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别歌伎(GL)》 上篇·第一章苦闷(1) 平定信州⑴两月有余,我再临松本城下已是深秋。眼前那漂浮着枯叶的护城河道正反射着正午天光,日色不甚灼目,犹使我不由眯起双眼。稍后再四处眺望之际,复而发觉城下町已然恢复战前气象,连当日在爆炸中烧毁崩塌的天守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月前带兵攻入城中的我成了这座再建之城的新主。而它的旧主在孤注一掷的死斗之后,拖着满身疮痍的躯体退回到天守,随后便引燃了蓄藏于城中的大量炸药。 兵败自尽的武士获得了无上的荣誉,尽管他的尸首难以算得体面。 “走吧。”我对轿夫说着,随后拉下轿辇上的竹帘。 松本城尚未修缮完毕,眼下作为它城主的我暂住在同样被赐予我的清水城中。两座城池之间间隔的路程极短,决定在城下打发半日闲暇的我也特地没有乘马。 我和随行的近侍在大路上的饮食店用过午膳,正欲出门乘轿时分,耳际俄然传来几段伴着弦音的唱曲声。近侍告诉我那是三味线的小调,多半是近日才流行起来的,于我这样不爱风雅之人而言着实疏浅。如今的我没有兴趣以丝竹取乐,比起整日坐在屋子里听琵琶法师⑵奏乐,还是漫无目的地在城下闲逛来得自在。 可此时我恍然来了兴致,一向敏锐的我迅速感知到演奏者的方位,又紧随直觉徒步行至传出乐声的茶屋前。我推开茶屋门前悬着的暖帘,随即映入眼中的是位跪在坐垫上的妇人。那妇人身着浅色小袖,将有些老旧的三味线托举在膝上,如先前一般,妇人的右手仍在不断撩拨琴弦,口中也念着几句动听的词章。许是见我进来,她半垂着的头始微微仰起。我前一刻只觉她是这里的游女,可她的面庞反教我陷入短暂恍惚。 眼前的女性看着已有些年纪,但她未施任何脂粉的清丽容姿却令人无法挪开目光。我对上她的眼睛,光是在这神色交换的须臾之间,妇人那异于下民的高雅气质便尽数展露。不单如此,这位妇人的面孔还勾起我些许关于故人的记忆。我迫不及待想要开口询问她的身份,可这妇人却冷不防改变唱词,拨弄着三味线的右手逐渐停下。 “烟霞树碧飘春雪,无花乡里看落花。⑶” 妇人吟起一句颇具古风的短歌,直至最后一个音调落下,一阵冷风自我身后骤然袭来。我转身看去,正巧目睹几片若隐若现的洁白之物簌簌而下。 这并非我第一次在相州以外的地方看雪,不过唯有这一次来得毫无征兆。 “大人,该回去了。天色已晚,又下了雪,若是您在外面着了风寒,夫人是会斥责小人的。” 近侍说得在理,我不愿为难担心自己身体状况的下人们,何况我今日穿得的确不多。 “嗯,那便走吧。”我淡淡应过一句,脚步却仍未挪移,直到轿辇被抬到茶屋前面,我才缓缓挪步上轿。如近侍所言,降雪愈演愈烈,细小的雪片纷落在我的羽织和佩刀上。 天空中正落下的是雪花,还有一个写法便是“雪华”。 回头望去,歌毕的妇人平静笑着,在这宛如梦境一般的短暂相遇里,我最终还是没能跟她聊上只言片语。只是我开不了口罢了。那份被勾起的回忆令我如鲠在喉,明明在那时就失去了全部信念,自己原本的名字亦随着崩落的故国轰然倾覆,我却依然在这血泪飘零的乱世中麻木地战斗着。 重新钻入轿辇的我不确定此生能否二度与那妇人相见。轿夫在雪中加快脚步,那间坐落于城下町的不起眼茶屋业已被我远远甩在身后。返回居城之后,再度回想起今日见闻,多希望今日碧空万里,我便能在茶屋里单辟一座,尽情沉溺于妇人的丝竹弦音中,也沉浸于自己那绵延不断的回忆里。 此刻纵使没有三味线弦音为伴,我仍愿将自己深埋于心底的往事娓娓道来。 注释: ⑴信州:信浓国旧称,今长野县。 ⑵琵琶法师:以演奏琵琶为生的盲眼僧侣。 ⑶出自《古今和歌集》,纪贯之作。原文为:霞たち このめもはるの 雪ふれば 花なき里も 花ぞ散りける。 上篇·第一章苦闷(2) 时为格里历⑴的一五七八年,彼时上方的京都幕府还有将军坐镇,然那时畿内便内乱频出,被冠以将军之名的足利氏在这下克上的乱世当中更是自身难保。但这与远在东海道的相模国尚无几分瓜葛。 我的兄长胜彦只长我四岁,年轻气盛的他已于一年前坐上北条家的家督之位。相比小战不断的周边国家,我们的处境还称得上是平静无风。 就在这看似水波不兴的坂东武门之中,作为北条家独女的我终于迎来了元服⑵之日。 这一年的深夏,我在栽种着柳杉的庭院里练弓。疼爱我的兄长本欲将南方的一座城赐给我,这被我以“不合规矩”的理由回绝了,但我最终却反过来请求兄长替我请一位技艺超群的弓术师傅。 换作旁人定会觉得我在无理取闹。纵然生为武家之女,可这时代哪里需要女人上阵杀敌。若是普通的女性学弓供贵族子弟取乐倒也罢了,习武并非武门公主的职责,今后如何成为贤内助操持家业才是我该习得的要领。 “阿照莫不是看了那巴御前⑶的故事。” 听过我的请辞,兄长大人仅是这样打趣道。 然则没出半月,便有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武者前来进谒。来者据说乃西国久负盛名的弓术大师,教出的武士曾于四国的海战中屡建奇功。可这位身怀绝技的武者却在这动荡的乱世间悄然退隐,最终返回了远在坂东的老家。 大抵是听说要教我这样一时兴起的女子习弓,他才会不吝前来,毕竟这在多数人眼中都是并不费力的差事。 “阿照大人,务必要日日磨炼技艺,才能有所精进。” 虽然我深知练武的艰难,也一度认真下过决心,不过要在这种天气里也顶着日头拉弓,无疑对身心都是一种折磨。 额头和鬓角上缀满汗液,汗滴仿若我眼前的树干上渗出的汁液一般黏腻。乳母起初还再三规劝我回房歇息,明白我的心意后也只得腹热心煎地陪在一旁。 练了整整一个中午,且为日光最毒的时候,我贴身穿着的里衣当然已经湿透了。汗水的黏腻感和烈日造成的眩晕感交织在一起,却仍旧未能阻止我将手中的箭射向视野尽头的木靶。 然而今日我又当颗粒无收。箭筒中业已空空如也,木靶上被涂红的中心部位也没有烙上一个箭头痕迹。我不愿死心,但此时也只得黯然伤神地撂下手中的半弓,这时的我恐怕要比竭尽全力却没有捕获哪怕一只野物的猎人还要狼狈吧。 乳母见我歇下,遂立即奉上凉茶。清香的茶水浇灭了胸腔中的燥热之火,我逐渐平静下来,耳畔也传来几缕细碎的谈话声。连通这僻静庭院与书院的回廊上,似乎闪现过未曾造访之人的身影。 “哪里来的客人,竟会跑到这内院来?” 我正要开口询问身边的侍从,方想起前日里与兄长大人饮茶时的闲谈。 “西边的甲斐半年前闹了一阵,如今方才算安定下来。