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一卷 第十七章 成帝的态度 卫瑜两句话搪塞过去,又将话题扯了回来。 “料理姜沛的事先不着急,你护住周氏,让她留好人证物证。京中把握舆情的人也不能撤。” 一说起正事,孟滢滢果然也被她带走了思路,问道:“你可是有了旁的打算?” 卫瑜点点头,挽着她重新坐下,轻声说道:“是,但如今还不好说,等我想清楚了,再跟你细说。” 孟滢滢闻言也就不再多问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卫瑜说话有了奇怪的说服力,叫人忍不住按着她说的做。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孟滢滢才往慈宁宫去拜见太后去。 正殿一时空了下来,卫瑜手中边掰着一只颜色鲜亮的蜜橘出神。 如今橘子并不当季,这仅有的这一小碟还是今年西边属国进贡而来,拢共一小筐,本来是要送到慈宁宫,但因卫瑜爱吃这个,太后便叫人送了来。 卫瑜脑中反复想着那日太后提到的“西北不安生”一事,宫中对怀王谋反的事到底知道了多少?知道怀王与姜家的勾结吗? 论平常的亲疏远近,无论是太后还是成帝,都从未曾对姜府表现出什么特殊,若是真是她父皇在背后替姜府遮掩,那是真的信重姜府不舍得动,还是在静待时机等着一击毙命呢? 卫瑜一时拿不定主意。 若是后者,依照前世最后的结局来推测,显然她父皇直到最后都没等到处置姜府的时机,可见一味隐忍并非良策。 如此举棋不定,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对朝事知之甚少。 卫瑜一叹,从未如现在这般后悔过自己从前的顽劣不懂事,若是她当年多对朝事上点心,如今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了。 她把那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蜜橘皮往桌上一扔,擦擦手上的汁水,起身说道:“将剩下的蜜橘包好,本宫要带去给父皇尝尝。” 多想无益,正主就在眼前,不如直接去探探口风。 …… 卫瑜到了乾元殿前时已是辰时末,正逢上个好天,春天的阳光暖融融洒下来,晒得人骨头发酥。 近年来朝中局势平稳,无灾无祸,早朝也下得早,照常成帝已与朝臣议完要事,正是得空的时候。 可乾元殿却是大门紧闭,卫瑜遣人一问,才知道淑妃正在里头。 还真是冤家路窄。 “奴婢这就为殿下通传,殿下稍等片刻。”守门小内监倒也识趣,对着卫瑜眉开眼笑一顿捧着。 御前做事的人最要紧的就是体察上心,皇上心里更看重谁他们心里门儿清,自然知道该如何办事。 卫瑜一敛衣袖,假模假样的道:“这不好吧?父皇既然不得空,本宫过会再来也是一样的。” 小内监笑得愈发谄媚,“殿下有此孝心,陛下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哪能不得空呢?便是原本没空,一听殿下来便也就得空了。” 若说淑妃是乾元殿寻常客人,昭阳公主便是上上贵宾。 正说话间,却见那红漆万字纹扇子门吱呀一声打开,淑妃浓妆艳抹地从里头出来,一张芙蓉面上写满春风得意,嘴角还挂着一缕笑。 她抬头瞧见不远处的卫瑜,眉头一挑,扬起声音道:“哟,这不是咱们昭阳公主么?” 小内监一僵,脸上的谄媚的笑却是收了几分。 两尊真佛碰一块儿了,呼吸都让人觉着冒火星,他默默退后两步,心里祈祷不要殃及池鱼。 卫瑜站在没有动弹,腰背挺得笔直,没有半点行礼的意思。 淑妃扶着宫人的手走近来,自然感觉到她的怠慢。 心里恼火,面上却依然要端着妃子的仪态,她施施然走到卫瑜跟前,捂着嘴笑道:“难不成是又瞧上了哪家的公子,来给心上人求官?” 卫瑜冷眼瞧着她小人得志的模样。 看来她没有猜错,谣言的事果然是她的主意。 若是换了从前,她必然当场闹开来骂回去,闹得满宫皆知,即便成帝与太后护着她,也要落得个娇纵任性,目无尊长的名声。 元帝朝中历练多年,她当然不会还像从前沉不住气,反而瞧着淑妃这模样就像跳梁小丑,不仅没有半点波澜,还生出了一点同情。 她抖抖袖子,冷笑道:“淑妃娘娘好灵的耳朵,有功夫来管本宫的事儿,不如担心担心姜三公子,近来三公子可真是在京中声名远扬,不愧是淑妃娘娘的弟弟。” 淑妃唇角笑容一僵,登时挂不住,目光也变得阴沉,“是你干的?” 卫瑜冷哼一声,“娘娘哪里的话,要知道恶有恶报,夜路走多总难免碰着鬼是不是?” 淑妃呼吸一窒,心中愈发光火,姜沛虽说并未真的惹上官司,但这几日来在姜家的日子却并不好过。 抢夺周氏的事情败露之后,姜嵩十分恼怒,他原本就不喜这个小儿子不学无术,如今见他荤素不忌,偷吃都不知道收拾干净首尾,被人闹了开来沦为笑柄,更是怒不可遏。 姜沛已经被几日关在柴房不见水米,连姜沛和淑妃的母亲也受了连累,褫夺了管家之权禁足半月。 姜嵩妾侍众多,个个都不是善茬,这管家之权一被夺走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淑妃的母亲为这事让人进宫哭诉好几日,惹得淑妃头痛不已。 她早就觉得此事蹊跷,好好的一个无权无势的妇人,哪来的功夫那样在衙门前大张旗鼓地敲登闻鼓?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她设想过许多人选,却独独没想到是这个惯来直来直往,半点弯弯绕绕都不沾的昭阳公主身上。 这丫头果然与从前有些不同了,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指点。 难道还能是太后?太后避居慈宁宫多年,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咬咬牙,心中恨不得将卫瑜抽筋扒皮,面上却不愿意失了气势,“公主不必忙,总要真的告上了再得意不是?” 卫瑜一笑,“是不忙,天理昭昭,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你!!”淑妃柳眉倒数,一个没忍住正要发火,却被一个布满沧桑的尖利的嗓音打断。 “回禀公主,陛下让公主进去。”说话的人正是李德海,成帝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 淑妃行事虽然张狂,却不会在御前的人面前嚣张,只能讪讪地收住了口风。 卫瑜冲她勾唇一笑,一甩袖子缓缓踱着步子走了。 日光斜照在她浅金色搂丝玫瑰纹裙摆之上,光华璨璨,晃得人眼晕。 淑妃捏紧了拳头,脸上原本的春风得意已然消失殆尽。 卫瑜缓步走近殿中,只见成帝正盘腿坐着端详棋盘,自己一手黑子一手白子自得其乐,小方案上的青玉莲花博山炉青烟袅袅,水晶花窗外廊下的几盆绿松长势喜人,青翠欲滴,活像圣手笔下的丹青。 她凑近去瞧了两眼,随手拈起一枚白字放在某一处,整局棋登时局势大变。 成帝仔细琢磨了半天,笑了一声,扔下手中的黑子,感叹道:“你近日进益倒多。” 卫瑜整整衣袍在方桌另一头坐下,扬眉笑道:“都是父皇教得好。” 成帝摇摇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道:“这可不是我教的,是受了哪方高人指点?” 卫瑜一踢腿,从这话里品出了一丝微妙,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只道:“哪有谁指点?都是女儿天资聪颖,自己琢磨出来的。” “是吗……”成帝搁下茶盏,面色淡淡地道:“你方才同淑妃碰上了?” “是。”卫瑜垂下脑袋应道。 “吵架了没有?” “几句口角罢了,父皇这回又要偏袒淑妃娘娘么?”卫瑜抬起头,直直地望向成帝。 都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话里有话,她嘴上问的虽是淑妃,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这说得更是姜沛,乃至于姜家。 这些年来姜家行事跋扈,朝中已然怨声载道,奈何成帝始终压着不许爆开。 成帝垂下眼睛,沉吟道:“既然只是口角,吵过也就罢了,总归你也没吃亏不是?” 锦衣卫也不是吃素的,近日京中姜沛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成帝自然对前因后果了然于胸,只是在他看来,这些不过小孩子把戏,小姑娘闹着玩,不值得怎么上心。 “父皇!”卫瑜听着这拉偏架的话,眉毛一扬,不满地叫道,“这回可不是我惹是生非,是旁人先动的手!” 成帝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姜家派人玷污她与项斯远名声,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他正盘算着给姜家一个教训,只不过还没挑准时机。 没想到他还没动手,这个女儿倒是先闹得满城风雨,虽说勇气可嘉,可也未免太过愣头青了一些。 如今朝中形势复杂,他虽贵为皇帝也不能随性所欲,只得委屈这个女儿一番。 成帝头疼地道:“你既然有做那些事的脑筋,就不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教过你的,打猎须得一击必中,只伤及皮毛不过打草惊蛇,反失了先机。” 原来如此,可前世不就是等待时机等到了姜家勾结雍军入京吗? 卫瑜虽能理解父皇的想法,但却不敢苟同,“可时机何时才来呢?若为将来的便利一味退避,谁知道最后是一击必中还是养虎为患?” “你才多大年纪?也敢妄议朝政?”成帝见她说不通,索性板起脸道。 卫瑜心说年纪可不小了,平白多活了十几年,也就比你小个十来岁,只不过这话却是不能说出口的。 “总之,你在后宫闹一闹也就罢了,你是女子,插手朝事对你没有好处。”成帝黑着脸一锤定音。 卫瑜心中一沉,看来父皇这回是铁了心要偏袒姜家了,她若是还想继续下去,恐怕不能指望父皇的助力,甚至还要做好和九五至尊作对的准备。 姜家究竟有什么魔力?才能让父皇忌惮至此? /135/135302/32062940.html 第一卷 第十六章 新计划 是夜,硝烟四溢,战火熊熊。 疾跑的马蹄混合着井然的甲胄碰撞之声,挑动着每个人家的神经。 上京平静了近百年,已经许久没有闹过这么大兵乱,禁军守卫不及,防卫一泻千里。 乱兵之中,有人尖叫着趁乱奔逃,有人紧闭门户龟缩在家,还有一心拱卫皇室的御史老臣同五城兵马司孱弱的兵力一起围守街角巷口,企图用嘴阻拦怀王的强兵壮马。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京城败了。 京师的最后一道防御,永安侯府十万禁军退守百里之外,想要赶到京中至少还需一夜,而雍军四十万兵马兵临城下。 京城改换天日已成定局。 顾嘉清勒紧坐下的汗血宝马,目光从满面颓丧的五城兵马司兵卫脸上扫过,快速掠过人群,剑锋所过之处一片横尸,大批黑甲兵卫拥簇在他周围,随军燃起的照明火把将整个上京的夜映照得仿佛白昼。 他纵马走到某一处,忽然回头问道:“怀王的人到哪里了?” 入京的军队共分两路人马,分别从东西城门双面夹击,怀王领轻骑一队作为先锋,速度应当比他更快。 有兵卫回答道:“听前方来报,已到宫中了。” 怀王身体虚弱,两个来月的行军耗干了精力,这两日已不太能吃得消,不过为保军心勉力支撑,总算还没拖后腿。 顾嘉清点点头,继续策马前行,前方隐约间已能见到皇城的大门,他身后的亲卫都是征战多年的老兵油子,世面见过不少,但还是难免为之一震。 雍军虽然强势,但谋反这种事情毕竟还是第一次干,都开始兴奋起来。 御林军已是怀王的人,此时皇宫城门大开,畅通无阻,兵马大摇大摆走进皇城,一路朝着那座高高在上的金銮殿而出。 行到半路,忽然遇见两队人马正在交锋,其中一方身上穿的都是特制的锁子甲,造价昂贵,瞧不出是谁的人,正与御林军交战。 顾嘉清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忽然定到某一处。 那脸上凝脂一般白璧无瑕的肌肤,还有盔甲下玲珑纤细的身段……这是个女子。 他隐约听闻有人在喊“公主殿下”,心中暗自思索:成帝无子,膝下唯有一个女儿,封号昭阳公主。 守护皇室的御林军,此刻和皇室唯一正统对上,够新鲜。 有人问他:“将军,管吗?” 顾嘉清兴致缺缺地瞧了一眼,继续往前,边走边道:“不管,杀成帝要紧。” 一切都进行得很快,怀王到底西北蛰伏多年,准备十分充分。 中途虽出了些小意外,怀王因身体孱弱不堪晕死了过去,但总体还算顺利。 寅时末,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从金銮殿中出来,携兵去处理西宫中一小伙兵乱,慈宁宫太后余存暗卫的反扑,人数不多但身手都很不错,耽搁了一小会功夫。 回到金銮殿前时,下头人通报说成帝和太后的尸身不见了,顾嘉清想起方才乱军中见到的那张娇嫩得仿佛未经半点风霜的脸,后知后觉地感到两分兴味。 天色将明,一切尘埃落定,皇城远处重新燃起烟火,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顾嘉清在床帷中睁开眼,只见得窗外天光朦胧,黛绿帐顶的轻轻摇曳,半明半昧间仿佛笼罩在迷雾里。 他坐起身来,嗓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什么时辰了?” 十三在廊下回道:“回将军,卯时一刻。” …… 卫瑜在睡梦中惊醒过来,捂住胸口剧烈地喘息。 眼前仿佛还能看见那片猎猎燃烧的火焰,耳畔是不绝于耳的尖叫和哭号,黑甲雍军如同雨天江面的水蚁,密密麻麻布满整个皇宫。 祖母、父皇、拂晓……还有许多许多人,躺在汪洋一样的血泊中,夜漫长得吓人,好像永远也等不到天亮。 “什么时辰了?”她冲帘外问。 “卯时一刻了,殿下怎么醒了?”拂晓掀开帘子走近床帏间,见她大汗淋漓,满脸仓皇的模样唬了一跳。 急忙用帕子给她擦额角的汗,又斟了热水,“殿下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又梦魇了,难不成是真还有邪祟侵犯?”拂晓瞧着她煞白的脸色,着了急。 卫瑜抿了口热水,感受着暖意从喉咙流入腹中,慰藉脏腑,这才缓过一口气。 方才那个不是噩梦,那是嘉元二十三年兵乱那一晚的情境…… 她心里清楚这噩梦从何而来,上巳节快到了,距离梦中的那个日子一天一天接近。 但她却只摇摇头,“无妨。我记得昨日滢滢递了信儿进宫,说的什么?” 昨日她见过项斯远后便都泡在慈宁宫中陪着太后,大半夜才回含章殿梳洗,整日都提着一颗心应付,最后实在没力气细听宫外的事儿,只隐约知道计划并不顺利。 “群主说周氏的事出了些许纰漏,且公主与她的谋划已被孟指挥使知晓。晚些时候她会进宫与主子详谈。” 卫瑜点点头站起身来,天虽还没亮,她却是没心思再睡了。 怀王、雍军还有姜家,这几个名字在她脑中绕来绕去。 怀王身子孱弱,手中又无实权,到底是怎么接连说动姜家和镇北将军府助他谋反的? 姜家她尚且能认为是被怀王重利打动,可镇北将军府打武帝那一代起镇守边陲三十余年,忠心耿耿,不像会被荣华富贵打动的人。 况且依照顾征的声威,他要反根本不必等到五年之后性命垂危之时。 前世顾征死在五年后西北发兵前夕,大军开拔前夕,他因旧伤复发死在家中,西北为此一度大乱,后来代替他执掌大军安定军心的人便是顾嘉清。 顾征一辈子忠心耿耿,为什么偏偏到了人之将死的时刻才帮怀王造反?毁了身后名不说,自己也没落得什么好处,实在奇怪。 卫瑜捏紧了衾被,心中倏地冒出一股恐慌紧迫感。 她重生而来也有小半个月,对怀王的计谋却还依旧一无所知,再这样下去,五年之后她真的可能阻止叛乱吗? 按照这种形势发展下去,等项斯远真正在朝中站稳脚跟至少还需小半年,太慢了。 不行……必须想个法子…… …… “你是说,大理寺有意袒护姜三,阻拦周氏上告?这不该呀。” 含章殿的西暖阁中,卫瑜惊讶道,登时对手边那碟子才吃了一口的芸豆卷没了胃口。 古来朝中清流素与姜家势不两立,大理寺上至正卿下至小吏,大半都出自于杜相门第,是正经的清流一派,为什么要包庇一个姜沛? 孟滢滢蹙起两弯黛眉,分析道:“许是惧怕姜府威势?” “小吏或许可能忌惮姜家,可郑骁位高权重,这些年处置的达官显贵不知多少,不可能忌惮小小一个姜沛。” 这件事有些蹊跷。 “不妨事的,我大哥已经说了会解决此事,他办事牢靠,你就放心吧。”孟滢滢挽住她的手臂,满脸的轻松惬意。 昨日孟澈承诺接手此事之后,她心中的烦闷便一扫而空,昨晚香甜一觉,今天起来走路都轻快了。 卫瑜摇头道:“你大哥办事我自然放心,只是姜家的事恐怕不简单,我总得知道为什么。” 孟滢滢嘟起嘴,小声嘀咕道:“你这话怎么和我哥说得一样?” 卫瑜一怔,“你大哥也知道姜家内情?” “是啊,只不过他嘴巴紧得很,说兹事体大,我昨日问了许久他也不肯说。” 这…… 永宁长公主自小养在太后膝下,与孟府一行全是铁打的保皇党,姜府的事情不仅涉及大理寺,竟连孟府也知道些内情,能够趋使得动这两方势力的,世间只有两个人。 一个她父皇当今圣上,另一个就是太后。 太后已经多年不理世事,那么包庇姜府的,难道竟是她父皇不成? 姜家多年来行事跋扈,势力遍及朝野,已然有功高震主的架势,她父皇不仅不压制,竟然还助纣为虐,姜家圣眷优隆至此?父皇就从未怀疑过姜嵩的用心? 前世姜嵩能买通守城兵卫错报前线军情,导致永安侯府禁军调兵不及,难保不是放纵的孽果。 “不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卫瑜心中焦灼,扔下手中的糕点站起身来。 动一个姜三不过伤一点皮毛,还尚且这样费劲,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扳倒姜家这样的庞然大物? “昭阳,你这是怎么了?”孟滢滢抓住她的手,瞧着她有些不对劲,“一个姜沛怎能让你至此?你就真那么在意那些流言吗?” 卫瑜眉头一皱,烦心地道:“我不是在意……”她脑中倏地一道亮光闪过,“如今城中风向如何?” “姜沛虽然没有被稽查,但因大理寺闭衙不审,城中百姓反而愈发笃定周氏冤情属实,如今人人茶余饭后都在谈论姜沛,已经没有几个说起你和项斯远了。” 这就是了! 流言!民心民声的威力不可小觑。 卫瑜不由得冷静了几分。 是她太着急,许是因为早晨被那个梦弄得心神不宁,这才慌了手脚,把原本的计划都给忘了。 她本就打算着通过谣言惊动督察院御史弹劾,将水搅浑顺道探探姜家的虚实。如今计划虽然受阻,却不过只是大理寺不作为,不能及时除了姜三罢了,谣言还是传了出去,项斯远那边的麻烦也就解决大半。 境况远比她想象中的好。 既然计划已经开始执行,不如就放开了手大闹一场,比水搅得更混些。 终归朝中清流与姜府矛盾存在已久,党派之争暗潮涌动,何不直接挑明了来? 闹得姜府无暇邀买人心,顺道让满朝文武帮她一起盯着姜府的一举一动,岂不比她自己蒙眼摸石头过河来得便捷周全?! 她打定了主意,捏着孟滢滢的手轻声道:“滢滢,周氏的事情且先放一放,我还有旁的事要托你。” “姜家谣传我与项斯远流言一事,凡动手必有痕迹,你托孟澈帮我私下查一查,最好能拿捏住真凭实据。” 孟滢滢见她歹一阵好一阵的,十分忧心,“这倒是小事一桩,只是我看你今日不太对劲,究竟怎么了?” 卫瑜一怔,也知道自己的表现有些不太寻常,她沉吟了片刻,试探地说道:“我昨夜做了个噩梦,梦见……” 话才刚说出口,一股熟悉的晕眩感便重新袭上她的大脑,她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狠狠撑住身后的圈椅。 看来旁敲侧击地说也不行的。 她顺势在椅上滑坐而下,即刻换了话锋,“我梦见淑妃借谣言之事欺侮我,梦得太真,把我吓坏了。” /135/135302/32055742.html 第一卷 第十五章 孟澈 这厢南月接到了周氏,这场闹剧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孟滢滢坐上回府的马车,辘辘车轮声碾过闹市街面,窗外的街市喧闹无比,她手里绞着帕,心情沉重又恼怒。 出宫前她还对着卫瑜信誓旦旦说一定把姜三绳之于法呢,没想到第一件事便出了纰漏。 她实在没想到不过是区区一个姜三竟会这么难对付,那个含糊其辞的寺正、迟迟不至的刘少卿甚至还有来得突然的郑骁,都透露着蹊跷。 她当然不会蠢到真以为这一切都是意外。 看来事情远比她和卫瑜想的更加复杂。 至于周氏……想起她,孟滢滢不禁长叹一口气。 同为女子,她自然对周氏的遭遇十分同情,但看她这个不顾一切的劲头,已经是有些疯魔了,整个人只被复仇一件事吊着,不干这事便活不成了一般。 孟滢滢甚至无法想象,若是最后不能让姜沛伏诛,她又当如何? 人终究是往前走的,孟滢滢能救她脱离苦海,但是治不了她的心病,能不能真的摆脱这些污糟事过好自己的日子,还得看她自己。 心绪流转间,便已经到了孟府,车夫在轻声细语地说:“群主,到了。” 孟滢滢先来帘子,蹑手蹑脚地环顾了一番四周,心虚地问:“没叫旁人发现吧?” 车夫摆摆手,“群主只管放心吧,世子爷今早已经去上值了,如今不在府里。” 