家富贵,忘了自家是如何,移了性情就晚了。 宁安华也知其意,笑问:“不知瑛儿的体己钱有多少?” 柳月眉道:“从她出生就攒着,也有二三百了。”她问:“你的意思是……” 宁安华笑道:“我让寒燕去说,是她们柳先生的主意,算出多少银子,得她们自己出。别只图尽善尽美,算出几百上千来。” 黛玉有贾敏的嫁妆,是林如海亲自保管,青儿的财产是她管着。她们手里能动的现银是每年的压岁钱和月例,又都没处花钱,少说也有上千了,黛玉那里还多一二千,是前二年她和林如海给的。 若没有瑛儿,只让青儿和黛玉自己出钱,还不如官中出,她们还会顾着少花些。 但多一个瑛儿,青儿和黛玉都是体贴孩子,会自觉尽力降低预算的。 寒燕去把这话说了,又悄悄听了一会,回来笑道:“姑娘们正商量什么木头便宜又结实呢。” 宁安华和柳月眉都放心了。 黛玉生辰后,二月十九,林家搬离巡盐御史衙门,乘船北上,送行者不知几许,只不见谢太太的身影。 船开了,等看不见岸边众人时,林如海在袖下握住宁安华。 周围丫头婆子男仆小厮一堆,还有孩子们,宁安华不意林如海当着人这样,怔了一瞬,笑问:“表哥舍不得走?” 林如海也一怔:“我以为李同知夫人没来,夫人会……” 宁安华笑道:“表哥以为我会伤心?” 谢太太是定城侯府出身,与甄家、贾家都有旧交。谢太太的嫡母就是甄家嫁出来的姑奶奶,如今已不在人世。 甄家获罪后,李同知和林如海在官面上还是照常相处,但谢太太早与宁安华淡下来了。 林如海笑道:“是我狭隘,把夫人也看得小气了。” 宁安华笑道:“聚散离合自有缘分,强求不来。我只求问心无愧就够了。” 生离死别她见得太多。上一秒还在一起畅想将来,下一秒対方就死无全尸的痛苦她也经受过。 离开末世几年,她的心肠是软了不少,但能和一个普通朋友体面地淡了,対她来说,其实是一件幸事。 宁安华抬头,发现林如海正凝望着她。 “表哥?” “没什么。”林如海一笑。 他松开宁安华,虚扶着她的背:“我送夫人回房。” 路上一月有余,宁安华仍是和林如海分房睡的。 宁安华和黛玉一起住,松儿的夜奶断了,宁安华便让林如海亲自带他睡。 同船还有柳月眉母子四个,不比在家方便。一日之间,两人只见一两次,也不过谈些家事,余下対坐看书而已。 三月末,船靠岸边,早有林家多少仆从和春闱得中二甲第四十、已是进士出身的张裕成等待迎接。 柳月眉与张裕成半年未见,自有许多相思之意待叙。但张裕成还要在林如海同年、现任大理寺卿家中住到官位定下,柳月眉和孩子们仍是暂住林家,夫妻两个少不得再忍耐几日。 京中林宅是一所五进三跨带花园的大宅,比御史衙门的后院宽敞多了,位置也好,离大明宫不过半刻钟路程。 一进大门,前两进是外院和林如海的书房,第三进是一所三间厅,分隔内院外院,也用以待客和办事,第四进便是夫人的正院。 宁安华早命把东厢房布置成书房,西厢房暂做松儿的卧室。正房五间,是她和林如海日常起居所用。 林如海尚是“抱病之身”。今日岸边有太监传了圣上口谕,命他不必立刻入宫陛见。 他谢恩,回船请宁安华戴好帷帽,又令众丫鬟们围随上车,一同乘车回家。 下车没人请他,他也不觉跟着宁安华走回了正房。 厨上早备下热水,丫鬟来请主子们沐浴更衣。 宁安华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先进了浴室。 林如海被这一眼看得心慌面热。 两人洗澡出来,天已傍晚。 宁安华松松披了一件玉红夹衣,微露里面白绫儿绣鸳鸯交颈的肚兜,有一下没一下擦着半干的头发,问:“还让玉儿过来吗?” 林如海面上发烫:“天晚了,我看不用让孩子折腾了。” 宁安华向外吩咐了一声,转身眉尾上挑,眼神向下,斜睇着他:“再给表哥三个月?半年?” 林如海:“我觉得不必了,但……全看夫人。” 宁安华轻哼一声:“还是‘夫人’。” 她丢了棉巾,笑话他:“表哥不想要‘妹夫’,连‘妹妹’都不肯说了,还装什么大度、体谅……唔……” 宁安华数不清这一晚他叫了多少句“夫人”,只记得他精瘦的腰肢比从前还有力,和她被他哄着、骗着、威胁着,松口叫的那一声“夫君”。 这声“夫君”让她错过晚饭,又错过了早饭,还险些错过午饭。 异能的增长让她分外满足,但极致的欢愉让她只想陷入沉梦酣眠。 身心的极大满足让她心情愉悦。就算一醒来,就得知明日要入凤藻宫谢恩见甄太后,也没有分毫影响到她的好心情。 第50章 本质不同 林如海比宁安华早半个时辰起来。他起床后, 只在另一边屋内梳洗,以免扰了宁安华的安睡。因家下人有事回,林黛玉也有事, 他便移至东厢房办事。现听得宁安华醒了,他便忙洗了手回至卧房。 一夜饕足, 宁安华难得睡醒后在床上多躺了一会儿。 暮春将过, 丫鬟们春衫薄软。 宁安华倚在床头,看她们往来捧衣、捧盆、捧花、挑出簪钗, 只觉得锦绣满眼, 美色盈目, 心中越发畅快。 等林如海进来了,她更觉眼前一亮,便拥被笑问:“有什么事, 让你一早这么急着办?” 这一声嗔得林如海心内似棉柔软。 他不禁歪身坐在床边,将她散落在鬓边的长发向后拢过去:“是有人送礼、送拜帖。”他轻咳一声,“咱们起得晚, 林平家的报给黛玉做主接了。” 檀衣:“非礼勿视。”把菊露和寒燕一手一个都拽了出去。 房门阖上,轻轻一声。 宁安华侧脸贴在林如海手上, 笑问:“我的丫头都走了, 谁服侍我呢?” 林如海没答,只恋恋不舍地抽出手, 束起袖子,捧来铜盆。 宁安华醒的时候,离午饭还有小两刻。等她最后在鬓边簪上两朵新开的海棠时,午饭的时辰已经过去一刻钟了。 檀衣进来笑回:“大姑娘去和青姑娘吃饭了, 说下午再来给太太请安。” 宁安华这才想起来看时辰,忙道:“你去和你大姑娘说, 她今日辛苦了,中午好生睡一觉,下午不必急着过来,晚饭前和青儿一起来就罢了。” “太太放心,”檀衣笑道,“大姑娘都知道。” 宁安华揪起一片花瓣朝她丢过去:“还不快去!” 宁安华没吃早饭,林如海为等她一起吃饭,也只吃了几块点心,因此虽是午饭的时辰,菊露还是带人上了一桌子早点。 两人饭毕,林如海才说:“上午夏太监来宣口谕,命你我明日入宫。” 宁安华笑道:“我以为什么大事,留到这会儿才说。檀衣已经告诉我了。” 林如海叹道:“历来诰命入宫谢恩只需拜见皇后。但如今太后住凤藻宫,只怕……” 宁安华笑道:“表哥是有功之臣,我是功臣之妻。太后年高德重,又出身名门,我年轻位卑。明日入宫觐见,太后娘娘只会教我,怎么会罚功臣之妻呢?” 林如海却道:“甄家之事已成定局,太后年近古稀,又是圣上嫡母,即便略有……也不过小瑕。何况以太后之尊,是教是罚不过说法不同。只恐我在太极殿陛见两位圣人,无暇顾及于你。” 宁安华笑道:“表哥这么说,不如我装病算了?” 林如海忙道:“也不失为一招妙计。” 宁安华笑道:“欺君之罪,表哥也说得这么轻巧,还‘妙计’。” 林如海笑道:“昨日你并没露面。今早夏太监面前,我也说了进京路远,你生育又未满一年,身体不适,着实不能起身。” 宁安华:“怪不得你昨日非要我戴帷帽才能下船!” 不管是在原身的记忆里,还是她来这个世界快八年所学到的,都没有女眷出门必得戴帷帽这一条。但昨日林如海非要她戴,她也就戴了。原来他早就准备好让她装病了! 不用早起五更、不用穿戴极繁杂沉重的诰命礼服、不必与太后虚与委蛇,确实让宁安华心动了。 但是—— 宁安华:“难道我要一病三五年,一直病到太后薨逝吗?” “薨逝”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却还是让林如海面色一变。 “夫人,”他愕然道,“这样的话,莫要再对第三人说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54节 主动做好让她装病欺瞒宫中的准备,却不能将期待太后的死亡宣之于口? 宁安华饶有兴致地观察林如海的表情,发现他不仅仅只是怕她祸从口出。 她发现了她和林如海本质上的不同。 好吧,宁安华笑道:“我再不说了。” 林如海沉默了片刻:“若只有你我,但说无妨。” 宁安华弯眉,对林如海笑得极美,却没应这话。 说太后无妨,说上皇呢?说皇上呢? 说孔圣人、孟圣人呢? 她喜欢他们现在的状态,还是不要挑战他的神经和底线了。 她笑道:“装病只能管一时。明日不入宫,等新年朝贺领宴,我还不好?就算表哥愿意让我一病几年,你有公事,玉儿还小,以后家里的大小事,都不用我露面了?还是每年一逢过年就病,过完年就好?” “表哥别太担心了,”她说,“有你,宫里不会真的把我怎么样的。” 林如海一叹。 宁安华凑近他,轻声笑道:“家里有罗十一和弓九……别留下‘欺君’的把柄了。” 林如海闭目点头,将她搂在怀里。 静静被他抱了一会,宁安华起来笑道:“我得去找十一先生练入宫觐见的礼了,这些年没用,都忘了。家里的事,只好交给表哥了。” 林如海帮她抿上头发,抚平衣襟:“去罢,不必为杂事烦心。” 在宁安华正院之后,还有一进后院。不比扬州衙门的后院厢耳俱全,这所后院只有几间后罩房,宁安华划给了丫鬟们住。黛玉的院子挪在了正院西侧的一所小院里,向西临近西边花园,向南是宁安青的住处,向北是柳月眉母子几人暂居的客院。 罗十一的屋子兼习武之处在宁安青所住久翠堂以南,名为随云院,也是三间正房,东西厢耳的正经院落。从扬州带回来的七只猫,有一只罗十一最喜欢的被养在随云院里,另外六只是宁安青、林黛玉、张如瑛一人两只养着。 宁安华一进随云院,就看见罗十一抱着那只体型不小的橘猫躺在摇椅上,正一边撸猫,一边晒太阳。 宁安华进来,罗十一也没从摇椅上起来,笑问:“夫人这时候过来,是来临阵磨枪了?依我说,夫人从没在礼数上出过错,很不必再练,不如还是和我把剑法学完罢。” 檀衣等自去屋中搬椅子,宁安华俯身摸了一把猫头:“太后威重,只怕我学礼不精,会在太后面前失仪。” 罗十一瞥见了她领口里肌肤上的○痕,笑道:“也罢,夫人昨夜辛苦,今日就练些轻省的罢。” 宁安华:…… 好像人人都知道她和林如海才住回一起,就闹到中午才起了! 罗十一低声笑道:“前些日子弓九说,林大人一日习武三个时辰,他都以为林大人要投笔从戎,向边关效力去了。我说林大人是对陛下一片忠心,想早日养好身体再为陛下效力。现在看……” 宁安华的神情正经极了:“我家大人对陛下的耿耿忠心,天地日月可鉴。” 罗十一一笑:“夫人对林大人感情至深,时刻维护,也使我观之落泪呀。” 宁安华不敢确定罗十一这是真心玩笑还是有心试探,只好一笑了之。 檀衣搬来椅子,宁安华也在廊下坐了,先听罗十一细把命妇入宫的礼节讲了一遍。 卯初开宫门。若在朝日,官员上朝,分大朝日和小朝日,分别在含元殿或宣政殿奏事。 卯正到辰正之间,散朝。官员回衙门处理政事,皇上与皇后亲至紫宸殿和凤藻宫,给太上皇、皇太后两位老人家请安、侍奉早膳。 若上皇一同上朝,皇上便会亲奉上皇至紫宸殿。 宫中早膳在巳初前结束。至午初前,共一个时辰,便是命妇可以入见请安谢恩的时间。[注] 罗十一:“为表心诚,夫人需于辰正便在宫门处等候。林大人需下车,夫人是女眷,至巳初或太后传召之前,都可在车上整理仪容。若太后午初前才传,或先传夫人入宫,却只令夫人在凤藻宫外等候,诰命服饰头冠沉重,哪怕只在车上端坐一两个时辰,一般的女眷身娇体弱,都只能硬撑下来。若是在凤藻宫外端立一个时辰,天气渐热,不但容易在入见时失仪,往来宫女内侍者众,也于颜面有损,待出宫回府,更是只能请太医来调养了。” “不过夫人心胸宽大,身体强健,在凤藻宫外多站几刻,只当站桩了也好。”罗十一笑道。 宁安华明白了。 身份越高的人,在还不能彻底撕破脸的时候,行事就要越糊住体面。何况在目前的形势下,甄太后不可能和她——与林家、林家背后的皇上、以及支持了查抄甄家的太上皇——鱼死网破。 太后再不喜欢她,也不会在她和林如海这对功臣夫妻第一次入宫的时候,就故意挑出她一二三四件错处,太过明显的针对她、坏她的名声,更不可能会有掌嘴、罚跪等等折辱。 太后能做的,也就只有在潜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多晾她一会——还最多只有一个时辰——看她站得满头大汗、妆容失色这种笑话,或许再多说几句不冷不热的话刺激她? 对于这个时代土生土长、尊崇皇权、注重体面的夫人、闺秀们来说,这也的确算是了不得的冷遇嘲讽了。 但对于她嘛…… 三月二十九,正是小朝日。 林如海与宁安华五更起身,梳洗后先用过早点,才各自穿上常礼服。更衣完毕,已是辰正了。 宁安华:“等你授官上朝,岂不是四更就要起了?” 林如海笑道:“每逢朝日,我去书房睡,就不会扰夫人的安眠了。” 宁安华头上身上加起来十斤,比她和林如海成婚那日还重,十分不适应,只能轻飘飘嗔他一眼:“表哥想得美。你早起,我也早起,我去随云院找十一先生去。” 看他的气色虽比前日略好了些,身上脸上还是清瘦,像个病过的样子,宁安华就没多做什么。 林如海挽住她的手,亲自扶她出门。两人分乘两车。他先扶宁安华上车,才至自己车前上去了。 车轮滚滚向大明宫偏门行去,未至辰正,便已抵达宫门。 林如海下车,宁安华在车上端坐等待。 在宫门没多久,离巳初还有两刻钟,便有两个内监出来,分别宣林如海、宁安华入宫。 宁安华下车,听见林如海相问:“还未到入见的时辰。” 夏太监笑道:“是老圣人和圣人体贴林大人身体未愈,特准大人提前入内歇息。宁夫人也一同请罢。” 林如海谢恩,塞给夏太监一个荷包,替宁安华问了另一个太监如何称呼。 夏太监笑道:“这是凤藻宫首领太监周全德周公公。” 林如海又给周太监也塞了一个荷包。 周太监捏了捏,满意收起来了。 两人进入宫门,经过一个转角,走的就不是同一条路了。 林如海眼含担忧,最后看了宁安华一眼。 宁安华面带微笑,示意他快走。 昨晚不是都说好了,最多站一站,不算什么事? 再说,罗十一也入宫了。 有荷包里的银票开路,周太监果然好说话些——指将她领到了略带树荫下的地方站着。 宁安华深觉浪费了二百两银子。 见宁夫人微笑端立,周太监便入宫回话:“太后娘娘,宁夫人已经到了。” 甄太后满头银发,只戴两支点翠凤钗在脑后,正躺在榻上,由皇后亲自给她按摩头上的穴位,闻言叹道:“我头疼得很,只能委屈她多等一会儿了。皇后?” 皇后手上不停,忙问:“母后有何吩咐?” 甄太后道:“清熙郡君入宫谢恩,你是皇后,你见就行了。” 皇后忙道:“母后在上,儿臣怎敢自专?” 甄太后叹道:“宫门口人来人往,不好。周全德?” 周太监忙上前几步:“娘娘?” 甄太后道:“还是领清熙郡君去宫后等着罢。” 周太监不由一惊。 凤藻宫后就是“福海”。甄家获罪,太后娘娘越发喜静,不许宫女内监们从宫后过。那么大一片水,一个人也没有,宁夫人年轻,又如此玉质,一两个时辰见不着人,不吓死了? 第51章 壮丽之下 就算甄家倒了, 太后仍是太后,凤藻宫首领太监周全德仍是太后的奴才。 太后娘娘吩咐,周全德不敢不听。 他领了命, 轻手轻脚出去了,倒了殿外才敢放松走路。 来至宫门处, 见小一刻钟过去了, 宁夫人仍微笑端立,不但站的地方一寸没挪, 连唇角的弧度都没变一变, 他心底服气, 更不想得罪宁夫人——林大人一家了。 太后娘娘年已六十有七,这半年多日日头疼,至多只有一半是装的。太后娘娘活着, 他是凤藻宫首领太监,开罪个把大臣、夫人不在话下,谁为这点小事让太后娘娘烦心。可等太后娘娘一薨, 凤藻宫迟早易主,他又不是老圣人、圣人的心腹, 若攀不上新主, 岂不只能等着倒霉了? 他虽是没根的奴才,活了五十来年, 才享了十几年的福,还没够本,可不想哪日随便枉死了。 林大人至少还有二十年得用,宁夫人也不容小觑, 太后娘娘偏要他做这得罪人的事,哎…… 周太监走至宁安华面前, 笑眯眯道:“宁夫人,太后娘娘头疼发作,暂不能见夫人了。知这里人来人往不便,怕损了夫人的体面,娘娘额外开恩,让夫人去僻静处暂等。” 宁安华对着主殿方向一礼谢恩,笑道:“太后娘娘果然仁德怜下。” 周太监笑道:“夫人请跟我来。” 宁安华没许檀衣、菊露跟她进宫,就是怕出个一二意外,她们先慌了神,她还得照顾她们,不如她自己一个人方便。 此刻,她随周太监绕着凤藻宫的宫墙走,身后并无一个宫女内侍跟随。宫道宽敞平坦,异能在她指尖凝聚。她不介意让凤藻宫首领太监出点或许能致命的意外——比如脚滑磕到后脑,又被自己的口水和呕吐物呛到窒息而死——来终止可能会发生的阴谋。 她袖中还藏着罗十一友情赞助的迷药。迷药本身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损伤。罗十一说全部撒出去,至少可以瞬间迷倒十个壮年男子长达十二个时辰。 她认为加上她的异能,这个数字可以至少翻五倍。 昨日下午,罗十一几乎是对她明示,万一甄太后“头疼到糊涂了”,不遵常理行事,要把她“拿下”,她可以随意对太监宫女侍卫们用此药。只要闹出些动静,自会有人来救她。迷药瓶上有仪鸾卫的标记,一切后果都由皇帝、仪鸾卫负责。 一听药效,她就知道,就算在仪鸾卫中,这迷药也必属难得的精品了。 她问罗十一,如果她真用了此药,是否会让她受罚。 罗十一笑道:“微臣是指挥使大人尊陛下之令,派来夫人身边,教导夫人习武,护卫夫人安危的。夫人既随我习武,我教夫人用一二迷药,也是做习武先生应该的。” 她又听出来一句潜台词。 那就是罗十一,或者说仪鸾卫,会“护卫”她在宫中的安危。 皇上如此重视林如海,连她这个夫人都记得保护周全,她怎么能不将皇上的美意告知林如海呢? 哪知林如海听完,更担心她在宫里会被为难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55节 …… 宁安华认为,周太监应该感谢甄太后,只是让他把她领到了一处无人走动的岸边。 太阳已经升高了,照得眼前宽阔的水面波光粼粼。岸边奇花异草无数,都与大气而不失精巧的山石雕像一起依偎着杨柳。水面上已有荷叶漂浮,只是尚无花苞露头,却更显眼前景致清雅幽阔。 “真是好个所在,果然天家禁苑,气象不凡。”看周太监没有把她往水里推的意思,宁安华就欣赏起了眼前景色。 身处水边,草木繁茂,让她觉得呼吸都畅快了不少。 说起来林家花园里也有一股活水。不如这几日就搬去园子里住? 二级异能还是有些弱了。杀人的手段太少,也容易被人发现异样。 周太监不意宁夫人还能持住。 这一路过来,越走越没人影儿,他都怕宁夫人受惊过了头,她自己失仪就算了,可别对他动手。 他这把老骨头真不比年轻的时候了。 他都不敢走在宁夫人前面,只在一旁引路,嘴里一直没断了话说。谁知宁夫人真就不怕? 但就算如此,周太监也不敢违逆太后之意。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正是林如海在宫门处塞给他那个,笑道:“无功不受禄,咱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宁安华虚推一下,笑道:“今日初见公公,不成敬意,请公公就拿着玩罢。” 周太监便收回荷包,拱手笑道:“夫人在此稍待,太后娘娘会在午初之前召见夫人。” 他手指在袖中,朝一个方向略指了指,示意何处会藏人监视。 宁安华笑道:“我知公公差事忙碌,公公只管请。” 二百两银子没这么大用,那就是周太监的私心? 周太监不敢久留,再次拱手为礼,转身离去。 周太监领宁安华来的这处地方除了水边杨柳外,并无半点遮阳之地。水边泥泞不少,过去就会污了衣裙。宁安华也没想去柳枝下躲着。 她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向水边靠近几步,感受着阳光照耀,闭上眼睛。 有常人看不见的灵气和水气在她周围流动着。 水下有微小的水浪翻滚。 在周太监所指的反方向,一所小楼上,罗十一看见宁夫人停下脚步,不再向前,着实松了一口气。 她身边的罗焰不必借助外力,就能看清宁夫人所在之处。 见罗十一放下了西洋望远镜,罗焰问:“你不想留在仪鸾卫,就是为了她?” 罗十一看他一眼,笑道:“大人说得好像我对宁夫人有倾慕之意。” 罗焰面上却无一丝笑容:“我知道你有多少本事。你不故意藏拙,早升到了五品。或许在我之后能得赐名的是你,不是罗温。你不嫌做个习武先生浪费你的天分才能也罢,但你要知道,在林家三年以上,你就不可能再得陛下的信重了。”[注] 罗十一也收了笑:“所以我深谢大人的成全。” 罗焰心中的不解凝在双眉之间:“为什么?” 罗十一转身直视他:“大人有血海深仇,时刻不敢放松,我却并无大志,只想平安此生。” 罗焰越发拧起眉心:“你别忘了是谁给你的平安。” 罗十一毫不躲闪:“我从来没忘。” 她叫罗焰:“大哥。” 她问:“现在还有谁能叫大人一声‘大哥’吗?” 当初他们几十个人,互以兄弟姐妹相称,都尊罗焰为首,叫他“大哥”。 罗焰先移开了目光。 罗十一道:“我从十二岁跟随陛下,至今服侍已近十五年。大哥侍奉陛下左右比我还长,当知我这些年的忠心,却说陛下对我的信重最多只能留三年。大哥有没有想过,陛下对你……” “十一!”罗焰低声喝道,“你不要命了!” 罗十一笑了。 她问:“大哥会要我的命吗?” 她仰头,露出了看似毫无防备的颈项。 罗焰不看她:“你也说了,没有人能再叫我‘大哥’了。” 罗十一低头笑道:“是,指挥使大人。” 罗焰:“你给了宁夫人什么?” 罗十一:“一瓶‘一滴水’。” 仪鸾卫特制迷药“一滴水”,顾名思义,只需用一滴水化开的药,就能迷倒一个成年男子。 罗焰:“一整瓶?” 罗十一:“是一整瓶,大人。” 罗焰:“仪鸾卫共五瓶‘一滴水’,单你手里两瓶,是你研制有功,不是让你滥用的。” 罗十一:“属下奉命保护宁夫人的安危,为保万全,才出此策。且属下并未告知宁夫人‘一滴水’的真实效力和真正名称。待宁夫人安全回府,还会将‘一滴水’归还给属下。” 罗焰:“你是否告知宁夫人,今日你会入宫?” 罗十一:“并未。但宁夫人聪慧,大约猜到了。” 罗焰:“你是否告知林家,弓九是你之徒?” 罗十一:“并未。且属下保证,林家无人猜到此事。” 罗焰:“林大人是否已知陛下爱护之心?” 罗十一:“属下还不知宁夫人是否已告知林大人。但宁夫人与林大人感情厚密,一向并无藏私,如此大事,想必昨夜不会隐瞒。” 罗焰:“你是否只忠于陛下?” 罗十一:“属下终生只奉陛下为主。” 罗焰:“若上述有一句不实——” 罗十一单膝跪地:“属下愿受剜心剔骨之刑。” 罗焰:“起来罢。” 罗十一起身,举起望远镜,看向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宁夫人。 “听得大人将有新婚之喜,属下不能去了,只好提前恭贺大人。” “多谢。” * “福海”岸边,宁安华睁开眼睛,背上沁出一层冷汗。 方才她的异能向“福海”深处探去,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阴冷、邪恶又充满不甘的气息。 这湖底究竟埋了多少冤魂?几十个?几百个?还是更多? 幸好她撤走得快。 宁安华深呼吸,看太阳已将升至中天,便静待有人来寻。 她额角有汗,也不必再用水伪装了。 果然不到半刻钟,周太监赶来了。 他行了礼,先将她上下一打量,面露惊奇:“夫人可觉得有哪处不适?” 宁安华笑道:“只是晒多了太阳,有些头晕。还请公公尽快带我去拜见太后娘娘,不然就恐失礼了。” 周太监忙道:“夫人快请。太后娘娘方才吃过药睡下了,才醒就命咱家来传夫人了。” 宁安华忙称颂几句甄太后的贤德,随周太监沿原路向回走。 周太监仍在一侧,看宁夫人脚步不见虚浮踉跄,仍能端得住仪态,不禁怕起了太后不满,以为他没有尽心办差。 他琢磨了一路,是不是装不经意推宁夫人一把,或是引她踩几脚泥,让她狼狈些,也好叫太后看了满意。 可等回到了凤藻宫的宫门,他也没寻见机会,只得胆战心惊地看着宁夫人步伐端庄、神色端肃地入内觐见。 太后娘娘拖的时间太久,他带宁夫人去的那处又远,现下只差不到两刻钟就该传膳了,这、这林大人还在宫门口等着接人,太后娘娘就是想多磋磨宁夫人都没机会了! 不是他周全德没良心,实在是民间还说“县官不如现管”。太后娘娘既是“县官”又是“现管”。他再想结善缘,也不能现在就让太后娘娘对他不高兴啊! 不到一刻,一位新任侍中送宁安华出了殿门,这回并不交由周太监了,只让另一个小内侍送她出宫。 宁安华看那小内侍才十一二岁,心道接她进宫用凤藻宫大总管,送她出宫用个小孩子,这是甄太后在以此向外表示对她很不满意? 她倒无所谓。哪怕这小内侍不认路也没事。她记得是怎么进来的。 殿内叫周太监进去,宁安华心中冷笑,没有回头,跟着小内侍步行出宫。 不过凤藻宫竟然没找一个不认路的小孩子领她迷路。 是甄太后不能再为难她了,还是宫里就没有不认得路的小孩子? 这大明宫看上去如此壮丽…… 到了宫门,林如海一见到宁安华,就迅速打量过她没瘸、没残、身上没伤,接着就把她推进车里了。 她还没回神,就听见他在前面车上命驾车回府。 檀衣和菊露一边一个给她擦汗捧茶,都说:“可把老爷急坏了。老爷差点就再进宫去求皇上了。” 宁安华接了茶喝,安抚她们几句,笑道:“有话等回家再说。” 被“福海”底下的东西惊着,她也确实有点累了,便靠在枕上假寐养神。 但等回了自家,林如海立刻就让请弓九来,先给宁安华诊脉。 弓九仍是淡着一张脸,没问给宁安华诊脉为什么不找罗十一,诊完说:“夫人身体毫无问题。倒是我看大人急火攻心,该吃两剂药调理。” 宁安华笑道:“麻烦先生,给大人开方罢。” 弓九开完方子就走了,宁安华让人拿去抓药熬药。 几乎是她话音才落,林如海就把她打横抱起进了卧房,将她放在床上就问:“太后可难为你什么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56节 宁安华只好自己摘掉凤冠。林如海忙接了。她笑道:“不过是让我站了一个时辰。再有就是教导了我几句。” 林如海忙问:“说了什么?” 宁安华总结了一下:“说我该敬重夫君原配的娘家。” * 家中出了一位娘娘,又恩准省亲,宁荣两府喜庆荣耀了三个月,已经圈定在何处造省亲别墅,图纸也有了,只待吉日开工。 但开工之前,还有一件重要大事要议定: 建园子的钱从哪儿来。 第52章 四处找钱 贾元春得以封妃是贾氏一族的荣光, 贤德妃归家省亲自然也要各家共同出力——道理自然是这样讲。 但省亲一次,花费着实不小。光建造可以让后妃驻跸关防的省亲别墅就是一项大工程,既要合乎规制, 又要景色秀美怡人,方不负圣恩垂降, 也是为贤德妃娘娘和宁荣两府增光添彩。 虽然别院所需的土木砖瓦、亭榭栏杆、山石花草可以在宁、荣两府花园及贾赦东院中挪就, 即便不够,所添亦不多, 可以省许多财力, 但各处房屋中应添的箱柜桌椅等家具, 以及古董摆设,两府库房中只能挪出一半。还有帘栊帐幔、花烛彩灯等零碎玩意,少不得现去江南采买。 还要打造金银器皿, 买小戏子、小尼姑、小道士,置办乐器行头、僧袍、道袍,给各行匠役的工费等等, 一总算下来,至少还要白银三四十万才够。[注1] 等别院竣工, 请贤德妃归家游幸, 给家人做新衣新鞋,并灯烛焰火、美酒肴馔、上下打点, 还少不了一笔花销。 贾琏道:“库里存银不多了,只剩两万出头,倒是金子还有八千三百两。” 全拿出来,也只有十万银子, 也就够个零头。 贾珍笑道:“娘娘省亲是大喜的事,我添五万。” 贾政忙道:“已用了东府花园, 如何还能再让你贴补?” 贾珍笑道:“娘娘归家省亲是阖族的大喜事,人人该出力。我既是长房,理该出钱出力。倒是……甄家原本还收着家里五万银子,若再加上这五万,不拘哪里再凑些也够了,偏偏……” 甄家被抄,上千万家财一概收归国库,只开恩饶了北静王妃的嫁妆,又发还了众女眷的嫁妆共几十万。甄家只剩女眷和孩子,贾家再缺钱,也不能和甄家要去,这五万银子只能当没有了。 不仅如此,看在老亲世交情分上,宁国府还送了白银两千两过去,荣国府多些,送了三千两,共是五千两。 贾琏寻思了一回:“王家也收着咱家两万银子。采买小戏子、聘请教习、置办乐器行头可以用这一注。” 贾珍笑道:“既不够,只好各房凑一凑,总不能让娘娘回不了家呀。” 贾政叹道:“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宫中也不是每位娘娘都省亲,咱们家不如也不省的好,省得耗空财力,不是长久之计。” 贾珍忙笑道:“二老爷有所不知,皇上宫里娘娘本就不多,皇后娘娘位分尊贵,自然是不省亲的。吴贵妃家里已经往城外踏看地方了。吴贵妃之下就是咱们娘娘和梁妃、李妃。梁妃家在云贵,李妃家在山西,都是不得省亲。何贵嫔是宫人出身,家中无力建造别院。就是皇上新封的周贵人家里,也已经动了工了。独咱们娘娘不省亲,岂不是有负皇恩吗?” 贾赦一直在旁听着没说话,此时才问贾政:“我听得薛家外甥打死人了,官司还没断?” 贾政虽不知他为何忽提此事,因他是兄长,问话不能不答,便叹道:“这个不成器的孽障!” 贾珍、贾琏在旁已懂了大半,和贾蓉三人相视一笑。 贾赦抚须道:“官司是小事。金陵知府正到任期,再上去的人懂事就行了。” 贾政便问:“大老爷可有人选?” 贾赦笑道:“三年前贾琏从扬州回来,有一个贾化,在林家做西宾,跟了他来,说是咱们同宗,进士出身,曾官至知府。我给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他上任知州去了,如今正该升了。”[注3] 贾政忙道:“若此人有谋算,蟠儿的官司倒不必愁了。” 贾珍瞅贾蓉一眼。 贾蓉忙上前笑道:“两位老爷,孙子有个主意,不知成不成。薛家有百万之富,家中存银不多,何不与薛家借一二十万?咱们急用,等娘娘省完了亲,咱们再慢慢还就是了。咱们实在亲戚,想来薛家姨太太和薛大叔也愿意帮咱家过了这关。” 贾珍忙道:“这里老爷们议事,哪里有你说话的?还不下去!” 贾蓉便忙赔罪。 贾赦笑道:“我看蓉哥儿这主意很好。二老爷看呢?” 贾政只得道:“若实在凑不齐,也只得和亲戚们借些了。还是咱们自家先凑一凑。” 贾赦道:“库里的金银随你们用。我再把贾化的名帖给你。” 这荣国府本就是他的,不过是老太太愿意跟着老二住,他才在东院。 库里的金银随他们花个精光,别的他是没钱可拿! 贾政知贾赦之意,也无别话可说,只得谢了应下。 几人又商议一回,贾珍又提议去求一求老太太。 贾琏不想接这件事,可除他之外也没人了。 等散了,他只得往荣庆堂来,又非拉了贾珍、贾蓉一起。 自前回病了半年,贾母的身子就不如从前了,每逢春秋两季,稍不注意便有头疼脑热,晚辈丫鬟们不免服侍得更加精心。 去年林如海病重,派人来接林黛玉回去,贾母定要贾琏跟去,结果是甄家下毒害他,宁安华又生了儿子,贾琏只在扬州两三日就回来了。 贾琏回来后,贾母心有疑惑,少不得问他。 甄家和贾家虽是老亲,又非贾家下的毒,这个账也算不到贾家身上。 她是让琏儿多替黛玉看着些分家产,别叫黛玉吃了亏,这也是人之常情,就算林如海知道了也无妨。 宁夫人生了儿子也是好事,哪怕林如海死了,黛玉也有个亲兄弟依靠。两家关系若好,林如海的儿子长大成材,于贾家也有好处。 ——怎么琏儿这么快就回来了,倒似做了什么心虚的事? 贾琏被问得实在无法,将贾赦嘱咐他的话说了一两句,又把贾母气得病倒了一个月,养到冬日才好。 除夕要按品大妆进宫朝贺领宴,回来守岁,初一又要进宫,正月里会亲友,又有贾元春封妃的事,三四个月间,贾母的身子时好时坏,直到今日还没好全。 贾母精神不足,贾琏、贾珍也不敢多绕圈子,把来意委婉说了。 贾母听了便道:“既这样,这个虚热闹,不凑也罢了。说句不当说的,咱们家还接驾过太祖皇帝,到如今也没剩下什么。” 贾珍忙又将各位妃嫔省亲的情况一说,赔笑道:“老太太,实在是别的娘娘都回家,独咱们家的娘娘不得回,不但娘娘在宫里委屈,外人见了,还以为咱家要不成了,今后在外行事,与各家往来,多出多少不便的地方。” 贾母想一想,叹道:“也罢。”并不多言,同鸳鸯入内室,一时拿了个匣子出来。 鸳鸯将匣子交给贾琏。贾母笑道:“这是三万两,先拿去使着。若不够,我还有几两银子棺材钱。” 贾珍、贾琏、贾蓉都忙跪下请罪。 贾母笑道:“我老了,又多病,人也糊涂了。你们为了家里着想,办这样大事,我别的帮不上,几两银子还有。只是家里这个光景,你们也该心中有数,别只图好看,能省的就省些。快起来,都去罢。” 贾珍等不敢多言,行礼退出去了。 因王熙凤于本月初八生得一子,还在坐月子,贾琏不得进产房,只找平儿传话,看他们出多少。 平儿又仔细问明白各房出多少,才推开贾琏,回房和王熙凤说了。 王熙凤听完嗤笑:“大老爷都一个钱不出,你二爷做儿子的急什么!我哪有钱?不过是我的嫁妆。花完这一回,各处一捞,家里就精穷了,不自己省些,以后孩子们都没饭吃了!” 她又掰着手指和平儿算:“当日国公爷就看大老爷不好。好好的,让小姨娘把太太折腾死了。其实当年国公爷一去,老太太已经做主分过家了,还是敬大老爷主持的,能分的一家一半,庄子上的出息一年送去三成。老太太还活着呢,这也够了。只不过大老爷心里不足,不说是自己好色、好酒、不好生做官,才不招亲娘的喜欢,只怨老太太偏心。这回娘娘省亲,他又想沾光,又不愿意掏钱,就和他又想沾王家的势,又怨二房当家一样。天下哪来的这样一个人!真叫我瞧不起。”[注4] 抱怨完了,她命平儿:“去和你二爷说,我的嫁妆是要留给姐儿和茂儿的,二爷不怕孩子将来没钱傍身,想要多少就拿去。”又道:“你去了,他要留你,你就留下,也不必回来了。” 看平儿不大愿意,她笑道:“你别犯傻!好容易吊了他两三年。才得了你,他正兴头着。我有了儿子,你也趁早有一个,才好封你姨娘。快去罢!” 平儿再去贾琏书房,将话一说,贾琏果然没了法,只好将自己体己想一遍,虽然要舍出几千两,倒不是捞不回来。 他便向平儿求欢。 平儿半推半就受了,至夜也没能回去。 王熙凤并不在意,反而高兴,只让喜儿丰儿带小丫头们服侍。 且说荣庆堂处,贾琏去后,不一时,王夫人又来。 贾母便笑问:“是省亲的钱又不够了?元春要回家,你做娘的自然高兴。你拿了多少?我这里还有几两。” 王夫人忙道:“并不是为了再和老太太要钱。” 贾母笑道:“你有话就说罢。” 鸳鸯琥珀令众人都出去,只剩她们两个服侍。 王夫人便向前倾身:“我凑足了两万。老爷说和薛家借些,我也写了信。只是共还缺二三十万,总不好全借薛家的。咱们家还有几门姻亲,或许看在老太太份上,也能借出几万?” 贾母笑道:“既说姻亲,王家不用看我,看你就行了。我也不怕揭自家的短儿,史家还不比咱家,他家为了俭省,这两年连针线上的人都不用了,差不多的针线都是他娘儿们自己动手,连侯夫人都做。非要借,也能借出两三万,再多是没有了。李家、邢家更不用我说,你也都知道。”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还忘了一家。” 贾母笑问:“你是说林家?” 王夫人忙道:“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儿,我也不敢让老太太为难。林姑爷到底和四妹妹是二十年的夫妻,从前何等的亲密……外甥女儿还在咱家住了两年,咱家借钱又不是为了别的事,林家也不缺这几两银子,想来姑爷也不会不应。” 贾母收了笑,淡淡道:“他已经另娶两年了,你们也该改口,别再‘姑爷’‘姑老爷’的,尊重些叫‘林大人’罢。” 王夫人忙道:“话虽如此,四妹妹到底是他的元配嫡妻呀。”她拭泪道:“再说元春当日入宫,又并非我愿意的……” 贾母道:“他病着,我不好意思开口。你想借,我不拦着你。你若能借来,记着人家的好处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原文【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会芳园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 占地十亩的退思园建造花费十万两。书中说大观园“三里半大”,也不知道是边长还是周长,但拍摄87版红楼梦的北京大观园占地面积13万平方米,等于195亩,是退思园的二十倍,上海大观园占地135亩。本文取大观园有150亩大小,如果完全从零开始建造,花费大概在一两百万之间?皇妃省亲别院再豪华点就两三百万? 既然原著中明写贾家是按省钱的方法建造的,本文【私设】这次省亲贾家还要再花五十万两左右,毕竟最花钱的山石树木亭台楼阁省下来一大半了。至于众人贪污中饱私囊另说。 注2:前文写梁妃有两子,已改成吴妃。 注3:贾雨村,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 第53章 是妹妹更是夫人 林宅, 东厢房廊下,宁安青拉着林黛玉,侧身躲在廊柱后面, 避过出来的弓九。 弓九出了院门,她才要和林黛玉去正房, 就看见当着众多丫头仆妇的面, 林如海一把抱起宁安华,进了内室。 她原本苍白没有多少血色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笑道:“玉儿, 咱们先走罢, 过会子再来。” 林黛玉轻轻应了一声,沉默地跟在宁安青身后。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57节 宁安青回身挽住她:“姐姐和姐夫都平安回来了,别的事咱们不知道也好。” 林黛玉笑道:“小姨, 我知道。” 她们沿着抄手游廊出去,身后檀衣追上来,笑问:“不知姑娘们在家里用过饭了没有?” 宁安青不说话, 只笑看林黛玉。 林黛玉笑道:“檀衣姐姐,我和小姨吃过了。厨上有给父亲和太太备好的饭菜, 姐姐们别忘了请父亲太太吃饭。” 檀衣笑道:“多亏大姑娘细心, 不然太太在大太阳底下站了一个多时辰,回来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也太受罪了。” 看檀衣的额角也有濡湿后干了的发丝贴着,宁安青笑道:“姐姐不用管我们了,也快去歇歇。我和玉儿先回去了。” 林黛玉道:“家里有事,就先让他们送去我那, 请父亲太太不用烦心。” 檀衣笑道:“那就全靠大姑娘了。” 送两位姑娘到了院门,又目送姑娘们行得远了, 檀衣才转身回院子。 别的丫头婆子们一个不见,只有菊露守在西稍间里,寒燕在门口等着。 接了檀衣进来,寒燕忙端给她一碗温茶。 檀衣一口饮了半碗:“在车上喝过水了,还是口渴。” 看她喝完了,寒燕又倒一碗,笑道:“这是姐姐们渴得过了,得多喝几碗。菊露姐姐已经喝了一壶了。” 菊露在西稍间里朝寒燕一皱脸。 檀衣便问:“青姑娘和大姑娘是什么时辰来的?” 寒燕低声说:“两位姑娘就没走,一直在这屋里等着的。方才九先生来了,青姑娘才领大姑娘避出去,谁知老爷和太太就……” 檀衣道:“太太受了这一日的罪,连咱们服侍的人都恨不能背着太太走呢,何况老爷?主子们越好,咱们服侍的也才越好,这个道理你都不懂了?” 寒燕忙道:“姐姐,我不是议论老爷和太太。我是怕大姑娘……” 太太和大姑娘再好,也是继母继女。哪有女孩儿看着亲爹和后娘这么亲热,顾不上她,心里能一点不多想的? 檀衣笑道:“这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大姑娘虽小,心里却清楚,就算一时转不回来,天长日久,总会明白的。” 寒燕笑道:“那姐姐还急慌慌出去什么?” 被堵了这一句,檀衣笑道:“你个小蹄子,心里知道就罢,还非要说出来做什么?叫我这脸上好没意思的。等我也捏你的短儿。” 寒燕笑道:“姐姐才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说笑了这几句,看卧房里没有动静,檀衣便让菊露寒燕都到东稍间坐着等。 卧房内,听到宁安华的总结,林如海捧凤冠的手一顿。 这声“夫君”不似前夜那声,听着杀气腾腾,令他心惊胆寒。 而太后话中之意,更让他心头火起。 君臣之道,恩义为报。太后自当为天下女子表率,夫人并无过错,却遭太后冷遇刁难,此为不仁无德。林家又如何与贾家相处,只要不有违礼法道义,更是两家私事,即便与朝事相关,却定与内宫无干。太后如此,亦为越权。 为人丈夫,让妻子无端受这等屈辱,也属无能! 他将凤冠放好,看宁安华唇角带笑,拿不准她心情如何,又怕再细问下去,让她想起在宫中受的委屈,虽然心中有万般想法,一时却不敢开口了。 凤冠一去,宁安华头上颈上陡然松快了,见他不言语,便笑问:“你怎么不细问我太后都说什么了?” 林如海观她不似有气,方道:“夫人想说就说,不想说……” 宁安华笑问:“我不想说,你还问谁去?” 林如海便在床上半做一揖,笑道:“还请夫人为在下指点迷津。” 宁安华道:“太后说贾氏一门乃开国时的功臣,功高德厚,贾家的女眷也都淑慧德才。贤德妃娘娘与贾夫人姑侄同为荣国公夫人抚育教养,贤德妃娘娘贤孝才德,故得封妃,贾夫人既是荣国公夫人亲女,又是表哥原配,我身为续弦,理当敬重贾夫人和荣国公夫人,多向荣国公夫人讨教学习,才知如何侍奉夫君、教育子女,才堪配陛下所赐的封号和诰命。” 甄太后不愧在宫中五十年,一句难听的话都没说,却句句在指她出身教养不如贾敏,不配做二品诰命夫人。 换了这时代任何人,不拘男女,哪怕当面还能守礼谢恩,私下大约也很难不动气罢? 但她只是有些担心,甄太后会把“教导”她的话宣扬出去,再带累了青儿和黛玉就不好了。 不过青儿会成家的可能很小了,黛玉有“淑慧德才”的亲娘贾敏,问题都不大。 再说,等她们该议亲至少还要三四年,谁知那时候是什么光景? 而林如海听罢,足有一刻钟没说话。 宁安华歇了一会,看林如海已是气得额角青筋乱跳,怕他真气出个好歹,忙覆上他的手,笑道:“我都不气,表哥也不必放在心上。” 林如海睁眼,胸膛起伏,低声问:“夫人真不在意?” 宁安华笑道:“有表哥替我生气,我就省了力气了。再说这有什么?不过几句糊涂话。哪怕传出去,大不了我在家躲一年半载,只说我一心给你侍疾,还省了不少事呢。就算不躲,只要有你,我出门见人,谁还因为这几句话小瞧我?” “夫人……妹妹确实不必在意。”林如海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但我不能。” 宁安华嗅着他发间残存的皂角香:“这会子又叫‘妹妹’。”她笑问:“到底是什么?” “是妹妹……更是夫人。”林如海说,“作为表侄、表兄、父亲,我不能任人污损林家、宁家女子的声誉。既已与你成婚,我更不能让你平白受这番委屈。” “那表哥想怎么做?”宁安华问,“陛下以孝治天下,太后深居宫中,地位尊崇,非你我臣子可以冒犯。” “我确实动不得太后。”林如海道,“但我可以不让妹妹受流言所扰。” 宁安华笑道:“我已经当她说的话都是放屁了——表哥别恼我这话。” 林如海笑了几声:“就当她是“放屁”!” 他们就这么抱着,直到檀衣敲门来问洗澡用饭,又说:“老爷的药熬好了。” 宁安华笑道:“表哥快洗了澡,吃完饭吃药罢。你把自己气坏了,我可怎么办?” 许是今日心情起伏太大,已将心绪流露太多,林如海忍不住轻轻一叹:“妹妹别说这些话哄我了。” 宁安华笑而未答。 两人各自洗澡更衣毕,只在西次间榻上用饭。身旁无人服侍,只有檀衣在廊下守着。 宁安华吃了八分饱,才说:“今日贤德妃不在,只有皇后娘娘,太后却几次提起,我看不只是要借她说话,该有别的意思。” 林如海道:“贾家要建省亲别院,大约财力不足。” 宁安华问:“难道太后以为‘教导’我这几句,我就会心甘情愿给贾家送去五万十万银子?别说十万,这省亲别院就是三五十万也不够填的,又是他家,只怕得把林家整个卖了才够。” 她道:“省亲这事自古未有。虽然如今都说此乃不世之隆恩,可如此恩典,令妃嫔家中花费少则数十万,多则数百万之巨建造省亲别院,何等的铺张靡费,来日史书工笔,又焉知会如何记载。” 皇上为了继续刷“仁孝”的名声,先将凤藻宫女官贾元春纳为妃妾,加封高位,又提出“每月逢二六日期,准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再往下想,太上皇和皇太后的“恩旨省亲”,到底是什么意思,就不好说了。[注] 省亲的妃嫔越多,越能彰显皇上的“仁孝”,皇上在史书上的评价就更危险一分。 贾家建不起园子,甄太后这是在帮皇上的“孝顺”从林家身上割点血出来。 林家给,不管给多少,这钱都肯定回不来了。 林家不给,就眼睁睁看着皇上的孝顺不到位,先妻的娘家领不成圣恩? 宁安华不解:“甄家又不是全没人了,除北静王妃之外,还有一家子女眷孩子,就算是流放的,将来也未必不能得恩旨回来。太后如此,难道是把甄家全然不顾了?” 为了“仁孝”之名,皇上屈居东宫十一年。为了扳倒甄家,皇上前后派去四任巡盐御史,终得成功。皇上想要人才,却能舍得下人才的性命,看他有多少能为,又是否忠诚。 皇上能忍、善忍、有决断,把这样的人逼得太狠,甄太后就这么自信,在她和太上皇都离世之后,皇上没有别的办法,把甄家再清洗一遍? 甄太后想法如何,宁安华是不得而知了。 她看着林如海,只问:“表哥以为,咱们这位陛下,算是明君吗?” 皇上已年过而立,身为九五至尊,登基十一载,却一直被太上皇和皇太后辖制,让他只能用曲,不能用直。若长此以往,万一他内心扭曲,对天下来说,是祸非福。 她身处天下之中,又是皇上的近臣之妻,皇上的所思所想决定着她的生活质量,她不能不在意。 林如海大约知其意,道:“若能使天下太平、百姓乐业、吏治清明,就是明君。” 宁安华笑说:“果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林如海笑道:“总觉得妹妹是在打趣我。” 宁安华笑道:“非也,我这是肺腑之言。” 林如海笑问:“发自肺腑地打趣于我?” 宁安华笑道:“表哥这样想,我也没法儿了。” 饭毕,宁安华去找罗十一,打听皇上对省亲到底是怎样的态度。 罗十一道:“陛下仁孝,省亲是上皇、太后所赐隆恩,夫人为何有此问?” 宁安华心中大约有了数,却仍半吞半吐地说,她和林如海不知是否该援助贾家建造省亲别院,偏偏又不能为这事去请示皇上。 ——既然家里有这个方便,就给皇上一个印象,林家的一言一行,都要尊他的意思罢。 罗十一当场没再说什么。 第二日,宁安华去习武,又提起此事,罗十一才笑道:“我虽不敢妄加揣测圣意,可上皇、太后降恩是为了妃嫔能与家人在家中自在相聚、骨肉团圆,若为此事弄得家中倾家荡产,甚至于借遍亲友,好事成了坏事,才是坏了恩典。所以旨意上才说,‘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的,再请旨省亲。便是家中无力省亲,每月也许眷属入宫探视,很不必强领圣恩。” 宁安华笑道:“幸好有先生。不然等贾家求上来,我们若帮了,竟不是助他们,是害他们了。” 但一点不给大约也不现实。略出三千五千,打点金银器皿送去就够了。 依她对贾家的了解,两万两银子,能办出五千两的事,就算他家上上下下都手软少贪了。一般来说,两万银子至多能实花两三千两。 林家送去价值三五千两的东西,就抵得过贾家花四五万了。 这日上午,就有荣国公府的帖子送来,却不是贾母的口吻,是王夫人追忆了一番与林家的点滴往来,想上门拜访。 林家回京这几日,远近亲友及左邻右舍送来的拜帖礼物不少。因林如海“病着”,便与宁安华一概亲自回帖,待身体好转再相聚。林黛玉和宁安青只负责见各家来人,收贴子存礼物等事。除林平家的、崔盛家的外,宁安华还令檀衣和菊露轮流去帮她们。 王夫人的帖子是周瑞家的亲自送来的。 周瑞家的肚里揣着王夫人百十句叮嘱,进了林宅的门,被引到前厅,却只见林姑娘和另一位更小些的小姑娘坐在上首理事,身旁四五个体面的管事娘子和大丫鬟围着,心下先是一惊,又是一喜,便打叠起许多话,要哄林姑娘让她见宁夫人。 林黛玉在荣国府两年,却很知周瑞家的是何样人。 周瑞家的捧她,她就等大娘姐姐们都顺着捧过,再谦逊一番。 周瑞家的话里有话,意图挑拨,她就装听不懂,由大娘姐姐们讥讽回去。 等时辰差不多了,小姨捂着心口说不舒服,她忙令人去请大夫找丸药,又对周瑞家的致歉,一定将二舅母的好意转告太太,现在家里不方便,只能请她先回去了。 林平家的亲自把周瑞家的送出去,宁安青心口也不疼了,头也不晕了,看紫鹃没在,便颦眉道:“难道贾家的大管事娘子都是这样的?” 上门求人都是如此,眼里没人,心计厉害,在自家岂不更难缠?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58节 林黛玉笑道:“虽然不是人人如此,也差不太多,都比咱家的大娘姐姐们厉害多了。” 宁安青道:“宁可不要这样的‘厉害’,哪里还有规矩在。” 澄月笑道:“不过姑娘在贾家没受她们什么气。” 林黛玉笑道:“外祖母确实疼我,她们拜高踩低惯了,怎敢惹外祖母。” 晚饭时,宁安华看到这张帖子,便让林如海先回一遍,她再誊抄,第二日令人送去,只说林如海在养病,她要照顾夫君,着实离不开,家里一应的大小事多亏有黛玉孝顺。若员外郎夫人想念外甥女,只管把黛玉接去,让孩子闲散几日也好。 这帖子回得滴水不漏,王夫人没了法,只得回过贾母,真把林黛玉接去了几日。 可林黛玉只是九岁孩子,虽然帮忙管了家,又做不了主,她又仍住在贾母院中,身旁时时有多少丫鬟婆子服侍,王夫人想旁敲侧击几句都没机会。过了半个月,她只得又把人送回去了。 黛玉回了家,林家花三千两银子,给贾母打造的几尊纯金镶宝大寿佛菩萨也都好了,大张旗鼓地送去了荣国公府。 贾母见了,十分欢喜,当即便命摆在了屋里,又连说林大人、宁夫人有心。 王熙凤已出月子,只推身上没好全,不肯管省亲的事,每日除办些日常小事外,都在贾母处孝顺。贾母说这寿佛菩萨有十分好,她就帮着说成十二分。果然贾母更加喜欢。 王夫人连碰几个软钉子,也只得熄了从林家找银子的心。并贾珍、贾赦、贾琏等也只得把这心收了。 又不几日,甄太后在宫中教导清熙郡君的话,忽然在京中传开。 第54章 贤义智勇 时已仲夏。 端午将至, 一日比一日热起来了。 京中连下了两日的雨,洗得天空如清水一样澄澈。 在入宫见甄太后的第三日,宁安华便已搬至花园里三面环水的立幽堂居住。 她每日清早即起, 随意梳洗后,便与林如海分别出至弓九、罗十一处习武。 立幽堂不比正院往来各处方便, 习武毕, 两人便各自在先生处更衣用早饭。罗十一的随云院里还有林黛玉。 宁安青虽不能习武,也过来这里吃饭。 因张裕成已于上月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 搬出了大理寺卿家, 在京中赁下一所小宅, 柳月眉便也带孩子们辞了宁安华,去与张裕成夫妻团圆了。 早饭后,宁安青若精神好, 便与林黛玉一同到厅内理事。 若她撑不住,便留在立幽堂里,或小睡养神, 或读书,或习字, 或教松儿说话, 或看宁安华习武,如此半日。 林家回京一月余, 各家亲友都送完了礼物和拜帖,家中余下杂事不多。 有管家娘子和大丫鬟们尽心协助,每日只需不到半个时辰,林黛玉便能将诸事理毕。 因西宾柳月眉已去, 暂还未请新的先生,将家事汇总, 回禀于宁安华后,林黛玉便也无事,只与宁安青一处读书。 有伴读丫鬟们作伴,又有松儿这个将满周岁、正牙牙学语的婴儿玩着,虽少了一个张如瑛,林黛玉和宁安青倒也不觉得寂寞。 宁安华就更觉得放松了。 自从黛玉回来后,家里——包括宁家,大事有林如海管,小事有黛玉和青儿管,松儿有乳母嬷嬷照顾,林如海得空,还必会亲自照看。她只管吃了睡,睡醒了习武,晚上抱着林如海修炼。 除了偶尔了解一下,外面吵甄太后是否为“年迈失当”吵得怎么样了,别的没有闲事能烦她的心。 她是三月二十九日入宫觐见的,但直到四月底,甄太后“教导”她的话才忽然在京中传开。 传出这些话的是甄太后还是另有其人,究竟有什么目的,林家暂不得而知。 林如海让宁安华不必操心这些,她就真的撒手不管了。 但一个月的时间,林如海早做足了准备。 才听得些许风声,张裕成在翰林院的几位同年便品鉴起林大人上年的《辞官表》。 此表去岁经陛下在含元殿金口读过,又着实文采斐然、感人至深,林大人又为奸人——甄家——所害,险些丧命,至诚至忠天地可鉴、人所共知,是以至今将过一载,不但各处官员皆品读记诵过,连垂髫小儿亦可吟出数句。 今有太后教导宁夫人之言传出,隐隐意指宁夫人的出身、教养皆不如林大人之原配贾夫人,德行不配为二品诰命夫人,众人即便信了的,经人提醒,想起甄家获罪的因由,不免将此话打了三分折扣。 再经翰林院众新科庶吉士品诵《辞官表》一两日,众臣都回家翻出誊抄的此表。 众人见表中所写,林大人病重将死、昏迷不醒之时,都是怀胎九月的宁夫人一力闭门守户、紧锁消息、率家人阻挡刺客,才使林大人活着等到了钦差御医抵达扬州,捡回一条“残命”,更加疑起太后所言是真,还是……心怀不满,有意苛责? 太后是圣上嫡母,又是后宫妇人,原不该外臣妄加议论。 但此事关系到臣子家眷的清白名声是否可以被宫中后妃随意中伤,便不再是帝王家事,而是国事。 人人家中有妻女,今日宁夫人名声受损,焉知来日便不是自家? 林大人回京一月余,只在宅中养病,除入宫陛见那日外,再未出过家门,也未与亲友相见。因此朝中众人皆不知林大人现状如何,也不好上门拜望。 只有数人,曾远远瞥见过那日林大人的清瘦身影。 日上中天。林大人面庞瘦削,身如松竹笔直,在宫门处等候其妻,真是鹣鲽情深。 而宁夫人清晨即入宫请安,午后方得出宫。 当日并无别的诰命入宫请见。 难道太后足足“教导”了宁夫人一整个时辰,才许宁夫人出宫? 有人知张裕成曾是林家的西宾,未免私下同他打探,林大人《辞官表》中所述宁夫人之举有无夸大之处。 张裕成严肃道:“去岁我与妻小居于巡盐御史衙门学堂内,林大人于半月间便病势沉危。忽有一日,听得有刺客潜入,要取林大人性命,我本欲相助,却听得宁夫人已请官兵将其拿下。因男女有别,听得平安,我又身无官职,便未再前去。不上半个时辰,宁夫人便亲率了十数家丁前来,请我与妻小暂安居衙门,莫要出行,又各处布置人手加以防范。宁夫人有孕九月,却在一月之间数次护卫林大人于危机之间,全府上下,无一人伤了性命,实乃女中豪杰,我等须眉所不及矣。” 又有人问宁夫人品行如何。 张裕成越发肃穆:“宁夫人出身名门,恪守礼节,虽同在一府,我与宁夫人也仅有数面之缘,不敢妄言。但拙荆与小女多受宁夫人照拂,宁夫人待拙荆有如姊妹,未有骄矜傲慢,待小女与其妹、其女也一般无二。”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张裕成未明言,听者却都品出了他话中“宁夫人待其继女与其亲妹一般无二”这个意思。 且他说宁夫人“出身名门”,便有人继续追问。 张裕成只字不提保定宁家,只道:“宁夫人之母亦是林侯之后,你等难道不知?” 不上数日,京中勋贵与朝中臣子分为三派,虽未在官面上相争,私底下议论却不少。 一派以为,太后数十年来广有垂德,甄家获罪,太后不但未曾求情,还曾提出辞去后位,可见心中无私,又如何会因私心迁怒林大人之妻? 宁夫人出身的确不如贾夫人,太后教导命妇亦是天经地义,何过之有? 另一派以为,纵使出身有所不如,但宁夫人能临危不乱,身怀六甲而护夫于危难之中,如此“坚贞、贤淑、深明大义”,堪为人妇典范,焉能只以出身论德行? 太后不辩事实即下定论,实在是失于轻率,未免寒了功臣的心。何况宁夫人母族亦是名门,家教甚好。 第三派只说,太后所言并非是在苛责宁夫人,不过勉励而已。是流言曲解了太后的原意。 原本太后慈德赐教,宁夫人承恩领教,正是一段佳话才对。 除这三派之外,还有少数不张口不表态。亦有暗说宁夫人之诰命封号都是圣上亲赐,太后如今这般,倒显得天家母子不合,着实年老昏聩的。种种说法,不胜枚举。 ——宁安华听完罗十一详述各家观点,捧着因夸她太过,她只匆匆扫过一遍就收起来了的《辞官表》再读过数遍,等脸上不发烫了,才找林如海,笑问:“表哥去年就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才这么夸我的?” 没有他这一表在前,就算张裕成和他其余亲近同年故交再怎么暗中发力,风向也不会这么快就从“宁夫人是否真的德行不足”,转为“太后教导宁夫人是对是错”。 现在,她“贤德大义”的美名几乎传遍京城——幸好林如海还“病着”,她还能再躲几个月,反倒是太后的名声有些危险了。 林如海半日方说:“当时一笔写就,都是肺腑之言。” 宁安华指着他说自己“身中剧毒,僵卧在床,是天理昭昭、报应如此”的一段,笑问:“这也是‘发自肺腑’?” …… 若非事关妻子、堂姑、女儿和妻妹的名誉,林如海无意拿自家文章引人大肆讨论。 他暗中做的一切,自然通过弓九私下禀报过皇上。 又不几日,在私下的议论即将被搬到官面上之前,这日端阳佳节,忽有夏太监来至林宅,送来御笔匾额“贤义智勇”四字,言是圣上赐予宁夫人,嘉奖其于危难中贤淑大义、智谋果敢、勇救其夫,助朝廷扫除奸佞、保护忠臣的。余下还有金银锦缎等,是凤藻宫赏赐的。 同日,圣上在宫中请加上皇、太后徽号,又亲做《端阳赋》一篇,一抒对上皇、太后的纯孝之情。 送走夏太监,宁安华端详着被挂在她正堂内的“贤义智勇”匾,拜读了圣上的《端阳赋》,笑道:“这下人人都知道,皇上也认为是太后糊涂办错了事,这是给太后找补来了。” 顺便再用太上皇和甄太后刷一回“仁孝”。 她低声问林如海:“那些‘传言’,真是太后做的?” 这事前后一个多月,皇上刷足了“公正仁孝”,又给林家再施一回恩,收拢的不止林家的人心,正逐步确立他天下之主的地位。 林如海在《辞官表》中展现出来的忠心与才华,他的功劳,还有她的“贤义智勇”,都为他再得授官做足了排场。 有如此嘉奖,今后谁再说她德行不足,就是明着打皇上的脸了。 上皇置身事外。 只有甄太后,不但用几十年经营完美的形象出现了裂痕,还让人把甄家的罪过再一次翻了出来。 就算没有林家的反击和皇上的顺水推舟,她的名声有瑕,甄太后除了或许能出一口气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好处? 甄太后能无子稳立中宫五十年,当不会想不到这是未必能伤敌几分,却很大可能会自损八百的事。 难道是上皇授意,甄太后不得不行? 还是说,其实是皇上做的? 林如海思索半晌,也终无结论。 * 半个月后。 四更才过,甄素英就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在她身旁,北静郡王水溶仍在沉睡中,呼吸声又轻又缓。 甄素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将双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成婚九个月了,王爷一个月有半月都在她房里,可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 太医诊过她的身子并无不妥,她年轻体壮,体质温和,适宜生育,若还是怀不上…… 甄素英咬住下唇,略偏头转向水溶。 眼前只能模糊看见王爷的轮廓,但王爷俊美的眉目早已刻在她心底。 但,就如同她和王爷都心知肚明,皇上还让她嫁给王爷,正是为了削减北静王府之势,北静王府也不会为了甄家反对皇上一样,她也很清楚,王爷对她没有分毫心动。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59节 而她的心也不会真正为王爷动摇。 如果甄家还是从前的“承恩公府”,或许她和王爷成婚五年、十年后,会有些割舍不断的情分在。 但现在,她只能做好惠贤淑德的北静王妃,尽心侍奉太妃、王爷,和王爷的姬妾们一起给王爷开枝散叶、生儿育女,不能嫉妒,更不能怨怼。 若到了八月,她还不能有孕,那就只能她主动去提,给王爷喜欢的几个美人名分了。 甄素英睁眼到了五更。 水溶一醒,她动了动僵硬的手脚,便忙起来服侍。 丫鬟们捧来她和水溶的服冠,她自己披了衣裳,先侍奉水溶穿衣穿鞋,方由丫鬟侍奉他梳发。 水溶劝过数回,只让下人做便是了,她只说侍奉夫君是她应尽之责,水溶也不再劝。 她自己戴好最后一根钗,又蹲身给水溶整理环佩,方与他一同至北清殿给太妃请安。 北静太妃见她穿的仍是家常服色,便问:“你今日入宫,怎么不穿大衣裳?” 甄素英笑道:“先来给母妃请安要紧。” 北静太妃笑道:“你虽孝顺,也要顾着尊卑上下。咱们家深受皇恩,诸事更要谨慎。入宫是要紧的事,你快回去换了衣裳,也不必再来了,直接去罢。见了太后娘娘,替我请安问候。” 甄素英福身谢过,低头退了出去。 她一转身,北静太妃就收了笑。 拉水溶坐在身边,略过一时,待甄素英行得远了,太妃叹道:“太后娘娘再是尊贵,也不好如此糊涂行事!素英虽是好的,太后的名声坏了,咱们家——” 水溶道:“母妃不必过忧,她今日入宫,必会劝解太后的。” 太妃叹道:“只盼她能劝动一分也好。” 事成定局,多说无益。 太妃叹过几声,便令水溶自去衙门点卯,又不免多叮嘱他几句,令他慎言慎行。水溶都一一应了。 且说大明宫中,今日北静王妃入宫,江皇后得以早膳后便从凤藻宫告退,回东宫临凤殿内歇息。 见母后回来,帝后之长女,年已十四的大公主,忙率女官太监们相迎。 江皇后挽了长女的手回殿,笑道:“我今日回来得早,你也上学去罢,和你妹妹们高兴一日。” 大公主之下,皇上还有四位公主。 二公主亦是皇后嫡出,与吴贵妃所出的三公主是同年所生。四公主是何贵嫔所出,比二公主、三公主小一岁,今年七岁。 三位公主年岁相近,一同长大。 还有何贵嫔今年生的五公主,尚是襁褓中的婴儿。 因大公主年纪渐长,心疼母后,近两年,她上午不去尚书房,留下来替皇后理东宫的事,都是二公主带妹妹们去上学。 大公主笑道:“母后回来了,我更不用去了。早些把事办完,我陪母后说说话不好?” 江皇后满面笑容,携长女入内室,先将头上凤冠换了小些的凤钗。 大公主要让宫女来给皇后捶腿,江皇后笑道:“不用,我今天不累。” 皇后更衣,殿内只有亲信女官。 大公主亲给母后捧衣,江皇后忙让她放下,大公主却凑至皇后耳边:“吴贵妃想给大皇弟娶妻了。” 皇上长子大皇子是吴贵妃所出,亦是十四岁,只小大公主三个月。 而除大皇子和三公主外,吴贵妃还有年已十岁的三皇子,只比皇后嫡出的二皇子小一岁。 庶长嫡幼,一直是横在江皇后心里的一根小刺。 吴妃又于今春得晋贵妃,这根小刺在她心里也越发扎得深了。 但贵妃想让庶长子成家生子,江皇后却不忧反喜,忙问女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公主笑道:“是三妹妹身边的女史说漏了嘴,被人听见了。” 江皇后忙唤心腹过来,令她细去吴贵妃殿中查探。 心腹去了,江皇后对女儿笑道:“若是真的,咱们母女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她身为皇后,却管不得六宫事,皇上身为天子,于朝堂上也处处掣肘。皇上一年比一年更恨上皇的压制,吴贵妃却忙着在孩子还不算大的时候,给上皇和太后再送一个控制皇上的把柄? 若皇上连自己长子的婚事也做不得主,难道不会迁怒于无事乱忙的吴贵妃? 大公主笑道:“从吴贵妃竟然任由吴家建造省亲别院起,母后就该放松了。” 父皇不喜省亲,连三妹妹都看得出来。吴贵妃活了三十四岁,跟了父皇十七年,竟不知父皇的心? 江皇后道:“她得你父皇多年宠爱,有两子一女。你太轻视她了。” 大公主忙领训。 凤藻宫内殿,只有甄太后和甄素英两人。甄太后的陪嫁嬷嬷亲自守在殿门。 甄素英垂首道:“京中有传言的当日,我便劝说王爷趁机与林家交好,也是向圣上表态。但王爷才犹豫了一日,就……” 甄太后叹道:“这事怨不得你,是我……” 是她不敢看、也不愿看林海的《辞官表》,是她低估了林海探花出身、广有交游、又有皇上相助,是她忽视了—— “水家一向求稳,”甄太后冷笑,“连喂到嘴边的机会都不要,就看他家还能稳到什么时候!” 甄素英忙跪下请罪。 甄太后揉着太阳穴:“你起来,我头疼,扶不动你。” 甄素英忙起来,帮甄太后按摩穴位。 头疼减轻了些,甄太后叹道:“我老糊涂,连累你了。” 甄素英不禁落泪:“家中多少年全靠娘娘,是家里对不住娘娘,娘娘现下还为我筹谋打算,是我不能为娘娘分忧……” 甄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咱们还有机会。” 甄素英忙道:“请娘娘保重自身,不要再为我、为甄家伤及自身了。” 这半个月,太妃和王爷待她没变,王府的下人却有私下说太后娘娘昏聩的。连北静王府都如此,外面臣子家里,更不知都在如何议论了。 甄太后笑道:“我这把老骨头,无儿无女,守着虚名有什么用?等我一死,全成空了。不如趁早让你立稳……” 甄素英泪如泉涌,扑在甄太后怀中。 * 不久,七月初一,松儿周岁。 林家还处于闭门谢客的状态,因此宁安华省事,谁也没请,只自家置了两桌酒席,看松儿抓周。 哪知松儿才抓了林如海的私印,又有天使降临,却不是夏太监,而是大明宫内相戴权,带了林如海的授官圣旨而来。 林家忙启中门,摆香案迎接。 宁安华听那圣旨上多少华美辞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林如海得官上任……帮不了她管家了。 第55章 尚书夫人 陛下亲旨, 任林如海为户部尚书,两日后上任。 林如海谢恩接旨,塞给戴权一个荷包, 密问:“不知今日大朝,上皇可驾临否?” 戴权只不接, 眯眼笑道:“将来与尚书大人相见的时候多着, 难道回回如此客气。” 林如海笑道:“今日寒舍蒙恩大喜,只当是与内相同庆。” 戴权方轻轻接了荷包, 笑道:“陛下至孝, 上皇甚喜, 初一大朝,岂有不去之理?” 林如海品其话中之意,又问:“今日大朝, 不知还有何人升调?” 戴权略说了几个人。 林如海又与戴权闲话几句,将其送至宅门方回。 吏户礼兵刑工,户部居第二, 掌全国一切财政事宜。大周每一处疆土上的田地、户籍、赋税、俸饷,都归户部管辖。 林如海今得户部尚书之职, 虽官衔未升, 仍是正二品,在满朝文武中, 也算数得上的重臣了。 他送了戴权回来,宁安华领林黛玉在二门处迎接,笑道:“恭贺大人得陛下重用,今后青云直上, 只在朝夕了。” 林如海忙一揖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夫人看护, 才有我之今日。今后家中诸事,又要全靠夫人了。” 宁安华受了这一礼,扶他起身,笑道:“今日喜上加喜,只怕清闲不得了。尚书大人快和我们用饭去罢,不然还不知能不能吃得呢。” 现下还未到午初。等午时过后,林宅门前只怕会挤满来送礼送拜帖的人。 幸好今日松儿周岁已过。若圣旨是昨日到的,今日林家宅中就该聚满人了。 等家下人拜过,宁安华携了黛玉,与林如海回到正院。宁安青、罗十一、弓九也都来贺喜。 松儿正抓林如海的私印玩耍,全然不知爹娘姐姐都在为什么事高兴,只知道别人笑,他也笑。 林黛玉笑道:“怪不得松儿抓了爹的印。” 听见叫他的名字,松儿把小印放在身前,拍着手叫:“娘!爹!姐姐!姨!” 他叫的这四个人,平日除了乳母嬷嬷以外,是林如海带他最多,宁安华带他最少,但他最先会说的还是“娘”,而不是“爹”或者“姐姐”。 孩子在肚子里时候,宁安华每天都担心他生下来就不健康,长不大。 但他顺顺当当出来了,和小牛犊一样结实,一天有八个乳母嬷嬷围着照顾,从出生就有御医、仪鸾卫确保健康,还有亲爹亲姐姐舅舅小姨眼珠子一样疼着。 她天性并非感情丰沛之人,更不会没事给自己找事。或许是异能消除了激素对她的影响,也或许是她一直告诉自己,松儿是男孩,在这个时代,他得到父亲的喜爱看重才最重要,而她是亲娘,一定会爱自己的孩子,所以她花心思让林如海适应了带孩子的生活后,相比于她,松儿更亲近林如海,甚至和黛玉、青儿更好了,她也没有觉得太失落。 但林如海和黛玉、青儿一齐先教会了松儿叫“娘”的那日,她还是觉得鼻尖发酸。 这是她的孩子,她的家人。 他们会一直相携走下去。 所以,林如海得授重任,在外要忙起来了,她在家里每天多花点时间在家事上也是应该的—— 宁安华想着松儿叫她“娘”的样子,坚持着见完了一个下午的各家来人。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60节 终于能回房歇息的时候,她的脸都笑酸了,直对檀衣说:“一句话也别和我说,让我先缓两刻钟。” 老天爷,哪怕是在林旭和……贾敏的葬礼上,她也没有一天见过这么多人! 相比掉下一块板砖就能砸到三个皇亲国戚的京城,扬州还是太小了。 若是平日,各家派来的管家嬷嬷们她和黛玉都不用全见,只见几家重要的,余下交给林平家的、崔盛家的就是。 但今日是她作为“户部尚书夫人”的第一次正式对外往来,所以今日各家来人,她必得一一亲自见过,向她们表达林家或亲近、或客气、或疏远之意,再由她们回去,将她的态度和她们对她的印象汇报给自家主人。这就算先定下她与诸位夫人以后来往的基调了。 她“贤义智勇”的名声在京里传了两个月,想必各家都对她好奇得紧。连见过她的几家管事娘子都忍不住偷眼细看她,好像她长了七个脑袋八条腿,更别说从前没上过林家门的了。 宁安华只管在镜子前坐着,由檀衣她们给她卸下簪钗。 她身上一点不觉得累,心里却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了。 幸好像今天这样密集的见人一年也不会有几次。 不然她真应该提早给头上挂一个“病弱”的牌子。 现在她想挂,可惜晚了。 毕竟她可是在刺客手下数救夫君,受了甄太后一个时辰“刁难”,还能步行出宫,不见疲惫的“义勇”女子…… 一时,林如海回来了。 他出门也见了半日的人,面上虽有疲色,眼中却不见黯淡。 宁安华是真心佩服他这一点。 这几年,她自认也算练得“八面玲珑”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巧言令色”“两面三刀”,她也全能做得来。可林如海不管是身处心思各异的众多面孔之间,还是在家中一个外人不见这么久,都能如鱼得水,随心自在,这是她所不及的。 林如海来到她身后,她身子动都没动,只偏头说:“你先去洗澡罢,我还要歇一会儿。” “怎么这么累?”林如海没洗手,只用手背碰她的额头和两颊。 “我没事,就是懒得说话。”宁安华贴了贴他的手。 “夫人洗了澡没有?”林如海问。 “你看我像洗过澡吗?”宁安华嗔道。 林如海便在她耳边笑问:“不如我来服侍夫人?” 宁安华心跳乱了两拍:“表哥……要怎么服侍我?” 丫鬟们早有自觉,都躲出去了。 林如海俯身将她抱起,在浴桶里好生服侍了她一个时辰。 洗完澡,宁安华浑身舒畅,也愿意多说两句话了。 晚饭摆在西次间,四凉四热。 凉是清拌腰丝、蒜泥白肉、凉拌木耳、桂花糯米藕,热是醋溜白菜、清蒸黄鱼、东坡肉、鲜虾丸子汤。 他们俩单独吃饭,宁安华一向不要丫鬟们服侍。看见菜式,她先给林如海挟了一筷子腰丝,笑道:“这是厨上体贴,表哥说,该不该赏?” 林如海慢慢吃了,喝一盅酒,又倒满举杯:“夫人说该赏就赏。” 宁安华抿了一口烧酒,和他碰杯,又吃一口,才笑道:“我说么……很用不着。” 林如海又猛地灌了自己一盅。 天色不早,宁安华高兴了就收,一面吃饭,一面听林如海说今日朝中各处官员升调。 承恩公——不是甄家,是皇后的娘家江家——原任刑部侍郎的皇后父亲,升了工部尚书。 皇后长兄,原大理寺少卿江大人,升了顺天府尹。 原工部李尚书——就是在巡盐任上投靠了甄家的那位,调了礼部尚书。 另外,还有北静郡王调了大理寺少卿。京营节度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景田侯府裘良升了兵部东城兵马司指挥。 宁安华道:“看来上皇仍然不肯放手朝政。” 现下六部之中,吏部、礼部、兵部仍由上皇掌控,户部、工部两部尚书都新换了皇上的近臣亲信。刑部暂是上皇占优。 余下,都察院和大理寺的长官也都是上皇任命的。 不过大理寺卿卢临照是林如海的同年,其真实态度尚还暧昧不明。今日卢家派来林家的管事娘子态度很是亲热。北静郡王调任大理寺少卿,也可见上皇有意加强对大理寺的把控。 翰林院中大半是皇上登基后春闱得中的进士。 但近年春闱,究竟是哪位圣人御笔圈人,人人心照不宣。 仪鸾卫北镇抚司才在城东北落定不到一年,皇后兄长升了顺天府尹,负责整个顺天府包括京城的治安与政务,“四王八公”一派的裘良就升了兵部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负责京中东城的治安巡防。 王子腾又从京营节度升了九省统制,统辖西北边境九省军务,更是上皇对京城内外的军事都不肯有任何放松。 宁安华笑道:“看来表哥这个户部尚书不会太轻松了。” 户部两位侍郎,还有户部下辖十四司、三库、各局的负责人,谁知都是哪一派的人,会不会给他使绊子? 林如海笑道:“再难,也不会难过做巡盐御史。” 两人饭毕,正待就寝,忽门外有弓九求见。 林如海便出门去见他,却是他来请辞,说林如海身体已经无恙,他两日后便要回仪鸾卫去了。 师徒大半载,林如海亦有不舍。 弓九却道:“同沐圣恩,将来自有与大人相见之时,大人不必伤感。” “九先生。”宁安华站在门边,隐去大半身形,“不知十一先生是回是留?” “师……十一典卫仍会留在贵宅。”弓九道。 “看来我比我家大人有福气。”宁安华笑道,“九先生,我还有一个请求。” “夫人请讲。”弓九道。 “舍妹吃先生的药似乎好了两分。就烦先生离去之前,再给舍妹诊一回脉罢。”说着,宁安华轻声一叹。 * 麟德宫临凤殿内,帝后二人敦伦过后,亦如民间夫妻一般,同寝而眠。 江皇后乏累欲睡,忽听身旁皇上说:“吴贵妃想给老大娶妻,你可知道?” 江皇后瞬时清醒了,却只做困倦:“我还不知……是她问陛下了?不过老大也到年纪了。” 皇上笑道:“我想着老大还罢了,老二是咱们的嫡子,他的正妻很该精心择选。” 江皇后这才翻身坐起来,忙道:“他才十一岁,且不急。难道皇上已取中了谁家姑娘?” 皇上笑问:“尚书之女,你觉得如何?” 江皇后迅速想遍现任六部尚书,拿不准该怎么回答。 第56章 生死嫁娶不由人 将六部尚书想过一遍后, 江皇后发现她错了。 她不该细想。 但皇上正微笑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江皇后坐在锦被上,索性又多想了一会儿, 才笑道:“尚书家的女儿也有娴静的,有活泼的, 有满腹才学的, 大约也有不通文墨的,性情不一, 不知皇上说的是谁家?我只盼永行将来能得一个温柔大方, 懂事知礼的媳妇, 他们小夫妻能相伴一世就够了。至于媳妇的出身,再高,也高不过咱们家。不过能得皇上青眼取中的人, 想来必是好的。” 她说完,一双杏眼含着期待,看向皇上。 皇上只得笑道:“今日任林爱卿为户部尚书, 朕想起他家长女与永行年岁相仿,倒还相配。” 江皇后想了想, 挨着皇上躺下, 低声说:“请陛下恕我多嘴……林大人的长女,是荣国公府出身的贾夫人留下的那个?” 皇上笑道:“正是。” 江皇后犹豫了一会, 笑说:“皇上说这孩子好,我信皇上。只是我还没见过她呢。也不知有什么机会能叫她进宫来,见上一面就好了。” 她依偎在皇上肩头,听皇上笑道:“永行还小, 林家的姑娘更小,朕先提一句罢了, 你也不用忙。” 江皇后打了个哈欠,声音模糊:“孩子长得快,前两年我看老大还小,如今都有侍寝宫女,也该娶妻了……皇上说不忙,就算了……” 她身上酸疼疲累,说完这句话,放下了心事,就真睡着了。 皇上看了一会她熟睡的模样,含笑叫宫女进来吹灯掩帐。 第二日,和昨日一样,又是直到傍晚,与上皇用过晚膳,皇上才得从紫宸殿出来。 临敬殿外,早有吴贵妃身边的首领女官李侍中等着,欲请皇上过去。 皇上问:“贵妃有何事?” 李侍中忙笑回道:“是三公主近日新学了两道点心,今日亲手做了,娘娘请陛下去尝尝。” 若在平日,有女儿亲手做的点心吃,不拘能不能入口,她到底做了几分,皇上都一定会过去哄女儿高兴。 但先有吴贵妃提出给庶长子娶妻,让他深觉儿子已经长成,他做父亲的却仍要受制于人,又有这两日在上皇面前伏低做小,装孝子贤孙的憋闷,皇上着实没有兴致去哄孩子,便只道:“朕知道了。” 他命太监:“去齐安殿,把三公主做的点心拿来,就说朕今日有事,不过去了,改日再去瞧她。” 左不过是吴贵妃弄出来,想引他过去的招数罢了。 李侍中还想多说几句,见皇上的脸色着实不好看,不敢再说,行礼告退,同那太监去了。 皇上迈入临敬殿,双手撑在额头两侧,脑中的事多如乱麻,深觉头疼:“去找罗指挥。” 不过一刻钟,罗焰到了。 罗焰请安,皇上赐座。罗焰坐下,皇上问:“林爱卿家的长女,与其亲外祖家关系如何?” 罗焰道:“林大姑娘在荣国公府两年,与国公夫人祖孙之间感情厚密,与荣国公府几位姑娘也都相处得很好。” 他虽不意皇上叫他来是问这个,但早知皇上有意任林大人为户部尚书,他已抽空再次将林家的所有信息熟记于心。 皇上皱眉道:“不是说清熙郡君待林爱卿之长女有如亲女,和其亲妹一般无二?” 罗焰道:“宁夫人与林大姑娘确实相处亲密和睦,有如亲母女,林家回京三个月余,家事都是林大姑娘与宁夫人之幼妹共理,宁夫人并无藏私。但林大姑娘在荣国公府两年,与国公夫人同吃同住,国公夫人爱如珍宝,亲祖孙之间……” 皇上想了一想,叹道:“也罢。” 若林爱卿长女的母亲不是贾氏,倒也堪配为皇子妃。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61节 贾家…… 二皇子尚还年幼,昨日提起婚事,不过是他想试一试皇后。今日问罗焰,也是觉得林爱卿的女儿做嫡皇子妃也算不错。其实不用急。 皇上便道:“北镇抚司属仪鸾卫,是皇帝亲军,不必与五城兵马司争高下。” 罗焰忙道:“臣明白。” 皇上道:“你成婚那日,不妨多请几家,热闹热闹。” 罗焰却为难:“臣在朝中并无交好之人,不过仪鸾卫的人。” 皇上笑道:“怎么没有?你与林爱卿不是有共事之谊?还有翰林院庶吉士张裕成,你们没见过?” 罗焰道:“臣在扬州时,林大人尚是将死之身,病重不醒。且臣只在扬州共不到十日,公事繁忙,未与张翰林见过。” 皇上笑道:“你既无人可请,朕说给你两个人,你还推起来了?成婚这样大喜的事,你送了请帖,林爱卿难道还会不去?朕再请承恩公夫妇去替你主持,你再请一请左邻右舍。卢爱卿就这么一个女儿,嫁与你为妻,你莫要委屈了人家。” 罗焰起身道:“是,臣知道了。臣婚后必不纳二色,待卢姑娘一心一意。” 皇上欲说“不纳二色倒不必”,一想也罢了,笑道:“卢家便轻易不纳妾。你有此心,卢爱卿必然欣慰。” * 七月初三,小朝日。 时才四更将过。 林如海睁眼,轻手轻脚起来,悄悄披衣穿鞋,点亮一根蜡烛,才走到卧房门口,要去另一边屋子梳洗,忽听身后床帐里有锦缎摩擦的声音,忙回头看。 见宁安华坐起来了,他忙轻声问:“我吵着你了?” 宁安华抱着被子:“没有。” 只是加速器一远,异能流动增长变慢,她自然就醒了而已。 林如海回到床边坐了,她在烛光下对他一笑:“是表哥一离开我,我就知道了。” ——她确实没说谎。 他要上班了,说点好听的让他高兴也不亏嘛。 林如海轻嗽一声:“妹妹继续睡罢。” 宁安华笑道:“我也起了,趁早多练两套剑法。” 林如海的神色略有复杂:“妹妹再和十一先生学几年,我就及不上妹妹了。” 你现在也及不上我。 宁安华心道。 她笑问:“表哥和我一文一武,不好?” 林如海笑道:“妹妹是文武双全。” 宁安华回味了一下他习武后的变化,甚觉让他更强健些也不错,便问:“我请十一先生择空再教表哥?” 林如海心动但犹豫:“怕在妹妹面前出丑。” 宁安华笑道:“这有什么,我不去看就是了。” 她便向外唤人:“我们起了,快打水来。” 今日是老爷得官后头一次上朝,不比平常,在东次间守夜的檀衣和寒燕也不似往日一样都睡下,而是一人守前半夜,一人守后半夜。 檀衣自认年长,便守了后半夜,怕寒燕年轻误了时辰。 看时辰钟指到寅初,她便把寒燕叫起来,两人收拾了被褥。 听卧房内唤人,她们忙点灯开门,院中亦早有婆子们打来热水候着。 宁安华一头乌发在脑后紧紧挽成一个髻,只用发绳和两根银钗盘住,穿窄袖袄,下身裙裤轻便,足下蹬青缎靴。 林如海却穿宽袖绯袍,手持玉笏,头戴乌纱。 两人更衣毕,互相看一看,对着穿衣镜都笑了。 宁安华将他头上的乌纱摘了下来:“来了本寨,走不走就由不得大人了。” 她笑命:“快去置办酒席。今夜良宵,我与大人共度。” 檀衣等答应着,都笑躲出去了。 林如海便一揖道:“女寨主有如明月皎皎、清风疏朗,在下粗鄙,实不敢冒犯。在下家中已有爱妻,还请女寨主宽宏放过。” 宁安华扶他起来,他不直身,她便挑着他的下巴:“敢问我与大人之妻,孰美?” 林如海急智尽失,一时无话,只得一吻以答。 料定林如海不能早回,送他出去了,宁安华略吃几口点心,便去随云院练了半个时辰剑法,半个时辰刀法,才与罗十一、黛玉、青儿一处用早饭。 罗十一笑道:“夫人仍日日如此勤奋,三年之内,剑法可成矣。” 饭毕,家里没有大事,也没有要紧的客,仍是林黛玉和宁安青去前厅理事。 宁安华留在随云院,先暂歇消食,与罗十一商议教林如海习武的事,要给她涨年礼。 罗十一摸着名为“月饼”的橘猫笑道:“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不多林大人一个,年礼就罢了。” 宁安华说:“你教别人都能一起教,教他还得单独教,年礼是定要涨的。” 罗十一笑道:“我不嫌钱多烧手。夫人要给,我就收着。” 宁安华便要让檀衣去告诉黛玉,一扭头,却见檀衣正和寒燕对着打哈欠。 她问:“你们昨夜没睡好?” 檀衣要瞒,又瞒不住,只好照实说了。 宁安华:“什么大事,也值当你们熬夜?把身子熬坏了怎么办?明日不许这样。就算你们真起不来,厨上还没人烧水送来?误不了时辰的。今日不用你们服侍了,快回去补觉。” 檀衣要说话,又打了个哈欠。 宁安华命菊露:“快按着她们睡觉去!” 一上午习武结束,宁安华回房洗澡更衣,又是和罗十一、黛玉、青儿一起吃饭。 四个人的例菜一起做了,四凉六热两道汤,在西次间摆满了一桌子。堂屋单放一小桌,给松儿自己吃饭。 松儿近日正学用勺子,吃得满脸满身满地都是。 宁安华不许人帮他,只等他自己吃完了,再拎去擦脸擦身换衣服就是了。 林黛玉却喜洁,一顿饭的功夫,向小桌上看了至少七八次。 宁安华只好让她和青儿换了位置,笑道:“你就当眼不见为净。” 林黛玉颦眉问:“太太,我从前也这样吗?” 吃的连眼皮头发上都是饭菜? 宁安华笑说:“你和青儿都是嬷嬷丫头喂到三周岁,才自己吃饭的。” 黛玉和青儿都不是她生的,她那时也还没彻底适应新的身份。做少错少,所以怎么养她们,她并没有改变太多。 松儿是她自己的孩子,她想怎么养没人会说她,也就随心所欲起来了。 林黛玉才松了口气,想一想,又说:“那我可不如松儿了。” 松儿前日还吃到了墙上,今日只崩出不到半丈远,照这样子,再过几个月,他就能干干净净自己吃了。 宁安华道:“罢呦,你们两个小时候弱得那样,只盼不病就是好事。” 林黛玉叹道:“能把我的身子分小姨一半就好了。” 宁安青笑道:“这话怎么说?难道你的身子好,我的不好,我就不要我的身子了?你好着,我有事还能多烦你些,不是更好?” 饭后,宁安华便留她们一起午睡,送罗十一出去。 罗十一道:“弓九昨日说,若青姑娘有什么不好,让我只管去找他。夫人还不知道,他于医术上极有天分,我确实不如。” 宁安华笑道:“这话他没和我家大人说,今日我也没听过先生提过。” 罗十一笑道:“夫人还是这么仔细。” 宁安华叹道:“我承你们的情,只是……怕害了你们。”她又一笑,“更怕害了我和家人。” 罗十一行到立幽堂院门处,便不让宁安华再送。 宁安华回房,却见青儿已在东稍间睡了,只有黛玉在卧房等她。 她便笑问:“有什么为难的事?别怕,你告诉我。” 林黛玉抿唇道:“不是大事。是……秋霜姐姐和我说,她想出去了。” 宁安华去岁冬日问了秋霜的去留,让她年后回话。但直到上船回京,秋霜也没有来说明她想去还是想留。 秋霜是服侍过贾敏的最后几个大丫鬟之一,黛玉不问,她便也不问。 到如今大半年了,秋霜终于决定好了? 宁安华笑道:“我答应过她,按几个姨娘出去的例送她。等有空,你让她再来见我一次。” 她说完,见黛玉眼中竟有泪光闪烁,忙问:“你舍不得她?” 小祖宗,你可不能哭! 林黛玉忍泪半日,终于说:“太太,江姨娘去了,秋霜姐姐也要去,是不是她们都觉得我不够好……还是,我娘……” 宁安华问:“你怎么会这样想?” 林黛玉抽噎道:“若是我恩德足够……” 宁安华又发现了她与林氏父女的一处不同。 黛玉又把江姨娘出去的事存在心里多久了,才来向她倾诉? 她一面把黛玉身上逸散出来的本源灵力送回去,一面笑道:“玉儿,我说几句难听的话。” 林黛玉道:“太太只管说。” 宁安华笑道:“玉儿,哪怕主子再好,你愿意给人做一辈子奴才,大到生死、嫁娶,小到一饮一食,一穿一戴,都由主子说了算吗?” 她不愿意。 所以她深深地感激檀衣她们。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62节 她说:“奴才也是人,和你我是一样的。” * 林如海上班后,日子没有立刻变得像宁安华想象的那么忙碌。 或者说,还是很清闲。 小事有黛玉和青儿,大事几天也没有一件,她还是能一天习武大半天,除了吃饭,就是晚上搂着林如海睡觉修炼,松儿也不用她多操心。 黛玉今年九岁,林如海不会舍得她太早成婚。就算她十七八岁出阁,也还能在家里八九年。 虽然宁安华恨不能把黛玉留在家里一辈子……帮她管家。但这时代的官家女子不成婚嫁人简直不可能。 为了不背上恶毒继母的名声,她也只能想想就算了。 这一日,有仪鸾卫指挥使的家下人送来请帖,请她和林如海于七月二十五日前去参加婚礼。 宁安华已知皇上给罗焰赐婚了大理寺卿卢临照的独女,今年才十六岁的卢姑娘。她早准备好那日和林如海一起带黛玉去卢家,送卢姑娘出阁,顺便看能不能让黛玉再交几个手帕交。 谁知罗焰也送来请帖了? 他们有这么熟吗? 宁安华只好问罗十一,罗焰这是什么意思。 罗十一暗示是皇上让请的。 犹豫再四,她又道:“夫人还是尽早给大姑娘定下婚事罢。” 第57章 第二个孩子 宁安华立刻就明白罗十一的意思了。 她心内震惊又茫然, 不由看着罗十一,却发现罗十一面上竟有懊悔之色。 罗十一和她已有默契。 她每次透露的信息,不是皇上默许的, 就是告诉她也不会影响到她——和消息源头——的安全的。 那这个消息…… 宁安华当即说:“玉儿是我和大人唯一的女儿,她从小儿又三灾八难的, 好容易长了这么大, 她的婚事自然是重中之重。” 她又笑道:“世间好男子难得,再有一年半载, 她也该说亲了。” 本朝并没有官宦人家的女儿不参与选秀就不能成亲的规矩, 女孩子十一二岁定亲也很常见。大不了早些定下, 晚几年成婚就是。 继母难当,她提早给继女定下好亲事也很合理。 原著里,史家似乎就很早给史湘云定亲了? 罗十一神色恢复平常, 没再多说什么,笑道:“歇完了,再来。” 她只拿短匕, 面对着手持长剑的宁安华还提醒:“刀剑无眼。夫人莫要因杂事分心。” 宁安华抛却杂念,集中精神, 和罗十一对打了一整个下午。 打到最后, 她不必用水伪饰,里外两层衣服也都湿透了。 她放好长剑, 檀衣赶着递来棉巾。她接过来擦汗,也顾不上形象了,喘着就往椅子上一坐。 累。 罗十一把短匕收回袖中,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笑道:“夫人不怕刀光,今日还算痛快。” 宁安华努力平复呼吸:“那是我知道你不会伤我。” 罗十一笑道:“常人看见刀尖会不自觉躲闪, 夫人却不需刻意训练。” 宁安华一笑。 上辈子的她面对过的生死危机不会比罗十一少,甚至可能是罗十一的几倍、几十倍。 不能直面对手的武器,还怎么活下来? 这一下午对打,她已经有意克制自己刻在身体记忆里的反应了。 有人来回:“老爷回来了。” 罗十一便起身告辞,宁安华先回房洗澡。 她洗完出来,林如海也已经洗澡更衣完毕,在吃茶等她了。 他向宁安华伸手,宁安华就势坐在他身边。 两人一笑,宁安华正要说话,黛玉过来请安,她便先一字不提。 宁安青年岁渐长,林如海若在家中吃饭,她便不来。林黛玉每日请安后,也回去和宁安青一道用饭。 林黛玉回去了,丫鬟们摆了饭退出去,宁安华才说:“表哥想给玉儿找什么样的夫婿?” 林如海怔了一会:“玉儿才多大?” 宁安华轻声道:“二殿下十一岁,三殿下十岁,四殿下九岁。” 都和黛玉年龄相仿。 黛玉是二品尚书嫡长女,身份连皇后、太子妃都做得。 二皇子是嫡出,三皇子母妃为吴贵妃,四皇子的母妃李氏亦是妃位,都可能会把主意打到黛玉身上。 林如海的神色严肃起来,连饭也顾不上吃了,半晌道:“陛下未必会让几位皇子早娶。” 上皇至今不肯放权,一定会插手皇子的婚事。 宁安华想说什么,想起前事,便只低头吃饭。 林如海发愁许久,问宁安华:“妹妹怎么想?” 宁安华:“只怕我想说的话表哥不爱听。” 林如海忙道:“妹妹只管说。” 宁安华方隐晦道:“人活七十古来稀。上皇年已六十有九了。” 万一上皇明天就驾崩了,皇孙们守孝二十七个月,不过两年多三个月。等他们出孝,黛玉也才十二三岁。 林如海叹道:“我本以为,至少还要三五年才会虑到此事。” 玉儿才回家一年,还不到十岁,就要打算她的婚事了? 宁安华安慰他一句:“早些定下,可以晚几年成婚。若那家子不好,只要表哥在,就是退了再找,谁还敢说什么?” 林如海终究不乐,胡乱吃下半碗饭,便放筷不用。 宁安华没有立场劝他放宽心,自己吃完,叫人进来收拾了,找出罗家送来的请帖:“是陛下令他请的。承恩公夫妇去替他主持。我已问了柳姐姐,张家亦去。” 林如海接了,草草看过一遍:“卢家也不能不去,只好你我分头了。” 皇上要捧罗指挥,林家必得去一个人。 宁安华便道:“若表哥想去卢家,我去罗家就是。” 从远近关系上来看,他与卢大人是同年,林家与罗家却只是相识。 他是林家男主人,他去谁家,就表示林家更重视谁家。 林如海却道:“不必。还是我去罗家,夫人去卢家。” 宁安华一怔。 他不是重奉上、轻故交的人。 这是他回京后第一次参与亲友家的大事,他去卢家,她去罗家,已经够给罗焰面子,林家也能交差了。 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他又不叫“妹妹”,叫起了“夫人”? 两人对视。 宁安华莫名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大人决定就是。” 她不诧异他也看出来了罗焰的心思。 毕竟她让他吐出毒血的那天,罗焰的表现在他眼里,确实能品出别的意思。 但她和罗焰不过两面之缘。至今一年,她与罗焰也再无交集。 他们要去的又是卢家姑娘和罗焰的婚礼。 他这是吃的哪门子陈醋? 他有气,又朝她来什么? 宁安华起身,一言不发,转身回了卧房。 看她的背影毫无留恋,林如海闭上眼睛,重重一叹,锤了自己额角一下。 他在卧房门口踯躅许久,轻推房门。 门闩没挂。 他心头一松。 他缓步进去,看见宁安华鬓发松垂,歪在床上,就着明亮的烛光正看《道德经》。 她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看书。 林如海回身闩上门,走到床边。 宁安华眼睛盯着书页,稍微一挪,给他让开了坐下的地方。 林如海坐下了。 …… 林如海:“夫人日日都读老庄。” 宁安华:“回大人:每读一遍,感悟都有不同。” 林如海:“……不知夫人准备什么时辰安寝?” 话一出口,他便暗道不好。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63节 妹妹不会撵他去书房罢? 宁安华:“回大人:大人若困了,尽可先睡,我去外边。” 林如海:“是我错了。” 宁安华这才看他:“大人是一家之主,何错之有?” 林如海:“……妹妹。” 宁安华:“女宾在内,男客在外,各不相干。多少夫人太太同去,还有承恩公夫人,表哥在担心什么?还是以为,我会在罗指挥的婚宴上与他眉目传情、勾搭成奸?” 林如海站了起来:“我并非疑心夫人!” 他问:“皇子婚事,外臣一概未闻,既是陛下在后宫的密语,十一先生如何得知?” 又道:“如此密事,他不畏风险告知于你,可见贼心未死!” 宁安华亦放下书起身:“且不说十一先生的消息未必是从他口中得知,便真是他说的,又有何风险?父母爱女之心,提早给女儿定下好姻缘,有何不妥?大人与他同殿为臣,焉知不是他有意对大人示好?仪鸾卫必会做见不得光的事,又怎知他不是在给自己谋求退路?” 林如海:“夫人分明知道他对你有贼心,却不厌恶他?” 宁安华气笑了。 她反问:“江绮霜、李入月还在家里的时候,谁对大人没心?谁没近过大人的身?怎么没见大人喊打喊杀?” 林如海:“……她们已经出去了!何况你是女子……” 宁安华打断他:“罗焰从来就没‘在’咱们家过!” 她追问:“女子怎么样?大人是男子,合该三妻四妾,夜夜销魂,我是女子,只是被人倾慕就失了‘贞洁’?” 林如海一时语塞,忽然想起一事:“他……这贼子可有冒犯过你?” 宁安华:“什么算冒犯?是看了我就算?” 林如海:“若他守礼,就连看都不该看你!” 男人心里想的都是什么,他还不清楚! 宁安华逼近他:“他看了我几眼,大人就不舒服到了今日。大人和表嫂二十年的恩爱夫妻,我日日都见,却想要我心无芥蒂?” 你有什么立场怨我对你没有真心? 四目相对,呼吸相闻,似有火光迸溅。 林如海:“夫人喜欢与我行房?” 她既对他无意,那她喜欢什么,他就给什么! 宁安华语带挑衅:“喜欢。若次数再多些,时间再长些,就更喜欢了。” 林如海握住了她的肩膀。 宁安华扯开他的腰带。 唇○交○,身○相○,却不似欢○,像是打架。 谁也不肯服输,从锦被间战到了镜子前。 烛火摇曳。 镜子里的景象一时清晰,一时模糊。 宁安华撑着直起腰身,回身咬住林如海的嘴唇。 * 直到半个月后,仪鸾卫指挥使与大理寺卿的独女大婚前一日,“罗”这个字才再次出现在林如海与宁安华的交谈中。 激烈的○○后,林如海替宁安华擦身:“明日我去罗家。” 宁安华笑着看他,直到他眼神躲闪,才说:“我带玉儿去卢家。” 原本林如海上任之后,他们的频率是十天三到五夜。 经过上一回,又和新婚一样,夜夜都有了。 第二日起身,两人对完了礼单,各自出发。 林如海自去罗宅,宁安华和黛玉同坐一车,来至卢宅。 因宁安青身体太弱,婚礼人多,天气未凉,怕她不舒服,宁安华便没带她。 林如海去罗家,为表郑重,宁安华来得在卢家所有宾客中都算早的。 她携林黛玉下车,被卢临照夫人秋氏领弟媳儿媳们亲自接进府内。 秋氏今年四十有五,最大的孙子都十岁了,看上去却只如三十许人。 她与宁安华平辈相称,目露赞叹:“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夫人这般品貌,真是我平生仅见。” 见了宁夫人,也由不得她不信那些传言。 宁安华自然谦虚几句,又引黛玉和卢家的女眷们见了。 秋夫人今日嫁女,见了女孩子就想起自家女儿,不由红了眼圈儿,忙转身拭泪,回身笑道:“家里还有几个女孩儿,都陪芳年在里边呢。现下没人,若夫人不嫌她们粗苯,就送林姑娘也去,她们小孩子说说话罢。” 宁安华便叮嘱黛玉几句,令檀衣带人跟着,看秋夫人的大儿媳带她们去了。 这里秋夫人却不急着再出去。 将宁安华请进内室,让人上了茶,说过几句家常的话,她便面露犹豫之色。 宁安华笑道:“今日贵宅大喜,夫人还有什么烦难之处?我虽年轻,或许能帮夫人一二。” 秋夫人握了宁安华的手,叹道:“是有几句话想请教。可今日初见夫人,又着实冒犯。” 宁安华笑道:“我一见了夫人便觉得亲热,就像我的姐姐一样。此处又只有你我二人,不怕他人知道,夫人说就是了。” 秋夫人便令服侍的人出去。 宁安华也给菊露寒燕使眼色,让她们也出去。 秋夫人方道:“实不相瞒,今日夫人早来,我着实庆幸……” 她起身一礼,宁安华忙扶她起来,两人归座,她才又说:“听得夫人与林大人夫妻……恩爱,我、我家芳年才十六岁,罗……女婿年已二十九了,不知夫人与林大人……” 她说得断断续续,到最后实在问不出口,只得止住。 宁安华却听懂了。 卢家捧在手心里的独女被圣旨赐婚给了突然冒出来的仪鸾卫指挥使,罗焰虽是位高权重,卢家夫妇又怎会不忧心女儿的幸福? 罗焰比卢芳年大了十三岁,林如海比她大得更多。 她与林如海的“恩义”在京中传了有一段时间了,所以秋夫人才有此一问。 宁安华想了想,回握秋夫人的手,笑道:“我母亲是我家大人的堂姑,我与我家大人婚前虽不熟识,到底有表兄妹之分,只恐帮不上夫人了。” 秋夫人早悔起来了,不该问这些,此时便忙道:“是我近日忙糊涂了。唐突了夫人,还请夫人别放在心上。” 宁安华笑道:“我在扬州时,曾与罗指挥有一面之缘,听得他虽已年近而立了,身边却一个姬妾莺燕都无。又是陛下垂恩赐婚,卢姑娘与罗指挥必定会夫妻和睦的。” 皇上是赐婚施恩,不是想结仇。罗焰可能不会对卢芳年太好,但绝对不可能对她不好。 至于在这个时代,夫妻之间的真心是重要还是不重要,她自己也还不明白。 秋夫人拭泪笑道:“多谢夫人。” 在卢家半日,宁安华见了几十家夫人太太,黛玉也结识了许多姑娘,可以说非常圆满。 回到家中,林如海已归。 他帮宁安华卸去簪钗,宁安华没问他在罗家怎么样,只说:“卢家家风,男子至三十无子方可纳妾。” 林如海忙说:“便是你我无子,我也不会再纳妾的。” 宁安华转头看他。 林如海:“夫人的意思是……” 宁安华:“卢大人的长孙今年十岁。卢大人之二弟的幼子今年十一岁。卢大人之三弟的长子今年十二岁,次子八岁。但这些孩子的前程还未知。卢家人口众多,若选他家,黛玉过去,上有几层公婆婶娘,还有妯娌相处,家事繁杂,将来不会轻松。” 但总比嫁为皇妃,规矩压身,丈夫的合法姬妾可以有几十上百的好。 林如海思索许久,叹道:“还是再看看。” * 京城东北的罗宅,宾客已经尽散。 罗焰亲自送承恩公夫妇上车,再四谢过,方转身回去。 越向里走,他的脚步就越沉重。 他无意耽误一个女孩子的一生,但他不能拒绝皇上。 檐下红绸鲜艳,帘内有香气浮动。 他的新妻穿一身红衣,俏丽但不安地站在帘后迎他。 罗焰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酒气。 还隔着几尺,他便停下,先问:“请问夫人,何处可以沐浴?” 卢芳年忙道:“在这边。大人……夫君请随我来。” 罗焰随她行到了净房外面,停下脚步:“夫人请暂去歇息。” 卢芳年红着脸,咬咬牙说:“我来服侍夫君。” 罗焰转身,向她走近。 卢芳年心慌意乱,又怕又惧。 但罗焰在她身前一尺多远就停下了。 他俯下身,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说:“圣旨赐婚,大礼已成,不能反悔。但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你。” 他只是皇上手里的刀。 谁知他会死在哪日,又是因何而死。 他语气复杂:“你会一直是这家里的夫人。你想要孩子,就收养一个,是卢家的子侄也好。” 卢芳年仰起头,忍着眼泪,努力镇定下来:“圣旨赐婚,如此恩典……夫君,我愿意。”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64节 * 中秋一过,入了九月,天越发凉了。 还不到该办年事的时候,宁安华抓紧享受年底之前最后一段时间的清闲。 这两个月,她还和黛玉去了三家赴宴。黛玉请卢家的女孩子来过家里一次,和宁安青共六个女孩在花园水榭里隔着水赏菊,还做了几首诗,算是宾主尽欢。 她也和几家夫人结下了暂时不算太牢靠的友谊。 一日,宁安华从睡梦中醒来,忽然感觉小腹处有灵气涌动。 一股尚且弱小但精纯的灵体本源生发,从她的“水”中分离了出来,边缘逐渐清晰。 第58章 小三元! 正是休沐, 林如海不用上朝。未到年底,诸事不多,他上任两月余, 已将各处事务理清,也不必去户部衙门。 昨夜将近三更才睡, 今早未免起得晚了些。 林如海睁眼, 先看身旁抱着他的手臂睡的宁安华。 因每日他一起身,宁安华就醒, 今日不用出门, 宁安华还未醒, 他便不起,只耐心等着。 大约两刻钟后,宁安华睫毛微颤。 他不由微笑, 替她将散乱在枕上的长发拢起来。 宁安华眉心微皱。 林如海忙停下手,轻声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宁安华睁开眼睛,一笑:“我犯懒, 不想起了。表哥先起罢。” 林如海笑道:“夫人难得不起。” 成婚两年多,他知道妹妹其实不喜交际, 也不爱管家里的事。从前是她不得不处处周全。 还是他没有做好一个好兄长。 希望二十年后, 在妹妹心里,他能算一个好丈夫。 林如海摸了摸宁安华的脸:“那我让人去和十一先生说, 你今早不去了?” 宁安华在他手里点头。 已是深秋,清晨微冷。林如海先给宁安华掖好锦被,才自己披了衣服。 他下床将衣服穿好,方唤人进来。 宁安华缩在被子里, 看檀衣等只将面盆香皂巾帕等物放在架子上。等她们放好,林如海才自己挽了袖子洗漱, 全程一眼也不多看。 檀衣来至床边,担忧问:“太太怎么没起?” 宁安华笑问:“我就不能犯懒一日?” 檀衣笑道:“太太如今在别事上能放的都放了,可从来没误过习武。” 宁安华笑道:“今日我偏要误。” 才形成的“胎气”尚未稳固,最多只有大半个月。近日她只能少动了。 看林如海擦脸,她道:“请你老爷来,我给他梳头。” 林如海含笑过来。 檀衣给宁安华披上夹衣,菊露捧来梳子发簪,又和寒燕三人收拾了面盆巾帕出去。 宁安华解开他昨日的发髻,从发尾开始,慢慢给他通开头发。 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 当初被剧毒破坏得千疮百孔的经络肌理已经全然复原。 而且,在他中毒那段时间,她给他身体里注入了太多异能。水木相合,有一部分异能留存了下来,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微妙增强了他的体质。 他的五感更敏锐,身体更健壮,寿命也会有些许增长。 再加上这两个月高强度的做○,她生下松儿也已一年有余…… 她也该有了。 宁安华放下梳子,拿起青玉发簪,一只手摸向小腹。 这个孩子是有灵体的。 从她上一世的经验看,异能者之间生育子女,若父强母弱,则生出来的男孩有异能的概率会更大,母强父弱则相反。 所以松儿不是灵体,她没觉得太过遗憾。 这个世界灵气稀薄,若不是她恰好遇到了能促进、稳固水系异能修炼的木系灵体,可能她一直到五六十岁,都修炼不到上一世死前的程度。 这个孩子是灵体,是女孩的概率更大,但也有可能是男孩。 宁安华给林如海束好头发,下定了决心。 是男孩,她就不教他修炼,和松儿一样,全由林如海去教去养,让他过普通人的生活。 她就一直守着异能的秘密,直到她离开尘世。 是女孩,不管她是什么属性,也不管她的天分如何,她一定会教。 她一定会让她修炼到三级,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可以选择关闭生育功能。 她有感觉,她离三级不远了。 一个松儿已经够她操心的,两个孩子更是够多了,她绝对不会再生。这会是她生的最后一个孩子。 林如海回身笑问:“夫人是睡还是起?” 宁安华他在身后抱住他,脸贴在他后背上:“不想起,你去和松儿吃饭罢。” 林如海心都要化了:“我抱松儿过来?” 宁安华:“……吃完过一会再抱来!” 松儿学会走了,会说的词更多了,她又从不让奶娘嬷嬷们禁着他动,就把他养得越来越活泼,或者说,皮且聒噪…… 她还想清清静静躺一会,松儿还是和他爹玩去罢。 林如海扶她躺回去,又叮嘱她别睡太久,别饿过了胃疼,给她掩好帐子才出去。 异能越精进,五感就越敏锐。 宁安华听着他轻轻关上门。 黛玉来请安了。 他在门口拦住黛玉,他们父女一起去西厢房看了松儿。 松儿大笑大叫:“姐姐!姐姐!玩球球!” 林如海“嘘”了一声:“你娘还睡觉呢。” 宁安华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声抱歉。 外人也就算了,林如海和黛玉都是精纯的木系灵体,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教他们一起修炼。 她不敢赌,也不会赌。 只有她亲生的、血脉相连的女儿,她才敢冒风险暴露异能的秘密。 宁安华在床上躺到巳初才起。 她坐在西次间榻上,小口小口喝银耳雪梨汤。 榻下,松儿走还没走稳就想学着跑。 他摇摇晃晃追着木球,怕他摔了,林如海亲自在旁护着他。 秋冬该吃羊。宁安华昨日让厨上预备了炖羊腩和干炸羊排,午饭就上。怕这会儿吃多了中午没胃口,她吃了个七分饱,就让人收了桌子,专心看这父子两个追来跑去。 她让木匠打了许多积木,还有七巧板、鲁班锁、九连环等等,一会松儿跑累了,就能老老实实坐下,玩上两三刻钟。 松儿越长大,需要的活动量就越多。 林如海五日一休沐,时常有“加班”和应酬。黛玉和青儿要管家,闲时要看书,要和别家的姑娘们交际。奶娘嬷嬷们有的老,有的胆小,大多精力不足,她还准备一过年就让奶娘们出去,只留四个嬷嬷,省得养大了心。松儿的年纪又不到该选小厮的时候。 她自己又怀孕了。 宁安华打开人口册子,吩咐檀衣:“等菊影回来,我让她去照顾松儿几年,咱们这里再提一个好的上来。上回说给你大姑娘提一个好的,再挑一个预备着。” 紫鹃早被送回贾家,秋霜上个月也出去了。雪雁才十一岁,朱鹤才十岁,黛玉身边只剩一个澄月晓事,过几年也要出去。这一个多月,因有檀衣和菊露轮流去黛玉身边服侍,还不显缺人。 如今黛玉和青儿各项事都办熟了,不用她的丫头帮忙震慑,也可以不用让檀衣和菊露每日过去了。 檀衣早在二等丫头里挑好了几个人,说给宁安华听。 宁安华点了一个十五岁的绿莺给黛玉,又选一个十三岁的红杏预备着,又点了一个她不太熟叫春涧的,叫檀衣这几日再细看看,着实好再让上来。 檀衣去前厅找林黛玉办事,松儿终于跑累了,乖乖被林如海抱到榻上。 宁安华陪儿子玩了一会,看他困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便让人拿了他的小枕头小毯子来,抱他躺好。 等他睡熟,宁安华悄声和林如海说:“现下十一先生有空,表哥去不去?” 让罗十一多操练他两个时辰,今晚他肯定做不动了。 林如海却问:“夫人到底怎么了,这个时辰了都不过去?” 他定要和宁安华一起去,请罗十一给她诊脉,不然就是他去请罗十一过来。 宁安华正在犹豫,该不该和他说她又怀了——现在没人能诊出来——忽有檀衣欢喜跑回来,喘吁吁说:“太太,白管家回来了,说大爷在院试里也是案首,连中了‘小三元’!” 大三元百年也未见有一次,小三元不比大三元,但也着实难得了! 未等宁安华开口,林如海已先笑问:“白三在何处?快叫他来见我!” 看宁安华没别的吩咐,檀衣又忙跑出去。 林如海少见如此激动,宁安华随他出来,歪身坐在廊下,笑道:“不亏表哥教他几年。” 林如海早笑容满面:“将来松儿能学他舅舅就好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65节 宁安华笑道:“他还不是表哥教出来的?” 林如海笑道:“安硕天资不俗,松儿年幼,还未见天分如何。” 宁安华嗔他:“你是说我的孩子不好?” 林如海忙道:“夫人极好,只恐松儿像了我就不好了。” 宁安华忍不住笑了,拉他也坐下,说:“我还想问你,松儿明年开蒙,你有空没有?玉儿和青儿也该请新的先生了,等十二三岁再不上学也不迟。” 林如海一叹:“给松儿开蒙大约是不能了。等安硕回来,玉儿和青妹妹还是和他一起上学罢。” 宁安华能理解,毕竟部长级别的官员,真有事忙起来昏天黑日,能记得吃饭睡觉就不错了。 她道:“那要请一位不太拘泥男女大防的先生才好。” 林如海笑道:“夫人交给我就是。” 此时,白三一溜小跑进了院子,在阶下行礼:“回姑娘、姑爷的话,大爷派小的先回来报喜,大爷明日就到家。” 宁安华一算,这才放榜没两日,便笑问:“怎么这么急着回来?” 白三笑回道:“一年没见两位姑娘和姑爷,大爷归心似箭。” 县试、府试在春天,院试在秋天,隔着半年。保定离京城虽近,因夏天时京中流言纷纷,怕宁安硕不能安心读书,得知他县试府试都是案首,宁安华就让他等院试后再回来。 保定与京城的消息差着几日,他若因心急焦躁误了考试,教训也是他自己受着。 只看这回的成绩,他是真的长进了。 再多的话等明天问宁安硕自己和菊影就好。 宁安华、林如海又问了白三几句路上平安,便令他先去自歇。 白三还没出去,林黛玉和宁安青也进来了。白三忙避在一旁。 林黛玉回说:“已经派人去收拾舅舅的院子了,太太看还有没有什么添的?” 松儿在屋里睡得香,宁安华几人在外头,几句话议定,五日后遍请亲友来热闹热闹。 林如海回京后,林宅第一次在家中办宴的大事,宁安华全权交给黛玉和青儿了。 有旧例,有帮手,有这两个月去别家赴宴的经验,她只管给她们托底就行。 这事商议完,松儿又在屋里醒了,要爹。 林如海忙进去哄儿子。 秋风一吹,宁安青咳嗽了两声,宁安华和林黛玉也忙护着她进屋。 看她喝完一碗热茶,没发烧也没继续咳嗽,宁安华笑道:“不用请十一先生了。” 在西次间听见“十一”两个字,林如海忙抱松儿过来堂屋,隔着屏风说:“夫人今日身子不爽,还是请十一先生来看看罢。” 林黛玉:“太太不舒服?” 宁安青:“姐姐病了?” 宁安华:“……别听他胡说,你们看我像有事?” 她从东次间出来,把松儿从他怀里薅出来,塞给嬷嬷,扯他进了卧房。 把林如海推进卧房,关上门,宁安华:“我和你说,你先不许告诉别人。” 林如海如临大敌,上上下下把她细看一遍:“夫人究竟是怎么了?” 宁安华笑出声。 和怀松儿那时一样,她把他的手放在了她的小腹上。 然后,她就看到他又僵住了。 她只恨不能拿个相机把他现在的表情拍下来。 欣赏够了,宁安华才笑问:“表哥在想什么?” 林如海喃喃说:“我……还能再有孩子?” …… 东次间,听着卧房里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宁安华的笑声,宁安青和林黛玉都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没事。”宁安青笑说。 “不知爹爹又做了什么傻事。”林黛玉摇头。 * 荣国公府,王夫人安顿好多年不见的妹妹薛姨妈,便至贾母这边来回话。 贾母正听人说,林家的小舅爷宁安硕十四岁就中了小三元。 想起贾珠,王夫人也不由多听了几句。 贾母令她坐,她想着妹妹的话,把儿子宝玉、外甥女宝钗和家里这些女孩儿在心里过了一遍,问:“不知这位宁大爷可定了亲没有?” 第59章 变化 正和贾母凑趣说话的是赖嬷嬷。 贾府风俗, 年高服侍过长辈的家人格外有体面,因此连王夫人对赖嬷嬷也要尊敬些,话问得和软。 赖嬷嬷听问, 先看贾母,心中有了计较, 才笑道:“宁家这支只剩了他一个独苗儿, 倒没听说定了亲。也不知将来哪家有福气的,能得这么一个好女婿呢!” 又一叹:“可惜是差着辈分, 不然……” 王夫人面露遗憾, 还想再说什么。 贾母先道:“既是差着辈, 也别再提了。咱们家和宁家也不好结亲,何必招人议论。” 便和鸳鸯等说:“你们也不去出去胡说!” 赖嬷嬷、鸳鸯等并王夫人的丫头都忙答应了。 赖嬷嬷又笑道:“还是老太太这话有理。” 王夫人只得把话先掩住不提。 贾母看得出来,王夫人还没打消心思。 她不想听王夫人的打算, 便命摆桌打牌,硬是把赖嬷嬷留到了晚饭时。 赖嬷嬷不敢同贾母一起用饭,贾母也不好让她服侍, 只得令人好生送出去。 用过晚饭,贾母本想推说不舒服, 让小辈们都走, 也就不用理会王夫人了,又怕她不理会, 王夫人找别人想主意去,更不好。只得看贾宝玉、三春等走了,她留下。 贾元春封妃,王夫人是贤德妃之母, 受封正三品诰命淑人,身份更加不同, 贾母也只能更重视这个儿媳妇。 琥珀接了贾母的眼神,把别的丫头都带出去了,只留鸳鸯。 贾母便先说:“你还想着林家舅爷呢?人家与你是一辈的人,你倒想把小辈说给他?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是想咱家今后再不与林家往来了,还是想借着娘娘的势,强压着人家的头答应?且不说娘娘是后妃,如何管得了这事,只说咱们在外头的更不该给娘娘招祸。林大人现是户部尚书,盛宠优渥,比你兄长并不差什么,我看你还是趁早儿收了这心罢。” 王夫人忙赔笑道:“我虽糊涂,听了老太太的教导,也不敢糊涂了。” 贾母便问:“那你还有什么说的?” 王夫人笑道:“薛家姨太太做主,借了咱们家八万银子。因说起宝钗到年纪了,想请咱家帮着说一门亲事。” 贾母皱眉不语。 王夫人只好接着说:“我是想着,咱家不好和宁家结亲,薛家却没妨碍。况且薛家大富,又是诗礼之族,和宁家也相配。宝钗的人品才貌更是没得说……” 贾母盯着她看了两眼,笑道:“珠儿也是十四岁进学,还不是‘小三元’,也没拿过案首,娶来的是国子监祭酒之女,那才是书香清贵人家。薛家是亲戚,我不好说难听的,只问一句:你外甥的官司是怎么断的,你忘了?” 金陵知府贾雨村四月到任,断的第一件案子就是薛蟠与冯渊争买丫头,薛蟠殴伤人命案。 贾知府徇情枉法,胡乱判了薛蟠已被冯渊追魂索命而死,又命薛家赔了冯家五百两烧埋银子,以此了事。[注1] 衙门断案,必有卷宗记载。 薛蟠在官府已是死人一个了。 薛家今次进京,一是因薛蟠“已死”,不好继续在金陵高调露面,横行霸道,二是贾、王两家都恐薛蟠再惹出事来,定要他进京居住。只不过看在亲戚情面上,大家心照不宣,并不明说。 贾母心道,宁家要钱有钱,要势,有林家靠着,就算宁舅爷没进学,宁家也犯不着给当家的爷们娶一个亲哥哥是这样的姑娘。 只可惜宁舅爷人虽小,辈分大,和贾家的女孩儿实在不合适。不然迎春十一了,探春最好,差了六岁,也不算太多。 但就算辈分合适,经过这些事,宁夫人也必不会让她兄弟和贾家结亲。 这么一想,贾母心里也就放下了。 王夫人没了话,且面上也过不去,便要告辞。 贾母并不拦她。 王夫人回房,听得贾政又是在赵姨娘房里歇的,不过说一句“知道了”。 她洗漱后躺在床上,想一回宝玉,又想一回宝钗,终究还是嫌薛蟠不好。 可薛家这八万银子,她和妹妹都知贾家且还不上。宝丫头是好的,可惜和宝玉不大相配。宁家这里不成,宝丫头的亲事只能再慢慢看了。 荣国府东北角的梨香院,本是荣国公暮年养静之所,现已打扫出来,请了薛家住下。 梨香院小小巧巧,共有两进,十来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 薛蟠自住前院,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住在后院正房。 时已二更,薛蟠与贾珍、贾琏等吃酒去了,还未回来。 薛姨妈便让丫头婆子们明日再收拾行李,命打水来梳洗,和宝钗说:“咱们不等你哥哥了,谁知他几时回来?先睡罢。” 薛宝钗帮薛姨妈揉着肩膀,笑道:“今日他们兄弟们初见,大家亲和,晚些回来也是有的。今后有姨爹教管他,妈别太操心了。” 薛姨妈叹道:“我的儿!若你哥哥有你三成懂事,我也不用费这些心了。” 母女两个梳洗了,只令莺儿在屋里,她们且不睡,躺在床上说话儿。 薛姨妈搂着女儿,问:“你今日看你宝兄弟怎么样?” 薛宝钗想了半日:“妈问这话,叫我怎么答?” 薛姨妈笑道:“我看你宝兄弟生得也好,行动知礼大方,又听说在你姊妹们间是最和气的,你姨爹又亲自看着他读书,倒比你哥哥强。”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66节 薛宝钗心中梗着一股气,不似往日体贴,只道:“妈这话可不好在姨妈面前说。” 哥哥霸道惯了,打死人吃了官司,宝兄弟还是小孩子,最多不过顽劣些,哪里比得? 叫姨妈听见,还以为妈在咒宝兄弟。 薛姨妈愣了一下,低头看女儿莹润的面庞上已满是红晕,并不似羞的,却是气的。 她忙说:“我的儿,你不愿意,咱们就不说了。”不免又叹:“只是除了你姨妈家里,哪里再去找更合适的人家?” 薛宝钗自己平气一会,说:“妈觉得好,我听就是了。” 爹已走了四年,哥哥不知事,家中各处生意逐渐消耗。借给贾家的八万两银子,已是薛家现有存银的大半。 哥哥出了这事,薛家只能靠着亲戚们了。这八万银子又有十成回不来。她若能嫁给宝兄弟,对家里才是最好的。 薛宝钗把挂着金锁的项圈摘了,递给莺儿,说:“妈,我困了,咱们睡罢。” 薛姨妈忙擦泪:“好,好。” 薛宝钗道:“妈妈别忘了嘱咐家里人,别把金锁的事说漏了嘴。”[注2] * 宁安华也在发愁婚事。 不过,她不是愁宁安硕的,是愁菊影和摘云的。 ——宁安硕一回来,拜完了她和林如海,还没说别的,就请她让服侍的人先出去,又亲自送了宁安青、林黛玉出去,命摘云进来,给她跪下了。 他说:“摘云说瞧中了菊影姐姐。我知道,姐姐这里的三位姐姐都是发誓不去的。姐姐想怎么处置他都好,我都听姐姐的。” 宁安华:“……” 摘云老老实实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她没忍住,抽了宁安硕后脑勺一巴掌:“你这臭小子,真是出息了,连我也算计上了?” 他若没心撮合菊影摘云,早自己把摘云处置完了,还等着问到她面前? 摘云是从小服侍他的人,在保定还算立了几功,她还能真喊打喊杀? 宁安硕疼得“嘶”了一声,也不敢再坐了,站起来问:“姐姐的手劲怎么这么大了!” 林如海在旁给宁安华揉手,说:“你姐姐每日习武,如今一人能敌三五人。” 妹妹真生气了,大约能把安硕踹到墙上? 宁安硕虽没跪下,也和摘云一样低了头:“并不是我故意算计姐姐。我已经打过摘云三十板子了,他还是不死心。我想着他服侍我多年,如今竟有了这个痴心,我不忍心他空望着,又不想因他让姐姐为难,所以和他说明,令他自己求姐姐。姐姐若许,是他有造化。姐姐不许,他冒犯了姐姐,就是冒犯了我,该怎么处置,也只说是他得罪了我,并不叫姐姐担名儿。便是姐姐生我的气,打我几十板子,我也情愿领受。” 他说完,也不敢抬头,只偷眼看林如海怎么给宁安华揉手端茶顺气。 在外一整年,和嫡支的人几番阴谋阳谋、你来我往后,他才切身体会到,姐姐当日带他们来投奔表哥,能与贾氏表嫂和睦相处,赢得林家上下赞誉,究竟有多不容易。 他只在宁氏族学里读书,都觉得与嫡支近不得,远不得。 姐夫如今待姐姐一心,也都是姐姐自己的好处,他并没帮上过什么。 只是姐夫大病一场好了,怎么看上去更超逸了,比两年前还年轻了些? 难道是因为姐姐和姐夫伉俪情深、夫妻恩爱? 宁安硕开始胡思乱想。 宁安华按住林如海的手,让他不用忙了,也坐。 她先不说话,只细细打量一年没见的兄弟。 他比一年前长高了许多,方才站直,似乎比她还高两三寸,只比林如海矮不到半个头。 他的肩膀更宽了,真正有点成年男人的样子了。 林旭自然是美的,宁父能被林旭父亲取中做女婿,样貌更是没得挑。 宁安硕越长大,眉眼嘴唇都像宁父,只有脸型鼻子像林旭,俊朗中带着些许柔婉。 但他的气质更像林如海,清逸从容,也有两分富贵之乡养出来的贵气,却不显得轻浮。 客观评价,他生得确实不如林如海——这一世,宁安华还没见过比林如海生得更好的男子,更别说经过异能的滋养,林如海又添了新的容色——但远胜于贾琏,和罗焰能平分秋色,各擅胜场。 他有这个好模样,行事也长进了,只要再学得林如海对她的五分,就不愁他未来的妻子对他不一心。 她也就不用再操心他的事,只管着青儿就行了。 可惜林如海让他先参加两次秋闱再谈婚事,她至少还得三五年才能放手。 屋里一片安静。 摘云心中七上八下,都快跪不稳了。 宁安华平静道:“摘云起来。” 摘云先看宁安硕,见宁安硕点头,才敢站起来。 宁安华:“这事除了你们两个,还有谁知道?” 摘云忙道:“回姑太太的话,小的只告诉了大爷,再没同别人说过!” 宁安华:“菊影不知道,你就敢求来我面前?” 摘云又“噗通”一声跪下了。 宁安硕忙道:“姐姐,菊影姐姐……知道。” 宁安华轻轻一笑:“这还像话些。” 看这样子,菊影至少有六七分愿意,不然安硕也不会帮摘云这么求。 若菊影愿意,她就不能把摘云收拾得太狠了,免得他将来移恨在菊影身上。但也不能轻轻放过。更不能叫他太容易就得偿所愿。 摘云太过机灵,宽纵这一回,他越发胆大,将来就没了规矩了。 宁安华收了笑容,问:“摘云,你跟了你大爷多久了?” 摘云忙道:“回姑太太,小的从七岁就跟着大爷,有十年了。” “十年了。”宁安华轻嗤一声,“十年都没能让你学会规矩。” 她说:“我问你:我身边的丫头几岁能放出去?” 摘云冷汗津津:“回姑太太,是二十二岁。” 宁安华:“菊影今年几岁?” 摘云几乎趴在地上:“回姑太太,菊影姑娘今年……二十岁。” 宁安华:“你大爷赏了你三十板子,是他的,我再赏你二十板子,你是收还是不收?” 摘云叫出旧日称呼:“多谢大姑娘教导!” 宁安华又是一笑:“还算懂事。” 她起身笑道:“我一向赏罚分明。二十板子赏你坏了规矩,二十两银子赏你这一年在外服侍你大爷尽心。板子先存着,过几日再打。你去找檀衣领了银子回去,可小心着些,若被我听见菊影的名声有一点半点损伤,我翻倍赏你!去罢!” 他若真心,多赏他几两银子,也是给菊影花。 摘云磕了几个响头,慢慢退了出去。 宁安硕动都不敢动。 姐姐教训完了摘云,该收拾他了。 他怎么就忘了菊影姐姐的年岁呢? 宁安华走到宁安硕面前。 “过几日家里要办宴,庆贺你连中‘小三元’,把你打伤了不好,都是青儿和你外甥女儿的心意呢。”宁安华轻声笑道,“你的也先存着罢。” 在外面一年,他长进了,想必也心野了。 正好有这事,先给他上紧了弦儿,省得他在外自己做主惯了,回来不听话,和林如海起矛盾。 宁安硕头皮发紧。 姐姐好像也不一样了。 姐姐从前也厉害,却不似现在这样,像开刃的长剑,将他通身照得分明。 * 打发宁安硕先回自己院子歇着去,晚饭再来,宁安华单独抓住菊影回卧房,细问她和摘云是怎么回事。 菊影红着一张脸,绞着手指,一五一十都说了。 宁安华简单总结。 就是小狼狗早对大姐姐心存爱慕之意,去年年底,她派菊影去保定帮宁安硕拒绝婚事,菊影和摘云成了同事,同住一所院落,日常接触就不可避免的变多了。 摘云今日帮菊影做这个,明日给菊影买那个,还一同逛了元宵灯会、七夕灯会,又发乎情止乎礼,对菊影没有丝毫冒犯。菊影要远,他就远几日,再变着法儿的凑过来。 菊影腹有诗书,他也是和宁安硕一起读书学礼的,又都近身服侍主子,两人说什么都能说到一起。 好女怕缠郎,菊影早已心动,只因承诺过宁安华要一辈子不嫁人,上回又遇人不淑,所以不敢应下。 说完,她便跪下要请罪。 宁安华拦住她,笑问:“他才十七,未必定性,你就信他?” 菊影忙说:“我并没全信,也没应过什么。他给我买的东西,过分的我都没收,平常吃用的,我也想法儿还他了,只是……” 宁安华接话:“只是他下回又送你更多,是不是?” 菊影应了一声,又低头绞手指,讷讷说:“他是舅爷的人,我是太太的人,本来也不合规矩。” 宁安华笑道:“你若认准了他,我有法子让这事合规矩。只怕你将来反悔。” 菊影抿着嘴唇,犹豫不定。 宁安华心里一叹。 她原本的四个大丫头,檀袖早早给了青儿,檀衣、菊影、菊露都陪了她七八年了。 那年她想留她们一辈子,是想有几个帮手能遮掩她修炼异能的异常。 现在她不用人遮掩了,也不怕她们说出去,还想留她们,就是真的舍不得。 不仅是舍不得她们的能力,感情上也当她们是半个朋友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67节 菊露有时还会急躁冒进不周全,檀衣是样样都好的,菊影就是第二个檀衣。 现在看来,她终究还是留不下菊影。 一年没见,菊影才回来,就能看见她去的日子了。 宁安华笑道:“他还年轻,你也没到年纪,再陪我两年怎么样?” 菊影哽咽垂泪:“大姑娘。” 宁安华笑道:“我正想着等你回来,就拨你去照顾松儿——就是你大哥儿几年。正好你就不算我的人了。你若不想让人知道,咱们不告诉别人,只你我等上二三年,看他究竟是怎么样。等松儿能上学了,他还没变,你也没变,我就成全你们,如何?若他变了,你放心,我这里一样留你。” 菊影又起来要跪下。 宁安华环住了她。 菊影怔了许久,轻轻揪住宁安华的衣襟,在她怀里哭了个痛快。 九月二十五,“户部尚书夫人之弟、宁家家主宁安硕连中小三元庆贺宴会”在林宅圆满结束后,菊影就搬去了西厢房,专心照顾松儿。 这一日,来林宅赴宴的除了左邻右舍外,还有大理寺卿夫妇,仪鸾卫指挥使之妻卢芳年,张裕成、柳月眉,户部数位侍郎、郎中等,承恩公夫妇没亲至,只有皇后兄嫂、顺天府尹夫妇来了,并翰林院、国子监里的数位官员,还有宁安华在别家识得的几位夫人太太,前厅后院,共坐了十余桌。 没请贾家。 毕竟是续弦兄弟的喜事,请原配娘家也太尴尬了。 贾家和这些来客也不是一路人。 其实林如海就任户部尚书时,林家没有办宴,一个原因是当时不宜太张扬,另一个原因,就是请不请贾家着实是个问题。 从这次之后,林家每次办宴,都可以略过贾家了。 席上,至少有十位夫人太太向宁安华打听宁安硕的婚事。 宁安华都照实说了,她和林如海不准备让宁安硕早娶,要过几年再议。 夫人太太们对今日宴席赞不绝口。 宁安华就说,这都是林黛玉和宁安青准备的,又感叹宁安青体弱,平日都是林黛玉帮她管家。 席散之前,宁安华确保今日每一位来客都领会了林家的意思: 宁安硕的婚事不急。 宁安青更不急。 林家要先给林黛玉找好女婿。 宁安华已经准备好,今年过年时,会有汹涌而来给黛玉说亲的人了。 入了十月,罗十一诊出了宁安华的身孕。 她先说“恭喜”,接着就说:“夫人的感觉果然准。” 半个多月前,宁安华就和罗十一请了长假,说她有预感她怀孕了,这两个月不敢剧烈运动。 罗十一叹道:“是我忽略了,夫人年轻,又和林大人恩爱,早晚还会再有孩子的。这一耽误一年多,不但三年内剑法不能成了,只怕从前学的,都要忘了。” 她越说越感叹:“不是我故意扫夫人的兴,实在是夫人这样的习武苗子,万人里也未必有一个。我只是可惜夫人的天分。生育亏损气血,夫人现下年轻,还好恢复,再过十年,就不一定了。” 宁安华何尝不觉得生育耽误事? 但幸运的是,腹中这个孩子也是木系灵体。母体与胎儿属性相合而非相冲,她怀胎十月,不会亏损气血,反而会和孩子互相有益。 上回有孕,宁安华挺着九个月的肚子抓刺客。 这回有孕,诊出来前,林如海就把她当宝贝一样捧在手里,生怕摔了化了。确诊后,更是全家上下都看她和眼珠子一样。 新的先生已经请来,宁安青和林黛玉却都不肯上学。 她们不许宁安华再管年事或家里的任何杂事,联手把账本干干净净搜走了。 临近年尾,户部也甚忙碌。 林如海却能每天二更之前准时回家,把林黛玉和宁安青办不了的事给办完。 宁安硕工课繁重,看妹妹和外甥女辛苦,便每天挤出半个时辰帮她们算账,最后直接把宁家的事全接走了。 如此,宁安青体弱,仍不能上学,林黛玉却得了空,可以一天上半天的学。 宁安华只管醒了吃,吃完了和罗十一进行孕期简单运动——比如拉弓射箭、学习制毒(……)、研习医术,到了时辰睡觉,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发现她在用毒上也颇有天分后,罗十一似乎有志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她。 宁安华也没想到,水系异能增强了她对植物的敏锐度,还有这种效果。 等她到了三级,就能从动物和人体中直接抽取水分,岂不更有用毒的“天分”了? 但那时她可以杀人于无形,毒的用处就不大了。 不过毒医不分家。罗十一讲得用心又有趣,她也愿意学。 万一就能把青儿治好呢。 转眼到了腊月。 一日,天降大雪。 待雪后初晴,天气更加寒冷。林黛玉和宁安青给各屋里都添了炭火。 外面扫雪的婆子向手上哈气。 檀衣从外头进屋,也冻得跺脚,直说:“京里是比南边冷多了。风都割我的脸。” 寒燕忙塞给她一个手炉。菊露找出羊油膏子,给她涂在手上脸上。 雪也是水的一种。 虽然还不能控制水的温度变化,宁安华也喜欢临近水、身旁充满水的感觉。 可惜谁也不许她出去赏雪。 她想吃烤鹿肉,也只能吃厨房烤好送来的。 宁安华:…… 也行吧,省事了。 或许是天太冷,衙门里的官儿们坐不住,这日林如海早早就回来了。 他把周身烤暖和了,才敢坐在宁安华身边。 宁安华笑道:“你回来得巧,我一会要吃烤鹿肉呢。” 她伏在他耳边吹气:“可惜表哥要少吃。” 林如海身子酥了半边。 他不敢多接这话,说起别事:“今年冬天格外冷,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你又有孕,除夕进宫朝贺领宴的事,不然就告病罢。” 宁安华想了想,笑问:“表哥是怕我的身子受不住冷,还是怕太后再为难我?”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原著只说贾雨村“胡乱判断了此案”,没说有没有采取门子的建议,可当本文私设。 注2:本文私设“金玉良缘”是薛家编造的。 薛蟠:“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 (薛蟠说是薛姨妈说的。) 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 薛宝钗:“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 莺儿:“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 (但薛姨妈、薛宝钗和莺儿都说是和尚送的。且薛宝钗和莺儿口中,和尚一会秃头一会癞头。不过癞头指长黄癣的头,和秃头可以并存,大家见仁见智吧。) 第60章 彻底解决 林如海都怕。 他怕礼节繁琐, 损伤妹妹的身体,更怕太后霸道无理,不知还有什么手段难为妹妹。 他恨不能找个水晶玻璃罩子把妹妹罩起来, 不叫外界的风雨吹打她半点。 可妹妹不是需要他时时呵护的娇花嫩柳。 他……也挡不住所有的风霜雨雪。 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从来不认为自己能架海擎天。 但承认自己不能全然护住妹妹, 比他以为的要难。 妹妹怀松儿时, 因他受尽了苦累。妹妹再度有孕,他希望最起码在她平安生产前, 她能不受分毫委屈。 宁安华明白林如海的心意。 她依偎在他怀里, 笑道:“这个主意表哥早就提过了。可我如今是‘贤义智勇’的尚书夫人, 能入宫朝贺领宴是天家恩赐,莫大的荣幸,怎好因有孕三月就告病不去?” 