我初掌家督之位,不愿在此时与他们兵戎相见,谁知那甲州的新地头却先行一步,主动前来示好。” 我对邻国的政治不抱几分兴趣,但这事说来也该是会被民间当作谈资的奇闻。 甲斐原先的守护代内藤寮助在征伐信州的战场上负了伤,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意外失去了生育能力。内藤家中此时仅有一位独女,可家业不能无人继承,内藤氏只好招贤纳婿,谁承想内藤氏的爱女最后却嫁给一位庶民出身的武士。 这庶民据说在内藤的居城中作过杂役,想来并无什么特别本领。讵料此人后来却主动作为足轻奔赴前线,且在战场上捡了死去武士的刀枪奋勇杀敌。时间一长,内藤氏手下的左兵卫少尉注意到了此人。原以为他只是不畏生死的一介武夫,可此人却在对信浓的东北突袭战上频频献策。最后不仅将信州上杉的先遣军打得落花流水,一举阻止敌人计谋,还趁势攻下甲斐北方由上杉家支配的数处郡领。 左兵卫少尉自此便将这庶民军士引荐给内藤氏,但远在舞鹤城的内藤寮助早就听闻了此人的英勇事迹。其后的结果自然是内藤寮助认了此人作义子,还将自己的爱女许给他为妻。 顶着新名“内藤六郎”的庶民在甲斐国获得了新生,不过事情到这里还远远没有结束。 内藤寮助生性暴躁,随着年龄增长,冥顽不灵的寮助与手下青壮年家臣的关系更逐渐恶化。这对本就擅长收买人心的六郎而言是个绝佳的好机会。又过了那么些年,恰逢内藤寮助染病蛰居,守待多年的六郎便一不做二不休,带兵包围了寮助居住的舞鹤城本丸,逼寮助交出内藤家家督之位。寮助自然誓死不从,宁愿在本丸中切腹自尽。为寮助介错的是多年以前在军中重用六郎的左兵卫少尉,由于他是寮助的远房亲戚,六郎自然也没有放过他。 六郎极富才干,他手下的大大小小支持者众多。但六郎深知此次兵变难言光彩,索性瞒天过海编了个理由,谎称是老丈人将家督之位禅让给自己,处理老丈人的后事时也选择秘不发丧。而六郎的正室、那位可怜的内藤寮助的爱女呢?她在寮助死后第二天就被六郎送到了偏远的小山城,想来六郎大约从未真心待过她。 爬上甲斐国权力中心的六郎最先作的事却是更改自己的姓氏,此时此刻,我已该称其为淀川织部正六郎大人。 “织部正大人说要派使者前来商议两国联姻之事,只是我却从未听闻他有正值婚龄的女儿。” 手中的茶杯还有些烫手,旦见说完这句话的兄长就将应是同样温度的茶水囫囵咽下了肚。联姻,那自然是要给兄长大人娶妻吧?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这庶民上位的淀川家的女子。我们家自二百多年前便代代叙任从五位下相模守一职,如今这幕府亲封的官位被兄长大人继承了去,在任何人眼中都是无上的尊荣。 “兄长大人是要我也去见一见使者吗?” 兄长一向很重视我,加之我们年纪相差不大,他便常将武家琐事说与我听,但大多时候他仅会讲寥寥几句。见他这次一五一十地交代外交上的要事,我不免以为他是意有所指。 “让那淀川氏看一看我北条家的公主有何不可?我虽未满二十岁,可已是这战国的大大名,淀川见我至今尚未娶妻,就认为他家的女儿有成为我正室的资格。” 果然,哥哥也觉得淀川六郎的女儿配不上自己。 “兄长大人又何须去见对方派来的使者,只消请家臣中的哪位大人前去应付一遭,为其安排好住处,隔天便可打发那甲斐国的一干人等尽速离去了。” “这正是难处所在。” 当下坐拥上国甲斐的淀川氏虽为庶民出身,但在这“下克上”之乱象频出的战国时代,武家政权已在无形中遵循着能者胜任的法则。何况淀川六郎并非普通的暴发户,不论人品,能在短短几年间就飞上枝头的他毫无疑问具备过人的政治手段。 “设若拒绝联姻,留待他日,两国间难免会有一战,眼下无故增添仇敌对我方没有任何好处。” “我听说外面的人都称呼淀川织部正为百脚,此人对赏识自己的岳父一家都能赶尽杀绝,那么纵使兄长大人同意联姻,也难保那位日后嫁到小田原城的新妇会对我们北条家作出什么不利之举。” 我目睹桌上茶水的颜色由深到浅,兄长最后也没能在我面前拿定主意。 一想到兄长与众家臣还因联姻之事坐卧难安,早就将此事抛之脑后、甚至仍能不慌不忙地在庭院里练弓的我霎时深染羞赧。怀着此种心情,再清甜的茶水也变得苦涩不已。 “公主,您已经在外面好些时辰了。” 脸颊无比滚烫,乳母定是见我一脸红晕,以为我是在太阳底下站久了有些中暑,便再次劝我回房歇息。 “不必了,只消再准备一壶凉茶吧。” 不知怎的,饮茶过多的我甚至无暇去解手,便又揣着内急斗志昂扬地说道。我将茶水见底的瓷杯塞给乳母,然后二度抚上了半弓的筋弦。 毕竟这是一个连庶民都能成为一国之主的时代,而我尤不甘心看着兄长独自一人披荆斩棘。 我的胸腔之中,有某种不该存在的信念在寂静燃烧着。 “真是精湛的技艺!” 箭羽擦着我的脸颊飞过,又于顷刻后稳稳落在木靶红心处。与此同时,一个令人惊诧的声音似箭一般划过双耳。很显然,那并非金属箭头扎进木头发出的响动,而是自我左耳传来的陌生女性的话音。 陌生的女性就站在几尺以外的檐廊下,午后的日光倾斜洒在庭院里,她身躯的一半正位于光与影的交界处。女性穿着样式简洁的打褂,布料的颜色比山间的杜若花要深一些,可在日华照耀之下,光滑的花缎又反射出耀眼的白。相比之下,她的皮肤则更为白皙,像是冬日里屋檐上最洁净的积雪。 她正冲我微笑,先前夸赞我的话语已然云飞烟灭。但那仅存的笑容反而无比珍贵,仿佛我方才全力射出的一箭就是要博她一笑似的。视线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脑中更是乱作一团。就是在被这乱麻般的思绪笼罩之下,我突然间想到了父亲生前珍藏着的唐国古画。画中的唐国女性丰腴动人,美貌世所罕有。此时我正目睹着的女性虽言纤细,可她的瑰丽却要胜过画中之人十倍百倍。 误入内院的客人,想来必定是甲斐国的使者,只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女性。 绝世美人——神思渐趋平静,最后自我紊乱的脑海中一跃而出的,是这样一个非比寻常的词汇。 注释: ⑴格里历:即现代的西元纪年历法。实际的日本中世并不会采用此种纪年法,而是使用天皇年号纪年。 ⑵元服:古代日本贵族及武士成人礼,一般在11至17岁之间举行。 ⑶巴御前:平安时代的武将源义仲的妾室,据说曾随源义仲一同出战。 上篇·第一章苦闷(3) 陌生女性身旁跟着兄长的女侍,但侍者同这庭院里的其他人一样,都在绝世美人的辉泽照拂下失去了光彩。我的脸颊似乎也比之前更烫,踌躇不前的我甚至无法仰面直视眼前的女性,可我的嘴巴却自顾自地吐出音节来。 “这位是?” “我是淀川家的雪华,此次与甲斐国的使者一同前来。”女性向我盈盈行礼,温柔端庄的应答之辞与她的容颜交相辉映。 “让您见笑了。” 我的左手还抓着整张半弓,穿着弓道服汗流浃背的模样也完全不像武门公主。我强作镇定地向面前的女性行过礼,随后补充道: “我是相模守的妹妹,名唤照。雪华大人能与甲州使臣一同前来是吾等之荣幸,然而此次我们北条却招待不周,实乃抱歉之至,还望您海涵。” 我惊讶于自己竟没有在回应当中语无伦次,不过即便我言谈之中有何无礼之处,这位雪华大人也必定会宥谅我吧。我何以如此笃定呢?虽然淀川雪华也的确在这之后轻声说着“没事”“不必介怀”云云。 “能目睹北条公主之英姿,才是我之荣幸。” 雪华再次夸耀起我的弓术,殊不知之前那一箭不过是我千百次修炼中的唯一一次歪打正着。 “殿下的弓如霹雳玄惊,北条家不愧为武之大家,连我这样的女子都深感敬佩。” 食之无味的客套话,从她口中讲出却不再那么了无生气。我冀望她的话语均出自真心。似乎有了这么一句诚实的夸赞,我往后的练习便不再是枯燥乏味的。 我与她的初见便是发生在这枯山水庭院里的稀松平常一日。在那之后,待院中的白砂与庭石不再散出温热——便是当日黄昏之际,甲斐的使者们在城中的客室落脚,我则与兄长在本曲轮用晚膳。 “那位淀川氏的公主,如何?” 兄长坐在上台⑴,向悒悒不乐的我投下目光。我的苦闷并非源于桌上那做得不够入味的鲇鱼。鱼肉上漂浮着没能化开的盐粒,含进口中格外酸涩,嘴里嚼着东西的我片刻后才答道: “是位很漂亮的女性。” 我讲了一句废话,因为除此之外我无言以对。而兄长对淀川雪华似乎也很是满意,我虽不知道他们是否已正式会面,又究竟谈了些什么,但兄长几日前的忧虑早就一扫而空,他的脸上洋溢着即将大婚的新夫才有的喜色。 “你且安心,阿照是我唯一的妹妹,兄长绝不会因为有了妻子就将亲妹抛之脑后。” “阿照只要看到兄长大人安乐就好,怎么会因兄长娶妻而心生不满呢。” 我将未嚼烂的肉羹吞下肚,苦涩之味便贴着喉咙滑下。这样的我在回应家督大人时,便可以带着逆来顺受的妹妹才会有的娇嗔语调了吧。兄长以为我会嫉妒,我的确在嫉妒。但我不会嫉妒即将成为兄长正室、成为小田原城女主人的淀川雪华。 这一天平常又不寻常,我意识到自己胸中涌出了前所未见的情感,这是成年之后才会抱有的悸动吗?入夜后,怀揣着诸多疑问,我来到乳母房前。 房间的格子门紧闭,障子后传来妇人淫靡的喘息声。已习惯此种声音的我在门前静静等待着。 “公主,是你在那里吗?” 乳母的声音含糊不清,那是在令人大汗淋漓的自我满足之后才会发出的惬意之声。屋外的天空弦月高挂,恐怕是月光将我的身影投在了拉门上,乳母方才察觉到我的存在。 我的乳母是位性瘾者。我的生母过世很早,近乎是由乳母一人将我带大。而她在来这小田原城中做一个负责产奶的器具以前,曾有过三任丈夫。 倘若娼妓的价值只在于肉体上那个用来满足客人的女阴,那么乳母的最大价值便是长着一对能产出上好奶水的乳房。我一向如此直率地看待这两种或许有着不同之处的女性,然则这二者在本质上或许并无区别。同样以此种价值来衡量其他女性的话,那么就连生下来就是公主身份的我也不例外——我们都是为了服务这个国家的男人而存在的。就连女人在交欢时达到高潮的快感姿态,也是为了取悦男人才表露的。 但是,我的乳母却不一样。 她在像我差不多大的时候便被母家指婚,但在生下孩子没多久,她就因为第一任丈夫无法满足自己的欲求而离开家庭。这听来或许相当荒谬,她的丈夫认为交合的唯一作用便是传宗接代,更是对她的主动索求感到不厌其烦,二人在对对方不满的观念上一拍即合,最后果然不欢而散。之后她又嫁过两个男人,可随着年龄增长,她的欲望丝毫没有衰退,反而因丈夫的冷落愈加焦躁难耐。终于在她生下最后一个孩子时,听闻了小田原城的北条家正在寻找乳母的消息。 “正好我有旧相识在城里作佣人,她遂介绍我过来。虽说在城中有吃有住,但一年到头回不了一次家,酬金也算不得宽裕,多数时候要依托大人们赏赐。不过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点苦都不算什么,想到是照顾那样令人怜爱的公主,我反而打心底里开心呢。” 这些事我很早以前便清楚,也不会未曾察觉乳母是真心疼爱我。不过乳母有着大胆癖好的事情我最近才得知。 耳边掠过窸窸窣窣的整理衣物声,约莫等待了半盏茶的时间,乳母终于拉开门向我行礼。我看出她欲开口致歉,便抢先一步道: “本该提早告诉你我要过来的。” 乳母的居室有六迭大,火钵已收起,壁龛里摆着的插花散出淡雅香气。她跪在榻榻米上小心仰视我,我身后的月光也经由敞开的拉门洒进室内,光线一半打在她的身上,另一半则照亮了那本该融入阴影中的屉柜。 “那是什么?” 当我鬼使神差地迈入屋内,并将摆在屉柜里的那个物件拿起来后,乳母的劝阻声已来不及。我手中正捏着一根小巧的陶制品,大概有我的手掌一般长,陶器的表面几乎没有任何纹路装饰,拿着也很轻。我用右手食指在那表面敲过一敲,空心的陶器中便传出微弱而清脆的回响。 “这是……” 我再次疑惑发问,食指随即碰到了还未完全变凉的陶器上沾染着的无色液体。乳母向我坦白,这是仿造男人的性器制作的玩赏物,男女皆可以此取乐,我拿着的只是其中一个样式的。语罢,仍跪在席迭上的乳母挪移到我身前,她捧起屉柜中未掩上的盒子,向我展示其他模样的玩赏物。 总有些奇淫草纸会在书中夸耀云雨之事的快感,从前我就不禁怀疑,那所谓的快感是真实存在的吗?眼下我又对未与男子交媾却能从玩赏物中获得快感的乳母疑云满腹。 “这是政冈大人还在世时,赏赐予我的东西。” 乳母一板一眼地说着,脸上亦未露出什么羞耻之色,大约是因为我二人皆是女子吧。我对自己的父亲会将这样的东西当作恩赏赐给下人一事也毫不意外。 “虽然能陪伴在公主身边我已很知足,但我这样的俗人总得在苦闷的生活里寻些庸俗趣味。” 先前还像舒云一样散开着的乳母的表情一瞬凝固,她仿佛怅然若失,我随即贴近她,将双手搭在她肩上,我目睹自己散开的长发从面前垂下,一直垂落到乳母的头顶上。我轻轻揽她入怀,隔着单薄的和服,我腹部的肌肤似乎能触探到她五官的轮廓。同我一样被囚禁在这小田原城里的乳母,她在思念着什么,又在渴求着什么,也许我尚未明白。可为了明白些什么,我终究是要踏出那一步了。 “啊,公主,您是多么的温柔啊,连我这样的人您也……” 我的生母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就过世了,侍候过母亲的下人们总说她是个温顺和善的人,但她留给我的记忆早就随着她逝去之时被抬出城的灵柩一样渐行渐远,现在的我竟记不起有关她模样的一丝一毫来。直到乳母赤裸着身体躺在我身边,我在她沉溺于爱欲的脸上看到几分妩媚时,脑海里才终于浮现出几丝亦真亦幻的影像。 一丝不挂的乳母倒在我身下,我那已被丈长拢起的头发依然有那么几根搭在她凹陷的颈窝里。指尖顺着她的面庞向下游移,乳母的肌肤不断沁出汗水,我正拨弄着她肉体的手指也沾上了湿热的触感。手停在她的胸口处,那对裹在冬衣里仍能感受到厚度的傲人乳房如今耷拉在她胸前。我小心翼翼地捉起其中一只,那白皙柔软之物好比刚晒过的蓬松棉被,而在白皙肌肤上尤为突出的浅褐色乳头正被夹在我的两指之间。 幼时的我便是从这样迷人的乳房上汲取乳汁的吗?自乳首中溢出的汁水将我喂大,此时全新的感触也侵扰着我,我轻吞口水,小袖掩盖下的两股之间好似正渗出某种浆液。 在这已变得意乱情迷的狭小房屋内,我敞开衣襟,将两只手分别攀上乳母的双峰。两团蒙上汗水的嫩肉被我肆意揉搓着,乳房上留下的捏拽红印由浅入深,我迫不及待地指望从这荒唐的推乳按摩中获得些什么。 “可以含吗?” 乳母没有拒绝我的权利,可在我为这对双乳彻底着魔以前,还是唤回了一丝大家闺秀应当持有的理智。眼下乳母完全沉浸于被我爱抚的快感中,她半张着口,从喉咙深处传来了含糊的允诺声。她的发髻凌乱不堪,那挣脱出来的发丝便张牙舞爪地浮在鬓边,脸上的淡妆自然也晕开,但素颜下的乳母却显得更为动人心魄。得到了许可,我的双手随之抚上她的腰际,奈因已生养过多个孩子,这个岁数下的乳母腰腹有些丰满,但她小腹上的肉却像乳房一样柔软,令人忍不住要摸上一摸。 我身边的下人似乎都是些丰盈的女性,在这安逸的城中待久了难免会饱满起来,可那个人却不同。我俯下身去,舌尖已触及身下之人的乳晕,脑中却唐突蹦出一副与乳母的模样相去甚远的面孔。 倘若在这间秋波流转的房中,互相抚慰着彼此的是我与她的话…… 像是要借助快感忘却何事一般,我顺势将一只乳房含进口中,那有着并非食物香气的爱欲之肉仿佛要在我嘴里融化。在本能的驱使下,我的嘴开始从内向外施加压力。乳母那不会流出奶水的乳首正被我吮吸着,这过于激烈的刺激令她改变了喘息的频率、支支吾吾地喊叫出来。 注释: ⑴上台:榻榻米或地板上凸出的部位。 上篇·第一章苦闷(4) “便……便到这里吧。” 乳母之前将脱下来的衣服垫在身下,此刻那衣物上沾着的除了渗出的汗液,还浸上她身体里流出的爱液。乳母看起来意犹未尽,我也未曾窥探那陶制玩物的奥妙,但之后我却在匆忙收拾过仪表后,就向仍半裸靠在卧榻上的乳母告别、逃一般地离开了她的居室。 “我居然做了这样的事……” 没有理会负责守夜的侍者,我跟随着烛火的阴影快步行至自己房前。在确认拉门与门框已严丝合缝之际,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的我终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脑海深处,我俯在乳母身上吸吮她乳房的样子挥之不去。身为女子的我,与将自己养大的女人行这种既滑稽又耻辱的事在旁人看来一定大逆不道,而在那之中我甚至忆起了另外一个人的样貌。被人责骂的幻听接踵而来,明明仅有一面之缘,我却萌生了如此龌龊的念头,若是得知我是如此淫乱的女子,她还会嫁到北条家来吗?若是因此就不必遵照冰冷的政治任务,我倒希望她能够有自己做主的机会。 快要燃尽的灯盏下,摆着一只被玻璃弹珠填满的竹编箩筐。微弱的灯火打在五彩斑斓的玻璃球上,红黄绿青茶紫……数不清究竟有几种颜色,但在注视着那箩筐的瞬间,我的头颅和视野同时被天旋地转的感觉充塞。 最初夜访乳母居室的目的正是为了向她吐露难言之隐。可经由这荒诞绝伦的一遭,我却一无所获,心中深埋的情感更愈演愈烈。直到再度见到那张脸以前,我都刻意抗拒起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因之前那令人到事后才深感难堪的身体接触,我也回避着需要与乳母单独相处的时间。这期间兄长来找过我几次,好在服侍我的都是些谨慎之人,她们告诉兄长我正逢月事,心绪不佳,如此便可把平日里一起用膳的场合也一概推掉。 然而,那一天终究是来临了。 套上了只有盛大节日里才会穿的华丽绸缎,侍婢替我梳洗打扮,在大清早便半推半就地走出院落的我却比八幡山上的猿面神像还要木讷。相模守与甲斐公主的婚礼在我们北条家的小田原城举行,新娘隔天前就已从甲斐的舞鹤出发,带着由武士组成的送亲队伍奔赴沿海的相模国。 我是新夫的亲妹,也是新娘的小姑。站在自家门前的我并不知秋日驿路上刮起的凉风钻进袖口是什么滋味,但相州的十月对我那近乎形销骨立的新嫂子而言自然不会好受。不知她是否曾看过海,草鞋布袜与小袖下摆都沾上沙粒的模样说来有些狼狈,不过当深居简出的我有幸直面那漫无边际的湛蓝时,总能卸下心中的些许苦闷——好比现下这样。 我向自己许下了决心,会好好尽到小姑的职责、悉心看顾即将迈入这座深城的淀川雪华。 话虽如此,正午时分,小田原城的本丸御殿内已是高朋满座,前来贺喜的宾客都是自我祖父那一辈起就与北条家有着紧密联系的各地城主武将,常伴兄长身侧的家臣也挤满了末席。我就坐在离兄长次近的位置上,一对新人则在上台的席位落座。我大抵是除新娘以外唯一列于席间的女子。武家的婚宴并不复杂,新娘没有穿传统的神式礼服,只是换上了完全不输于白色嫁衣的、由明国舶来的奢华锦衣。这应该是新娘的父亲——淀川织部正六郎准备的陪嫁之礼。淀川氏愈是在这种地方出手阔绰,便越是令我捉摸不透。 言归正传,宾客们正在席间推杯换盏,我自然也不甘示弱。虽说我刚成年不久,饮酒的次数寥寥无几,可回过神时,我面前的酒碟已不知被举起了多少回,刺喉的烈酒一杯杯滑入胃中,加之厅内乱哄哄的吵闹声作祟,我的身体顿时疼得抓心挠肝。脑袋在嗡嗡作响,可御殿内实在过于嘈杂,兴奋的男人们敞开胸怀畅饮,甚至没人注意到我已将空无一物的酒碟打翻在地,当然更没人会指责我总是将视线落在明艳动人的新娘身上。 淀川雪华只抹了淡妆,纵然从衣物到饰品皆是焕然一新模样,她身上仍留有连夜赶路后风尘仆仆的痕迹。这一次我不知该用哪位美人与之作比。是唐国文人作汉诗歌泣的贵妃吗?还是义经娴静优雅的爱妾⑴?我凝望着端坐在上台的新嫂,双目逐渐升温,她的美丽浓烈胜酒,足以让正如我一般饮酒作乐的宾客在举杯之后,舍出片刻时间在她身上投下贪婪的目光。 