孟滢滢放下心来,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嘴上却仍不肯服输,“谁和你说我是怕大哥了?我不过是不想叫爹爹和娘亲担心而已。” 车夫对她的嘴硬习以为常,熟稔地敷衍道:“是是是,群主您是顶孝顺的,才不是怕被世子爷发现你胡来训斥你呢。” 孟滢滢只当自己没听出来他话里有话,“哼”了声,“那是自然,我可是皇上亲封的和康郡主,论爵位论圣眷哪样不比他强?犯得着怕他?” 她整整衣袖,正要下马车,身后忽地传来一道低沉慵懒的嗓音,“哦?是吗?” 孟滢滢浑身一僵,梗着脖子回头一看。 只见身后的角门前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人,一身飒飒的飞鱼服,头戴大圆帽,腰配绣春刀,剑眉星目,身躯凛凛,正抱胸倚在门栏处,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孟滢滢全然忘了自己方才夸下的海口,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颤抖着道:“大…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她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亲爹都敢拍着桌子叫板,唯独怵这个大哥。不仅因为他面黑心狠,在京中素有活阎王之称,还因为他管教她从来不留情面。 孟滢滢从小到大挨的手板子,被关的禁足,被罚抄的书,大半都来源于孟澈之手。 孟澈抬起薄薄的眼皮瞥了她一眼,语气懒懒散散,“我来瞧瞧咱们和康郡主今日耍的威风,怎么?大理寺不好玩吗?还晓得回来?” 孟滢滢腿都要吓软了,心里知道此事万万不能承认,倔强地抵赖道:“大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是吧?”孟澈直起身朝她走来,腰间的刀具与玉环压步相碰,发出细微的金石之声。孟滢滢全身都崩紧了,恨不得立马拔腿就跑,但奈何腿软得厉害,动都动不得。 孟澈走近那月白绫布裹的,看着低调其实满满都是破绽的马车,抬手捏着那死到临头还嘴硬的后颈衣衫,把她从车上提溜下来捏在手里。 他身量高,孟滢滢整个人踮起脚也只到他肩膀,提她在手就跟个小鸡仔似的毫无压力。 孟澈凉凉地道:“既然听不懂,那你巷后私宅中的那个妇人,我就帮你处置了?” 孟滢滢心跳登时漏了一拍,也再装不下去,“别!大哥!!” 她抬手抓着孟澈的手,紧张道:“她是个可怜人,你可千万别对她动手!” 孟澈垂下眼睛瞧着她,带点下三白的桃花眼下一点泪痣,瞧人时天生带几分睥睨,他将孟滢滢往门里一推,冷声道:“既然如此,就把你的鬼主意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黑漆角门在身后溘然合上,长廊微风渐起。 孟澈低头瞧着她警告道:“别想耍花招,你也知道锦衣卫专事刑讯,你这点道行骗不过我的。” 他打孟滢滢七八岁开始管教她,对她比爹娘还了解几分,那双招子一转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孟滢滢头皮发麻,以她对孟澈的了解,他说的确实是句句属实。 一时什么鬼主意也不敢再冒了,只得咬着唇老老实实将如何派人找到周氏、如何指使她上大理寺鸣冤、又如何假借父亲名义给刘少卿递消息的事情都交代了出来。 只是她到底还留了个心眼,说话七分真三分假,好歹没有把卫瑜供出来。 孟澈听罢她的招供,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她瞧了半晌,逼问道:“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可有隐瞒?” 孟滢滢心中一虚,却仍大着胆子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穷尽毕生的演技指天发誓道:“绝无隐瞒。” “你为何忽然要对付姜沛?” 孟滢滢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两转,斩钉截铁地道:“上次进宫淑妃给我气受了,我瞧她弟弟不顺眼!” “找人在衙门口嚼舌根,让大理寺不得不开门的法子也是你自己想的?” 孟滢滢毫不犹豫地说道:“是!” “撒谎!”孟澈一眼看穿她,面无表情地拎着她的颈子继续往里走,“你有这个脑子,能大大咧咧把公主府规制的马车停在大理寺对门的酒楼前,昭告天下你和康群主在二楼看戏?”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原来她竟是这样暴露的,她哪知道那辆马车是公主府特制? 孟滢滢悔不当初,眼瞧着孟澈提溜着她就要往静室的方向走,彻底慌了心神。 静室是孟府的一间佛堂,里头满是一人高面目狰狞的天王罗汉相,除了几个蒲团一张案桌什么都没有,孟滢滢生性好动,最怕的就是关禁闭。 “大哥你别生气!我说我都说!” 闻言,孟澈斜睨她一眼,决定再给她一个机会,他停下脚步,把她往旁边一推,在长廊上寻了个地方随意坐下,一挑下巴随意道:“再敢狡辩,往后半个月都别想出门。” “是昭阳殿下。”孟滢滢叹息道,总归此事后头总免不了要孟澈的帮忙,把原委告诉他也没什么,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罢了。 “淑妃派人造谣昭阳与定远侯府的项斯远,想败坏昭阳的名声,那日恰好我在宫里提起……” 她大略把那日在宫中与卫瑜的对话以及两人的计划说了一遍。 说罢,孟滢滢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试探着问:“大哥你是如何发现我指使周氏在大理寺闹事的?明明我已经做得够隐蔽了。” 孟澈冷哼一声,“你那两分小聪明只能骗得过自己,在刘少卿那些老油子眼中哪里够看?他今日早朝后特地将我留下,说他已然知晓爹爹的意思,这次一定把姜三压回衙门。” “姜三那种货色能入得了爹爹的眼?我一听就知道是你捣的鬼,派人在大理寺周围一瞧,果然抓了个现行。” “你胆子够大,刘少卿为官十几载,你这点手段也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孟滢滢听得心惊肉跳,恍然大悟道:“那刘少卿是你拦住的?” “我不拦,你以为刘少卿就会去?”孟澈一拍她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这么不着调?成天就知道跟着殿下胡闹,能不能长点心?” 孟滢滢早知道姜家的事没有那么简单,却怎么也想不到能让整个大理寺退避三舍。 她摸摸头,皱眉道:“那可怎么办?难道真就只能放任姜沛逍遥法外吗?” 孟澈曲指一弹她光洁的额头,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区区一个姜三,既然他自己找死,收拾了也就收拾了。” 近日京中的谣言他有所耳闻,这姜沛自己为官不知检点也就罢了,上头不明说锦衣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既然他如此不知道死活,那他也不介意顺手料理。 “可是,周氏上告失败了,那姜三……” 孟澈的目光幽幽投向远处,沉沉地说道:“事关姜府,此事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你不知内情,就别插手了。” “可是……”孟滢滢咬咬唇,有些许不甘心。 “你怕什么?从小到大,凡你想要的我几时没让你如愿?” 孟滢滢自然知道这个,但她捏捏拳头,仍然问:“大哥你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自然是走锦衣卫的路子最为便捷,姜沛背后虽有姜府,但他自己草包一个,要动起来不难。” “可是……”孟滢滢犹豫道:“若是如此,那光禄寺署正林远的案子只能就这么算了,淹没在姜三的众多罪证之中,没人替他多说一句话?” 孟澈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我私宅中的那个妇人是林远的妻子,林远因她被姜三杀害,她一心想着要给丈夫讨个公道,若是林远的案件不能昭雪,我怕……” 孟澈沉沉地瞧了她半晌,最终叹出一口气,摸摸她的脑袋说道:“知道了,此事我会解决。” “你是孟家的女儿,往后做事都小心着些,别让人笑话。” 这话说得孟滢滢却是脸红起来,她低下头,含糊地道:“知道了。” /135/135302/32050971.html 第一卷 第十四章 闹剧之后 狰狞威武的丈高黑漆衙门轰然关闭,只留下门外一脸茫然惊惧的百姓。 衙役见场面已经平息,收起长刀默默退走。百姓依然没有散去,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质疑声在众人的对视之间流传开来。 衙门内,周氏仍伏趴在刑凳上,她的丫鬟已扑倒到她身上去,脱下外衣盖住她的伤处,边哭边一叠声问她如何。 郑骁面无表情地瞧着这两主仆,忽地扭头冲身后下属吩咐道:“把人扶到后院的厢房中去,再去寻个女医来瞧瞧。” 他身后的几名主簿连声道“是”,忙带着几名衙役抬着周氏离开来大堂。 人渐渐都散去了,只余公堂之上,默然立于那块“正大光明”大匾之下的张庸,脸色却是沉得能滴出水来。 郑骁冷哼一声,骂道:“糊涂!妇人之仁!” 他背过手,冷笑道:“张庸,你为官十几载不是个年轻人了,应当知道做事的分寸,为逞一时意气搏个好名声如此作为,有失为官格调。” 张庸猛地抬起头,眼睛充血,脖颈上青筋暴起,“我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今日此举,他没有半点名利之心。 “那就更愚不可及!”郑骁闻言,更着了恼,他一甩手指着堂后存放案宗的那间屋子,嘴唇颤抖,半天说不出话。 “你……”他“你”了半天,放下手,转而指向张庸,怒骂道:“你不是不知道内情的愣头青,真以为受理此案是伸张正义?” 语气间竟然也透露出几分无可奈何。 “那我该如何?!”张庸愈发怒红了脸,“这里是大理寺!平决讼狱、清断奸邪岂非你我为官本分?找上门的冤案畏惧权势退避不理,对得起自己身上这身官袍吗?!” “受理了然后呢?你能处置姜沛吗?把那个无辜妇人打残,拿来姜沛不痛不痒审两句,收几天监,再让姜府的人大摇大摆把他领回去?!”郑骁怒骂道。 张庸脑中一热,“为何大人笃定这回一定得放人?!闹得这样大,说不准能惊动御史台呢!” 他热血上起头来,愈发口不择言,指着郑骁骂道:“郑大人如此贪生怕死,是也惧怕权贵软了骨头吗?” 举凡清流文官,无不以攀附阿谀权贵为耻,张庸这指责可真是不可谓不严重了。 饶是郑骁这样百炼成刚的官场老人,也不由得勃然大怒,“你放肆!” 张庸声音一窒,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了,但却实在压不下心里的火,怎么也不肯开口服软。 此时,一名黑衣小役地从一旁冒出来,瑟瑟发抖地说道:“少卿大人,姜家来了人,说姜沛听闻自己的外室逃到了大理寺中,请大人把人交还。” 当时围观的人群之中混进了姜府的人,瞧着事态不对便早早跑回姜府通风报信。 因为大理寺素来与姜府不对付,姜三又怕父亲责骂,一直只在暗中观察,如今眼见大理寺松口,似乎有向着姜家的趋势,便迅速派遣人来探探口风。 “恬不知耻!!让他滚!!!”张庸本来心里正憋火,愈发大发雷霆。 周氏好歹是林远的正妻,那可是堂堂七品官眷,被姜三强掳去当了外室也就罢了,他还敢光明正大到大理寺来要人!把大理寺当成什么地方了?!他怎么敢! 郑骁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朝中寒门清流同气连枝,林远遭此羞辱,他这个大理寺少卿也面上无光。 今日周氏闹了这样一遭,若再落到姜三手上,不知道怎么生不如死。 但他究竟不是张庸那个暴碳脾气,多少存了几分理智,深吸一口气,冷声道:“既是外室,可有官府的卖身文书?让他们拿文书来领人!” 衙役一叠声应了几句“是”。 平白吃了顿挂落,他心里也觉得晦气,但谁叫他遇上上峰吵架这样千载难逢的时机,当了出气筒也自能自认倒霉。 张庸发完火,仍然觉得心里憋闷得难受。 但怒火已然平复了许多,神智也回了笼,知道此事不能全怪郑骁。 他叹口气,正正经经行个礼,道:“我一时激动说错了话,请大人不要见怪。” 郑骁并非是个小气的人,没真的记恨他,摇摇头道:“你也是一腔公心,谈不上对错,只是此案只能到此为止,即便你真的审了也是白费功夫,不要多此一举。” 张庸实在很是不解,“文死谏,武死战”,古来清流文官与勋贵是天生对立的阵营,尤其近几年来朝中党争严重,清流与勋贵世家斗得像乌眼鸡。 姜嵩勋贵出身,在朝中也只执掌兵部军政,按理说手还伸不到刑部和大理寺这些地方,怎么上头对姜府还如此讳莫如深? 郑骁瞧了他一眼,轻声道:“你可知姜家背后是谁?” 姜家功勋卓著,在朝廷已然如日中天,如此显赫背后竟还能有人?张庸皱眉思索道:“淑妃娘娘?” 郑骁摇头,“淑妃娘娘多年无宠,姜府与她谁是倚仗还不好说,护着姜家的人,是……” 他是眼睛定定地瞧着张庸,朝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拳。 …… 府衙后院的厢房之中,女医方才给周氏处理完伤口,收拾好药箱,嘱咐完忌口上药等事务退了出去。 因为伤在背脊及双腿之上,周氏也不方便躺。 才上过药,她上身只盖了被褥,白皙纤细的背脊半露,除了板子打出来的瘀伤破口,身上竟还遍布数不清的青紫痕迹,鞭痕红肿,零零星星,可怜中又透露些许暧昧狎昵。 周氏伏趴在床上,脸色惨白,一双眼睛疲惫而空洞,恍如一尊玉雕,仿佛已经失去了生命,没有半点活气。 “夫人,我们往后可怎么办啊?”丫鬟碧儿的嗓子已经哭哑了。 林府没了,黄州也回不去,她们两个女子无依无靠,身无分文就不说了,今日闹这一出,在姜三那个畜生那里走漏了行踪,他是一定不会放过她们的。 这些天周氏受的折磨不少,谁知道他还在多少腌臜手段在等着她们呢? 周氏毫无反应,她的脑袋已经是一片空白,心里憋着的那股气从堂审结束的那一刻就散了。 她捏紧了拳头,喉头发紧,想哭又想笑。 是她太愚蠢,蠢到以为拼上性命就可以让姜三身败名裂,蠢到以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寡妇能对抗姜府那样的权贵。 可她能如何?她实在是忍不下去了,甚至打她被关进那个院子开始,她就没有一刻不想着和姜三同归于尽。 她的人生已经毁了,如今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让姜三身败名裂。 她想起林远,她的丈夫,他面目模糊的死状这些天在一直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 为人温润敦厚,与人为善,他们出身黄州农户,家住对门,他比她大了六岁,从小就照顾她,是一个极好极好的人。 他是个读书人,十几岁中了秀才,在乡里大为扬名。 十余年寒窗苦读,她陪着他从举人到进士一路熬过来,终于熬到入朝为官,他们是京中最普通的一对夫妻,日子富足而平静,三餐四季,岁月静好。 如果不是姜三,他们应该会这样平静到老,偶尔拌拌嘴,但大多时候都相敬如宾,到了儿孙绕膝,垂垂老矣的时候,有一个人先走几步,最后再葬到同一块墓地里。 这样的平静结束在她同林远的一次外出踏青,她被风吹起了遮脸的幕帘,偶然被姜三看见,然后噩梦便开始了。 姜三从此不仅屡次骚扰她,还让人在朝中处处为难林远,家里三番五次遭贼,每日都有姜府的人在巷口徘徊。 她门都不敢再出,官不知道报了多少遍,衙门一看事关姜府,不是再三搪塞就是直接闭门不见。 林远安抚她,说这是天子脚下,即便是姜家也不敢妄动,她信了。 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姜三行事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狠毒。 林远出事的那一天,是个很寻常的日子,与以往的任何一天并无不同,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在念叨着家乡的鲈鱼汤。 她特地嘱咐厨房赶早市买最新鲜的鲈鱼,自己亲手从早晨开始炖上,可那一天她从早晨等到了深夜,只等到他面目模糊的尸身。 他脸部淤肿,浑身鲜血,刀口割在右脖颈处。 第二天,姜三带着大批家丁找上门来,她悄无声息地被带进了姜三的私宅中。 杀死这样的一个人很简单,一帮地痞一把刀,不过片刻就足够了。 多么讽刺啊?皇城根底,天子脚下,在离他一心效忠的皇上那么近的地方,死得如此轻而易举。 她被关在那条杏花胡同里,过得生不如死,连他的后事是如何办完的都不知道。 后来听说,是他在京中的同门好友为他收敛了尸身,告知了远在黄州的林家人过来办了后事,她无颜面对林家人,仍旧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 她不能就这样算了,即便死,她也一定要拉着姜三一起下地狱! “等着吧,那位贵人会帮我们的。”她脑袋里来回思索着这些天发生的一切。 虽然她不知道为何孟家为何会知道她这样的小人物,也不知道里头的水有多深,但既然找了她,事情还没成,一定不会轻易放弃她这枚棋子。 至于事成之后会是什么下场,她不在乎。 她看一看碧儿哭得红肿的眼睛,慨然道:“这段时间苦了你了,回去之后我想个法子销了你的奴籍,往后不跟着我,好好过日子去吧。” 碧儿听她话说得丧气,不禁红了眼眶,又气又急,“夫人待我不薄,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抛下夫人,那我成什么人了?夫人赶我我也不走!” 话音才落,便听得外头传来叩门声,一个婉转的女子嗓音在门外响起,“林夫人,我来接您回府,您方便吗?” 这嗓音对主仆两个不能更熟悉,正是那位贵人身边的南月姑娘。 周氏干枯的嘴唇微动,“瞧,这不就来了。” /135/135302/32043920.html 第一卷 第十三章 庭仗 看她这样,却是铁了心要告官了,两名主簿愈发焦头烂额。 与周氏套近乎那名官员“哎哟”一声,跺跺脚道:“林夫人你别犟了,三十板子您这一个弱女子,打下去不死也得残。堵在衙门口也不是个事儿,这样,有话咱们进县衙里慢慢说。” 周氏打说完话,却便是一动不动了,两只眼睛只直直地望向张庸。 来之前她早便知大理寺不敢受理此案,若是真像主簿说得那么简单,她早就告了,哪犯得着搏命? 今日一来,正是挑准这位出了名大公无私的张寺正值班的时机,也许是她唯一的机会,不达目的她是绝不会罢休的。 张庸背过手,直起了腰板。 他为人清正不徇私不假,按律此案确实不可不受,方才放任底下人再三推诿已然是违背了他的为官之道。 此刻众目睽睽之下,见周氏确实铁了心要告官,他也就不再多言,一摆衣袖,大声道:“不必多言,上刑吧!” 两位主簿头疼地一拍脑袋,衙门里的皂衙也面面相觑,瞧着周氏的模样都有些下不去手。 但上峰的命令他们又不可不遵,只得取出刑具。 七尺来长半人宽的板子一亮出来,外头的不少围观群众已然是白了脸。 他们多少人一辈子都是安安分分的平头百姓,虽然是十分热衷于瞧热闹,此时看看张氏那还没板子粗的身形,都有些于心不忍。 有善心的人大喊道:“林夫人,要不别告了。” “是啊,拼死上告也未必能惩治恶人啊,别受这个苦了,白搭上一条命不值当。” 此言一出,顿时掀起一波此起彼伏如山涛海啸般的议论声,百姓们观点不一,有人认为要告,也有人在劝别告了。 那丫鬟也察觉出了不对,扯着周氏的衣袖小声劝道:“夫人,夫人,今日我们先回去,告不得了夫人!” 周氏听也不听,眼神坚定,脚步丝毫不见慌乱。 她朝张庸行了个礼,端端正正在那行刑的条凳上躺下。 而此时,大理寺衙门不远处酒楼的二楼雅座上,精致的红木梅花支摘窗半敞,若有人留心往上瞧,就能瞧见里头带着面纱的两名衣饰华贵的女子,正站在窗口的不远往下瞧。 孟滢滢皱起眉头,侧头对一旁的侍女南月问:“传消息的人还没到大理寺吗?” 南月瞧着下头那形势,擦擦额角的汗,“消息分明一早便已经递到了,不知道怎地,也许是刘少卿今早被什么事情绊住,还没来得及回衙门……” 孟滢滢脸色一变,拍桌大怒道:“这事怎么能出错?!刑都快上了!你没和她说若情势不对今日便先不告了吗?” 南月手足无措地说道:“奴婢说了!可是……可是她……” 孟滢滢闭了闭眼睛,脑中忽地闪过前两日夜里寻到姜三杏花胡同中的私宅,第一次见到这个周氏时的场景。 姜三那腌臜的混账王八羔子!孟滢滢当时便将他骂了几个来回,如今还是忍不住。干得都是些什么污糟事!孟滢滢光只是听都觉得污了自己的耳朵。 那双仿佛含着春雪般的灼灼美目反复在她脑中闪烁,说起姜三时咬牙切齿,恨不得抽筋扒皮的恨意,还有抬手时不经意露出来的触目惊心的各种伤痕。 