待除夕那日, 她的身孕已近四月,正是胎气最稳的时候。她身体好也算出名儿了,“告病”一听就有九成是假。 她笑问:“再说, 我今年躲了,明年又用什么借口躲?” 林如海沉默许久。 他轻声说:“夫人若愿意, 不妨从此称病, 直到——” 直到—— 宁安华一笑。 他能说到这个程度,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了。 “……直到太后薨逝。” 林如海的声音极轻。 迎着宁安华诧异的眼神, 他俯身,抵住她的额头。 “我只想要你能平安。”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68节 宁安华不忍心打破此刻的静谧。 但她还是开口:“我想去。” 林如海早已料到会如此。 他闭目一叹:“皇上就算为此事不满也有限,若是为我……” 宁安华用指尖擦过他的嘴唇。 “是我自己不明白,”她说, “分明并无好处,太后究竟为什么要针对我?” 从习武中, 她重新感受到了随心恣意的快乐,而腹中这个木系灵体孩子的到来,让她每天都能回想起更多上一世的事,让她记起那时的她,是怎么在尸山血海里挣扎着活下来的。 这一世,她的日子比天下九成九的女人都要舒心了,但她自己却觉得,她仍然活得谨慎小心,只是在世俗和礼法的框架里寻找到了一些自在。 她当然喜欢这个平安的世界,不想再回到末世。 客观来说,现在的她比末世的她是幸福很多的。 可她见过真正的自由是什么样。 这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去教这个孩子——如果她是个女孩。 她的女儿,能活得像她一样快乐吗?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 她希望她的孩子是一个能直面艰难危险的人。 “我当然可以告病。”宁安华说,“但太后若赐下太医,我还真要‘病’几年?或者她若说我不入宫是有意不敬,又怎么办?表哥知道,躲起来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她回应着林如海的亲吻。 “我要知道她的目的。” 才能想出彻底解决的办法。 除夕清晨,宁安华按品大妆,与林如海分别乘轿抵达丹凤门。 有上百太监女官引路,朝臣与在京三品以上诰命很快就依品级高低排成列,男东女西,依次进入了丹凤门后、含元殿前的广场,各自站定。[注] 几百上千人聚集在广场里,却只闻风声、衣料摩擦声和偶尔被风吹动的环佩簪钗响。 宁安华颇看到了几位熟人,都只互相微微颔首示意而已。 女官引她排在礼部尚书夫人旁,位置在所有诰命的后半部分,无视了她爵比侯爵的“清熙郡君”封号。 宁安华心内微笑。 太后果然要借今日出手。 她听从安排,并不作声。 诰命服饰虽然厚重,檀衣还在里面给她穿了好几层衣服保暖,但她身上不觉得冷,脸上却没有任何遮挡,只能直面刀尖一样的冬风。 排在后面,还能借前面的人挡挡风。 如果太后以为这就能让她心浮气躁甚至直接“失仪”,那她要失望了。 辰初,皇上搀扶上皇出现在了含元殿的高阶上。 太监们嘹亮的声音一层层传下来。 宁安华和身边的夫人们一起,拜、起、再拜、再起、三拜、三起。 她面前的拜垫倒是软得很,不但没人做手脚,似乎还被加厚了些。 大约是罗十一罢。 三拜三起后,上皇和皇上先后在高阶上发表讲话。 这些废话宁安华听过就忘了。 她只注意到,一直有两个女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大概是想挑出她哪里仪态不对。 可惜,她的礼仪是经过罗十一加强训练的。 就算是尚仪局的女官们,也不可能做得比她更标准了。 上皇发表了多于两刻钟的重要废话,皇上在其后讲了不到一刻钟。 加上在宫门口等候的时间,排队进宫等候的时间,宁安华已经在冷风里吹了近一个半时辰。 就算是她,脸也早被冻僵了。 那些年龄更大、身体更弱的诰命们,也不知有多少是在强撑着。 这是皇恩浩荡。身份不够三品,且享不到这等福气和荣耀。 皇上又侍奉上皇回了含元殿。 太监们引皇亲勋贵朝臣入含元殿领宴,女官们引外命妇向凤藻宫行去。 长长的外命妇队伍,到凤藻宫一路,仍无分毫交谈声。 宁安华目能视远,发现上百位外命妇里,怀胎至少六个月以上,仍然进宫仰沐皇恩的竟有四位。身孕藏在礼服下看不出来,怀胎不满五月或不显怀的还不知有几位。 离开宴的时辰尚有几刻钟,女官们依例,先依据众诰命的身份品级高低,分别引入几间偏殿暂歇。 这回,她们想起来宁安华还是个郡君了。 宁安华被领入的慧昭殿内已坐满了人。 举目一看,这二三十人没有一位是她认识的,倒是她们身上穿的衣服她还认得。 见她进来,屋里的这些国公夫人、伯夫人、将军夫人们也面露惊色,也看她穿的服色戴的头冠,纷纷放手中的杯碗站了起来。 领她进来的女官却一个字也没多说,连她是什么身份都没提一句,就行礼低头出去了。 宁安华面带得体的微笑,心道这就是甄太后为难她的第二关了。 想让她在这些老牌贵族诰命们面前不自在、失态? 做梦去吧! 屋里有两位国公夫人。 一位一看便知已年过古稀,身旁只有一个孙辈媳妇服侍着。 另一位看上去年轻几岁,脸和贾敏有六七成像。 她身旁围着三个晚辈。两个子辈,分别穿一品和三品诰命服色,一个孙辈,穿的是三品诰命服色。 宁安华向第二位国公夫人行近几步,微微俯身一礼,笑道:“小女在京中两年,多得荣国公夫人教导。实不相瞒,我仰慕太夫人已久,今日终于得见,实乃幸事,还要多谢太后娘娘的恩典,让我得与太夫人同处一殿。”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便都明白过来,这位光华照人的年轻夫人是谁了。 在宁夫人开口前,贾母已将她的身份猜出一半。 宁夫人话音刚落,贾母心念已定,便忙上前扶起宁夫人,笑道:“久闻夫人贤义智勇,惠淑才德,我不过虚长了些岁数,其实并无夫人可以仰慕之处。夫人赠我的宝佛菩萨,我还供奉在房内,每日念几句佛经,竟觉得身上松快了不少。” 贾母如此配合,宁安华更是将往日之怨都先放下,着实赞颂了她几句。 别家夫人们都还等着。 场面话说完,贾母便亲自领了宁安华,从缮国公夫人见起,直将屋内所有诰命都见完,又与她相携临近坐了,才介绍了她的儿媳妇邢氏王氏,和侄孙媳妇尤氏。 宁安华又起身和邢夫人、王夫人、尤氏见了礼。 她感觉到王夫人似乎想算计她什么。 这时,有女官上茶。 她接过茶,闻出茶里没毒,也只假喝一口,装作润喉。 女官低头退下去了。 宁安华假借喝茶,思考贾母的反应在不在甄太后的计划中。 而贾母见了宁夫人如此品貌行事,心中更加后悔。 她当日就该信了敏儿的信,或许今日与林家的关系还能似以往亲密。 还不确定贾母是否也为甄太后设计中的一环,宁安华不想多说什么,便浅抿杯中的茶水。 她每“抿”一口,就用异能“挥发”相应的水量。 低议声渐起。 宁安华凝神细听,一半在说她这个人和贾母的举动,一半在讨论太后为何还要难为她。 她久不放下茶杯,贾母也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并不主动挑起话题,王夫人却几次想说话。 贾氏一门双国公府,现在都漏得像个筛子。 借着送年礼,林家的人就打听出来,“金玉良缘”之说已经在荣国府里传开了,而贾母又开始常接娘家的侄孙女史大姑娘过来住。 他们如何为了贾宝玉的婚事拉锯,只要不算计到黛玉身上,宁安华就只管看热闹。 但谁若起了痴心妄想,她也不介意下一两次对方的面子。 在贾母时不时的眼神警告不管用了,王夫人即将开口前,又有女官捧了托盘到宁安华面前。 女官道:“这是太后娘娘赐给清熙郡君的安胎药,每位身怀有孕进宫朝贺的诰命都有。” 众目之下,宁安华起身谢恩,接了这碗药。 没毒,也不是堕胎药,确实是安胎药。 但她还是不想喝。 那女官垂首立在一旁,等宁安华喝完。 看来不领甄太后的“恩赐”是不行了。 宁安华微笑,举碗几口“饮尽”,又忙将药碗放回托盘上,用茶水“漱口”。 贾母看着她,欲言又止。 宁安华只报以一笑。 汤药和茶水都不能算单纯的“水”。但只要是近水的液体,她都能用异能凝聚、挥散或在一定范围内转移位置。 她“喝过”的药和茶水慢慢在地毯下洇开,又散在了空气中,只留下了药渍和茶渍。 又有女官问宁安华是否要“更衣”。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69节 宁安华确实不需要方便,也不想给甄太后更多机会,婉拒了更衣。 领宴的时辰到了。 太后、皇后、太妃、后妃、王妃、公主、郡主及外命妇共数百人在凤藻宫正殿排宴。 这次,宁安华又不同贾母在一处了。 她的位次被排在了诸位尚书夫人们之间。 甄太后的故技重施让她觉得有些无聊。 众人先对甄太后行礼,又对皇后行礼,再对皇帝生母沈太妃和诸位太妃、后妃行礼,方依次落座。 内侍宫女们往来上菜。 菜品齐全,太后和皇后又各自祝酒三巡,才能开宴。 饱含皇恩的御宴好不好吃,宁安华不用尝就能知道。 桌上十八个菜,还有热气的只有两道汤、两道羹、两道粥。有几样菜上甚至都结出了油花。也不知道都是御膳房提前多久做出来的。 没人会想在宫宴上吃饱吃好。 宁安华和众人一样,盛一碗粥放着,不用喝酒的时候就搅一搅假装在吃,半个时辰后就可以出宫回家了。 除夕宫宴的流程都是固定的,甄太后还想做什么,只能趁此时动手。 是她直接发作找茬斥责,还是会有个什么引子? 离宫宴结束还有一刻钟左右时,一队宫女过来添酒。 其中一个宫女似乎没站稳。 她轻呼一声,手上的酒壶直向宁安华扣过来。 身旁抽气声一片。 宁安华却以一种众人没料到的速度和敏捷身法,迅速起身,避过了被酒淋身的下场。 银壶掉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壶里的酒水有一半泼洒了出来。 宁安华闻到了浓烈的酒的味道,还有藏在酒味下的一股药气。 这酒里仍然没有毒。 只有一味与其它几种药材同时作用,就能致人昏迷的药。 另外几种药材,分别藏在她的茶水和安胎药里,需要服下。只有这一味,通过呼吸大量吸入也能起效。 她回去一定要送给十一先生一份重礼。 殿内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在太后身边的尚书开口之前,宁安华退后两步,蹲身福下:“是一位宫女端壶不稳,臣妇为避免在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面前失仪,只得避开。” 甄太后紧紧盯着这个年轻女人。 甄素英不断地深呼吸。 宁夫人躲得也太快了! 酒到底有没有淋在她身上? 在宫里三四个时辰了,宁夫人竟不去方便,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酒已经洒出来了,如果不能带宁夫人下去更衣,让她晕在这里,计划就又成不了了! 怎么办? 甄太后手指握紧。 她陪嫁的嬷嬷,凤藻宫实任尚书立刻出言呵斥:“清熙郡君殿前失仪,扰乱宫宴,为何不跪?” 甄太后如此强行针对她,伤她不到八百,自损超过一千,到底是为了什么? 宁安华心念转动,并不下跪:“回娘娘,臣妇只想躲避酒壶,并非故意扰乱宫宴。” 凤藻宫尚书立时又道:“历年宫宴都是太后娘娘亲手操办,宫中宫女皆是训练有素,从无错乱,为何今日只在郡君面前出了差错?” 宁安华:“臣妇亦不知是为何,无言可答。” 甄太后站了起来。 从皇后起,殿内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甄太后指着那宫女:“你说。” 那宫女抖如筛糠,连连叩首:“是……是清熙郡君……绊、绊了奴才……” 宁安华的声音又稳又清亮:“臣妇与这位宫女素不相识,有何理由要陷害于她?臣妇对太后娘娘的忠心、景仰和崇敬天地可鉴,即便万死,也不敢故意扰乱宫宴。” 她一字一顿:“还请娘娘秉公明察!” 凤藻宫尚书冷笑:“清熙郡君上次入宫,便对太后娘娘有所不敬。太后娘娘慈悲,仁德怜下,并不斥责,只加以教导,反叫郡君怀恨在心。今日宫宴,本该诸位王亲诰命同领上恩,郡君却故意坏了娘娘的恩典,不但心无悔意,竟还敢如此叫嚣?” 宁安华越听越觉得离谱。 甄太后的陪嫁恨她? 还是甄太后破罐子破摔了,不但彻底不再管甄家余下的女眷和孩子,还真的想要“年老糊涂”“不仁不德”的名声? 甄太后闭目叹道:“清熙郡君年轻,本宫不忍多加苛责,只送出宫去罢。派人去含元殿告诉林大人,好生管教其妻,不要辜负了圣恩才是。” 无数的目光向宁安华看过来。 或是怜悯,或是嘲笑,亦有为她着急犹豫的。 宁安华心里却无分毫害怕或慌乱。 她还在等。 她抬头,用余光扫视殿内,看见皇后挺着六七个月的肚子,对甄太后福下了身。 但有人比皇后更快一步。 北静王妃护着隆起的小腹,跌跌撞撞跪在了甄太后桌前。 “太后娘娘!”她祈求,“还请娘娘暂且息怒,听臣妇一言。” 甄太后怒道:“此事与你何干?给本宫退下!” 北静王妃却不肯退走,仰头恳切道:“娘娘,宫女为何没端稳酒壶,不能只听她一人之言……” 她历数林如海与宁安华的忠心:“林大人……宁夫人……” 原来如此。 这祖孙两个不惜以甄太后的名声为筹码,是想将她做踏脚石,帮北静王妃洗得清白无暇,进而帮甄家也擦一擦污秽。 甄太后不一定有几年活头了,北静王妃却只有十八岁,还年轻得很。 若能再借此让皇上对甄家的态度松动一二,更是赚大了。 听着北静王妃真挚动人的求情,宁安华心中只有冷笑。 一瞬之间,她想了很多。 ——甄太后这次算是成功了吗? 不太成功。 她没有晕倒,甄太后和北静王妃临时改变的计策还是太粗糙了。 ——甄太后以后还会对她出手吗? 大概率会。 ——她不想被人当成垫脚石,受这些莫名其妙的折腾,更嫌麻烦,有没有一劳永逸解决的办法? 有。 杀了甄太后。 ——她觉得皇家太后高人一等吗? 当然不。 在她看来,甄太后远不如李婆子。 李婆子可爱多了。 和甄太后比,实在是侮辱李婆子了。 ——杀了甄太后,她会有任何道德上的愧疚吗? 不会。 是甄家先毒害林如海,也是甄太后先对她出手的。 她只是反击。 ——她杀过人吗? 杀过。 在末世里杀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论杀人,她也算熟练工了。 ——会被发现是她动的手吗? 不可能。 她有绝对不会被发现的办法。 ——会有隐患吗? 她不是完人,思考再多,也一定有没注意到的地方。 但她今天一定要解决掉甄太后。 那还等什么呢? 现在正是时机。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70节 宁安华估量着甄太后的位置,手指微曲。 一滩水出现在了甄太后脚下。 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这些水微微摇晃起来。 甄太后只觉得脚下一滑,口中惊呼一声,身体就向前倾倒。 一旁的凤藻宫尚书忙要搀扶。 但她的脚下却出现了晃动得更厉害的一滩水,让她不但没能扶住甄太后,还直接滑倒,扑在了甄太后身上。 她的头冠飞了出去,正砸到甄太后的太阳穴。 甄太后的后脑又不偏不倚,磕在了玻璃桌角上。 年近七十的凤藻宫尚书身体沉重,再加上甄太后的重量,推动了结实的楠木桌向前倒了下去。 正在桌前,话还没说完的北静王妃躲避不及,被桌子压了个正着。 桌上的杯盘混着菜肴,冰雹一样砸在她肩上脸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殿中的惊叫此起彼伏。 皇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女官们牢牢护在了身后。 甄太后和凤藻宫尚书脚下的水在顷刻间消失无踪。 连她们被水沾湿的裙角和鞋底也恢复了干燥。 宁安华收回异能。 甄太后口鼻眼耳七窍出血,应该是解决了。 但她同时看到,甄太后身上有微弱的金光浮现。 这是什么? 不会是所谓“凤气”吧? 宁安华立刻运转全身异能,护住她的心脉、灵体本源和腹中的孩子。 这点黯淡的金光向她刺了过来。 她听见皇后厉声喝道:“宫女芸绣、凤藻宫尚书李氏谋害太后,给本宫拿下!速传太医!速去禀报陛下和上皇!” 第61章 恨意 金光打在了宁安华身上。 她深深低下头, 弯起脊背,不叫人看出她正用尽全力抵抗着什么。 她紧咬牙关,两肩和四肢发麻, 忍受着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她眼前晕眩,脑中嗡鸣, 浑身开始不由自主地发颤。 她扛过了最后一道金光。 但她并不敢立刻放松。 她无声而大口地吸气呼气, 有汗珠从她鬓边滚落。 她感觉到她的里衣湿透了。 她想用异能恢复身体的干燥,却发现她做不到。 她体内空空, 所有异能都被用于抵挡金光的冲击, 已是半点不剩。 不过, 她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只是四肢的某些经络上出现了裂痕。 疼痛在她的忍受范围内。 她早该想到的。 这是帝制社会,又有灵气、灵体, 有神仙妖魔、巫蛊诅咒,那么,人间帝王帝后身上有“龙气”“凤气”保佑, 让他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免受修行者的伤害也不奇怪。 她杀甄太后动用了少量的异能,所以才会有金光浮现。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行刺, 也杀死了甄太后, 可能“凤气”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但行刺者的下场一定会非常惨烈。 剥皮剜筋?千刀万剐?九族俱灭? 宁安华缓慢舒展身体。 如果下次,她还要向这种身份的人下手, 一定得想出更完美的办法。 不知是因为她用的异能不多,还是因为甄太后的“凤命”稀薄微弱,这次的金光不算厉害,她还应付得了。 但大权在握、地位稳固、广受尊崇爱戴的帝后身上的“龙气”“凤气”, 并不是现在的她能承受得住的。 她跌坐在地上。 江皇后早已命人守住几处殿门。 宫女芸绣被数个大力太监拖至江皇后面前,被堵住嘴说不出话。 昏迷不醒的凤藻宫尚书也被几个年长女官看管了起来。 没有人敢挪动昏倒在楠木桌上, 人事不省的甄太后。 被楠木桌压在下面,额角有血,满身满脸都是饭菜和食器碎片的北静王妃抖着手摸不到小腹,哀哀呻吟。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甄太后、皇后和北静王妃的身上。 但还是立刻有人发现了宁安华的异样。 “宁夫人?”顶着众人的视线,秋望舒带女儿赶来宁安华身边。 自从圣旨将芳年赐婚给罗焰起,卢家就只能坚定站在皇上这边了。 再说,满殿之中,只有卢家和林家关系最近。她们不管宁夫人,还等谁管? “秋姐姐,”宁安华面色苍白,满额冷汗,“芳年。” “夫人这是怎么了?”秋望舒不由看向宁安华的肚子。 宁安华努力微笑:“似乎是躲得太快,抻到哪里了,现在才觉得疼。” 秋望舒让卢芳年跪坐下来,扶宁安华靠在卢芳年身上。 她起身,低着头向前行去,在离皇后还有四五丈远时便拜下。 江皇后已经看见了宁安华的情状。 不待秋望舒开口,她便命身旁大公主:“奸人作恶,蒙蔽太后,让宁夫人受了委屈,快带宁夫人去元昭殿歇息,先让女医给宁夫人诊治!” 她又命二公主:“快带你妹妹们回临凤殿去,没有你父皇或我的亲命,不许出来!” 秋望舒大礼谢恩,随大公主回到了宁安华身旁。 宁安华正低声与卢芳年交谈。 ——为了让她转移注意力,卢芳年说起家常闲话,正说到想要松儿的几件小衣裳。 见大公主来了,宁安华要起身行礼,被大公主亲自止住:“夫人快免礼!不知夫人还能不能动?” 宁安华忙道:“多谢皇后娘娘和大公主殿下垂怜,臣妇还能走得动。” 大公主松了一口气,便命两个女官小心扶起宁安华,又道:“还请秋淑人和卢淑人随我一同去,有你们两位在,宁夫人也能安心些。” 她亲自在前领路,秋望舒、卢芳年在宁安华身后跟随。 元昭殿位于凤藻宫后殿,从主殿长乐殿偏门出去,几步就能到。 宁安华向前走,看到贾母正与贤德妃不断用眼神交流。 看见她过来了,贾母忙露出担忧的神色。 宁安华对贾母微微颔首。 再向前,她看见了北静太妃难看至极的脸。 北静王妃还被压在桌子下面。 宁安华能看到,有血迹从她身下洇开。 在宁安华临时的设计里,并不包括甄太后和凤藻宫尚书会压倒桌子,压住北静王妃。 太医还没赶来,只有尚食局司药属的几位女医匆匆进来了,北静王妃还要再被压上一会。 一张这样大小、如此装饰的楠木桌有几百斤重。 再加上甄太后的重量,她这个孩子一定是保不住了。 但宁安华并不觉得愧疚,连同为人母的遗憾都没有半点。 路是她们自己选的,后果和意外也该她们自己承受。 方才,皇后已给整件事定了性,把皇家的脸面给糊住了: 甄太后是受奸人蒙蔽。 她——皇家敕封清熙郡君、二品诰命夫人宁安华——是无辜受屈的。 只要皇上和太上皇尚有三分理智,就不会更改皇后的说辞,再把皇家的面子摘下来踩在地上让人议论。 北静王妃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甄太后,或许还失去了婆母和丈夫的信任,得到了洗得完全不彻底的名声,还在京中所有三品以上诰命面前形容狼狈,会觉得值吗? 希望北静王妃没精力再想怎么算计她了。 不然,只要有机会,她不介意送她也去见甄太后。 ——异姓王妃身上总没有“凤气”保护吧? 宁安华平静地想着,随大公主走出偏门,通过回廊来到元昭殿。 她听见皇后让所有后妃、命妇归座,又命挪动几扇大屏风,挡住甄太后和北静王妃,也预备上皇、皇上来时,与众人相避。 头上发冠沉重,不能平躺,宁安华被扶着半躺在榻上,后背靠着几层柔软的靠垫。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71节 安胎药是早就预备好的,秋望舒亲自端着喂她。 实在是苦,宁安华只能婉拒秋望舒的好意,把药碗接过来,几口饮尽了。 这回的安胎药是正经安胎药,里面没加任何不该有的东西,她是真的喝进了肚子里。 女医还没来,大公主先找出参让切了片,却拿不准该不该让宁夫人含一片。 宁安华异能全空,身体已不能自动汲取天地灵气恢复,身上还有内伤,急需能量。 人参大补元气,她若含上两片,能缓过来不少。 她想和大公主要参片,又觉得保持这样也好。 甄太后活不成了,接下来就是国丧国孝。这回是在京五品以上女眷全要守制跪灵送灵。 她趁现在把“重病体弱”的牌子挂上,就能名正言顺告假,不用每天五更起来入宫跪灵,还要往来孝慈县送葬了。 主意一定,等女医到了,宁安华把眉一颦,再憋出些许眼泪,看上去越发虚弱不胜。 她知道,司药属的高阶女医,医术和地位都不逊于同品级的御医、太医,连太后、皇后有重疾,都能参与进治疗中。 来给她诊脉的是一位刘姓六品司药。只要这位刘司药说她需要休养,说不定不必她主动告假,宫里就会“开恩”,许她不必参与甄太后的丧仪了。 刘司药严谨细致地问了宁安华的感受,又把脉了有小半刻。 她起身,面向大公主:“宁夫人元气大虚,头晕耳鸣,当属受惊过度。四肢皆有暗伤,是……” 刘司药不敢妄说长乐殿内的事。 大公主善解人意:“你只说宁夫人伤得重不重,孩子怎么样,该怎么治。” 刘司药便道:“万幸没有损伤到胎气。只是母体虚弱,迟早会影响胎儿。宁夫人四肢的暗伤好治,在床上静养一个月便可,但为保胎气,到生产之前,都不宜劳累了。” 大公主略加思索:“司药先给宁夫人开药罢。” 刘司药下去开方。 大公主来至宁安华身边坐下:“今日奸人作乱,让夫人受委屈了。” 宁安华忙要起身:“娘娘和殿下都知道臣妇是清白的,臣妇不委屈。只是太后娘娘……” 大公主亲自扶宁安华躺好,叹道:“我也没想到,李尚书历来忠心,今日怎会这般?皇祖母……” 宁安华忙道:“太后娘娘福泽深厚,必能逢凶化吉。” 大公主一叹:“我在这里守着夫人,夫人只管安心歇息。一有消息,会有人送来的。” 她离皇祖母近,看得清楚,是皇祖母晃了两下,李尚书想扶,也没站稳,才有后面。 但为了遮掩皇祖母无故为难、陷害朝廷命妇的丑事,只能将李尚书打为“行刺”“奸佞”了。 不过“奸佞”名给李尚书倒正合宜。 谁知道皇祖母为难娘的那些主意,有多少是她出的? 大公主让她安心歇息,宁安华就真的闭眼开始养神。 她已头不晕耳不鸣了,方才与刘司药这么说,是她忽然想到,她本该中药晕过去,万一被深究出来,她身上就有了疑点,趁机会能找补多少就是多少。 秋望舒和女儿坐在一处。 卢芳年毕竟年轻,过了今天才十七岁。她第一年除夕入宫,就出了这么大的事,现下回过神,后怕才一阵阵涌上来。 夫君和林大人同为陛下近臣,甄家的案子是夫君下江南去了结的。 若太后今日为难的是她,她能像宁夫人一样临危不乱,从容应对吗? 她又会不会有宁夫人这样的好运气,能全身而退? 秋望舒握住女儿的手。 女婿今晚一定回不了家了。 把芳年接回家住两日罢。 大公主的内心却不似她表现出来的一样平静。 娘不想让这事牵连到她和妹妹,才用两件事把她们都支走。可皇祖母出了意外,娘是儿妇,皇祖父有的是理由借机难为娘。娘的身孕将要七个月了,又该怎么熬过皇祖母的丧仪? 长乐殿。 殿内所有人,包括皇后、沈太妃,都跪伏在地,恭迎上皇到来。 就算没有屏风挡着,外命妇们也不敢窥视上皇的怒容。 方才女医们诊断,太后已经没了呼吸。 上皇驾临,命太医院的院使、院判再诊。 死一样的寂静后,院使和院判们都拜倒不起。 院使声音颤抖:“回陛下,太后娘娘……薨了!” 有哀泣呜咽之声突兀地出现在殿内。 上皇暴怒:“哭什么哭!谁在哭?给朕……” 皇上早已跪下,抱住上皇的腿:“父皇,父皇,请父皇息怒,父皇节哀,为今之计,还是早些将母后收殓……” 上皇一脚重重踹在皇上心口:“逆子!你母后尸骨未寒——” 皇上不防,被踢了个正着。 他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他不敢相信地盯着面前这滩猩红。 父皇是真的想要他死? 父皇……已经如此后悔当年让位于他了? 江皇后膝行过来,额头触地:“父皇,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未能察觉李尚书不臣大逆之心,还请父皇不要怪罪皇上。诸位皇亲诰命都在,还是先将母后凤体移回内殿,再惩治奸佞。” 皇上动了动身子,半挡在江皇后面前。 懿娘还怀着孩子。 上皇盯着皇上和江皇后,没有再踢出第二脚。 他吩咐戴权:“都关起来,查清再放出去。” 戴权细声问:“陛下,那含元殿……” 上皇声音暗沉:“含元殿上锁,宫门上锁。有随意走动者,立斩!” 皇上和江皇后都觉得不妥,却不敢再反驳。 上皇坐在了太后临死前坐过的凤榻上。 江皇后与皇上对视一眼,两人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 皇上在袖下塞给江皇后一枚令牌。 江皇后摸到令牌上有三个字。 她不敢露出任何破绽,带领吴贵妃、贤德妃、梁妃、李妃四个高位妃子,亲手整理了太后遗容。 皇上忍着胸前钝痛,在上皇身旁侍立。 女官太监们将外命妇一一请入偏殿。 太后的遗体被放平,覆上白布。 太监抬来步舆,女官们将太后放上去,江皇后亲率妃嫔送至后殿。 楠木桌终于被搬开了。 桌下的甄素英早已浑身被浸在血中。 但她还没有晕过去。 她一下又一下咬破自己的舌尖保持清醒,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能感觉到,她盼了整整一年才来的,一个时辰前还在她肚子里动来动去的孩子已经没了。 她的生命也在不断流逝。 可她并不害怕。 愤怒填满了她的身体,让她失去了其余一切该有的感情。 她理解太妃不救她。 她也不怨皇后娘娘。 是她和太后娘娘先算计宁夫人,出了意外是她报应不爽。 她只有许多问题想问上皇。 甄素英的手碰到了一块碎瓷片,又被划开一道血口。 她想握住这块瓷片,手指一动,却又放弃。 她没有力气。 不会成功的。 如果还有机会,她一定—— 请示过上皇后,北静王妃被几个宫女抬去偏殿医治。 甄太后的遗体已被抬走,内侍们往来捡拾打扫,擦干血污,撤换地毯,长乐殿又恢复了大气洁净。 上皇也冷静了下来。 他不能贸然废帝。 朝臣多有心向老五的。 他要施恩。 他问戴权:“查清没有?” 戴权附耳低声道:“陛下,是太后娘娘让芸绣倒酒在宁夫人身上,宁夫人是硬拼着伤身躲开了。刘司药说宁夫人得静养到生产,已经给开了药了。” 他将宫宴上发生的一切详述给上皇。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72节 太后娘娘想让北静王妃转投皇上……这可是犯了上皇的大忌啊。 戴权说完,不着痕迹地离上皇远了些。 上皇心中满盈怒火。 甄氏竟敢! 但他没有再发怒。 他命:“宫女芸绣,凤藻宫尚书李氏,暗害太后,五马分尸!北静王妃、清熙郡君无故受屈,各赏黄金百两,宫绸十二匹,宫缎十二匹,许在家养病,不必参加太后丧仪,也不必来谢恩了。” 戴权拜下:“陛下仁德!” 上皇命:“凤藻宫所有太监、女官、内侍、宫女,立刻动身前往皇陵,为太后服孝守灵。” 戴权再拜,称颂圣恩。 上皇命:“开启宫门,送诸皇亲大臣命妇出宫。” 戴权起身去了。 上皇问:“皇帝?” 皇上忙屈身拜下:“父皇。” 上皇落泪道:“你母后已去,只余你我父子……” 皇上口中仍有血腥,却立刻又抱住上皇的腿,哭得哀切。 他看得分明。 五十二年夫妻,父皇一眼都没有多看母后的遗体。 父皇踢他那一脚,也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 日暮之前,宁安华被软轿送至宫门。 秋望舒和卢芳年一直陪着她。 林如海已在寒风中等了她半个时辰,心焦似火,顾不得在外人面前守礼了。 女官掀开轿帘,他亲自把宁安华抱了出来,用袖子挡着,不让风扑了她。 宁安华看见有惊鹊“扑棱棱”从树枝上振动翅膀。 透过树枝的缝隙,她看见了湛蓝的天。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原来今日的天气这么好,天空这么美。 巍峨的宫墙立在她身后,比甄太后的血还要红。 她对林如海笑了笑:“表哥。” 林如海几欲落泪:“咱们这就回家。” 宁安华转头,看向秋望舒和卢芳年:“让你们看笑话了。” 太后今日薨逝,臣下不能言笑。 秋望舒只说:“夫人今日吃苦不小,快请回,我们改日再去看望夫人。” 宁安华点头,又向卢芳年示意。 林如海出宫后,早命林平抬空轿回去,赶了车过来。 见她们告别已毕,他先抱宁安华上车,又远远对避开的卢临照一揖,上车即刻命回家。 卢临照赶来妻女身边,见她们无恙,才把心放下。 在宫门口不好多说,秋望舒只问:“带芳年一起回去?” 卢临照忙道:“我也是这么想。咱们也快走,明日五更还要入宫。” 卢芳年却道:“爹娘回家罢,我回罗家。” 她说:“不管夫君回不回去,我都是罗家的太太。” 秋望舒背过身擦泪。 芳年怎么就嫁了这么一家! 卢临照红着眼睛,唯有点头:“好,好,回去罢。” 卢芳年咽下喉间酸涩:“爹,娘,明日还会见的。” * 暮色渐深。 刘御医给皇上诊脉已毕,跪下回道:“陛下素来身体强壮,今日没有伤及根本,只需服药再加以悉心保养,就不会落下症候。陛下三个月内不能骑射劳累了。” 皇上呼出一口气:“开方罢。” 刘御医一句不敢多言,下去开方。 皇上手中把玩着仪鸾卫总令。 他一从父皇身边脱身,皇后就还给他了。 他才信皇后对他毫无二心。 可父皇…… 皇上屏退众人,只留罗焰。 “给朕。” 罗焰心头一跳:“陛下?” 皇上喉间干涩:“林爱卿中过的毒,叫什么来着?朕忘了。” 第62章 人质 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 铁一样的夜幕笼罩着大明宫。 远处的各间殿宇灯火通明。宫女内侍往来不绝, 将一卷又一卷的白绸高高挂起。 哀泣声隐隐回荡在空气中。 上皇再不喜宫人哭丧,太后薨逝,大明宫内外都少不了哀音。 罗焰在宽阔的宫道上无声无息行走着, 却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他自知武艺高强,五感灵敏, 目能所视极远, 即便在黑夜里,世间万物在他眼中也纤毫毕现。 但现在, 他只觉得眼前的道路模糊不清。 他一直随身带着“月明醉”。 仪鸾卫将林大人所中的毒改进完毕后, 曾拟名为“梦中醉”, 取其能于不知不觉中要人性命,如梦中迷醉不能醒之意。 他不愿总让人想起宁夫人梦夫中毒,又于生产时感悟有人诅咒其夫, 抱着孩子见了林大人一面,林大人就醒了,如此救了林大人一命这等玄异之事, 便驳回此名,只向陛下说此毒名叫“月明醉”。 其实那一晚夜空明净, 和今日一样无一丝云逗留, 空中却只有一弯弦月,并不如何明亮。 那夜他动了不该动的心。 今日他说了不该说的谎。 陛下要“月明醉”, 他说此毒太过厉害,仅有的六份都被他封存在密室里,若陛下需要,他即刻去拿。 就算陛下一个字都没多说, 他也明白。 陛下想弑父。 陛下的生母沈太妃并不得上皇宠爱。义忠亲王尚未谋反、上皇还在位时,沈太妃纵然生育有功, 也只居于嫔位,时为五皇子的陛下也不如其余几位皇子得上皇疼爱重视。 那年义忠亲王谋反,义孝、义节两位郡王趁机作乱,上皇身受重伤,几近驾崩,才不得已传位给陛下,以安人心。 陛下侍奉上皇至诚至孝。 一年后,上皇伤势好转,感于陛下的孝心,也曾慈爱教导过陛下为君之道。 但上皇不许陛下给沈太妃尊位。 陛下并不奢求两宫太后并立,只求能加尊沈太妃为贵太妃,与上皇之幼子、忠顺郡王的生母穆贵太妃同尊。 上皇却怒叱陛下妄议君父后宫事,让陛下在凤藻宫前跪了一夜。 罗温奉陛下之命暗中保护沈太妃,曾对他透露过一句,那晚沈太妃并未试图向上皇求情,也没有哭泣落泪,只是一夜未曾合眼,一直立在窗前,远望着陛下所在的方向。 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娘也曾在冰天雪地里倚门远望,盼着他平安回家。 被打为反叛奸细,灭门家破的那一日,母亲自裁之前,有没有放不下他这个离家远行的不孝子? 十年过去,上皇与陛下父子之间,终于到了父欲杀子,子欲弑父的地步。 父不慈则子不孝,罗焰理解陛下的决定。 他也早就发誓,会终身侍奉陛下为主。就算大仇还未得报,陛下让他独身去刺杀上皇,他也只能领命。 他早有横死、枉死的准备,并不如何怜惜自己这条命。 可和他一起经历了这十几年风雨的所有“罗”姓仪鸾卫,他真的一点也不在意吗? 月明醉是罗绮带人改进的。他们共十八个人,每个人都十分清楚月明醉的效果。 而所有罗姓仪鸾卫都知道林大人中毒后的症状。 若上皇真的死于月明醉,陛下手握大权,天下皆在掌握,是否还会似如今一样重视仪鸾卫? 他很清楚,陛下登基多年,早已不是当年的五皇子。 所以,他不确定为保无人泄密,陛下会杀多少人灭口。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73节 十一早早远离了仪鸾卫核心,不用面对他今日的挣扎,真是聪明。 罗焰在密室里静坐了半盏茶的时间。 他胸口泛起隐秘的刺痛。 还有卢氏。 过了今天她才十七岁。 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该在什么时机求陛下…… 至少,他该给她一个平安的人生。 罗焰站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 满门冤屈还未昭雪,大仇未报,他真的甘心吗? 但他回到临敬殿时,上皇派人传召,陛下已经走了。 这是皇上在凤藻宫前长跪后,罗焰第一次为他被上皇叫走而感到庆幸。 紫宸殿。 皇上已在路上假做抹泪揉红了双眼。一进内殿,他便跪倒在地,膝行至上皇面前,哭问:“不知父皇有什么话要吩咐儿臣?” 上皇一叹,亲手扶他:“快起来,起来。” 皇上拿不准上皇想做什么,只好先就势站起来,却见上皇要他同榻而坐,忙又跪下:“此是父皇尊位,儿臣不敢。” 上皇十分叹息:“你我父子,如何生疏至此?不过一张软榻。” 皇上仍说:“儿臣知道父皇疼惜爱护之心,可君臣父子有序,儿臣不敢乱了尊卑。” 上皇叹道:“也罢。” 他命戴权扶皇上起来,赐皇上在平常的位置坐了。 太监们上茶。 同一壶茶的茶水,呈上来之前,必有试毒太监先尝过,倒入杯中时,亦有试毒太监在旁先饮。在六品御医之上,太医院有四品院使一人,五品院判两人,随时必有一人带两个太医在紫宸殿值守。上皇所有入口、穿戴之物,必是经过太医几重查验,若有不妥,三人同责。 天子之命,尊贵无匹,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注] 义忠亲王谋反后,上皇便格外加强了大明宫的防卫,又于九年前严密了紫宸殿的种种规矩。皇上本以为这是上皇“一朝被蛇咬”,年老多疑,此刻却觉得是上皇对他早就起了防备之心。 但“月明醉”色浅无味,混在茶水汤羹中并无破绽,且完全发作需要一整个月,初入腹中毫无反应,几个试毒太监也尝不出问题。 罗焰怎么没贴身带一瓶? 皇上微抿一滴茶润唇,便放下茶杯,垂首道:“父皇若有话吩咐,儿臣一定照办。” 上皇叹道:“朕与你母后近五十年夫妻,今日她舍朕先去了,朕不但不能亲自送她,方才钦天监还回禀,星宿不利,只许在宫中停灵七日。朕不想你母后的丧仪如此草草了事,还是你替朕送去皇陵,再跪经一个月,替你母后好生祈福再回来。” 皇上心底的寒意向四肢百骸涌去。 月明醉用不成了。 他出去送灵,至少两月才能回。 若父皇驾崩时,他在数百里之外的孝慈县,还不知京中会起多少变化。 月明醉发作的最后几天,人会明显虚弱下来,再过两到三日,才会陷入昏迷长睡。 如果被父皇发现异样,他的皇位—— 不,就算他没有下毒,父皇手中也没有任何能废掉他帝位的实证,他只身在外,出一二不测也很容易。 父皇可不是只剩了他一个亲生的儿子。 他起身,缓缓拜倒:“儿臣遵命。” 压力之下,他灵光闪现:“父皇,儿臣去给母后送灵,六皇弟也该同去。我们兄弟一同给母后跪经祈福,必能使母后之灵安息,也才能尽显母后身后哀荣。” 过了一会,上皇叹道:“你们都去,朕身边就没人了。” 皇上忙道:“儿臣还想求父皇一个恩典:江氏有孕已近七月,着实禁不得车马颠簸,还请父皇恩准,许江氏留在宫中待产,不必与儿臣同去。儿臣之长子永让已经长成,或可替儿臣尽孝于父皇膝下,替父皇分忧。” 上皇道:“朕记得永让才十四岁?” 皇上忙道:“今日之后便十五了。” 上皇道:“你所有子女皆还年幼,都不必跟去了。” 为图大计,皇上唯有叩首应是。 他若在外敢起异心,只怕举兵之日,就是他所有儿女送命之时。 皇上再叩首,问:“父皇,儿臣与六皇弟给母后送灵,朝中所有王公大臣,是否也该按例同去?” 他又忙道:“儿臣愚钝,一应所有军政要事,只好飞马送来交由父皇决断。” 皇上感觉到,上皇的视线似乎在他颈项处停留了很久。 上皇道:“很好。” 上皇又道:“你母后离世,六宫无主,一应诸事,朕皆交由穆贵妃主理。待你回京,朕便晋穆贵妃为皇贵妃。你与江氏要尊皇贵妃如你母后,你可明白?” 剧烈的耻辱和不甘席卷了皇上全身。 他紧咬牙关,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唯有再三叩首领命。 * 从紫宸殿告退,皇上又至凤藻宫哭灵。 他回到临敬殿时已近深夜。 罗焰仍在恭候皇上归来,呈上了所有六瓶“月明醉”。 皇上却令他收起来:“东宫不保险,还是你收着。” 不问原因,罗焰照做了。 看一眼时辰钟,皇上道:“朕七日后离京送灵,你挑一百二十精锐贴身护卫。将罗氏、弓氏中所有女子留下,定要护住太妃、皇后和皇子、公主们的安全。” 罗焰领命。 短短两个时辰,皇上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在这样的皇上面前有所隐瞒,不是明智的做法。 他犹豫再四,终于问:“陛下,在林大人家中的人可要调回来?” 他没有提罗十一的名字。 他赌,皇上早就忘了他调去谁教宁夫人习武了。 果然,皇上道:“不必,太明显了,一个人也成不了什么事。”又道:“天不早了,今日你且回家去,别叫家里空等。” 罗焰应是,恭谨退出。 皇上浑身疲惫,枯坐许久,终究起身,含愧向后面临凤殿去见皇后。 罗焰回到家中,在正院外踯躅,不知该不该进去。 林宅,宁安华和往日一样贴紧林如海,早已沉入深眠。 她的梦里出现了两个她既认识、又不认识的人。 ——一个癞头跣脚的和尚,和一个跛足蓬头的道士。 和尚对她双手合十,笑问:“女施主可否听我一言?” 第63章 诡异的平和 不到六个时辰前, 宁安华才为自保杀了一个人。 体内毫无力量的空虚感、四肢经络的疼痛和重新回到前世的思考方式,都让她的警觉提升到了非常高的程度。 面前这一僧一道形容邋遢不堪。和尚破衲芒鞋,满头生疮, 道士浑身泥水,乱须蓬发, 不论在什么时代, 都是家长会让孩子远离的对象,却都“骨格不凡, 丰神迥异”, 自带一股高人气质。 就是这一点点如此外表都遮掩不住的不凡, 让宁安华的警惕心愈发高涨。 原著剧情她只记得一小半了。和尚道士似乎没做过什么坏事,不是要度化这个,就是想救那个, 但她亲身经历,书中与现实并不完全相同,或者说, 已经有了很大差异。 她从别的世界来,直接或间接改变了许多事, 谁知这个世界的神仙对她会有什么态度? 而且, 她来了八年多,不管是异能升级, 还是救活林如海这样改变剧情的大事,他们都没出现。 她今天才杀过人,他们就找来了。 或许他们只是想劝她“向善”,少增“杀孽”, 并无恶意。 但不管好话坏话,还是等她养好暗伤, 异能恢复,状态最佳的时候再听吧。 宁安华对和尚弯唇一笑。 和尚一怔。 道士面色微变。 下一瞬,宁安华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和尚:“这位女施主着实谨慎。” 道士:“此世不比她前世。她杀人太多,若不悔改,迟早还要丧命!” 和尚笑道:“纵在前世,她也从未杀过不该杀、可不杀之人,身上又有功德庇佑,倒不必过虑了。” 道士说:“本已近末世[注1],偏又来了此人,真不知是福是祸。” 和尚笑道:“天地之间,一切皆有命数,非你我之力可以强扭矣。她不愿听你我之言,也不必强求。你我还是各干营生去,有大事再见。” 道士笑道:“也罢。” 两个人的身形淡去,转眼就不见踪迹了。 现实中,宁安华睁开了眼睛。 四级异能可以获得别系异能的某些能力。上一世横死之前,她只差一步就能升到四级,已经隐隐摸到了其余属性异能的运用方法,其中就包括精神——或者说灵魂之力。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74节 就算不到四级,异能者的精神力也比常人强许多。一般来说,异能越强,精神力也就越强。 和尚道士的“法力”再高深,毕竟是来到了她的梦里。 方才她赌了一把。赌她“梦”到和尚道士看不见她,他们就真的认为她脱离了这个梦。 她似乎成功了。 也或许是和尚道士知道她没走,只是没有揭穿。 和尚说,她身上有“功德”庇佑,是哪里来的“功德”?[注2] 她这辈子做了很多好事吗? 总不会救活了林如海,也能算功德一件吧? 还是说她上辈子救过的人,还能算这辈子的“功德”? 上一世挣扎生存的五年零七个月,现在想来,漫长得像五十七年。末世确实改变了她很多,却没有让她变成无故滥杀之人。她喜欢这一世的和平,也确信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就再拿走一个人的性命。 所以,道士说的话,她只关心一句: 他口中的“末世”又指什么? 宁安华缓缓松开林如海的手臂,想坐起来思考。 但她才把林如海的手轻轻放好,他就醒了。 他迅速但轻声问:“你醒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我压着你了?” 宁安华只好先放下思绪,笑道:“都很好,没有哪里不舒服,表哥睡罢。” 林如海却探她的额头——罗十一说她受惊不小,夜里可能会发烧,所以他一直没敢睡实——又问:“你渴不渴?要不要去方便?” 恢复的异能都用来修补经络破损处,没有余力再平衡身体里的水分,被他一问,宁安华还真觉得渴了:“那就要茶。多谢表哥。” 林如海用极轻的动作扶她坐起来,给她拢好被子,生怕碰疼了她,才披衣下床,倒了半杯温茶:“不够我再去倒。” 他上来,让宁安华半倚着他,一口一口喂她。 喝了一半,宁安华不喝了:“表哥喝不喝?” 林如海两口饮尽,先把茶杯放在床边几上,问:“你身上若疼得厉害,我抱你去……” 就着不算太亮的烛光,宁安华发现,他耳根似乎红了。 她忽然觉得,什么“末世”,什么“天地命数”,她都不必去管。 连一僧一道都“强扭不来”的事,她难道能改变什么? 为什么不顺其自然? 就算她以为的那个“末世”来了,她还不能带着……她在意的人,一起活下去吗? 宁安华从被子里抽出手,环住林如海的脖子,笑问:“表哥怎么不好意思了?” 她忽然这样,林如海颇有些手足无措:“你别再伤着……” 宁安华目光灼灼盯着他,让他的眼神无处可躲。 “表哥,我想要。” “要……”林如海反应过来,立刻拒绝,“你得养着,怎么能……再说,你还怀着孩子……” “孩子快四个月了,早就可以了。”宁安华和他脸贴着脸,一声比一声更轻更软,“我是手足有暗伤,又不是那里……表哥轻一点,慢一点就行了……” …… 窗外,北风呼啸着,卷来刺骨的寒冷。 窗内,帐中春意融暖。林如海大○淋○,只觉得轻不得又重不得,不过一○,比平常的三四○还要累上十倍。 妹妹白玉一样的腕子下面,是花样扭绕着的大红缠枝软缎。 他摸着妹妹潮○的脸颊,发狠吻了下去。 …… 临凤殿。 江皇后不知道是她的心口更凉,还是殿外的冬风更冷。 分明在几个时辰前,皇上挡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以为她再也不会对皇上失望了。 江皇后大礼拜下:“请陛下放心。” 她的声音和以往一样,庄重又平稳,毫无颤抖,听来令人安心极了:“妾身会和孩子们一起,等陛下平安归来。” 皇上把所有人——所有妃嫔、所有孩子甚至包括女孩——都留给了上皇。 等皇上一走,他们就全是上皇的刀下肉,俎上鱼。 皇上仅有的兵权只有仪鸾卫。三千仪鸾卫,皇上会带走一千八百人。留下的一千二百人,加上罗、弓二姓里的所有女子,也只有五成能常在宫中,余下六百留在宫外机变。 而上皇手中,光大明宫的禁卫就有三万。 如果上皇铁了心要他们的命,只凭这几个人,他们并无反抗之力。 她能理解皇上为什么这么做。 皇上带走忠顺郡王和满朝文武,上皇手里捏着皇上所有儿女,如此,皇上不敢谋反,上皇也会有所顾忌。 若她是局外人,真要赞一句皇上高明。 可她不是局外人。 她是皇上的发妻。 夫妻十六年,她和皇上生养了四个孩子,她肚子里还有一个。 皇上才过而立,就算她死了,孩子们也都死了,只要皇上能坐稳皇位,何愁没有新后和新的孩子? 上皇确实只剩皇上和忠顺郡王两个亲生的儿子了。但国朝数十载,皇室萧姓血脉并不止上皇一支。 哪怕上皇一个亲儿孙都无,宗室里总能选出一个可担大任的。 这个皇后她做了十一年,没有一天真正高兴过。 凤藻宫那夜之后,因为她也身不由己,只能侍奉太后,不能孝顺太妃,皇上冷了她整整五年。 从那时起,她就不该再抱有什么祈愿。 她该彻底明白,与她结发的这个男人是靠不住的。 她不知道皇上还有没有什么后手。 她希望皇上有。 她想让孩子们远离危险。 但她不能问。 她也不会问。 皇上扶起了江皇后,郑重将一枚小令交与她:“你有此令,可以调动宫内所有仪鸾卫。” 江皇后泪光点点,深为动容,却推辞不要:“陛下还是给母妃罢。” 皇上把令牌塞在她手里,环住她的肩坐下:“母妃也有,这是你的。” 江皇后依偎在皇上怀中:“妾身一定会护住母妃平安。” 皇上一下又一下摸着她隆起的腹部,对她的话没有表态。 江皇后垂下眼帘。 …… 罗宅。 罗焰无声无息跃上墙头,看见卧房里的灯光仍未熄灭。 一个他已经熟悉了的身影坐在窗前。 她纤弱肩膀上披着的大氅滑下来了一半。她支着下巴,头一点一点。 他跳下墙,像是才回来一样,敲开了院门。 等他走进屋内,卢氏果然已经迎在门口。 “还有两个时辰入宫,快睡罢。”罗焰洗了手,半推着她进卧房,把她抱在床上,“若我还要晚回,都不必等我。七日后离京送灵,你也要去。你身体一向娇弱,趁这几日好生休息。” 卢芳年仰着脸,看向她高大、冷峻的丈夫,心里又酸又苦,还微微泛起了一丝甜:“我听夫君的。” 她伸手去拉罗焰:“夫君也快睡。” 罗焰握住她的手:“我去洗澡。” 似乎女人都更爱干净。他浑身尘土,还是洗了澡再回来。 卢芳年似乎在一瞬间猛长了胆量,不肯松手:“太晚了,就这么睡,还能多睡两刻钟。” 罗焰把她塞进被子里,给她拉上帐子:“你先睡。” 听着一墙之隔的水声,卢芳年红着脸,抿唇微笑,闭上了眼睛。 * 四更才过,重新入睡不到半个时辰的林如海便起身了。 宁安华懒懒拥着被子,并不担心他昨夜睡眠不够,今日会精神不足,有损身体。 他体质本就不差,现在比两年前还强了许多,熬夜一晚半晚不算什么。 再说,○了一个多时辰,她的经络修复了些许,他也从中得到了好处。 五更不到,林如海吻了吻她的额头,又隔着卧房门,叮嘱了檀衣许多话,进宫去了。 檀衣进来,重新问过宁安华是否要喝水、起身等,便不出去了,在临窗榻上守着。 宁安华却不睡了。 那一僧一道嘴上说是要走,谁知道真正走没走?他们还想再来也是很容易的事。 似乎他们在现实世界里的限制更多。总之,在完全恢复前,她是不想有任何可能再从自己的梦里见到意外的人了。 她对“太虚幻境”也没有任何兴趣。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75节 ——她打不过警幻仙子。 异能者可以用修炼代替睡眠。婚后是为了夜夜能挨着林如海,她才选择正常入睡。 而就算没有修炼加速器在身边,躺着修炼虽然会慢一点,但并不比盘膝正坐差太多。 因为还得吃药,宁安华只“睡”到辰初就起来吃早饭。 早饭后,罗十一过来,再给她诊脉。 宁安华知道,罗十一昨日诊脉,一定看出了她的暗伤不对劲。 正常来讲,她躲避酒壶,就算真的抻到、扭到了,也不该只有四肢有损伤。 但罗十一什么都没说,还暗示她不会对任何人说。 诊完脉,罗十一没再对她的伤势发表什么看法,说起了别的事:“我听得消息,太后只在宫中停灵七日。” 宁安华:“只停七日?” 连寻常人家的姨娘死了,若非痨病,都会至少停上七日再送去安葬。似太后这等身份,依礼至少也该停二十一日或二十七日。 只因为昨日的事,上皇就恨甄太后到了如此地步,连死后的这点体面也不肯给了? 等罗十一再说,谁会随皇上同去送灵,又是谁留在京中,宁安华立刻就明白了上皇和皇上的博弈。 宁安华没有问罗十一,她是从哪里来的消息。 罗十一也没有再深入说下去,只笑道:“夫人有恙,林大人又将不在京中,家里还是紧守门户,以防有宵小之辈贸入。” 宁安华问:“先生会留下来吗?” 她这样的精锐,会不会被调回去保护皇后和皇子公主们? 罗十一笑道:“我奉命保护夫人、教导夫人习武,并无调令给我。” 宁安华想了想,真心地说:“替我谢他。” 她能肯定,里面一定有罗焰的手笔。 不管他是为了罗十一还是为了什么,她确实因此得到了好处。 罗十一却笑道:“这话我还是不替夫人带了。” 宁安华一怔,又一笑:“也好。” 午后,林如海带着满心沉重回来了。 两人商议了一下午,都拿不准是跟随皇上离京的人更危险,还是留在京中的人更危险。 一切只能看,在权利与平衡的两端,这对天家父子能不能保持理智。 她可惜她没有能力弑君。 又庆幸她是先对凤气稀薄的甄太后动的手。 林如海深叹:“父子相争,国朝不稳,于天下绝非幸事!” 七日后,林如海带着满怀担忧不安,和众王公大臣诰命一起,随皇帝离京送灵。 皇子公主都留在京中,替皇上向上皇尽孝。而忠顺郡王、郡王妃和忠顺郡王的所有孩子,除了一个才出生两个月,还在襁褓中的小女孩之外,全部离京,去皇陵给太后尽孝尽哀。 宁安华养好伤,恢复到了巅峰状态。 但直到两个月后,春暖花开,京中也没有出现任何异状。 御驾回京。 京中和他离去时一样,并无变化。 林如海瘦了几圈,回家见到宁安华毫发无损,面上还恢复了以往的光彩,简直要跪谢上苍保佑。 他平安回来,宁安华感受自己的内心,发现她是真的在高兴。 她确实希望他能活着。 她并没有“爱”上他。但如果他再濒死一次,她大概不会权衡利弊那么久,直到再有一个“罗焰”帮她确定他活着对她更好,才决定救他。 接下来的几个月,京中依旧平静如水,仿佛上皇与皇帝父子间的交锋从未发生过。 上皇晋穆贵妃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又加封忠顺郡王为亲王,令其入户部习学,皇上只是领命,称颂上皇圣明。 宁安华担心林如海在户部会受阻,但林如海回家只说,忠顺亲王似乎真是来学习的,万事并不多嘴插手。 在这样诡异的平和中,进了六月。 宁安华发动了。 第64章 母女 除了宁安华自己, 所有人都没想到,她生了整整两日两夜。 六月初七清晨,林如海才去衙门点卯不久, 宁安华感觉到下腹一阵胀痛。 感受着阵痛和体内溢满每一处经络的异能,她着实松了一口气。 这个孩子再不出来, 她就要压不住升级了。 从一级突破到二级, 她用了不到三个时辰。从二级突破到三级,所需的天地灵气至少是上次的百倍, 但她消化灵气的速度却没有增长这么多。 就算她是临水而居, 腹中这个木系灵体的孩子也会给她增速, 她需要的时间也至少在上次的五倍左右,或者更长。 找到一个安静、安全、无人打扰的地方不难。 但作为一个待产孕妇,她确实没办法在不向任何人透露任何秘密的情况下, 独自在里面一到两天。 恰好孩子的预产期就在这几日。 生孩子会用多长时间是说不准的。快有一两个时辰就生出来的,慢有三日五日才母子平安的。 虽然经产妇大多比初产妇产程短,她上次生得顺利, 不代表这次一定也会生得很快。 这次给她接生的还是罗十一。年初,李婆子满了五十五周岁, 已告老出去, 也自说年老手不稳,不敢再做这样精细的活儿, 她就没勉强李婆子再进来帮她。但在旁帮手的其余几人也都能信得过,她能放心用生产的姿势进入晋级状态。 为了留出足够晋级的时间,她可以用异能控制晚些破水。 哪怕羊水破了,在异能的包裹下, 孩子慢些出来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上一世她没生过孩子。但水系异能等级较低时,常被作为后勤使用, 她见过不少异能者产妇。 在基地有危机,人手又极度缺少的情况下,已经开始阵痛的产妇们都能坚守完自己的岗位,再被送回去生产。 她也因此学到了,在异能还不到三级的时候,该怎么减缓孩子出来的进程,还不会影响到自身的专注度和孩子的健康。 那时她并没有想到,在昏暗狭小的产房里,听着几乎近在咫尺的怪物和同伴们的嘶吼声,她抱着那位产妇的孩子,像是听故事一样随意记在心里的话,竟然真的有一天可以用上。 宁安华自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但晋级的时间比她以为的要久。 一边生孩子一边晋级,也比她想象中更累、更危险。 修炼的最佳姿势是盘膝而坐,意“沉”丹田,其次才是平躺。这两个姿势的效率差距大约在三到四成。 她又不能将全部心神沉入晋级,还需留出一些精神保持外表的清醒,来应対罗十一等人“渴不渴”“饿不饿”“感觉怎么样”的提问,要照常喝水吃东西,要控制孩子出来的快慢,还要预备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比如在外面等了整整两天的林如海和宁安硕会忍不住冲进来。 幸好她能完全确定所处环境的安全。且罗十一対自己的医术足够自信,虽然不解她为什么生得这么慢,但看她脉象平稳,精神饱满,能吃能喝,不但自己不急,还能抽空安抚——或者说,镇压——住外面心急的人,让她没有陷入气息不稳、异能灵气乱窜的局面。 六月初八傍晚,晴了几日的天上积起了厚厚的云。 风声呼啸着穿过回廊。 要下雨了。 林如海让林黛玉宁安青回屋去,把松儿托给她们,如此也算帮上忙了,又暗嘱林黛玉,多注意着宁安青的身子。 宁安硕坚决不肯走。 林如海便让人送了两份蓑衣斗笠,和他一起等在廊下。 风吹了半夜,却直到四更时分,才淅淅沥沥下起几滴小雨。 看了一会连地面都打不湿的细雨,林如海心内一叹,还是把公事从脑中赶了出去。 他早已告假,昨日便没去衙门,今日也不去上朝,只等宁安华平安。 清晨,风雨俱停。 林如海深深吸入一口雨后的空气,抬眼见阶下苔藓湿润。 而宁安硕的眼下比苔藓还显青黑。 他推宁安硕到屋内:“睡两个时辰。这副样子叫你姐姐看了担心。” 宁安硕拿来一面镜子,让林如海自己也照一照:“姐夫又比我好在哪儿?” 这时,一声呼痛隐隐传了过来。 林如海拔腿就走。 宁安硕把水银镜随便一丢,紧跟其后。 产房里,宁安华略微感受了几秒重回三级的美妙之处,便立刻调整了身体状态,专心生产。 她已经可以减弱痛觉,但她不想增加不必要的破绽,还是完整忍受了接下来两个时辰的疼痛,把孩子生了出来。 罗十一也终于放心了。 她笑着把孩子抱到宁安华面前:“是位千金,七斤二两,像夫人,真是漂亮极了。” 宁安华碰了碰这个才出生不到半刻钟,皮肤就褪去红色,显出嫩白的孩子。 竟然是比她父亲和姐姐都更精纯一线的木系灵体。 被泡在水系异能里滋养了这么久,就算她还没有进行过任何一次自主修炼,她体内的异能水平也已经达到了一级过半的程度。 若再喂给她异能者的乳汁,等她断奶,大概就能升到二级了。 或许是母女连心,也或许只是常识,宁安华知道孩子饿了。 她小心翼翼摸了一把孩子的胎发,然后,请罗十一把孩子交给乳母喂奶。 対于普通女性,从怀孕到生产是対母体的极大一次考验,会带来不可避免的损伤。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76节 但対女异能者来说,生产造成的伤害可以忽略,反而是亲自喂养更消耗她们的身体。 女异能者乳汁中的灵气,是从她们自己的身体里精粹出来的。 孩子吃下去多少灵气,就代表母亲损失了更多。 若宁安华已经升级有一段时间了,本源稳固,或许会选择亲自喂孩子一两个月。 但她才升到三级,升级时又消耗过多,不可能拼着损伤自己的根本,去提升孩子的异能水平。 何况,她还没有确定该怎么教这个孩子修炼。 她有不向孩子讲出事实,就能引导孩子修炼的方法。 只是平时修炼容易,如何晋级却是一个难题。 来到这个世界,她重回三级用了将近十年。在最开始的几年里,她没有修炼加速器,能修炼的时间也很少。如果这个孩子全心修炼,最多在六七年内就能晋入三级。 或许等这个孩子长到十一二岁,能确定自己将来想要什么的时候,再教也不迟。 也或许她那时得到了什么机缘,已经晋入四级,可以与人互立刻在灵魂上的誓言…… 想到前世那些背叛了灵魂誓言的人的下场,从心口散发到全身的寒意让她忍不住紧闭双眼,打了个寒噤。 也未必就会到如此地步。 不过,如果这个孩子终究要成为异能者,这些冷冰冰的、有些残酷的规则,她们母女迟早会一起面対。 罗十一正好送完孩子进来,见宁安华如此,忙问:“夫人哪里不舒服?” 宁安华睁眼,勉强一笑:“我想见我家大人。” 见婆子们已经收拾好了产房,宁安华的形容也不算狼狈,罗十一转身出去,把林如海请了进来。 宁安硕只能在门外干瞪眼。 暑热的天,宁安青身上却披着一件薄斗篷。 她避着人走得远远的,歪身坐下,倚在廊柱上,捂着心口咳嗽了几声,身上一阵一阵发冷。 已经是魏嬷嬷的檀袖一直跟着她,见此忙说:“姑太太已经平安了,姑娘先回去歇着罢。” 看宁安青嘴唇上都没了血色,她忙伸手探她的额头:“似乎也没烧……请十一先生给姑娘看看?” 宁安青点点头:“我没大事,别声张。过半个时辰,看姐姐这里都好了,悄悄把十一先生请过来就是。别叫姐姐知道了担心。” 她半个身子靠在檀袖身上,主仆两个悄悄回去了。 宁安硕和林黛玉也煎熬了两日,精神不济,一时都没察觉,只有避出来的罗十一看到了宁安青的衣角。 她心知不対,忙叮嘱檀衣一句,快步追了上去。 屋内,宁安华握住林如海的手。 她的身体贪婪地吸收着天地灵气。 她无心感受异能恢复,令林如海低头,附耳低声说:“我生了三天,外面就算不以为我是难产,也必然知道我生得不顺。你快去找几间素日灵验的庙观,给咱们二姐儿卜上几卦,就说她命里不该早婚,至少要十八……至少要二十岁以后方能定亲,不然便有性命之危。” 宫中有三个与黛玉年龄相仿的皇子,也有两个和二姐儿年岁相近的,都是江皇后的嫡出皇子,一个五皇子,今年虚岁四岁,实岁尚不满三周岁,还有一个六皇子,是江皇后于今年四月所生,只比二姐儿大两个月。 宁安华盯着林如海的眼睛,看他是什么态度。 理解了宁安华的目的,林如海没多犹豫,咬牙道:“我这就出去!将来女儿怨咱们,只说是我的主意!” 宁安华笑了:“这个不是就不用表哥替我扛了。” 她抚平林如海的衣襟,笑道:“表哥快去罢,你现在出去,一定人人相信是真的。” 他这眼底发青,眼窝凹陷,满脸疲惫,一看就是几夜没合眼。 她又不免叮嘱:“卦象不必现在就弄得人人皆知……表哥都知道。” 林如海摸了摸她的脸:“你放心,我办好了回来。” 他不再耽误,出去便说要找高僧高道给夫人和二姑娘卜卦。 宁安华又找黛玉进来。 她叹道:“你妹妹的卦象实在联系不到你身上。等过了今年国孝,一定尽快把你的事先定下。” 大明宫临敬殿。 皇上已如困兽一般在殿内转了半个多时辰。 终于等到江皇后回来,他立刻去临凤殿找她。 听完皇上所说,江皇后心内定不下来,向皇上确认:“她毕竟是甄……皇上真的要用她?” 第65章 并无尘缘 黛玉才虚十岁, 家里为什么现在就急着把她的亲事定下来,宁安华和林如海都没有对她明说过原因。 林如海是不忍说。 他做亲爹的不说,宁安华更不好说。 再者, 事关皇家,能授人以柄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但他们都相信黛玉能明白。 原本去年秋冬, 先是一场庆贺宴, 再是年前年礼往来,都是黛玉做主, 宁安华已经给她造好了势, 只等新年各家吃年酒, 便有十位以上的备选摆在眼前,可以让他们慢慢挑选。 谁知除夕宫宴,为了彻底摆脱甄太后, 宁安华只能送她一个痛快。 太后薨逝乃是国丧。宫中已敕谕天下,有爵为官之家,一年内不能婚嫁筵宴音乐。黛玉的婚事只能延后再议。 其实本朝风俗, 官民之家并不崇尚早婚。似王熙凤这般,未至及笄便成婚已能算极早的了, 且是贾琏年长几岁, 贾家又少人管家,才提前娶她过门。大多数人家都会把女儿至少留到十六七岁再办婚事。早早定下人家, 留到十八·九近二十的也有。男子也多有二十出头才成亲的。 但天家与民间不同。宫中公主出降比民间女子更晚,皇子却一般在十五六岁就会大婚,迎娶皇妃,绵延子嗣。皇子正妃与至少一位侧妃的人选更是提早两三年就会定下, 以便提前派去女官教导,才能使皇妃侧妃通熟规矩、闲明礼义, 入宫后便能承担起天家宫眷之职。 过了今年,黛玉就十一了。 等皇子们守孝二十七个月后,不说大皇子,小几岁的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到了必要选妃的年龄。 也就是说,林家最好在明年新年后的一年零三个月内,就给黛玉定下一门无可挑剔的好婚事。 当时情势千钧一发。 在决定对甄太后下手的那一刻,宁安华并没有多余的精力细想,甄太后的死亡会具体给谁带来什么不便。 但她认为,对黛玉来说,甄太后的死也是一件好事。 哪怕成为皇子妃的可能性变大了,也比继母名声被毁,进而牵连到林、宁两家所有女子的名声更好。 这五个多月,宁安华几次回想除夕当日,能确定:如果她不杀甄太后,下一次甄太后出手,不会再给她任何余地。 在这个时代,世俗中甚至把女子的名声看得比她们的性命还重要。 名声被毁到无可挽回的女性,几乎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她看着黛玉越发如清水芙蓉一样的小脸,发觉她的语气可能会让孩子忧心起来,便忙将叹息都咽回去,一笑:“等你爹和我圈定几个人,就让你从里面选出一个最合心的。还有,这是一辈子的事,你可不能不好意思,想什么就说什么才是。你心里想要什么样的,有了主意,也只管来找我,或者你告诉青儿,让她来替你说。” 就算太太不明说,林黛玉心里也一直知道,太太都是为了她好。 若不是真心为她,太太为何不顺水推舟,送她去做皇子妃? 贤德妃娘娘是荣国公府的嫡亲孙女,也被送进宫里,服侍了六七年贵人,才有了个结果。 听得这一番话,林黛玉红了脸,不好答,又不好不答,怕太太以为她心里不高兴不愿意,便低头轻轻应了一声。 见她明白,宁安华便让丫鬟领她去看二姐儿,又问:“青姑娘还在外面呢?” 檀衣忙道:“太太,青姑娘似乎身上不舒服,十一先生已经去看了。” 宁安华又不禁一叹:“你立刻去告诉她,说:我已经平安了,家里外面也都没事了,现在让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等她养好了身子,我才能彻底安心呢。” 除夕那天,她黄昏才到家,是被林如海抱下车,一路抱回屋里的,把家里人都吓得够呛。 接着是皇上离京送葬,两皇对峙,家里的紧张气氛一直到前几日都没完全消失。 这回她“生”了三天,一定又把青儿吓着了。 檀衣去了,林黛玉看过妹妹,知道父亲一时半会回不来,小姨又不舒服,便出去和舅舅宁安硕商量着办事。 第一件要紧的,是给亲友邻居们送喜信,再有,还要给家下人和伺候宁安华的人分别发赏钱。 两人隔着半丈远,坐在立幽堂旁边的“水木明瑟”亭里。 宁安硕只低头看茶水旋出的形状,并不直视林黛玉。 玉儿一年比一年大,他又不是亲舅舅,要比小时候更注意才是。 商议完这两件事,还有一事,已林黛玉在心中思索了半日,此时便问:“舅舅,太太生得不顺,我父亲出去祈福卜卦,为了妹妹的平安,咱们家里是不是也该斋戒几日?” 宁安硕虽不知宁安华和林如海商议了什么,但听林黛玉如此说,他心中便明白了一半。 他想了一想,笑道:“你一向也多病,才好了没两年,还是照常吃饭罢。姐姐平安生女是大喜的事,也不必让家下人吃斋了。等姐夫回来,只我们两个吃素一个月,外人问起来也好说。你和青儿纵在家里吃一年的素,家里不来人,或是你们不出门见人,也没人知道,倒是自己白白受苦。” 林黛玉并不多推辞,笑道:“那就多谢舅舅疼我了。” 林如海午前出门,直到天擦黑才回来。 宁安华舒舒服服睡足了四个时辰,正巧醒了,才要吃饭。 虽说按着规矩,她出月子之前,林如海都不好进来,该别室而居,但她才生完两刻钟的时候就和林如海见过了。 她想见,林如海也不在意避忌,连陶嬷嬷都不说话了,别的更没人敢管。 问了林如海还没吃过,她便让人多拿一副碗筷过来。 林如海忙道:“我先洗澡,你先吃,不用等我。” 看他眉目间略有愁色,宁安华问:“出什么事了?” 难道真有“高僧”“高道”不愿意卜个假卦,解个假签? 林如海叹道:“是今日早朝,上皇升了卢子明为云南巡抚,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令他即日离京赴任。北静郡王升为大理寺卿。” 卢芳年之父、原大理寺卿卢临照,字子明。 宁安华:“上皇终于又有动作了。” 大理寺卿为正三品,巡抚为从二品,皆有实权。但大理寺卿为“三法司”之一的长官,品阶虽略有不如,实际权势却不逊于刑部尚书太多。一般来说,大理寺卿的下一步,不是工部尚书,就是刑部尚书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77节 不过,卢临照尚未外放过,上皇将他如此调离京中,虽有明升暗降之嫌,倒也算合乎情理。 只是云南地处偏远,山高水险,又有“百蛮”,若上皇再有意苛责为难,卢临照在云南巡抚任后,是升是降,甚至是升是死,还都是未知之数。[注] 上皇在户部塞了个忠顺亲王后,不急着向皇后娘家动手,先调走皇上实际上最离不开的仪鸾卫指挥使罗焰的老丈人,不可谓不高明。 宁安华问:“等卢家走了,我会常请卢淑人过来,表哥不介意吧?” 卢临照赴任,秋望舒必会跟去。 罗家只有罗焰和卢芳年两个“主子”,而罗焰一日除了睡觉,至多只能有一个时辰在家里,大多数时间,只有卢芳年一个人守在屋内。 罗宅有前后五进,带个花园,可再怎么细逛,快一年过去,也早该逛腻了。 罗焰虽然位高,在仪鸾卫之外,却几乎没有可以往来的亲友。 卢家心疼女儿,一开始,是隔上一月半月,就找个借口请女儿回来一趟,让她和娘家人见一面,说说话,散散心。怕影响女儿女婿的夫妻感情,往往是当日上午接来,下午就送回去了,也不敢接得太频繁。 今年御驾送灵回京后,罗焰竟主动在每月初一、十五两日,将卢芳年送至娘家住三日,到了日子再派人接回去。 这几个月,秋望舒和卢芳年常来林家看她。 她看得出来,卢芳年的眉眼一月比一月更舒展,原本隐藏在眉间的愁绪,也逐渐消失不见了。 林家本来就和卢家亲密起来了,除夕那日,她们母女照顾她的情分,她也一直记在心里。 卢临照和秋望舒一走,卢芳年便不好再月月回卢家。 她无事不好去别家,宁安华却愿意一月接她来几次,也省得她闷坏了。 如此,也能宽慰卢临照、秋望舒爱女之心,还能向皇上表示林家的态度。 就是不知道,林如海这个醋缸是不是又会被打翻。 迎着宁安华满含促狭笑意的双眼,林如海说不出来拒绝的话。 ……又不是姓罗的亲自来。 他一本正经:“夫人高兴就好。” 宁安华笑问:“我高兴,表哥会不会不高兴?” 林如海满面严肃:“夫人何出此言?夫人高兴,为夫就高兴。” 说完,他一手放在腹前,一手放在腰后,目视前方,直身挺背地出去了。 就着他好看的背影,宁安华多吃了半碗饭。 但林如海洗完澡,回来这边吃饭,宁安华见他只夹面前的一个菜吃,就知道他一定还有事瞒着她。 她清清嗓子:“表哥?” 林如海放下筷子:“夫人?” 宁安华看着他。 林如海只坚持了不到半盏茶。 他也确实没胃口吃饭,便漱了口坐在宁安华床边。 宁安华:“表哥说罢。” 林如海看向她。 她看到他眼中浮起了迷惘之色。 他的声音也带了几分不安:“大明寺的圆一法师说,二姐儿今生并无尘缘,让你我不必烦忧。我再问,法师就不肯说了。妹妹你看……” 法师说“并无尘缘”,若只是说二姐儿不会成婚,大不了他养女儿一辈子。 可若是指二姐儿会夭折,或者会出什么不能成婚的意外,他—— 圆一法师是京城中公认佛法最为精深的大和尚,今年已有九十八岁高寿。他时常闭关修行,连宫中相请,他有时也推辞不去,更是足有八年没有主动给人解过命了。 林如海只是求圆一法师的徒孙帮忙看签,却被请去见了圆一法师,又听得这一番话,心内早已一片茫然。 他苦求圆一法师,法师只不肯再答,让人送了他出来。 他在法师门外跪了半个时辰,又被两个小沙弥再次请了出去。 那时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他快马跑了余下几家寺观,却没有一位高僧高道再主动给二姐儿批命。 宁安华听完:“所以你跪了半个时辰?就在石板上跪的??” 跪和尚干嘛??? 不如跪她! 看他点头,宁安华:“……快让我看看跪坏没有!” 林如海忙说:“妹妹别担心,我没跪坏……不是,咱们先说二姐儿,你看这——” 他话未说完,檀衣在外敲门:“老爷,太太,舅爷有事请老爷商议。” 宁安华问:“这个时辰了,他有什么事?” 檀衣道:“我也不知,舅爷只说有件要紧的急事。” 林如海起身道:“我去看看。” 宁安华:“你可注意着些你的腿!” 林如海出至门外,在廊下看到了满脸急色的宁安硕。 宁安硕看见他就跑过来:“表哥,青儿要不好了!” …… 北静王府。 还没到入睡的时辰,静宜殿已寂静无声,只有无数灯火将几间殿内照得通明。 盛夏六月的夜晚不算凉爽,殿内却无冰盆,甄素英还披着夹衣。 她握紧了手中的字条,眼中无喜无悲。 陪嫁的嬷嬷递过来一盏灯。 她将这张字条在灯上烧成了灰。 嬷嬷含泪问:“姑娘决定了?” 这一去,就真不知是生是死了。 甄素英淡淡一笑:“我还怕什么?” 她命:“快半年没在母妃面前尽孝了。明日一早,随我去给太妃请安。” 第66章 亦正亦邪 林如海一向清楚, 宁安青从出生就体弱。她不到周岁没了娘,被宁安华抱着来到林家,寻常走一个月的路, 因怕她有不好,路上走走停停, 走了足有两个月零十二天。 和宁安华成婚之前, 林如海看她们姐妹原无差别。 他虽心疼宁安华年未及笄,就要肩负起宁家上下, 教养弟妹, 还要一人担两家的事, 照顾贾敏和林黛玉,但宁安华有意避嫌,他们一年也见不到几面, 兄妹之情只得存在心内。他心中的愧疚与自责也无从向人说起。 倒是宁安青当时还年幼,常与林黛玉、宁安硕一同来见他。 她和林黛玉只差一岁零两个月,又都年小体弱, 林如海挂心女儿,也一样挂心表妹, 是真把她当半个女儿看。 宁安华来了几年, 林黛玉身子渐好,宁安青却一直不见好转。 林如海也曾遍请名医回来。可各样的药材她吃下去有几百斤, 总不见效。 到了如今,林黛玉的身体已经与常人无异,甚至因每日坚持习武半个时辰,比寻常的姑娘还更强健些, 宁安青却一直和从前一样弱。 宁安青从林如海的表妹成了妻妹后,也开始着意避嫌。 与宁安华成婚这三年, 林如海只有逢年过节,或家里有什么大事才会见到宁安青。 但林如海疼她的心并没有变,还因心里将宁安华看得越来越重,也就越发把她当亲妹妹待。 不过碍于身份,平日远着些才是正理。 现在,宁安华辛苦了整整三日,才生完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还在屋里不能起身。 她当女儿一样,从襁褓中精心养到九岁的唯一的亲妹妹,也是他今日还见过的妻妹,忽然病重垂危了。 林如海三夜未曾合眼,陡然听得这个消息,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不能让妹妹知道。 这是他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但他问清了宁安青的情况,思量过后,真正说出口的是:“我得去告诉你姐姐。” 看宁安硕并不赞同,他道:“你姐姐不会愿意你我瞒着她。” 宁安硕:“可姐姐才——” 林如海:“你先回去,我……抱着她去。” 宁安硕一跺脚,紧紧盯着他,问:“姐夫若是怕姐姐将来怨你隐瞒,只管说是我的主意!” 林如海:“我当然怕她怨我,但不是因为这个。” 宁安硕:“那是为什么!” 林如海目光沉沉:“我更怕她会抱憾终生!” 宁安硕霎时通红了双眼。 林如海拍了怕他的肩膀:“你也大了。去罢。” 宁安硕缓缓退后两步,转身走得脚步生风。 然后,他大步跑了起来。 林如海吩咐檀衣:“给你太太找两条斗篷。” 檀衣红着眼圈,一言不发跑进屋内开始翻箱柜。 林如海走进卧房。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78节 方才,他出去的下一瞬,宁安华就猜到了宁安硕找他的原因。 他们站得离这间屋子虽远,可她升到三级后,五感又有大幅度的增强,将他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青儿是这半年惊惧忧虑过度,今日骤然放松,身子就撑不住了。 几乎所有大夫都说,青儿禁不得大喜大悲,情绪骤变,更不能心中存事太多太久,忧思伤身。 这两年有罗十一常在家里,不管青儿得了大病小病都能治好,她不自觉就把青儿看得没有前些年紧张了。 宁安华坐了起来,向林如海伸手:“走罢。” 林如海小心抱起她:“你……知道了?” 檀衣进来,给宁安华穿上一件长褙子,又给她披好一条薄缎斗篷。 宁安华还能淡淡一笑:“能让安硕这个时辰过来,又不想让我知道的急事,除了松儿,也就只有青儿了。” “多谢表哥没有瞒着我。” 人生两世,她真正放在心上的人不过寥寥几个。 她搂着林如海的脖子,用异能仔细探查了他的膝盖。 他确实没跪坏,不过是表面的淤青肿胀。 就算真跪坏了,她也能治好。 但是,青儿没有灵体。 所以,就算她已升至三级,升级时还引动了少许天气变化,就因为她不是治疗系,还没升到四级,她就只能看着妹妹病危将死,束手无策。 她能瞬间杀死十个人。 却救不了自己的妹妹。 宁安华心里发空,眼中干涩,看宁安青的嘴唇张合,只能发出气音。 她在叫: “娘。” “姐姐。” “娘……” “姐……姐……” 宁安华松开青儿,感觉到妹妹的手指抓了抓,似乎想留住她。 她硬下心肠,起身被林如海扶住,同罗十一出至外间,问:“请先生实话告诉我,有几成把握?” 罗十一:“若能熬过今晚,便有三分。” 宁安华没问熬不过会怎么样,只说:“离天亮还有至少四个时辰。” 她问:“先生是否介意我请别的大夫来?” 罗十一:“我正想请示夫人,是否愿意让我请弓九过来替青姑娘诊治。” 她详细解释:“京中大夫医术能稳胜我的不到二十人,一半在太医院。夫人知道,如今太医院的院使、院判专负责上皇,只有四位御医与太医轮流当值。今日刘御医在宫内,方御医不当值,去太医院只能请来一位不熟悉青姑娘素日身体脉象的太医。纵请来一位医术高明的,看我是女子,未必愿意听我细说青姑娘的症状,反倒耽误了青姑娘的病情,不如请弓九过来。” 宁安华问:“只怕弓九先生不方便。” 罗十一:“夫人放心,他在京中。我亲自去请示指挥使大人。” 宁安华深深一礼:“青儿的性命,就全托给先生了。” 罗十一没有受这一礼,叹道:“是我没有及时察觉青姑娘的不对,夫人便是怪我,我也甘愿承受。” 被林如海扶起来,宁安华上前一步,紧紧握住罗十一的手:“先生放心,在青儿的事上,我永远只有谢先生的。” 罗十一眼中微闪:“夫人,我去了。” 宁安华目送她出了院门,看见她轻盈地跃上树梢,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她命:“去替我请佛像。” 林如海忙道:“我替妹妹拜佛祈福就是。” 宁安硕在屋内听见,慢了一步说:“我也拜!” 林黛玉也忙说:“太太还是快歇着,我……” 宁安华给黛玉理了理头发:“好孩子,你去替我守着青儿就行了。” 她看向林如海:“表哥也歇一会,等弓九先生来罢。” 林如海要说话,她道:“我才是青儿的亲姐姐,表哥就成全我吧。” 宁安硕走出来:“我也是青儿的亲哥哥。姐姐只管歇着,要做什么我来。” 宁安华微微弯唇:“你想拜,我不拦着你。但我想求的,你替不了我。” 她说:“我有分寸,只拜一刻钟,不会伤身。” 她如此坚持,谁也强不过,只得依了她。[注] 丫鬟们请来佛像。 两世第一次,宁安华如此虔诚地敬香拜下。 她双手合十,心中默念: 若真有佛祖在上,我愿意把我从前世到今生四十年,身上所有的功德分给青儿一半。 等青儿熬过这一劫,我就去大明寺给佛祖重塑千两金身。 求佛祖保佑,青儿这一世能平安长大,健康百年。 …… 京城西南角的大明寺,圆一法师在净室中面带微笑,睁开了眼睛。 林宅那位浑身功德环绕的女施主身上,亦正亦邪的白光愈发强烈了。 “阿弥陀佛。” 女施主不自称“信女”,看似在求佛,其实是在与佛做交易。 有女施主分出去的一半功德,足够小施主安然度过此劫。 至于小施主能否平安百年,还要看女施主将来还能再积攒多少功德。 不是人人给佛祖重塑金身,都能求得百年长寿。 他本来怕女施主今后情急之下,还会轻易再造杀孽,会惹得皇室动荡,国朝大劫提前,生灵涂炭,所以才替林施主解了一命。 果然有因有果。若能让女施主对我佛心生善念,也不枉他今日破例了。 …… 更远处的东南方向,一个癞头和尚驻足大笑。 女施主并非冰冷无情之人,分明有情有义,是他与道兄多虑了! * 罗十一落在罗宅外墙上,瞬间被七八个人包围。 她胸膛起伏,平稳呼吸:“罗十一,求见指挥使大人。” 两个人跳下墙进去回禀,另外五个人三前两后围着她。 在前的三人横刀,在后的两人举弓。 罗十一闭目,呼吸放缓,一侧唇角勾起。 竟然只有一个人比宁夫人强。 并不是她久不回仪鸾卫,他们都变弱了。 这几个人最大的不过二十岁,能有如此本事,已算不错。 是宁夫人确实天赋绝佳。 半刻钟后,去请示的两个人回来了,在下方抱拳:“请出示令牌。” 罗十一左手揪下腰间的典卫令,向下丢过去。 那两人仔细查验了此令,抱拳道:“典卫请。” 围着她的五个人这才收回武器:“典卫。” 罗十一对他们点点头,飞身落地,来至书房。 罗焰并没坐下,只站在主位旁,手扶着椅背:“免礼。林家出了什么事?” 罗十一一眼就看到他中衣的领口湿着。 似乎是谁的泪痕。 ——今日指挥使大人的岳丈被调离了京中,要去云南赴任。 ——现下已近亥初了。 罗十一低头,快速把青姑娘的病情叙述一遍,求指挥使大人答应,让弓九去给青姑娘诊治。 罗焰听罢,只道:“你且回去。” 罗十一并不多求,行礼告退。 她尚未走出院门,罗焰就命人进来:“去找弓九。” 罗十一眉心一松,迅速赶回林宅。 弓九很快到了。 书房内外再无第三人,罗焰直接问:“你为什么喜欢林家?” 仪鸾卫里并无一个“侠义心肠”,弓九尤其面冷心冷,心中只认两个人: 他和罗十一。 宁夫人妹妹的生死,并不在罗十一的任务范围内。 罗十一虽是弓九的师父,却从不仗着身份让他做不情愿的事。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79节 所以,今日罗十一能来请示,必是弓九提前答应过什么。 若不是对林家或林家人有好感,弓九何必在意一个小女孩的死活。 弓九表情没变,只有眉尾一动:“我说了,大人就让我去?” 罗焰:“你先说。” 弓九抬头:“林家是一个家。” 看罗焰没表态,他又道:“林家,父亲是父亲,母亲是母亲,丈夫是丈夫,妻子是妻子,儿女是儿女。” 罗焰能明白他的意思。 人非生来无心无情。 武功再高,身体里的血也是热的。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能多感受一刻真正的家的温存都是奢望。 他道:“去罢。你左手受伤,五日内不能轮值。把我的话告诉罗十一,她知道轻重。” 陛下几乎给上皇下毒,他也险些杀掉自己的手足。 陛下只会越发多疑。他今日成全弓九,又何必让弓九将来会被陛下疑心。 弓九屈膝半跪:“多谢大人。”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漫长,又似乎在转瞬之间,东方就泛起了淡淡的青白。 宁安青眼中模糊朦胧,只想看清面前人的脸。 她张了张嘴:“……姐姐?” 姐姐不是应该还在坐月子吗? 宁安华几乎落泪:“青儿?” 昨晚宁安青病势危急,宁安华又才生了孩子,都要人照顾,众人并没避忌。 此时弓九便在一旁给宁安青诊脉:“还要再看两日。” 宁安青慢慢转头:“是九先生吗?” 弓九起身:“是我。” 宁安青努力微笑:“多谢九先生。” 弓九:“姑娘还是少说几句话。” 罗十一:…… 她实在没忍住,拍了他一下:“他的意思是说,青姑娘最好节省体力,先养好身子。” 宁安青慢慢点头,却又开口:“十一先生,送我姐姐回去吧。” 宁安华站了起来:“青儿,我这就回去了。” 她喂了青儿几口水,将这里托付给罗十一和弓九,便让林如海、宁安硕和林黛玉也各自回去歇息,谁想来下午再来。 林如海仍是抱着宁安华回去。 宁安华倚在他胸前:“我昨日在佛前许愿,要给大明寺重塑千两佛祖金身。” 林如海:“捐!捐四个,一个给你,一个给青儿,一个给二姐儿,一个给黛玉。” 宁安华扯他脸:“就一个!” 家里再有钱,也禁不住四万两四万两这么花吧! 她说:“十一先生的意思,是弓九先生没来过咱们家。正好青儿病重的事也不必对外细说。外人只知道我生了女儿,家里捐出一个金身,再有你昨日跑了半个城,以后说起来足够。你看怎么样?” 林如海偏头,贴了贴她的脸:“都听你的。” * 北静王府,北清殿前,看到穿戴庄重,比半年前瘦了几乎一半的甄素英从软轿中出来,水溶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去扶她同行。 毕竟是圣旨赐婚。 毕竟是近两年的夫妻情分。 毕竟她怀过他的孩子。 毕竟……这半年来,她在静宜殿内安静养病,再没有自作主张惹出过什么麻烦。 太后娘娘已经归葬皇陵,除生前的最后两年,似乎因年老做出了几件刻薄苛责外命妇的事外,一生并无劣迹。 只要甄氏再不出差错,有圣旨赐婚,哪怕她终生无子,北静王妃的尊位也永远会是她的。 既然要做一辈子夫妻,还是体面些好。 甄素英在水溶面前蹲福:“王爷万福。妾身来给母妃请安。” 水溶还如以往,亲手扶她起来,十分关切:“虽说母妃与我都盼着王妃能早日养好,但我看王妃还是体弱。若支撑不住,王妃实在不必勉强自己。” 甄素英也还似从前一样,笑得合宜得体,丝毫没有除夕她落胎后,水溶再未去静宜殿看过她的怨气。 她心中也确实不怨。 她笑道:“多谢王爷和母妃关怀,只是妾身数月未来,深愧于母妃和王爷的疼爱,心内着实不安。” 水溶笑道:“记得新婚之时,王妃曾对我说过,‘不敢以一己之私有损于王府’。只要王妃一直记得此话,便永不必不安。” 甄素英垂首,再次蹲福:“妾身谨记王爷教诲。” 水溶亦再次将她扶起,两人才相携进入北清殿。 早有嬷嬷把殿前的话都学给北静太妃了。 儿子把她想说的话先说了,北静太妃乐得做个好人。 待他们进来,她受了甄素英的大礼,便让水溶将人扶起来,亲自拉至身边坐了,嘘寒问暖。 甄素英感动得红了眼圈,泣道:“都是我年轻不知事,给母妃和王爷添麻烦了。” 北静太妃略一皱眉,笑道:“都是一家人,还说这话做什么?以后谁也不许提了。” 太后娘娘突然没了真是好事,省了再拐甄氏做出什么来! 她有心让甄素英牢记教训,便叹道:“我知道,孩子没了,你难免伤心。你别怕,将来王府里所有的孩子都敬你是嫡母,和你亲生的一样。谁敢不尊你,我和王爷必然不依!” 甄素英被楠木桌压得太久,不但孩子没了,今生也再没有生育的希望了。 甄素英身后的陪嫁嬷嬷脸色变了又变。 太妃这话,不是往王妃的心窝子里戳吗!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将来王府里不管有多少孩子,一个也不会抱给王妃! 庶出的真和亲生的一样,怎么老王爷只有王爷一个,别的不是掉了,就是死了? 甄素英忍着刺入心底的疼痛,起身下拜:“母妃,王爷,我自知已是无用之人,半废之身,今生恐不能再服侍母妃和王爷,反要给王府添许多麻烦。今日我来,是想求母妃和王爷准我入静玄寺修行。从此我吃斋念佛,终生祷念母妃和王爷事事顺遂,长寿万安,只求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母妃和王爷能多照拂些——” 太妃、水溶以及殿内服侍的嬷嬷丫鬟皆大惊。 甄素英再三叩首。 太妃和水溶母子目光几次相接,水溶先将甄素英半扶半抱起来,叹道:“王妃何至于此!” 甄素英哭道:“只求母妃和王爷成全!” 太妃连连叹息,先命水溶好生将甄素英送回去。 水溶亲自送甄素英回了静宜殿,又体贴安抚她许久,亲手喂她吃了一碗燕窝粥,只不说准她去静玄寺还是不准。 他看甄素英睡下了才出来,急忙回至北清殿。 太妃早已屏退众人,与儿子商议:“你看她是真心想去,还是另有别意?或是她想以此求得你我怜惜?” 水溶道:“我看她竟是真想去。倒不必管她还有没有别意,如今也没谁能帮她了。” 太妃点头:“或许是她这几个月真悟了。” 水溶问:“母妃怎么看?” 太妃叹道:“上皇昨日才升了你做大理寺卿,先将她送去静玄寺也好。她求照顾甄家一二,这也容易。” 便是陛下不喜,等上皇…… 大不了再把甄氏接回来。 水溶笑道:“就听母妃的。” 太妃又道:“大理寺卿这差事不算容易。你才十九,从前一直在太常寺,去年到大理寺才做了不到一年的少卿,就被提到这位置上,万事一定要谨慎,不要太过莽撞了。若有不懂的,向属下请教一二又何妨。只千万别办错了事,给人留下话柄。” 水溶笑问:“娘就这么不放心我?我连这些道理也不懂了?” 太妃笑叹:“我怎么不放心你?我是放心不下别人。罢了,让人好生给她收拾行李,去静玄寺敲打一二,到时候你也去送一送。她总是你的王妃,这点体面还是要给。” 三日后,甄素英坐一乘素轿,只带了陪嫁的四个嬷嬷,四个丫鬟,低调搬至静玄寺一处偏院中,从此换上素衣,带发修行。 每日饮食是寺中送来米面油盐菜蔬,嬷嬷丫鬟们做饭,柴炭灯烛等物也都是按月去领。院中一应扫洒诸事,也皆不用外人。 一日只有两个年轻尼姑往来,替甄素英“讲经说佛”。 丫鬟们皆在各自房中做针线,两位嬷嬷守着内室的门。 甄素英却在内室中穿一身箭袖,屏息沉气,看两位“尼姑”给她演示刀法。 第67章 修行的目的 眼前的两位“尼姑”比甄素英还小好几岁, 看上去不过只有十四五岁大,面颊唇角甚至还有一二分稚气未脱尽,她们手中的刀却一招比一招更快, 刀刀直刺对方的要害,看得甄素英越发心慌。 一套刀法演示完毕, 两位小尼姑收势行礼, 甄素英松了口气,才发觉她后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她在床上躺了五个月, 只算把下红止住了。这副身体变得四处漏风。她不管吃什么东西, 多吃两口就觉得恶心反胃, 多走两步就气喘,不论怎么保养,吃下去多少药都不再见好。 就这样做个有名无实的王妃, 苟延残喘活下去,纵活上一百年,也没意思。 再说, 经过除夕那一日……上皇怕是恨上了太后娘娘。 谁知上皇什么时候就会迁怒于甄家,给甄家再盖几个罪, 再清算一遍?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80节 她不如拼了这条命赌一把。 若被她赌成了, 至少可以给娘和弟弟妹妹们挣来一份平安。 两位小尼姑,一位法名智善, 一位法名智通,都收刀入鞘,端坐在甄素英面前。 甄素英也忙整肃仪容:“不知两位师傅会如何教导我。我从前身体便不算结壮,如今更是不堪一用。两位师傅刀法精妙, 只恐我资质不足,不能学到精髓。” 智善智通对视一眼。 智善笑道:“王妃只管安心。我二人略通医理, 会先给王妃调理身体,教王妃记下招式。” 智通笑道:“那一位虽年已古稀,却弓马娴熟,武艺不俗,至今还能夜御三女,王妃只会有一次机会。待王妃大愈后,再勤学数月,不需全部通熟,只需熟练会用三招便够用了。” 饶是嫁过人,这话也听得甄素英脸红耳热。 她心中又疑惑。 上皇退位十余年,一向着意保养,从未再纳新嫔,如今又开始临幸后宫了? 但看两位小师傅都泰然自若,她也绷住神情,不做出羞愧佯怒之态。 上皇去不去后宫与她想做的事无干,她也安心了一半,便又道:“只恐我病体残破,不好医治。” 智善笑道:“王妃身体如何,还是许我二人先诊过再论。” 甄素英便伸出手腕,请两位小师傅诊脉。 智善先诊,诊过后一字不发,只让智通再诊。 智通也诊过,便和智善到角落低声交谈了几句,回来问甄素英:“不知王妃这几月的药方药渣有没有带过来?” 甄素英早对自己的身体不报期待,见她两位如此,也不觉失落。 她起身拉开门,让陪嫁嬷嬷将这几个月的药方找出来,再把她从府里带过来的药材也都拿来:“以前的药不是我们自己熬的,只没有药渣。” 嬷嬷们去了两刻,智善和智通只在一旁低声交流。 甄素英端坐了这许久,着实撑不住,便歪在一旁闭目养神。 一时,嬷嬷们回来,虽然担忧,却并不多话,放下东西便出去阖上门。 智善智通研究了许久。 智善来至甄素英身边:“王妃,这几个月的药方我们先拿去了。” 甄素英正是半睡半醒间,听得此话,浑身打了个激灵:“是药方有问题?” 智善摇头:“药方毫无问题,十分对症。是王妃的身子,这五个月的药不该只有这点效力。” 甄素英浑身似被浸泡在冰水里。 太医是王府从太医院里请来的。 这五个半月,她吃的所有药,都是王府大厨房熬好了送过来。 她曾让人回给太妃,怕药气熏了太妃和王爷的饭菜,她让人在静宜殿熬药就是。 太妃却派人来说,她病着,每日吃药已经够苦了,再闻多了药气更不好,让她安心养病,不必总想着这些小事。 那日她一夜未曾入睡,深愧于太妃的疼惜。 现在想想,原来一切早有缘故。 甄素英撑着不动声色,请两位小师傅只管把药方都拿走,又让嬷嬷好生将她们送出院门。 想到前几日北静郡王对她的温柔小意,她胸口泛起一阵恶心。 她忍住没吐,亲手磨墨铺纸,凭记忆用左手写下几张药方,交与最信赖的嬷嬷,令过几日寻个机会下山,随意找一家百姓常去的医馆,请大夫私下看一看这方子,把大夫说的所有话都学给她听。 两位小师傅是陛下的人,她们的话也未必全然可信。 这门婚事不是甄家和她死求来的,是王府也愿意,上皇才下旨赐婚。 太妃和王爷心里都明镜一样,甄家获罪,她还是嫁入了王府,并非对王府全无好处。 是王府只想求稳,不愿意参与太后和她做的事。 太后和她若成,对王府也有好处,若不成,也牵连不到王府。 但她瞒着太妃和王爷自作主张,弄没了孩子,她知道太妃和王爷一定对她不满。 所以,王爷半年不来见她,她毫不怨怼。 太妃再怎么戳她的心窝,她也觉得是自己该受的。 甄素英倒在素被上,呼吸急促,两颊泛起病态的潮红。 静玄寺是京中除了大明寺以外香火最旺的寺庙,分东西两寺,东大西小,东面住僧人,西面住尼姑,可供女眷清修。 前朝静玄寺本已毁于战火,因是第一代北静郡王捐资重建,能算半个北静王府的家庙。 她原本还因不得不选静玄寺而愧疚。 可若她迟迟不好,真是北静太妃和北静郡王暗中做了手脚,她也没什么好对不起他们的了。 她一直只是北静王妃,并不是水家的人。 既然是各自为了家人,就算他们母子从没暗算过她,是她的所作所为牵连了他们,还是等过了一年半载,她身在黄泉路上时,他们再把她挫骨扬灰,一解心头之恨吧。 * 林宅,立幽堂。 厨上送来了六菜一羹,去骨凤爪、香酥鹌鹑、白切鸡、清炒枸杞芽、黑木耳腐竹拌黄瓜、凉拌黄花菜,还有一碗清甜的冰糖枸杞银耳羹。 檀衣带人摆了一桌子,又给宁安华盛了满满一碗碧粳米饭。 外面是暑热的天,不能用冰却已对宁安华毫无影响。 面前这些菜又一看就酸凉爽口,她尝了一口凤爪,胃口大开,连吃了两碗饭才放筷,又捧着半碗银耳羹喝,甚觉满足。 再过一个多月就能有雪梨吃了。 银耳羹还剩最后一口的时候,罗十一来了。 宁安华就倚在床头,请罗十一随意坐。 她吃完最后一口银耳羹,把碗递给丫鬟,又漱过口,才笑问:“弓九先生回去了?” 罗十一捧茶笑道:“他走了,让我说,‘举手之劳,夫人不必相谢’。” 宁安华一叹:“实话说,我也没什么能谢他的。” 金银珠玉,林家是不缺。可弓九这一年来升职迅速,已是正六品司卫,他在仪鸾卫又管吃管住,衣食不缺,一年俸禄共三百六十两,还时常有赏银,连五两都没处花。 林家照常送诊金,人家是看在情面上才来,又不是专做大夫,也太薄待了。 可若送上五百一千,又把情分变了味。 果然是人情债最难还。 就算弓九说是“举手之劳”,他这几日几乎未曾合眼,对青儿尽心竭力,又怎是轻飘飘一句“多谢”所能报答。 若他是寻常男子,年已十九还孤身一个,无家无妻无子,她还能做媒帮他结一门好亲事。 但一则,她对仪鸾卫里男子们的婚姻情况也有几分了解。弓九升职如此迅速,必然伴随着极大的危险。她是想报还这份恩情,却也不想平白害一个姑娘做寡妇。林家与弓九并没有很亲密,若他哪日要纳妾“传嗣”,还是自己买的合心意。 二则,仪鸾卫中罗、弓二姓的人身份太过敏感。林家已有了罗十一,还要和罗焰维持过得去的关系,若多一位不经皇上允许就相熟的,只怕不但会让皇上疑心林家,还会害了弓九。 宁安华思来想去:“日子还长着,只好先欠着九先生的了。” 看罗十一眉尾一挑,她又笑道:“你是你,他是他,我可不觉得我欠你的。” 罗十一笑道:“夫人这话我爱听。” 她也几夜没怎么休息,身体再好也撑不住。 今日宁安青终于脱离了危险,给宁安华诊了个平安,她便也回房自歇。 林如海上朝去了,衙门里有事,不在家。林黛玉这几日也累得够呛,宁安华让她这个月顾好自己就行了,别的不用管,学也不用上。 家事上午就理清了。中午贴着女儿睡了个午觉,下午没人来,宁安华就让把松儿抱来,她亲自给他开蒙。 松儿还差半个月满两周岁,虚岁已有三岁,现在开蒙不算太早了。青儿、安硕和黛玉都是这个岁数开始认字。 她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有灵体,一个没有。有灵体的是女儿,不管会不会成为她的同路人,她们母女之间一定会比她和松儿母子之间更亲密。松儿以后会追随他父亲的脚步,而她还不敢确定,如果松儿的三观受她的影响更多,对他究竟是好是坏。 林如海的三观才是这个世界上“正常”男子该拥有的。 她大概没给宁安硕带去什么负面影响。 但她接手宁安硕的时候,他已满五周岁了。 不过,这些不妨碍她先教松儿认字。 开蒙三本书,三百千,她已经带出了黛玉和青儿两个学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当年大约是她教三成,檀衣檀袖教五成五,林如海贾敏教一成半。 若照这么算,她先照本宣科教几句话不会有事。 一个下午,玩两刻钟,学两刻钟,松儿的进度和黛玉、青儿当年差不多。 等林如海回来,听她说完这一下午松儿学了什么,眼中带笑,却板着脸只说了一句:“还算可以,比你舅舅、小姨当年还是差了两分。” 松儿:“爹不对!舅舅小姨都大!我小!” 林如海把松儿抱到面前,让他站好,和他解释“舅舅小姨也有和你一样大的时候”。 松儿:“我知道了,爹也和我一样大!爹学多少?” 林如海还真拿起书,给他指了一句话。 松儿瞅了半日:“明天我也学这么多!” 宁安华背过身偷笑。 他一个人把严父慈父都做了,不知省了她多少事。 将要摆饭,黛玉过来请安,体贴地把松儿接走吃饭,还问:“不如明日我教松儿罢?” 宁安华笑道:“好容易家里没了事,你还是多歇两天。你若有空,不如过两日送你去卢家,好歹和他家的姑娘再见一面,下次相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林黛玉和卢家姑娘们往来已有一年,相交投契。卢家突然要离京,她自然不舍。 她想去,又觉得小姨还病着,她出去了不好。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81节 宁安华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去罢,去了回来学给青儿,就当是你们一起去的。” 黛玉把松儿带走了,还是宁安华和林如海两个人吃饭。 林如海便说起正事:“今日北静王妃往静玄寺修行去了。” 宁安华问:“这半年都没动静,怎么忽然就去修行了?可知道是谁的意思?是从此就出家了,还是只去一两年?” 难道是上皇的报复? 林如海道:“只听得是北静王妃纯孝,要给太妃祈福,是带发修行,倒不知是否为彻底出家。” 宁安华想了想,不管北静王妃修行的背后还有什么阴谋,只要算计不到她,她也懒得管。 待她思索完毕,林如海才继续说:“张子丰知道咱家的事,和我说先姑苏韩大人的独女也是自小多病,只得入了空门,带发修行,法名‘妙玉’。如今韩大人夫妇都已离世,妙玉于今春随她师父来京,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她师父上月圆寂了,她本欲扶灵回乡,因她师父精演先天神数,遗言,‘不宜回乡,在此静居,自有结果’,便未回乡。”[注] 宁安华问:“张翰林的意思是,妙玉的结果在咱们家?” 林如海笑道:“我因心想,一是同乡之谊,二是请位带发修行的师父回来,也更真些,三是她师父上月圆寂,与咱们家的事正巧了,所以请夫人拿主意。” 宁安华一想:“表哥说得有理,请就请罢,家里又不缺几间屋子。” 吃完饭,她命人去把西北角的小院收拾出来。 她记得妙玉性情孤傲,再者又是同乡,便亲自写了帖子,第二日命人送去。又过一日,便派车接了妙玉来。 荣国公府,王夫人焦头烂额。 省亲别墅都快建完了,偏遇国孝,只得全部停工。 别的也就算了,买来了十二个小戏子,戏都学了大半,因不许宴饮音乐,各家都蠲免遣发了优伶男女,贾家也只能全散了出去。有几个不愿出去的,暂留在家里当丫头,也不知明年还能记得几出戏。若不能再唱了,还要再买戏子,真是白白亏了上万的银子。 因别院里有一庵堂,还须得请一位师父过来。 别的事都办不了,只能等明年,好容易她寻到这个妙玉,怎么偏被林家先请走了? 林家不借银子就罢了,为了一个小丫头,又是捐金身,又是请师父,不怕太过折腾,反而折了孩子? 王夫人几乎火急上房,又不敢和贾母抱怨,只得命人再去寻合适的女师父。 王熙凤借口身上不舒服,又告病躲了。 她猫在屋里消夏,教一教女儿,哄一哄儿子,十分惬意,便是知道贾琏出去鬼混了,不过嗤笑一声,并不挂怀。 平儿也有了八个月的身孕,早被封为姨娘。 王熙凤盼着她这一胎落地,院子里就更热闹了。 这一日,尤氏带了儿媳秦氏来给贾母请安。 秦氏一向和王熙凤交好,便向贾母和尤氏请示,想去看王熙凤。 听得她要来,王熙凤忙命人摆好茶点等着。 谁知秦氏进来,还没说几句话,便求王熙凤屏退了众人。 她跪下叩首,含泪忍颤道:“求婶子救我!” 第68章 罔顾人伦 秦氏来了贾家快三年, 平素温柔稳重,细心缜密,处处周全, 阖族上下几乎无人不喜。 又因宁荣两府中,与王熙凤年岁相仿的年轻媳妇只有李纨、秦氏两人, 李纨年轻守寡, 如槁木死灰,又大几岁, 倒是秦氏合了她的脾气, 是以她和秦氏极为要好。 今秦氏如此郑重秘求, 观其神情仿佛天塌地陷一般,王熙凤一向知道秦氏的脾气,若非生死大事, 绝不会如此,她若不管,恐怕真于秦氏性命有碍, 便忙亲身扶起来,搀在椅子上坐了:“你有什么事只管说, 只要是我能帮的, 一定帮你。” 她说完心想,若是秦家有事, 不拘是亲家公还是秦钟那孩子,蓉儿媳妇只管和蓉儿提一句,或求一求珍大嫂子,让珍大哥出面也就完了。是什么大事, 让蓉儿媳妇只能来求她? 秦氏本强忍眼泪,听得王熙凤这一句, 泪珠儿夺框而出。 王熙凤在她身旁坐下了,她又起身拜下,扶着王熙凤的腿,抽噎道:“实在是一件关系性命脸面的大事,若不是着实没了法儿,我也不敢来告诉婶子。我也知道,这事必会让婶子为难,婶子听了若管不了,只当我没说过这些话。婶子往日待我的好处,我也只好下辈子再报还了!” 这话听得王熙凤也心酸起来,心中更有了无数猜测。 她要拉秦氏起来,秦氏不肯起,她便道:“好孩子,你说就是了。便是我真管不了,今日之事,我也不叫第三个人知道。” 秦氏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先涨红了脸。 她不敢看王熙凤,低头半日,才忍耻道:“婶子,是我公公……是、是珍大爷他——” 王熙凤愣住了。 把秦氏说出口这几个字的意思品了又品,再看秦氏的形容,再想到贾珍平素为人,她再不敢信,也不得不信了。 此事若不为真,谁敢乱编! 她从乱麻中理出头一件要紧的,问:“他……得手了不曾?” 秦氏点点头,捂住脸,把头深深低下,埋在了裙子里,呜咽道:“让这等事污了婶子的耳朵,我……” 王熙凤实在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没有人伦王法的下流王八东西,亏他竟还是族长!” 亏她还叫了他这些年的珍大哥哥!真不要脸! 蓉儿媳妇生得再好,也是他儿媳妇,他竟也能下得去手? 她再也坐不住了,起来在屋内转圈踱步,思来想去,竟没有能安然保住秦氏的法子。 她不过隔房的婶子,还有贾琏时不时回来,怎好多留蓉儿媳妇。 东府里是贾珍只手遮天,蓉儿媳妇回去,仍逃不了他的手。 这等丑事,一日不被人揭出来还罢,若叫众人知道,蓉儿媳妇就只有死路一条! 便是去告诉老太太,老太太再喜欢蓉儿媳妇,也只能舍她去保贾珍。 只要她不死,哪怕把她休出去也完不了事。 没了公媳的名分,贾珍不就更没了顾忌?秦家不过七品小官,拿什么碰贾珍? 就算蓉儿媳妇出家当尼姑,贾珍都有本事把人弄回来,置外宅养着。 王熙凤左想右想都没法子,便问秦氏:“你今日既来找我,想必心里已有了主意了。是什么?快说!” 她久不言语,秦氏身上已凉了一半,忽听得这一声,真正如闻仙乐,又喜又惊:“婶子?” 王熙凤死命拽她起来:“你不说你的主意,叫我怎么帮你?快说呀!” 秦氏也顾不得别的了,便说:“不瞒婶子,我本已认命了。谁知这几日听得二太太正寻有身份的女尼。我……” 不待她说完,王熙凤便明白了,笑道:“好,好!这个主意好!” 省亲别墅是给娘娘盖的,蓉儿媳妇就在里面住上一辈子,贾珍也不敢进去乱来! 她拉秦氏坐下,细问:“出家修行是一辈子的事,又事关娘娘省亲,你定了就再不能改,你可想好了?” 秦氏苦笑:“不然就是一个死,还有什么法儿呢?” 王熙凤握了秦氏的手深叹,想安慰她两句,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好。 秦氏道:“我虽有了这个妄想,却不知老太太和太太们会不会答应,只求婶子帮我!即便不成,来世纵是做牛做马,我也……” 王熙凤已定了主意,忙道:“且不必说这些。” 她向外唤:“丰儿?” 应声的却是平儿:“奶奶?” 王熙凤忙问:“怎么是你守着?快回去歇着,叫丰儿来!” 平儿笑道:“不过白在门外坐一坐罢了,前儿太医还叫我多走动走动。奶奶有什么吩咐,我和丰儿说去。” 王熙凤便道:“你让丰儿去老太太屋里,和你珍大奶奶说,我许久没见蓉儿媳妇了,竟要留她吃了晚饭再走,请你珍大奶奶开恩,把她媳妇借我一日,一会儿就自回罢。” 平儿素知王熙凤与秦氏极好,并不为异,便去如此吩咐丰儿。 王熙凤又叫水,让秦氏洗了脸上妆,重把头发抿起,和她说:“一会你在屋里等我,我去见老太太,不然怕老太太看了你生气。” 秦氏又湿了眼眶,怕有人来看出异样,便忙把泪忍住,笑道:“我都听婶子的。” 不一时,丰儿去了回来,却是奉着尤氏来的。 尤氏还没进门就笑道:“好你个凤丫头,借着养病,我来了还不去见我,倒把我的媳妇也给扣下了!” 秦氏忙迎出去。 王熙凤笑道:“我病着,你不来孝敬我,还不许蓉儿媳妇尽一尽孝心了?好个霸道的婆婆!” 秦氏便向尤氏请罪。 尤氏笑道:“这都是凤丫头的不是,我只问她!” 两人互相嘲笑一回,尤氏吃了一杯茶,看过王熙凤的两个孩子,又问了平儿的肚子,便告辞回去了。 王熙凤送尤氏到了院门,尤氏便不令她再送。秦氏送上了车,又回至王熙凤房中。 王熙凤早已穿戴好了,命厨上好生做一桌席面,打听得贾母房中没别人,便立刻过去。 见她来了,贾母还奇:“你留了蓉儿媳妇,怎么不陪客,又过来做什么?” 王熙凤左右环顾,对贾母附耳道:“老太太有所不知,蓉儿媳妇是求咱们救命来了!” 贾母一惊,忙问:“这话是怎么说?” 王熙凤求贾母屏退了众人,跪下回道:“求老太太听了,千万保重自己,我才敢说。” 贾母便扶在引枕上,道:“你快说。” 王熙凤方道:“是……珍大哥对蓉儿媳妇起了心思……” 贾母眼前发黑:“……你说什么?” 王熙凤忙起身扶住贾母,一面忙说:“老太太,我有个主意:太太不是正寻有身份的女尼住到省亲别墅的庵堂里?我已问了蓉儿媳妇的意思,她愿意归入空门。她又自说和蓉儿成婚三年无子,很该自请下堂,从此便与东府再无瓜葛了。” 她叹道:“我年轻见识浅,只能想出这个笨法子。虽然委屈了蓉儿媳妇,好歹比咱们两府将来身败名裂的强。” 贾母缓了半日,问:“蓉儿媳妇人呢?” 王熙凤忙道:“我让她在我屋里,别乱走动。” 贾母又问:“你确定她说的是真的?” 王熙凤叹道:“老太太,我本来也不敢信。可她乱编出这话,对她有什么好处?”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82节 贾母闭眼,并不问贾珍得手了没有,只命:“把珍儿和珍儿媳妇叫来。让蓉儿媳妇悄悄过来,在碧纱橱里等着。” 王熙凤心知老太太这是同意了,忙使人各处去请人叫人。 尤氏才回到宁国府,听得贾母叫她,只得再坐车过来,与贾珍一路猜测了半日,都不知是什么事。 秦氏躲在碧纱橱里,听贾母道:“方才珍哥儿媳妇回去,我睡了一会子,梦见国公爷说,咱们贾家得有冢孙妇出家,一生侍奉佛祖,才能子嗣兴旺,福泽绵长。我想细问国公爷,国公爷就把我推走了。我这心里着实不安,所以找你们过来商议。” 言罢,贾母便只盯着贾珍看。 尤氏心内大惊,不知贾母这是何意。 贾珍却暗道不好,心虚之下,不免在脸上带出了两分。 贾母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此时方觉震怒,又深为无力。 这才多少年,怎么家里子孙就混账糊涂到了这等地步! 若不是凤丫头愿意帮蓉儿媳妇求一求,将来被外人知道,全家的脸面性命还要不要? 极怒之下,她不愿听贾珍推脱辩解什么,直接定下:“蓉儿媳妇进门快三年了,竟还没有孩子,大约是和蓉儿八字不合。可咱们家怎好因这个休妻?偏生有国公爷托梦,若不照着行,只怕不妥。正巧省亲别墅里少一位女师父,不如就让蓉儿媳妇出家修行罢,就算她从此是这边的人了。等出了国孝,我再给蓉儿娶一门好亲,不委屈了他。” 她问贾珍:“珍哥儿,你看怎么样?” 贾珍好容易得手了秦氏,还没快活两个月,怎么舍得她出家? 可老太太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 他向尤氏努嘴儿使眼色,让尤氏帮着劝一劝。 贾母在上方把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她沉声道:“珍哥儿媳妇,你别多话。珍哥儿,你别逼我把你老子请回来!还是你好日子过够了,想抄家下狱了?” 贾珍只得叩首:“老太太,何至于此!” 贾母冷笑道:“你再这么不知道好歹,早晚有一日,全家都是一个死!” 尤氏在旁听了这半日,隐隐懂了两分。 她四肢发麻,恶心想吐,紧咬牙关,忍住身体的颤抖,把手往里收了收,想离贾珍远些。 贾珍总不肯答应,贾母也没了耐性。 她道:“从今日起,蓉儿媳妇就不回去了,就在我这里住着。珍哥儿,你若不服,还想和我抢人,我就把你老子叫回来,再把全族的人都请来,咱们阖族评一评!” 说着,她便命:“来人!传我的话,小蓉大奶奶为娘娘和家里祈福,自愿出家。快快择个吉日,去静玄寺请一位师父来,主持小蓉大奶奶受戒。以后家里不得轻慢,都要称‘师父’才是。” 她又道:“蓉儿媳妇的嫁妆和常用的东西,你们想送就送来,不想送,我这里也不缺她的。蓉儿还不知道这事,你们做老子娘的好生和他说,毕竟是三年的夫妻。” 言毕,她不多说,也不多看贾珍,只命:“去罢!” 尤氏站了起来,头一回没等贾珍,一礼先出去了。 贾珍想不出挽回的法子,也只好爬起来,行了礼慢慢退出,心中暗恼,分明是两厢情愿,秦氏竟如此没情义。 秦氏从碧纱橱里走了出来,在贾母面前跪下。 贾母道:“看你还算知道廉耻,我就不多问了。等你受了戒,就好生吃斋念佛,别辜负了凤丫头的一片心。” 秦氏再三叩首:“老太太和凤婶子的大恩,我今生今世报还不了,来生来世为奴为婢也要报答。” 贾母命收拾出几间屋子,打发秦氏住下,又命人去告诉王夫人,不必再找女尼。 消息很快传开。 因事出突然,贾母只说是国公爷托梦,秦氏自愿出家,王熙凤守口如瓶,更不多言,倒无更多可议论之处。只是难免人人惊奇,小蓉大奶奶这样人物,怎么忽然就要青灯古佛了? 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李纨、薛宝钗、史湘云、三春等知有此事,也皆来看视。 秦氏已卸了妆饰,身着素衣,连宝珠瑞珠两个丫鬟也一身素淡。 众人叹息一回,见她心志坚强,因是定了的事,都不多相劝。 只有贾宝玉犯了痴病,回屋后怔怔半日。 他一时心想,蓉儿媳妇这样得天地灵秀所钟的女儿,竟只得了青灯古佛的结果,实在可惜,一时又想,莫不这就是蓉儿媳妇的因缘。 又想到他如今功课愈多了,家里众多姊妹,他不能一一尽心,更是可悲,不由便落下泪来,被史湘云瞧见,嘲笑了几句。 见无人懂他,贾宝玉更是闷闷地,不理人。 看他这样,史湘云也脾气上来,甩了帘子出去了。 薛宝钗便宽慰了史湘云几句,同她仍找三春一处玩耍。 至晚,尤氏遣人送来了秦氏的嫁妆和日常使用的东西。 想到三年婆媳情分,秦氏向东磕了三个头,夜里无人时狠狠落泪一场。 五日后,静玄寺一位老尼来至荣国公府,秦氏便拜在她门下,取法名为“智虚”。 因省亲别墅尚未建完,将来还有工人出入,秦氏便暂在贾母院中住着,每日替贾母念经,又同三春等学了写字,要学抄经。 宁国公府冢孙妇出家的事也传到了林宅。 宁安华想了两分钟,她接妙玉过来和秦可卿出家之间有没有因果关系。 然后就被二姐儿洪亮的哭声打断了思绪。 等奶娘哄完了二姐儿,宁安华也不多想了。 秦可卿能逃得一命,是她自己的福气。 国孝之中不得宴饮。七月初一是松儿的两周岁生日,七月初九又是二姐儿的满月,林家都没请外人,都只自家吃顿便饭就完了。 卢家已于上月离京,宁安华出了月子,便请柳月眉和卢芳年过来散一散。柳月眉又带来了张如瑛和张如璇。 罗焰一向二更后才回家,卢芳年羡慕林家和张家的孩子,便在林家留了一整日,晚饭后才回。 她在家门口下车,却得知罗焰却已在家里等她了。 她忙回至房中:“没想到夫君今日早回,我回来晚了。” 罗焰道:“无事,夫人尽兴就好。” 问了几句她在林家都做了什么,他似是不经意地,把话题引到了林家请的女师父身上。 第69章 月色不同 卢芳年浑然未觉罗焰是有意打探, 还因他耐心听她说这些,心里高兴,越发兴致勃勃:“真没想到, 林家请来的女师父竟这般年轻,比我还小大半年。她通身的气派着实不俗, 言语谈吐不凡, 听得从前也是大家小姐,可惜如今父母全不在了。” 她摘下耳环, 一叹:“幸而她是到了林家。若去的是别家, 她有才有貌, 颇有财产,又无依靠,难保主人家不起坏心。便是留在庵庙里, 佛门又哪里全是清净地呢。” 说完,她动手拆头发,却许久未听见罗焰应声。 察觉不对, 她来不及放下发簪就回头看。 罗焰斜倚在床柱上,唇角比平日还绷得紧, 眼中似有风云翻涌。 就算是在床帐里, 她也没见过他眼中有过这么浓烈的情绪…… 是怀念,是怅然, 还是愤怒,是仇恨,是—— 她没能分辨清楚。 因为罗焰在一瞬间内就变回了面无表情。 卢芳年抿唇:“夫君,我……” 罗焰站直, 走了过来,一手握住她拿着簪子的手, 另一手轻轻把簪子抽出来,放在妆台上:“叫丫头们进来帮你吧。” 卢芳年看他又不似生气了,正待相问,罗焰却道:“夫人歇着,我回去了。” 国孝中最好避免有孕,罗焰的身份更是容不得半点差错,是以两人从年初起便分房而睡,若无事,罗焰都睡在前院书房。 卢芳年想留罗焰,又不好留,只得看他走了。 丫鬟们进来,服侍她更衣梳洗。 离睡觉的时辰还有几刻钟,卢芳年随便挑了本书拿在手里,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她反反复复回想罗焰当时的神情,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知道夫君有许多秘密,她也从来不多问。成婚快一年了,她连夫君父母的牌位都—— 卢芳年坐直了。 若不是因为妙玉师父,难道是,她的话叫夫君想起了……他的爹娘吗? 那父亲调任云南巡抚那日,她怕父亲出事,和夫君哭的时候,夫君心里在想什么呢? …… 林宅。 从四月到现今,加上京畿,全国共有四省报了干旱。如何抚民赈灾是户部之职,身为户部尚书,除宁安华生产那几日外,林如海几乎一日未歇,连休沐都在处理公事。 昨日又有一地报了水灾。 虽灾情不甚大,林如海昨晚也近三更才回。今日比昨日早些,刚到二更他就到家了。 他在衙门里吃的几口饭不过垫垫肚子,又忙了一个多时辰,早饿了,回来匆匆洗过澡,便命盛饭。 宁安华虽已用过饭了,因家里来客,吃得不如常日尽兴。 见他用得香,再看菜色都是她爱的,便也命盛了半碗,陪他吃了这顿。 饭毕,饮过一碗冰镇酸梅汤,林如海舒服地叹息一声。 昨日没空多话,宁安华现在才得空问:“国库银子还够?” 从甄家抄出的近两千万,也不过是国库一年的收入。年初太后薨逝,陛下亲自带了满京王公大臣去皇陵送葬,加上丧仪的费用和太后的陪葬,三百一十多万两银子就这么出去了。 幸好上皇没有再次南巡之意。不然御驾南下一次,就是上千万银子打底。 若国库没了钱,难的不止林如海,更不止户部这些官儿。 她还是希望百姓富足,天下太平的。 林如海道:“现下还算富余。可若再来几次……”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83节 受灾减税的几地都是产粮大省。若再有几处灾情,今年收上来的赋税减少太多,明年就更不好过了。 宁安华凭空变不出银子,也没办法劝林如海宽心。 林如海也不想多说这些让她挂心,便问起了今日家中来客,她和孩子们有没有尽兴。 宁安华笑道:“我正想和你说。我已请柳姐姐下个月把如瑛送来,和玉儿一起上学了。青儿的身子且得养着,玉儿和安硕学的又不一样,她一个人上学,也怪寂寞的。如瑛来了,家里也能热闹些。玉儿愿意,我就让如瑛和她一起住了。” 林如海忙道:“这事多亏妹妹操心。只怕委屈了青儿。” 宁安华一叹:“她将来和别人不一样的时候还多着,都只能靠她自己排解,别人帮不了她。也没有为她就委屈玉儿的道理,非要这样,反而叫她们不好了。” 林如海伸手,她就势靠在他怀里,又一笑:“表哥放宽心,我也放宽心。我不信我就养不好她!” 夏日衣衫轻薄,宁安华只穿着胭脂红的薄绸抹胸,外面松松罩着玉白单罗衫。 林如海轻轻抚摸她的肩头,目视前方:“我也有一件事,这些日子忙,总没想起来。我想让安硕入国子监读两年书,妹妹意下如何?”[注] 宁安华笑道:“表哥自己的学生自己管,别来问我。” 她目光一转,嘴唇凑近他的下颌线,笑问:“表哥怎么不敢看我了?” 林如海瞬间○立,动都不敢动:“天晚了,妹妹睡罢,我去那边。” 宁安华月子里,两人仍是同住立幽堂,只不同房睡,宁安华睡卧房,林如海睡东边书房。 宁安华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幽幽问:“表哥就不想我吗?” 汗珠从林如海额角缓缓滑落:“妹妹,国孝里,可不敢……” 宁安华在他耳边轻笑:“有不会怀孕的法子,我不信表哥不知道。嗯?” 林如海再忍不住,将她拦腰抱起,大步走回卧房。 衣衫散落,鸾颠凤倒。 * 初秋,天气渐凉。 宁安硕轻轻考了国子监一等,从此入监读书,旬日才回。 中秋前,宁安华又请柳月眉和卢芳年来,把张如瑛留下上学,也是十日送回去一日。 林家和张家已熟得很了,柳月眉没再说要分担束脩,宁安华也提都没提。 卢芳年还记着上次从林家回去后的事,今日过来,又在净雪庵里坐了坐,便留意细看妙玉师父。 可妙玉和罗焰生得并不相似,卢芳年怕失礼,也不敢着实多看。 妙玉师父和夫君差了快十四岁,不大可能曾有婚约。 若是有仇,妙玉师父已是一介孤女,夫君想为难一二轻而易举,还有什么顾忌的? 再者,她听宁夫人说过一句,韩大人是因病在任上离世。 观宁夫人和柳夫人形容,韩大人不似曾经获罪或有什么仇家。 她有心问一问妙玉师父俗家母亲的出身来历,又怕太冒犯了,也不好问。是以直到回家,她也并无所获。 今日她回来得早,申正就到家了,罗焰却没似那日一样早回,仍是二更后才回来。 卢芳年本有些疑心,罗焰那日早回,是知道她见了妙玉师父的缘故。 等晚饭时不见他的人影儿,二更后,她卸了妆饰准备睡觉时,才听人报“大人回来了”,她已将疑心消了大半。 罗焰照例先来后院见卢芳年一面。 卢芳年有心,又提了一两次妙玉师父,暗中细看罗焰的神情。 罗焰连眉毛都没动一根,不过照常应上两句,便出去让她歇息了。 卢芳年想了半夜,不再认为妙玉师父和夫君曾有什么关联。 她不知道,罗焰出去后,望着摇动的树影,眼中有一层薄薄的泪光浮现。 但不过几息间,他神色就恢复如常。 他摸向腰间佩刀的刀柄,抽刀出鞘,轻抚刀身,似乎这样就能让他的心肠变得像铁一样冷硬。 月光如水,刀身上现出他刀刻一般的脸,也映出了月光盈盈。 这夜的月也与那夜不同。 他倏然闭上眼睛。 他不该再想了。 他该把她忘了。 …… 宁安华扶着林如海的肩膀,云鬓微摇,耳坠起伏,晃动得室内一片珠光。 她望着窗外渐圆的明月,略微走神,心想国孝内连中秋都不用大办,真是省事。 若能再来一年国孝就好了。 林如海不满她的分心,○○一○。 宁安华眼中有如春水,映出他同样饱含疯狂情○的脸。 能让平常那般清逸出尘的人为她这样…… 宁安华得意勾起唇角。 * 中秋后,宫中忽然发旨,要在民间采选宫女。 半月后,传闻渐起,都说采选宫女的太监们并不按常例挑选五到十岁的幼女入宫,而是只选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已经长成,来过月事,颇有姿色的未婚姑娘。 若遇着实貌美的民间女子,哪怕已有婚约,采选使也会强行从其家中将人夺走。 此话愈传愈广,很快便被证实并非传言。 有言官直言上表,劝上皇与皇上勿要如此选美伤民,却被上皇当场赐下廷杖二十。 三日后,又有四人以此上奏,皆被上皇赐下廷杖五十。 四人皆伤重,有人的屁股都被打掉了几块肉。 又三日,共十八人跪奏,上皇再赐廷杖。 此回的廷杖比前两回都更狠。 ——有一人被抬回去的当日就咽了气。 次日,百官在丹凤门前跪求。 宁安华知道,林如海就跪在百官的最前面。 她坐在前院书房。房门、院门、仪门依次洞开。 辰初二刻,林平火烧屁股一样跑进来:“夫人,开始打了!老圣人赐了廷杖一百!” 第70章 愤怒之后 朱红色的丹凤门共长二十四丈, 高十丈,巍然耸立在大明宫正南正中,将天家皇室所在与人间官民隔绝开来。 往日官员们上朝, 从丹凤门下经过,都会不由感受到皇权之威严浩大, 对天子更生敬畏。 今日, 丹凤门仍然高高矗立在深秋黯淡的阳光下,在寒风落叶中岿然不动。 并非朝日, 丹凤门内的广场上, 除了值守的禁军外再无一人。 丹凤门外, 林如海与其余五部尚书跪在百官最前列。 仰头看去,更觉丹凤门雄伟无边。 但,今岁本就天灾迭出, 民生多艰,宫中又横夺民女,致使物议沸腾, 民怨渐起。 言官上谏,上皇竟似性情大变一般, 不但拒不纳谏, 还几次廷杖,致谏臣身死。 “为人君, 止于仁”,“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今日之后本朝官员的地位,和今日在此所有臣子的生前身后名——他都该身在此处, 劝阻上皇。 也正是因此,满朝文臣、六部尚书, 不论在上皇和今上中心向哪一位,只要没受过廷杖,无一人推脱不来,俱在此处。 事情到了今日的地步,若上皇执意不改,他们也只能以死劝谏。 可廷杖的棍子不认人,施杖的禁卫和下命的上皇却认识。 同样的五十杖,或许打在吏部尚书身上,将养半个月就能恢复如常,但打在他身上,不必打完,他就已气绝身亡。 明知如此,他还是要来。 他不知道跪在这里的其他人都正想些什么,他只知道,他自己心中全然没有什么“臣忠”“大义”“天下苍生”,有的只是妹妹幽深平静的眼神,和她带着鼓励的微笑的脸。 真正等到了一百廷杖临身的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可笑。 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过,若他真的死在今日,哪怕从此没有了林家,也没有安硕,妹妹只靠自己,一样可以让她和孩子们过得很好。 他常常警醒己身,这门婚事本非妹妹所愿,是她不得不应下。 他是兄长,又欠妹妹良多,更应比寻常丈夫待妹妹好上几倍。 他也自认做到了。 其实他早就明白,是他离不开妹妹,不是妹妹离不开他。 剧痛从林如海的下半身炸起。 他耳边已经盈满同僚们的忍痛甚至惨叫声。 他紧咬牙关,微视身旁,发现落在他身上的廷杖确实与旁人的不大相同。 他满额冷汗,闭上眼睛。 今日,他只求能活着回去。 ——能见妹妹最后一面。 忽然,在一片叫痛声中,有杂乱的足音近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84节 太监又尖又利的嗓音几乎要刺破云霄—— “陛下驾到——” “陛下驾到——” “陛下驾到——” 林如海睁眼,看到皇上未乘御辇,身后只跟着十来个太监内侍,提着龙袍快步跑来。 距离太远,他本该看不清皇上的神情。但自从两年前死里逃生后,他的耳力和眼力都敏锐了不少,让他比别人都先听到了皇上到来的脚步声,也让他看清了写在皇上脸上的急色。 禁卫们都渐渐停手了。 只有给林如海行刑的禁卫手一顿,茶杯口粗细的栗木棍子又重重砸在了他身上。 林如海吐出一口鲜血,眼神有一瞬涣散。 禁卫再次将手中的栗木棍高高举起—— “给朕停手!停手!!停手!!!”皇上目眦欲裂,只恨不能飞身赶来。 一旁伤得不算太重的承恩公江定踉跄着爬下刑凳,抱住那禁卫往后扯:“天子在此,谁还敢放肆!” 这一声让那禁卫只得垂下手,也彻底惊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除了林如海这伤重到几乎不能动的,官员们纷纷爬下刑凳,禁卫们也都放下手中的刑仗,俯身拜见陛下。 林如海面上一片感动,挣扎着要下地行礼。 皇上行得近了,看见禁卫不肯停手的那人果然是林爱卿,心中庆幸之余,并不对上皇的心狠手辣感到震惊。 父皇连他这亲生的儿子都想杀,何况一个能干的大臣? 见林爱卿身形摇摇欲坠,他忙令身旁太监速去扶住:“林爱卿免礼!众臣免礼!” 前几日被打的那些他也不在意,如今他可万万不能失了林爱卿! 他跨过了丹凤门与宫道之间的界线。 他扫视这一片狼藉,愤然转身,继而重重拜下,一字一顿:“未能约束采选使、平民愤以熄流言,都是儿臣之过!求父皇不要再难为诸多国朝栋梁,便有何罪,儿臣愿一力承担!” 他将此话连说三遍,叩首三次。 秋风卷起一地寂静。 负责监督行刑的戴权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陛下之意,请容老奴禀报上皇。” 皇上直身长跪,微微点头。 戴权难得如此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人也没带,疾步向宫内报信。 林如海却还是只想笑。 陛下这出戏唱得真是好。 下半身钻心一样疼,稍微拽回了他的思绪。 他这才发现,想到两位陛下时,他心中竟然不存多少敬畏了。 两刻钟后,戴权喘着粗气,捧了一卷圣旨回来。 皇上心下一沉。 这圣旨必是早就写好了备下的。 他与诸臣一同接旨。 戴权宣旨。 上皇自云,今次采选,并非为了他之私欲,而是念及皇子们年岁渐长,该择人服侍,所以命择选出身清白、姿容秀美的民间女子,以备给皇子们选做侍寝宫女。 因国孝还未出,皇上又纯孝,令皇子们守孝三年,不议婚事,他不忍坏儿孙孝心,便未说采选究竟为谁,只命采选使们低调行事,也依常例,已吩咐过不许强行选人,惊扰民间。 怎知有采选使未尊他意,私自伤民。 言官初次上谏那日,他深居宫中,不知根由,以为是用莫须有之言论妄议宫中事,所以赐下廷杖。 因内侍欺君,未禀明真相,言官再谏、三谏时,他皆未听劝谏。 今日诸臣如此忠谏,他已知有异,严审内侍,明确根由。 既是诸臣谏得有理,他理应纳谏。 诸臣因忠心上谏受损,他虽身为天子,也该尽力补偿。 凡今次受廷杖者,一应医药诊治,全由宫中负责。 轻伤者,赐假一到三月在家歇息。 伤重者,赐黄金百两,锦缎十匹,赐假五月将养。 给事中全茂,以忠直卒,赐谥曰“端敬”,赐侍郎衔,封其妻为县君,赐金二百两,锦缎四十匹,加赐宅院一所,许其留京抚养儿女。 全茂共三子,俱赏荫监名额。 欺君犯民的太监和采选使共三十一人,斩立决。 …… 宁安硕和林平、崔盛领着几个人,小心翼翼把昏迷过去的林如海搬下车的时候,宁安华就站在旁边看着。 虽然接到了林如海时,她已将异能探出体外,送入林如海身体里,探查出他伤得不算太重,一定能活。但此刻,在日光下清楚地看见他的情状,她还是瞳孔一缩。 今次的事,她已经能肯定,是这对天家父子斗法,共同演了一出好戏。但上皇也是真的想要林如海死。 廷杖只去官服,不去中衣和裤子,只击打臀部和臀部下方三寸,算是给大臣们留着体面。 现下又已深秋,林如海官服内都穿上了薄棉衣。 但被搬下来,又被迅速送入软轿的林如海,下半截衣服上已被血色浸透了。 甚至他的唇角也有未擦干净的血迹。 幸好没让青儿和黛玉出来。 软轿快速但平稳地向书房行去,宁安华带着人紧紧跟在后面。 宁安硕在她身旁欲言又止。 宁安华低声道:“一会必有天使来‘赐恩’,你去替我接旨,就说我乍见夫君伤重,已起不来身了。” 她从昨晚起就在思考,宫中有两处深池,多条活水,她能绕过重重防备,无声无息潜伏进去的可能有多大。 上皇手中权柄甚大,皇位稳固,她能拼着“龙气”反击,干掉上皇,再安然返回的可能又有几分。 前者的把握很大,足有九成,可后者成功的概率不足百分之一。 想不被人发觉地除掉上皇,就必要动用异能。用异能就会招致“龙气”的反击。 或许她扛不过,会直接死在宫里。 真刀真枪行刺,她也不虚。 可若一击不中,上皇叫人护驾,她要应对的就是几百上千,甚至成千上万的禁卫了。 虽然她已经放弃了亲手杀掉上皇这个想法,不过短时间内,她是没兴趣再陪皇室演什么君恩臣忠的把戏。 就让安硕再熟悉熟悉这些虚与委蛇、迎来送往的事吧。 林如海被抬到了书房床上,脸朝下放平。 书房里早有林家请来的大夫等着,替他把脉治伤。他口中已含了参片,是崔盛将他抬上车时就喂进去的。 罗十一虽擅医术,更擅此等外伤,但上皇并不知林家有她这么一位能人,为万全计,早些备下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更好。便是没请来,也叫人知道林家遍找名医给林如海,才好再说后话。 三刻钟后,大夫擦汗出来:“林大人伤得虽重,万幸还没损伤根本……” 宁安华在屏风后深谢大夫,令人请大夫下去歇息,这些日子就留大夫住在林家。 大夫出去了,她问罗十一:“先生是否要再诊一遍?” 罗十一问她:“夫人不介意我看林大人的伤口?” 宁安华想了想:“我是不介意,他大概介意。” 伤口的位置……确实比较敏感。 罗十一笑道:“姜大夫是京中太医院之外,医术难得胜于我的好大夫了,夫人就放心罢。” 宁安华道:“那我想请先生回去,替我安抚孩子们。” 罗十一点头:“这里也用不上我了,我去了。” 