不过最后被烈酒引燃的唯我一人。望着那触手可及的身影,温热的泪水也自我的眼角淌出。再次醒来之时,我躺在自己居室的卧榻上,脑仁像被火燎过,挥之不去的钝痛感接踵而至。 “公主、公主。” 眼皮没能完全翻开,但身边人的呼声让我不得不猛然睁眼。定睛看去,只见卧榻边的乳母正紧紧攥着我的手,她脸上尽是担忧神色,随后又稍稍展眉,满口关切地说: “公主昏了一天一夜,如今可算是醒了。” “兄长……兄长大人的婚礼怎样了?” 我哑着嗓子,说完这句话后立马咳了两下,乳母顿时又变回腹热肠慌的惆怅模样。 “公主在席上喝了那么多酒,扒着痰盂吐了有半个时辰,然后便不省人事了。家主大人本来颇为恼火,口口声声说要责罚我们这些下人,若不是夫人从旁劝阻,我怕是也要被赶出这小田原城哩。” “啊……” 晕厥前的记忆串了起来,意识到自己曾在那种情况下丑相百出,我又将逐渐升温的脸颊缩回了被褥里。纵然看不到自己的面容,我也知晓此刻自己脸上的颜色恐怕要比屋外的红霞还惹眼。 “雪华大人是位心善之人,我要替你们谢谢她,毕竟会变成这样都是我自己的缘故。”脸颊与胸口的灼热感消散片刻后,我再次缓缓开口说道。 “公主眼下要好好休养才是,日后最好不要饮酒,要是碰到心情低落的时候,尽管来找我就好。不过夫人的确人美且心善,那副姿色连我这样的女人都神往不已,家主大人会在夫人的恳求下将下人们的失职一笔勾销也是理之当然。” 乳母的话正当中,冰凉又爬上我的心头。大概,我那怀揣着异样情感的稚嫩之心早就被乳母洞穿,可能在那一日的抚慰中乳母便解读出掩藏于我内心深处的苦闷。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控制不住自己泛滥的欲望,我与单纯鉴赏美色的旁人是不同的。 “阿照,你好些了吗?” 熟悉的女性声音猝然间响起,与此同时,居室最里的障子被打开,穿着紫色和服的女子身影挡住了从门外涌入的亮光。 淀川雪华踱步至我的卧榻旁,她今日的衣着与我初见她那日的模样十分相像。 “劳烦雪华大人亲自来看我,我为我的……” 没等我讲完,她那只近乎冰凉的右手便攀上我的额头。我本能地抗拒起这体温,然而最终却没有躲开。 “你的脸有些红,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我感觉很好。” 这一次的回应出乎意料得快,还未待她的手从我脸上撤去,我就把能说出的字吐露殆尽了。淀川雪华似乎看向了卧榻旁的桌案,她从桌上的箩筐中拾起一枚珠子,泛着青色光泽的玻璃球正被她把玩在手。其后,她将手中的珠子丢落在地板上,又重新捡起另一枚来。我不知她是何用意,在她进来时就屏退了房内的三两个下人,所以此刻待在这里满腹狐疑者唯我一人。 “阿照喜欢玩这样的物件呢。” 似乎是已借此讥嘲完我的幼稚,她随即把散落在榻榻米上彩色圆球全部重归原位。我应该为此而不满吗?可我还没来得及发作,她便再度抚上了我的脸颊。 “我已经是你的嫂子了,就不必再用陌生的称呼来唤我。这样如何呢?我惹人怜爱的义妹⑵哟。” 在淀川雪华先前摆弄过的玻璃球中,有一枚漏网之鱼不经意滚落到我的枕下。我用微微颤抖的手将那颗珠子捡起,面前的嫂子正绽露着意味深长的笑,而她那闪动着迷人光泽的双眸也像极了静静躺在我两指之间的玻璃球。 注释: ⑴指平安时代名将源义经的妾室静御前。 ⑵日语里“嫂子”和“小姑”对应的称呼为“义姉”和“义妹”。 上篇·第二章彷徨(1) “阿照,胜彦,快来这里。” 呼唤着兄妹二人名字的女性,仿若我的母亲。但我又笃定她绝非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于月之方去世那年,尚未元服的我与兄长只持有成年前的乳名。 我从梦中醒来,脸旁被濡湿的枕衾上黏着几根掉发。 迩来我总能梦到生母,梦到她邀我与兄长前往某个去处。 是冥府吗?我不知道。倘若我对神明三宝多出半分敬畏来,定会请法师前来诵经念佛吧。母亲在泉下有父亲大人为伴,她不应感到孤单——本该如此——可父亲有太多妻妾,又有几个年轻女儿傍身,一家人在阴间热热闹闹,怎会有我母亲的容身之所呢?不过母亲曾经的丈夫也在黄泉之下,那人说不定又会像从前那般与我父亲在须世理姬面前打得不可开交吧。 母亲的生平琐事俱为我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乳母也曾说予我一些,但他们大多因人微言轻无法鞭辟向里。直到兄长成婚以后,我才终于有机会亲身造访母亲出生长大的伊豆国。 一同前往的还有嫂子,兄长则去了内浦湾的长滨,仅留下侧近的武士担任我们的护卫。嫂子骑马的技术很娴熟,相比之下,甚至曾被兄长亲自教授骑技的我便显得十分捉襟见肘。行马速度不快不慢,我多少还能掌握主动,然而身旁穿着宽松小袖的嫂子却向我伸出手,询问我是否要与她同乘。 “小姑应该很少出门,不过闲来在城中骑马倒也不错。”被我婉拒以后,嫂子补充道。 嫂子的个头比我高,本就未怎么发育的我骑在颀伟的马背上总归唐突。她再咯咯一笑,我虽清楚她并不怀有恶意,但气氛骤然间变得有些古怪。 队伍在大路上行进许久,终于看到山中城的土塁。这座平城要比小田原城小上不少,也未兴建护城壕沟,不过在由北条家接管后,已是五脏六腑一应俱全。 山中城的城主是我叔父的长子政庆,他算是一门之中较为亲近兄长的分家武士,为表忠心也特地带着亲信出城迎接我们。 我与嫂子被安顿在本曲轮的对屋中,房屋连着设有壁炉的土间。冬季的伊豆比相模更冷,火钵燃烧的热量多少使人在湿寒的夜里好过一些。在内室搭起外褂后,我合上了格子门,待在铺席客厅中的嫂子正察看铁瓶中烧起的热水。 嫂子似乎也已注意到,内室的障子上绘着大朵的海石榴花,妖冶的赤红色花瓣在整体风格朴素的屋里格外惹眼。 “我母亲从前便很喜欢这种花,她总爱穿织着海石榴纹样的打褂,她的居室内似乎也设有类似图案的障子。” 本打算在脑内说给自己听的话被我堂而皇之讲出。我偷偷瞄向面前的嫂子,她还在用铁钩亲自拨弄炭火,那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的贤德模样教包括兄长在内的众人赞不绝口。 “说来,阿照的父母皆已往生,留你和胜彦大人相依为命,真是可怜的孩子。” 铁瓶下窜出几簇火苗,注视着火苗的嫂子眼底也流转出零星的光。但听她的语气,仿佛那火下一秒就要被扑灭,嫂子下一刻就要流出眼泪一般。不过嫂子应该不单怜悯我一人,毕竟兄长与我境遇相同,更何况这乱世中流离失所的百姓面临的也不仅仅是失去双亲的残酷。 “如今的我连记起他们的样子都困难。”我故意压低声音应着。逝去十年有余的母亲姑且不谈,父亲大人去年才撒手人寰,盖因他去世前的那段时间里就甚少与我照面,我便常记不起他的模样。父亲曾加倍提防兄长,想来也该把我当做兄长的僚佐。 我冷笑一声,正好被烧沸的水声盖过。我又抬头望向嫂子,此刻她的脸正隐没在氤氲的热气中。 “忘掉也好,不论出于何种原因,留有逝去之人的记忆总归令人难受。” 与我相比,兄长对母亲似乎有着十分清晰的印象,他曾不止一次说我的脸与母亲肖似,每逢盆会亦会在后院池中放上几盏长明灯。 “原是要忘掉的,但来到这里便乍然忆起。大抵因为我的母亲曾住在这城中吧。” 白雾一般的热气散去了,那之后嫂子的神色略显惊讶,我早料到兄长不会在这个时候就将这些事告诉她。 遭陆上骏相两州环绕的伊豆半岛,如其地理位置一般在两国的夹缝中生存。骏河国主今川氏同时统治着更东面的远江国,与今川有着姻亲关系的相模北条家便对邻国的伊豆虎视眈眈。二十年前,我父亲初登北条家督之位,其手段做派较之我的祖父更为激进,且急于拿下伊豆的内浦湾及相模湾以西的数座港口。伊豆国的大名得到北条氏要进攻本国的消息顿时慌神,随后便火急火燎地派出使臣前来示好,还把自己的刚出生的嫡子送到北条家当人质。 然而这一桩桩一件件犹如割肉饲虎。大约三年后,我父亲还是出兵伊豆,又将原先的大名一家逼到统统剖腹。不过在这一夜之间就被赶尽杀绝的武门之中,有一名女子得以苟活。此人正是伊豆大名的正室——我的母亲月夫人。 或许是父亲一早属意于她,在这山中城被北条军围到水泄不通以前,月夫人就被送到了伊豆与相模交界的国境。虽不知道孰先孰后,不过月夫人也因此被唤作祸国红颜,旁人都评议伊豆大名一族是因她而亡。 但是不论真相如何,父亲对母亲的痴爱却毋庸置疑。因为他甚至没有杀死兵败的政敌之子,反倒收其为养子。 “兄长大人并非我父亲所出,我们这对兄妹实乃异父之兄妹。” 我想那位心思缜密的织部正大人应当已从某处得知如此这般的往事,然我面前的嫂子却仍维持着惊异的面容。 “母亲嫁到北条家,成为我父亲的继室。我一直在想,要怀有多深刻的爱才能做到此种地步。” 随后我说到自己的降生与我母亲的崩逝。我母亲是因难产而死,那可怜的孩子也没能活下来。年幼的我脑中没记下父亲悲痛欲绝的模样,只知他撤去了有关母亲的一切物件,连小田原城内的海石榴树也被全部砍掉,改为栽种梨木。直到兄长成为家督,那些侥幸没被扔掉而是堆在杂具间蛛网下的母亲的遗物才终得重见天日。 “你渴望着那种爱吗?” 嫂子抻起袖袂向我伸手,奈因曾听到之前她饮水的声音,遂以为热心的嫂子是要将茶杯递给我,没想到她却握住了我的手。 “那或许不是因为爱,但如若真的存在那样热烈的爱,想得到它又有什么过错呢?” 嫂子的话没头没尾,她掌心的余热不断传递给我,以至于我在听到“热烈”一词时,反将她伸过来的手攥得更紧。随行的武士守在屋外,侍女们正忙于打扫内室,四下无人的场合里,我和嫂子的手紧扣在一起。我稍稍偏转脑袋,不敢直视她的眼眸,她亦迟迟不肯松手,复挪至我身旁,直到她那一头散出木犀油香气的乌发蹭过我的肩膀。我的胸口悸动难安,胸脯同手掌一般逐渐升温,在燥热进一步游移至我的脸颊以前,我俄然开口问她: “嫂子会为兄长大人生下嫡子吗?会一直爱着兄长吗?” 我知道无论她心底如何打算,都必须接受身为女子的宿命,我的宿命亦为如此这般。 “入夜了,今日诸位都经历长途跋涉,该早点歇息了。” 嫂子果真没有作答。透过没合上的隔扇,我并未看到窗外更漏转换,嫂子便是这样随意将我搪塞过去。但她又说自己乏了,尔后微微垂下脑袋,恰好将脸的一侧搭在我肩上。嫂子依偎着我。她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她对我的好只是从分给兄长的那部分中余下的,我那名为嫉妒的丑恶感情就越发庞然。 想起了从乳母那里听来的有关母亲的传言,我父亲原本只想纳母亲为侧室,但母亲却说做妾不如一死,她便是用一把没见血的匕首得到了当日的地位。如今我开始相信这传言是真的,我明白自己内心深处也渴求着那般独一无二的爱。 第二日清晨,侍女收拾着铁壶下燃尽的炭块,梳洗完毕的我正要出门,门外便有城主政庆大人的侍者来传。兄长忙完了长滨城的事务,心中又牵挂着妻妹,遂踏着风雪连夜赶来——是的,屋外这时业已一片冷然。身披打褂的嫂子与兄长同站在屋檐下,尚且停留在门边的我眼底映入无垠冬景与伫立在茫然之中的一对璧人。 身在山中城的我思念起相模国的老家,这个时节里,父亲留下的满院梨木只剩下濯濯枝条,积雪想必已压断几根枝杈,俨然一副开满梨花的模样。兄长大人暂且没工夫告知我何时复归,我稍稍走近,方才发现他正同嫂子侃侃而谈。 “拿下长滨港的海路,加之相模湾的港口,这下由御浦到豆州的辽阔海域俱为我北条家的囊中物。有源源不断的船道费充作军资,直取武州也是指日可待。” 说话时的兄长喜不自胜。见此二人醉心政务,我本不该继续往下聆听,但此刻我却想知道嫂子会如何回应。 “雪华,贸易上的事真多亏了你和岳父大人的指点。” 谈话当中,兄长将双手搭在妻子肩上,表情倒是一如既往,那副自信又淡然的面孔在面对我时也常常显露。 “怎么说也是北条分家的领地,我只不过提了个点子,真正出钱出力的还是胜彦大人。东海道乃丰饶之地,将港口最大化利用起来,对我们来说百利无害。从前有明国,如今又有南蛮这片广袤的出口地。相模盛产的硫磺也正是当今战争的必需品。” 嫂子固然是位美艳聪敏的女子,更是在嫁作人妇后极力发挥着内助之功。不过在年龄上她的确只是个大我两岁的女性。可她却能在我望而却步的场合下应答如流。政要是我少数会主动回避的话题,我总觉自己若生为男子,约莫着也是个有勇无谋的家伙,仅知道把头颅时刻系在腰带上横行无忌。他们二人聊了许久,兄长才想起已被冷气逼退到屋中的我。前刻嫂子在与兄长谈话的间隙中分明曾撇过头来冷冷地乜过我一眼。 她总温柔待我,无论是初见时还是昨日黄昏。我甚至舍不得换下依然染着木犀油味道的外褂,然而她方才却那般瞥我,是因为不喜欢别人偷听夫妻之间的私密话吗?说来,嫂子为什么必须要对我好,因为我是她丈夫的亲妹妹?还是像她从前的客套话说的那样,是发自内心钦佩北条家的女子?如今这些业已无关紧要。告别招待我们的北条政庆,我们便与兄长的队伍合流,一同踏上回国的风雪驿路。 上篇·第二章彷徨(2) “这样冷的天,公主的脚都冻僵了。” 回到小田原城的居室后,没能随行的乳母已提前备好火钵与热水。