她算是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心里又着急又上火。这周氏竟然如此沉不住气!如今拟定的计划出了纰漏,刘少卿的消息没传到,大理寺还不知能查到什么程度,今天这顿打,她怕是要白挨了。 一声闷响在县衙的空气中响起,分明不大,却精准地传入众人耳中。 行刑开始了。 周氏端端正正地趴在凳子上,厚重的板子重重落在后腰上,她疼得浑身发颤,指甲深深陷进身下的软木长凳里,却硬生生忍者,别说求饶了,连哀嚎也不发一声。 百姓中有些心肠比较软的,已经捂上眼睛不忍再看。 孟滢滢瞧着眼疼,偏偏此时又不便自己出面,她扭头一瞪南月,咬牙道:“还不快去找人催催刘少卿!” 南月听着那声声到肉的板子声,也觉得十分瘆人,忙不迭应了声“是”,跑了出去。 行刑声不断在府衙之中响起。 大理寺行刑的板子都是经过特制,一下就能让人皮开肉绽,几下下去,周氏的身后已经浸出了血迹。 周氏咬紧银牙,冷汗湿透了额发。 “夫人,夫人,别打了!不能再打了!”她带来的那名丫鬟早见情势不对,已经哭了起来,想扑过去拦着,却被其他皂衙拦住。 按照那位贵人所说,方才在县衙门口大声喧哗之后就会有人来接应她们进去升座堂审,众目睽睽之下寺正必然不敢徇私,根本没有上刑这一着! 那位贵人还说了事出突然,若是发现不对便先抻着,哪知道夫人竟然这样犟,宁愿挨板子也要上告! 眼瞧着周氏已经血肉模糊,她一转头扑跪在堂上,抹着眼泪冲张庸哭喊道:“大人,大人不能再打了!” 张庸也不是真想要周氏的命,见状便让人停下板子,垂眼问道:“周氏,你还要上告吗?” 周氏的神志已有些混沌,但仍从痛楚中挣扎着醒过神,咬牙坚定地道:“告!” 打踏进这个衙门开始,她就没想过要回头。 剧痛之中,她想起了丈夫血肉模糊到看不清人样的尸身,想起了姜三那张恶心至极的脸。 她本也是乡下出身,在进京当官夫人之前也是能担水能下地的农户,平时喜欢动弹,不是寻常养尊处优的官太太,身子健壮得很。 只要能清醒地挨过这顿板子……只要大理寺能受理此案…… 她脑海中闪过那位贵人的明亮莹润的双目,那位贵人承诺过她……只要她能上告,就一定让姜三受到应有的惩罚,为她沉冤昭雪,还她该有的公道! 若是没有姜三,她原本可以与丈夫恩爱到老,过着最平静的生活…… 但是现在那一切都毁了,她想要拿回她应得的,却还得借旁人之手跨过重重难关,天理何在? “夫人,再打下去您怕是命都没了啊!”她的丫鬟已经哭得涕泗横流。 她虽是上京之后才从牙行采买来的,林府出身寒苦,素来待下亲厚,她对周氏倒是死心塌地。 周氏抬头瞧了她一眼,摇摇头,气若游丝地道:“继续打!” 张庸一生断案无数,心肠早已冷硬了,此时也有些唏嘘,为官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原本是他的职责。 周氏不仅无罪,甚至还是苦主,却要对她上刑,实在让他的良心上过不去。 他难得生起同情心,抬头问道:“多少了?” 行刑的衙役抱拳道:“禀大人,十七下了。” 周氏身后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远看是一抹鲜红,近看却能瞧出血肉已和白衣粘连在一起,惨不忍睹。 张庸一叹,摆摆手道:“继续吧。” 衙役别过脸,强认下心头的不适。 大理寺执掌刑狱,他们的处理过不知道多少穷凶极恶的犯人,但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弱女子下手实在还是头一回。 正在此时,门外围观的百姓之中,突然传来一股骚动。 “郑少卿到!闲人退避!!” 浑厚的叫喊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快马在人群之后飞驰而来,百姓一片哗然,纷纷让开一条道。 一名黑脸长髯的绯袍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缓步踱倒了府衙门口,他面色冷肃,体态板正,通身久居高位的大官气派,瞧着气势比张庸那等有着天壤之别。 大理寺左卿,郑骁。 孟滢滢脸色一变,“怎么不是刘少卿?” 大理寺卿一人左右少卿二人,正卿大人被皇上钦点往江南出差,近日并不在京中,如今大理寺便是两位少卿当家,右卿刘少卿是孟滢滢父亲孟尚书门下学生,但这郑少卿却是个实打实的纯臣,平时办案铁面无私,除了圣旨,谁的话都不好使。 南月在一旁安慰道:“群主别担心,郑少卿为官公正,帮着林夫人也未可知呢?” 她话音刚落,却被那已经下马大步迈进府衙的郑少卿打了脸。 郑骁环顾四周,目光在四周拥挤的百姓、刑凳上血肉模糊的周氏以及堂上的张庸脸上一一划过,不容置疑地道:“停刑,闭衙!若有违抗者,当乱民处置!” 堂上的张庸站起身来,抱拳急道:“大人!这妇人敲了登闻鼓,按照律法,需庭仗三十,升堂受案。” 郑骁的目光射向张庸,冷声重复道:“闭衙!此案容后再议!不可延误!” 话音刚落,他身后跟来的一批人马已然噌地一声亮出寒光凛凛的长刀,连成长队围在县衙门口以作威慑。 百姓只是来瞧热闹,并不是真想搭上性命,此时见动了真格,纷纷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张庸梗着脖子,坚持道:“大人,这样不合律法,按律大理寺应当受理此案。” 四周的衙役面面相觑,瞧瞧郑骁,瞧瞧张庸,又瞧瞧周氏,心里都有些不忍。 郑骁见他还要再劝,目光愈发变得严厉,环视四周,大吼道:“怎么?我说的话不顶用了是吗?” 官大一级压死人,郑骁正是张庸顶头上司,他的话子让比张庸顶用许多。 衙役门浑身一震。 赫赫堂威声从两侧传来。 刑凳上的周氏知道恐怕是没有指望了,心头不禁升起绝望之感,掐得满是血痕的手指深深嵌进肉里。 堂上张庸沉着脸,一语不发地瞧着这一切。 二楼雅间里,孟滢滢阴沉着脸色,冲南月说道:“你派人到大理寺去,把周氏带出来找个隐蔽的地方好好照料,万万不可再出差错了” 她叹一口气,目光闪烁,“至于殿下那边,派人到宫里,细细地把……” 她一顿,想了想,又咬牙说道:“算了,给我递贴,我亲自进宫一趟!” /135/135302/32037082.html 第一卷 第十二章 击鼓鸣冤 拂晓走近前来,正想向卫瑜汇报情况,瞧见这状况,便识趣地收了声。 项斯远思索了半晌,抬手拿出脖颈间的一枚玉牌,一咬牙递了出去,低声道:“公主千金之躯,寻常东西恐污了眼睛。这块玉佩是晚生祖母的遗物,虽然粗陋,但能聊表晚生的诚意,还请公主笑纳。” 卫瑜接过来一瞧,那玉佩触手生温,质地莹润,确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所制,上头刻着巧夺天工的双鱼纹样,反过来一瞧,背面上还写着一个项字,上头还刻着定远侯府的家印。 有此物在手,往后项斯远若有异心,卫瑜想拿这个做些什么,他便是有口也难辩清了。 他如今身无长物,连这东西都掏了出来,也算事交了家底。 卫瑜自然笑纳了,“既是表哥诚意,本宫便收下了。其实表哥何须如此言重?本宫可从来没有说过要表哥辞官。” 项斯远猛地直起身子,目光直直望向卫瑜,脸色由白转红,“那刚刚这……” 卫瑜微笑着,理直气壮地说道:“不过试探一番表哥的决心罢了。” 她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道:“本宫有一件大事要做。”卫瑜有意透漏了些许末节,“想找能够互相助力的盟友,而不是遇事只会退缩的懦夫。若是表哥方才说要辞官,那你此次出宫之后,本宫便不会再见你。” 项斯远这才醒悟这原来事一场考验。 这位小公主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劝他辞官,方才但凡他有片刻迟疑,只怕都会被这位殿下舍弃。 但这不是他此刻最关注的,他的心跳悄无声息加快,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重点。 大事?什么大事?这位小公主究竟想干什么? 卫瑜却并不打算解答他的疑惑,指指一旁等候的拂晓,道:“有个好消息,表哥不妨听一听?” 拂晓知道自己该开口了,低声道:“殿下,和康群主传了消息,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那周氏已去了大理寺,现如今怕是已经上了公堂了!” 和康君主便是孟滢滢。 ------------------------------------- 京城,大理寺衙门前。 门前的威武狰狞的石狮子之后,仗高的黑漆大门气势非凡,此刻这平时叫人望而生畏的衙门前却有两名女子,一站一跪。 站着的妇人一身麻布白衣,头上戴着素条,正高举着鼓槌敲着那足有两人高,已经积满陈灰的登闻鼓。 跪着的女子一身丫鬟装扮,两手撑开一张一臂长的状纸,上头写满蝇头小字,边举边大声喊着什么。 府衙前的人来人往,那丫鬟身材虽然瘦弱,声量却不小,许是喊的时间长了,她的声音已然沙哑,甚至透出几分凄厉,“光禄寺署正林远之妻林周氏,状告兵部尚书姜嵩三子姜沛,强抢官眷、夺人家财、谋害官员,请官府明察!” 登闻鼓声在衙门前响彻回荡,仿佛能传到人的心里,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 县衙前乌泱泱已围了许多百姓,全都议论纷纷。 “哎,这是怎么了?”有刚来的百姓不明所以,好奇地问周围的街坊。 被提问的中年大汉“害”了一声,“状纸上不都写着吗?说姜府的三公子姜沛觊觎伙同家丁打死了光禄寺的署正林远,将人家正妻掳回去做了外室,还抢占了人家产,现在那林夫人逃了出来,正在跟大理寺要公道呢。” 那百姓道:“姜三公子?才被撸了官职的那个?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也干得出来,不会是诬告吧?” 中年大汉指着敲鼓的妇人,语气有些同情,“敲登闻鼓可是要先挨三十大板才能进衙门的,若不是真有冤情,一个弱女子专门来吃这个苦,是嫌命太长了么?” 问话的百姓被说服了,“你说得有礼,这么说这姜三公子还真这么无法无天?署正好歹也是七品京官呢,就这么被打死了也没人管?” 这时旁边一瘦弱的男子凑上前来,忙不迭地说道:“这我知道!我娘子家的表哥是光禄寺的人,听说这林署正是寒门子弟出身,家住黄州,在京城里没有靠山,那姜府可是宫里淑妃娘娘的娘家,正经的国舅爷,谁顾得上他的死活?” 此话一出,周围的百姓纷纷摇头,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那问话的人探头瞧了一番,皱眉道:“这都敲多久了,这么还没人出来呢?” 壮汉摆摆手道:“一刻钟,快了快了,瞧着吧。” 皇城根底下,自然也不乏有晓事的人,有人唏嘘道:“那个姜三少爷不是好东西,干得缺德事可海了去了,也没见谁把他告倒。我看这两弱女子啊,悬!不如回家去,免得白受一顿皮肉之苦。” 周围人见他似乎知道几分内情,纷纷围过来向他询问。 有不明白情况的,听人说两句也都懂了,都是平头百姓,对高官欺压平民之事十分感同身受,尤其敲鼓的还是两个弱女子,喊得又那样凄厉,更是激起了众人恻隐之心。 此时正值午后百姓不上工,瞧见有热闹纷纷聚集过来,大理寺府衙又正处旺市街角,随着时间流逝,四周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大。 没过多久,那丈高的、漆得黑洞洞威严十足的衙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门里走出来一个二十上下的黑衣小吏。 小吏一手按着腰间四尺来长的官刀,一手指着门口那两个女子,呼呼喝喝地道:“闹什么闹什么?!官衙重地,岂容你们撒泼?!再胡闹直接去蹲大牢!” 门前,周氏放下手中的鼓槌,转过身来。 众人这才瞧得清她的样貌,长眼细鼻,眉飞入鬓,肤色白净如的檐上春雪,果真是个少见的美人,围观的百姓们发出惊叹。 她蹲身利落地行了一礼,嗓音也如冰雪般天生带着些许凉:“臣妇光禄寺署正林远之妻林周氏,状告姜府三子姜沛,请法司诸大人明鉴!” 黑衣衙役取下腰间的长刀,刀柄朝着那妇人挥舞,黑着脸驱赶道:“去去去,你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好在家里相夫教子,跑来胡沁些什么?!还状告姜三公子?你知道姜三公子是什么人么?” 却是只字不提状告的事。 周氏抬起脸,一横斜飞的利落长眉,心中对这番状况早有预料。 她脸色丝毫未变,掷地有声地道:“本朝律例,登闻鼓冤案不可不受,烦请官爷通请诸位大人,臣妇要状告兵部姜尚书姜嵩三子姜沛!请诸位大人升堂!” 那衙役见她如此冥顽不灵,果然着了恼,瞪着眼睛道:“那你知不知道敲登闻鼓的,想进官衙先打三十大板!就你这一介女流,见过板子长什么样吗?快回家歇着去吧!别自讨苦吃。” 大理寺执掌天下刑狱,怎么会不知道登闻鼓冤案不能不受?若真想按律例受案,哪犯得着让她敲足足一刻钟? 这不是这案子不好接吗? 看看她这状告的人是谁?姜沛!当朝兵部尚书的儿子,宫里淑妃娘娘的亲兄弟! 周氏安静站在原处,麻布白衣随风而动,衬得她身资飘然,她大声道:“我知道,三十大板我挨,请大理寺升堂!” 大理寺清流衙门,平时办案也算是秉公而为,但也要分情况,姜家势大,即便这姜三私底下真的干了丧尽天良的事,大理寺也不能怎么样,还能真把他拿进大牢不成?根本白费力气。 衙役心里暗暗叫苦,偏偏就是他这么个倒霉蛋今儿个上值,又正正好被上峰点中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偏偏底下的百姓不晓得内情,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有人仗着人多势众在喊:“是啊!登闻鼓都敲了还推脱什么?难道大理寺也惧怕姜府要罔顾律法吗?” 他们瞧了半晌,哪会看不出官府的推脱之意? 这话正说出了众人的心声,一时大家伙都指责起了衙役,他们人多,一骂起来的架势山呼海啸,十分吓人。 那衙役急得满头大汗,举起长刀指着众人大吼道:“闹什么?!再闹通通关起来!” 法不责众,百姓们在京中多年,对官府的技俩门儿清,哪里肯听? 眼瞧着局面就要控制不住。 忽然,那黑漆漆的大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三名衣冠博带的官员从里头缓步走出,中间那个绯袍饰金,腰间挂着银鱼袋,赫然已是五品官员。 人群中有人眼尖,认出了那人是谁。 “是张寺正!”人群中有人激动道,大理寺寺正张庸为官公道,官声颇佳,有他在,一定能帮周氏主持公道! “张寺正来了,请寺正主持公道!” 人群更加沸腾起来,张庸抬起手稍稍往下压了压,倒真镇住了百姓们的熊熊怒火。 张庸回头瞧那一脸冷色的美貌妇人,肃了脸色,威严地问道:“周氏,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登闻鼓鸣冤,一经上报大理寺肯定要遭申斥,得罪官府便暂且不说了,她告的人还是姜三,凭姜府的势力,这一告莫说成了不成,她自己便都已经没了退路。 周氏躬身行了一礼,垂下头淡淡地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在做什么。” 日影照在堂中金匾上的“正大光明”四字之上,张庸点点头,正色道:“既如此,本官如你所愿,来人……” 话音刚落,跟着张庸出来的两名主簿骤然变了脸色。 两人纷纷扯起笑脸圆场道:“使不得使不得!夫人这一介女流,怎么能受板子?张大人说笑了。” “林夫人,林署正我认识,我俩是同期,从前常一起喝酒的。夫人敲这半天鼓累了吧?不如到官衙中喝盏茶慢慢说,咱们坐下来谈,坐下来谈。” 一旁周氏带来的那名丫鬟瞧见这形势,默默拉了拉周氏的衣袖,小声劝道:“夫人,要不咱们进去坐坐?” 周氏岿然不动,她抬起眼睛直视张庸睿智严正的眼睛,冷声道:“板子我挨!请大人升堂,还亡夫一个公道!” /135/135302/32030947.html 第一卷 笼中之鸟 黑云压城,狂风呼啸。 柳西晏坐在马车最前头,半俯着身子,疾风在他耳边穿过,拂动鬓角散乱的头发。 他一甩马鞭,两匹瘦马在漠漠黄沙之中疾驰,半旧的车轮陷在黄沙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漫天沙尘飘拂,茫茫大漠中天罚一般遮天蔽日 忽然,他勒住缰绳,停下飞驰马匹。 风沙飞扬,一点点显现出前方的景象。 玄甲军队气势凛然,长枪,骏马,声势浩大,煞气十足。 玄青旌旗在风沙中飘扬,无声地昭示着这支军队的身份—— 雍军。 整个大殷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狼虎之师。 此地是鄞州朔城,大殷边陲,与他们此次逃亡的终点——北燕,仅有一步之遥。 三个来月,打京城到西北,一路风餐露宿,如履薄冰,跨过大半个大殷,躲过数不清的追兵,终于走到了这里,希望的曙光近在眼前,却最终在这最后关头化为泡影。 他捏紧了握缰绳的手,死死地盯着那阵列分明的军队,胸膛里翻涌着无尽的不甘,最终却只化为无力的一叹。 阵前,男人一身光彩熠熠的明光铠,玉冠束着乌发,一双丹凤眼凌厉锋锐,仿佛宝剑刀口,锐冷摄人。 他勒马缓缓走近,垂眼看向柳西晏,面无表情地说道:“滚下去。” 矫健的汗血宝马衬得他本就高大的身姿恍如天神降世,多年高位涵养出来的气势,更是叫人凭空生出臣服的冲动。 柳西晏却是一动未动,仿佛一尊泥塑木雕,他开合着干裂的嘴唇,哑声说道:“她不愿意见你。” 男人长眉一敛,温润如冠玉一般的脸上涌动着怒意,他“噌”一声抽出腰间的长剑,横在柳西晏颈间,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滚下去。” 空气安静得仿佛滞窒,只能听见西风的无节制的呼啸声。 柳西晏的身后,天蓝毡布裹得密不透风的马车车厢中一片静默,叫人怀疑那里头是否真的有人。 他抬起眼睛,执着地质问来人:“顾嘉清,七年了,你逼迫她,囚禁她,把她当成玩物戏耍,天大的仇怨,七年还不够偿清吗?为什么还要一直苦追不舍?” 执剑的男子神情漠然,“与你无关,”他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剑下之人,微皱起眉头,眼神中带着对败者的睥睨与怜悯,“念在曾同窗一场的情分上,滚下去,我饶你一命。” 柳西晏摇摇头,叹息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曾许诺过绝不会让她再见到你,如今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做到。” 他一身麻布长衫,鬓发微乱,肤色在塞北的暑天里晒得蜡黄,形容十分狼狈,唯有一双眼睛,固执得近于迂腐,仿佛仍然余留着少年意气,亮得摄人。 男人看着看着,心里蓦地生出一股烦躁,长剑一横正待发作。 就在此时,那始终沉默的车厢却忽然有了动静。 “住手。”一个沙哑的嗓音缓缓从车中传出。 那声音微弱飘忽,几乎要被风吹散,却像有某种魔力一般,精准地穿入男人的耳中。 地道的京城官话,说话间尾音上钩,带着江南吴语的声调。 时间仿佛被这轻飘飘的两个字拉长,只听得车中吱呀一声响,像是有人拉开了嵌得死紧的门栓。 车厢“砰”一声洞开,狂风漫灌,吹乱了那女子的发丝和衣袖。 青丝如瀑,粉面含春,这是个样貌极好的女子,只不过此时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她的样貌。 她过于单薄清瘦,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个命不久矣的病人,身形纤细如纸,让人担心风一吹就散了。 她单手撑着半坐在那里,这简简单单的动作却好像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她抬眼望进男子锋锐得伤人的眼中,嗓音虚弱沙哑,气息奄奄,“顾嘉清,我输了。” “让他离开大殷,我和你回去。” ------------------------------------- 卫瑜是元和三年住进衡山别苑的。 这个地方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从前它叫棹北行宫,因为南临棹水,背靠着衡山,还有一眼温泉,历朝历代都是皇家别院。 这里景致秀丽,四季如春,曾有天下第一行宫的美誉,她父皇从前极喜欢这里,每逢天气变化或身体有恙,都会携她到此地小住。 衡山临江面海,终年多雨,鸟兽繁多,草木丰茂。 她儿时曾在山中纵马猎过的獐鹿兔鸟,登高看过棹水的潮涨潮息,在后院的花园里扑过蝴蝶,在园中的御池上泛过舟,这座宫殿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曾有她走过的痕迹。 皇祖母捏着她的鼻子笑她:“骨子里刻着野字,以后要嫁不出去。” 可是父皇说,她是公主,皇帝的女儿,活得自在痛快便够了。 她出生在嘉元二年的春天,出生时百花齐发,垂柳新绿,很是逢时。 