宁安华送罗十一到了门口,真心道:“幸好有先生。” 家里人少,平日清净,但一旦有急事——比方现在——她就觉得分身乏术。 有罗十一这样一位孩子们信赖的好先生,是她的幸运。 罗十一笑着让宁安华止步,一径出了院门。 宁安华缓步走到林如海床边坐下,犹豫了一瞬,没有继续用异能给他治伤。 上皇“开恩”,赏了医药费和百两黄金十匹锦缎,或许皇上不甘其后,还会继续“施恩”,和扬州那时一样,赐一两个太医来? 那林如海的伤太轻就不好了。 宁安硕接旨回来,果然领来一位太医,也是林家的熟人了,就是在扬州治过林如海的其中一位,刘御医。 皇上的“恩典”,不用不合适。宁安华便请刘御医重新给林如海诊了一回。 刘御医的诊断和姜大夫几乎相同,他又对姜大夫的上药包扎手法大为赞赏。 有刘御医,姜大夫就可留可不留了。 宁安华让宁安硕去安排两位大夫的事。 现在,她只想陪在林如海身边,等他醒过来。 他醒了。 他喃喃问:“……是妹妹吗?” 宁安华俯下身,让他能看清她的脸:“表哥觉得怎么样?” 林如海笑了笑:“还好,不算很疼。”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85节 宁安华也笑:“表哥骗人。” 林如海缓缓抬起手,宁安华把手递过去。 他握紧了她,说:“妹妹,我回来了。” 宁安华垂眸:“我知道表哥一定能回来。” 得知上皇“赐”下一百廷杖后,她立刻戴好帷帽,拿鞭上马,和宁安硕带人到了大明宫附近。 林家的马车已在宫门处不远,她不能再去。 但只要这一百廷杖结束,林如海尚有一口气在,她就能把人救回来。 他不如她想象中伤得重。 可她还是觉得愤怒。 这让她想起上一世。让她想起从前许多次,她没能保护好她在意的人时的心情。 上一世的最后一次,她连自己都没有保住。 宁安华端来粥、水和药,亲手喂给林如海喝。 “福海”水底埋着许多冤魂,那“太液池”呢? 大明宫里究竟有过多少枉死的人? 整座京城又有多少? 大周上下又有多少? 聚阵诅咒,她不是知道原理和方法吗? 只取与被诅咒对象相关的怨气,不强加恶咒,不会反噬到她身上。 但她只有三级异能,还是在初阶,距离又远……就算借助“水”的能量,她能聚拢的怨气也不多。 大约只是会让上皇“在关键时刻倒霉”这种程度。 不过,上皇不止她想对付。 略微削减上皇的气运也足够了。 喂林如海吃完了药,宁安华说:“上皇应该真的没想激起民怨。他今日拿出皇子们说话不过托辞,选宫女还是为了他自己。但他大概只想随意选上几百人入宫,我猜,或许是为了再生个皇子?闹成今日这样,就算挽回一二,对他也并无好处,一定不是他的本意。” 林如海一笑:“大约是皇上推波助澜,扩大流言……” 在宫门处看见皇上赶来的那一瞬,他就明白了。 他敢确认,此事一定为皇上主动出手。 宁安华道:“无风不起浪,若采选使都恪守旨意,又哪里会有‘流言’?” 太监内侍在宫里做奴才,到了宫外都是“天使”,连皇亲国戚都敢敲诈,何况升斗小民。 为了讨上皇的欢心,强抢一两个貌美民女算什么? 他们是没想到,皇上早就等着借此出招。 三十一个太监,对上皇来说,砍就砍了,不算什么。 被打杀的大臣,不过赐其家眷些封号金银,还能算“皇恩浩荡”。 上皇只是受刁奴蒙蔽了而已。 再说,谁还能叫上皇给臣子偿命? 全大人的妻子没了丈夫,得了二百两金子,几十匹绸缎,一个一年能领四百两银子的县君封号、一所宅院,三个儿子都能入国子监读书,对她来说是喜还是悲? 宁安华给林如海轻轻盖好被子:“表哥有了五个月的清闲,打算怎么办?” 还有三个多月就年尾了,这段时间是户部一年里最忙的时候。 若林如海“忠心侍上”,哪怕在养伤,也可以把公务搬到家里来办。 林宅足够大,就算户部所有官员天天都来,也有地方招待。 林如海微微一笑:“我吐血伤重,奉旨养伤,哪怕想尽忠职守,报效圣恩,过年之前,只怕也有心无力了。” 宁安华笑问:“表哥竟也有这么想的一日?” 林如海笑叹:“实在是病体不支。” 宁安华明白,笑道:“表哥难得有空,等你好些,我就把松儿交给你了。可别怨我使唤你。不如让松儿搬来和你住?” 他投向皇上之前,皇上默许他拿自己的命去扳倒甄家也就算了。林家已经如此坚定站在皇上这边,皇上的算计里,却还是要让他挨这十几下廷杖,他也难免寒心。 或许皇上还在得意,他出现得及时,又能算赐过林家一桩“圣恩”。 林如海问:“年前我带他读书,年后就让他上学,怎么样?他早些从后宅搬出来也好。这几个月,安硕也不必去国子监了,我亲自教他。” 过了这个年,松儿虚岁四岁,开蒙半年,也该上学了。 宁安华笑道:“那我就省心了。” 她问:“明年秋闱,让不让安硕下场?” 林如海思索一会,笑道:“得看这一年他有多少进益,还有……” 宁安华问:“还有什么?” 林如海道:“得看妹妹想不想让他做今上第一年亲选的进士。” 宁安华:“那还是先看他有多少进益,再谈这事。” 谁知道上皇会哪年死。 她守着林如海,见他睡下了,放松下来,不再强忍,疼得皱眉。 温和的水系异能流进了林如海身体里,没有替他恢复伤口,只替他减弱了些许疼痛。 看他睡得安稳了,宁安华回到立幽堂,先安抚了青儿、黛玉和松儿,又说自己累了,要睡一会,把丫鬟们也打发了出去,让无事千万不要扰她,她要细想一件大事。 檀衣和菊露眼神交流,暗生默契,她只当没看见。 已近冬日,檀衣她们昨日还劝她,该搬回正院过冬了。她舍不得这些水,一直没搬。 正方便她现在施咒。 她盘膝坐好,将心神沉入丹田之中,双手结印,灵气聚拢。 大约半个时辰后,她身上绝大部分异能离体,沿着立幽堂周围的水缓缓流了出去。 她不知道上皇确切的生辰八字,只知道每年万寿节的日子和上皇所居地点紫宸殿。 所以,为了精准度,她的消耗比一般的诅咒更多。 体内的空虚让她想立刻修炼恢复,但她忍住了。 诅咒从水中跃入了空气里,被消耗了一部分,又从空气里进入了水中。 有丝丝缕缕的怨气缠绕了上去。 又半个时辰后,被壮大的诅咒一跃而出,带着它所能承载的最多怨气,钻入了某个人的身体。 宁安华胸口一痛,险些也吐出一口血,睁开眼睛。 成功了。 但她结出咒印时带了太多负面情绪,所以还是被“龙气”所反噬。 不过,这次没有甄太后那次的十分之一严重。 她修炼了半刻钟,勉强恢复了一些异能,就缓缓躺平,想真的休息一会。 但她听见二姐儿的哭声近了。 檀衣在外请示:“太太,二姑娘哭了有半个时辰了,乳母们都哄不好,我们也哄不好,青姑娘、大姑娘和松哥儿也没法子,请十一先生看过了,十一先生说二姑娘没生病,太太看?” 宁安华一叹:“快抱来我看看。” 这个丫头,真会挑时间给她娘找事。 檀衣应声,不多时,亲自把啼哭不止的二姐儿抱了进来。 宁安华忍着身上的不适,把她的小祖宗接到怀里抱着,轻声笑问:“娘的二姑娘哭什么呀?是想娘了?还是想你爹了?你爹睡觉呢,可没空哄你了,娘陪你玩罢,好不好?” 二姐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两只小手举高,贴在了宁安华脸上。 她睁大乌黑发亮的双眼,不哭了。 檀衣终于松了口气,笑道:“果然二姑娘是想太太了。” 宁安华却在发怔。 能生发万物的木系异能源源不断流进她体内,治疗着她的暗伤,填补着她过度消耗后的虚弱。 她觉得清凉又温暖,舒服极了。 她握住二姐儿的小手,温柔地把它们从她脸上拿了下去。 好孩子,你再继续,就该娘救你了。 二姐儿似乎明白她的心声,没有再输出异能。 她嘟了嘟嘴,“咯咯”笑了。 宁安华看见,有一滴泪滴在了二姐儿脸上。 是她哭了?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是她哭了。 有多长时间——多少年——她没有掉过眼泪了? * 这个冬天,宁安华过得很轻松。 林如海在家养伤,一人教导宁安硕和松儿之余,竟然还能分担一半家事。 另一半照旧被黛玉和青儿分走了。 宁安华一件事也不用管,习武之余,干脆加大了修炼强度。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86节 刘御医只在林家半个月,林如海脱离危险后,便回了太医院。 养了三个月,林如海的伤早好了大半,不再妨碍日常生活。但为了“养伤”逼真,他没有搬回来和宁安华一起住。 没有他,宁安华还有二姐儿。 她每晚抱着二姐儿睡,和贴着林如海睡的效果差不太多。 自那日后,二姐儿没再有过任何使用异能的举动。宁安华几次引导,她也懵然不觉,和平常几个月的孩子一样,吃了睡,睡了醒,学坐学爬,似乎从来不知还有异能这回事。 宁安华也只好放弃,还是等她长大懂事,有合适的时机再告诉她一切。 除夕,林如海“养伤”不入宫,宁安华也告假不去。 国孝的最后一天,上皇可以“开恩”“与民同庆”,林家还是守制过年。 一家人没放烟花爆竹,也没吃酒,就置了两桌菜,过了个团圆年。 紫宸殿。 上皇怒不可遏:“又掉了?” 底下太监战战兢兢:“是……赵美人的孩子也……” 天爷!佛祖!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这都是这半年多来,宫人们掉的第四个男胎了! 第71章 君夺臣妻 胎儿已经落下, 上皇再生气,孩子也回不到赵美人肚子里。 宫人内侍没照顾好皇嗣,都死有余辜。但三个多月前, 他才砍了三十一个太监,此时再砍几个, 宫里是不少人用, 新提上来的一时用不顺手却麻烦。 再说,还有一个老五虎视眈眈, 正攒着劲儿要把他打成“年老昏聩”“残暴不仁”。 为名声着想, 他竟不能轻易打杀下人。 宫里掉了几个孩子的事, 也不能张扬出去,以免朝臣们议论他昏庸好色。 上皇忍怒挥退太监,叫来太医院院使, 细问了赵美人的脉案和饮食起居。 赵美人原是大明宫粗使宫女。她样貌平平,因年才十七,身体健康, 体质温和,是魏院使亲自确认过的适宜生育, 因此才有幸被抬上龙榻, 服侍上皇。[注] 自被诊出有孕后,赵美人便被挪至一处安静宫室内单独居住, 避免宫人嫉妒暗害。她身边服侍的人,都是“内相”戴权亲自挑选送去的,她每日的饮食,也专由上皇膳房负责。 落胎前, 她的身孕已有四个月,魏院使每日亲自带人去诊平安脉, 都胎气稳固,并无异状。 就是这么小心着,她的孩子还是和另外三个男胎、两个尚不辨性别的胎儿一样,莫名其妙就没了。 魏院使自诩医术高明,对赵美人的落胎也着实说不出个所以然。 幸好,这是近一年来没了的第六个孩子。 半年多前,何才人的男胎掉了,他找不出原因,老圣人险些把他打死,他躺足了三个月才能起身,现在还走不利索。 那次之后,再有宫嫔落胎,老圣人纵使发怒,也发不到他身上了。 上皇听魏院使说了半日,只听出了七个字:“还是找不到原因。” 他让魏院使闭嘴滚出去,叫来戴权。 饶是服侍了上皇有五十多年的戴权,此时也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可能不太稳当。 他把身体弓得极低,赔笑道:“陛下,奴才在。” 上几回宫嫔小产,上皇都让多抬几个宫人过来侍寝。他早已备好十人,都是去年从民间选回来的美人,在宫中养了几个月,已知规矩,清秀浓艳,全看上皇想要什么样的。 上皇却没令抬人,命:“叫监正来。” 戴权一顿。 上皇终于想到星宿风水上了? 倒省了他提。 他又赔笑退出去,亲自到钦天监叫来监正。 监正几乎五体投地:“参见陛下。” 上皇问:“宫中子嗣不利,是何方所扰?” ——是否与东宫有关? 监正跪答:“回陛下,近月并无星宿不利。” 上皇冷哼:“你——敢欺君?” 监正以脸贴地,声音发颤:“回陛下,臣万万不敢欺君!近月星象的确毫无异样!钦天监诸人都可为臣作证!” 上皇许久无声,冷冷打量着监正。 他问:“那宫中子嗣为何皆不能落地?” 监正忙道:“请陛下许臣回监内推演。” 上皇命:“速去!” 监正叩首,从冰凉的水磨石砖地上爬起来,缓缓退至殿外,才疾步跑回钦天监。 戴权在殿内劝道:“依奴才的微浅见识,都是她们命贱没福,才生不出陛下的孩子。” 上皇闭目问:“难道还要广开选秀,再让他们死谏一回?” 戴权赔笑:“陛下是九五至尊,选秀本就是天家规矩,陛下不选,不愿劳民伤财,是陛下仁德。” 他笑道:“陛下喜欢谁家女子,给个封号叫进宫里,谁家还敢不送?” 上皇睁开眼睛,看了戴权一眼,未置可否。 戴权也未再多说,只令小内侍进来给上皇捶腿揉肩。 大半个时辰后,钦天监的监正回来求见。 上皇令他进来,挥退众人,只留戴权。 监正跪下,不敢起身便禀明:“陛下,臣已算出,宫中子嗣应在京城正北方向,似是、似是与凤位相关。” “凤位?”上皇品了品这两个字,“难道是说皇后无德,有伤皇嗣?” 也好,先废皇后,再废皇帝。 监正忙叩首道:“请陛下容臣直言,皇后……凤位不正,只属偏凤,皇嗣与正凤相关。” 上皇面色一变。 甄氏? 还是说他该再立皇后,新后能生皇嗣? 但他正是不想让幼子的母族过显,才只幸宫女和民间女子。 他再问监正,监正应答不出,还要回去再算。 上皇虽不耐烦,也只能让他再去。 期间,忠顺亲王入宫请安。 上皇心烦不见,忠顺亲王便在殿外叩首,方往后宫见皇贵太妃。 又半个多时辰,监正再回,跪禀:“回陛下,臣算出京中正北偏西方向,与凤位相关者,是皇嗣的生母。” 上皇追问:“可算出了她的姓名生辰?” 监正打了个哆嗦:“陛下,臣……不敢说。” 上皇命:“写来!” 监正起身,抖着手写下几个字,先递给戴权。 戴权看清他写的什么,神色微变,低头呈给上皇。 上皇看这纸上写着两个字。 “静思”。 这显然是一个出家人的法号。 京城正北偏西方向,恰有一处大寺,是静玄寺。 上皇已知是谁。 他令监正退下,问戴权:“此为何人?” 戴权赔笑道:“回陛下,这是孝慈皇后的侄孙女,从去年六月起,在静玄寺带发修行。” 皇太后甄氏,谥曰“孝慈皇后”。 上皇道:“朕记得北静郡王水溶,年将及冠,尚无王妃。水氏功勋卓著,国孝一年已过,传朕之意,让皇贵妃择一名门淑女为北静王妃,朕亲自下旨赐婚。” 戴权不敢多言,领命一礼,出紫宸殿,向凤藻宫西北方向的华阳宫行去。 华阳宫中,忠顺亲王正抱怨:“都开朝了,林大人还不来衙门,难道要还我再撑一个月?年前累得我瘦了十来斤,脑袋都大了五圈不止!那些官儿还敢私下嫌我笨!我现在是看着账本就想吐。母妃,你知道我的,我十岁后在尚书房就是混日子了。” 皇贵太妃穆氏年才四十有余,风韵犹存,因身居高位,有摄六宫事之权,打扮得华丽庄重。 她珠翠满头,却没夺了本人的光彩,只更添气派尊贵。 她瞥儿子一眼,笑道:“你父皇让你去户部习学,本就是要历练考察你。林大人养病不来,你还能把差事办得周全,你父皇见了,自会更加重用你。别总想着怎么躲懒儿。” 忠顺亲王一屁股坐在皇贵太妃身边:“母妃快别说这些了,我还不懂?我真‘出息’了,父皇是高兴了,皇兄还能容得下我?好容易出了国孝,林大人快回来,我就好回去——” 皇贵太妃瞪他:“别总想着那些玩意儿!你府里王妃贤惠,那么些姬妾你不宠,偏偏喜欢那下贱东西。趁早儿多生几个孩子,让你王妃领来我看,我也高兴。” 忠顺亲王笑道:“母妃消消气,我今日回去就生!再生十个二十个给母妃玩儿!” 皇贵太妃要笑要恼,又叹道:“罢了。你若听我的,这一年就少去后院,别让人有孕。你爱找什么就找什么,别弄坏了身子就行。” 忠顺亲王忙问:“又怎么了?” 皇贵太妃用口型说:“赵美人,落胎了。” 忠顺亲王:“又没了?” 皇贵太妃忙堵他的嘴:“嘘。”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87节 忠顺亲王拿下皇贵太妃的手,笑道:“行,母妃开恩,随便我取乐,我还不知好歹吗?” 父皇的女人生不下来,他的女人生了,那不是打父皇的脸? 皇贵太妃道:“也别让你王妃领孩子们进来,先避几个月。” 忠顺亲王:“母妃放心,我知道。” 皇贵太妃叹道:“咱们是两面不讨好。去年你就该听我的,在户部别办实事儿,懂也装不懂,隔几天给林尚书找点麻烦,或是直接骂他几顿呢,皇上就知道你无心去争,你父皇也知道你是无能,指望不上你,这多好?偏你一点事也不插手,也不为难林尚书。” 忠顺亲王低头道:“林大人兢兢业业,尽职尽责,这样的能臣贤臣,非要为难他,我心里过不去。” 皇贵太妃问:“那林尚书养伤,你照样不管户部不就完了?偏还要管!你还说你都懂,你还嫌你不够‘出息’?还和我抱怨累瘦了,你到底懂什么?你再这么能干下去,不但你父皇更起疑心……” 忠顺亲王冷笑:“父皇再信我,废了五哥,也不会立我!父皇怕立了我,东平……” 皇贵太妃重重拍桌,震得杯盖晃动:“闭嘴!别说了!”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 忠顺亲王起身:“娘别生气。” 皇贵太妃冷嗤:“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儿子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操上一百分的心,使上一百分的力,落在你眼里,还以为我有什么坏心呢,再忌惮上我,让我找谁说理去。” 忠顺亲王低头:“娘,我不管户部就是了。” 皇贵太妃看了他一会,想再说几句,戴权来了,她忙命请进来。 戴权站定一礼,传了上皇的口谕。 皇贵太妃忙道:“内相请坐。” 戴权笑道:“奴才这就要回去侍奉陛下,只能辜负皇贵妃的美意了。” 皇贵太妃有心问一问上皇对北静王妃的要求,偏戴权执意不留,她便忙以眼色让忠顺亲王跟出去问。 忠顺亲王出去了回来,看他的脸色,皇贵太妃就知道他什么都没问出来。 是戴权不愿意告诉她,还是陛下根本就没说要求? 她扶额一叹。 二月初二,龙抬头。 一日祭礼毕,第二日上午,上皇御驾离宫,只带亲信仆从和千余禁军,向静玄寺踏青上香。 第72章 行刺! 御驾出行, 声势浩壮。 数千禁卫簇拥着御辇,铁甲在晴空下反射出的寒光蜿蜒向前。 正是初春,天气才稍有转暖, 路边枝条上已有嫩绿的新芽萌发,在料峭的春风里轻舒微颤。 上皇半阖双目, 满布皱纹、青筋纠杂的手里把玩着两颗羊脂玉球。 甄氏。 似乎有两分聪明。 她若聪明, 就不会不从。 今日之后,给她个什么名分, 就看她到底有几分聪明了。 静玄寺算半个北静王府的家庙, 临近京城北门, 与北静王府约有两刻钟路程远近。 听得上皇突然出宫是去静玄寺,北静太妃忙命水溶换过常服,向静玄寺觐见请安。 但北静郡王的大轿被拦在了静玄寺山门外。 禁军统领蒋庆亲自在山门处守卫, 话说得还算客气:“陛下今日出宫,只为修佛静心,已吩咐过不见人, 王爷请回罢。” 水溶十分温和谦逊,打探数句, 又贿以金银, 蒋庆一字不肯多言。 他只得在寺外叩首,上轿原路回府。 北静太妃在府中坐卧不安, 心绪不宁。见水溶这就回来了,她起身到殿外等着,来不及拉他入殿就问:“老圣人不要你随驾?” 水溶叹道:“禁军已将静玄寺围了几层,我只见到了蒋统领, 连戴内相都没得见。老圣人不想见人,我也只能回来了。” 说话间, 两人已回到殿内。 北静太妃随便往榻上一歪,直揉胸口:“我这心跳得厉害,总觉得今日会有大事。” 水溶吃过半杯茶解渴,坐在太妃身边安慰道:“娘,静玄寺又非第一次迎接圣驾,便是你我不在,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本朝历经四代,连只在位九年,年未半百就崩逝的太宗皇帝都曾驾临过静玄寺一次,今上也曾两次临幸。上皇从登基至今近五十载,临幸静玄寺的次数更是一双手都数不清。 北静太妃忽然想到一人:“甄氏也在里面。” 水溶笑道:“前日徐嬷嬷才去了回来,说她还是那么瘦弱,娘忘了?她那身子,别说老圣人带足了三千禁卫,连御前的太监都能一只手制住她,能弄出什么事?” 北静太妃想了又想,勉强点头:“就算我多心了吧。” 水溶笑道:“东西寺隔着几道门,老圣人从来没去过西寺,她又不认得怎么去东寺。娘累了,我替娘念一卷经罢。” …… 甄素英垂首敛目,只看着脚下不断退后的石砖,跟在戴内相身后,迈过一道又一道院门。 他们经过之处,并不见其余人的身影。 但甄素英知道,一定有禁卫中的弓箭手在暗中埋伏。 若她有分毫异动,利箭会毫不犹豫地穿透她的血肉,取走她这条命。 ——会比她用短刀刺透智善、智通两位小师傅心口的手法干脆得多。 甄素英不敢咬嘴里的肉,不敢深呼吸,不敢做任何能让她迅速冷静下来,却会引起注意的事。 她只有一次机会。 她绝对不能失败。 失败了,两位小师傅就白死了。 她是为了娘,为了弟弟,为了家人,两位小师傅无父无母,都是孤儿,是为了什么? 就为了“尽忠”吗? 分明她们临死之前……也是怕的啊? 她们从开始教她,就知道一定会有被她杀掉的这一天吗? 戴权在一处殿外停下。 “陛下,静思师父到了。” 甄素英用余光扫视院中,只看到了几个品级不低的太监的袍角。 禁卫都在外面。 殿内,一个老迈浑浊的声音说:“带她进来。” 戴权应诺。 另两个太监开启了殿门。 戴权微微侧身:“静思师父,请吧。” 甄素英不再刻意收敛身体的颤抖。 她仍然紧紧跟随在戴权身后,进入内殿。 戴权让在一旁,她闭目拜倒:“贫尼静思,拜见陛下。” 看着下方抖成一团的纤弱女子,上皇的心情莫名好了两分。 他盯着她细腻洁白的后颈看了一会,问:“静思,你为何不起?” 甄素英的声音从齿缝里钻出来:“贫尼有罪。” 上皇笑问:“你何罪之有?” 甄素英声音哽咽:“贫尼……贫尼……不该只尊太后,不敬陛下……贫尼辜负了陛下的恩典,日夜不安……” 上皇笑命:“抬起头来。” 甄素英慢慢挺直身体,仰起一张不施脂粉的素面。 她发红含泪的双眼看了上皇一瞬,又忙惊慌垂下。 上皇的目光在她身上一寸寸扫过。 她只穿一身素衣,用一根白玉簪挽住一头乌发,在寺中吃了半年的素,竟毫未减损她的容貌。她玉面柳眉,两颊红润,身上的素色更显出面容娇俏可人,窈窕的身段被深深藏在衣裙之下。 上皇下榻,向她走了过来。 甄素英浑身一颤。 上皇俯身,拍了拍她的脸,捏住她的下巴:“朕给你赎罪的机会。”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甄素英瞪大了双眼,她的神情从震惊转为绝望,泪水摇摇欲坠,她双手在腿上攥紧,浑身发抖,嘴唇张开又合上,却没敢吐出任何一个拒绝的字。 最后,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滚落,掉入上皇手中:“妾身愿意还俗,服侍陛下。” 上皇直起身,畅快笑了几声。 戴权笑道:“恭喜陛下得此佳人。” 上皇摆手,戴权低头出去,将殿外的几个太监赶远,只自己在门外守着。 这事到底不算光彩,老圣人连他都不留在里头了,外面自然是人越少越好。 殿内,甄素英仰面躺着,双目无神。 上皇龙袍里,金色的锁子甲在她眼前晃出一片光晕。 结束,上皇要向外唤人。 甄素英却抖着手,抚在了上皇的锁子甲上。 她咬唇说:“妾身……服侍陛下。”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88节 上皇看了她两眼,捏住她的脸颊,问:“你也‘服侍’过水溶?” 甄素英的眼泪立刻滚落下来,满眼惊慌:“妾身没有!” 上皇手没松:“朕与水溶,谁更——” 甄素英忙道:“陛下龙威,旁人如何比得?” 上皇慢慢放开甄素英:“朕许你服侍。” 甄素英低下头:“初春天寒,请陛下许妾身拨热火盆。” 上皇点头。 甄素英赤身下榻,将屏风内外四个火盆都拨热加炭,净手回来,便精心服侍上皇。 屋内渐热。 上皇意犹未尽。 甄素英声音细细:“不知妾身服侍得怎样。” 上皇笑道:“你很好。朕许久没如此痛快了。” 甄素英羞涩一笑:“陛下……” 上皇脱去锁子甲,丢在一边,大笑:“再来!” 甄氏如此知趣,他该给北静王府选一个更好的王妃补偿。 林家的姑娘就不错。尚书之女,做个异姓郡王妃很够了。 这份恩典赏给林家,也抵得过那十几廷杖。 林海难道还没有甄氏知道好歹? 林家的姑娘还小,不能成婚,就先给北静王府选两个侧妃。也叫林海知道什么是天子—— 甄素英服侍一番,跨在上皇身上。 正得趣,要到顶峰时,上皇忽觉魂惊。 他睁眼一看,甄素英面上哪里还有娇羞仰慕,迷离春意? 她眼神冰冷,手中握着不知从哪里来的长针,无比精准地向他心口刺来。 …… 临敬殿,皇上背手立在殿外,向北偏西方向远望。 罗焰和从前无数次一样,安静侍立在一旁。 天将午时了。 焦急在皇上眉心显露。 去岁他太冒进了,以为能用选宫女一事重击父皇,哪知父皇也想探明他的打算,将计就计。 他没能再振仁德之名,也没能让父皇的名声损伤多少,反而让父皇对他更加戒备。 不过父皇对他的防备够多了,他不怕再多一层。 而且,他早有两手准备。 孝慈太后薨逝不久,父皇就开了多年的戒,又幸起了宫女。父皇幸人,只择年轻健康的,连样貌都不大挑了,他当然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父皇想要一个母族微贱,全然在掌控中的儿子。 一个什么都不懂,甘愿做傀儡的儿子。 父皇抬出六弟,不过是想让他自乱阵脚。 东平王府穆氏,嫡支出了一个北静太妃,旁支出了一个皇贵太妃。就算皇贵太妃与东平王府并不亲密,与北静太妃也关系平平,六弟有这样的母族,父皇怎么敢抬他上位? 是大周需要一个能让臣民安心的皇帝,一个健康年轻的继承人,所以父皇还没对他下死手。 等父皇的小儿子落地,他不但皇位不保,性命也该到头了。 他让仪鸾卫给父皇幸过、或可能临幸的所有女子都下了药。 她们有孕的可能变大了。代价是,失去了任何能让孩子平安落地的机会。 胎儿最多在她们腹中长到五个月。 这一年,父皇先后没了六个“小儿子”。 他将父皇逼到了他想让父皇走的路上。 是父皇要去静玄寺,是父皇要强夺臣妻,是父皇非要在静玄寺强占甄氏,让甄氏不堪受辱,只能弑君—— 皇上问:“那两个烧了吗?” 罗焰:“陛下,臣都已办妥了。” 如果皇上仔细听,就会发现罗焰的声音比往日稍有沉闷。 但他满心都是甄氏能不能成功,没有发觉罗焰的这一点点不同。 若甄氏成,父皇遇刺得如此不光彩,他不细查究竟,才是保全皇家的颜面。 等甄氏和她几个陪嫁一死,智善智通已经化成灰了,知道这件事真相的,就只有他和罗焰。 可若甄氏败了…… 戴权、钦天监、各处的太监女官…… 他和孝慈太后这些年在宫里的经营可能会被连根拔起,一丝不存。 父皇一直没有让他碰到更多兵权,他宫变就是主动送死。 还剩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让仪鸾卫强行给父皇下“月明醉”,再把罗氏弓氏都抹去了。 连甄家都会背叛父皇。 仪鸾卫远比甄家可信,但他也不会全信。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舍不得他花了十多年精力,投入百万,培养出来的这些人才。 特别是罗焰。 皇上扶住栏杆,继续向静玄寺方向望去。 …… 从未全然放下的戒心让上皇警觉睁眼,看到了甄素英的动作,而多年习武让他的身体还保持着相当的敏捷。 距离太近,来不及反击,也躲不过了。 他尽最大程度倾斜身体,让甄素英手中的长针只刺到了他肋间。 “来人!护驾!”上皇一脚将甄素英踢远两尺,“护驾!护驾” 戴权心中无比挣扎,一时离进两步,一时又走远想去叫人。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甄素英忍着浑身酸软和胸前钝痛,迅速摸到一处暗格,果然有一把她熟悉的短刀。 成与不成,就看这一击! 她扑向上皇。 上皇的愤怒让他忘记了疲惫。肋间的血和疼痛激发了他的兽性。 他站直身体,手臂一挡,只让甄素英划开了一条血痕。 他面目狰狞,眼中戾气暴涨。 * 林宅,今日柳月眉小恙没来,只有卢芳年来了。宁安华正调整中午待客的菜品,多加两道卢芳年爱吃的菜。 卢家离京后,开始是宁安华常请她来,后来,就是她主动递帖子。到现在,她来林家的频率固定在了一个月两到三次,比柳月眉来得还勤些。 日子长了,宁安华也觉出几分卢芳年真心亲近之外的私心。 她是怕林家转投上皇,罗焰在京中就又少了一家同盟,更加艰难。 宁安华不讨厌她的心思,只觉得她可爱又可怜,但其实……没什么必要。 吩咐完了檀衣,宁安华转身欲回,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索求她的力量。 是她四个月前下的那道诅咒。 她没有犹豫,立刻将全身异能沿着那道常人不可见的细微的“线”,送入诅咒中。 第73章 素英落肩头 两击都没伤到上皇的要害, 甄素英呼吸一窒,咬牙看向上皇可怖的脸。 他花白的头发蓬乱,面上发青发红, 眼中凶光大放,似是想生啖她的血肉。 甄素英握紧刀柄, 缓缓后退, 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她喉咙里蹦出来。 戴内相没进来,她还有机会。 上皇也察觉到了不对。 戴权这个阉奴, 竟敢背叛于他! 无人能来护驾, 上皇扫视一圈屋内, 在甄素英身后看到了他的佩剑。 甄素英的脚也踩在了冰凉的剑鞘上。 就是现在—— 甄素英腰腿一齐发力,握紧手中短匕,毫不犹豫向上皇怀里撞去! 这是智善小师傅教她的招式, 她每天要练两个时辰,她就是用这招……结果了两位小师傅的命! 上皇右腿后退半步,重心在后, 身体后仰,双手一齐发力, 紧紧钳住了甄素英的手腕。 刀尖已经刺破了上皇的皮肤, 却无法再前进半分。 甄素英听见自己手腕的骨头在响,似乎正在一寸寸碎裂。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89节 她眼中飙泪, 尝到了嘴里的血腥气。 娘—— 宝玉—— 我要连累你们了—— 绝望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忍着剧烈的疼痛,向后抽动手臂,用尽最后的力量顶出去。 ——奇迹发生了。 上皇微动脚步,却足下一滑, 把甄素英也拽得向下跌落。 他双目睁大,不妨之下, 手上的力气松懈了不少。 他想站稳,可光滑的石砖地上,让他脚滑的是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液体和血,随着他慌乱的蹬足,这些液体越发滑腻。 他纵欲三次,出了一身的汗,体内空虚,已不剩多少力气。 “铛”的一声,他的头磕在了火盆的罩子上,被烫得大叫。 而甄素英掉在了他大腿上。 甄素英高高举起双手,全身向下压了下去。 她看到上皇口角溢出血沫,眼神惊恐无比。 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拔出短匕。 大量鲜血喷涌出来,染得她全身一片血红。 上皇抽搐着,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喊着。 甄素英大笑出声,给了他第四刀、第五刀、第六刀…… 她原本还有许多话想问面前这个血人。 ——甄家效忠五十多年,从你做太子,到你登基,再到你退位,搜刮了多少财富供你享乐,又听你所命做了多少脏事!皇上想治甄家的罪,你为什么不保? 你若表态会保甄家,父亲何至于暗害朝廷命官! ——太后娘娘与你五十二年的夫妻,因你累掉了四个孩子,被人暗算再不能生育,唯一养在膝下的大皇子还在火中救你被烧成重伤,不治身亡,你连个亲王都没有追封。 你心里既然只有你的皇权、你的龙椅,你还有什么脸面怨太后娘娘和你离心? 但她知道,她不会听到她想听的话。 上皇也不会承认他的冷酷、残忍和无情。 她只能让他死得透些,更透些…… 甄素英一刀一刀刺向上皇冰冷下来的身体,直到再也抬不起双臂。 她慢慢从上皇身上爬下来,看到有火舌在舔舐上皇的头发。 她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戴权还没进来。 甄素英跌跌撞撞走到桌边,灌下半壶冷茶,吞下几块点心。 她的手腕不自然地扭曲着,可她并不在意。 她回到上皇身边,似是感觉不到疼一样,掀开了火盆罩子,将满盆炭火都倾倒在了上皇脸上身上。 就算是神仙在世,他也活不了了。 把四盆炭火都倒空,甄素英把卷刃的短匕珍重拿起来,爬上软榻,用长满水泡的手给自己穿好中衣和外袍。 然后,她拔出上皇的佩剑,横在自己的颈项上。 离她二十岁的生辰还有十天。 她出生时,金陵梨花盛放,素色的落英纷纷扬扬,撒满了爹的肩头。 甄素英看向窗棂,手向右一划—— 闭眼之前,她最后听见的,是戴权在外敲门的声音。 娘,宝玉,我就先走一步,先去见爹了…… * 皇上和忠顺亲王在午后赶到了静玄寺。 上皇和甄素英的尸首仍然横在地上、榻上,无人敢动。 只有上皇身上的炭火被拾在了一旁,露出他被烫成焦炭一样的皮肉。 他的头发被烧枯了大半,五官模糊不清,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是曾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那位九五至尊。 皇上和忠顺亲王进入内殿,看到此等情状,都茫茫然不知所措。 忠顺亲王偷眼看皇上,见皇上眼中的震惊着实不似作伪,心想,难道父皇之死与皇兄无关吗? 皇上一步一步,缓缓靠近了上皇的尸体。 离得越近,他受到的冲击就越大。 他不禁看向榻上安详闭眼的甄氏。 似是这般纤弱的女子,也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不会强夺臣妻,可若他身边也有如此恨他的人,这般算计他,他能逃得过吗? 皇上在还未干透的血泊里跪了下去。 他伸手,想将上皇已经被烧焦的瞪得极大的双眼阖上。 上皇残余的眼皮在他手下破碎了。 他手一抖,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盖在了上皇脸上。 “戴权!”他指向榻上,抖着声问,“这是何人?” 戴权急走进来,关上了内殿门,在忠顺亲王斜后方拜下:“回陛下,此为静思师父。” “说她的俗家名字!”。 “回陛下……是北静王妃甄氏。” 忠顺亲王浑身一颤,回过神来,见殿内只有他一个站着的了,也忙跪下。 他可不是毛头小子…… 父皇生前和北静王妃做了什么,这榻上地上全是痕迹! 此等丑事、此等丑事,皇兄会不会…… 皇上闭了闭眼睛:“有多少人进过这里?” 戴权忙道:“算上老奴,只有六个人。” 皇上命:“都关起来。谁敢多说一句,立斩!” 忠顺亲王松了口气。 皇兄果然还是想把这事遮掩过去的。 皇上命:“将甄氏移回西寺居处,将服侍她的所有人看守起来。把各处僧房锁住,一人不许走动。且将父皇遗体送回宫中,再办丧仪。” 他问:“六弟?” 忠顺亲王忙道:“臣弟在。” 他叹道:“父皇驾崩,只余你我兄弟。今后大周如何,全看你我了。” 忠顺亲王忙膝行上前,叩首道:“臣弟微贱愚莽,难当大任,若皇兄不弃,愿为皇兄驱使,皇兄有命,臣弟无有不从!” 皇上将忠顺亲王扶起,双眼含泪,哽咽道:“六弟……” 忠顺亲王跪伏在皇上膝上,哭道:“父皇崩逝,臣弟就只有皇兄了……” 两人在上皇的尸首旁哭成一团,戴权在旁劝解许久。 皇上又对戴权哭过一回上皇,才命人进来办事。 他与忠顺亲王亲自抬着上皇的尸首,一步一步走出山门。 禁军统领蒋庆在路旁跪下:“请陛下治臣之罪。” 将上皇的尸首送入御辇,皇上亲手将蒋庆扶起:“父皇是含笑离世,无疾而终,蒋爱卿多年来护卫有功,何罪之有?” 蒋庆又拜倒在地:“微臣必将誓死报效陛下!” 皇上点头,心内一笑,又将蒋庆扶起:“这一路,还要靠蒋爱卿和罗爱卿共同护送父皇龙体回宫。” 蒋庆这才看向皇上身后。 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罗焰,马上就要一飞冲天了。 蒋庆是从一品禁军大统领,罗焰只是正三品仪鸾卫指挥使。两人从无往来。 但现在,蒋庆主动对罗焰十分客气地一礼。 罗焰比他更客气地还了礼。 看到罗焰的态度,蒋庆心里有了些底。 看来,皇上确实还想用他。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做不了皇上的心腹,再混几年,能从这个位置上平安退下去,也算是好结果了。 上皇的御驾缓缓动了。 皇上命收了他的仪仗,只和忠顺亲王一左一右,徒步跟在上皇御辇后,一路走回了大明宫。 天子薨逝,满城缟素。 今上纯孝悌爱之名传遍了京城,又随着国丧的消息,通过快马传遍了整个大周。 上皇会在宫内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方由今上再率王公百官,亲自送去孝慈县皇陵归葬。 林如海五个月的伤假已过,只好一日不落参加上皇的丧仪。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90节 不过,他给宁安华请来了病假,让宁安华得以在家中享受满园春光。 又是一年国孝,黛玉的婚事又能多一年喘息,让宁安华近日的心情都非常不错。 她的好心情止于二月初十这天。 这日下午,罗十一消失了半天,傍晚回来暗示她,皇上怀疑她是装病。 罗十一没说太多。 但宁安华思考一会,也意会到了。 上皇已死,皇上坐稳了皇位,不论上皇生前如何,都不影响他成为了代表着“皇权”的一个符号。 如果宁安华是装病不参加上皇的丧仪,那么,在皇上看来,她并不是对“上皇”不敬,而是对“皇权”不敬。 她问林如海:“你还认为皇上是明君吗?” 她觉得他的想法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林如海思索良久,仍说:“只要能使吏治清明、百姓乐业、天下太平富足,就是明君。” 宁安华一笑:“我明白了。” 既是“病假”,她本就在装病,每日习武都取消了。 这日之后,她装病的用心程度更上一个台阶,完美躲过了上皇的丧仪。 上皇驾崩二十七日后,皇上正位紫宸殿,皇后正位凤藻宫。 皇上尊生母沈太妃为圣母皇太后,迁居长宁宫。 北静王妃离世,皇上念及孝慈太后垂教之恩,赐其母“承恩郡君”封号,赐其弟甄宝玉荫监名额。 如果甄宝玉足够出息,甄家就不必等三代以后才能出头了。 四十九日后,皇上离京送葬。 五月,御驾回京。 吏部尚书辞官乞骸骨,皇上三留不得,只得准其回乡养老。 六月初一大朝,上令户部尚书林海调吏部尚书,即日上任。 第74章 值得吗? 盛夏六月, 京中半个多月没见一滴雨水,天气燥得让人心烦。 才过辰正,太阳还没升高, 热浪却已经从立幽堂周围的水面上侵蚀了过来。 宁安华拿着一根柳条,在阳光下凭栏弄水, 看游鱼摆尾, 碧波微漾,见檀衣和春涧的脸都热红了, 便笑说:“你们进去罢, 我自己坐一会儿。” 春涧是宁安硕进学那年檀衣挑上来的, 今年才十五岁。她是宁安华在扬州时从拐子手里救下来却无家可回的女孩儿之一,性子温柔腼腆,行事谨慎, 虽已贴身服侍了宁安华近两年,还是事事循规守矩,不但不似檀衣、菊露谈笑无忌, 也远不如寒燕放松。 宁安华如此说,她要听命, 又觉得不能放太太一个人在这里, 没人服侍,因此犹豫。 檀衣带她进了屋内, 松开她,接过寒燕递来的凉茶,又给她也拿了一杯,才笑说:“我知道你细心尽职, 太太也知道。可太太心疼咱们,咱们不领, 岂不是不知好歹了?太太想一个人坐一会子,咱们非要杵在那里,或许还叫太太心烦呢。” 等檀衣坐了,春涧才坐下,问:“那若太太有事叫人,没人在可怎么办?” 她不似几位姐姐,和太太是从小的情分。她受太太的恩德,有了如今的好日子,衣食不缺,纵犯了错,最多受几句骂,打是没有的,姐姐们还会教她,她更不能忘本。 檀衣笑道:“这屋里又不是只有你我。咱们且歇着,让她们到树荫底下守着去,过半个时辰她们热了,再换咱们就完了。” 菊露在脸上耳后都扑了粉止汗,又含上一粒清凉解暑丸,笑道:“我去‘水木亭’里。树荫下都是小虫子,我才不去。” 她和寒燕要出去,春涧忙找了两柄伞出来:“我看今天日头也毒得很,姐姐们劝着些太太,别叫太太晒伤了。” 檀衣和菊露相视一笑。 寒燕接了伞。 宁安华隔空控制着水温变冷,再变热。 不过上下十度左右的变化,游鱼却惊慌逃远,一时都散开不见了。 她余光瞥见菊露和寒燕挽着手,说说笑笑到了水木明瑟亭里,见她看过来,便举着伞问她要不要。 她摆手不要,她们就一人捧了一本书读,还时不时向她这里看一眼。 寒燕本不识字,是到她身边后才学的,如今也能读诗读文了。 不管外面的风云如何变幻,在她的女孩儿们身上,她总能感受到岁月的安闲美好之处。 她忽然发觉她这个想法有些莫名熟悉。 ……或许贾宝玉也是这么想的? 贾宝玉挡不住外界的任何风雨,只能任他的姐姐妹妹们被雨打风吹落。 她呢?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宁安华收回异能,把柳条丢进水中,仰头看向只飘着一缕薄云的天。 上皇驾崩四个多月了,京里的气氛就像是烈日晴空下的湖面,除了偶有轻风吹起些许微波,连大点的涟漪都不见。 上皇死在静玄寺里,皇上没有深究,“四王八公”——特别是北静王府——更没人主动提起。 皇上顺利地和皇后正位,顺利地尊生母为太后,顺利地换掉了吏部尚书,顺利地把禁卫军上十卫从每卫三千人扩军为每卫四千八百人,又将仪鸾卫扩为九千六百人,都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户部被交由忠顺亲王主管。他身份方便,调拨扩军所需银两省了不少麻烦。 而林如海身为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吏部尚书,在吏部半个月余,也没有人质疑他资历不足,不能担此重任。 ——他二十二岁得中探花,至今为官二十年,从翰林院出身,外放做过一地布政,还在巡盐任上立下大功,回京就任户部尚书两年,从无差错,资历功劳都不缺,除了年轻些外,也确实无可置疑之处。 似乎所有人都各在其位,各司其职,君爱臣,臣敬君,朝廷和天下从此就要一片太平,再不会见任何乱象。 宁安华听见了二姐儿“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她收回思绪。 不一会,菊影带了三个丫鬟两个嬷嬷,共六个人跟在二姐儿身后护着过来。 二姐儿十天前满了一周岁,和她去年满月一样,因在国孝里,没请外人,只自家人看了她抓周,吃顿便饭就完了。 她抓周时,满桌子的笔墨书画、印章环佩、算盘绣帕、金银珠玉不去抓,非要从炕上下来,左手牵来了罗十一,右手抱住宁安华的腿,嘿嘿一笑,就算抓周抓完了,很是叫林如海吃了几日的醋。 罗十一不知经历了怎样一番纠结,前几日找宁安华,问二姐儿能不能私下认她做义母。 宁安华还没学得罗十一的五成本事,已觉受益无穷,二姐儿认她为义母,就能从小得她亲身教导,这样的好事,她当然想替二姐儿答应。 但她也怕会给双方都带来麻烦。 今上的疑心有多重,世宗皇帝——即上皇——才驾崩那个月,她们都体会过了。 但罗十一说:“若夫人不介意,愿此事只有你我知晓,待二姑娘长大,再由夫人决定是否告知。” 宁安华沉默良久,问:“值得吗?” 宁安华和二姐儿,值得罗十一这样交心、信任、爱护吗? 罗十一看着她说:“值得。” 到了宁夫人身边,她才感觉她活得像个人了。 她今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却还奢望将来会有一个得她亲传的,她真心疼爱也真心爱她的孩子,叫她一声“母亲”。 哪怕只是“义母”也好。 宁安华和罗十一起了誓。 她们谁也不会用“二姐儿认罗十一做义母”这件事,做出有损对方的任何言行举动。 宁安华给这道誓言加足了保障。 如有违誓,后果不会有违背灵魂誓言那么严重,但也并非能轻易承受。 这是对罗十一的约束,也是对她的。 罗十一比宁安华大五岁,明年就满三十了。 宁安华替二姐儿定下了义母义女的名分,从那日起,私下无人时,会称她一声“姐姐”。 因要做戏做全套,二姐儿到现在还没有小名,“怕养不活”。既满了周岁,宁安华就请罗十一给她起个小名,等她长大,认识了别家姑娘,也好称呼。 二姐儿转过弯看见了宁安华,便加快脚步,扑到宁安华腿上,仰着脸满眼是笑:“娘!” 宁安华把她捞起来抱着,笑问:“想吃点心了?” 二姐儿爱吃甜的,能抱着一盘撒了厚厚蜜糖的玫瑰糕吃光了不吃饭。宁安华就只许她每日上午下午各吃一块点心,多的要等长大了再有。她想快些长大,就要好好吃饭。 二姐儿在宁安华怀里点头,搂着她的脖子撒娇,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看时辰差不多了,宁安华抱着她起身,却不是回立幽堂,而是出了花园,向随云院来。 上午这块点心,就让十一姐姐给吧。 罗十一面前的炕桌上摆满了书,都是宁夫人借她的。 她习得一身武艺,能在指挥使手下走两三百招不输,可论起诗书文墨,不过是“识得几个字”。 宁夫人让她给二姐儿起名字,她是真的高兴,也是真的犯难。 她做“一滴水”都没这么难。 听见宁夫人和二姐儿来了,她赶紧把手头的书一放。 ……宁夫人说了,让她在二姐儿三岁前把名字起出来就行。 宁安华看二姐儿在罗十一这里吃了点心,便把她留下,自己回立幽堂把今日的事理了。 青儿去年那场病,今春终于大好了,得到罗十一的允许,开始重新上学。宁安华念着女孩儿们一年比一年大,能肆意的日子渐少,便不令她们再理事,让她们只管读书作诗作画,什么高兴就做什么。 原身从十二岁起,就被林旭拘在屋里做针线磨性子。黛玉已经十一,青儿也已十岁,瑛儿也九岁了。过不了两年,张家就不会再让瑛儿借居在林家上学,宁安华大约也要真正为黛玉出阁做准备。 到那时候,黛玉才是想玩都没时间。 宁安华走前,再三和罗十一说:“千万别心软了多给她点心吃。” 她从前认为罗十一方方面面都可靠极了。 但现在,看到罗十一看向傻笑着的二姐儿的眼神,她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又叮嘱菊影。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91节 不到午时,宁安华打发了最后一个管家媳妇,来随云院准备吃午饭,正好让她看到罗十一护着一个点心盘子跳出来,菊影追出来要。 二姐儿还不会说“师父”“十一”等较高难度词语。 她站在门口拍手给罗十一加油,喊的是:“罗!罗!罗!” 宁安华顿住:“……” 罗十一回头:“……” 菊影立刻告状:“太太,我拦不住十一先生!” 二姐儿把头一缩,转身抬起小短腿就想往屋里藏,可惜门槛对她来说不太好迈。 宁安华走上前,朝罗十一伸手。 罗十一:“……就给她再吃一块也不行?” 宁安华看着她,没说话。 罗十一……把点心盘子给她了。 宁安华回身递给檀衣,又向前一步,用仅能她和罗十一听见的声音说:“我以为姐姐会把她当亲传弟子。” 罗十一当即说:“我当然会。” 宁安华问:“那姐姐以为,天下会从此太平无事吗?” 罗十一的眼神锐利了起来。 宁安华一笑:“姐姐,我不想娇生惯养她,把她养成经不得风霜的‘弱质闺秀’。” 我希望你能用最严格的标准去要求她,教导她,哪怕她才一岁出头。 罗十一轻叹:“我知道了……我会尽力。” 她看向坐在了门槛上,嘴噘得老高的二姐儿,浑然不觉自己的眼中已是柔软一片。 午初二刻,孩子们都放学了。 林如海没回来,女孩儿们来到随云院吃午饭,松儿在前院和宁安硕一起吃。 宁安硕自己决定,要做皇上第一年亲选的进士。明年大比,今年秋闱,下场之日渐进,他每天只睡不到三个时辰,拼了命的学。 他十六了,在这个时代能算成年人,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林如海也支持,宁安华就不再劝他省力保养,只替他打点好了入场一应物品,在八月初八当日,亲自送他到了贡院。 宁家祖籍保定属直隶省,但直隶不设贡院,生员都在顺天府参加乡试,省了他回乡被嫡支的人纠缠。 今年京中春夏少雨,一进秋日,竟阴雨连绵了十余日,一直到中秋前方才见晴。 连续两年的中秋都不用大办,宁安华赏月之后,给先北静王妃甄氏——她不知道甄氏的名字——上了一炷香。 甄氏“离世”的当日,宁安华就猜测,世宗皇帝的死或许和她有关。 静玄寺这个地点……太巧了,巧得简直不像巧合。 从诅咒所求的力量上来看,世宗皇帝明显不是自然死亡。 皇上施恩于甄家后,宁安华更肯定了这个想法。 甄氏刺杀上皇,除了生命还付出了什么,宁安华不愿细想。她在末世见过太多,一个元气大伤无所依侍的体弱女子,所剩的无非只有良心、身体、尊严和自我。 她也没有把这个猜想与任何人交流过。 包括林如海。 人死恩怨两消。“圣意”已让一切尘埃落定。她改变不了什么,也不想改变什么,所以,没必要让甄氏的身后“清白”再遭猜疑。 上完香,宁安华回身挽住等她的林如海,一同回房。 林如海以为宁安华是在求宁安硕秋闱顺利,便说:“妹妹不必忧心,只要不出意外,他必会榜上有名。” 宁安华微怔,没多解释,笑道:“今日是最后一场,又是中秋,不过求个心安。” 她抚平林如海微皱的眉头:“睡觉就别想公事了,这样都不好看了。” 林如海便展眉一笑,眼中情意缱绻:“好,都听妹妹的。” 今岁也有数地报了水旱,皇上都命户部调银赈灾,并减免各处赋税。 他虽已不在户部,但偶有闲暇,略算片刻,便知道国库存银所剩不多。 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况明春大比,正是三年一度各地官员考核调任之期,吏部也甚忙碌。 皇上不向他问计,他便只与宁安华谈论一回,在外并不多言。 宁安华知道,他一直没有放下此事。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不过,如果皇上对朝政民生有对刺杀世宗皇帝的一半上心,也该注意到国库要没钱了。 八月十八,宁安硕出贡院。 回到家里,他把肚子填饱,胡乱洗了个澡,先昏睡了两天。 等他清醒了,把自己打理干净,便立刻将他三场的答卷默写一遍,交与林如海评判。 评阅毕,林如海大感欣慰。虽桂榜还未出,他已筹划好春闱之前该如何教导宁安硕,才能让他两榜得中了。 九月初八,会试放榜。 第75章 秋去春来 宁安硕中了顺天府乡试第五! 今日放榜, 全家都聚在前院书房等消息。看榜的家人比公人先回来,把名次一说,两家人喜上眉梢, 连宁安华都笑弯了眉毛。 宁安硕站起来,一言不发, 先拜宁安华, 起身又拜林如海。 六个响头下去,他额头红了一片, 眼眶也红红的。 林如海有多少勉励之语, 都被感慨堵在了喉咙口, 说不出来。 宁安华一手把宁安硕拽起来,给这个比她高了快四寸的弟弟揉了揉脑门,笑道:“今儿磕了这么多头, 明年春闱再中,就不用麻烦了。” 宁安硕没忍住,“噗嗤”笑了。 他笑了几声, 偏眼泪又掉下来,忙背过身抹了。 可回身面对宁安华, 他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宁安华见不得他这样, 本想让孩子们去和他们舅舅要喜钱,把这些心酸感叹都闹走。 可黛玉大了, 该避嫌,只让松儿和二姐儿去,没有黛玉又不好,她便把宁安硕往林如海跟前一送, 让他们郎舅两个赶紧把事办了:家里的赏钱、给送榜公人的谢礼、给邻居和亲友们报喜,还有准备明天要参加的“鹿鸣宴”。 国孝之中, 私人的大宴小宴一概不许办,新科举子只用参加官方举办的“鹿鸣宴”,不但宁安硕多出了许多时间备考,也让宁安华省了请客办宴、迎来送往的麻烦。 天子守孝,原本以日代月,只守二十七日。但圣上纯孝,二十七日后照常开朝,不误政事,却在宫内穿素服、用素膳、不入后宫,要为世宗皇帝守满二十七个月。 皇上这般行事,底下谁还敢在国孝里犯禁? 国孝到明春二月结束,二月初九就是春闱第一场,这么一算,在春闱结束之前,宁安华都不用应付汹涌而来要给宁安硕说亲的夫人太太们了。 一时,送榜的公人来了。 宁安硕是第五名,除了赏银和新衣新帽,还有一匾“经魁”可以悬在门外。林如海立刻就叫挂在了他住的院门上。 宁安华看见,摘云抬着匾要出去时,趁众人不注意,回身对菊影做了个鬼脸儿,一下就把眼含泪花的菊影给逗笑了。 菊露在菊影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菊影面上飞起一片红,作势要打。檀衣忙把她两个分开。 菊影和摘云的事,宁安华遵守承诺,没对任何人说,菊影自己心里过不去,到底告诉了檀衣菊露。 林宅热闹了一整日。 第二日,风光参加完鹿鸣宴回来,宁安硕立刻就“两耳不闻窗外事”,全心投入了备考中。 亲手教出来的学生十六岁就中了举,一连一个多月,不管公事如何烦难,林如海都没有皱过眉头。 他神色轻松、眉眼唇角含笑时,看上去清雅从容,风流至极。 美色惑人心。 就算年关将近,年事繁杂,又有宁家嫡支来人不断想拉进关系,宁安华每次看到林如海的脸,心里的烦闷也就不觉散了。 不久入冬。 下过一场小雪,天真正冷下来了。 宁安华抱着檀衣硬塞给她的手炉,把宁安硕中举后家里的拜帖和礼单整理过一遍,发现卢芳年这两个月都没来。 但罗家给宁安硕的贺礼极厚,一看便是精心准备了送来的。 宁安华想了想,写了一封帖子,只问卢芳年近来如何,说孩子们都想她了,又命厨上做了她来这里爱吃的点心,一齐装好,让林平亲自送去。 卢芳年是有事不能来,还是罗家从此要和林家疏远了,看她的回帖就知道。 一日后,卢芳年回帖,贴中说她近来身体不适,所以一直没出门。因不是大病,知宁安华忙碌,她便没当一件大事特意告诉。现下她着实寂寞,若宁安华无事,她想请宁安华到罗家陪她一日。她正好得了新鲜鹿肉,还有几盆晚菊,能给宁安华下酒。 宁安华和卢芳年相交两年多,先是有孕生子,不方便出门,后卢家离京,怕卢芳年不好意思来,便一直写帖子接她。再后来,两人更熟了,就是卢芳年自己过来。因此一直是卢芳年来林家,宁安华还没去过罗家。 看完帖子,宁安华觉得不大可能是卢芳年要用这种方法改变她们交往的方式——罗焰或许会做,但卢芳年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也没理由——只疑心是她是另有隐情才不能过来。 卢芳年如此邀请,于情于理,宁安华都该去一趟。 但—— 至晚,林如海回来,宁安华把帖子读了几句,笑问:“表哥说我该不该去?” 我去罗焰家里,你还会吃醋吗? 林如海把她箍在怀里,捧着她的脸,先吻她的眼睛,接着一路向下:“妹妹该去就去。” 我醋。 但我知道,我不该拦你。 一夜荒唐。 宁安华放纵自己睡到了辰正。 她提笔回帖,准备了几样礼物,又过一日,没请罗十一一起,只她自己乘车到了罗宅。 罗十一毕竟是御赐的习武师父,仪鸾卫正七品典卫,不是林家人。若出门做客还请她跟随,从身份上说,是对她的轻慢,从情分上说,又显得太过亲密信重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92节 由于和罗焰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式见面,给宁安华留下的印象实在不算美妙,他的身份也越发特殊了,所以,就算这几年,他对她和林家展现出来的都是善意,她也始终对他保留了一份警惕。 不过,依卢芳年所说,罗焰几乎没有白天在家的时候。 除非他疯了,否则他在家也不可能对她做什么。 就算他真的做了,宁安华也有把握叫他死得无声无息,毫无破绽。 罗宅门前,卢芳年早领了许多嬷嬷丫鬟等着,亲自把宁安华接下了车。 看她穿着家常衣裳,气色还好,只是人消瘦了不少,宁安华挽她的手一同入内:“帖子里也没写清楚,你是怎么病了?大夫怎么说?我带了些药材补品,你看有能用的就用。” 卢芳年笑道:“不过是着了风寒,谁知反反复复,养了一个月才好全。” 细细打量了她一回,宁安华问:“你如今每日每顿都吃些什么?” 宁安华异能三级后,身高又长了近一寸,已比卢芳年高两寸多了。卢芳年才十八岁,又这么瘦弱,宁安华看她就和小女孩儿一样。 卢芳年略说了几顿饭。 宁安华:“青儿都比你吃得多!你才这么大点年纪就不知保养,瘦成这样,几时才能养回来?非要落下病根你才知道厉害?” 卢芳年笑道:“夫人比我也大不了几岁,说话倒像我娘。” 宁安华不禁一笑:“我管孩子习惯了。你嫌我管得多,我不说就是了。” 卢芳年忙道:“我正盼着夫人多管管我才好。” 听出她话里的真心和掩饰不住的寂寞,宁安华拍了拍她的手:“那你今日就多吃几口,权当是陪我?” 卢芳年笑道:“夫人若方便,不如吃了晚饭再走。中午吃鹿肉,晚上还有山鸡汤,最是滋补。” 宁安华笑道:“我是方便,只怕你这里不方便。” 罗家比林家人还少,“正经主子”就他们夫妻两个。万一罗焰晚饭前回来,岂不尴尬? 卢芳年忙说:“夫人只管放心,没什么不方便的。” 她如此确定,宁安华就应下了。 罗宅比林宅小些,房屋的样式相差不多,花草树木、山石轩榭的布置却大不相同。 林宅每一处景致,大到亭台楼阁,小到墙角的一草一苗,都是林如海亲自斟酌添减过,这两年又根据宁安华的喜好改动了不少。 如果说罗宅是普通好看的宅院,那么林宅在赏心悦目之上,还多了一股“灵气”。 罗焰大概没时间也没兴趣打理这些,卢芳年是爱逛、爱赏园子的,又有钱有闲,为什么不改? 是因为接连两年国孝,不能动工,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成婚两年,卢芳年住的正房五间里,也几乎没有罗焰生活过的痕迹。 宁安华吃着鹿肉,品着卢芳年的言行神情,干了半杯烧酒,没把这些话问出来。 哪怕是柳月眉和张裕成的感情出现了问题,柳月眉不向她倾诉,她就不会主动插手他们夫妻间的事。何况她明知道罗焰对她起过心思。她和卢芳年再好,她也不好对这桩婚事发表什么看法。 在罗家一日,宁安华发现卢芳年胃口不错,这两顿饭随便哪一顿,都比她平常一天吃的还多。 那她瘦成这样,是没人陪,太孤独了,才不想吃饭? 宁安华喝一口消食茶,笑问:“你既已好了,我过几日再请你去?黛玉前儿还问我呢,‘卢夫人怎么总没来’?” 所以卢芳年真是因为病了才不去林家,没什么隐情吗? 卢芳年垂了头,细瘦的手指摩挲着杯沿。 宁安华等了一会,正要说“你才好,还是别轻易出门了,我有空再来”,卢芳年捧着茶杯,起身来到她身边坐下了。 她看着卢芳年抿了唇又松开,又抿唇,小声说:“等夫君回来,我再去馋夫人的点心。” 直到在自家门前下车,被林如海接进屋里,宁安华仍在思考—— 罗焰是什么时候离京的? 他上次离京是去收尾甄家之事,这次离京,又带着什么任务? 十一姐姐知道他走了吗? ——罗十一知道罗焰不在京中了。 但她不知道罗焰是何时走的,又是为了办什么事才走。 这能说明两点: 皇上在筹划一件大事,或许又是一桩大案。 罗十一不再能接触到核心机密,已经开始被边缘化。 * 皇上守孝至诚,今年除夕,宫中不办宫宴。 宁安华清晨进宫,听皇上讲完了废话就能回家,正月也不用办年酒吃年酒,深感国孝难得,恨不能再来几年。 但为期一年的国孝还是结束了。 二月初八,宁安华再次送宁安硕进了贡院。 三月十五,会试放榜。 第76章 暗流 今科会试, 杏榜上有名者共二百七十九人,宁安硕排在第四十二位。这个名次不算极高,三鼎甲基本无望, 却也绝对不低了。只要殿试不出差错,至少一个二甲是有的。 再算上他的年龄, 他能在榜上就已极为难得。 别说在本朝, 就是往前再数几百年,也少见十七岁的新科进士。 他有这份好成绩, 宁安华自然高兴。 可她发现, 她的高兴和别人的不太一样。 她的想法是: 这一年多, 宁安硕宵分废寝,并无一日懈怠,终于得到回报, 没有白费努力和光阴。等殿试结束,她是不是该和孩子高考完了的家长一样,好生给他补补? 过两年办完他的婚事, 她也终于能功成身退,不用再管宁家的事, 每日省下的时间加起来, 一年能多一个月的清闲。 但她听见檀衣和菊露私下议论的是:“舅老爷有了出身,就是老爷变心也不怕了。” 宁安华:……行吧。 连檀衣和菊露都这么认为, 别人是怎么看的,宁安华不用多猜就知道。 她再是“贤义智勇”的“清熙郡君”,世人也只会默认她是吏部尚书林如海的夫人。 或许殿试之后,她还会多添一重“本朝最年轻的进士宁安硕的长姐”这个身份。 意识到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深想, 她的心情会很不美好,宁安华及时打住了。 覆试过后[注], 三月十八,宁安硕在太极殿参加殿试。 世宗皇帝在时,殿试皆为考官出题、散题、监考、阅卷,皇帝只负责钦定前十名的名次。 但今次殿试,不仅是由皇上亲自出题——策题为“清吏治”、“除官弊”、“治贪贿”——还是由皇上亲自监考。 最后一名贡生交卷时,暮色早已降临。 太极殿内燃起数百盏灯烛,将天子威严的身影照映出一派光明。 十日内,皇上又亲自将二百七十九份试卷一一批阅过,与众考官定下了新科进士的名次。 四月初一,传胪大典。 建平十三年,策试天下贡士: 第一甲第一名,吴鸿。 第一甲第二名,古青。 第一甲第三名,孔阳平。 …… 第二甲第十二名,宁安硕。 …… 传胪次日,新科进士宴于礼部,曰“琼林宴”。 四月初五,状元率诸进士上表谢恩。 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二甲、三甲中年龄、相貌合格的诸人参加馆选,共有四十六人选为庶吉士,“送翰林院读书”。 宁安硕在庶吉士之列。 低调宴请过远近亲友,宁安华私下问宁安硕:“你是想搬出去,还是再住两年?” 庶吉士虽无品级,也无俸禄,但若官路顺遂,将来至少是二品,谁也不会拿庶吉士只当白身看。 因宁安硕年纪太小,且还没成婚,是以他虽与林如海同辈,去年之前,林家和宁家也只混着叫他“舅爷”、“大爷”。 他中举后,林家上下人等便已改口称他为“舅老爷”了。 他中二甲后,宁家上下也称他“老爷”,再不提“大爷”两个字。 既是“老爷”了,他想搬出林家,住进“宁家”,也在情理之中。 不管他是搬是留,宁安华都会尊重他自己的想法。 宁安硕早定了主意,笑道:“求姐姐别嫌我,留我再住几年罢。” 他有今日,离不开姐姐的养育之恩,更少不了姐夫的亲身教导。他也一点都不在意被人说全靠姐姐姐夫。若才中了进士就搬走,岂不成了不知好歹,狼心狗肺了? 他自己搬出去做什么“老爷”,哪有和姐姐、青儿住在一处高兴?他搬得远了,姐姐和青儿有什么事,他都不能及时赶来。 再说,这么多年,他早认姐夫是一家人了。 宁安华便笑道:“你想住就住,你不想走,我嫌你什么?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你该把你那处宅子收拾出来,娶亲总要用几个月。第二件,菊影和摘云的事该办了。去年就商量好的,菊影跟了我十多年,她要去,我不能委屈了她。你好生选个吉日,他们成了礼,就让魏树和陶嬷嬷过来罢。” 菊影回来后,先照顾了一年松儿。松儿前年冬天搬去前院上学,因林家前院一概没有年轻丫鬟服侍,她不便跟去,宁安华就拨她去照顾二姐儿几个月。原本预备去年出国孝,就让她和摘云成婚,把魏树、陶嬷嬷换过来,谁知又来了一年国孝。 国孝没说不许各家的下人成亲,不办酒宴就是。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93节 但菊影愿意多留一年,宁安华也不想在国孝中草草让她嫁走了,因此拖到如今。 宁安硕脸一红:“宅子的事……我这就办。姐姐想让摘云怎么做,他不依样做来,我收拾他!” 宁安华道:“三媒六礼,八抬大轿,一样不能缺。我丑话先说在前头,摘云若敢对不起菊影,我照样能叫菊影回来。我不缺银子,一百个菊影我也养得起。” 宁安硕忙道:“姐姐放心,他若少一样,连我都不依!他敢坏了良心,不必姐姐出手,我先让他知道厉害!” 宁安华笑道:“你可记着你这话。等你娶了媳妇,也别做对不起人家的事。” 宁安硕拿茶杯挡住发烫的脸,含糊答应了几声。 等他喝完这杯茶,宁安华让他坐近些:“这话原该爹娘教你。爹娘不在了,我再说几句,你觉得有理,就记在心里。” 宁安硕耳根的红移在了眼角:“姐姐……在我和青儿心里,你早就和娘一样了。” 宁安华怔住片刻:“你这孩子……” 宁安硕低头,把眼睛眨了又眨。 宁安华塞给他一张帕子,替他把鬓边的碎发抿了上去:“婚姻对女子来说是定了终身的大事。五年前你如何送我出阁,你未来妻子的父母家人就会如何送她出阁。大道理说‘夫为妻纲’,又说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可道理是道理,人心是人心。我盼着你能夫妻和睦,所以想让你记住,将来你成婚后,别把你妻子只当妻子,把她当我、当青儿去想。你想要什么样的姐夫、妹夫,你就做什么样的丈夫。” * 新科进士或入翰林,或分拨六部等各衙门观政,或外放,都有了去处,各地官员考核调任也告一段落。 张裕成庶吉士散馆,被分到礼部仪制清吏司,任主事之职。 各部主事为正六品,官虽不大,但仪制清吏司管理学务、科举考试诸事,职权并不小。 张家宴请亲友,宁安华和卢芳年都去了。宁安华午后席散方回。卢芳年也没提早离去,是和宁安华一起走的,给足了张家体面。 卢芳年之父卢临照任云南巡抚两年,正身勤民,抚孤敦本,上命加都察院右都御史衔,调为云贵总督,与边军西宁军通力合作,总治军民,修饬封疆,兼云南巡抚事。 总督与各部尚书同为正二品,整体地位虽略有不如,也相差不多。 世宗皇帝任卢临照为云南巡抚,是明升实降,是为调走皇上的亲信。 皇上留他在云南,很明显是想考察他,让他立功,将来重用他。 加之罗焰已于上月悄然回京,卢芳年出门走动方便了,心中一放松,饮食能养人,气色便一日比一日好了。 余下和林家相关的,还有林如海几位同年各有升调外派。并宁家嫡支的宁安光中了三甲,被点为知县,宁安光之兄宁安言从刑部郎中升了一地道员,兄弟二人俱已离京赴任。 宁安华和宁安硕不过按同族、同年情谊略备薄礼,送过去就完了。 另外,九省统制王子腾调回京中,任兵部尚书。 王子腾还保本举荐了从前做过宁安硕、林黛玉西宾的贾化——贾雨村。 贾雨村从金陵知府升为了都察院正四品左佥都御史。 他抵京的第二日,就给林家送上了拜帖。 宁安华正高兴嫡支的人全走了,短时间内少了一桩麻烦,就收到了贾雨村的拜帖,立刻觉得这帖子烫手。 她把帖子丢在一边,准备等林如海回来由他决定怎么处置,忽有承恩公府的嬷嬷前来,送上请帖,说承恩公府的牡丹开得正好,请宁安华三日后去赏花。 宁安华把这封请帖看了好几遍。 林如海前年挨廷杖,是承恩公从杖下救了他,林家送去了极厚的谢礼。这之后,林家与江家有往来,但并不亲密。 这赏花的请帖,只是赏花,还是另有别意? 是承恩公府也看上了她的人,还是……替宫中之人试探? 是安硕,还是黛玉? …… 紫宸殿内,皇上凭窗而立,密令罗焰:“速查,林家与贾化有何往来。” 第77章 位极人臣 宁安华心中存着事, 也没耽误她集中精神,和罗十一各用长刀对打了两个时辰。 异能三级后,她的体质又有了极大改善, 不但没出现罗十一担心的生产后肌理损伤、身体素质下降等问题,反而在力量、耐力、柔韧性、协调性、灵敏度上都有了很大提升。 为了不引起怀疑, 她用将近两年时间逐步展现出了这些, 到今天终于不用再掩饰。 天将黄昏,两人收了刀势。 罗十一汗透衣衫:“痛快!” 宁安华退后几步, 歪在椅子上调整呼吸:“哪日能打赢你才算真的痛快。” 罗十一总夸她有习武天分, 自己又何尝不是天才。三级异能者就算从没锻炼过, 身体素质也站在了普通人的顶峰。不算怀孕一年,她习武至今三年有余,不靠异能, 依然打不过罗十一。 她能和罗十一走二百招,不用异能,又能和罗焰走几招? 如果有机会能和罗焰打一场就好了。 罗十一坐在宁安华身边:“快了。照这样再过几年, 我就没什么能教你了。” 宁安华弯眉:“教完了我还有二姐儿,你可歇不着。” 一闲下来, 贾雨村和承恩公府的两封帖子又让宁安华陷入思索。 罗十一用手肘碰了碰她:“在愁什么?” 宁安华略有迟疑:“我在想, 皇后娘娘是看中了安硕还是看中了黛玉。” 罗十一有一会没出声:“……抱歉,我不知道。” 宁安华给檀衣使了个眼色。 看檀衣把人都带出了院子, 她握了一下罗十一的手:“这是好事。” 她笑问:“你有什么好道歉的?” 罗十一清秀的眉眼间少见地带了一抹迷茫:“真的是好事吗?” 宁安华坚定地握住了她:“是好事。”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心中不舍:“你想回去,应该还来得及。” “不。”罗十一摇头,“我不想……” 我不想为了任务……亲手送认识的人去死。 “我能知道的有用的消息只会越来越少。”她看向宁安华。 我会逐渐没用。 “这是好事。”宁安华再次重复。 她将另一只手也覆在罗十一的手上:“姐姐, 信我。” 信我会一直把你当姐姐。 ——只要你不背叛我。 罗十一眼中闪动,半晌说:“好。” 宁安华笑道:“二姐儿还有一个多月就满两周岁了, 姐姐有空,还是快给她把小名起出来罢。” 罗十一:“……” 差不多歇够了,宁安华在随云院洗澡换了衣裳,才拎着刀回了立幽堂。 林如海今日回来得早,等她的功夫,已把两封帖子看完。 见他面前摆着帖子,宁安华挂上刀,问:“贾化的帖子怎么回?” 林如海揉了一下额角:“我亲自回帖,备一份礼送去,人就不请了。” 宁安华在他对面坐下,接了茶问:“他做过安硕和玉儿的西席,表哥怎么要对他敬而远之了?” 她从原著知道贾雨村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所以不愿意和他有任何接触。 林如海是为什么也要疏远他? 林如海一笑,问:“妹妹难道不知,他做过什么才得了王大人的举荐?” 宁安华笑道:“他无根无基,全靠贾家才得起复,贾家让他胡乱判过薛蟠的案子,他听命办事,也是无可奈何啊。” 林如海笑道:“妹妹心里都明白,当时甄家之案未满一年,他即便不应,只要任上有政绩,也未必不得升迁。是他有心攀附,愿意抛了良心做事,贾家王家才能用得动他。” 他一哂:“当年朝廷起复旧员,我本有意相助一二。哪知他见我和贾家要疏远了,便先讨好贾琏,走了贾家的门路,起复之事一字未对我提。这也罢了,好聚好散,也算体面。这几年,他与你我从无通信,现下却如此殷勤,这等见风使舵……” 他不惯背后说人,便将刻薄的话省了,最后说了一句:“倒可惜了他的学问才干。” 宁安华:“原来如此。那年我本还疑惑,表哥也算看重他,怎么他要起复这样大事竟没出力?” 她放下茶杯,坐在林如海身边,从背后勾住他的脖子:“表哥现今官居吏部尚书,位极人臣,也怨不得人家回心转意,想要讨你欢心。” 本朝太宗皇帝在位时,曾有宰相之乱。因此太宗怒废丞相制,同时废除了中书省,分中书省之权于六部,改由皇帝亲自掌管六部。 虽因政事繁杂,太宗又设文华殿、武英殿、正心殿、华盖殿、文渊阁、东阁六处殿阁学士,总称“内阁学士”,予以议政之权。但内阁学士对各部衙门并无管辖权,更无对政事的决策权,不设官署,多由各部侍郎或翰林兼任,仅作为皇帝顾问,为正五品。 因此,在现在的大周朝堂上,正二品的六部尚书即为文臣之首。 而吏部掌全国文官的选拔、考核,吏部尚书又为六部尚书之首。 所以,说林如海现今“权倾朝野”是夸张了,但一句“位极人臣”,他还是当得起的。 林如海用额头抵住宁安华的:“高处不胜寒……” 宁安华一笑:“三年前,才做户部尚书时,表哥还说‘再难,也难不过做巡盐御史’了呢。” 林如海想了一回,也笑了:“是我不如从前,竟险些自误了。” 他把宁安华抱起来,两人面对面,他低声说:“王大人调职兵部尚书是北静郡王提议,皇上欣然同意。贾化调任何职也是皇上亲自圈定。依我之见,皇上绝非朝秦暮楚之人,从前肯用十年剪除甄家,如今已手握大权,必不会轻易放过别家。王大人和贾化此番调动,皇上必有深意。但你我不必搅进去。王家、贾家有任何亲近之意,你都不必回应。” 宁安华问:“那若表哥猜错了,皇上力除甄家只为夺权,并不为吏治民生,一朝正位,只愿诸臣拜服,太平享乐,怎么办?” 林如海坦然笑道:“那便是林某无福,不能得遇明君,从此只求明哲保身,再不问社稷苍生了。” 宁安华凝视着他的眼睛:“表哥能做到吗?” 林如海眼中似有潮水翻涌。 他最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94节 * 三日后,宁安华盛装丽饰,乘大轿前往承恩公府。 承恩公江定已由工部尚书调为刑部尚书。原刑部尚书调为礼部尚书。原礼部尚书李学义,又调回了工部尚书。 由工部尚书转为刑部尚书,虽职权略有提升,但六部尚书同级,说来也不过平调。 而江皇后之长兄,顺天府尹江明德,上命兼任礼部侍郎。 他身兼两职,品级不变,仍是正三品。 父子两人同日调任,承恩公府都未办宴庆贺。 今年正月在国孝里,各家都没办年酒。去年林如海休伤假,宁安华向宫内告病,除夕没入宫,正月也都躲了。 是以林家回京已有三年,林、江两家已有了几分交情,这却是宁安华第一次来承恩公府。 既是第一次上门做客,理当格外郑重。 宁安华把檀衣、菊露、寒燕、春涧都带上了。除抬轿的八人和车夫,管家还带四个小厮、四个男仆跟随护卫。还有林平家的和陶嬷嬷另带四个小丫头、八个媳妇婆子服侍。共是一乘大轿、四辆车,四十人停在了承恩公府正门。 车轿停稳,先是后面四辆车的丫鬟婆子下车,一齐上前,和众小厮男仆将宁安华所乘大轿围起。 待众人站定,寒燕方打起轿帘,由檀衣和菊露一左一右,搀扶宁安华下轿。 宁安华站稳,迎面便见一位三十余岁,身穿浅紫宋锦褙子,头戴挂珠金凤,生得端雅秀气的夫人满面是笑,带了许多丫鬟仆妇接上前来。 她在三年前的除夕宫宴上见过这位夫人,认得这就是皇后之长嫂宋氏。 承恩公府正门大开,又有宋氏亲自相迎,如此礼遇,是对宁安华的尊重,也验证了宁安华的猜想。 若承恩公府是想给自家孩子提亲,并不用这般郑重,找借口单独请她上门。 不过半月便是端午。 先走节礼稍加暗示,若彼此有意,再找两家都交好的人家或官媒私媒上门说和。再中意时,若有一家是疼爱女儿的,会让孩子们先见上几面。方方面面都妥当了,再走六礼,方是正常结两姓之好的做法。 宋氏笑容和气,语气尊敬而不失亲近,见宁安华不排斥,便亲自扶她迈入正门,送她上了软轿。 男仆小厮们自有承恩公府的管家请下去吃茶。檀衣四人和林平家的、陶嬷嬷等共十来个女子紧紧围随在宁安华软轿后。 软轿停在承恩堂外。 宁安华下轿,宋氏又亲扶她进了院门。 承恩公夫人就等在承恩堂正门处,亦是衣饰郑重。 她身边除丫鬟仆妇外,还有两个年轻姑娘伴着,一个大些,有十四五了,另一个小些,看上去和黛玉差不多大,大约十二三岁。 这两个女孩儿生得有五分像,虽不是一样的妆饰,但衣裙簪环相差不多。 见宁安华进来了,承恩公夫人便带两个孙女向前迎。 宁安华加快脚步,赶至承恩公夫人面前,俯身一礼笑道:“承蒙看重,特邀我来赏花,今日要叨扰您了。” 她还有郡君封号,爵比侯爵,只低公爵夫人一等。承恩公夫人忙还了礼,亦有许多谦辞,又让孙女们见了礼。 江家祖籍在安徽,也算大族,现下住在京中的只有承恩公这一支。是以承恩公府虽大,正经主子却没有几个。 承恩公有两子两女。其长子江明德、次女江皇后和幼子江明越是一母同胞,夫人温氏嫡出。还有一女是妾室所出,比江皇后大两岁,已出阁成婚二十年了。 现今住在承恩公府的,只有承恩公夫妇的子孙们,还有承恩公夫人温氏的娘家侄孙一人。 能与宁安华同席而坐的,就只有温夫人、宋氏、江明德的长子媳妇,还有江明德年长的两个女儿。 满园群芳灼灼,席上人少清净。 江明德一庶一嫡两个女儿都知书识礼,言行举止合宜得体。她们年轻的面容姣好,和盛放的牡丹比起来也并不逊色。 承恩公夫人不谈正事,宁安华也不急,只管尽心游玩,放松享受。 承恩公府花园比林家的大两倍,花园里的水量更是有林家的五倍。 宁安华从来没想过让林如海封侯封公。文臣不比武将,若得高封爵位,必是立下了不世之功。 但这一上午逛下来,她是真的想要一个公爵府邸这么大的私人花园了。 未初二刻,席散。 江明德的两个女儿告退了。 承恩公夫人邀请宁安华到她房内小坐片刻。 宁安华欣然同意。 第78章 是福躲不过 承恩公夫人温氏今年五十有五, 壮年已过,又有旧疾,身体渐衰, 不比青年人力壮。 因宁安华是贵客,她一上午陪伴游园, 不便乘轿, 至中午用席,已觉四肢酸软, 不过强撑。 温夫人正房离中午用席的景春榭很有一段路。幸而宋氏细心, 早预备下软轿。可饶是省了走这一段, 等下软轿,她也多亏儿媳丫鬟们扶得及时,才没腿软跌倒。 宁安华从后轿下来, 恰好瞥见温夫人脚软的这一下。 她自己不必说了,丫鬟们跟着断断续续习武几年,身体也都比平常闺中娇养的女子结实得多。再加上温夫人表情控制得太好, 所以直到现在,她才发觉温夫人已经这么累了。 承恩公救过林如海, 承恩公府又是皇后娘家, 出门之前,宁安华已和林如海议定, 不管江家今日请她到底是替宫中哪一位说合,只要不过分,林家就会继续和江家保持友好的关系。 现在看,江家的态度简直好到无可挑剔, 宁安华自然也要一表善意。 她上前替了承恩公府长孙媳云氏,亲手扶住温夫人, 满含歉疚说:“都是因我,让夫人受累了。” 温夫人忙笑道:“是我这身子骨不中用了,还非要逞强,哪里怪得着夫人?” 江明德之妻宋氏也忙笑说:“依我看,非要挑宁夫人的错处,就只能怪宁夫人这样仙资出尘,让太太看得眼里只有宁夫人,把别的事都忘了,连累也忘了!” 笑了一回,把这一节岔过去,宁安华稳稳扶着温夫人进了房门,云氏便忙请宁安华在主位下首第一把椅子上坐了。 温夫人笑道:“请夫人就恕我歪着吧。” 宁安华忙道:“夫人只管自便。” 丫鬟们捧上茶盘,宋氏要亲自给宁安华捧茶。 宁安华忙起身:“这可当不起。” 温夫人笑道:“今日是我请夫人来,夫人既是我的客,受我媳妇的一杯茶能怎么?快请坐。” 宁安华方坐下,欠身接了茶。 宋氏、云氏也坐了。 温夫人才要张口,有婆子从外面进来,笑回:“太太,二爷和澄哥儿、辉哥儿、定哥儿过来请安了。” 她便转向宁安华:“是我家里的几个小子,还有我一个侄孙,都和宁小翰林年纪差不多大,只是远不如宁小翰林出息。夫人若不嫌他们粗笨,我就叫他们进来,也给夫人问个好。” 宁安华笑道:“贵府的孩子,自然都是龙驹凤雏,未来的栋梁之才,夫人也太过谦了。舍弟侥幸得中,也当不得夫人这般夸赞。我虽年轻,倒不怕见人,既然公子们都到了,就请进来罢。” 这不早不晚的,请哪门子安?必是早就安排好了,就等着这时候过来让她见一见。 可江家今日若是替宫中露意,怎么把自家未婚且适龄的女孩男孩全领给她看了? 是宫中的心意尚不确定,还是—— 宁安华正暗自思索时,承恩公府来“请安”的四个男子已经排成两列,鱼贯进来了,她便一个一个看过去。 为首的两个少年都是十四五岁年纪。略在前面半步的身穿烟灰色长衫,眉清目朗,神色沉静,落后半步的比他高一寸有余,身穿湖蓝长衫,面若桃花,唇红齿白。 光看外表,很难说这两个少年谁更出色些。他们气质不同,穿烟灰的平静从容,穿湖蓝的顾盼生辉,但都是一等一的好样貌——再长大几年,至少是罗焰水平的美男子。 再后面的两个一大一小。大的约有十八九岁了,小的才十岁左右,也都是行动合宜,样貌清秀的大家公子模样。 论身份,宁安华是承恩公府今日郑重请来的清熙郡君、吏部尚书夫人,能和温夫人平辈相交。 但论年纪,她虚岁二十五,比进来的四个少年没大多少。 她端坐椅上,唇角噙笑,目光毫不遮掩地将四人一一扫过,前面十四五岁的两个尚能稳得住,目不斜视,后面十岁左右那个却不禁偷偷看回去,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个狗啃泥。 十八九岁的一伸手,把他兄弟扶稳。 这一扶不要紧。 他顺着看过去,竟险些看怔了。 幸好他平日养性足够,没有当场失态,丢了家里的脸。 四人站定,先给温夫人请安,只有穿烟灰的口称“母亲”,余下三人都称“太太”。 宁安华便知,穿烟灰的这个是温夫人的老来子,江明越。 和江明越并排错半步,穿湖蓝的便是温夫人的娘家侄孙,温澄。 余下的两个一大一小,应该都是温夫人的孙子,江明德的儿子。 果然,四人行礼毕,温夫人按辈分主客先后介绍了他们,与宁安华所猜一丝不差。 男女有别,宁安华不能像上午见江明德两个女儿时一样,拉着这四个人的手问东问西,只顺着温夫人和宋氏的介绍都问了几句,赞过一回,便命林平家的送上了表礼。 温夫人也没多留他们,说的差不多了,便道:“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些说话。” 江明越应声作揖,又对宁安华和长嫂宋氏分别一揖。 他和江明德平辈,宁安华还了半礼。 他侧身不受,领侄子们恭敬退出去了。 温夫人叹:“我这小儿子性子古怪,有时候一日也说不了几句话,不像澄哥儿性子好。一样养大的两个孩子,脾气性格天差地别,也叫我想不到,偏他叔侄两个又好。” 宁安华笑道:“令郎小小年纪就进了学,等再过几年,春闱秋闱榜上有名,为官作宦,性情稳重些是好事。” 江明越虽能直接入国子监为监生,去岁还是南下回乡,正经考了一等廪生的功名回来。 温夫人叹道:“难道做官只用读书写文章,不要与人交际的?” 宁安华对江家的了解尚且不深,江家孩子教育的问题,她也不好多话,便只道:“夫人也别过虑了,我看令郎礼数上分毫不错,想来心里都是明白的。若夫人没提,我还不知令郎话少呢。” 温夫人喝了两口茶,换过一副笑颜:“别的还罢了,我只愁他快到了娶亲的年纪,等媳妇进了门,人家姑娘才来,必然是小心腼腆,他再寡言少语,这夫妻间该怎么处呢?” 宁安华也饮一口茶。 总算说到正题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95节 温夫人不明言,她也只说:“这倒不难办。夫人挑一个性子活泼些的儿媳妇就成了。” 温夫人笑道:“我也是这么想,只愁未曾听闻有这样的闺秀。少不得请夫人替我留意。若能成了婚事,我抬一万银子谢媒钱。”又道:“还有澄哥儿,等他成家立业,能自己当家做主,也算我养他一场了。” 宁安华笑问:“那若谁能做成这两桩大媒,岂不是要发财了?” 宋氏忙笑说:“不瞒夫人,我还有一桩媒想请夫人做呢。” 宁安华余光看见温夫人的表情稍有变化,似乎并不赞同宋氏接下来想说的。 但她还是做出倾听状。 宋氏便笑道:“毅哥儿和辉哥儿只差一岁,原本先办了毅哥儿的事,就要给辉哥儿打算起来,谁知连着守孝两年。如今辉哥儿着实大了,还没定亲,我心里犯愁,趁着今日沾了太太的光,一齐说给夫人,夫人别嫌我事多。” “毅哥儿”江纯毅,便是江明德长子,云氏的丈夫。 “辉哥儿”江纯辉,是江明德次子,是方才一同进来的四人里年龄最大的,今年十八岁。 宁安华笑道:“子孙兴旺是喜事,别人想求都求不来,我若能做成一桩媒,也好沾一沾这喜气。” 温夫人道:“我这媳妇再贤惠不过,辉哥儿虽然不是她嫡出的,她也当亲生的待。从小到大,衣食住行、上学念书,辉哥儿从来都是和毅哥儿一样。毅哥儿都成亲三年了,辉哥儿还没定亲,她这心里难免着急。” 宁安华品着这话里的意思,还没说话,温夫人便接着问:“宁小翰林也十七了,倒没听说定下了谁家姑娘。” 宁安华一叹,半真半假说:“我父母去得早,只留下我们姐弟三个,他是我曾祖这一支唯一的男丁了。我家大人原也说,让他不必心急考取功名,保养身子要紧,他心气却高,非要先考个出身再说婚事。幸而他这一次就中了,不然让他倔下去,一科两科不中还罢,五科八科都不中,断了子嗣传承还是小事,熬坏了身子,不是让我白操了这些年的心吗?” 温夫人叹道:“长姐如母,夫人这些年也不容易。” 宁安华抹掉异能“眼泪”,偏头叹道:“夫人大约听过,我还有个妹子,一年有半年病着,还不知能不能成人。我家二姐儿也是,才生下来就……我也不求他们大富大贵,尊荣显达,只求都能平安一世,我……” 宋氏和云氏皆忙起身,来至宁安华身边宽慰。 宁安华请宋氏、云氏归座,向温夫人欠身:“是我失仪了。” 温夫人一叹:“这是为人父母兄姐的常情,夫人何用致歉?我比夫人多活了三十年,倚老卖老说一句,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她稍作停顿:“宁小翰林如此年轻俊才,婚事不防再斟酌两年,或许便有圣恩垂降。” 宁安华心内真正叹了一声。 看来安硕是躲不过要做驸马了。 她故作不解,要问个清楚:“夫人所指‘圣恩’,是陛下亲赐,还是——” 让宁安硕尚公主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仅为皇后之意? 温夫人面露赞叹:“‘圣恩’当然是陛下亲定亲赐。” 宁安华笑道:“舍弟得陛下点为二甲,已觉荣幸至极,若再得陛下垂赐,必会铭感五内。林家上下亦会同念皇恩。” 温夫人笑道:“林大人之忠纯,早已天地可鉴,今见夫人亦是如此,果然不负陛下所赐‘贤义智勇’之名。” 宁安华笑道:“我却不敢领夫人这句赞。我已经愁起来了,从前不应人家的说亲还有借口,如今可怎么推拒呢?若能得陛下金口一句,我心里也就有底了。” ——能不能让皇上亲口给句准话? 皇子公主们还有一年才出孝。也就是说,至少一年后,才能正式定下宁安硕驸马的名分。 在这之前,宁安华替宁安硕拒绝婚事的借口,绝对不能是“皇上已经选他当女婿”了。 一年能发生许多事。可以死一个太后,也可以死一个皇帝。 万一皇上就在这一年里瞧中了更好的女婿人选,不用宁安硕做驸马了,宁安华已经拒绝了无数好姑娘,说不定里面就有原本能和宁安硕相伴一生的人,就白吃这个亏? 温夫人略作思考,笑道:“夫人的担忧我明白。我会尽力替夫人解忧。” 宁安华起身一礼:“有劳夫人了。” 该办的事都办完了,该说的话也互相都说清楚了,她便趁机告辞。 温夫人歇了这一会,有了些力气,便亲自送宁安华到了二门处。 她本还想送到大门。宁安华再四推辞,她方只让宋氏和云氏送出去了。 约两刻钟后,宋氏云氏回来。 温夫人令云氏去自歇,留下宋氏,屏退众人,问:“你还特特提辉哥儿做什么?今日能让他来已经够了。他和林大姑娘差了有六岁,又是庶出,根本就没可能。你提他这一句,叫人知道,又该生出许多妄想。还幸好宁夫人心宽,没恼了你。” 宋氏勉强一笑:“太太知道,我若不提,在大爷那里,我就有不是了。” 江纯辉是江明德爱妾何姨娘之子,与将笄之年的江纯薇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亲兄妹。 温夫人皱眉:“这头倔驴!” 她安抚地拍了拍宋氏的手:“我知道,你连日辛苦了。等过两天我再进宫一趟,除了端午,近日就没什么大事了。家里的事有毅哥儿媳妇和岚儿帮着,你也偷空歇两日,别累坏了。” 江纯岚是宋氏的第二个孩子,也是她亲生的第一个女儿,今年才十三岁,却已经帮宋氏管家有四五年了。 宋氏生的江纯齐和杨姨娘生的江纯宜还小,今日只有她和江纯薇出来见了宁安华。 温夫人又道:“你想想定哥儿,再想想毅哥儿和他媳妇今年就能生孩子了,你的福气还长着呢。” 江纯定是宋氏的第三个孩子,也是江明德最小的儿子,今年刚好十岁。 温夫人说什么,宋氏都柔声应“是”。 等服侍温夫人睡下,她才放轻脚步,悄悄出去了。 * 宁安华一路都在回忆,三年前除夕,她和大公主唯一的一次相处,大公主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下轿后,她示意林如海和宁安硕回屋再说。 等回到房中,她关上屋门,顺着整理好的思路,先将她和温夫人之间的对话一字未改,说给了他们。 然后,她按住已经懵了的宁安硕,把大公主三年前的一言一行告诉了他。 宁安硕眨了眨眼睛,缓缓站了起来:“姐姐今日辛苦了,先更衣歇息罢,我回去自己想一会……” 他这个样子,宁安华不太放心。 但再多的,她暂时帮不了他什么。 林如海送宁安硕出门。 宁安华听见他说:“文景公主的驸马亦是两榜出身,曾官至礼部尚书。文庄公主的驸马曾拜禁卫大统领。” 宁安硕:“多谢表哥。” 听声音,他似乎振作了一些。 宁安华把沉重的挂珠金凤摘了下来。 对她来说,几斤十几斤早已不算什么。 可戴着这些东西,压在身上的并不只有单纯的重量。 林如海回来了,帮她卸去簪钗。 宁安华慢慢和他说起今天在承恩公府见到的少年们,先说的是父母双亡,被温夫人收养的温澄。 第79章 对女婿的高标准 江氏一族在安徽能算大族, 但若不看承恩公府,在整个大周却称不上显族。 二十年前,江皇后被点为皇子妃时, 承恩公只为正五品吏部郎中。 江皇后之祖时为礼部侍郎,却已年将古稀, 于仕途上已不能再进一步了。 承恩公江定于三十一岁两榜得中。温夫人与他少年夫妻, 江家与温家门当户对,温家亦不算显赫。 温夫人之父致仕前, 官至正三品广东按察使。温夫人仅有一位同胞兄长, 官至大理寺少卿, 年未五十而卒。 温少卿亦只有一子,即温澄之父。 “温澄三岁丧母,五岁丧父。温少卿痛失独子, 当年就没了。温夫人就把温澄接到了江家,和江家的孩子一起养大,承恩公看他也和自家孙辈一样。他比江二爷只大一岁, 叔侄俩好得亲兄弟似的,就和咱们青儿玉儿差不多。”宁安华说。 温澄的父亲去世前, 已经中了举人。 他父为举人, 祖父为少卿,曾祖为按察使, 母亲、祖母、曾祖母皆出身于官宦之家,说来家世并不算低。 去岁江明越回乡进学,他亦回乡,以十四岁之龄考中了浙江一等廪生。 但和黛玉相比, 哪怕算上他亲姑祖母温夫人,他的身份还是差了一等。 不提林家祖上爵位, 黛玉父为吏部尚书,亲母为国公之女,继母为郡君,继母家的舅舅年少入翰林,又或为嫡长公主驸马,还有亲母家的表姐是宫中二品贤德妃。 今日宁安华见的四个少年,论起身份,真正能和黛玉匹配的,只有温夫人的老来子江明越。 “江二爷是好,十三岁的秀才,何等出息。可承恩公有妾,有庶女。江侍郎也有妾,或许还是爱妾,嫡长子竟只比庶子大一岁。江家这风气……” 宁安华不太满意。 除去在贾家那两年,黛玉也算她从两三岁亲手养到这么大。 黛玉开蒙是她教的,身子是她养好的,到现在,黛玉穿的衣服、戴的首饰还有身边服侍的人,差不多都是她亲自挑的。她在黛玉身上花的心思,并不比自己亲生的少。 这些年,黛玉对她真心一片。她也想给黛玉择一门十全十美的好婚事,最起码,是夫家不会给她委屈受的婚事。 似乎原著里,黛玉不在乎贾宝玉身边的丫鬟们。可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人,哪怕是和丈夫没感情的女人,又有多少能真正毫不介意丈夫和别人亲密? 男人有多看重妻子的“清白”,女人就有多在意丈夫的“清白”。 只是社会没有给大多数女人介意的权利。 也有女人被规训到不懂得去介意。 所谓“看开了”,不过是无奈后的自我宽慰,自我拯救。 更何况,有了妾室,很难没有庶子女。 实际操作未必全照如此,但前朝和本朝律法,确实都规定不论嫡子、庶子、婢生子,诸子家产均分。 每多一个庶子,家族会壮大一分,嫡子的利益也会被分薄一分。 不去关心江明越可能会有的姬妾,黛玉若和他定亲,绝对是一门男女般配,门当户对,无人能挑剔的好婚事,宁安华也一定能得到“厚道继母”的美名。 可是,让黛玉将来过宋氏的日子? 宁安华想一想就觉得心疼。 林如海也曾有妾。听出宁安华话中的不屑,他稍有些心虚尴尬。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96节 但他虽不以是否有妾去评判他人的人品,可放在自家女儿身上,他当然希望未来女婿能对女儿一心一意。 宁安华道:“若安硕真为驸马,玉儿也不大可能会入宫了。玉儿的婚事,咱们还可以再慢慢看。” 皇家不与官民同论辈分,但皇家内部还是会稍微顾及些。 公主驸马的外甥女给亲皇弟做正妃,说出来也不大好听。 她问:“若皇上与你提这事,你能不能求个恩典?” 林如海当即领会:“妹妹说得很是,也好向皇上表明,你我从来无意送女儿入宫。” 既然黛玉的婚事不必急了,宁安华先洗澡,换了家常衣裳,才传林平家的和陶嬷嬷来,问她们和各自的丈夫都在承恩公府打听到了什么。 中午她在景春榭用席,她带去的丫鬟媳妇们也都有人招待。今日温夫人如此诚心介绍自家男孩,许多她们不能明问明说,却对婚事有影响的话,或许温夫人交代了下人可以透露一二。 菊影和摘云的婚期定在下月初八,宁安华已经放她休息备嫁了。陶嬷嬷和魏树两口子也正式成了林家的人,担二管家的差事。 陶嬷嬷在宁家是“嬷嬷”,到了林家,便和林平、崔盛两家同辈。 为了便与管理,宁安华对三对管家夫妻一视同仁,改称她为“魏树家的”。 林平家的为主,魏树家的补充,两人说:“承恩公府的爷们从五岁起都住在前院,没有年轻丫鬟服侍,到成婚之前,若本人不要,家里就不给,等着使新奶奶的。” 宁安华问:“知道承恩公和江侍郎的姨娘都是怎么来的吗?” 林平家的回:“承恩公只有一位姨娘,是承恩公夫人的陪嫁丫鬟。江侍郎有三位。一位曾是承恩公夫人的丫鬟——据说是江侍郎自己看上了要的,不是承恩公夫人给的——这位姨娘生了辉哥儿和薇姐儿。一位是宋淑人的陪嫁,没有生育过。还有一位小姨娘,也是宋淑人的丫鬟,生了宜姐儿。” 宁安华问:“毅哥儿有房里人吗?” 江纯辉比黛玉大六岁,暂时不考虑。宋氏亲生的小儿子江纯定,比黛玉小两岁,岁数倒还合适。 宋氏对给儿子纳妾是什么态度? 林平家的回:“毅哥儿和云奶奶成亲才两个月,孝慈太后就薨了,毅哥儿还没有房里人。” 那就是宋氏支不支持儿子纳妾还不明朗。 宁安华问:“温家风气如何?” 魏树家的回:“听说澄哥儿的父亲没纳妾。再往上就不清楚了。” 问完,宁安华让她们下去歇着,问林如海:“表哥怎么看?” 江明越、温澄和江纯定各有优劣。江明越和温澄各自的优势都很明显,但都不能算完美。 江明越十四岁,温澄十五岁,分别比黛玉大两岁和三岁。他二人都不会缺好姻缘。若要从他们之中选一个,最好尽快做决定。 林如海久久不语。 宁安华安静地靠着他,修炼了快一个时辰。 直到该吃晚饭了,还没听他说出一个字,她才提议:“不如寻个机会,让玉儿见他们一次,看谁更合心意?” 林如海立刻坐直了。 “这……” 又不是公主选驸马,这是不是对承恩公府不太尊重? ……好像是让玉儿挑大白菜? 宁安华:“我看温夫人也没想好该替谁求娶,所以才把家里年岁差不多的都让我看了。咱们又不是那等死守规矩,把女儿关在小楼里的人家,让玉儿自己选出来谁更合眼缘不好?” 林如海:“妹妹说得也有理……” 宁安华:“咱们园子里的荷花快开了,等皇上给了话,我就回请江家,请他家把孩子们都带来。有安硕在,男子们来,也能说是谈论文章。到时候,有的是机会让玉儿看他们。” 林如海:“如此……也好?” 宁安华:“我要不要和温夫人说,咱家的女婿不准纳妾?” 林如海:“……说!” 他下床转了几圈,展颜道:“某有今日,难道还不能为女儿择出一个合心的女婿?” 宁安华悠然道:“若承恩公府也是这么想,咱们两家就结不成儿女亲家了。” 林如海笑道:“结不成也好,也省了将来的猜疑忌惮。” 暂且了了这一桩心事,林如海命传饭,便问:“妹妹今日在承恩公府还尽兴吗?” 宁安华着实羡慕承恩公府的花园,多说了几句:“……倒罢了,只有‘沁雪亭’一处,冬日是赏雪之所,夏日是一股水从山上奔下,水势飞溅,又如落雪一般……” 林如海听了一顿饭的游园心得,见宁安华意犹未尽,不禁思索起林家花园还能不能再扩建一番。 但天子脚下,寻常官民之家的房舍不可逾制。他身上无爵,林宅若再扩建,即便不逾制,也有过奢之嫌了。 或许等他致仕回乡,把老宅重修一回? 林如海思索许久,晚饭前定要为女儿择一佳婿的意气,被不能满足夫人的遗憾所替代了。 二姐儿在随云院里吃了晚饭,定要见宁安华,罗十一只好抱着她过来。黛玉也一起来了。 因天晚了,林如海在屋里,罗十一只送二姐儿到门口,没进去就走了。 宁安华哄了一会小女儿,就把她交给林如海,自己拉着黛玉回了卧房,关上门说贴心话。 宁安华将此次谈话的重点放在了让黛玉放轻松,放宽心,想选什么人就能选什么人上,尤其着重描述了林如海说“某还不能为女儿择出一个合心的女婿?”时的气势,把黛玉听得又不好意思,又感动,又想笑。 第二日是休沐日。 近日吏部不忙,没有什么要林如海必须在放假办的大事。宁安华打发他去和罗十一习武,她单独找宁安硕说话。 过了一晚上,宁安硕已经想通了:“两榜进士是我自己考出来的,翰林院也是我凭本事进去的,宫中正是因认可我,才取中我做驸马。我听姐姐所说,公主体贴细心,善解人意,明理知事,我本便应待妻子如待姊妹,即便要尚公主,也是一样的。” 他想让姐夫事事以姐姐为先,不纳二色,不生别意,姐夫都能做到,他为什么做不到? 他既能做到这些,尚公主和娶别人又有什么不同? 宁安华没什么劝的了,便笑道:“你能这么想,我再没有不放心的。可若陛下改变了心意,你也别失落。” 宁安硕笑道:“成也罢,不成也罢,我并不靠做驸马搏得圣恩。只是这段日子又要麻烦姐姐。” 宁安华道:“也没什么麻烦的。你真做了驸马,咱们家的女孩儿就都不用入宫了。借口都是现成的,就说家里两个女孩儿都体弱,找高僧算了,一年不能办红事,这么多拖一年罢。” 说到宁安青,姐弟俩相视一叹。 宁安硕道:“还是别用这个法子了。真把青儿和二姐儿咒病了怎么办?” 青儿那场大病过去了快两年,他想起来还是会心慌手颤。 宁安华道:“那就说,我请妙玉师父替你算了姻缘,你年满十八之前不能定亲,否则会有血光之灾,如何?” 宁安硕忙道:“就这么说罢!” 宁安华便道:“我去找妙玉师父对个口风。” …… 没过几日,林如海午前到家,回到立幽堂,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便笑容满面说:“成了!” 今日小朝后,在太极殿议事毕,皇上单独留他,果然提起安硕“国之俊才,婚事需谨慎考量,不宜草率”。 他便趁机求了让家中女儿免选的恩典,“幼时皆体弱,恐不能妥帖侍上”。 皇上十分高兴,准了。 宁安华便选了请客的日子,亲自写了请帖送去承恩公府,又请卢芳年和柳月眉那日过来做陪客。 卢芳年身份足够。请她过来,让她多见几个人,也能松快松快。 柳月眉身份略低些,但她是宁安华的密友,这就够了。 而且宁安华相信,她的人物品行不会让任何一个有基本修养的人看轻于她。 再有,张如琢今年十四,张如瑛十岁,兄妹俩如今都在林家读书,也都到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若他们入了温夫人和宋淑人的眼,即便不能和江家结亲,能得她二位做个好媒,得一桩好姻缘,也是好事。 父母的品行是各家结亲时要着重考量的。柳月眉过来,一定会给两个孩子加分。 宁安华定在端午过后,五月初十宴请。 五月初二,宫中发出一道圣旨。 赐荣国公府一等将军贾赦之女为北静王妃,待贾氏及笄后,再择吉日成婚。 第80章 离间计 北静王府, 北静太妃和水溶接了赐婚圣旨,送走新任六宫都太监陈格,母子两人相视, 心情都说不上太好。 供好圣旨,水溶侍奉太妃回殿。 服侍的人上了茶, 都自觉退了出去。 太妃道:“若是贾政一房的女孩子还罢, 偏是贾赦的女儿。若那女孩子好也罢了,可我前几年见她, 也长了十岁了, 竟是个闷葫芦, 大面上实在不中用,竟不如小好几岁的三姑娘。如今三四年过去,她那性子若没改, 怎么当得起王妃。” 水溶听毕,心里更不大喜欢。 可母妃已经不乐,他若再丧气, 不是更让母妃忧虑? 他便笑道:“娘也说是三四年前了,小女孩儿腼腆些也是有的。” 他语气微淡:“再说, 倒宁愿要一个听话安分些的……” 北静太妃脸色一变:“罢了, 别再提这话。” 世宗皇帝崩逝前,身子还硬朗得很, 偏生好好的来了一趟静玄寺就驾崩了。陛下秘不追责,甄氏也突然没了,这里面的事怎么禁得起细想。 别人不知内情,不会也不敢往这方面多心, 他们还不知道甄氏多不安分? 甄氏死前还是北静王妃,真要寻根究底, 只怕北静王府丢不起这个脸。 幸好皇家更丢不起人。 不然,水家少不了一个行刺御驾之罪。 太妃道:“若我没记错,她今年虚岁十四,离及笄还有两年,性子不好,就派人去教,两年总能学个大概了。实在调教不好,也没法子,我再慢慢教罢。” 水溶道:“真是辛苦娘了。” 太妃叹道:“你都要及冠了,还要再等两年才能成亲,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抱上孙子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97节 水溶道:“世交之谊,两年还是要等的。” 即便不顾与贾家的情面,也要顾及北静王府在外的名声体面。 还有贾家姻亲王尚书,华阳宫贤德妃娘娘…… 贤德妃虽封妃四年还未生育,也未见盛宠,但后宫凤藻宫之下,是昭阳、毓秀、华阳、宜和、墨阳、明粹六大宫。陛下令吴贵妃住毓秀宫,令贤德妃住华阳宫,资历深但无子的梁妃住宜和宫,生育了四皇子的李妃住墨阳宫,可见対贤德妃还是很看重的。 陛下守孝至今两年余不入后宫,贤德妃娘娘若有宠有子,岂非坏了陛下纯孝之名? 新王妃是贤德妃的亲堂妹,身份也不算低了。 水溶道:“至于贾赦,他有爵无官,最多名声荒唐些,倒不怕他坏事。” 北静太妃忽问:“溶儿你说,陛下这般赐婚,是不是対咱们家有不满?” 世宗皇帝在日,北静王府不但不曾向陛下示忠,溶儿还听世宗皇帝所命,顶了罗指挥岳丈的大理寺卿之位。 陛下正位一年有余,是不是要秋后算账了? 水溶细细一想,笑道:“陛下真対咱家不满,还能留我在大理寺卿位上?早就随意调我去哪里做个闲职了。再不然,拿静玄寺的事发作一二,命我闭门思过几年,我也只能谢恩。才开朝,皇上命议兵部尚书人选,我提王大人,皇上是当场就准了。” 太妃点头思索。 水溶笑道:“连世宗皇帝赐婚都只赐了甄氏,陛下再如何,也不会让实权文武大臣家的女儿给我做继妃。数一数咱们这些世交家里,不算各家王府,也只有贾家的女孩子最合适了。” 贾家出了一个贤德妃,还有王尚书这门好姻亲,和林尚书家这些年是远了,到底林尚书元配夫人还留了一个女儿,就不可能彻底和贾家断了。 余下“六公”家里,并下面侯伯之家,家中无实职,只守着祖宗爵位的多,有实职的,出不了王妃。 如此算下来,陛下赐婚贾氏,竟还是圣恩体贴。 太妃道:“过了端午,我就把教养嬷嬷送去,让荣国府腾出一所至少两进院子给王妃。你亲自过去,以表重视。” 水溶应下。 北静太妃便写了一份礼单,令人先送去荣国公府,然后从王府上千人口里,挑出了拔尖儿的八个嬷嬷、八个丫鬟,令她们收拾行李,五月初六去服侍贾氏。 当年娶甄氏前,她只送了四个嬷嬷、四个丫鬟,看来是不够。 这回多一倍,贾二姑娘再是什么古怪性子,也能给她调教懂事! …… 且说新任六宫都太监陈格,原是自小服侍皇上的内侍,今年虽才三十二岁,但他跟着皇上从出宫开府,又回宫登基,再到正位紫宸殿,已有二十二年了。 去岁世宗皇帝崩逝,原内相戴权忍痛继续辅佐皇上。原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因悲痛过度,不能侍奉,便自请出宫养老,换了陈格继任。 陈格从北静王府出来,又乘马至荣国公府宣旨。 他着意看了新北静王妃贾二姑娘,模样虽不如贤德妃娘娘,倒还端正清秀,只是性子未免木讷了些,胆子也不大,有些缩手缩脚,听完旨意,没见多高兴,倒吓得脸都白了。 这样性子的新儿媳妇,也不知道合不合北静太妃的心意。 贾二姑娘接了旨谢恩,便被一等将军夫人邢氏和贤德妃的母亲王淑人送到一边了。 邢夫人看上去颇有几分扬眉吐气,王淑人也算高兴。 荣国公夫人是唇角扬起,眼中迷惑。 贾员外郎没在家。 贾将军正抚须得意。 琏二爷不知和琏二奶奶嘀咕了什么,要来一个荷包,殷勤塞给了他。 这一年多,陈格从荣国公府、吴家和周家收的银子,没有五千也有三千了。收银子熟了,他随便一捻,就知道荷包里装了有二百两银票。 不算少。但和今日的喜事一比,更说不上多。 陈格打量琏二奶奶头上的首饰比上回又少了两样,心道贾家是真没钱了,还是琏二奶奶在装样? 琏二爷留他吃茶,他道:“还要回去复命。”没坐就走了。 今日是个阴天,日头被掩在了厚厚的阴云里,不见阳光。但天上总不下雨,天气又闷又热,陈格在宫门下马,跑回紫宸殿这一路,身上就出了两层汗。 他不敢御前失仪,在殿门口洗了脸,才入内复命。 罗焰正从内殿出来,见了他微一点头:“陈太监。” 罗指挥这些年给皇上办了多少事,还正在办什么事,陈格知道得不是很全。但仅他知道的这些,已经足够他対罗指挥心怀敬畏。 陈格躬身避开,等罗焰过去了,才继续往里走。 皇上问:“两家都怎么样?” 戴权不在,陈格先拿出两家给的荷包,呈至陛下案前,才将北静王府和荣国公府两家诸人的神态言行一一回禀。 皇上没动那两个荷包,笑命:“你就自己收着罢。人家赚了几十年,朕让你也发几年财。” 陈格方拿回荷包,行礼笑道:“多谢陛下恩典。” 皇上笑道:“你发财归发财,可别赚不该赚的。” 陈格忙道:“陛下放心,奴才知道。” 沈公府、江公府,还有罗宅、林宅,就是皇上没嘱咐,再给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要这些人家的钱。 还有那些清官儿,干实事的官儿,他敢要到这些人头上,皇上不会要他的脑袋,但他这六宫都太监也别想干了。 * 林家几年来和贾家保持着有事送礼,人不来往的关系。贾迎春被赐婚为北静王妃,宁安华吃惊过后,也只派人送礼恭喜就完了。 但荣国府近些年实在漏得筛子一样,筛眼还越来越大了。 魏树家的去了一趟回来,私下回说:“贾将军让官中给贾二姑娘置办王妃的嫁妆,可贾家两府的库银都盖省亲别院花完了,还欠下许多外债,拿不出钱了。” 宁安华稍微有些明白皇上此举的目的了。 离间计。 或许再加上“钓鱼执法”? 她说:“这事先别让大姑娘知道。” 亲外祖家里乱成这样,黛玉知道该不好受了。 还是让林如海决定说不说吧。 魏树家的问:“太太,他家不会还想和咱家借钱罢?” 宁安华笑道:“他家想借,我不借就完了。自家姑娘做了王妃,连嫁妆都置不出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年盖省亲园子都是私下借的,这回更不会闹得大张旗鼓。再说了,盖几年园子,他家官中穷了,各房可都发了财了,几万嫁妆算什么。” 魏树家的叹道:“还好那年没借,不然开了一个口子,往后麻烦事就多了。” 宁安华指节敲了敲桌面:“保不齐让你知道这事,就是他家试探呢。” 魏树家的一惊。 宁安华笑道:“罢了,我没钱借人,总与我无关。初八是菊影的好日子,你们都去,好生热闹一天。” 五月初八,菊影和摘云成婚。 菊影已由宁安华做主,认了林平两口子为干爹干娘,就从林平家里出嫁。是林平的长子背她上的花轿。 宁安硕给摘云放了一个月的假,让他和菊影婚后一个月再回来当差。 当日一早,宁安华带着檀衣四人,亲自来到林平家里送一送菊影。 檀袖成婚两年,一直忙于照顾宁安青,没多少时间和丈夫亲热。今年宁安青好了,她年初有孕,已经快七个月,也挺着肚子来了。 宁安华在屋里,所有人都不自在,她没有坐太久。 亲手给菊影戴上了最后一根金花钗,看她泪水涟涟下是遮不住的满心欢喜,宁安华给她擦了泪,留下檀衣菊露,带着寒燕春涧回去了。 檀衣、檀袖、菊影、菊露四人一处这些年,檀袖是最早离开的。 剩下三个人,菊露原以为能同死同归,以为经过了杨洗砚,菊影不会再看上谁,可菊影还是和摘云有了情。 菊露曾和檀衣说:“我就不该说那句玩笑话,让她找个舍得给她花钱的,还真让她被摘云拐去了!” 檀衣说:“缘分来了,谁也挡不住。比如十年前,谁能想到太太竟和老爷还有一段姻缘?从前咱们都不看好这桩婚事,都觉得委屈了太太。菊影和摘云好歹是两情相悦,她自己愿意,咱们就替她高兴罢。” 菊露道:“我都明白,我就是心里过不去。” 檀衣笑道:“你有埋怨别人的,怎么不怨是你自己不能让太太放心,那年派人去保定不让你去?若去的是你,菊影不就没有这事了?” 菊露寻思了半日,没再说什么。 她们没去摘云家里吃喜酒,午饭前就回到了立幽堂。 宁安华问:“怎么这就回来了?” 檀衣笑道:“菊露怕她冲进洞房和摘云打起来。”说着,她让开,露出了俩眼肿得核桃似的菊露。 宁安华便拽菊露坐下。 菊露闷闷地:“我虽然没成亲,我也知道,今晚摘云就要和菊影干那种事,那不是早晚有孩子?” 檀衣红了脸,拍她:“你疯了!怎么什么都说?” 菊露任她拍,仰头看宁安华:“太太,你说,菊影以后生孩子,会没事吗?” 檀衣停了拍打菊露的手,也看宁安华。 宁安华迎着她们满含期待的眼睛,也只能说:“……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 菊露慢慢垂了头,肩膀抖动起来。 檀衣哄她又推她:“你别哭呀!太太又不是神仙,自己生哥儿姐儿都九死一生的,也管不了别人呀?” 宁安华拍拍檀衣,把菊露抱在了怀里:“哭吧。” 菊露把头埋在宁安华肩膀上,环住宁安华的腰,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两日后。 宁安华五更睁眼,下床穿衣,先看她今日要戴的首饰,和檀衣商量:“自己家里,把这两支去了罢。” 檀衣不让:“再少,太太头上都没东西了,干脆梳个光髻去待客。” 宁安华:“今日又不是我相看人,打扮那么好看做什么?” 檀衣不听她说,拿了梳子头油就给她挽髻。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98节 林如海……林如海默默洗脸,穿衣,自己梳头,努力减小存在感。 最后,檀衣还是用最少的发饰,给宁安华梳了一个不失体面的随云髻。 宁安华只穿浅葱单罗袄,水色织金裙,披一条银滚边的闪缎披帛。 昨日张如瑛没回家,梳妆完毕,和宁安青、林黛玉一起来见宁安华。 三人的衣裳首饰,本都是宁安华亲自挑的。 宁安青的是樱粉褙子,碧青裙子,杏色云肩。 她皮肤虽白,气色却不好,穿这几个颜色不会显得太过青白。 林黛玉的是银红上衣,更深一色的胭脂红披帛,翡翠色曳地裙,梳飞仙髻。 她身体养好后,性子越见干脆明烈。相由心生,她眉眼间的风露清愁仍在,却更添了明媚,多艳丽的颜色都能压得住。 今日又是以她为主,这身衣服能将她身上的气势最大程度展现出来。 ——若连她这点棱角都接受不了,也做不得林家的女婿。 张如瑛的是湘色短袄,杨桃裙子,只有腰上的宫绦是艾绿,中衣是浅碧色,余下一色深黄浅黄。 她年纪尚小,这样穿活泼些。便有失礼之处,也不会让人太在意。 但站在宁安华面前,林黛玉、张如瑛都原样穿戴了来,宁安青却把褙子换成了碧青的,下面露着玉白裙子,只有云肩还是她挑的那件,素雅大方得体,却不引人注目。 宁安华看着宁安青。 宁安青抿唇一笑。 不必明说,宁安华就明白了宁安青的心。 青儿知道她的担忧,知道她不想让她成婚,又怕她因为和别人不同而难过。 青儿在说,她不难过。 辰正,陪客卢芳年和柳月眉先到了。 宁安华在二门接她们,发现卢芳年似有心事。 柳月眉的笑容没有破绽,眼下却上了厚厚的粉。 第81章 少年情意中年断 宁安华信任柳月眉和卢芳年的情绪控制能力, 相信她们既然应邀来了,就不会因心事影响今天的宴会。 但时辰尚早,她还有几刻钟时间, 可以先问一问朋友们的烦恼。 卢芳年只是稍有愁意,不比罗焰没在家那段日子。柳月眉的烦难却已经需要厚厚的妆容遮掩。 林如海去前院书房了, 宁安华示意女孩儿们缠住卢芳年, 她挽着柳月眉,悄悄把人请到了卧房里。 不必宁安华吩咐, 檀衣亲自上了茶点, 便轻轻掩上门。寒燕早请了柳月眉的丫头去吃点心。 因在夏天, 宁安华的卧房多用浅色素色,装饰得清淡雅致。宁安华和柳月眉坐在临窗炕上,身下是湖水蓝的坐褥, 当中炕桌上摆着白玉花瓶,瓶中插着大朵荷叶和园中新开的荷花。天气虽热,但临窗和临西两扇窗子大开, 可以望见柳高蕉绿,群芳灼灼, 水面微波, 荷瓣轻摇。轻风徐徐吹过,扫过地下冰山, 带来了沁爽凉意。 柳月眉吃了半碗杏仁茶,甜丝丝的香在嘴里漫开,笑道:“什么时候来,你都有好吃的给我, 我倒像孩子了。” 宁安华问:“姐姐还好吗?” 柳月眉低头,用勺子挑起一片玫瑰, 送入口中。 等她嚼完这片花瓣,宁安华才道:“姐姐不想说,我陪姐姐坐一会儿罢。” 她把杏仁酥饼向柳月眉推了推:“厨上新改的方子,减了半分糖,多加了一分蜂蜜,姐姐尝尝?” 柳月眉放下碗,拈起一片酥饼,沉默地吃着。 宁安华又给她倒了一杯清茶,让她配着吃。 柳月眉吃了一片又一片。 等她吃完第四片,宁安华怕她撑着,才问:“姐姐没用早饭?” 柳月眉喝干一杯茶,笑道:“起晚了,吃了半碗粥就来了。” 宁安华看还有时间,便叫檀衣,让她拿正经早点来。 柳月眉笑道:“不用麻烦了,再多我也吃不下了,又要让瑛儿问起来。” 檀衣便等宁安华的示下。 宁安华看柳月眉是真的不要,便令檀衣且去。 她终究没多问,只道:“你知道我,能帮你的,我一定会帮。” 柳月眉嘴唇微抿,笑道:“我知道。是……你帮不了我。” 宁安华心中一动,旋即默然。 除了生老病死,还有什么是她一点都帮不了柳月眉的? 她怕自己自大了,或是想歪错怪张裕成了,便轻声向柳月眉确认:“他……有人了?” 柳月眉想保持笑容,最终还是闭上眼睛:“……嗯。” 宁安华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是有一车的话能骂张裕成,可骂过之后呢? 张裕成二十九岁得中两榜进士,二甲出身,如今已是朝廷正经正六品主事,年轻有为。他年过三十才纳妾,在官场上已经能算尊重正妻,极不好色了。 她倒是能要求林如海断绝和张裕成的友好关系,甚至打压他。 可他过得不好,柳月眉和孩子们只会过得更不好。 林如海不能只手遮天,张裕成也并非只能依附林家。 柳月眉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她坐到柳月眉身边,问:“他知道你不高兴吗?” 柳月眉淡淡笑道:“十六年夫妻,他怎会不懂?” 宁安华问:“人是哪来的?” 她已经知道了,柳月眉也不再瞒着:“是礼部钱侍郎送的。” 不必宁安华再问,柳月眉便笑道:“人才十六岁,生得好模样儿,性子恭顺安静。我以为他不会碰。” 他若没心,就算是上峰送的,不好推拒,留在家里养着就是了,不少她一口饭吃。 宁安华问:“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柳月眉也问自己,“瑛儿大了,有几家愿意要一个亲娘悍妒,不容丈夫纳妾的儿媳妇?” “我今日就会放出口风,玉儿的丈夫不许纳妾。”宁安华说,“你若……” “玉儿是玉儿,瑛儿是瑛儿。”柳月眉笑,“林大人是林大人,他是他。” “时辰差不多了,”柳月眉起身,拉宁安华,“我也吃饱了。咱们走罢。” 巳初,温夫人携儿媳宋氏、长孙媳云氏和孙女们到了林宅。 女眷们乘轿乘车,另有江明越、温澄、江纯毅、江纯辉和江纯定骑马围随。 江纯毅是长孙,虽然已婚,也一同来了,只当与宁小翰林讨教学问。 宁安华和宁安硕亲至大门相迎。卢芳年、柳玉眉和女孩儿们在正房等着。 宁安硕自去接待江明越等人。宁安华待宋氏、云氏扶温夫人下了轿,便笑迎上前,寒暄一番。 上回宁夫人盛装而去,容色照人,明丽无比,今日宁夫人淡妆素裹,却仍有卓越风姿,仪态万千,看得温夫人赞叹不已,只因各自身份,不能如对晚辈女孩儿一样称赞尚书夫人。 宁安华亲手搀温夫人入内。 待丫鬟婆子们都跟进去了,宁安硕才请江明越等至书房相叙。 书房里,张如琢已等候在内。 宁安硕与他们年岁相差不多,但他与林如海同辈,又已有进士出身,是以江家四人和温澄都不敢直呼他的姓名。 又因今日才相识,还不相熟,他们也不敢似张如琢一般,称其字“子磐”,皆只以“宁翰林”呼之。 宁安硕早得了宁安华嘱咐,知道这五人里或许有他未来的大外甥女婿。而他在保定那一年,没从嫡支学到别的,只把察言观色、听言辨志、暗中识人的本事练了不少。 到中午用席前,不过一个多时辰,他议论着诗文科考,给几人看了看文章,却已连最小的江纯定平日爱穿什么颜色花样的里衣都套出来了。 五人中,只有江纯定太小,还没考功名。江明越和温澄是秀才,江纯毅和江纯辉都是监生。 宁安硕把四人的文章与他十三四岁时相比,江明越相差不多,或有过之,温澄稍有不及,江纯毅和江纯辉的再差一等,和张如琢水平相似。 江纯辉为最末,但认真去考,考个二等增生不难。 江纯定也非娇惯愚笨之人,若几年后能与江纯辉一般,那这几人都有真才实学,不是配不上大外甥女的草包。 琢兄弟只是六品主事之子,也并无一人因他身份较低而有所轻视。 宁安硕还算满意。 趁中午入席,他命扫月悄悄把几人的文章送去给姐夫。 席间,除江纯定不能饮酒外,余下六人都略饮了几杯,不谈文章,只谈些风土人情,日常琐事。宁安硕以此再观几人的心胸见识。 宴席过半,檀衣带了四五个丫鬟仆妇来,笑道:“姑娘们以荷花为题,做了好些诗,太太请舅老爷和诸位公子前去,赏景再做几首。若哪一位能夺魁,太太有好彩头相赠。” 宁安硕笑问:“诸位可愿一去?” 江明越道:“只怕唐突了姑娘们。” 檀衣笑道:“太太料到必有此问,令我说:请众位放心,林家并非‘胶柱鼓瑟’,墨守成规之家,太太和众位夫人都在,不过赏景作诗,不算逾矩,也不会冒犯。” 江明越便谢过宁夫人所请,率众子侄跟随在宁安硕身后,来至林宅园中。 林宅花园自是不比承恩公府的敞阔,但园中曲水奇石,亭台雅致,细看步步成景,深有可观之处。 众人一路行,一路看,转过一处假山,忽觉前方阔朗。 举目望去,波光粼粼,水面开阔。水上荷花或含苞,或盛放,或单支独秀,或几支纠缠,成双成群。 盈盈芙蕖之后,众位夫人下首,四五个青春少女同坐一席。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99节 居主位者年龄尚小,却顾盼生辉,光华尽显,已见沉鱼落雁之资容。 宁安硕停下脚步,行礼:“给众位夫人请安。给姐姐请安。姐姐,江公子等已到。” 江明越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听到了身边阿澄极轻极轻的一叹。 这边案上亭中已设好一席,并不与母亲和众位夫人姑娘在一处。 宁翰林请他们重新入席,宁夫人在对岸笑道:“我的彩头是古泉短刀一柄,洮砚一方。安硕不许作。余者限一炷香,能的不拘几首,尽力作来。” 席边有两条长案,上有笔纸,已经研好了几砚墨。 宁翰林亲自点燃了一炷长香,约有半个时辰功夫。 江明越看到阿澄眼中志在必得。 他随意挑了一个位置,才拿起笔,便见母亲的贴身大丫鬟碧月在树后叫他。 他搁笔过去。 碧月说:“太太说二爷不必认真,随便一作就是了。” 江明越:“为什么?” 碧月怔住了。 二爷也会问“为什么”? 二爷难道是想认真作的? 第82章 刀如游龙 宁安华很清楚地察觉到了温夫人的态度变化。 上回她去江公府, 江家明显是把适龄的男孩子都推出来,把他们的优势都摆在明面上,任林家去选。 想要辈分高、地位尊贵, 有江明越。 想要家中人少自在,自己能当家做主的, 有温澄。 想要多留几年女儿, 晚些再送出阁,还有江纯定。 至于江纯辉, 和前面三人相比没有任何优势……大约是凑数试试的。 但今日, 听她明确说出“只希望将来他们夫妻能彼此一心一意, 忠贞不渝,白头到老”后,温夫人再没提过江明越, 改为专心推荐温澄。 很多话不必明说,大家意会即可。 宁安华不是非要皇后兄弟做女婿,还要看黛玉自己喜欢和林如海的意思。再说, 江明越的确出挑,可比他还出挑的少年, 宁家就有一个, 也没有稀罕到为他改变原则底线的地步。 温澄的个人条件并不输江明越。若黛玉看他顺眼,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若黛玉没看上他, 日子长着,再挑就是。 瞥见那个叫碧月的丫头回来了,宁安华会心微笑。 温夫人让江明越别表现得太好也是好事,免得黛玉欣赏他, 江家却无意,那才是不好。 她又翻了一遍面前姑娘们做的诗。 席上无有不通诗书者, 不会作也会评。众人公评,黛玉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江纯薇居第二,青儿第三。 江纯岚和瑛儿落第,一人罚一杯酒,还暂存着没喝。 不用事先透题,黛玉果然也是第一,她准备的彩头就好像成了专给自家孩子的。瑛儿又小,不宜饮酒。正好让她有了借口,把男子们叫过来,让黛玉细细的看。 对岸席上虽摆着满满的酒菜,却只有宁安硕一人慢斟细饮。 余下六人,或凝神沉思,或奋笔疾书,或搔头叹息,连张如琢、江纯毅都在认真作诗。 卢芳年与云氏年龄相仿,便打趣道:“你们猜,江大公子是为了彩头,还是怕在爱妻面前落人下风?” 云氏“哎呀”一声,红了脸笑道:“既是宁夫人出题,他怎好不用心?并不与别的相干。” 宁安华有心观察江家对小夫妻之间感情好是什么态度,便笑命檀衣:“快把这屏风搬过去,送云奶奶到那边坐着,别让江大公子懈怠了。” 檀衣便伙了五六个丫鬟婆子,笑请云氏挪到东边栏杆处坐了,那里离江纯毅等作诗的地方近。 云氏满面羞红,还不忘了先看温夫人和宋氏。 温夫人笑呵呵让她去,未见分毫不喜。宋氏也含笑,眼中却闪过一抹怅然。 云氏动了地方,席也用得差不多了,宁安华便让林黛玉请姑娘们穿花钓鱼,又问温夫人和宋氏是否要暂歇。温夫人和宋氏皆说不必。 柳月眉不小心多吃了几杯酒,此时酒意上来,有些不胜之态,卢芳年陪她出去散散醒酒。 宁安青游园、坐席、作诗这半日,已至体力极限。 宁安华一直在她身上多留着一份心,见她林黛玉悄悄说了什么,林黛玉摸她的手探她的额头,她笑着摇头。林黛玉与姑娘们走在前面,她慢慢跟在最后,渐渐错了几丈远。至转弯处,姑娘们向前转,她便向后拐走了,没惊动什么人,离去得无声无息。 再等她特意拨去照顾宁安青的英莲过来,悄声回:“青姑娘命我来告罪,说请太太放心,她只是累了,回去躺躺就好,若有不适,会立刻找十一先生。”宁安华方暂安了心。 离席还是五个姑娘,到了西边栏杆处钓鱼就剩了四个,少了一个,温夫人又见有丫头回话,便问:“青姑娘没事罢?” 宁安华笑道:“她自小体弱,今日是着实高兴才玩了这半日,平日纵在家里走走,不过一两刻钟就要回房了。连一年里上学,她也是三伏、三九皆不去,只在屋里养着。” 温夫人想到宁安青容貌清丽,气度娴静,举止风流,才思敏捷,偏生小小年纪气虚面白,弱不胜衣,也真心可怜,便与宋氏多说了几句养身偏方等,宁安华都耐心倾听谢过。 既说起了宁安青的才学,宋氏便笑问:“方才听得青姑娘和大姑娘都是夫人亲身教导开蒙的,两位姑娘高才,想必夫人也饱读诗书。今日如此乐景,我是许久不读书动笔了,不敢献丑,夫人若笔犹未封,为何不作一首,以记今日,也叫孩子们知道山高海深?” 宁安华笑道:“不敢当淑人谬赞。我虽识得几个字,幼时也曾作过几首几阕,不过游戏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尚不如孩子们今日之作。且自家严、家慈去后,我再无调文弄字之心,偶有闲暇,只一画以娱而。蒙淑人高看,若不嫌技艺粗疏,我便献丑一画,如何?” 宋氏忙道:“是我唐突了。” 宁安华笑道:“淑人不知内情,何过之有?” 温夫人笑道:“那我等竟有福一观夫人作画了。” 桌案都是现成的。檀衣率人铺上生宣,调好笔墨。 宁安华挽袖拈笔,不过一刻有余,便粗成一幅写意。 宁安华搁笔笑道:“今日时辰有限,望众位莫要嫌我塞责。” 这时,柳月眉和卢芳年也醒酒回来了,众已婚女子皆围在一处观画。 宋氏赞叹不已,笑道:“夫人也太过谦了,非胸中大有丘壑,如何能成这一幅!” 她问:“夫人可有号没有?” 宁安华取一印,盖下众人看时,是“长幽”二字。 宋氏细品一番,笑道:“我倒有了四句配夫人这幅画。” 宁安华忙道:“淑人请。” 宋氏便看温夫人。温夫人点头,她便提笔写下一绝,众人又细赏一番。 宁安华便请宋氏落款,宋氏忙道:“不过四句粗诗,何必留名。” 宁安华笑道:“此画只会留在寒舍,不会外传。恭请淑人留下一号,今后每见此画,便如再临今日之景了。” 宋氏随身无印,便写下“云西”二字,笑道:“这还是我闺中无知之时胡乱取的号,今日竟用得上了。” 她作了一首,连卢芳年、柳月眉、云氏都技痒,纷纷要了纸笔。 宁安华请温夫人回座。丫鬟们早已撤了残席,又上新酒。宁安华便与温夫人再浅酌几口,看姑娘们聚在树荫下垂钓,相隔不过四五丈远,就是悠闲饮酒的宁安硕和埋首苦作的男子们。 她视力极好,把姑娘们和男子们的神态看得一清二楚。 江纯岚和张如瑛在专心钓鱼。江纯岚身边的桶里有三四条小鱼了,又钓上一条,她悄悄放在了张如瑛桶里。 江纯薇的目光虽然隐蔽,但……没离开过温澄身边一尺。 宁安华:…… 看来表哥表妹一起长大,是有一段故事了? 温夫人知道吗? 她想了想,认为温夫人若知道,没必要明知林家的要求,还冒着得罪林家的风险,一心推荐心有所属的温澄。 温澄是温夫人侄孙,江纯薇是温夫人孙女。温澄的个人条件,绝对配得上江纯薇了,江家为什么不考虑让他们凑成一对? 是觉得温澄算“自家孩子”的范畴,婚事自家消化太亏,理应向外再寻姻亲交好,还是对江纯薇有别的打算? 那么,是江纯薇单相思,还是温澄也有意? 宁安华开始观察温澄。 温澄的诗似乎做完了,只剩润色,他神态不算紧绷,眼神却专注,正一心一意斟酌修改。 这么认真地对待赛诗,他不是对江纯薇全然无意,就是以利为先,目标明确的性格,或者是对黛玉一见倾心,必要夺得头筹。 宁安华又看黛玉。 黛玉……似乎对江明越更感兴趣…… 宁安华抿了一口烧酒。 黛玉最多也就是对江明越有好感,肯定不会今日一见就惊为天人非君不嫁。 多欣赏几眼优秀的男子算什么大事吗? 宁安华把自己说通,饶有兴致地继续猜小孩子们的心事。 这样相对单纯的萌动倾慕,她已经许多年没有体会过了,都是利益和欲望交织产生的情动觊觎。不管他们这一刻的心事能不能在将来成真,少年情意总是美好的。 ——前提是,没有人对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宁安华注视着偷看她却正好被她发现了的江纯辉。 他满脸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还险些打翻了砚台。 被人倾慕总体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也要看对方是谁。 如果是一个沉不住气,很可能会有损她名声的毛头小子,这就是一桩麻烦。 长香燃尽。 宁安硕将众男子的诗作收上来,递给檀衣,檀衣呈到宁安华面前。 宁安华便将姑娘们的诗令人送过去,让男子们传阅,以此公评。 众人再次评议,林黛玉和温澄并列第一,江明越居第二,江纯薇第三,宁安青第四,再下不列。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00节 彩头恰有两样。宁安华令温澄先选,温澄请林黛玉先选。 林黛玉没再推辞,在众人的注视下拿起了古泉短刀,笑道:“多谢太太和众位夫人厚爱,诸位,承让了。” 温夫人忙笑道:“大姑娘不必让他,只管选洮砚就是了。” 林黛玉笑道:“我并没有让着温公子。这柄刀我向太太求了一年,今日终于能得了。” 太太没明说,但她知道,太太在给她机会,让她想展示出哪一面,就展示出哪一面。 其实她向太太求了一年的不是这柄短刀,是一把新弓。 江纯薇便问:“难道林妹妹还会武?” 宁安华笑道:“林家女孩儿除非太过体弱,不然都是从小就学骑射。她这几年好了,又蒙那年陛下垂恩,赐了我一位习武先生,除骑射外,她也跟着学了几招几式,只是学得不精,我怕她伤了自己,不敢给她利器。今日终于让她拿到手了。” 温夫人看宋氏。 宋氏便问:“倒不知夫人武艺如何?” 宁安华笑道:“我不敢自夸,不如请一位与我比试一二?” 话赶到这里,温夫人也想知道宁夫人的武艺学到了什么程度。 她看了一回众男子,江纯毅已婚,刀剑无眼,温澄之下都还小,便命:“纯辉,你来与宁夫人过几招看看。” 檀衣奔回房中,取了一刀一剑。 宁安华自拿了刀,宁安硕将长剑塞在了仍在发怔的江纯辉手里。 大凡大户之家,即便家中不从武,也会教男子几招拳脚剑法,亦有文人佩剑充为门面。 江纯辉会的几招还是十年前学的,近年他忙于读书,早讲武艺抛诸脑后。 可宁夫人弱质女子,纵然习武,又能多精?他万一伤了宁夫人,岂不—— 江纯辉微一走神,忽见刀光如游龙一般直冲他眼前。 他慌忙举剑格挡。 怎知这刀上竟似有千百斤力气,震得他手臂乃至浑身发麻,只能后退! 宁安华只用了三分力,就探出江纯辉不过学了些花拳绣腿。 五招之后,她轻松挑走了江纯辉手上的剑,手腕一转,刀背朝内,将刀横在了他肩颈上。 江纯辉浑身僵硬,脸色煞白。 宁安华收刀笑道:“承让。” 不仅温夫人、宋氏、江明越、温澄等,连柳月眉和卢芳年都看呆了。 温夫人半日回神,笑赞:“夫人果然是女中豪杰,不愧‘义勇’之名。” 张如瑛握住林黛玉的手,小声尖叫:“林姐姐,咱们也好生习武罢!” 林黛玉眼中只余惊叹:“好,是该好好习武!” 江纯毅等围着江纯辉安慰,一人一句“不丢人”,“我们也打不过”。 宁安硕亦笑道:“我也打不过姐姐,姐姐让着我才能走几招。” 宁安华把刀丢给檀衣,再请温夫人归座。 仍是群芳竞妍,水面微漾,满园景色看在众人眼里,却与方才再不相同。 两刻钟,温夫人起身告辞。 两家都知亲事大约是做不成了,却仍客气有礼地互相告别,约定了新年一定要再聚一回。 江公府的轿马消失在了视线内。柳月眉便也和宁安华告辞。 宁安华含歉道:“只怕带累了瑛儿。” 柳月眉笑道:“今日着实尽兴,我该谢你。瑛儿还小,我也还没想明白,什么才是对她最好。” 她带张如琢张如瑛回家了。 宁安华问卢芳年:“左右没事,你留下来陪我吃晚饭罢?” 卢芳年没多犹豫,只不禁羞赧:“其实……我正好有事想请教……” * 日头偏西,江公府众人回到了自家。 江纯辉大受打击,在二门处告退,便被江纯毅拉去书房开解,温澄也去了。 江明越却一直随温夫人回了后院,等女眷们都走了,他还没走。 温夫人难得见他如此,问他有什么事。 他道:“母亲先更衣。” 温夫人只好先回内室换过家常衣裳,出来见他仍直身端坐,似乎都没动过,只有手边的茶下去了半杯。 温夫人便道:“你竟也有话要问?” 江明越道:“儿子有事不解,当然要请教母亲。” 温夫人让人都出去,道:“你说。” 江明越:“为什么不许纳妾,我不可以,阿澄还可以?” 温夫人道:“阿澄大有仰仗林家之处,你不必。” 她知道和江明越有话直说便可:“男人的空口承诺最不可信。林家不倒,阿澄便不会毁诺,即便毁诺,他姓温不姓江,也不会太影响江家和林家的关系。林大姑娘虽不是宁夫人亲生,经宁夫人亲手养大,性子一定随了养母。若是你与她恩断义绝,江家林家成仇……” 江明越:“我不会毁诺。” 他又多说了一句:“我能做到。” 