她的父皇年近而立才得了她一个独女,将她视作掌上明珠,给她取名为“瑜”。 瑜者,美玉也。 如珠如宝,可见爱重。 一出生她就获封昭阳公主的封号,有自己的寝宫,仆从无数,极尽尊荣。 可这尊荣并不牢靠。 后来怀王携雍军入京,她父皇自刎于金銮殿前。 怀王登基,改年号元和,山河易主,几经变故,她侥幸不死,独身居于京中,成为各方博弈的工具,四处周旋,身份尴尬。 再后来,怀王——当时该说是元帝,元帝长子出世,宰相顾嘉清毒杀元帝于乾元殿中,扶持还在襁褓之中的幼帝登基,自己掌权摄政,而她则在沦为阶下囚,被关进这巴掌大的小院里。 世事变幻,沧海桑田,转眼间七年过去了,棹北行宫随旧朝的覆灭已渐渐被人遗忘。 这座往日的皇家别院早已变为朝中达官的私苑,改了名字,还大变了模样。 这是卫瑜住进这座别院的第七年,如今她的活动范围只有一个小院,在整座别院的最中央,重重把守,连苍蝇也飞不出去一只。 七年的时间,除了几次侥幸的出逃,她每天只和四方的天朝夕相对,四季更替,冷暖阴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更改。 她没有一刻不渴望离开这里。 现在她终于要实现这个愿望了。 “殿下别睡着,顾大人就快回来了,他寻了江南名医,一定能把公主的病治好…” 卫瑜躺在床上,耳边回旋着女子的喧闹的哭喊声,似远似近。 她艰难地维持着清醒,睁眼瞧着黛绿床帐顶上的绣样,几只翠鸟展翅低飞,神态悠然,栩栩如生。 瞧着瞧着,入了神。 “医者医得了病,医不了心。”她听见自己沙哑孱弱的声音响起。 胸口阵阵闷痛压得她喘不上气,她扭头瞥了那女子一眼,她跪在她的床前,涕泪横流,悲痛欲绝。 模样怎么瞧都不似作伪。 正因如此,她才更加不懂,她问道:“素心,你伺候我也十几年了,打小一起长大的情份,我待你不薄,有一事我实在不明。” 她气若游丝,语气漠然,“你为何要投靠顾嘉清?” 打五六岁开始一起长大的情谊,她最亲近的丫鬟,十几年风雨同担,她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去,她把她当成最亲密的姐妹,对她不可谓不好。 可最后竟连她也背叛她了。 此话一出,那女子的哭声便蓦地一顿,突兀得如同被掐断脖子的鸡,一张清秀温和的脸上张皇失措,讷讷地问道:“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卫瑜捂着闷痛的心口,努力咽下涌上喉间的咳嗽,“这些年,我屡次出逃,无论多小心却总在紧要关头走漏行踪,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 七年里,无论想得再如何周全,无论计划再如何天衣无缝,她始终都逃不出那人的手掌心,圣人都有百密一疏之时,那人却始终不见丝毫破绽。 也许是因为人之将死,恍如拨云见日,她忽然想明白了许多关窍。 她不无讽刺地一笑,“顾嘉清很喜欢这种猫抓老鼠的把戏是吗?与他一起把我成傻子戏耍,是不是很好玩?” 素心扑通一声跪下,“不是这样的殿下,不是的,奴婢若有此心,天打雷劈,奴婢只是……只是……” 她“只是”了半晌,脸都涨红了,最后还是咬咬牙,说出了心里话,“只是不忍心见公主四处流离罢了!” “公主!”她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卫瑜,神情不忿又疑惑,“顾大人对公主不好吗?公主为什么就不肯留下来呢?” “这些年,他虽不让公主出院子,但公主任何要求哪一样不尽力满足?这行宫里一式一样,都和从前公主府里一模一样,住在这里和在公主府有什么不同?陛下和太后娘娘都已经亡故了,公主还能去哪里?为什么就一定要逃呢?!” 为什么一定要逃? 卫瑜侧过头,为什么呢? 七年了,逃了被捕,被捕了再逃,勉力挣扎,终归徒劳,照理来说,她应该认命。 住在巴掌大的小院中当只衣食无忧的笼中之鸟有什么不好?顺从顾嘉清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逃呢? 她瞧着那帐顶的鸟儿,忽地想起儿时曾猎过野外的一对珍稀鸟禽,那对小鸟十分难得,形态可爱,羽毛绚丽。她喜欢得紧,叫人打了个极大极好的鸟笼子,黄金做骨,檀木锦缎做底,让人十二个时辰精心照料。 十二万分的上心。 可是不出几日,那对漂亮的鸟儿还是死了,是好几日滴水未进,最后活生生饿死。 侍弄花鸟的宫人说:“野外的鸟雀安于草木山水,是宁死也不肯叫人驯化的。” 本该如此。 这些年…… 卫瑜看着她提到那位“顾大人”时眼睛里异样的光芒,恍然大悟。 难怪每次顾嘉清来别院时她总是格外殷勤高兴。 真是个蠢人。 那个人看似温和端直,实则冷血薄情至极,根本就是个疯子。 竟敢对那样的人交付真心,实在是愚蠢至极。 她瞥素心一眼,长出一口气,问:“你是何时投靠他的?” “奴婢……”素心支支吾吾地垂下眼睛,低下头犹豫了半晌,咬着唇说道:“七年之前。” 七年前…… 那是她才刚被关进这个院子的时候。 那时她大仇得报,不愿意再淌京城的浑水,假托祭祖前往江南祖籍避难。 顾嘉清派了大批人手护送,她虽然觉得不妥,但也并未有很强的戒心,又因当时他已经摄政,位高权重,不好拒绝。 一开始倒也相安无事,直到那年的夏至日,天降暴雨,不便赶路,他们一行人恰好行至衡山一带,周围既无驿站又无村舍,不得已只能前往顾嘉清安排的别院中躲雨。 一踏进这座院子,她就发现了不对,那院中的种种陈设,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一式一样都是何其眼熟。 她瞧着四周披坚执锐的重重兵卫,一路沉默着跟着接引的下人往里走,一直到亲眼看见正院中那块紫檀木匾额上鎏金描彩的“藏玉阁”三个字,才幡然醒悟顾嘉清的算盘。 藏玉阁,是她父皇给她建的公主府的别名。 宝玉藏于阁中。 当年她父皇起这个名字,本是为了寄予对女儿的厚爱,哪里想得到竟有人会这样赋予它新的含义。 金屋藏娇,鸟雀囚笼。 明珠成了禁脔,爱重成了羞辱。 顾嘉清重建了一个公主府,目的是要来藏她。 她中了计,但那时才醒悟已经太迟了。 七年,原来这么早,原来这么长时间,她竟始终未曾发觉。 卫瑜觉得十分可笑,也有几分唏嘘恍惚。 她这一生过得很是跌宕起伏,当过举一国之力奉养,宗庙受礼,集天下荣华于一身的长公主,也当过沦落诏狱,任人欺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阶下囚。 高时如在云端,低时零落成泥。 她曾经设想过许多种死法,死于京中的明枪暗箭,死于侩子手的屠刀,甚至死于流亡野外的一场风寒,一次饥荒。 唯独没有想过这种死法,被关在这个巴掌大的小院中,以见不得人的禁脔的身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屈辱死去。 到底……还是心有不甘。 这一生回首,她实在是错得离谱。 那许多个关头,明明她有那么多选择,那么多机会,她都没有按照正确的方向来选。 既不能光复卫氏,也不能干干脆脆撂开手,按照自己的心意好好度过余生。 生的窝囊,死得黏连。 恍惚间,她似乎能够看到早已亡故的父皇和皇祖母的眼睛,跨过九重幽冥、十年岁月,失望地瞧着她。 若是能够重来一次……若是能够重来一次…… 但她实在已经病得太重了。 呼吸逐渐微弱,眼前一阵阵发黑,无边的困意在不断地诱着她沉下去。 她一叹,终于放松了心神,任自己随那困意而去。 …… “殿下……殿下醒醒……” 极深极沉的黑暗中,卫瑜感觉自己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 声音不断地传来,仿佛隔着水波,被挤压得变了形,由远及近,“公主该醒醒了,时候不早了” 她感觉自己到了一个极温暖的所在,好似被流水一般的日光牢牢包裹,鼻端萦绕着阵阵清甜的香气,很像她十几岁时喜欢的鹅梨香。 那声音又开了口,似乎蕴含着温和的笑意,“太后娘娘午后宣您到慈宁点说话呢,可别误了时辰。” 卫瑜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的女子鹅蛋脸,柳叶眉,是一幅温婉如水的好样貌,卫瑜瞧着这熟悉的脸,狠狠一怔。 往事如同纷乱的纸片撒下来,她颤抖着手,犹疑又小心地问:“你是……拂晓?” 那女子弯眉一笑,盈盈道:“公主可是睡糊涂了?奴婢不是拂晓是谁?” /135/135302/31760683.html 第一卷 第二章 重生 拂晓死在嘉元二十三年,卫瑜瞧过她的尸身,四箭当胸穿过,鲜血淌了半个乾元殿,死不瞑目。 是她亲自送她下葬,给她料理完后事,绝不可能作伪,但是现在她正站在那里好好说着话。 卫瑜茫然地坐在柔软的衾被中,脑子一片空白。 她重生了,回到嘉元十七年,十三年前。 “殿下快起了吧,不是还要到慈宁宫和太后娘娘说话吗?那边一直不见您,已遣了马嬷嬷在宫中候着了。” 太后?马嬷嬷? 久远的记忆在脑中重新复苏,卫瑜浑身都颤抖起来。 她一把抓住拂晓的手臂,直直地问:“你是说皇祖母?” 拂晓失笑,“主子这是怎么了?早晨不是还说今年御花园的牡丹开得好,要给太后娘娘摘些来戴的,怎么忘了?” 是了,嘉元十七年,皇祖母还健在。 这一年她十五岁,还是那个有父皇和祖母宠着,万事不需挂心的昭阳公主。 大殷未乱,她父皇未死,雍军还盘桓西北未有动静,她还不认识顾嘉清。 去岁是个丰年,四海升平,朝中局势安稳,一片祥和安定,京中还在筹谋春天里的百花节要不要减免各地税银。 谁也未曾料到五年之后,怀王会串通镇北将军府谋反。 前世,皇祖母死在嘉元二十三年的叛乱之中。 鲜血、大火,长枪、黑马黑甲的士兵手里握着寒光凛凛的兵器,百姓四处奔逃,到处兵荒马乱。 护城军中有人与乱军勾结,宫中收到消息时,乱军已经攻入皇城,势不可挡,当夜情势混乱,成帝决意留守金銮殿,宁死不降。 而太后在这紧要关头派遣出自己身边最精锐的一批暗卫,带着城外十万援军的兵符和玉玺先赶到公主府,护送卫瑜离京。 防卫空虚,她自己在撤出皇宫时遭乱军围截,死在乱军刀下。 卫瑜听到这个消息,不顾侍卫阻拦,疯了一样要回宫里,才刚走到半路恰好又听见父皇被怀王逼杀于金銮殿中的消息。 一夜之间,她在这世上的所有至亲都被屠戮一尽。 她在暗卫掩护下进宫带走她父皇和祖母的尸身,对着血淋淋的两具尸体,连哭都哭不出声来。 天明之后,远在京畿之外的援军终于赶到京城之外,一切却都已经尘埃落定。 动荡约莫在半个月之后平息,很快怀王登基,江山易主。 暗卫劝她遵从皇祖母遗言,逃出京城,寻个安定的地方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但她看着那世上唯二亲人的坟茔,握着盘踞在京城外的那十万援兵的兵符和玉玺,决定留在京城,她立了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让怀王偿命! 后来几经波折,她地位尴尬,报仇遥遥无期,焦头烂额之际,是顾嘉清找上了她,说可以帮她。 她信了,也由不得她不信,她那时已经无计可施。 三年的筹谋合作,她一直以为自己和顾嘉清只是再单纯不过的利益纠葛。 一直到元帝被毒杀,而她被关进了衡山别院,直到病逝。 卫瑜从遥远的回忆中收回思绪,看向自己的周围。 这里是含章殿,昭阳公主的寝殿。 纱帘半挽,赤金莲花样的香炉升腾着香烟,日光斜在金砖地面上。 珠宫贝阙,罗玉生烟,让人凭生恍惚之感。 她的三魂七魄晃晃荡荡地,像被一只手猛地往下一拽,终于落到了实处。 她真的回来了。 一切都还尚在原点,未曾开始。 “殿下,素心正在殿外,等着给您梳妆呢。”拂晓瞧着主子的脸色,小心地说道。 她年纪虽然不大,但伺候主子已经好些年了,她觉得主子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卫瑜眼神瞟过去,朱唇轻启,“素心?” 素心和拂晓,是含章殿中的两个大宫女,打她五六岁就陪在她身边,是她最信重的心腹。 前世拂晓在五年后的叛乱中离世,她在京中孤立无援,素心成了她最看重的心腹,交托真心,无所不言,当成亲姐妹一样对待。 可惜她背叛了她,也辜负了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这番情谊。 死前她与素心对峙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卫瑜原本激荡无比的心情蓦地被压下去几分。 濒死的压迫感还残留在她身体里。 她别过脸,冷声道:“你让她先歇着吧,这几日就不必来伺候了。” ------------------------------------- 慈宁殿,东华阁。 时值午后,春光正好,日光暖洋洋洒下来,照得人骨头发酥,京中春日雨水多,甚少有这样好的天。 卫瑜到时,太后已着人半躺在院中的花树下置了软榻,备着茶水点心,边晒着日光,边和身边的老嬷嬷说着笑。 她已到了耳顺之年,却保养甚好,瞧着不过四五十岁。 一身绛褚色百鸟朝凤宫装,红宝石抹额,发髻梳得家常,头上零星别着几只玳瑁珠花,和一支赤金八宝金凤步摇,瞧着是个慈祥和蔼的老妇人。 唯有眉眼流转间偶见几分凌厉,隐约可以窥见当年几分血洗朝堂、垂帘听政的影子。 卫瑜远远站在门口,有些不敢惊动,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般。 前世叛乱之后,她无数次梦到过这样的场景,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后悔乱军入京的那一晚没有入宫,连皇祖母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太后耳聪目明,远远瞧见她,慈和一笑,朝她招手。 整个宫中,她最疼卫瑜。 因为卫瑜的样貌与先帝有几分相似,性子又很像她年轻的时候。 太后出身将门,是永安候府的嫡长女,年轻时曾随父亲沙场征战,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 她跟先帝感情甚笃,先帝去世后万念俱灰,连权势也不能激起兴致,成帝一坐稳皇位,她便立马还政避居慈宁殿,不理世事。 卫瑜出生时先帝已经仙去很多年,无从得知自己与先帝有多像,只记得皇祖母跟她说话时,确实常常愣神,好像在透过她看谁的影子。 卫瑜喉咙一酸,差点没忍住眼泪,飞跑过去,也顾不上行礼,一下扑到祖母的怀中。 轻柔如水的云缎萦绕着檀香宁静悠远的气味,这正是她记忆中祖母身上的味道。 太后“哟”了一声,失笑地拍拍她的脑袋,假意斥责:“都是及笄的大姑娘了,这样闹腾不稳重呢,跟小孩儿似的。” 卫瑜忍住喉间的更咽,蹭了蹭,撒娇道:“在皇祖母面前,昭阳永远是个小孩儿。” 太后周围都是宫中老人,从小看着她长大,听她这样说,纷纷笑了。 成帝膝下子嗣单薄,唯有卫瑜一个独女。 她一出生就没了母亲,从小就是在慈宁宫长大的。 成帝固然宠爱她,但还有偌大一个后宫,政务繁忙,与她相处的时间着实不多,她心里最亲的人还是祖母。 太后并未察觉她的异常,她年纪大了,几十年浮沉,权势富贵都到了顶峰,早不贪恋了,唯一的留恋就是这点天伦之乐。 她抚着孙女柔顺的长发,含笑问道:“马上就要出宫建府,东西都打点好了吗?” 卫瑜浑身一僵。 按照本朝惯例,公主年满十五,行过及笄礼之后都就要出宫建府。 昭阳公主府已于年前完工,一应陈设排布皆已办妥,只等她上巳节行过及笄礼之后入住。 藏玉阁,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几近噩梦。 前世顾嘉清在衡山,原模原样将昭阳公主府搬到深山老林中,将她囚禁了七年。 七年的苦苦挣扎。 她逢遭大变,又多次逃脱不得,被折腾得身心俱疲。 后来重病,其实一开始不过只是风寒而已,没想到最后愈演愈烈。 固然因为一开始沿路奔波耽搁了许久,但若是留心将养,也不至于那样严重。 归根结底,其实所有人都清楚。 是她自己不想活了。 心病难医,她太累了。 卫瑜捏紧了拳头,竭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闷声说:“昭阳不想出宫,还想陪着皇祖母。” 太后低头瞧了她一眼,笑道:“真是孩子话。皇祖母年纪大了,只图个清静,巴不得你早日出宫呢。” 她拍拍卫虞,细细地嘱咐:“建了府可就是大人了,到了宫外,祖母也不能时时顾着,你凡事都要自己留心。” 卫瑜咬咬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但总归你是你父皇的唯一的女儿,量京城上下也没人敢怠慢你。祖母年纪大了,不好管事了,你遇着了什么事,就找你父皇去。”太后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是在为建府忧心,宽慰了她一番。 她说着一顿,感慨道:“到底是这两年人多,人心也杂了,换了从前,你便是住到中州外头去,祖母也不担心。” 卫瑜一怔,心猛地一跳,抬起头问:“现在与从前,有什么不同吗?” 怀王是先德贵太妃所出,德贵太妃娘家早已没落,他自幼体弱,并不得先帝宠爱,在京中无权无势,才会被封到苦寒的西北就藩。 几十年来,他名声甚笃,以忠君爱民闻名朝廷。 前世雍军发兵之前,根本没有人想到会是怀王谋反。 怀王发动兵变之后,将宫中仆从被迅速血洗一空,她地位尴尬,根本无从得知宫中的形势。 难不成父皇和祖母早知道西边不安分了吗?那前世又为什么不多加防范? 太后一笑,摇摇头,“无须担心,你好好打点行李,开开心心预备着出宫就好了,前头的事,有你父皇呢。” 卫瑜抓住太后的手臂,追问道:“祖母,可是西北那边生事?” 太后不料她说中,冷哼了一声,“一个病秧子,成不了什么气候。” 怀王生下来就胎里不足,小时候经常吃药,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 前世怀王发兵西北,一路畅通打进京城,沿途的重要关隘无不城门大开,当时朝廷一片哗然,根本应对不及,慌忙间调度更是错漏百出,根本就不像是早有防范的样子。 如今听这口风,宫中似乎早已知道消息,只是不知为何,整个京中里里外外根本没有半点动静,也未有过什么风声。 而且听皇祖母的语气,根本没有将怀王放在眼里。 如此轻敌,难不成就是前世兵乱主要的原因? 99mk.infowap.99mk.info /135/135302/31814652.html 第一卷 第三章 晕厥 卫瑜心里一紧,抓住祖母的衣袖,忧心如焚地道:“真是西北生事?!不是的祖母,不能放任怀王在西北,那是要出大事的……” 太后却也省过神来了,十分惊讶地看着她,“你是如何知道西北要生事的?” 卫瑜的心猛地一跳。 要不要说呢? 皇祖母和父皇,是她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两个人。 嘉元二十三年怀王发兵西北,距今不过五年时间,兵马、粮草、说服买通沿途官员,肯定是一早筹谋的。 雍军各路兵马四十余万,兵强马壮,威慑四海,是大殷最强的战力。 晚一刻钟防范,就多一分危险。 她前半辈子过得骄纵,从没关心过政事,贸然开口,没有谁会真的将她说的话放在心上。 便是皇祖母,如此宠爱她,也只会当作小孩子戏言一笑而过。 把她在世重生的事说出来,是最好,也最直接的办法。 皇祖母虽然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很不感冒,但素来了解她,一定会相信她的。 “皇祖母,其实我……” 卫瑜打定了主意,正准备将自己重生的秘密合盘托出,才刚开口,眼前却忽地开始重影。 她倒吸一口凉气,俯下身子,像溺水一般喘不上气来,三魂七魄都开始震荡,像是要抽离出身体。 她死死地捂住胸口,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再睁开眼时,已经在含章宫中。 屋内香烟袅袅,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味,卫瑜环顾四周,西边靠墙的案桌上多了一尊半人高的佛像,低头一看,自己手上还多了一串佛珠。 “殿下醒了?”拂晓掀开帐幔,浑身一震,一下摔了手中的铜盆。 她眼眶一红,扑过来握着卫瑜的手,热泪盈眶,“殿下终于醒了,您已经睡了三天了,太后娘娘都急坏了。” 三天?这样久? 卫瑜一怔,见她身上已全然换了一套装束,眼眶浮肿,眼下一片青黑,瞧着像是好几日没休息。 拂晓眼角泛红,忙不迭地说道:“奴婢这就去禀报太后娘娘这个好消息!” …… “昭阳!让祖母瞧瞧,可还有什么不适?” 含章殿寝宫中,檀香升腾,太后坐在卫瑜寝殿床前,拉起她的手再三检查。 卫瑜躺着任她大量,嘴里宽慰道:“祖母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吗?” 肌肤微丰,脸色红润,她瞧着确实没有半点不适。 太后松了口气,后怕道:“没事就好,好好地怎么就犯了邪祟,可吓着哀家了。” 那日卫瑜在慈宁殿中晕倒后睡了整整三天,太医院用尽了各种方法,怎么都瞧不出她的病症。 她脉象平稳、气色红润,看上去就像睡着了,却怎么都叫不醒。 