温夫人感叹:“说能做到的有很多,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个?” 江明越:“父亲没承诺过,大哥也没有。” 都不算承诺了却没做到。 温夫人问:“越儿,你才十四岁,将来还要过多少个十四年?你能一直不变吗?” 有多少女子初为人妇时,没想过与夫君同心白首?哪个有些良心的男子没想过要善待妻子? 夫妻浓情蜜意时,又有几人没有山盟海誓过? 温夫人道:“不能保证,就不要承诺。更不要模棱两可,让人误会。” 江明越没再问什么,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与温澄只差一岁,从四五岁温澄到江家后就一起上学。江家人口不算多,御赐承恩公府空着不少房舍,但直到现在,两人还是住在一所院子里。 温澄在开解江纯辉,江明越没过去,自己用了晚饭。 月挂梢头,温澄带了些酒气回来了。 江明越住正房,温澄住东厢。但温澄一回来,便直向正房进去。 江明越正看书,点头示意他坐。 温澄一屁股坐下,也不喝茶,第一句就说:“二叔,我看到碧月姐姐找你了。” 江明越放下书,抬头。 “我没让着你。” 第83章 利弊得失 江明越确实没让着温澄。 从小到大, 他和阿澄在读书上一直分不出胜负。他在经义策问上略胜阿澄,阿澄的诗词歌赋却强他许多。 今日的荷花诗,他用心做了, 比不过阿澄也在意料之中。 让他惊奇的是林大姑娘,其诗立意自是不俗, 词句别致风流之处, 竟还更胜阿澄,是因阿澄警句更优, 才得并列第一。 阿澄十五了。 林大姑娘才十二岁。 温澄靠在椅背上, 仰头笑了几声:“我知道, 我没想问这个。二叔,你……” 江明越:“林家子婿不得有二色。” 温澄笑意稍敛,看向江明越:“原来如此。” 江明越:“你能做到?” 两人对视许久。 温澄笑问:“二叔, 我是不是得说实话?” 江明越淡淡看了一眼,屋内的小厮便都退了出去,轻轻阖上门。 屋内静了下来, 温澄才收了笑:“二叔,你和我好, 我也把你当亲二叔, 亲兄弟,可我也从小就知道, 咱们不一样。” 江明越:“你说。” 温澄道:“二叔就算一辈子不读书,不上进,不过挨老爷太太几句骂,被世人议论两句‘无用膏粱’。我却一定要考中出身, 最好再结一门有用的亲事,得一门有力的岳家……” 他吐出一口长气, 笑道:“我无父无母,一介廪生,就算林家没提此话,我本也是这么打算的。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待人好。温家只剩我一个,我的名声就是温家的名声,所以二叔也不用担心我背信弃义。若能有幸,真是林大姑娘……我更加心甘情愿。” 江明越:“薇薇不算好亲事吗?” 温澄本还有三分醉意,听到这句,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彻底酒醒了。 他问:“二叔也会问这个?” “不对,”他回神又问,“二叔是怎么知道的?” 江明越:“三年前上巳节后,你开始躲着薇薇。” 温澄忙问:“很明显吗?” 江明越:“不明显。母亲、大哥、大嫂都不知道。下人里也没传过闲话。”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01节 温澄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道:“二叔,薇大妹妹很好,但我从无此心。为了薇大妹妹的名声,请二叔今后也莫要再提此话了。” 江明越:“你与薇薇甚为相配,为何从来无心?” 温澄反问:“若真相配,为何太太从未露意?” 江明越:“或许是因母亲尚不知薇薇心意。” 温澄笑道:“就算太太知道了,也只会当不知道。” 他道:“二叔,我就直说了,大伯父一向看重何姨娘,何姨娘又一心祈盼辉二哥能出人头地,薇大妹妹能得嫁高门。我不过一介秀才,别说我自知并无宁翰林那般才学,即便我有,下一科就能得中,再有家里帮扶,等我到三品,也至少还要一二十年,何姨娘怎么等得起。” 事关兄长的爱妾,江明越不好多言,只听温澄说。 温澄道:“这些年,在何姨娘的事上,太太从不多话,对辉二哥和薇大妹妹也并不多管,都由着大伯父何姨娘。大伯母所受委屈暗气不少。我自来这里,一衣一食都是太太和大伯母用心。大伯母真心疼我,我不想因婚事辜负大伯母的疼爱。太太也不会想我娶何姨娘之女。” 他笑一笑,问:“下次休沐,我带文章去拜访宁小翰林。二叔会去吗?” 江明越:“我去。” 温澄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露出了然的笑容,又问:“太太同意?” 江明越:“我会让母亲同意。” 温澄:“那二叔和我各凭本事?” 江明越缓缓点头:“嗯。” …… 林宅,宁安华亲自送卢芳年上了车,叮嘱林平,让他一定要看卢淑人平安进了罗宅再回来。 再有三刻钟就二更了。若不是不算近亲,着实不方便,她一定会留卢芳年住下,明日再走。 江家人和柳月眉回去的时间不算晚,离晚饭还有近一个时辰。家里开了这一日的宴,也都累够了。她让黛玉回房歇息,又把丫鬟们都放了假,单独和卢芳年在屋里说话。 上午只有短短几刻钟,她以为柳月眉不会说,柳月眉还是让她知道了。这回算上晚饭前后,有近两个时辰,卢芳年又已表露出愿意向她“请教”,她便以为今日能解决两个朋友的烦难。 可晚饭前,卢芳年几次张口,又犹豫没说。 晚饭时,卢芳年一心吃饭,仅有的几句话是夸饭菜可口。 晚饭后,时间不多了,卢芳年每次话要出口,都满脸飞红,又忸怩不语。 宁安华也从一开始的担忧好奇,转为平静无奈。 她大概猜到了卢芳年想“请教”哪方面的问题。 秋望舒随卢临照在云南就任,京中没有卢芳年的女性长辈了,卢芳年在夫妻房事上有疑惑,也只能来问她。 她两辈子都是老司机,并不介意——相反,她十分乐意——给卢芳年科普些性知识。 但卢芳年不说,她也不好主动问:“你和罗指挥是不是房事不和谐?” 卢芳年脸皮薄,她们的关系也还没有亲密到这种程度…… 最后,卢芳年又和她要了几件松儿和二姐儿的小衣裳。 她还有那年柳月眉给的张家孩子的衣裳,也全给卢芳年了。 卢芳年走了,宁安华本想直接去书房,和林如海商讨今日办宴的成果。 但黛玉和她一起送了卢芳年,此时问:“我想看太太今日作的画,听姐姐们说收在太太屋里。” 宁安华便先顾着黛玉:“走,我让她们晾干了拿去装裱,正好还没送出去。” 她给檀衣使个眼色。 檀衣到书房回:“老爷,大姑娘有话和太太说,太太请您过几刻钟再回去。” 林如海终于等到卢淑人走了,才要回立幽堂,人都出了屋门,只得再折回去发闷。 立幽堂中,林黛玉细赏了一会画,笑问:“太太的号是自己取的,还是父亲取的?” 宁安华笑道:“你父亲非说取不出来,我自己想的。” 林黛玉念:“长幽。” 宁安华轻声问:“今日席上,可有玉儿愿意他为你取字、取号的?” 林黛玉抿唇,半晌摇头:“太太,我想自己取字、取号,我……” 宁安华半搂她在怀里:“玉儿想说什么就说。” 林黛玉问:“太太,我……可以不成婚吗?” 她小声说:“我可以一辈子陪着小姨……” 宁安华一怔。 她没有敷衍过去,认真思考过利弊得失后,才说:“可以。” 青儿很大可能不会成婚,二姐儿也差不多。 黛玉也不成婚,最多她的名声会受到些质疑,被人说她“故意耽误继女”,别的没什么大影响。 她愿意舍去一些名声,换黛玉自在高兴。 婚姻定终身,可几十年后的事谁能说的准。 现在看着千好万好的人,将来也未必不会变。 她亲生的女儿被人负心,她能不顾“天道”“杀孽”去了结负心汉,但她可能不会为黛玉做到这种程度。 就算和离,也抚平不了黛玉在婚姻中受到的伤害。 那么,一开始就不踏入婚姻,也算是一个好选择。 林家有让女儿一辈子不成婚的资本。 ——只要林如海能活得长些。 她笑道:“等你真想好了,我帮你和你父亲说。” 林黛玉的心安定下来,过了一会,笑说:“太太只当我说了傻话,别告诉爹爹了。” 宁安华道:“玉儿,我说的是真心话。” 林黛玉笑道:“太太,我知道。可我不能自己任性,带累了妹妹。” 宁安华道:“妹妹也可以不嫁人。咱们一家一辈子都在一起不好?” 林黛玉笑问:“妹妹才几岁?太太这就替她定了。或许她愿意成婚呢?” 她道:“我方才是想左了。这家不好,难道没有别家?” 宁安华问:“他家的人都不好?” 黛玉不是对江明越有兴趣吗? 还是她看错了? 林黛玉垂眸,看她裙摆上绣的莲叶:“太太,薇大姑娘对温公子有意。江二爷……承恩公夫人不是让人去找他了?我问过舅舅,江二爷的文采分明比温公子好。” 她仰起脸,笑:“他无心,我又何必有意?承恩公夫人没取中我,我也不能让咱家去赶着他家。” 宁安华摸了摸她的额发:“玉儿有志气。” 她说:“玉儿说得对,天下好男子多得很。你只管放开手挑。谁能被你挑中是他有福。若天下没人有这个福气,那就是福气留在咱们家了,家里更要高兴。” 林黛玉双眼发亮:“嗯!” 看时辰着实不早了,林黛玉便要回房。 宁安华犹豫再三,问:“玉儿,我有一件事,得先问你的意思。” 林黛玉忙道:“太太请说。” 宁安华便附耳低声道:“是你柳太太……” 林黛玉一时气愤,一时伤感,一时又叹息,听完便道:“太太只管做!只是爹爹和张主事私下提一句罢了,不碍着什么的。” 林黛玉走了,天已亥初,林如海终于能回来。 就算明日寅初就要起来上朝,他仍细问今日如何。 知道他不听完恐怕都睡不好,宁安华没省力气,把该说的都说了。 因黛玉还没下定决心不成婚,她便没提。 再有江纯辉的心思并无实据,也没说。 林如海思索半日,冷哼:“我正想和你说,这几个小子的文章都是什么狗屁,不如安硕多了!江家不愿意,我看还是玉儿的福分!” 宁安华:“温澄和玉儿并列第一,快把这话收回去,不然连玉儿都说上了。” 林如海:“他比玉儿大三岁,还只能和玉儿平手,回去该自愧自悔!” 宁安华笑:“罢了,别气了,江家好歹还算实诚,没故意哄人。咱们再挑。” 林如海憋着一股气,不言语,宁安华都要睡着了,才听见他说:“江家老二那首诗倒不像藏拙。” 宁安华清醒了两分,想说什么。 可这也只是林如海自己的感觉,做不得准,她便索性睡觉。 江家谁还有心,一定会再来的。 睡得太晚,似乎才闭上眼睛就该起了。 宁安华还记挂着柳月眉的事,等林如海洗了脸,她给梳头时,便说:“表哥帮我一个忙。” 林如海忙道:“妹妹说。” 宁安华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又道:“我昨日先问过玉儿了,玉儿同意,这件事也不会有损玉儿的名声。” 反而林家对女婿的要求传出去,还能表露结亲之意的,才值得林家费心思考察。 林如海却没应。 宁安华给他插上青玉簪,问:“表哥觉得不妥吗?” 林如海叹:“不是不妥,是我……” 他回身看宁安华:“是我也曾有妾,怎好以此去说别人。”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02节 宁安华问:“张裕成是有子有女,见色起意,表哥是吗?” 林如海忙道:“虽然不是,可——” 宁安华接了这句话:“可有妾就是有妾,不分理由。” 林如海道:“正是。” 宁安华一笑:“表哥这么想,我很高兴。” 她推林如海起来:“但你已经‘迷途知返’,‘改邪归正’了。你非要觉得你有过妾就不能说别人,咱们也别要求女婿了。万一玉儿无子,女婿要以子嗣为借口纳人,你是应是不应?” 她问:“还是表哥觉得,这是张家的私事,你不想管?” 两人对视。 林如海忽然一笑。 宁安华微恼:“你笑什么?” 林如海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妹妹变了。” 他直起身,笑道:“有机会我就说。” 直到他去上朝,宁安华也没问出来他口中的“她变了”,到底是哪里变了。 她真的变了吗? 但朝散后,另一件事让她暂缓了对这件事的思索。 河南再次大旱。 国库却无银两赈灾。 上命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各自派人,与忠顺亲王和仪鸾卫指挥一同南下,调查河南旱情是否属实。 第84章 钓鱼执法 夫君出门半年, 才回来两个月,又要走了。 卢芳年坐在窗前,隔着玻璃窗子, 看窗外的草木似乎都在烈日下没了精神。 她心里酸酸的,还有些后悔。 昨天宁夫人那么耐心等她问, 她怎么就没问出口呢? 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这宅子里的事, 她只管内宅两进。内宅里当差的一半是她的陪嫁,一半是夫君成婚前才从外面买来的。就这么三四十人, 每日不过两三件事。罗家又和别家甚少往来, 不过与卢家、林家还算亲密, 与江家、张家等只是平平。平常一日所有要办的,加起来也只用她三两刻钟。 今日的事她早在上午就办完了。 上无公婆挑礼寻错,下无家事繁杂劳神, 夫君位高,对她不算疼宠,却有尊重爱护, 她年纪轻轻就有三品诰命,还无姬妾丫头烦她的心, 这样的日子有几个女子不羡慕。 娘这两年来信, 也劝她好生和夫君过日子。 可她还是不满足。 卢芳年枯坐,陪嫁嬷嬷丫鬟们看不下去, 又是给她拿书,又是拿伞劝她出去散散。 她不忍相拒,便依言出去转了转。 家里这些景早就赏过百十遍了,再无可赏之处。 卢芳年转了一圈仍又回来, 捧了一会书,一个字也没看下去。拿起针线, 做熟了的东西,倒没戳着手,只把鸳鸯的翅膀绣错了色,红绫儿肚兜上的鸳鸯是红翅膀,看上去成一色了。 她咬着唇,赌气把肚兜仍回针线筐里,往床上一倒,拿帕子盖上脸睡觉。 昨夜她失眠,直到四更方才睡了一会,五更就起了。此时虽是赌气,因把心事放下,倒实打实睡了两个时辰。 她醒的时候,天已黄昏。 嬷嬷丫鬟们服侍她起床,回晚饭已经好了,问她什么时候用。 夫君外事繁忙,许久没和她一起用过饭了,今日又得了不日离京的旨意,更不会早回。 卢芳年半点不饿,但怕陪嫁们担心,还是命摆饭,随意吃了几口。 嬷嬷们苦劝,她不肯多用,也只得撤了饭菜。 等到二更将过,罗焰终于回来了。 天将子初,他却没直接回房歇息,而是先至后院看一眼卢氏。 孝慈太后死后,似乎成了默契,只要他在京中,不管回来得多晚,都要先去见她一面。 他不去,她会一直等。 卢氏果然还在等他。 她陪嫁的人都乖觉,他一进来,就避出了门外。 罗焰握着卢氏回卧房,让她躺下。 他还没更衣,就拉了把椅子坐了,说:“我五日后离京,短则三月,长则一年才回。这次不必瞒人,我留人给你,你想去谁家就去,不必顾忌什么。” 那股心酸又涌上来。 卢芳年忍住,笑问:“我能请人来家里吗?” 罗焰微怔:“你若高兴,请谁都行。使唤的人不够,就再买几个。” 他问:“钱还够吗?” 卢芳年忙道:“都够。” 家中田地的收息,夫君都给她拿着,一年能剩下许多。夫君去年离京之前给了她两千两,回来又给了三千两,都还没动过。 罗焰道:“明日再让人送来三千。” 卢芳年笑道:“我真不缺钱花。夫君出门在外开销大,别给我了。” 罗焰道:“给你,你就收着。” 卢芳年应了一声。 两人无话。 罗焰起身:“天晚了,你歇息罢。” 他给卢芳年拉上帐子,高大的身躯在卢芳年锦被上投下一片阴影。 卢芳年看着他刀刻一般的脸,鼓起勇气唤:“夫君。” 她声音颤颤,罗焰低头看她:“嗯?” 和他微带疑惑的眼神对视,卢芳年好容易积攒的勇气消失得一干二净。 说不出口。 她不说话,罗焰就只当她是随口一唤。 将帐子掖在褥子下面,罗焰又吹了灯,只留墙边一盏,便没再多留,迈步出去了。 帐子里,卢芳年掀了被子,解开中衣。 她中衣里穿着玉白绣大红芍药的抹胸……是夫君曾经多看过几眼的花样。 想到昔日亲热,卢芳年两颊绯红。 可她与夫君最近的一次,还是在孝慈太后薨逝之前。 离现在快两年半了。 两年国孝,夫君搬去前院。二月出国孝时,夫君不在京中。三月夫君回来,却没有再搬回来的意思。 夫君日日回来得晚,来见她真的只是见一面,说两句话就走,并无留宿之意。她看不出夫君身上有酒气脂粉气,几次想留夫君,每每话到嘴边,却又张不开口。 她……也怕。 卢芳年扯下抹胸,丢在角落里,又钻进被子里蒙上头。 夫君五日后就走了,她更后悔昨日没向宁夫人请教一二。 昨日才去过林家,宁夫人办了那一场宴,必然累了,她怎好这几日再去? 就算去了,可能她也赶不及夫君离京之前…… …… 三日后,钦差名单出来,除忠顺亲王和仪鸾卫指挥外,还有大理寺卿水溶,刑部两位郎中,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贾化——贾雨村。 宁安华一面琢磨钦差队伍里的成分,一面给卢芳年写了个帖子,请她过几日来散散。若卢芳年不方便来,她就过去。 罗焰这一走,罗家又只剩卢芳年一个人。她上回瘦的还没全养回来,这回别再闷出事了。 令人把帖子送去,宁安华静心细想。 去年罗焰悄无声息地走了,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定与河南灾情一案有关。 忠顺亲王管着户部,亲王出行亦为大事,那便是皇上确定,钦差此回南下能找出银子充盈国库。 是罗焰找出了什么证据? 已有一个忠顺亲王坐镇,又有北静郡王同去,这回钦差的身份也太高了些。 一个户部亲王,一个大理寺卿郡王,又以谁为主? 三法司另外两部院,刑部只派去五品郎中两人,明显是退后听命之意。贾雨村和北静郡王之间有王子腾,他二人是一条心,还是贾雨村听皇上之命行事,或是两人都已被皇上信重? 皇上显然极为重视今次之事,除了搞钱之外,还要借此实现什么目的? 手头信息太少,宁安华推测不出更多。 但她确信,今次之事,皇上一定筹谋了许久。 目前看来,皇上要做的事于林家无害,还或许于民生有益,宁安华便没太担心。 她相信皇上——或者说,罗焰——搞证据的能力。 皇上这么大张旗鼓派人南下,若还弄不来钱,也算无能。 林如海这几日越见忙碌,却并无忧色。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03节 宁安硕也只如往常一般出门回家。 从翰林院回来,他还有心转弯去泰康楼买几份宁安华念了两句的蜜鸭。 他三人这般,林宅众人也只当无事,照常过日子。 但林宅之外,有不少官员怕朝廷发不出俸禄,暗中烦忧,亦有许多百姓恐慌国库无粮无钱。 不过两三日,听林宅采买的人说,外面竟有人心惶惶之势,连粗粮都涨了三成。 就算米面涨三倍、三十倍,林家也买得起,更别说林家每年用的米面都是庄子上送的。可粮食每涨一文,就不知会有多少贫苦百姓吃不上饭。如此下去,不等钦差回来,京中就先乱了。 宁安华问:“皇上知道京中物价飞涨吗?” 林如海顶着烈日回来,官服都没换,又转身出门:“我去回禀皇上。” 两个时辰后,他回来了。 他神色放松了些,又添了不解:“皇上让我耐心等几日。”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月。 京中粮价已经翻了两倍。 开始有商人囤粮不卖。 这些皇商、大商背后皆有依恃,无人敢动。 宁安华早把自家存粮盘点一遍,静待接下来的动静。 六月初九,二姐儿两周岁当日。 太极殿早朝,听得商人趁机囤粮,以致有百姓饿死,上大怒,命刑部与顺天府速查,凡有囤粮之举者,皆下狱严查。 刑部尚书江定和顺天府丞江明德当朝领命。 荣国公府,薛蟠屁滚尿流跑进贾政书房:“姨爹!姨爹救我!” 第85章 爱新鲜 薛家几代皇商, 在京中和江南各省都有铺面,虽不主营粮米,也有铺子兼卖的, 京中恰有这么一个。 而薛家来京快三年,各处生意仍不见起色, 收息一年比一年少。 薛蟠虽不知经济世事, 钱多钱少还是懂得。 妹妹正当青春嫁龄,身上头上却总不见新衣新钗, 都是家常旧的, 听丫鬟们说, 屋子里装饰摆设也不如姨爹家的姊妹们。 母亲偶尔提几句妹妹的嫁妆,脸上愁色让他也跟着发愁。 家里借给姨爹家八万银子,只剩了六七万现银, 余下都是各处铺面的货物本钱,偏一年又赚不着多少。 照这么下去,要么给妹妹置办一份风光的嫁妆, 母亲再省些,要么就只能委屈妹妹, 少带些嫁妆出阁。 薛蟠自认长了这么大, 也是母亲妹妹的依靠了,怎么能坐视母亲妹妹受委屈? 正巧国库没钱没粮, 京中粮价大涨。 听得消息,他想起有这个铺子,忙叫收粮囤起来。 若收得多呢,等高价卖出去, 狠赚一笔,妹妹的嫁妆不就出来了一两成? 若收得少, 家里也不愁吃。 把这话一说,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们都赞他高! 再回家里说,母亲也夸他办了正事。 他身后有舅舅,有宫里的娘娘,京里有几家敢和他抢粮的? 哪知他正和掌柜伙计们吃酒,才为囤了六库的米面痛快吃过六杯,就看见楼下街对面的粮店门口乌泱泱围了许多官差,搜查一会,把店里的掌柜伙计人等都上了枷押走了? 他扒着窗户看了一会人家的热闹,接着就听说皇上要把囤粮的人都治罪? 他、他……是有舅舅和娘娘,但奉旨抓人的是皇上正经的老丈人和大舅子,和江家比,王家贾家……是差了那么一点儿…… 薛蟠打发掌柜伙计们赶紧躲起来,别回铺子,自己飞马滚回荣国府,下了马才后悔,他该直接去王宅。 求舅舅比求姨爹更快更有用。 可都已经回来了,再去王宅不像样。 因怕贾政骂他,他还让小厮狠掐了一把他的大腿,逼出几滴眼泪才过去。 贾政上午才听得圣意,正和请客相公们称颂陛下圣明爱民,就知道了自家内甥正是陛下要惩治的人。 他大感面上无光,又恨薛蟠在正道上不用心,偏走这些邪路,很是骂了他一顿。 骂过之后,他还是得管这事。 他令薛蟠跪着,先写一封手书,令人送去王宅,又亲笔写了拜帖,备下一份厚礼,令人恭敬送去承恩公府门上。 做完这些,荣国府里都知道了个大概,王夫人处有人来问。 到底不是自家子侄,不好多打骂。贾政令薛蟠滚回去闭门思过,近日先别出门,躲躲风头,听得薛姨妈在王夫人处,他不好过去,便只令小厮去告诉了这里的事。 薛蟠爬起来,没那么慌了,便心想,舅舅是兵部尚书,承恩公是刑部尚书,两人同僚同级,承恩公当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舅舅。 实在不行,就让妈求求姨妈,上宫里去求娘娘。 这点小事,衙门还真会难为他? 荣禧堂后面的东廊三间正房里,王夫人也正安慰薛姨妈,笑道:“让蟠儿躲一阵子就是了,谁还为了这点子事到这里来抓他?” 薛姨妈叹道:“我是怕,他好容易把心思用在正事上一回,偏惹了圣人不高兴,以后还不知有没有这心了。”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说了一会薛蟠,又说起薛宝钗,薛姨妈正想把话引到贾宝玉身上,薛宝钗匆匆跑进来:“妈快回去看看,官差来抓哥哥了!” …… 江明德亲自领了顺天府的官兵来,薛家守门的人怎么挡得住? 贾家小厮们听得来的是皇后娘娘的亲大哥,也没人敢上前帮忙。 荣国府里,贾琏先赶来求情。 江明德只令手下通判去应付,看官兵给嚎得惊天动地,满脸满襟眼泪鼻涕,滚得浑身是土的薛蟠上了枷,推上囚车。 不一时,贾政也喘吁吁来了,脚下没停稳,便深深一揖:“不知大人莅临,有失……” 江明德不待他说完,便上前亲身扶起,笑道:“贾大人请起,不必多礼。今日我来,只是奉旨捉拿嫌犯薛蟠。因听得薛蟠借居贵府,怕别人冲撞了,所以是我亲来。其实想来贵府历代忠心,必不会因亲眷之情有碍国事,有伤陛下怜下爱民之圣德。贾大人,您说呢?” 贾政哪里还能说别的?只能满口应“是”,给官差让开了一条路。 薛蟠真被捉走,薛家母女如何惊慌失措,又是如何求贾母王夫人,乘车去求王子腾,自不必说。 且说江明德,他率人在三日内把京城跑了几遍,将所有囤粮,并意图哄抬粮价的商人全部捉进了顺天府大牢,承恩公府的大门也快被拜帖和厚礼给淹了。 所有礼物,不管谁家送的,江家一概退去不收。所有拜帖,都是江明越、温澄、江纯毅、江纯辉四人打开看过,再写个节略,分门别类放好,送去承恩公书房。 这日,门上又送来几十封拜帖。 江明越等下了学,吃饭之前先分帖子。江明越九张,余下一人八张。 饭毕,午睡前,江明越和温澄对坐,先把帖子看了。 温澄几眼扫过一封拜帖,满篇谄媚之语,文法都不大通,看得他头疼。 他写下两行字,把重要信息高度概括,换下一封帖子的间隙,抬眼看见江明越和平常一样,满面淡然,眼中平和,毫无半分浮躁。 从圣上因河南旱情派去钦差后,家里不说原因,就不许他们再出门。 他和二叔原本打算的休沐日去拜访宁小翰林,自然也去不成了。 他们现在知道了家里为什么不许他们出门,也知道这事且完不了。 离那日去林宅赴宴已有一个月,他怕再不过去,不但林大姑娘忘了他们,林大人和宁夫人也不再考虑从他们中选婿,心里难免焦躁。 可二叔一点不见着急。 换了别事,他早就和二叔请教去了。但说好了各凭本事,他就不能问。 温澄喝一口茶,排除杂念,迅速看完了剩下的几张拜帖,就在江明越屋里午睡。 宁小翰林十四岁中“小三元”,十六岁中“经魁”,十七岁中二甲。 他虽不比宁小翰林,也是十四岁进的学。 现在,离下一科乡试还有两年。 他是全力拼一个乡试榜上有名,还是—— 温澄躺在临窗榻上,问睡在床上的江明越:“二叔?” 江明越:“嗯。” 温澄:“我还没问过,二叔是为了什么用功读书?” 江明越顿了顿:“是为了你……” 温澄“刷”地一下坐了起来。 江明越不疾不徐说完:“……还有母亲。” 他偏头问:“怎么了?” 温澄缓缓躺回去:“为了我什么?” 江明越:“家里只有我和你年龄相仿。一起用功,比一个人用功好。” 温澄心情复杂:“二叔……” 江明越:“读书很有趣,我很喜欢。” 我没勉强。 …… 林宅。 林如海道:“我今日和子丰说了。他……”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04节 宁安华正沉迷修炼,惬意得几乎要睡着。忽然听得这一句,她反应了一下,没舍得从他颈窝里抬头,问:“他怎么样?” 林如海道:“他很后悔。” 宁安华轻嗤一声。 知道自家本来能和林家结亲,就因为他纳妾没机会了,张裕成当然会后悔。 林如海侧身将她抱住:“在我说之前,他就后悔了。” 宁安华稍微有了兴趣:“他都说什么了?” 张裕成说他不知道怎么拒绝上峰,才把人带回了家。 既带了回去,他成婚多年,只守着一个,乍见了新鲜…… “新鲜?”宁安华轻笑。 她支起半边身子,摸着林如海的脸,语意缠绵:“只有男人爱新鲜?” 第86章 给不出的回应 林如海扣住了宁安华的手腕, 微微用力。 四目相望,他却看不明白妹妹是随口玩笑,还是表露真意。 他只能说:“妹妹, 我对你,从无二心。” 可这样的表白似乎也略显无力。 宁安华唇角的弧度没有任何变化, 指尖抚过他的长眉:“我知道表哥从无二心……” 她这样说, 林如海越觉得无措。 ——他怕妹妹说出他不敢听的话。 宁安华却没再说什么。 她低下身子,躺了回去:“张裕成这话把人当傻子。见色起意罢了, 找什么借口。” 林如海:“妹妹说得是。” 宁安华回到修炼状态, 闭上了眼睛:“睡罢。” 林如海把她抱紧了些, 等她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心里的不安才稍微平复,放自己沉入梦中。 …… 这一个多月的事, 不管是钦差南下,还是商人囤粮被捕,都暂时和林如海与林家无关。 但林如海一日回家, 喝掉大半壶茶,说:“陛下给我看了两份名单。一份人名——大多是世宗皇帝在时点的进士, 一份官名——都是河南、安徽、浙江、山西几地四品以下的地方官——命我先心里有数, 等官职空出来,把名单上的人安排进去。” 吏部尚书可以自行决定四品以下官员升降调任, 所以,吏部尚书才是当之无愧的文臣之首。 宁安华:“看来是皇上已知这些位置上的人有罪。等罪臣落马,空出来的官职,皇上就要用来考察先帝旧臣了。” 皇上不信任世宗朝的进士, 又不能无故夺去他们的功名,就把人塞到这些位置上。前任才获罪, 继任即便是无能草包,或心黑恶官,也必会收敛,不敢胡作非为。 若真是有才有能者,在任上做出了政绩,按皇上现在的行事,大约也会得到升迁信重。 宁安华心想,罗焰去年离京不过半年,就把这四地的底细都查清楚了,也算厉害。 但若他还要随钦差队伍再把这四省走一遍,等他回来,卢芳年又不知该成什么样了。 她没把这话说出来。 林如海点头:“我也猜是如此。” 宁安华一笑:“这等秘事,皇上提前透露给表哥,可见信任了。” 钦差离京时,目的只有河南一处。可按林如海所说,皇上的目标还有安徽、浙江、山西几地,这仍是世人所不知的。 她抬手,伸出两根纤长洁白的手指,腕间玉镯滑落:“皇上信重表哥,委以吏部尚书之任,告知机密。皇上还有意保护表哥,不让表哥沾手得罪人的事。表哥感动不感动?” 说着,她举着“二”的手指还弯了几下。 林如海抓住她作怪的手,笑道:“我知道妹妹想说什么。” 宁安华故作不解:“我想说什么?” 林如海在她耳边说:“妹妹觉得,这是陛下应该的。” 宁安华食指尖顶住他的额头,和他稍微拉开距离。 她问:“表哥怎么以为?” 林如海坐直,任她随意打量:“我认为,妹妹是对的。” 宁安华笑:“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与表哥没有一日不见,表哥怎么变了这么多?” 林如海耳根微红,眼中是清亮澄澈的笑意:“若妹妹忙碌之余,能……多看看我……” 妹妹愿意为了别人的事费心,能不能多看看我? 宁安华被他看得心口一乱。 他这是…… 她垂下眼眸。 ——她能给出他想要的吗? 林如海静静等着她的回应。 宁安华勾了一下手指,让他回来。 她一只手扶住他的肩头,另一只手轻叩他腰间的玉带,笑问:“好。表哥想让我多看看哪里?” 林如海眼神微黯,咬住了她的唇。 情迷意乱间,她听见他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手指插在他乌黑的发间,用极轻的声音说:“表哥,我不想骗你……” 回应她的是更急更密的风雨。 …… 午睡起来,已是日暮西沉。 宁安华饕餮一餐,十分满足,躺在枕上指挥林如海看贾家的帖子:“薛蟠被抓,贾家敲不开江公府的门,王尚书也说不动承恩公,贾家就找到咱们家来了。” 林如海只披一件外袍,乌发散落肩头,露出半个线条起伏流畅的胸膛,随意看完帖子:“不必理会。” 宁安华“嗯”了一声,说下一件事:“十一先生给二姐儿起好名字了。” 林如海忙问:“是什么?” 宁安华手心朝上。 林如海忙递过去一只手,看她在他掌中一笔一划写出一个字。 “蓁”。 宁安华笑道:“十一先生早就想好了,因和甄家的‘甄’同音,又怕不好。我倒觉得没什么。表哥看呢?” 林如海看着掌心:“他家占了这个音,天下人还不许用了?姓甄的又何止他家。你我的女儿何须在意这个。” 宁安华问:“那就定了是这个字?” 林如海念了两遍:“蓁蓁,蓁儿。”笑道:“我看很好。” 宁安华笑:“我也觉得好。” 二姐儿是木系灵体,“蓁”有草木繁茂之意,她喜欢。 林如海便道:“以后都叫‘蓁蓁’,别叫‘二姐儿’了,先生起的名字得用。” 宁安华道:“蓁儿还能再叫十年小名,玉儿可十二了,表哥快给想个学名。她是长女长姐,别拖到和松儿一起取,倒像她是顺带的。” 林如海忙道:“我记住了。” 宁安华笑道:“孩子们的学名都给表哥取,我就躲懒儿了。” 林如海接下这一桩大任,趁现下还清闲,便每日细翻古书字典,写出许多备用,只决定不了挑哪几个。 * 林家没理荣国府的帖子,王夫人也不敢再送。 江公府把所有人的礼都退了回来,一日只有采买的人进出,府中几位公子连国子监都不去了,夫人姑娘们也不再应各家的请帖,简直水泼不进。承恩公和江侍郎上下朝进出衙门,都多了禁卫随行护卫,除同部院同僚外,别人连话都说不上一句。 皇上如此决心严惩,贾母严厉叮嘱王夫人,不许拿此事求贤德妃。 王夫人也怕女儿失了圣心,咬死不敢应薛姨妈入宫求情。 薛姨妈日日煎熬,不上半月,便重病在床。 终究是亲戚份上,贾家还欠着薛家八万银子,贾母、王夫人早命贾琏多替薛家打听着。 薛家全靠薛宝钗一人撑着,给薛姨妈侍疾,约束下人,还每日到贾母、王夫人、王熙凤三处请安问候。 她一向不对王熙凤的脾气,表姐妹俩算不上亲和。可看了她这般,王熙凤也免不得感叹:“若薛大妹妹托生的是个男子,薛家也不至于今天这样了。” 白姨娘平儿笑道:“托生成个男子又怎样?奶奶怎知薛姨太太不会把‘宝二爷’也惯成薛大爷一样?” 王熙凤指着她笑:“你个蹄子,我看是我惯得你越发嘴利了,什么都敢说!” 平儿笑道:“奶奶别想人家的事了,还是趁早打算茂哥儿开蒙才是正经。” 王熙凤之子贾茂三月已满了三周岁,经贾探春、史湘云等姑母们闲时教导,认得了几个字,还没正经开蒙。 王熙凤道:“我怎么没打算?前儿和你二爷说了,你二爷满口答应,这几日忙薛家的事,只怕都给忘了。今晚再提一回,他还忘,我就明儿和老太太说去。” 今日天阴着,王熙凤就许奶娘丫鬟们领孩子们在院子里玩。 一阵尖亮清脆的笑声飘进来,王熙凤向外看,是平儿之子贾茁正笑,忙道:“茁儿不许这么笑,伤嗓子!巧儿快教你弟弟!” 王熙凤长女的名字“巧儿”不是贾家人取的。是前几年有一个刘姥姥上门来打秋风,王熙凤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谁知她前些天又来,却是听得京中米面菜蔬涨价,送了好些地里的新鲜瓜菜给贾家吃。贾母因高兴,留她逛了一日,王熙凤之女当日发热,是她让看祟书本子给解了。王熙凤女儿自小多病,便请她给取个名字,压一压。 刘姥姥听得这孩子是在扬州林家有的,还恰和林家表姑同一日的生日,便取了“巧”字。 巧姐儿六岁,茂哥儿四岁,茁哥儿三岁,两个弟弟都是巧姐儿带着玩,也肯听她的话。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05节 看女儿板着小脸教弟弟去了,王熙凤回身,又和平儿说起薛家:“薛姨妈想撮合薛大妹妹和宝兄弟,二太太原本就不愿意,觉得两人不相配。若薛大傻子真坏了事,这桩婚事可真做不成咯。” 王熙凤一语成谶。 几日后,皇上下旨,凡囤粮商人,仅有囤粮一事的,罚银罚粮即可。若还有别罪,皆从重处罚。 薛家共被罚了五万四千两银子。 薛蟠纵奴殴伤人命,假死逃脱一案也被翻了出来。 贾雨村在河南紧急写了折子申辩,自述他只是受薛家蒙蔽,误以为薛蟠真被追魂索命而死,并非故意放纵。薛家豪族,金陵府衙官兵不敢硬闯辨真,他只得听信薛家之言。 皇上斥责贾雨村软弱无能,不辨真相,且留原职,降为七品,命他在河南戴罪立功,余下回京再议。 经顺天府审理,薛蟠流放三千里,恶奴皆杖一百下。薛家藐视官府律法,本该再加严惩,念及祖上之功,只革去户部世职,不牵连其他人等。 薛姨妈病重不能起身。 短短两月,薛宝钗瘦了一半,瘦得下巴尖巧,一双杏仁眼泠泠的,和薛姨妈说:“是我招婿,还是再求这里老太太和姨妈给我另择婚事,从此妈靠蝌兄弟一家,或者多送钱去,看能不能让哥哥生个儿子抱回来,妈细想想。” …… 秋风初起,商人囤粮一事结束,国库多了几百万银子。粮价降回去,京中民心也安定下来了。 处处都是称颂陛下圣明之声。 江明越和温澄也终于获准出门,当日就给宁安硕递了帖子。 第87章 霸道不讲理 宁安硕拿到帖子看过, 便令人拿去回给宁安华。 黛玉还在上课,宁安华让人叫宁安硕速来:“你再细说说那一日。” 快三个月过去,江家一点动静都没有, 宁安华早以为亲事结不成了。但京中局势未定,黛玉还起了不成婚的念头, 是以有意求娶黛玉的人家虽多, 她也没急着再安排相看。 江明越和温澄的帖子上,都隐晦表明不是他们不想来, 是着实出不来, 言辞恳切, 感情——对宁安硕才学的钦佩羡慕之情——真挚,看上去不像借口。 事实上,江公府这些日子紧闭门户, 严防死守,让她想起了林家在扬州的日子,稍微升起同病相怜之感的同时, 对这两封帖子也信了大半。 但他二人主动,他们的长辈是什么态度? 等宁安硕回忆完那日江明越、温澄两人的言行, 宁安华斟酌了一会:“你回帖请他们来, 就当他们只是来和你讨教文章的,别的不必谈。” 其实这段日子她也派人打听了几家, 都不算太满意。 门第差不多的,男子本人都各有各的毛病,不是生得不好,连“清秀”都勉强, 就是读书上不太灵透,才情不高。还有年纪才十三四岁, 房中已有美姬爱宠的。 门第差一些,男子本人好的,家里又或多或少有些不如意。 有婆母强势的,有妯娌小姑子一堆的,有父兄不靠谱的,有家里亏空缺钱,就等着黛玉嫁妆的。 综合看来,江明越和温澄竟是现有备选中最好的两个。 黛玉又稍对江明越有意。 不过,江承恩公和温夫人态度尚还不明。林家也不必把他们当女婿备选,先让安硕考察一段时间,看黛玉是否真的中意,再等江公府的意思,再看下一步不迟。 即便做不成亲家,江明越、温澄都一表人才,大有前途,安硕和他们交好并无坏处。 宁安硕懂姐姐的意思,这就回帖。 帖子当日写成,时辰还早,他却第三日才让人送去。 江明越和温澄接了回帖,各自准备时,宁安华正和黛玉分析:“你父亲昨日同我说,那日荷花诗,他的确没觉得江二爷有留力。” 想到林如海不情不愿的模样,宁安华不禁一笑:“江二爷这封帖子也不是陪着温公子写的。” 或者说,两人明显是各写各的。 林黛玉两颊微红,想了一会,却问:“温夫人没派人来过?” 宁安华笑道:“所以咱们也只当他们是来和你舅舅讨教。” 林黛玉想了一会,笑问:“天凉快了,太太明日带我们去望山跑马罢?” 宁安华觉得不错:“几个月没动弹了,我也松快松快。就咱们几个去,让你父亲和你舅舅看孩子!” 她吩咐下去,明日一早,她带青姑娘、大姑娘、瑛姑娘出京,去城北望山,让准备车马饮食,林平亲自带人护卫,厨上再跟去两人。 檀衣自去安排,宁安华便先到随云院,请罗十一一起去,又来至净雪庵,请妙玉也同去。 妙玉在林家两年了,日子清净自在,眼见并无俗子,还能常与众位姑娘讨论诗文,已有终身留此之意。 她也稍觉宁夫人并非凡尘俗人,深为敬重。 今宁夫人请她同去郊外,她自是愿意。 但她出家之人,不好轻动,且她并不会骑马,只能婉拒宁夫人的好意。 宁安华却道:“望山上碧山寺,听得有高僧遗迹,只是我佛法不通,不能领会。” 妙玉眨了眨眼睛。 又叹说:“青儿也不会骑马。要带她出去,却只留她一个在车里看着,也太可怜了。” 妙玉:“既如此,我也去……与青姑娘做个伴。” 宁安华笑道:“多谢。明日卯正三刻出门,有人来接你。一应要带的东西,一会就有人送来。” 从净雪庵出来,宁安华又命人去罗家、张家,也没写帖子,直接问卢芳年、柳月眉有没有兴趣同去。 张家比罗家离林家远些。但去张家的人很快就回来,说柳月眉谢过宁安华好意,家事繁忙,就不去了。 去罗家的人晚了两刻钟才回,带回了两篓苹果,说卢芳年也不去,苹果是罗家庄子上才送来的,请林家尝尝。 宁安华知道卢芳年是想去的。但妙玉算自家人,卢芳年是罗家的当家太太,不是她的姊妹小辈,她便没强求,只命把自家园中的晚藕送去些,让再问一次,不去就算了。 傍晚前,张家几个婆子送来两盒柳月眉亲手做的点心。 宁安华尝了一个枣泥糕,香甜绵软,是她喜欢的口感。 她让给张如瑛送去一盒,另一盒明日带上。 第二天一早,在林如海微含幽怨的眼神里,宁安华吃过早饭,穿了骑装,把松儿和蓁蓁留给他,带着姑娘们出城玩去了。 按正常做客时间,在辰正来到林宅的江明越和温澄,被摘云引到书房,看见一手拿着书,一手掌心里放着一朵木芙蓉,在廊下教小女孩认字的林如海,和正把一个四五岁男孩从树上抱下来的宁安硕,双双愣在原地。 他们上回来没见到这两个孩子,但看年龄长相,小女孩当是林大人的幼女,男孩便是林大人的独子了。 这…… 林家是男人带孩子? 还是知道他们今日来,特意给他们看的? 松儿还在宁安硕怀里挣扎。 宁安硕拍了一把他的屁股:“人来了!”他立刻跳下地站直。 若不看他身上脸上的泥印,真是一个规矩严谨乖巧无比的年幼公子。 宁安硕一个眼神,扫月把松儿带进去换衣服。 他迎上前,笑道:“今日家姐带舍妹和家里女孩儿们出城跑马去了,这是家姐的幼子幼女,无人照管,姐夫与我暂管一日。幼子无知,若有冒犯,还请多多见谅。” 江明月和温澄立刻懂了。 林大姑娘确实会骑射,也爱骑射。林家对姑娘们没有那么多规矩。 今日林家只当他们来讨教学问。 林大人和宁小翰林照顾孩子这般熟练,必是平日就没少做。 官员五日一休沐,林家放女子出去玩乐,留男子在家待客……和哄孩子。 江明越和温澄在林家留了一整日,晚饭前告辞,都说今日获益匪浅,希望下次还能再来。 宁安硕送他们出门,三人正议定下次休沐再见时,一阵车马声近了。 宁安硕举目一看,跑在最前的正是姐姐的坐骑,黑马惊雷,并排的是十一先生,再后面便是大外甥女。 三人稍稍退后,给车马留出空地。 宁安华翻身下马,摘下帷帽:“江二爷,温公子。” 江明越和温澄忙上前见礼。 宁安华把帷帽马鞭丢给宁安硕,问了他们几句。 在她身后,林黛玉在罗十一之后下马。 罗十一给她摘了帷帽,替她牵马,眼神示意她也过去。 林黛玉略作犹豫,上前两步,笑道:“太太,我们先进去了。” 宁安华给她理了理因跑马略散下来的鬓发:“去罢,也不必去我那了,好好歇歇。” 林黛玉对江明越和温澄颔首一笑致意,转身离去。 她大红的骑装裙摆挽出一朵芙蓉,开在两人眼中。 …… 江公府。 一阵秋风送来凉意。 江纯岚看了一眼夕阳,把手放在做了一半的卧兔儿下面暖了暖,拿出来在江纯薇眼前一晃:“姐姐?” 江纯薇“啊”了一声回神,手中书翻在了地上,正把“年少抛人容易去”一句盖住。 丫鬟们忙把书捡起,拍掉上面的浮土。 江纯岚笑问:“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去给祖母请安罢?” 江纯薇慌乱点头:“好。” 江纯岚帮江纯薇正了正簪钗。丫鬟们收拾了两人的书本针线,一同到温夫人正院来。 宋氏、云氏和江纯齐、江纯宜并何姨娘、杨姨娘也来了。祖孙三代女人说笑了一回,江明越和温澄回来请安。 云氏避到屏风后面。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06节 江纯薇、江纯岚也要避过去。 温夫人笑说:“你们打小见,还差这一两回?自己家里就罢了。”两人便仍在原位坐着。 等温夫人问过江明越和温澄今日,一屋子女人神色各异,有惊诧的,也有羡慕的。 宋氏有心圆场:“谁家女儿若能嫁进去,真是要享福了。” 就是娶了他家女儿的男子,日子怕是不如寻常男子舒服。 温夫人笑道:“林大人之子不过五岁,离娶亲还早呢。” 这话点着了宋氏。 齐儿不正是和林大人之子年岁相仿? 齐儿七岁,林大人之子五岁,只大两岁也大不多。 她身后,何姨娘嘴一动,没说话。 江纯岚看了一眼何姨娘。 江明越此时道:“母亲,我和阿澄已与宁翰林约好,十日后再去了。” 温夫人问:“你们都去?” 江纯薇稍稍抬头,只敢用余光看温澄。 江明越:“都去。” 他状似无意:“阿澄也去。” 温夫人心中一叹:“去罢,若能学到宁翰林的几分,那是你们的福气呢。” 她和宋氏说:“今年给林家的中秋节礼,就加厚三分……五分罢。” 宋氏忙道:“是,我回去就安排。写好了礼单,先拿来给太太过目。” 温夫人不大有精神,便不让媳妇们服侍用饭,令都散了。 宋氏回房,也不让儿媳姨娘们侍候,都让散了自去吃饭。 江明德还没回来,江纯定也早住在前院,宋氏只同两个女儿一起用晚饭。 饭后,江纯岚教了江纯齐两刻钟功课,看她困了,照顾她睡下,才回宋氏正房来,接手了给林家的中秋礼单。 宋氏摸着女儿的头发,笑叹:“我是上一世修来多大的福分才有了你。” 江纯岚抬头笑:“这话该我说。我才是修来大福气,才能做娘的女儿。” 宋氏叹道:“娘都不能给你一个好前程,算什么好福气。” 江纯岚笑道:“能做皇子妃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大福?” 她说:“娘,我没有不愿意。” 宋氏闭眼:“我倒宁愿这福气是别人的!” 江纯岚放下笔,轻轻靠在宋氏怀里:“真让姐姐做了皇子妃,以后何姨娘越发要让娘堵心了。” 宋氏叹息不语。 江纯岚问:“娘,何姨娘不知道宁翰林要尚公主?” 宋氏想了一回:“你父亲应该告诉她了。” 江纯岚疑惑:“那我看她似乎对林家动意了。是我看错了?” 宋氏又想了想:“她再有什么想头也是白想。” 江纯岚道:“也是。”接着写礼单。 宋氏便帮女儿做卧兔儿。 这卧兔儿是给太太做的,从女儿十岁起,年年给太太做两个。 礼单写完,江纯岚拿给宋氏看。 有人来回:“大爷本来要去杨姨娘屋里,何姨娘让人说炖了莲藕排骨汤,把大爷请走了。” 宋氏只说:“知道了。” 她打点出一匹尺头,让人送去给杨姨娘:“说我知道她委屈了。” 人去了回来,带回一双新鞋:“杨姨娘新给太太做的,请太太试试,哪里不合适再改。” 宋氏看是满绣的鞋面,试了试,十分合适舒服,令人说:“下次别费心做这么精致了,平常就好。” 两房里往来完,已是深夜。 宋氏让人收拾了笔纸针线,和女儿一同睡,忍不住说:“这些年了,她还是这点招数。” 江纯岚打了个哈欠:“招数不在老,有用就行。娘,别想了,睡罢。” 宋氏应了,又不禁问:“你看林家会选谁?你二叔还是澄哥儿?” 林家这么苛刻的条件,要在江家最出息的两个男子里挑女婿,一个是太太的小儿子,一个是太太唯一的娘家人,太太竟愿意了? 江纯岚眼睛睁开一半:“我猜……会选二叔。” 宁夫人愿意纵着林姑娘自己选。姐姐故意让林姑娘知道了她对澄表哥有心,以林姑娘的性子,定不会选澄表哥。 宋氏道:“我倒觉得澄儿好,上无公婆……” 她忙止了口,听身边女儿呼吸渐匀,心内遗憾一番这两个好女婿人选和自家无关,也睡下了。 * 不日中秋。 今年的中秋逃不过去了,又是国孝后头一个中秋,各家都重视,宁安华很是忙了几日。 江家提早送来了节礼,比往年厚了五分,宁安华便也把自家节礼加厚五分送过去。 给江家的礼单,宁安华没让林黛玉帮忙写。但江家送来的节礼,是林黛玉过了目收起来的。 宁安华等着黛玉来问她。 可黛玉比她想象中沉得住气。 中秋过后,黛玉照常上学,读书,习武,偶尔来帮她理事,嘴里连“江”字都没提过。 她和林如海夸黛玉。林如海满眼得意,嘴里却说:“两个廪生罢了,哪里值得玉儿在意!” 宁安华:“表哥好像也是十三岁中的秀才。” 宁安华:“两年后是乡试,五年后又有乡试。若他们六年之内能金榜题名,就比表哥得中还要年轻了。” 林如海想说什么又忍住。 看他欲说还休,脸都为难红了,宁安华欣赏够了,才笑道:“不过,表哥是接连守孝,才耽误了两科,不然早就榜上有名了。” 林如海轻咳一声:“……没中就是没中,这些算不得借口。” 宁安华从背后环住他:“在我心里,表哥是最好的。” 林如海:“妹妹,别哄我。” 宁安华贴上他的脸:“我说了,我不骗表哥。” 她两世见多了男人,现在的林如海确实是她遇到过最好,也最适合她的。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 林如海偏头找到宁安华的唇,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妹妹,既然你没骗我,就多看看我吧。 …… 中秋后的第一个休沐,江明越和温澄又一齐来了林家。 这之后,他们每隔十日来一次,来了就专心读书做文章,一步都不多走,似乎真的只把林家当第二学堂。 这段时间,河南的消息一道又一道递入了京中。 河南巡抚、布政使、道员、军中指挥共八人,欺上瞒下,虚报水旱,多收赋税,贪污赈灾银两,已全家下狱,家中一应人口财产,皆被抄没。八家共抄出黄金三十万三千一百两,白银九百二十三万九千两。这些金银全部就地用于真正的赈灾和民生恢复,余下财物收归国库。 河南下辖十府、四直隶州,共有八个知府,三个直隶州的知州,和下面三十六个知州、同知、知县等各自有罪,皆夺官回京受审。 上命礼部侍郎江明德为河南巡抚,又亲选了河南布政使和几处道员,令即日赴任。命吏部尚书林海速选出各地知府知州等地方官。 凡在朝为官的,谁没有几条门路? 一时间,求救的帖子雪花一般飞向江家、林家和京中各高门显贵之家。 江家又开始闭门不出。 林家比江家还早一步。 毕竟找江家的人只为求情,找林如海的还有想求官的。林家接到的帖子比任何一家都多。 礼物不能收,这些帖子也不能回复,但也不能不看。 宁安华看得头大,给家里所有人都分了任务。 但在两家杜门谢客的下一个休沐,江明越和温澄还是来了林家。 两人带着温夫人的亲笔信。 江明越对宁安华长揖:“晚生与舍侄多承宁翰林教导,深感自身无知无能,望能长留贵宅,与张兄一同上学,盼夫人首肯。” 看完温夫人的手书,宁安华扫视他们二人,问:“是谁的主意?” 江明越一顿。 宁安华:“说实话。” 江明越低头:“是晚生的主意。” 宁安华:“很好。” 她道:“我为人霸道,不喜讲理。你们既要长住,就得听我的。” 江明越忙道:“晚生妄评,夫人深明礼义,气度高华,何来‘霸道不讲理’之说?客随主便,晚生等自是要听夫人的。” 宁安华一笑起身:“你们知道,我家不论男女都习武。你们先和我走几招,才能入我家的门。”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07节 江明越和温澄都道:“但请夫人指教。” 几刻钟后。 宁安华收刀,让宁安硕把瘫在地上的两人扶起来,笑道:“一时手重了。” 江明越浑身都疼,累得头晕,却知道宁夫人并没下狠手,踉跄着起来行礼:“多谢夫人指教。” 温澄随后爬起来,也是一礼。 宁安华看他们并无不服,心道心性都还不错,让人扶他们去住处上药。 自有江家的人回去拿他们的行李和日常使用的东西。 林如海至晚回来,听得他二人已住下,又挑剔了几句。 宁安华往他嘴里塞小笼包:“快吃完了睡觉,不然又睡不到三个时辰了。” 二更过半,林如海把两笼包子都吃了,喝了一碗消食茶才睡。 …… 皇命紧急,江明德赴任未带家眷。 冬月之前,林如海也定好了各地知府、知州等,京中共有数十官员放了外任。 宁安硕这一届的庶吉士提前散馆。宁安硕留在翰林院,为正七品编修。 张裕成亦是世宗皇帝在时的进士,因是翰林院出身,外放连升三级,被点为一地知府。 他先行赶去任地,柳月眉年后再带孩子们过去。 年前,柳月眉来林家接孩子们回家。 她默默坐了半个时辰,就着一壶茶吃光了一碟杏仁酥饼,笑道:“我让他把朱绵带去,他不带,让我路上卖了。我才不卖。卖了她,谁知有没有下一个。留着也好警醒我。” 朱绵就是那个新鲜的十六岁女孩子。 宁安华把厨上杏仁酥饼的新方子给她:“孩子们要不要留下?” 张如璇也五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也到了上学交朋友的年纪。若柳月眉把孩子们留在林家,他们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将来有更好的婚事。林家女孩儿们也能多几个玩伴。 柳月眉摇头:“他的孩子,他就该上心照顾,哪有都留给你操心的道理?” 就是家里太让他轻省了,他才生出那么多妄念。 再让孩子们在外几年,他就该连琢儿瑛儿几岁都不知道了。 除夕将至,江明越和温澄回江家过年。 今年江家的年礼比往年加厚了一倍。林家也加厚一倍回了过去。 一个多月前,钦差接到圣命,从河南分两路,一路转至浙江、安徽,一路转至山西详查。 风波未平,京中新年也不甚喜庆。 皇上仍在孝期,今年宫中也未开宫宴。 宁安华顺利把宁安硕和林黛玉的婚事混过去了。 年后,柳月眉带孩子们前往张裕成任地。 宁安华送她到了城外十里。 直到皇上出孝,震惊全国的这桩虚报灾情贪腐大案才终于来到尾声。 浙江、安徽、山西三地又查抄了十数家高官,上百官员回京受审。 贾雨村立功极多,升为都察院正三品左副都御史。 上深感百官无人约束,命仪鸾卫增设南镇抚司,总管仪鸾卫内部诸事。 仪鸾卫北镇抚司建昭狱,监察百官,专审大案重案。 一日,替皇上拟旨后,宁安硕要告退出殿。 皇上却笑道:“你且留下。” 第88章 一见倾心? 皇上五日前出孝, 宫中除服大庆,朝臣诰命皆入内恭贺。 宫中赐下宫宴,因皇上严命节俭, 不比世宗皇帝在时的宫宴奢侈。 翰林编修虽只有七品,因是天子近臣, 也得赐宴。 宁安硕是第一次参加宫宴, 本没觉得有什么。 但他听姐姐回家说:“没想到还能在宫宴上吃下一碗饭。” 姐夫也说:“今年的菜色是比往年舒服不少。” 预算减半,宫宴反而办得比从前更好。 过了两天, 姐夫私下告知他, 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前朝吸引的时候, 原内相戴权无疾而终。 不久后,大明宫十二监的太监和六局一馆的女官被换下了一半。 从这些太监女官的口袋里,皇上抄到了价值数千万的财产, 并未收归国库。 姐夫还说,各局女官正是大公主亲率禁卫捉拿下狱。出其不意,无人逃脱。 如此宫中密事, 姐夫如何得知,宁安硕没有问。 但他心中, 从未见过面的大公主的形象变了。 拿他仅识得的几位女子比方…… 就像从卢淑人变成了姐姐? 但他在太液池边见到的大公主, 并不似姐姐一般光华外放,气势如锋——也许只是姐姐在家里不做掩饰, 所以他忽视了姐姐在外是什么样。 近百仆从侍卫远远侍立,大公主独自凭栏望水,长身玉立,身形袅娜, 发间粉白牡丹堆起衔珠金凤,与水中荷花一色的裙摆散在玉桥上, 望过来的眼神和春日的阳光一样和煦恬静。 引路的太监不知何时不见了。 宁安硕怔了一瞬,才记得俯身行礼:“微臣翰林编修宁安硕,参见殿下。” 大公主一手扶栏,直身看他:“宁翰林请起。” 宁安硕起身,并不敢再看大公主,只离着两丈远,垂首而立。 大公主却松开玉栏,走近两步。 宁安硕感觉得到,大公主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并无遮掩。 “宁翰林为何不敢看本宫?” “公主玉颜,微臣不敢冒犯。” 大公主一笑:“本宫准你冒犯。” …… 半个时辰后,大公主一脸平静地回了凤藻宫。 皇上正和江皇后一起等她。 见她进来,皇上便笑问:“永明,朕选女婿的眼光怎么样?” 大公主萧永明周身的淡然消失不见,脸上泛起红晕,投进江皇后怀里,埋头道:“爹做主就是。” 江皇后摩挲着大女儿的后背,笑道:“可见是喜欢了。” 皇上颇为得意:“满京所有的年轻人,只他配得上咱们永明。这届庶吉士,也数他最得朕心。” 江皇后忙笑道:“多亏皇上,永明可有日子没和妾身这么撒娇了。” 自从皇上正位,她掌了六宫事,永明一心帮她,心性越发沉稳,手段也变得更加缜密狠辣,也少见真心高兴了。 皇上便问:“这回你可放心了?” 江皇后笑问:“妾身若说还没亲眼见过,还有疑虑,皇上如何?” 皇上笑道:“这有何难,本便是先让永明见了喜欢,再议赐婚。你做娘的不放心,改日再让你见。你满意了,朕再下旨,如何?” 江皇后抱着萧永明,不好行礼,便捧了皇上几句。 夫妻二十年,她很明白皇上在意什么,句句不离“好父亲”“好夫君”,捧到皇上的心坎儿上。 皇上命跟着大公主的人进来,问:“宁翰林见了公主是怎么样?” 女官笑回:“陛下娘娘不知道,宁翰林见了咱们公主都看呆了,话都要不会说了!” 这时,萧永明在江皇后怀里回身一啐:“快别乱说!” 皇上笑道:“真是少见永明这般。” 萧永明忙求皇上:“爹就别欺负我了。” 皇上便令那女官先出去,和萧永明说:“若非他文章的确欠些火候,实在不能服众,朕还曾想点他为探花。他才学上佳,人品、心性都属上乘,朕让江家示意前,其姐清熙郡君就曾教导,令他待妻子如待姐妹。你是朕与你母后的嫡出长女,身份贵重,但婚事若成,他侍奉你一心,你也不可学前朝公主跋扈蓄宠,藐视礼法,你可懂得?” 萧永明从江皇后身上下来,整衣恭肃一礼:“儿臣领训。” 皇上笑道:“罢了,快起来。朕还有事,先走了。你有什么想要的,不好和朕说,就告诉你母后,让你母后来说。” 江皇后便与萧永明送皇上出殿。 皇上摆手:“回去罢。” 母女二人仍目送皇上出宫乘上御辇。 江皇后问:“宁翰林真看你看呆了?” 自己生的女儿,养了这么大,自然是怎么看怎么爱。永明也的确生得好。可若从公论,永明算不上容色倾城。 宁翰林有那般国色的亲姐姐,还能看永明看呆,是不是故作矫饰,以讨永明的喜欢? 萧永明:“都说了让娘别听他们胡说。不过是才见面,认了一认我是谁,他们离得远,都看不真切,像是宁翰林呆住了。再说,清熙郡君何等绝色容光,娘前几日不是才见?宁翰林也生得比我还好呢。” 江皇后含笑看了一眼女儿红到透明的耳垂:“你说是就是罢。” 她们的谈话顺着轻风,飘到了才上御辇的皇上耳中。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08节 …… 林宅,宁安硕到了家门下马,原地转了几圈,命人:“去问姐姐有空没有?” 他快步回房洗澡更衣,披了衣服出来,摘云回:“姑太太说有空,让老爷过去就行。” 宁安硕把腰带一系就往外走。 摘云三步并成两步赶上,和扫月一起给他扯衣襟拽袖子,俩人眼神乱飞。 ——大爷这是怎么了,这么高兴?发财了?升官了? ——你跟着大爷出门的,你不知道还问我? 到了园子门口,小厮止步。 宁安硕一个人进去,走得越来越快,引路的婆子只能在后面小跑。 宁安华隔着极远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等人进来,她上下打量他两眼,便命丫鬟们出去,问:“你今日见到大公主了?” 宁安硕:“……姐姐怎么知道!” 宁安华让他坐:“我还知道,你对大公主一见倾心。” 宁安硕:“只是彼此合得来罢了……” 宁安华:“那你笑这么开心做什么?” 她拿一面镜子给他:“照照?” 宁安硕看镜子里笑得快见牙不见眼的自己:“……” 宁安华给他倒了一碗茶:“看来,过不了几日,咱们家就有一位驸马爷了。” 宁安硕忙道:“或许大公主并没中意我……” 宁安华屈指弹他额头:“你心里没有八分把握,会这么高兴?” 宁安硕自己揉揉脑门:“也许过几日皇上又看我不好,或是大公主更中意别人……” 宁安华只得道:“安硕,用你平日的三分头脑想想,皇上或许会戏弄你,会随意戏弄你姐夫吗?” 她就知道,陷入爱情会让人智商降低,理智消失。 就看安硕,从前提起大公主,提起可能要做驸马,何等理智清醒,今日却这么患得患失。 宁安硕怔了半日。 宁安华道:“寻常人家结亲还要先看双方门第,再看儿女品格,何况皇家。” 她拍了拍宁安硕的肩膀:“别忘了,去年皇上就因此事答应了让林家女儿免选。” 除非大公主极其讨厌安硕,或者林家犯下了抄家灭族的大罪,不然,哪怕是江皇后或江家出了什么问题,从江家对她暗示的那一刻起,这桩婚事成不了的可能就非常微小。 若安硕的另一半是寻常女子,他这样的心态也没什么不好。 但大公主是皇帝之女,和安硕不仅有夫妻之义,还有君臣之分。 圣心难测,做驸马是比做皇妃简单,但并不是毫无难度。 何况大公主还是杀伐果断的人物。 宁安硕坐了半晌,起身一揖:“姐姐,我明白了。” 宁安华笑道:“不过,偶尔犯傻一回也不错。” …… 五日后,又是宁安硕轮值。 差事完毕,又有太监领他出去,这回却没见人,只领他到一处亭中,让他作诗一首,并没命题限韵。 他虽然不解,也拿出平常的水准,以面前景物为题,精心作了一首。 因是在宫中作诗,他格外注意用词避讳,稳妥为上,倒没着意颂圣。 他作完,太监拿着诗走了,半晌回来,笑道:“皇后娘娘请宁翰林过去一见。” 宁安硕忙整肃神情,跟随太监来至不远的一处阁中,果见大公主伴着一位年约三十余的凤袍贵妇在此。 两位殿下身边不知围了多少宫妆丽人,他并不敢细看,只目视脚前三寸,俯身下拜。 有女官扶他起来,他忙收手自行起身,不敢触碰。 皇后命赐座,又有女官上茶,他皆欠身相谢。 在阁中半刻,皇后先谢他教导江家子侄,他辞不敢受。后不过问他几句家中姊妹,日常琐事。 皇后所问,他都依礼答完,出阁时才发现后背里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所幸未损仪态。 又过三日,宫中下旨,封皇后嫡女,大公主萧永明为平阳公主。命工部建公主府。赐翰林院编修宁安硕为平阳公主驸马,命礼部待两年后,平阳公主年满二十,再择吉日完婚。 此旨一出,来往林宅恭贺者络绎不绝。 林家一时间在京中炙手可热,又不知有多少人想投到门下,逼得林如海和宁安硕只能除宫中衙门外一处不去。 幸而京中人的注意很快被更大的事转移了。 大公主赐婚,朝中似乎终于发现吴贵妃所出大皇子亦已十八岁,皇后嫡出二皇子也已十五岁,因守孝,都未成婚, 一月之间,朝中有数人提议,当开选秀给皇子选妃。亦有人上表,请陛下早立国本,以安民心。 林家哪方也没参与。 但凡有人问林如海的意见,不论对方如何诱导,他只说:“一切皆听陛下圣意。” 对方再问,他便假托有事遁走。 承恩公亦是如此。 为了避嫌,近日温夫人都不入宫看视江皇后了。 在这团纷乱中,吴贵妃家中题本,云省亲别院建造已毕,请陛下恩旨,准许吴贵妃归家省亲。 皇上却下旨:省亲本是世宗皇帝之命。今世宗皇帝已崩逝数载,他一则不忍因嫔妃省亲思及父母,二则国库才丰,省亲劳民伤财,过于奢靡浪费,因此,着废除省亲一事。 妃嫔若思念父母家人,其眷属尽可每月二、六日期请旨入宫,在宫中一叙天伦。 各妃嫔家中为省亲所建别院,可拆除逾制建筑后自家居住使用,亦可上报工部,以工本价收归国库。 圣意已决。 三公主求圣上开恩,准许其母吴贵妃省亲未遭斥责,吴贵妃却被罚闭门思过后,无人再敢试探。 吴贵妃和周贵人家中别院都可卖与国库。 只有贤德妃家中别院,是建于宁荣两府之中。 第89章 未聚便散 初伏天气, 贾母按品大妆入宫,一来一回两趟乘轿,再加上从宫门口往返华阳宫两回步行, 饶是轿中放了冰防暑,贤德妃也尽量让她多歇了一会, 还是把她折腾得够呛。 自从几年前那场吐血大病后, 她身子就不算硬朗了。如今她已年过七十,家中大小事不断, 还都不能不管。几番费心劳神之下, 纵有多少人参肉桂吃着, 也不免多伤了底子。 她轿一停,便有邢夫人、尤氏、王熙凤、李纨引了许多丫鬟仆妇来接。 王夫人在后轿下来,忙道:“快扶老太太回屋歇一会儿, 有什么事延后再问罢。” 邢夫人斜她一眼,把嘴一撇,冷哼一声。 你的好女儿封了妃, 弄出什么省亲的新文来,把全家上下折腾了几年, 银子花个精光, 又不省亲了,你还有脸充什么当家主事的太太? 众人分明听见邢夫人的冷哼, 却都装没这回事,服侍老太太上了软轿,围随在后面一齐先回荣庆堂。 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都在荣禧堂等候。 一屋子血脉相连的叔侄祖孙,座位相隔不远, 却似泾渭分明。 听得贾母回来,几人忙过去请安。因贾母着实累了, 先更衣歇息,过一会再见人,几人只得等在廊下。 阴天闷热,贾赦年过五十的人,酒色所耽,站不一会就出了一脸汗,贾琏忙掏出帕子,上前服侍擦汗。 贾赦连着给贾琏使眼色。 贾琏只好站到门边,把帘子掀开一角,轻声问:“凤丫头,凤丫头?” 屋内,贾母躺在卧房炕上养神,邢夫人率小辈媳妇们都在屋内。 贾母只是累了,不是聋了。 听见贾琏这样连声轻唤,她半睁开眼睛,声音平平说:“等我死了,你们爱怎么急就怎么急,现在,请众位老爷太太爷们奶奶容我缓缓。” 这话连邢夫人也知承受不得,忙跪下请罪,又回身瞪王熙凤。 王熙凤几步出至堂屋,比方才受那一眼狠十倍瞪了贾琏,让他快滚。 贾琏也隐约听见了几句屋内的动静,只得把头收回来,对贾赦示意没办法。 半刻钟后,王夫人换了家常衣裳匆匆来了,贾赦等退开几步避让。 王夫人想暗示贾政一二,但她看过去几眼,贾政都没抬头,她只得进去。 又过两刻,鸳鸯出来道:“太太请大老爷、二老爷、珍大爷、琏二爷、蓉哥儿都进去。” 几人都站蔫儿了,垂头鱼贯而入。 他们站定,贾母才由邢、王二夫人搀着出来。 贾母坐稳,看这些儿孙们行礼,并不叫起:“有什么话也先等我说完。谁等不及,就出去,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这话极重,几人都改屈膝为跪,不敢起身。心里有什么想头,也暂不敢表露出来。 贾母直接道:“别打量着想蒙我,我什么不知道?建这别院是掏空了家里的银子,还欠了外债,你们各人各房可没少赚。我当日就说,咱们家不必凑这个虚热闹,谁知你们非要盖园子。如今省亲的事没了,只当家里是合力重修了花园。” 她看贾赦、贾珍抬头,不等他们张口便冷笑:“你们谁有能耐,能把这园子拆出去卖给国库,拿回来银子,我的棺材钱可以不要,先把欠人家的还了!还有不满,咱们就把账拉出来清了,算算花了多少,赚了多少,该是哪里的就是哪里的。不然,咱们现在就拿账本?” 贾政抬头,正在犹豫,王夫人忙使眼色求他别说话。 邢夫人看她眼睛都要甩抽筋了,不屑撇嘴。 老爷吃肉,她跟着只喝到两口汤,哪像二太太,自己闷声发了大财。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09节 贾母往身旁一瞥,笑问:“谁还有话?” 跪着的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做声。 贾母道:“连吴贵妃都闭门思过,下个月才能出来,咱们娘娘无子无女,资历不深,你们也别存着妄想了。” 贾珍问:“老太太,那这园子是关上,还是……” 贾母笑道:“皇恩浩荡,咱们只管遵从旨意,拆了逾制之处自用。这是两府出力,还占了东府的地,珍哥儿,你划走一块,看怎么建个墙改一改,不然你们那里也不方便。” 这是又要恢复两府各自的花园了。 贾珍心内粗略一算,就知道自家没亏着,还赚了不少,连忙应下。 贾母问:“我看,拆修建筑的钱就不用再筹措了,你们自去商议就是。” 众人都恭声应“是”。 贾母道:“还有一句话,你们爱听就听:看在两家亲戚份上,你们别做得太过了。‘破船还有三斤钉’,人家又不止这一房。你们太过,把人逼急了,闹到官面上,谁还有脸了?” 她看贾赦等没反应,便慢声道:“前儿王家的意思是,咱们家人多事忙,要把薛姨太太母女接过去。” 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四人这才变了脸色。 薛大傻子流放三千里,薛家户部世职也没了,只剩撑不起事的寡母和出不得门的孤女两个。树倒猢狲散,薛大傻子这一房所有的掌柜伙计都拐骗起来,把一应货物或骗或藏,赚了许多。 薛家别处铺子远,他们够不着,京里这几处铺子,他们可没少从中捞钱,不过是仗着薛家母女不知外情,也没了依侍,不敢翻脸。 若王家想替薛家出这个头…… 从荣庆堂出来,贾政满心迷惑,还有些气恼: 夫人口口声声要为了娘娘把省亲办到最好,自己怎么也从中取利? 各房都在盖园子里赚了多少,让老太太说出今日的话? 薛家又是什么事? 贾赦几人庆幸的庆幸,后怕的后怕,便还有不甘,算一算这几年赚的银子,心里也就平了。 贾蓉因和贾珍说:“咱们是赚了,赖家才是更没少赚。真要清账,看老太太舍不舍得赖家。” 贾珍道:“老太太近年心硬了,保不准真会狠办。咱们别多事,先把园子分了要紧。” 想到栊翠庵里住着的秦氏“智虚”,他抚须微笑,眼中闪过一抹狠戾。 秦氏逃了这几年,吃斋念佛,不知容色是增是减。 …… 等了四年的省亲大事,最后是这个结果,贾母在小辈们面前撑得住,全当无事,夜里无人时,也难免伤感。 盖好的省亲别院随他们怎么分,她原本一句不管。 只是听得王熙凤说,贾珍把栊翠庵一处要了去,她便命把智虚师父挪出来,仍和她住。 贾珍要来了栊翠庵,没有人,私下气了个仰倒,也无法和贾母要,便索性把栊翠庵整个推了,重盖一处高楼。 他自己有钱折腾,贾母随他去。 贾家正乱哄哄重修园子,王家王子腾夫人亲自来,真把薛姨妈母女接走了,又让贾赦、贾珍等担心了几日。 看王家没有替薛家要债的意思,他们掀过这节,全当从没捞过薛家的钱。 贾琏缠着王熙凤讨好了好一段日子,把王熙凤烦得要命。 等贾琏终于外面寻了新鲜的,两日没回来,她赶紧给菩萨上了三炷香,谁知正叫贾琏撞见。 贾琏问她求什么,她只好说:“孩子们都大了,想再求个子嗣。” 贾琏眼中放光,把外面新人抛下,又缠上了王熙凤。 …… 贾家近日如何纷乱,宁安华略有耳闻,但只要不和她借钱,就不关她的事。 赐婚过去了一个多月,众人的注意力大半聚集在了给皇子选妃和立储上,林家稍得喘息。但蓁蓁的三周岁生日和松儿的五周岁生日,林家也没敢请一个人。 夫人的亲弟弟成了驸马,必有宫中门路,外面的人正愁没借口给林家、宁家送礼。若林家敢请人上门相聚,这些人敢给松儿送前朝名家真迹、拇指大的红宝石当生辰礼。 有赐婚旨意,江家林家拐着弯有了亲,江明越和温澄更理直气壮常住林家。 黛玉也稍和江家姑娘们亲密起来了。 小辈们亲近些无妨,林、江两家主事的大人还和从前一样公事公办,并无私交。 柳月眉走了半年,在林家之外,宁安华能多说几真心句话的朋友只剩卢芳年一个。 仪鸾卫新设南镇抚司和昭狱,作为仪鸾卫指挥使,罗焰回京后一日都没歇,比林如海前半年还忙。 宁安华比从前多接卢芳年过来,看她的愁意一次比一次重了。 这日过了乞巧节,卢芳年再来,终于忍不住和她吐露了心事。 两人在屋里坐了几乎一整日,连贴身丫鬟都不能在内。 卢芳年近二更才回去。 中午就办完了差事回家的林如海,不能出门,十一先生在教女儿习武,他也不好去,被迫在书房教了江明越和温澄一下午加一晚上文章,冷脸把两人批得面有土色。 终于能在睡前回房,梳洗过后,实在从宁安华脸上看不出什么,他不禁问:“卢淑人有什么事问夫人?” 罗指挥权势愈盛,如日中天,连自己夫人的难事都解决不了? 宁安华真觉得为难了。 ……这可怎么说呢? 第90章 吃醋的好处 宁安华组织了好一会语言, 还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切入回答林如海的疑问。 或者说,今日她和卢芳年说的话里,就没有几句是方便告诉他的。 林如海等了又等, 看她的犹疑写在脸上,便不追问, 只是心中越发迷惑。 这几年卢淑人常来, 也有几次留到近二更。但卢淑人也一向知礼重分寸,前几次留到二更, 都是他外面有事回来得晚, 还从没有过他早早回来, 卢淑人却一直不告辞回去的时候。 而且,平日有客来,妹妹至少也会和他说一两句今日做了什么, 吃了什么,今日妹妹却一字没提。 他问,让妹妹这般为难, 卢淑人是和妹妹说了什么大事? 林如海不禁深思。 贪腐大案风波已定,有功者赏, 有罪者也各被贬官、判刑、流放、抄家、斩首, 各处空出来的官职也俱已委任新人,若卢淑人是想替家中亲友求情求官, 已经晚了。 卢淑人真是为此事来,妹妹也不会留人到二更,更不会亲自送人出门。 想必,罗指挥也不会愿意他的夫人向妹妹求此等事, 转求到他身上? 还是说,是皇上令罗指挥试探他? 林如海排除了这种可能。 他在安排官职上并无私心, 皇上已经很清楚。 目前朝中大事仅有议立皇储一事,林家都没参与进去,罗家更没必要沾身。 ——罗指挥一定明白,他只有对皇上纯忠,才能保住现有的一切。 既然不可能与朝政上的事有关,林如海只能往两家内部想。 他一惊: 难道是卢淑人发现了罗指挥曾对妹妹有过妄想…… 宁安华决定放弃回答林如海的问题,拿“不方便说”糊弄过去,一转头,却发现林如海拧着眉心,神色不虞,看过来的眼神担忧焦虑,浑身散发出醋味,正不知胡思乱想些什么。 ……? 为了避免他的想象飞出天际,宁安华无奈道:“别乱想。是……” 她清清嗓子:“是……他们不太……和谐,不太……匹配。” 简单总结,罗焰尺寸太大,卢芳年身体娇小,才成婚时又只有十六岁,所以两人的房事一直不算和谐,卢芳年不舒服,罗焰也不尽兴。 ——罗焰不尽兴,是卢芳年从他的神色和身体语言上猜的。 宁安华说得隐晦,林如海一怔。 什么不和谐,什么不匹配? 但在话问出口之前,他明白了。 这,这…… 他有些后悔。 妹妹不说就不说,他非要问什么? 随即,他更醋了。 那妹妹岂不是知道了罗焰那厮的、的…… 听到卢芳年结结巴巴说,她和罗焰夫妻生活不和谐的时候,宁安华不尴尬。 教卢芳年性知识,宁安华也不尴尬。 上一世水里来火里去,她最信任的同伴阅人无数,还总是和她分享体验,在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天的时候,大家的话题时不时围绕着“性”,还有男男女女随意组合临时起意,就在旁边遮不住人的草丛里放纵○欲,她也从没尴尬过。 但现在,只是对林如海说了半句卢芳年和罗焰的夫妻生活,宁安华忽然觉得气氛变得尴尬又微妙起来。 林如海不知道又吃起哪门子醋了,周身酸气简直要实质化。 宁安华暂时不想理他。 是他非要问,非要乱想,她说一句半句,他就这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会还在介意罗焰曾经对她有过的,那点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心思……吧? 还是他觉得,她知道了别的男人大不大,行不行,就算她“德行有亏”了? 就算他介意,怎么这么大反应?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10节 宁安华躺平闭眼。 明天是朝日,他不睡,她可要睡了。 林如海也躺下,缓缓靠近宁安华。 他把手放在宁安华肩膀处。 宁安华睫毛微动。 林如海呼吸的气打在她耳垂上。 “妹妹……” 宁安华耳根酥麻,轻轻斜他一眼。 林如海好似得了什么鼓励一般,把她整个环在怀里。 宁安华熟练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窝着。 林如海又试探着问:“妹妹?” 宁安华轻嗔:“有话快说。” 两人的双唇只距离不到三寸,林如海气音暧昧:“妹妹,你觉得……我怎么样?” 宁安华恍然笑了。 她把玩着一缕他的长发:“表哥……很好。” 这是实话。 不仅他的容貌无人能及,在床笫间,他的身材、尺寸、技巧各方面都属于上乘。 林如海含住她的下唇又松开:“妹妹说真的?” 宁安华一笑:“在这方面,我从来没骗过表哥。” 她轻声问:“我喜不喜欢,表哥不知道吗?” 林如海看着她春水般的双眼,想起了她每次情动的模样。 昏暗烛火下,两个身影逐渐交叠。 宁安华在晃神中想,这样的醋,让他多吃几次也不错。 …… 罗宅门前。 卢芳年下车,看到了亲自在门口等她的罗焰。 她心中满溢了一路的绮思羞意都不见了,慌忙上前几步:“夫君,我回来晚了。” 没想到夫君今日会提早两刻到家。 罗焰伸出一只手扶住她:“无妨,你高兴就好。” 看她还有些不安,罗焰便道:“我日日晚回,你不过偶尔一次。” 想到今日宁夫人和她说的那些话,卢芳年双颊泛红。 夫君确实还是在意她的。 两人一同回后院。 卢芳年心中有事,格外紧张,脸上也越来越热,没有发现罗焰比平时还要沉默。 但罗焰发现了她的变化。 送卢芳年进了卧房,罗焰便道:“你歇下罢,我回去了。” 可他转身却没能走。 他控制住有敌袭要出手的冲动,回头看,卢氏满脸羞红,双手扯住了他的衣襟。 罗焰心内一叹。 宁夫人……都和她说什么了? 他问:“还有什么事?” 卢氏一向羞涩,应该不会…… “夫君……能不能留下?”卢芳年鼓起全身勇气。 罗焰看着她,沉默不语。 卢芳年浑身发抖,眼中泪水控制不住地涌上来又滴落,声音也在发颤:“夫君说过,会……给我一个孩子……我不要收养别人的,我要……和夫君的……” 罗焰:“你想好了?” 到这时候,卢芳年反而能忍住哭声:“夫妻四年,夫君忘了当日承诺吗?” 罗焰转身,抓住她的手,让她松开他的衣服,抱起她放在床上:“好,我给你。” 腾空让卢芳年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就……行了? 接触到顺滑厚软的床褥,卢芳年才又开始紧张。 罗焰慢慢解开她的衣服,留意着她的每一瞬变化。 他手覆上去,感觉到她又在发抖。 他说:“别怕。” 只是要个孩子,他快些就是—— 卢芳年握住他的手,放在了—— 罗焰抬眼看她的表情。 卢芳年的唇上有她自己才留下的齿印:“夫君,你……能不能多摸摸这里……” 宁夫人教她要大胆些,先让自己舒服,才能…… 她耽误了宁夫人一整日,不能愧对宁夫人这番教导…… 人生能有几个四年? 她也不想再浪费光阴了。 …… 离寅初还差一刻,罗焰准时睁眼。 身边有人,他一夜没睡太实,但没影响他的状态。 起身之前,他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熟睡的卢芳年。 他在黑暗中的视力并不低于白昼,看得到卢氏露出的颈下有昨夜留下的红痕。 昨晚那些……都是宁夫人教她的? 宁夫人,为什么会教她那些? 宁夫人早就全放下了,不,宁夫人从来没把他放在心上过。 他呢? 罗焰垂下睫毛,掀被下床,给卢芳年拉好被子。 他一直都知道卢氏想留他。但卢氏不明说,他就装不知道。 他承诺过会给卢氏一个孩子。作为丈夫,她要了,他也应该给。 但他不知道,有了孩子,对他来说是好是坏。 他也不知道,孩子若出生,对孩子自己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有了孩子,卢氏或许能高兴些罢。 罗焰悄无声息地穿好衣鞋,不用卢氏的陪嫁服侍,回到前院书房梳洗用饭,入宫随驾。 早朝,又有数人提出立储一事,皇上皆不置可否。 无事朝散,皇上与几位重臣议事毕,忽命起驾去东宫临敬殿。 罗焰默默跟随护卫。 临敬殿已有两年余无人居住,仍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皇上站在从前熟悉的高栏边,看向天边翻滚着的一片黑云。 “要下雨了。” 皇上并不转头,负手命:“多盯着些那几处,别被吓破了胆子,不敢虚报灾情,就敢瞒报灾情了。” 罗焰:“是。” 皇上向后伸手,示意罗焰过来。 罗焰上前几步。 皇上感叹:“若不是他们天天提,日日提,朕都忘了,朕已登基十五年,竟是将四十的人了。朕总还觉得,朕才二十出头,才登大位,满怀雄心壮志,谁知这一蹉跎就是十几年。” 他抚栏长叹:“朕竟也是该有孙子的人了!” 罗焰只安静听着,并不多话。 皇上也习惯了他不说话。 黑云渐近,风愈大了。 新任六宫都太监陈格劝言:“请陛下回殿暂歇。” 皇上道:“你且去。” 陈格不敢多言,只退回原位,命人准备好雨伞斗笠等物。 皇上问罗焰:“你只比朕小四岁。” 罗焰道:“臣今年三十有三。” 皇上点头:“二十年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11节 他问:“朕记得,你到朕身边是十四岁。” 罗焰道:“是。” 他拍拍罗焰的肩膀,声音沉稳坚定:“你的事,朕从来没忘。只是朕要一步一步来。” 先让国朝安定,百姓安乐,小患尽除,才能腾出手整治顽疾。 罗焰行礼:“臣明白。” 皇上扶他起来,低声道:“朕十日后会提下月离京秋猎。京中该有的布置,不容有失。” 罗焰:“请陛下放心。” 皇上松开他,接下来的话便似闲聊:“你的夫人和林爱卿的夫人关系倒还不错。” 第91章 做丈夫就该攀比 皇上的话让罗焰立刻想起昨夜, 又想到了那些不同夜晚里不同的月色。 但他仍然保持面无表情,神色毫无变化,声线也毫无起伏:“卢氏年轻, 喜好热闹,她家人皆不在京中, 臣也不常在家, 她常去林家,便视林大人夫人如长姐一般。” 他略做停顿, 似在犹疑, 终究主动“坦白”:“卢氏以为臣厌烦了她, 似乎与林大人的夫人‘讨教’了一番……” 他去年离京,十一转为向罗温汇报。他回京后,察觉皇上対此番安排甚是满意, 便未改回来。 十一把林家的消息上报得这么详尽? 皇上懂了:“女人都是这样,‘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他又感叹:“林爱卿与清熙郡君半路夫妻, 能有这般情深,朕也羡慕得紧。” 这话隐隐指向后宫, 罗焰便不接话。 皇上也不用罗焰应和。 他迎风想了一会吴贵妃, 仍是不解,年少相伴至今的爱妃怎么变了这么多, 从前那等娇憨,如今却贪心不知足,也不再明白他。 他没与罗焰谈及妃妾,只叹道:“林爱卿是难得的聪明、识趣, 也算忠心,你夫人与他夫人交好不算坏事。” 罗焰只道:“是。” 一声闷雷过后, 豆大的雨点从空中滴落。 罗焰护送皇上入殿,君臣二人対坐赏雨。 皇上命送了酒菜,与罗焰浅酌两杯:“等这件大事完毕,朕就让你好生歇三个月。” 罗焰举杯饮尽:“臣只愿报效陛下大恩。” 皇上啜了一口:“你我之间,别说什么恩不恩了。” 北方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半个时辰后,雨停。 皇上命起驾凤藻宫。 江皇后接出殿门:“陛下来得正巧。永明才和我说明日想出宫去,我没准,她就闹脾气,带永曦、永仪、永念都去北苑跑马了。” 江皇后嫡出的二公主萧永曦,和吴贵妃所出的三公主萧永仪同岁,都是十二岁,何贵嫔所出的四公主萧永念小一岁,今年十一岁。 三人虽不同母,因都算大公主萧永明带着长大的,都很服这位长姐。 皇上道:“孝期已过,也不用太拘着孩子。” 江皇后道:“陛下知道,她是想出去见安硕。” 皇上笑道:“朕婚都赐下去了,见个面能怎么?婚前多见几面才好。” 又道:“朕再给永明一百禁军,晾他也不敢做什么。” 江皇后忙道:“她只是公主,这也太过逾了。” 皇上笑道:“她有本事,也有这份心,朕也不想只让她做寻常公主。” 想到一些事,他神色变冷,复又转笑:“等这件事结束,朕就能名正言顺让她入朝领职,替朕分忧了。” 江皇后知情皇上口中“这件事”指什么。 她心中担忧,不想让女儿参与进去,却最终没有出言反対。 这是永明自己想要的。 若永明真能入朝,対凤藻宫所有人都是好事。 说话间,皇上吃过半杯茶,问:“永明的婚事定了。外面天天催朕,永行的婚事你怎么想?” 皇后嫡出二皇子,名萧永行。 江皇后笑道:“妾身是想过这事,只是总要看陛下的意思。再者永行还小,也不急,若依妾身,还是等永明的事都办完了再说。” 皇上便笑问:“你看好谁了?” 江皇后笑道:“也不算看好,是觉得她还不错:是妾身长兄的女儿,叫江纯岚的孩子,比永行小一岁。” 父亲为尚书,大哥为巡抚,江家已经足够势大。永明的驸马是林尚书妻弟,永行没必要再娶别家高门贵女,反叫陛下更加猜忌。 永行娶了江家的女儿,才能叫江家的下一代也坚定站在凤藻宫身后。 皇上问:“朕还没见过江家的女孩子。” 江皇后笑道:“妾身也几年没见这孩子了,只记得她从小便比旁人沉稳。又听妾身母亲说起,她从十岁就学着掌家,如今家里的事有三成是她办的,做得一手好针线,又极孝顺,年年给母亲做鞋袜、抹额、手炉套子这些东西,去年还做了里外几层一身新衣,母亲就穿着过年了。妾身便觉得,她大约堪配做皇子妃。” 她命女官找出一个荷包给皇上看:“是春天时母亲入宫,我见着实可爱,硬和母亲要来的。” 朝中议立储君,母亲快两个月没来了。 陛下知道归知道,她多提一句总没错。 皇上就在江皇后手里看了几眼:“还不错。” 江皇后笑道:“这孩子千好万好,模样听说也好,只有一样:在诗书上不如她姊妹们。” 皇上道:“娶妻娶德,德行最为要紧,诗词本不是女子的正经事,做得好自是锦上添花,做的不好也不算什么,只要读过几本正经书,认得几个字,懂得道理便罢了。” 江皇后道:“她倒是正经和家里的男子一起上了几年学,上到十岁。妾身兄长看她姊妹们大了,便不令再去学堂了。” 皇上赞许:“这便不错。” 皇上问:“既这样,朕就下旨赐婚?” 江皇后忙道:“陛下还没见过,妾身随口一提,不过是妾身母亲几句话。还是等陛下亲自挑好的罢。” 皇上笑道:“江家的女孩子,当然是好的。”却没再说“立刻下旨”。 他道:“朕有心开选秀给孩子们选妃,可宫中人少了许多,怕安排不开。” 江皇后忖度皇上之意:“那不如明春先选宫女,等新入宫的宫女学会规矩,能服侍了,明秋再选秀?也能让各地多些时间准备。” 皇上笑道:“你这主意好。就这么办。” 他又道:“永明是你我的长女,她两年后才成婚,她弟弟们也不好赶在她前头。” 江皇后道:“选了正妃侧妃出来,按规矩还要派出去女官教导一两年,怎么都不会赶在永明前头的。” 这样能往后拖至少两年,陛下应该满意了? 皇上点头。 江皇后小心看着皇上的脸色:“若吴贵妃觉得是妾身有意拖延,陛下可千万替妾身说几句。” 历来皇子多在十六岁前完婚。大皇子年已十八,若在永明之后成婚,便要二十往上了。 皇上微微皱眉:“不必管她。” 江皇后不敢再说。 她心中微笑。 吴贵妃急,她可不急。 陛下怕孩子们成婚,怕早早有了孙辈,就代表他快老了。 从前她遗憾永行不是长子,现在却觉得是好事。 她有三个儿子,都聪明健康。 只要她稳坐中宫,太子之位一定是她儿子的。 皇上忽然道:“朕准了林爱卿之女免选。” 江皇后忙道:“妾身这就记上。” 她要来纸笔,写下这一条:“还有哪些人家免选,请陛下一同说了罢。” 皇上看她并无憾色,便说了几条。 江皇后都记上,问:“公主都没有伴读,永曦几个还要再上几年学,是不是一同把伴读选出来?” 皇上想了想:“全国官员正从七品以上,家中有女年十二至十七,至今年除夕前,未有婚约者,必要参选皇子妃。举人以上之女,年在十岁至十五岁,未有婚约者,可自愿入京参选公主、郡主伴读。” 江皇后写毕,笑道:“陛下这是留出时间,让不想参选的赶紧定亲了。” 圣旨若在八月前发出,抵达边关最多只需三个月,还留有至少两个月时间,让不愿意参选的人家赶着给女儿定亲。 皇上道:“婚姻大事,讲究两厢情愿,皇家也不能强按着臣民。” 也正好让他看看各家都是什么心思。 …… 休沐日,平阳公主萧永明一袭便衣,低调驾临林宅。 宁安华、林如海等忙以君臣之礼恭敬相迎。 萧永明见她一来,让林家上下都不安生,分送完礼物,便请宁安硕陪她去京中逛一逛。 宁安硕先问宁安华同意。 宁安华听到萧永明有十个仪鸾卫精锐随身护卫,还有三百禁卫暗中保护,顿时觉得没什么不能放心的,只叮嘱宁安硕带足钱。 再次见到大公主,让她対安硕婚事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去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12节 这俩人应该不会半夜吵架来找她评理。 宁安硕晚饭之前回家,带回了一车东西。 宁安华:“谁花的钱?” 宁安硕:“……这些是殿下买的。” 见宁安华挑眉,他忙道:“别的都是我付的账。” 宁安华问清他们俩花的钱差不多,都在两千两左右,便没多说什么,看他把大公主给每人的礼物又分一遍。 睡前,林如海说:“若安硕钱不够,咱们帮他些。” 见面一次两千两,一年若见十二次,就是两万四千两,不等成婚,安硕就该精穷了。 宁安华一笑:“不用,他有钱。再说,这是大公主第一次单独出宫,看什么都新鲜,难免多买些。我看她是知分寸的孩子,下次不会这样。” 大公主再得皇上疼爱,也要顾及物议名声。 除非另有原因,否则她一定不会让自己被人说“奢靡任性”,连累皇后的。 宁安华如此说,林如海仍道:“他若缺钱,必不好和我张口。你给他多少,告诉我,我给你补上。” 宁安华便问:“我给他了,你才补给我?” 林如海忙道:“妹妹想要,哪里用我给?妹妹随意自取就是。” 宁安华:“你说是这么说,我怎么好自己取?” 林如海:“这就让人抬一万银子给妹妹!” 安硕给妻子花钱都以千两计了,他该给妹妹更多。 宁安华拽他躺下:“都什么时辰了,也不用这时候大张旗鼓的折腾。表哥明日别忘了就行。” 第二日五更起来,林如海上朝之前,先吩咐了林平搬银子。 早朝,又有人提立储和给皇子选妃之事。 贾雨村便上奏:“臣以为,君臣父子之序不可乱。陛下登基十五年,还从未选秀。若要选秀,当先给陛下充实后宫。” 满朝文武皆是一惊。 有人当即便犹豫了。 是让家中女儿给皇子们做妃妾好,还是赌一把女儿会得陛下宠爱,能生下未来天子? 宫中局势看似已定,皇子皆是皇后和高位妃嫔所出,但当年谁也没有想过会是陛下登基。 沈家几代平庸,只因养了一个好女儿,得以加封承恩公,如今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人家了。 承恩公第一个出列赞同:“陛下后宫妃嫔仅有十数位,是当选秀以充后宫。” 林如海没发言。 江家是要替皇后表态贤惠大度,再撇清后宫妃嫔不多的责任,终究与立储有关,他不必参与。 在更多人反应过来,要赞同或反対之前,皇上道:“朕已有六子五女,皇后与众妃皆陪伴朕多年,朕无心再选新人。明年是该开选秀,给皇子们选妃,着礼部与宫中共同筹办。” 选秀仍与林家无干。 林黛玉不选,林如海替宁安青也求了免选。 但圣旨一出,京中乃至大周各地都因这封旨意动了起来。 圣旨中点出了免选的范围: 太后、诸太妃三服以内的侄辈、姊妹辈及长辈免选。 皇后和正四品九嫔及以上妃嫔,三服以内的长辈姊妹免选。 求得恩旨的免选。 荣国公府里,贾迎春已是钦定北静王妃,只待明春及笄便能完婚。贾探春是贤德妃亲妹,免选。只有贾惜春,虽与贾元春同族,因出了三服,明年恰是十二岁,在参选之列。 贾母问过贾珍,是否要她入宫,托贤德妃求贾惜春免选,或是快些给她定下亲事。 贾珍只道,这等小事,不必劳烦娘娘,亲事也急不来,让贾惜春去长个见识也好。 贾母知道贾珍想的什么。 可到底不是亲孙女,隔了一府,不好深管,只得随他。 史家一门两侯里,只有史湘云能参选。 但史湘云的叔叔婶娘知道,以她的性子入宫不是好事,为了让她免选,终于答应了贾母所求和贾宝玉的婚事。 史家、贾政、王夫人対这桩亲事各有不满。 史家嫌贾宝玉在家内家外沾花惹草,名声不好,读了这些年书,也未见大长进,怕史湘云和贾宝玉定了亲,影响下面女孩儿的婚事。 但仓促之下,贾宝玉也勉强能算个好选择。 史湘云又被贾母留着在贾家住了那么多年,不和他家男子成亲,于名声更不好。 贾政稍有些不满意史家没有读书好的男子。 不过,贾宝玉娶得史湘云已算高娶,他再不满也有限。 王夫人不大喜欢史湘云的性子,觉得她会带着贾宝玉胡闹不上进。 可贾母、贾政都愿意,她不好提出反対。 她又才给贾宝玉相中了一房贤妾袭人,还没敢在贾母、贾政面前过明路。 且史湘云年小,离成婚还有几年。 想到有袭人规劝着,史湘云门第嫁妆也都配得上,她便劝自己接受了。 因此,两家还算和睦地按礼换过庚帖合了八字。 小定之前,史湘云就被接回了史家。 * 将到八月初三贾母寿日,宁荣两府的园子改建完成。 宁国府花园仍叫“会芳园”。荣国府的花园得贤德妃赐名为“大观园”。 贾赦让贾迎春搬至园中主院“大观楼”去学习,贾母准了,又命贾探春、贾惜春、李纨也各择地方住进去。 偌大的花园只住了她们姑嫂四个,贾母去逛了半日,只觉得人影稀少,花柳失色。 王子腾的女儿要参选,王子腾夫人正给薛宝钗定亲,都请不来。 贾家从薛家身上刮了那许多银子下来,也不好再请。 史湘云成婚之前,更不可能再来长住。 眼前少了一个侄孙女,更让贾母想起最疼的外孙女。 她忍耐了数日,终于让赖大家的亲自去林家,看能不能把林姑娘请过来,在新修的园子里住上几日。 …… 赖大家的到林宅时,宁安华才决定好,过几日皇上秋猎,她要随驾同去,问黛玉去不去。 第92章 地动 近日来, 京中人的热情都投入到了令女备选和儿女婚事中,接连几次朝会无人再催立储。 四日前早朝,皇上又提, 国中多年无战事,他欲效仿太祖、太宗去承平行宫秋猎, 一则扬大周国威, 震慑边关,二则京中军队多年未动, 以此练兵, 三则与众臣同乐。 皇上正位三载, 恩威并重,广施仁政,仁德之名远扬, 在朝堂内外已颇有威信。 秋猎本便是祖宗规矩,且承平行宫在京城东偏北方向约三百里处,轻骑快马行军一天便可至, 正常乘车也只需三至四日便能到,来去一回, 不会耗费太多钱财。 因此, 朝中不仅无人反对此事,还有许多人, 因想嫁女入皇家,格外奉承,上折求随驾同去的恩典。 上命,皇后、妃嫔皆留京侍奉太后、太妃。 宫中皇子、皇女亦皆留京。 京中官员, 除兵部尚书、侍郎,以及兵部五城兵马司各指挥外, 不论文武,位在正从三品以上,皆要随驾。 内阁学士皆随驾。 翰林中点人随驾。 在京正三品诰命以上,可随夫同去。各随驾官员家中子女亦可同去。 官员家眷、子女若要随驾,于出发五日前报上名单。 留忠顺亲王在京辅政。 京中一应事物,皆快马送至御前。若有紧急事项,着忠顺亲王回禀太后、皇后办理。 礼部尚书已年近古稀,年老体力不支,上折恳请留京不去。皇上准了。 余下还有三四人各有病痛,不能随驾,皇上也准了。 但林如海为京中文臣之首,且年才四十余,正是“年轻力壮”之时,必要随驾。 他知宁安华好骑射,却不喜皇家规矩繁琐,便只说:“承平行宫是太祖所建,太宗、世宗两朝又加以修缮,内有百余处景致,外也有好山好水,钟灵造化,景色夺目。妹妹若去,一定喜欢。” 宁安华原本只有三分想去,听了这话,变成七分。 但她不是为了看景才想去的。 这几年,有了蓁蓁,一天十二个时辰,她能有七八个时辰都与一个“修炼加速器”有接触,修炼速度再次得到提升。 但三级升到四级所需天地灵气,又是二级到三级的许多倍。升三级到现在三年了,她的异能水平才勉强到三级过三分之一,离四级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青儿的身体仍像宣纸糊的灯笼,禁不得半点风雨。 若她能尽早到四级,就算不能根治青儿,也至少能让她的身体从宣纸糊的,变成……厚纸壳、薄木板做的。 异能等级越高,她自保的手段也越多。 但这么按部就班修炼下去,离四级还要至少四五年,变数太大。 她早就可以一人一刀出去,寻找蕴含着极多灵气的“天材地宝”帮助修炼,但困于身份,她只能在林宅里做好“林如海的夫人”和“松儿和蓁蓁的母亲”。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13节 越是天地灵气所钟之处,景色便越会瑰丽秀美,生出天材地宝的可能性也越大。 承平行宫虽是人力所凿,但行宫之外的山水未必没有妙处。 她跟着去几日,只当玩乐,有任何收获都是无本纯赚。 林如海、宁安华都要去,宁安硕也被点了随驾,宁安华只能请罗十一留在家里照顾孩子们。 罗十一从前为了任务四处奔忙,什么名山好水没见过,并不把承平行宫当一回事,让宁安华放心去玩,家里都有她。 宁安青去不了,松儿、蓁蓁都年幼,也去不了。 宁安华以为她都要去了,林黛玉不会犹豫。 可林黛玉说:“小姨,松儿,蓁蓁都不去,只有我去……” 宁安华:“什么叫‘只有你’?我和你舅舅不算人了?” 林黛玉知道她又想左了,仍犹豫不定,笑问:“那小姨身子不好,家里没有主事的人怎么办?” 宁安华让她放心:“咱们连着路上不过出去十日,没人就没人吧。有你十一先生,也不会有事。” 林黛玉想通了,正要回去挑跟去的人并收拾行李,门上报荣国府大管家娘子来了。 宁安华便同黛玉一起到前厅里,听赖大家的说了来意。 赖大家的言语间十分恭敬谦逊:“我们老太太说,这些年多承夫人厚情,上回送的寿佛菩萨极灵验,时常供奉着,觉得心里宁静得很。老太太总想着还报夫人,只是总无可还报之处。可巧家里新修了花园,虽不是什么名家名工名园,到底有几处可赏可玩,大约能入夫人的眼。若承夫人赏脸,何时闲了,愿请夫人带林姑娘去赏玩一回。” 她又看着林黛玉笑说:“老太太有几年没见姑娘了,上回还说,都不知姑娘出落得什么模样了。若贵宅方便,还想留姑娘在园子里住上几日,姊妹们也都想姑娘了。园子里只有家里姑娘们和珠大奶奶搬了进去,并无一个男子,夫人和姑娘尽可放心。” 林家回京五年,林黛玉只去过一次荣国府。是林家刚回京那年,孝慈太后为难宁安华,贾家又盖省亲别院缺钱,想和林家借钱。林如海在“养病”,王夫人上门不得,便把林黛玉接去住了半个月。 这之后,除了宁、荣两府的管家媳妇们,林黛玉没再见过贾家任何一个人。 终究贾母是亲外祖母,还曾尽心照顾过她,在荣国府那两年,她也和姊妹们都好,又被林如海告知了这些年贾家内部的乱象,知道贾母的日子不轻松,林黛玉心中已有两分想去。 但她未把心思显于表面,只等宁安华说话。 宁安华笑道:“老太太疼外孙女的心,我素来知道。因这几年玉儿在家里帮我,都没出过几次门,我和我家大人也觉得委屈了孩子。前几日陛下说要去承平行宫秋猎,我家大人已经把我和玉儿的名字报上去随驾了。只好请老太太多等几日,我们从行宫回来再说罢。” 赖大家明知这意思是就算秋猎结束,御驾回京,宁夫人和林姑娘也不会去,也只得回去,把这话告诉贾母。 回立幽堂顺路,宁安华先送林黛玉回院子。 林黛玉一路没说话,到院门前才问:“太太,家里还是要远着贾家吗?” 宁安华道:“我知道玉儿重情义。但你舅舅要尚公主,咱们家和江家交好,要比从前更远着他家才行了。” 贾家人惯是贪心不足,又自视甚高,无法无天。林家略松动些,他们怕是敢找林家转求江家,替贤德妃邀宠。 不管贾母想接黛玉过去,是另有别意,还是只是单纯想外孙女了,现在林家都不会答应。 从前她不好和黛玉直说这些,如今已无妨了。 林黛玉有些遗憾:“我明白。” 宁安华道:“还有些话本不该让你知道,可你大了,我略告诉你几句,也好让你心里有数。” 林黛玉忙道:“太太请说。”便请宁安华入内室。 她在今春来了月事,真正算大姑娘了。宁安华教了她许多女孩该知道,也没那么露骨的性知识。 她虽然害羞,也认真听了记下,又对宁安华亲近不少。 宁安华想捡几件没那么污糟的事说,可挑来挑去竟都差不多:“你贾家二舅舅家的贾宝玉,你外祖母疼他,他身边服侍的丫鬟也多,这几年他通晓人事,和身边两三个丫鬟都……还有一个他最喜欢的,叫‘袭人’,外人都知道这是他屋里的宝贝了。他在外还有好几个交好的‘好朋友’,其中一个,是贾蓉前妻秦氏的弟弟秦钟。” 林黛玉听到一半便颦眉:“太太说的‘好朋友’的意思是……” 宁安华:“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林黛玉面露不适,捂着胸口,几欲作呕。 宁安华让拿酸甜爽口的汤饮来,等她缓过这一阵,又道:“贾宝玉还和忠顺亲王的爱宠,戏子蒋玉菡交好,两人互换过汗巾子。蒋玉菡曾想逃走,忠顺亲王府找上荣国府的门去了,他因这事挨了你贾二舅舅好一顿打。可贾氏族学里都是这样的事。今日你和我‘交朋友’,明日我和他‘交朋友’。薛蟠获罪前,拿金银哄了好些小学生上手。似贾珍、贾琏、贾蓉这些人,哪个没‘用’过身边的小厮?” 林黛玉不要别的汤饮,只要冰湃过的葡萄酒:“太太只管说。” 宁安华便道:“公子哥儿们玩弄娈童不算新鲜事。比起宁国府,荣国府还算干净的。” 方才她说的这些,已经是林家和与林家交好的几家都从未有过的事。 林黛玉:“……还有什么?” 宁安华:“贾珍,贾琏,贾蓉,贾蔷父子叔侄……” 林黛玉:“……什么?” 宁安华食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聚麀”两字。 她把这两个字抹了:“就算没有别的种种,我和你父亲也不会让你再去贾家了。” * 八月初二,御驾在两万禁卫和京营三万将士的护卫下,向承平行宫进发。 宁安华、林如海、宁安硕、林黛玉带了两家一半人随驾。 罗十一锁紧门户,和松儿、蓁蓁搬到了宁安青院子里,四人同吃同住。 檀衣自愿留下看家,家中有事,都是她协助宁安青办理。 御驾还在路上时,八月初三是贾母的寿辰,各家亲友皆送来贺礼。亲友在京未随驾的,都过来赴宴。 王子腾留京,王子腾夫人亦来荣国府贺寿。 王夫人因问:“宝丫头的婚事怎么样了?” 王子腾夫人神色颇淡:“已经定了。” 贾母便问:“不知定了谁家?” 王子腾夫人道:“定了甄家承恩郡君的儿子,先北静王妃甄氏的兄弟,大名甄玑,小名甄宝玉的。” 王夫人颇有些尴尬。邢夫人也不大高兴。 贾母不说话。 看气氛有些冷了,王熙凤忙笑问:“我恍惚记得,甄家这位宝玉比宝兄弟还小一岁,怎么定了他呢?” 王子腾夫人笑道:“甄玑是比宝玉小一岁,也只比宝丫头小三岁罢了,差得不算太多。承恩郡君这两年身上不好,急着给儿子定亲,迎媳妇过门,宝丫头大些正好了。” 甄家满门罪人,三代后才能再从科举出身。承恩郡君位比侯爵,不过虚名,一年只有五百多两银子俸禄。而甄家女眷的嫁妆早被发还,甄家不算缺钱。 唯有甄宝玉得赐监生,甄家的希望都在他身上。 若他不幸夭亡,甄家还要再等几十年才有机会翻身。 所以,承恩郡君急着让甄宝玉娶亲,早些留下子嗣。 但甄宝玉身份尴尬,娶妻高不成低不就。 费劲心思打听到薛宝钗的为人和她们母女在贾家的处境,承恩郡君诚心一试,不问贾家,只向王家露意。 王子腾本不愿再管薛家的事,可薛姨妈毕竟是他亲妹妹,贾家做得过分,他已有几分怒意。 有薛蟠这么个哥哥,薛宝钗不可能高嫁了,但太过低嫁,也伤王家的脸面。 思量过这门亲事做得,他便把薛姨妈母女接到王家,让夫人问薛宝钗愿意,安排薛宝钗和甄宝玉见了一面。 两人彼此中意,亲事就这么定下了。 王熙凤又凑趣:“那想来是快要吃薛大妹妹的喜酒了。” 王子腾夫人笑道:“日子定得急,就在今年十一月。甄家诚心求娶,倾家送了两万聘礼,家里正给宝丫头置办嫁妆。” 这下连王熙凤也不敢接话了。 王子腾夫人却直接说:“薛家的家底快空了,凑不出两三万嫁妆。我记得你们这里借了薛家八万银子,便是一时还不上全部,一两万总拿得出来,好歹让宝丫头风光些出阁罢。” 过了几瞬,贾母道:“是该如此。一月之内,一定把两万银子送去。” 她目光扫过邢夫人、王夫人、尤氏。 各房赚了没有六七万也差不太多,一房六七千总要拿出来。 太贪心不知足,也不怕伤了福寿! 宾客散尽,贾母强压着贾赦、贾珍各拿出七千两,王夫人拿出六千两,凑齐了两万两给王家送去。 贾赦百般不情愿掏了银子,又让贾琏供上来三千两,把贾琏心疼得两夜没睡好。 …… 御驾出行的第五日。 宁安青晨起,看着罗十一教松儿习武,和蓁蓁用过早饭。 等松儿也吃过饭,便和他上了半日的学回来。 江明越、温澄也去随驾了,只有她和松儿上学。她上半日,松儿上一整日。 四人一处用午饭,松儿便开始算宁安华、林如海今日会在行宫做什么。 宁安青也不免想,姐姐答应给她找山上不同颜色的红叶,不知这时候有没有了? 姐姐方便去水边找卵石吗? 姐姐都会猎到什么? 会有狐狸吗?会有狼吗? 午睡起来,松儿仍去上学,宁安青便同檀衣理事。 蓁蓁想玩罗十一的佩刀,罗十一不敢给她,被她追着满屋跑。 院子外面都听得见她们两个大笑大叫的声音。 连猫都被她们惊跑了,在院子里四散奔逃。 宁安青算完一处账目抬头,正想问蓁蓁下午吃什么点心,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她扶着额头心想,这几日十一先生随时看着,她比平日还要注意饮食睡眠,不该撑不住呀? 随即,她身子腾空。 十一先生把她扛了起来。 她在半空中发现,不是她头晕摇晃。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14节 是屋子在晃。 ……地动了?! 罗十一一手抱着蓁蓁,一手扛起宁安青就冲出屋外,来到空地上。 丫鬟婆子们也都尖叫着,呼喊着,互相搀扶着跑了出来。 宁安青喉间干涩,吞咽了一下:“先生,我要下去。” 她腿脚发软,手扶着罗十一站稳:“檀衣!快带人去学里看松儿!其余人速去各处查看,让所有人都到前院书房院子里去!地动不大,屋子没事,连家具都没倒,谁都不许慌!五个人一队,先找林平和白三,有胡言乱语扰乱人心的,全都捆起来!” 她这几声让院子里十来个人都有了主心骨,各自去办事。 罗十一进屋拿了刀,仍把宁安青和蓁蓁一左一右抱起来,快步去前院书房。 不到半个时辰,林平、白三、檀衣、檀袖便将林、宁两家留下的所有人聚在了前院。 在这期间,又有两次微震,都比第一次地动要小。 有林平、白三护着,宁安青便请罗十一到外面打听:“我怕是姐姐那里……” 罗十一给檀衣和另外两个会武的丫鬟拿了三把剑,便孤身走墙出去探看情况。 宁安青没干等着,让林平和白三轮流带队到各处角门去查看,若有门裂锁落等情况,立刻修好。 几刻钟后,罗十一回来了。 她一跳下墙,院中所有人都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她额头上有飞溅上的血迹,脸色极为难看:“地动是从东偏北方向来的。外面有反军。林平、白三,快带人去各处角门守好门户!” 宁安青的脸瞬间煞白。 姐姐那里一定也出事了! 第93章 杀戒再动 两个时辰前。 承平行宫。 主殿蓬莱殿西侧的含凉殿, 随驾诰命和各家姑娘领宴毕,便有太监前来:“陛下口谕,今日无事, 诸位尽可在行宫内外随意游猎取乐,不必拘束。出宫请带禁卫宫人随行, 莫要迷失道路, 一更宫禁前回宫即可。” 宁安华便问黛玉:“我去宫外雁羽山随意走走,你是同我一起去, 还是和姑娘们一处?” 林黛玉没太犹豫:“太太去罢, 我和各位姑娘一处。” 含凉殿虽朗阔, 但不算走动服侍的宫女内侍,殿内只有六位诰命,不到十个女孩子。 宁安华与禁军大统领蒋庆的夫人刘氏同坐上首。刘夫人下首, 是禁军总兵元志行的夫人。再下便是卢芳年。 卢芳年之下,依次是户部左侍郎之妻,和翰林院侍讲学士兼内阁学士吴鸿之妻。 宁安华下首是各家的女孩子们, 以刘夫人的两个女儿蒋宝珠、蒋宝云和林黛玉为首,共是八个女孩。最大的便是蒋宝珠, 今年十六岁。 不似大人们这边尊卑有序, 女孩儿们并不按父亲的身份就座,只依年龄长幼排序。宁安华与林黛玉之间还隔着四位姑娘, 两人说话,殿内的夫人姑娘们都听见了。 刘夫人便笑道:“这段日子听得夫人好功夫,好箭法,我本还想趁今次见识一番。昨儿夫人就没下场, 今日又要躲懒儿。” 林家和江家已达成无言的默契。 江家男子读书比林家男子略差些,江明越、温澄常住林家上学, 林如海和宁安硕得空会教导他们。 江家任林家多挑两年,哪怕最后不从他们中选,也不影响两家的关系。 林家择婿的条件也早已放出风声。 林家夫人和姑娘们会武、会骑射,京中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 宁安华笑道:“不过是学了三招两式,算不得什么,只怕在座比我厉害的多着呢。是我答应了家里妹妹,替她寻枫叶和好看的卵石,怕过几日不得空,趁今儿先逛逛。” 她招手令林黛玉过来:“小女就多请夫人约束着,别叫她高兴得太放纵了,失了礼数。” 刘夫人拉林黛玉在身边,笑道:“我看林姑娘是最知礼数的孩子。夫人只管放心去,让我过一过多一个女儿的瘾。” 宁安华便起身:“那我先走一步了。” 卢芳年笑道:“独我不会骑射,在这里倒给众位添乱。夫人去爬山,带我一同去罢,我累了就歇着,不拖夫人的后腿。” 皇上许臣子们带家眷随驾,自己却一个嫔妃子女未带。随驾众臣中,大半已年过不惑,家中夫人亦人过中年,精力不济。女眷们便是来了,也没有皇后和各位娘娘可以奉承。所以,随驾共四十余臣子,有过半带了家中子侄,却只有六位带了女眷。 六位诰命再加八个女孩子,又只有卢芳年一人半点不会骑射。 卢芳年原本没想来。是听得宁安华会来,她又思量了一日,她与罗焰才有两分亲密,加上路上来回的时间,圣上秋猎共要半个月,她不来,又会和罗焰分开半个月,她来,还可与宁安华作伴,才和罗焰说报上名字。 宁安华去挽她的手:“你不嫌无趣就好。” 两人与众人告辞,出至殿外,便有太监和禁卫指挥安排了八个内侍、八个禁卫随行护卫。 再加上两人各自带来的人,共是三十人一同出宫。 宁安华骑马,卢芳年乘车,菊露、寒燕也骑马,余下人步行。 雁羽山在行宫西偏北。宁安华调转马头,正要出发,忽然远远看见,一道她很熟悉的身影正和另外一个她不太熟悉,但记忆深刻的身影骑马沿水并排远去。 他们的方向离她的目标方向角度约有六十度。 林如海和罗焰…… 这是谁约的谁? 罗焰应该不会和一个文臣动手吧? 她远看的时间有些长。 菊露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什么也没发现:“太太?” 宁安华收回目光:“走罢。” 林如海真吃亏,大不了……她替他报复回去。 …… 雁羽山离承平行宫有三四刻钟路程。 夏末初秋,天空飘着几朵厚云,路旁野花倦放,残蝶慢舞,山上树木的深绿中已被染上浅黄浅红。 到了山脚,宁安华下马,扶卢芳年下车:“你腰腿若疼,我扶着你走。” 昨天她教了半日卢芳年骑马。新手学骑马,第二日必会腰酸腿疼乃至浑身酸疼,卢芳年身体娇弱,只会比常人反应更大。 卢芳年两颊微红,低声笑道:“上午人多,不好说这话,昨晚……夫君替我按过了,还上了药,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宁安华捏了捏她的上臂,看她没皱眉喊疼,果然是好了,便留下禁卫、内侍各两人在这里看守车马,与卢芳年带剩下的人慢慢上山。 虽然想找天材地宝,宁安华却并不心急。她只管一路慢行,看看树叶深浅,找一找溪流经处,缓缓放出异能感知这片土地。 人烟稀少,树木繁茂之处,天地灵气的浓度比人烟稠密处高上不少。 在这样的环境中,宁安华越走越觉得身心舒畅,丝毫不觉得疲惫。 但走了半个多时辰的上山路,不仅卢芳年和两个丫鬟走不动了,菊露、寒燕和几个内侍、两家的男仆也稍有些体力不支。 正到一处稍开阔的平地,宁安华便令铺上毛毡坐垫,让卢芳年等歇脚。 随行众人自带的有水有点心,不必再去找食水。 宁安华便道:“我去那边看看,两刻钟就回来。” 卢芳年轻轻擦拭额角的汗,努力把气喘匀:“夫人请去,我等着夫人。” 宁安华要走,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类似的感觉,上一世有危险在附近时,常出现在她心头。 但她已经用异能探查清楚了,他们周边,至少五十丈内没有猛兽蛇虫。 她不着痕迹地看向跟上来的禁卫和内侍们。 六个禁卫互相看了几眼,领头的一个起身笑道:“我等奉命护卫两位夫人安全,还请夫人带上几人同去。” 宁安华假做思索,看着内侍们说:“也好。你们都分一半跟着我罢。” 三个禁卫、三个内侍跟在宁安华身后。 宁安华浑身并不紧绷,手中却早已凝聚了足够瞬间杀死他们六人的异能。 上山是两个禁卫在前开路,四个禁卫殿后,他们若是想杀了她和卢芳年,路上有很多机会,不必非要等到现在。 而以她们的身份,活着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她和卢芳年分开,或许会引诱他们下手,方便她搞清楚他们的目的。 这样做会让菊露、寒燕和魏树等人也陷入危险。 他们会留下卢芳年的命,却不会顾及几个丫鬟仆人的命。 但不这样做,仅凭手中的刀和背上的弓箭,不用异能,她没办法瞬间杀死所有人。 她也还不清楚“敌人”的具体范围,是否包括内侍。 禁卫是大周军队中的精锐,又是被专门派来抓人的,只要给他们一丝机会,他们就可能会多杀一个人,或挟持什么人来威胁她。 她只能和上一世一样,选择最优解。 何况,似乎罗焰对卢芳年并不是毫无保护。 罗家跟随的四个男仆虽然伪装得很好,但她看得出来,他们都是习武之人。 宁安华停在一处溪水边。 看见一块晶莹圆润的卵石,她弯腰俯身去捡。 身后有三声刀刃划过空气,没入血肉割断骨头的声音。 不是朝她来的。 宁安华直起身回头。 一滴鲜血溅在她眉尾。 禁卫们的刀侧,成股的血正流下去。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15节 面前的秋草上,三个小内侍身首异处。 一个脑袋“骨碌碌”滚到她脚边,眼睛惊恐地瞪着,嘴唇、鼻尖、双颊、额头、鬓角、发髻都沾染了泥土。 宁安华把卵石放在怀里,抽刀出鞘,异能均匀覆在刀刃上。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在意三个禁卫兴奋、得意、不屑、好奇、戏谑的笑。 几息过后。 地上多了三个脑袋和三个胸口洞穿的无头尸体。 宁安华奔回菊露、寒燕和卢芳年所在的地方。 她用异能隔绝了身上的血腥气,悄无声息藏在树后。 大概是留下的人多,除了另外三个内侍,还有林家、罗家共八个男仆,为了稳妥,这里的三个禁卫并没动手。 宁安华取下弓,搭上两支箭,又去掉一支,拉满弓,放手。 有仪鸾卫在,她没必要暴露太多。 箭羽尖啸着穿透空气。 箭矢深深钉入一个禁卫的眉心正中。 听到几声尖叫,卢芳年转身,才惊恐地发现有一个禁卫已中箭倒地。 箭头已经看不见了。 沿着箭杆,他鼻梁额头开裂,有红白相间的液体滴落下来。 只看了一眼,卢芳年就忍不住低头干呕。 仅剩的两个禁卫立时抽刀,大喝:“是谁?” 回应他们的只有身旁的惊呼抽泣,和树叶轻轻摇动的声音。 两个禁卫互成阵势,缓缓走向宁安华所在的方向。 宁安华看见,罗家的四个男仆都摸向自己的腰后、袖间和靴子处。 这些是能藏短刃的地方。 她反手握刀从树后出来,毫不遮掩自己满身满脸的血:“禁卫欲杀我,拿下!” 罗家四个“男仆”不再掩饰,皆抽出短匕,一跃上前。 宁安华亦横刀跃起。 在被活捉的前一秒,两个禁卫咬碎了口中的什么东西。 罗家“男仆”屈膝压在他们身上,掰开他们的嘴,试探着喂进去几粒药丸,但为时已晚。 两人抽搐一会,终究气绝身亡。 四个“男仆”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起身对宁安华抱拳:“宁夫人……” 宁安华抬手:“不必向我回禀什么,速速下山找你们大人要紧。随我去的三个内侍已身丧另外三个禁卫之手,六人的尸首都在我去的方向约两里处一条溪边,你们也可去查看。” 她放下系起来的广袖擦脸上的血:“你们夫人有我,尽可放心。” 四人商议几句,还是那人道:“宁夫人,我等两人去查验尸首,两人先下山探路去找我们大人,我们夫人,只能先托给您了。” 宁安华:“去罢。” 山下还有两个禁卫,有九成九的可能是和这六人一起的。 皇上不像失心疯了,那就是禁卫出了问题。 仪鸾卫可能也有问题。 她觉得危险远没有结束。 现在,她只信自己。 她想起一事,叫住和她说话的那个:“一个半时辰前,我看见我家大人和你们大人沿通白河向西北方向去了。” 那人思索了一下:“可出宫门时,小人并没瞧见指挥大人。” 宁安华:“那就是我比你厉害,所以,我看见了,你没看见。” 那人看了一眼死在她箭下,脑壳开裂的那个禁卫,没再说什么,抱拳一礼,和另一人下山去了。 卢芳年缓步上前:“夫人……你没受伤罢?” “我没事。”宁安华把袖子又绑起来,“还有水吗?让我洗洗脸。” 渐干的血液黏腻,把身上打理干净,行动会更方便。 不能用异能洗掉,真是麻烦。 “有,有。”卢芳年忙说,“快拿水!” 她的两个丫鬟忙捧过水袋。 菊露和寒燕从包袱里翻出干净的衣裳:“太太要换吗?” 魏树忙道:“我们替太太守着。”他忙招呼林家另外三人把尸体拖走。 宁安华让他们等等,先补了刀。 还活着的三个内侍也忙站在各个方向背过身去,张开袖子替宁安华挡住。 不知什么时候,天阴起来了。 风吹得树枝摇动起来。 天地间灵气变得紊乱。 宁安华迅速洗了脸和脖子,换上干净衣裳,把卵石仍旧放在怀里,看魏树等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不再耽搁,立刻带人下山。 卢芳年还没休息好就又受了惊吓,有丫鬟扶着还走得磕磕绊绊。 看她的两个丫鬟也不太中用,宁安华索性自己扶着她走,承担了她一多半重量。 菊露和寒燕分别扶着卢芳年的两个丫鬟,整体行动速度顿时快了不少。 但离山脚还有不到两里处,变故陡生。 山摇地动,天旋地转。 土地寸寸开裂。 卢芳年脚下一空。 第94章 救命之恩 一日前。 清晨。 诸女眷昨日黄昏赶至承平行宫, 在行宫宿处修整一夜后,前往蓬莱殿参见皇上。 承平行宫坐东北,朝西南, 蓬莱殿西南正门大开,随驾众臣已提早前来, 于殿侧侍立等候。 殿内有数百禁卫和仪鸾卫带刀护卫。 禁卫大统领蒋庆带刀立于阶下, 罗焰带刀立于皇上身侧。 晨光半明,天空由深蓝转为碧蓝。 两个太监在前引路, 众诰命和各家女儿排成两列拾级而上。 清熙郡君宁氏走在最前。 护卫圣上需身形笔直, 耳听六路, 目视前方,罗焰没有办法不看向宁夫人。 风华绝代,清艳不可方物的宁夫人。 能看穿他, 他却看不懂的宁夫人。 气势外放时,能死死压制住他的宁夫人。 明知他的妄想,还能毫不在意他的宁夫人。 ——随便什么举动, 都会轻易牵动他心的宁夫人。 察觉到林大人警告的视线看了过来,罗焰微微垂下眼帘。 六年了。 他只近距离见过宁夫人那一次。 只一次, 就让他再也无法平和地欣赏夜空。 他会不由自主去观察月色, 回忆是否与那日的相同。 众女眷入殿,站定行礼, 皇上令陈格代为垂询勉励。 罗焰能确定,宁夫人知道他在看她。 连一滴水落入深潭都能荡起轻微的波动,可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甚至激不起任何涟漪。 罗焰心中嘲意升起。 这大概就是人性本贱。 越是得不到、碰不到的人, 就越是在意。 就越是断不掉妄念。 罗焰以为他能克制住。 但,就像六年过去了, 他都没能忘记那日的月色一样,接下来的一整日加一个上午,宁夫人一直和卢氏在一处,教卢氏骑马,教卢氏挽弓,和卢氏相处亲热说笑无忌,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飘向她。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他不过是随驾行猎返回时偶尔看一眼自己的夫人。 目光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但落在林大人眼中,想必他每一次望过去,真正看的是谁,林大人都一清二楚。 所以,今日中午领宴后,他孤身离开皇上,还没有决定好往哪个方向游荡两个时辰时,林大人独自一人,默不作声到了他身边,他并不意外。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16节 他只是好奇,林大人想对他说什么? 宁夫人和她的丈夫是多么恩爱,这些年从罗十一不断地明示暗示里,他早就听够了。 不想从林大人口中听到任何有关他们夫妻情深的话语,他只能先开口:“这是在行宫,不在朝堂上,林大人是想和我比武切磋?” 这话说出来,他已经输了。但他还是要说。 林如海一笑,泰然自若,气定神闲:“林某一介文臣,手无缚鸡之力,罗指挥勇冠三军,某所不能及也,不敢与指挥相较。” 罗焰深深看了一眼林如海。 从前他觉得男人的相貌无用,但容貌好到林大人这种程度,想必就算是宁夫人,也不会毫无心动。 他语气微嘲:“林大人随陛下急行军,一日赶至行宫还不觉疲累,都能算手无缚鸡之力的话,只怕满朝文臣里都没有几个强健男子了。” 皇上离京未乘车轿,是与禁卫前锋一同快马赶至承平行宫,仅用时一天。 武将皆随皇上急行军。文臣和各家子侄中自觉力壮可以支撑的,也皆被编入队伍,随御驾同行。 所有文臣中,最后还能保持不掉队的,只有三人。 林大人、吴学士和宁小翰林。 而不算长的休息过后,还能精神抖擞出现在御前,随皇上行猎了一整日的,就只有林大人一人。 这点路程对罗焰来说算不得什么,但他没有忘记,六年前林大人的身体是何等破败不堪。 当时,他诊断林大人能在两年内就京任,若调养得宜,五年后或许还能再出外任。 现在,六年过去,林大人的身体简直好到能去领兵。 他替皇上详细调查过林大人。 和宁夫人成婚之前,林大人的骑射仅为中等偏下水平,不会武艺,捉个活雁还要向衙门借人。 林大人也并不好习武骑射。 这几年在公事繁忙之余,林大人还不畏辛苦,见缝插针地和十一勤勉习武,是为了不负圣上赐下习武先生的恩德,还是为了讨好于宁夫人? 原来,做宁夫人的丈夫,也要如此行事,才能保得“恩爱”。 罗焰心中闪过一阵快意。 他也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劣。 林如海握鞭的手抬起,指向远处:“难得清闲,某陪指挥走走?” 罗焰一扯缰绳:“某不胜荣幸。” 沿着通白河,他们静静走了很远。 林如海没有问任何话,让罗焰准备好的几种回复都没了用处。 林深静谧,罗焰松开缰绳,任马儿自己去啃草喝水,感觉到了难得的放松和宁静。 除了宁夫人和身边宁夫人的丈夫,他什么都不用去想,可以暂时把一切都忘记。 忘记刻骨的仇恨。 忘记皇上筹谋许久的,会在今日发生的“大事”。 忘记他现有的一切,他的任务、官职、属下、家庭、财富…… 一片落叶被风卷着向他脸上拍过来,罗焰两指夹住,发现自己竟有心思赏了一赏。 他丢掉树叶,转向林如海:“大人是想……” 林如海一手安抚着躁动不安的马,眼睛盯着从他面前奔窜过去的肥鼠,神情严肃:“罗指挥,我看你我还是尽早返回——” 罗焰看向变得浑浊的河水和大量跃出水面的鱼,扯回坐骑,把马缰递给林如海,侧耳伏在地上听了一听:“快走!” 这里树木繁茂,地势崎岖,若有地动,最易出事! 他在前引路,林如海紧紧跟随。马匹愈发狂躁,怕林如海出事,罗焰便一人控住两人的马。 两人冲过最后一株柏木。 刹那间,大地狂震。 罗焰瞬间跳下去,制住嘶鸣想逃的马匹。 林如海被甩下马背。 但他早有准备,就地翻滚几圈,消除了大半冲击。 第一阵地动很快过去。 林如海站起来,脸色难看至极。 罗焰:“你受伤了?” 他是带林大人一起回去,还是暂时把林大人留在这里? 林如海的视线从开裂的土地转向罗焰,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夫人在雁羽山里。” 他喉结滚动,添了一句:“你夫人与我夫人常在一处。” 罗焰张了张嘴。 他想说,他该去护卫陛下。 能把话挤出喉咙之前,他听见了仪鸾卫特有的哨音,就在雁羽山方向来,距离很近了。 他回了一哨,上马问:“大人与我同去看看?” 林如海沉默上马。 离开两位夫人先行下山的两个仪鸾卫,没能制伏狂躁的马,只把在山下活捉到手的两个禁卫控制住了。 他们快速把事情经过回禀完毕。 罗焰看到,听见宁夫人一人反杀三名禁卫,毫发无损,还一箭射死了另外一人时,林大人眼中的震惊不是装出来的。 心知计划有误,禁卫中还有陛下和他不知道的叛变者,但现在不是审问俘虏的时候。 罗焰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给两个禁卫一人喂了一丸,可确保他们至少沉睡十二个时辰不醒。 他们是在地动之前动手,看来,叛军原定的起兵之日就是今日。 这么大的地动一定会让地形改变,宫殿倒塌,或许宫墙已经坍裂。 恐怕他和陛下的布置已不是万无一失。 为了引蛇出洞,三万京营将士分批驻扎在行宫东面五十里承平府附近,两万禁军,他们已知的叛军有一半驻扎在行宫以北,另一半就在行宫内部,陛下周边护卫。 就算禁卫里只多了一千他们不知道的叛军,若无防备,陛下只怕也会凶多吉少。 他问:“林大人是与我一同回行宫护驾,还是去承平府调动京营来救援?” 知道了陛下可能身处叛军中,林大人就失去了去雁羽山找宁夫人的选择了。 明知该救驾而不去,哪怕林大人真的亲手救出了宁夫人,也逃不了一个见君不救的罪责。 林家和宁家如此亲近,到那时,受牵连的不仅是林家上下,还有宁家。 他……可以替林大人保守秘密。 但那两个禁卫已经看见林大人了。 他不确定他们会招出来什么。 陛下的疑心……很重。 罗焰:“宁夫人已救了拙荆一命,或许今日宁夫人会救下拙荆不止一次。” 林大人,宁夫人如此本事,你一人去了又能添多少用处? 林如海双目血红,声音平静:“我也欠指挥一次。” 罗焰仰头:“何足挂齿。” …… 宁安华一只手抠住地面,整个人垂在深不见底的地裂中,另一只手紧紧拽住了卢芳年。 她全身发力,先把卢芳年甩了上去。 她跳下来拉住了卢芳年,但林家一个男仆已经掉进这条深裂中不见了。 宁安华记得他叫唐有福,才不到三十岁。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小女儿今年三月才出生。 她跳回地面。 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伴着一片阴影倒了下来。 宁安华眼疾手快地扯走还在发懵的卢芳年和一个丫鬟。 但卢芳年的位置离倒下的树太近了。 随着闷响和一声呼痛,她的双腿被压在了树下。 余震不知什么时候会来,宁安华喝命还活着能动的人赶紧下山,不要多留。 卢芳年的两个丫鬟不想走,林家还活着的三个男仆和三个内侍也都想留下来帮忙。 宁安华双手搬起压住卢芳年的,足有一人环抱粗细的树,回头喝问:“怎么还不走?” 菊露推魏树:“快走!留下来也是给太太添乱!” 宁安华轻轻把树放下,摸到卢芳年两条腿都被压骨折了,便劈下几条树枝,撕下袖子给她做了个简易夹板,抱着她快速下山。 她和罗十一学了毒术,也学了医术。 给卢芳年诊脉的时候,她发现……卢芳年似乎有孕了。 但她不知道该不该现在说。 毕竟她没有真的行医过。 或许她诊断错了呢? 卢芳年的眼泪早已浸湿了鬓角,疼得浑身颤抖,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哭出声音。 她不能再给宁夫人添乱了。 山下,马车还在,马少了两匹。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17节 留在山下的两个内侍原本被仪鸾卫捆了起来,山上的三个内侍和他们说明了情况,他们才信不是罗家人发疯叛变了。 宁安华让菊露四人和卢芳年同乘一辆车,固定好卢芳年的腿,她亲自驾这辆车,又让三个男仆五个内侍同乘一辆原用作放东西的车,不回行宫,只向通白河方向去。 没人质疑她的决定。 她站在车辕上,远远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骑马奔向行宫方向。 她从怀中拿出一个仅寸余长的短哨,按罗十一所教,短促地吹响四声。 第95章 修罗场 相同的哨音一刻钟前才出现过, 林如海已经知道这是仪鸾卫用来加密交流的方法。 但这次吹出哨音的不是仪鸾卫,是宁安华。 林如海下了马,还没从宁安华平安无事的狂喜中回神, 就看见宁安华跳下车辕,几步上前, 看了他一眼, 对他安抚一笑,却走到罗焰面前:“十一先生让我带上以备不测。我有话问你。” 罗焰不介意宁安华对他直呼“你”, 没用敬称。 这样交流更迅捷方便。 宁夫人这样称呼他, 是否代表在宁夫人心里, 他是值得信任的? 但他没当即回应,而是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呼出一口气,从罗焰手中接过缰绳, 牵着两匹马让开几步。 宁安华却向林如海退开的方向走近两步,好让他也能听见,才问罗焰:“禁卫中有人叛变, 你可知情?” 你可提前知情? 罗焰:“知情。但这几人在意料之外。” 宁安华:“行宫内还有‘意料之外’?” 罗焰:“九成可能,有。” 宁安华:“你们是要回去救驾?” 罗焰:“我回行宫, 林大人去承平调动京营救援。” 他顿了一下:“是我劝林大人不要去雁羽山……” 宁安华打断他:“驻扎在承平的京营都可信吗?” 罗焰迅速把解释的话收了回去:“若京营叛军和这里的叛军同时动手, 等林大人到,剩下的都可信。” 他补充:“京营绝无问题。” “若京营再出问题, 我会以死谢罪。” 宁安华:“好,我知道了。” 她示意罗焰看第一辆马车:“芳年双腿骨折,我简单处理过了。她似乎有孕了,我不确定, 还没告诉她。” 她敲敲车壁,让菊露四个都下来, 留出空间让罗焰和卢芳年说几句话。 卢芳年已经疼得脸色惨白,几乎半晕了。 看清进来的是谁,她气若游丝:“夫君……” 罗焰:“不用说话。” 他握住卢芳年的一只手,另一手迅速查看了她的双腿。 宁夫人处理得很好。 他给卢芳年擦了擦满额的冷汗,喂给她一粒药:“止疼。等妥善上药,再养几个月,你的腿会恢复到和以前一样。” 他找到水袋,给卢芳年喂了水,同时,握着卢芳年的那只手点在她脉上。 卢芳年咽下药丸,虚弱一笑:“等好了,我也要学骑射功夫。今日若不是宁夫人,我就掉进地里死了。” 似乎没那么疼了,她话多了起来:“我都掉下去了,以为要死了,宁夫人竟然跳下来把我拽住了。” 罗焰的手指从她脉上移开,手微微收紧。 他大手覆住卢芳年的小腹:“等孩子生下来,你想学什么都行。” 卢氏等这个孩子很久了,会为了孩子撑下去的。 卢芳年怔住了。 她瞪大眼睛,嘴唇微微张开。 孩子? 罗焰按住她想直起来的上身:“孩子很好,你不用担心。” 他垂眼看着卢氏的小腹。 这里面有他的孩子,他的血脉。 他转身:“睡罢,等我回来。” …… 车外,菊露十分机灵地拽着寒燕替林如海牵过马。 宁安华走向林如海。 林如海声音颤抖,带着试探:“妹妹?” 宁安华又走近半步,抬手轻抚他的眉眼:“表哥。” 两人的距离只有不到三寸。 林如海按捺不住心中种种复杂情绪,顾不得还有许多人看着,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潸然泪下。 宁安华一只手抚在他背上,另一手替他擦掉眼泪:“表哥可要平安回来。” 林如海:“好,我答应妹妹。” 他没有问宁安华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 他只希望,此刻的温存不是他今生的最后一次。 罗焰从车上下来了。 他没有多看宁安华和林如海交握的手,问宁安华:“夫人可愿与我同去行宫救驾?” 宁安华:“正有此意。” 安硕可能还在皇上身边。 罗焰背过身,脱掉上半身的外衣,解下穿在中衣外的锁子甲,向后递过去:“仪鸾卫精工所造。为了夫人的安危,只能冒犯了。” 林如海:“我也有。” 罗焰没回头:“那是弓三穿过的。” 还不如他的。 宁安华捏了捏林如海的手,接过锁子甲。 菊露和寒燕忙上前替她挡住。 她也快速脱下上半身的外衣,把锁子甲穿上系紧。 这锁子甲在打造时显然考虑到了使用人的体型变化问题,穿在她身上稍有些不合身,但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林如海要脱下自己的锁子甲给罗焰,罗焰不肯接,正各执己见时,又是四声短哨。 向溪边去查看尸体的两个仪鸾卫也来了。 看到罗焰尚未系好的外衣内已经没了锁子甲,一个仪鸾卫忙脱下自己的递上来。 等罗焰穿好衣服的时间,宁安华到第二辆车里搬出羽箭清点。 不算她箭囊里的,还有二百四十支。 她捆起一百八十支,给菊露和寒燕留下了六十支。 箭囊里放不下这么多,她用毛毡包起来,挂在马背上。 罗焰看了她的刀没有破损卷刃,仍然把自己的换给她:“沉不沉?” 宁安华掂了几下,不算沉,但还是还给他:“兵器用得顺手要紧。” 对他们来说都是这样。 菊露从马车上解下宁安华的“惊雷”:“夫人……” 宁安华拍了拍她的脑袋,问罗焰:“我和你去行宫,就请这两位仪鸾卫护卫他们去找各家女眷罢。” 承平府在承平行宫正东,猎场在行宫西南,她和罗焰不能去找黛玉,林如海也不能。 