最后还是偶然被诏入宫的白马寺主持元空和尚瞧出了端倪,说她是犯了离魂之症,给她做了镇魂驱邪的法事,又去白马寺里请了菩萨坐镇,这才才醒了过来。 太后道:“可惜元空大师已经离京了,否则得请他在宫中多住几日才好。” 元空和尚是典型的世外高人,在民间有活佛的称号,来去如风。 临走的时候给她留了一串佛珠,说是见面礼,还让人嘱咐她一句话:“天机不可泄露。”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 竟然一眼就看穿她是转世重生而来,还那么清楚她晕倒的缘由。 那串佛珠瞧不出什么材质,质地介于玉和木头之间,圆润透亮,看上去有些年月,除了这个,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她尝试着把佛珠拿下来,一脱就有熟悉的眩晕感涌起,她只能好好地戴着。 卫瑜一开始也担心过这元空的用心,但想着既然救了她,应当对她并无恶意,多想也无益,也就不再纠结了。 “元空大师是世外高人,哪是说留就留的?”卫瑜撒着娇,将话题带到了别处。 祖孙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忽然有宫人来禀报,说慈宁宫中有急事要请太后定夺,请太后移驾慈宁宫。 太后只得拍拍她的手,叮嘱她好好歇着便走了。 卫瑜眼瞧着太后缓缓走出大门,放下帐缦,吩咐道:“拂晓,我困了要歇会,别让旁人进来。” 拂晓在帷幔外低声道:“是。” 卫瑜按住眩晕的头,倒回床上,离魂之症果然非同小可。 重生之事不能外泄,一旦有此念头,她便会神魂动荡晕死过去,甚至有性命之忧。 她忍着晕眩,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隔扇屏风外,拂晓瞧了了里头一眼,默默给案上的菩萨续上一段香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睁开眼时,已经在含章宫中。 屋内香烟袅袅,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味,卫瑜环顾四周,西边靠墙的案桌上多了一尊半人高的佛像,低头一看,自己手上还多了一串佛珠。 “殿下你醒了?”拂晓掀开帐幔,一见她睁着眼睛,喜出望外地道。 卫瑜见她身上已全然换了一套装束,眼眶浮肿,眼下一片青黑,瞧着像是好几日没休息。 正要问自己睡了多久,拂晓却眼角泛红,一转身快步走开道:“奴婢这就去禀报太后娘娘这个好消息!” …… “昭阳!让祖母瞧瞧,可还有什么不适?” 含章殿寝宫中,檀香升腾,太后坐在卫瑜寝殿床前,拉起她的手再三检查。 卫瑜摊开手任她瞧,宽慰道:“祖母你瞧,我这不是好好吗?” 脸颊微丰,肤色红润,瞧着确实没有半点不适。 太后松了口气,后怕道:“好好地怎么就突然犯了邪祟,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哀家可怎么跟你父皇交代。” 那日卫瑜在慈宁殿中晕倒后睡了整整三天,太医院用尽了各种方法,怎么都瞧不出她的病症。 她脉象平稳、气色红润,看上去就像睡着了,却怎么都叫不醒。 最后还是偶然被诏入宫的白马寺主持元空和尚瞧出了端倪,说她是犯了离魂之症,给她做了镇魂驱邪的法事,又去白马寺里请了菩萨坐镇,这才才醒了过来。 卫瑜靠过去,扯着祖母衣袖撒娇道:“祖母别提了……昭阳这不是没事吗?” 太后道:“就怕魂还没稳住,只可惜元空大师已经离京了,否则得请他在宫中多住几日才好。” 元空和尚是典型的世外高人,在民间有活佛的称号,来去如风。 临走的时候给她留了一串佛珠,说是见面礼,还让人嘱咐她一句话:“天机不可泄露。”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 竟然一眼就看穿她是转世重生而来,还那么清楚她晕倒的缘由。 那串佛珠瞧不出什么材质,质地介于玉和木头之间,圆润透亮,看上去有些年月,除了这个,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她尝试着把佛珠拿下来,一脱就有熟悉的眩晕感涌起,她只能好好地戴着。 卫瑜一开始也担心过这元空的用心,但想着既然救了她,应当对她并无恶意,多想也无益,也就不再纠结了。 “元空大师是世外高人,哪是说留就留的?”卫瑜撒着娇,将话题带到了别处,生怕祖母重提起那日不好解释。 祖孙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忽然有宫人来禀报,说慈宁宫中有急事要请太后定夺,请太后移驾慈宁宫。 太后只得拍拍她的手,叮嘱她好好歇着便走了。 卫瑜眼瞧着太后缓缓走出大门,放下帐缦,吩咐道:“拂晓,我困了要歇会,别让旁人进来。” 拂晓在帷幔外低声道:“是。” 卫瑜按住眩晕的头,倒回床上,离魂之症果然非同小可。 重生之事不能外泄,一旦有此念头,她便会神魂动荡晕死过去,甚至有性命之忧。 她忍着晕眩,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隔扇屏风外,拂晓瞧了里头一眼,默默给案上的菩萨续上一段香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你不能进去,公主正歇着呢……” “淑妃娘娘!!” 也不知睡了多久,卫瑜忽然听到外头传来阵阵喧闹声。 卫瑜不堪其扰地睁开眼睛,只见拂晓掀开帘子走进来,又着急又愤慨地说道:“殿下……淑妃娘娘来了,还带了甘露寺的几个老尼姑,搬了好些符纸法器正四处张贴,说要来给公主驱邪。” 卫瑜眉头一皱,这才发现院外吵闹异常,脚步声混杂丫鬟婆子的拌嘴,还传来火油纸钱燃烧的呛鼻味道。 大门吱呀一声,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卫瑜抬眼一看,便见一名穿着官绿宫装的女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她三十上下,身姿纤细,颇有几分楚楚动人,只不过眼中透露着精明算计,与柔弱的长相不甚相称。 她身后跟了乌压压一大群尼姑宫人,一下全涌进了卫瑜的寝殿。 那女子走到卫瑜床前,上下打量了她好几遍,眉头一皱,一脸关切地执起她的手,担忧地道:“瞧瞧这小脸白的,可真是受苦了。” 淑妃。 兵部尚书姜嵩的女儿。 先皇后生前最大的对头,卫瑜冷笑一声,她怎么把她给忘了。 卫瑜抽出手,素白着脸,扫一眼屋中一大群人,淡声问:“淑妃娘娘这是干什么呢?” 淑妃抽出手绢捂捂口鼻,细着嗓子道:“听说公主在慈宁宫中邪,险些有性命之忧。我吓了一大跳,这不是怕邪祟还未除尽,特意请了普济寺几位主持师太,来去一去含章殿的晦气。” “淑妃娘娘,”卫瑜冷声道:“这是含章殿,不是娘娘的储秀宫,娘娘私带外人来我宫中,可有父皇或太后的旨意?” 99mk.infowap.99mk.info /135/135302/31824663.html 第一卷 第四章 淑妃娘娘,好走不送 她可是堂堂四妃之首,协理宫务的大主子!! 若是此时真就这样被赶出去,那可真是颜面尽失,以后还怎么在宫里做人?!还怎么服众?! 卫瑜沉着脸,并不搭这话。 这时,一旁已忍耐多时的拂晓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时机,冷声笑道:“淑妃娘娘怕是记错了。娘娘是庶妃,咱们公主是嫡公主。嫡庶有别,淑妃娘娘……你可当不得我们公主的长辈。” “别说是嫡公主了,便是庶公主,哪怕是位份最低的官女子所出,论理,宫中也只有陛下、太后娘娘和……”她顿了顿,特地提高了声调强调道:“未来的继皇后才是的正经长辈呢。” 这话正正戳中了淑妃痛处。 入宫十几年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上皇后。 那个狐媚子恭德先皇后,一死把皇上的心也给带走了,即便人已经没了那么多年,还是能让皇上为她空置后位。 若非如此,凭淑妃的家世资历,后位早就是她的囊中之物,但活人怎么比得过死人呢?十几年了,那个后位任她怎么追赶,始终是镜花水月一场,摸也摸不着,这是她心中最跨不过去的槛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讨厌卫瑜这个先皇后唯一的女儿。 都是家世显赫的大家闺秀,凭什么就她恭德皇后占尽了好处?! 连女儿都如此被皇上放在心上!!宠得跟眼珠子似的,旁人碰也碰不得! 淑妃满腔的妒嫉愤恨无法对着一个死人宣泄,便只能都附注到了活人身上,这些年,她对卫瑜可以说是恨之入骨。 只不过不过碍于成帝与太后,她也不敢明面上针对,只能背地里使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即便如此,因为这个小贱人素来跋扈张扬,做事丝毫不讲规矩,她也很少占到便宜。 一如这次,她指着拂晓全身颤抖,气得仪态全无,半晌说不出话来。 含章殿中的人大半都是太后赐过来的,踏实能干活,又都学过拳脚,而淑妃崇尚苗条纤弱,连带着宫中的宫人也跟着饿得弱不禁风,孰强孰弱自然是不必说了。 卫瑜瞥了一眼淑妃涨得发紫的脸,凉凉地道:“宫规在上,娘娘若有不满,只管去找父皇告状。” 她接过拂晓递过来的帕子,仔仔细细、不放过每一个指节地擦着刚刚被淑妃碰过的手,嘴角勾起一抹放肆的笑:“娘娘好走不送。” “你!!!”淑妃怒不可遏,捂着心口正要破口大骂,蓦地被不知道哪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捂住了嘴。 那精壮的嬷嬷瞧了一眼卫瑜,提高了声调道:“淑妃娘娘好走,奴婢送娘娘一程。” 送走了淑妃,卫瑜下了床,披了张斗篷往外头一看。 整个寝宫都已被挂满了桃枝符纸等乱七八糟的法器,一片狼藉。 庭院的正中还有做法事用的火盆,里头不知烧了些什么,散发着一股子极其难闻的味道,偏殿也是人仰马翻,被翻得乱七八糟。 拂晓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些驱邪之物,怒斥:“还不快取下来!” 她是含章殿的掌事大宫女,年纪不大,但素日负责殿内大小事物,如今看着这样,自觉十分失职,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直直地在卫瑜身旁跪下,“是奴婢没用,叫旁人欺负到公主头上。” 宫中拜高踩低成风,卫瑜在宫中又素来嚣张骄纵,得罪了不少人,如今传出性命垂危的消息,想来他们这几日应当不太好过。 她将拂晓扶起来,轻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墙上红线上挂着铜钱一动便发出叮当的响声。 卫瑜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冷声道:“把东西都送回储秀宫去,还给淑妃娘娘。” 她转过身,对着一的宫女太监们吩咐道:“我已经无事,一切都如往常,日后若还有人敢擅自闯宫,就直接打出去!” 含章殿在宫中向来风光,这几日早就憋火得不行了,如今听卫瑜这么一说,一个两个全都扬眉吐气,红了眼眶,纷纷齐声应道:“是!” 拂晓咬着嘴唇,更咽着问:“公主,这次的事,就这么算了么?” 昭阳公主从小在宫中作威作福,捅破了天都没人舍得骂她一句,别说是什么淑妃贤妃了,就是太后娘娘都没对公主说过一句重话。 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卫瑜瞧着院中还在燃烧的油火盆,冷冷地说道:“你放心,这事没完呢!” 前世蛰伏多年,若不是淑妃这一番提醒,她都快忘了。 如今她可还是那个娇纵惯了的、睚眦必报从来吃不得一点亏的昭阳公主。 淑妃回到储秀宫中,正斜倚在美人榻上,闭着眼睛假寐。 她身后,跟随她多年的奶嬷嬷张氏正给她揉着太阳穴缓解钝痛。 窗口的日光斜进来,照在她眼角保养不及的皱纹上,芙蓉面上神色疲惫,倒显出几分沉静,与不久前在含章殿中的模样大有不同。 “娘娘今日受气了。”张嬷嬷扶着指尖发紧的经络,心疼地说道。 确实是受了大气。 淑妃脸色依旧发沉,才刚丢了那么大的脸,她心情确实很是不佳。 “那小丫头片子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她捂着额头,缓缓地说。 张嬷嬷道:“娘娘觉着哪里不同?奴婢瞧着倒还是老样子,一样的跋扈。 淑妃道:“不是,她……” 方才含章殿中的一幕幕不停在眼前重现,她总觉得有些许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想了半晌,她还是放弃了,转问起正事,“那东西找到了吗?” 张嬷嬷垂下眼睛,低声道:“还未找到,四处都翻遍了,也不知道藏在哪里。” 淑妃头疼地闭上眼睛,叹气道:“那小丫头片子还有个把月就要离宫,要抓紧了,可别耽误了大事。” ------------------------------------- “你是说……淑妃去了乾元殿?”卫瑜放下手中的玫瑰甜茶,皱起眉头问道。 含章殿中,草木勃发,春色满园。 卫瑜让人在院中置了桌椅炉子,采了露水,边烹茶边赏花。 她尤其喜欢一些野物,活物不便驯化,就只能养些花草,宫中培育出来的那些还不行,非要野外的。 儿时她在衡山小住时,每每上山都会着人挪一些新奇好看的花草回宫做盆栽,经年累月数量不小,几乎摆满了整个含章殿。 花匠技艺高超,养得极好,一到春天,含章殿中的花木疯长,爬墙盖院,甚至比御花园还要繁茂些。 转眼三天过去了,自那日淑妃来闹过一番之后,如今含章殿与储秀宫已然是水火不容,拂晓作为含章殿的掌事大宫女,储秀宫的一举一动便成了重点关注对象。 “是,奴婢听说,又是为了姜府三公子求情。”她幸灾乐祸地道,“姜三公子收受贿赂,当日在永安大酒楼中被大理寺的杜大人逮个正着,到如今已经被陛下停职两个多月了。” “淑妃娘娘去了乾元殿求了好几回情,陛下都没搭理。” 姜嵩的三子姜沛是淑妃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因为在家中是个老幺,被姜家娇惯着长大,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文不成武不就,年过二十五还身无官职,终日在京中浪荡,让淑妃操碎了心。 为了这个弟弟,她在成帝面前求了许多回,给虚职嫌官太小,给实职又频频出乱子。 最后挑挑拣拣,给这姜三爷安家五城兵马指挥司一个从五品小官,才上任就被查出以权谋私、收受贿赂,如今已被停职两月有余了。 眼瞧着再拖下去怕是再无上任之日,淑妃才着了急,这两日三番五次往乾元殿跑。 卫瑜皱起眉,思绪不禁飘远。 姜家世代为官,手执丹书铁券,祖上配享太庙的功臣就有好几个,姜嵩统领兵部十来年,树大根深,在京中底蕴极为深厚,不好对付。 但又不得不对付。 前世雍军入京的那晚,卫瑜带着暗卫杀回宫中想去见皇祖母最后一面时,沿途阻拦她的不仅仅只是雍军的兵马,更有拱卫京师的御林军。 卫瑜在宫中长大,御林军对她的面孔熟悉得不能更熟悉,下手却丝毫没有犹豫,她在乱刀之中质问他们,其中的几个熟面孔却只说他们也是受上峰命令。 京中武将归属兵部,他们的上峰不是姜嵩又是谁? 嘉元二十三年,雍军以不可匹敌之势从西北发兵,一路畅通攻入京城,不过花了短短两个月,行兵之迅速,计谋之神效,简直堪称本朝之最,恍如神迹一般。 当时朝中有人与雍军勾结,并且人数不少,这在元和新朝中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卫瑜不能暴露前世的事,就只能想办法戳穿怀王的阴谋,他如今在朝中声名远扬,贸然说他意图谋反,旁人只怕会以为她疯了。 况且攘外必先安内,朝廷中的内鬼不除,即便再怎么防着也无济于事。 前世兵乱之后,卫瑜留在京中,虽然手中握有兵权,又藏着玉玺,但毕竟十几年不学无术,对官场政务十分生疏,潜伏了三年,也没有完全摸清当时的局势。 怀王如今在京中无权无势,空有一个名声,能够说动雍军与那么多朝臣篡位谋逆,一定是筹谋多年。 如今距离兵乱尚有五年,朝中有多人已被怀王收买,他的计划如何,具体该如何防范,她还全无头绪。 前世元帝得位不正,暗中投靠怀王参与谋逆的官员碍于名声大多不敢声张,只姜嵩极为高调。 怀王登基之后,他不仅再三宣扬自己从龙之功,更是凭此一年连升几级,位列三公,一时风头无两。 姜家与怀王早有勾结,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何时开始跟怀王沆瀣一气的。 京畿司理。 这官隶属五城兵马司,品级虽不低,却不涉城防机要,主要掌管京中车马人员流通出入,平时很是清闲,只需在京中人口往来异常,比如流民剧增、忽逢敌袭需要封城等非常之时予以警报。 这官既不隶属姜嵩手下的兵部所管,也不在御前,又不掌机要大权,姜家累世功勋,为什么对这个官职如此看重,竟要堂堂淑妃为一个五品小官再三奔波呢? 卫瑜细细思索着,忽地脑子亮光一闪。 五城兵马司归属吏部,是清流所辖之地,朝中清流与勋贵向来不和,斗得难舍难分,姜嵩作为勋贵世家更是众矢之的。 若是姜嵩此时已于西北互通消息,一定唯恐露了首尾,当然要把这个官职握在自己手中! 99mk.infowap.99mk.info /135/135302/31830115.html 第一卷 第五章 定远侯府,项斯远? 卫瑜觉得自己好似抓住了关窍。 凭借着先知的优势,她或许可将这个作为突破口,顺着切入,满满抽丝剥茧一窥怀王的阴谋。 她一个尚未出宫建府的公主,又要掩盖重生事实,更不方便打探朝中的事,也正急需要一双眼睛帮她盯着朝中事态,分辨底下的暗流。 无论如何,这是官职万万不可落到姜家之手! 说服父皇撸了姜沛的官倒是不难,本朝对贪墨之事向来深恶痛绝,若是换了寻常官员早被查抄下狱了,姜沛不过停职已经格外优容。 只是不给姜沛,给谁好呢? 卫瑜十分为难,要找一个能办成事,能保守秘密,前世未曾背叛大殷,又能为她所用的人,实在是难上加难。 “殿下……殿下!” 卫瑜从思绪中回过神,茫然地看着拂晓,“方才说了什么?” 拂晓十分无奈,“奴婢方才是说,太后娘娘命奴婢告知公主,明日的百花宴请公主一定赴宴,赴宴的衣饰已经准备好了,公主去试试吧?” “什么?!”卫瑜大惊。 这种宴会宫中常有,宫中有正值婚龄的公主皇子时尤其多,一般都是收罗各种名目,广邀京中未婚的官员子弟参加,名为赏花,实为相看。 卫瑜过完这个生辰便满十五了,依照本朝的惯例,是到了定亲待嫁的年纪,前世她对这种宫宴烦不胜烦,勉强忍了半年,实在忍无可忍,便借口为祖父守陵,逃到卫氏祖籍建章去了。 两世为人,她都从未想过成亲的事。 前世顾嘉清在别院中办过一场不像样的婚礼,但她从未承认。 如今她满心只有阻止怀王叛乱,哪里有心思去想这些。 “我不去!你就说我病了,去不了。”她坚决地道。 拂晓摇摇头,叹了口气,“太后娘娘一早料到殿下会这样说,特意嘱咐奴婢要殿下一定赴宴。殿下就别推脱了,您可是宫宴的正角,怎么能不去呢?” 她耐心地劝解:“这次不去,还有下次,逃不过的。” 卫瑜想到前世皇祖母那花样百出的手段,哀嚎一声。 …… 春日的百花宴是宫中旧例,每逢二月末春寒消退,百花齐放之时,宫中都会广邀京中勋贵命妇带着儿女进宫赏花观戏,以彰天恩。 平常这种宴会多由宫中协理宫务的几位嫔妃操办,但今年太后为了给卫瑜择婿,是自己亲自敲定的赴宴人选和先后座次,可见决心。 宴会是巳时开宴,卫瑜辰时便被拂晓从被窝中挖出来梳妆打扮,她一贯贪睡,二月春寒还未退净,一早起身实在磨人。 “公主快清醒清醒,今日宴会可是集齐了京中才俊,连士子登科的琼林宴都没这么齐全呢。公主仔细瞧瞧,指不定就有合眼的呢。” 拂晓一边说一边手上忙活个不停,手指如穿花蝴蝶般,不一会就将一个繁复的发髻挽成型。 百花宴与节假的大宴不同,因为所邀都是女眷和小辈,并不十分拘束,也无需穿朝服。 内务府送来的是一套石榴红的对襟宫装,裙上遍布金丝云纹,上头绣着五翟,冠尾之处皆镶嵌珍珠、玛瑙,流光溢彩。 拂晓说这是太后的意思,又给卫瑜配了一套赤金嵌珠鸾凤纹头面,脖颈上别着八宝璎珞,腰上系上各式玉制压步香囊,整个人珠光宝气。 但因她生得极好,倒也能压得住。 先皇后当年艳冠京华,是因出了名的美貌而名扬大殷,跟成帝可谓一对璧人,卫瑜继承了母亲的样貌,杏眼琼鼻,乌发如瀑,再加上通身泼天富贵娇养出来的雍容精贵,可谓瓌姿艳逸,耀如春华。 平常的装扮已然叫人移不开眼,今日一打扮更是看呆了含章殿的一众宫人。 卫瑜到宴时人已经差不多到齐,满园的衣香鬓影,宾客座次几乎要摆到御花园外头去了。 许是为方便相看,她的座次就在太后边上。 卫瑜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迎着太后满意的眼神,如坐针毡。 粗粗一看,大殷开国世袭至今留下来的十三公二十四候,各处封王宗亲,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内眷,京中权贵几乎能来的都来了,前头坐的是各家长辈,一次往后排辈分。 至于年轻人们……她打眼一扫,有好些后来在怀王新朝大放异彩,顾嘉清摄政后又投靠了顾嘉清。 一朝天子一朝臣,为身家性命也无可厚非。 卫瑜还在其中瞧见了几位许久不见的老相识。 其中与她最为亲厚的莫过于永宁君主的女儿孟滢滢,长她一岁,算是表姐,也是她少年时最要好的狐朋狗友。 席间那粉衣少女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她的视线,隔着重重人群,古灵精怪地朝她使着眼色。 实在是久违了,卫瑜被她逗得差点眼眶一红。 正主既然已经到场,自然是要开宴了。 这种宫宴流程没有什么新意,祝酒致辞说些吉祥话,席间再看看戏,赏赏歌舞,偶尔做些节目游戏助助兴。 卫瑜悄悄松了一口气,只等着熬过半个时辰就找个借口遁走。 酒过三巡,歌舞方才唱罢了一场。 忽然有位嫔妃道:“这歌舞瞧多了都是一个样,也没什么趣儿。既然今日是百花宴,不如就请席间的年轻人以春日为题,每人作一首诗助助兴,岂不有意思得多?” 来了! 卫瑜头皮一紧,偷偷瞧了一眼太后满意的神色,不用想也知道这定是太后的意思。 宫宴作诗是个老节目了,一来是宴席难免无聊,让宾客都动一动显得不那么闷,而来若是宫中有意拉亲,也可趁机考校考校这些年轻人的学识。 这些勋贵夫人们深宅大院里头活了一辈子了,哪个不是人精?自然是闻弦歌知雅意,纷纷高声附和。 太后自然满意,淡淡笑道:“既然都说好,那也不能让他们白忙活,哀家就给个彩头。” 她从头上拔下一支赤金八宝鸾凤簪子,放在漆盘中,又限定了一炷香时间成诗。 “谁拿了这只簪子,哀家就许他一个要求。” 这彩头不可谓不大了,此话一出,就连原本那些无意出风头的人都正经了脸色。 很快就有宫人拿来纸笔,分发给席间众人。 卫瑜自然无须参与,跟着太后坐在上首往下瞧着。 苦思冥想、笔头都要捏碎者有之,游刃有余、胸有成竹者有之,面色凝重、十分重视者亦有之。 才学秉性如何,一瞧便知。 卫瑜百无聊赖,眼神在人群中梭巡了好几个来回,只见人群中以冯国公家的小公爷、宣平候家的三公子以及杜相爷家的嫡幼女最为从容。 前两个都是前世最后投靠了顾嘉清的人,是元和新朝中的后起之秀。 这杜相爷家的嫡幼女卫瑜前世还与她有些交集。 她前世嫁给了武安侯世子,两夫妇都是聪明人,婚后琴瑟和鸣,是一对璧人。 顾嘉清毒杀成帝之前,她和丈夫嗅到了京中风雨欲来的气息,提前辞了官回祖籍暂避锋芒,期间还走了卫瑜的门路,求她帮了个小忙。 是个很聪慧的女子。 一炷香时间很快就到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今天这场宴会是太后在为昭阳公主相看夫婿。 虽然彩头十分诱人,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心动。有心之人自然用心,无意攀高枝的也有自己的打算,众人脸色倒都很轻松,没写完的也没有失态。 宫人将那一大叠诗作呈上来交由太后评点,太后瞧了瞧,见有几个写得不错,抬手递给了卫瑜。 卫瑜跟着接过翻了翻,大体上都是些什么《咏早春》《春恨》等寻常,辞藻华丽但空洞,华而不实,没什么特别的。 写得出彩一点的不出意外便是那几位,冯小公爷、宣平候公子、杜相幼女赫然在列,还有几个虽然不错,但也难与这三人一较高下。 看来魁首是要在这三人中选了。 卫瑜仔细品评了一番那三人的诗作,暗自比较,又随手翻了翻,不期然翻到了最底下的一张。 她一顿,马上抽出来一看,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 这诗语言清新明快,写得平实动人,咋一看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细品却是意蕴深沉,在那一众堆砌成风的陈词滥调里可谓鹤立鸡群,叫人眼前一亮。 确是一首好诗。 她又瞧了一眼署名,“定远侯府,项斯远”。 原来是这家人,难怪被放在最底下。 卫瑜也不管那许多,抬手递给了皇祖母,小声道:“皇祖母瞧瞧这个,我觉着写得很不错,平实有力,比旁的好许多。” 太后瞧了几眼,起初也颇为欣赏,但瞧着瞧着,视线定在某一处,却收了笑意。 她把那纸张往桌上一放,淡淡地说道:“虽然写得不错,但未免颓丧,春色满园,还是喜庆些为好。” 她拿过冯小公爷那几张放到卫瑜面前,笑道:“你瞧这几首,辞章华丽,文采不凡,也切合题目,真真是好诗,魁首就在这几人中定了。” 太后既已经拍板,自然是没有商量了。 卫瑜只得收起那张纸,心里颇为此人感到可惜。 她抬头在众多桌次中搜寻着定远侯府的位置。 定远侯府是她的舅家,先皇后的母家,正经的外戚宗亲,但不知为何,宫中这些年来对定远侯府颇不感冒,定远侯在朝中不见什么声音,也很少见太后诏侯夫人入宫谈话。 这次定远侯府一共来了八人,因为与皇室关系生疏,又已有没落的态势,位次并不靠前。 打头的侯夫人自不必说,后头的小辈里三男二女,有四人年纪与卫瑜相仿,年纪最大的那个瞧着已有弱冠,一袭月白竹纹圆领直裰,头戴一个成色一般的和田白玉冠,坐姿端直,身量高挑,恍如一杆修竹般清幽挺拔。 但瞧身上的衣饰,比起其他的王公子弟却是有些落魄了。 卫瑜觉着他有些眼熟,仔细地在回忆中搜寻这个人的身影。 项斯远…… 项斯远……项伯均?! 卫瑜一怔,原来还是个旧相识呢。 99mk.infowap.99mk.info /135/135302/31850034.html 第一卷 第六章 契约 如果是他,那倒也并不出奇了。 项伯均,卫瑜前世是两年后在建章书院中认识此人的。 他少年成名却经历惨淡,在京中蹉跎多年,最后不得已只能在书院中谋了个教书先生的职位。 不得重用有许多原因。 卫瑜抬头瞧了一眼正微笑着与其他嫔妃谈论诗作的皇祖母。 这便是其中之一。 “唉……”她叹了一口气,拿起他那张被皇祖母弃之不用的诗作,忽地心念一动。 她又瞧了席间端坐的项斯远一眼。 合适的。 脚踏实地,能干成事,秉性正直、身份又是外戚,晓得厉害关系,能够保守秘密。 实在是不能更合适了。 至于能不能为她所用……卫瑜的脑子开始活泛了起来。 一旁才刚与众嫔妃敲定魁首的太后扭头一瞧,看她还拿着那张诗作神思不属,暗暗皱眉。 最后还是冯小公爷的《咏御苑早春》拔得了头筹,虽说也未脱离俗套,但他文采出众,倒也当得。 他走上前来向太后谢恩领赏,一身宝蓝平锦滚银云边直裰,镶珠鎏金冠,腰间束一条青色祥云边锦带,桃花眼潋滟生光,神采飞扬。 太后笑吟吟地夸赞道:“诗作得倒不错,将来必是我朝中肱股,你有什么要求?” 冯小公爷低头行了个礼,谦虚道:“多谢太后娘娘夸赞,微臣不过侥幸而已。” “至于要求……微臣在朝受陛下恩眷,已是天恩浩荡,哪里还有什么要求,若有,便希望皇上万岁、太后千岁,保我大殷永世昌盛。”他人生得不错,话也说得十分上道。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了他的如今当的什么官。 他开年才补了正五品光禄寺少卿,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气度。 太后越看越满意,又叫人赏了黄金五十两外带一些珍宝绸缎方罢。 事情做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明显了。 座下冯国公夫人迎着周围艳羡的目光,矜持地轻摆着团扇。 宴席高潮既已经过去,后头自然就更加无趣了。 不过看戏听曲,听各家夫人讲些闲话。 卫瑜人还在座上,心却早已飞远。 好容易熬到尾声,卫瑜拉住拂晓,低声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 拂晓虽然十分惊讶,却还是点点头。 转眼到午时了,眼瞧着再不散席诸位夫人少爷小姐就要在宫中用午膳了,这场宴会才堪堪结束。 众人起身齐声向太后请辞,方才各自散去。 卫瑜抿完杯子里的金波酒,便悄悄跟着人群往外走。 太后本欲留她到慈宁宫用午膳,顺道探探她的口风,哪料得她跑得飞快。才刚一转头人就没了,不由得好气又好笑,笑骂了一声。 “公主,奴婢已让人请项四公子宴后在沧浪亭中等待,人已经到了,正等着见公主呢。” 卫瑜疾步走在御花园的宫道上,拂晓跟在她身侧,正低声向她汇报。 卫瑜点点头,同样低声问:“没旁人知晓吧?” 此事最好还是暗中进行,眼下情势不明,根本分不清哪些是敌是友,敌我皆在暗处,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好。 拂晓摇摇头,拍着胸脯保证:“是奴婢亲自去知会的,绝无旁人看见。” 卫瑜点点头。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沧浪亭。 沧浪亭处在御花园后一个偏僻的角落,荒废已久,罕有人至,因为许久没人打理,整个角落荒草丛生,地上满是枯枝败叶,连亭上的匾漆都已经掉得七七八八。 在这一片破败中,项斯远长身玉立,凭生一股遗世独立之感,满身的没落寂冷,仿佛那满园春色的热闹皆与他无关。 见卫瑜缓步走来,他躬身行了一礼,道:“参见公主殿下。” 他微垂着头,站在卫瑜两步之外的地方,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不卑不亢,进退有据。 卫瑜暗自点头,在亭中收拾好的石凳上坐下,含笑说道:“四表哥无需多礼。” “四表哥”三字一出,项斯远明显怔了一怔,“不知殿下诏晚生前来,所为何事?” 他已有功名在身,又得侯府荫蔽,虽然身无官职,但还只自称“晚生”,可以说是相当谦虚了。 如此谨慎也不是没有缘由的,项斯远低着头,头脑里打着转,却实在捉摸不透今日这一遭的用意。 多年来皇室一向疏远定远侯府,他既无官职,又无圣眷,与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更是毫无交集,连面都没有见过,实在不知还有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致。 他对这位扬名京都的昭阳公主并无多余的看法,也无意攀什么高枝,只是觉得十分麻烦。 时逢公主选婿的特殊时期,他被叫到这荒僻无人之处,若被人发现,只怕跳进黄河也解释不清。 卫瑜瞧出了他的忌惮,却并未在意,轻摇着团扇,笑道:“四表哥的诗我瞧过了,意蕴深沉、很有风骨,我很喜欢,只可惜不合皇祖母口味。” 项斯远垂下眼睛,恭恭敬敬地道:“晚生才疏学浅,不讨太后娘娘欢心也在情理之中。” 卫瑜看他滴水不漏模样,轻笑了一声。 清凌凌的杏眼衬着满身的华贵的金玉珠翠,显得璨璨生辉,“四表哥有礼了,其实何必做这些假模假样的姿态呢?” 项斯远依旧垂着头,淡淡地道:“晚生不懂公主在说什么。” 卫瑜笑道:“应付宫庭所作的御诗不外乎歌功颂德,好不好都是那一个样子,越是写得花团锦簇越泯然众人,四表哥若是有意藏拙,跟着写陈词滥调便罢了,可你那诗……” “你故意写些忧心边患的话,是知道皇祖母出身将门,想另辟蹊径吸引皇祖母注意吧?如此用心,最后却被几个花架子压了一头,心中是不是很是不平?” 她拉长了语调,侬软的嗓音里带了几丝的调侃,配上公主的身份和这一身贵气逼人的装扮,显出两分高高在上的嘲讽感。 不是卫瑜刻薄,虽然她本性里是有那么一点点,但这回却是有意如此。 项斯远嘉元十三年乡试解元,当年会试榜上十三名的正经进士出身,后被授庶吉士,进翰林院,取得如此成就时才不过十七。 如今沦落至此,连官位也没有,其中原因很是复杂,归结成一句话,便是受定远侯府牵累。 他虽是侯府子弟,却不在京中长大,年近弱冠才回京城里来,在京中并无根基,也无亲友相护。 一方面是内宅阴私,一方面则是皇室疏远,总之所有倒霉事都落在他的头上。 少年成名,有才能,但也有些傲气。 使些小手段想要搏个前程也属寻常,姿态虽然狼狈,但卫瑜倒也不觉得有错,她并不是多看重气节的人,况且气节这东西用在自己身上便罢了,没有人有立场用来要求旁人。 只是毕竟读书人最要脸面,被人当面如此讥讽,怕是要恼羞成怒。 果然,此话一出,项斯远浑身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掌蓦地握紧。 卫瑜瞧他紧绷的神色,勾唇一笑,不仅没收敛,还愈发过分,“四表哥两榜进士出身,又是钦点的庶吉士,如今受制于一个妇人,只能在家中蹉跎岁月,是不是很不甘心?” 项斯远在京中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对这位深受宠爱的小公主早有耳闻,传闻她任性骄纵,视礼法为无物,连嫔妃也敢随意驱赶,还气走不少授课夫子,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她话说得尖刻刺人,句句往他最隐蔽的痛处上戳,脸上却仍是一副笑脸如花的模样,白皙无暇如一团凝脂的俏脸泛着血气充盈的粉晕,明眸灼灼,美得院中百花都失了色。 他却差点没端住恭敬的姿态。 春风缓缓拂过,带来几丝寒气,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心绪,但语气还是泄露了心中的怒意,“公主特意留下晚生,就是为了讥讽晚生取乐吗?” 卫瑜一笑,十分满意。 昭阳公主风评不佳,一味怀柔是对付不了项斯远这样的人的。 只有挑动他的情绪,先打破他表面恭敬实则傲慢的硬壳,才能镇得住他。 生气好啊,越生气,越说明他重返朝堂的欲望,若是他真如表面的那样无欲无求,她反而要担心了。 卫瑜半点不慌乱,气定神闲地道:“表哥不必生气,本宫欣赏表哥的才华,如今正有一张返朝为官的青云梯,不知表哥有没有兴趣搭一搭?” 项斯远果然上了钩,微微一怔,问道:“公主说什么?” 卫瑜道:“五城兵马司的京畿司理一职……淑妃娘娘为她的亲弟弟再三登乾元殿求情,可本宫瞧着那姜三公子当不了这个差,不知道表哥有没有兴趣?” 项斯远深呼出一口气,手却已经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眼前这人是皇上的独女,大殷如今唯一的公主,她说出来的话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五城兵马司虽比不得翰林院清贵,但也是掌权的实职衙门,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机了。 自从他给祖母丁忧归来被撤了职之后,他对陛下重新启用一事早已失去了希望,只是虽然清楚,但到底还是心有不甘。 十年寒窗,一朝闻名,没有人会不想封侯拜相被君王重用,这是天下读书人的梦想…… 只是他固然急切,但还也不至于理智全无。 天上哪有白掉馅饼的好事。 “公主想要晚生做什么?”他沉默了一会,问道。 卫瑜斜了他一眼,还真是个聪明人。 “表哥别担心,本宫向表哥保证,不会违背律法道义,不会有害江山百姓,也不会陷表哥于不义。” “至于做什么……”她一顿,说道:“到时候本宫会告诉表哥的。” 怀王之事一时半会也不便细说,况且……这四表哥秉性如何,她还得再瞧一瞧。 项斯远犹豫了,虽然他一心重返朝堂,但在京中势单力孤,却无意卷入什么皇室争斗。 卫瑜闲闲地道:“表哥可想好了,时机不等人,束手束脚的鼠辈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日光斜下来,满园荒草散发着草木清香,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项斯远感受到了她无声的催促。 他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卫瑜轻摆着团扇,又盈盈笑道:“口说无凭,表哥不如给本宫立个字据,以彰显我们合作的诚意?” 话音刚落,便见拂晓已十分伶俐地寻来了纸币印泥等物,一一摆在桌上。 项斯远一滞,长出了一口气,这小公主可真是滴水不漏。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可能反悔了。 他提笔写完一纸协议,属上大名,盖上指印。 卫瑜接过来一瞧,满意地点点头,她指指拂晓,道:“这是我宫中掌事拂晓,日后有什么事,她会跟你联络。” 项斯远点点头,十分周全地与拂晓见过了礼。 “天色已晚,表哥想必也着急用午膳,本宫就不送了。” “今日之事,还请表哥不要告知旁人。” /135/135302/31922419.html 第一卷 第七章 父女谈话 项斯远跟在引路的宫人身后,被带出了园子。 他走在那红墙金瓦的宫道上,天空一片碧蓝,正午的日光热热烈烈地撒下来,仿佛能将人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昭阳公主那张娇俏又雍容的脸浮现在他的眼前,那通身的气势和威逼利诱连消带打的手段…… 他一叹,传闻果真是不可尽信。 …… “严惩?” 乾元殿中,卫瑜与成帝相对而坐,面前棋盘上的黑白二子厮杀正酣,瞧着竟是不分伯仲。 卫瑜拈起一枚白子,不假思索地落在某一处,说道:“是!父皇,淑妃娘娘不仅私带外人入宫硬闯儿臣的寝殿,还将含章宫翻得一片狼藉,丢了好些东西,如此恶行,全不将宫规放在眼里,怎么能不严惩?” 成帝还以为她又有了什么新名头,没想到是老调重弹,这事过去好几日了,他还以为这糊涂女儿已经忘了呢。 前些日子恰逢他外出祭祖,听说卫瑜犯了离魂之症长睡不醒,他心急如焚,一接到消息便火急火燎赶回宫中。 可天坛一趟便要三四日,固然已经百里加急,但消息来回一趟,等他赶回宫中时卫瑜已经活蹦乱跳,瞧着比他还精神些。 “原来你是在说这事,”他仔细端详着那棋局,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不是让宫人把她打出去了吗?怎么?没出气?” 成帝相貌俊美,年轻时是名满京都的翩翩公子,如今年逾四十了,头上零星有了些许白发,下巴上也蓄了胡须,风姿不似当年,但却自有一种经了岁月沉淀的味道,只单坐在那里便叫人难以忽视。 卫瑜听了他的话,瞪大了眼睛,十分愤然,“她如此嚣张跋扈,只打出去怎么够?!父皇难道就这样放过她么?” 她今日穿的一身黛绿春衫,头上别着珍珠头面,耳朵上带着碧玉耳珰,清水碧发带垂在耳边,随着动作一点一点地轻晃,明艳娇俏地像敛了满园春光。 她本生了一双清凌凌的杏眼,此刻瞪大了更圆得可爱,黑白分明瞧得人止不住心软。 这样一副小女孩胡搅蛮缠不讲理的模样,恍如寻常家父女,甚至有些没大没小。 她与父皇惯来如此。 文雅至喝茶下棋,不着调至上树斗鸡,卫瑜这些不学无术的玩乐本事,都是成帝的一手教导出来的。 成帝年轻时当过几年纨绔,后来成亲收了心,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待外臣还尚且端一端,在自家人面前一贯随意。 他子嗣缘薄,年近三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把她捧在手心上宠着,向来是有求必应。 他执起棋子落在棋盘上,纵容道:“那你还要如何?” 卫瑜理直气壮,“如此大过,不降位禁足,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成帝摇头,“太过分了,再想想别的。” 卫瑜低下头佯装思索。 她也没真就想凭这样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让淑妃禁足,毕竟姜家也不是摆着看的。 不过为免引起怀疑,才特意扯淑妃这张现成的筏子。 谁叫她正好撞上来呢。 成帝的话说得正中她的下怀。 她图穷匕见道:“女儿听说,姜府的三公子贪墨受贿被父皇停职,淑妃娘娘几次三番来求父皇给三公子复职,父皇都不答应?” “女儿想,贪污受贿本是大错,淑妃娘娘如此狂悖,她的弟弟又当不好这个差,不如退位让贤,让给其他人好了。” “哦?”成帝眉毛一挑,“那你说说,哪个贤能之人能担此任?” 卫瑜仿佛真的绞尽脑汁思考了一番,半响才说道:“定远侯府四子,项斯远。” 成帝一怔,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么个人。 定远侯府的春秋掌故他也听过许多,毕竟是自己的发妻,已逝的恭德皇后母家,卫瑜的亲舅舅。 先定远侯在京中累世功勋,贵为外戚,他还在时,定远侯府也曾是煊赫一时,只不过在先皇后和先定远侯爷相继去世之后,侯府中人才凋敝,后继无人,近些年来已经颇有没落之态了。 如今的定远侯憨直鲁莽,是个直肠子,常年征战在外,耳根子又软,元配妻子去世之后,他娶了个蛇蝎心肠的续弦夫人,卯足了劲把前头夫人生的几个嫡子都养成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弄得整个内宅乱成一锅粥。 这定远侯府的四子便是定远侯元配妻子的小儿子,续弦夫人进门时他年岁尚小,运气也好,那续弦夫人还没来得及对他下手,就碰上了侯府老太太,也就是卫瑜外婆病愈从祖籍回京。 老太太随着定远侯府起起伏伏几十年风雨,一到家中瞧见那形势就什么都明白了,只是那时定远侯已被年轻貌美的新夫人哄得团团转,偏心偏得没边。 