她希望,各家女眷身边的禁卫没有问题。 但刘夫人是禁卫大统领的夫人,谋反之人算到了她和卢芳年,会放过刘夫人吗? 蒋庆又站在哪一方? 她昨日看过了,刘夫人箭法不错,各位夫人都有几分真本事,希望她们的运气也不错。 短暂停了这小半刻,又经过一次余震,宁安华、罗焰、林如海上马,余下人上车,向各自的目标行去。 马车远远落在了三人后面。 卢芳年掀开车帘,在狂风细雨中努力向前找罗焰和宁安华的身影。 行不到半刻钟,林如海对宁安华展眉一笑,对罗焰拱手,不再犹豫,怀揣罗焰给他的皇上私令,改道向东。 风吹得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在离行宫还有三里远近时,罗焰便和宁安华下马,步行绕至行宫西北侧。 还不到太阳落山的时辰,但天空阴云密布,早已不见一丝光亮。 宁安华背着近二百支箭。 雨打毛毡湿,怕她行动不便,罗焰要分担一半。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18节 宁安华拒绝了:“罗大人,把我当你的属下便是。” 罗焰:“好。” 他从怀中拿出行宫堪舆图:“能看清吗?” 宁安华:“能。” 罗焰指过几处:“这两处原定各藏了三千禁卫,这里藏了五百仪鸾卫。禁卫和仪鸾卫不认得你,我去这三处。你到月华门附近,想办法看蓬莱殿情况如何。” 宁安华解下羽箭:“是。” 罗焰:“两刻钟后,仍回此处汇合。” 宁安华:“是。” 两人分头潜入黑暗。 落雨让宁安华的感知范围大涨。 宫墙并未倒塌,但月华门裂开了足够人通过的缝隙。 宁安华一路没有遇见什么活人就来到了含凉殿后,喊杀声从东南方向的蓬莱殿清晰传到她耳中。 她绕着蓬莱殿周围的宫殿走了一圈,了解完情况就立刻返回原处。 用时不到两刻。 原地已经有了一个人。 宁安华抽刀。 两人的刀在同一瞬间架到了对方颈边。 宁安华收刀,蹲下身和罗焰并肩看向堪舆图:“正门、月华门都开裂了。围着蓬莱殿有约三千五百禁卫——叛军。含凉殿、甘露殿及周边三殿都无敌军。蓬莱殿里大约还可支撑半个时辰。” 罗焰:“四面云阁、文津楼倒塌,六千禁卫被埋。五百仪鸾卫正苦敌三千叛军。” 宁安华:“还能等到援军吗?” 罗焰:“恐怕来不及了。” 两人相视。 宁安华背好羽箭:“虚张声势之计或许有用。我能百发百中。” 一百九十九支箭,就是一百九十九条命。 罗焰抱过来两堆东西:“还有三百支。” 宁安华转身,示意罗焰放在她背上。 一支箭一两有余,五百支箭不过二十多公斤,就是体积有点大。 这种时候顾不得“男女大防”了,罗焰把箭放在她背上捆好。 宁安华回头:“走?” 罗焰深吸一口气,手伸到她小臂附近,却迟迟没有落下去。 宁安华看了他沾着泥污的袖口几秒,抬手握住。 “我们会活下来,活着见到家人。” 罗焰:“是我连累了你。” 如果不是地动,行宫里的情况不会这么危急。 宁安华挑眉:“不信我能带你赢?” 罗焰一怔。 这话从来都是他问别人。 他小心翼翼回握:“我信。” 两人松开手,不再说话,急速前往蓬莱殿。 宁安华在含凉殿停下,射出十箭,箭箭射中目标的颈项或眼睛。 主将、副将的甲胄遮脸护颈,身边人也太多,没有角度,她只能选普通士兵为目标。 十箭射完,她立刻改变位置,再射十箭。 雨丝越发密集。 百箭之后,叛军开始慌乱,有十人小队到周边各殿搜查。 在他们找到宁安华之前,罗焰便如鬼魅一般出现,一刀能了结两三个人的性命。 叛军很快纷纷以手护颈护面,前军攻打蓬莱殿的攻势也更猛烈了。 但宁安华的箭能将他们的手和颈项、头脸一起钉穿。 失去三百人后,叛军搜查周边的十人小队增加到了百人。 罗焰能以一敌百,但他一己之身,拦不住百人四散寻找。 宁安华射出三五箭就不得不改换位置。 终于,她来不及射出任何一箭了。 背上还有一百余支羽箭。 围着蓬莱殿和散落在周边各殿的叛军共还有两千七百余人。 她卸下负担,在雨中微笑,抽刀斩断血雨! 第96章 甘之如饴的诅咒 一个时辰前。 蓬莱殿。 皇上在蒋庆的帮助下穿好了全身盔甲。 留在殿内侍君, 未去游猎的众臣也都分到盔甲兵器,在禁卫们的指导下各自武装起来。 蓬莱殿四面有门,分别有一百到二百余人据守。蒋庆攀到四面墙上打开了隐藏的机括, 便有精铁闸板出现加固了几扇门,门上显出大小不等分布均匀的箭孔可供反击。 整座蓬莱殿瞬间成了半个堡垒。 但是, 是半个被地动破坏了近半的, 防守能力残缺的堡垒。 皇上昂首持剑,端立在被毁坏得最厉害的西南正门之后。 承恩公、吴鸿、宁安硕等文臣厉声喝骂劝降过殿外叛军, 皆不起作用, 也手持兵器, 护卫在皇上身侧。 门外火光频现,喊杀声阵阵。 门板不断遭受撞击,有积年的灰尘和碎裂的木屑从高处掉落。 门内将士们射出羽箭, 也被叛军的箭矢射中倒下。 还能站起来的将士越来越少。 殿门已有开裂之势。 皇上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浮现。 难道朕果无天子之运? 若朕今日丧身于此……后世史书会如何评判于朕? 国本未立,永行尚未长成,日后大周天下会走向何方? 贵妃吴氏, 野心未消,又是否会趁机作乱? 皇后是否还会如从前一般, 宽容对待其余诸妃和庶出子女? 母后年将花甲, 仅朕一子…… 若此刻罗焰能在…… 一个禁军从防守位置上跳下来,神色激动, 赶至蒋庆身旁回了几句。 门外的动静突然停了片刻。 蒋庆亲自从箭孔望出去,奔来回禀:“似乎有人来救驾!叛军不明方向中箭者有上百人!” 皇上和殿内众人皆精神一振。 可他的下一句是:“叛军已分一百二十人到含凉殿、甘露殿去搜查!” 殿外仍有三千余叛军,仅分出去一百多人,并不能缓解蓬莱殿的压力。 皇上神色并无些许动摇:“朕与尔等今日同生共死, 朕不惧死,尔等也不必相惧!天理昭彰自有分明, 尔等忠勇朕已尽知,天亦已知!若天命不眷于朕,愿来世还与尔等再为君臣!” 言毕,他松开剑柄,大步上前,从一个已手臂中箭的仪鸾卫手中接过弓箭,替了他的位置。 他挽弓搭箭,从箭孔中瞄准,松手箭出,正中敌人胸口! 从缝隙中透进来的火光照在他神色坚毅的脸上。 吴鸿大喝:“臣等愿追随陛下!” 宁安硕等亦高喝:“臣等愿追随陛下!” 数十文臣或挽弓,或抵门,力量杯水车薪,却让已经疲惫绝望的守军再次振作起来。 叛军撞击殿门带来的摇晃愈发剧烈。 但同时,叛军分出去的人手越来越多。 几乎所有人都猜到了,外面确实有援军。 只是,援军的人数可能只有几人。 他们能猜到,殿外叛军一定也知道了。 叛军已派几百人去围剿,这几个援军又能坚持多久? 不知是何等的勇士,或许下一刻就会身死……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19节 蒋庆再三请皇上暂退,皇上皆不肯退。 能于此时此刻前来救驾,几人能敌百人的,除了罗焰,还能有谁? 罗焰若在此处,便是行宫内禁军、仪鸾卫皆已不存,承平京营也必有人已去调援! 他若退,殿内人人心生惧意,顷刻就会一溃千里。 他不退,坚持到底,或许还能等来援军! …… 雨越下越大。 罗焰左臂被砍中,却似并无痛觉一般,连眼神都毫无变化。 他右手挥刀再断一人的性命,左腿踢向砍中他的叛军,一脚便令对方吐血气绝。 他身前只空了一瞬,又有无数人围了上来。 这是他今晚杀的第几人?五百?六百? 他身周还有多少人?两百个?三百个? 罗焰飞身跃起,夺过一个叛军校尉手中的长枪,双手发力,用枪头扫出几尺的喘息之隙。 这样的长枪,就在这几刻钟里,他也不知用坏几柄了。 他曾为锦衣狐裘,夜饮千杯的富贵公子,也曾是饥寒交迫,雪中乞食的丧家之犬。人与人的命不分高低贵贱,今夜他杀了这么多人,即便在下一刻被围攻而死,也不算死得冤枉。 但他这样死了,全家蒙受的不白之冤,他就不能亲眼看到昭雪。 与穆氏的死仇,他也不能再亲手报还。 还有宁夫人…… 敌军再次涌了上来。 几息的间隙不够他找出宁夫人的身影。 罗焰眼神稍黯,唇角微抿。 他自认武艺已经冠绝天下,看来是他错了。 他还不够强。 不能让宁夫人带他赢了啊…… 利刃的破空声穿过罗焰耳边。 一柄禁卫的佩刀刺透了手中兵刃已碰到他衣襟的敌军颈部。 罗焰连斩三人首级,回身看去。 宁夫人左手攀在廊柱上,右手持刀,飞旋半圈,一脚踢得一人头骨凹陷,颈骨碎裂,松手落地便以刀再杀一人。 她左手接住一柄飞起的佩刀,唇角噙笑,再次向他身周甩来! 罗焰耗去过半的体力似乎又回到了他身体里。 他杀到了宁夫人身边。 “你没死?” 他抹掉脸上的血水。 “说了会带你赢。”宁安华横刀割断一条喉咙。 一个人应对有些吃力的敌人,两个人一起,陡然变得简单起来。 不到一刻,两人杀尽了这批叛军。 趁下一批敌人还没到,宁安华带罗焰来到一隐蔽处暂歇。 “你受伤了?” 宁安华数了数他身上的伤。 左臂一处,右手背一处,左腰侧一处,共三处。 罗焰轻车熟路地开始处理伤口:“都是小伤。” 他尽量不太冒犯地把宁夫人打量了一遍:“夫人没受伤?” 宁安华:“我没事。” 看他要忽略腰侧的伤,宁安华轻声一笑:“罗大人,再说一遍,不能把我当你的属下,起码现在要把我当你的同袍。” 不就是男人的腰,她什么没见过? 罗焰犹豫了一下,还是快速处理了腰侧的伤口。 两人五感的敏锐度都远超常人,在充满水汽的环境里,宁安华的感知范围和灵敏程度更是成倍增长。 在罗焰察觉之前,她已经知道了,又有二百四十余叛军向她和罗焰的方向涌来。 承平府距行宫五十里,林如海所乘坐骑是陇西良马,全速前进,半个时辰便能往返。她和罗焰于半个时辰零两刻钟前抵达行宫北,再考虑到林如海见京营节度使和节度使调兵的时间,若一切顺利无比,最多再有两三刻钟,援军就能抵达了。 可若有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援军抵达的时间便会无限延后,甚至,可能没有援军。 围着蓬莱殿的叛军还有约两千人。 在行宫最东北处,令仪鸾卫陷入苦战的叛军,应该还有至少两千人。 不管谁胜谁败,等此战结束,一定会有一方打扫战场,所以她没有单纯用异能杀人,以免被人发现异常。但为了不死在这里,她出的每一刀都带了异能,也用异能保护着身体。 下雨天让她的异能消耗减小,也可以不断得到补充。 但罗焰是火属性灵体,就算他不修炼,在这种天气也难免会受到些许压制。 他还受伤了。 虽然伤口都不大,但对他的整体实力一定有影响。 他们至少还要再撑两刻钟。 是她主动说的,她要带罗焰赢。 前生除了死前,她每次都践行了承诺。 这次她也会做到。 宁安华:“罗焰,答应我一件事。” 罗焰:“好。夫人说。” 这是……宁夫人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宁安华伸出手,掌心朝着罗焰,五指直立向上:“和我发个誓。” 罗焰学着她伸出手。 宁安华手向前,五指的指腹与他的指腹一一相贴:“罗焰发誓:” 低沉又坚定的声音跟上:“罗焰发誓:” “若无宁安华精神清明、不受任何威胁逼迫地亲口准许,罗焰对任何人都只能说,今日,罗焰和宁安华杀所有叛军,超过七成是罗焰斩杀,仅有不到三成是宁安华所杀;罗焰只能对人说,宁安华的武艺逊于罗焰,今日一切,都是宁安华听从罗焰指挥所做,并无一处是宁安华想出的办法。” “誓言一应内容和起誓任何相关之事,也皆不可对第三人言明或暗示。” 罗焰一字一句跟随她念出来。 每说出一个“宁安华”,他就觉得心跳又快了些许。 “如违誓言,” “如违誓言,” “会立刻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双眼不能视物,五官溃烂,五感皆失,双手双足再不能动,忘空一切,状若痴傻,众叛亲离,世间再无一人可以相信,也再无一人能给你信任。” 这是在宁安华现在的能力范围内,全部能不打折扣实现的咒言。 字字恶毒的诅咒,罗焰清晰吐字,甘之如饴。 叛军重新包围了他们。 宁安华仍然只用六七分力,保持和罗焰杀的人一样多,时不时顺手帮他除去一两个危险。 就算他发了誓,她也不会把全部能力暴露在他面前。 但和罗焰并肩作战实在是一件痛快的事。 她的武艺都是十一教的,和罗焰配合起来如鱼得水。似乎他们不是第一次这样联手。 这让她又想起前世。 这次是快乐的回忆。 杀尽这一批叛军后,他们还没来得及稍作喘息,又是一阵地动天摇。 两人跑到空旷地,站稳后立刻看向蓬莱殿。 在地动和数次余震后,又遭受了叛军一个多时辰撞击的蓬莱殿,终于没能承受住这次余震,墙壁开裂,殿门变形,瓦片不断砸下,整座大殿即将坍塌。 叛军被主将喝命退至阶下。 殿门摇摇晃晃地从里面被打开。 最前是一排禁卫举着盾,盾后是蒋庆紧紧跟随在皇上身边。 罗焰和宁安华对视一眼。 两人一同冲向叛军! 此时,另一股喊杀声从蓬莱殿东北方向传来。 听声分辨出来的有多少人,罗焰胸口一痛。 来的是叛军。 五百仪鸾卫……都没了。 但随即,西北方向又有一千余人奔来,大喊:“府军前卫、府军左卫在此,谁敢损伤御驾?” 罗焰停下:“是文津楼和四面云阁里的人。” 宁安华:“他们自救出来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20节 六千人,只出来了一千八百人。 下一秒,宁安华还听到了骑兵正在赶至。 她问罗焰:“约有五千轻骑从东面来,是‘意料之外’吗?” 罗焰:“不是……” 罗焰:“京营援军来了?” 他也听见了厚重的马蹄声。 林大人……带着援军回来了? 在京营轻骑下马列阵进宫门之前,宫内双方的两股援军已经碰在一起。 叛军主将提剑上阶一步。 罗焰和宁安华再次冲向叛军。 宁安华冲入敌阵中,只用三四分力,身上瞬间多了一道伤口。 她眼神示意罗焰不必管她。 宁安硕站在蓬莱殿外的高台上,看到两个人如游鱼一样钻入了敌军主阵。 他把眼皮揉了又揉,生怕是在雨夜里他眼睛出了问题:“……姐姐?” 他身旁的人都看向他。 皇上:“什么?” 宁安硕指向下方:“是我姐姐……” 他指着的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台上众人都看出了那是一个女人。 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另外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是仪鸾卫指挥使罗焰。 在方才的大半个时辰里,就是他们两个人牵制住了外面的数千叛军。 皇上拔剑出鞘:“难道我等须眉还不如清熙郡君一介女子?随朕冲出去!” 高台上仅剩的五百余人一同冲下台阶,竟有不可阻挡之势! 蓬莱殿在他们身后轰然倒塌。 大量火把出现在了叛军身后。 林如海鬓发凌乱,口角噙血,双眼在雨夜里亮得惊人。 妹妹,我回来了。 …… 一个时辰后。 叛军大半在混战中身死,小半被活捉。 蒋庆、罗焰和京营节度使分头带人在行宫内外打扫战场。 林如海带人去文津楼和四面云阁救援被埋的禁卫。 行宫宫殿倒塌大半,且余震未歇,御驾和随驾所有人,搬至行宫西南宽阔猎场处搭建营帐。 圣上命优先搭建伤营,再搭御帐。 宁安华得到了一所大帐。 人力不足,她没要热水,仅用冷水洗去身上的血,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她故意受的几处不轻不重的伤也被妥善地上药包扎——是黛玉、菊露和寒燕带伤做的。 她们自己受过伤后,对她的伤口格外小心。 其实她可以减弱自己的痛觉。这点伤口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 但看到她们这样,再想到林如海痛惜的眼神,她也不自觉认为她今日是过得有些辛苦。 实际上,她体内异能还剩了大半,体力也还多得很。 被派去“护卫”在猎场行猎的女眷的禁卫也有问题。 但刘夫人出身武将世家,武艺不俗,学过兵法,与吴鸿之妻带着女眷们、想追求姑娘所以一起来行猎的公子们、内侍、宫人和各家仆人经过一番苦战,以受伤五十余人,死亡九人的代价反杀了叛军。 他们正想回行宫一探消息时,先有地动,马匹四散奔逃。 车马少了大半,行进速度慢下来许多。 等遇见了卢芳年一行,两边换过消息,刘夫人决定原地等待。 林如海和京营节度带着援军赶来,于半路分出三百余轻骑去寻找各家女眷。 因此,行宫战事结束不久,女眷们就和各自的家人重得相见了。 林黛玉、菊露、寒燕和林家的婆子们也被送到了宁安华身边。 宁安华系好衣带,挽起半湿的头发,戴上斗笠:“我出去看看,你们好生在里面歇着,累了就睡,不用等我。” 她们今日都是第一次见血杀人,只怕要做噩梦了。 她道:“我会尽快回来。” 宁安华身上有和罗焰要来的令牌,可以在整个营帐群里畅通无阻。 她穿的是仪鸾卫的黑衣,又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的脸,没引起什么注意就来到了军队蓄水处。 天灾之后最易出疫病。疫病又大半是从吃了不干净的水上来。 还不知青儿、松儿和蓁蓁在京里怎么样了。 她希望秋猎队伍不要再出任何问题。 宁安华用了三刻钟,耗尽异能,将所有储水净化完毕,悄然离去。 她挨着黛玉入眠,在睡梦中恢复异能。 常人看不见的,闪着金光的天地灵气聚成旋涡,涌入她身体里。 她的异能节节攀升着。 宁安华帐边不远就是卢芳年的营帐。 后半夜,罗焰终于得空能来看一眼卢芳年。 卢芳年正醒着等他。 她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 罗焰仍是拽了把椅子,并不坐在她榻边。 经历了一番生死,终于平安得见,两人互问安好后,却相对半晌无言。 罗焰给卢芳年把脉:“孩子很好,你安心休息,不会有事。” 外面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办,许多……仪鸾卫等着他辨认。 他起身欲要离去。 卢芳年却唤住他:“夫君。” 罗焰回头:“怎么了?” 卢芳年抿出一个笑,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的神情,轻声问:“夫君,今日宁夫人数次救我,也救了我们的孩子,如此大恩,我想认宁夫人为义母,从此侍如亲母,夫君觉得怎么样?” 第97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 这是第一次, 卢芳年可以丝毫不带心慌惧意地直视罗焰。 成婚四年,夫君对她从来都算尊重爱护,但她对夫君总是怕的。 夫君是圣上心腹, 位高权重,却似凭空出现在朝堂之上, 圣人身边。 她和卢家都不知道夫君的任何过去。 她也从不敢问。 夫君比她大十三岁, 领武将职,卢家却是读书世家。她从小学的琴棋书画, 与夫君平日喜欢做的没有任何相同。 她也不知道夫君喜欢做什么。 她和夫君相处的时间很少。 就算这一个月, 夫君答应会给她一个孩子, 也不过是二更时分过来留宿,第二日不到五更便走。 他们并不比从前多说几句话。 她知道夫君的身份有多敏感危险,所以夫君不说, 她也从不主动问夫君外面的事。 怕给夫君惹来麻烦,她甚至不敢多与外人深交。 从前在闺中交好的姊妹们,也逐渐都疏远了。 夫君去年离京时, 让她想去谁家就去谁家。可除了宁夫人家里,她也没有别处可去了。 她这几年, 都幸好有宁夫人。 卢芳年平静地笑着, 看向她高大冷峻的,眼中情绪翻滚的丈夫, 和他对视。 原来这个人是有心的。 他的心还和他的身体一样火热,并不是冷的。 只不过,这颗心不在她身上。 卢芳年不知道自己期待着听到的是什么。 但她觉得,无论听到什么, 她都可以坦然接受。 罗焰轻轻吐出一口气。 “若你心意已定,我要先求得陛下同意。”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21节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 卢芳年仍觉鼻尖一酸。 是真的。 他默认了。 他在承诺他不会做出错事。 她该高兴吗? 卢芳年眼圈渐红:“大人,请你过来。” 罗焰立刻发现她对他的称呼变了。 他坐回椅子上,身体前倾,靠近她。 卢芳年的声音轻而柔:“我能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罗焰:“……赐婚之前。” 卢芳年稍加回忆,不由睁大眼睛:“难道是……林大人在扬州中毒,性命垂危的时候?” 罗焰承认:“是。” 是他听了十一和十八对宁夫人赞不绝口,一半是怀疑好奇,一半是为任务顺利,有意试探压制。 结果,就在林大人的病榻前,他对宁夫人起了不可见人的觊觎之心,几乎失态。 他看着卢芳年:“是我自己——” 卢芳年第一次打断他的话:“当然是大人自己。” 罗焰一顿。 他手指微曲:“我能不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仪鸾卫中那么多女子,上战场之前,大人都会把自己的刀换给她们吗?”卢芳年终于不再看罗焰,“我毕竟和大人夫妻四年,我一直……在看着大人。” 可能大人自己都不知道,那时,他看宁夫人的眼神含着多少倾慕,又有多么温柔、疼惜、充满愧疚。 大人从来没有这么看过她。 原来从一开始,她和大人就不可能做一对亲密无间的恩爱夫妻。 几个时辰前,她还在希望她没有看到,没有明白过来。 但她已经想通了。 她现在知道还不算晚。 卢芳年稍有些哽咽:“至于宁夫人,她一直坦坦荡荡。” 她转头向内,拭掉泪水,声音又恢复平稳:“大人,我任性了。” 罗焰反而一叹,闭目道:“不,你应该问。” 他说:“等一切落定,我会求陛下答应。” 卢氏本来就与宁夫人亲近,又有此回几次救命之恩,她想认宁夫人做义母以报答,也是人之常情。 陛下应该会同意。 他和宁夫人也本就不可能。 过去的一日就当是做梦。 他该梦醒了。 卢芳年转过来:“大人,我从无意为难你。即便宁夫人愿意,真认了母女,私下称呼,也不与大人和林大人在朝上共事相干。” 罗焰:“那若宁夫人不愿意?” 卢芳年:“宁夫人愿不愿意,我都是卢芳年,与大人圣旨赐婚,结为夫妇。夫妻一体,我不会做有损大人的事。” 她神色变得严肃,低声说:“宁夫人对孩子有恩,就是对大人也有恩,希望大人的心思不要再被别人发现了。女人的名声何其要紧,宁夫人不是我这样的俗人,却更会受世俗所困。” 罗焰一怔,亦严肃道:“我不会了。” 他不禁问:“你对宁夫人,为什么……” 卢芳年一笑,问:“大人,你知道吗?成婚这么久了,我见宁夫人的时间却比见大人要多得多了。我和宁夫人说过的话,是和大人说的十倍、百倍。我娘与宁夫人平辈相交,我本便矮宁夫人一辈。若宁夫人愿意认我,我也甘愿做她的女儿。” 罗焰心中含愧,认真道:“夫人,是我对不住你。” 他确实在有意无意地避免和卢氏亲近。 卢芳年忍泪看向帐顶,语气里颇有两分自暴自弃:“有什么对不住的。本来也不是大人自愿娶我。” 罗焰:“我成婚那日的话不会变:娶了你,你就会一直是家里的夫人。” 他不是自愿娶的卢氏,卢氏又何尝是自愿想嫁? 她本该嫁给由父母千挑万选过的,年龄相仿的少年才俊,或许会情投意合,或许会相敬如宾,或许会吵吵闹闹,但总会相携到老。 嫁了他,他给不了她寻常丈夫该给的。 婚姻对女人比对男人重要得多。 他做不了体贴的好丈夫,只能尽可能多给她尊重。 卢芳年:“我信大人不会变。” 她伸出手,握住罗焰的,两人的手交叠,放在她小腹上。 她的语气温柔如水,说出的话却有决绝之意:“大人和我,就这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大人都会全心待他好、尽心教导他,做一个好父亲的,是吗?” 罗焰惊讶:“夫人的意思是……” 卢芳年看着尚无起伏的小腹:“大人公事繁忙,以后,请都在书房睡罢。” 对她最有利的选择,本该是装不知道大人的心,多和大人行房,多生几个孩子,以保晚年安乐。 可大人心里是别人,她不能自轻自贱。 她对罗焰笑:“大人不用再有负担了。” 罗焰发现,他在避免和卢氏亲近的同时,也从来没有了解过卢氏。 他只知道她温婉娴静,聪慧细腻,从没想过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说出这样的话。 他有些遗憾。 但更多的,他确实感到了轻松。 罗焰郑重道:“我答应你,一定会做一个好父亲。” 卢芳年放开他的手:“大人去忙吧。” 罗焰替她盖好被子,转身出帐。 宁夫人的营帐近在咫尺,但他一眼都没有看过去。 帐内,卢芳年在棉被下泪流满面。 她再也不可能和夫君琴瑟和鸣,恩爱白头了。 她真希望能回到四年前,求爹娘早些给她定亲。 如果没有那封圣旨该多好。 爹、娘,我好想你们…… …… 御帐内。 天已四更,皇上仍未阖眼。 帐中诸臣来来去去。吴鸿、宁安硕等翰林,和随驾文臣中未满五十的,或坐在帐中各处,替皇上草拟圣旨、计算粮草需求,手中纸页翻飞,或在外跟随各军统计兵马财物损失,皆未曾歇。 亦无人劝皇上暂歇。 随驾禁卫中都有叛军,焉知京内现下情况如何?宫中太后、皇后、皇子皇女们是否平安? 承平府地动比行宫还剧烈,还不知有几处州府遭受此等天灾。 陈格匆匆进来:“林大人到了。” 事态紧急,皇上命一切礼节从简。林如海入帐,帐中诸臣皆未寸动,只有宁安硕欠身。 林如海至皇上面前,也只拱手一礼:“陛下,臣来之前,文津楼和四面云阁两处,共已救出禁卫五百二十四人,挖出尸首九百八十六具,按名册,尚有两千六百七十禁卫还无踪迹。各倒塌殿内,已救出宫人一千二百一十七人,内侍八百九十六人,还未救出者尚不能计数。伤者皆已送至伤营。若陛下无别的吩咐,臣便继续回去救援。” 皇上一叹点头:“林爱卿辛苦了。行宫救援的事都交给吴鸿。朕想让你去承平等地救灾。” 林如海行礼:“臣愿往。” 吴鸿从纸页中出来:“臣遵命。” 皇上道:“林太傅救灾,按例该派军队随行护卫。但此处兵士尚足,只缺将领。清熙郡主临危救驾,女中豪杰,不让须眉,朕有意令清熙郡主带兵护卫林爱卿,但不知清熙郡主是否能带伤戎装?” 林太傅? 清熙郡主? 帐中人都停了动作。 林如海拜下:“臣叩谢陛下隆恩。郡主是否能带伤领命,还望陛下许臣请郡主前来面圣,由郡主亲自回禀陛下。” …… 宁安华被叫醒时,只觉得体内能量充沛至极。 她看了一眼怀表,她才睡下一个时辰出头。 但看异能的恢复情况,她应该至少睡了三个时辰。 她调动异能,发现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她的异能水平猛然增长了一截,离四级只有恰好一半距离了。 第98章 福分难消 一个时辰, 异能提升到了正常修炼一年多才能达到的程度。 野营不便,也怕晚上还有事,宁安华回来后是和衣而睡。她心中思索原因, 适应着猛涨的力量,把头发挽紧便提刀出至帐外:“皇上叫我什么事?”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22节 林如海担忧的视线扫过她有伤的几处, 低声将皇上的意思说了。 郡主? 太傅? 这算是对“救驾之功”的奖赏?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事, 有太多的人受伤或身死。女眷们居住的内营和安置受伤宫人的伤营很近,内营还算安静, 但不远处火光通明, 宫人、士兵、内侍往来走动不休, 亦时不时有人进来送食水伤药,或是送从行宫殿中取出或在废墟下挖出的各家财物。 旁边还有护送林如海过来的禁卫,并不是能放松说话的时机。 所以宁安华听完, 先和林如海相对称颂一番皇上隆恩,也只问:“既是陛下急召,只怕来不及更衣了。” 林如海道:“陛下已命一切礼节从简, 郡主但请无妨。” 宁安华一笑:“那还请太傅稍待片刻。” 听见她这一声“太傅”,林如海才有了已经官居一品, 位列三公的实感。 宁安华转身回帐, 看黛玉几人果然都已经坐起,便笑道:“陛下传召, 命我护送你父亲去各地救灾,我不能和你们一处了。菊露,寒燕,等天亮, 你们送大姑娘一起去找刘夫人。” 林黛玉忙道:“请太太只管去,不必挂念我们。” 菊露和寒燕商议了两句, 菊露道:“我和太太出门,让寒燕跟着大姑娘罢。” 宁安华笑道:“罢了,你们好生养伤,非要跟了去,是你照顾我,还是我照顾你?” 她一一摸了摸三人的头发:“睡不着不必强睡,随便做些什么走个神,或是去那边找卢淑人。也不用怕死了的人,我杀的人比你们都多,便有报应,也该先来找我。” 林黛玉霎时红了眼圈:“太太放心,我们……过几日就好了。” 在太太身边她才敢阖眼,不然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死人……断肢和血。 第一次杀人,看到满眼血腥的感受,她都想了什么,宁安华还模糊记得。 她抱住黛玉,又把菊露、寒燕拉到面前:“你们怕我吗?” 三人都摇头。 宁安华道:“不怕我,就不用怕别的。” 她松开黛玉,重新拿起刀:“我走了。” 她不太会给和平时代的人做心理疏导。 在末世,第一次杀人见血后害怕、恶心很正常,但生存的危机会让人很快忘掉这些,适应下去。 生死关头,稍有些软弱犹豫就会死。 一直心硬如铁的才能活下去。 或许仪鸾卫更有办法? 回去让十一姐姐开解她们? 京里……怎么样了? 初秋的夜晚颇有了几分凉意,空中还微微飘着雨丝。 宁安华和林如海并排向御帐方向行去。 援军到来后,他们只说了两句话,看到对方平安,就分开各自行事了。 两人冰凉的指尖短暂触碰了一瞬,又很快分开。 宁安华说:“我想把玉儿托付给刘夫人。” 林如海道:“只能如此了。” 宁安华:“江二爷替……挡了一箭,伤得不轻。” 林如海:“……是该好好谢他。” 林如海:“京里……” 宁安华:“会没事的。” 两人相视。 林如海:“会没事的。” 宁安华心口刺痛。 她还不会“飞”,不是空间系异能,更不会“瞬移”。此处距京三百里,她一人一骑回去,最快也要四五个时辰。而京中若无事,她自然可以顺利进城,但若有事,四面城墙十二扇门数万守军,以她现在的能力,不可能不被人发现,毫发无伤通过防守。 且若杀了守军进城,她便也成了反叛,不仅救不了青儿和孩子们,还会让全家身首异处。 她只能相信十一姐姐会保护好孩子们。 若他们任何一人有事,她早晚会让罪魁祸首——意图谋反上位的人,和故意放纵他人谋反的皇上——百倍千倍还回来。 御帐很快就到了。 林如海侧身,不用在外护卫的禁卫动手,亲自替她打起帐帘:“陛下,清熙郡主已到。” 御帐内,宁安硕立刻站了起来。 余下诸臣互相看了看,也都搁笔起身。 林大人的夫人不止有了郡主身份,爵比郡王,还和罗指挥一样,是他们所有人的救命恩人。 若不是罗指挥和清熙郡主牵制了蓬莱殿外叛军,他们早就等不到援军了。 前两日女眷陛见和在外行猎游乐时,原没避着众人,但谁也不是无故盯着人家妻女看的无礼之人,因此大多数人心中只有一个“林大人之妻极美”的印象。 援军到来,死里逃生后,清熙郡主满脸满身是血,在黑夜里看不清样貌,让他们原本就不清晰的印象更加模糊了。 此时能近距离看清楚清熙郡主到底是什么模样,几乎没人能忍住好奇,都偷眼看过去。 罗焰原本站在皇上案前,见此也侧身让开等候,和众人一样看向帐帘。 一袭黑衣,素面无妆的清熙郡主走了进来。 他们都还记得清熙郡主在敌阵中一刀便能斩下一人的首级,浴血杀敌的样子,知道这是一位刀下亡魂不知几许的狠辣女子。 但还是所有人都看怔了。 她身量高挑,手脚纤长,素衣掩不住婀娜身姿,衣上发间有细密的雨珠,在灯下似乎笼罩着一层轻薄的雾气。 她乌发如云,不必装饰也葳蕤生光,她目似深夜寒星,神如皎皎明月,黛眉朱唇,肌肤胜雪,容光浓若桃李,气韵飘若流云。 直到清熙郡主忽视他们所有人,将佩刀交给陈太监,径直对陛下见礼,诸人才各自回神,或以袖掩口,或目视足尖,纷纷掩饰惊叹。 罗焰也收回目光。 宁安华大礼参拜,先谢皇上隆恩厚赏,谦辞一番,一表感激忠心。 待陈格将她扶起后,她又表示愿意为皇上分忧。但她长于深闺内宅,并未读过兵书学过兵法,也未经过文武科考,不过是因圣恩垂降,习得些许武艺,终究不能担当大任。待此事结束,还望能交回兵权,仍回家中持家相夫,教养幼子弱女。 她答应带兵,是因为皇上要她护卫的是林如海,也是因为她隐约猜到了异能猛涨的原因,正好借此行再加验证。 她表态不愿一直领兵,什么“相夫教子”都是符合目前时代价值观的推辞之语,最终目的是为了让皇上放心。不然林如海一个一品太傅,吏部尚书,有一个有过救驾之功的,能领兵的郡主妻子,还有一个即将做嫡长公主驸马的妻弟,林家也太过势大了。 而且她也怕麻烦。 如果她没有异能,或许她会坚定抓住这次领兵的机会,不会再回到内宅。 但她正常修炼下去,也再过几年就可以达到四级。 等到了四级,俗世种种功名利禄对她来说……都不会太重要了。 刚在这个世界重生的时候,面对稀薄的天地灵气,她做好了六七十年都不会再回到死前异能水平,做一辈子平凡人的准备。 所以她迅速适应了这个时代的规则和她的新身份。 可她遇见了林家,遇到了适合她的修炼加速器,她的总体修炼进度没有她一开始以为的那么悲观。 现在,她是不是可以期盼一下,她达到四级,甚至……五级的那天? 皇上并没表态以后是否还会让宁安华领职,只又嘉奖勉励她一番,再次谢过她的救命之恩——宁安华也和上次一样,忙拜辞不敢受——便暂命她为从三品仪鸾卫指挥同知,领仪鸾卫五十人,禁卫三百人,于卯时出发,随行护卫林如海救灾,沿途各州府守军,她可随意调动使用。 皇上赐下敕书兵符,命罗焰去和宁安华交接人手令牌,又点了宁安硕和另外两个翰林一同随行协助。 罗焰便请宁安华先行。 宁安华颔首为礼,从陈格手中拿回刀,先出了御帐。 等罗焰、林如海和三个翰林随后出去,帐中诸人归座继续办差,却都有些走神。 有一半在回想清熙郡主的容貌身姿,另一半在暗鄙自己身为男子,论起勇武竟还不如一女子? 等他们隐约听见帐外宁小翰林急声唤“姐姐”,又都想起了战斗平息后,宁小翰林奔到清熙郡君身边,清熙郡主满手鲜血,想摸他的脸又放下手的场景,还有林大人抖着手从怀中拿出一方素帕,想替清熙郡主按住手臂上流血的伤口又不敢的模样。 有些心怀绮念妄想的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等福分……不是常人消受得起的。 女强男弱,林大人倒是真的爱妻。 清熙郡主有如此国色,怪不得林大人不纳二色。 也不知林大人是爱妻更多,还是畏妻更多? …… 帐外。 宁安华驻足回身,等宁安硕跑到面前,含笑拍了拍他的脑门:“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稳重些?” 宁安硕上上下下打量她:“姐姐伤得重不重?” 宁安华推他去林如海身边:“还好。别耽误了,快去准备出发罢。” 她看向林如海:“林大人。” 林如海拱手:“郡主,我先去了。” 宁安华笑:“大人请。” 林如海又对罗焰一礼,带着三个翰林去准备。 罗焰还礼后,平静地看着宁安华:“郡主请。” 宁安华随他去仪鸾卫营帐处,路上问:“我第一次带兵,若有不服者,当如何处置?” 罗焰道:“打扫战场,光死在郡主箭下的就有三百七十五人,箭箭射穿颈项,射裂头骨,已经传遍全军。若这样还有不服的,郡主让他站出来,打服就行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23节 宁安华满意:“这就简单了。” 罗焰:“我给郡主挑两个懂事的带队,罗十九,弓三,有事吩咐他们去办。” 宁安华想起一个人,问:“罗十八怎么样了?” 林如海查甄家一案时,是罗十八和罗十一两人先来相助。宁安华和他们共事一个月,替林如海抓住了三个刺客,挡了四次下毒。后来,罗十一留在林家,罗十八却再没见过。 罗焰停下了。 他转身:“十八……没了。” 宁安华:“……没了?” 罗焰看向行宫:“他带仪鸾卫五百员守行宫东北门……” 仪鸾卫个个是精锐,禁卫同样也算精锐。文津楼和四面云阁的禁卫被埋,东北门的仪鸾卫也被地动折损了近一半人手。没有任何援军,他们以不到三百人敌叛军三千,斩杀一千二百余人后,全部死在叛军刀剑之下。 他看到了他们苦敌不支,却选择了和宁夫人……郡主一起救援蓬莱殿。 宁安华也停了一会:“我会替他多上一炷香。” 罗焰:“好。” 他加了一句:“多谢郡主。” 到了帐中,宁安华把身上的四品指挥佥事令牌还给罗焰,罗焰换给她从三品指挥同知的,没问她昨夜向他要令牌都做了什么。 他又点了五十人,有四成是女子,令她们贴身护卫。 罗十九便是女子,位居正六品司卫。她带另外十九个女子随宁安华回内帐准备。余下三十人,先与禁卫三百员会合。 送走宁安华,罗焰欲继续回行宫,却有属下急行找来,在他耳边回了几句。 罗焰两腮紧咬,眼中似有火光迸射:“确定招出的是穆家?” 属下忙道:“实是他自行招出,并未有过任何诱导!” 罗焰:“随我去回禀陛下!” 属下急忙跟上罗焰的脚步,走了一半,恍然惊觉这是他第一次见指挥大人有这等表情。 他好奇之下,忙又大胆抬头,却发现罗焰面上已平静如水,似乎他方才看到的都是错觉。 第99章 师徒 四个时辰前。 京城。 天光将暗, 暮色未至。 罗十一杀了数十叛军,从墙外跳回林宅,急令林平、白三等带人守好门户, 顾不得多解释,又急命:“青儿, 快带松儿蓁蓁去立幽堂!”又命檀衣、檀袖:“若有火箭射进来, 立刻取水灭火!快去!所有女子都去花园!” 只看罗十一身上有多少血,语气有多严厉, 宁安青就知道外面的情况是多么严峻。 她担心姐姐,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保护好姐姐的孩子。 宁安青一手拽松儿, 一手拉蓁蓁要走,又瞥见罗十一左臂似乎有伤口:“十一先生……” 怕身上的血腥气熏着她,罗十一没有迈出向前的脚步, 只命:“快走!檀衣檀袖,抱着你们哥儿姐儿走!” 丫鬟婆子们匆匆去花园,罗十一看着院中的男子们:“我不瞒你们, 外面有叛军是冲着林家来的,想来捉走你们青姑娘、松哥儿和二姑娘。我已经向仪鸾卫求援, 援兵很快就到。你们只需和我守住最多三刻钟。守住家门, 你们太太老爷回来自然有厚赏。谁若说怕死,不敢守, 现在站出来,自觉点让人捆上,到柴房里别添乱。谁若敢临阵脱逃,或敢叛了, 不用你们太太发话,我可以立刻了结了他的性命!” 说着, 她举刀指向正分派人手的林平,又指向白三。 刀身上黑红的血迹已经凝固。 林平盯了一眼刀尖,向后喝问:“有谁不敢誓死守住林家?谁不敢誓死守住青姑娘、松哥儿和二姑娘?” 院中仅有不到四十个男子,却并无一人站出来。 罗十一面色稍霁:“还有些血性。” 她道:“第一批来的人我已杀了几个,他们回去调人手,还有约一刻钟到。等人到了,你们会射箭的向外射箭,不会的,我记得家里有预备修园子的青砖,厨房里有油有火,拿着往外砸就是。” 说完,她飞身上墙,又要出去。 林平忙问:“先生还要去何处?” 罗十一看他:“去杀人。” 一刻钟后,林宅果被数百叛军包围。 领头的自称是东城兵马司千户,在外劝降:“交出林海的子女,余者不杀!” 有年轻沉不住气的小厮这就要向外丢砖头,被白三看见,一把拽住:“再等等!” 那千户连叫三遍,门内无人应声。 他冷哼一声。 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有人拉弓。 “咻”地一响,一支箭飞进来,斜斜钉在了砖缝里。 林平生出急智,向一个小厮耳语几句。 那小厮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向外喊:“官、官爷稍待!小的们先、先进去找人……” 千户大笑:“给你们一刻钟!” 林平点了五个人,让他们沿着不同的路,快速跑进去再跑回来,往返两次,再都悄悄回来。 五个人依言跑走,因有人太紧张,脚下绊蒜,磕在地上,旁人低声埋怨他,还更真了。 白三对林平竖起一根拇指。 林平心跳得极快,几乎是每呼吸两三次就看一看怀表。 半刻钟了……大半刻了……马上就一刻了…… 他又让三个小厮悄悄过去,再快些跑回来,看能不能继续拖。 在指针马上指向一刻,林平的心要跳出喉咙口之前,门外,千户破口大骂:“**三百个人还抓不住他一个人?****一群废物!” 他骂完属下又向门内骂:“把两个**崽子弄出来还要多长时间——” 林平听得火气上涌,趁门外还没反应过来,招手命:“给我砸!!!” 一时间,羽箭、青砖、火油、火折子齐出,先着火的不是林宅,反而是门外的叛军开始哀嚎。 林平险险躲过一支射进来的箭,又把一个屁股中箭的小厮往旁边踹了一脚,让他也躲过箭,心里庆幸老爷和十一先生习武,他也跟着学了几招,又早已把漫天神佛念遍。 太太保佑,老爷保佑,十一先生,你说援军三刻钟到,援军可得到啊! …… 不远处的巷中。 若叛军只有刀剑,罗十一能在几刻内把这三百人磨光。可叛军手中有强弓,她只能且战且躲。 往日干净热闹的街巷上已脏污混乱一片。 秋日新鲜的瓜果被踏烂,和人头一起滚在泥土间。一担豆腐被打落在墙上,黄白的碎渣汁水顺着墙壁淋漓下来。 罗十一杀掉身边最后一个叛军,左手摸向后背,将扎进她肋间的羽箭掰断,箭杆随意丢在地上,扶在墙边轻喘。 她脚边不远处,除了二三十个叛军的尸首,还有一对儿才五六岁的小男孩。 他们手挽着手,身子叠在一起,乌黑的眼珠瞪大,早已失去了亮光。 是亲兄弟还是堂兄弟、表兄弟?或者只是邻家的玩伴? 罗十一吞下一粒药,麻痹痛觉,割掉一片叛军的衣服擦了一遍刀身。 这柄刀是她升七品时得的赏赐。 时隔六年,终于又见血了。 她挥刀指向上方:“出来!” 一人现出身形:“你竟没退步。” 看清来人是谁,罗十一放松一喘:“废话少说,快去林家帮忙!” 有安华这样的好学生,她怎么可能退步。 弓九挥手,身后数十人激射而出。 有两个人留在最后,割开罗十一的衣服检查了伤口:“没伤及心肺,取出来养养就好了。” …… 兵部五城兵马司负责京中巡捕盗贼、疏理沟渠等事,不比禁卫、十二门守军等正军训练有方,内中拿饷银混日子者众。弓九带五十仪鸾卫,轻轻松松把围着林宅的余下二百余叛军拿下,将那千户和几个副手五花大绑,向林平要了一处空屋,提进去审问了。 随着屋内传出来的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惨,林平对这些人的恨意里也不由添了点可怜。 林宅男子负伤者过半,所幸并无死者。 弓九带来的人帮忙收拾战场,治疗伤者,弓九亲自给罗十一取箭头。 罗十一盯着弓九的袍角:“你都升了五品千户,不在宫里护卫太后皇后,也不去承恩公府,怎么到这来?” 弓九手上动作极细,语气却冷淡:“宫中人手足够。承恩公府几处也都有千户过去。” 他提醒:“忍住,要开始挖了。” 就算吃了药止疼,剜肉剔骨的痛楚还是让罗十一出了不少冷汗。 弓九给她看了箭头,便让两个女仪鸾卫进来,替她上药包扎,擦洗身体。 罗十一连发丝里指甲内都是血,在屋里洗了五盆冷水,才勉强算是洗净。 后背的伤口不好牵动,她请两个女仪鸾卫帮忙挽了头发,问清弓九在书房东厢房,正由宁安青陪着。 她快步过去,迈入房中:“青儿?” 宁安青双眼一亮,起身正要扑到她怀里,被弓九用指尖捏住一块袖子:“你先生受伤了,别动。” 宁安青立时站住,想一了想,看向弓九:“请问九先生,十一先生伤得重不重?” 弓九松开这一角软缎:“重。最好半个月内不要下床,两……三个月内不许拿刀,也不许沾酒。”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24节 罗十一瞪弓九:“你!” 弓九只看宁安青。 宁安青走到罗十一身边,小心握住她一只手,声音轻软:“先生,九先生说不会再有事了,先生好好养着,等姐姐回来再一起庆贺不好吗?若您有不好,我怎么见姐姐呢?” 她给檀衣使眼色。 檀衣笑请:“先生,都有我们帮着姑娘呢。” 罗十一瞪了弓九几眼:“你把这里都安排好了再走,不然小心我找你算账!” 弓九低头喝茶。 宁安青拉着罗十一的手把她送到院门,想叮嘱几句,反被罗十一嘱咐了好些“有不舒服就让你九先生给你诊脉”等话。 她转身回来,看有人正和弓九回话,就在门外等了一等,正好和林平问清家里有多少人受伤,先让檀衣每人赏下去一年的月钱,后续还有赏,一应医药,自然都是官中出钱。她让受伤的安心养伤,没伤的就再辛苦几个时辰,协助仪鸾卫把家里收拾干净。 林平、檀衣各自领命去了,弓九也吩咐完了属下。 属下出门,他亦起身到门口,唤一声:“青姑娘。” 宁安青正有许多想和他打听的事,忙应:“先生?” 弓九垂眸看她抽了条却愈显单薄的身体,她细眉下的清眸,还有她苍白尖细的下巴:“还有两刻钟空闲,我给姑娘诊脉。” 这个女孩是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看她能平安长大,也算他医者仁心,有始有终。 宁安青眼中映出他清冷的面容,弯眉一笑:“多谢先生。” …… 弓九在二更结束前带队离开了林宅。 林宅大门内外的血迹已皆被洗净,大门上深深的刀痕,和各处脱落碎裂的砖石瓦片,只能慢慢修补。 街边翻倒的,不属于叛军的尸首也都有人收走了。 只余下碎布断发,破簪烂钗。 弓九带着俘虏快速返回北镇抚司,心中忆起刚刚才辞别的青姑娘。 三年过去,那个气息奄奄,虚弱不堪的小女孩,果然没有被她孱弱的身体影响,长成了外柔内刚的坚毅心性。就算听到皇上身边可能也有叛军,她也没有惊慌失措。 就像三年前,他几次以为她要撑不住了,可她最后还是睁开眼睛,叫了他一声“九先生”。 弓九把俘虏投入昭狱,拿着证词入宫请见。 天已三更,大明宫灯火辉煌。 紫宸殿内,江皇后坐在龙椅旁侧,萧永明着戎装,和罗温一左一右侍立。 光滑的水磨砖上,跪着双手双脚颈项皆被绑起,形容狼狈的忠顺亲王,和衣衫整洁,凤冠下发髻丝毫不乱的忠顺亲王妃。 忠顺亲王怨毒的目光看向他的王妃,话却是对江皇后说的。 “你以为你知道的是全部?”他笑声不断,“皇兄带走的禁卫里,至少有四千人你不清楚!” “还有地动……”他哈哈大笑,“天不助我,难道是助了皇嫂?皇兄生死不知,皇嫂为何不推二皇子上位?” 江皇后心中大惊。 京中的一切几乎都按皇上预料的发生了,反倒是皇上自己会有不测? 若皇上真在承平崩逝,以江家之力,她能顺利推永行上位吗? 但她神色不动,似乎未被忠顺亲王的话动摇半分,冷笑问:“你如此下作,竟想拿重臣家眷相挟,怎么起事之前,就不考虑你母妃在宫里会怎么样?” 忠顺亲王笑声顿停。 他的颈项被紧紧束缚着,抬不起头,下巴在砖石上磨出血迹,怒声嘶吼:“江氏贱人!你把我母亲怎么样了!” 第100章 女人的命运 皇贵太妃穆氏正跪在沈太后身前。 她于睡梦中被叫醒带过来, 鬓发未梳,散落在肩头后背,身上还穿着寝衣, 只在外披了一条碧青的斗篷,稍稍掩住仓促狼狈。 她面上是未加掩饰的震惊慌乱, 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娘娘, 妾身确实不知今日宫外动乱是何人主使。”她对沈太后叩首。 她出身穆氏,虽是旁支, 也一入宫就得封嫔位, 不日因貌美有宠, 晋为九嫔之一的昭容。次年有孕,晋为贵嫔。又一年,生下皇子, 晋为妃。又三年,恩宠不断,晋为贵妃。 孝慈太后薨逝, 世宗令她摄六宫事,又晋为宫规中无此品阶, 位比副后的皇贵妃。 而圣母皇太后沈氏, 比她早入宫十五年,虽侥幸育有皇子, 恩宠却数十年如一日的稀薄。 她入宫那年,太后已是贵嫔,等她封了贵妃又过近十年,太后才因膝下皇子长成, 晋为妃位。 世宗皇帝还在时,哪怕太后的儿子做了皇帝, 也仍是她受太后的礼。 世宗皇帝驾崩,皇上正位,太后终于成了太后,居长宁宫。她这先帝的摄六宫事皇贵妃再尊贵,也只能搬出昭阳宫,搬至长宁宫偏殿,与众太妃、太嫔一同依附太后而居。 女人,尤其是宫里的女人,起落沉浮从来由不得自己。 早在皇上登基时,她就已经知道,世宗皇帝给她的荣耀尊位只是镜花水月,她早晚要和所有普通太妃一样,守着狭小的偏殿诵经念佛,了此残生。 儿子每次到长宁宫请安,她也都要告诫他,世宗皇帝把她立起来折辱皇上、皇后和太后那么多年,现在他们能不计前嫌,待她和别人一样,已是无比宽容。他不必替她觉得委屈。尽心给皇上办差,以后能接她出宫住几年就很好了。 她只盼他们母子能一世平安尊荣就够了。 可他还是暗中谋划起事,欲夺大位了吗? 因为她不支持他这么做,他就一点都没告诉她? 穆皇贵太妃不知有什么办法能救下儿子的命,只能再三叩首。 白发满头的沈太后看着穆皇贵太妃逶迤垂在地上的,夹了几丝银白的青丝。 她让几个女官将皇贵太妃扶起来。 “你是先帝亲封的皇贵妃,亦是皇帝的长辈。现下诸事尚未全明,你既说不知情,我也不便处置你。你且回殿歇息去罢。” 沈太后令四个女官、四个太监带了几十个宫女内侍送皇贵太妃回殿。 殿内原有服侍的人已一概带下去审问,俱换了新人,又将其殿门在外落锁。 沈太后在主殿里又坐了一会,步行来至皇贵太妃殿外,从小窗向内说:“皇贵太妃,你在宫里也快三十年了,该知道你好好活下去,对皇帝,对你儿孙,对你、对我,都才最好。” 皇贵太妃在窗内再次叩首:“妾身谨记太后娘娘教诲。” …… 忠顺亲王在紫宸殿内狂骂不止,先骂江皇后,又骂皇上,又骂到他身边跪着的王妃身上。 忠顺亲王妃任他唾骂,挺直脊背,冷笑凝睇着他。 江皇后也将这些污言秽语置若罔闻,与罗温商议:“京中暂定,陛下身边忠奸难辨,该命何人出京救驾?” 罗温道:“娘娘,事态急迫,臣愿自请离京。” 江皇后便起身一礼:“还请同知速去。陛下的安危,本宫就全托给同知了。” 罗温避让不受,即刻令将忠顺亲王及党羽送入昭狱,又点了指挥佥事一人,命与禁卫一同护卫宫中安全,另点仪鸾卫两千,禁卫八千,十二门守军共六千,当即开东门出城,快马往承平行宫救驾。 大公主萧永明请忠顺亲王妃入偏殿“暂歇”,回来请示:“母后,为防城内民心不稳,儿臣愿五更后带人在城内巡视。” 江皇后亦有事与她密商:“忠顺亲王说的,承平行宫多了四千反叛,就是少了四千你父皇的人,这一下差了八千人,万一——” 萧永明忙道:“娘,方才我想过了,忠顺亲王是败势已定,故意说出那些话让娘心乱。他也不知父皇在行宫早有埋伏。父皇身边,罗指挥、蒋统领都在,离行宫五十里就是三万京营驻扎,除非地动让父……不然,叛军得逞的可能极小。” 她背过身,将眼角湿意擦干。 江皇后连连点头:“是我……竟险些糊涂了。我这就请你皇祖母到凤藻宫坐镇,省得吴贵妃无事生非。行宫离京不过三百里,情况如何,最多后日就知道。” 她把大女儿搂在怀里:“永明,我……” 萧永明轻轻摇头:“我知道娘的难处,娘不必说。” 父皇疼爱儿女,尤其疼她这个嫡长女。她也敬爱父皇。 但父皇不止凤藻宫一个“家”,还有毓秀宫、墨阳宫…… 这大明宫后宫里数十宫殿,每一处都能成为父皇的新家。 但她只有一个娘。 …… 承平行宫西南猎场。 御帐内。 罗焰神色如常站在皇上面前,让属下把有关穆家的供词原样回明。 皇上听完,陷入深思。 东平王府穆氏,世代镇守东北辽安边关,至今传到第四代,王爵已无,尚袭东平侯之爵。 东平侯穆凌年未四十,正当壮年,是北静太妃亲侄,皇贵太妃堂侄。 他未至而立时,便子继父职,继续镇守辽安边境,至今已有十载。 而穆氏一族在辽安边境镇守的时间几乎和大周国祚一样长。 大周各处边军,除主将和主将帐中参谋、副手外,正四品以上总兵、指挥,皆是五年一轮调,十年内不调回同一处,以此杜绝边军坐大,危害朝廷。 而上次边将轮调在三年前,是世宗做主,他未能参与。 近百年的经营,辽安边境众多低级校尉和守军是仍认皇室萧姓,还是已经改姓了“穆”…… 仪鸾卫没查出禁卫这一支的叛变,皇上原以为,忠顺亲王此次谋反没得到东平郡王府的支持。 他本打算先将皇室内部和京畿内外肃清,让仪鸾卫和禁军再精训两年,多出几个将才,也等国库再充盈些,再整治各处边军的问题。 但,既已有了东平侯参与此事的口供,无论供述为真还是仅为攀咬,都该拿东平侯回京详查。 何况东平郡王府几代显贵,必有违法乱纪之事。 仅说若罗焰的冤屈为真,只这一件,就够东平侯子偿父罪,夺爵抄家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25节 他只担心…… 皇上屏退所有人,只留罗焰。 他定了主意。 无论如何,不能寒了罗焰的心。 他命:“东平侯有大逆弑君之嫌,朕命你速带仪鸾卫五百、轻骑三千赶往千平关,将其捉拿回京。他令别人押送,你留在千平关,暂代辽安将军一职,勿使边关生乱。” 罗焰缓缓下拜:“陛下,臣……” 皇上知道他要说什么:“朕如此安排,并不只为你。若京中绝无错漏,朕已无性命之危。且东平侯既生反心,多放他在外一日,朕怕边疆不稳,内忧外患齐出,大周危矣。蒋庆虽忠,已无锐气,朕只信你能安定边关。朕会提出回京,掩护你的行踪。” 他扶起罗焰,颇为感叹:“朕答应你的事,终于能做到了。” 罗焰再拜叩首:“臣,唯有以死报效陛下。” 皇上亦再将他扶起:“朕不会死,你也不会。” 看着罗焰通红的双眼,他笑道:“去罢。二十年了,也该回乡看看了。” …… 五更,晨光未明。 宁安华整队出发之前,听见御帐内传出消息,皇上要拔营回程,亲入京中捉拿反叛。 众臣皆劝皇上勿要以身涉险。 皇上云:“京中尚有忠臣数百,百姓百万,朕之母亲妻儿皆在,尔等亲长老幼亦在,朕身为天子,如何能偷安此处,不顾京中?不必再劝!留精兵三千在此护卫妇孺、伤营,余者皆随朕回京!” 此言一出,无人再劝。 宁安华回头看了一眼忙碌起来的大营,问身旁同骑在马上的林如海:“林大人,时辰到了。” 若她原本就是这时代的人,得了皇上如此信重赞许,不顾她是女子之身也要委以重任,又听得皇上此番豪言,想必已经心悦诚服,今生今世,甚至来生来世都要全心尽忠,报还君恩了。 可惜她不是。 林如海一抖缰绳:“出发罢。” 御驾于当日下午与罗温所带救驾之军相遇。 京中已然平定,御驾队伍喜悦万分。 虽还不知是何人谋反,却已有人开始于腹中打稿,准备一到京中就上表痛斥反贼! 护卫御驾的人手足够,皇上怕各地驻军不服调派,或灾情致使流民成群,伤及重臣,急命再派仪鸾卫二百,禁卫一千,赶往承平府护卫林如海一行,又派禁卫两千去行宫猎场,接各家伤患女眷回京。 彼时,宁安华和林如海已身在承平府,尚不知这些消息。 他们心里只剩下一件事。 救灾。 承平行宫是皇家宫苑,在地动中损毁大半,平民百姓房舍的稳固程度比不得皇家宫苑的一半,承平府及周边数十万民居已成一片废墟,连府衙亦已倒塌,唯有城墙未倒。 地动发生于下午,大半百姓皆在外谋生活,不在室内,但不出家门的妇女死伤却极多。 承平知府还算有两分能为,一夜之内,已率守军抢救出了府库粮米兵器,开始与京营协同稳定秩序,帮民众挖开废墟,抢救人命。 但知府、守军守备和京营总兵不知行宫内具体情况。 他们欢迎林太傅总揽救灾,只不大心服清熙郡主一女子掌军。 哪怕她是郡主之尊,是圣上亲命的从三品仪鸾卫指挥同知,文书、兵符、令牌俱全。 宁安华没兴趣和他们虚与委蛇,也不需要他们的真心爱戴,只要他们听话。 她觉得罗焰的办法很不错。 打服就好。 第101章 是人是妖? 把刀架在承平守备副手的脖子上, 宁安华共用二十八招。 卸了京营一个指挥佥事的两条腿,用了三十招。 掰折京营另一个指挥同知的左臂,她多使出两分力, 只用了九招。 她把手中左右摇晃,软如断柳的胳膊丢在地上, 刀尖轻轻从他手腕上扫过:“这手不老实, 不要也罢,你说是不是?” 想以袭胸、袭臀羞辱她?也不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浑身泥土滚在地上的指挥同知, 被宁安华用膝盖压住后颈, 五官着地, 拼命挣扎也不能将脸抬起分毫。 他们身处大堆的粮食和兵器围出的大片空地上,周围是钦差一行、承平本地官军和京营共数千将士观战。 满场凝寂。 留在承平驻守的京营总兵洪乾,被气得额角青筋乱跳。 清熙郡主连着打赢两员猛将都只用了二三十招, 这等武艺,只怕仪鸾卫、禁卫里都没有几人能敌。 人家真有本事,服了又怎样?非要使这等龌龊手段, 把京营上下的脸都丢尽了? 气归气,这么多人面前, 眼看那指挥同知真的要断气了, 洪乾还是要替属下求情。 哪知他才迈出一步,一直观战, 未曾说话的林太傅先开口了:“洪总兵。” 洪乾只得收回脚步:“林太傅。” 林太傅气度温和从容,有君子之风,从见面起皆是公事公办。京营和承平守军不服清熙郡主,林太傅任两军挑战郡主, 亦未曾阻止。是以洪乾回应林太傅之后,才反应过来: 清熙郡主不止是仪鸾卫指挥。 似乎……也是林大人的夫人…… 林太傅眼中冰冷, 声音极淡,令洪乾心惊肉跳:“不尊圣旨,还意图侮辱圣上亲封的郡主,按军法,该当何罪?” 洪乾想明白后,“噗通”一声就朝清熙郡主跪下了:“末将御下不严,还望郡主……但凭郡主发落!” 宁安华膝盖用力,又碾碎了这指挥同知的肩胛骨,等他彻底疼晕了,才缓缓提刀起身:“救灾要紧,洪总兵一应罪责,等灾情稍缓,自有你们节度处置。不过,若京营救灾不力,上报天听——” 她走到洪乾面前,稍稍弯腰,伸手微笑:“这样的大礼,等见了陛下,总兵再行罢。” 洪乾的视线落在这支纤长洁白的手上,终究没敢搭上去,自行起身,再谢宁安华。 罗十九上前问:“郡主的伤怎么样?” 宁安华:“没用全力,无事。” 洪乾:“……郡主,身上有伤?” ……这还没用全力??? 罗十九一笑:“昨夜是郡主与我们指挥使大人一同拖延了三千余叛军,才等来了京营援军。郡主神勇,共斩叛军五百余,随驾军中已共知。陛下金口夸赞郡主‘女中豪杰,不让须眉’。” 她这话声音不小,很快随着一阵嘈杂在围观近万人中传遍。 洪乾看钦差一行中无人反驳,林大人和一个年轻翰林还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表情,瞬觉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他欲再次致歉,宁安华令他快些点兵听命,他忙办起正事。 那断手断肩的指挥同知经过简单医治后,被丢入军牢。洪乾暂调了一个指挥佥事顶他的位置。 经过这三场总时长还不到一刻钟的切磋,京营、承平守军和府衙内官兵皆对宁安华心生敬畏,再不敢轻视。 对灾后承平府及附近的秩序,洪总兵和承平知府维持得很好,宁安华并无可以添减之处。 她没有带过兵,也没有治理过一地,更没有过救灾经验。她在末世的生存经验并不完全适用于这个时代的灾后救援。她的职责只是护卫林如海。林如海需要军队做什么,她就让军队去做什么。 地动共致三府、十八个州、几十个县严重受灾,受灾最严重的是承平府。但一府之力强于州县,且救灾时间最为紧要,他们在承平府只停留了不到一天,便转至其它灾区。 有些地方他们去得早,或是当地官员灾后处理做得好,百姓们已经逐渐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努力生活。 有些地方他们去得太晚,当地官员又无能甚至心黑的,连宁安华都有些不忍直视惨状。 救灾不力、瞒报灾情、克扣赈灾物资的官员,俱被林如海杖责、革职、送回京中受审,再命新人。 但百姓们受过的苦,并不是几个官员落马就能偿还的。 皇上的罪己诏后,一道又一道免赋税、免徭役、发给丧葬费用的恩旨从京中发了出来。 太医和军医们组成的医疗队伍,也在地动后第三日就赶到了灾区,被宁安华分派到各处。 这个时代已经知道大灾过后,水质会被污染,取水宜煮沸饮用为佳。但大多数百姓在丰足之年也不过勉强糊口,如今家人离丧,房舍倒塌,牲畜折损,连饭都要吃不上,衣都要没得穿了,柴炭价贵,平常烧饭都舍不得用,哪里还有闲柴烧水? 宁安华无力净化每一家百姓饮用的水,只能每到一处,借巡逻之机,将各处水源暂时净化,另外确保随行军队喝的水一定是干净的纯水,剩下的,只能看各人的“命运”了。 活水流动不息,临时净化的水井、溪流不过多久就会再次被污染。但在一次次的净化后,她的异能水平仍是不断猛增,终于,在回京之前,来到了三级升四级的临界点。 她猜到了地动那晚,她异能水平暴增,是因为使用异能“救”了一些人。 这应该就是本世界特有的所谓“功德”规则。 但她每次拼着异能耗尽也要多净化一寸水,并不全是为了提升异能。 在能力允许的范围内多救几个人,心里确实会舒服一些。 * 随驾秋猎,尚是早秋,返程抵京,天已入冬。 两个月里,京中发生了许多大事。 忠顺亲王谋反,在以北静郡王水溶、兵部尚书王子腾和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贾雨村为首的朝臣们的再四劝谏下,皇上将其赐死,谥曰忠顺郡王。其党羽皆被全家抄没,按国法治罪。 忠顺亲王妃改封郡王妃。 因忠顺郡王亲生子尚幼,皇上从宗室中选出五岁一子,过继到忠顺郡王妃名下,封顺县公。 忠顺郡王妃求得宫中恩旨,遣散了忠顺郡王生前所有姬妾,只将有品级的侧妃、庶妃留下三人。 忠顺亲王府被收归宫中,上命重建为平阳公主府。 忠顺郡王生母穆氏,未受其子牵连,上仍尊为皇贵太妃,养于宫中。 朝野上下皆称颂皇上仁孝之名。 平阳公主护卫皇后、太后,安定民心有功,上命其入兵部习学,未遭朝臣劝谏阻拦。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26节 承恩公由刑部尚书调为户部尚书。 京中官职尚有许多空缺,皇上正待林如海回京再议。 宁安华、林如海救驾有功,宁安华被封郡主,林如海得加太傅,两人虽不在京中,林家却越发炙手可热。 另一位救驾的功臣,仪鸾卫指挥使罗焰,已被加封为义勇侯。 皇上发出诏书,正式命其为辽安将军。 东平侯穆凌暗助忠顺郡王谋反,东平郡王府被抄没,上命改建为义勇侯府。 穆凌和穆家数十亲信在昭狱里月余时间,还吐出了许多旧案。 其中最大的一件,是二十年前,原四通总兵,顾长汉,通敌叛国,以致边军节节败退,连失数城,被斩首祭旗一事,是被穆凌之父栽赃陷害。其妻及所有家眷也并非“畏罪自尽”,而是满门皆被屠戮,以斩草除根,了绝后患。 这桩大案才被审出,还未经查实,却已又引得满京震动。 皇上已命暂代仪鸾卫指挥使的罗温和大理寺卿北静郡王赶往辽安,与义勇侯查清此案因果,还忠臣良将一个清白。 宁安华抵京前一日听得此事,立刻觉得罗焰与顾家必有关联。 她临近升级,异能增长的同时,精神力也提升到了相应的水平。她和罗焰算不得亲近,但罗焰和她发过誓言,所以对与他相关的事,她也有了更为敏锐的直觉。 宁安华把这个直觉放在心里,没有向任何人求证或讨论。 其实,就算不为罗焰考虑,她的大半精力也都用于压制要溢出的异能上了,仅剩的三分要应付路上诸多杂事,没有太多心神深入思考别的。 她最多还能压制异能三天。 三天过后,再不升级,她可能会经脉断裂,也有可能会……爆体而亡。 大地动后,震源处随时可能会有余震。所以她不敢在救灾路上升级。 她也没有机会升级。 现在再去找个深山老林钻进去升级也来不及了。 她不太后悔净化了太多的水。 错过了这次机会,可能再也不会有下次。 修行路上本就是机遇和危机并存,不会事事一帆风顺。 她也不知道,诸如谋反、地动这样的意外哪天还会来。 这次全家都没事,不能不承认有运气的成分在。 抵京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宁安华向林如海寻求帮助。 “回京后,我会因带伤劳累过度陷入昏迷。”她与林如海指尖相触,双眼含笑,“我会昏迷至少七天。任谁来诊,都是劳累过度的脉象。” “我想求表哥帮我,尽量只让十一姐姐给我诊脉,不要挪动我,更不要让太多人打扰我,只让檀衣和菊露守着房门。表哥看好孩子们,别让他们担心。”她凝望着林如海,“等到时间,我会醒过来的。” 这也是她对林如海的试探。 窗外夜空明净。 月光下,林如海看到宁安华眼中闪过一抹冰蓝。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可下一瞬,他又看到了那抹深冬冰雪一样的颜色。 奇异的是,他并不感到害怕,也不觉得惊慌。 因为他握着妹妹温热的双手。 妹妹,你是人,是妖,还是……神仙? 第102章 沉睡不醒 林如海有许多话想问。 宁安华也准备好了让他问。 丝丝异能缠绕在两人相触的指尖和相接的眼神旁。 可最终, 林如海只说:“好。” 好,我答应妹妹。 宁安华知道他的心有多真,他这话里没有丝毫犹豫伪饰。 但她还是要把“咒”完成。 ——为了万无一失。 “表哥千万不要把我们的话告诉任何人, 好不好?”宁安华特意问得很慢,很慢, 留给他思考的时间。 她的异能和精神力增强, 已经不用把咒言全部说出来就能起效。 林如海看着她被冰蓝覆盖的眼睛,神色坦然, 语气温柔:“好。” “咒”完成了。 宁安华在林如海唇上印下一个吻。 林如海没有躲。 再抬头时, 宁安华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原本的黑色。 “表哥, 怕吗?” 施咒的时候,她对异能的压制力度不可避免地减小了。她知道变化会最先体现在眼睛上。 她也知道他看见了。 林如海和平时一样揽她在怀里,动作比以往都更轻柔。 他轻轻吻她的额头, 声音里饱含复杂的叹息:“因为是妹妹,所以不怕。” 宁安华转身捧起他的脸:“表哥可以问。” 林如海眼中柔情缠绵:“我的确有一句很想问妹妹的话。” 也想问很久了。 宁安华等他问。 但他还是没问。 他给宁安华掖好被角,下床拨热火盆, 吹了灯,躺回床上, 摸了摸宁安华的头发:“等妹妹过了这几天, 再回答我罢。” 以宁安华的异能水平,便是数九寒天也不再需要火盆棉被。 可她安然享受着林如海的照顾, 心里平静又踏实。 “好,我也答应表哥。”她握住林如海的手,“不论表哥想问的‘一句’是什么,我都会如实回答。” …… 第二日下午, 宁安华、林如海抵京。 两人未及回家整顿,先入宫中面圣。 或许是因为除去了心头一患, 皇上比宁安华以为的还要高兴。 差事办得极好,受灾各地无一处动乱,皇上很是嘉奖了他们一番,先给林如海赐假三日。 在他说到对宁安华的安排前,宁安华趁机交还了兵符和仪鸾卫指挥同知的令牌。 皇上接了兵符,不肯接令牌:“宁爱卿如此勇略,被埋没于内宅实在可惜。平阳才入朝不久,朕还想让她多向爱卿讨教。” 宁安华感觉得到,皇上这话里至少有五分真心,但她还是坚决交还令牌。 仪鸾卫是皇上的心腹打手、暗探、审讯、护卫部门,她临时领职还好,若正式任职,难免会参与得过深,就算她能全身而退,也不够麻烦的,不如现在就交割干净。 她道:“陛下恩泽四海,朝中人才济济,臣空有武艺,实不敢与众位能臣相较。强担重任,只怕会有损陛下天颜。若平阳公主有任何臣能相助之惑,请公主尽管召臣询问。陛下将来有任何驱使之处,臣也必当再效犬马之力。还望陛下恩准,许臣归家。” 皇上见她确实不愿领职,便示意陈格接了令牌,笑道:“清熙郡主府已由工部开始建造,堪舆图和郡主冠服已于今早送至两位爱卿家中,若郡主府有不合心意之处,两位爱卿只管让工部去改。” 大周公主成年后皆有府邸,郡主、县主则只有额外开恩才能开府,宁安华和林如海忙行礼谢恩。 皇上又道:“按制,郡主有田庄一处,朕加赐三处,共是四处,再额外加赐郡主和仪宾十年俸禄,不过聊表朕之心意。再多太过逾制,两位爱卿就不必推辞这些了。” 郡主一年有俸银一千二百两,禄米折合约八百两,共两千两。郡主仪宾一年俸银禄米加起来是一千两。两人十年的俸禄就是三万两。 田庄分大小看年景,每处一年约有五百到一千两收入,四处就是每年两千到四千两的可持续进账。 这笔恩赏不可谓不丰厚。 但回到家里,宁安华痛快洗了澡,倚在引枕上看堪舆图:“……这郡主‘府’还没咱们家大。” 从实用性上讲,公主郡主府一般只住公主、郡主和丈夫,而亲王、郡王、公侯伯府要住一大家子,再者世上男尊女卑,所以,公主、郡主府“理所当然”要比亲王府、郡王府小。 可郡主府不但比同爵的郡王府小极多,还没有国公府的四分之一大,实在是让宁安华好笑。 林如海问:“妹妹还想要大园子?” 神仙也还会喜欢人间的工巧? 宁安华:“为什么不想?” 她压制异能越发吃力了,脾气上来,把堪舆图往林如海手里一塞:“我要一处和咱们家不一样的好看园子,要多水。加上休沐,表哥共在家里四日,应该能改好罢?” 林如海将堪舆图在炕桌上铺平,不觉笑意满眼:“妹妹等着看就是。” 两人和宁安硕出门两月余才回家,宁安青和林黛玉终于等到他们回来,早预备好一桌养胃又丰盛的晚宴。 和这两年过年一样,宁安华请罗十一一同入席,就坐她下首。 一家人不分男女,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 罗十一笑敬宁安华:“多亏有你这好学生,我才能升五品。” 御驾回京的第五日,罗温来林宅传旨,说陛下嘉奖她教郡主教得好,特升她为正五品千户。 林黛玉不许她吃酒,宁安华只喝牛乳茶,与罗十一碰杯:“早知道你喜欢升官,我就不把同知的令牌交还皇上了,向皇上推举你做不好?” 罗十一笑道:“我志大才疏,可不敢担这样重任。有一个好学生,够我安富一辈子了。” 宁安华搂住一左一右抱着她的松儿和蓁蓁,笑问:“你的好学生这两个月可累得够呛,要多请几日假歇息,你准不准假?”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27节 罗十一笑说:“等你歇够了,要全力和我打一场。” 全力么? 等升到四级,就算不用异能,她的身体素质也不再是普通人能比的了。 宁安华只能说谎:“好。” 二更席散。 宁安华分别与檀衣和菊露指尖相触为誓。 当夜三更,她在林如海身边将全部心神沉入丹田,进入升级状态。 她“睡”了不止七日。 在她沉睡不醒的第二日,林如海请罗十一给她诊了脉。 罗十一果然只能诊出:“这是受伤后劳累过度的脉象,让她多睡几日就能好了。” 她开了一个药方和两个食补的方子,让喂给宁安华吃。 林如海接了方子,让厨上熬好药做了饭,拿来把药倒在花盆里,把食补的汤羹让檀衣菊露分了。 林如海没有问檀衣和菊露任何话。 檀衣和菊露同样也没有问他。 到了第三日,连松儿都确定娘有不对劲了。 林如海抱孩子们进来看宁安华,只许他们轻轻触碰宁安华的手,不许大哭大叫,更不许大力摇晃。 松儿已经知道了什么是“死”,以为娘要死了。 他不敢放声大哭,眼泪却大颗大颗掉下来。 林如海被他哭得心酸,正想把领他进来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蓁蓁握住他的手:“哥哥别哭。” 蓁蓁说:“娘睡着了是好事呀,等娘醒了,娘就会更好了。” 林如海怔怔看向蓁蓁。 这是……小孩子的眼睛通灵,还是蓁蓁…… 松儿用手背恶狠狠抹掉眼泪,问妹妹:“真的吗?” 蓁蓁眯眼露牙笑:“哥哥信我。” 把他们抱出去,林如海单独叮嘱蓁蓁,不要把和哥哥说过的话再告诉别人。 蓁蓁在他怀里歪头:“爹爹,我不傻,是哥哥我才说的。” 第四日,宁安青和林黛玉想轮流在宁安华卧房外守着她,被林如海劝住了。 林如海和檀衣、菊露商议后,对外称宁安华偶尔会醒两刻钟,吃了饭吃过药就会再睡,以免人心大乱。 有罗十一每日诊脉,檀衣和菊露贴身服侍,林如海爱妻如命林家人人皆知,他却不见悲伤慌乱,饮食汤药拿出来也确实会少,让众人不得不信宁安华无事,是真的在外劳累过度,需要大量睡眠。 各家帖子已经堆满了东厢房的长案。 温夫人和卢芳年都想上门拜望宁安华,宁安青回温夫人的帖子,林黛玉回卢芳年的,都陈宁安华身体不适,只能请她们过些日子再来。 休沐过后,江皇后想召见宁安华。 得知宁安华身体不适,在家歇息,她忙让萧永明带两个御医过去看视。 林如海急回家中,寸步不离守着两位御医诊完。 御医诊出的结果和罗十一一般无二。 林如海送御医出去,让宁安硕带大公主在家里或京中随意逛逛。 十一先生和御医都诊了姐姐无事,可姐姐卧床不起,宁安硕实在没有和大公主游乐的心情。 萧永明善解人意,说她在兵部还有事,要回去了。 她在兵部确实还有许多要学的。 宁安硕心中含愧,便提出送她回兵部。 萧永明欣然同意。 这日晚上,北风骤然紧了起来。 又过一天,天上纷纷扬扬飘起小雪,愈下愈大,逐渐变成鹅毛大雪。 雪下了整整三日。 第103章 两相知 这是建平十四年, 京中的第一场雪。 瑞雪兆丰年。 连年水旱不定,国丧谋反,天灾人祸, 动荡不休,终于暂得安定, 皇上有意一扫朝中颓唐之气, 便在初雪第二日,于太极殿开设“贺冬宴”, 分批宴请京中七品以上所有臣子。各衙门守岗不能来者, 额外赐菜赐钱。 皇上还另在私库中拿出青钱百万贯, 赏与京畿鳏寡老弱,令户部与顺天府上呈名单,由宫中太监和顺天府官吏共同发到百姓手中。 若有贪赃克扣, 一经查实,全家抄没。 知情不报者,按同罪处罚。 过了七日之期, 宁安华还未醒,林如海着实无心筵宴。怎奈, 怕惊扰宫中, 再赐御医,他终究未敢告假, 勉强捱至席散方回。 他到家时已近二更。 立幽堂中,是宁安硕替他守在堂屋里。 接了他进来,宁安硕道:“姐姐从午初到现在都没醒过。” 林如海摘下斗篷,自己挂在架子上:“你姐姐这几日常睡五六个时辰才醒。” “姐夫, ”宁安硕神情严肃,“姐姐真的没事吗?” 林如海“嘘”了一下, 让他轻声,揽他到侧间说话:“十一先生诊过,御医也诊过,都说没事。你姐姐这两个月带着伤如何劳累,你是亲眼看见的。就让她多睡几天罢,啊?” 宁安硕神色变了几次,化作一叹:“我知道了。” 林如海含笑道:“别胡思乱想了,都有我。去罢,回去罢。明日宫宴,别把心事在外带出来。” 宁安硕答应了,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犹看林如海的表情。 林如海把笑容维持到他看不见为止。 宁安硕的身形在黑夜里模糊成一团影子,林如海收了笑,一言不发地洗漱更衣。 檀衣菊露在临窗炕上铺好被褥,收拾了水盆巾帕等物,便退出卧房。 林如海在床边坐了两刻钟,手中攥着宁安华的一丝乌发。 整整八日没睁过眼,水米未进,妹妹的容色却不见分毫憔悴,正是这样,才骗过了安硕、青儿和孩子们。 明日早朝,不能再晚睡了。 林如海放开宁安华的发丝,起身又忍不住端详了一会她的容颜,才上炕吹灯睡下。 一夜很快过去。 雪犹未停。 妹妹也还没醒。 林如海站在含元殿里归心似箭,直到朝散才隐约察觉到,皇上似乎心情不大好。 他没有头绪,今日又仍有宫宴,便寻机找到宁安硕,让他在宫宴上多注意着些,别惹皇上不快。 入了二更一刻有余,宁安硕才到家,找林如海说:“陛下今日并无不快,还随兴作诗三首。” 林如海让他念了三首御诗,细思诗中果无悒郁愁愤之意,反有锐意进取之豪气:“那便是我多心了罢。” 宁安硕问得宁安华仍睡着,又不能见,只得回房。 林如海也似前几日一般,在宁安华身旁守到不得不去睡,才叹息起身。 他转身一半,忽然觉得一阵轻风吹过。 他忙看向门窗。 都是关紧的。 那这风是……从哪来的? 林如海转回身,慢慢走近宁安华。 没有风声。 但“风”确确实实更大了。 宁安华的发丝飘了起来。 林如海站在原地,屏住呼吸。 似乎过去了整整一个晚上,也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宁安华睁开了眼睛。 冰蓝在她眼中氤氲、盘旋、又消散。 林如海恍惚觉得她的容光比从前更盛许多,可他认真看去,又觉得她并无变化。 但当她的目光望过来的时候,林如海知道,她的确和“睡着”前的他的妹妹不一样了。 宁安华对他微笑,坐了起来。 她体内的力量从来没有这么充盈过,只要她心念一动,就能在瞬间煮开一锅冰雪,亦能立刻让沸水结冰。 她不能根治疾病,但能促进伤口愈合,给任何人增强一定的体质。 她能促进植物生长,能在眨眼间抽干至少十人体内的水分。 她的精神力强于常人百倍,能用暗示让人遗忘,也能让人“记住”。 比如,如果林如海对她有一丝假意、恶念,她能让他忘记所有的怀疑惊惧,让他只记得他爱她,他相信她,无论有什么事,他都会无比坚定地站在她一边。 只是,真的这样做了,她会连他余下的真心也尽数失去,从此只能得到虚假的爱。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28节 他很幸运,对她的真心里没有掺入半点杂质。 她也很幸运,能得到这样一颗真心。 不然,她只能控制他、洗脑他…… 宁安华微怔。 她竟然是这样想的? 她已经四级了,完全可以慢慢改变他的记忆,改变所有人的记忆,只带蓁蓁走。 可她竟然会想要一个假象。 要一颗假心。 林如海一直在注视宁安华的表情。 见她神色微有犹疑,他忙问:“妹妹,你……还好吗?” 宁安华指向身边:“表哥,怎么不坐?” 林如海缓缓坐下,试探着握住她的手。 宁安华却引着他的手,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光洁如玉的肌肤上,束着深红的抹胸。 林如海惊得忘了说话。 扫过一片滑腻,他手指微曲:“妹妹这是……” 宁安华展颜一笑:“我好不好,表哥自己看呀?” 林如海不敢妄动:“妹妹还愿意和我……” 宁安华索性勾住他的脖子,将唇送上去:“表哥,你是我的夫君……我为什么会不愿意?” 这声许久未听过的“夫君”让林如海心中大定。 柔软的绸缎下是纤细的腰肢。 双唇相触,他情难自禁,再也按不住心头火热,重重吻了下去! 在外不便,算上回京这些日子,他们已经近三个月没有亲近。 这场久违的欢○让宁安华找回了做人的实感。 快○冲刷着她的全身,也震荡着她的精神。 她只是身怀异能的普通人,不是妖,更不是神。 她会继续在异能这条路上走下去,但她同时也不想抛下俗世。 她喜欢生活在真实的感情下,不希望身边环绕的都是虚假。 怪不得上一世,曾数次听得有高级异能者心性大变,精神紊乱,自爆而亡。 她要引以为鉴。 这个世界还有上一世没有的“功德”规则存在。 “功德”能助她,自然也能约束她,惩罚她。 …… 预备着宁安华随时会醒,耳房里时时有热水,省去了半夜三更让厨房送水,让人看出端倪,议论太太才好,老爷就忍不住做那事的尴尬。 宁安华在地动那夜受了六处伤,原本伤口已愈,伤痕未消,几日之间,却已好得连一丝痕迹都不见了。 她半披外袍,露出大半肌肤。林如海在她身后,替她擦干发间的水珠。 她回头笑问:“表哥不是有一句很想问我的话?” 现在他可以问了。 林如海手上的动作稍停了一瞬。 他换了一条干棉巾,又拢起她的长发:“是有一句。” 宁安华心情很好:“我让表哥多问一句。” 林如海却说:“我只问一句。” 他挪到她身前,坐得笔直端正:“请妹妹如实回答我。” 宁安华向后斜倚,撩走耳边的发丝:“我答应过表哥,会说到做到。” 林如海道:“妹妹曾说,不止男人爱新鲜。我知道此话有理,不管男女,贪爱新鲜原是本性。” 他竟是问这些,不是问她的“古怪”“神异”之处? 宁安华微微坐直。 外表看不出来,但她从林如海身上感受到了极重的紧张。 林如海声线平缓,眼睛一瞬不眨:“我想问的是……” “妹妹,”他身体如松挺直,眼神却近乎祈求,“我还让你感到……新鲜吗?” 床边的烛火猛然跳动了一下。 宁安华微笑看着他,直白到残忍地说:“没有。” “表哥早已不再让我觉得新鲜。” 成婚七年,再好的容颜也不可能新鲜了。 而他的过去她清清楚楚,他的将来她可以预见。他把一颗心全然捧给了她,她审视品味了太久,也早就失去了新鲜感。 一瞬间,林如海的心像是被她不染纤尘的手紧紧攥住。 他拼尽全力,才能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那,有让妹妹觉得新鲜的人吗?” 宁安华不大忍心看他的眼神:“表哥说了只问一句。” 林如海坚持:“求妹妹——” 宁安华重新看向他,截断他的话:“表哥是还在意罗焰?” 心思被轻易戳穿,林如海心力一泄,低低笑了:“……怎么能不在意?” 罗焰能和妹妹并肩杀敌,他们之间有了不必言说的默契,他却只能—— 宁安华倾身,拿起他的手,放在胸口:“表哥,我接下来要说的也都是实话。” 等林如海直视她的双眼,她才一字一句说:“罗焰,他确实还算新鲜,也算有趣。” “但我喜欢现在这样,不想要‘新鲜’,也不需要‘新鲜’。” “我喜欢表哥给的安稳。” “我在表哥身边,表哥才是我的丈夫,何需在意他?” “我……可以和表哥立誓——” 林如海堵住她的唇。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不必……立誓,只要妹妹能……” …… 决定要留在俗世,那么不管是异能四级还是异能一级,该办的家事,宁安华还是要办。 在堆满长案的帖子里,只有温夫人和卢芳年需要她立刻回应。 衡量过轻重缓急,她分别回帖,先于明日去拜望温夫人,再于后日去见卢芳年,又向宫中赔罪求见。 黛玉的婚事要紧,与江家成与不成,大约就在这一次见面了。 温夫人毕竟是皇后之母,她该去见。 卢芳年怀着身孕,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过去就不必折腾了。 在宁安华被激动的孩子们围绕着回帖时,林如海正与承恩公、刑部尚书和内阁诸位学士在紫宸殿,与皇上密议政事。 林如海的感觉没错,皇上确实有一件烦心事。 大周东北两省,辽安和渤海,在穆家的世代影响下,竟有了民生凋敝之相。而守边辽安大军额定十六万,竟有五万员是领空饷! 再这样下去,别说收复失地,再拓新土了,边境邻国日益强盛,再过几年,只怕不但东北两省不存,还会危及京师。 皇上欲在辽安、渤海两省新设东北总督,与辽安将军共同治理边疆,镇守国门。 今日召集亲信诸臣,便是让他们推举东北总督的人选。 边塞苦寒,且辽安、渤海情形如此不妙,要大胜谈何容易,若有败绩便是实打实的罪过,诸人皆不愿先开口举荐。 满殿安静,皇上的脸色也越发不快。 这时,林如海起身。 在众多视线的注视下,他心里想的是,东北辽阔,妹妹喜好山水,若他能凭此功封爵,还能在京中再得赐府邸,妹妹必定更高兴。 “陛下,”他俯身下拜,声音平稳坚定,“臣愿往。” 第104章 男子痴情少是非 紫宸殿“密议”结束, 皇上没令不许外传。 皇上虽没明言,但参加“密议”的众人都知道,林太傅自荐任东北总督, 这事有八分准了。 林太傅现任吏部尚书,他若外任, 这文臣之首的缺出来, 谁会上去,众人心里难免有些思量。 承恩公到家, 在书房坐了一回, 便向后院见温夫人。 他到正院门口, 便有江明越迎出来:“父亲。” 承恩公看着在短短两个月内,又沉稳内敛了不少的小儿子:“天冷了,你伤才好, 别吹了风,进去罢。” 江明越:“儿子今日功课未完,这便要回去了。父亲请。”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29节 承恩公知道他是有意避开, 便不留他,只道:“你就去罢, 不必等了。” 江明越便一揖, 退出院外。 承恩公做父亲的看他行得远了,才慢慢踱至屋内, 先不提朝堂政事:“越儿同你说什么了?” 温夫人歪在榻上,并不起身,手里拿着一封帖子,颇为发愁:“清熙郡主明日要来。” 承恩公在另一边榻上坐了, 喝下一口热茶:“这门亲事再没得挑了,我看越儿也不是朝三暮四, 见异思迁的,他自己又情愿。既要成事,也该咱们家主动些了。” 温夫人不答,揉了半日太阳穴。 承恩公看她的样子,诧异问:“怎么,越儿又不愿意了?还是因为澄儿……” “和澄儿无关。”温夫人越发皱眉,“是……越儿自己,说,不想让林姑娘为了‘报恩’才嫁他。” 承恩公听见,怔了好一会:“这,这……” 这危难之中舍命相救,有哪个女子会不动心?叫他一说,倒成了江家要挟恩相娶了? 他放下茶杯,一拍大腿:“你说他这个牛心左性,到底是像谁了?” 温夫人也正愁闷,闻言也没什么好声气:“儿子是我生的,老爷教的,我也不知道是像谁了。” 承恩公腹中暗自运气,把话拉回正路:“那他想怎么办?” 好好的婚事,相看了一年半,终于要成了,怎么又出差错? 温夫人也忍了烦躁,正经说:“他来找我说话,偏生门上送帖子进来,正叫他看见了。他想明日求清熙郡主,许他和林姑娘问个明白。若林姑娘真是为了报恩才选他……” 承恩公少见地没耐性,追着问:“他要怎样?” 温夫人实在没忍住,轻轻瞪他一眼:“还不是老爷上次说的,咱们家竟有些太势大了。父子不能同为尚书,老爷身上又不好,再过几年退下来,正好给明德腾个空儿。叫越儿记在心里。他说,他不比宁翰林才高,即便下一科得中,若落入三甲、外班,反坠了咱们家名声,所以宁愿多读几年书再下场,正好他晚几年出头。又说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长了这么大,只有进学那年算是出过门,想趁这几年无事,出去走走,增长见识,也免去风言风语,让林姑娘能安心择婿。” 承恩公:“……这么大一篇话,都是他说的?” 温夫人:“我没得费劲编瞎话,有什么好处?” 承恩公坐不住了,起身在屋内踱步:“他这些话的道理倒都不错,可这般费神费力,只为了一个林姑娘,如此痴心……” 温夫人寻着机会,便把方才的话还回去:“咱们家竟能出一个痴情种子,也不知是随谁了。” 承恩公被噎住:“都多少年了,怎么还念?” 他是在她怀明德的时候……没忍住,收用了她的陪嫁丫头,可也是先问过她愿意的。 从那之后,他也只守着她们两个,再没纳过新人。 四十来年的事了,人都没了十年了,她怎么还没忘呢? 温夫人笑笑:“老爷见了我到如今不忘,就该明白男子痴情才是好事,少了多少是非。” 见承恩公没话了,她不再说这个,问:“越儿的话,老爷怎么想?” 承恩公半日道:“清熙郡主不拘一格,他真要问,反会合了郡主的心意。” 林姑娘小女孩儿的心思怎么样,他拿不准。但林姑娘既视郡主如亲母,郡主喜欢越儿,林姑娘会不听郡主的? 越儿这样的好孩子,满京里也没几个了。 温夫人一叹:“那,若婚事不成,还真要放他出去几年?” 林姑娘要重挑婚事,他不挑了? 承恩公坐了回去:“这倒不必。”他将今日紫宸殿内“密议”一说,“林大人外任必带家眷。两家不在一处,亲事不成就不成了。” 林大人自请去东北苦寒之地任职,温夫人先是一惊,回过神来,更添担忧:“那若亲事成了,林姑娘跟了去,他也要去‘长见识’,怎么办?” 承恩公笑道:“那他爱去就去。和林大人学几年,也是他的福气。” 温夫人仍不展眉,神情不快。 承恩公问:“样样都说完了,还有什么犯难的?” 温夫人叹道:“老爷舍得磋磨儿子,我舍不得。” “怎么叫‘磋磨’?”承恩公眉心一皱,“他一向主意正,也这么大了,是该出去走走。总留在京里,岂不成了‘井底之蛙’?连澄儿、辉哥儿几个,我都想寻机让他们出去几年,省得不知世事,娇养惯了,将来给家里惹出祸患。就是毅哥儿成了婚,不好动了。” 温夫人含泪道:“老爷说的都是大道理,我自然要听。可老爷知道,他从小儿咱们忙,没人多管他,才让他养成这个不爱说话,凡事都闷在心里的性子。他一向懂事,这两年才有了一点半点孩子样,就又是受伤中箭,又要出门吃苦,我人老糊涂心软,实在舍不得……” 温夫人年至四十又得一胎,原是大喜的好事,偏生正遇义忠亲王谋反,又是皇上登基,女儿成了皇后。她孕中受惊受累,难产了整整三日,险些没了命,生下江明越,在屋里养了大半年才敢出门。 江家在京中原本只算中等人家,忽然一跃成了帝王岳家,又有世宗几位皇子的惨状在前,全家上下战战兢兢,不敢行错半步,直到世宗皇帝宾天,才算彻底松了这口气。 温夫人能出门后,一则身上不好,时不时就三病两痛,二则家事着实忙碌,江明越自有许多乳母嬷嬷照料,便未放太多心在他身上。 承恩公更是无心内宅,家中万事只凭温夫人和儿媳料理,江明越这老来子,也不过偶尔见了问一两句。 等把温澄接过来,和江明越叔侄放在一处养,夫妻俩发觉不对时,江明越年已四岁,性子养成,不能改了。 这些年的酸甜苦辣一齐涌入心间,温夫人偏头拭泪。 承恩公坐到温夫人身边,揽过老妻的肩头。 不到小半刻,温夫人便将残泪擦干,说起两人的大儿子:“明德媳妇今早问我,是不是把何姨娘送去开封。烦老爷给明德写信:他想让何姨娘去,咱们家就请旨让纯薇免选,纯辉的亲事,老爷和我也都不管了,让他自己随意择人罢。他还想让纯薇参选,想让家里管纯辉的亲事,就让何姨娘老老实实在家里,给他送杨姨娘过去。” 承恩公问:“你定好了?” 温夫人一哂:“他再不高兴,我是他亲娘,他还敢把我怎么着?” 她笑道:“若我走在老爷前头,也不怕他……” 承恩公抬手挡住她的嘴:“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他立刻叫人:“拿笔纸来!” …… 林宅,宁安华翻箱倒柜,找出许多有关辽安、渤海两省和三处邻国的书籍。 现在的东北更是人烟稀少,山俊水秀,还有夏日不化的冰雪,即便没有“天材地宝”,天地灵气的浓度也比京中更高。虽然空气不如南方潮湿,环境也适合水系异能修炼。 而且,光是能随时自在出门赏景,也足够让她期待。 被封郡主,领过兵,有救驾之功,她在京中骑马出入,已不用戴帷帽遮面,但行事也需顾及宫中和物议,难免束手束脚,不能恣意畅怀。 而东北两省民风本就比京中开放。林如海任总督,辽安将军是罗焰,他们俩约束好属下,谁还敢议论她? 真有不知好歹的,还是用罗焰说的办法。 打服就行。 林如海也挽袖子和她一起找,还说:“等过几日任命下来,我把卷宗拿回家里,妹妹一起看。” 两人翻书看书,看到晚饭,林黛玉领了松儿和蓁蓁来请安。 宁安华这才放下书卷,让林如海管两个小的,她密问黛玉:“你对江二爷究竟是怎么想?” 她把话和黛玉说明白:“他替你挡了一箭,我还救了他亲爹,算扯平了。你不用管他的一箭之恩,只说他这个人你喜不喜欢。” 怕黛玉年纪小,还分不清“喜欢”和“感激”,她说得更详细:“玉儿,我问几句话,你别害臊:你细想,你愿意抱他吗?愿意亲他吗?愿意每天睁眼,看见是他在你身边吗?觉得他有趣吗?看到他的脸,和他说话,你是高兴,还是会有不耐烦?” 又说:“你只管看你自己喜欢,别的都有我和你父亲。” 林黛玉先红了脸,顺着宁安华的话往下想,红晕就一直从耳根染到了颈间,没入大红云锦的领子里看不见了。 宁安华又问:“若是不要他,你会有多后悔?” 两个多月过去了,才有机会和黛玉谈这些,她本该多给黛玉时间,但她只能让她尽快做决定:“你父亲可能要外任。明日我去,得知道你的心意,才知道怎么和温夫人表态。” 林黛玉面上颈上的红晕逐渐消退了。 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思考了几刻钟,笑道:“他……很好,可若不是他,以后也未必没有……和他一样好的。” 宁安华懂了。 入睡前,她最后和林如海统一意见。 林如海想挑两处不是,又挑不出来,叹道:“是他也罢了。说来他还比我强些。” 宁安华好奇:“表哥怎么了,会自认不如一个毛头小子?” 林如海的手背搭在额头上,侧脸对她笑:“他能护住玉儿,我只能……” 宁安华愿意哄他:“不是表哥及时带了援兵来,我已经……” 林如海支起身子,抚着她的肩头,慢条斯理地吻她:“妹妹以后多哄我几句。” “我现在喜欢听。” …… 第二日傍晚,从江公府回来,宁安华笑把江明越的意思转述给了翘首以盼的林如海和林黛玉。 林如海又想挑剔几句,但看女儿的神色,无奈放弃。 宁安华便检查礼单,明日先去看卢芳年,等后日入宫回来,再在林如海离京赴任前,择日安排黛玉和江明越见面。 第105章 婉拒真心 义勇侯府尚未完工, 卢芳年仍住在原来的房舍里,只有正门上的匾额,由御笔“罗宅”, 换为了御笔“罗府”。 宁安华懒得乘轿,骑马来到罗府, 门前是一个七品典卫服色的女仪鸾卫率人恭候。 她知道这是皇上“开恩”, 特意派出照顾、护卫罗焰有孕受伤妻子的人。 罗焰在地动次日凌晨被派去千平关,不久被正式任为辽安将军。而辽安将军驻地千平关距京两千余里, 日夜兼程快马赶回至少也需四五日。 穆氏遗留在边境的祸患未清, 罗焰身负重任, 不可能走得开。 所以,卢芳年回京后,一直到现在, 都是自己住在罗府里。 宁安华一向清楚卢芳年的心病,孕妇又最易敏感多思。救灾有了闲暇时,她给家里写信, 让青儿和黛玉有空多去看卢芳年几次,既省得她们闷坏了, 也能给卢芳年解闷。 出乎宁安华的意料, 青儿和黛玉回信,说卢芳年虽然只能躺卧在床, 心情却并不见低迷委顿。 她每日看书,做针线,改堪舆图,修剪插瓶, 让厨上做新鲜吃食,自得其乐。 她还怕林家没人, 只有几个孩子,隔上两三日便令人送东西过来,实则是看林家有无她可相帮之处。 卢芳年能自己想开,宁安华当然高兴。 她亲手救下来的人,不希望又因夫妻情爱自伤、自误。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30节 她和表哥、安硕两个月不在家,青儿和黛玉多得平阳公主、江公府、卢芳年和蒋家刘夫人照拂。她今日来罗府不仅是看望朋友,也是来谢卢芳年对孩子们的照顾的。 女典卫亲自接了宁安华手中缰绳,递给属下,恭请宁安华入内:“夫人谨遵郡主之意,未敢起身相迎,正在房中等候郡主。” 宁安华一笑:“这便不错。” 她问了几句卢芳年的起居伤情脉象,听出这女典卫照顾卢芳年很是尽心。 正路过书房,宁安华的视线扫过几处紧闭上锁的房门。 不愧是仪鸾卫,这院子空得就似从来没有人住过。 还不知东北总督驻地会选在何处。 渤海首府广宁府,距千平关六百里,距京一千五百里。 而辽安比渤海更北,首府辽东府,距千平关不到四百里,距京足有两千二百里。 不论哪一处,若千平关破,被敌军攻至也只是几日之间的事。 东北总督要和辽安将军精诚合作,才能将这一潭死水盘活。 宁安华迈入正院。 和她上回来时相比,东耳房前多了几株梅树,院西多了一株红端木。正房西面的窗台上还堆着几个冰雕,不但有梅花、莲花、牡丹等四时花卉,甚至还有一尊出鞘宝刀。 今日天气晴朗,空中无一丝云,日光耀眼。窗檐投下的阴影恰好护住了几个冰雕。 冰雕后的玻璃窗子里,卢芳年斜倚在铺着粉暖褥子的暖阁中,看见宁安华,便在炕上俯身,做出个道福的样子。 她抬起头,满面是笑,眼中亮盈盈的。 宁安华不禁也一笑。 进得房门,屋内布置得温馨雅致舒适,更胜从前。 她没拿手炉,摘了斗篷便径直进入卧房,笑道:“听说你在家里安逸得很,今日真看见你的人,我才放心了。” 卢芳年面色红润,人胖了几分,皮肤被养得洁白生光,眉眼间再不见愁郁之色,当真和从前不一样了。 卢芳年请宁安华在身旁坐,看丫鬟们捧了茶,笑说:“夫人……郡主救我几次,我再不知道看开些,好生保养,还对得起您吗?” 宁安华笑道:“你知道看开,好生保养,是为你自己才对。我救你原不是为了让你谢我。” 手中茶汤清香,她低头品了一口。 卢芳年上次向她“请教”的内容并不止她和罗焰的性生活,还有她和罗焰的相处日常。 比方她记得罗焰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想和罗焰好好相处,却连开启一个让两个人都舒服的话题都做不到。比方她想做好一个贤淑的妻子,想有朝一日和宁安华一样,能实实在在地帮上丈夫的忙,可成婚数年,罗焰连出门收拾行装都不必她插手分毫。 宁安华当然察觉到了卢芳年的问题。 罗焰只想和卢芳年相敬如宾,卢芳年却想和罗焰做一对恩爱夫妻。 卢芳年把罗焰看得太重,已经快失去自己了。 或者说,卢芳年可能从来就没有拥有过完整的“自我”。 但她不想轻率地做人生导师。 最关键的是,她不知道,对这个时代大多数女人来说,她的想法是会带来幸福,还是会带来更深的不幸。 当时,她还不知道罗焰还没有放下她。 就算到现在,她也不认为,罗焰对卢芳年无心有她多少影响。 专一并不是人的本性。尤其不是这个时代男人的本性。 罗焰不与卢芳年亲近交心,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想。 但,作为一个位高权重的皇上心腹大臣,一个在仪鸾卫里说一不二惯了的指挥使,一个不论武力智谋都站在普通人顶峰的,自信到自傲甚至自负的男人,他真的可以接受一直仰慕他的妻子对他淡下去吗? 现在,她能保证清儿、黛玉和蓁蓁一世的平安,她已经不怕影响她们。 可她不确定,如果罗焰发现,卢芳年的心思不在他身上了,他会怎么对卢芳年?卢芳年当时拥有的,他出于责任的尊重、爱护,会不会变淡甚至会消失?到那时,她能承担起卢芳年的人生吗? 所以,那天她只给了卢芳年有关性生活的建议。 罗焰既然答应过会给卢芳年一个孩子,那他应该会说到做到。 等有了孩子,卢芳年的注意自然就会从罗焰身上转移,罗焰也不会诧异自己的妻子更爱孩子。 但现在,孩子才三个多月,还不能和卢芳年互动,罗焰远在两千里外,可以预见短则五年,长则十几年都不会常回京中,作为守边大将的妻子,卢芳年也不可能随军,她竟然想开了。 宁安华有些好奇卢芳年想开的原因。 是经过一番生死,明白了享受当下,把握自己才最重要,还是罗焰在临行之前给她吃了什么定心丸? 不知为什么,宁安华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希望芳年想开不是因为…… 躺了两个多月,卢芳年看完了十来本书,绣出了一小箱小衣裳,让厨房改进了三种点心五样菜,还早早把义勇侯府堪舆图按自己的心意改了,送去工部,请照着改建。 她把这些日子做的事一一拿出来给宁安华看。 宁安华说想看侯府堪舆图,她忙命把底本都找出来。 从郡王府改成义勇侯府,形制要降等,但皇上额外赐恩,规模不必变。 宁安华先看全府堪舆图,又一一把各处院落的看了,不免羡慕:“我的郡主府竟只有这个的三分大。” 不过,郡主府建得再好,她暂时也住不上了,小就小,也省得舍不得了。 卢芳年正不知怎么开口,忙接过这一句,笑说:“侯爷不在京里,郡主既喜欢,等建好了,只管来常住。” 分明是寻常邀请之语,宁安华却更觉不妙。 三秒之内,她决定,就算会伤害到卢芳年,她也要说开。 她故意没提她要去东北了,想引出卢芳年的话,笑问:“咱们虽好,又不是亲姑侄,亲姐妹,我怎好常住?也不合礼数。几日去一次,你别嫌烦就是了。” 卢芳年忙笑道:“我虽无福做郡主的亲侄女,亲妹妹,这些年多得郡主疼爱照顾,心里早把郡主视作嫡亲的长辈、姐姐。又蒙郡主几回相救的大恩,细思着实无以为报。” 她声音里有非常明显的紧张与期待:“今日冒昧:若郡主不弃,愿认为义母,从此侍郡主如亲母一般。”说着,她立起三指,“若有半分不孝之处,我——” 听到这里,宁安华忙说:“且不必起誓。” 不妙的预感成真了。 ——卢芳年真的是因为开始把她看得更重要,才“看开”的? 这算什么“看开”? 虽然早已打算好了拒绝,可话到嘴边,宁安华却略有为难。 卢芳年对她的心不如林如海的真纯,却也至少有九分真意。 她是真心想做她的女儿…… 该拒绝还是要拒绝。 但宁安华委婉了些,先问:“义勇侯是守边大将,我家大人是文臣之首,你与我认亲,是不是犯忌讳?” 卢芳年忙道:“请郡主放心,侯爷已经先行回明陛下了。陛下知是我一心想报恩,并无它意。” 宁安华早知卢芳年能把这话问出来,罗焰和皇上必然是知情且同意的。 她心里又骂了罗焰几句,笑叹:“陛下开明,我等臣子便更应谨慎自省,不让陛下将来为难。” 卢芳年明白宁安华的意思了。 她微微垂首,笑道:“不管郡主信不信,我的话都是出自真心。” 宁安华摸了摸她的鬓发:“我知道你是真心。” 卢芳年抿唇:“是我冒撞了。郡主别把这事放在心上。” 宁安华笑:“芳年,不是你不好。” “做人义母,是可以只担个名儿,任儿女鞍前马后,尽心孝顺。可你不是别人。真应了你一声‘母亲’,我就必要做好第四个娘了。”她语气尽量温柔,“我好容易把孩子们养到懂事,正想松快几年,认了你,你肚子里的这个就成了我的外孙,我又要操心。我这个人懒得很,连家事都不爱管,你是知道的。咱们还和以前一样不好?你就让我偷个懒儿罢。” 卢芳年没忍住,慢腾腾蹭到宁安华怀里:“那我嘴上不喊,心里认,郡主当不知道。” 宁安华笑问:“那我就真当不知道了?” 卢芳年抬头笑道:“郡主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宁安华揉揉她的脸,让她坐好,别动了腿,也别压着肚子。 卢芳年笑道:“我原还想呢,若是个女孩儿,能像郡主就好了。” 判断她这话是十分真心,宁安华心内一叹:“你做娘的,不盼着孩子像你?” 卢芳年低头浅笑:“像郡主最好。千万别学我优柔寡断,多思多心,也别像我,只会些闺阁本事。” 宁安华便问:“优柔寡断的人,能在宫里照顾我一日?能忍住断腿的疼不叫不喊?依我看,你没有你说的这些毛病,只有一样:妄自菲薄。还有,闺阁本事又怎么不好了?” 她一样样和卢芳年数:“读书识字,笔下文章,琴棋书画,哪样不好?从小学了这么多,不能和男人一样出仕,就是白学了?是去年你作的荷花诗不好,还是方才我看的堪舆图不好?针线女工更是大用,没有女子裁衣,天下多少人没衣裳穿呢。便是管家算账的本事,也有多少男人不知经济世事,拿不得算盘,看不懂账本,不过比你我多根——” 宁安华收住了。 卢芳年脸一红。 她思索半晌,问:“我……有郡主说的这么好吗?” 宁安华肯定道:“你很好。” 宁安华在罗府吃过晚饭才回。 卢芳年想认她做义母的事,她只当没发生过,也没和林如海提起。 其实,若定下母女名分,并非没有好处。 认义母义女是她和芳年之间的事,只认义母不认义父,就与罗焰和林如海的关系不大,又不是亲母女。而名分一定,她的孩子就算罗家孩子的长辈,两家不可能结成儿女亲家,反而会让关系维持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不会更近,让皇上更加放心。 她和芳年本是只凭感情的交友,可聚也可散。定下名分,孩子们多了一位可靠的义姐,以后往来东北京中两地,便可直接住进义勇侯府,她也能放心些。 但这些种种好处,她现在宁愿不要。 她喜欢芳年,辈分又没错,若还在二级、三级,权衡利弊后,她有可能会接受多一个真心想“孝顺”她的义女。 可今后,她只想维持好现有的亲密关系,不愿在俗世里再多任何牵绊。 …… 宁安华入宫见了江皇后,又去蒋家谢过刘夫人,正待偷闲几日再办年事,谁知不过一日,林如海的任命便正式下来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31节 罗焰的密折一道道传回来,东北情况着实不甚妙。 皇上令林如海在半月内将吏部事交割清楚,去辽安省辽东府就任,私下赐黄金两千两,作为他不能在京过年的补偿。 圣旨下发当日,宁安华立刻开始点跟去东北和留在京里的人。 江明越在翰林院外截住宁安硕,说有文章要请教。 第106章 缘分深浅 宁安硕带了个“尾巴”到家时, 宁安华正和宁安青、林黛玉一同打点人手,分派差事,收拾东西。立幽堂五间屋子里人来人往回事听分派。 三人围坐一处, 每人手边都是一摞账册。 宁家现任二管家娘子方菊影亲自来请示宁安华:“江二爷想来给您请安。现下我们老爷正给江二爷看文章。江二爷共带了八篇文章来,老爷说一时半会看不完, 要留他吃午饭呢。” 宁安华看一眼两颊微红的黛玉, 笑道:“你回去说,咱们几家亲近, 我正忙着, 就不管那些虚礼了。前几日才见过, 今日等吃了饭再见罢。让安硕改文章要紧。” 菊影回去,依样如此一说,江明越便当真静下心, 一篇篇听宁安硕给他讲改文章。 立幽堂中,宁安华看人口册子:“加上服侍青儿的,京中现有人口二百二十六人, 男子八十,女子一百四十六。老弱留下, 再留几个青壮看屋子, 余下都跟着去。” 才回京中那年,林家只有一百七十二个下人。这五年, 林家添丁添人,又买了三十来人,从庄子调上来十几个。 宁安青忙问:“姐姐,我也能去吗?” 宁安华笑道:“若你不想去就罢了。你想去, 身子撑得住,就跟着一起去, 身上不好,等明年暖和了,再让人送你。” 她揉了揉青儿的脸:“别瞎想了,总不会把你落下。” 异能沿着宁安华的手流入宁安青身体里,再次微妙地改善着她的身体。 升到四级后,宁安华每天都会找机会,稍微增强宁安青的体质。现在的目标是,尽可能不突兀地,让宁安青的身体状况,达到可以在寒冬腊月赶路的最低限度。 她仍然不能根治青儿,却可以确保她不会死了。 如果这半个月来不及,只能先把青儿留下,明年再接走。 京里有安硕,他们兄妹俩作伴也不错。 出发的时间紧迫,来不及把一应家具摆设都装车带走,辽东府也未必有屋子摆这些。林如海任东北总督是去稳定边境,治理民生,林家更不能摆出一副要享受的样子过去。且深冬腊月,越往北路越不好走。宁安华只命多带要紧东西,比如米面柴炭,衣衫布匹,书籍药材,兵器工具等物,虚的一概不要。 连书都只能捡最要紧的带,各人喜欢的爱物,一人最多只能带三个箱子。 穷家富路,路上遇到什么事都有可能。所以,必须连一针一线,一个脸盆,一条棉巾都要带足。 宁安华三人和檀衣、菊露等大丫鬟各自开单子算东西。家里有的带上,家里没有的,先去宁家几处铺子看,都没有的便买。这回出门不比从前能走水路,还要算家里现有的车轿和马骡驴等牲口缺多少。骡马一时买不齐好的,还要考虑大量雇长行车骡。 一屋子人忙到午饭,只有宁安青三五不时被人提醒歇一会,余下连林黛玉都把江明越忘到一边去了。 正待用饭,忽有陈太监陈格来了,宁安华便出至书房相见。 陈格来送皇上赐下的两千两黄金,清熙郡主和太傅的两辆大车,还有十匹良马,笑道:“陛下留林太傅在紫宸殿用膳。怕郡主等得急了,特命我先来知会一声:陛下令京营两万将士暂调至千平关守边,半月后出发,郡主太傅可与军中同行。郡主太傅缺多少车马,请上报宫中,由御马监派车,就不必去别处租借了。” 这可实打实省了宁安华的事。 对着陈太监,她把三分感激装出十二分真诚,遥谢圣恩。 陈格这才拿出一卷圣旨,请宁安华接旨。 宁安华听他道:“……特旨:赐清熙郡主府一应属官、女官、仪制、护军礼如公主府……” 大周公主开府后,府内设官署。若无特赐,署内按例有令一人,正七品,丞一人,正八品,录事一人,正九品。公主身边女官有少史一人,正七品,掌正一人,正八品,女史四人,正九品。府有亲卫两百员,由正七品典卫一人,从七品副典卫一人共掌守卫之事。 而郡主、县主若得额外赐恩开府,府内官署、女官、护卫依次降等。郡主府只有八品丞一人,九品录事一人,八品掌正一人,九品女史二人,亲卫只有一百员,统领为八品。 因清熙郡主府尚未建成,这些属官、女官、亲卫也皆还未就位。既有这封圣旨,想来不必再等郡主府建成—— 宁安华谢恩接旨,陈格果然笑道:“陛下亲赐属官、亲卫,人选这两日就能出来,随郡主同去辽东。郡主身边女官,少史、掌正由皇后娘娘亲选。还有女史四人,想必郡主身边也有一二亲近之人,陛下特赐,交由郡主自选,向宫中上报名单即可。” 这又是一桩值得五分真心相谢的“恩典”。 宁安华再次谢恩,心中已有了人选。 她送陈格到了二门,陈格便不敢再让她送,宁安华便只让管家好生送出去。 皇上赐下的黄金、马车和良马,黄金送到立幽堂,马车和良马被魏树亲自领着车马房的人带下去检查。 宁安华在恭贺声中用过午饭,且不忙着见江明越,先单独叫檀袖说话。 檀袖原本和檀衣一样,是她身边第一等的人,比菊露还高一层。被她调去服侍青儿后,头几年还和檀衣不显差别。这几年,林如海的官越来越大,她的诰命越来越高,尚书夫人亲信的一等丫鬟和宁二姑娘身边的管事娘子,自然是前者更让人趋奉。 在内院还不显,宁安华却知道,外院小厮们已将檀袖的地位排在寒燕、春涧之后了。 现今她得封郡主,可自选四个九品女史,檀衣、菊露是她必选。 寒燕和春涧若决心不想婚嫁,另两个名额就是她们的。 昔年身份还不如她的姐妹,如今不但能脱奴籍,还成了领宫中薪俸有品级的女官,自己是“管家娘子”,到底还是奴才。檀袖想得开还好,若有一二想不开之处,对青儿便成隐患。 宁安华与檀袖闲话,问一两句她的丈夫,又夸几句她的孩子,放出精神力,在她脑中种下了“她不会因檀衣等得封女官而嫉恨,她比她们更幸福”的想法。 她与檀袖不算亲密了,檀袖又真的有些嫉妒,改变人的思想没有那么容易。种完这个想法,消耗了她足足三分之一的精神力。 擅自改变他人的想法并不公平,但这样做对所有人都好。 宁安华不是很在乎程序的完全正确。 她不会把檀袖从青儿身边要回来。宫中也不会让已婚,生了孩子,夫未死的檀袖担任女官。 宁安华与宁安青商议过,宁安青赏了檀袖的孩子可以脱籍放出去。 檀袖千恩万谢。 宁安华让宁安青就在立幽堂里午睡,她携林黛玉去前院小花园。 林宅花园里住了夫人,林如海便在前院收拾了一个小花园出来用以待男客。宁安硕便是请江明越在小花园用的午饭。 宁安华已先让人给宁安硕传了话,宁安硕便请江明越出门走走,散步消食。 两人在北风里走了小半刻,宁安华没用人通报,便与林黛玉进来了:“中午吃了什么?明越,你的伤还要再养,别太累着了。” 江明越忙抢上去见礼:“晚辈给郡主请安。”又仍低着头:“林姑娘。” 林黛玉还礼:“江二爷。” 宁安华笑道:“我找你舅舅有事。玉儿,你同江二爷到那边雪暖阁里坐坐,替我们好生款待。” 林黛玉轻声应下,便侧身对江明越道:“请。” 江明越睫毛颤动,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请林黛玉先走:“有劳姑娘。” 宁安华让檀衣跟去服侍,就不算他们单独违礼相处了。 两个孩子你偷看我一眼,我偷看你一眼,谁也不敢对视进了雪暖阁。 宁安华问:“你看他怎么样?” 宁安硕虚揽宁安华的肩膀,请她进屋,笑道:“姐姐问我,我看还不错,配得上大外甥女。原本是怕他太知礼了不好,今日看,脸皮不算薄,心志坚定,行事也周密果断。” 他原是有意磨江明越的性子,才真和他要文章,谁知他真带了八篇来,不但够留下吃午饭,连晚饭也不用走了。 宁安硕笑说:“方才吃完饭喝茶,我问他‘晚饭也留下用罢’。他一句也没谦辞,直接应下了。” 他从保定祖宅学到,有时候脸皮是最没用的。入官场快两年,他对这句话的认识更深刻了。 雪暖阁和宁安华进来的碧桐馆正在小花园的一南一北,但以宁安华的听力水平,雪暖阁里的动静,她能听得清清楚楚。 为了照顾孩子的隐私,她暂时减弱了听觉,将听力置于正常人的水平。 一切细小的声音:雪水滴落,土壤砸实,树枝轻擦,枝头鸟儿的羽毛掉落,都消失了。 宁安华问:“最早明春,我要把青儿也带去,你是继续住着,还是搬出去自己住?” 宁安硕笑道:“姐姐不嫌弃,我再给姐姐看两年屋子?” 宁安华笑:“你看就看,先说好,我可没工钱给你。” 两人商议一回林宅的门户照管等事,檀衣便来回:“江二爷来和太太、舅老爷请辞。” 宁安华放开对听觉的限制。 世界立刻清晰。 她能听见黛玉的呼吸比平时都要急促,而江明越的心跳快得就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宁安华让他进来,看一眼宁安硕。 宁安硕会意,便笑问:“不是说要留下用晚饭吗,急什么?文章也还差六篇呢。” 江明越一揖:“实是晚辈有要事,需速去回禀家严家慈,只能失礼先走了。明日来赔罪,任郡主和世叔怎样罚都好。” 这么快就从“翰林”改称“世叔”了。 宁安硕看宁安华,等她的意思。 宁安华长长“哦——”了一声:“要事。” 她含笑:“我本还想十一千户给你看看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你这么急,那就算了。” 江明越额头沁汗:“晚辈多承郡主美意。只是,只是……” 他只是话少缄默,并不笨嘴拙舌,方才和此时却都觉得他似乎少生了一根舌头。 他出门之前看了,明日便是吉日。他今日尽早回去,求母亲快些准备婚事,明日便能请媒上门。 可若不留,让郡主觉得他身体还没好,或是落下了什么病根,岂不是…… 逗两句差不多了,看他左右为难,宁安华笑道:“既是要事,你就速回罢。毕竟,伤还可以再治,时间可不等人。” 江明越深揖:“郡主教导得是。晚辈告辞。” 宁安华挥手让他去,向外唤:“好生送一送江二爷!” 屋外十来个声音答应着,簇拥江明越向外走。 林黛玉裹着一阵风跑进来,把脸往宁安华胸前一埋。 宁安华又想逗孩子了:“哎呦呦,玉儿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这就把人找回来揍一顿,替你出气!” 林黛玉揪住宁安华的衣服不撒手:“太太!” 宁安硕喝茶,笑道:“姐姐手太重,真打出事就不好了,还是我替姐姐出手罢。”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32节 林黛玉抬头,薄面含嗔:“舅舅!” 宁安华揉了两把黛玉发烫的脸:“好了,回去睡一会,还得把他算在一起走的人里,还要走礼,事儿可多着呢。” 她拽黛玉起来,正要回去,菊露跑进来,脸上表情古怪,忍笑回:“太太,江二爷摔着了,您快去看看罢!” 宁安华当即问:“摔着哪儿了?” 她上前,低声问菊影:“摔着脸了没有?” …… 江明越是跨门槛时太急,绊着腿,脸朝地摔了个结实。人都摔蒙了,还急着爬起来快些回家。 他替黛玉挡的那一箭正中左腹,伤得极深。 宁安华怕他真摔坏了,强行留下他,请罗十一细细诊了无事,才放回去。 下午,宁安华寻机找菊影单独说话。 在她身上,宁安华不仅做了对檀袖一样的事,还额外让她忘记了一些事。 从此,菊影不会再记得她那些似是而非的“神异”之处。 和摘云成婚是菊影自己选的,菊影陪她的时间比檀袖还多很多,她也信菊影目前的人品。 但人会变。 为了将来大家安好,少些麻烦,她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菊影出去了。 过度使用精神力的副作用让宁安华后脑刺痛。 蓁蓁跑进来,扑在她怀里,想用自己的异能帮她,被宁安华阻止。 “好孩子,你陪着我就好。”宁安华抱着懵懂的蓁蓁摇晃。 她心中怅然若失。 曾几何时,菊影在她心里,是比林如海还要重要的人啊…… 晚饭前,林如海带了几车卷宗回来。 他塞了一脑子东北事务。 他是连续几个月只睡不到三个时辰,都能保持神思清明的人,今日下来,眼睛却都有些发直了。 宁安华便拿黛玉的亲事刺激他:“幸好明越没摔破相,不然玉儿一辈子对着有伤的脸,岂不可惜。” 林如海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脸。 东北冬日里的冷风比京中的还割脸。 他……咳,一定不能忘了保养。 对林黛玉的婚事,林如海早有心理准备,到了此时,也不得不接受了。 他只问:“江二,他没轻薄玉儿罢?” 宁安华笑道:“我让檀衣守着的,放心。” 林如海想了一会,说起正事:“今日皇上原想让妹妹再从仪鸾领职,我知妹妹不喜,替妹妹拒了。皇上便赐亲卫两百,是……”他略有惭愧,“是为护卫我之安危。” 宁安华笑:“我已猜着了。这要多谢表哥,还让我白得了属官和女官。” 林如海在她耳边道:“罗焰仍是仪鸾卫指挥使,在边关掌八百仪鸾卫精锐,暗探别国情报。我总觉得,皇上仍会寻机再让妹妹掌军。妹妹先心里有数。” …… 夜深人静,丫鬟们都睡熟了。 林黛玉从贴身袖中拿出一柄短匕。 这是江二爷……江明越,送她的。 江明越。 她舌尖轻吐这个名字,嘴角控制不住地扬起。 他说……若他将来对不起她,她可以用这柄短剑对他做任何事。 她……很喜欢这个承诺。 檀衣姐姐不知什么时候背过了身子。 她接过这柄短剑。 他的掌心又硬又烫手,还有这两年新拿刀弓磨出来的茧。 …… 江公府。 温澄吃到五分醉,腮上泛红,唇若涂脂,眼尾艳丽。 他给江明越满上,自己又灌下一盅,才敢开口:“二叔,你替我问了吗?” 江明越念着明日要去提亲,只轻抿一口:“问了。” 温澄又灌了一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从一开始,林姑娘眼里就只有二叔,没有他? 江明越夺下他手中酒壶:“你听我说,不要生气。” 温澄怔怔转向他:“生气?我为什么会生气?” 江明越放下酒壶:“因为不是你有不好。” 第107章 提亲 江明越很少会觉得尴尬。 父亲和母亲因为大姐姨娘的丧仪起不快, 他那时还小,只装听不懂。 大哥的姨娘们争宠,大嫂不能也不敢辖制, 闹到母亲面前,他悄悄避出去。遇见一脸恼火赶来的大哥, 问他母亲房里怎么样了, 他就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不多一句, 也不少一句。 不小心听见何姨娘暗中教辉哥儿, 一定要比大哥大嫂的长子毅哥儿更出息,给她争口气,他也听过就算了, 没告诉任何人。 知道了薇薇心慕阿澄,阿澄不愿多生是非,他也把这事一藏就是三年。 和阿澄一同在林家上学, 他坦然接受林家和林姑娘的挑选。 林姑娘看他更多,他患得患失。 但面对阿澄, 他一样坦荡。 今日急着找林姑娘确认心意, 他也没有忘了阿澄早早求了他问林姑娘的话。 从母亲房中回来,阿澄备好酒菜贺他, 他也准备好了阿澄会问一个答案。 但现在,林姑娘的回答到他嘴边,他却犹豫。 阿澄……会怎么想? 江明越给自己满上,一口饮尽, 借着些微的酒意说:“林姑娘……以为,薇薇对你有意。” 温澄捏着酒杯的手指一松。 酒杯翻到在桌上, “骨碌碌”打转。 酒液溅了他半张脸,也顺着桌沿滴落。 他发红的桃花眼瞪圆,表情僵住,红唇似张未张:“……什么?” 小厮们听见动静,敲门询问。 江明越:“进来收拾,出去别多话。” 小厮们很快收拾了污渍,给温澄换上新杯。 房门阖上,江明越给他和温澄都斟满了酒。 江明越和温澄碰杯:“去年五月初十,咱们第一次到林宅那天,你我作诗,薇薇在林姑娘身旁一直看你。” 林姑娘很容易就看出来了薇薇对你有意。 他举杯欲饮。 温澄夺过他手中酒杯:“二叔伤没好全,不宜多饮,我替二叔喝了罢。” 他连饮两杯,酒杯放在桌上“嗒嗒”两声。 他眼中水光氤氲,既嘲且笑:“原来如此。” 他怕有损薇妹妹……江纯薇的清誉,也不想、不敢多生事端,几年来竭力躲避,竟换来背后一刺? 江纯薇何曾在外人面前如此直白露意过! 他知道,哪怕重来一次,林姑娘很大可能还是会选二叔,可若没有江纯薇,他也不会一开始就没了可能…… 江明越有些不忍看他,鸦睫微垂:“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温澄喃喃:“我与二叔一同长大。二叔要定亲了,我也该……请辞搬出去,自立门户……” 此时此刻,他只知道,他宁愿从此再不依附江家,也不愿将来有一丝可能,会被安排娶江纯薇。 他泪盈于眼,埋首袖间:“二叔,让我一个人呆一会罢。” 江明越起身,塞给他一张素帕:“薇薇的事,你会告诉母亲吗?” 温澄攥住帕子,塞在脸下面:“不会。” 江明越:“我可以替你说。” 温澄摇头:“多谢二叔。但我真的没这么想过。也不必搅得家里不宁,又让太太烦心。” 江明越想了想,却道:“若是为了母亲,我更该去说。明年选秀,若在宫中酿出大事,才是叫阖家不宁。” 此事与何姨娘私下教子不同。辉哥儿上进,对江家总体是好事。毅哥儿和辉哥儿从小一处长大,兄弟感情不假,辉哥儿也还未做过有损江家、大嫂和毅哥儿的事。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33节 但薇薇明知何姨娘的打算,还故意毁坏阿澄的姻缘,不管她只是一时歪念,还是性子已经长邪,都难保会被何姨娘说动,在宫中做出家中不愿看见的事。 趁年前给薇薇求一免选还来得及。 他不待温澄多说,道:“你早些歇下,我这便去见母亲。我会同林家一起北上,你若愿意,不妨与我同去。” 这样,等过几年回来,薇薇必已出阁,阿澄便不必与江家远了。 温澄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二叔?” 江明越已经走出了内室。 门扇微开,外间的凉意扑到他发热的额头上。 和二叔一起去东北吗? …… 江明越到正院时,温夫人才和承恩公睡下。 听得他来,说有要事必要立刻求见,温夫人披衣服,承恩公打了个大哈欠,也不生气:“他也有这么耐不住性子的时候?” 温夫人笑道:“到底还是孩子,听说今儿还在林家摔了一跤呢。老爷说说,他可是三岁起就再没摔过的。” 两人披衣到外间,让他进来。 江明越却只要对温夫人说话。 承恩公冷哼一声,握着胡子进去了。 温夫人笑问:“一应的事都准备好了,明早就去,你还有什么不放心?这一晚上都等不得了?” 江明越屏退众人,在温夫人耳边将江纯薇之事言明。 温夫人神色转为严肃:“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江明越:“每一字都为真。” 温夫人眉头紧皱:“就不该让姓何的养孩子!到底把孩子给养坏了!” 江明越:“母亲,请容我问一句。” 温夫人道:“你问。” 江明越:“母亲可曾有过把薇薇许配给阿澄的想法?” 温夫人知道瞒不过小儿子:“前些年是有过。可你知道何姨娘的性子,我何必热脸贴冷屁股。” 江明越:“我带阿澄一起去东北,他的婚事晚几年再议罢。薇薇是免选,还是落选,都别与阿澄有关了。” 温夫人:“……也好。” 澄儿已对纯薇心有芥蒂,硬凑在一起也是造孽。 江明越话已说完,便告退了。 温夫人被他搅得睡不着,硬扯着承恩公商议了半日,是不是给江纯薇求免选的好。 家里和皇后娘娘的意思,都是让纯岚做二皇子妃。可是,若因此不叫纯薇参选,便好似是江家强要皇上选人,别的姑娘连选秀都不送了一样。且让何氏挑唆着,明德又要闹家里对孩子们不公,对纯薇、纯岚姐妹和毅哥儿、辉哥儿等孩子也不好。 ……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江纯薇。 她辗转反侧,终于吵醒了一旁的何姨娘。 何姨娘迷糊着眼睛,先摸女儿的额头:“还不睡?是不是着凉了?” 江纯薇忙说:“娘,我没事。” 何姨娘清醒了几分,披衣下床举灯,细细看女儿的脸色。 守夜的丫鬟们也起来了:“姨娘,大姑娘?” 见吵起了这些人,江纯薇连说自己无事,让人都出去了,又请何姨娘躺下。 何姨娘上了四十,半夜醒了,一时且睡不着。 母女两个睁眼,四只眼睛一齐看帐子顶。 感觉何姨娘要问她了,江纯薇先问:“娘在想什么呢?” 何姨娘一叹:“还能想什么?你爹离家一年多了……” 她胸口泛起细密的嫉妒和不甘。 只有姓杨的小贱人和老爷在一处,老爷被窝里只她一个,她又年轻貌美,这三年五载睡下来,还怕老爷不和她好? 大奶奶怎么从来不对她这么大度舍得? 这些话不好说给女儿听,她便住口,问:“你是有什么烦心事睡不着?” 江纯薇半晌没说话。 何姨娘奇了,翻身看女儿:“和娘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江纯薇慢慢翻身朝着何姨娘,鼓起勇气:“娘,二叔和林姑娘要定亲了。” 何姨娘耐心问:“然后呢?” 江纯薇抿唇:“娘,你看澄表哥……” 何姨娘睁大了眼睛,坐了起来,瞪着女儿。 薇薇是什么时候对太太的侄孙—— 江纯薇禁不得何姨娘这么看,把头缩进被子里。 何姨娘愣了半日,扒开女儿的被子,压低声音,一叠连声问:“什么时候的事?他对你怎么样了?他轻薄你了没有?你怎么现在才说?是太太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江纯薇被问得又急又臊,跳起来要捂何姨娘的嘴:“娘!” 何姨娘也着急,打她的手:“你这丫头,快说呀!” 又过了好几刻,何姨娘才信只是江纯薇对温澄有意,两人还什么事都没有,更不是温夫人或宋氏的计谋。 她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江纯薇早知会这样,还是禁不住抽噎抹泪:“娘觉得不好吗?” 何姨娘低声骂:“好什么好?他不过长得清俊些,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那等时运不济,年纪轻轻进了学,二十年后还是秀才的多着呢!你当人人都是宁小翰林?——若是他我就烧高香了,可惜人家是驸马爷。等老爷太太和……你爹一走,大奶奶让你们搬出这府自过活去,你还得讨好岚丫头毅哥儿,看你后悔不后悔!” 江纯薇心慌气短:“温家不是颇有家财……” 何姨娘接着骂:“有钱没权,等着坐吃山空?还是你一辈子要靠娘家?太太看着是对你和岚丫头一样,我还不知道太太有多不喜欢我?还是你当你也是大奶奶肚子里爬出来的?” 江纯薇眼泪直掉:“娘……” 何姨娘丢给女儿一张帕子:“别哭了!” 江纯薇捡起帕子,眼泪反而掉得更厉害。 何姨娘只得搂着她哄:“我的儿!你也大了,我告诉你一句实话:这女人对男人有意思,男人哪有不知道的?你说他不知道,我可不信!一定是他就没想过要娶你,故意躲着你呢!傻丫头,你好好想想我的话,他平常怎么对你。娘还会害你不成?” 温澄近年来对她越发疏远,江纯薇又如何没有察觉? 何姨娘急得脸上发烫。 江纯薇的心有些冷了,还涌上来些许不甘。 何姨娘犹自念叨:“岚丫头能做得皇妃,你们是一个爹的孩子,一样养大,你还是姐姐,怎么做不得?宫里又不止一宫娘娘,一个皇子……” * 十月二十九,江公府请来刘夫人做媒人,到林宅提亲。 十日内,两家换过庚帖,合了八字。 与林家暗议后,江公府备好五万聘礼,低调抬至林宅。 这些年,宁安华也一直在给林黛玉准备嫁妆。除贾敏留下的约五万嫁妆外,又额外备下五万,正好凑齐十万。 加上江公府的聘礼,林黛玉的嫁妆足有十五万。 但再多的嫁妆和聘礼都带不去东北,只能暂时留在京里,等过几年办婚事,再安排它们的去处。 冬月初九。 京城外二十里。 宁安硕双目通红,强忍泪水:“姐姐、姐夫,一路保重。” 姐姐这一去,恐怕要几年不得见了。 他还从来没有和姐姐分开过这么久。 宁安华抱住已和林如海长得一样高的弟弟:“你长大了,多的话不必我再叮嘱,我放心你。” 她松开宁安硕,让他与林如海辞别。 林如海看宁安硕也和亲儿子差不多:“等着你的好消息。” 等着你成婚、升迁的好消息。 他们又辞别前来送别的大公主、江公府诸人与其余人等,便上车继续向前,与京营汇合,同去东北。 同日,报信的快马已赶到了千平关。 清熙郡主和第一任东北总督林太傅要来的消息,送到了罗焰手中。 第108章 试探 千平关外冰封千里, 极远处的大兴岭山峰间笼罩着一团团轻薄的雾气。 天气晴朗,关下凝冻的冰面上反射出耀眼的阳光。 罗焰例行巡视完毕,下了城墙回到将府, 召来从京中一同带来的亲信属下:“速去辽东,着人修缮东平侯府, 预备作为东北总督府使用。” 穆氏倾倒之前, 不但在京中有王府,在辽东亦有别府。 穆氏尚袭王爵时, 辽东别府只称“辽东将府”。 后来, 穆凌袭东平侯之爵, 世宗皇帝便将“辽东将府”赐为东平侯府。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34节 现下穆凌身在昭狱,东平侯府早被抄空,只余房屋砖瓦, 连地砖都被罗焰带来的仪鸾卫拆开细查过。 属下先领命,正想问陛下派的是哪位大人,又听侯爷吩咐:“新任东北总督便是清熙郡主的仪宾林太傅, 林大人。郡主随任。这两位都不好奢靡浮华,总督府各处以坚固、实用、舒适为要。外墙和紧要院落房屋内都增设防守机关, 务要坚如堡垒。” 属下对侯爷这般细嘱稍有惊异。 但想到承平地动谋反之夜, 若无清熙郡主在旁相助,林太傅请来援兵, 或许侯爷性命危矣,且侯爷最敬重有真本事的人,他便不以为奇了,笑道:“是这两位来, 侯爷便能轻松些了。” 若来的是那等迂阔老臣,只会耽误侯爷的事, 还不如不来。 他不大清楚林大人为政的本事,但林大人能与清熙郡主恩爱非常,必然不是俗流。 罗焰道:“东北总督总辖渤海、辽安两地民生军政,品阶低于辽安将军,但林大人还有太傅之衔,便是与我平级。且陛下是命我与林大人通力合作,共振东北,待林大人就任后,我只掌边军城防诸事,余下都是林大人的职权,连我亦有许多要仰仗林大人之处。今后你等勿要轻视慢待总督府。若有损陛下大计,我亦有罪,何况你等?” 属下忙半跪抱拳:“是!” 罗焰:“速去!” …… 京外四十里。 晌午过后,宁安华一行终于与京营两万将士会合。 率队的总兵前来见过宁安华,与她和林如海商议接下来的行程。 这总兵恰是地动时,在承平府外驻守的洪乾。 他那妄图用龌龊手段羞辱宁安华的前属下,早已被军法处置。 洪乾亲眼见到过清熙郡主何等本事,且皇上极其重视此回东北总督赴任,他本便不敢有任何不敬了,还早已严命军中,对林家的粗使丫鬟婆子都不许有任何放肆冒犯之处。 虽然清熙郡主现今无职,林太傅也非他直属上级,行军途中是走是停,何时扎营,何处造饭,如何布防,都该由他决定。但有皇上密旨,他便主动表明,愿意将行军指挥权交与清熙郡主。 他当然不是要给郡主出难题。郡主若有不明之处,他必会全心相助。不但是谨遵圣意,试探郡主是否愿意领兵,也是不想在抵达边关之前出任何差池,掉了他自己的脑袋。 从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陛下如此爱惜良才,不顾清熙郡主是女子之身,也想委以重任,如何不叫他也心怀祈盼,有朝一日立功沐恩? 可惜,郡主是真的无意带兵。 洪乾从清熙郡主车前告退,命中军再整顿一刻钟便出发。 车内,宁安华撵林如海下去:“我要让青儿玉儿上来了。车再好,路上也难免摇晃,你不许看卷宗,就让越儿澄儿给你口述文章罢。他们作得不好,随你怎么教训。” 她又威胁:“只要你看一个字,我必然知道。” 林如海只好答应了下去,让把江明越和温澄叫过来,与他同乘御赐太傅车。 宁安华也让人把宁安青、林黛玉、蓁蓁都带来,再把罗十一和妙玉也请来。 这御赐的四驾郡主车宽敞得很,分了里外两间,还有一个小隔间用以方便,连减震功能都比寻常马车好,坐卧舒适,足以容纳二十个人。 她只用檀衣和菊露在车里服侍,不过偶尔端茶递水。其实也没人想多喝水。 车里再舒服,也比不得在家。 比如,若有人方便过,便得把马桶交与车外,由侍卫清理了再拿回来,不然难免气味难闻—— 若车外护卫的仍是林家仆从,或许还没那么不自在。可为保安全,郡主府的二百亲卫都紧紧围随在宁安华和林如海马车周围,只有几个亲信管家小厮轮流换班。 清熙郡主府二百亲卫是皇上亲自从禁卫里挑出来的精锐,带队典卫曾是仪鸾卫八品总旗,没人怀疑他们的忠心。 可他们是五日前才到林家,众人与他们着实不熟—— 车里,只有宁安华和罗十一并不在乎要让陌生男性清理马桶。 人有三急。 罗十一人生的前二十六年,也不知给几个重伤不能动的男同袍擦过屁股。 宁安华是上辈子见得多了。且她喝多少水……都可以不方便。 檀衣和菊露也不觉得太难为情,只是更嫌麻烦。 但宁安青、林黛玉,包括妙玉,都是十几岁不过二十的年轻女孩,脸皮薄。让亲卫们收拾过一回马桶后,她们纷纷紧闭双唇,再不肯喝一口水了。 别人还罢,宁安青的身体还是差。她不喝水,宁安华怕她撑不住,再病在路上。妙玉的身子也没多结实。 ——林宅只有安硕住着了,妙玉又是带发修行,她不跟来,年轻男女,若被传出风言风语,对双方都不好。 这几年,青儿和黛玉也都同妙玉说得来。辽东府无人,把她带上,三人一处作伴,也热闹些。 而且,她隐隐有感觉。 妙玉和罗焰之间有不浅的关联。 既然把人带出来了,总要好好地带到地方。 等了一个半时辰,她们还不喝水,宁安华便一人倒半杯奶茶递到手边,示意她们看毫无顾忌,正“咕咚咕咚”大喝的蓁蓁:“外面又不知道是谁方便的,你们都只当是蓁蓁……” 蓁蓁黑亮的眼睛更圆了:“娘,我听见了!” 宁安华便恢复正常音量,笑问:“那蓁蓁,你要不要帮小姨和姐姐们这个忙呀?” 蓁蓁喝完最后一口,把茶杯端端正正放好:“人不能不喝水。人喝水,就会方便。外面的人也要方便。虽然,我不知道小姨和姐姐们为什么会不好意思,但蓁蓁没有不好意思,就都当是蓁蓁方便的吧。” 罗十一从假寐中睁眼,搂蓁蓁在怀里,笑道:“当是我方便的也行。” 宁安青、林黛玉和妙玉都不抬头,专心看杯子里热奶茶上荡出的蒸气。 奶是家中奶牛今早新鲜产下来的牛乳。 茶是上好的兰雪茶。 香气扑鼻。 宁安华还故意一叹:“想着路上不好走,就只带了羊,明日只有羊奶喝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有鲜牛乳。” 奶茶在变凉之前,都进了姑娘们的肚子。 …… 十一月中旬。 北静郡王水溶终于和仪鸾卫暂代指挥使罗温到了千平关。 他们十月初从京中出发,奉命来千平关详查原四通总兵顾长汉通敌叛国一案,原是日夜兼程。 怎奈天气寒冷,先有大雪数次阻路,后水溶又被风寒邪气所侵,高烧病倒,只得暂停数日养病,所以直到如今才至。 在千平关下车,水溶尚是一脸病色。 罗焰令人扶他到下处,暂且歇息。 罗温则被引到了罗焰的辽安将军府内。 罗焰关怀过北静郡王回府,先问罗温:“他是真病,还是装的?” 罗温仍以属下之礼拜见罗焰:“病是真病。但不知病从何来。” 罗焰冷笑:“证据早已齐全,他别想替穆家脱去罪责。他的病从何而来,也不重要。” 他一定会让穆氏满门血债血偿! 第109章 沉冤昭雪 越向北, 冬越深,天气越冷。 茫茫的天地间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荒凉。 冰雪覆盖着一半土地,另一半被冻实的黑色泥土斑驳裸露在外面。[注] 零星的房舍聚成点点村落, 而蜿蜒数里的中军在这片原野上渺小得像几根灰扑扑的线。 清熙郡主的马车被这些“线”拱卫在中间。 这是离京上路的第五十五天,离辽东府还有两日路程。 两千二百里路, 走了将近两个月, 还在路上过了年,终于要到终点。 大军携带辎重, 行进速度比寻常赶路更慢。这已是路上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只遇到一次大雪封路, 全速行进的速度了。 马车里间,宁安青严丝合缝地裹着一幅红绫被,两颊沁出不自然的红晕。 罗十一将手伸进被子里把脉, 半日道:“症还算顺。还是要熬过这两日,到城中安生养几日才能好。” 宁安华探一探宁安青的额头,向她体内注入些许异能:“幸好快到了。” 连续赶两个月的路还是超出了宁安青身体的承受限度。 宁安华也高估了自己目前的治愈能力。 三日前, 大军路过四河府。洪乾按例请宁安华和林如海入城歇息。 和路过前几处州府时一样,四河知府也提早备好了下处。也像前几次入城, 宁安华懒得见人, 她的身份也可以不见人,只让皇后送来的方少史去应付女眷。 “宰相门前七品官”。皇后亲赐清熙郡主府的七品少史走出去, 既是皇家的脸面,也代表清熙郡主本人,连一二品大员的夫人也得礼让相待,何况一府中的官员女眷。 宁安华不见人, 宁安青、林黛玉也不必见人。 路上不便梳洗,每次入城, 女孩们别的还好,只急着洗澡更衣。 天气严寒,洗澡洗头若不及时擦干易得风寒。别人还罢了,宁安华只不许宁安青洗头发,就算过年也不许洗,等到了辽东再洗。 哪知就是这样小心着,坐了两个月车,宁安青身上疲惫累积,在四河府洗澡到底着了凉,第二日便发起低烧。 宁安华及时用异能稳住宁安青的身体状况,让罗十一诊脉开方。幸而林家这回出门,带的药材最多,也幸好马车也还算平稳宽敞,能让宁安青在里间裹着被子发汗。 这等风寒感冒只能靠自愈,吃药只是辅助。车里再平稳,也免不得有颠动,消耗人的精神体力,不利于病人恢复。宁安华几乎是数着时辰盼到辽东了。 她再次提醒自己,她仍然只是一个身怀异能的普通人,不是妖,更不是神。 见宁安华目露担忧,罗十一才想宽慰她几句,便听她低声说:“就该狠心留她在京里,半年后再接。” 东北冬日太过寒冷,会将泥土冻实。而每到春日,冰雪融化,道路翻浆,路比冬日还不好走,交通基本瘫痪。所以,宁安青若这次不一起来,便要等到明年夏日时才能来了。 罗十一道:“这次好歹是两万大军护卫,全家一起过来,要什么有什么。明年再接她来,你能派出去几个人?够不够两百个?她路上有事,病了倒了,你就只能干着急!” 宁安华笑:“别人能‘病急乱投医’,我就不能抱怨几句?” 十一姐姐说得不错,除非一直让青儿留在京里,不然还不如跟着一起来。 这时,外间药熬好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35节 菊露给打帘子,是妙玉亲手端进来。 妙玉修行多年,对烧茶煮药这类事,比檀衣还熟些。 罗十一接了药碗,宁安华扶起宁安青的头,两人一起喂她吃药。妙玉在旁帮着递帕子。 吃下两口药,宁安青精神好了些,叫苦:“先生,你都吹凉了,让我一口吃完罢。” 罗十一笑道:“好。” 菊露又拿进来漱口的水和一小罐蜜饯。 宁安华便和妙玉说:“你先出去罢。你再病了,可真没法儿了。” 妙玉自知身子不如她们结壮,也不逞强,起身回到外间。 罗十一把药吹到温热,递到宁安青嘴边,宁安青果然一口喝干。 宁安华接着喂进去两口水,又塞了一小块蜜饯。 宁安青含着蜜饯,慢慢躺回去:“姐姐,先生,我接着睡了。” 她头疼,头晕,喉咙疼,胸口像火烧,浑身发酸。 宁安华给她裹好被子:“睡罢,睡罢。” 宁安青闭上眼睛。 宁安华又向她体内注入一些异能,帮她增强体质。 罗十一用气音说:“你出去罢,我守着就行。” 宁安华摇头:“我先守一会儿,再换你。” 罗十一不多争,帮菊露拿着杯碗和蜜饯罐子,两人要出去。 檀衣在外帮着掀帘子。 这时,有人轻敲车壁。 檀衣把话一句一句学进来:“郡主,辽东府有消息送到。仪鸾卫千户弓棉想拜见郡主。” 罗十一便退回来。 宁安华出至外间,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对清熙郡主府典卫宁潇——原名弓二七,皇上特许宁安华给他改姓改名——说:“此处不便,人等扎营再见。有文书呈上来。” 宁潇在马上俯身一礼,唤人向前传信取文书。 不到一刻,宁潇亲自从窗缝把文书递进来。 看他为了说话清楚,递东西方便,解了面罩护手,把手脸冻得通红,宁安华让他暂等,找出一个小手炉,把窗缝开大些给他:“不用说话了,拿着,快穿戴好。” 宁潇在关闭的车窗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把手炉踹在怀里。 能被派来跟着郡主真是他有福气。 车内,宁安华坐到灯前。 林黛玉等都避开一边,好奇地看着她手中的文书——明显是一封信,不是正式的公函——等她看完了再问。 宁安华看信上是罗焰的亲笔字迹。 上写:他会于正月初五——也即明日——到达辽东府,迎接清熙郡主、林太傅,与林太傅交接政事。东北总督府已建完,可直接入住。 还有一件事,他觉得先说明为好:北静郡王于来此路上患病,直到他写信之日尚未好全。顾总兵——宁安华注意到,他没有写顾长汉的名字——谋反之案业已查清,的确是被穆家诬陷。因北静郡王不能上路,罗温已先行回京复命。他会顺路送北静郡王至辽东府养病,安排了总督府附近一处宅院为其“清净休养”之处。 清净休养。 看着罗焰特意加粗的这几个字,宁安华一笑。 既是养病,林如海公事繁忙,便不必去拜会他了。 这里面没有什么需要保密的,宁安华把信给黛玉,让她们自己看,再由她们讲给蓁蓁。 看着看着,妙玉脸上忽落下两行清泪。 别人的注意力都在信上,只有宁安华立刻看见了。 她心内已有猜想,便问:“你是怎么了?” 妙玉慌忙抬手,想擦掉眼泪,可泪水却越抹越多。 林黛玉偏头看见,忙放下信,和檀衣、菊露、蓁蓁围着她:“好好地,怎么哭了?” 被众人围着,妙玉靠在林黛玉肩上,越发哭得哽咽难言。 宁安华坐过去,拉着她的手:“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 听到此话,妙玉知郡主已经猜到了什么。 她在林家快四年了,郡主和姑娘门都是真心关怀尊重她,不在意她“放诞孤僻”。林家几如她第二个家。 且顾家清白分明,不必再忌讳。 她便说出口:“顾总兵的夫人姓孟,与我母亲是亲姐妹……” 二十年前,顾家被灭门那年,她才出生。 母亲因孕中忧惧哀毁,生下她后便缠绵病榻,再无所出。 她先天不足,自小多病,从六岁入了空门才好。父母原说,等她到了嫁龄,便让她还俗,还和寻常女子一样。 可母亲在她十岁那年走了。 不上三载,父亲也一病离世。 韩家支庶不丰,母亲家中也已零落不堪。 她弱龄孤女,空有家财愈见美貌,孤身在寺中修行,便如雉子抱金过闹市,惹人觊觎。 师父算出她的活路在京中,为了护住她,不惜抛下故土,上京等待,连尸身都不叫她送回去。 她修行十数载,还是看不破。 她总会设想,若没有顾家之事,若母亲、父亲仍在,该有多好? 母亲在世时曾说,顾家姨父铁骨铮铮,是外祖亲自选的女婿,顾氏全族都绝非会通敌叛国的奸邪。 现在,她终于知道母亲的话的确为真了。 顾家真的是被穆氏所陷害! 若真相能早些被揭明,若母亲能亲眼看见顾家昭雪…… …… 建平十五年,正月初六傍晚,清熙郡主、林太傅一行抵达辽东府。 辽安将军义勇侯亲自率人在城门处迎接。 林如海下车与众人寒暄。 宁安华却不下车,站在车辕上问:“义勇侯,能否速去总督府?舍妹染病,急需卧床静养。” 第一次见到清熙郡主真容的人,都震惊于她的绝世容光,忘了说话。 而对义勇侯的脾气稍有了解,又从如此倾世容颜中略有回神的人,都在怕,新任总督抵达辽东第一日,便与辽安将军闹出不合。 ——清熙郡主是比义勇侯位高,可她如此不客气…… 但并不如众人所想,罗焰并未变色,只忙道:“林大人,那便到府上再谈。” 林如海也忙道:“请。” 罗焰亲自在前引路。城内道路还算宽敞平整,四匹马拉着御赐车跑得飞快。 宁安华把宁安青抱在怀里,免去颠簸。 不到半刻,东北总督府门已至。 宁安华抱着被裹得严严实实地宁安青跳下车。罗焰引她到了内宅二门便止步:“郡主请。” 宁安华道:“多谢义勇侯。卢夫人托我带来的东西稍后送去。不知你下处在哪里?” 罗焰忙道:“在下只留此数日,便借宿在总督府。” 宁安华点头,转向林如海:“你先办正事罢。” 她不再多说,抱着宁安青进院子。 一路走进来,她发现总督府内部比她想象中更好。完全没有残留王公侯府的奢靡,只余雅重大方。 看来,罗焰审美不错。 林平携一半亲卫仆从,和刘掌正——江皇后亲选的另一位女官,正八品,应掌郡主府一应戒令、纠禁、谪罚等事——已带行李提前赶到,将各处居住的院落布置了起来。 总督府堪舆图于一个月前送到宁安华手中。宁安华原本的安排,是宁安青和林黛玉一处住。 但宁安青还需养病,她便抱着妹妹进了正房。 ——辽安百废俱兴,林如海一定是忙上加忙。大不了……让他在前衙书房住几天。 在平坦、柔软、温暖的床上,宁安青睡安稳了。 宁安华迅速去洗澡洗头发。 二更时分,林黛玉等都安顿好了,来见宁安华。 从东平侯府改为东北总督府,总面积不变,但内部改了许多。总督府前面四分之三都是各衙办公之所,只有后面四分之一才是总督家眷居处。内宅的整体面积只有京中林宅的二分之一。 其实院落够一人一处。但想到初来东北,孩子们必有不安,宁安华且让蓁蓁和妙玉都同罗十一住,等开春再分屋子。 松儿七岁了,内宅没给他留院子。他住在林如海前衙书房的东厢。 和安硕当年一样。 将至三更,总督府大堂灯火仍未熄。 林大人旅途劳顿,才到辽东,都不必暂歇,便能处理公事到深夜,不得不叫众人心服。 东北两省,渤海如关内各省一样,上设巡抚总辖一省事,下有布政、按察等衙门。 但辽安更加苦寒,且人口只有渤海的三成,本不设巡抚,一应政事都由辽安将军统管,下有几个道员分管。 皇上任林如海为东北总督,没有一同委派布政、按察等官员,都由林如海决定是否增设这些职位。 短短几个时辰,林如海已经决定,既然要发展辽安成为渤海之外关内的再一重屏障,将来会以辽安为据,夺回失地,再拓疆土,那么,布政、按察等官员必不可少。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36节 人选也不必从别处调来,只从渤海、辽安两处的道员里提拔便可。 他心内主意已定,毫不露意,只在议事问话中暗中留意谁能胜任。 罗焰一同议事,并不多话。他偶尔发言,都是表明对林如海的绝对支持。 训兵练兵,行军作战,是他从小学来的本事,自信不输任何人。但治理一地他是外行,尽快替林大人树立威信才是正途。 子初,九品女史宁檀衣送来宵夜:“郡主请大人在书房歇息。” 林如海请众人用了点心,便命散会,明日再议。 众人出了总督府,上车才敢锤肩膀揉脖子。 罗焰落在最后走,林如海亲自送他回房。 罗焰手中有密旨滑落。 有关郡主,一字一句,他记得清清楚楚,但不知怎样和林大人开口。 第110章 闲云野鹤想要的 罗焰暂住的院落就在林如海书房西侧。两人一路走, 一路继续谈些公务,很快便到院门。 林如海止步:“侯爷请。” 客套的虚话都已说过了,此时不必再说。以后共事, 经常联络,有话直说更好, 省得耽误时间, 延误公事。 义勇侯应也是如此想。 罗焰掌心顶住密旨,张张嘴, 只说出:“林大人。” 林如海:“……侯爷请我进去坐坐?” 义勇侯还有什么事, 既不能当众说, 也不急着早说,非要拖到现在,还不好开口? ……难道又和妹妹有关? 今夜无月无星, 只有地面的灯烛发出亮光。 两人面对面站着。林如海没有掩饰心中所想,自然被罗焰看了出来。 罗焰:“……大人请。” 林大人在公事上就够精细明察了,每遇和郡主相关的事, 竟还更敏锐五分。 来至院内正房,罗焰请林如海先进。 林如海不多客气, 坐下接了茶便道:“侯爷有事请说。” 罗焰屏退属下从人, 紧闭房门,从袖中拿出密旨原件:“请大人自己看。” 林如海抬手却没接, 看着罗焰:“既是密旨,请侯爷转述陛下旨意便是。” 罗焰索性直接递在林如海手里:“事关郡主,怕大人以为罗某心中有私。” 他道:“私下传递密旨,罗某亦有罪, 愿无第三人知晓。” 林如海不再多言,打开密旨。 密旨大意:皇上让罗焰尽力劝服清熙郡主领兵——不可威逼, 只许利诱——哪怕只领一年半载,先缓解边境缺将领的压力,最高可给仪鸾卫指挥同知或边军总兵之职。 林如海看完,合好,还给罗焰。 “侯爷是想请我当说客?” 罗焰:“原本只是怕大人误会。大人既已知情,若能有一二妙计,罗某不胜感激。” 林如海直到现在还没略歇,肩背僵疼,向后靠在椅背上:“林某也可实话告诉侯爷:郡主闲云野鹤,从来无意大权。而林某向来不愿、不敢也不会以情逼利诱郡主做不喜之事,实无任何良策妙计。既是陛下给侯爷的差事,还请侯爷自去询问郡主。” 罗焰:“但不知郡主何时方便。” 林如海看着他,微微一笑:“某也不知,侯爷自去询问便是。” 他起身:“侯爷早歇。” 罗焰琢磨他话中之意,也便起身,亲自开门,送他到院门处:“三日后,大人与我同去边关,不知郡主是否愿往?” 他这般谨慎细问,林如海这回多说了一句:“那要看妻妹的病况如何。” 罗焰想起一人:“弓九恰在辽东,不知……” 林如海:“若侯爷信任九千户的医术高于十一先生,尽可引荐给郡主。” 言毕,看罗焰再无话,他终于一礼回房。 罗焰在他身后还礼。 …… 寅初,宁安华准时睁眼。 和林如海同住太久,就算有两个月没和他一起睡了,她还是会在这个时间点醒来。 身旁宁安青睡得正熟。 宁安华先摸她的额头,似乎烧退了些。 她不习惯睡觉时屋里有人守夜,但宁安青要养病,她便让檀衣四人轮流守几天。 守夜时不能睡熟,要警醒着,原是做贴身丫头吃饭的本事。可檀衣等也久不守夜了,又旅途劳累,未免松懈。 宁安华自己点亮几盏灯,穿好衣服,把头发都梳了一半,檀衣才迷迷糊糊醒了。看见亮光,她瞬时把眼睛睁大:“郡主?” 宁安华:“嘘。”她指指床上,“别弄出动静。” 檀衣忙噤声,先推醒身边寒燕,两人一起披衣下炕,檀衣接手了梳头,寒燕出去叫热水进来。 檀衣自责:“原是怕菊露睡得太死,我才说我守,谁知我也睡死了。” 宁安华笑:“这有什么,人不是铁打的,我又不会因这个怪你们。” 檀衣几下给宁安华挽好头发,只簪上一根碧玉长凤簪。 在这个地方,郡主再也不用以衣饰显身份了,自在要紧。她们服侍的人才是郡主的面。 宁安华到外间擦牙洗脸,看檀衣还是一脸内疚,便笑道:“不知不觉,你都要三十了,精神比不得十几岁。让你守夜,本便是我思虑不周。你有空和方长史挑几个觉浅警醒的小丫头,备着再有要用的时候就完了。为这事还要不高兴到晚上?也是九品女史了,你一拉脸,多少人怕呢。” 檀衣道:“不管几品,都是郡主的人,差事没办好,郡主不罚,我却要自省自罚。不然,还如何约束底下的人?” 方长史和刘掌正恰从后院赶来服侍,正听见此话。 二人先行礼参见。 起身后,刘掌正笑道:“郡主,衣女史所说不错:上行下效,掌刑者尤要时时自省,才能约禁众人。” 离京前,四个女史只定了檀衣和菊露。宁安华让寒燕春涧不急着决定,想好再给她回复。 人选上报宫中,要有各人姓名。宁安华给弓二七——宁潇——都改了“宁”姓,檀衣菊露比他和宁安华亲近百倍,问过她们愿意,宁安华都报了姓“宁”。 二人同姓,又要避宁安华之姓,众人便称檀衣为“衣女史”,菊露为“露女史”。 宁安华后悔,这样用尾字称呼倒显得没那么尊重了。檀衣和菊露却不在意,宁愿与她同姓,还说:“咱们叫‘青姑娘’,谁敢不尊重?换我们也是一样。” 而方少史和刘掌正是与宁潇同日来到林宅。宁安华本还略有担忧,怕宫中来的女官倨傲不驯,让檀衣等受委屈,宫中来的人处理起来也麻烦。但方少史和刘掌正对她十分恭敬,对旁人皆是不卑不亢,两个月看下来,也都有真才实学,若用得好,又能让她省事省心了。 因此,刘掌正如此说,宁安华觉得有理,便道:“让檀衣守夜,先是我用人有误,处罚减为三分罢。” 刘掌正回:“那便是扣十日的月例,还要罚抄郡主府规三遍。” 宁安华道:“府规按上回说的,你们先改好了我看。月例照扣。”她对檀衣笑:“我就不给你补回来了。” 檀衣忙道:“正该如此。” 宁安华道:“以后这等事,你们自行决定便可,待一月、一季、一年一总回给我。” 她又让檀衣去拿内账的账册,交给方少史:“今后两府内事,都由你与檀衣办理。” 寻常高门,太太奶奶们管家只管内账,连外账、家规一起能管的很少,相当于只有办事权,没有决策权。宁安华从前,是林家的内账、外账,和自己的嫁妆私财都在手里,哪个都懒得管。 但檀衣等丫鬟暂时管事可以,长期理事,终究少个身份。她又不想总让黛玉和青儿替她操心。 现在有了女官,正是名正言顺有身份的替公主、郡主掌家理事的人,宁安华总算能把杂事琐事从此一推。 她的嫁妆,林如海这些年给她的金银,和皇上赐下的财产,加起来快值四十万了,每年光御赐田庄和庄子、铺子上的收息利润就有六七千两。林家的总财富又是她私财的三四倍。 她得封郡主,多了二百亲卫,皇上还让辽东府给她准备了一百家奴,又多三百人要管。 但这些活都不是她的了。 她只用偶尔看大方向不错,余下差不多只管收钱享受就行了。 宁安华又让菊露暂管宁安青的私财。把家事分完,心情变得非常不错。 青儿已经转好,政事与她无关。等青儿好全,她是先去长白山,还是—— 听弓九转述了罗焰的邀请,宁安华:“义勇侯和我家大人先去哪处?” 弓九:“自然是先去千平关。” 宁安华:“听说千平关下是混同江水,从千平关上还能看见大兴岭?” 弓九:“是。” 宁安华:“景色怎么样?” 弓九:“……卑职觉得很好。冬日天晴时,远山似如白云揉碎。” 宁安华问:“我同去边关,你留下来照顾青儿,能保她无事吗?” 弓九抱拳:“卑职会以命担保青姑娘无事。” 宁安华笑了:“风寒而已,倒不必以命担保。等她好了,你写信给我。” 她道:“去转告义勇侯吧,我去。” 不管罗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弓九和十一姐姐双重保障青儿的身体,她先去远望大兴岭也不错。 说起来,大兴岭不如长白山高,长度却相差不多。可惜大兴岭在奚丹境内,不属于大周领土,山里有什么天材地宝,她也轻易拿不到。 * 正月初九。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37节 静养几日,宁安青的风寒好了大半。 罗十一给她裹上厚厚的狐皮斗篷,带她到总督府大门送宁安华。 弓九默默护在另一边。 这回去边关不乘车,速度为要,林黛玉、松儿和蓁蓁也都留在辽东,不能同去。 罗焰仍拨了二十个女仪鸾卫随身护卫宁安华,宁安华便没带一个丫鬟。 辽东府到千平关四百里路,快马也足足三日才至。 这个时节,江南已有春风吹至,千平关却又吹起寒风,搓棉扯絮一般飘下大雪。 宁安华的感知能力也被落雪放大,延伸到了数百里外的大兴岭上。 大兴岭里有她想要的东西。 但更多的,她探测不出来。 一日夜后,天光放晴。 罗焰请宁安华和林如海上城墙一观。 三人并排而行,下属远远跟随。 不久,罗焰轻咳几声,看林如海。 林如海看他两眼,开始驻足不前,落后他们数丈,似在专心观察防御工事。 他早就告知了宁安华密旨内容。宁安华饶有兴致地等罗焰开口。 他会怎么“劝服”“利诱”她? 但罗焰先看远处的大兴岭,又看五丈外的巨弩,就是不张口。 她又等了一会,索性先问她想求证的事:“你是顾长汉——顾总兵——的儿子?” 第111章 野心 五丈之外便是站岗的士兵。 天晴, 站在高处,风也不似昨日呼啸撕扯。 宁安华只是想验证自己的猜测,没想吵嚷得天下皆知, 所以,她问的声音很轻, 很轻, 只确保罗焰可以听见。 这轻轻随风来的一声,却似巨雷轰然劈在罗焰心口。 他心头涌起惊惧: 郡主怎么知道的? 是谁让郡主知道的? 他的身份暴露了? 哪里出了纰漏? 他无法控制自己骇然地看向郡主。 但郡主的神色只是淡然中略带好奇, 就像她方才问的只是“边军一日吃几顿饭, 都吃什么”这样的问题。 他恐惧焦躁的心似乎也被安抚着。 宁安华当然看到了罗焰的表现。 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为了不让罗焰误会, 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她主动解释:“是我猜的。我问你之前,没和任何人提过。”又补充:“我家大人也不知道。以后我也不会再对别人提起。” 她看着罗焰的眼睛, 语速缓慢,语气认真:“罗焰,你可以信我。” 罗焰这才感到放松。 他信郡主。 但紧接着, 他又紧张。 ——郡主……会怎么看他? 见他平静了,宁安华接着问:“顾家已经平反, 你有没有想过恢复身份, 认祖归宗?” 罗焰也暂时把密旨、兵权放在一边,先回答郡主的问题:“从没想过。” 宁安华:“是怕人因此质疑顾家的清白?” 罗焰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是。” 给顾长汉翻案的可以是任何人, 但绝对不能是顾长汉的儿子。 做辽安将军的,也不能是顾家后人,只能是无根无基,一身一心全部忠于皇上的罗焰。 皇上不会允许东北再出一个能只手遮天的穆家。 他说:“姓罗二十年, 早就习惯了。” 宁安华还好奇,罗焰以前叫什么。 但看到他眼中那凝结的, 化不开的哀痛,她把这点好奇心放下了。 他的过去与她无关,她不必探究。 他是罗焰,这就够了。 她只又问:“你知道妙玉是你的表妹吗?” 罗焰呼出一团雾气:“知道。” 他转向宁安华:“顾家清白,她的身份就再没有污点,她不知道有我,反而更好。” 他犹豫:“其实,我该谢郡主这些年对她的照拂,但……” 宁安华一笑:“她是我请来的师父,我们和她好是她好,与你有什么关系。” 罗焰眼中也终于有了些笑意:“郡主说得没错。是我自大了。” 既然提到了他这位从没正式见过的表妹,他便趁机把心中早已想到,却本以为不会有机会说出来的打算说了:“我小姨——妙玉的母亲——有孕时,我二婶也有身孕,两家曾定过儿女亲事:若一男一女,则为夫妻,还换了信物。但五弟两个月时便被……” 他还带笑的眼睛被风吹得刺痛。 他停了太久,让宁安华叹息着看向他。 ——也看到了没入他墨色斗篷中的两滴清泪。 罗焰抬手拭去泪痕。 他哭了? 但他并不羞耻,只感到了二十年没有过的心安。 他终于可以和别人说起这些,也有了……可以说的人。 “节哀”两个字太过轻巧。 面对这样的罗焰,宁安华说不出口。 她不会以他人的伤心事为乐。她自知心冷,但她也愿意安慰朋友。 可她和罗焰的关系也没到能诉说心事,互相宽慰的地步。 但,要视作不见吗? 罗焰看到她如墨的眉毛微微拧起,眼中是纯净的叹息。 郡主不是在可怜他。 不由自主,他说起了往事。 “二叔死的时候才二十四,二婶比二叔还小两岁。” “二叔二婶有三个孩子,五弟最小。” “我爹娘有四个孩子,我是长兄。” “我爹……总是很忙。二叔常带我去山里打猎,还会用亲手猎来的皮毛给二婶做冬衣。” “我见过爹想用宝刀和二叔换白狐皮,二叔笑嘻嘻地,说……” 他笑且叹。 “二叔说,‘自己的老婆孩子,得自己疼,大哥要别人老婆孩子的算什么’。” 回忆该结束了。 罗焰整理心情:“五弟夭亡时,妙玉尚未出生。我今日做主,这门亲事,从此算了。” 他诚恳道:“还请郡主帮我留意:若妙玉不知此事,便不必说与她。若妙玉知道曾有此婚约,望郡主劝她不要介怀。” 宁安华答应:“我会留心。” 罗焰想了一想:“我知道,姨娘姨丈过世之前,曾打算让妙玉还俗。” 他问:“不知郡主……” 宁安华笑:“若有良缘,我不会拦她。” 罗焰感激一笑。 他只能为妙玉做这些了。 天高山远,千里纯白,大兴岭在宁安华眼中美得让她心醉。 千平关脚下的混同江水,也会成为她修炼的助力。 但若答应留在边关,便不能与林如海日日同寝。 不过,林如海在东北总督任上,只怕每年出门在外的时间,比他任巡盐御史那几年会更长。 她不怕路途艰苦。但能安稳在一处住着,为什么要奔波劳碌? 而且,对她来说,跟林如海去各地,看他治理民生没什么意思。 罗焰还是不说正事。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38节 宁安华索性盯住他,问:“你想先打哪国?” 这个问题问得罗焰怔住。 在这件事上,宁安华的耐心所余不多:“奚丹、句丽,你——皇上——会先打谁?” 东北邻国有三。 渤海东南的新罗臣服于大周,年年朝贡。 渤海和辽安西北方向是奚丹。辽安向北向东是句丽。这两国与大周数十年战事不断。 二十年前,辽安军丢失的几座州府,便是被句丽夺去。 而句丽和奚丹之北,便是金发碧眼的罗刹国,与大周暂无交恶。 大凡盛世君主,都有开疆扩土之心。皇上令罗焰为辽安将军,还新设了东北总督,一定对邻国野心不小。 若奚丹境内的大兴岭和句丽境内的小兴岭、外兴岭都是大周的国土,她便能自在进山探寻了。 罗焰看出了郡主对大兴岭的喜欢。 但他只能说实话:“句丽。” “奚丹游牧,大多逐水草而居,地域辽阔;句丽广有良田,百姓耕种游猎,生活富庶,人口日趋繁盛,工艺武器愈发精良。” 奚丹和句丽都想要大周温暖、广袤、肥沃的土地,对大周的威胁相差不多。但打下句丽比打下奚丹对大周更有好处。 而且,奚丹以游牧为生,纵使攻下王庭,其残部跑向漠北,不上十年,又会南下扰边。 宁安华权衡之后,向罗焰明示:“你想让我留在千平关,还是去句丽边境?” 罗焰惊喜之下,不敢啰嗦:“全凭郡主。” 宁安华直说:“我不会打仗,也不想学。带兵练兵可以,最多一年。也别给我仪鸾卫的职位。” 真学上兵法作战,这事就没个头了。 罗焰忙道:“那便请郡主留在千平关,暂任总兵。我会在千平关多留一到两个月,待郡主熟悉了事物,再去别处。” 宁安华:“你是带我家大人视察完毕,最后去句丽边境?” 罗焰:“我会与林大人直接北上。我留在句丽边境,接下来由别人带林大人视察。” 他解释:“顾家没有通敌叛国,与句丽勾结的是穆氏。此为绝密,只有陛下和仪鸾卫知晓。句丽边境三关、一府、一州,甚至整个东北,乃至京中,只怕还有穆氏和句丽的细作,所以,东北总督府才要坚如堡垒,外松内紧。北静郡王留在东北……” 宁安华明白了,这又是皇上在钓鱼。要用北静郡王钓出穆家残党。 她乐见大周的暗探在别国有收获,却不愿孩子们受到别国细作的威胁。 她道:“不用一个月,你留半个月就够了。给我几个得力的人。” 罗焰看她的脸色,没有犹豫太久,低声说:“郡主放心……陛下拨给郡主的二百亲卫和一百家奴里,共有两成是仪鸾卫精锐,至少都能以一当十,必能护好郡主的儿女。” 宁安华:“我没有怀疑皇上和你要以我的孩子为饵。离京前入宫,皇后再三说天气太冷,让我把孩子们先留下,让江家照顾,夏天再送去。大公主也和安硕说过,愿意照顾我妹妹和孩子们,是我想带他们来。” 她还猜过,是不是皇上要留她和林如海的儿女在京里,就像芳年只能留在京中一样。 但江皇后和大公主的态度又并不坚决。 她婉拒以试探,皇上的“恩赏”却丝毫没打折扣。 原来是因为东北还有未知的危险。 她笑笑:“我早知东北不会平安。孩子们要长大,多经历些也好。” 罗焰微微垂首:“我……” 宁安华:“你受皇恩,食皇禄,忠于皇上,何错之有?是我该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他本来也不该对她和她的孩子,她的家人负有什么责任。 她问:“我能让我家大人知道吗?” 皇上应该也不会认为这件事能永远瞒住吧? 第112章 越界 皇上的确不认为, 穆氏与句丽勾结,东北还有穆氏残党、句丽细作的事,能瞒住东北总督。 罗焰接到的另一封密旨里, 就写了让他在适当的时机酌情告知林大人一些信息。 他点头:“郡主所知道的,尽可以告诉林大人。” 宁安华应了一声, 又说:“放心, 我只会说公事。” 不会提你的私事。 罗焰平素只见深邃冰冷的眉眼此时染上笑意:“郡主方才说过一次了。我信郡主。” 他的神色少见这样鲜活生动。宁安华仔细看了他两眼,也一笑。 灵体属性会影响人的性格。 比如水润万物而流动不息, 水属性的人大多灵活多变, 能刚能柔, 虽然也会进取急躁,或是沉默无争,但底色总体是冷的。 而火属性的人会更热情、爽快、高傲, 也更喜聚不喜散。 罗焰体内的火如此精纯,他本该是一个对人、对事都有无限热情的人。 宁安华收回思绪:“我能不能多问一句。” 罗焰:“郡主说。” 宁安华:“今日之事,你会如何与陛下回明?” 笑意仍在罗焰眉梢眼角, 但他的神色确确实实凝住了。 郡主这话越界了。 可他和郡主之间,不管是今日, 还是从前, 都是他先越界。 他想说的话变了又变,最后出口的是:“郡主……想让我怎么回?” 只要不有损于陛下…… 宁安华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是想让陛下知道:我为人懒散, 不喜劳碌,只愿无所事事,安闲享乐。但感于陛下厚恩,无以报还, 所以勉强带兵一年。” 皇上现在想方设法要推她带兵,给钱、给人, 给她公主才有的属官、女官、亲卫,让她从家事中解放出来,也不必操心孩子们的安危,她就必须做些什么,来报答“皇恩”。 这才是她答应罗焰的主要原因。 不然,她大可以直接去大周境内的长白山修炼,比千平关更适合。 一座山脉足够她探索数年甚至数十年。等长白山被她走遍,大周与句丽、奚丹的输赢也该有定论了。 她笑问:“难吗?难就算了。” 罗焰:“……不难。” 甚至可以说很简单。 这正是陛下想听到,也必定不会怀疑的“实话”。 陛下和二十年前已经不一样了。 宁安华语气认真:“罗焰,你要想好:答应我的事,不能做不到,也不能反悔,更不能与第三人提起。” 她指尖结出咒印。 异能在她和罗焰身边流动着,环绕着。 这是和地动雨夜相同的“咒”。不同之处在于,她已不必与罗焰四目相对、指尖相触,也不必让他将咒言一字一句讲明,才能完全发挥效果。 她没有选择抹除或改变罗焰的记忆,是因为他忘记了就没办法再帮她的忙,也是因为她有预感,未来还会有很多类似的事。 在人的精神上动太多手脚,可能会让人变成傻子。 ——没必要。 罗焰说:“我知道。” 他说:“请郡主也信我。” “咒”完成了。 宁安华不动声色收回异能,问:“任命总兵要陛下圣旨,还要敕书、兵符,缺一不可。” 罗焰伸手入怀,让一物露出一角:“圣旨、敕书、兵符皆有。” 宁安华:“那,我现在接旨?” ……皇上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把什么都提前准备好了。 身为皇帝,他也确实能有这个自信 ——不管用什么手段,他能让大周所有人遵听“圣意”,仰沐“圣恩”。 罗焰把圣旨一角塞回去:“请林大人宣旨罢。” 宁安华:“……跪他还不如跪你。” 四目相视。 罗焰拿出圣旨:“清熙郡主听旨——” …… 清熙郡主、义勇侯、林太傅同上城墙,三人先在一处,后林太傅落在后面,成了清熙郡主和义勇侯并行在前,落在许多人眼里。 郡主和侯爷驻足谈话足有半个时辰,虽然听不见说了什么,也够让人好奇。 但林太傅都不在意,所以,他们也不该觉得惊异……? 等着等着,侯爷拿出了圣旨,郡主接旨。 原来是公事。 郡主接旨起身,便同侯爷回至林大人身边。三人又交谈片刻,便一齐下来。众人忙迎上去跟随护卫。 三位的脸都被厚实的皮毛包裹着,只露出眉眼。 侯爷还是眉目如刀,浑身煞气,令人不敢逼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39节 郡主一双眼睛清如泉水,幽如深渊,气势之盛,竟要压过侯爷。 林太傅神仪明秀,眉目疏朗,丝毫不被二人锋芒所掩。 下阶站稳,侯爷当即便命:“清熙郡主今为千平关总兵。速召千平关所有四品以上指挥至将府议事。” …… 入夜。 大炕上被褥枕帐朴素。宁安华随意坐着,替林如海通开头发,在掌心梳顺:“给千平关总兵的亲卫队长竟是罗十九。皇上还真是舍得下本。” 林如海笑问:“是皇上舍得,不是义勇侯?” 宁安华拽紧手中一缕头发,趴在他肩头:“表哥,又醋了?” 林如海吃痛,“嘶”的一声,却还是笑:“醋了。” 宁安华坐直。 她放下梳子,松开他的头发,扳住他的脸,俯身吻下去。 地下火盆“劈破”。 林如海眼中火热胜过炭火,却推开宁安华,把她锢在他怀里,不许乱动。 他压抑着○息:“这里不便……” 宁安华抬头,找到他的喉结,轻轻吮○:“表哥只在这里半个月。接下来一年都见不到我了……” 她面带○红,连呼出的气都比平时更潮○:“表哥不怕想我吗?” 她再接再厉:“夫妻做夫妻之事,不是天经地义?” 她攀上去,在他耳边轻笑:“难道,表哥想让人以为——” 她睫毛低垂,盯着他某一处:“——你不行吗?” 乌发○缠。 东北的屋墙比关内更厚,把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关在了屋内。 关不住的,是三更仍在摇曳的烛光,还有仪鸾卫们往来取水的身影。 一院之隔的将军书房,罗焰顶着刺骨的寒风坐在屋顶。 他举头望月。 十四的明月照得天地间一片清朗。 月光如流水洒在他眼中,也落在他手中握着的银制酒壶上。 他轻笑,胸膛震动。 辽安将军府最安全的两处院子,一处是他的书房,另一处便是书房之后的正院。 他没带妻室,平日起居有书房足够,正院一直空着。 郡主和太傅同来,又是夫妻,自然被安排在正院里。 他背对正院,心神却一直忍不住注意着背后。 昨日正院没有动静,他原本还以为,郡主在外不会—— 是他又把郡主当寻常女子看了。 她是郡主,和林大人,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会同寝同穴。 罗焰眸色发暗。 这样的折磨……还有十五天。 他握紧酒壶,最终没有打开。 * 元宵佳节过后,十六开朝。 温夫人清早起身,按品大妆,入宫见江皇后。 经过快三个月的斟酌,江家还是只能决定让江纯薇参选,不能让皇上误会。但温夫人已经让江纯薇、江纯岚搬出来住在一处,请江皇后赐下了女官给上课,务必要让江纯薇深刻知道什么叫“家族”,什么叫“胜败荣辱一体”。 江纯薇若败坏江家的名声牟利,江家受辱,她亦会受辱,不会得利。 吴贵妃势弱,江皇后总掌六宫,待选秀时,江纯薇有什么动作,也瞒不过江皇后。 她真敢做什么,承恩公和温夫人早已打算好: 最坏的可能,只能当他们没有过这个孙女。 大公主在兵部习学,江皇后少了一个帮手,又多了二公主、三公主、四公主三个。因此,宫中年事虽多,她倒没觉得太耗精神。 让她烦心的是另一些事。 “娘在宫门不知道,方才早朝,陛下对穆氏的处置是:男子不论大小皆斩,女眷没入教坊,永不赦免。” 温夫人先也一惊,后说:“光谋逆一项罪,就够穆氏全家受剐,何况还有那些大罪。你怎么这般心软糊涂起来了?” 江皇后忙道:“娘误会我了,我不是可怜穆氏。他们不败,败的不就是我们?再说句心狠的:前几年整肃宫中,教坊的人也没了不少,这几家女眷一来,起码歌舞演乐的人能足了。我愁的是,方才长宁宫来人,说,皇贵太妃想见忠顺郡王妃……” 她愁得都顾不得仪态了。总归是亲娘面前,她双手揉太阳穴:“不让见,怕她出事,让见了,更怕出事。” 穆氏当然是罪有应得。但皇上前脚才处置了穆氏,皇贵太妃后脚就出事,不是有损皇上“仁孝”之名? 太后是皇上亲娘,自然没错。皇上也没错。那错的不就是她这管宫皇后? 秋天就选秀了,这之前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温夫人也跟着愁。 但母女俩商量再多,也只能让江皇后回禀皇上。 皇上不会不让皇贵太妃见人。 会不会出事,会出什么事,只看皇贵太妃自己怎么想了。 送忠顺郡王妃去见皇贵太妃前,江皇后在她耳边叮嘱了一句话。 忠顺郡王妃心下悚然,低眉应下。 长宁宫偏殿。 短短几个月,穆皇贵太妃的头发全白了,白得像雪。 她的肌肤也失去了光泽弹性,不但不像世宗皇帝在时,年过四十却宛如三十许人,如今竟似民间花甲老妪了。 按穆皇贵太妃的要求,殿内无人。 忠顺郡王妃小心迈入殿中,在离皇贵太妃还有三丈远时就停下了。 皇贵太妃盯着她的儿媳看。 忠顺郡王妃年将三十,因守寡而素妆入宫。 可丧夫之痛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还让她的眉眼更安闲,气色更红润。 看清她眼中的紧张,皇贵太妃笑笑,没让她再上前:“背叛王爷的时候,你紧张过吗?” 说起这个话题,忠顺郡王妃反而能挺直脊背:“母妃,我忠于陛下,为何要紧张。” 皇贵太妃一顿,却接着问:“你……就这么恨王爷?你虽不是耀儿的生母,却是嫡母,他会一辈子尊你,你竟不要他,要一个外人?” 萧永耀是忠顺郡王唯一亲子,今年三岁。去年,皇上说他是年幼庶子,从宗室中选出五岁一子,过继给忠顺郡王妃,封顺县公。也就是说,忠顺郡王亲生血脉的继承从此断了。 忠顺郡王妃微笑:“嫡母如何,继母又如何?都和我无半点血缘,我为什么要为他违旨?” 她看着皇贵太妃的眼睛,越发昂首:“母妃也怪不得我。要怪,就怪王爷生前独好男色,所以才二十过半,人都死了,还只有一个庶子。我出身不高,王爷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几乎视如草芥。母妃明知他苛待嫡妻,也只做不见,这时候又可惜没有嫡子了,又怪谁呢?” 她的话如利刃刺向皇贵太妃胸口。 看到皇贵太妃神色委顿痛苦,她心间扑上报复的快感,上前一步:“母妃倒是王爷的亲娘,王爷谋反的时候大约也想过,若败了,母妃是不会死的。可我只是无宠的王妃,王爷胜了,我当不成皇后,败了,我必死无疑。我竟还要谢母妃和王爷,让我‘忠于陛下’。” 皇贵太妃原以为,没有什么能再伤她。 可忠顺郡王妃带笑的几句话,已让她几欲呕血。她准备好想问的话,也不再能问出来。 见她脸色灰败至极,忠顺郡王妃不敢再说。 但,让她收回前话,伏低做小,她也做不到了。 她缓步上前,在离皇贵太妃几尺远时住脚,把江皇后叮嘱她的话润色了说出来:“我不能常来,母妃可要好生保重自己。穆氏男丁没了,女眷还要在教坊活呢。母妃一个想不开,再惹怒了皇上,都丢为贱娼,母妃便在地下,又怎么见爹娘家人?” 皇贵太妃伏在榻上,抬头看她,嘴角渗出血色。 忠顺郡王妃慢慢退后,恭敬行礼。 “若无别的吩咐,妾身先告退了。母妃,千万保重。” …… 皇贵太妃在儿子死后才想明白。 皇上正位后,是故意让忠顺郡王在户部,让他为钦差,一同查各地贪腐。 他若愿意为刀,办完这桩事,就证明他确实没有上位的野心。他失了人心,也就失去了上位的机会,皇上会对他放心,他也能平安做个闲散王爷了。 可他不愿意。 贾御史贾雨村冒头,做了皇上的刀。 皇上是故意放任他反,给他机会反。 因为皇上在他身边,有了最可靠的内应。 他的王妃。 * 快马把皇上的密信送到罗焰手中。 这是郡主任千平关总兵的第九日。 接旨的第一天,郡主就用拳头说明了她为什么能当这个总兵。接下来的事就都很顺利了。 郡主不大用得上他了。罗焰在书房拆开密信。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40节 他神色渐凝。 皇上说,穆氏女眷已俱入教坊,暂为歌舞乐者。 若他还不解恨,皇上可以暗中让这些女眷为娼,或者,随他想怎么做。 看完信,罗焰想起了他娘,他的婶娘,他的姐妹,还有顾家那些如花明艳,从小看他长大的丫鬟姐姐。 他一直不敢想,穆氏屠尽顾家满门的时候,她们都遭受了什么。 第113章 漫长人生的过客 罗焰把皇上密信放在长案上, 伸手想拿笔,却拿空了。 他一愣,定了定神, 才发现他的手在抖。 两滴水在密信上洇开。他用手背挡住眼睛,泪水却越来越多, 顺着他的手滴落。 他颓然放下手, 背过身,仰头不再控制悲痛以这样的方式发泄出来。 上次在郡主面前, 他已经哭过了。 大仇得报, 哭不算什么。 他任由泪水落满衣襟, 放纵自己陷入回忆。 脚步声近,房门敲响。 罗焰闭眼:“谁?” 外面是罗十九的声音:“清熙郡主有事找侯爷。” 罗焰抹了一把脸,声音平稳:“请郡主进来。” 宁安华上任千平关总兵快十天了, 辽安军众不再以她一个女人和男人们在一起议事为奇。 毕竟,她是一个能几招就把比她高一个头的男人踩在脚底的女人。仪鸾卫也有很多女人。 有为数不少的将士都在好奇,她和罗焰之间, 谁能更胜一筹? 所以,宁安华看到书房里只有罗焰一个人, 而罗焰背对着她, 她又察觉他的心情非常糟糕后,没顾忌太多, 就让罗十九等亲卫在屋外等着她,她独自迈入了房中。 瞥见长案上的信纸似乎被打湿了,感受到罗焰身周水气环绕,她又回身关上门。 满营人都知道她和林如海感情厚密, 如胶似漆。这个时代的军营是最排斥女人的地方,也是最凭实力说话的地方。她用实力站稳了脚跟, 就不必怕风言风语损伤名声。 书房内外都是她和罗焰的亲信,谁又会传风言风语? 真有闲言碎语,他们正好可以清一清身边的人。 宁安华把文书放在案上,没看那封信上写了什么,指节轻敲案面:“你怎么了?” 罗焰愿意把脆弱的一面暴露给她,她应该关心一下发生了什么。 “顾家的事。”罗焰用手虚虚挡住眼睛,转过来,“郡主愿意听我说吗?” 宁安华:“你说。” 罗焰拿起密信,递给她:“如果是郡主——我不是咒郡主,只是,打个比方——郡主会怎么做?” 宁安华低头看信。 穆氏女眷吗…… “你想怎么做?” 宁安华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和平常一样。 罗焰双手撑住长案,看向宁安华,又收回眼神,只盯着信纸:“当然是……以血洗血。” “顾家的女人遭受了什么,穆家的女人,也得尝尝。” 他咬着牙,声音像是挤出来的。 宁安华把密信放回他面前:“你都想好了,何必又问别人。” 罗焰抬头:“但我想知道,郡主会怎么做。” “我?”宁安华轻声说。 她拽了一把椅子坐下,问:“我怎么做,你就会怎么做吗?” 罗焰也慢慢坐下:“……不会。” 但他还是想知道。 宁安华手肘撑在长案上,手托住下巴,看着罗焰掌心被指甲掐出来的血痕:“设身处地,我也会让穆家血债血偿。” 罗焰提着一口气,没有放下。 “但……”宁安华转为看他的眼睛,“我不认为穆氏的女眷应该承受比穆氏男子更多的羞辱。” 她字字说的都是实话:“不管是高门大族里,还是平民百姓家,通常来说,女人的意见分量很轻,甚至,没人在意。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庸。家里男人得意,女人或许能过上好日子,但男人败了,女人的下场一定比男人更坏。” 罗焰嘴唇绷成一条直线,把想说的话忍住。 宁安华等待片刻,看他没有反驳,才继续说:“杀了顾家满门的,是穆氏男子,侮辱顾家女眷的,也是穆氏男子,穆氏的女眷最多只是跟着享受了好处。我只会把能掌权的女眷一同划为加害人。不过,同为女子,我不会让她们也遭受侮辱,会给个痛快。” “当然,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宁安华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家女眷遭受过的一切,我会让穆家,或者说,所有参与进这种事的男人,尝够这些滋味再死。” 上一世,侮辱过她同伴的几个男人,她物理阉割了他们,找人○烂了他们的○○,又亲手做成人○,让他们求死不能。 斩草除根的事,她也做过不少。 这就是末世的她。 “这就是我的想法。” 她淡淡一笑:“但这是你的仇,不是我的。所以,我不会强求你和我一样。我也不会问你最终的决定。” 罗焰双手撑住额头:“多谢郡主,我……知道了。” 宁安华把带来的文书推到他面前:“新的训练计划,你看看吧。我先走了。” 她起身:“不用送了。” 房门在她身后轻轻阖上。 她心间有一丝怅然。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则。 而她并不认为,她的几句话,真的可以改变什么。 …… 书房里,罗焰提笔。墨迹力透纸背。 从穆凌妻子妾室们的房中,抄出了很多他祖母、母亲、婶娘的陪嫁。 穆氏和同党的口供里,他们对顾家女人做的事—— 穆氏的男人死光了,来不及了。昭狱各项酷刑都经过他的手,他们必是受尽折磨才死。 他顾家女子的血肉被穆氏嚼食了干净,穆氏的女眷,又凭什么能轻轻松松逃过? * 二月到来前,林如海和罗焰离开千平关。 寒风中,宁安华身披暗青大氅,当众投入林如海怀里。 周围是将士们的起哄声。 林如海拉下斗篷,在她眉间轻轻印下一个吻:“妹妹可别忘了我。” 宁安华给他围好斗篷,眼中光华流转:“表哥放心。” * 宁安华搬出辽安将军府,住进了自己的总兵府。 她在千平关一守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她没有再见过林如海,也没有再见过罗焰。 只有林如海一封接一封的书信,每隔半个月就会送到她面前。 他每一封信都很厚,却很少写他对她的相思。几十页内容,都在写他所到之处的山水风景,各地的人文风俗,当地神怪故事,和他遇到的,他觉得她会感兴趣的有趣的事。 每到睡前,宁安华都会把他的信拿出来再看一遍。然后,铺纸提笔,亲手磨墨,斟酌怎样回信。 她发现,她在想他。 离得远了,她才清楚地意识到,她也在留恋他。 她不想辜负他这一腔深情。 尽管,他只能是她漫长人生的一个过客,她也愿意让他在她心里印得更深一点。 五月,千平关进入初夏。 松儿和江明越、温澄都跟着林如海。罗十一带宁安青、林黛玉、蓁蓁和妙玉来看宁安华。 她们在千平关留了两个月,直到夏天快结束。 皇上鼓励内地百姓向东北,特别是向辽安移民,给发钱发地。林如海忙于公事:规划行政,帮助修建民房,寻找老农试验粮种,提高产量,提拔官员,杜绝贪腐。 百姓移民过来容易。但想让一年只能种一季的土地增产,至少三年五年,才能初见成效。 宁安青、林黛玉和妙玉来之前,都随林如海经历了春耕。如今秋收将至,她们想回去继续学习。 妙玉还和罗十一学了医术。她把药田托付给温澄才过来的。几个月过去,她日夜想着药田,觉都睡不香了。 还没到教蓁蓁修炼的时候。且又调理了两个月,宁安青的身体也快有常人的一半了,宁安华就让罗十一再把孩子们带回去。 她们走的前一天,宁安华问罗十一:“觉得边关怎么样?” 辽安军正缺将领,罗十一愿意来,至多三年便会提指挥。 军中不能饮酒,但罗十一不算在里面。 她就着烤兔子,大喝一口烈酒,笑道:“军中很好,但我还是喜欢平静自在的日子。”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41节 她问:“你呢?变了吗?” 宁安华笑:“没变。我也一样。” 她算算:“还有六个月,我就能走了。” 虽然留在军中,身边有很多仪鸾卫,她能直接或间接知道很多“机密”。比如,北静郡王的病原本是他自己故意的,不想参与进对穆家的审查里,后来却是仪鸾卫不让他好。但“钓鱼”失败,他快被送回京里养病兼成婚了。再拖下去也没效果,还会让北静王府生疑。比如,仪鸾卫的探子已经深入句丽国中,搜集情报,句丽在大周的细作也被查出了不少,先按兵不动,或许还有用。可知道不知道这些,对她不是很重要。 将士们对她的尊崇,她喜欢,但不会放在心里。 她只想追求异能的巅峰。 送走罗十一和孩子们,卢芳年的信到了。 卢芳年在四月二十五生下一个女儿。罗焰给起名“罗霄”。卢芳年说,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宁安华也觉得这个名字很好。 她写信催林如海给孩子们起名。 可林如海把备选写给她,她也犹豫,选不出来。 不觉又到冬天。 京中传来消息的速度变慢了。 直到十一月,千平关才收到京中九月的消息。 选秀结束。承恩公孙女,河南巡抚嫡女江纯岚被选为二皇子妃。大皇子的正妃是二品巡抚的孙女,父亲却只是四品道员。三皇子亦是嫡子,正妃出身比大皇子妃还高。四皇子妃出身和大皇子妃相差不多。 四位皇子的侧妃人选,都是五六品小官的女儿、妹妹,出身最高只有四品。 朝中以此明白,皇上有意要让嫡庶分明。 嫡出皇子和庶出皇子不同,哪怕是皇长子,也不能与嫡出的三皇子相较。 名分定下,皇上让女官教导正妃、侧妃两年,再办婚事。 礼部先定下了平阳公主和驸马的婚期,就在明年春闱后,孟夏四月末。 收到宁安硕的婚期,宁安华高兴了不到半刻,就把这事先抛在脑后。 仪鸾卫探听到,句丽和奚丹联盟,会在下个月一同进攻大周。仪鸾卫还获取了两国的进攻路线和目标。 罗焰正在分辨哪些消息为真,哪些是假。 离宁安华卸任还有三个月。 她只能先打完这一仗。 第114章 千树万树梨花开 毕竟还不确定真假, 句丽和奚丹联盟,要攻打大周的消息,尚只有仪鸾卫、辽安军几个高阶武官和林如海知道, 余者都暂不知情。 千平关地处渤海省、辽安省和奚丹的交界处,是护卫渤海和辽安两省的重要门户, 与句丽并不接壤。千平关向北偏东五百里的白南府, 才是辽安和奚丹、句丽两国的交界点。但白南府前山川连绵,极易守难攻, 千平关前却是数百里的平原。若打下了千平关, 几乎能一路直通两省首府。因此, 若真有战事,千平关便是边境最危险的地方。 这也是为什么千平关是辽安将军的驻地。 仪鸾卫探到的情报里便有一条,是句丽会派出十万大军, 与奚丹一同攻打千平关。 穆氏在东北遗祸极多,光原定十六万守军有五万是吃空饷,还有为数不少的老弱病残, 就让边关战力锐减一半。 再加上克扣粮饷,懈怠练兵, 打压、残害优秀将领等行为, 让罗焰接手的辽安军几乎成了空壳。 皇上将辽安军额定人数增为二十五万,允许罗焰募兵。但征兵训兵也非朝夕之功。东北人口稀疏, 更增添了征兵的难度。 据宁安华所知,辽安军现有士兵十七万,超过四成是入营不到一年的新兵。千平关额定五万守军,目前只有三万八千人, 也有三成是新兵。 攻城难、守城易不假,但用不到四万人, 要守住敌方一二十万,甚至更多,宁安华心里没底。 在不知情的属下和士兵们面前,宁安华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但回到总兵府,她会利用所有的空闲时间,和罗十九等仪鸾卫推演各种守关方法。 她做好了全线开战,没有任何增援的准备。 她再也不觉得,皇上和罗焰让罗十九给她做亲卫队长是“施恩”的手段:) 这分明是刚需。 幸好武器、存粮都足够。 否则,宁安华不确定她会不会孤身潜入句丽王宫,把句丽王杀掉算了:) …… 宁安华觉得刺杀句丽王的主意很不错。 但要保证刺杀成功,必会用到异能,她没办法解释。 而且,句丽王很可能也有“龙气”庇佑。她还没有找到完美解决“龙气”护体的方法。 刺杀他国重要人物的方案,说不定罗焰早都做好几十个了。 她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 入了十二月,厚达数尺的大雪铺满辽东内外。 宁安青怀里抱着两个手炉,脚下还踩着熏笼,倚着菊露,在艰难摇晃前行的马车里昏昏欲睡。 罗十一抱着蓁蓁坐在旁边。 雪还在下。回城的路是守军昨日匆忙清出来的。林如海和林黛玉、江明越等还在城外六十里的一处村庄内,检视新建民房的结实、保暖程度,确保新移民过来的百姓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宁安青和蓁蓁三日前也随林如海一同出城。但不过一日,天上就飘了大雪,至今未停。宁安青身体不好,蓁蓁年纪幼小,林如海便请罗十一送她们先回来。 能留在东北,能和玉儿、妙玉师父做一样的事,宁安青已经很满足了。 她只是很想姐姐,也想哥哥。 姐姐和她还能赶得及回京,参加哥哥的大婚吗? 蓁蓁趴在罗十一肩头,把耳朵靠在关紧的车窗上听风雪声:“先生,你说我娘在做什么呀?” 不等罗十一回答,她从怀里掏来掏去,拿出一个珐琅珍珠小怀表:“是娘吃饭的时辰。” 罗十一替她算:“等到过年,再过一个月,你娘就回来了。” 蓁蓁抿了一下嘴唇:“我知道……” 她缩回来:“我还从来没有不和娘一起过年呢。” 她又眨眨眼睛:“娘的生辰要到了。” 罗十一给她顺顺滚乱的头发,和她方才一样靠在车壁上,教她:“你听,现在这么大的风,绝対不能……”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呼啸的风雪和滚滚的车马声中,还有一个声音。 这哨音是—— 她急命:“停车!” 驾车的正是宁潇。他牢记郡主之命:郡主不在时,一切遵从十一千户指挥,当即勒马。 宁安青睁开眼睛,努力忽略身上的不适和困意:“先生,怎么了?” 罗十一把什么都没问的蓁蓁递给菊露:“我下去看看,你们好生坐着。” 宁安青直起身,让蓁蓁坐在她和菊露之间。 罗十一裹紧斗篷,戴上帽子,把手、脸都围好,下车先问宁潇:“你听见了吗?” 这辆车一停,前后骑马的亲卫和后面跟着的两辆马车也停了。 快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大雪里,轻促的哨音清晰了起来。 宁潇神色一变:“这是——” 罗十一:“我去看看,你在这里护好姑娘们。我一刻钟还没回来,你先带姑娘们回城。” 想到自己在十一千户手下走不过五十招,宁潇打消了他过去查探的想法。 和他一起护送姑娘们回府的有二十个亲卫。他点了四个和十一千户一起去。 一刻钟即将过去。 宁潇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他握紧刀柄。 等看清是十一千户在前引路,后面四个亲卫架着一个人事不省的男人回来,他才松了口气。 这样的天气在户外干站着,即便是宁潇也觉得浑身被冻透了,手脚发僵。 他想上前帮把手,又不敢离开姑娘们的马车,便站在原地不动,点了两个人上去接应。 人离得近了,宁潇看到被架着的那个男人身量高挑,露在外面的眉眼清俊,衣衫完好,从外表看不出受了什么伤。 罗十一让亲卫把他抬到车上。 宁潇拦住:“这是何人,怎能与两位姑娘同乘?还是……” “仪鸾卫千户罗十一在此,命你等立刻抬人上车,速速回城,不许将此事透露出去半点。”罗十一把令牌戳到宁潇眼前,声音是不容置疑的冷硬坚决,“违者军法处置。” 共事一年,宁潇第一次见到十一千户这样。她平时总是从容的,松弛的,一点也不像仪鸾卫。 现在,他才猛然惊觉,十一千户是“罗十一”。 仪鸾卫里,从罗“一”到罗“十”,现在还活着的,无一不是他们又怕、又渴望成为的巨擘。 十一千户现在还在为仪鸾卫研制药和毒。 郡主夜斩五百人,便是十一千户亲手教的。 宁潇低头,亲自打开车门。 罗十一先行上车,挡住宁安青和蓁蓁的视线:“你们别看。菊露,给姑娘们捂住口鼻。” 亲卫们把人抬上车。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42节 被车内炭火一烘,血腥味弥散开。 罗十一关上车门,命:“速回!” 马车重新启程。 估量着路程远近,罗十一割开她救回来这人的衣裳,从车座下拿出药箱,这就给他治伤。 车上虽然不稳,但等到回府再治就来不及了。 宁安青让菊露管蓁蓁就好。她双手捂住口鼻,还是有丝丝缕缕的气味顺着缝隙钻进来。 她干呕了几声,抬头找水的间隙,恰好看见了十一先生手下那人被半截面罩挡住的脸。 露在外面的那双眉眼,她很熟悉。 想到这人是谁,宁安青忘了恶心和担忧。 她放下手,扶着座位慢慢挪近。 “……九先生?” 罗十一抬眼看她:“嘘。” 宁安青忙又双手捂住嘴。 她左看右看,见罗十一手上动作越来越急,额上沁出汗珠,便轻声问:“先生,我能帮什么吗?” 罗十一没时间抬头:“你不怕?” 看着弓九身上一处又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宁安青咬住嘴唇:“我不怕。” 鲜血、断肢、碎肉,去岁地动,她都见过了。 放在九先生身上,她怕,但不是怕伤势骇人可怖,而是怕他出事。 罗十一:“那你揭开熏笼,把这几把刀在火上烧一分钟。” 西洋怀表上的刻度很好用。 宁安青立刻照办。 蓁蓁自己把脸埋在垫子里,让菊露也去帮忙。 罗十一:“都捂住耳朵,别叫。” 三秒后,她把烈酒撒在了弓九腹部最严重的伤口上。 弓九身体弹动。 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喉咙里发出极痛的哑声。掉了半截的面罩彻底滑落。 罗十一按住他的手脚,把耳朵靠近他的脸:“快说!” “有什么消息,快说!” 她找到弓九的时候,他已经快没有出气了,还紧紧捏着仪鸾卫的哨子。 他受的伤这么严重,也不知道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 但她不能给他上麻药止痛。 她要听到他带回来的消息。 “成功了……” 弓九的声音粗砺得像是山上未经人迹的岩石。 “告诉侯爷,句丽王,死了……” 罗十一瞪大双眼。 没有听清弓九说什么的宁安青把烧好的刀拿了过来:“先生?” 弓九闻声,转动头颈。 他视线模糊,需要很努力才能看清青姑娘的脸。 她的脸白得透明,像是冰雪。 他现在这个样子,她不怕他。 她眼里盛满惊喜,就像在句丽那些漫长的黑夜里,他看到星光盛放。 第115章 借问青梅何处落 在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时候, 一场战事消弭于无形。 句丽王壮年意外身死,继承人未定,还有数位王子和亲贵重臣或暴毙、或伤重不能起, 让句丽朝廷陷入夺嫡争位的混乱。 不管句丽王原本的打算,是真要趁大周东北兵力不足时, 联合奚丹进攻, 还是先放出假消息,以消耗大周国力, 扰乱人心, 再伺机而动, 计划都只能宣告破灭。 哪怕句丽最终新上位的是一位不世明君,这一乱,也至少一两年才能安稳下来, 就给了大周东北喘息发展的时机。 可惜的是,目前东北实无出兵能力,大周不能像句丽一样, 趁敌国乱时有所动作。而为了这次暗杀,仪鸾卫在句丽的所有布置也几乎被尽数拔除, 死伤足有上百。 但能使边关免于战火侵扰, 避免了更大的人力、物力甚至国土损失,终归是一桩极大的喜事。 消息仍只在仪鸾卫和辽安军高阶将领中小范围流传, 具体什么时候公诸于世,要等皇上的旨意。 刺杀句丽王的最大功臣,还正在东北总督府里沉睡。 …… 建平十六年。 正月。 元宵过后。宁安华坚决推拒了罗焰和属下们的挽留,卸下总兵之职, 返回辽东府。 罗焰率众送她到了千平关三十里外。 宁安华让他们回去:“你们不走,我也不好上车歪着。这么冷, 回去罢。” 罗焰勒马,停了片刻,最终只说:“郡主一路平安。” 宁安华点头:“平阳公主和我兄弟四月大婚,我歇几日,趁化冻前就回京,你有什么要给芳年和孩子带的,只管送来。” 罗焰一顿:“多谢郡主,我明日就收拾了送去。” 他想一想,又道:“弓九在总督府,要多劳郡主和林大人照看了。” 宁安华一笑:“并不劳动我们什么。他于国有功,在哪里养伤都是应该的。你放心,他一醒,立刻有人回给你。” 即便弓九于国无功,就凭他救过青儿,宁安华也愿意他在家里养一辈子伤。 罗焰再没有什么能说的了,便下马,牵马退开,请宁安华上车。 前来送行的所有人纷纷下马。 宁安华把缰绳递给赶来接她的宁潇,正要上车,罗十九等“千平关前总兵”的亲卫越过罗焰,挤了过来。 宁安华转身走过去,看罗十九眼圈微红,便摸了一把她的脸,轻声笑:“这么多人看着呢,可别哭。” 当总兵的时候,要顾及做上司的威信,不能与属下太过亲密。现在卸任,不用管那么多了。 她和每一个共事过,做过她属下的人都发展出友好关系,皇上再求才心切,也不敢把大权交给她了吧? 罗十九只比罗十一小一岁,比宁安华还大四岁,今年已三十有二。忽然和小孩子一样被摸着脸哄,她又窘,又有些恼,还想笑,心里发烫、发酸,回想做郡主亲卫的这些日子,更加舍不得。 宁安华把几十个男女亲卫的脑袋一一摸遍,笑道:“好了。东北就这么大,以后还会再见的。” 罗十九忍住哽咽:“郡主请。” 宁潇掀开车帘,请宁安华入内,不知怎么,也把头伸到了她手下。做完这个举动,他自己都怔了。 宁安华失笑,也在他帽子上揉了一把,又拍了两下:“走了。” 罗焰的视线隐晦在宁潇和罗十九等人的头顶上扫过。 车马远去,他呼出一口叹息,重新上马:“回去了。” …… 五日后,宁安华回到辽东府,受到了林如海和孩子们的热烈欢迎。 江明越、温澄和妙玉请了安便退下。松儿、蓁蓁立刻扑上去,一人一边抱着宁安华不撒手。宁安青和林黛玉在后面围着,四个孩子把林如海挤得都要没地方站了。 和半年前、一年前相比,孩子们都长大了不少。 松儿的眉眼气质越发像林如海,父子俩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蓁蓁更像她。和青儿、黛玉六岁时相比,她长得更高,气色更好,因心无忧愁,双目尤其明亮。 黛玉虚岁十五了,明春及笄。林如海的身高超过这时代九成九以上的男子,贾敏的身量也算得上高挑,可黛玉幼时体弱,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稍矮。 但现在,她和贾敏只差一寸了,再过一两年,一定会比贾敏长得更高。 她眼中已经没有了从前缠绵不尽的哀愁,行动更不似“弱柳扶风”。她渐有沉鱼落雁之色,不笑时也明媚照人。 他们姐弟兄妹三个,一个比一个生得好。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不一样,但一看就是一家的孩子。 宁安华把宁安青也拢在身边,不免想起宁安硕。 他们宁家姐弟兄妹一起,在别人眼里,是不是也一看就是一家人? 宁安华给家里目前唯一的——身体上的——“姣花弱柳”宁安青擦掉眼泪,发觉她似乎有心事。 但看她人没瘦,气色也还不错,脉象也很好,宁安华便没急着问。 青儿也长大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些不想被人知道的、不好说出口的秘密很正常。 作为……家长,她只需要给她把关。 这回孩子们没给宁安华和林如海留出空间,在宁安华身边缠到睡前才各自回房。 宁安华拉着檀衣和菊露说悄悄话:“这一年,青儿都认识了什么新人?” 只要人不太离谱,让青儿开心谈个恋爱也不错。东北天高皇帝远,谁还因这个说什么闲话? 今天江明越看黛玉的眼神都要拉丝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43节 温澄和妙玉也你避着我,我让着你的。 十几岁的小孩子谈恋爱,根本瞒不过她的眼。 檀衣和菊露对视一眼,檀衣清清嗓子:“郡主,青姑娘近来,每天都去看九先生。” ……弓九? 宁安华先一怔:“他不是还没醒吗?” 她明白过来了:“……他在哪养伤?” 青儿和弓九的年龄、身份问题都可以先不管,弓九一定得活着才行。 弓九活着,两人成与不成,都不是大问题。他们没有深入接触过,或许弓九就有什么青儿忍不了的毛病,或者他们对未来的期待有不可调和的冲突。但弓九就这么死了,他一定会在年少重情的青儿心里留下重重一笔,甚至是抹不去、忘不掉的刻痕。 宁安华不会深管别人家的事,但绝对不允许自己亲手养大的妹妹为了情爱自误自伤。 弓九现在还活着,青儿能不为他神伤憔悴,他死了呢? 总之,弓九不能死。 ——起码不能现在死。 她想审他,揍他,也得等他好了再说。 菊露每天都和宁安青一起看望弓九,忙说:“郡主想去?我带郡主去!就在大人……书房旁边,义勇侯住过的院子。” 宁安华把头发随便一挽,下床穿鞋。 林如海在临窗炕上坐着,手里捧着书,根本没看进去,注意力一直在宁安华身上。 他的听觉比常人敏锐,把三人的对话听得清楚。 宁安华这就要走,他忙过去帮忙围斗篷:“……我也去。” 宁安华瞥他一眼:“你看他怎么样?” 林如海凭心说:“只能说,人还算可以。但他是仪鸾卫,无家无业,时时有性命之危,又比青儿大了十岁——” 他轻咳一声。 比他小十八岁的宁安华不禁一笑:“快穿鞋,走了!” 她命菊露:“我去看弓九的事可以告诉青儿。” 也没必要约束众人不许传闲话。就算外人不知道弓九对青儿有救命之恩,他们在东北便有医患关系,弓九又是功臣,她不在家,青儿每天去探望,其实也能说得过去。 其实她很欣慰。 从青儿的气色上看,她知道青儿做事还是有分寸的。 宁安华很快到了弓九养病的院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标题改自:高适《塞上听吹笛》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第116章 愿做等待的人 在素色床褥上闭目沉睡的年轻男人脸色苍白, 唇无血色。他眉心微微皱起,显然在睡梦中也正经受磨难。 宁安华在床前站定,先仔细观察了一遍他的身材容貌。 身高和安硕差不多, 比罗焰矮不到两寸。 身材很好——起码受伤前很好——肩宽,腰细, 腿长。 他双眼紧闭, 看不全眼睛生得如何,倒是两道剑眉入鬓, 鼻梁高直, 唇薄, 但形状很好。若非两颊瘦削凹陷,皮相可称一句相当不错。 模样倒还配得上青儿。 在这里服侍的仪鸾卫搬来两把椅子,宁安华坐下, 林如海摆手不用,只在宁安华身后站着。 又有人上脉诊。宁安华拿出弓九的手,细诊了几分钟, 便要这一个多月的脉案、药方和每日上药记录。 她深夜来此给弓九诊治,院内看护、服侍的十个仪鸾卫和二十个郡主府亲卫无一有所疑问。 十个仪鸾卫, 八个是弓九的亲信属下, 两个是专精医术,罗焰专门派来给治伤的, 目前都归罗十一统管。宁安华和他们沟通也不用避忌什么。 罗十一在去年十二月初二捡到弓九,到今日已有五十四天。据罗十一所上条陈,在宁安青、林蓁蓁回府马车上,弓九说完情报不到三分钟就陷入昏迷, 这五十四天一次都没有醒过。 东北总督府和仪鸾卫不惜成本,百年甚至千年人参都毫不可惜地拿来给他吊命, 药方换了十来次,施针都是罗十一亲自来,所用伤药也都是最好的,但他就是不醒。 他不醒,靠人喂食喂水,终究有限,伤口也愈合得非常缓慢。 幸好是冬天,若在夏天,伤口溃烂至五脏肺腑,人必然活不成了。 正好到换药的时辰,宁安华亲手给他换药,查看伤口。 和所有生活在刀尖上的人一样,他身上不止这次受的伤,胸、腹、腿、手臂甚至屁股都有旧伤留下来的疤痕,或深或浅。 宁安华换完药,洗净手,问弓九属下里领头的那个:“你们给九指挥换药,青姑娘看过吗?” ——弓九去年便已升为仪鸾卫正四品指挥佥事。 那人明显愣了一下,连忙摇头:“请郡主放心,青姑娘每次都主动避出去,卑职等也不敢污了姑娘的眼睛!” 宁安华一笑,没再说什么。 明天倒可以让青儿来看看。 单论医术,宁安华并不比罗十一和仪鸾卫的医者高明。对弓九的治疗方案,她没有提出任何改进建议,就好像她真的只是来看看弓九的身体情况。 弓九的属下把她和林如海送到院门处,宁安华便让他们回去歇着。 林如海和宁安华再一路返回正院。 林如海低声问:“弓九能活吗?” 宁安华笑:“表哥别多想。我并不会生死人,肉白骨,弓九缺的只是一点运气。” 弓九身上十来处伤还不是一次受的,是在半个月内断断续续新添。他伤势太重,又在冰天雪地里跋涉躲藏了太长时间,身体情况一团糟,换个人早就活不成了。 但他的求生意志非常、非常强烈,这才让他撑到了今天。 她只需要稍微给他注入一点异能,让他的身体好上那么一点点,他就能撑过来。 ——虽然见效会很慢。 但这样也能免去别人对她的怀疑。 林如海没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结。他关心的是:“妹妹会同意他和青儿吗?” 这决定着他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弓九。 宁安华轻叹:“这要看他们自己。” 就算她不反对,年龄也不成问题,青儿和弓九之间,也还是有太多阻碍。 而且,她只知道青儿对弓九的心,弓九对青儿呢? 青儿长成这时代“大姑娘”不过才一两年,弓九是一个二十来岁,什么都见过的仪鸾卫成年男子,会对青儿有多深的感情?他能为、愿意为青儿做到什么程度? 宁安华犹豫了一下,有些愧疚:“表哥,我五天后就走,要趁没化冻回京。大约六月才能回来。这段时间,表哥平常对弓九就好。” 林如海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松开把她整个人揽在怀里:“我不能回去,妹妹替我恭喜安硕。” 宁安华贴近他:“那是自然。” 他们走得越来越慢。 宁安华看着林如海的眼睛,用目光描画他的五官。 这个男人比八年前才成婚时更吸引她。 林如海停下脚步。 宁安华顺势转身,正对着他:“表哥?” 早在林如海抱住她时,檀衣、菊露等跟随的人都放慢脚步,甚至直接远远停在了后面。 夜深,寒冬未去,万物沉睡,只有风声在他们耳边扫过。 天空中月光不明,星光稀疏,林如海在宁安华眼中,却清楚地只看到了他一个人。 “任总兵是皇命,推拒不得。安硕成婚,妹妹理当回去,都不必对我有什么愧疚。”他微凉的指尖划过宁安华的长眉,“但今后妹妹高兴,不管想去哪里,想去多久都好。”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有一点微酸,“只要记得我在等你。” “好。”宁安华踮起脚尖,吻他的眉心。 …… 一夜饕足。 林如海只睡了一个时辰,便精神抖擞地出去办公事了。 宁安华虽然不困也不累,还是只床上吃早饭,又多歪了一会儿,才慢悠悠起起来穿衣。 当千平关总兵这一年,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连晚上看信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林如海、罗焰,甚至青儿、黛玉、江明越这些孩子,都有一颗建功立业、大办事业的心。 她没有…… 她会尽可能办好手里的事,但她希望手里没事。 宁安华才用一根镶玉雕芍药的木簪——林如海亲手制作,世间仅此一根——挽起头发,孩子们就都来请安了。 江明越还是时不时就看一眼黛玉,温澄和妙玉也还是谁都不看谁。 这两对孩子,一对是未婚夫妻,名正言顺,一对没名没分,女孩还是出家的师父,宁安华决定都先不管。 方才她细问过檀衣,温澄和妙玉互生情愫有大半年了,至今仍是发乎情,止乎礼,手都没牵过。两人从不单独相处,便有话说,必是房门敞开,旁边有服侍的人。 温澄有真心并下了决心,一定会先来求她,她等着就行了。 而以她的观点,黛玉和江明越,只要不在婚前闹出人命(……)就行。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44节 正月没过,学生还不用上学,衙门已开始办公。东北总督府还是缺人,江明越、温澄和林黛玉、妙玉都从林如海手中领了差事,要去前衙做事,在宁安华这里坐一坐便要告退。 看出来林黛玉不大舍得走,江明越悄声问:“我替你告假?” 林黛玉想了又想,还是没决定好。 太太春天来信,让她们自己重新分配院子,小姨和她都觉得住在一起很好,就没有分开。这两个月,小姨日日去看弓九先生。今早她们起来,菊露姐姐来,说太太昨晚去给弓九先生诊了脉…… 太太在她们婚事上的态度,可以说非常宽纵。若小姨心仪的是一位差不多的青年公子,太太绝对不会反对。 可九先生……太太会支持吗? 她该不该留下,防着太太和小姨要人劝解? 可小姨从不与她谈九先生,她也不知道怎么问。其实她并不清楚小姨的心意究竟如何。 林黛玉犹豫着看向宁安青。 宁安青从容地对她安抚一笑,做口型说:“去罢。” …… 看过松儿和蓁蓁这一年写的字,听他们背完书,宁安华没有吝啬夸奖,把背着手站得笔直的松儿夸到脸红。 林如海信里,总是带着幸福地抱怨松儿过于聪明,太有个性,问题太多。可在她面前,不管什么时候,松儿都乖巧得像是家里脾气最好的那只猫,随意人怎么摸肚子。 这是因为她和松儿之间,没有他和林如海父子间那么亲密。 在松儿这里,她更像这个时代的“父亲”,林如海才是“母亲”。 但宁安华并不遗憾。她甚至庆幸。庆幸当初为了松儿不受她太多影响,把他全部交给林如海去教养。 她……一定会活得比松儿更长。 哪怕林如海离世,她也不可能再和任何人生育子女。 丧子之痛,经历一次就够了。 但她不后悔把松儿带到这个人世间,不后悔和他有几十年母子缘分。 宁安华摸了摸松儿和蓁蓁的脸,直接和他们说:“我有话和小姨说,你们在这里等等好不好?” 松儿满面红光,背挺得越发直了:“我教妹妹念书!” 宁安华满眼是笑:“好,松儿真是好哥哥。” 宁安青站起来,挽住宁安华的胳膊。 宁安华回握她的手,来到卧房。 她心念一动,异能就封住了这间屋子,没有人可以偷听到什么。 两人在临窗炕上对坐。 宁安华还是直接问:“你喜欢他?” 宁安青点头:“嗯。” 她两颊微红,补充:“……喜欢。” 宁安华看着她毫无遮饰的眼睛:“那他呢?喜欢你吗?” 宁安青垂眸抿唇:“他没说过。但我觉得,他对我不一样。因为……” 宁安华:“因为什么?” 宁安青喝一口茶,手在衣襟上攥紧,抬头紧张地笑:“去年正月,我风寒,姐姐让他照顾我。我故意多缠着他,他不烦我。他还偷看我。” 如何试探所爱慕男子的心意,似乎她天生就会,不用人教就知道怎么做。 宁安华笑了:“还有呢?你细说说。” 宁安青稍微放松,又喝了一口茶:“去年正月,我病好他就走了,一直没回来。秋天他忽然来见我,给了我一个匣子……” 说到此处,她眼里终于有悲伤浮现。 大颗的泪珠一滴又一滴落下,砸在她颤抖的手上。 第117章 她心里有鬼 五个月前。 建平十五年, 八月。 秋日已至,天气转凉。 坐了几日车从千平关回来,又在城外秋收大半个月, 宁安青一时不察,又着了凉, 只能在屋里将养。 长了十几岁, 一年至少病三五次,宁安青养病都习惯了。她按时按顿吃药, 只在正午暖和的时候出门走走, 余下时间一概不吹风, 也不许林黛玉等来看她,怕给过了病气。 在千平关两个月,和姐姐在一起, 她觉得身子好了不少。十一先生和姐姐也都说她确实好了许多。她还学了骑马。可到了需要身体底子的时候,她和别人的差距还是很明显。 玉儿、蓁蓁、松儿、妙玉师父……都去了,他们做的还比她多很多。但只有她病了。 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宁安青是真心这么想。换成三年前, 五年前,她唯一期望的只有活着就好。她希望能活得久一点, 再久一点, 不要让姐姐和哥哥再经历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 她现在能骑马,能一起出去春耕、秋收, 都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可能是身体比从前好了些,能做的事多了,她想要的也多了一件。 ——如果今年还能见九先生一面就好了。 前日十一先生给她诊脉,她“无意间”提起, 问到九先生又新升了指挥。 仪鸾卫行踪不定,或许今日在东北, 下个月就会到另一处边疆。九先生升了职,必然会比以前更忙。 可就像做梦一样,九先生真的来了。 宁安青记得是中秋的前一天。她风寒快好全了,正和方长史、檀衣姐姐、菊露姐姐一起筹办总督府的中秋宴,再总算“清熙郡主府”和“林家”分别要给各家送的年礼。 快到午饭时,十一先生进来,请方长史和姐姐们略停一停,她该歇歇了。 其实她并不觉得累。可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她心间萌发,让她又期待,又心慌。她任由十一先生把方长史和姐姐们请了出去。 十一先生眼中含笑:“你九先生来了。” 她忘了开口之前她都想了些什么。她记得的是,她问:“是不是该去前面招待九先生?” 十一先生故意——她觉得是故意——问:“这可奇了。做大夫的不直接进来看病,病人也要出去。心里没鬼,这算什么?” 宁安青心说,有鬼。 她心里有鬼。 所以,她怕她不该再请九先生直接进来。 十一先生笑了一会,又叹一声,转身出去,把九先生带进来了。 九先生没有给她把脉。 他们隔着炕桌,同榻而坐。九先生只是喝茶,然后看她。 十一先生守在堂屋里,盯着九先生不放。 她的心砰砰乱跳。 她让丫鬟们都出去。 九先生还是不说话。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匣子,放在炕桌上,推给她。 她用帕子垫着手,犹豫着把手放在了匣子上:“先生?” 九先生清冷的眼睛里是她从没见过的,直白的温柔。但这个发现没有让她更高兴,她只是愈发心慌。 “想送给你,你会收吗?”九先生问。 宁安青知道自己不该收。她不是九先生的什么人。姐姐也还不知道。 可她最后点头:“我收。” 哪怕会被姐姐骂,她也要收。 九先生笑了。 他站了起来,她也忙站起来。 九先生向她走近一步。他抬起手,比了比她的脸,却又放下。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 宁安青不后悔收下这个匣子。 她只后悔,在九先生走近她的时候,她没有鼓起勇气,也走向他。 …… 宁安华手里拿着弓九送给宁安青的匣子。 她打开看,里面是一叠银票,一串钥匙,一张房契,还有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的是“金银在第二进院西厢房里,红酸枝书柜从上到下第四列,左数第二格有机关”。 宁安华把这字条看了两遍:“字还不错。” 她粗略点了点银票,约有一万二千两。 房契上的地址位于京中林宅两条街外,是个三进带花园的院子。 这所房子里还有多少金银尚是未知数。 她把银票、字条、钥匙、房契都原样放好,把匣子合上,还给宁安青:“拿着罢。” 宁安青却不大敢接回来了:“姐姐?” 宁安华笑:“几万几十万都看过,这点钱不敢拿了?” 弓九再有钱,加上京中宅子里的金银,总身家也不会超过三万两,不到青儿嫁妆的三分之一。 宁安青这才接了。 看宁安华确实没生气,她忍不住分辨一句:“他无根无基,几年攒下这些,已经……”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45节 “是很不错了。”宁安华接着她的话说,“但和咱们家几世积累比不了。” 五品官员一年俸禄约五百两,四品约六百两。再加上朝廷允许的灰色收入,正常四品官员一年收入,在一千两到三千两之间。 但仪鸾卫目前还没有“正常”的灰色收入,有的只是立功后皇上的赏银。 弓九去年才升四品,就算他把每年的俸禄都攒下来,按宁安华对仪鸾卫的了解,他能有这些身家,大大小小——有生命危险——的功劳,至少也立过十来个了。 仪鸾卫扩为九千六百人,指挥以上官职也总计只有指挥使一、指挥同知四、指挥佥事八。“弓”氏百人里,目前也只有弓九一人已到四品指挥佥事。 这样的人,对皇上,对大周来说,当然是难得的人才。 可作为妹夫备选,在宁安华这里,他只能算勉强及格。 ——不是看在他把全副身家都给了宁安青的份上,他连“及格”都没有。 宁安青抱着匣子:“姐姐,不满意吗?” 宁安华也不骗她:“我当然不满意。且不说将来他真的死了,你做寡妇好不好,只说现在,他连声‘姐姐’都叫不了,让我怎么满意?何况,等他醒了,愿不愿意叫我‘姐姐’还不知道。” 她问:“你能确定,他想和你有个结果吗?” 仪鸾卫的男人—— 宁安青抱着匣子的手一紧,也坦然说:“我不知道。” 宁安华原本还想讲一讲仪鸾卫男子的家庭观,看她这样,也不忍心了。 她笑笑:“那就都等他醒了再说罢。” 宁安青带着希望问:“姐姐,他会醒吗?” 宁安华当然没有说漏嘴:“应该会吧。” 青儿现在的身体,足够支撑她在等弓九醒的过程中,去感受担忧、焦虑,甚至崩溃等种种情绪了。 午饭后,松儿和蓁蓁睡了,宁安华带宁安青去给弓九换药。 弓九受了两处贯通伤,腹部还有大面积深创。为了让伤口长好,每隔几天,就要把他伤口长出来的肉芽刮掉,直到肉完全长好,伤口合拢。 当着宁安青的面,宁安华刮开弓九的伤口。 宁安青脸色发白,在一旁递刀、递药打下手。 罗十一和十个仪鸾卫都在一旁默默看着。 换完药,宁安华洗净手,没说什么,就带宁安青回去了。 这之后,她走前的每一天,都会亲手给弓九换药,让宁安青打下手。 正月最后一天,宁安华带五十个亲卫快马回京。而新年之前,便已有人回京通知林宅布置起来了。 春日将近,乘车会有被翻浆堵在路上的危险。林黛玉的身体都没好到能在冬末的寒风里骑马二十天,更别说宁安青。所以,宁安华自己回去,别的一个人都没带。 她和宁安青说明白了,她不带她,没有别的任何原因,只是因为她确实回不去。 如果她夏天回来的时候,弓九还在,她会愿意和他谈谈。 若他不在——包括死了和走了——就等再有机会吧。 辽东府,春日迟迟不至,弓九依旧未醒,宁安青协助罗十一换药已经做得可称娴熟。 京城,会试结束。清熙郡主的黑马踏着城外的新草跃向城门。 宁安华面圣出宫,到早已建成的清熙郡主府里转了一圈,仍回林宅住下。 立幽堂还是她熟悉的布置,家具、摆设甚至被褥枕帐,都与她离开时一般无二。 但坐在比东北总督府的正院精致数倍的房间里,宁安华却没有“回家”的喜悦。 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和房子没有关系。 离安硕的婚期还有两个月。他也快要搬出去了。 皇上今日向她透露,待安硕和大公主成婚后,会调大公主去南安侯处督军。安硕会先升六品翰林院侍读,再连升三级,作为钦差同去。 朝廷对东北的种种支持政策,背后的支撑是大量财富。再来一个空壳边军,国库是真的没钱了。 所以,这两个月,宁安硕就像六七岁时一样,日日早午晚都要见宁安华。 宁安华也任他像孩子一样缠人起来。 她在京里两个多月的日子可称平静。 她每隔几日去看卢芳年,看罗霄小姑娘学说话了,学走路了。她去了承恩公府几次,和温夫人议定,待下次春闱后,不论江明越中不中,都会办他和林黛玉的婚事。 三年后,林黛玉十八,江明越二十,正是成婚的年岁。 她参加了几场红白事,包括蒋庆和刘夫人长女蒋宝珠的婚礼,还有江纯辉的婚礼。 江纯岚由十六位女官贴身教导服侍,学着怎么做一个优秀的皇子妃。余下三位皇子正妃,都只有八位女官教导。侧妃则是四位女官。 按宫规,正妃大婚后半年到一年内,侧妃也要入宫。 皇上给二皇子选的侧妃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女儿,比余下三位皇子侧妃的出身都高,也是唯一一位父亲有实权的侧妃。 这对江皇后来说是好事,代表皇上确实要把二皇子从众皇子中区分出来。 但对于江纯岚,未成婚便有了这样一位侧室在侧…… 宁安华改变不了什么。 她只能确保自己家的女孩子不会承受这些。 江纯薇亲事定了新任大理寺卿家的幼子,比她小一岁,去年十六中的秀才,也是难得的少年才俊了。宁安华见过一次,人生得不错,也温润知礼。 宁安华着意观察,江纯薇似乎真的放下温澄了。 但她没机会见到何姨娘,还不能准确判断。 原任大理寺卿的北静郡王,因病势反复,皇上再四派御医诊治,都不见效,只得忍痛准了辞官,先令其养身养病。 他和荣国公府的婚事倒办了起来,婚期定在大公主大婚之后,五月十五。 北静王府和荣国公府的请帖都送到了宁安华面前。宁安华都推那时她已经回东北,就不去了。 四月二十,平阳公主和驸马大婚。 二十一日,大朝,皇上公布了仪鸾卫在句丽立下的功劳。 义勇侯罗焰之女,加封县主,赐金千两。 指挥佥事弓九,升指挥同知,加封慎勇伯,赐金两千两。 第118章 扫除隐患 宁安华身无官职, 不用上朝,早朝一切消息,都是大婚第二日就要上朝的宁安硕和萧永明告诉她的。 天家公主成婚, 规矩与民间不同。萧永明又是帝后嫡出长女,更加尊贵。昨日大婚, 萧永明的大轿从大明宫正南门丹凤门抬出, 红妆十里,绕城一周。驸马宁安硕先入宫拜见帝后, 骑马在大轿后随行, 共入平阳公主府门。 宁安硕父母皆丧, 上无高堂,入宫前三拜亲长的大礼,原只需拜宁父和林旭的牌位。 但他定要宁安华上座受礼, 称“长姐如母,爹娘去后,姐姐躬亲教养我和青儿十四年, 若不拜姐姐,爹娘再天之灵, 也定不容我”。宁安华便上座, 看他穿着新郎的红衣,下拜叩首三次, 出门入宫。 宁安华说不感动是假的。 但因她回来了,林宅和平阳公主府一样宾客盈门。她任过武职,也不用避着什么,官客堂客都要招待。幸而堂客处有卢芳年, 不然她前后两处跑,还真跑不过来。 一日下来, 宁安华心很累。有什么感动不舍,也都在觥筹交错,满室喧哗里磨没了。 大周官员额定有半个月婚假,无职皇子婚假一个月,有职皇子亦是半个月。萧永明是有职公主,应与皇子同例。 但皇上特令平阳公主和驸马参加四月二十一日早朝。两人只得早起上朝。 昨日喝了些酒,今日宁安华放纵自己和普通人一样,睡到日上三竿。 她慢悠悠吃过早午饭,看了一会儿各家的贺礼,计划了走之前还要做什么,才等到宁安硕和萧永明出宫过来。 前岁,皇上特赐清熙郡主府一应仪制礼如公主府,前几日,又加赐清熙郡主位同公主,所以宁安华已与萧永明平级,不必对她行礼,免去了长姐要向弟妹行国礼的尴尬。 萧永明还想对宁安华行家礼敬茶,被她止住,拽到上首同坐:“陛下赐我位同公主,正是不想咱们家里还要那些繁琐礼节。况且,说得直白些,我是养了安硕几年,又没养你,有他孝顺我就行了。你堂堂天家公主,不必婚后对人低头。” 独自坐在下面的宁安硕笑说:“我也是这么说,公主不信我。” 萧永明悄悄瞪了宁安硕一眼,宁安硕笑做个鬼脸。萧永明又看了看宁安华:“姐姐,那我就把这话记住了?” 宁安华笑:“我再多嘴一句话:到了南海交趾,你也不必对任何人低头。” 南海省交趾府,便是南海将军的驻地,也是宁安硕和萧永明即将去的地方。现任南海将军南安侯年才三十有四,其母南安太妃携幼女在京。 萧永明忙道:“正想请姐姐有空给我讲讲东北边关如何,我好有个比较。” 就算她是公主,离成婚只有两个月了,也不好总去驸马家里。把姐姐请到宫里讲这些更不对劲。 宁安华笑道:“这个一时说不完。你们没别的事,不如留下吃饭?” 萧永明忙笑道:“正想请姐姐赐饭。” 宁安华便问宁安硕,萧永明有无忌口。 宁安硕如数家珍,一一说了。 宁安华余光看到,萧永明两腮微红。 吩咐完厨上,宁安硕便将早朝上重要的消息先告知宁安华。 听到弓九被封慎勇伯,宁安华一顿,让他再说一遍。 宁安硕不明所以,还是又把这道旨意重新详说一回:“姐姐?” 慎勇伯——九先生——不是和家里关系还不错吗? 萧永明也好奇地看着宁安华。 并没听说仪鸾卫里有人和姐姐或林家有仇呀? 宁安华也没什么好瞒他们的:“慎勇伯正在东北总督府养伤。我回京之前,他已昏迷了两个月,一直未醒。” 宁安硕觉得不大妙。 宁安华看着他:“去年正月,青儿风寒,慎勇伯照顾过她几日。去年八月,大概是慎勇伯去句丽之前,他把全副身家都送给了青儿。” 青儿九岁那年病危,弓九来诊治的事,并未被仪鸾卫正式记录,算是罗焰给弓九和林家开的后门。这件事说大其实不大,今日之前被皇上知晓,最多会影响弓九的前程——他和朝廷要员家里往来过密。但如今,弓九成了慎勇伯,这件事就可以被无限放大了。还会牵连到罗焰。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46节 若还想让青儿和弓九有个结果,弓九从前就绝对不能和林家、宁家有这般私交。 早在回京前,宁安华便择空见了所有知情的人——都是她、宁安青、林黛玉当年贴身服侍的人——用了一点小手段,让他们对此事的印象稍微变淡了,也不能再对旁人提起。 现在,她相信宁安硕听得懂她的暗示。 青儿和弓九的感情,只能是去年才萌发、发展的,最多追及到前年秋日,忠顺郡王谋反,弓九被分到保护林宅,和青儿有所接触,绝对不是林家、宁家和弓九早有默契。 宁安硕确实听懂了。 但他无暇顾及别的:“姐姐,你是说,慎勇伯还没醒,是吧?” 宁安华点头:“这个季节,快马过来,最多半个月就到。所以,至少半个月前,慎勇伯还没醒。” 宁安硕心算日期,发现他竟要连百十位的数都算不过来了。 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差,萧永明忍不住下榻到他身边:“我这就入宫,请父皇赐去院使、院判……” 宁安华起身,拉着萧永明,让她坐回去:“永明,仪鸾卫亦有专精医术的,且更精于外伤。现下给慎勇伯治伤的,都是仪鸾卫里医术最高明的医者。” 萧永明抿唇:“那妹妹——” 宁安华敲了一下宁安硕的脑门:“成婚头一天,摆脸色给谁看?” 宁安硕:“嘶——” 宁安华坐下:“本来没想让你们知道,不过白添两个人担心。可你们一去,几年回不来,还是说了的好。省得万一成了,你写信抱怨,说还没见过妹夫。” 宁安硕脸色还是不大好:“人还不知能不能活,姐姐倒在想能不能成了。” 宁安华轻描淡写:“真活不了,倒也省了青儿一辈子为他担惊受怕。” 宁安硕、萧永明都怔怔看向她:“……” 她一笑:“我本来就想一直养着青儿,多了一个他,我还嫌青儿的寿数得被他吓短两年。” 总之,不是她和林如海想让弓九当妹夫,是青儿和弓九两个“孩子”(……)自己的事。 宁安青比宁安华小十四岁,比林黛玉还小,宁安华一直把她当孩子一辈看。 而弓九比宁安华只小四岁,比宁安硕还大四岁。 想到以后会有这么大的一个亲妹夫,宁安华确实有点:…… …… 宁安硕被诡异地安抚到了。 他继续说早朝的事: 贾雨村升了正二品都察院左都御史。 和他同科的建平十三年状元吴鸿,升了正四品顺天府丞,为顺天府尹副手,下一步不是各省布政、按察,便是各部院侍郎了,升职速度飞快。 ——宁安华算了算,林如海是被夺嫡耽误了,不然升职速度其实不输吴鸿。 宁安硕升为正四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下个月初七,便随萧永明南下督军。 宁安华已经预见到,将来有人为了挑拨离间,或者只是酸,会说些什么了。 她叮嘱:“若有人讽刺你是‘靠女人’,你不妨直接回他,他是自己没有好姐姐,好妻子,没有女人能靠,所以酸你。你是才貌俱全,得陛下青眼,被选为驸马,他是不是对陛下圣意不满?还是说,他不是娘生娘养的,也没吃过女人的奶?” 宁安硕笑了一会:“姐姐放心,差不多的话,我已说过了。” 姐姐、姐夫离京,那些不忿他被皇上看重的人,也敢阴阳怪气说些酸话了。 有些他懒得理。有些着实过分的,他当众问回去几次,也就清净了。 他从小被姐姐养大,靠女人怎么了? 何况“小三元”、“经魁”、二甲第十二和翰林,都是他凭本事考出来的。 他一直明白,若他有半分不好,皇上皇后便不会容他。 * 在林宅大半日,萧永明觉得她在各个方面都长了不少见识。 姐姐——清熙郡主——真是奇女子。 趁她和宁安华都还没走,萧永明有空便和宁安硕去林宅,誓要多学几分。 她隔几日回宫一次,也不禁多夸了宁安华几回,夸得江皇后都要吃醋了。 皇上遗憾:“可惜清熙郡主无意建功啊。” * 一日,宫中召见。宁安华入宫,被引到紫宸殿,才知是皇上要见她。 皇上召她,既为公事,也为私事:“不知爱卿定了哪日离京?” 宁安华回:“安硕定要送臣。臣定在下月初四走。” 皇上便叹:“爱卿亦知句丽事。朕本想加封义勇侯为国公,义勇侯说,他三十过半,只有一女,又应过他夫人,会做个好父亲,请朕只封他女儿。可一个小小女孩,未满周岁,于国无功,实不能高封。义勇侯为国守边,这个年岁了还没有子嗣,朕心不忍啊。” 宁安华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等皇上说完。 皇上道:“义勇侯在朕面前说过,今生不纳二色,朕不好送美人。可朕想送他夫人去,又恐温慧县主年幼,去边关路途遥远颠簸,再有所损伤。若令温慧县主入宫,又不忍分离她们母女。让他人护送,恐路上有不便,恰爱卿回来,不知能否一同送义勇侯夫人和温慧县主去边关?” 这事简单。就算罗霄病在路上,她也能治好。最多走得慢些。 宁安华应下:“臣定会把侯夫人和县主好生送到义勇侯面前。” 皇上笑道:“这朕便放心了。” 他说起下一件事,笑问:“朕听得,慎勇伯心许爱卿的幼妹?” 第119章 父子同咒 对宁安青和弓九的事, 宁安华早已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自然也想好了在皇上面前怎么说。 皇上问完,她神情一僵, 半是无奈,半是不满:“臣也真是想不到, 臣不过离家一年, 怎么就让他把妹妹给哄了。不瞒陛下,臣的妹妹自小体弱, 一年没事也要病几次, 若早知有此事, 臣定要问他,他奉命照顾臣的妹妹,做好医者的本分就罢了, 没得惹小女孩烦心做什么?” 宁安华语气微冷:“陛下,请恕臣无礼,臣也顾不得什么大道理了:若慎勇伯还能醒, 臣大约管不得他于国有功无功,臣想问的, 都要他一一答出来, 让臣满意才好。” 她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处于能明确表达出不情愿、不想同意, 又不会让皇上觉得“冒犯”的程度。 皇上果然没生气,也没怀疑什么。 弓九今次立功前,不过是仪鸾卫指挥佥事,就算清熙郡主想和仪鸾卫加强关系, 也犯不着搭上自己的亲妹妹,弓九也不算好选择。况且, 清熙郡主和林爱卿也一向懂分寸,不会做这样的事。 不过,他斟酌了几日,若弓九还能醒,他少不了要给他娶亲。换一家不知分寸,不忠不诚的,还不如清熙郡主的妹妹。 虽然这样,清熙郡主和义勇侯夫人交好,又是慎勇伯的妻姐,和仪鸾卫的关系太近了。可她恰又真心无意掌权。何况,郡主和嫡出公主驸马的亲妹妹,再低嫁也有限。 身为天子,他理当考虑到臣子势大的后患,成全慎勇伯和清熙郡主的妹妹,对皇权稳定也算有益。最多他再斟酌斟酌,今后怎么用慎勇伯。 ——也省得宁氏幼女都报了免选,宫里还有人惦记着她。 但慎勇伯还生死未知,再考虑到清熙郡主的心情,这时候赐婚,不是施恩,倒是结仇了。 皇上只笑道:“容朕稍替慎勇伯求个情,他伤得重,你……下手记得有些分寸,别打出事了。” 话中之意,他不反对这门亲事,还支持宁安华随意压制弓九,不把人打坏了就行。 宁安华露出微笑,应下:“是,臣知道了。” 这端方、庄重无比的一个微笑,却看得皇上有些晃神。 他一向知道清熙郡主有倾国绝色。但她是臣子之妻,所以纵然她入朝领职,出入朝中,他也从未像打量诸须眉一样细看过她。 她甚少单独入见,几乎都是和林爱卿一起来。 前岁承平地动,她从敌军中血人一样杀出来,也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适才等她回话,看到她这一笑,他才明白,她的容色究竟有多么摄人心魄。 这等绝代佳人…… 宁安华敏锐地发现了皇上的走神。 类似的神情——对她容貌的赞叹和羡慕,这几年来,她在很多人脸上见过,只有这次让她觉得麻烦。 别人心里有再多妄想,都不可能成功。令她厌烦的人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但皇上——天子——有太多手段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诸如君夺臣妻,父夺子媳的事,在历朝历代皇宫中,不知发生过多少。 皇上现在还只是单纯地欣赏她的容色,却难保以后这份欣赏不会变得龌龊。 看来以后在御前,她最好一次都不要笑了。 她不着痕迹地收回笑容,只做无事,和平常一样,垂首恭敬问:“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皇上也迅速回神了。 他扫视左右,太监们都低着头,清熙郡主也不似发现了他的失态,便笑道:“无事了。护送义勇侯夫人相关事宜,朕让罗温与你商议。” 宁安华行礼告退。 紫宸殿外,夏日稍显闷热的空气扑到她脸上。 天上浮着大团的阴云,空气潮湿,要下雨了。 身处充满水汽的环境,宁安华想起了五年前。 只因世宗皇帝一己私欲,林如海受了极重的廷杖,险些丧命。 愤怒之下,她在立幽堂,用大明宫中“太液池”和“福海”两处水里与世宗皇帝相关的怨气,给当时还活得相当健朗的世宗下了诅咒,能在关键时刻削减他的运气。 在甄素英刺杀世宗的时候,她全力催动诅咒,和甄素英——虽然这甄素英并不知情——一起杀死了他。 当时她才升到三级不久,能牵动的怨气非常有限。而现在,她强于当年岂止十倍。 她仍不必强加恶咒,只需取京中与皇上相关的,枉死的怨气,便足以在关键时刻削减他的气运,给他造成致命一击。 皇权高高在上,谈笑间要人性命,天地间的规则又对修行之人有太多限制,她未雨绸缪,只想安稳度过人间数十年。 …… 和罗温、卢芳年沟通完离京细节,宁安华用整整两天两夜,几次耗尽异能,在整座京城结下了咒网。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47节 “咒”带着丝丝缕缕怨气钻入皇上的身体。 宁安华结咒时心态平和,所以,没有受到任何“龙气”的反噬。 目前整座京城里和皇上相关的怨气,还没有福海水底与世宗相关的怨气多。但每新添一缕枉死的怨气,都会顺着“咒网”进入皇上体内,增强“咒”。 换句话说,若皇上一直保持现在的治国水准和道德水平,“咒”最终也不会很强。 但若他和世宗晚年越来越像—— 两日的大雨将天空洗成湛蓝。 宁安华头枕栏杆,看日落月升,漫天星河璀璨。 卢芳年在她身旁坐着。 她们面前的圆桌上摆着几样下酒菜,酒壶已空大半。卢芳年自斟一杯,又倒满一杯,递给宁安华。 宁安华接过,一口喝干。 卢芳年夹一筷子烧鹅喂到她嘴里,又倒一杯酒给她。 宁安华把这杯也干了,笑道:“不如我不送你去找义勇侯了。你和我回辽东府,日日服侍我,怎么样?” 卢芳年笑道:“若真这样,求之不得。” 宁安华笑:“罢了。若他见不到你,一封折子递上去,和皇上要夫人,我就算没办好差事了。” 卢芳年抿一口酒,垂眸笑:“他不会。” 宁安华偏头看她。 卢芳年没有抬头。 她睫毛颤动,低声说:“郡主。” 宁安华抚额一叹。 芳年果然是知道了。 罗焰他—— 卢芳年抿了抿唇,学宁安华一口喝干杯中酒,抬起发红的脸笑:“郡主,这样就很好了。” 她眼中有泪将落:“我,我不是——我没想让郡主为难,是不是他——” 宁安华摇头:“不是。是我那天入宫,皇上提起,他请皇上只封霄霄。” 她原本便有些疑惑,罗焰还远不到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地步,皇上怎么不给他加官进爵,却封罗霄?她还以为,这是皇上已经开始忌惮罗焰。可竟然是罗焰给罗霄请封。 这完全推翻了她的猜测,也点醒了她。 这个时代,或者说大周开国以来,从没有不到四十岁的男人,还没有儿子,便急着把功劳给女儿请封的。何况很明显,罗焰和卢芳年不是恩爱非常的夫妻,罗焰也只是普通的古代男子。 除非,他确定他不会再有孩子。 可罗焰不用说,卢芳年近来开始习武,身体也很健康,适合生育。 皇上其实是怕罗焰以为他不许他有儿子,要证明他没有此心,才急着把卢芳年送去,要安抚忠臣、功臣。 但结合卢芳年的状态,宁安华很容易就能推断出真相。 是罗焰和卢芳年说好了,他们不会再生孩子。 再推断出,他们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卢芳年知道了罗焰对她的心,就更容易了。 宁安华本来想假做什么都不知道。 可今日和卢芳年嚼着夜色多吃了几杯酒,她还是想弄清楚。 她为什么不自在随心些? 卢芳年斟满两杯酒。宁安华拿过一杯。 两人碰杯。 酒液入喉,辣到心底。 宁安华取走卢芳年手上的空杯:“你今日喝够了,不许再喝了。” 卢芳年整张脸都醉红了,眼睛里含着水,挽宁安华的手:“郡主,你和我,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她喃喃:“我与他,他与郡主,都只是没缘分。” 宁安华理了理她的鬓发,温柔道:“别多想了。我和你好,只是因为你。” 她指尖抿去卢芳年眼角的一点湿润,笑问:“你这泪是为他,还是为我?” 卢芳年破涕为笑:“当然是为郡主。” * 五月初四,宁安华携五十亲卫,二十仪鸾卫,一百禁卫,护送卢芳年和罗霄去东北。 卢芳年的车也是皇上特赐,宽敞舒适。宁安华自己的车没带回来,就一路坐她的,正好方便照顾她们母女。 车马慢悠悠向边关驶去。 两千里外的东北总督府。 坐在弓九床边读医书的宁安青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呼唤。 “青姑娘?” 第120章 给她一切 弓九记得他走了很长的路。 白茫茫的天地间, 只有风声和无处不在的危险环绕着他。 不能把仪鸾卫、边军的布置暴露给句丽追兵,他选择绕远路,处理掉了所有“尾巴”。 他的血要流尽了, 情报却还没送出去。 从句丽脱身的不止他一人,但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把情报送到, 以保证侯爷一定能接收到准确的信息。 他当时的位置离辽东府最近。 ——判断出这一点, 他心头涌上的,那种让他想笑出来的感觉, 应该叫“雀跃”。 若上天眷顾他, 或许他死前还能见到青姑娘一面。 他的运气不错。 但是……他竟然, 还活着吗? 弓九目不转睛地看着宁安青。 她的面色比上次见时红润了,头发也长了三寸,看上去身体养得很好。 她穿着碧色的单绸衣—— 单衣? 现在是什么时节, 哪年哪月那日? 他“睡”了多久?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 青姑娘为什么在他床边坐着? 对昏迷这段时间的事,弓九只有断断续续,并不连贯, 且非常模糊的印象。十余年仪鸾卫生涯,他很清楚, 既然还活着, 他该迅速理清现状和自己的处境。但他舍不得把眼神从青姑娘身上移开。 他知道,他这样已经是失职了。 弓九深吸一口气。 他喉咙干涩, 被骤然进入喉管的大量空气呛得直咳。 “先生!”几秒愣神后,宁安青反应过来了,唤人,“九先生醒了!” 屋内还有几个弓九亲信属下在, 但都没有她离弓九近,宁安青便把手中医书随意一放, 用新学的手法给他顺气。 她骤然近了,看到她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细弱的小臂,她纤细白嫩的手在他胸口上下抚动,感受到她的手和他只隔着一层衣服,而他连她脸上的绒毛都能看清,弓九……偏过头,咳得更厉害了。 这……这,青姑娘怎么……怎么…… 匆忙围过来的仪鸾卫们替下宁安青。宁安青只以为是自己手法不精,也不逞强,让开位置。 她尽量声音平缓地说:“今日是建平十六年五月初四。自建平十五年十二月初二起,先生一直在东北总督府养伤,由仪鸾卫治伤。这处院落东侧,便是东北总督的书房。” 惊喜后知后觉溢出心房,随之而来的还有茫然和些许惊慌:“我去请十一先生。” 一人忙道:“姑娘,已有人去请十一千户了。” 宁安青忙问:“那有人去告诉姐夫了吗?” 一个男仪鸾卫提来两把椅子,一个女仪鸾卫请宁安青坐其中一把:“都有人去了,姑娘稍坐。” 五六个月下来,宁安青和他们都很熟了。她顺势坐下,看仪鸾卫给弓九把脉看伤口,她想和从前一样帮忙打下手,可和弓九对视了一眼,她想起身的心又缩回去了。 ……那几个月,九先生都没醒。 现在,他醒了。 他醒着。 仪鸾卫里的医者要解开弓九的衣服。 弓九一惊:“做什么?” 那医者也一怔:“给指挥看伤。” 弓九看向宁安青。 宁安青还想留下,想最快听到弓九的身体状况。可她实在坐不下去了。 她低头起身:“我……明日端午的事还没办完,我先走了。” 少女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屋内。 一个仪鸾卫清了清嗓子:“其实……从今年正月二十六日起,指挥每次换药,青姑娘都在。” 指挥,你的……身子,咳,青姑娘早就看过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48节 另一个接话:“青姑娘一开始是做副手,近来已能独自换药。” 第三个开口的,是方才扶宁安青坐的女仪鸾卫:“清熙郡主正月二十五日从千平关回府。二十五日之前,青姑娘每日来看望指挥。二十六日,清熙郡主带青姑娘来给指挥换药,清熙郡主亲自换药,令青姑娘做副手。三十日,清熙郡主返京,至今尚未回府。” 弓九觉得,他一定是伤到脑子了。 不然,怎么属下简简单单几句话,他却听不懂了??? …… 罗十一亲自来请宁安青:“人没醒的时候你天天守着,人醒了,你怎么不去了?” 宁安青只顾算账,把算盘打得“啪啪”响:“这几日攒了不少事,我……” 罗十一把算盘纸笔都从她手下拿开:“别抢檀衣菊露的活了,快和我走罢。” 宁安青低着头被她拽出门,一路回到弓九屋外。 离弓九醒来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了。 罗十一推她进去:“有话就快说,别扭捏了,不然这番苦等是为了什么?” 宁安青慢慢走进去。 屋内没有别人,只有还只能躺在床上的弓九,仪鸾卫们都不见了。 四目相望,宁安青挪到弓九床边,在她平常坐的地方坐下。 弓九指一指他枕边的医书。他的声音比才醒过来时缓和了不少,但仍然干涩沙哑:“是你的?” 宁安青一点一点挪动手臂,在手靠近他枕边的时候,迅速把书拿回来抱在怀里:“嗯。” 弓九看向她细瘦的脊背:“……为什么要学医?” 不算短的沉默后,宁安青转身看他:“因为你。” 弓九也看着她,眼中既有毫无保留的柔软,也有宁安青看不懂的,更复杂的情绪:“因为我,值得吗?” 宁安青没有直接回答。 她在胸前环着医书的手垂下,把医书放在一旁:“先生,有些话,我对姐姐都没说过,可能在你听来也只是孩子话:我一直觉得,我这条命是捡来的,能多活一天都是难得赚的,所以……” 她手放在素色的床褥上,支撑着微微前倾的身体,笑眼弯弯:“所以,能见到先生,我就很高兴了。至于以后……只要尽力了,就算没有结果,我也甘愿。” 弓九心跳漏了好几拍。他自己不知道,他的眼神直白、火热起来,里面是不加掩饰的渴望。 宁安青终究禁不得他这样看,微微偏过脸。 弓九渐渐平复了心情,细思两人种种,也不大敢看宁安青了。 他连自己的将来是好是坏,是生是死——下一次什么时候可能会死——都不确定,如何能给她许诺? 他奉命刺杀句丽王,原以为绝无可能生还,才去见了她。 她应该一辈子生活在锦绣繁华里,不该被他这种人所累。 “姑娘说‘没有结果也甘愿’,是姑娘容让。”弓九隐忍心中痛楚,“弓九给不了姑娘结果,是弓九无能。姑娘还是——” “先生把话想好再说。”宁安青锐利地看过去,打断他的话,“先生想好,等我姐姐回来,在姐姐面前,可别错答了话。” 她站起来,话音又软又冷:“我都不怕,先生在怕什么?” 她到底身份贵重,辈分又高,还协办两府事多年,身体虽弱些,气势却盛。 此时她不留情面,冷然看向弓九,叫弓九恍然发觉,她早已不再是那个苍白的,虚弱至极的,病重垂危的小女孩。 她快成人了。 或许,他确实该全力争取一次。只要不连累她,只要清熙郡主同意,哪怕他再也做不成仪鸾卫,沦为贩夫走卒。 哪怕她最后不要他。 弓九向她伸出一只手,用从未有过的低柔语气说:“是我错了。” 宁安青只看着他的手,不动。 弓九咧开嘴角:“不知郡主——姐姐——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宁安青轻拍他的掌心,抿唇笑了:“这就叫上了……谁是你姐姐?” 绵软光洁的指腹划过粗糙有茧的指根,肌肤相碰、相擦的触感,在两人心头都激起酥麻。 弓九把想说的话都忘了,只记得一句:“以后,你别给我换药了。” 宁安青的脸霎时通红。 …… 十日后。 天使带着加封圣旨和赏金降临辽东府。 而早在数日前,仪鸾卫便提前得知了陛下对所有功臣的封赏。弓九的亲信属下都替他高兴:指挥加官进爵,有了伯爵之位,在身份上便能匹配青姑娘了。只要再得到清熙郡主认可—— 弓九和属下们分别向罗十一和清熙郡主府亲卫探听消息,弓九要怎么做,才能确保清熙郡主会满意。 可宁潇严令下属,绝对不许私下与人议论郡主,违者军法处置。 罗十一直接对弓九说:“我帮你的可够多了,别不知足。我和郡主越好,越不能踩她的底线。再说,青儿也是我从小看大的,哪能这么轻易被你拐去?你就好好养伤,等着郡主回来罢。” 她提笔写药方:“你也不用急。你的伤至少还要养半年,郡主不会为难伤员的。” 连师父都是这个态度,林大人就更不可能透露什么了。 弓九静下心思考,他现在能做的,确实只有好好养伤。 总不能让……青儿,和身有暗疾的人成婚。 五月十四,接过圣旨和赏赐,他没有把赏金和其余赏赐直接送去给宁安青,而是在她每日惯例来看他的时辰,给了她两把钥匙。 一把是他在这里库房的钥匙,一把是钱箱的钥匙。 尚无名分,直接送去太张扬了,太过唐突,也对青儿不好。林大人看似不管青儿来找他,但对他的态度一直只有温和、敬重,毫无亲热之意,应是郡主提前叮嘱过什么。他不会轻视,也不会小瞧林大人的能量,更不能让未来姐夫对他的印象变差。 但他想让青儿知道,不管他是仪鸾卫,还是慎勇伯,他都愿意把他的一切给她。 宁安青一句也没推辞,直接收下了。 他愿意给,她就拿着。 …… 六月要结束时,宁安华才悠闲回到辽东。 去千平关最平坦的,能容三驾车顺利通过的路必要经过辽东府,宁安华会留卢芳年和罗霄在总督府住下,修整几日。 顺便,她要见一见她醒了的未来妹夫。 第121章 傲慢与直白 宁安华回来, 林如海提前两日便带着孩子们赶回城中相迎。东北总督府里,也早已收拾出最好的客院,作卢芳年和罗霄的住处。 一走又是四五个月, 回来孩子们又变了不少。宁安华摸着都长高了半寸多,眼泪汪汪的松儿和蓁蓁, 决定今年都不出去了, 一直陪着他们,和他们在一起。 以后, 她即便出门, 也至多一年在外半年。孩子们见风就长, 她总在外面,错过他们长大的这几年,就再也补不回来了。 夜深。 宁安华如玉生光的手臂搭在林如海这两年黑了几个度的胸口上, 肌肤与肌肤的界线分外明晰。两人的汗水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滴落。 林如海低声喘○,生出厚茧的手轻轻捧起宁安华的脸, 眼中是还未消退的情○,和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祈求:“这次在家多久?” 宁安华嫣然一笑:“送完卢夫人回来, 七个月。” 林如海瞬间算了出来, 惊喜向她确认:“妹妹会在家里住到年后?” 宁安华枕在他肩头:“嗯。年后二月想去长白山。” 细密的吻似疾风骤雨一样落在她脸上,肩上, 又一路向下。上一○才结束不到五分钟,林如海却“精神”得像第一○。 宁安华环住他的脖子轻笑。 这男人—— 她将一缕蕴含着极高浓度灵气的异能送入林如海灵体本源里,就像她去年正月和今年正月做的一样。 他做不了她的同路人,她不会对他毫无保留, 也不会教他修炼。 但每隔一段时间给他少许异能,积少成多, 他也会获得些许异能者的特质。这样,他就可以陪她更久一些。也能……替她多陪松儿几年。 未说明情况,没经过允许就改变他的体质和寿命,她承认这是她的傲慢。 但她不会愧疚,更不觉得自己错了。 …… 第二天,宁安华没有偷懒,早早起来梳洗了,先去客院看卢芳年母女。 以她和卢芳年的关系,没必要事事严守礼仪,非要等卢芳年来“拜见”她。本来她也不必起这么早。但罗霄才一岁零两个月,路上疲劳,还骤然换了环境,怕她有个不好,宁安华特意来看。 卢芳年也已起了,正梳头,罗霄还在里间睡着。 宁安华来,卢芳年就顶着梳了一半的头发相迎。 看到宁安华的打扮,卢芳年一怔:“我是不是也该换身衣服?” 郡主穿着便于行动的劲装,她穿的还是在京里见人的大衣裳。她昨日观察,总督府里的女子都穿得比京中更轻便舒适,她这样有些格格不入了。 宁安华让开两步,露出身后捧着托盘匣子的丫鬟们,携卢芳年坐下:“在我这里就随意罢。可到了千平关,你再这样穿是真不方便了。这些给你,都是按你的尺寸新做的。昨晚他们才送来,我想拿来给你,听说霄霄睡了,想着今早来也一样。” 丫鬟们把最上面的几身新衣展开,卢芳年选了一身进去换衣服,重新梳头,宁安华就在外间等了一会。 两刻钟后,卢芳年初来,笑道:“这样穿果然便宜。” 宁安华笑道:“一会针线上的人来,给跟着你的人也都做两身新衣。都好了再去千平关。不费什么事,也花不了多少钱,别和我客气。出来得急,缺什么在我这里置办罢。” 卢芳年忙道:“衣裳就罢了,别的东西花了多少,郡主可如实告诉我,我要给钱的。” 宁安华便笑道:“我不管这些了,让方少史和你说。” 檀衣来回:“郡主,姑娘们和爷们都到了。” 罗霄还睡着,宁安华便道:“你不嫌我怠慢,我就不请你一起吃饭了,省得霄霄醒了见不到你。”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49节 卢芳年送宁安华出院子。她昨晚便想好了几句话,趁此时说:“千平关离辽东府不远,几日就到了,我自己去就罢,不必郡主送了。郡主就多陪陪孩子们。” 她又忙低声道:“郡主别误会,我不是不想让郡主见……是我自己舍不得离开霄霄半天,郡主比我洒脱,可做娘的谁不挂念孩子?昨儿郡主眼圈儿都红了。” 宁安华笑道:“送你和霄霄到千平关是圣命,我得把差事办好。再说,现下时节好,孩子们愿意,我带他们一起也一样。你就安心住几天,等我送你去罢。” 吃完早饭,孩子们办差的办差,上学的上学,只有宁安青留下,拿了一摞账本要给宁安华看。 方少史、刘掌正、檀衣和菊露也都要把几个月的事统一回明。 宁安华先把要帮卢芳年置办东西的事吩咐了,便听她们几个回了一上午话。中途,宁潇也带着副手来回了几句。见宁安青在,他似有犹豫,少说了什么。 事不算少,宁安华倒没嫌烦。五个月的事加在一起,需要她知道或处理的,也就从前两三天的工作量,已经轻省太多了。 就算做了皇上,真忙起来,也要五更起三更睡,连进后宫的时间都没有:d 把所有事处理完,已近午时。 看宁安青十分坐得住,丝毫不见心急,也没故意提“弓九”或“仪鸾卫”,宁安华也不试探她了,直接说:“走吧,该去看慎勇伯了。” 宁安青反而要拦:“快吃午饭了,姐姐不如下午再去。” 宁安华笑问:“慎勇伯如今是贵客,哪儿有下午才见贵客的?也就几句话,说完就罢了,不耽误什么。你去不去?” 宁安青为难:“我……” 她去,怕姐姐和九先生有些话不好明说了。她不去,又怕九先生多想…… 宁安华:“你别想那么多。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宁安青抿唇:“那,那我去!” 醒了一个多月,弓九的伤开始以正常速度愈合。即便在盛夏,东北也不闷热,他屋内还大量用冰取凉,伤口便没有腐烂化脓。现在,他已经能正常起坐活动了,但离恢复完全还早。 从听得郡主已返程回京开始,弓九便不断在心里排演,他见到郡主会是何等情形。 他教过林大人八个月,和郡主却没有过多少接触,但他知道郡主对青儿的重视程度并不亚于亲生儿女。而从他对郡主有限的了解看,郡主智勇双全,胆识过人,本性刚直,近两年行事愈发随性,除圣命不能违,余下所有事都只凭本心好恶。 青儿是郡主亲身养大,从青儿的脾气,便可窥见几分郡主的性情。 所以,面对郡主,他最好不要带一丝伪饰,也不要说一字谎言。 幸好,他自认对青儿的心毫无虚假。 弓九带八个属下在院门处迎接郡主。两个仪鸾卫医者也跟随迎接。 走到弓九面前,宁安华先说:“请慎勇伯免礼。”便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请十一先生来。” 看来是养得不错,有从前的八分容貌了,不像正月那么枯瘦。 弓九一眼都没敢多看跟在宁安华身边的宁安青,也没问为什么要请罗十一,只道:“郡主请。” 宁安华点头,率先携宁安青迈入院中,弓九错后半步跟随。 他们身后,十个仪鸾卫都悄悄用袖子或衣襟抹掉额上冷汗。 郡主都没看他们,没和他们说一句话,还离他们有一丈多远,光站在指挥面前,气势竟压得他们也不敢抬头! 宁安华让跟来的人都留在外面,只带宁安青进了屋内。弓九也忙回头,示意属下们都不要跟进来。 仪鸾卫们只得止步,也不敢说话,怕人以为他们偷听,甚至不敢靠近屋墙,都用眼神互相交流。 ——郡主要揍指挥,他们是救,还是不救? 但屋中的气氛没有外面的人想象的那么险恶。 弓九一进来,宁安华便道:“这里虽是慎勇伯养伤之处,我要反客为主了。慎勇伯,你不介意罢?” 弓九忙道:“在下本便是借居在此养伤,多承郡主和林大人照拂。郡主只管请。” 宁安华道:“那你先坐。伤还没好,不必端茶倒水的了。” 说着,她找到茶壶茶杯,看里面是新泡的好茶,便倒了两杯,问:“青儿,水在哪儿?” 受伤的人可不能多喝茶。 弓九怔住。 宁安青忙给他递眼色,让他快坐,她找到煮开的白水,倒了一杯。 宁安华把三个茶杯放在托盘里,将白水放到犹豫着在下首坐好的弓九手边,她和宁安青在上首对坐,一人一杯茶。 用异能隔绝了声音传出去,宁安华笑笑:“慎勇伯,废话我就不多说了。我问你几个问题。” 弓九抬头,平视宁安华:“郡主请问。” 哪怕是几十个、几百个问题,他也必会如实回答。 宁安华:“青儿,你也好好听着。” 宁安青忙道:“是。” 宁安华问:“慎勇伯,你如今身在伯位,将来伯爵府里杂事必然不少。青儿不似我有女官助手,她身子弱,经不得劳累,你又无亲眷,府里家事,难道只能靠她?” 不待弓九回答,她问出第二个问题:“我不许女婿纳妾蓄姬有二心的事,你当知道。做我妹婿也是一样:终生不得再有第二个女人。你过去清白,还是童男子,我知道。可你习武之人,精力旺盛,又正当壮年,等你食髓知味,青儿承受不住你索求,又因体弱,不好生儿育女,你能保证至死不生二心,只守着青儿一个吗?” 弓九排演了再多,也料不到郡主会直接向他问这方面的问题,还问得这么直白,还是当着青儿的面! 偏郡主神色淡然,语气和问青儿“水在哪”时并无差别。 他张口结舌。 第122章 后怕 早在听到“童男子”三个字时, 宁安青便已连脖子都红成一片,不敢抬头。可姐姐让她好好听着,她只好一字一句听完。等宁安华话音落下, 她以袖捂脸,转身向窗, 是一眼都不敢看宁安华的表情, 更不敢看弓九是何反应了。 可她又着实想知道弓九会怎么回答,便悄悄竖起耳朵静等。 弓九也哪里还敢再直视宁安华?更是想都不敢想“青”这个字。 郡主问他的话, 他句句能答、敢答, 若在……婚后, 也不怕……姑娘听见,可现在,郡主能说的话, 他说出来,就太唐突了。 宁安华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抿一口茶, 笑道:“青儿还小,这些话慎勇伯不必急着答。等——” 檀衣轻敲房门:“郡主, 十一先生到了。” 宁安华撤去异能, 不再隔绝声音:“快请。” 罗十一进来,郡主亲妹宁安青和已是慎勇伯的弓九皆起身见礼, 一个口称:“先生”,一个只行礼,没有称呼。宁安青还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弓九便忙也向后让一位,请宁安青坐。 四目相对, 两双眼睛都忙看向别处。 宁安青本来就红的肌肤似乎又添了一层颜色。 见这情形,罗十一一笑, 在宁安青让的位置上坐了,低声问宁安华:“说得怎么样?” 宁安华没答,看宁安青坐在弓九让开的椅子上,低着头,脸红通通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弓九倒也老老实实坐在她下首。 在第一次见到弓九的时候,宁安华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还能在弓九身上看到诸如“乖巧”“老实”的气质。 她起身,向罗十一伸手:“走,和我打一场?” 罗十一才接了檀衣端的茶,还没来得及喝一口,闻言笑问:“你叫我来,就是要让我在他们面前丢人?” 宁安华拽她起来,笑道:“不过切磋比试罢了,什么丢人不丢人?”她向外唤:“宁潇,拿两把刀!” 宁潇捧来两把一样的刀在门口侍立。宁安华示意罗十一先挑。罗十一并不推让,挑了一把顺手的。 她已经猜到宁安华想做什么了,笑道:“都是我的徒子徒孙辈,别让我太没面子。” 宁安华笑:“先生尽全力就好。” 弓九的属下们原以为郡主是一个人揍指挥不尽兴,要叫十一千户一起来。 等看到两位在院中分左右站定,各自抽刀行礼,指挥和青姑娘也前后出来,在廊下离得远远的坐下,才明白过来,是郡主要和千户打一场。 虽然不知两位为什么要比试,可一位是仪鸾卫“罗”氏排“十一”的前辈,另一位是威名——或者说“凶名”——赫赫的女中豪杰,两人的过招一定精彩。 趁两位还没起势,仪鸾卫们都悄悄挪到弓九身边,省得她们打得开心……还是要揍指挥。 先发起进攻的是罗十一。 她起手便是仪鸾卫自创“惊鸿刀法”中的“孤鸿七式”,身法翩若惊鸿,刀势却诡谲难料,刀光似鸿羽,飘向宁安华难以防守的身体各处角落。 而面对奇诡的攻势,宁安华不退反进,以攻为守,亦以“孤鸿七式”还击。 “惊鸿刀法”是仪鸾卫中罗温、罗十一等女卫精习武艺后共同所创,因需要持刀人身体轻盈、柔软,极为适合女子学练,招式凶狠毒辣,招招致命,早已是仪鸾卫中女子必学必练的刀法,在面对身高、体重高于己方的敌人时,还有“四两拨千斤”之奇效。在宁安华学过基础刀法后,罗十一便越过所有刀法,专教她研习此套。 一般来说,仅为切磋时,不会起手就用这么狠辣的招式。但罗十一知道这一架是打给别人看的。所以,不如一开始就让他们——特别是弓九——直观感受到郡主的实力。 刀刃在几秒内相接碰撞十数次,相撞出的火星迸射在无言震荡的空气中。 宁安华的防守圆融如意,让罗十一的攻击就似箭羽飘在了不可见底的深潭水面。 罗十一稍稍后撤,不过半秒的时间,再反身时已变了刀法,刀势大开大合,携着极大的力量向宁安华重重劈来。 宁安华在罗十一变招时便料到她会用什么招式。她仍然不避,仍以同样的招式还击。 刀身弹射回来的力量震得两个人都退后了数步。宁安华控制着自己退了两步站稳,罗十一则退了四步半。 其实胜负从这一刻起已经分明。 但两人都没有停手。 罗十一的攻势时如连绵秋雨,时如电闪奔雷。而宁安华看似只是被动防守,实际罗十一的刀没有沾到过她一片衣角。 终于,在一百八十招后,宁安华找到了罗十一的一个破绽。 檀衣率人捧上拧好的巾帕。 罗十一收刀入鞘,递给宁潇,拿起还略烫的巾帕擦脸,舒服地感叹:“还是难得尽兴。” 青出于蓝胜于蓝,学生比先生厉害很正常。至于丢不丢人的,那是她说的玩话。 弓九要养伤,不用提了,他那些属下虽还不错,比他都差远了,更别说和郡主的差距。 说起来,若不是她早早到了郡主身边,去年被派去刺杀句丽王的很可能会是她。 小九用命挣来了“慎勇伯”,若和青儿能成,以后,大约不会再被派去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了。 但仪鸾卫的生死……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50节 还不是只凭皇上一句话。 宁安华没让宁潇走。她擦了手脸,又把刀拿回来,提着刀来到弓九面前。 弓九起身,他的属下们瞬间警惕。虽没直接出言阻拦,一个个脸上却都写满了“郡主我们指挥还是伤员你可不要乱来”。 宁安华笑笑,没理惊慌的仪鸾卫们,把刀递给弓九:“慎勇伯,等你能在我手上过一百八十招的时候,再答我问你的话罢。” 给他半年时间,考虑清楚了再说。 对她承诺过的话,可没有反悔的余地。 弓九郑重接刀:“是。” 宁安华:“不多扰了。告辞。” 她向宁安青招手:“走罢。” 宁安青快步走过来,看了弓九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宁安华握住她的手,转身回去。 路过罗十一,宁安华笑问:“中午一起吃饭?” 罗十一跟上:“没有我爱吃的,我可不依。” 弓九俯身抱拳,直到院中看不见她们的身影。 仪鸾卫们这才敢大声喘气。他们心中有许多疑问,但都先忙搀扶弓九回房。 有人试探着问郡主问了什么话,弓九抬手,他们便知道不能问。 虽然指挥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看不出什么,可指挥也一向只在青姑娘面前有表情。仪鸾卫们都担心,不知清熙郡主是什么意思,经过今天,明日青姑娘还会来吗? 第二天,宁安青还是在惯例的时辰到了弓九院中。 经过一夜担心,仪鸾卫们比平常更欢迎她来。但这回,露女史带了十来个丫鬟婆子过来,把堂屋占满,还有郡主府典卫宁潇亲自率人在廊下巡逻护卫,露女史自己在里间,寸步不离青姑娘身边。他们再好奇,也支不开露女史向青姑娘提问,更没有偷听的机会。 菊露只在临窗炕上坐着,低头看书,不管宁安青坐在了弓九床边,也两耳不听他们的低声交谈。 宁安青说:“姐姐让我想来就来,我就来了。” 弓九很想摸一摸她的头发或是握住她的手。但就像以前很多次一样,他什么都没有做,只轻声唤:“青儿。” “我不会让你失望。” 宁安青点头,清澈的眼睛含笑看他:“嗯。我信你。” 姐姐早就教过她……那些,所以,昨日姐姐问九先生的话,她都能听懂是什么意思。 昨日回去后,姐姐给她讲了更深,让她知道了那种事在男女关系里的重要程度。 姐姐也告诉了她,仪鸾卫里很多男人不想,或不方便成婚,又想留下血脉,便买两个妾养着,只当泄欲生孩子的玩意。 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能生育,却都想留下子嗣。即便十几、二十几岁的时候嘴上说不太重要,也难保三四十岁,四五十岁时会变得非常想要。就像姐夫,对玉儿、松儿和蓁蓁一样疼爱,但在三个孩子里,姐夫最看重的,毫无疑问,只会是“男丁”松儿。 即便爹娘还活着,在他们姐弟兄妹三个人,最看重的,也只会是哥哥。 她以前就隐约明白,经过昨天更加明晰的此世道理,便是“女人”在婚姻里最重要的作用,就是“给男人留下男性血脉”。 但她愿意相信,此时此刻,九先生对她的心不掺任何虚假。他要承诺什么,也都是出自真心。 哪怕他将来变了,她也不会害怕,更不会放纵自己成为一个“弃妇”,就当和他经历过的开心的日子只是她短暂人生里一段难得的回忆。她还有姐姐。姐姐会一直支持她,她也会为了姐姐,好好地生活下去。 * 旅途劳累,罗霄到底累病了一场。幸而总督府里医者大夫最多,很快稳住了她的病情。 送卢芳年去千平关便要推迟到罗霄彻底养好之后。但离入秋尚有几日,时间还来得及。 松儿生辰过后,秋收将近,林如海又要去出去视察。先在东平府郊外,然后再“随机”挑选几处州府。 卢芳年极力要求宁安华不必顾念她和罗霄。从城外回来也方便,宁安华便第一次跟他们同去田间村中。 所有孩子里只有宁安青不去。以弓九的身份,宁安青和他相聚的时间总是比一个人自由的时间更短,宁安华支持他们多相处,多了解。左右有罗十一、菊露和宁潇看着,弓九一个伤员,想做什么也做不了。 东平府郊外,专有几片田地是官府试验粮种所用,和百姓家中的土地界限分明。总督府众人也有专门的住处。但真到了田间地头,孩子们若有余力,都会帮百姓做一些顺手的事。 但到城外的第三日,宁安华发现蓁蓁总会寻机去一家田里。她年纪小,没有什么能做的,也没人让她做什么,她就坐在田埂上发呆。丫鬟们怕她晒坏了,劝她回屋,她不走,她们只好给她打伞。她生得玉人儿一样,被几个丫鬟侍卫紧紧围着,每每引得人多看几眼,又因她年纪小,没人对她发呆这个举动产生更深的疑问。 只有宁安华知道,蓁蓁是在有意识地用异能帮这一家地里的粮食生长。 察觉到这一点时,宁安华心间最先涌上的是深深的恐惧,她差一点就抱起蓁蓁逃离这里。等过了好一会,她冷静下来,才觉得后怕和庆幸。 幸好她还什么都没教蓁蓁。 幸好蓁蓁还没被别人发现。 幸好她发现的还不算太晚。 第123章 锚 冷静下来的宁安华又静静观察了蓁蓁一会。 她怀蓁蓁时, 一直用异能滋养着“胎气”,所以,蓁蓁一出生, 体内异能便已达到一级过半,她和蓁蓁之间, 也天然有任何旁人都不可比拟的默契。 也正是因此, 蓁蓁天生知道如何使用异能,也明白不能让别的人知道异能。 蓁蓁也从来没在宁安华以外的人面前用过异能。