老太太自己年老体弱,没有心力去整治家中那个烂摊子,索性带了年仅四岁、性子尚未被养歪的小孙子回益阳老家去了,至于其他的,只能听天由命。 一去就是十几年,老太太除了逢年过节从不与京中交集,一直到项斯远年近弱冠,往来才频繁些。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这个京中无人不知,宫中自然也常有传闻。 成帝对项斯远这个侄子也有些印象,虽然知道他这些年日子不太好过,但出于种种原因,他也没有多管。 他只是觉得奇怪,自打先皇后去世之后,定远侯府多年来都与宫中甚是生疏,卫瑜怎么会忽然想起这个面都没见过的四表哥来了? 身处皇位多年,朝堂中暗潮汹涌,刀光剑影杀人都不见血,成帝难免多心起来。 他眯了眯眼睛问:“你在宫中住着,又不接触外人,是怎么知道他能把这差事当好的?” 卫瑜自然知道这样贸然提起不好搪塞,所以早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听成帝这样一问,当即竹筒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 “父皇不知道,儿臣跟着皇祖母同朝中各家夫人聊天,闲谈的时候常常听她们提起这位四表哥,都说他文武双全,是个少年英才,还未及弱冠就中了进士,很佩服外祖母能教养出这样的好孙儿。” “上次百花宴,皇祖母让京中勋贵家的子女题诗,女儿瞧他写得也很是不错,这才记住他的。” 成帝听了,不置可否,修长的手指执着枚黑子轻敲棋盘,似乎在仔细考证这番话的真实性。 项斯远在益阳的时候虽行事低调,但在当地文人中评价颇高,后来乡试中一举夺得魁首,一气呵成中了进士入京,又被授了庶吉士,进翰林院中当了编纂,可谓是前途一片光明。 可惜正当春风得意之时,侯府的老太太却忽逢急病病逝,项斯远悲痛欲绝,回益阳老家给她丁忧三年,仕途就此中断。 好容易等到除服回京,定远侯又不知道抽得什么疯,竟然一封折子上到乾元殿,说自己这个儿子才疏学浅,不堪大用,请成帝免了他的官职,让他留在家中安心侍奉父母。 虽然是这样荒唐的请求,但人家亲爹都这样说了,成帝也只得准了。 如今他在京中已经蹉跎了半年,堂堂庶吉士只被派遣去做些巡庄管账的小事,实在让人唏嘘。 不仅如此,在卫瑜所知的未来中,这位四表哥一直到卫瑜病逝也没再被任用。 他被免职后先在京中无所事事了四年,眼瞧着启复无望,只能不得已接受老师的邀请前往远在江南的建章书院中当教书先生。 卫瑜前世为避宗室催婚,曾经在建章躲了半年,是在那里认识的他。 得知她的身份之后,他既未主动攀亲,也并未谄媚,卫瑜直到离开还不知道自己有个表哥在那里。 顾嘉清扶持幼帝掌权之后,也曾向建章书院抛出橄榄枝,但当时有许多人鄙弃顾嘉清乱臣贼子的行径并未出仕,项斯远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也是她选择项斯远的原因之一。 卫瑜小心观察着父皇的脸色,心里有些紧张。 她知道宫中向来对定远侯府这个外戚不大感冒,但项斯远与定远侯府的关系如此恶劣,应该不至于殃及池鱼吧? 眼瞧着成帝沉默了半晌,她扯一扯成帝的衣袖,硬着头皮撒娇道:“父皇……选贤任能,朝臣肯定夸父皇是明君!这个四表哥既然学富五车,终日在京中蹉跎着实可惜呀。” 成帝被她磨得没办法,他对这个女儿向来纵容,打小她要星星不给摘月亮,从没有不答应的。 他将手中的棋子一扔,只得无奈道:“好吧,就依你。” 卫瑜一喜,眉开眼笑地起身行了个礼,喜滋滋地道:“多谢父皇!父皇英明!儿臣这就去告诉告诉淑妃娘娘这个好消息!” 成帝被气笑了,指着卫瑜得意洋洋的模样,笑骂道:“出息!如此得意忘形!快滚快滚!别在这碍朕的眼。” 卫瑜高高兴兴地应了句“是”,颠颠走了。 乾元殿安静了下来。 乾元殿的太监总管,也是成帝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李德海踌躇道:“陛下,毕竟是定远侯府的人,陛下真的要重新启用这项三公子?” 成帝淡淡地抿了口茶,“有何不可?朕都答应了,还能反悔不成?” 李德海犹豫道:“老奴只是担心,公主年纪尚小,若是被利欲熏心之人利用……” 成帝没有说话,搁下茶盏,起身走到窗前。 乾元殿地势最好,站在窗口往下望去,能将大半个皇宫都收入眼中,碧蓝高天之上烧的红火晚霞撒在宫中大片大片红墙金瓦之上,辉煌夺目,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他少年登基,稳坐朝堂二十余载,玩弄心术之事,他是祖宗的祖宗。 他就这一个女儿,后宫中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只当解闷,但若真有人胆敢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 成帝眼神发冷,“若真如此,朕绝不轻饶。” /135/135302/31922420.html 第一卷 第八章 顾嘉清 雍州,怀王府。 莺歌燕舞,宴乐正酣。 席面正中六七个舞女手执长剑,正跳着软绵绵的剑舞,层层薄纱叠起来的舞衣露出一节白嫩的杨柳细腰,随着舞蹈动作弯折下去,一抖一抖的瞧得人心里发颤。 十三站在主子的身后,环顾了一番四周,掰着手指头数着宴席中的熟面孔。 副元帅,左镖骑将军、右镖骑将军,各军副将、督军,甚至还有近来崭露头角的几个千户,一片其乐融融,略略一看,几乎囊括了雍州城大半势力。 左首第一个位置是空的。 在座的都知道那是谁的位置,镇北将军顾征,手掌四十万雍军,名震四海的大殷第一战神,西北的无冕之王。 也是十三上头最大的主子。 宴席已经过了大半,他人虽然始终没来,可那位子却一直空着。 十三撇撇嘴,暗自感慨了一声这怀王的“礼贤下士”。 丝竹声渐停,跳剑舞的女子一曲舞毕,从席上退了下去,翻滚的裙波带动着袅娜步态,恍如弱柳扶风,勾得人心痒痒。 怀王环视着殿中的一众宾客,脸上笑得内敛又谦和,举起酒杯道:“诸位将军此次大败胡人,立下大功,是我大殷之幸,我敬诸位将军一杯!” 话音刚落,便有貌美的胡人侍女上前来斟酒,衣袖行动间带着浓郁的脂粉香气,十三偷瞄了一眼主子。 他长袍委地,凤眼低垂,正专注擦着一柄七八寸长的匕首,面上看着无甚异常。 女儿香熏得呛人,眼瞧着就要往顾嘉清那身玄衣上凑,十三头皮一紧,忙将那女子拦住,自己亲手将酒杯斟满。 他们坐在上首,动静虽然不大,但架不住怀王眼尖。 怀王敬酒的动作一停,关切地问道:“顾公子怎么了?可是下人伺候不周?” 他声量虽然不大,但也足以让整个殿中听清,席间众人纷纷投过视线。 然而顾嘉清却毫无反应,依旧神情淡淡地擦着那柄已经十分光洁的匕首。 原本喧闹的席间登时一静。 十三瞧着主子的神情,心里犹豫该不该出声打个圆场。 恰逢雍军才刚大胜,恩封的圣旨还没下来,怀王府却已经摆上了庆功宴。 毕竟是正经的王爷,皇上的亲弟弟,总不好太下面子。 沉默在宴席间蔓延开来,怀王的脸色逐渐有点挂不住,嘴角的笑容也变得僵硬起来。 “顾公子?”他十分尴尬地唤道。 顾嘉清这时才迟迟抬起头,瞧了一眼怀王,仿佛才发现有人提起自己。 他摇了摇头道:“不喜脂粉气味罢了。” 怀王悄悄吐出一口气,重新扯起笑脸,豪爽一笑:“顾公子常年在军中,不喜脂粉气也是有的,不如本王另叫旁人伺候?” 顾嘉清漫不经心地回绝:“不必,我带了长随,斟茶递水的事他一人足矣。” 怀王脸上的笑容又是微不可察地一僵,席间众人也都有些讪讪。 真是好张狂、好不给脸面。 镇北侯府顾嘉清,这个名头近来在西北是十分响亮。 单是镇北将军府的长子这一重便已经十分瞩目了,更遑论开春的几场异族扰边的小战事中他大放异彩,用兵的老辣莫测,连一些打了十几年战的老将都自叹不如,纷纷感慨虎父无犬子。 此次平定狄人扰边他是首功,短短半月就将那群兵强马壮的蛮子打得闻风丧胆,一路将他们撵回草原深处,而自己未损一兵一卒,如此才能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怀王这些年在西北四处周旋,十分活跃,这样的人才他当然紧着笼络,只要顾嘉清肯投靠他,莫说只是狂傲一点,就是把怀王府拆了他也只有叫好的份。 只是顾嘉清人既然姓顾,脾气自然也是跟着姓顾的。 满西北都知道,镇北将军府一直对怀王不甚感冒,所以即便这些年怀王四处周旋,很是说动了一批觉得山高皇帝远的将领动了心,也是无济于事。 镇北将军府不点头,根本没人敢投靠。 “无妨……”怀王眼神一沉,面上却依旧笑得和善,“主随客便,顾公子自在便好。” 顾嘉清随意地点点头。 靡靡丝竹才换了首新曲来奏,面怀王已经重新开始敬酒,殿中都沉浸在宴饮中,根本无人警惕危险靠近。 顾嘉清眯了眯眼睛,迎着照进来的日光,仔细端详了一番那柄擦了半晌的匕首,寒光凛凛、吹毛断发,瞧着便十分锋利。 他满意地点点头,抬眼瞧了一眼那名方才端酒上来的,如今已经悄无声息退到殿外的胡女…… 高鼻深目,身量窈窕,身上虽穿着汉人的衣裳,气质却与汉人天差地别。 锋锐的银光在殿中闪过,只听得“噗嗤”一声,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之时,那柄原本被顾嘉清握在手中的匕首已精准地没入了那名胡女的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素白的裙摆,那女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死盯着顾嘉清,却连话都没得及多说一句,便缓缓地倒了下去。 “啊!!!” 殿中一时大乱,发出恐慌的尖叫声。 “这?!!顾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侧目。 顾嘉清安坐在席间,神色毫无波澜。 他一袭玄色溜银边的广袖长袍,瞧着不像个武将,反倒像个文官,凤眼斜飞入鬓,瞳孔黝黑深邃,清冷锋锐,形貌昳丽俊美,却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危险感,叫人不敢接近。 他的身后,十三却是脸色蓦然一变,忙不迭端起桌上的酒杯闻了闻,又拿起银筷一探,原本擦亮的银筷登时变得乌黑。 众人大惊,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拿起筷子探杯中还没来得及喝的酒,一探全部都变了脸色。 “有毒!!!” “我的也有!!!” “我这也是!!!” 十三的冷汗登时冒出来,光顾着瞧怀王唱大戏,一时疏忽竟让人来了个灯下黑。 他急忙转身跪下,脸惭愧得通红,“属下疏忽!请公子恕罪!!” 也怪他今天脑子不好使,大败胡人的庆功宴上,专门找来了胡人侍女侍奉,这种找死的办法多么清新脱俗,他竟然半点没察觉出异常。 顾嘉清站起身,垂下凤眼,冷冷地道:“玩忽职守,回去领三十军棍。” 说罢,他也毫不在意上座脸色铁青的怀王,面无表情的一转身往外走去,嵌银丝的玄色长袍广袖擦过黄花梨椅面,恍如一阵轻风,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在座自然没人拦他,众人纷纷看向上座的怀王,惊愕地问道:“王爷,怎么回事??!” “这……这……” 怀王满头大汗,急切地安抚道:“诸位将军稍安勿躁,本王一定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他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岔子,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忽地有个面白无须的内监神色急切地走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怀王脸色蓦地大变,冷声道:“你说的可当真?” ------------------------------------- 而于此同时,京城的含章殿中。 卫瑜正与孟滢滢及几个宫人围在八仙桌前,聚精会神打着叶子牌。 孟滢滢打出一张十万贯,拍手笑道:“我又赢了!” 卫瑜惊愕地一瞧,叹一口气,将手中的牌一扔,大喊道:“不玩了不玩了!” 许多年没碰,她手生得不行,输得很是惨烈,面前紫檀桌面的铜盘上的筹码已经消耗一空,全落到了对面的孟滢滢的盘里,她那盘子堆得满满当当,里头还间杂了些珍珠翡翠的小首饰,都是卫瑜输出去的。 孟滢滢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笑道:“玩不过就耍赖,说出去也不怕有损你昭阳公主的威名。” 卫瑜毫无仪态地往桌上一趴,叹气道:“我哪有什么威名?骂名倒有不少吧?” 对自己的名声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从前宫里给她聘请夫子开蒙念书,她一年内气跑了五个夫子、八个教导嬷嬷,由此在京城中扬名。 后来成帝没法子,把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但奈何他自己年轻时也是个混不吝,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斗鸡走狗,玩物丧志,无所不精。 他又向来心慈手软,每每想要严厉起来,只要卫瑜扯他衣角撒撒娇,立刻就心软了。 就这样磕磕碰碰把卫瑜养大,什么针织女红一概不通,倒是骑射打猎、玩鸟斗鸡等十分擅长,书读通了三两本,不是很多,至于琴棋书画那些也只学了个大概。 太后常说她骨子里写着野字,半点女孩样没有,但人已经长大定了性情,倒也无可奈何。 孟滢滢扑哧一笑,托着腮道:“你还不知道呢……昭阳公主清贪除佞、选贤举能的事可是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孟滢滢常常出入宫城内外,家中又有个任锦衣卫副指挥使的大哥,对京中往来的各种八卦消息最为灵通。 卫瑜浑身一僵,蓦地坐直了身体,“这点小事是怎么传开的?” 她在给项斯远求官的消息并未大肆宣扬出去,为何会有这些传言? 孟滢滢奇道:“你还真不知道啊?圣旨一到定远侯府,整个京城便都传开了,这都好几日了。” “不过……”孟滢滢凑近过来,仔细端详卫瑜的脸,正经的问:“你真的对这个项斯远有意么?他从前在京中的时候也不见你对他多上心。” 卫瑜一怔,继而有些恼怒地道:“是谁说我对他有意的?” /135/135302/31983491.html 第一卷 第九章 谣言 孟滢滢一摊手:“都是这么传的,正逢宫中明里暗里给你择婿,这时节你又为他求官,到处物议沸腾,都在说你私底下已经定了他当驸马。” 卫瑜的脸色蓦地一沉,发觉了事情的不妙。 “我对项斯远没半点男女之情,当时淑妃拿着我中邪的由头到我宫里大闹,我咽不下这口气,才找父皇另寻一个人替了姜三的官,项斯远只不过刚好出现而已。” 这话半真半假,报复淑妃是真的,项斯远恰好出现也是真的,卫瑜掠过了姜家谋反等不便多说之事,挑拣着与孟滢滢解释了一番。 孟滢滢大惊,“原来是如此?!可如今外头愈演愈烈,说得煞有其事,怕是没过多久就要传到皇上和太后娘娘耳中了。” 孟滢滢毕竟长期浸淫在各式八卦消息之中,立马敏锐感觉到不对劲,“那传谣之人是想做什么?坏你的名声?” 卫瑜站起身来,思索了一番,点点头又摇摇头。 若是这谣言真是认为,那坏她名声很可能只是顺带,对方真正的目的其实是项斯远。 宫中本就对定远侯府不喜,她借着淑妃做筏子发作,才勉强将项斯远从是非中摘出去。 如今谣言硬是将他们往风花雪月的事上扯,岂不就是要坐实项斯远攀龙附凤的小人之心,他是勋贵出身但是科考入朝,没有家世支持,在京中也无甚交际,地位本就尴尬。 沾染上这样的事,定为朝中那群清流大夫所不齿,消息若传到宫中,又惹了成帝和太后厌恶忌惮,既毁了名声又没了圣眷,这辈子仕途怕是到头了。 如此孤立无援,往后在姜家手底下,还不是任人鱼肉吗? 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项斯远辞官撇清以保全名声,等过了这阵风头,她再寻个法子帮他返朝。 只是那样,这京畿司理一职落到谁的手上就不好说了。 那幕后主使定是也想到了这一点,像是料定她不过一时意气,不会将这个小官放在心上,玩的就是阳谋。 “是哪个混账东西做的?这手段也忒恶心了!”孟滢滢听罢卫瑜的分析,火冒三丈。 “我这去找哥哥仔细查查!我倒要瞧瞧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狗东西,连公主都敢编排!” 卫瑜一把抓住,将她按回座位上,平静地道:“不必了,我知道此事是谁主使。” 还能是谁? 这事若成谁是得利最多的?又是谁最不希望项斯远上任? 虽说背后肯定少不了旁的势力推波助澜的,但除了姜家,还能有谁? 卫瑜冷冷地道:“如此上不得台面的法子,怕是淑妃的手笔。” 孟滢滢一怔,想了想倒也有道理,除了她,还能是谁呢? 她气结,拍着桌子咬牙道:“这么些年了,有太后和陛下护着,她何时在你这里占过便宜,怎么还不肯安分呢?” “你快快禀报陛下,让陛下肃清谣言给她一个教训!” 卫瑜冷哼一声,摇摇头,“这点小事哪用得着惊动父皇?再说不是还没穿到父皇耳朵里吗?我去岂不是不打自招?” 即便真的肃清了谣言又如何?只要项斯远确是她推上去的,这事就跟她脱不了干系。嘴长在旁人身上,堵是堵不住的,仗势强压反而显得心虚。 她是皇女,自然没人敢编排到她头上,可是项斯远那边就不一定了。 他才刚出仕,势单力孤,即便朝中之人嘴上不说,心里定然也自有一杆秤在,至于定远侯府那边……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孟滢滢和卫瑜年龄相仿,脾气也投契,从小堪称后宫两大天魔星,说话做事都十分默契,她是个直肠子,确实是犯了难,“那你如何打算?” 卫瑜施施然地回到座位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冷笑道:“流言如刀,可伤人也可伤己,姜府能传流言,旁人便不能么?” 压制流言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更大更轰动的流言。 也亏得姜府敢用这种主意,自己府里的污糟事也不知道处理干净了没有,就还传别个的短处。 这些年姜家势大,仗着淑妃和姜嵩在京中作威作福,贪赃枉法的事不知道干了多少。 前世顾嘉清摄政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查抄清算姜府。 那个场面,是京城十年动荡中都少见的大阵仗。 光是犯了要抄家斩首的大罪的罪证就列满了六个大折子,其余各种零零散散更是不计其数,抄家时从姜府中搜出来的民脂民膏,单是田庄地契金银珠宝加起来能比得过半个国库。 虽说大殷富硕,但此等大贪还是令人咋舌,当时朝野上下是一片轰动,人人自危。 顾嘉清拿这个当作由头,大加清除贪官污吏的同时,也扫清了旧朝和元帝残余的势力,让当时已然病重的元帝彻底沦为傀儡,就此一手把控朝政,万人之上。 只要一细查,拔出萝卜带出泥,不止姜三自己,恐怕连姜府也得惹一身腥。 卫瑜思索看一番,心里有了完整的计划,眼神一闪,拉住孟滢滢道:“滢滢,我有件事想托你帮我。” “你只管说便是!” “你帮我找一个人……” …… 日头高高挂在半空,曦暖的日光透过窗外一棵半个屋子那么粗壮茂盛的西府海棠,在金砖地面上留下斑驳的花影。 半晌,孟滢滢听罢卫瑜的计划,拍桌而起,又惊叹又愤怒。 惊叹的是卫瑜精细的安排,愤怒则是愤怒于姜三的无耻,“没想到这个姜三平时看着人模人样的,私底下竟然这样无法无天!!” 孟滢滢虽然张在闺阁,但这个却是个坐不住的爆炭脾气,她父亲正任大理寺卿,执掌刑狱之事,哥哥又是锦衣卫指挥使,从小耳濡目染瞒,是满腔侠义心肠。 “仗势欺人夺人家财,掳了人家的妻子当外室,人家上门理论,他当面不说什么,第二天便私下害了人全家的性命!简直是……简直是……” 孟滢滢出身高门,母亲又是皇上的胞妹,太后的亲女儿,家中关系简单,虽说平常也听过见过不少内宅阴私,但到底都是些正妻侧室间你来我往的小手段,这样骇人听闻的还是少见。 她性子虽然有些骄纵,但本性是很好的,一时间气愤得说不话来。 卫瑜冷笑。 这还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姜三就是一滩烂泥,这次才刚上任就因贪墨遭撤职就可见人品了,这些年手底下不知道多少污糟事,不过被姜家压着罢了。 只是这些到底是不能与孟滢滢细说的,卫瑜只能道:“此举若被人发现,恐怕会开罪姜家,你做得隐蔽些,你和你哥哥都不要亲自露面。” 孟滢滢咬牙切齿地道:“开罪便开罪!我还怕他姜府不成!!” 卫瑜摇头,目光幽深,“怕自然是无须怕的,只是姜家正势大,如今还不是针锋相对的时候,打蛇七寸,得一击必中才好。” 姜府树大根深,若是手头没有足够的罪证,贸然对上只怕两败俱伤。 况且……他们与怀王勾结一事还不明朗,朝中有多少人与姜府一样尚未可知。 这些,只怕都要等项斯远上任之后才可窥一斑了。 卫瑜长出一口气,只要一想到这事,便只觉在面对一潭不见底的深水,不知道底下涌动着怎样可怖的轩然大波。 “你说得是,既然如此,我不出面便是了。”孟滢滢一叹,旋即又坚定地道:“你放心,此事我一定办得妥帖!!” 卫瑜握住孟滢滢的手,十分感动。 此时说到底与孟滢滢没有点半干系,她却把她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般着急。 卫瑜自幼与孟滢滢亲厚,虽然没有亲兄弟姐妹,却也知道亲姐姐也未必能做到这个份上。 孟滢滢瞧着她的模样,俏脸一皱,很是嫌弃,“你可别说什么谢不谢的恶心话,听着生分。” 她捏捏卫瑜的脸,道:“我答应做这些事可不单是为你,姜三这样的祸害,留着他四处胡作非为不知道还要坑害多少无辜之人,绝不能让他继续逍遥法外。” 话已至此,卫瑜也没矫情,只坚定地说道:“好!我们一起把姜三绳之于法!” 孟滢滢从含章殿中出来时,时候已经到了傍晚,天边晚霞烧得红火,初春的晚风拂来,添了几缕凉意。 檐角的斗兽在夕阳中泛着红辉,卫瑜站在宫门口,一直等到孟滢滢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扭过头,轻声对拂晓说道:“你想个办法,让项斯远进宫一趟,我得见他一面。” “这……殿下,若被人发现,恐怕有损公主清誉啊,”拂晓神色为难,“殿下若有吩咐,不如写下来,奴婢带出宫去给项公子?” 卫瑜摇摇头,说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这一面必须得见,你做得隐蔽些。” 拂晓只得应了声:“是。” 她犹豫了一会,有些迟疑地道:“殿下……素心已经在下人房中歇了好些天了,殿下还让她上值么?” 卫瑜一怔,这几天事多,她倒确实把这人给忘了,破镜难圆,有前世那样惨痛的经历,这辈子她实在没办法再对素心交托信任了。 她冷淡地道:“我如今身边也不缺人手,你让她继续歇着吧。” 说着,她顿了顿,又道:“盯着些,也别叫旁人为难她。” /135/135302/31988553.html 第一卷 第十章 定远侯府 定远侯府中,事件的另一个主角项斯远正在神色自若地安坐在屋中,低头认真地眷录着书卷。 泛黄纸张上一排排的蝇头小字瞧得人眼晕,他神情专注,下笔恍如行云流水,一手小楷雅正端直,字如其人。 他所居住的荣居堂处在侯府最偏远的角落,既小且旧,一瞧便知久不经修缮,三间简陋的小院后只剩下一片绿幽幽的竹林,略略可以看出两分清幽雅致,只是在堂堂侯府高门中显得尤为简陋。 “公子,侯爷传您到书房讲话。” 一名青衣襆头的少年凑上前来,低声说道。 项斯远抄录诗书的手一顿,抬起眼睛,神色淡淡。 少年——项斯远的贴身小厮清风瞧着他的脸色,欲言又止,“公子,要不别去了,小人就说公子病了,见不得风。” 不用想也知道要说些什么。 自从公子复职的圣旨下传之后,这样的问话几天便有一回,每次打那间书房里出来,不是身上带伤就是一身茶水墨汁,一看就知道是被打的。 那日一送走宫中来的天使,侯爷便先将公子带到书房中训斥了一番,口口声声要让他辞官退隐,甚至想把他送回益阳。 “你弟弟懿儿天资聪颖,我有意让他承我的衣钵,如今他年纪尚小不方便入朝,你当哥哥的,怎么能抢他的风头?” “你不在我膝下长大,常年住在益阳那样的穷乡僻壤,没甚见识,入了朝也只能丢侯府的脸,不如辞了官,在家管管帐当个富贵闲人也就罢了,不要痴心妄想自己不该得的。” 清风想起那日在书房门口听到的墙根儿,直到如今还是觉得火冒三丈,若不是估计着侯爷是他的主子,他简直想啐一口。 同样都是侯爷的儿子,怎么能偏心至此! 五公子从小在府中娇养,天资平平又吃不得苦,年满十八了还只是个秀才,秋闱去了一次,莫说中举了,榜上的名字都要倒着数,公子在他这个年纪,早进了翰林院了。 如此悬殊的差距,到了侯爷口中,却五公子天资聪颖,还要公子为他的世子之位让路,五公子续弦夫人所出,上头可还有三个哥哥呢,这话说得如此荒谬,传出去才真是要把侯府的脸面都丢尽了。 还富贵闲人?公子帮府里管账管了也有半年了,不仅半分俸禄没拿着,还要被正房那边刁难,今天说这个田庄的账不对,明天说那个库房丢了什么贵重物件,一天一闹没个尽头。 京中不知道何时兴起种种流言,侯爷听到后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先把公子骂了一顿,说公子不知廉耻,败坏了侯府的颜面,按着公子的脖子要公子自己辞官。 公子当着满府下人的面在正院跪了两天,脸跪得惨白,侯爷也不理一下。 那日回来之后,公子对这府里的一切便都变得淡淡的了,若说从前还剩两分耐心,那日之日那两分的耐心也被消耗殆尽,侯爷打他他也不躲,骂他他就安静站着挨骂,神色平静,恍如置身事外,只是侯爷说的话是半句都没听。 项斯远搁下手上的羊毫笔,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整一整衣服上的褶皱,毫不犹豫往外走去。 青衣少年“哎呦”了一声,一跺脚,忙不迭地快步跟上去。 这一番训话便又是个把时辰,少年瑟瑟发抖地站在书房门外,听着里头传来的暴怒咆哮声,只觉得一颗心都悬了起来,也不知道公子这回说了什么,侯爷似乎格外地生气。 他听着听着,屋子里忽地传出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便是侯爷暴怒怒吼:“你滚,滚出来,定远侯府没有你这样不孝不悌的不肖子孙!!!” 少年的心猛地一提,未过多久,只听得书房那扇紫檀雕花扇子门吱呀一声打开。 项斯远脸色漠然地书房中走出来,额头割破了一道口子,艳红的鲜血顺着清隽的眉梢眼角蜿蜒而下,淌到了脖颈。 少年急忙上前两步,掏出怀中早已准备好的细绢布捂住那鲜血淋漓的伤口,更咽着说道:“公子这又是何苦,若是不同侯爷硬碰硬,又岂会吃这个哭?” 项斯远并未回答他的话,抬手捂住额角的绢布,嘴角裂开一抹笑,轻声说道:“侯爷不能再阻拦我返朝了。” 虽是至亲骨肉,他也只叫“侯爷”,并不叫父亲。 少年差点掉下眼泪,嘴里不住应道:“哎哎,公子如愿以偿,是件大喜事,快找个大夫瞧瞧伤吧。” 项斯远强忍着晕眩,被搀扶着往自己的小院中走。 大夫早在路上便着人去唤了,就住在侯府边上,瞧着项斯远的伤脸上并不见半点惊讶,熟稔又快速地给他包扎完了伤口,留下一些金疮药,嘱咐了换药的种种事务,又开了几贴安神汤方罢。 清风毕恭毕敬付了诊金,又十分周全地亲自送他出门。 荣安堂陈设简陋,下人也少,为防正院的眼线,项斯远将侯府指来的人都撵了,只留下益阳带过来的寥寥数人。 屋子里一时空了下来,项斯远轻抚着刺痛的额头,正待提笔完成晚上未抄录完的书卷。 忽地,一个身穿玄黑劲装的少年从门外进来。 项斯远一顿,抬头瞧了他一眼,低声问道:“可是殿下那边有什么消息?” 少年名叫竹剑,面上负责荣居堂的跑腿事物,实则是项斯远与宫中的接应。 竹剑垂下眼睛道:“是,宫里头的人说殿下请公子明日午末之后到宫中一叙。” 项斯远眼睛一沉,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挥手道:“下去吧。” 少年躬身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项斯远重新执起狼毫笔,只是瞧着书页上那一排排的蝇头小字,却是心神不定,怎么也看不进去。 那位小殿下这个节骨眼让他进宫,究竟目的何在?是想劝他顶住压力迎难而上,还是也因流言着了恼,也想像他父亲一般,劝他自行辞官呢? 他将笔往案上一搁,嘴角扬起一抹苦笑,事到如今,进退皆是死局。 他可以不顾将来的惨淡前程坚持上任,甚至不惜梗着脖子忤逆定远侯爷的吩咐,因为那是圣上亲下的旨意,只要他不说话,谁也不能在明面上逼迫他。 可他却无法罔顾这位昭阳公主的意愿,凭她在宫中的地位,他的前程命运,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将未来都系于一人之手,这种受人掣肘日子提心吊胆的日子,可真是让人不安。 他往身后半旧的红木八仙椅上一仰,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脑中思绪纷乱如一团乱麻,一会是离开益阳前祖母的谆谆教诲,一会是登科入仕的春风得意,一会又是方才定远侯爷嘲讽暴怒的脸。 尽人事,听天命,也只能如此了。 孟滢滢手脚很快,第二日一早便传来口信,说人已然找到,只等找个恰当的时机,就能把姜三的事情捅出去。 刑部主掌勘断治狱,与大理寺互为表里,关系盘根错节,孟滢滢的父亲多年浸淫三法司,联系刑部旧友稍加运作,又不露痕迹并不困难。 这时再收买些人手在京中暗中把控舆论风向,把这事传扬开去。 流言如沸,是止也止不住的,越压制便会闹得越厉害。 到那时候,可就并非只是风月传闻一般的小打小闹了。 凭姜三那些罄竹难书的罪行,严查之下,不死也得脱层皮,短期内想再官复原职是不太可能了。 关键在于背后是否有姜府势力相护,但这也不难解决,只要此案能惊动三司上表圣听,卫瑜再去煽煽风点点火,促使她父皇立案严查,只要有圣旨着令下方秉公查办,基本上便妥当了。 到那时,想查到什么地步可就不是姜府说了算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要治姜家这样扎根深远的蛀虫,不下猛药根本伤不了皮毛。 “殿下,消息已经给项公子传过去了,明日末时三刻,还是在沧浪亭中。” 卫瑜点点头。 此时要见项斯远,她有自己的缘由。 第一层肯定是稳住项斯远,免得他自己先有所动作,让卫瑜白忙活一场。 其次是要瞧瞧项斯远对此事的态度,考察考察他的品性。 姜府对这官职本就虎视眈眈,事关于怀王勾结一事,姜嵩和淑妃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没有了姜三还有姜四姜五姜六,这点小伎俩恐怕不过只是开胃小菜。 若是项斯远这时便退缩了,足见胆量是不够的,将来只怕要坏事。那即便这回她真让项斯远上去了,往后也得想想法子,另找人手替代。 若是项斯远并未露怯那便最好,事情便会简单许多,只剩下最后一点,那就是计划中有一些细节需要他配合,为防到时候露了馅,需要与他通通气。 这些事,纸上三言两语自然是说不清楚的。 “你让下头的人留意着些,不要走漏了消息。”卫瑜低声嘱咐道。 “是,殿下放心。” 卫瑜一叹,在宫中终究还是人多眼杂,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脚的。 只是若是要出宫建府,宫外那座昭阳公主府……卫瑜只要一想到那院中的种种陈设,便只觉浑身一僵,背脊都开始发寒。 一个高大幻影在她的记忆中复苏,仿佛阴魂不散笼罩在她的上空,玄青长袍广袖、锐冷如刀口的眉目,还有瞧人就仿佛在瞧一个物件的眼神。 卫瑜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想起这个人了。 她握住桌上的茶盏,企图从中汲取一点暖意。 三月三的及笄礼快到了,她得尽快同祖母商议改修公主府之事。 /135/135302/32008057.html 第一卷 第十一章 谈话 竖日午时,卫瑜在慈宁宫中用完了午膳,换了身不大显眼的衣裳,跟着拂晓到了沧浪亭中。 沧浪亭位置偏僻,四周荒草丛生,野生的芒草长得比墙还高,正值宫人午休,人都窝在自己宫中打盹,并不出来走动,一时万籁俱寂,十分安静。 项斯远就是在这时被带进宫里来的。 没有诏令,他只能用些非常手段,这次他扮成小厨房采买太监,一身绛紫内监袍,头戴黑幞头。 项斯远垂着眸子走近,低头取下头顶的帽子,向卫瑜行礼,“参见殿下。” 他的面上丝毫不见困窘,脸上的神情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光洁额头上的绷带却是十分显眼。 卫瑜瞧了一眼,却也没有多过问,只是摆手道:“既是私底下见面,就不要拘泥于这些礼数了,你坐。” 项斯远应了一句是,躬身把幞帽放在石桌上,整整衣袖在卫瑜的对面坐下。 卫瑜也不多兜圈子,单刀直入地问道:“表哥可知我让你进宫所为何事?”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项斯远也已经有些明白这位殿下的路数,她自己说话直来直往,也不喜欢旁人兜圈子。 他略一思衬,也不避讳,说道:“近日京中流言纷纷,都说殿下有意招晚生为驸马,公主想来是为此事吧?” 进宫之前他自然也仔细想过这位殿下的用意,其实都无须多想,按照如今的形势,出了这个还能是什么事呢? 卫瑜没有否认,只问:“那你对此事作何看待?” 项斯远皱起眉头,思索道:“晚生在京中无甚亲友,只知道这流言来得突然且不怀好意,公主天皇贵胄,这些流言对公主不痛不痒,想来应当是冲着我来的,也许与……” 他心里想着那两个字,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开头说道:“与姜府有关。” 自从那日复职的圣旨传到定远侯府之后,京中的风向经历了几个阶段。 先是惊讶,因为定远侯府多年来一直饱受冷落,他更是久在益阳,连皇上的面都没怎么见过,怎么就忽然被启用了呢? 有些人认为这是皇上要重新重用定远侯府,一时定远侯府的邀请纷至沓来,但也有人因他饱受排挤,对此事持保留态度,尚在观望当中。 没过多久,京中便不知道怎地兴起了许多流言,说皇上之所以复他官位,是昭阳公主在御前亲自为他求的情,还编造了许多了莫须有的风月传闻:有说公主宫宴上对他一见钟情的,也有说他们两人早已暗通款曲的,总之似真似假,传得沸沸扬扬。 一开始大多数人都是不信的,满京城都知道昭阳公主是皇上和太后的掌上明珠,什么青年才俊没见过?哪犯得着跟项斯远这样官位都没有勋贵子弟暗通款曲? 但没过多久,原任京畿司理的姜家姜三在京中的最大的酒楼醉仙楼中喝得酩酊大醉,当众大声叫喊自己撤职是被冤枉的,是受权贵安排,要为旁人让位。 这话自然说得荒唐,姜三当日可是被督察院的人当场拿住的,千真万确抵赖不得,但毕竟两个月过去了,再加上姜家瞒得好,若非有心谁知道那许多? 众人只知道姜三是淑妃的弟弟,他都这样说了,那他这官位与昭阳公主有关便是铁板钉钉了,太后为昭阳公主选婿之事人尽皆知,那之前那些似是而非的风月传闻……听起来也就可信了几分。 京中一时自然炸开了锅,感慨惊叹的有之,暗暗羡慕他的好运气的有之,当然更多的还是在鄙弃他为了入仕不择手段的低劣为人,因为无论是一见钟情还是暗度陈仓,所有版本中,他都被传成了竭力讨好谄媚的小人形象。 流言愈演愈烈,连他远在益阳的老师同窗写了信前来询问情况。 他在京中所剩的几位同年的举子,从前尚能一起谈论时事的,也都不再和他往来了。项斯远虽知道此事不好分辨,但仍旧写信跟他们表明自己的清白,信他的人只有寥寥几个。 他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里头的端倪,好好谁的谣言不传,偏就传他和这位小公主的,而且说他的言辞还如此不堪入耳,分明就是冲他来的,至于目的倒也明显,定远侯爷第二日给出了答案,流言如沸,除非他辞官以证清白,否则此事根本无法平息。 卫瑜不料他与她想到一处,慢悠悠得笑道:“看来表哥知道的不少。” 项斯远微微一欠身,表示不敢。 “那表哥打算如何应对呢?”她轻轻地问道,清凌凌的眼睛定在他的脸上,凉凉地补充道:“表哥应当清楚,若是放任流言继续肆虐,传到父皇和皇祖母的耳朵里,即便是我亲自开的口,表哥这官怕也是当不成的。” 项斯远白了脸色,他知道卫瑜说得是事实。 一旦那些谣言传到皇上和太后的耳朵里,即便明知那些事情都是子虚乌有,以皇上和太后对定远侯府的厌恶,也一定不会让这位公主殿下与他扯上关系。 他咬牙说道:“姜府如此行事,就不怕毁了皇家声誉,引得皇上震怒吗?” 卫瑜冷笑一声,执着团扇站起身来,冷然道:“姜府既然敢做,自然便是知道父皇不会为此见罪姜府。” 且不说姜府如今圣眷正浓,如今京中关系盘根错节,像姜府这样的庞然大物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申斥怪罪下来,后边不知道查出多少人,轻易是动不得的,哪有直接把项斯远解决了来得简单便捷? 他在京中既没有根基,背后也没有倚仗,拿什么跟姜府斗? 项斯远此时虽然落魄,但毕竟也是出身高门,世家权贵之间的相互倾轧自小不知道见过多少,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 即便有天大的理,凭他如今人微言轻的境地,也只能忍下这番委屈。 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在上位者眼中,是非对错并不是那么重要。 他知道,但并不代表不会愤怒,圣贤书上都在说为官者要持强扶弱,可如今他自己便要先面对高位者欺压,世道如此,公道天理又何在? 掩在内监服袖袍下的手悄悄紧握,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中被熊熊怒火灼烧得难受,却也只能控制自己不要失态。 卫瑜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又紧跟着继续往上加码,“况且表哥须得清楚,姜府为此事花了这么大的功夫,不达目的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表哥若还坚持要上任,可就是将姜府得罪死了。” “往后仕途是否平顺本宫不敢断言,但姜府的针对却是不必说的。” 听着口风…… 项斯远心头一紧,抬起眼睛,有些僭越地瞧向卫瑜。 她今日穿着一身家常的淡金色软烟罗祥云纹宫装,长长的镂金褙子摆逶迤在地,手中执着乌檀木百鸟朝凤团扇,背脊笔直如同出鞘的宝剑,雍容金贵,浑身写满了属于金枝玉叶的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 项斯远扯扯干枯的嘴角,开头已然哑了声音,“殿下也想劝在下辞官么?” 他可以硬着头皮不管姜家的阴谋算计,也可以梗着脖子忤逆定远侯府的意思,但若是连这位公主也这样想,他却没办法违拗。 项斯远心中难免有些不忿。 此事毕竟是由她肇始,是她给了他希望,是她为他求了这个官职,于情于理…… 不,这可不是情理的事,他忽然醒悟过来。 她是皇上和太后千娇万宠的昭阳公主,尊贵无匹,言谈间便可定人生死,哪犯得着跟他讲什么情理。 打从他一迈进这座亭子,卫瑜便在暗暗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她前世毕竟也是在京中混迹过官场,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 瞧他这反应,看来至少在进宫之前还未有辞官的想法,卫瑜心里还算是满意,只是毕竟谋反之事事关重大,若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她完全交托信任。 她不承认但也不否认,缓缓地笑道:“本宫只是想劝表哥想清楚,本宫也不怕说句明白话,本宫与淑妃在宫中势同水火,受了本宫求来的官,便是站在姜府的反面。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打定主意得罪了姜府,可就回不了头了。” “依照姜府如今的架势……”她意有所指地说道:“往后更上一层楼也未可知呢。” 项斯远掩在袖中的指节已然握得发白,他沉默了半晌,忽地站起身来,退开两步走到卫瑜面前,弯下腰,端端正正地朝卫瑜行了个大礼。 卫瑜放下拿团扇的手,也不阻止他,只是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问道:“表哥这是在做什么?” 项斯远深深地弓下腰,抱着拳道:“殿下,实不相瞒,劝晚生辞官的人这两日有许多。” “亲朋故友,师长同僚,甚至晚生的父亲……所有人都在逼着晚生自证清白,”他深吸一口气,坚定道:“若晚生不肯辞官,便是众叛亲离的下场。” 这些话,他不知道吗?他当然知道。 “但是……”他直起身子,直视卫瑜的眼睛,脖子间迸起青筋,“我不甘心!十年寒窗,凭什么我就只能沉沦后宅蹉跎岁月?!凭什么我就不能成就一番事业?!天道不公,难道我就只能认命吗?!” “我不服。”他抬手轻触额角的伤口,似乎想要压下过于激荡的心绪,寻回几分理智,“进宫之前,我已经与父亲说定,明日就搬出定远侯府,此后不再往来。” 即便众叛亲离,即便是名声尽毁,只要有一丝希望,便是爬他也要爬回朝廷。 “姜府虽然势大,但晚生并不惧怕。若公主能助我渡过此难关,我愿誓死效忠于公主!求公主开恩!” 卫瑜笑了笑,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瞧着他。 她的余光远远瞥见拂晓从月洞门中进来,脚步急促,面色轻松,便知道是事情成了。 “表哥言重了,本宫何时说要你辞官?” 她轻轻一笑,指着已然走近的拂晓道:“正好本宫有个好消息,表哥不如也听一听?” /135/135302/3201528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