她们没来东北前, 连最喜欢的花开败了, 落了, 蓁蓁都没有用异能让它们开得再久些,宁安华也从来没担心过蓁蓁会主动用异能做什么。 至于她不在家里的时候,家里出了什么问题, 需要蓁蓁不得不救人的可能,也非常、非常的小。 木系异能可生发万物,那也是高等级后的事了。毕竟不是治疗系, 在一级到三级阶段,木系异能也只能治疗、修复、增强同为灵体之人的身体, 最多因为异能特性和对应属性不同, 效果会比水系异能强上些许。 而林家除了她和蓁蓁,只有三个还有灵体的人。 林如海和黛玉都被她养得强健得很, 一年到头连头疼脑热都不见,身边还都有层层保护。 还有一个英莲,是青儿身边仅次于檀袖和她借调过去的菊露的第三人,不会遇到刺杀这种级别的危险。若有个小病小痛, 家里那么多医者,随意请一位就治好了, 也轮不到蓁蓁出手。 但现在,宁安华发现了,蓁蓁有意保密、隐瞒异能的存在,并不是因为完全理解了原因,只是身为孩童,又是灵体,有兽类一样对危险的直觉,也是作为女儿,下意识去遵从她作为母亲的意志。 蓁蓁是她的女儿,更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独立存在的“人”。她不该想当然地认为,一个六岁的孩子,可以在不完全理解为什么要保密的情况下,还永远保持谨慎,事事做到滴水不漏。 想想她自己五六岁——那可真是很久以前了——的时候吧。 如果有一个虽然有危险,但是很厉害的,别人几乎都没有的“超能力”,光是忍住不和小伙伴炫耀就已经很辛苦了,还要求她私下都不能偷偷用? 那也太难为人了。 所以宁安华不怪蓁蓁,更不生蓁蓁的气。 蓁蓁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她没有做好。 而且,蓁蓁的“发呆”很真,用异能也非常小心。 她没学过修炼,不会最有效率的异能输出方法,就算全力输出,效果也不会很明显,但她还是只用一小半能量,缓慢、尽可能大面积地,非常细微地促进植株生长。 蓁蓁面前的植株们和其它植株,也完全没有肉眼能看得出来的差别。 宁安华好奇蓁蓁这么做的原因。 她面带微笑,慢慢走过去,坐在蓁蓁身边。 蓁蓁几乎是立刻收回了异能。 “……娘?”她很明显在心虚。 宁安华更生不起来气了。 但她还是要让蓁蓁知道这样做的危险性,并且,还要让她再也不会做同样、类似的事。 她笑容不变:“总在这坐着,潮气入体就不好了,咱们回屋里去罢。” 蓁蓁乖巧地站起来,还自己把裙子扯平。 宁安华握住她的手,和平常一样领她回房,然后,让檀衣和菊露守住房门,隔绝了卧房和外面的声音传递,让她坐。 蓁蓁的裙角沾了泥土,在椅子边磨磨蹭蹭不愿意坐,宁安华便一挥手,用异能把她的裙子“打”干净了。 “哇!”蓁蓁不由感叹。 她“哇”完,见宁安华正盯着她,又赶紧低头。 宁安华:“想学?” 蓁蓁:“……想。” 宁安华:“想学,就要先答应,除非经过我的同意,或者,是你自己遇到生命危险,否则,不管你是和别人在一起,还是自己一个人,都再也不能用异能——你也可以叫‘法力’。” 蓁蓁鼓鼓脸,不说话了。 宁安华:“你先坐,咱们慢慢说。” 蓁蓁扶着扶手,踩着脚踏,低头慢慢坐下。 宁安华在她旁边坐下,不问什么“你错在哪了”之类的问题,直接问:“知道错了,为什么还要做?” 蓁蓁迅速看一眼宁安华:“娘……我很小心的。” 宁安华平静道:“你先说原因。” 她强调:“不要说谎,我能听出来。” 蓁蓁抿了抿嘴唇:“那家只有一个老奶奶,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他们的地也少,去年就没够吃的……” 宁安华问:“那你爹爹让他们饿着了吗?” 蓁蓁忙摇头:“没有!” “可是,我也想帮爹爹的忙……”她的声音从犹豫变得有底气,“爹爹教我们,‘达则兼济天下’,娘,我会小心,不会被人发现的,为什么不能帮帮他们呢?” 宁安华:“蓁蓁,你回答我,你能保证,绝对不会有人发现任何异常,继而怀疑到你吗?” 蓁蓁当即要回答。宁安华说:“你想好。” 母女两个对视了一会。 蓁蓁重新垂下了头。 宁安华问:“蓁蓁,你不清楚如果被发现了,会发生什么,是不是?” 蓁蓁不算服气:“我……我清楚!我知道的!可是娘会保护我,我以后也会保护娘!”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51节 宁安华轻叹一声:“蓁蓁,娘不是无所不能。” 她举例:“被人发现,最好的结果是皇上贪图你我的能力,不舍得杀咱们,让咱们去做坏事——比方杀一个没有错的人,你是做,还是不做?” 蓁蓁立刻说:“不做!” 宁安华狠下心,把道理掰碎了,用林如海举例:“如果皇上用你爹爹威胁咱们呢?咱们不做,你爹爹就会死。” 蓁蓁的脸煞白煞白。 好几分钟后,她说:“不做。爹爹……不会愿意娘和我为他杀无辜的人。” 宁安华:“那再加上玉儿和松儿呢?” 蓁蓁眼圈发红,答不出来。 宁安华继续问:“再加上小姨,舅舅,十一先生,妙玉师父,咱们家里的所有人,檀衣、菊露……还有卢夫人、霄霄这些不是咱们家的,只是和咱们好的人呢?” 蓁蓁一瘪嘴,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宁安华揉揉她的脸,给她拿了两张帕子。 蓁蓁哭了一会,自己擦掉眼泪鼻涕,又有了精神:“如果皇上真威胁咱们干坏事,错的就是他,娘这么厉害,能不能把他——” 宁安华实话实说:“娘没有把握。” 她给蓁蓁科普了一下什么是“天子”的“龙气护体”,还说了她的猜测:修行者不能做人间帝王。 蓁蓁又蔫了。 宁安华:“你我倒是可以离开人世,隐居山林,可你舍得你爹爹他们吗?娘也不能把所有人都一起带走。你爹爹在人世里可以施展抱负,名留青史,和我们隐居,他只能寂寞终老。” 她把手按在蓁蓁肩膀上,封住她体内异能:“蓁蓁,在你真的明白,能答应我之前,我什么都不会教你,你也不许再用。但从今日开始,我去哪里,一定都会带着你。” 蓁蓁本来怏怏的,听到最后一句,险些跳起来:“真的吗?” 宁安华笑:“真的,除非你不想出门。半个月后送卢夫人和霄霄去千平关,明年二月去长白山,都带你。你去不去?” 蓁蓁用力点头:“去!我都去!” 等她过了最高兴的劲儿,宁安华问:“蓁蓁,你生娘的气吗?” 蓁蓁忙摇头:“没有!” 过了几秒,她伸出一根指甲被修得平平的手指:“刚刚有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现在没有了。” 宁安华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她又给蓁蓁多讲了些道理:“除非遇到紧急的天灾人祸,不然,咱们就算帮世人一时,也帮不了一世,甚至可能会帮倒忙。蓁蓁,你知道你爹爹在试验新粮种罢?” 蓁蓁点头:“知道。” 宁安华道:“那一家的田离官府的田很近。你只想让他们家多打些粮食,可若被官府的人注意到,买了这一家的粮去做粮种,明年却种不出来一样的,不是白耽误了一年功夫?” 蓁蓁想了想,说:“娘说得是。” 宁安华摸了摸她头上的小揪揪:“所以,我从来不帮你爹爹招云降雨。” 作物终究要适应当地原本的气候。 异能也从来都不是万能的。 * 七月下旬。 秋日,气温合宜,罗霄也好全了,宁安华便令女官、属官们打点车马人手,带蓁蓁一起,送卢芳年母女去千平关。 宁安华分别问过黛玉和松儿去不去,他们犹豫过后,都选择跟林如海视察。 千平关虽然很美,但他们更想亲眼看看,东北各处和去年都有了什么不同。 拒绝了她,黛玉和松儿都很愧疚,但宁安华真的没觉得有什么。 从千平关回来,她也会去找他们的。 他们——林如海和孩子们,就像她在人世间的锚。不管她去哪里,去多久,都会记得回来。 五日后,千平关到了。 蓁蓁和罗霄差了四岁,一个《四书》都快学完了,一个走路还在摇晃,两人竟然玩得不错。 车里吱吱喳喳、鸡同鸭讲。有卢芳年看孩子,宁安华有一半时间都是在外面和罗十一骑马。 ——罗十一也被聒噪得不行。只有卢芳年性子好,忍得了她们吵闹。 终于到了千平关,连卢芳年都被吵得头疼,和宁安华说悄悄话:“一个孩子真的就够了。真不知道我娘怎么把我们兄妹五个养大的。” 宁安华笑:“是你太和软了。小孩子天生会欺软怕硬,不然,你略硬些,看她们还敢不敢这样闹。” 罗焰率人把她们接入辽安将军府。千平关已有了新的总兵,宁安华当然不能再住原来的总兵府了。 罗焰早已打扫出将军府最好的客院,问卢芳年:“郡主是立刻回去,还是留几日?” 卢芳年笑道:“是要留几日的。郡主还有事和你说。” 宁安华:“我的事不急。都累了几日了,先歇下罢。” 罗焰便令罗十九送宁安华和蓁蓁去客院安顿:“我让想见郡主的写了帖子,帖子都放在进门堂屋桌上,郡主有想见的就召。” 宁安华颔首,分开蓁蓁和罗霄紧握的两只小手,先带蓁蓁出去了。 卢芳年把罗霄抱起来,走到罗焰面前:“霄霄,这是爹。” …… 罗十一和宁安华咬耳朵:“卢夫人是知道了吧?” 她是少数知情罗焰心思的人,卢芳年的道行也和她比不了,宁安华不太意外她能发现:“……嗯。” 罗十一:“啧。” 宁安华:“你还是这般敏锐。你现在回仪鸾卫,过几年还有弓九什么事?” 罗十一:“不说这个了。” 她略有皱眉:“你真的要带蓁蓁去仪鸾卫地牢?” 第124章 大喜大悲 要带蓁蓁“参观”仪鸾卫的地牢, 算宁安华临时起意。 才出现这个念头时,她也犹豫是不是对蓁蓁来说太直接了,会给孩子留下阴影。可她仔仔细细思考过, 蓁蓁要走修炼这条路,少不了会面对大风大浪, 这个世界比末世平和, 但并不是全无血腥,让蓁蓁早些明白世间的残酷、争斗的无情更好。 因穆家通敌叛国, 勾结句丽之事, 皇上特在千平关设立了仪鸾卫临时东北镇抚司, 千平关下新建了地牢。新地牢就是宁安华任总兵时领命建造的,一应配置和京中昭狱几乎等同。她离任时,地牢里关押着零星穆氏残党, 还有大量句丽和奚丹细作。 事件重大或人手告急的时候,宁安华也审过几次人。地牢大部分刑讯手段可称酷烈,但还是有蓁蓁能看的东西。 她还打算慢慢把林家与甄家、孝慈太后、甄素英和世宗皇帝事讲给蓁蓁听。 坐在龙椅上的人, 如果手握足够的皇权,那么几乎他想让谁生, 谁就能生, 想让谁死,谁就得死。 现在的皇上, 手中权力就快达到顶峰了。 宁安华让罗十一安心:“姐姐放心,我有分寸。” 罗十一:“呵。做娘的一年半不着家,这才回来几天?就要带孩子去那种地方。” 宁安华知道她是心疼蓁蓁,笑道:“姐姐怨我别的, 我都认了,可世上几年不回家的爹也多了, 怎么娘这么做就不行?” 罗十一闭了闭眼,无奈:“你别和我说这些,那别家的孩子是你生的吗?” 她问:“真把蓁蓁吓坏了,你后悔不后悔?” 宁安华笑:“我怕后悔,所以才要姐姐和我一起。有姐姐陪着,蓁蓁还怕什么?” 罗十一没法了:“你是亲娘,都听你的。” 限于边关条件,辽安将军府不比东北总督府大,最好的客院就在正院附近,几人脚程都快,三两分钟便走到了。 这次过来,宁安华带足了人手,不必罗十九等服侍,让她们先去歇着:“明日空了,再请你们过来。” 罗十九忙笑道:“可当不起郡主这个‘请’字。郡主有事,只管吩咐。” 檀衣等已去布置卧房了。宁安华一手拉着蓁蓁,一手翻看堂屋桌上的帖子:“先生,替我送送十九指挥罢。” 罗十九在仪鸾卫仍是千户,但目前暂代千平关指挥佥事之职。 罗十一便上前一步:“请。” 大半刻钟后,她才回来:“我睡哪儿?” 宁安华:“炕够大,跟我和蓁蓁一起睡?” 罗十一:“行。” 宁安华把挑出来的帖子单独叠成一摞:“十九指挥几次提你。她也是你的徒弟?她劝你回仪鸾卫了?” 罗十一笑笑:“我带过十九半年,救过她两次。回不回仪鸾卫的,她倒没明说,是那个意思。” 宁安华没多问:“霄霄头一次见爹,我让人去说了,今晚不必请咱们吃饭。咱们洗澡吃饭睡觉?让蓁蓁和姐姐洗?” 罗十一:“你就躲懒儿罢。” 宁安华笑。 …… 长到十五个月,第一次见亲爹的罗霄紧紧抱住亲娘的脖子,只把脸扭过去瞅爹。 卢芳年低声哄女儿:“霄霄的名字就是爹给取的呢。” 玉人儿一样的小女孩儿缩在母亲怀里,一双葡萄似的眼睛,看得罗焰怔在原地。 卢芳年神色温柔:“霄霄,让你爹抱抱,好不好?” 罗霄眨眨眼睛,不住转头,看一眼卢芳年,又看一眼罗焰。 卢芳年柔声说:“霄霄最喜欢的九连环,最爱吃的奶糕,都是爹爹送来的,霄霄忘了?霄霄的头发这么黑,就是随了你爹呢。” 罗焰喉间干涩,心中竟然快比那年承平地动还要紧张。 罗霄松开一只手。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52节 卢芳年连忙示意罗焰。 罗焰缓步走上前,试探着轻轻提住了罗霄的两肋,见罗霄没有挣扎,才慢慢把她抱在怀里:“霄霄?” 爹爹的手比娘的更大,更有力。父女连心,罗霄感觉到了罗焰对她的疼爱,几乎是立刻喜欢上了这个从没见过,只在娘嘴里出现过的“爹”。 但她不想叫“爹”。 蓁蓁姨姨天天都能见到爹,那才是爹。 女儿不肯叫爹,卢芳年稍有些急。 她是觉得让霄霄这就叫“爹”,有些难为孩子了,可若侯爷因此不喜欢霄霄—— 罗焰当然不会怪自己的女儿,更不会怪卢芳年。 是他从女儿没出生的时候就远离了她们母女。女儿还肯让他抱,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看一眼卢芳年,颠颠怀里的罗霄,不觉眼中已染满笑意:“霄霄饿不饿?爹准备了许多霄霄爱吃的东西,霄霄要先吃饭,还是先看屋子?” 卢氏把霄霄养得很好,一看就是聪明孩子。 在马车上和蓁蓁两个几乎要把车顶都掀翻的罗霄,乖乖趴在罗焰怀里:“想吃饭。” 罗焰立刻说:“好,这就吃饭!” 卢芳年把心放下了一半。 正巧这时,宁安华派来传话的人到了。 罗焰便令把准备好的席面送到郡主院中去,只专门指了四个菜让留出来,都是卢芳年信中说罗霄爱吃的,余下的再做。 将军府的厨房头一次伺候夫人,施展出十八般武艺,不过两刻钟就又送上一整桌席面。但这时候,罗焰已经一口一口把罗霄喂饱了。 吃饱的孩子在罗焰怀里犯起了困。 卢芳年便把女儿抱回来,给她换了一身衣服,又给她擦了头脸脖子和手脚,把她塞在薄被里,哄她睡熟。 罗焰就在卧房门口看着。卢芳年用口型说请他先去吃饭,他轻轻摇头。卢芳年索性就不管他了。 等罗霄睡熟了,卢芳年才交给嬷嬷看着,出来和罗焰用饭。 席上的菜早被人撤下去热过,味道和刚出锅没太大差别,只是口感变得略差了些。 罗焰吃了两口才想起来:“我记得你不爱吃热过的菜。” 卢芳年放下碗,把嘴里的饭咽尽,才笑说:“我在辽东府看到了百姓种田不易,一年收成尚不能果腹,我再挑剔这些,心里不安。再说,霄霄闹人,我也早就习惯吃热过的饭菜了。” 罗焰想了想,能说的只有:“夫人辛苦了。” 卢芳年想说她不算辛苦,侯爷守边才辛苦。可旁边有人服侍着,这么说太客套了,不像夫妻,她也只道:“这不算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低头吃饭。 跟卢芳年来的嬷嬷丫鬟们早被她叮嘱过不许多话,仪鸾卫更不敢打趣罗焰,因此没人凑趣让两人亲热些,一顿饭吃得还算清净。 饭毕,两人各自洗澡。 罗焰穿着新衣迈进卧房,反身关上门,只站在门边:“你才来,我就在书房住,对你不好。你和霄霄睡床,我睡炕。” 卢芳年终于把另一半心放下了:“那我帮侯爷铺被褥。” 罗焰也松了口气:“不必,我自己来。” 他打开高柜,抱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床被褥枕头。 一起铺被子太暧昧了,卢芳年就坐在女儿身边,看她的睡颜。 罗焰很快铺好了被褥:“睡罢。” 卢芳年侧着身子坐在床边,闻言停了几秒钟:“侯爷,郡主知道我知道了。你求陛下只封霄霄,郡主一听就猜到了。我也没禁住郡主试探。” 罗焰:“……郡主,怎么说?” 卢芳年转向他,笑一笑:“郡主说,和我好,只是因为我。这就够了。” 罗焰:“……好。” 卢芳年认真道:“我还要多谢侯爷,愿意做个好父亲。” 罗焰背影一顿:“夫人,我的女儿,我有的,都会给她。答应过的你的事,我也都会做到。” 卢芳年:“我信侯爷。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侯爷商量:陛下特送我来,我大约几年内回不去了。千平关没什么不好,只是没有教孩子的先生,霄霄在这也没有玩伴。我怕冬日又冷,霄霄身子受不住。若侯爷同意,我明日求郡主,每年秋冬把霄霄送去总督府,怎么样?” 罗焰:“你想得很是。以后给郡主府和林家的节礼,都加厚三倍罢。” 卢芳年:“是。” 两人再无话。等卢芳年躺好,自己掖好床帐,罗焰便吹灭了灯。 一室静谧。 床上母女的呼吸声都均匀了。 罗焰还醒着。他在想女儿的眉眼。 那是……娘的眼睛。 * 十日后,宁安华和罗十一带着大受冲击的蓁蓁离开千平关,坐上了去找林如海的马车。 下第一场雪前,罗焰派人把罗霄送到了东北总督府。 蓁蓁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来了个比她更小的,自觉是做姐姐的了。 ——虽然罗霄叫她“姨姨”。 看蓁蓁是真的喜欢罗霄,宁安华便安排她们住在一起,都和罗十一住。 弓九好了起来。入冬后,在罗十一的准许下,他重新拿起刀剑。 宁安华既希望他能赶在二月她去长白山之前好起来,又不希望他好得太快,不想让他和青儿的事太早定下。 从青儿身上,她才彻底理解了林如海对江明越的种种不满和挑剔。 可随着冬越来越深,弓九也恢复得越来越好。 新年一过,宁安华收拾行李,准备黛玉及笄后出发,等着弓九来找她。 但弓九来之前,先来的是一看脸上就写着“我决定好了”的温澄。 * 荣国公府。 自从身子不大好了,每年过年对贾母来说都像过关。才到初五,她便累到病得起不来身。 王夫人便和邢夫人商议:“以后过年,还是得劝老太太告假。” 贾迎春做了北静王妃,虽然不是邢夫人亲生的,她心里也早就不虚二房了:“我看呐,还是得看老太太自己的意思。” 婆婆们说话,王熙凤一句也不插话。 元宵过去,贾母才略好了些,想起一事,便问:“你林姑娘及笄的生日礼物送去了没有?” 鸳鸯忙笑道:“早就送去了,年前和节礼一起送的,老太太忘了?” 贾母想了一会,也笑了:“我是老糊涂了。” 她叹了几声。 鸳鸯知道,老太太这是想林姑娘了。可林姑娘远在东北,几千里外,可真是摸都摸不着了。 她便要拿贾母别的孙子孙女岔过去这话,贾母却落泪:“只怕我死之前,是再也见不着玉儿了……” 鸳鸯慌忙要劝。 这时,王熙凤喜气洋洋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太太!大喜的事!咱们王妃娘娘有身子了!” 鸳鸯便也忙笑道:“老太太,这可真是大喜!大喜!” 贾母也忙问:“凤丫头,你快细说说?” 王熙凤才要把好消息再说一遍,谁知要转身进内间时,余光看见贾琏火烧屁股似的跑了进来。 看见贾琏这样,她心头一慌。 贾琏面上尚有泪痕,先拽着王熙凤商量:“不好了,老爷被参仗势欺人,强逼百姓,珍大哥被参孝期聚赌淫乐,怎么和老太太说?” 第125章 悔之晚矣 贾赦是荣国府袭爵的人, 贾珍更不仅是宁国府三等威烈将军,还是族长。 他二人被参,王熙凤立刻想到:“是谁要对付咱们家?” 她连声问贾琏:“近来老爷和珍大哥得罪了什么人没有?是谁参的?” 老爷和珍大哥这些事干了有二三年了, 从前没人翻出来,去年王妃才大婚, 偏今日才开朝就有人参, 必是谋划已久。 前两个问题,王熙凤顺着心里想的问出口, 就没指望贾琏能答上来, 只想知道是谁参的。 哪知他这也不知:“咱们家没人上朝, 二老爷还在衙门呢,并不知谁参的,只知道证据确凿, 皇上大怒,已派了都察院的人来捉拿老爷和珍大哥……” 王熙凤忙问:“贾雨村不是左都御史?” 贾琏跺脚叹气:“皇上派的不是他,是左副都御史, 知道他和咱们连了宗,还让他停职避嫌!蓉儿从……回来, 正撞见人, 想打探一二,竟被绑了!” 听见贾琏这时候还不忘了模糊掉小花枝巷, 王熙凤冷笑一声。 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屋里贾母久不见王熙凤进来,已派了人出来看视。 王熙凤和琥珀对个眼神,便推贾琏出院子,低声说:“老太太才听了王妃有孕, 正高兴着,再听见这些话, 若有个不好出了事,家里也有事,顾哪头?还是二爷指望老太太这身子进宫求人?若依我,这事先别叫老太太知道,二爷快和二老爷和太太们商量去。” 贾琏一想,觉得很是:“你说得不错,是我慌了神了。我这就去找二老爷。这个节骨眼上,老太太可不能再出事了。” 只要老太太还在,哪怕贤德妃娘娘和王妃娘娘都不行了,家里在皇上面前,总还有个面子情儿。 王熙凤:“二爷快去,老太太这里有我。” 贾琏又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53节 这头,王熙凤重整神色,依旧满面春风地进去:“是我们二爷,也来报喜,我说老太太这里的彩头我已抢着了,让二爷去老爷太太们那儿抢去。” 贾母看了几眼她的神情,笑呵呵地:“我还以为是你们两口儿又吵起来了。鸳鸯,快拿一吊钱赏她个彩头!” 鸳鸯忙开匣子,拿了一吊钱过来:“这是报喜的彩头,二奶奶可别嫌少!” 王熙凤正和贾母说:“老太太也太看轻我了,我如今还不够贤惠么。”顺手接了钱,便又凑趣:“老太太多赏我几两银子,我在我们二爷面前拿出来,也好说嘴呀!” 贾母便笑:“哦——你不是来报喜的,竟是来要钱的!” …… 都察院只到宁国府和荣国府东院拿人,没进荣国府正门。贾母的荣庆堂并没听见动静,大观园里的女孩儿们更不知情。 趁贾母笑倦了,略眯一会的空儿,王熙凤悄悄出来,严令谁也不许把消息走漏给老太太。 房中,贾母却睁开了眼睛,问:“凤丫头和琏儿有事,是不是?” 王妃娘娘有喜这样的大喜事,凤丫头一个人先来了,大太太、二太太、珠儿媳妇、姑娘们……怎么还不来? 鸳鸯看琥珀,琥珀看鸳鸯。 贾母一叹闭眼:“罢了,等他们什么时候说,我再知道就是了。” 真出了大事,也瞒不住她。 …… 荣禧堂正房哭声一片。 贾珍、贾蓉都被绑走了,尤氏慌忙带了贾蓉媳妇来这边求邢、王两位夫人和贾母。 邢夫人也着实慌神,连车都没坐就跑了来。她本想去见贾母,因半路遇见贾琏,说了利害,只得来找王夫人。 一见王夫人,邢夫人也顾不得她是北静王妃的母亲,要端着身份了。 她紧紧握住王夫人的手:“人来的可急,一点儿情面都不留,话也不让说,就把老爷带走了。咱们是先进宫求娘娘,还是去找王妃娘娘?” 王夫人不想连累自己女儿,已想出一篇话:“琏儿说皇上大怒,若咱们这就进宫,不是更惹皇上生气?还是先求求亲戚们。大太太去北静王府,我先回王家问问。” 邢夫人连连点头:“好,好。那咱们这就收拾了走罢?” 王夫人又宽慰了尤氏婆媳几句,便命人取了邢夫人的衣裳头面来,两人各自更衣。 邢夫人本还想带王熙凤一起去北静王府——有凤丫头,她也有底些,可问起人,说“琏二奶奶往园子里看着锁门去了”,家里也确实需要一个坐镇的,只得罢了。 大观园里,听得两位太太都出门了,王熙凤松一口气。 北静王爷的病现在还没好,按北静王府一贯行事,甄家便没管过,如今更不会帮贾家求情了。她不去,北静王府不出力,便怪不到她身上。 她和李纨、贾探春商议了几句,便回自己房中,让平儿看好孩子们。 平儿去年三月又生了一个小的,还不满周岁。现下贾琏共四个孩子,两个是王熙凤生的,贾巧姐十岁了,贾茂八岁,两个是平儿生的,贾茁七岁,最小的女孩儿还没起名字。 王熙凤叹:“若大老爷真有了罪,这都是他的亲孙子亲孙女,岂有不被牵连的。” 除非……贾家能像甄家一样,得陛下额外开恩…… 是谁要治贾家的罪,王熙凤心里已有了影儿,只是不敢深想。 若是那一位,为什么还要从贾家选新北静王妃,还要选大老爷的亲女儿? * 北静王府。 两鬓生白发的北静太妃自陈身上不好,客客气气地起身送客,让亲信嬷嬷亲自把邢夫人送去静宜殿。 太妃虽然没细听她说来意,但态度和往年毫无差别,让邢夫人心里有了几分底。 可邢夫人不知道,她一走,北静郡王水溶便从内室出来,皱眉:“平素只知贾赦不务正业,谁知竟这般混账,无法无天!” 这样的话不该出现在女婿对老丈人的评价里,但北静太妃并不反驳儿子:“他都被参了什么?” 水溶坐下,一件一件数:“一件是强索石家石呆子扇子不成,便有人讹他拖欠了官银,要变卖家产赔补,至今两年多了,石呆子生死不知。还有一件是去年在京郊强买田地,打死了三个人,都是正经百姓,这是两件大的。还有好几件小的。还有私联外官,私交边将,包揽诉讼……”[注] 他说得急,咳嗽了几声:“种种罪名,若都查实、严办,至少也要处斩。” 北静太妃给他顺了顺气,水溶摆手不用,自己喝茶。北静太妃便道:“咱们家已经三次站错了,落到这种地步……”她深深吸气:“禁不得再来一次了。贾氏求什么都不能应。” 一次是皇上正位前,孝慈太后和甄氏向皇上投诚,水家没动。第二次是皇上要肃清河南官场,溶儿没有尽力。最后一次便是穆家的事,溶儿被派去东北…… 北静太妃眼中微有泪光,自嘲:“看来北静王府是没有王妃运道。三个王妃家里都出事。” 水溶忙要安慰母亲。 北静太妃叹道:“穆氏通敌叛国,罪大恶极,贾赦之罪和穆氏相比,不过草虫之于鲲鹏。一会将军夫人走了,你去和贾氏讲道理,掰碎了讲。她还怀着你的孩子,只要不糊涂到私下联络替贾家求情,咱们就还是好生待她,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罢。” 水溶起身领训:“是。” 太妃闭目:“你都二十五了,只有她腹中这一个孩子……焉知不是咱们当年造的孽。” 当年,孝慈太后薨逝之后,为了让甄氏再也掀不出风浪,他们给甄氏的药中加了东西,让她久久不能好,再不能生育,却没料到甄氏自觉好不了了,便认真投靠了皇上,在静玄寺以身引诱、刺杀世宗…… 水家一心求稳,可哪位龙椅上的人会真心喜欢这般摇摆不定,不出头不出力的人家? 水溶亦是又悔又痛,不由扶住架子,捂胸咳嗽不住。 北静太妃忙扶他坐下,发急:“还有你这身子也是,怎么就好不了呢!” 年纪轻轻的,落下这个病根儿,一年多了还不好,以后怎么办? 好一会儿,水溶止了咳嗽,拿水润喉,苦笑:“大约……这也是儿子不听皇命的报应罢。” 母子二人相视,皆有在家中私室里都不敢说的话。 水溶的病,陛下所赐御医诊过,他们也请过许多民间名医看过,都说是风寒侵体,伤及肺腑,细细调养几年,或许还能好,没人说有中毒的迹象。可他们心中都有疑影儿:去东北路上病了的人那么多,怎么就只有水溶落下了这么大的症候? 偏偏水溶的病一开始是他自己故意的。这让他们明着质疑有人下黑手都不能。 而且,终究没有任何证据。 皇上给过他们机会。但他们一步错,步步错。 北静太妃看向太祖皇后赐下的亲笔匾额:“溶儿,你去细查,咱们家的旁支、奴才,这些年都仗势做过什么,拿了交给陛下。” 水溶起身:“是。” * 水溶用柔情和贾迎春讲通了道理。北静王府闭门谢客。 大明宫中,华阳宫贤德妃告病,不见外人。 被参的是贾赦、贾珍,和贾政暂且无关。贾雨村都被停职了,王子腾也有了充分的理由不求请。 贾赦、贾珍的罪名很快被查实。两府奴才和贾氏旁支犯下的罪,也一一被都察院上呈御前。 贾政之妻的陪房下狱,贾政被停职归家反省。 不到一个月,皇上有了决断。 贾赦斩立决,贾琏杖五十,俱抄家革职,念及祖上之功,不追及二人子孙。革去荣国公府世职,收回爵产,待荣国公夫人百年后,再收回荣国公府。 贾珍流放三千里,贾蓉杖一百,家产没入国库。革去宁国公府世职,收回爵产和国公府。 余下旁支、奴才之罪,不罪及两府之人和各自主子。 圣旨传到,邢夫人和尤氏几乎哭死过去。 第126章 救不回的分崩 圣命已下, 无可更改。 快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贾母得知贾赦、贾珍等都做了什么。 北静王府闭门,贤德妃娘娘告病, 王家不愿出头,贾琏带着贾宝玉、贾兰等苦求无门, 自己也被下了狱, 旁支和家中奴才接二连三被捉……也让贾母心中早就有了准备。 是以听到圣旨,贾赦斩立决, 她虽然眼前阵阵发黑, 但在王熙凤的连声呼唤下, 想到好歹不罪及子孙,余下家人还要在皇恩下生活,还是强撑着领头下拜谢恩。 内相孔准把圣旨递到颤颤巍巍的荣国公夫人手中, 回身从下属太监举着的托盘上又拿起一封:“贤德妃之母,王淑人接旨。” 众人皆看见了孔内相是带了两封旨意来的,以为是还要去另一家宣旨, 却没想到这封还是给贾家的! 王夫人顶着全家人——特别是贾政——惊惧、怀疑的目光,膝行上前:“妾身在。” 孔准打开圣旨:“……经查实, 贤德妃之母王氏, 包揽诉讼,高利放贷, 有违律例,本应依例追责,念及贤德妃多年服侍之功,只褫夺王氏诰命, 半月内上交户部一应违律所得,闭门思过三年, 钦此。” 王夫人抖身下拜:“妾身接旨。” 孔准侧开半步,笑道:“贤德妃娘娘在紫宸殿外脱簪待罪,愿替母受罚,陛下感于贤德妃娘娘孝心,才格外网开一面。咱家多嘴一句:王太太今后可要谨言慎行,不要再累及贤德妃娘娘名声,扰动陛下后宫清净了。” 王夫人羞悔得无地可处,几乎想一死罢休。 可她最后还是撑住了体面,缓缓站起来,面向孔内相,垂首深福:“多谢内相赐教。” 孔准忙笑道:“当不起。” 王熙凤小心上前,把王夫人扶了下去。 贾政便忙搀扶贾母站起来。余下人等也各自起身。 孔准又笑道:“咱家再多嘴一句,念及昔日宁、荣二公,陛下对贵府上也是格外宽了。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还望众位能勤勉修身,再为朝廷培养出几个可用之才啊。” 贾政便忙领贾宝玉、贾环、琮、兰等上前,恭领内相所训。贾政又要留孔准吃茶。 孔准辞了留茶,也没收贾政用并不熟练的动作塞来的荷包,当即便回宫复命去了。 …… 紫宸殿。 自从看了从贾家和家下奴才们家里共抄出多少财产,皇上嘴角上扬已有半个时辰了。 虽然加起来才二百万出头,也就是甄家、穆家的零头,可这已经比他预料中多了一倍。再加上收回来的两府爵产,以后不用再发给俸禄,长远看,总数目也不算小了。 说起来,贾家和五年前的皇室还真是像。国库穷得精光,倒是臣子奴才们贪得腰包肥满。 宁国府官中还有三十来万,荣国府官中精穷,不抄也罢,还又算他“开恩”了。 再等王氏的银子交上来,今岁给辽安军的军费便大约能凑齐了。 皇上暗暗一叹。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54节 若非着实缺钱,他大可以再等几年,把贾家、王家、史家一网打尽。可现在朝中能办事的人还是不够,他少不了贾化做出头鸟。王子腾也还算可用,史家无大错,都只能先放着不管。 这几年要紧的大事,京中和东北已算安定下来了,永明和驸马在南海暂时还算顺利,贵州滇藏一带有卢爱卿,至于西北,等慎勇伯伤好,正好可以派去,还有立储…… 皇上神色变淡。 永行是皇后嫡出嫡长子,论身份,论能力,若要立储,必然是他。 他用给皇子选秀选妃暂时拖住了朝臣们。但明岁他便四十了,等永行大婚,朝堂之上必会再催立储,以固国本。 太子,国本…… 快二十年过去了,他们兄弟相争,父子相残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 为了皇权,他已经登基十年,父皇仍想废他,杀他。为自保,他不得不杀了父皇。 身为皇帝,却被人压制十数年,不得掌权的滋味,他再也不想体会。 永行如今纯孝,等他做了十年、二十年太子,还会一如今日一般,不存争权夺位的野心吗? 还有他自己…… 他愿意与太子分享多少权力? …… 荣禧堂里,邢夫人和尤氏婆媳仍在抽噎。上至贾母、贾政、王夫人,下至小丫头们,也都红肿了眼睛。 但哭归哭,以后的日子还是得过。 圣命令半个月内上交宁国公府,财产已被抄完了,只剩下些粗苯家具,都贴了封条,还有尤氏婆媳的嫁妆没抄。 尤氏是贾珍续弦,出身不高,嫁妆也不多,贾蓉之妻亦是续弦,出身还不比秦氏,婆媳俩都只有些金银首饰体己,嫁妆里无一处房产。等上交了宁国府,两人几乎无处可去了。 贾母便命:“珍哥儿媳妇,蓉儿媳妇,你两个挑上晓事的丫头婆子,还有心实本分的家人选几房,这就搬到我这边住罢。等蓉儿回来,先把这边前院书房打扫出一间给他养伤。” 婆媳二人跪在贾母膝下叩谢老祖宗。 贾母让王熙凤扶她们起来,问王夫人:“你还完银子,还剩多少钱?” 王夫人低头说:“我的嫁妆还有些,也够使的了。” 贾母知道她嫁妆丰厚,还从修园子里捞了不少,不会缺钱,便道:“咱们家南边还有几亩地,是不入国库的。库里还有几千银子,二老爷,等大老爷的事完了,你送他回去……” 她哽咽难言,又不肯放声大哭,那一种强忍的神色,看得满堂子孙都心酸起来。 贾政跪在贾母面前,想起从小和大哥一处长大、上学的日子,也哭得泪沾衣襟。 而想到从此没了依靠,儿子儿媳都和她不亲,邢夫人更是哭得几乎昏死,也顾不得心里嘲笑王夫人了。 忍了一会,贾母继续道:“你送他回去,再买几亩地,将来子孙在京中住不下去了,回南好歹有口饭吃。” 贾政叩首,胡子上的泪珠抖了下去:“是。” 贾母道:“咱们家里从此不比以往了。以后用人用钱的地方,该裁的裁,该蠲的蠲。家里奴才,服侍有功的,想出去就放出去。凤丫头,这事你办。”她看王熙凤。 王熙凤很快领会了贾母的意思。 家里奴才,有功的可以放出去,平日偷奸耍滑,不干正事的,就趁便卖了。 正好赖家、周家几家管家都被官府拿走了,只剩林之孝,少了这些难缠的,打发别人也容易。 就是可惜了他们贪去的那些银子,分明都是贾家的钱,却进了国库…… 她正想着,又听贾母开口,忙止住细听。 贾母最后吩咐:“我还没死,且不必分家,还是一起过。等我死了,再分不迟。我历年的体己,盖这园子花了一半,还剩几两棺材钱,也留不住了。孩子们成婚的使用,各人爹娘哥嫂出一半,我出一半,有多大能耐,就办多大的事罢。” 她心内默默叹息。 贾家遭逢此劫,不知宝玉和云儿的婚事,史家会是什么意思。 贾政、王夫人、尤氏、李纨、王熙凤等都纷纷跪下。 贾母道:“不必多废话推辞了,就照我说的行。” 这时,门上来报,官府把贾琏和贾蓉送回来了。贾政忙命贾宝玉、贾环带人去接。王熙凤命人快去请大夫。 被分别打了五十杖和一百丈的贾琏与贾蓉,像两瘫烂泥一样被抬了回来。 王熙凤不必说,早和贾琏没多少情分了。贾蓉续弦和他成婚才两三年,贾蓉待她平常,她对贾蓉也只不过面子情儿。尤氏对染指了两个继妹的继子,更没了多少好感。 但突遭大难,此情此竟,怎让众人不放悲声?三人都围在丈夫儿子身边哭个不住。邢夫人等人好容易止了泪,又不禁哭了。还有贾母,见了孙子和重孙子被打得这样,也哭得气短。 这回是李纨把众人劝解住了,先将贾琏、贾蓉抬到内室,让大夫诊治,又请邢夫人、王夫人侍奉贾母回房。姑娘们也随贾母回荣庆堂了。 荣禧堂空了大半。 贾琏身边,王熙凤只顾抹泪,一应灌水、擦汗、更衣、上药的事全不沾手,只让平儿领人服侍。 她心内不住筹算,她的体己养大四个孩子还算容易,可她凭什么拿自己的嫁妆养贾琏? 若他还在外头花天酒地包小老婆,她不是亏死了? 他私房都被抄没了,连官儿也丢了,这个人还有什么用! 正想着,忽有一个婆子悄悄过来,在她耳边回:“珍大奶奶的两个妹子找上来了,听说还要找琏二爷呢。珍大奶奶已经过去了。” 第127章 贤惠的王熙凤 尤氏的两个继妹都是二十左右年纪, 模样儿生得像开得正艳的花朵儿一样。只是近一个月来少了滋养,未免枝叶打蔫,花瓣憔悴, 没有了往日的风采。 尤氏不请她们坐,也不让上茶, 就把服侍的人全遣了出去。 她自己也不坐, 就站在当地,直话直说:“你们还来这做什么?从今往后, 我还要靠人帮衬过日子, 管不了你们了。” 她没忍住心中的鄙夷, 亦有几分迁怒:“从前我要帮你们,你们瞧不上,自有手段过上好日子。今日过来, 难道是看我落魄了,要帮衬我,竟是给我送钱来的?” 看了看两个继妹的打扮, 她又冷嘲:“尤三姑奶奶不是最会挑吃捡穿?成匹的绫罗绸缎不知撕了多少,今儿倒素净。” 从前在小花枝巷里, 贾珍、琏、蓉三个, 把尤二姐尤三姐打扮得公侯府邸的太太奶奶一般,所穿所用无不是官用上好的, 有些连尤氏都没经手的东西,也被贾珍贾蓉拿去讨尤三姐喜欢了。 而现在站在尤氏面前的姐妹两个,却都只穿素绸棉衣棉裙,一件皮毛衣裳都无, 头发也只梳最简单的圆髻,发间耳上只有素银簪子耳坠, 只尤二姐的腕子还挂着对儿金镯子。 ——小花枝巷的宅子是贾珍私产,在宁国府被抄第二日,也被都察院查抄了个干净。贾珍、琏、蓉给尤二姐、尤三姐置办的家具、衣裳、首饰,也全都没入国库了。 可能是因为从小花枝巷抄出了足够多的财物,官兵没搜尤二、尤三的身,她们得以稍藏了些东西。 两人的亲娘,尤氏的继母尤老娘已于前岁病亡。小花枝巷住不得了,幸而没被官兵凌辱,尤二姐和尤三姐带了两个昔日的丫鬟跑回尤家旧宅,当了一支金镯子度日。 只是,她们声名在外,日日都有男子在外叫喊骚扰,不得安生,左邻右舍也闲话不断。两个丫鬟禁不得这样羞辱,日渐不满。是以今日打听得贾琏被抬回来了,她们便忙雇车过来。 可尤二姐尤三姐都没想到,尤氏会这么不留情面地嘲讽她们。 尤二姐满脸涨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儿。 看她这样,尤氏冷笑一声,又要张口,尤三姐忙上前一步:“大姐姐,好歹是姐妹一场——” “姐妹一场?”尤氏反问,“你们还敢说‘姐妹’两个字,我可不敢应!珍大爷获罪‘孝期淫乐’,你们几个干的事,已经让我在满京里把脸都丢尽了!幸好老太太没怪罪我,还愿意收容我,不然,我一个死,就是做了鬼,也不让你们好过!”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钱袋儿,掷在尤三姐面前,指着门口:“滚罢,别再来了!再来,咱们就一起死!” 钱袋儿落在地上,先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袋子里有散碎银锞子碰撞的声音。 尤三姐盯着钱袋儿看了几瞬,几步冲上前,抱着尤氏的腿跪了下去,仰面恳求:“大姐姐,从前是我们对不住你,多说无益,也不敢奢望姐姐宽恕,只是万求姐姐看在爹娘的份儿上,二姐姐已有了三个月身孕,好歹请姐姐想个法儿,让二姐姐见琏二爷一面……” “什么?”尤氏僵硬地转向尤二姐。 尤二姐低头,把手放在小腹上。 “她说,大嫂子的二妹子怀孕了。”房门被推开,向两面撞在墙上。 王熙凤左右扫视:“谁敢多嘴,被我发现,都知道厉害。” 她看向屋内情景:“既有客来,怎么不请人坐,也没人上茶?” 尤氏甩开尤三姐的手,走上前:“凤丫头……你怎么来了?” 王熙凤挽住尤氏,笑道:“听说嫂子遇上了麻烦事,我来看看。” 几个丫鬟婆子跟在她后面鱼贯而入,把一脸仓皇的尤二姐和眼珠乱转的尤三姐都扶到了椅子上坐着。 王熙凤搀尤氏在主位上坐了,自己坐了陪坐,看丫鬟们上了茶,便笑道:“论理,大嫂子的家事我不该冒昧多管。可方才我听见了我们二爷的名字,只好多问一句:难道说,‘二姑娘’肚子里的孩子,竟是我们二爷的?” 听到她这一句“二姑娘”,尤氏先一噎,又忍不住一笑,还有三分恼,尤二姐和尤三姐脸上是真挂不住了。 尤二姐尤三姐见王熙凤穿着月季红的银鼠褂子,下面暗青的灰鼠皮裙,发挽云顶,鬓边素净,只一支金凤斜戴,彰显身份。她容色并非极美,比不上她们姊妹,也并未上妆,还能看得清眼下哭过的红痕。可她人坐在那里,粉面含威,天然便能叫人尊敬心服。 还有她那一份处变不惊,从容自若的气度…… 尤二姐又低了头。 尤三姐起身道:“二奶奶,我二姐姐肚子里的确实是琏二爷的孩子。二奶奶不信,问琏二爷便知。” 王熙凤捧茶一叹:“三姑娘请坐,且听我说。” 尤三姐直着脖子,不肯坐。 王熙凤一个眼神,几个婆子上来,硬压着她坐下。 王熙凤叹道:“好三姑娘,你知道我们家里的事。二爷才被打了五十杖送回来,人事不省,我们家里四个孩子正围着哭呢。何况,我们贾家就算是遭了这些事,到底老太太还在,国公府的脸面还剩一层,纳妾生子,总要长辈先同意,小辈才能行。便是二爷认了,也得去回给老太太。我们老太太将八旬的人了,听得二爷在外这样不要体面,和珍大哥、蓉哥儿把人家好好的大姑娘弄出身子了,他岂止再挨五十板子?” 她脸上似笑非笑:“我尊您二位是姑娘,其实这屋里哪还有黄花大姑娘,我也不用藏着掖着的了。珍大爷、琏二爷、蓉哥儿他们,还有外头不知什么人,在小花枝巷里胡天作地。二姑娘这孩子,也不知搀了几重杂,怎么就一定是我们二爷的?” “你!”尤三姐大怒,站起来指着王熙凤就要骂,却别几个婆子把手死死按住了。 尤二姐早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王熙凤挑眉:“难道我说的有不对吗?” 她施施然起身:“我不是那等拈酸吃醋的人,多子多福家才兴旺,若这孩子的来历当真清白可查,家里多他一个不多。可只凭两位姑娘两张嘴,连我都不敢信,何况老太太、太太们呢?” 说着,她看一眼地上的钱袋儿,抬手一指,便有丫头捡起来,放在尤二姐手边。 她看着尤二姐一笑:“我就把话撂在这:这个孩子进不来贾家的门。大嫂子给的钱不少,足够二姑娘把孩子打了,再养好身子。你们姊妹这般好模样儿,找个婆家过日子还不容易?” 她语气转冷:“可若二姑娘非要进门,给二爷当妾,看在大嫂子的份上,我容你,也能劝老太太、太太们容你,可孩子也留不得。你还是得把孩子打了,再和我签个身契,自愿卖与我,我才能安心。不然,你是大嫂子的妹子,哪日贪心不足,姨奶奶当够了,想当奶奶,三姑娘这么厉害,拿把剑把我杀了,我找谁诉冤去?” 尤二姐慢慢站起来,啜泣连连:“二奶奶,我,我……” 尤三姐着急:“姐姐可不能应!” 王熙凤笑道:“应不应的,也不用急。只是我看两位姑娘日子不大好过?我们家穷了,姨娘也有一月一两银子月钱,一日三餐,四季衣裳不用愁。二姑娘好好想想罢。”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55节 她问尤氏:“大嫂子走不走?一会儿蓉哥儿该醒了。” 尤氏看了看她的继妹们,把手递给王熙凤:“走罢。” 两人相携迈出房门。 服侍她们的丫鬟婆子恭顺跟在后面。 阳光下,王熙凤头上的凤钗晃出珠光一片。尤二姐低头,看到自己手上青紫的冻疮。 “姐姐!”尤三姐喊。 “二奶奶!”尤二姐拨开丫鬟婆子,拽住王熙凤的裙子跪下,“二奶奶,二奶奶……我……” 王熙凤回身,拿指尖捏住她的下巴看了看,柔声笑问:“你既愿意,我这就让人拿纸笔来?” “二奶奶……”尤二姐的眼泪落在王熙凤丝缎的鞋面上。 …… 王熙凤收好身契,让人在已经锁了的大观园里打扫出一间下房,让尤二姐尤三姐先住进去。 她对尤氏赔不是:“为了今后安生,只能出此下策。大嫂子要怨我,我也承受。” 尤氏只道:“她们又不是我亲妹子。便是我亲的,做出这样的事,能有这个结果,也算不错了。” 二姐、三姐和大爷、蓉哥儿、琏二爷是怎么好上的,细想让人恶心,不过是男的要色、女的要钱,各自取利。可老娘死后,她劝过二姐、三姐趁守孝远了大爷他们,等爷们有了新欢,把她们忘了,她就择机退了二姐和张家的婚约,给她们找两门实惠亲事。 她也不想白让奴才亲戚说她软弱,看她的笑话。 可大爷对二姐淡了,二姐便一心爱上了琏二爷,想搏个正经名分。她不躲,三姐自己躲不了,大爷、琏二爷和蓉哥儿也不肯放手三姐,又这么胡混了两年。 即便今后二姐在凤丫头手底下吃苦,那也是她自己选的,各人的命罢了。 她还得靠凤丫头才能过日子,管不了她了。 …… 打发丫鬟出去,尤三姐连声埋怨尤二姐糊涂:“签了身契上官府归档,就是人家的奴才了,生死不都由她拿捏!” 尤二哭道:“那叫我怎么办?再回去家里,我都怕有人半夜闯进来!” 她吸吸鼻子,握住尤三姐的手:“好妹子,都这样了,你也别怨我了。我在这里,你也能留下,再求求大姐姐,找个好人家罢,啊?” …… 王熙凤回到了贾琏床边。 贾琏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声音虚弱:“凤丫头……” 王熙凤温柔地摸着他的脸:“二爷,我在。正好有一件喜事,想和二爷说。” 她慢慢把尤二姐有孕,她让尤二姐签了身契,进来做妾,但是得把孩子打了的事说了。 贾琏忙问:“孩子打了没有?” 王熙凤笑道:“还没呢,不是得先来回给二爷。” 贾琏松口气:“那就好……” 他胳膊使力,想直起身,王熙凤忙拦住:“二爷要说什么话就说罢,这是做什么?” 贾琏便松了力,笑道:“奶奶这般贤惠,真不知叫我如何谢的好。” 王熙凤叹道:“家里人愈发少了,让她进来,一起服侍二爷也好。” 贾琏便道:“她的孩子一准是我的,这个倒不必疑忌。怎么想个法儿,能留下就好了。不拘是男是女,总归巧儿茂儿又多了个弟弟妹妹。”他笑问:“奶奶说是不是?” 王熙凤看了贾琏一会。 贾琏被她看得心慌,不禁问:“奶奶?” 王熙凤垂下眼睛,微笑:“这事也容易,只要过了老太太那关就行了。二爷放心,我替二爷想办法。” 贾琏直在床上作揖,连说王熙凤贤惠。 王熙凤给他盖好被子:“二爷好生养伤罢。” 她缓缓起身,走到贾蓉这边来,悄问贾蓉之妻:“蓉哥儿怎么样?” 贾蓉媳妇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大夫说,皇恩浩荡,打得虽重,幸而没伤及根本,能养好。” 王熙凤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抬回来两个,死了两个不好。只死一个,死的还是打得轻的,不会影响皇上什么。 是贾琏自己命不好罢了。 大不了,就说是被找来的尤二给气的。 当夜,王熙凤亲自给贾琏换伤药。 她把沾了粪水的布在贾琏伤口上擦了个遍。 第128章 双玉 贾琏死了。 圣上派太医查看, 仵作验尸,断出贾琏是挨打后治疗护理不当,伤口溃烂, 又因其父贾赦被斩,在灵前哀痛过度, 高烧不治而死。 王熙凤痛哭亡夫, 哀哀欲绝。 她自陈未能妥善照顾夫君,愧为人妻, 更无颜面对婆家长辈, 自请下堂。 但荣国公府能做主此事的几个人, 贾赦已死;贾母在半个月内先见了长子的尸身头颅,又失了长孙,已病得起不来床, 无人敢把这等事递到她面前;邢夫人虽没主意,却知道她没钱没人,下半辈子得靠孙子, 就是得靠王熙凤,且王熙凤近年对她很是尊重, 因此极力劝阻;贾政、王夫人、李纨、贾宝玉、贾探春等自然也是死劝不许。 贾氏一族中, 族长贾珍流放三千里,已经上路, 应是贾蓉继任族长。但贾蓉伤还未愈,尚不能下床,且又是小辈,他父亲出事, 更不敢做这个主。尤氏就更要死拦了。 王熙凤和平儿的四个孩子更是死死抱住她,嚎啕大哭, 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王熙凤被孩子们哭得心酸,不禁被勾起后怕,也愈发放声大哭起来。 最后,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几人都连声说“是琏儿自己孝顺,跟了他父亲去了,你日日操心,顾了琏儿还要顾全家上下,人人都是看见的,如何能怨得你?孩子们才没了爹,又要没了娘不成?你难道就舍得孩子们?”王熙凤方不再说“下堂”等语了。 才办完贾赦的丧事,荣国公府又挂起灵幡。 到底是几朝老臣,圣上又特下恩旨,贾琏虽于国无功有罪,因其纯孝,再念其祖上之功,赐其妻王氏三等将军夫人诰命,其生前两子,贾茂、贾茁,皆可荫监入学。 圣旨一下,朝中谁不称颂仁德? 王熙凤到这时才全然放了心,颂圣不绝。 贾母亦扎挣起身,拖着病体,携王熙凤入宫朝拜谢恩,皇上特赐软轿抬入抬出。 等贾政与贾茂扶贾赦、贾琏的灵柩回南去了,王熙凤才慢慢把尤二姐、尤三姐的事告诉了贾母和邢夫人。 “虽然可能是二爷的孩子,到底不能确准,老太太、太太别怨我心狠,我已令把胎打下了,是个成形的男胎。” 邢夫人还变了脸色,这样的事却已不能让贾母的心情有太大波动:“打下来好,生出来也是个孽种。” 王熙凤道:“终究算大嫂子的妹子,当日让她签下身契是权宜之计。如今珍大哥哥不在家,二爷没了,家里还有蓉哥儿,到底不妥。且她和二爷也没过明路儿,没有留的理。我也不缺一个人使唤。我想着,陪送她们姐妹几两嫁妆,找个婆家嫁了就算了。” 贾母点头:“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留在家里也是祸患,打发了就罢了。” 她感叹:“珍哥儿媳妇倒是正经人。幸而我知道她的为人,不然,也被带累了。” 王熙凤答应着。 贾母道:“我看蓉哥儿还是不懂事,要把她们打发得远远地才好。” 她想到一事:“我这几日清点我的体己,留了几样东西给你林妹妹。咱们是无力往东北去了,就只送到林宅罢。再请林家帮着送个信,我想把智虚师父送过去,你们看怎么样?” “智虚”便是贾蓉被贾珍觊觎,出了家的前妻秦氏,出家至今已有七年,和两个丫头一直住在荣庆堂一处厢房里,吃斋念佛,给贾母讲经祈福,领着荣国公府的月例。 贾母道:“她月月领的银子不多,也是一笔开销。我在的时候还罢了,我一走,你们自己还省吃俭用,哪里顾得上她?她那个模样儿,去哪也安生不了,再勾起蓉哥儿的混账,更不好。不如送去林家,他家本有一位师父,两人一起倒好做个伴。这些年她佛法也算学得好了,我也不是送个人去吃白饭。清熙郡主是慈善的人,这点脸面,我大约也还有。” 王熙凤开口想留秦氏,贾母笑道:“你还得养四个孩子,该省就省罢,别当是先富贵的时候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舍不得她,趁她还在这里,多瞧瞧也罢了。再说,你养她,让珍哥儿媳妇脸上怎么过得去?你只是隔房的婶子,她还是先婆婆呢。” 王熙凤低头默默。 贾母便道:“既要送人去东北,就把你珍大嫂子的两个妹子也一齐送去罢。郡主那里兵士多,好找婆家,也没人说闲话。” 王熙凤笑道:“老太太这主意好。” 邢夫人这时才张口,也捧着贾母说:“果然是老太太,这样一了百了,再不麻烦了。” 贾母笑叹道:“咱们和林家还有个亲戚情面,咱们家出了这样大事,林家不好管,但一点不管,也怕被人说闲话。不如只拿这些小事烦他家几回,咱们得了实惠,也不太麻烦人家。只是以后,再有子孙不肖,抄家砍头的事,可再没人能帮了。” 邢夫人、王熙凤忙起身领了这话。 贾母道:“把二太太叫来,让她也知道。” 正巧王夫人来了,有事要回,因不是急事、大事,便先听了贾母的教导。 听罢,她笑道:“老太太,正好我想把宝玉身边的丫头裁撤几个:一则省了月钱月米,二则他身边的人要比老太太的都多了,看着不像样,三则丫头们都大了,生出许多心思,宝玉这几年正是要紧上进的时候,怕被她们带歪了心。四则——” 还在贾赦、贾琏孝期内,王夫人换了隐晦的说法:“四则,也怕史家——” 史家顾着两家的情面,没和贾家退亲。但就算有贤德妃娘娘和北静王妃,贾宝玉和史湘云的婚事,也算史湘云下嫁了。再过一二年,两人该成亲了,史家见贾宝玉有这许多貌美丫头,怎能愿意? 贾母明白王夫人的意思,她又句句说得在理,便问:“你想裁谁?” 王夫人便道:“头一个是晴雯——” 贾母道:“晴雯这丫头,我看别的丫头模样、言谈、针线多不及他,怎么要裁她?”[注] 王夫人忙说些晴雯淘气、懒、多病、不大沉重等,又说挑中袭人性情和顺、举止沉重、大方老实、守得住等等,适合给贾宝玉做房里人。又小心翼翼提起,她前几年已经给了袭人姨娘分例了。[注] 贾母冷眼看王夫人说完,笑道:“原来如此。你是宝玉的亲娘,你挑的自然不错,就是她罢。晴雯你想怎么样?” 宝玉媳妇娶的是史家姑娘,袭人也差不多,丫头的事就随她去罢。 王夫人便赔笑:“方才老太太说,要送人去东北,我想着,这几个丫头也算难得好了,白卖了可惜,不如一起送给郡主,郡主或卖,或用。两个人虽不值什么,也算——” 她无非是怕宝玉舍不得这几个丫头,想趁便送得远远的。丫头们去林家也算好去处,宝玉没福,玉儿或许有,贾母懒得听王夫人颠三倒四的了:“你把人送来我这,我一起送去林宅就完了。” 王夫人忙应下。 …… 等宁安华收到贾家送东西、送人的消息的时候,已是仲夏五月。 她带着蓁蓁、罗十一从长白山回来,是为给弓九送行。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56节 二月初,弓九在她手下过满了一百八十招。 她听完弓九的回答,暗中结咒,认下了这个妹夫,让他自己上折请赐婚。 然后,她不许青儿再和弓九私下见面了。 一个恢复了九成的壮年仪鸾卫,面对心爱的女孩——女人,究竟有多少定力—— 她还是不要考验弓九的好。 二月十二,黛玉及笄。 她和林如海终于给孩子们都起好了学名。 黛玉起名林瑾。 松儿起名林瑜。 蓁蓁起名林珏。 林家这一辈正好从“玉”字。黛玉和松儿的名字正是“怀瑾握瑜”,蓁蓁便为“双玉”。 孩子们都喜欢他们的学名。 他们做爹娘的拖来拖去,黛玉的名字终究还是和弟弟妹妹的一起取出来的。宁安华略有愧疚。但黛玉并不在意,相反,她很高兴。 其实,爹和太太可以给她起名为“珏”,让松儿和蓁蓁叫“瑾瑜”。但爹和太太没有。 她早已经也是太太的孩子了。 黛玉及笄礼后,宁安华便带着蓁蓁和罗十一去了长白山。 长白山离辽东府有千里之远,春日路不好走,三人走了足足半个月才到。 和大兴岭一样,长白山里也有能深深吸引宁安华的东西。但长白山给她的感觉更神秘,也更危险。 宁安华用身份和金银买下了山脚的一处宅子,开始了为期两个月的探寻。 她还带着蓁蓁,所以很小心,只在山的外围和人迹可至处放出异能搜寻,如果探测到了异常,会立刻回避。 天地灵物附近,大半有异象、异兽守护。两个多月下来,宁安华没有得到,或者说,抢到、夺取什么灵物,但长白山附近的灵气浓度极高,她临山水而居,和蓁蓁作伴,修炼速度又得到了极大提升。 怪不得得道之人都喜欢“隐居”山林。 如果不是要在弓九去西北之前,把他和青儿的婚事定好,宁安华才舍不得这就回来。 圣旨任命慎勇伯弓九为西宁军督军,于七月前出发上任。赐清熙郡主之妹宁氏为慎勇伯夫人,令两家自择吉日完婚。 西北路远,西宁将军驻地金泉关距离辽东府足有六七千里,来去一回便是大半年时间。是现在就把婚事办了,让宁安青随他同去,还是再等几年送嫁,需要宁安华做出决定。 第129章 各有因缘 走的时候寒冬未尽, 回来已是盛夏。 怎么办宁安青和弓九的事,宁安华在路上已经想好。但离弓九赴任还有一个多月,宁安华有心吊他的胃口, 也想看看他是什么想法,便只作还没决定, 先把家里小事办了。 比如“处理”贾家送来的十来个人。 贾家送来的东西, 大半是给黛玉的,也有几样是分送诸人的, 各人已收了。十来个人, 基本都是青春正盛的女子, 颇有几个生得极美,模样略次一二等的,也都可称“清秀”或“娇艳”。 其中, 容貌最美的便是秦可卿。果然“天生丽质难自弃”,即便礼佛七年,年近三十, 只穿着灰扑扑的袍子,也难掩她闭月羞花之貌。 因贾母信中特请林家关照于她, 她又是在家的修士, 身份与别人不同,是以在她到的第二日, 便经妙玉谈话考察,又由林黛玉下了帖子,正式请她为林家的第二位住家修士。 至于其余人等,包括尤二姐、尤三姐, 还都暂住在一处偏院里,等待宁安华处理。 宁安华看了看名单:“檀衣, 你去问尤家两位姑娘,是签身契留下来,还是让官媒说亲,自己选。” 她明知故问:“荣国公夫人送来的丫头里,拔尖儿的,领头的都是哪个?” 菊露回:“最拔尖儿的叫‘晴雯’,原是贾宝玉身边的丫头。倒没有领头的,都听智虚师父的话。” 方才妙玉已带秦可卿来拜见过了。宁安华便道:“让晴雯来见我。别的你们也都去问过各人心意,想留的留下,先学规矩,再安排差事,不想留的,就让官媒说亲。” 檀衣和菊露答应着去了。不一时,菊露领了一个丫头过来。 隔着几丈远,宁安华便探测到了晴雯身上比英莲更弱一些的灵体气息。 好吧,又是木系。 不看脾气,晴雯做丫头是没得挑的,模样好,针线好,睡觉浅能守夜。可若把她的脾气加以调理,未必没有好处。比如当家人或性子软、年纪小的女孩儿身边,就很需要这么一块爆炭。 若她是水系灵体,宁安华会把她拨给蓁蓁。属性相合的灵体日常接触,对双方都有好处。 但既是木系……那还是看她规矩学得怎么样,让檀衣她们统一分派罢。 家里有年纪小的女孩儿,没有性子软的女孩儿。 她是难得的好丫头,但清熙郡主府和林家并不很缺好丫头。 最后她是跟了谁,或做粗使,或做针线上的人,就看她的本事了。 贾母这份“礼”不算轻。这些人上市面上去买,去请,少说也要几百银子,多则可能上万了。 贾母信里写得谦逊,是请林家照顾亲眷,处理几个麻烦的丫头,其实还真不算麻烦事。 宁安华希望,就算几年后贾母寿终,贾家也还能继续保持和林家现在的相处态度。 不然,贾家还没倒的时候,两家客客气气的就算了。现在贾家倒了,用真让人为难、办不了的事求上来,林家应对得有一点不好,都难免招人口舌,被说不顾旧情。 不过这事不难。贾母寿终后,贾家必然分家。王熙凤才是长房长媳,林家只和长房来往便可,不必理会二房。 十年前,她给王熙凤中和了冰火相冲的体质,让王熙凤变得更理智清明,而她在王熙凤体内留的异能,微妙改变了王熙凤对她的态度,这些年来发挥了不少作用。以后也会长久有用。 宁安华又处理了些杂事,便有人来报:“慎勇伯求见。” 宁安华请他进来。 已经恢复到全盛状态的弓九步伐稳健地走了进来。宁安华注意到,他迈进来的同时,便用余光迅速扫视了一圈屋内。 宁安青就坐在宁安华身旁。 当着宁安华的面,弓九只敢稍微和宁安青对了个眼神,宁安青的目光却一直黏在他身上。 ——宁安华不在家,林如海和宁潇严格遵守宁安华的规定,坚决不许宁安青和弓九见面。 宁安华带走了罗十一,知道弓九武艺高强,别人防不住他,为防他被相思烧坏了脑子,做出“爬墙”之类的事,林如海让宁潇直接带人住在宁安青院外,又命菊露和寒燕时刻必有一人跟在宁安青身旁。圣旨到之前,他便猜到了皇上会派弓九去西北,便将东北近二十年的卷宗全找了出来给他做参考,还命江明越、温澄和郡主府的几个属官日日教他读书写奏章,有空还会亲自与他讨论,把他的时间全部占满。 弓九十岁出头进的仪鸾卫,也读了几年书,一笔字还写的不错,但文化水平总体来说只能算够用,和江明越、温澄这些正经要考科举的没法比,和林如海更有极大差距。 义勇侯还每日至少抽一两个时辰学习,身为前科探花的未来姐夫亲自教他,他便铆足了劲儿学,几乎要比从前学医、习武还认真。 所以,宁安华回来之前,宁安青和弓九已有三个月实打实连面都没见过了。 弓九行礼:“弟拜见姐姐,给姐姐请安。见过青姑娘。” 这声“姐姐”,他叫得非常自然,毫不生疏。宁安华脸上笑意深了。 宁安华端坐不动受礼,宁安青起身避开,还了半礼。宁安华让他们都坐。 宁安华直接问:“你来所为何事?” 弓九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不移向青儿:“弟是为圣旨而来。”他提示:“不知是否请青姑娘回避。” 宁安华笑:“当年我的亲事便是我自己全权做主。青儿似我,何须回避。” 她问:“我先听听你打算怎么办婚事。说罢。” 弓九起身,也直言:“弟七月便要出发。时间紧迫,若要赶在出发前办完婚事,只能从简,太委屈了青姑娘。青姑娘年岁尚小,也应多陪伴姐姐几年。且弟去金泉关赴任,必是一路急行,青姑娘同行,恐身体也吃不消。是以还望姐姐宽恕,容弟在金泉关安定下来,再择吉日,备礼求亲。具体求亲之期,还请姐姐亲选。” 宁安华非常满意。 但她留下青儿不是当摆设。她是真的会听青儿自己的想法。 当着弓九,宁安青不好意思说。宁安华便先让弓九退下了。 宁安青才说自己的主意:“若全依我,简简单单的就好。可我也知,我和他的婚事,算姐姐和陛下的脸面,必定不能简办,只能他先过去,我再去。只是西北局势未必比当日的东北简单。而既定了亲事,便……荣辱一体,他孤身一人赴任,有穆氏的前车之鉴,西宁侯必定谨慎无比。若有我一个年轻、体弱、无知的夫人一起,可能会简单些。” 见宁安华并无恼意,她继续说:“所以,还是他先去金泉关,婚期……最好定得早些。” 宁安华心情颇为复杂地看了宁安青一会。 孩子长大了,是该放手了。 她让拿历书来,和宁安青一起圈定了两个日子。 一个就在十日后,今年五月二十四,是弓九给宁家下聘。 一个在一年后,建平十八年四月二十九,宁安华会提前送宁安青到金泉关,在这个日子送她成婚,成为“慎勇伯夫人”。 宁安青在宁安华怀里痛哭了一场:“我不是舍得姐姐,我……” 宁安华表示她明白:“还没走呢,忙着哭什么?把眼泪省省,明年再哭罢。” 她撸着青儿的头发:“只可惜安硕不能送你。” “不如送完你回来,我到南海看他去?”宁安华越想越觉得不错。 她带着蓁蓁和十一姐姐,松儿想去也可以一起。但黛玉大概去不了了,得备嫁。 商议好后,宁安华把她们的决定通知给林如海和弓九。 林如海知道宁安华又要一年半载不在家了,变得格外……缠人,看“罪魁祸首”弓九开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弓九好像没受到什么影响,既不见将要成婚的喜色,也不见被骤然冷待的恼意。 但罗十一和宁安华说笑话,说弓九已经高兴得三个晚上没睡觉了。 名分定下后,弓九便和江明越、温澄、妙玉等一样,每日晨起来给宁安华请安。 宁安华留心观察,果然看到两个很明显的黑眼圈,挂在他平静无波的眼下,有一种奇妙的喜感。 弓九把全副身家——包括皇上新赏的爵田今后的所有出息——送给宁安青做聘礼。 不到六月,宁潇率五十亲卫护送檀衣、菊露和檀袖回京清点宁安青的嫁妆。 寒燕和春涧都决定终生不婚,愿意做女官。她们的名字已在去年上报宫中,女官的俸禄和服制早已下发。 宁安华和女官们商量过,会让菊露陪同宁安青成婚,在宁安青身体不好时替她打点家事。除檀袖一房外,另外陪嫁四房共二十个下人,四个陪嫁丫鬟,宁安华再调二十个亲卫随行护卫。女官和亲卫虽只说是借调,但实际上已算宁安青的人了。 晴雯因规矩学得好,口角爽利,针线出挑,睡觉警醒,被选为四个陪嫁丫鬟之一,正由寒燕春涧紧急培训中。 而贾家送来的其余丫鬟,愿意留的,都分到了各处做活,想出去嫁人的……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57节 弓九的几个属下求了弓九,弓九转求宁安华,将尤二姐、尤三姐和几个丫头求去做妾,传宗接代了。 给仪鸾卫做妾,只是没名分,但实惠不缺。她们自己都愿意,宁安华也没管太多。 时间很快来到了六月末。 弓九出发之日渐近,宁安华也稍稍放松了对他和宁安青见面的管束。 这日,宁安青和弓九在宁安华眼皮子底下一教一学读书,宁安华拆开京中江家来信。 是温夫人对温澄想求娶妙玉的回复。 第130章 莫待无花空折枝 打开信之前, 宁安华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温夫人不管赞同还是反对,一定不会对她口出恶言。 但若温夫人不赞同这桩婚事, 心里会对她怎么想就不好说了。 世俗中结男女姻亲,首要便是看两家的家世、门第是否匹配, 能否在婚事中互利互惠, 其次要看男子的潜力,以后是否能撑起门楣, 女子是否贤良淑慧, 能掌一家之事, 最后才看男女双方的年龄、模样、性格。至于彼此有意与否,是最不重要的。 所以,从世俗中看, 温澄和妙玉这一对,实在不算相配。 论家世、门第、身份,两人都是官宦人家出身, 却父母双亡的孤儿。但温澄是承恩公夫人娘家唯一的侄孙,从小养在膝下, 妙玉只是林家的住家女尼, 她在身份上能和承恩公夫人等同的表哥义勇侯,不但从没见过, 只有亲戚情面,没有实在情分,还可能终生不会相认。 论才能,温澄十四岁进学, 这些年苦读不掇,按林如海的判断, 他必会在三十岁以前春闱得中,眼见面前是一片青云路。而妙玉的性格、行事,着实不符合世俗对“贤妻良母”的要求。她幼年出家,也没有接受过正常闺秀该有的家庭熏陶和教育。 明年便是新一科秋闱。温澄本便配得了尚书、侍郎之女,温夫人送温澄和林家一起到东北,应未尝没想过先让他潜心学习几年,若明岁秋闱得中,他便是年才二十的举人,那时再说亲,优势比从前还大。林家选婿的事早已过去了,也不怕闲话。 谁知温澄对林家的女尼生出情意,甚至到了愿许终身的地步。 妙玉还比温澄大了四岁,今年已二十有三。 温夫人是江明越的亲娘,黛玉的未来婆婆。江明越虽沉默寡言,但她看得出来,他对温夫人是一片孝心。 那日,温澄跪在她面前,问她能否做主让妙玉还俗,恳求她允许他对温夫人说明心意。 她便问:“若温夫人误以为是林家存心安排,两家生出嫌隙,怎么办?” 温澄叩首:“晚辈绝不会让此等事发生。请郡主信晚辈。” 说实话,宁安华不怎么信。但她答应了。她也没管温澄信里都写了什么给温夫人。 几眼扫完来信,她有几分明白温澄是怎么对温夫人说的了。 温澄很聪明,只说了是他对妙玉暗生情愫,权衡后还是想娶为妻室,但妙玉能否还俗,要“郡主”做主。他一定说了怕林家和“郡主”不赞同,不许妙玉还俗,怕他辜负了妙玉,反是一桩丑闻,有损江、林、温、韩四家声誉,所以温夫人信中才用大篇幅替他保证,有她在,绝不会让妙玉受委屈,也不会让他对不起妙玉。 但想说服温夫人同意,只凭这几句可不行。 宁安华命:“去看妙玉和澄哥儿做什么呢。若在一处,只叫澄哥儿来,不在一处,先请妙玉过来,再叫澄哥儿。” 妙玉和温澄的事,宁安青、林黛玉等都看在眼里,都盼着他们能有好结果。 可宁安青听不出宁安华话里是什么情绪。 她从散发着墨香的书页和弓九修长有力的手指间抬头,想问问姐姐,温夫人是怎么说的,又不想姐姐注意到她和九先生。 但宁安华下一句便是和她说:“坐了大半个时辰,也该起来走走了。” 宁安青慢腾腾站起来:“是。” 宁安华让她过来,狠狠弹了她脑门一下:“去罢!” 弓九想拦又不好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儿被弹,额头红了一片,被露女史领出去了。 宁安华:“弓九?” 弓九迅速低头:“姐姐有事,我先告退了。” 宁安华笑一笑:“青儿就和我的孩子一样,哪怕你们婚后,我该教训还是要教训。你要心疼,连你也一起打。去罢!” 被姐姐承认后,弓九经常会觉得心口生暖意,比如现在。 他也笑了:“是。” 宁安青和弓九一前一后走了,妙玉也温澄也一前一后到了。 宁安华让妙玉藏在内间屏风后,她在堂屋见温澄。 妙玉有些羞涩,但更多的是紧张。她安安静静等在里间。 宁安华对家人,对亲近交好的人,对下属晚辈,差不多都是有话直接问了:“你用什么说服的温夫人?别拿‘真情’‘痴心’的话敷衍我,我看得出来。” 温澄的视线飘向屏风。 他顿了顿:“我说,我虽非江氏男子,却从小在江家长大,外人看我和江家便如一家人。江家有皇后,有皇子妃,有尚书巡抚,二叔定了林姑娘,大表妹的夫家是大理寺卿,姻亲亦多为高门权臣。老爷和太太本便担忧江家太过势大,若我再娶一高门之女,岂非更添隐患?韩师父出身名门,家中却已无权势,且人品贵重,善识大体,必为贤妻。我将来便入官场,有江家、林家相助,其实竟不需岳家。” 说完,他余光不再看屏风,而是直视宁安华:“晚辈对韩师父是真心,但对家中太太所说,亦是真心所想。晚辈汲汲营营,争名逐利,只盼没有污了郡主的耳朵。” 他跟来东北,一开始,至少有一半原因是被江纯薇坏了姻缘,要躲她几年。他故意提起江纯薇,也是要勾起太太的愧疚。 对人,对事,他确实都不如二叔纯粹。 宁安华未置可否,只道:“还算坦诚。” 她问向屏风:“你怎么选?” 半刻后,妙玉慢慢走了出来。 温澄紧张地攥紧手,手心是一片黏腻的汗。 妙玉眼中仍有泪意,对他一笑。 温澄心中慌乱,四肢发凉。 妙玉拜在宁安华身前:“请郡主做主,替我还俗。” 宁安华对发怔的温澄笑笑,亲身扶起妙玉:“好。” …… 妙玉的俗家名字是“韩乐康”。看得出来,当年她的父母有多么盼望她能安乐一生。 大抵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 宁安华将妙玉和温澄的事写信告诉了罗焰。罗焰很快回信,对温澄这个表妹夫挑剔了几句,余下都是恳请她能继续照顾妙玉,随信还附了银票共两万,说是给妙玉的添妆。 宁安华没认妙玉做义女或义妹。她的身份太高了,会把妙玉也抬得过高。她没认卢芳年,今后也不会再认别人。 但妙玉需要有个“娘家人”替她操持婚事,她便做主让方少史认了妙玉做妹妹。郡主府七品女官妹妹这个身份也足够了。 韩家曾大富,留给妙玉的财产还余下不少,全算作嫁妆,足有八万之多。 宁安华给妙玉添妆两万太突兀了,便只添了三千两,把余下还给了罗焰。 罗焰收回银票,没有再对这桩婚事表达过任何想法。 向京中给温夫人送信的人先弓九一步离开了辽东府。 六月二十八,宁安华带宁安青送弓九到了城外二十里。 宁安华给他们空间,在车里没下去。 但只用听的,她也听见了弓九的吻落在宁安青额头上。 宁安青伏在弓九怀里,攥紧他的衣角。 弓九抱住了她。 啧。 宁安华减弱听觉。 耳不闻心不烦。 回去的路上,宁安华捏着宁安青的脸,笑着哄她:“别哭了,明年这时候你天天都见他,或许还见烦了呢。” 宁安青泪眼汪汪:“姐姐烦过姐夫吗?” 宁安华:“……那倒没有。” 就算是她和林如海才成婚,还没什么感情的时候,她也没觉得林如海烦过。 因为林如海是精纯的木系灵体,还……长得非常好看,身材……也很不错。 宁安华:“你姐夫生得比弓九美呀。” 宁安青:“……可九先生也好看的!” 宁安华笑:“从公论,你姐夫的姿容无人能比,弓九么,是差了一等。若你遇见比弓九更美的,是不是就会移情变心了?” 宁安青:“我、我要告诉姐夫去,姐姐只是瞧中姐夫的脸了!” 宁安华大笑:“傻丫头,你姐夫知道!” * 婚期在明年四月末,而从辽东府到金泉关的六千四百里路,带着宁安青的嫁妆,最快也要走三个月。 为了留出充足的时间,不至于临到婚期手忙脚乱,也为了节省人力,宁安华准备入冬先带宁安青回京,查看嫁妆,查漏补缺,顺便将林黛玉和江明越、妙玉和温澄两桩事与江家细商。等过完年,再从京城带嫁妆出发去金泉关,就不用把嫁妆送来搬去的费事了。 年底便要出远门,可能大半年甚至一年才回来,还可能会继续去南海,所以宁安华今年虽然只出门了三个多月,在出发之前,也都留在家里陪林如海和孩子们,不去想长白山了。 山就在那里,可能百年千年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人不一样。 宁安华惯例问黛玉和松儿要不要一起去西北。 这次他们都说想去。 宁安华好奇,问为什么。 黛玉说:“我想送小姨。以后大家各自有事,再想见就难了。” 松儿:“我和姐姐一样。” 他抿了一下嘴,又说:“以前都没和娘出去过。我这两年学了不少了,也该行万里路……我想和娘出去。” 都去挺好,但这样林如海就会有大半年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家。 宁安华只好食言,问蓁蓁愿不愿意留在家里陪爹:“是娘不好,要说话不算话了。” 蓁蓁:“好吧……”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58节 蓁蓁:“我以后能和娘一起去看小姨!这次让着姐姐和哥哥。” 蓁蓁:“娘会给我带礼物吗?” 蓁蓁:“十一先生不去罢?” 蓁蓁:“娘可以和我说话不算话一百次!我都会原谅娘的!” 宁安华一一答她:“会,有好东西都给蓁蓁带回来。” “十一先生不去,和蓁蓁一起。” “蓁蓁真好。” “蓁蓁,那若娘第一百零一次都说话不算话了呢?” “要这么多次啊……”蓁蓁嘟了一会嘴,“第一万次,十万次,我也会原谅娘的……但是,还是不要这么多次吧……” 宁安华伸出小指,环住蓁蓁的:“不会有这么多次的。” * 在宁安华回京之前,方少史来问,明年她三十寿辰,要不要特别操办一下。 宁安华:“……三十有什么好办的,等我五十再说。” 方少史笑道:“大人再有三年就五十了,那时大办?” 宁安华:“……行。该办的时候,你再来问我,咱们好好办。” 当夜,宁安华没忍住,把这话和林如海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表哥竟快半百了。” 光看他的外表,还如三十许人。 林如海神色微黯,随即感叹一笑:“是啊。” 他将宁安华提到他身上,仰头看她,眼中盛满秋水:“所以妹妹……要多珍惜我,‘莫待无花空折枝’……” …… 这夜过后,宁安华不太想去南海了。 太远。 第131章 两小无猜 京中。 江公府。 江纯薇有孕四个月了, 求得婆母同意,得以在一天气不错的日子回娘家散散心,小住几日。 一家有一家的家风, 江家便算重规矩的,她夫家李家规矩还要格外严谨。江家的年轻媳妇一年还能出门一两次, 到庙里、观里逛逛, 李家的女眷却是不论年龄辈分身份,都非必要不得出二门。 且李家不似江家富贵。虽为养廉免贪, 大周给官员的俸禄比前朝丰厚, 但三品官员一年的俸禄八百两, 还不到江家田庄收入的两成。身为大理寺卿,李大人又十分清廉,每年拿回家的收入基本只有俸禄、皇上偶尔的赏银和门下极少的孝敬。再加上一年田里的出息几百两, 总共一二千两其实并不算少,但也绝说不上富。 李家子孙又多,八九个儿女, 一二十个孙子孙女,都靠着这些银子上学、娶亲、办嫁妆。 李大人的夫人孙氏与李大人夫妻同心, 李大人清廉, 她在家中也勤俭度日,不肯奢靡。比方各房一年要用的所有针线, 都是女眷领着丫头婆子们亲自动手。 江纯薇嫁到李家,自然要遵从李家的规矩。 李家从不花用儿媳妇的嫁妆,她的嫂子们亦有嫁妆丰厚的,全都谨守家风, 她也不能越过婆母和嫂子们,自己一点不干, 全让丫头代劳。 嫁为人妇还不到一年,江纯薇做的针线已经比在闺中十八年还多了。 虽然嫁了个读书人家,未嫁时不离手的诗书,她却很少有机会再拿起,更别说作诗作词。 反倒是从前不大看书,只爱做针线的二妹妹——未来的二皇子妃娘娘——正在精读历代贤后贤妃留下的诗作。 江纯薇把自己做的针线给江纯岚,护着肚子倚在榻上:“妹妹气色不错。” 江纯薇在想什么,江纯岚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和二皇子的婚期今春定下,在明年四月,只剩大半年了。学了两年宫规,十六位女官都对她交口称赞,她也终于得到了见家人时没有人在旁管束的自由。 江纯岚淡淡道:“当日我便想劝姐姐看开些,怕姐姐不想听,或是臊了、恼了,便没多嘴。其实咱们这样人家,婚姻大事,哪里由得了自己,可老爷、太太也不会委屈了咱们。我素来听得姐夫待姐姐不错,姐姐如今孩子都有了,还没想开?” 江纯薇面色变了:“妹妹,你?” 江纯岚微笑:“姐姐的心,别人看不出来,我还不知道么。” 江纯薇低头想了一会:“罢了。既然你都知道,一定以为我是心内藏奸的无耻之人,我也没脸再见你了。” 她起身一礼便要走。 江纯岚在她背后道:“正是因我知道,姐姐才不用顾忌别的。有什么想说的就说罢。” 江纯薇站住了,慢慢转身:“你……” 江纯岚只道:“姐姐,你姓江,我也姓江。” 江纯薇坐了回去:“妹妹的气度,我这辈子是比不上了。可笑……” 可笑姨娘还总想让她和妹妹一较高下。 江纯薇不想对祖母和嫡母诉委屈,好似她对婚事不满。若把烦难说给姨娘,姨娘只会劝她忍耐,或骂自己是做妾的,不能给她好前程。 好容易回家一次,她不想再和姨娘起争执。 二哥哥娶了嫂子,是她的亲嫂子,可不能和祖母和嫡母说的话,更不能和嫂子说。 数来数去,回了家,她能说几句心里话的,竟只剩二妹妹一个。 江纯薇“可笑”说了一半,江纯岚没往下问。 她静静等着江纯薇说。 但江纯薇几次张口,又把话咽回去了。 江纯岚看她,眼中稍有询问之色。 江纯薇看着比两年前更端方了十倍不止的江纯岚,又张了张嘴:“我只是觉得……妹妹够难了。” 和妹妹比,她这点烦难能算什么? 李家规矩再严,也严不过天家。 婆婆对她严格,其实并无坏心,对嫂子们也是一样的。而妹妹成婚入了宫,要面对的明枪暗箭不知会有多少。 夫君严守家规,五更便起去家学读书,晚饭才回,能与她相处的时间很少。但夫君对她是体贴尊重的,夫君上学之外的时间也几乎全是她的。妹妹呢? 二皇子侧妃闫氏的父亲,闫少卿,只怕明春不是三品正卿,也是各部侍郎、一地布政、按察了。等闫大人做了尚书、总督,闫侧妃的出身还差妹妹什么? 陛下亲赐,圣旨册封,出身清贵,上皇室玉碟的侧妃,二皇子还能一直不碰她,冷落她吗? 想等二皇子得登大位—— 宫中又会有多少这般的妃嫔? 李家只是俭省,究竟没少她吃穿,也没禁着她拿嫁妆补贴自己,是她不想表现得太娇贵。 妹妹的位分再尊崇,细想有什么意趣。 她拿这些和妹妹说,恐怕妹妹宁愿和她换一换。 姐妹这么多年,妹妹知道她,她还不知道妹妹么。 江纯薇摇了摇头:“算了。都挺好的。” 江纯岚看了她片刻:“姐姐既想开了,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姐姐。” 江纯薇忙问:“是什么事?” 江纯岚道:“温表哥的婚事定了。” 江纯薇终究没忍住,问:“温表哥不是在东北吗?怎么就定了亲?是太太定的?是哪家的姑娘?” 江纯岚慢慢道:“不是家里定的,是温表哥自己要娶的。人是清熙郡主家里带发修行的女师父,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姓韩,姑苏人士,父母都早已亡故了。她父亲曾官至道员,后因多病辞官,她母亲便是那位顾总兵的夫人的妹妹。” 他宁愿娶一个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的孤女,也非要躲着她,不想多看她一眼。 江纯薇咽下一口茶:“……表哥自己喜欢就好。” 江纯岚点头赞同。 江纯薇没有继续细问。 她把手指按在书页上,笑问:“可有格外好的诗,让我也拜读一二?” * 九月末,宁安华从辽东出发回京。同行的有黛玉、松儿,有因年龄不小了,要赶紧成婚的妙玉和温澄,有江明越,还有卢芳年和罗霄母女。 卢芳年的父亲卢临照在云贵将有七年了,何时能调任,还要看圣意。卢芳年七年没见爹娘,也着实想得紧。见宁安华能千里送妹出嫁,她也动了心思去看望父母,便问罗焰。罗焰赞同她去,还让她带上罗霄,说孩子该见一见外祖父、外祖母。 但卢芳年是皇上特地送过来,要和罗焰“生儿子”的。她担心,她就这么回去了,皇上会不高兴。 罗焰让她放心。还说,见过卢家父母后,她若不想回东北,从此不来也可。 卢芳年略问了一句,没问出来他和皇上说了什么,就不再问,只专心准备回京。 是以今年八月,卢芳年与罗霄一起回了辽东府。因卢芳年可能会去西南,罗焰向宁安华借二十个亲卫给卢芳年,他调拨十个仪鸾卫去护卫林如海和蓁蓁的安全。 这笔交易划算。宁安华痛快答应了。 卢芳年学骑射有一段时间了,回京路上,宁安华便在天气好的时候带她下车骑马,顺便与亲卫们熟悉。 罗焰还拨了自己的四个亲卫给卢芳年。一共二十四个人,卢芳年……从来没有一次和这么多男人正面打过交道。 但这是郡主在教她。 还是侯爷先提出来的。 她要出远门,总不能和保护她的人互不相识,连他们的脾气、秉性,还有各人的能力都不知道。 郡主能在几千、几万个男人里泰然自若,她这才二十多人……不算多! 卢芳年说服了自己。 但她在和亲卫们说话相处时,还是难免有不自在。 亲卫们也在努力适应一个比郡主和侯爷都委婉、娇弱、羞涩得多的新上司。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59节 有宁安华在,卢芳年、郡主府亲卫、罗焰亲卫三方熟悉得不错。 抵京之前,二十四个亲卫也分出了主次,由罗焰亲卫李正则为首,郡主府亲卫苗路——仪鸾卫出身——为次。 李正则是个身材高挑精壮,面容清爽的年轻男人,还不到二十岁,是罗焰从十几万辽安军里细选出来的亲卫。他性子稳重,心狠手黑,颇学了两分罗焰的风范,却有一张让人生不起戒心的脸,平常言行可称爽直,笑如三月春日和煦的阳光。 其实能被选为亲卫的人,除非本事特别高强,能让人忽略外表,模样大体都不会差。 对欣赏男色,宁安华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若罗十一也在,还能有人交流。 但考虑到卢芳年的承受能力……这项娱乐活动,她就不和她一起了。 赶在十一月中旬,宁安华抵京,她和卢芳年各自带孩子回家,江明越和温澄回承恩公府拜见温夫人和承恩公。 这次宁安华身上没有差事,不用面圣,到家第二日入宫见过皇后就算完了。 一切家事有女官代劳,各家红白事,她过去露个面,略坐一坐就差不多了,能请她的也没几家。 年前的一个半月,宁安华只亲自做了三件事: 给宁安青清点嫁妆,再加添妆。 定下妙玉和温澄的婚期。 着人打扫出一间院子,专给隔几日就来住的妙玉和罗霄住。 罗霄在千平关有军中的孩子一起玩,在辽东府也有林家许多哥哥姐姐,一回京,偌大的义勇侯府只剩她和卢芳年两个。罗霄这一年多被养得活泼大胆,哪里禁得住寂寞?苦求卢芳年带她来林家。卢芳年也舍不得女儿总是闷闷地,只得总带她来。 不算亲卫男仆,两家都没有成年男子,林家只有松儿大些,也还不到十岁,没什么避讳的,宁安华索性专门给她们理出一间院子,随时来都能住。 不看她和卢芳年的情分,就看罗家这两年的年礼…… 宁安华留她们直接长住都不算什么。 蓁蓁没回来,家里和罗霄年龄差距最小的就是松儿了。 罗霄正是半懂不懂道理,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松儿平常便待她友善,她和蓁蓁一样叫“哥哥”,更不怕了。一路上,趁卢芳年不在车里,她总缠着松儿一起玩。 松儿比她大六岁,她爱玩的东西,他早就不感兴趣了。可他又不愿意拒绝比妹妹还小的罗妹妹。 正好在车里,娘也不让他读书,他便像前两年教蓁蓁一样,一字一句教罗霄背《三字经》。 罗霄只是想有人一起玩,并不在乎玩什么。而且,她很知道学读书是好事,爹还天天灯下读书呢,竟耐得住性子,一日能有小半日跟着学。 路上走了五十日,她把一本《三字经》学了大半,叫卢芳年很是谢了松儿一回。 但到家之后,松儿便开始用功,誓要把路上耽误的至少补回一半。 罗霄几次想找他玩,看见他专注得很,只好又悄悄走去找别人了。 次数多了,罗霄开始犯倔,要看看松儿到底什么时候才歇。 一日,她早饭后便溜到松儿院子里,躲在风吹不着,人不注意也看不见的西厢房墙角。 进来时她特别严肃地和院子里的人说,她不要打扰松哥哥读书。服侍的人见有人跟着她,便当真没去回禀。 松儿正在廊下迎寒风站立,捧书诵读。 罗霄费劲从厚厚紧紧的袖子里拽出一块小怀表。 上午六点。 她蹲在墙角,抱着手炉,看一会怀表,看一会松儿。 跟她的丫头婆子怕她冻着,隔半刻就摸她的手脸,或给她手炉里添炭火。服侍松儿的人也一两刻就来看她。 快到七点,松儿进了屋。他书房有一面玻璃窗子。 罗霄就看着他出现在窗子里,从七点坐到了快八点半,才在小厮的提醒下,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打了半套拳,然后从屋里的小门进了角房。 松哥哥不见了? 罗霄像个球一样顺着回廊跑到角房墙角。 她听见了一阵水声。 原来松哥哥是去嘘嘘了。 她也想嘘嘘了哎。 第132章 花开堪折直须折 小解被罗妹妹听见了, 松儿……有那么一点点尴尬,还觉得冒犯了罗妹妹。 但罗妹妹还小,一派懵懂, 他便不好大惊小怪,不然小事也成了大事。 他洗完手, 看服侍的小厮一眼, 没说什么,先让人请罗霄的奶嬷嬷带她到厢房的角房里方便, 才道:“都谁知道罗妹妹来了, 自己排好班去领十板子, 打完轮流放两日假。别叫义勇侯夫人和罗妹妹知道。谁漏了风,再加十板子。找不出谁漏的,全加!” 小厮们都跪下磕头:“谢大爷赏!” 松儿道:“今日罗妹妹来不通报, 不算大事,可规矩就是这么松下来的,不如这次就定好, 省得来日闹出大的。你们可得明白,罗妹妹才几岁, 这事怨不得她。” 小厮里领头的秋池再次磕头:“小的们知道, 是小的们自己糊涂了,岂有为这个拉扯罗姑娘的, 那也不算人了。” 是罗姑娘次次来,嬷嬷们都分他们点心吃喝,东西是小,是个心意, 大冷的天能吃口热乎的,身上也舒服。他们又看郡主和侯夫人那么好, 大爷对罗姑娘也和对二姑娘差不多,罗姑娘也乖巧,从不吵闹大爷,一次次来又一次次走,他们看得也心疼了…… 松儿似乎知道秋池在想什么一样:“这次也是让你们长个教训。你们也不想想,京中虽不比东北严寒,到底在寒冬腊月里,义勇侯和夫人就这一个女儿,若冻出个好歹,我去磕头赔礼,或给人家做儿子,总不至于要我的命,你们有几条命去赔?” 原本一声不敢出,安安静静跪在地上听训的小厮们中间,有一种叫“后怕”的情绪漫开。 估量着罗妹妹那里该完事了,松儿道:“起来罢。这事我会原样告诉娘。但只要不走漏消息,你们不会再挨板子。” 等他话音落地,小厮们才纷纷磕头起身。 松儿道:“去拿罗妹妹喜欢的牛乳茶和点心来。” 学了半个月,抽出一两个时辰陪陪罗妹妹也好。 …… 得知松儿院子里的事,宁安华没对松儿的处置发表什么看法,只问:“要不要给你再拨两个稳重人?” 松儿想了一回,没应:“等有下次再和娘要。” 娘给了人,他是会省心许多,但难免影响秋池他们。 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吧。 …… 转眼年末。 罗霄再舍不得走,也被卢芳年带回义勇侯府,准备过年了。 既回了京,宁安华也要在除夕当日入宫朝贺领宴。 以前嫌麻烦的入宫,现在她身份高了,似乎也简单了许多。 她仪比公主,而皇上的皇女中,唯一被封为平阳公主的大公主萧永明不在京中,只有先帝的几位公主在,皇室中也没有亲王,只有零星几个郡王。所以,不论朝贺还是领宴,她的位次都被排在了很前列。宫中定然还有争斗,却没人敢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腊月中旬,皇上还派太监来问过,说想把她的位次安排在前朝大臣们里。 宁安华十分感动,拜谢圣恩,以目前身无实职,不敢逾越的理由婉拒了。 她隐约明白,皇上想把她抬上去,可能有给大公主铺路的意思。 ——一个异姓郡主都能站在前朝,皇上亲生嫡出的公主有何不可? 皇上在防着皇子们。大皇子年已二十一了还未大婚,而本朝默认未成婚的皇子不能入朝掌事。安硕和大公主去年到南海,等皇子们成婚,便是实打实的领差外放两年,不管做没做出实绩,资历是有了。皇子们婚后再领差事,总要被大公主压上一头。 甚至,宁安华猜,皇上要用大公主压制的不止大皇子等庶出皇子,也有二皇子这位未来储君。 从宁安硕被选为驸马开始,这些皇室的明争暗斗,宁安华注定躲不开。但她不想贸然参与进去,还是作为皇上给大公主铺路、打压皇子们的工具。 现在,她虽然领过差事,但继续融入女眷里也不突兀。一旦她第一次在前朝宫宴上露面,后面就再也回不去了。在女眷里,她有再多人脉、势力、功劳,也不会引起皇上的太多警觉,而在前朝,她的郡主身份便会向异姓郡王一样扎皇上的眼。 等皇上决定铲除她的时候,她也只会剩两种选择: 将在意的人都带离俗世,去过隐居生活,或背井离乡,换一个国家。 或者,直接反了,把皇上拉下皇位。 目前的大周称得上海晏河清,强行改朝换代太损功德。而且她做不了皇帝,辛苦造反却还是扶别人上位,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孩子……她也确实不太甘愿。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两年前,皇上因她容貌晃神的样子,她还记得。 她也要尽可能避免在皇上面前出现。 再说,在后宫看珠动翠摇,聊些家常琐事,可比在前朝一杯接一杯的敬酒,颂圣,看大臣们表忠心舒心多了…… ……吧? 宁安华的位置被安排在世宗皇帝所出的几位公主之下,下首便是忠顺王妃、北静太妃、南安太妃、北静王妃和几位宗室郡王妃、郡主、县公夫人等。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宽和,宫宴氛围轻松,但孀居的太妃、王妃们都大不多话,公主、郡主和丈夫还活着的王妃们便没许多顾忌。 因见宁安华年已三十,却还如双十年华,很有几位向她敬酒,私问了保养秘方。 宁安华……只好把早睡早起、按时吃饭、习武锻炼、保持心胸开阔等几个词变着法说了好几遍。 席间注意到她的不止她附近的这几位。 别人看不出来,卢芳年却发觉宁安华有些不耐烦了。 她便举杯绕过来,笑说:“清熙郡主说的是真的。我这两年胡乱学了骑射,果然身子比先大好了。” 这时,江皇后在上首似无意笑道:“女儿家学些骑射武艺很好,陛下还令公主们一日必要放箭五十次呢。平阳的驸马多亏清熙郡主教育得好,也不知她妹妹们的驸马都是怎样。” 在大公主成婚两年后,二公主萧永曦、三公主萧永仪、四公主萧永念,也都到了该选驸马的年纪。 趁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江皇后和公主们牵走了,宁安华赶紧和卢芳年碰杯,喝酒堵嘴。 她是想过,为了不引起更多注意,是不是该让她的容貌如常人一样,随时间去变化,衰老。 但她的一生可能有数百年之久。为了短暂几十年可能的平静,去强行改变自己的样貌,她觉得不划算。 而且,现在也不算太麻烦。 可能是黛玉年前去荣国公府住了两日的影响,宁安华多观察了一会贾元春和贾迎春。 说起来,贾元春和她同年出生,只是贾元春在年头,她在年尾,差了十一个月。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60节 贾元春一丝不苟地穿着宫装戴着凤冠,笑容端方亲切,和所有宫里的女人一样,在这等内外命妇齐聚的场面毫无破绽。 平心而论,她生得很美,在后宫所有妃嫔中,不论年龄长幼,她的容貌能属第一。但看她这般容貌还入宫多年无所出,皇上也从未选秀,便知皇上并非重色之人。 宁安华稍觉安心。 而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到贾迎春。来到这个世界十六年,和“原著”女主角的父亲成婚十一二年了,她才见到“三春”中的第一春。 “原著”对贾迎春的形容,她还记得两句,“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她还有贾迎春懦弱、怕事,任奴才欺负到头上的印象。但目前的北静王妃贾迎春,相较于其他王妃确实稍显沉默,可她举动言行完全合乎礼仪,也不显怯懦,看上去是一位合格的王妃。 北静太妃在席间很关照这个新儿媳,婆媳俩似乎相处得好极了。 贾迎春秋日生下一个女儿,看来没有影响她在北静王府的地位。 北静太妃随众人敬酒贺新年,也从容得体,不见任何对皇室的怨气。 宁安华想起了孝慈太后和先北静王妃甄氏。 不管家族怎么失势、败落甚至覆灭,这些女人总会用自己的方式,撑住家族最后的体面。 …… 宫宴上只有江皇后放出了公主们要选驸马的信号,其余没什么新鲜事。 宁安华正常出宫,快马回家,家里已经备好给她泡澡的热水,孩子们专等她回来团圆了。 宁安华早已不怕冷,实际上,升到四级后,她也不太需要靠正常吃饭补足能量了,但她还是认真泡了澡,出来换身新衣,和孩子们祭祖、吃年夜饭,热闹了一夜。 正月吃年酒,宁安华只亲自去了几家要紧的,比如江家、罗家、蒋家,还有和朝政无瓜葛的公主、郡王府里,余下都由方少史出面。至于贾家,林黛玉年前去过,新年不必再去。 这次从贾家回来,她的本源灵力没有再出现逸散的情况。 宁安华旁敲侧击问清楚了,她在贾家住的三天,没有见过贾宝玉。 到这个世界的前几年,宁安华还偶尔好奇过“原著”里的人都是什么模样。但现在,对她来说,不管是贾宝玉还是薛宝钗,都只是不太相干的人家的小辈。见到就见到了,见不到,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只要不影响到她在意的人,他们的人生和她无关。 过年之前,宁潇便已先率五十亲卫护送宁安青的嫁妆过去,看弓九的安排,他还要在金泉关或西宁府寻一处妥善宅院,作为宁安青成婚前的住处。 宁安青的身体还是不如常人,禁不住太长时间的颠簸急行。怕她路上生病,宁安华不出正月便会带她出发,是以妙玉和温澄的婚期就定在正月十七这日。 还俗后的妙玉只是年龄大了几岁,余下才学、性情、容貌,几乎无可挑剔。她仍然有“放诞诡僻”的一面,却懂得在他人面前藏起来。 有宁安华这层关系在,温夫人又对这桩婚事表现得极高兴、满意,替温澄下重礼聘求,婚事也办得郑重,不管江家和江家的亲戚们心里怎么想,面上总是对她很尊重的。 妙玉三朝回门后,宁安华带宁安青和林黛玉、松儿,又上路离京。 今年便是乡试之年,江明越和温澄都要参加这一科,既回来了,便都留在江家备考。为备考方便,温夫人又留他们,妙玉温澄仍住在江公府,暂时没有独立门户搬出去。 温澄和江家内部没有利益冲突,温夫人也不会为难妙玉,但江家内部还是要比林家复杂很多。有檀衣跟着,宁安华让方少史留下,算妙玉的娘家人在,她闷了也能出来散散。 宁安华让方少史住进了自建好还没住过人的清熙郡主府里。她相信江家能明白她的意思。 城外十里。 卢芳年紧紧搂着罗霄,不让她往松儿怀里或车上钻。 被女儿一闹,她是什么离愁都没了,忙说:“郡主快走罢,她再闹起来,我可没法了。” 宁安华让青儿黛玉先上车,令副典卫先赶车走,她和松儿留在原地,哄了罗霄一会。等队伍行得看不见了,罗霄也哭闹得困了,宁安华提松儿上马,快马追了上去。 不到二月,风还扎人的脸,宁安华用斗篷护好松儿的口鼻。 松儿的身体从紧绷到放松。 娘第一次带他骑马! 感觉比和爹一起骑马还刺激! * 路程行了一半,车外春暖花开。 宁安华从马上翻身,轻轻落到车辕上,闪身进了车里,把手中的一束花递给檀衣。 她脱掉沾满灰尘的斗篷,又回身到车外用力抖了抖,才关车门进来。 灿烂的,盛放的花束已经被姑娘们围起来了。 看着宁安青亮晶晶的眼神,想着越来越近的婚期,宁安华开始思考。 弓九比青儿大十岁,她是不是该教教青儿“花开堪折直须折”(……),别管弓九,先让自己舒服了再说? 第133章 年年月相似 同为大周北方边陲, 比起东北,西北又是另一番不同风光。 此时的关陇地区已不似汉唐时气候温润,潮湿多雨。越向西走, 空气越干。比东北还要干燥的空气围绕在身周,让宁安华怀念起江南的烟雨天。 但入目辽阔起伏的土地, 披上了青衣的褐色翻滚的山脉, 灰色连绵的羊群,又高又远的天, 更让她心旷神怡。 一路行来两个多月, 宁安青一次都没病过, 是最让她满意的了。 弓九的人在张昌府相迎。宁潇在金泉关把一切安排好后,亦马不停蹄过来侍奉。 两相汇合,再行五百余里, 才见到金泉关灰褐色的城墙。 弓九率部下提早在城外三十里处迎接。 再有不到一个月,他就是自家妹夫了,宁安华便直接问:“你能有这么多时间出来, 是没事做,还是事都做完了?” 是被架空了, 还是已经掌握了实权, 所以有时间? 弓九的马身落后她半步,声音不大, 但很清晰:“请姐姐放心,一切顺利。” 得了这句话,宁安华没多问,只说:“别太让青儿担心。” 接下来的路程, 宁安华和弓九没再谈一句公事,全在交流有关婚礼的准备情况。弓九还因下处简陋向宁安华赔罪。宁安华:“我知道边关条件有限, 青儿也不会在意这个。” 弓九身为督军,在金泉关有四进督军府一所,前面三进都属前衙,只有最后一进才是后宅女眷居处。后宅正院五间上房,东西厢房,加上两旁跨院,共几十间屋子,都是宁安青一个人的,可以说完全够住了。但想到东北总督府,想到义勇侯府,想到清熙郡主府甚至京中的林宅,都比督军府更宽敞,弓九总觉得对青儿有亏欠。 至于给姐姐和青儿准备的临时住处,只有三进带一个西跨院。青儿的嫁妆几乎把跨院都堆满了。 但皇上要整肃西宁军军纪,他便不能在自己的婚事上过于铺张靡费。 “别多想,青儿若在意这些东西,当日也不会把一颗心全扑到你身上了。”宁安华道。 青儿心许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四五品仪鸾卫,全副身家加起来,都没有青儿嫁妆的三成多。 弓九默默点头,回身看御赐的马车:“姐姐,我能不能……” “不能。”不等他问完,宁安华就否定了他的想法。 弓九:“……是。” 宁安华:“就剩二十六天了,有点耐心,等成婚再见罢。” 青儿和他分开快一年了,这大半年,青儿又长高了一寸,容貌也更显清艳,现在让他们见了,等成婚那日不是没惊喜了? 宁安华不介意用一点小手段,让青儿在弓九心里更明晰。 她自己便很看重男人的样貌,不会过高估计他人的精神高度。 再说……青儿现在大约也不好意思见他。 被拒绝的弓九仍尽心尽力送宁安华一行到了下处。西宁将军和金泉总兵、知府等当地将领官员都派了属下来送拜帖和礼物。 弓九:“我知道姐姐不喜应酬,因此告诉他们不必来接。” 宁安华满意:“我也不留你了,忙你的去罢。明日让松儿去谢你。” 弓九又看了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几眼,在马上行礼,率部下告辞了。 宁潇早已带人把马车和大门围起。先是檀衣带人下来,然后是松儿,最后是林黛玉扶着宁安青。 大门上悬着匾额“宁宅”,宅中房屋都已布置好,直接入住便可。宁安华住正院正房,东厢住林黛玉,西厢住松儿,第三进后罩房是檀衣领人住。宁安青住跨院备嫁。前面一进是宁潇率十个精锐亲卫护卫,还有亲信男仆居住,余下亲卫和男仆都住在“宁宅”附近的房屋里。 等到一更,众人都洗澡更衣完毕,一处吃了晚饭,宁安华便问宁安青:“离成婚还有二十来天呢,你想不想同我出去逛逛?” 原身十二岁起便被林旭拘在屋里“磨性子”,只许做针线,练大字,打算盘看账本,再不许出门闲逛,骑射更是想都别想,就是怕她“嫁人”后适应不了做人媳妇。 林黛玉十一二岁的时候,宁安华还没有现在的身份,也曾准备过让她“磨性子”几年。 俗世对女子总是更加严苛,人心也总在变。 或许才成婚时,她和丈夫浓情蜜意,“夫家”也不多说什么,等过三年五载,人看厌了,她从前的随性自在,便都成了“没规矩”。 但现在,她的女孩儿不用再为了“嫁人”去“磨性子”了。哪怕离成婚只剩不到一个月,只要青儿想,她也能带她各处去玩。 宁安青有些心动。 但她思索了好一会,略有可惜地说:“我还是想趁这几日歇歇,不然怕撑不住……” 成婚礼仪繁琐,要从天不亮持续到天黑,还、还有那件事也—— 宁安青的身体的确不好,宁安华也没强求。但既然她不去,她们是来送她成婚的,便不好撇下她出去了。 宁安青便说:“姐姐带玉儿、松儿出去罢,有好玩的说给我听,我以后去。” 林黛玉:“松儿去罢,我和小姨在家里。” 松儿:“我想念书,想请小姨和姐姐教我。” 宁安华:“……不然,我自己出去看看?”在城里也是被人追着请吃饭,她又懒得应酬。 找她切磋可以,或许能震慑几个宵小之辈。 …… 宁安华每日清早单骑出城,傍晚才回,直到婚期的前三日,才守在家里专心等待。 西宁军中确实有好奇她武艺的人,但没人敢拦她的坐骑,自然也没人能和她切磋。 前些日子还不觉得,直到这日姐姐早饭后没出门,宁安青才忽然有了将要成婚,身份转变的实感。 婚期前一日晚上,宁安青赖在宁安华房里不肯走。 像她很小的时候一样,宁安华把她抱了满怀。 “别怕,一个月后我才走呢。”宁安华给她抹眼泪,“你若想我,我不能年年来看你,一定三年至少会来一次,好不好?” 宁安青摇头:“来一次太累了。我给姐姐写信,姐姐记得回就好。”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61节 宁安华笑:“好,你写多少,我回多少。” 有姐姐陪着,宁安青没那么怕了。而想到明日大婚,大婚要做的事,姐姐给她讲的那些—— 她脸上烧了起来。 宁安华揪她的脸:“还有什么不懂的,我再给你讲讲?” 宁安青慌忙摇头:“不必了,我都懂了的!” 宁安华想了想,她确实是讲得挺全了。 天已二更。她用异能让宁安青睡沉,最后检查了一遍她的身体。 弓九精于医术,仪鸾卫里最不缺药材,她已经尽力把青儿的身体调养好了,应该不必太过担心。 …… 不到五更。 宁安华叫起宁安青,等檀衣、菊露等给她洗完了澡,她亲手给她穿上嫁衣,梳飞仙髻,戴点翠大凤冠。 宁安青第一次戴这么沉的发饰,被压得身形似乎都矮了半寸。 宁安华安慰她:“你们在外面,不用入宫朝贺,几年也就这一次罢了。” 宁安青都不敢点头了,只用眼神示意她明白。 天大亮。 亲迎队伍到了。 连西宁将军、金泉总兵等高阶武官都跟来迎亲。不算大的正院里挤满了人。 宁安硕远在南海,宁潇和副典卫便也充作亲兄弟,和林黛玉、松儿、檀衣、菊露等一起拦门。 弓九好容易把前面的关卡都过了,连作“催妆诗”的一关,也提前死记硬背了许多诗在腹中侥幸过关。 但他进到跨院里,知道还有最后一关要过。 房门开启,出来的不是新嫁娘,是一身暗红劲装,手握长刀的宁安华。 弓九躬身一礼,从亲卫手中拿过兵器,亦是长刀。 此时,他不称呼“姐姐”,只唤:“郡主。” 大喜的日子,宁安华不吝啬笑容:“去年你在我手里走了一百八十招,我认了你这妹夫。可今日要把人接走,你得再从我手下走二百招。我才能放心把妹妹交给你照顾。” 弓九越众而出:“是。请姐姐赐教。” 一起来迎亲的武将们都专心看这场比试。 ……在西宁军中几无敌手的慎勇伯,却在清熙郡主的节节攻势下,应对得艰难。 光看那张能勾人心魂的脸,谁能想到她有这份本事,下手还这般不留情面? 二百招结束,弓九只能以刀拄地喘息。 宁潇率人捧上面盆巾帕茶水。 弓九擦了脸,把茶水一饮而尽,整理衣襟,对宁安华抱拳:“不知姐姐可还满意?” 宁安华笑:“很好。” 菊露和英莲一左一右扶着宁安青出来了。 宁安华亲自抱她上花轿。 这桩婚事办得虽不奢华,却热闹庄重,还有一处礼节与寻常婚事不同。 ——弓九请宁安华一起到了督军府,请她上座,以亲长的身份,受他和宁安青的叩拜大礼。 新郎新娘被送入洞房。 边关不比内地,宾客们吃过三杯水酒,饭饱后并不多留,便各自告辞。 宁安华和弓九一起送宾客们离开。 最后一位客人也走远了,宁安华便让牵马来,对弓九说:“你进去罢,我也回去了。” 弓九原本还等着姐姐叮嘱他几句,比如……青儿身体不好,让他不要急色等语,哪知姐姐说走就直接走了? 身后的屋子里有他才成婚的新妻,是他曾经不敢抱有奢望,只希望能看到她平安喜乐的小姑娘。 快一年没见,她长高了一寸两分。 姐姐是相信他能控制住自己,还是、还是说—— 弓九心中一半是紧张激动,一半是不敢相信。 他身上沾了酒气,便重新洗过澡,换了一身新衣,才走向后院。 他从没觉得自己身子这么轻飘飘过,像脚踩棉花一样进了新房。 …… 日落西沉,弦月弯弯。 宁安青的腰肢很细,细到还没有弓九的手掌宽。 弓九神色隐忍,汗珠不断从他额头滚落。 他几乎用尽平生最大的忍耐力,哑声问:“是这里吗?” 宁安青声音细细:“嗯……九先生,再轻一点,向下一点……” …… 宁安华看着挂在枝头上的弦月。 分明是同样的月光,因为心境不同,似乎也变得不一样了。 她左手搭在屋脊上,右手拿着酒囊。酒囊里原本盛满烈酒,已经空了一半。 她早已不会醉了,但现在,她主动让异能的运转速度变慢。 她想醉一场。 安硕、青儿,孩子们都会有自己的生活。 宁潇爬了上来,落在她身旁。 宁安华把酒囊递给他:“陪我喝两口?” 宁潇犹豫了一下,没接:“怕冒犯郡主。” 宁安华无所谓地一笑:“那就去拿新的。” 她眉心放松,眉尾的墨色几乎要顺着鬓角延到黑夜里,肌肤在月下生光,红唇微润,还沾着些许酒液…… 宁潇本便不敢看她的眼睛,现在更是连她的衣角都不敢看了,慌忙跳下去拿酒。 …… 卢芳年在驿馆的灯下写信。 她离京将要两个月,再有不到十日,便能抵达父亲的任地。 今日是青姑娘成婚的日子,她不能亲去。但她年内回京,或许还能赶上玉儿成婚。 娟秀的字迹显现在信纸上。 “这段日子我才觉得,嫁给他其实很好。” “若在别家,相夫教子,自是平稳安乐,但还有谁能许我远行数千里看望父母,如此自在?” “不知郡主在金泉关见到西北风光如何。我在云贵若遇奇景,必会对郡主详述……” 一封信洋洋洒洒数千字,写完时夜已极深。 卢芳年等信上的墨迹晾干,才收在信封里。 有人轻轻敲门:“属下李正则。见夫人房中尚有灯光,冒昧来问,是否有要紧的事?” 这段日子多亏他照顾周全,两人也算熟了,卢芳年便没让丫头们开口,自己在门内说:“无事,这便歇了。你去罢。” 李正则恭敬道:“明日五更便启程,请夫人早些安歇。” 第134章 岁岁人不同 宁安华喝光了三囊酒, 把酒囊丢给副典卫,她把宁潇的胳膊搭在自己肩头,提气纵身一跃, 带着醉成烂泥的宁潇安稳落在地面上。 立刻有亲卫把宁潇接了过去。 副典卫也手里提着食盒,身上挂着五个酒囊下来了。宁安华没回头:“让他吐, 灌他喝了醒酒汤再睡, 明日不必来当值了。” 副典卫和余下亲卫恭声应是。 宁安华摆了摆手,先他们一步出了跨院, 回到房中。 檀衣立刻在她身后把门关上, 接着就问:“郡主想不想吐?” 宁安华只是微醺, 还没到半醉,却说:“给我拿碗醒酒汤。” 醒酒汤是早就备好的,檀衣立刻端了来, 半是埋怨、半是担心:“可见是大人不在,没人能管郡主了。还以为宁潇能劝着郡主些呢,谁知他也这么靠不住。” 宁安华笑:“我又没醉, 他能劝我什么?‘大人’也管不了我。” 檀衣:“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醉。我看郡主是真醉了。” 宁安华越发含笑,和她争论了两句, 被压着喝完醒酒汤, 歇一会泡了澡,便被塞进被子里睡觉。 …… 一夜好眠。 宁安青枕着弓九结实的胸膛, 睁开一只眼睛,小小打了个哈欠。 脸上光滑的触感让她忍不住蹭了蹭,又摸了几下。 身下的人早已醒了,这时才开口:“……手不酸吗?” 宁安青的手指点了点, 仰头笑出一颗小虎牙:“酸呀。”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62节 九先生……时间很长呢。 弓九翻身,轻手轻脚把她塞在身下, 看到她脸上迅速布满了红晕。 她眼中原本闪着的狡黠光芒散去了,涌上来的是—— 惊慌和……期待? 不行,昨晚看过了,青儿还……太小,受不住他的。 弓九偏头,呼出一口气,松手倒在床上,以手覆眼。 原以为成婚便能解了相思之苦,哪知成婚之后,他还要经受的考验不比从前少。 小姑娘柔软的头发拂在他肩头。 弓九伸手,把他年轻的新妻重新搂在怀里。 “青儿,”他的声音不似以往清冽,而是带着微哑和低沉,无奈求她,“别招我。” “嗯……”宁安青搂住他的脖子,“我……都听先生的。” 弓九呼吸一窒。 和她在一起一刻,比在地牢里十天都更考验他的心性。 他没有看宁安青的表情——不用看就知道她是故意的。他略显粗暴,实则轻柔地拿起她的手腕,语气变得危险—— “手真的不酸了?” …… 宁安华睡到日上三竿。 黛玉和松儿早就起了,正在松儿房里读书。 宁安华丝毫没有做家长的要给孩子做出表率的自觉,慢悠悠起身梳洗。要穿衣服时,才听檀衣回:“方才二姑老爷派人来问郡主方便不方便,想带青姑娘回来敬茶。” 如今宁安华的人对各人的称呼不从林如海论了,都从宁安华论,仍和宁安华婚前一样,称宁安青为“二姑娘”。宁安青和弓九一成婚,弓九便成了清熙郡主府的“二姑老爷”。 宁安华对这个称呼适应了一下:“……他想来就让他来。” 春涧凑趣:“这是二姑老爷对郡主的孝心呢。” 宁安华失笑:“说得他像我的儿子一样!我可没他这么大儿子。” 她吩咐:“虽然是一家人了,今日是正日子,马虎不得。他们要来,让玉儿松儿也换身衣裳,别失了礼。” 宁安华稍用了些早饭。巳正之前,宁宅收拾齐备,弓九和宁安青到了。 既是要受敬茶的尊长,宁安华便不出去,只让黛玉和松儿去迎。 副典卫还来回,说宁潇醒了,想来侍奉。宁安华:“他来,是想让二姑老爷以为昨晚我要喝醉,还是只知道他喝醉了?”哪种都不太对劲,“让他歇着罢。” 副典卫回到前院,转述了宁安华的话。 看见宁潇的面色,他有心宽慰几句:“喝不过郡主能算什么?咱比不过郡主的地方多了去了。” 宁潇想要否认,他不是因没喝过郡主而发闷。 但这确实是个很好的理由,可以掩住……他那些不该有的想法。 他忍着头疼笑笑:“是我没想到,郡主酒量这么好。原是想陪郡主尽兴,谁知丢人了。” …… 新上任的小姨父弓九被宁安华派去教松儿习武。 宁安华本来准备在宁安青三朝回门时问的问题,既然人已回来了,便趁今日问。 林黛玉已知机去厨上看中午的饭菜。 屋里没了人,宁安华便问:“昨晚难道做成了?” 是青儿自己愿意的就罢了。若不是,是她高估了弓九的自制力,还是高估了青儿对他的掌控力? 青儿走路略有些不自在,但似乎不是很严重。 宁安青满面红晕:“没有……” 宁安华:“那你的腿?” 宁安青:“……那个,用了一下腿……” 宁安华懂了。 再想到方才敬茶时两人的神态,宁安华还是多叮嘱了一句:“你还小,太早做成,对你的身体着实不好。他忍得住,你也别太肆无忌惮了,差不多就得了。” 宁安青略带心虚:“嗯……嗯!” * 一月之期很快到了。 距离她离开辽东府已经过去了八个月,宁安华准备直接回去,路上不再折回京中停歇。 今岁秋闱,明岁春闱,不管江明越中与不中,婚事都要办。而黛玉婚后,必然是随他居住。若他今科能中,这可能会是黛玉能在她和林如海身边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了。 返程比来时要快。 赶在东北的夏末,离中秋还有二十天,时隔快一年,宁安华重新见到了林如海和蓁蓁。 小孩子一年变一个样。似乎眨眼长大了许多的蓁蓁在看到她时,却还是瞬间瘪起嘴,眼泪成串落下。 妹妹哭了,本来还在强忍泪意的松儿也哭了出来。 林黛玉想到去时还和小姨、妙玉、卢夫人、霄霄一处,大家说说笑笑,何等热闹,如今小姨妙玉都出阁了,卢夫人霄霄也不知回不回来,家中人口渐少,也不觉心酸难忍。 孩子们哭成一团,宁安华原本还有些感慨,也只能忙和林如海先哄孩子。 等把孩子们都哄好了,夜色已深。他们也不必款叙什么离愁别意。 成婚十一年,他们还对彼此的身体充满热情。 …… 今年的中秋宴比去年少了好几个人。但宁安华惯例会让檀衣、宁潇等女官和属官一起入席,是以也并不显得寥落。 圆月高悬,林如海抿一口酒,忽道:“会试最后一场了。” 众人都知他说得是谁,都或看、或瞄向林黛玉。 宁安华笑问:“那你是盼着人中呢,还是不中?” 第135章 暗涌 不管林如海内心如何, 江明越得中顺天府第十的消息,还是和江家的年礼一起北上,到了东北总督府里。 年才十九的乡试第十, 虽比宁安硕当年逊色了些,但也绝对是能称得上一句“年少英才”的好成绩了。 宁安华亲自接待了江公府的大管家。 江家特派大管家夫妻过来, 也是为了郑重向林家求问具体婚期, 江家好做安排。 具体的日子林如海还没决定好。左右江公府的管家会在辽东府留几日,寒暄完毕, 宁安华便请他们先下去歇息。 她看了看左右, 决定这个话题还是她自己去找林如海说。 所谓“吉日”, 年年都有几十个,极好的日子也能挑出三四个。所以,让林如海做不出决定的不是具体的日期, 而是在什么时间段送林黛玉回京备嫁。 “一应准备都提早做好了,现在说要走,三日内就能上路。”近几年, 宁安华难得能看到在她面前林如海有这般严肃的神情了,不由更加放缓语速, “但我还想留玉儿在家里过完年。那若年后不趁还没化冻赶紧回去, 便只能等到四五月再上路,婚期只能定在秋天了。” 她详说了几点两个选择的利弊:“年后便走, 抵京约是三月。明越没中就罢了,若他得中,三月会试放榜,四月殿试, 还有各处官员升调,至少要等到五月才能办婚事。且夏日天热, 成婚礼节繁琐,难免多受些罪。但若化冻再走,路上便是最热的时候,更遭罪。” 其实她知道,不必她说这些,林如海也都明白。 她只是想陪他说几句话。 握着宁安华的手,林如海沉思良久:“就年后送玉儿回去罢。” 虽然这样,婚期会早几个月,但……还是别让妹妹和玉儿在夏日赶路了。 他轻轻搂住宁安华的肩头:“再拖下去,对玉儿也不好。” 宁安华安慰他:“有你,有我,玉儿辈分又高,不会受什么委屈。” 林如海却叹:“诸位皇子已婚,储君悬而未定,陛下年已不惑。玉儿这一成婚,若江明越得中留京,难免被卷进夺嫡争位里。” 宁安华笑:“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表哥说的话还是一样。我记得,当日咱们只盼着玉儿能不入宫便好。求得恩旨,又挑拣了几年女婿。现下女婿也算得上样样都好了:话虽不多,心里明白,经表哥亲自教导了几年,年少中举,还对玉儿一心一意,表哥又嫌他家世太好了。可这世上,哪里有能让万事都无缺憾,毫无烦恼的人呢……” “妹妹也不能吗?”林如海忽然开口。 他看向宁安华鸦羽一样的睫毛。 这双墨色的,看上去与常人无异,深如幽潭,又清澈至极的眼睛里,曾有冰雪的风暴呼啸。 “不能。”宁安华把原本想说的话忘了,摸上他的鬓角,“表哥……我不是神仙。” 或许,哪怕是神仙也有做不到的事,也会有遗憾。 林如海吻下去,声音含糊不清:“……若妹妹是就好了。” 他注定会比她早死。 他不想让她伤心。 若她能活数百年、上千年,甚至更久,那么,她和他的这段短短数十年的姻缘,便算不得什么了。 他不希望她一直想起他。 但也不想她彻底忘了他。 …… 建平十九年。 元宵节后。 林如海身居要职,不能因儿女亲事擅离职守,林黛玉仍只由宁安华送回京中待嫁。 这回是送长姐出阁,松儿和蓁蓁都一起跟着回去。 三月中旬,会试放榜的前一日,宁安华抵京。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63节 江明越赶来请安。宁安华在马上笑说:“路上都乏了,没精神招待你,你且回去罢,明日等你的好消息。” 她身后的马车挂着竹帘,看不清里面的人。 婚期还剩不到两个月。而自从去年正月,林黛玉去西北,江明越留在京中备考,两人已足有一年多没见过面了。 在东北的三年,因为有未婚夫妻名分,宁安华管得松,林如海也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明越和林黛玉几乎日日都能见。他们一起读书,一起耕田,一起学骑射武艺,偶尔忙起来还会一处用饭,除了住的地方相隔甚远外,余下相处和婚后夫妻都差不多了。 是以这一年的分离,对两人来说竟似婚后远别一般。 只是究竟还未成婚,自己家里,信得过的人围着就罢了,分隔两地,书信有遗失的风险,他们并不能如真夫妻一般借信抒发相思,偶有通信,不过说些合乎规矩的客气话,连诗都不敢多写一句。 明知心爱的女子就在车里,却不能得见,江明越再心性沉稳,也不免生出几分急切。 宁安华早和林黛玉商议好,婚前不让她和江明越见面了。在江明越下定决心开口求她前,宁安华笑问:“回来一年,都是举人老爷了,怎么不见长进,反而浮躁起来了?” 现在正是她拿一拿岳母的款儿,替林如海教训他两句的时候。他虽也习武,到底不比弓九结实耐打,打坏了就不好了。 江明越心神一凛,忙垂首恭敬道:“郡主教训得是。” 宁安华命副典卫:“送江二爷回去罢。” 没能见面,遗憾的当然不止江明越一个。 但林黛玉在下车前就调整好了: 以后和他能年年见,月月见,日日见,在家的日子却没多少了。 晚饭后,宁安华催孩子们早些回去歇着,睡前自己翻了翻帖子。 大皇子、二皇子在去年大婚,侧妃们也陆续入了宫,已有人怀上了皇孙,三皇子和四皇子的婚期也都已定了。这一年京中暗流涌动,很是热闹,从这些帖子里便可窥见一二。 比如大理寺闫少卿——即二皇子侧妃闫氏的父亲——家,原本与宁家、林家从无往来,这次却给宁安华送了拜帖。 可作为第一次交流,这封贴子又写得毫无亲近之意,仿佛只是例行问候,没想真的来拜会。 按理说,江纯岚和闫侧妃一正一侧,其实存在竞争关系。可二皇子储君名分还没定,她们同为二皇子的妻妾,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利益共同体,江家和闫家现在应为同盟。清熙郡主府和林家与江家关系厚密,闫家正是因此,主动给宁安华送拜帖。 只是不知是为了避免误会,表明闫家没想和江家“抢人”,还是有其它什么原因,闫家选择了恭敬但毫不亲热的态度。 闫家都这么表态了,宁安华便把这封帖子放在一边,就当没接。 再比如,近些年,年年都送帖子来的吴家——即吴贵妃的娘家,这次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可能是见林家终于要正式和江家结亲了,没希望了? 还有,自从贾雨村攀上王家和贾家调任回京,就算他教过宁安硕、林黛玉一年,林家对他的态度也几年如一日客气冷淡。 最开始的两年,贾雨村还尝试过和林家拉进关系,后来,他在河南灾情大案中立功,从此得了皇上的青眼,节节高升,也不再执着于林家,只是每次年节例行问候。 两家这么不远不近有五六年了,这次贾雨村却以他夫人的名义送了拜帖和一堆礼物。帖子里的意思可以总结成: 贾雨村和他夫人想来参加林黛玉的婚礼。 正二品都察院左都御史为都察院实际的长官,品级和手中职权都可与六部尚书等同。都察院监察百官,各地总督、巡抚多加都察院御史官衔,以示督抚与都察院的隶属关系——东北总督暂且例外。都察院左都御史非皇上信重之人不可任。而贾雨村任此职已有三年整了。[注] 宁安华把这封帖子重新看了一遍,问方少史:“贾化贾大人家里共有几个孩子?都多大年纪?” 方少史虽不明白宁安华为什么问这个,还是迅速回答:“贾总宪共有子女四人。长女为元配夫人所出,九年前许给开封何家为妻,难产一子已故。余下两子一女,皆为继室夫人所出。长子贾文许,今年十五岁,次女十一岁,幼子不知姓名,方五岁。” 松儿也正是十一岁。 宁安华一哂。 十一二岁的孩子,已经可以说亲了。 贾雨村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似是想来参加教过的学生的婚仪,实则是想趁机推出他的小女儿。 可惜,他女儿再好,这些年他的官声再清白,她也不想让松儿有他这位老丈人。他也别想借她或林家攀上江家。 或许他曾经还想过做一位好官,但从他依附上贾家、王家,替薛蟠断了糊涂官司开始,他就做不成了。 他和罗焰一样,都是皇上手中的刀。区别在于,罗焰比他更没退路,也比他的底线要高。 现在,他想用儿女亲事给自己找退路,也要看她宁安华愿不愿意当这个“退路”。 宁安华把贾雨村的帖子和闫家的放在一起,打算不作理会。 方少史察言观色,明白了几分宁安华的意思,便趁机问:“郡主,五月初二大姑娘的好日子,请不请荣国府的人来?” 这个问题,宁安华早已和林如海商量过:“请。毕竟是玉儿的亲外祖家。只请荣国公夫人和王熙凤,有她们两位也够了。” 一个亲外祖母,一个当家的长房表嫂,谁也不能说她忽视、怠慢贾家了。 方少史忙把她提前写好的宾客名单拿出来,拿笔记下这两个人,一齐呈给宁安华。 宁安华接了:“我明日看,咱们再斟酌。” 再把几个她会亲自回帖,或会直接请人来,直接上门拜访的帖子拿出来,宁安华准备安歇前,忽想起一事,问方少史:“上回说有人挑拨妙玉和温夫人、温澄,怎么样了?” 妙玉对外恢复了俗家姓名“韩乐康”,但宁安华、林黛玉等亲近的人私下还是会叫她“妙玉”,就比如林黛玉、松儿和蓁蓁都起了学名,家里平常还是叫他们的小名一样。 方少史忙笑道:“这事是我不好,白让郡主担心了。温夫人心里都明白,稳得住,对外几次夸妙玉,江家的口声也都一致,姑爷千辛万苦求来的亲事,更听不得人说妙玉不好。那些人见挑唆不动也就罢了。咱们妙玉行得正走得正,也没那么多话好挑。” 去年乡试,温澄也中了顺天府第二十九名。他虽不姓江,但在别家眼中,确实和江家的亲子侄也差不多了。 江公府一门有皇后、二皇子妃,却不是全靠女人,还有尚书、巡抚,都深得圣心,几乎荣耀已极。如今又一下可能会出两个年轻的新科进士,后继有人,更令人羡慕不已。 江小国舅早便定下了林太傅家的长女,人人皆知,大周也没有几家女儿能比得过林家的姑娘。 但温澄在乡试之前娶了个双亲皆亡,几无依侍的孤女,便让有些人不忿不解了。 这般的好人选定一个少一个。林家没挑中的人也舍不得放出来,非要让自家的女师父还俗了嫁过去? 一个郡主府少史的义妹,又不是清熙郡主的妹妹,能比得过在朝实权官员的女儿? 温夫人娘家就剩这一个侄孙,怎么就这般草率结了亲事? 于是便有人暗中谣诼,无非是说温夫人待温澄并非真心,故意不给他挑好人家的女儿等语。 但宁安华往深里想,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这桩婚事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妙玉的身世清白可查,有人挑唆时,婚事已成了大半年,妙玉已身怀有孕,便是搅得她和温澄、温夫人、江家离心,别家女儿再嫁进去也不划算了,还会得罪江家,有什么好处? 而且,流言最不可控。既已起了头,为什么没有继续发散下去,言及江家和林家,和清熙郡主府之间是否暗生龃龉,林家是故意把女师父许给温澄,甚至更难听的话? 所以,这件事背后,很可能有人控制。 也可以说,是有人小小试探了一下江家是否上下一心。 被派到她身边之前,方少史在宫中二十余年,官至七品。在这其中的道理,她真的不明白吗? 宁安华叹一声:“只怕以后类似的事还会有。” 方少史神色微凝:“郡主?” 宁安华没再说什么,只道:“咱们行得正,走得正,来多少次都不怕。” 她笑笑:“天晚了,你也去睡罢。” 方少史恭敬告退。 檀衣服侍宁安华歇下:“郡主,她——” 宁安华轻轻摇头:“不必管。” 不管她和刘掌正真的是江皇后挑的,还是皇上暗中安排的,暂时都不会有什么危险性。 大皇子年已二十有三,大婚近一年了,连四皇子都已十八。皇上再想拖也拖不了多久了,早晚要让皇子们出宫开府。 一旦皇子开府领差,有了属官,就更能放开手脚,想投效的人也更方便了。 还有这么多皇子妃、侧妃的娘家,就算都是皇上精挑细选过没太大权势的,既已和皇家沾亲带故,又如何能长久不对权势富贵生出欲望? 或许皇子们和他们的母妃现在不想争,可有下面的人鼓动着,同样的话听多了,离天下最尊贵的位置又只有一步之遥,会有毫不心动的人吗? 有两桩婚事做纽带,宁家、林家和江家几乎是一条藤上的蚂蚱。江皇后嫡出有三位皇子,只要是其中一位登基,三家便可保得平安富贵。但若不是,成王败寇,他们的下场不一定会比穆、甄、贾三家好多少——哪怕他们没犯过什么叛国谋反大罪。 可对林家来说,比起十年前,现在的形势又岂止乐观了十倍。 别家或许会急,他们只需稳住。 ——只要皇上不走到和江皇后夫妻相疑,和二皇子父子相忌的地步。 方少史是一位优秀的女官,她忠于谁,宁安华暂时不想管,只要她能完成本职工作就好。 二百个亲卫、一百个家奴、属官、女官,加起来三百多人,目前都有谁会向上汇报消息,宁安华心里有数。 …… 会试放榜日,宁安华清晨才起,方少史已早早派人去盯着了。 这关系到林黛玉成婚时新郎是什么身份,林宅上下齐心等着,终于等到人报信回来:“江二爷中了第五十四位!” 虽说会试后还要复试,还有殿试,但会试得中,就代表着殿试只要不犯下大错,至少会有一个三甲出身。 而今科会试共取二百四十一员,江明越的名次算靠前,他又年轻,很大可能会被取中庶吉士。 满屋的人都去恭贺林黛玉。 宁安华也笑:“这可好了!还不快和进士夫人要赏钱?” 笑过闹过,得知温澄排在第二百一十六,宁安华令属官亲去给江家送去两份贺仪。 属官回来时,带了昨日便来请过安的江明越一起来了。 江明越进来便拜下叩首:“晚辈多得郡主和大人垂爱教导才有今日。家严家慈特命晚辈前来拜谢。” 他结结实实磕了六个响头。 等他磕完,宁安华扶他起来:“大人不在,这三个头我先替他受了。” 看他额头红了一片,都有些肿了,她忙命:“快拿药油给江二爷揉上。” 别人的真心假意,她一眼就能看穿。 这孩子和“憨厚”二字绝对不沾边,有些时候——比如现在——却心实得让人心疼。 松儿的小厮秋池给江明越揉上药。 宁安华笑道:“明日就是复试,过两日就是殿试,你回去多上几次药,别真花着脸面圣。” 江明越起身领了。 宁安华从袖中拿出两封信给他,便撵他走:“这是大人写的,若你们会试中了就给,没中就算了。回去看罢。” 这次,江明越也明知林黛玉就在屏风后,却硬是忍住冲动,只多看了几眼屏风,便行礼告辞。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64节 他出了院门,林黛玉才慢慢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宁安华拉她到身边,笑:“这个女婿总算没选错。” …… 江明越走后没过多久,卢芳年便带着罗霄来了。 蓁蓁上次没一起回京,一年多没见,罗霄对松儿还隐约有印象,但对蓁蓁是完全不记得了。 大家见了礼落座,见罗霄先找松儿玩,不找她,蓁蓁不服:“明明是我和霄霄玩的多!” 罗霄这一年走了远远长长的路,见了很多很多的人,比从前更不怕生了,很快就拽着林家两个姐姐一个哥哥玩到了一起。 宁安华也发现卢芳年又变了。 一年前的卢芳年,哪怕是只在她面前,也绝对不会问出:“郡主,除了林大人,你……还对别的男人有过……吗?”这种问题。 芳年是对谁有了感觉? 宁安华一面思索怎么回答,一面稍微走神想: 以后是不是多了个人可以讨论男人的容貌和身材了? 第136章 情爱与利益 卢芳年都能问出来了, 宁安华也没什么不能答的。 但她要先问清楚:“是对别的男人有好感,还是——”有欲望? 她看到卢芳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然后抬眸看她:“……都有。” 宁安华确认:“你想睡他?” 卢芳年向她请教过男女之事, 不诧异她的用词如此直白:“……是。” 她索性也直说了:“我……梦见过和他——” 她和侯爷说开快五年了。她没再和侯爷同床共枕过,也从没觉得孤枕寂寞难免, 反而觉得自己睡更自在。 说开前, 哪怕是请教过郡主,每次和侯爷同寝, 她也总有些紧张……害怕。 后来有了霄霄。 霄霄和侯爷一样, 身子热得像火炉。 有了霄霄, 她更觉得每一天都是满的。只是霄霄是女儿,总有一天会嫁人,就像她离开卢家, 离开爹娘,成为侯爷的妻子。 但侯爷一诺千金,用功劳给霄霄请封了县主, 还承诺,等时机到了, 会给霄霄请封郡主。 以后, 霄霄会像郡主——清熙郡主——一样,有自己的府邸, 可以随性恣意地活。 她以为她的生活会这么舒心平静下去。没有丈夫的爱而已。她有的已经很多了。 ——直到朝夕相处,她发现她开始依赖正则……李正则。 ——直到他出现在她的梦里。他们在……交颈缠绵。 卢芳年闭了闭眼:“郡主,是不是我太软弱了。” 太软弱,自身立不起, 才会轻易依赖上一个本该听她命令行事的人。 “软弱?”宁安华品了品这两个字。 “你忘了我和你说的?”她语气轻松,“男人睡女人会快活, 女人睡男人也会快活。别说你是已婚妇人,享受过鱼水之欢,想睡男人天经地义,就是没成婚的姑娘,也会恋慕英武文雅俊秀的男子,也会想和心爱的男子缠绵,这算什么‘软弱’?” 她开始回答卢芳年最初的问题:“从我成婚起,除了我家大人,我没对别的男子有过想睡他的‘好感’,但那是因为,别的男子都没有我家大人生得好。我家大人也能满足我。” 如果林如海哪天满足不了她了,只要他不找别人,她也不会,但她心里会不会想要别的男人—— 话题是卢芳年挑起的,说到现在,她却听得脸热。 方才的沉重消失了大半,好奇占了上风。明知这话不大合适,她还是问了:“侯爷……也是因为生得不如林大人好——” 宁安用“行啊,小姑娘你真的长进了”的眼神看着卢芳年:“不全是。” 罗焰的长相是略逊于林如海,但他身材好啊。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的火系灵体与水系相冲了,但这个理由说不了。 听到这个答案,卢芳年笑了好一会:“我会忍住,不告诉侯爷的。” 郡主说“不全是”,那至少,有一部分是。 如果侯爷生得比林大人更好就好了,说不定就不会有赐婚圣旨—— 不,不能这么想。卢芳年警告自己。这样置林大人于何地? 宁安华无所谓,笑道:“你若想说,说便是了。让他知道,也没什么不好。” 她问:“你打算怎么办?” 卢芳年表情一僵:“郡主,等玉儿完婚,你什么时候回东北,带我一起吧。” 她深呼吸,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我要把人还给侯爷。” 宁安华猜到是谁了:“李正则?” 不看身份,只看人,他确实值得卢芳年许下芳心。 卢芳年点头。 她已经决定好了,宁安华不多说什么,只建议:“你也不必亲自去,我顺路带回去就行了。他不是说你不必回东北了?” 清熙郡主府的二十个亲卫和罗焰的四个亲卫,原是为护送卢芳年去西南才调在一处。卢芳年回来了,亲卫正可以各回原职。 卢芳年犹豫了一下:“霄霄快两年没见她爹了,还是要让侯爷看看孩子。” 她和侯爷之间,原本她只有一颗真心,别的什么都没有,却想要太多。她不愿嫁,侯爷也并没想娶。侯爷并不欠她什么。而除了真心,能给她的,侯爷几乎全给了。现在,她也没有了真心可给。或许她曾经自以为的“真心”,只是一种索求爱意的借口。 侯爷是霄霄的父亲,他那般疼爱霄霄,她不能让他长久见不到孩子。 宁安华拍了拍她的手,真心实意地说:“男女情爱,重要也不重要,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卢芳年挽住她的手臂,又靠在她肩上:“我明白。” * 复试过后,很快便是殿试。 自从皇上正位后,历次殿试都会亲自阅卷,排定名次,今科也不例外。 四月初一,传胪大典。江明越被点为二甲第四十名,温澄被点为三甲第三十七名。 二甲、三甲中,年龄、样貌合格的参加馆选。温澄文章略有不足,因相貌极佳,也被选为庶吉士。 新科进士授官之后,林黛玉的婚期近了,各处官员升调也有了结果。 原任户部尚书的承恩公经数次上表后,终于得以辞官回家养老。 都察院左都御史贾雨村调为吏部尚书。 在河南巡抚任上近六年的皇后长兄江明德,升为云贵总督,加都察院右都御史衔。 原云贵总督卢临照调回京中,任户部尚书。 原大理寺卿升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原大理寺少卿——即二皇子侧妃闫氏之父——升为大理寺卿。 云南迤东道分巡道张裕成调为顺天府丞。 父亲升调回京,卢芳年欢喜得立刻乘车来找宁安华。 宁安华也正因柳月眉要回京了高兴,笑道:“我可不用羡慕你了。” 张裕成在三年前升为云南迤东道分巡道。去年卢芳年到云贵,自然与柳月眉相见了。 宁安华问:“你还和我去东北吗?” 卢芳年笑说:“怎么不去?我爹娘这一回来,至少几年不会走了。我去东北一年,明年回来也能见到他们。” 宁安华规划:“我原本是准备六月初四走。可云南路远,柳姐姐大约六月中旬才能到。我便想着晚走几日,见了柳姐姐再走。也让你和你爹娘先见一面,如何?” 卢芳年笑道:“全凭郡主安排就是。” 宁安华便给林如海写信,又将京中变动一起说明,令人快马送去。 皇上在有意削弱江家的影响力。 江皇后的父亲辞了官,长兄虽是升任,云贵总督一职也可见重视,却更远离了京城,只余一个年轻的幼弟在翰林院,立刻显出势弱。而姻亲之中,温家也只有温澄,宋氏父亲已殁,三个兄弟官职最高只到四品,且不在京中,林家亦不在京里。京中只有几个小辈的亲家,其中江纯薇夫家的官位最高,现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而二皇子侧妃的父亲升了正三品大理寺卿,迈入“重臣”之列,是皇上对二皇子势力的补偿,也是在平衡二皇子正妃和侧妃的地位。 这对二皇子是好事,代表皇上在认真考虑立他为储。对江皇后也不算坏事。 但对江家和江纯岚,这并不算好消息。 尤其是在二皇子对江纯岚的“宠爱”和对闫侧妃不相上下的情况下。 江纯岚和闫侧妃先后有孕,江纯岚有孕已八个月,闫侧妃方六个月。 江纯岚是二皇子母家的表妹,二皇子看似不偏不倚,其实已经是一种偏向。 江家、江皇后、江纯岚和二皇子本该一致的利益,就这么出现了裂痕。 宁安华和二皇子的接触不多,目前她认为,这是一个“聪明人”。 在京中局势微妙的变化下,五月初一到了。 宁安华最后检查一遍林黛玉的嫁衣和凤冠。 第137章 红尘中 房门半阖, 夏夜的风吹进来,将大红嫁衣的衣袖裙摆微微吹起,在灯光下闪动出光华粼粼。 这件织金嫁衣是家里十个绣娘共同绣了三个月绣成, 领口、衣袖、两襟、腰带、裙摆处各依纹样不惜成本缀以珠宝,凤冠和整身衣服的价值可达上千金。[1] 林如海的物欲不重。他前些年还会一年买些字画古董, 这几年在东北, 闲时看的书都变成了各家农书,字画有日子没赏过了。宁安华比他好享受, 但也并非奢华无度, 不会非要家具是紫檀、黄花梨的, 也不在意鞋上缀了几颗珍珠,吃穿住用舒服即可。 清熙郡主府和林宅近五年来最大的开销,便是宁安青和林黛玉的两身凤冠嫁衣。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65节 为成婚专做的冠服, 一辈子只能穿戴一次,等婚礼结束,便会被收入匣内, 放进柜中,可能以后的数十年都不会拿出来看一眼。 但这两笔钱, 宁安华花得心甘情愿。 她的妹妹, 她的……女儿,既在红尘中, 就该在这个红尘中重要的日子里,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她们本身就足够耀眼,再华丽的衣饰, 也只能成为她们的陪衬。 宁安华放下点翠长钗,看着黛玉如远山黛色的罥烟细眉, 明亮含情的双眸,似乎看到了十五年前,她带着安硕、青儿赶了很久的路,终于到了林家的那天,她的表嫂,贾敏,就是用同样的眼睛,温柔关切地看着他们。 在异世重生,异能全无的微妙茫然,从睁眼就开始适应新身份,接手家务,照顾宁安硕和病重的林旭的疲惫,还有对林家的怀疑,在那一刻都减轻了不少。 斯人已去十数载,宁安华现在愿意想起的,都是贾敏的好处了。 她摸了摸黛玉的眉尾:“你的眼睛和你娘真像。” 林黛玉本便在强忍鼻尖酸意,听得这一句,眼中立时蒙上一层水雾。 宁安华将长钗簪回假髻,坐在林黛玉身边,和她肩并肩,手挽手:“你爹没回来,明日我想把你娘的牌位请出来,怎么样?” 泪珠半悬在林黛玉腮边。 她扑到宁安华怀里:“太太,我……” 宁安华感叹笑道:“你娘把你托付给我的时候,你才六岁,如今你十八了,身子养得这么好,又要成婚了,你娘知道一定高兴。” 往日种种浮现心间,林黛玉泣不成声。 一个字凝在她舌尖,她想叫出来—— “玉儿,称呼不重要。”宁安华知道她在想什么,“你看青儿,我觉得她和我的女儿一样,她也快把我当娘看了,难道她就非要改口叫我‘娘’吗?我也不在意这些。” 她真心实意:“我和你爹有你、松儿、蓁蓁,你娘只有你。” “好了,别哭了啊。”她扶起林黛玉,拧了湿棉巾给她擦脸,“明儿要当个花脸新娘子不成?” “其实这也不错。”宁安华笑,“一定叫明越一辈子都记得新婚夜,和一个小花猫圆房了。” “太太——”林黛玉又羞又好笑,绷不住笑了。 有关“夫妻生活”,该教的宁安华早就教完了,不必今夜重复。她叮嘱的是更重要的事:“等宋夫人去了云南,江家承恩公夫人之下就是你了。承恩公夫人身体不好,管家的事分给小辈,你想接就接,不想接,还有两个侄媳妇,全看你怎么考虑。” 江明德在河南六年,没带家眷,江家只在他就任一年后送去了一个杨姨娘,这几年生了一子一女,子已四岁,女方一岁。 河南离京不算太远,通信也算方便,但他一去云南,与京中相距五千余里,不能没有一位夫人在内相助,是以待江明越成婚后,江家便会送宋夫人去云南。 江明德与宋夫人的长子江纯毅年已二十有五,去岁中了举人,今岁春闱榜上无名。江纯辉年二十四,也于去岁得中举人,只是名次比江纯毅还低几名,排在榜尾。 他们二人都已娶妻数年,虽无侍妾,也与妻子生儿育女,承恩公和温夫人已有了四个重孙辈。其中,三个重孙女,两个是江纯毅和云氏所生,一个是江纯辉和其妻冯氏所生,一个重孙,是江纯毅和云氏之子。江纯辉和冯氏成婚四年,还未生养儿子。 江纯薇和江纯岚先后成婚离家,江家的人口却只增不减。 不算旁支,也不算在外的江明德、杨姨娘和两个孩子,算上温澄和妙玉,江公府上下四辈人,目前共有“主子”十六位,还有江明德的姨娘两人,家中奴仆共四百余人。 林黛玉在东北管过上万守军的粮草,算过万户百姓的赋税赈济,管理四五百人对她来说很简单。但说到底,内宅之事只供一家,对心怀天下的人,意义与从前做的事完全不同。 宁安华不怕她应付不过来江家内部和外部的人际关系,只怕她心里有落差。 她若还想和在东北一样,为百姓做些实事,在京里是不大可能了,只能等到江明越外放。 而若无超拔,江明越会先做三年庶吉士,散馆后再授官。他想外放,至少要等到散馆之后。 “我成婚快十年,才有如今这般自在。玉儿,你要有耐心。”宁安华说,“现在的这位陛下,为了目的,不介意让女人做事出头。他打压江家也不能太过,总会有你的机会。” * 迎亲队伍行得远了。 宁安华亲自将贾敏的牌位请了回去,又焚香净手,才打起精神,出来招待宾客。 送青儿成婚和送黛玉成婚还是不一样的。 青儿不像“出嫁”,更像和弓九“成婚”。可黛玉…… 明天不会有女儿领着女婿回来,给她磕头了。 但三朝回门,他们还是会来。 人生数十载,日子还长着呢。 她没有和贾敏说什么。若贾敏有灵,自己便能看到。 宁安华喝倒了外院所有官客,心满意足地指挥宁潇带亲卫把人都扶上车。 * 五月十五,妙玉发动了。 林黛玉和江明越跑来给宁安华报信。 看方少史坐立不宁,宁安华索性带她一起去了江公府,守了妙玉一天一夜,直到妙玉平安生下一个女儿。 江家不似有些人家,生男便喜笑颜开,生女便愁眉苦脸,孩子都是家里的宝贝。温家虽只剩温澄一个男丁,要“传宗接代”,温夫人也未对妙玉头胎生女有任何不满意,早就把孩子抱在怀里,一口一个“乖乖”叫得高兴。 温夫人态度如此,妙玉也平安,宁安华就不再担心什么了。 江家有妙玉和黛玉一起,有什么事,两人还能有个商量。 宋夫人离京在即。林黛玉没接家事,管家的事落在了云氏身上。 目前住在江公府的男人,承恩公唯一的妾已故十来年了,江纯毅、江纯辉、温澄都没有妾,也没有“通房”。 虽说睡不睡别的女人,要看男人的主观能动性,但近朱者赤,宁安华希望他们都能保持下去,别让江明越在家里受到什么影响。 * 在柳月眉抵京前,宁安华收到了林如海的回信。 他在信中暗示,两年内,大周会和句丽开战。他作为封疆大史,职权还比一般的总督要高,有必要留家眷在京中。松儿年已十一,正是求学交友的年纪,可以趁此次直接留在京中,或住自家,或托付给江家。京中可能还有细作,做得自然些,尽量不要引起怀疑。 有关松儿的事,一向是林如海说了算,宁安华不多插手。林如海既已定好,她便找松儿商量,让他自己决定是留在自家住,还是去江家和姐姐姐夫住。 松儿想住在自家:“家里有我,姐姐闷了,受委屈了,还能回来。我若去江家,自己还是客人,怎么能给姐姐撑腰?” 孩子看着还小,其实事事明白。比如这段日子在京,他也结交了几家朋友,却都没深交。她没特意讲过,他就知道,他最好不要交游广阔,更显势众。 宁安华便令方少史和副典卫留下,可以适当放手,一切以保护好松儿为要。 等她走了,松儿会发现,自己支撑门户没有那么简单,外面的人甚至家下人的嘴脸也会变得不同。 但不管发生什么,她和林如海都会是他的支柱和底气,他可以在俗世的规则内,任意成长。 * 张如琢两年前娶了卢家的孙女,卢、张两家已是亲家。 宁安华和柳月眉数年没见,柳月眉眼角多了几条细纹,人却更见风韵,笑问宁安华:“你怎么不但没老,还更像神仙了?” 卢芳年笑道:“郡主天人一般,只怕再过五年、十年,还是一点不变。” 她们三人说些离别来的趣事,另一间房内,林黛玉、张如瑛、张如瑶、蓁蓁和罗霄五个也玩在一起。 张如瑛年已十六,还未定亲,柳月眉和张裕成舍不得她远嫁,有意在京中为她择一佳婿。 有卢家帮忙说媒,宁安华也就不深管了。她现在不能轻易再与谁家交好。 而且,她说媒,会把如瑛抬得太高,对孩子不是好事。 * 夏末,宁安华回到了辽东府。带了三个孩子回去,只带回来一个蓁蓁。 有亲卫们护送,她就在家里歇下了,没送卢芳年和罗霄去千平关。 远处的青山,脚下的江水,千平关看上去一切如旧。 入夜,罗霄睡熟了。卢芳年也准备歇下。依旧是她和罗霄睡床,罗焰睡临窗炕。 屋内一向没人守夜,可他们分开睡瞒不过贴身服侍的人。 但现在和两年前唯一不同的,只是罗焰不用自己铺被褥,有丫鬟提前铺好。 卢芳年等罗焰洗澡回来便熄灯安寝。 但罗焰推门进来,脚步却向床迈。 卢芳年先一慌,后笑问:“侯爷想看霄霄?” 罗焰摇头,在离床三尺远时停下,看一眼炕,声音很轻:“夫人,你过来。” 卢芳年犹豫了一下,起身跟他过去。 罗焰并不请她坐,只从怀中拿出两瓶药,放在炕沿:“这瓶女子服下,终生不会有孕。这瓶男子服下,终生不会让女子有孕。” 卢芳年将目光从药瓶移到他毫无表情的脸上。 她心口狂跳:“侯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罗焰侧身坐下:“夫人,我无意怪你。有些东西确实是我不能给你。但圣旨赐婚,不能和离。夫人有其余中意的人,可随意……取乐,但不能有孕。这两瓶药是仪鸾卫所制,对身体不会有太大损害,怎么服用,夫人自己决定。陛下在京郊赐了田庄……” “侯爷!”卢芳年又急又怒,努力克制着打断他的话,“你知道……” “夫人,”罗焰依然很冷静,“我并非在戏弄你,是在认真同你商议。” 第138章 回到十年前? 火苗平稳地把蜡烛烧掉了半寸。 卢芳年转身走回床边, 看了一会女儿熟睡的小脸,把床帐掖好,来到门口:“侯爷, 别吵了霄霄睡觉,换个地方说罢。” 罗焰把药放回怀中:“嗯。” 两人一前一后从卧房出来。卢芳年让丫鬟进去守着罗霄, 叮嘱了几句, 罗焰没等她,先到了另一边稍间里。卢芳年进去的时候, 罗焰倒好了两杯茶, 将一杯递给她。 卢芳年双手捧住温热的茶杯, 她的脸映在微微晃动的茶水上。热气蒸腾,熏得她有一瞬间想落泪。 侯爷是这般好的人…… 缘分,缘分……最是缘分戏弄人。 罗焰闩好门, 走过来,请她坐。 卢芳年收敛好情绪,直接问:“侯爷是怎么看出来的?”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66节 否认没有意义。 同样的问题, 侯爷也问过她。 侯爷如此态度,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不如趁机好好谈一谈。 罗焰站在她身侧:“眼神, 动作,看出来很容易。我自认对夫人还算有几分了解, ”五年前两人的那场对话,他也一直记得,“至于李正则,他是我亲手教出来的。” 他微微偏头, 看了几秒卢芳年的表情:“我这话没有贬低夫人的意思:连我一时不察,都被夫人发觉了端倪, 何况夫人。” 卢芳年瞬间抬起脸。 她眼中恼意未消,表情却无奈又好笑。她也确实半嗤半嘲笑了几声:“……侯爷难道是在安慰我?” 罗焰眼中似乎闪过一抹笑意:“算是吧。” 卢芳年却收了笑,盯着他:“侯爷这般大度,是因为发现我移情变心,终于不必再对我有愧了吗?” 罗焰许多年没被人这般质问过了。皇上和郡主不会,其他人或有顾忌,或是不敢。 但他没对卢芳年的质问有任何不满。他坦然回视:“不是。” 他认真解释:“这桩婚事,起因是陛下要给我一个夫人。夫人如今的移情,也是因我先对夫人无情,伤了夫人的心。我既不能与夫人做寻常夫妻,自然该尽量补偿。” 卢芳年心里的气散了。 她捧着茶杯,缓缓走到临窗榻边,歪身坐下:“若我收下药,还真的用了,他——李正则,以后会怎么样?” 罗焰把药重新拿出来,俯身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自然是陪着你。等……分开,再让他归队。” 卢芳年看向两个毫无装饰的素色药瓶:“仪鸾卫精于医毒,就没有单次起效的药吗?非要让人一辈子断子绝孙?” 罗焰:“有,但更伤身。而且……” 卢芳年心中给自己鼓劲,抬头看他:“而且什么,侯爷直说便是了。” 罗焰一顿:“而且,每次都要服用,怕你们浓情蜜意时忘了。” 屋内瞬间静了。 卢芳年甚至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 半晌,她张了张嘴:“侯爷……也知道人会意乱情迷吗?” “……我当然知道。”罗焰声音发干。 内心想要倾诉的冲动让他多说出一句:“我只是……不敢。” 他说完,紧紧闭上了嘴,让他面部的线条比平常更显尖锐。 但他的神色并不冷厉,反而有一瞬间显得脆弱又茫然。 屋里又安静了下来。 卢芳年放下茶杯,抚住自己发慌的胸口。 她意识到了,这是她第一次窥见侯爷真实的内心。 侯爷,不是“不敢对郡主意乱情迷”,是任何时候,每一刻、每一秒,都不敢放松警惕。 天子隆恩,侯爵之尊,大权在握,几乎只在一人之下,他却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卢芳年闭上眼睛,忍住想要宽慰和继续了解罗焰的冲动。 这么多年了,她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她拿起两瓶药,还给罗焰,回到最初的话题:“我不会用的,以后也不会,请侯爷收回去吧。” 罗焰神色恢复如常,没接:“为什么?” 卢芳年笑:“我虽只是普通女子,也懂得礼义廉耻,既为夫妻,侯爷不找别人,我也不会找。” 罗焰接了药瓶:“是我看低了夫人。” 卢芳年摇头:“世上能有几个如侯爷这般心胸的男子。” 她起身:“侯爷,我早知不能与你做一对恩爱夫妻,时至今日也并不觉得遗憾了。侯爷能为霄霄做个好父亲,我也不会为了自己的私情,让霄霄有一个无德的母亲。” 现在她能把李正则还给侯爷,等同寝共枕过,赤○交缠过,她还能舍得吗?还能保持清醒吗? 她不确定。 罗焰:“好。” 卢芳年笑问:“我也不想耽误李正则的前程。” 罗焰承诺:“夫人放心,不会。” 卢芳年将手放在门闩上:“天晚了,回去安寝?” 罗焰久久没出声。 她回头。 隔着一段距离,罗焰的神色在不算亮的烛光下难以分辨。 他又看了卢芳年片刻,平静道:“夫人,我死后,你可以随意改嫁。我会提前禀报陛下做安排,不会有人闲话。” 卢芳年半晌才找回声音:“侯爷这话是……我,我从没盼着侯爷死……” 罗焰走过来:“我知道。是我比夫人年长,战场又刀剑无眼,所以先告诉夫人我的打算。” 他把手放在另一边门闩上,要打开门,卢芳年松开门闩又忙握住:“侯爷,还有一句话。” 罗焰:“夫人请讲。” 卢芳年说得又轻又快:“郡主说,是因你生得没有林大人美。”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卢芳年知道罗焰能听懂。罗焰也的确听懂了。 他笑了一声:“夫人,多谢。” 他打开了门,请卢芳年先走。 卢芳年想再说几句什么,又终究没说,迈出了房门,匆匆回去看女儿。 罗焰没跟着出去。 他收拾了茶杯,用清水洗净放好,唇角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若真是因为他生得不如林大人就好了。 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他知道不全是,一定有其他更为重要的原因。 郡主的神异之处,他隐约察觉到了。 时间隔得越久,很多事看得越清楚。现在回想,那时候——十年前,林大人中毒将死的时候——郡主对林大人尚无多少真心,但郡主还是选择了林大人。是郡主救活了林大人。 从那时起,他就彻底错过了郡主。 他本有机会。 如果第一次见面,他没有—— 罗焰捂住眼睛,唇角越发勾起。 那年他也将近而立了,怎么行事竟那般肆意无礼? …… 漫长的冬季还没结束,便又是一年除夕。 今年一起守岁的人格外少,比宁安华才成婚的那年都少。那年在扬州巡盐御史衙门,松儿和蓁蓁还没出生,林黛玉在荣国公府,罗十一也还没来,却有宁安硕,有宁安青,有柳月眉、张裕成和他们的孩子。 虚岁正式迈进“五”开头的林如海痛饮一夜,睡梦中喃喃念着“妹妹,我还没老”。 宁安华好笑地帮他解了酒,摸着他结实劲瘦的腰入睡。 是还没老。 …… 除夕过后,宁潇来求宁安华,准他进入辽安军。 与句丽的战事就在这一两年了。精心筹备了数年,皇上必胜的决心体现在辽安军目前四十万的额定人数上,也体现在因对辽安军的额外优待,而每年产生的巨额军饷上。 太平盛世,但凡衣食无忧还主动参军的男子,大多有一颗立功扬名的心。但宁潇是仪鸾卫出身,若他有强烈的名利心,根本不可能被皇上选中,送来做她的典卫。 但宁安华没多问,只祝他青云直上:“来日升职封爵,也可封妻荫子了。你想娶妻,我给你说媒。” 宁潇心中一凉,复又火热起来。 林大人比郡主大了快两旬,他可以等。 …… 送走宁潇,宁安华写奏表,将京中的副典卫请升为典卫,又从亲卫里新选出了副典卫。 出了正月,她令还没得到正式任命的新任副典卫留下,护卫林如海,带蓁蓁和罗十一又来到了长白山。 先是送宁安青去西北,又送林黛玉回京成婚,离宁安华上次到长白山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但她还记得上次探寻的进度。 她答应了林如海,会在蓁蓁生辰前带她回家,算来在五月末出发即可,能在长白山留三个月。 三年前她已经把主峰附近搜寻了大半,若这次没有突发事项打扰,三个月足够她完成计划任务。 她想去天池底。 看上去同样的山水,在普通人和修行之人眼里是不同的。 她用异能探查到了许多灵力充沛的奇地,每一处都应有可以使异能大幅增长的奇宝,但她一处都没有去。 因为她发现,所有奇地的灵脉都是从天池下延伸出来的,整个长白山隐隐一体。 她想得到什么,理应去池底一探。 盛夏五月。 宁安华解开了蓁蓁身上的禁制,把她托付给罗十一。 她和蓁蓁商议到了五日的自由行动时间,承诺等她回来,就教蓁蓁修炼。 长到十岁的蓁蓁已经明白了宁安华。 白头峰终年积雪,阳光下的山脉宛如银龙。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67节 面前的天池湖光粼粼,散发出迷人又危险的气息。 蓁蓁期待的眼神浮现在宁安华眼前。 她轻笑,吐出一口气,用异能裹住全身,跳入湖中。 温凉的水包裹住了她曼妙纤长的身体。水底一片漆黑,她闭上眼睛。 她觉得很舒服,像是回到了,回到了—— 好冷。 ……冷? 她为什么会觉得冷? 宁安华霍然睁开双眼。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响。 有人推开门,唤她:“太太!” 宁安华抬头,眼前是年轻了十岁的,二十出头的檀衣。檀衣满面慌乱。 隐隐的头痛让她皱眉。 她为什么会觉得檀衣“年轻了十岁”? 还有…… 宁安华的心沉沉落下去。 她感觉不到异能了。 但她才要想她该做些什么,忽然一阵更加剧烈的头痛,让她忘记了思考的一切,只听见檀衣说: “十一典卫来说,说老爷不好了,请太太快些过去!” 第139章 似真似幻 “老爷”不好了? 头针扎一样疼, 宁安华却又敏锐察觉了不对劲。 檀衣他们不是早就不叫林如海“老爷”,改称他为“大人”了吗? 宁安华抬手想按住额头,却被带起的水花扑迷了眼睛。 她抹掉脸上的水, 才发现自己坐在浴桶里。水已经半温了。 怪不得她冷。 ——她想起来了。 林如海突然重病,她一直在书房照顾他, 片刻不离。今早典卫罗十一说, 皇上派来的大批仪鸾卫今晚就到,她才回后院暂歇半日, 小睡了两个时辰, 起来泡个澡舒缓疲惫。 一大段记忆如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将她方才的思考吞噬殆尽。 她横死在末世两派的斗争里,却来到了红楼梦的世界,成了林如海的表妹。 能重活一世, 已是极大的幸运,所以,就算失去了灵体, 不再能修炼异能,她也没有太过遗憾。 上一世, 她修炼到只差一步便能呼风唤雨, 却短寿横死,死时还差两个月才到三十岁。这个世界比末世安全太多, 就算没有异能,她活到三十岁的概率总比在末世大。 她照顾了原身母亲林旭最后一程,带着宁安硕、宁安青来投奔林如海。 可表嫂贾敏生幼子时难产,将养了半年多还不能起身, 无力照应他们。 林家给他们姐弟兄妹提供了庇护之所,林如海还亲自教导宁安硕, 她便将林家的家事也担起,减轻贾敏的负担。 林黛玉和宁安青差不多大,又一样体弱,两个小女孩一起教养,是费了她不少精神。但她们还是平安地活着。 贾敏的幼子却夭折了。 贾敏才略有好转的身体又一日日虚弱了下去。 贾敏想让她做林黛玉的继母。 权衡利弊后,为自己争取到了足够的好处,她同意了。 成婚之前,她和林如海只有表兄妹的名分,实际并无任何感情基础。但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他们的婚事又多少是林家和贾敏亏欠于她,林如海对她非常尊重疼护。 已是夫妻,利益绑定,除去给林如海纳妾、生子的部分,她也在“林夫人”的义务范围内做到了最好。 至于男女欢○,林如海承诺过不再碰别的女人,他们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她有正常的生理需求,喜欢他风流俊逸的样貌,也对睡三代以外旁系血亲的表哥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再加上他身材、本钱、技巧都不错,也有服务精神,他们自然没有少做。 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不伤身的避孕方法,起码她不知道。她不想难产,但她猜测林家子嗣稀少是林家男人的问题,她怀孕的可能很小。不过,若真的有了,她也……不排斥有一两个自己的孩子。 原著里写,林黛玉被送到贾家几年后,林如海便病重去世了。可林如海的身体分明很健康。 她的规划是,若林如海当真会在几年后离世,且她还没生孩子,如果黛玉愿意跟她,她会说动林如海给黛玉立女户承家业,她不会再婚,只等黛玉长大。如果黛玉想回贾家依附外祖母,她也不会强求,或许过继一子,或许将来再婚,她总会让自己过好。 但他们成婚还不到半年,突然有一日,林如海严肃地和她说,他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在她的软硬兼施下,林如海将他面对的事和盘托出。 有前任盐课“病逝”的例子,他们都没有天真到认为,甄家会顾忌林家与贾家淡了的“亲戚情分”,不对他下手。 关于姜大人的死因,林如海并无切实的证据。他准备以身求得甄家残害朝廷命官的实证。 他奏上密折,求来了皇上秘密培养的仪鸾卫两人相助。 但两名仪鸾卫到扬州不过几日,他忽感风寒,半月内便病重不能起了。 在昏迷不醒之前,林如海奏上了遗折,向皇上请求对她和林黛玉的庇护。 遗折已经送出扬州快二十日了。 林如海几次将要气绝,都被精于医术的女典卫罗十一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扬州城的大夫们和罗十一都诊出了他体内有毒,但并无解毒之法。而据罗十一所说,她已是仪鸾卫中最精于医毒的几人之一。 …… 头痛减弱了。 宁安华被檀衣搀扶着出了浴桶,迅速擦干身体,换上早就备好的庄重衣裳。她的头发还湿着,来不及等完全干,但这时候也顾不得会不会有“外人”在了,她只随意挽了个慵妆髻,未上分毫妆饰,便带了人往前衙赶。 天已经黑了下去,只余最后一点未烬的暗红,与黑夜相接处泛起青,就像林如海近来的面色。 初夏的夜风将檐角悬挂的灯笼吹得微微晃动。 仪鸾卫指挥同知,罗焰,坐在两淮盐政书房的正堂里,内间有七八个仪鸾卫正紧急为林大人救治。 两刻钟前,他才在衙门前下马,便接到罗十一的禀报:林大人不行了。 他奉圣命而来,要接替林大人彻查甄家,坐实甄家的罪名。但事务交接,若无详细交流,只凭文书,难免有不尽不详之处。 且最能让甄家翻不了身的大罪——残害朝廷命官——尚无甄家给林大人下毒的实证。 若林大人今日不幸,他不能与林大人当面交接,差事会难办些,但也不算太大的问题。 罗焰将手中卷宗翻过一页。 林大人的文书、条陈,着实写得好。 “大人,林大人夫人到了。” 林大人续弦宁氏,同知宁遥之女,名安华,尚无字、无号,年方二十有一,貌清丽绰约,性情沉静淡泊,行事从容决断,极擅丹青。 十一对她颇为推崇。 陛下令他护好林大人的妻女。 罗焰放下卷宗,站起身,却未出去相迎。 他要先看看,这位年纪轻轻,出身不显,素无名声,却能得到十一推崇的宁夫人是什么人物。 来人的脚步声急促却不显急躁。她在门口停了一瞬——罗焰猜测,宁氏是察觉到了他并不准备“避出去”或“出去迎她”。但她没有多犹豫。下一瞬,罗焰便看到一只纤瘦洁白的手握住了门帘一侧,纤细的手腕上晃动着一只通翠的碧玉镯。 这等成色的首饰,绝不可能是一个丫鬟的。 宁氏在自己打帘子? 门帘被掀开,先落入罗焰眼中的是一朵如云乌发,然后是光洁白嫩的颈项,被深红浅红裹住的袅娜身躯。 宁氏抬头,一双眼睛清凌凌看向他,不见任何情绪。 也算够了。罗焰想。再试探下去,就太过失礼了。 不能让人说,陛下派来的人,轻慢功臣……遗孀。 他要张口问好。 宁安华厌恶被故意试探、压制。可林如海命在旦夕,还要靠仪鸾卫查实甄家的罪名,现在,她没有时间、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与皇上的心腹争个高下长短。 但也不代表她会轻轻把这件事揭过去。 在仪鸾卫那位“大人”开口前,她垂眸转身,向里间行去,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但……这人好生面熟。 宁安华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她迈入里间。 屋内的七八个仪鸾卫——包括正在商议开方的三人——都迅速起身抱拳:“见过夫人。”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神情严肃,语气郑重,就像在替方才外面那人找补:仪鸾卫并不是无礼的衙门。 宁安华有些想笑。 但她随即就看到了紧闭双目躺在床上,面色青黑,眼窝凹陷的林如海。 屋内屋外的人都看着她走到了林如海床边。 她歪身坐下,握住了林如海枯瘦的手,神情有些恍惚。 她一袭红衣,虽非绝色,却青春正盛,肌肤生光,而林如海人事不省,有如骷髅,正是红颜伴枯骨。 她神色转为茫然,又转为哀痛。两行泪从她面上滑落。她红唇微启。 仪鸾卫的五感都较常人敏锐,清晰地听见她轻轻唤了一声:“表哥。”似有无限眷恋与怀念。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68节 但被她如此呼唤的男人没有给她回应。 林如海的手从她手中滑落了。 她手捂胸口,喷出一口鲜血,落在林如海所盖的素缎棉被上。 “太太!”这是她带来的丫鬟婆子喊的。 “夫人!”这是立刻扶住了她的罗十一。 罗焰抬手,止住了想去查验林如海尸身的仪鸾卫。 宁安华倚在罗十一怀里,深深吸气。 这回,她真的想起来了。 在林如海停止呼吸的那一瞬,一直叫嚣的疼痛消失,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登上了长白山主峰,潜入天池,想查探水底究竟藏着什么。 但不知在哪一刻,她“回”到了十一年前——不是身在长白山的那个“她”经历过的十一年前,而是这个身体的“她”的十一年前。 两份记忆,都是“宁安华”亲身经历过的。她竟然分辨不出哪一份是真,哪一份是假。 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陷入了天池里的幻境,还是真的成为了另一个“宁安华”。 她仍然感受不到丝毫异能、灵气的存在。她的灵体消失了。 如果天池底的那个“宁安华”是假的,现在的一切才是真的,林如海——表哥——已死…… 她的蓁蓁,她的松儿,她再也不会拥有他们…… 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宁安华心中痛极,眼中却无泪。 她扶住罗十一可靠的手臂,接过檀衣手中的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血。 她起身站直,发现她的身量也矮了近三寸。她习武十年锻炼出来的流畅线条也不见了。 失去了异能的滋壮,她现在的这副身体,只比这个时代普通的闺秀贵妇略强健些许,是原身学过骑射,她又着意保养锻炼的成果。 宁安华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蓁蓁、松儿和林如海——另一个与她相知相守的林如海。 她攥着染血的手帕跨出门槛,走到罗焰面前三尺远近,抬头看这张她熟悉的脸,说出一个地址。 是另一个“宁安华”用异能探测到的,做法诅咒林如海之人所在的地址。 “大人若信我,请亲自去此处拿人。”宁安华知道他会去,“有人行巫蛊之术,诅咒朝廷命官。” 最起码,她不能让他死得毫无价值。 她要为他报仇。 她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殷红的唇角还有暗红的血渍,双眼却亮得让他心惊。 罗焰垂首,抱拳:“在下仪鸾卫指挥同知,罗焰,见过夫人。仓促前来,请恕无礼之罪。” 他竟然道歉了。 宁安华恭肃回礼:“妾身宁氏,多谢罗大人替我家大人报仇雪恨。” 罗焰放手直身:“陛下有命,此乃在下职责所在,不必夫人言谢。” * 巡盐御史衙门挂起了白。 宁安华满身缟素,一力办起了林如海的丧事。 她和林如海只有九个月的夫妻缘分。可既做了夫妻,她就该好好送他走。 安硕、青儿、檀衣、檀袖、菊影、菊露、陶嬷嬷……当着她的面,他们什么都不多说,但她知道,他们私底下都在哭她命苦,骂林如海短命早死,生生把她给耽误了。 命苦吗? 和另一个“宁安华”比,她失去了异能,亲生的孩子,相知同心的丈夫,确实“命苦”。 但和世上更多的人比,和末世的她比,她已经足够幸运。 她还活着,就要好好活下去。 如果另一个世界也是真实的世界,就算没有她,林如海,蓁蓁,松儿,他们也会好好活下去的。 她还有安硕和青儿,有檀衣、檀袖……她还拥有很多。 罗焰在金陵城她给的地址里抓到了行巫蛊术的道士,道士招认是甄家指使,且有书信文字为凭,人证物证齐全。甄家的其余罪行也逐步被查实。 虽然过程比另一个“宁安华”记忆中的要难且长,但仪鸾卫还是办成了。 贾琏送黛玉回来奔丧。林如海病重时,为了牵制贾家,她给宁家也送了信,宁家也派人到了。有仪鸾卫在,两家的心思都没能成功。 黛玉愿意留下来和她生活。 仪鸾卫离开前,天使降临。 皇上追赐林如海为太傅。 赐林如海遗孀宁氏一品夫人诰命,加赐“清熙郡君”封号。 赐林如海独女“景文县君”封号,准景文县君立女户。 这是林如海生前给她们求来的保障。 因宁安华表达过想习武,皇上命罗焰挑一人与她为师,加赐护卫十人,实则亦为对她们寡母孤女的保护。 罗焰让罗十一留下了。 大批仪鸾卫离开时,已是初秋。 贾琏和宁家来的人早已识趣返程。 宁安华带林黛玉送林如海的灵柩回姑苏。宁安硕、宁安青自然同行。 林如海百日已过,宁安硕对他的怨气少了许多,早已开始怀念起他的好。 他在林家五年,林如海就亲身教导了他五年。对他来说,林如海如兄如父。但在他心里,最重要的还是姐姐。 在姑苏安顿下来后,一日,看宁安华心情尚可,趁林黛玉不在,宁安硕便试探着问:“姐姐以后有什么打算?” 姐姐还这么年轻,真要给林姐夫守一辈子? 宁安华想了一会:“暂时没有打算。” 先把这二十七个月给林如海守完吧。 她说:“这‘郡君’封号是他给我求来的。就算我改嫁,不是一品诰命了,也一样还是郡君。等出了孝,我有打算,会告诉你。” 他还没来得及爱上她。但他是一个好丈夫。 * 麟德宫临敬殿。 皇上正在关心罗焰的终身:“……南下一趟,有没有看中谁家女子?”[注] 罗焰许久没答话。 皇上本只是试探一问,谁知他看上去真有情况,更来兴趣了:“还真有?给朕说说,朕给你做主!” 又过了一会,罗焰才开口,缓缓说:“陛下,臣对清熙郡君有意。” 皇上愣住了。 “这……”见他并非玩笑,而是认真在求,皇上磕磕巴巴开口,“……林爱卿才去几个月,朕着实不能将他的遗孀赐婚给你。” 第140章 无愧于心 罗焰当然知道林大人新丧, 清熙郡君至少要守孝二十七个月再谈婚事,皇上不可能应他。而且,林大人为国尽忠枉死, 清熙郡君若执意守着,连皇上也不好强行令其改嫁。 他虽看到清熙郡君在林大人床前吐血, 却观她……不似会为情所耽之人。可正是因此, 他也猜测她不会愿意改嫁。 “沉静淡泊,从容决断”, 十一対她的评价还算准确。她有诰命有封号, 和景文县君感情甚好, 景文县君能立户招婿,她不再婚便能保一世平安顺遂,还能博得“忠贞”美名。 她容光虽盛, 却不算绝美,他历年见过的貌美女子不知几许,可他确实対她动了心。 她与众不同。 他有时觉得他看懂了她, 有时又觉得她表现出来的都只是合适的假象。 成婚不过九个月,她真的已対林太傅情根深种吗? 若是, 为何心爱之人未满四十而亡, 她操办丧事还能一丝不乱? 若不是,那一口刺目的血又是为谁而吐? 那一声“表哥”, 真的是在唤林大人? 一个才过双十的年轻女人,竟然让他猜不透,看不懂。 但今日,他顺着皇上的话提起她, 并非真想求得赐婚。 他知道,皇上是想让他有一位夫人, 办一场盛大的婚事,以此彰显仪鸾卫指挥使的地位。 只是,他早已绝了娶妻之念。他抛弃本姓本名,做了“罗焰”,注定不可能再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他的孩子也不能再姓“顾”,只能姓“罗”。 就算家族得以沉冤,他也不能将他的妻儿领到父母灵前,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请他们安心。 他心里有了人,若娶的不是意中人,他的妻子连丈夫的疼爱都没有,岂不可怜。 现在的他只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谁知会何日丧身。 既然意中人无夫,能対皇上说出口,他何必耽误了别人。 他不娶别人,还有可能娶到她。 她不嫁他……也好。 罗焰屈膝半跪:“臣知道是让陛下为难了。郡君……一心为林太傅守孝,分毫不知臣的心意,是臣在单相思,但臣不想娶别人。恐怕,臣要辜负陛下的美意了。” 皇上忙将他扶起,打量了他一会,轻声叹道:“你这是何必。”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69节 罗焰只道:“陛下,恕臣无礼直言,顾家男子,大多从一而终,不生二心。” 他的祖父、父亲、叔叔们,皆是如此。 皇上皱眉想了想,叹道:“也罢了。可你要知道,若清熙郡君不愿再嫁,朕也不能相强。” 罗焰垂首:“陛下,臣明白。” 皇上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两日后,皇上赐新任仪鸾卫指挥使一所大宅,赐下御笔“罗宅”二字,又加赐“纯忠”牌匾,挂在罗宅正堂。 又过一旬,罗宅大办乔迁宴,承恩公等数位高官重臣亲至。 罗焰的书信混在文书里,送到了罗十一手上。 罗十一斟酌了一整夜,才拿给宁安华。 宁安华当着她的面拆开信。 罗十一控制住自己不去偷瞄,却在宁安华看完后忍不住看她的表情。 郡君没生气。 郡君……笑了? 宁安华抬眼,把信递给罗十一:“没写什么,先生想看无妨。” 大哥不会知道她看过的。罗十一想。 她接过信,先扫视一遍,然后瞪大了眼睛。 这叫没写什么? 她的神色太过明显,宁安华笑问:“不就是他在皇上面前用我做借口推辞了赐婚吗?対我又没什么损失。难道他会出去乱说?” “当然不会了!”罗十一先忙替罗焰做了保证,才试探着问,“郡君……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宁安华扶了一下自己发间的素银簪,反问。 “没什么。”罗十一摇头,将信还给宁安华。 宁安华把信折好,放回信封:“罗指挥说愿意补偿我。麻烦先生替我要几匹良马,再要几样好兵器,就算两清了。” 她起身来到案前,笑道:“先生出题罢,我作画一幅以谢先生,如何?” * 林如海一去,虽有身后圣恩隆厚,忠名远扬,林家的门庭到底寂寞了。 少了繁杂的利益往来,正合宁安华心意。只有张裕成要辞馆准备明岁春闱,她一时给宁安硕再请不来这般好的先生。 但宁安硕的才学去考秀才已经足够。他回保定一年,不但考来了功名,还因和族中人斗智斗勇,人也着实长进了不少。 宁安华放心让他去京中入国子监求学。宁安硕还不放心长姐幼妹,不肯去。 宁安华便请罗十一“开导”了他一回,笑眯眯问瘫在地上的他:“你觉得是你可靠,还是十一先生可靠?” 宁安硕消沉了两日,收拾行囊进京去了。 和他去保定那时一样,宁安华挑出两个护卫跟他一起走。 不知不觉,林如海已经走了快两年。 林如海生前的几个姨娘,宁安华都发给了一笔嫁妆,令她们自嫁。 贾敏的陪房江姨娘舍不得林黛玉,也不大放心宁安华,本不肯去,经林黛玉劝说也想开了,出府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林黛玉的身体渐渐养得好些了,可以学一些简单的拳脚,但宁安青还是只能看着。 可宁安青,和“另一个世界”的宁安青一样,身体虽弱,心胸却很开阔,并不因此消沉。 另一个世界…… 宁安华也曾怀疑,她目前经历的一切都只是虚幻,“另一个世界”才是真实的。可每一天、每一刻都流逝得如此真实,又并不像在幻境。 有时午夜梦回,看着空荡荡的另一侧床,她也会恍惚,仿佛那个会用炽热的身体环住她,用满含欲火和柔情的双眼注视着她,用极致温柔缱绻的语气唤她“妹妹”的男人还在。 仿佛她的孩子们还在。 仿佛她真的和“表哥”生下了两个孩子,一个叫松儿,光风霁月如他父亲,一个叫蓁蓁,古灵精怪,是她最贴心的小女儿。 仿佛她真的曾在雨夜斩杀数百人,可以用诅咒杀掉这个世界最尊贵的天子,可以呼风唤雨,已经踏上成仙之路—— 失去了异能,她似乎更感性,更在意感情和陪伴了。 她颓丧过,心痛过,也曾几近崩溃,但都没有被人察觉。 现在,她只是踏实地过好每一分、每一秒。 不管世界是真是假,她用心经历的一切不会骗她。 * 宁安硕以十六岁之龄考中了顺天府乡试第十二。 次年春闱,他被点为二甲第二十七,选为庶吉士。 他紧急向宁安华写信求助,有太多人家给他说亲,他实在应対不过来了,请宁安华上京帮他。 林如海孝期已经过去了快两年,宁安华也很少会在深夜觉得心痛将死了,便携全家上京。 她一路赏景,慢慢地行,从初夏走到初秋,方才抵京。 宁安硕早已收拾出京中大宅,请宁安华住正院,又打扫出花园最好的景致给她换着住。 宁安华没有推让。 孀居身份给了她很多便利,让她可以更自由地选择交际対象,可以婉拒贾家的邀请,但她拒绝不了甄太后的传召。 甄太后比“另一个世界”第一次传召她时更老了几岁,但手段没变,还是让她在“福海”边站一个时辰。 她没有了异能带来的亲水体质和强健体魄,但这些年和罗十一习武也小有所成,在烈日下站一个时辰不算什么。 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内侍领她出宫,以示対她的不重视,也没有让她觉得难堪。 只有清楚地意识到,她没有办法反击甄太后,才让她感到无力。 宁安硕很愧疚。 他说,他愿意尽可能高娶,借岳家之力庇佑她和宁安青。 宁安华说没这个必要。她更希望他的妻子是他喜欢的人。 太上皇已经给大皇子和二皇子赐了婚,可能皇上和皇后也不会有选择女婿的权力。 得益于林如海的遗折,林黛玉要招婿,不可能再被选为王妃、侧妃,但宁安青就不一定了。 这不是宁安硕高娶就能解决的问题。没有依侍,他本人越优秀,就越会有人把主意打到宁安青身上。 宁安青身体不好便不好,她父亲只是五品同知,母亲虽出身侯门,母族已经没人了,兄长也还要做三年没品级的庶吉士,娶为侧妃已是抬举拉拢,也不用她生育子女。 用一个侧妃的位置换一个十七岁庶吉士的忠心,很多人——皇子们、忠顺亲王、异姓王们——都会愿意这么做。 所以,在罗焰通过罗十一提前问过她同意,夜访宁宅,郑重提出想娶她为妻时,宁安华确实有一瞬心动。 秋夜的风微凉。 她坐在窗子里,罗十一护在她身边,罗焰站在廊下窗外。 月光如水,撒在罗焰高大的身躯、宽阔的肩膀和冷峻的脸上。他神情不复平日的冷肃,眼中满含诚意。 他确实是个很有魅力的男子。 “罗指挥位居三品,陛下心腹,前程不可限量,我孀居之身,不过世间千万女子中普通的一个,与大人仅有几面之缘,大人为何会执着于我?”宁安华想问清楚。 她不是“另一个世界”让罗焰全心倾慕的她。 罗焰并不诧异她的直白。 审慎思考后,他也摒弃了试探和虚言:“因为我看不懂郡君。看不懂,便会反复回想,反复想过,便越发被郡君吸引,忘不掉了。” 宁安华笑了。 她问:“那若有朝一日,大人看懂了,不再反复想了,便会厌弃于我?” “不会。”罗焰顿了顿,“……我家中,从未有负心的男子。” “可我并不了解大人的出身。”宁安华却试探,“大人应也不会告诉我。” “是,我不会。”罗焰知道她要拒绝了。 他想知道为什么:“只因为我来历不明吗?” “不是,大人信我。”宁安华笑道,“这两年,身边人劝过我再嫁,想给我说媒的也不少,我都没应。他们或是贪图我的郡君封号,或是贪图我年轻貌美,或是贪图我的钱财嫁妆,也有看我一人养大了弟妹,还悉心教养继女,必是贤妻良母的,总归有所图。大人不图这些,拿‘真心’给我,可在我看来,还不如别有所图。” “何况,我为弱,大人为强。”她说。 罗焰轻轻吐出一口气:“我明白了。” “我正是如此庸俗之人,让大人见笑了。” “不,”罗焰道,“郡君很明智。” 人心如鬼蜮,最为难测,他空口一言,如何取信于人。若与他成婚之后,他移情变心,郡君岂不成了笑话。 “多谢大人夸奖。”宁安华站起身,俯身一礼,“也多谢那日在宫中,大人暗中护我。” “郡君怎么知道?”罗焰真有些吃惊了。 “猜的。”宁安华笑眼弯弯。 看着她满是笑意的眼睛,罗焰怔了一瞬,生生把眼神移开:“我……没做什么,我也只能保证郡君不会死。将来太后若还要为难郡君,恐怕我可能,无能为力。” “郡君有什么打算?”是否要尽快办完宁小翰林的婚事回南? “除夕宫宴,或许太后还会召郡君入宫。”他提醒。 宁安华走到一排书架前,从特制的抽屉里取出一卷画,请罗十一将炕桌搬了下去,将画在榻上展开了一半。 虽然只有一半,也能看出画的是运河两岸的繁荣景象,可见城内街市,郊外风光,画工精妙至极。 “这是姑苏春日风光。”宁安华语气平静,但眼中怡然生光,“天下太平,长治久安,百姓乐业,全赖圣人垂德。妾虽不才,感于圣恩,作此画献于宫中,以颂恩泽。” 她笑问罗焰:“请大人评鉴,可还能入得两位圣人的眼?” 罗焰半晌才答:“古有《清明上河图》,今有《姑苏长乐图》,天下又多一稀世珍宝矣。”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70节 他问:“郡君画了多久?” 宁安华笑笑:“两年有余。” 每日至少一个时辰。 在罗焰说出更多的感叹前,她将《姑苏长乐图》小心卷起,放入匣中,俯身探出窗外,递给罗焰:“后日老圣人万寿,宫中大宴,安硕位卑,还请大人替我呈上御前。” 离罗焰最近时,她低声一语:“是我不想安硕得上皇注意,只能请大人代劳了。” 罗焰接了匣子:“多谢郡君将此功让给我。陛下若得此画,必定欢喜。” 在众臣面前展开此画,献与上皇,不但上皇龙心大悦,郡君如此才德,太后再为难于她,便太过无理了。 郡君早便料到了太后的为难,准备了应対之法。 罗焰要告辞回去。 宁安华请他稍等,又拿出几轴画,一一铺开:“请大人再替我选一幅献与陛下。多选一幅,算我送大人的谢礼。” 罗焰认认真真挑了一幅:“陛下喜欢松鹤。” 陛下年已三十过半,还未能正位,愈怕寿数不长,不能一展抱负。 但他没有挑自己的,而是说:“郡君能否专为我画一幅?” 宁安华没拒绝,但也没答应,先问:“大人想要什么?” 罗焰停了一会,说:“冰原雪山。” 宁安华当然还记得罗焰的出身。 但她笑道:“大人这便是难为我了。我从未见过北地风光,又如何能画?大人还是换一个罢。” 罗焰看着她:“郡君若愿意,会看到的。” 宁安华直接问:“大人这是在说还不会放弃?” 罗焰轻笑:“是。我会等到郡君愿意答应我,或……再嫁别人的一天。” 他说:“郡君,寡居的身份是有很多好处,但也有很多不便。世间好男子很多,郡主若有意于别人,我绝不从中作梗,若愿意嫁我,天高海阔,任你去看。” 他说:“郡君方才所言,你势弱,我势强,两日之后,便未必如此了。” 他后退一礼:“在下告辞。” * 《姑苏长乐图》果然惊艳了满殿臣子,也令上皇大悦。 天使来到宁宅,上皇赐宁安华黄金千两,并有御墨等物,为献画之赏。 当着天使,宁安华大颂圣恩。送走天使,她捏着御墨把玩,笑道:“看来靠作画挣爵位是行不通了。” 罗十一笑道:“但郡君‘渊渺居士’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从今日起,再无人敢轻视。” 宁安华放下御墨,从袖中拿出一方小印,用指尖描摹上刻的“渊渺居士”四个字。 这是另一个世界的林如海给她取的字,她用作了号。 * 赶在过年前,宁安华定下了宁安硕的亲事,他的未婚妻是江公府的江纯岚。 上皇做主了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婚事,自然没有从江家给皇孙们选王妃。 江纯岚才十三岁,年纪还小。宁安华和江公府议定,待江纯岚及笄后再办婚事。 林黛玉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但她要招婿,婚事与平常女子不同,宁安华和她都不急。 为了避免宁安青被人盯上,也懒得应付太多交际,过完了年,宁安华便带两个女孩又返回了姑苏。 寡居确有不便。出郊外踏青还好,若只为游览风光远行千里,就算她有大周第一女画家的美名,在这个时代还是不大合适。 但天南海北的风景,另一个世界的她见过很多。她还可以靠回忆去回味。 哪怕每次回忆都会让她彻夜难眠。 在宁安硕成婚前的这几年,京中发生了很多事。 忠顺亲王谋反被赐死,意图刺杀皇上,皇上和一向硬朗的上皇都毫发无损,上皇却因怒极攻心,竟在两个月后驾崩了。 没有人怀疑是皇上下的手。 罗焰救驾有功,被封义勇侯。 承平地动,皇上下罪己诏,群臣却说这是因忠顺亲王大逆不道,惊扰上皇,所降天罚,并非皇上之过。 想到另一个“她”经历的地动雨夜,宁安华已有了恍若隔世之感。 皇上正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彻查河南、江浙等地的瞒报、谎报灾情大案。 罗焰经过姑苏,暗中来问她的心意。 宁安华说:“实话告诉大人,我不愿生子。” 她习武算小成了,还想加强锻炼,活到五六十岁还骑得了马,爬得动山,在世间対女子的限制没那么大的年龄去各处游玩,不想因为生育子女落下什么后遗症。 罗焰却笑了:“我也不愿有子。我可以服避子药。” 他第二日来,拿出两个药瓶:“这瓶服下一粒,男子终身不会令女子有孕。这瓶单次起效。” 他交给罗十一查验。罗十一说:“确为仪鸾卫研制,皆有效。只是……” 她的目光从罗焰和宁安华之间转了一圈,対宁安华说:“只是单次起效的更伤身。” 罗焰道:“我听你的。” 说实话,宁安华动摇了七八分。 但她还是把药瓶还给了他。 如果在现代,哪怕是在末世,她都会答应。但这个世界的婚姻対女子的绑定太深了。 她还没有到脱离婚姻可以不脱层皮的地位。 为了喜欢的容颜,身体的欢愉,夜里不再寂寞,迈入婚姻,并不值得。 罗焰没有问为什么。 他很久没再来。 直到又过了两年。 林黛玉亲自挑中了一个清秀有才华的男子为婿,因宁安硕要成婚,宁安华回京。 罗焰也因肃清东北奸细立功,回京受赏。他却没有接受皇上要封他为国公的恩赏。 他仍是深夜来到宁宅,说:“郡君想不想要身份?” 看着历经岁月,容颜不改,气质却愈发吸引人的罗焰,宁安华笑问:“你能给我爵位?” 罗焰:“爵位不能。但我能请陛下加封你为县主。等我将来再立功劳,还能给你请封郡主。” “即便我负心,你也依然是县主、郡主。” …… 宁安华活了八十二岁。 闭眼之前,她回首一生,她无愧于人,更无愧于心。 她不后悔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 世间难得的真心,她收获了很多,也获得了很多人的好感、钦佩和敬仰,尽管也有同样多的人対她颇有微词,甚至于破口大骂。她没有亲生的孩子,却也体会过真挚的,真实的亲情、爱情和友情。 她在世间留下了一些令人称道的作品,也让世界作出了一些可能并不足以称道的改变。 作为一个没有异能的普通人,她没有漫长的寿命,无限的可能,但她也在短暂几十年的人生里做到了最好。 她比另一个“宁安华”获得了更多尘世间的幸福。 她是以“清熙公主”的爵位下葬的。 她的公主之位是她以自己的功劳挣来,并非别人赠予。 * 能刺穿耳膜的尖叫炸响。 宁安华睁开眼睛。 植物疯长,卷起人的身体绞碎,口器贪婪地吸取着人的汁液。 宁安华下意识运转异能,要救下身边的人,却发现她的异能只有一级。 她的异能呢? 她不是在长白山天池底吗? 她怎么回到了……末世? 第141章 失而复得 “跑啊!愣着干嘛!快跑!” 藏在记忆深处的女声和着一股从背后传来的推力, 将宁安华从愣怔中唤醒。 她被推得踉跄了两步,才想抓住什么站稳,便有另一个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拽她躲过了藤蔓的攻击。 拽着她的人自己还在抖,却死死握紧了她:“宁宁啊, 还记得路吧?快跑, 一直往前跑,我和小孟一会就追上你了啊。” 说完, 那人手臂一甩, 又将她送出了一米远, 接着没有再看她,毅然折身冲了回去。 是王姐和孟姐—— 宁安华想起了这一天。 这是末世开始后的第二十七天。 灵气复苏,动植物疯长, 在很短的时间里摧毁了现代城市赖以维持的一切。经后来估算,超过五成人类在末世的第一个月里就失去了生命。 这“五成”里,包括王姐和孟姐。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71节 王春华和孟凉。 她同公司的前辈、领导, 也是末世的这二十七天里保护她、照顾她,和她并肩作战的同伴。 她们就死在今天。 “别犯傻啊!”孟凉手中砍刀变长半寸, 恰好砍断了一条藤蔓, 又狼狈地就地一滚,躲开了另一条, “我们能打能跑,不用你在这连累我们!走走走!快走!” 这次过来找物资的共二十一个人,四个异能者,另外十七个都是普通人。第四个异能者已经被突然钻出来的植物“吃”光了, 但有孟凉和王春华在,人心暂时还没散。 在孟凉的掩护下, 王春华带人向商场深处跑进去。 宁安华知道王姐是去找油。王姐是火系异能,而现在的植物还没进化出抗火性。 她也知道她应该跑。水系异能一级的战斗力可以低到忽略不计。若她出事,以后再外出寻找物资,队伍就少了一个洁净的水源。 但她更知道,这株植物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她和那位死去的木系灵体。 水能涵木,“它”在渴望她的灵体。 所以,如果她跑,“它”会疯狂追上来。 为了保护她,王姐和孟姐都会死。 王姐会被洞穿胸口。 孟姐会断掉两条腿,在一个深夜自杀。 在孟凉的连声催促下,宁安华稍微跑远了两步,便爬上一处货架——避免被下方突然钻出来的植物攻击——仔细观察。 她现在的身体素质比起四级差远了,空有修炼异能和习武的记忆,却用不出想用的招式,但有记忆已经足够。 她在末世活了五年零七个月,怎么对付常见和不常见的变异动植物,在她脑子里都快能写成一本书了。 “孟姐,低头——”宁安华双手在嘴边做成喇叭,“往左跳一步!弯腰!砍它有红色花纹的地方!” 孟凉皱眉,低头,往左跳了一步,躲开口器的攻击,又在地上一滚,双臂发力,异能浇灌在手中的刀上,刀刃瞬间增长两寸,刀尖处更加坚硬锋利,划破了一支跳动着的红色“血管”。 汁液喷溅,糊了孟凉一身一脸。 巨大的植物僵住了。 下一秒,孟凉被疯狂扭动的枝条和藤蔓重重抽了出去。 “孟姐!”宁安华跳下货架。 “别过来!”孟凉吐出一口血,咳嗽着站了起来,“在那呆好!” 孟凉的攻击奏效了。 植物的枝条枯萎了约两成,但剩下的部分愈发疯狂。 藤蔓不要命似的伸长,将众人所在的地方层层环住,又将圈缩小。 这是“它”在拼死一搏。等杀了他们,新鲜的血肉自然会成为它的养料。 孟凉回头,抬起染血的杏眸看宁安华:“宁宁,你说,我来砍。” 商场里还有很多用得上的东西,或许还能救下别人。能不烧就不烧吧。 “好嘞!”宁安华不知道自己笑得露出了牙。 孟凉一顿,闭了闭眼,把想说的话忍了回去。 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呢,她怎么这么高兴? ……吓傻了? …… 一个小时后。 王春华将植物的残肢和根部封在铁桶里,彻底烧毁。 宁安华根据记忆选出了三个可靠的人,让他们分别带着没受伤的人去搜集物资。 她用异能凝聚出纯水,蹲在伤得最严重的孟凉身边,想给她喂水,又怕她脏器受损,不能随便吃喝。 “我不喝,水先留着吧。”孟凉睁眼,“我死不了,快去统计物资,别缠着我了,让伤员清净一会吧。” 平白被怼了一句,宁安华一点也不生气。 她放下半杯水,笑眯眯应了一声:“那我去啦。” 看着她连头发丝都透出高兴的背影,孟凉张口,问烧完植物过来的王春华:“王姐,宁宁真被吓傻了?回去上医务室给她看看?” …… 宁安华当然不是被吓傻了。 她是真的高兴。 就算要重头开始修炼异能,就算时刻会面临生命危险,就算还要把“末世”再经历一遍,就算吃穿住用比她做“清熙郡主”时粗糙了无数倍,她也高兴。 她不怕吃苦。 失而复得,本来就是人生最大的惊喜。 她在末世失去了太多,才找回来两样。她希望可以一样一样全部找回来。 她舍不得林如海、蓁蓁和松儿,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但他们父女三个人,一定会过得好。 会过得比她好。 * 宁安华在末世生活了十一年。 她和王春华、孟凉都修炼到了四级巅峰,离五级一步之遥。 她们共同建立了基地,庇佑着上百万普通人在基地里能吃饱穿暖。 她们分别有过几段感情,但最信赖、最离不开的还是彼此。 灵气复苏毁灭了现代社会,但没有毁灭人类。人类仍然在顽强地生存着,进化着。 末世第十二年,宁安华升五级的契机到了。 王春华和孟凉替她护法,她将全部心神沉入丹田,感受着体内翻天覆地的变化。 风云聚涌。 宁安华想抓住这庞大无比的力量。 但她身下一空,沉沉地坠入了虚空之中。 …… “啊!” 宁安华翻身坐起。 摸到手下床单的触感,她怔了几秒,循着身体记忆按下床头的开关。 小夜灯莹莹亮了起来,暖黄的光驱走了黑暗。 这是她的房间。 宁安华盯着床对面桌子上银白色的笔记本电脑和巨大的显示屏看了几分钟,屈身环住自己的膝盖。 叹息声在不大的房间里回荡。 她按下了主灯开关,房间瞬间明亮如白昼,是古代的蜡烛油灯和末世的灯具很难达到的亮度。 她下床,穿上毛茸茸的白色拖鞋,踩在木质地板上。随着她走动,拖鞋上的毛球一晃一晃。 她拿起最喜欢的猫猫搪瓷大杯子,打开卧室门,在客厅的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温水,一口气喝光了五百毫升水。 她捧着杯子,打量陌生又熟悉的窄小客厅。 进门是小小一个玄关。玄关右手边是一排鞋柜,鞋柜上方挂着一幅油画,中间的平台上除了钥匙、钱包、纸巾等零碎东西,还放着一个白瓷瓶,瓶中有一束百合,正安静地盛开。 进门向前,左手边就是洗手间。洗手间再向前,是一个不到四平米的厨房。 厨房没开灯,但宁安华知道里面被装得满满当当。铁锅、平底锅、搪瓷锅、砂锅……她不常自己做饭,但厨房用具非常齐全。 她的手艺其实也还不错。 洗手间和厨房都朝北,南向就是客厅和宁安华的卧室,都不算大。 宁安华将杯子放在名为客厅,实为书房的书桌上,拉开了窗帘。 窗外看不见繁星,只有几盏路灯在尽职尽责发散光亮,照出树影婆娑。 这是一个年纪不算小的小区。 研究生毕业找到工作后,她整租下了这一室一厅,又稍微花了点心思和钱,把这所小房子打扮成了她喜欢的样子。 她的工资收入和兼职收入都不低,足够支撑她住得舒服之余还能攒下存款。 她原本计划在三十岁前存够首付,在这座都市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是末世的到来打乱了一切。 宁安华这才想起来,她还有手机。她该看看手机。 她跑回卧室,从被窝里翻出手机,点开屏幕看时间: 20x5年1月20日,凌晨2:00整。 她的神色从凝重转为疑惑,心里有些乱。 这个时间—— “末世”,是在20x5年1月19日降临的。 现在,离第一棵植物杀人,应该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但网络上是一片风平浪静。 末世没有到来。 宁安华感受了一下体内,当然没有感觉到异能。 她抿唇翻找聊天记录。 她微信置顶是孟凉——孟姐,她的顶头上司,工作狂人,最后一条消息在昨晚10:42发出,是和她确认了一项工作进度。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72节 ……如果她的记忆不是假的,昨晚孟姐应该有约会。 往下划,是王姐提醒她,除夕别忘了去她家吃饭。 王姐是另一个部门与孟姐平级的领导,女儿只比宁安华小两岁,已经大学毕业上班了。在知道宁安华没有父母亲人后,她每次给女儿做便当,就会顺手给宁安华带一份。 再往下,划过许多工作群聊,是她和宠物店员工的对话。 她想养只咪,又舍不得她的绿萝、百合、富贵竹……已经纠结了两个月。 再划下去,是和几个朋友没什么营养的聊天。 经常大家说好了周末约饭,一到周末却都瘫在床上不想起来。 还有几个暧昧对象的邀约。 宁安华顺手拒绝前男友的好友申请,回忆了一下他们的脸和身材—— 当然都比不上林如海。 比罗焰也差得远。 林如海…… 宁安华把头埋进软软的抱枕里,开始捋清思路。 她原本在天池水底,却忽然带着记忆回到了末世。 在末世十一年,她要升到五级了,却又到了一个没有末世的现代世界。 所以,她现在所处的世界是真的吗? 还是从她回到末世开始,一切就都是假的? 如果是假的,那她这十一年做的一切有意义吗? 她还能回去吗? 万一真的回不去……她该怎么办? 第142章 三世幻境 冰箱里有下班顺路买回来的排骨。 宁安华三两口吃完一个巧克力味的雪糕, 按下煮饭键。她买的是东北大米,口感油香细腻,回味甘甜, 最适合配浓油赤酱的肉菜。 她打开空调,按到二十七度, 喝光一瓶可乐, 感受到冰凉的碳酸在她喉咙甚至脑子里滋滋作响。 在古代和末世地位再高,也喝不到一口冰镇可乐。 她又往冰箱里塞了五六瓶可乐, 系上围裙, 把排骨拿出来冲掉血水, 冷水下锅,开大火,加葱、姜料酒, 水开后撇净浮沫,用温热水冲洗排骨,放在一旁备用。 焯过水的排骨在灯光下呈浅褐色或粉白色, 散发出丝丝香气。 她另起锅烧热,热锅冷油, 小火煸炒葱段和姜片, 炒至葱段焦黄后,加入桂皮、八角、香叶、小茴香等七八样香料炒香, 加入一勺豆瓣酱炒出红油,又分别加入三勺黄豆酱、一勺甜面酱和酱油炒香,少量多次烹入料酒,再加老抽和蚝油翻炒。 她倒入排骨。 “滋啦——” 肉、葱姜、香料和各种酱组合成的复杂香气在厨房里蒸腾开。 等酱汁裹满每一块排骨, 她在锅中加入热水和冰糖,大火煮沸后, 转小火盖上锅盖炖煮。 离排骨炖好还有二十分钟。趁这段时间,她快手炒了个清炒莴笋,又拍了一盘黄瓜。 ——除了脑子比手快,以为自己还有异能,好几次险些切到手之外,一切都做得很完美。 计时器响了。 宁安华点点手机屏幕,打开炖着排骨的锅,将排骨一块一块捡到碗里。 她篦去锅里的料渣,大火收汁到粘稠,再次放入排骨。[注] 酱汁裹匀了。 米饭也煮好了。 宁安华把菜一样一样端到饭桌上,打开电饭锅,盛了满满一碗饭。 来不及吹凉,宁安华一口咬下早就看好的一块肉。 油亮的酱烧排骨肥瘦均匀,肉质细嫩,酱汁和脂肪化在她嘴里。 她也快要融化在饭碗里了。 凌晨四点,两斤半排骨炖成的一大碗和两盘素菜都进了宁安华的肚子。 她撑得几乎动不了,艰难咽下最后一口可乐。 “嗝。” 宁安华静静坐了两个小时,什么都没想。 太阳还没升起,但夜幕已经在退去。 她擦干净餐桌和灶台,将锅碗都放入洗碗机,给花换水,打开扫地机器人,又找出抹布和拖把,将窗子和家具擦得一尘不染。 小小的房子整洁、明亮又安静。 连床单被罩都换过一遍,暂时找不到任何家务了,又没脑子工作,宁安华终于站到了镜子前,打量自己。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性,穿着米白色的珊瑚绒睡衣,因为没有化妆,还能模糊地看出一两分属于女孩的天真稚气。 她中等身高,从露出来的手腕、锁骨看得出来没什么锻炼痕迹,皮肤很白,中长发,头发乌黑发亮,用一根皮筋随意在脑后扎成一个低马尾。 她面容清秀,眉毛浓密,眼尾略有上翘,有几分像桃花眼,只是眼中茫然氤氲,嘴角下垂,表情严肃到甚至有些……阴沉,没有半点笑意。 这是她——最开始的她。 宁安华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又笑了笑,直到镜中的她表情如春花灿烂,才转身离开。 她回来了……也很好。 今天是除夕。 宁安华的手机不断收到祝福消息,各个群聊也开始有红包刷屏。 她再次按掉前男友的好友申请——这次,她直接把人拖入了黑名单——然后开始回复新年祝福。 置顶的孟姐发了一个快有五位数的大红包,她点开惊了,赶紧感谢孟姐,又问是不是发多了。 【孟姐】[语音消息]:不多,拿着吧,明年继续好好干。 【孟姐】[语音消息]:你今天去王姐家里吃饭是不是?别回家太晚,路上注意安全。 【孟姐】[语音消息]:不说了啊,你忙你的吧。 背景音里是一个好听男声的询问,语意暧昧模糊。 宁安华会意一笑。 她没有再推辞,把这笔钱记好。 看来年后要更努力工作才行了。 相隔千里的两位姨妈也都给她发了红包。她一一点开收下,又分别给表哥表妹的孩子们发了数目相差不多的红包。 她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因为她是女孩,她的祖父、祖母、叔叔想“吃绝户”失败,再也没有管过她。 她和妈妈相依为命。 后来,妈妈又有了爱人。 再后来,她上了大学,妈妈和继父想要一个孩子。 妈妈……走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自认已经看尽了人间的恶心,她已经长大了。但妈妈也走了,她才知道有些事永远适应不了。 比如失去亲人的痛苦。 比如看到平时疼爱她的长辈为了利益钱财露出丑恶的嘴脸。 所以,她再也没有回过家乡,只当没有舅舅,也没有过“继父”,只和两位姨妈还保持联系。 宁安华打字的手指停了几秒。 如果她回不去了,蓁蓁、松儿、青儿和黛玉他们……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点开下一条消息。 朋友约她中午出去吃饭。 王姐家的年夜饭在晚上,按理说,宁安华中午有时间。但犹豫了一会,她把和朋友的聚餐改到了年初三。 她已经有近三十年不在现代了。 该怎么在这个时代生活,她还需要自己再适应几个小时。 宁安华按下台式电脑的开关,曲面显示屏亮了。 桌面上还有待完成的兼职,但她一个都没看,打开steam,点进游戏。 现代科技带来的愉悦充实了她的灵魂,让她得以在下午表现得和正常人一样,提着礼物来到了王姐家里。 王姐极力留她住下,但她还是坚决推辞了。王姐送她下楼打车,又打通了她的电话。 现在,她既不是在古代能以一敌百的郡主,也不是在末世呼风唤雨的首领,只是一个脆弱的普通人。宁安华全程和王姐通着电话,直到平安到家。 零点,灿烂的烟花在屏幕上绽放。 千门万户团圆日。 宁安华轻轻擦掉眼角的湿润,把几个追求者和暧昧对象列了个表。 她需要转换心态。 这几个人里,哪个最帅,身材最好来着……? …… 新年假期结束,宁安华自认状态非常正常地回公司上班。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73节 然后就是开会、总结、规划、展望,和需要落到实处的工作。宁安华还有副业,她粗略一算,至少在四月前,她都过不了一个完整的周末了。 其实新年七天假期,她也没少处理工作。 社畜没有真正的放假:d 不过,她的工资处于“老板说什么都对”的水平,加班费也都是按周末双倍节假日三倍发,奖金更是不少—— 宁安华——或许是真的——在古代过了十几年衣食无忧不用劳动的日子,但她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需要自食其力,梦想是三十岁前攒够首付,买到属于自己的房子。 忙碌的工作之余,她开始了一段若即若离,各取所需的感情。 虽然在末世的最后几年,她没少睡男人(每天面对血腥、杀戮、死亡,人需要发泄的渠道,而她认为她重新经历的末世是真实的),但回到现代的第一次约会前,她还是把家里的《红楼梦》和相关所有书籍都锁进了柜子深处,又将电脑中所有和《红楼梦》有关的文件、视频都集中隐藏了起来。 她还爱林如海。 但她不会为了他,在真实的,没有他的世界“守身如玉”一辈子。 * 不到四年,宁安华真的攒够了首付。她买下了她租的房子,用最少的预算重新装修了一遍。 这是她给自己的家。 孟凉跳槽了,宁安华也早已不在原公司。但她和孟凉成了偶尔能一起吃饭,谈些真心话的朋友。 三十岁那年,靠着过去二十多年在两个世界似真似假的经历,宁安华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家。 她辞职,开了工作室,几年内拿奖不断。 孟凉在四十岁之前借精生子,有了自己的女儿。她请宁安华做女儿干妈。 干女儿小小的,软软一团,又让宁安华想起了自己在“古代”的两个孩子。 做一个母亲,比她想象的要快乐很多。结婚虽然从来不在她的人生规划里,但她也曾想过去父留子,要一个女儿。 可她已经有孩子了。 在这个世界再有一个孩子,她就真的“抛弃”了“红楼世界”的两个孩子。 她没有父母,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但她有事业,有朋友,她并不孤独。 她活了九十六岁。 她甚至上过太空——在她五十二岁的时候,花了她几乎一半身家。但没过几年,她的画拍卖出了天价,又补足了她的财产。 人生的最后几年,她沉浸在全息游戏里,病痛没有折磨她太多。 她早就立好了遗嘱,将五分之二遗产分别捐献给帮助妇女儿童的相关机构,另外五分之二捐给了文化事业,最后五分之一,留给了孟凉的重孙女。 …… 宁安华感到意识在虚空中飘荡。 飘渺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 你过了很完美的一生…… 你没有遗憾了…… 睡吧……睡吧…… 不,不!我还—— * 白头峰银光流淌。 天池波光粼粼。 在这神秘的雪山峰顶,只有微风吹动虚无。 但忽然之间,平静的湖面震荡起来,出水破空声打破了静谧。 一个身影挟着巨大的浪花飞跃在空中。日光下,她半睁双目,有如神明。 “神明”轻轻笑了。 原来如此。 宁安华缓缓落在湖面上,脚踩水面,“走”到了岸边。 她历经三世幻境的捉弄,谨守本心,不被外物所困,而执念把她带了回来。 她的异能达到了四级顶峰,离五级只差一个机遇。 她得到了长白山的承认,现在,她是长白山的主人。 长白山的一切都随她取用指使,包括山中的异兽。 宁安华心念微动。 两刻钟后,一头长约丈许的白虎缓步走近,伏到宁安华身前,把头轻轻靠在她手边。 宁安华摸了一会虎头,坐上它的背。 白虎起身,跃起,虎尾甩动,奔越在冰雪山林间。等它停下,宁安华已经恢复了她上山时的状态。 ——她是蓁蓁和松儿的娘,林如海的妻子,大周清熙郡主,一个修行之人,一个凡人,宁安华。 她将一株灵草喂给蓁蓁,教她吐息修炼。 五天后,蓁蓁升到了二级。 宁安华带她返回辽东。 * 对林如海来说,宁安华只出门了几个月。 但对宁安华来说,她是真实地经历了三世,共一百四十四年。 夜晚的酣畅后,她枕在林如海肩头,挑起他的发丝把玩。 林如海覆手上来。他倾身,宁安华有半边身子在他的阴影下。 宁安华语气轻佻:“表哥还有力气?” 林如海吻了吻她的唇,舌尖勾过她的唇角:“只要妹妹不走。” 宁安华轻笑:“表哥看出什么了?” 除了他,没有别人发现她的变化。 林如海○了上去:“妹妹,你离我……离尘世,更远了。” …… 浪潮涌动,宁安华应下林如海的祈求,一遍又一遍。 …… 没有林如海的“红楼世界”,带着记忆的末世,和没有末世的现代世界,她都经历过了。 接下来的几十年,她也会过好有林如海的“红楼世界”。 * 建平二十年一春末,大周对句丽开战。 宁安华应下了皇上让她为将的提议,或者说要求。她觉得做一回女将军也不错。 而且,她能感觉到,她升五级的机遇,应该就在这场战争里。 第143章 动荡 京城的初夏来得比东北边关早。 正是四月好时节, 绿意丛生,天气转热,但还没到盛夏酷暑, 让人热得发燥的地步。 江公府云开院,七八个侍女仆妇身着轻薄的夏衫, 簇拥着一位二十余岁的丽人来至正房门前。 丽人面容俊秀, 气度清雅,眉眼略显冷淡, 手中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 另一手护着微微凸起的小腹。 院中服侍的小丫鬟打起帘子, 恭敬称一声:“澄大奶奶,茵姐儿。” 澄大奶奶韩乐康——妙玉——对小丫头微一点头,领女儿温容茵迈入房中, 扬声笑问:“二婶子做什么呢?” 她语气亲热自在,语含戏谑,将身上的冷淡气质冲散了许多。 屋内回应她的声音也透着欢喜:“还能做什么?哄这不省心的丫头说话呢!” 转过多宝阁, 进入竹帘内,妙玉转入内室, 见林黛玉坐在临窗榻上, 手边堆着几本书,怀里抱着一个还不满周岁的幼童。 林黛玉看见她先说:“不用行礼了, 快坐罢。” 妙玉便当真不行礼,也在榻上坐了,让奶娘把女儿抱上来,问:“理妹妹会说话了?” 林黛玉在去年六月生下一女, 承恩公亲自取名为江纯理。 承恩公致仕后,江公府便改称他和温夫人为“太爷”、“老太太”, 改称江明德、宋氏为“大老爷”“大太太”。 是以林黛玉和江明越才二十左右的年纪,便成了“二老爷”和“二太太”。 如今江公府上下,皆按辈分称江纯理为“理大姑娘”。 林黛玉含笑抱怨:“方才要吃糕,着急喊了一声‘娘’,吃完了糕,再怎么哄也不肯说了。” 妙玉笑道:“那我看理妹妹的性子,倒同蓁姑娘有些像。” 林黛玉和妙玉一处作伴许多年,情分有如姐妹,偏一个和叔叔成婚,一个成了侄儿媳妇,少不得按辈分改口。两人在江公府还罢,妙玉和林家的称呼也乱起来。 妙玉便只称松儿为“瑜大爷”,称蓁蓁为“蓁姑娘”,虽然听着疏远了些,好歹辈分不乱了。 提起妹妹,林黛玉不由一叹:“刀剑无眼……” 妙玉忙道:“蓁姑娘才多大,郡主总不会让她上战场。” 屋内都是亲信仆从,林黛玉便道:“你我就算与世人不同的了,蓁蓁是太太和十一先生亲身养大,还真说不准——” 两人相视。 林黛玉摸了摸女儿的额发:“这一开战,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让理儿见到我爹和太太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74节 句丽并非弹丸小国,国力强盛,要彻底攻下,岂是一两年之功。 她放下江纯理,笑问:“理儿和茵茵玩一会,好不好?” 江纯理点点头。 温容茵坐得板板正正:“我和小姑姑玩。” 两个孩子头挨着头凑在一起,两个做娘的手挽手来至另一侧稍间。 “明年便散馆授官了。若大军作战顺利,至少也攻下了句丽几座大城。”林黛玉提笔写出几个地名,有东北的州县,也有目前还属于句丽的城池,“我父亲任东北总督一日,我们大约都去不了东北,你们若还想去,趁早定下主意,到时候才好运作。” 她道:“吏部贾尚书教过我和小舅舅一年,但林家和他一向关系平平。此人心胸不宽,只怕会暗中作梗,也未可知。” 妙玉轻声一嗤:“偏是这样的人能得皇上信重。” 林黛玉语气平和:“越是这样的人才越好用。” 她摸摸妙玉的肚子:“别为不相干的人动气,伤着孩子。” 妙玉犹豫:“茵茵明年满三岁,路上慢些走也罢了,这个孩子可怎么办?” 林黛玉道:“大老爷不在京,我和二老爷就不能走。”说出“二老爷”三个字时,她忍不住发笑,“这个孩子生下来留给我,我替你养着。等大了,再给你送去。” * 正是每月后妃家眷入宫请侯看视的日子。宋夫人同江明德在云南,温夫人照例令孙媳们看家,携林黛玉入宫请见。 林黛玉知道温夫人和江皇后母女必有私话要说,便和从前入宫时一样,主动请示去见公主们。 温夫人这回却道:“忙什么,一会吃饭再见不迟。” 江皇后知其意,便笑道:“玉儿也听一听罢,坐。” 林黛玉便告了坐,垂首细听二人交谈。 温夫人说,吏部尚书贾雨村还在坚持想把女儿嫁给五皇子或六皇子为正妃。江家也还是一直当不知其意。 ——五皇子与六皇子皆为江皇后所出嫡子,五皇子年十四,六皇子年十一,贾雨村之女年十三,年岁都还相配。 温夫人示意林黛玉说。 林黛玉便道:“最近一个月,二老爷……” 江皇后笑道:“罢呦,在我面前,只叫明越为‘二爷’就是了,你说得不自在,我也听不自在。我心里明越还是个小孩子呢,如今竟都成了‘老爷’辈了。” 林黛玉一笑,忙改了口:“二爷和澄哥儿几次从翰林院回家,都遇见贾尚书的长子贾文许,或是要请他们吃酒,或是说想讨教文章,总有各样理由想与他们相交,竟还有一次装作被抢了钱袋儿,求二爷‘行侠仗义’。正巧我兄弟也从国子监回家,身边带了郡主府亲卫,便找来几位仪鸾卫帮这位贾大爷找钱袋,把人给请走了。” 江皇后淡淡道:“好歹也是尚书之子,竟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温夫人道:“这手段虽然粗糙,可说出去不过是贾文许年轻心热,心慕明越和澄儿的才学,想以礼交友。小辈间的事,认真计较起来不像样。可咱们家一直不理,不但会被人说目中无人,过于狂傲,叫他家缠久了,在陛下面前,也难免有些嫌疑。” 承恩公致仕后,只在家中静养天年,推病轻易不出门。温夫人也说年老,少去别家,一应出门见客的事,差不多都交给林黛玉了。 而林黛玉和江明越辈分虽大,年纪却小,凡应酬中有不能应的,比如皇子们的婚事,或公主们驸马的人选,或装傻,或推说要回给长辈做主,早将糊弄人的本事练到了炉火纯青。 贾雨村身为吏部尚书,着实不好追着比他年轻了快三十岁的江明越求往来,他儿子才十七,这般行事却没妨碍。 江皇后道:“陛下明理,只要咱们家不理会他家,就暂且无妨。至于这贾文许么……” 她笑笑:“前儿我听见一桩笑话:吴贵妃好心做起媒人了,同何贵嫔说,该选他做四公主驸马呢。” 四公主萧永念是何贵嫔唯一所出的女儿,今年十八岁。年过十五的公主里,江皇后嫡出二公主的驸马已经定下,她和吴贵妃所出三公主的驸马还没选出来。 温夫人着实怔了一会:“是贾尚书的主意,还是吴贵妃自己——” 是贾雨村做两手准备,见攀不成皇后一派,转而要投向吴贵妃,还是吴贵妃要拿四公主拉拢贾雨村? 江皇后笑道:“听说贾文许不似他父亲,读书不大灵光,在荫监的学生里也只能算二等。我猜,贾尚书五十的人了,怎能不为长子打算?一个公主驸马的身份,也够保他一辈子富贵了。” 温夫人摇头:“这不是把何贵嫔娘娘当傻子。” 何贵嫔只一个女儿,哪边都不必靠,也少不了她和四公主一个好结果。 江皇后道:“可不是么。那贾文许又不是什么难得的才俊,何贵嫔自然不愿意。” 温夫人问:“说不动何贵嫔娘娘,倒不知吴贵妃舍不舍得三公主。” 江皇后眼中微露不忍,却只说:“让他们跳去罢,跳得越高越好。” 这两年,皇上是觉得在皇子妃、侧妃的人选上亏待了大皇子几个,所以虽然还没松口给他们封王开府,却让大皇子到了吏部,三皇子到了兵部,李妃的四皇子到了工部。 吴贵妃母子又是要争着管辽安军的粮草,又是要拿公主们的婚事做文章,再折腾下去,迟早要把皇上的愧疚耗尽。 那时……或许她和永行才能略得喘息。 就算她心狠罢。她只能尽力保全自己的孩子。 江皇后含笑令林黛玉上前,拍了拍她的手:“你辛苦了,家里事多,多亏有你在母亲跟前儿孝顺着。明越得了你,是他的福分。我知道你的志向。等能松快些了,你要什么,我成全你。” * 五月,盛夏已至。 京中一派繁荣祥和,似乎未被战事影响,但大军出征,每日消耗的粮草都是一个极大的数字。皇上以身作则,厉行节俭,京中各家不管是否真的想俭省,总要做出个样子。 江公府作为皇后娘家,自然更要尊圣意行事。府中本便不奢靡,如今更是除了承恩公、温夫人和几个孕产妇、幼儿房中,每日用冰减半,例菜减少三成,不许穿华服美饰,林黛玉自然不例外。 对身外之物,林黛玉不大在意。 若不是在京中还要做好“承恩公府二太太”、“皇后亲弟媳”,她其实更想和太太一样,日常都穿习武的劲装。 这日是贾探春和建平十三年榜眼,即现任五品内阁学士,兼翰林院侍讲学士古青次子的成婚之日。 这桩婚事是林黛玉做的媒,贾探春又是她亲表妹,她去荣国府相庆,一日方回。 古家原不大想与荣国府结亲。可一则是林黛玉做媒,二则贾探春品貌才能着实出挑,近几年,贤德妃在宫中安稳无事,北静王妃与北静太妃婆媳相得,与北静王夫妻和睦,贾氏族中也再未出什么丑事。古家几经取舍,还是备好厚礼,上门求了亲。 婚事办得很热闹。 林黛玉多吃了几杯酒,被江明越接回家。 江明越拧好巾帕,细细替林黛玉擦脸:“古家家风不错,娶了三姑娘,便不会待她不好。” 时近黄昏,微黄的日光撒在江明越清隽淡泊的眉眼间。 林黛玉按住江明越的手,指尖抚过他的手背:“三妹妹在哪都会过得好。” “还要多谢你,打听来这么一位好妹婿。” 她双颊酡红,眼中似喜似嗔。 不沾纤尘的明镜台被打破了,落入一池春水中,荡起涟漪。 江明越喉结滚动,将手指插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缠。 女儿早就被乳母抱走了。屋内只有他们夫妻。 他俯下身。 “老爷!”林黛玉的陪嫁雪雁在外敲门,“太太!” 被叫了快两年的“老爷”“太太”,江明越和林黛玉还是没完全适应。 两人身子一僵,旖旎全无。 江明越直起身:“什么事?” 雪雁语速飞快:“南海急报,真真国犯边,太爷和老太太请老爷太太速去商议。” 第144章 五级 与句丽的战事才稍有进展, 大周最南端又起战火。 战报上的消息好坏参半。 得益于平阳公主和驸马五年来的督军整饬,南海军目前战力尚可,应对了真真国猛烈的几次进攻, 将士、战船和兵器的损失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如果没有意外, 本可以组织还击。 ——意外是, 真真国突袭前,现任南海将军, 即南安侯, 正在边境进行每年的例行巡视。巡视途中他路遇一美人, 心甚慕之,便耽搁了几日求美人欢心。谁知这美人是真真国在大周埋伏了多年的细作。 也就是说,在南海战事开始前, 南安侯就被俘了。 而且,战报是平阳公主亲自写就,对南安侯的行为没有丝毫遮饰。 平阳公主请示皇上, 南海军是当反击,还是应尝试与真真国和谈。 皇上将这个问题抛给了群臣。 …… 紫宸殿, 大明宫中轴线上的第四座大殿, 位于前朝和内廷的交界,是大周帝王日常起居之所, 自大明宫建成起,已在高达四十九级的汉白玉台阶上屹立了七十余年。 七十多年的风霜雨雪或许给它留下了些许磨损,但并未造成过任何可见的破坏。 它并不如含元殿一般巍峨,也并非正式的议政之处, 但毫无疑问,能住在这所大殿的皇帝, 才是真正被认可的帝王,能走进这所大殿议事的官员,才是历代帝王最为信重的臣子。 现年四十有三的大周第四代皇帝萧广思,曾屈居东宫,无比渴望有朝一日能真正入主紫宸殿。不过,在正式掌权九年后,他已经不太会想起当年的心情。他皇威远扬——不再是当初小心翼翼为了坐稳皇位而做出的卑微“仁孝”姿态,是真正靠政绩让四海广知;他得到了越来越多忠诚和敬畏;他想用谁,谁就要为他效力,哪怕那是一个女子;他想征战别国,便无人可以阻挡;权力在向他手中汇聚—— 也在蠢蠢欲动,想要提前跳去别人手里。 在第一个皇孙出生之前,他就无比明确地意识到,他早已不再“年轻”。 现在,宫中的皇孙已过一手之数。 他的皇子们,也开始像当年他……和他的兄弟们渴求父皇手中的皇权一样,注视着他身下的龙椅。 他不想看到他的孩子们兄弟阋墙。 他更不会让自己落到和父皇一样的下场。 所以,他不会让任何一个皇子染指兵权。 紫宸殿偏殿,皇上略显冷淡的声音打断了贾雨村:“贾爱卿,三皇子年轻,且在兵部时日尚浅,何以担当军需重任。众位爱卿也不必再提皇子。” “是,陛下。”贾雨村立刻住口。 他彻底探明陛下的心意了。 陛下将几位皇子放入六部,并非为了培养诸子,以观其才,择贤能为嗣,只是按例如此,以堵住朝臣的嘴。 陛下也并不是想让三位庶出皇子得权,以制衡皇后和二皇子。 他失算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75节 贾雨村心中稍有懊恼,但表情丝毫未变,仿佛他提议由三皇子负责南海军的军需粮草没有分毫私心,全然是出自对大局的考量:三皇子本便在兵部习学,他有此提议不是理所应当? 谁会想到皇上让皇子们入朝习学,却并不想皇子们真正学到什么,也不想让任何一位皇子谋得些许权位功劳?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在紫宸殿议事的诸亲信大臣:禁卫军统领、各部院长官和副手中的几人、仪鸾卫指挥使(暂代)、几位内阁学士,非常有效率地推举出了负责南海军后勤粮草的官员,大概圈定了或许会去真真国出使的人选,还制定了若真真国来使如何接待的方案。 ——南安侯还在真真国手中,双线作战也太耗国力,适时与真真国和谈是当前形势下不错的选择。 至于南安侯和南海军的功过赏罚,都留待一切结束后再议。 …… 月上中天时,参与议事的臣子才得以出宫各自回家。 只有目前还是暂代仪鸾卫指挥使的罗温留在紫宸殿。 皇上吩咐:“把京里的细作都清干净,不必留活口。” 大周攻打句丽的消息是他故意放给各国,看各国都有什么动作。现在试探结束,这些人也没有留的必要了。 罗温:“是。”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呈给皇上。里面写了已入朝的四位皇子近来和朝中所有臣子的往来。 皇上看完冷笑:“继续盯着,尤其多盯着贾化。” 这贾化才干极好,是个能臣,可惜心思太多,在“忠”之一字上太过不足,又太过贪心,得了吏部尚书之位,还想有“从龙之功”。 现在是用人之际,且再容他两年。 等平定了句丽,他若敢参与到夺嫡争位里—— 罗温:“是。” 皇上将语气放缓,对罗温点头:“天晚了,你去罢,回去早些睡。” 罗温恭敬告退。 紫宸殿里只剩下皇上和皇上的奴才们。 六宫都太监陈格上前,按例问:“陛下可要安歇?还是召哪位娘娘来?” 皇上将后宫妃嫔想了一想:“去凤藻宫——” 到头来,还是只有皇后没变,能让他安心。 “罢了,”他忽道,“太晚了,倒扰了皇后歇息。安置罢。” 也不可给中宫太多恩荣。 陈格并不多问,即刻便领人服侍皇上安寝。 退出内殿前,他似乎听到了龙帐内传出幽幽一声叹息。 * 江公府目前无人可以参与皇上在紫宸殿的议政小朝会,但江家仍能靠旧交、门生、亲友得知小朝会的大概内容。 现任户部尚书卢临照与江家往来并不密切。卢家有几个未有出身官职的晚辈与承恩公的孙辈还算交好,但也只是谈些诗书文章的泛泛之交,算不得极好。只有卢家出了阁的姑奶奶卢芳年,与江公府的二太太林黛玉和表少奶奶韩乐康关系亲密,三人时常相聚。 不过,妇人间聚会,所谈论的不过家中琐事,或是时新的衣裳首饰,一处玩乐,俗些便是打牌听戏,雅些便是写诗作画,出格些的也就是骑射、比武,不比男人们在一处,总会说到局势、朝政。 妇人们再交好,也不太会影响男子间的关系,出阁的女儿更不会影响娘家的态度。 ——起码世人心里大多都是这般认为的。 是以,尽管二皇子在户部习学,朝中却无人将卢尚书当做二皇子一系。 仲秋八月,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下来了。 东北捷报频频,已经攻下句丽十余座州城,南海也未让真真国夺去寸土,各地丰收,一年未报大灾,京中气氛愈发轻松了。 趁园子里菊花开得正好,卢芳年请来卢家女眷和林黛玉、妙玉、柳月眉等密友,在义勇侯府小聚。 妙玉怀胎七个月,席间体力不支,到退居暂歇。林黛玉随同照顾。 不一时,卢芳年离席来看视。 林黛玉密云:“吴贵妃想令贾尚书长子尚主,陛下未允,近日着实恼了,已有近一个月未去毓秀宫,连三公主都不肯见了。” ——卢家最好莫要与吴贵妃、二皇子一系相关的人家结亲,也最好快些给家中适龄男子定亲,以免被选中尚主。 卢芳年亦密云:“南海战事僵持不下,大约要和谈,或许会和亲。” ——她挂念远征的丈夫,担心南海战事会影响到辽安军,时时和仪鸾卫细问战况合乎情理。她每次问前都会斟酌再三,到现在还无人疑心她别有目的。她和仪鸾卫们情好日密,他们也愿意安她的心。 林黛玉忙道:“大周未败,即便和亲,也当是真真国公主嫁到我国,非我国公主远嫁才是。” 卢芳年道:“这便要看两国如何商议了。” 林黛玉细思片刻:“怪不得南安侯还在真真国手里,南安太妃却急着要给女儿说亲。” 卢芳年叹道:“替兄赎罪和亲固然可怜,可若不是她,便是别家女儿了。” * 不上半个月,皇上亲自定下了三公主和四公主的驸马,皆是国子监中门第不高的少年俊才。 又不几日,大周与真真国停战。 真真国来使在两个月后抵达大周京城。 经过三个月交锋磋商,真真国嫁王室女入大周,封妃位,赐封号“安”。 大周封南安侯之妹为南安公主,嫁入真真国为王次妃。 真真国交还南安侯。 皇上下旨,革去南安侯一切职位,令其归京,闭门自省,永不再用。 任命平阳公主为南海将军。 朝中上下无人反对。 真真国使臣带南安公主离京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三月初,京中春暖花开。 但在东北前线,寒冬未尽,春日还不见踪影。 在春天到来前的最后一场大雪的掩护下,宁安华和麾下将士分食了一餐热腾腾的羊汤炊饼,绕至被大军围困了数月的句丽重镇嘉河州后,对句丽援兵发动突袭,断其后援。 又过两个月,嘉河州举城投降。 朝廷给辽安军的奖赏足够丰厚,因此开战至今一年,大将军罗焰和宁安华等各路主将、总兵得以约束兵士未屠一城。不过,相应的,每攻下一城,城中一切财产,不论原是公财还是私产,皆会收归军中,由主将分配,大多还是会赏与有功之人。 城中人口,原句丽贵族和官员一律先送回辽东府关押,平民视态度和表现,一部分留在原城,一部分打散送去别城,最不服管的送去服苦役。 在宁安华打扫战场,清点财产人口的时候,朝廷新派来的一批州县官到了,都由东北总督具体决定职位。 林如海将温澄送来暂任嘉河知州。 温澄一到,宁安华瞬间推出去了许多杂事,让她比原本预计的早十天就到了下一处战场。 * 直到建平二十五年,这场战争才终于要落下帷幕。 攻下句丽国都建安的当天,宁安华就不顾罗焰和部下们的挽留辞去了将职。 三日后,她和林如海打了声招呼,只带着蓁蓁离开了建安。 她的目的地是句丽和罗刹的交界处,外兴岭。 她早已探明,句丽的龙脉就在外兴岭里。 而句丽已近乎覆灭,正是龙脉将沉入休眠前的,最虚弱的时候。 …… 句丽国都已下,但全境未清,仍有几座小城尚在坚守,亦有几股军队在伺机等待反攻的机会。 罗焰从不怀疑郡主的身手。但在这般形势下,郡主半个月未归,还带着女儿蓁姑娘…… 他终于问了林如海:“大人就不担心吗?” 罗焰知道,他这般询问,其实是冒犯了。 但林大人看了看他,并未恼怒,只是微微一笑,语气颇为无奈:“她总会回来的。” 突然间,大地似乎在晃动。 罗焰和林如海迅速闪身跑出屋外。 两人对视一眼,要分头指挥救灾,却再也没有感受到第二次摇晃。 ……不是地动? 罗焰登高远眺。 有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庞然大物临死前的悲鸣。 但属下的请示打断了他想找个安静处细听的动作: 方才地摇时,句丽王室中人有几个晕倒了,余下几乎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绞痛症状。 罗焰立刻赶去,令仪鸾卫里最好的医者看诊,但没有诊出任何问题。 外兴岭。 “龙脉”幻化成的,头、颈、背、胸、腹、尾、爪各处都被深深插进了冰刃的龙形消散在宁安华眼前。 精纯无比的灵气立刻将她包围了。 宁安华收起身后万余冰刃,只留下了手中的一个,用来支撑她不至于腿软倒在泥泞里。 她身受重伤,满身血污,体内异能近乎干涸。但她赢了。活下来的是她。 她盘膝坐好。 杀死一条龙脉逸散的灵气,足够她升到五级。 一个月后。 外兴岭下了一场连绵十余日的大雨。 阴雨延伸至建安。 林如海记起,上一次,承平地动的那年,妹妹醒来前,京中下了三日大雪。而今次这场雨足有十二日。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76节 妹妹这次醒过来,又会有什么变化? 第145章 唯有别离多 宁安华和蓁蓁回到建安时, 天已经放晴了十余日。 碧空如洗。 蹄音清脆,敲响在建安城正中青石铺就的大路上。 认出马上是清熙郡主和珏姑娘,往来行走的将士皆避让行礼。 等二人身影远去, 才有年轻的小将抬头,试图还能再看一眼珏姑娘的背影。 清熙郡主纵有绝代风华, 天人之资, 但只要见过郡主杀敌的样子,谁也不会再敢对郡主起什么绮思邪念。何况郡主与林大人夫妻多年, 伉俪情深, 容不得外人插进去。 而珏姑娘青春正好, 尚无婚配,姿容姝丽,亦有倾国之貌, 且师从仪鸾卫,极擅医术,近年常在军中医治伤员, 不知掠去了多少将士的心。 因听得郡主和珏姑娘极厌男子蓄妾嫖妓,不少认为自己或可搏得佳人欢心的将校便格外注意洁身自好起来。纵在战场上见了血红了眼, 杀得兽血沸腾, 回营也多忍耐欲念,只打熬筋骨发泄精力。 可惜珏姑娘年已十五了, 郡主和林大人却还没提过她的亲事,似乎并不想在军中择婿。 郡主的继女嫁入了承恩公府,夫君是年未弱冠就被选入翰林的国舅。郡主的亲妹妹正是宁西大将军慎勇伯的夫人。若不是郡主亲弟做了大公主驸马,怕错了辈分, 珏姑娘的身份连王妃、皇后都做得,郡主和林大人想要什么样的女婿不能得呢? 迎着风, 宁安华混入异能的声音飘到蓁蓁耳中:“方才那白成勇,现是西军总兵李正则麾下指挥佥事,十五岁从军,今年十九岁。我看他生得还可以,对你的心也还算真。” 林珏也用常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不如姐夫,也不如姑父,甚至还不如李总兵呢,我就不拿他与父亲和义勇侯比了。” 她已经定了主意,她不想成婚,只想有一二露水情缘,男子自然首先要生得入她的眼。 宁安华轻笑:“那就再看。” 但她警告蓁蓁:“记住我的话,不许滥用诅咒和幻术,也不许太早与男子发生关系。” 蓁蓁去年就升到三级了,这段时间又经历了龙脉死亡后逸散的灵气的冲刷,纵然只是她升级后的些微余漏,也让蓁蓁到了三级过半水平。 木系异能比水系异能还缺少攻击手段,但也是生命力最强的属性。蓁蓁现在可以将自己和植物连接起来,便不必吃喝,只靠植物输送的能量生活。等她四级时,就可以将自己化入一整片植物中,只要一群植物中能有一个不死,她就不会死。 而且,她只是对同为异能者缺少攻击手段,拿捏普通人的生死对她来说非常简单。 宁安华不允许蓁蓁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帮助他人,但也不想她走上视人命如草芥,或认为自己能肆意掌控他人的邪路。 蓁蓁说:“娘,你放心,我不会。” 她又说:“我知道娘也不会。” 不会走上邪路。 “娘看着我,我也会看着娘的。” 两人相视一笑,在句丽王宫附近的一处府门前下马。这处原是句丽相府,现为临时东北总督府。 林如海在府门前等她们。 宁安华察觉到了林如海暗中的观察和思考。 她太了解他了,几乎不用异能就可以知道,他在想,她又有什么变化? 其实现在掌控别人的思想只在她一念之间,是她有意克制,不去肆意窥探别人的心理。 林如海没有发现宁安华的任何变化,除了一点: 他发现,妹妹身上那种似有似无的,远离人世的飘渺气质淡得近乎不见了。 蓁蓁却多了几分超逸。 这代表着什么呢? 总之,林如海只知道,这绝对不代表妹妹要回到俗世红尘中来。 * 初秋,南海军战船在渤海附近捉到了句丽王室的残党余孽。 句丽全境已近乎平定。 上分句丽为“新丽”“建海”两省,一部分土地并入辽安,与原有渤海、辽安共四省统称“东北”。命平阳公主萧永明为东北总督,驸马宁安硕为督军,仪鸾卫指挥罗温接任辽安将军。令义勇侯罗焰、太傅林如海、清熙郡主宁安华、总兵李正则等功臣回京受赏。 将所有事务交接完毕时,已是寒冬凛凛,大雪深深。 和宁安硕十年未见,不过相见数月,便又要别离,已近而立的宁安硕哭得满脸是泪。 宁安华还和二十年前他小时候一样弹他的额头:“我过两年来看你们,别哭了。” 宁安硕:“姐姐前些年还说要去南海看我们来着。” 宁安华:“……那不是打仗了。” 林如海只顾教宁安硕的女儿宁燕念书。 宁安硕和萧永明都忙于政事,成婚多年只有宁燕一个女儿,年才五岁。 宁安华不催生,宁安硕也不把无子当一件大事:“大不了就叫燕燕招婿嘛。燕燕是公主的女儿,谁还敢小瞧她?” 看宁安硕说上了瘾,又拿宁安华失信的事多噎了她几句,被追着打得满地乱跑,萧永明想劝,被蓁蓁拉去吃酒:“舅舅还和以前似的,不挨娘弹几下就不舒服。” 萧永明又看了好几眼,见清熙郡主果真收着力,是闹着玩的,才放心和蓁蓁吃了几杯。 她虽没亲见姐姐在战场上如何作战,这几个月也听了许多了。传言转述总有夸大之嫌,她并未全信,可略听取两三分,也总觉得每日恬淡悠闲的姐姐其实是个吃人不眨眼的魔头—— 宁安硕:“姐姐还是先去看青儿,再来看我,也和我说说青儿。” 宁安华:“你倒给我安排得好。” 宁安硕笑:“全仗着姐姐疼我罢了。” 除夕后,功臣们冒着风雪上路回京。 * 建平二十六年春。 大周开疆扩土,朝廷论功行赏。 上封义勇侯罗焰为安国公,封其女温慧县主为温慧郡主。 封太傅林海为靖文侯。 清熙郡主封公主。 总兵李正则封诚勇伯。 余者还有数人得了子、男、将军等爵,并文武官员升官得赏等,不能细述。 安国公罗焰仍任仪鸾卫指挥使。 靖文侯林海赐假一月,接任礼部尚书。 诚勇伯李正则任禁军统领。 天子还想令清熙公主为兵部尚书,清熙公主以儿女年长,亲事未定,家事繁杂等由婉辞未受。 天子的视线在宁安华脸上停留了许久,允了。 宁安华受了一点反噬,“听到”了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为何她已年近四十,却毫不见老,林如海已五十过半,望之却还似未到不惑? 他受天下供养,却逃不脱生老病死,而今年近半百,日觉体力渐衰,为何她和林如海却似不受人间束缚? 他想到了,似乎在娶她为妻之前,上天并未对林如海有此优容。 一切的根由,应都在她身上。 …… 在新修成的靖文侯府——原荣国公府——里,宁安华看着林如海的脸,内心十分平静。 她问自己: 表哥这张脸,她看腻了吗? ——没有,她觉得至少还能再看十年。 她愿意从现在开始,用普通人的速度衰老下去吗? ——不,一个人间皇帝而已,不值得她这么做。 她怕皇上对她出手吗? ——异能等级越高,受到的“龙气”反噬也会越大。但她吸收了外兴岭龙脉的灵气,对“龙气”反噬有了一定的免疫,比如她探测皇上的想法时,受到的反噬就比她以为的要轻。 何况,她现在想杀死皇上,不必直接用异能动手。 她倒是可以用幻术改变他人眼中表哥的相貌。 但皇上已经起了疑心,她这么做没有太大意义了。 ——那就等着看,皇上会怎么做罢。 她十年前下的咒告诉她,这十年来,整座京城内,和皇上相关的枉死之人的怨气,经过缓慢增长,已经到了一个庞大的数量。虽然比不得世宗皇帝,但也不容忽视了。 * 辽安军攻打句丽的几年里,京中发生了许多事。 贾母在四年前离世,林黛玉去送了最后一程。荣国公府收归工部,现下成了林如海的靖文侯府。府中的“大观园”不愧为当初为迎接贤德妃省亲建造,宁安华很喜欢。 贾宝玉在建平二十四年和贾兰、甄宝玉同科中了举人,去年,贾宝玉和甄宝玉又一同中了进士,都被送至东北为州县官。 皇上既用了贾家的人,说明将原荣国公府赏给林如海,只是单纯的奖赏,没有警告、敲打之意。 另一位姓贾的高官,贾化贾雨村,于去岁以数项大罪被夺官抄斩了。 皇上的生母,沈氏圣母皇太后在两年前薨逝。如今国孝一年已过,但宫中要给沈太后守满二十七个月的孝。 因沈太后近年来缠绵病榻,近两年又在孝中,因此,大皇子已然而立,二皇子、三皇子也二十过半了,却还无一人封王。更没有人会在皇上生母的孝期提立嗣。 皇上年已四十有八,平阳公主萧永明竟是所有皇子皇女中唯一一位有实权的。 不过,沈太后的孝期只剩两个月,等出了孝,立嗣和皇子出宫的事,皇上大约没有理由再拖下去了。 二皇子为嫡子,且素无过错,现今所有皇子都无寸功,若皇上不想令物议沸腾,太子之位非他莫属。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77节 皇家父子兄弟间的事太过复杂,但还没激化到明面上,就与宁安华无关。 她在愁松儿的婚事。 松儿今年十八了。虽然他还没考取功名,但身为清熙公主和靖文侯之子,国舅的妻弟,实权嫡公主驸马和慎勇伯夫人的外甥……人又生得极好,为人光风霁月,在国子监历次考评都是一等,且身边连个丫鬟都无,想把女儿说给他的人家简直如过江之鲫。 前几年,这些人家只能对林黛玉使劲儿。林黛玉都推脱父母在外,她不能做主,勉强应付到了如今。 在宁安华和林如海回京后,有意的人家都爆发出了巨大的热情。不但清熙公主府和靖文侯府两处收到了海量拜帖,连江公府、安国公府甚至张家等人家都被连翻打听试探,以求说媒。 林如海的意见是:只要姑娘本人好,松儿也喜欢,别的不重要,甚至门第不高才好。 宁安华和林如海的想法一样。 所以她问松儿自己的意思,是想家里先给他筛选一遍,他再相看,还是他已有了心仪之人? 她和林如海久不在松儿身边,虽时时有书信往来,怎么比得上日常相见,亲身教导?所以,松儿一点都没长歪,她已经很惊喜了。 至于什么“男女私情,私相授受”,她本就不在乎。黛玉和青儿的丈夫就都是她们自己喜欢了才选的。 哪怕松儿说,他已经让姑娘怀孕了(……),她和林如海揍完了他,也会把人好生娶进来。 因黛玉信里写,松儿几年如一日上学,放学,在家读书,来江公府读书,偶尔和同窗春游秋游,完全不像有时间私会姑娘,宁安华原本没太担心他真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 直到他沉默了小半个时辰没说话。 宁安华:“……不管有什么事,娘都能给你兜着,说罢。” 她克制住自己没去窥探松儿的内心。 松儿低头叹说:“娘可能做不了主。” 宁安华大惊:“难道你爱慕的是有夫之妇?” 松儿正站起来准备拜下,听见这话,愣在当地,好容易才想起来人该怎么说话:“……不,不是!” 宁安华松了口气:“哪怕是寡妇,和离的妇人,只要不太离谱,娘都能给你做主!” 松儿原本一肚子沉重,这时也放松了些。 他俯身一礼:“只想请爹娘再容我两年,待我考中功名后,再议亲事。” 宁安华想了想:“你喜欢的姑娘年纪还小也无妨,先定下来就是了。” 松儿又犹豫了一会,说:“即便年纪合适,身份也……” 宁安华问:“是谁?” 松儿拜下:“是……罗霄妹妹。” 宁安华呼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 北伐句丽的两大功臣,安国公和靖文侯,仪鸾卫指挥使和礼部尚书结亲,确实不妥。 皇上只令林如海为礼部尚书,可见已经开始提防皇后一系。 仪鸾卫指挥使虽只是正三品,但目前下有一万六千将士,负责一部分宫禁守卫,且直接负责帝王安危。 仪鸾卫北镇抚司还可以不经三司,直接将百官投入昭狱。 京中文官以吏部尚书为首,武将之中,仪鸾卫指挥使的权势已经越过禁卫统领了。 而吏部尚书便是卢临照。 松儿说:“我知道娘必然为难。我对罗霄妹妹,也并非……只是多年相处,将她视为家人一般。所以,只请爹娘再容我两年。两年后,或许情势有所变化,或许罗霄妹妹已另许他人,儿也自会成家立业,不会以此自误。” 宁安华叹问:“霄霄知道你的心思吗?安国公夫人呢?” 松儿不太确定:“儿……不知。” 宁安华答应了他:“那便等到你春闱后罢。你爹那里我去说。” 松儿的才学两年前便可下场乡试。可林家不宜出头太过,他便说想让父母看着他下场,没去考那一科。 如今他的才学比两年前更显,下一科再不考便说不过去了。 …… 以宁安华现在的地位,她说要两年后再议儿子的婚事,待儿子的婚事定下,再议女儿的,没人敢压着她的头做媒说亲。 两个月后,宫中出孝。 不必群臣催促,皇上在盛夏立二皇子为太子,迁居东宫麟德宫。又封大皇子为端郡王,三皇子为瑞郡王,四皇子为康郡王,皆赐开府出宫,各人妻妾儿女皆按例封赏。 一切似乎都在按部就班走下去。天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各在其位。 宁安华开始准备秋日前离京去西北。她上次在西北发现了很多灵脉、灵地,都没来得及细探。 但松儿生日后,七月的一天,罗十一接到了调令。 北伐句丽一战中,罗十一亦有些许功劳,升为四品指挥佥事。送调令的仪鸾卫特来对宁安华解释: 皇上认为,清熙公主及子女武艺已成,不必再有习武先生,边境正缺人才,升罗十一为从三品指挥同知,令她前往南海交趾赴任。 这是一封让宁安华顿生警惕的调令。 因为这么多年来,即便是罗温代任仪鸾卫指挥使的十年里,皇上都没有认为罗十一在她身边有任何不妥过。现在罗焰重任仪鸾卫指挥使,更不可能是他提议把罗十一调走。 ——她相信罗焰不会。 那么,只能是皇上自己认为,罗十一不能继续在她身边了。 宁安华觉得有些好笑。 她回京后,皇上便迅速将她亲卫里因军功升调或有人战死而出的缺补齐了。现在她亲卫两百员里,仍有近三成是他的探子,他还不放心什么? 或者说,他想查到什么? …… 宁安华没对罗十一的调任表现出任何不满,罗十一更是高颂圣恩。 宁安华大大方方地表现得既为罗十一高兴,又十分不舍。罗十一临行前,也给她和蓁蓁留了许多东西,并没避人。 她们没说一句出格的话,一切都只在相视微笑中。 她希望罗十一护好自己就够了。 …… 罗十一的调任离开,让宁安华取消了去西北的计划。 总归她还没对任何人提起她想走。而且,纵然会被安硕再嘲笑食言,她也不可能在确保林如海安全之前离开他身边。 但直到新年前,皇上也没再对她和林家有任何动作。 出事的是江家。 在去年被调回京中任户部尚书的江明德,被仪鸾卫以“于云贵总督任期勾连异族、私交外官”等罪名下了昭狱。 是罗焰亲自去拿的人。 第146章 无星无月无光明 罗焰行走在黑夜下的宫道上。雪簌簌落在他肩头。 今夜无星无月。 他从昭狱来, 要去紫宸殿向陛下回禀太子妃之父江明德的招认情况。 从实来说,江明德不算太冤枉。 “勾连异族”虽非他亲自所为,却是他爱妾何氏的兄弟侄子听人哄骗, 为谋钱财,私下与吐蕃、南蛮走私了粮食、布匹、盐、茶。每次走私的量虽不大, 几年累计, 总数也不少了。 他审下来,因江明德极重何氏, 这几个姓何的着实胆大。他们没染指兵器、火器、铜、铁, 不是知晓这些乃国之根本, 只是因为摸不着罢了。 因江明德并不知情,这一项罪名可大可小。 若有意轻放,不过是治家不严, “不察”之罪,将细作和几个姓何的诛三族,他本人降级留用便是。 可若要从严, 恐怕连江公府都要不保。 “私交外官”,更是用时极大, 不用时无人在意的罪名。 陛下的目的只是削减太子之势, 并非要将太子贬入尘土,令几位郡王能借机上位, 应不会要了江明德的命。还有皇后的情分在,应也不会动江公府。但,作为太子妃之父,江明德的仕途是到头了。 可怜承恩公夫妇年近七十, 还要为长子的不肖上折请罪,甚至要因“教子无方”晚节不保。 江明德固然不算无辜, 一向官路顺遂也有因他是外戚之故,可他确有真才实学,两榜出身,为官近三十年,几乎从未用职权谋过私利,在每一任上都兢兢业业,颇有政绩,才干不算顶尖,却愿以勤奋弥补,细细数来,竟算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官。 江明德今年五十有四。 只因皇上忌惮太子,大周要少一位至少还能再效力十年的能臣了。 至于他——仪鸾卫——做的也并不是惩奸除恶的事。 仪鸾卫……是陛下的私器。时时网罗百官罪名,并不为使天下长治久安,只是在为陛下递上群臣的把柄。 陛下想除去谁,小过也能成大罪。 陛下还想用谁,恶贯满盈之人亦能身居高位。 比如去岁被关入昭狱定罪的贾化,他查了卷宗,若非陛下想多用他两年,以他的罪行,早该被处死了。 他发过誓,只要陛下能让顾家沉冤昭雪,他会终生效忠陛下。 所以,陛下信他,仍令他为仪鸾卫指挥使,又疑他,怕他与公主、与林大人感情过密,倒向太子一派,让他把十一从公主身边调走,让仪鸾卫日夜监管太子言行,又让他亲自捉拿江明德入狱,以此让他与林家、与太子不能再交好,他都照办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庆幸,世人皆不知他是顾家后人。 一切都只是“罗焰”做的,与顾长汉之子无关。 霄霄是女儿,不必入仕,又有“温慧郡主”尊位,大约可保一世尊荣。即便被他名声所累,也—— 想到女儿提起林大人之子林瑜时发亮的眼睛,罗焰眼中浮现一抹痛苦,又被他狠狠闭目压下。 * 最终,除夕之前,江明德被定罪为治下不严,另有私通外官、纵奴收受贿赂等几项罪名,被削去官职,放回家中。其妾室何姨娘与何家众人被一同下狱,判斩立决。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78节 江明德在昭狱里没受什么大刑,身上无伤,只是人瘦了几圈,鬓边白发多了几缕,真似民间五六十岁的老翁了。 承恩公和温夫人已是满头白发,身形伛偻。 看着他们的长子,承恩公只道:“回来了就好。今后在家里好生自省,莫要再负皇恩。” 江明德下拜听训。 温夫人令江明越送他回房。 江明越尚不满三十,还未蓄须,仍是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 年龄差距有如父子的兄弟两人沿着游廊慢慢向前行,子侄奴仆都远远跟在后面。 “爹娘未给大哥求情,也不令阿瑾去求公主和岳父大人,”江明越开口,“如今情势,两家还是暂远了的好。” 仪鸾卫之外,先后有清熙公主和平阳公主为将为官,平阳公主在南海时还提拔了公主府数位女官任实职,辽安军亦有女官杀敌救人,大周风气日渐开放,京中已不再避讳直呼女子名姓。 林黛玉大名林瑾,江家长辈便一向称她“阿瑾”,亦不避夫家兄长子侄。 江明德点头:“我知道……” 他倏而驻足,问:“阿越,纯岚……太子妃娘娘在宫里怎么样?” 江明越扶住江明德一臂:“大哥放心,太子妃娘娘一向稳得住。陛下宽仁,也未因此事苛责于两位娘娘。” 江明德叹了几声,仰头看天:“是我不该过重妾室。” 江明越没有対他从前过宠何姨娘的行为再加指责,但也没有劝解什么。 江明德在自己院落门前止步,江明越也不再向前。 江明德低声说:“阿越,这几年陛下一定会大力栽培提拔于你,你要稳住,江家现在全看你了。” 他在昭狱这段日子也想了不少。皇上与皇后娘娘夫妻三十余载,皇后娘娘一向贤德,太子殿下也素无过错,只要皇上不想见国朝动荡,就不会擅行废立。皇上现在所做,无非是削弱太子之势。 东宫妃妾不多,但子嗣不算少,太子妃娘娘却仅有两女,尚无嫡子,而良娣闫氏已有三子。余者吴良媛有一女,冯良媛有一子,皆为宫人出身,极敬太子妃娘娘。闫良娣极得太子宠爱,其父现为工部尚书,太子妃之父获罪,东宫便是嫡弱庶强。 闫家若有野心,即便还愿与江家共进退,只怕也不愿再听从江家,祸患便由此起了。 而在江家内部,若他心胸窄些,见不得幼弟高升,或家风不正,家下人拜高踩低,又是一桩隐患。 还有皇后娘娘嫡出的六殿下年已十六,尚无王妃,七皇子也快到了娶王妃的年纪,焉知皇上不会封高门大户之女为六皇子妃、七皇子妃,与太子殿下争风? 江明德拍了拍江明越的肩膀,令子孙们都各自回房,不必再送,转身独自进了院中。 经过一场牢狱,他却觉得头脑无比清醒了。 可惜,皇上比他年轻几岁。江明德“大逆不道”地想。 他的仕途已经到此为止了。 …… 林黛玉在房内等江明越。 他们的大女儿江纯理领着小女儿江纯熠出来堂屋迎接他。 江明越摘了斗篷,把手在火盆上烤暖,才摸了摸女儿们的脸,笑道:“理理和妹妹去玩罢,爹和娘有话说。” 江纯理露出了一个“我懂”的笑,笑嘻嘻地说:“爹娘说完了叫我们,我不会让妹妹瞎闹的。” 江明越対人小鬼大的女儿没办法,瞪她一眼,无奈笑了。 林黛玉手里拿着几本册子,看江明越进了内室也没放下,只抬头问:“大哥怎么样?” “大哥看得开。”江明越凑到妻子身边,看清她手中拿的是什么,叹道,“这诗集暂时出不了了。” 江家从此要更低调行事。 “我知道。”林黛玉笑道,“出不了就再等两年。或许两年后,我看这些又不好了,还要换呢。” 江明越环住她:“我可能要忙起来了,咱们……大概不能离京了。” “我知道。”林黛玉放下诗集,和江明越脸贴着脸,“在京里也很好。我也能多孝顺我爹和太太几年。” “你后悔吗?”江明越把手轻轻放在她小腹上,“被困在京里,不能肆意行事,更不能施展抱负——” 若当年选的是阿澄,如今天高海阔,何等自在。 “别多想了。”林黛玉笑着捏他的脸,“我选你,是我眼里心里有你,只能看得见你,不为别的。”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江明越的两颊飞起薄红。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般,她一表白心迹,他便脸红。 “咳。”江明越转移话题,“今儿孩子闹你了没有?” 林黛玉大度地放过了他,说起腹中怀的这个孩子:“他倒老实,比理理和熠儿乖巧多了,我竟一点儿也不难受。” 她怀胎还不到三个月,小腹尚无起伏,也让江明越看了好半日,才问:“你觉得哪个名字好,选了没有?” 林黛玉便伸手向炕桌上拿过一张纸:“我看‘桢’和‘思’都很好,你看?” 江明越也选不出来:“先放着,还有好几个月呢,慢慢选。” 那页纸上还有十数个字,都是男女皆宜的字。 他们并不讨论林黛玉这一胎的男女。“无子”対他们来说,并不能算一件值得多费心思的大事。男也好,女也好,都是他们的宝贝。 只是林黛玉偶尔会想—— 如果娘晚生三四十年,活在现在,是不是就不会被无子困扰,以致病重不起了呢? * 江明德夺官,宋源也没了诰命,林黛玉品级不够,今年除夕的朝贺领宴,江家只有温夫人一人入宫。 但温夫人一个人撑住了江家的体面。 卢芳年、秋望舒等暂不好多事了,宁安华和温夫人是儿女亲家,倒不需太过避着,席间尽量照顾了温夫人些。 江皇后和太子妃江纯岚也庄重、亲和地完成了这一天的礼节。 深夜。 大明宫守岁席散。 皇上和太子分别到了各自嫡妻的宫殿里,依礼给足了皇后和太子妃体面。 时间平静地来到了建平二十七年的初春。 紫宸殿内,皇上第四次问罗焰:“清熙公主确无修仙得道的秘法,没服过什么灵丹妙药?” 罗焰也第四次呈上清熙公主的言行记录和仪鸾卫的调查结果,回答皇上:“陛下,仪鸾卫确未查出任何异常。” 皇上接过厚厚一叠条陈,随意翻了翻,丢在案上:“朕知道了。” 他看着罗焰。 罗焰眼神不闪不避,半晌疑惑问:“陛下?” 皇上开口,问:“温慧今年十三了?” 罗焰心中一突:“是。” 皇上问:“可定了亲事没有?” 罗焰只能回答:“还要等陛下做主,尚未定亲。” 皇上笑道:“老六和老七也大了,朕有心,明年再开选秀,与你做个儿女亲家,你觉得怎么样?” 罗焰似乎被惊得怔住了。 他停了一瞬,才俯身拜倒:“陛下隆恩,臣不胜惶恐感激。只是温慧被臣夫妇纵得顽劣,只恐不堪为天家儿媳。” 皇上亲身扶他起来,笑道:“天家儿媳,正是与众不同才好。何况温慧只是性子刚直,礼节从来不错。朕也不指望老六和老七有什么大出息,能做个闲散王爷,平安富贵一世也就罢了。” 罗焰只能说:“臣这便回去,请夫人好生教导温慧。若温慧将来有不妥失礼之处,还请陛下——” 不待他说完,皇上便笑道:“她是朕亲封的郡主,谁敢欺她?有朕在,绝不让她受委屈。” 罗焰再拜谢恩。 又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请示皇上:“既是明年还要先选秀,那在陛下赐婚前,臣便不张扬此事了。” 皇上亦再次将他扶起,笑道:“很是。” 罗焰心中如火把沉入深湖一般,只觉得又冷,又暗,看不见半点光明。 他想趁机告退,寻一安静无人处喝两口酒,皇上却又命他:“将罗十一提回来,细审她是否有所隐瞒。” * 初夏的一天,宁安华从梦中惊醒。 她在罗十一身上下的保护咒告诉她,罗十一正在遭受极大的痛苦。 而且,她感应到,罗十一的位置,竟然在北镇抚司下的昭狱里。 夜深人静,月色在窗棂上肆意流淌着。 窗外荷风细细。 …… 钦天监监正拜在皇上面前,抹着冷汗回话:“臣等,臣等算出,清熙公主的命格……虽无帝王之运,但……实则贵不可言。” 第147章 弑君 宁安华悄无声息出现在昭狱最底层。 五级后, 她可以将自身融入任何含水之处,自由来去,包括空气中。 也就是说, 天下几乎没有她不能至的地方,全看她想与不想。 罗十一正在经受酷刑审讯, 已经遍体鳞伤。 宁安华看见满眼血污, 听见她喃喃说:“郡主……清熙公主未有奇异之处,未曾服食丹药……走遍四方, 只为游山玩水……” 但这个回答显然没能让审讯者满意。 主审的人也显然认识她, 并且和她关系不差, 说的是:“十一,你早些说出来,你少受苦, 我也轻松,也好让陛下知道你还忠心。”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79节 罗十一勉强抬起头,竟然一笑:“十二, 我确实没有别的能说的了。” 罗十二轻轻摇头:“你不说,下次来的就是指挥使大人了。” 罗十一低低笑了几声:“便是陛下亲至, 我的话也不会变。” 罗十二不再说话。 她挥手, 让属下把罗十一从刑具上放下来,拿着审讯记录转身出去了。 仪鸾卫们把罗十一抬到了牢房里, 锁上门,给她上药包扎,保证她能活到下一次经受审讯。牢房内外共有八个仪鸾卫看守她。更远处,还有数不清的人藏在黑暗里。 罗十一定定看着牢房墙壁上跳动的烛火的阴影, 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向别处看。 似乎有一双手在抚摸她的身体,带走了她全部的疼痛与折磨, 让她精神清明,不再饱受煎熬。 是公主……是安华吗? 罗十一没能弄清楚。 在被母亲怀抱安抚一般的安心舒适里,她沉沉睡去了。 …… 宁安华披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夜回到了林宅。 去年回京受赏后,她和林如海便搬到了靖文侯府居住,林宅从此空了下来,只有几个老仆留守看屋子。不过,每隔一段时间,还有花匠来打理花园。因此,就算无人居住,林宅的花园也还算可赏,并不显得颓败。 看着熟悉的景色,宁安华行到了她此生住得最久的屋子立幽堂里。 不比靖文侯府能迎接宫内贵人的大园子,林宅花园小而精致,所有建筑的中心立幽堂也不过五间屋子,三间退步而已。 宁安华静静坐在屋前的回廊栏杆上,低头看脚下流水潺潺。 她在这里和林如海相知、相爱。 也是在这里,她从二级升到了三级、四级,正式走上了脱凡之路。 十六年前,她用这里的水给世宗下了咒,让世宗顺利死在了甄素英手里。 十年前,也是在这里,她给皇上下了相同的咒。 现在,怨气已经足够要了皇上的命了。 但首先,她要先让整座京城都充满水。 宁安华跳下栏杆,盘膝坐好。 磅礴的异能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在京城和京郊上空聚起了厚重的积雨云。 天边泛白前,她悄然回到了床帐里。 今日正是朝日,林如海已经起了。但除他之外,靖文侯府上下没人发现宁安华在深夜出去了一次。 宁安华也只做是她昨夜和林如海胡闹到太晚,所以才起晚了。总归这样的事常见。 她躺在柔软的锦被里,“注视”着京城上空的云越积越多。 …… 妹妹“消失”前,林如海就醒了。 外表不大看得出来,但他毕竟已是半百之人,夜里沉睡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攻打句丽,几年军旅,也让他养成了但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的习性。 妹妹就这么突然消失在了他身边,没有留下一句话。 他知道妹妹有通天彻地之能,可妹妹还从来没有这般突然离去过。 他猜测定是有了什么急事,妹妹才会如此,他也知道妹妹不会舍得下两个孩子。可他还是担心: 如果妹妹从此一去不回了,他……还能再找见妹妹的身影吗? 他没能再入睡。 他向女官和孩子们隐瞒了妹妹突然不见的事,让他们别去打扰她睡觉——别去动床帐。 今日早朝,圣上似乎対他格外关注。但他脑子里都是妹妹不见了的事,没有心思多想。 …… 林如海一下早朝就回了家。 感应到他回来,宁安华慢吞吞坐起来,倏然面色一变。 ——他身上怎么被下了毒? 在林如海走到门口之前,宁安华已经分析出来,他中的毒和十八年前甄家给他下的毒很相似,且更厉害。 这毒会在一个月内悄无声息地取走他的性命。 十八年前,在扬州巡盐御史衙门里,仪鸾卫取到了他吐出来的毒血。 宁安华知道是谁下的毒了。 她微微拉开床帐,向外伸手:“表哥?” 这一声听在林如海耳中有如天籁。 他握住那只纤长洁白的手,歪身坐在床边,抑制不住激动:“妹妹?”你回来了? 在被他握住的那一瞬间,宁安华就解掉了他体内的毒。 “我今晚还要出去。”她伏在他耳边说。 “我会回来的。”她含笑安抚他。 * 建平二十七年四月十九日,正午,京中风雨大作。 暴雨倾盆。水流从房檐上成股流下,汇聚在道路上,能没过人的脚踝。 到了下午,天上又砸下小小的冰雹,虽然不会砸伤砸坏人、物,到底让人烦恼。 暴雨一直下到入夜,仍没有转小的迹象。 今夜的大明宫比平常寂寞许多。 粗使的小内侍小宫女们都在屋内躲雨,只有禁卫和仪鸾卫仍在兢兢业业站岗,守卫大明宫和天子的安全。 仪鸾卫指挥使罗焰也照常侍奉在天子身侧。 天子问:“罗十一还是什么都没招?” 罗焰回:“是,她已将昭狱内所有不致残的刑罚受遍了。” 天子问:“没人去看过她?” 罗焰忙回:“陛下,昭狱内外处处皆由仪鸾卫精锐把守,罗十一牢房外共有三十六人看管,绝无外人混入!” 天子轻声道:“朕信你们的忠心。” 看来,宁氏并不能未卜先知。 从她历年战功上看,她武艺高强,却并无飞天遁地之能。 他说:“那便等着罢,暂不必审罗十一了。” 若一个月后,林海未死,那便说明宁氏确有奇术,十八年前,林海的毒突然解了不是偶然,宁氏所谓的,于生产中感应到诅咒林如海之人的所在,也是她在扯谎遮掩什么。 若林海死了,宁氏失夫,成了寡妇—— 他是天子,是天下之主,天下的女人他想要谁,就能让谁入宫来侍奉他。 宁氏的身份是麻烦些,略变一变,藏在别苑几年,也就够遮掩过去了。 看来是上天助他,让钦天监算出了宁氏的命格,否则,他还真下不定决心除去林海。 平阳在东北手握军政大权,平阳驸马是江明越之妻的舅父,在西北的弓九是江明越之妻的姨父,卢氏又与宁氏交好,宁氏在军中已颇有威望,林海不死,太子一系迟早危及皇位。 “虽无帝王之运,实则贵不可言”,难道不是指皇后之命? 林海一介臣子,如何配有这样的女人? 宁氏即便不愿……难道还不在乎她亲生的孩子么。 罗焰垂首,把表情藏在阴影里,恭声道:“是。” 皇上没有再下命令。 他迈开脚步,定定绕过紫檀琉璃盘龙屏风,向外殿行去。 罗焰怔了一瞬,想抬步跟上,忽然间却觉得脑中剧痛无比,似有长针不断搅动。 他挣扎着看向四周,发现所有服侍的太监、仪鸾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都昏倒在地了。 是……公主来了么…… 罗焰跪倒在水磨砖石上,眼前模糊。 皇上走到外殿,又走向殿门。 殿外,暴雨夹杂着冰雹砸在汉白玉砌成的平台上。 他打开殿门,走到殿檐下,迈出一只脚。 骤然变大的冰雹立刻砸瘪了龙靴的靴面。 他神色浮现出一丝挣扎,立刻又似被什么强压了回去。他迈出另一只脚。 密集的冰雹不断砸在他身上、头上。 疼痛一次次唤醒他,又不断有人强行控制住了他的思想。 他只能看见那人想让他看见的安全的、温暖的屋子。 他绕着紫宸殿跑了起来。他越跑越快,灯光却离他越来越远。 来人……来人!他在心中怒吼。为什么没有人护驾! 罗焰何在?仪鸾卫何在?禁卫何在? 他头破血流,发冠歪斜。冰雹砸裂了他的头骨。 他跑不稳了。 [红楼]咸鱼林夫人 第180节 他没力气了。 他脚下一滑,从四十九级的汉白玉台阶上滚了下去。 血把雨水染成了暗红,又被新的雨水冲刷了干净。 ……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爬出了紫宸殿。 他捂着额头,仰头看天,口中呢喃:“公主,公主……宁安华,你在听吗?求你,也杀了我吧。” 天地间只有风声、雨声、冰雹砸落声,无人回应他的自言自语。 他坚持着看向雨幕:“杀了我吧。” “十一,她是我亲自派人捉回来的。林大人的毒,也是我亲手下的。” 雨丝凝聚成了一个人形。一张罗焰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但这张脸上,没有了任何属于人的表情。 “她”睁开眼睛,眼中是冰与水的颜色。 “你想死?” “她”没有张嘴,声音却传到了罗焰耳中。 “为什么?” “我发过誓,会至死效忠……” “说实话。” “因为太子已恨我入骨。陛下已死,太子登基,我绝无可能善终。我今日身死,或许还能给卢氏和霄霄留下平安富贵。而且这样……”他笑了笑,大胆地対面前的神灵唤出她的名字,“安华,你不知道霄霄心慕松儿吗?松儿难道対霄霄无意?” “你倒一直记得要做个好父亲。” “安华……”他问,“霄霄能嫁给心上人吗?” “神灵”答应他:“会。” 罗焰发现他的头痛消失了。 “神灵”眼中有冰白色的风暴凝聚。 她问他:“你想怎么死?” 罗焰站了起来,又单膝跪下,平静地详说他想的死法:“建平二十七年,四月十九子初,天降惊雷,烧毁紫宸殿。殿中众人救驾,护送皇上出殿,殿外大雨冰雹,砸伤皇上,皇上跌落台阶,罗焰救援不及,与皇上一同滚落,双双身死。” “这死法可不体面。” “身后体面,要它何用。” “让这么多人‘记住’你想要的死法可不容易。你还真会给我找事。” “我信你能做到。”罗焰笑了。 “安华,”他轻声问,“你是在抱怨我么?” “神仙也会抱怨凡人么?” “我不是神仙。”宁安华说。 她轻轻落在地上,一步一步走向罗焰:“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罗焰看着她的眼睛。 她眼中的冰雪风暴消融了,露出她原本墨色的双眼。 “没有了,”罗焰说,“我一生所求,能得到的,早已了却心愿,得不到的,只能……再盼来生。” “别等来生了。”宁安华向他伸手,“下辈子忘了罢。” “好。” 罗焰握住她的手,直起身。 宁安华微笑,抱住了他。在罗焰眼中,就像她投到了他怀里。 下一瞬,罗焰失去了自己的意识。 …… 罗焰感觉到了生命在随着血液流逝。 死亡离他很近了。 他看见闪电划破天幕,听见雷鸣轰然。 身后火光明亮,他努力转头,看见紫宸殿在雨夜中像巨大的火把在燃烧。 真好啊…… 罗焰咳出一口血。 他带着这身罪孽,终于不用再继续苟活下去了…… …… 下了一日一夜的雨停了。 丧钟声声,在京城回响。 隔着卧房门,林如海让人速速去准备丧服。 他不能让任何别人发现妹妹还没回来。 妹妹答应过他,就一定会回来。 突然,林如海似有所感。他向面前的空气伸手,握住了一片衣袖。 宁安华显出身形,対他笑:“表哥,我回来了。” “妹妹什么时候会走吗?” “等尘缘终了时。” “表哥,”她说,“你就是我的尘缘。”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啦! 虽然感觉到这里就很完美了,但想想还是要写一篇番外,交待一下后事,晚上更(*^▽^*) 罗焰会主动求死在女主手里,是我一开始就构想好的属于他的结局。 第148章 女帝【全文完】 到了宁安华现在的等级, 离超脱凡俗一步之遥,天地间给她的限制更多,她已经采取了反噬最小的方法, 没有控制皇上直接自杀,只是让他出殿, 制造幻境, 让他跑起来。 但毕竟这些指令违背了他的本心,也是她用异能制造的冰雹砸伤了他, 所以她还是稍微受了点伤。 向紫宸殿内外附近共近千人的脑子里塞进一段她编造的记忆, 也耗费了大量异能。 她完全不想在皇上的葬礼上跪来跪去。 她还要抓紧给罗十一治好伤, 送回海南,再改写所有知晓、经手此事的人的记忆,让罗十一还能堂堂正正活着。 也免去新帝再通过这些人对她有所怀疑。 所以, 她理所当然地“病”了,理由就是在暴雨夜受了风寒,高烧到不能起身。 她想装病, 没有大夫能诊出来。 大行皇帝驾崩,太子顺利登上了皇位, 尊皇后江氏为皇太后, 吴贵妃为贵太妃,余下大行皇帝的妃嫔, 根据位分、功劳、资历,各有尊封,皆迁至长宁宫居住。 东宫妃妾中,立太子妃江氏为皇后, 良娣闫氏为贵妃,良媛吴氏、冯氏皆为贵嫔。 新帝还欲效仿大行皇帝, 行仁孝之道,率阖宫亲身守孝二十七个月,以尽哀思。 新帝还嘉奖了已逝安国公罗焰的舍命救驾之举,赐其谥号“忠烈”,以此收拢仪鸾卫众人和禁军统领李正则之心。 至于大行皇帝的死因,被简化、模糊为脚滑不幸。 ——总归不能是天子引得上苍发怒,降天火烧毁紫宸殿。 为了让这个理由更有说服力,当日在紫宸殿服侍的太监、宫人,有些被降罪处死,有些被送去给大行皇帝守灵,而在附近值守的仪鸾卫和禁卫基本都被下狱流放了。 宁安华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她的错。 她尽力救过他们。在罗焰死后,她控制他们都跑出了紫宸殿外,没有被倒塌的大殿压住任何一个。但她管不了新帝的想法。即便强行管了这一次,以后还会有无数次。 不过,被处死的都是有品级的太监和女官,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罪孽,倒也不算无辜。 有世宗皇帝和大行皇帝两例前车之鉴,她顺手给新帝也下了相同的咒。 她看到新帝身上已有如薄雾一般的怨气环绕。 大行皇帝在位二十七年,掌权近十六年。他在位期间,大周开疆扩土,四方边境平定,吏治恢复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国库粮满钱溢,平心而论,综合看来算一位明君。 新帝能在位几年?又能保持“明君”的状态多久? 宁安华算了算林如海的寿命,认为她还能看到新帝的结果。 但当时的她忽略了新帝本人的能力,没想到这结果来得这么快。 那是松儿和罗霄成婚的第二年,新帝登基的第五年。 林如海已过了六十寿辰。 有异能滋养着,他实际的容貌看上去还如四十许人。但为了不再惹人心疑,宁安华在他身上下了幻咒,让别人看到他的样貌会比实际要老上几岁。 她也给自己下了相同的幻咒。现在她看上去有三十岁了。 就当她真的能和他白头偕老。 那年初秋,闫贵妃所出时年十三岁的皇长子,被先帝吴贵妃所出的端郡王、瑞郡王蛊惑,着内侍刺杀皇帝。帝重伤。一日夜后,未留下遗诏遗命便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