甫一关上门,跪坐在地板上的乳母便要捧起我的脚踝。其实一路上我压根儿未曾下马,不过为着一回城便想去梨园优步的心意,到头来全然未见积雪代替繁花点缀起树枝的景象——枝条实在纤细,落下的雪花大多无处容身。我还因此把鞋袜都弄湿,真是得不偿失。 双脚在热水里泡过良久,乳母本要替我擦干水珠,但心不在焉的我却顺势踢到了乳母的胸口。乳母的衣襟被我踢乱了,还沾上了一层水渍,我一面羞愧难当,心中却萌生出个别样念头。我将抬起的右脚伸进乳母的衣领,用脚趾隔着里衣去探她的胸脯。乳母眼中的我一定还像儿时那般天真烂漫,她轻声笑了起来,将盛水的木盆和布巾端到一边,可我不是闹着玩的。我把脚伸回来,还坐在凳子上的我像索求拥抱的孩子一样使双臂穿过乳母腋下,轻轻环抱住她的身体。 我想我从父亲那里唯一继承来的东西,便是他的胆大妄为。下一瞬间,我已将乳母压在身下,这一次是在我的居室,外面还有下人守着,我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出声。 “碰到心情低落的时候,尽管来找我就好。” 乳母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我便心安理得地动手解她的衣服,一层又一层,仿佛给梨树剥皮。我将赤裸的乳母抱住,把整张脸都抵在她的肩上,虽然不能出声,我愈发粗重的喘息声却无法遮掩。对着女性的肌肤大口呼吸过后,乳母那填入情欲的体香也灌入我的鼻腔,随后我俯下脑袋埋进她的乳沟,这一次我压制住了对乳房的贪欲,只用鼻尖蹭了蹭白里透红的乳肉。 乳母并不像上次那样任我摆布,她搂着我的后背,双手抚上我掩盖在头发里的颈项,有板有眼地抚摸起我后颈的皮肤,像是在做某种推拿。之后两具肉体短暂分开,直到我的手指攀上乳母的腰际,又滑入她的双腿之间。她大腿上的肉匀称而筋实,并没有因长久跪坐而僵化。我用手指扳弄起她大腿内侧的肌肉,这使我不可避免地触探到腿间的柔软地带。 乳母阴部的毛发虽有明显修剪过的痕迹,但残留着的一部分像卷曲的丝线般缠绕着我的指尖。最终我的手指落在被毛发包围着的阴唇上,且刚用两指摩挲起那两片粘连着的鲜红柔软之物,乳母口中就发出一阵闷哼。 我不会因惧怕被人发现就在此处收手,我以右手五指轻托起乳母的阴部,食指和中指骚弄起阴唇之间的缝隙,原本干涩的指尖顷刻间就被阴唇上的水分滋润。此刻的乳母极力忍耐着刺激,但先前的闷哼声却断断续续袭来。 “嗯……公主……” 无非是这样的,她甚至央求我更卖力些。在阴部的正当中,我的手指还未爱抚之处,有一枚更为柔软的凸起物。乳母的阴核比里侧的阴唇颜色更深,浑如仙鹤头上的绯红一点。我改变用来施力的手指,把拇指盖在阴核上,有规律地上下搓动那块凸起。乳母的阴核在我的指尖弹跳,我光注意到她已用手掌捂住嘴巴,却未发觉乳母的蜜液正顺着我的指缝流下。 这次该轮到我贪得无厌了。学着春画内的情趣,我猝然俯下脑袋,脸与乳母的阴户近在咫尺。不知爱液是何滋味的我伸出舌头,一下下触碰起方才还被拇指玩弄着的阴核。阴核下那隐没在缝隙中的狭长地带仍在不断渗出蜜液,甘甜的汁水一汩汩溢出,饥渴的我抵不住蜜汁的诱惑,照直将舌头向下偏移,用嘴巴堵住流出汁液的穴口。 “公主……还请您不要碰那里……” 在极乐中忘记身处何方的乳母差一点就叫出了声,她已无法阻拦我继续,只是用近似于呜咽的淫靡之声击打我的耳畔。 有了汁水的滋润,我不费吹灰之力便用舌尖顶开穴口,接连流出的蜜汁相继涌入我口中。穴中的内壁并不算拥挤,但我的舌头还是紧贴着乳母的甬道,而舌尖的每一次搅动都令乳母的闷哼声更为凌乱。我又用舌尖肆意勾弄起扭曲的肉壁来,我的唾液与乳母流出的蜜液在阴道内交汇,发出了扣人心弦的潺潺水声。 夜月花朝之后,这一日又临近黄昏。兄长自回来后就在本丸与众家老议事,我不便前去,百无聊赖之下,只得独自一人到后院散步。武门女子的生活就是这么颓靡无趣,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成年等待着婚配,连偷得浮生半日闲都算不上。不知嫂子还在甲斐时过着怎样的生活,以她的本事,大约会看书骑马,约莫也会常常到城下散心吧。有着淀川织部正那样庶民出身的父亲,日子会更为无拘无束也说不定。 我心里正想着她,眼前就闯入她站在柳杉树旁的身影。她侧身对我,显然还没有注意到我就与她站在同一方天空下。柳杉的树干前还屹立着我平日里练弓使用的靶子,最近天寒地冻,我也逐日疏于操练。嫂子似乎正长吁着,听不到声音,却看得见她呼出口的白气。 “雪华。” 我走近她,情不自禁叫出她的本名。这时一阵风巧合般地刮过,柳杉树针叶上吊着的积雪被吹落下来,散开的雪块掉在雪华脚边。 “你看过海吗?” 我接着说道,又不禁在心中嘲笑起自己的痴蠢,大海对如今的她而言是站在小田原城的天守上透过门窗便能目睹到的景致。 “我想嫂子一直住在身处内陆的甲州,应该未有到过海边吧。” “其实我待在甲斐的时间很短。直截了当地说,甲斐的公主根本不是我应有的身份。父亲大人是窃国者,尽管他给自己找了个看似名正言顺的理由,实际上旁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在他当上甲斐国主的那一天,我原本的命运也被改写了,成为公主、嫁进北条家,这些都是我始料未及的事……” 嫂子没有在说话的当中直视我,那副模样宛如自白。我未曾了解过的事接二连三从她嘴边蹦出,而后她却欲言又止,缄默片刻之后,忽正身面向我,当下我才注意到她和服上的纹样。 “阿照,之后还会练弓吗,我想看你练弓。” 嫂子穿着藤黄色的和服,明艳的腰带上铺满用银线勾出的梨花纹。盛开的梨花,重迭的积雪,尽在我眼前。 “会的,寻常教授我弓术的师傅不住在城里,这几日来往不便,所以我也就疏于练习了。” 那位弓术师不愿住在城下,毕竟没办法把家人一道接来。因此我时常会在师傅不在时偷闲,想来我的毅力也就不过如此了。 “能一门心思投入某件事自然是好的,但阿照又缘何要练弓?难道是要在这乱世中谋求一番作为吗?” “虽生为北条家一门,但我也是个妇道人家,让女子上战场任谁来看都相当奇怪吧。” “若是胜彦大人要你上战场呢?” 我没有吐露真言,其实不光是弓,最近的我想要学骑马、学剑道、学习各种战斗技巧。而包括乳母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以为我学弓只是一时起意,恐怕连兄长也这般认为吧。 “如果我上前线就能为兄长大人和北条家分忧的话,我自然是愿意的。” 这之后嫂子没有再回应,往后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像是为了不辜负嫂子的期望般,此后我便日日练弓,风雨无阻。嫂子偶尔也会来到后院,不知是否为错觉,只要她在一旁看着我,我因卖力拉弓产生的困乏感就会消散些许。 上篇·第二章彷徨(3) 冬去春来,四季转过两轮,甲斐与北条家联姻以后,东海道诸国迎来了难得的和平。转眼间,嫂子嫁到北条家也有两年了。 这天快到晌午,清晨就出门练弓的我回到房中更衣。我路过厨房,见嫂子和一个侍女在炉上煎着什么。我刻意停留一阵,直到鼻尖沾上药草的气息。这两年里嫂子一直没有生育,而兄长大人的身体似乎也出了一些状况。还没到天冷时候,兄长就会在膳时咳个不停。兄嫂都抱恙,我也总能看到嫂子在喝着什么补药。 浑身黏着汗渍、蓬头垢面的我并没有走进厨房。脱下狩装后,正巧来了个侍者传唤。兄长难得来找我一次,我教侍女替我梳洗装扮,随后动身前往本丸。 兄长正在室内与谁谈话,他没有唤我进去,我安排侍者待在正厅,而我则独自一人候在障子外。移门没有完全合上,顺着漏出的缝隙,隐约能看到室内二人的身影。 兄长在与同样有着武士模样的男人对弈。 “这一步真是破绽百出。” 这句话是坐在兄长对面的武士说的。 “您夸大其词了,只是您善于发现旁人不易发觉的破绽而已。” 兄长咳疾未愈,话语间夹带着嘶哑之声。 “这么说,胜彦大人窥视破绽的能力是不如在下了?在下倒觉得同为窃夺王将之人,您对棋局的把握也不遑多让。” “岳丈大人真是说笑了,你我下的可是围棋。” 过了一会儿,棋子落在盘面上的声音再没传来。我又在门外静候过片刻,直至二人的谈话结束。正巧这时候,忙完活的嫂子也过来了,我见她换了跟之前不一样的衣服,应该是从厨房出来后又辗转回到自己房中更衣。我与嫂子打了个照面,还没来得及聊些什么,兄长和房中的另一人就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雪华。” 陌生的武士照直喊出了嫂子的名字,我满腹狐疑,尔后又听到嫂子叫他“父亲大人”。 眼前的武士竟是甲斐大名淀川六郎。兄长称他为岳父的时候,我以为此人是兄长侧室的亲眷。 “雪华,你竟还穿着那件出嫁前我差人做给你的和服,我女儿实在是过于节俭了。” 淀川六郎似乎话里有话,父女间寒暄了几句,随后六郎注意到了我。 “这位便是阿照公主吧?明明是一家人,却一次也没能拜访过,实乃遗憾之至。” 六郎早已是一国的国主,然而话语间还时不时用着不合身份的自谦之辞。 “只是我不喜欢出门罢了,劳烦织部正大人记挂,嫂子也会经常来看我。” “在下一直很好奇胜彦的亲妹妹是怎样的女性,雪华也曾在书信中提起过。如今一见,倒确实跟寻常的武家公主不太一样。” 如果淀川六郎指的是我的身形与常人不尽相同,这倒确为虚言。进入发育期的我在短短两年内便成长不少,加之每日晨起锻炼,午后还要匀出休息时间练弓,体格遂愈发强健。乳母还总说我长得太快,去年做的冬衣今年就穿不下了。 “阿照弓术精湛,在我北条家的一众武士里都排得上名号,我听闻岳丈大人也擅长流镝马,有机会不妨与阿照比上一比。” “哈哈,那还真是位奇女子。相州不愧为镰仓幕府从前的旧邸,实在是人才辈出。” 六郎皮笑肉不笑地打趣道,之后又继续说着:“不过今日就算了,来日方长,自然有的是机会。” 甲斐国内事务繁忙,六郎晨时才来到小田原,午后便打算动身离开。一家人在本丸御殿用了午膳,当然,这次我也得陪着。只是方才与六郎说话时我一直跪着仰视他,宴中才得以看清他的脸。六郎看着不过四十,或因其出身庶民而非从小习武的武士,他不胖不瘦,大约也就跟我那有些高挑的嫂子一个身形。六郎脸上没几条横纹,薄薄的唇上蓄着一层胡须,眉目与嫂子有几分相像,单凭肉眼决计看不出此人的满腔狡狯来。 “小田原城的确是个好地方,在下若是有此等宝地,倒也不必打起武州的主意,只可惜甲斐与信浓俱为贫瘠之地。” 六郎与兄长举杯同饮,坐在我身旁的嫂子扯了扯我的衣服说道: “家父带来了山梨郡产的葡萄,先前被我做成了饮品,阿照不妨尝尝。” 话说自从两年多前兄长婚宴上那一出,我便再没饮过酒,在宴会一类的场合不饮酒难免格不相入。不过至今想起那日出的丑脸颊还是会泛红。我捧起侍者端上来的酒碟,将泛着金光的澄澈葡萄浆液一饮而尽,逆料中的酸涩之味没有在口内散开,取而代之的是蜜糖般的清甜气息。 “好甜……” “阿照似乎很中意甜食啊。” 只是喝了杯发甜的葡萄汁,我便一脸舌挢不下的样子,但我的确不讨厌甜食。难得父女相见,嫂子几乎没跟六郎说上几句,而是一直与我打趣。尽管我没开口询问,但我知道包括这葡萄汁在内,席间的多数菜式都是她亲自准备的,又歪打正着都是我喜欢的食物。 “阿照,再过几月就到你生辰了吧。前日我教人去寒川宫卜了吉凶,今年可是你的大吉之年,七月又正好赶上滨降祭。我也决定遵照大明神示意,为你在城内举办生辰祭典。” 午膳过半,兄长突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我抿了抿嘴,将粘在唇边的甜浆舔舐干净。兄长从前和我一样,一直对神明三宝意兴阑珊,不像这片土地上的大部分人,会时常在神使和僧侣面前忏悔自己的杀业与罪孽。难得他替我庆生还要借个寒川神祇的名头拐弯抹角。 送走甲斐国的客人后,我复如往常一样在后院练弓。虽然摸不到正儿八经的刀剑,但最近我也在城里的道场锤炼起剑术基础。手指搭上筋弦之际,我又想起淀川六郎与兄长在棋局间的对话。如果我猜得不错,六郎恐怕已经得知只有我们兄妹二人间才知道的秘密。他是从什么途径获得情报、又对此事了解到什么程度,这些我暂时都不得而知。 箭羽从眼前飞了出去,大弓发力的啸叫声短暂响过,尖锐的箭头转瞬间就落在百步以外的靶心上。如今的我就算无法心无旁骛也能习惯性地将箭射出去。没过几时,箭筒里的箭就全都用光了,正打算扭头去取箭的我看到了款款向我走来的嫂子。 “这几日虽然天气转暖,不过过了午间还是有些寒气,阿照千万要注意保暖。” 阳光洗礼下的白沙在庭院的地面上连成洁白无瑕的一片,这时的氛围又有些像我初次遇到嫂子的那一日。不变的是我对淀川六郎抱有的疑心直至今日也未淡去,而在这院中见到嫂子的第一眼我似乎就接纳了她。这两年间北条家并未发生什么变故,石高亦是节节攀升,兄长大人也有意在今年与甲斐国联合进攻北边的大国武藏。 “知道了,多谢嫂子挂念。嫂子照顾兄长已分身乏术,我身边有一群下人照看,就请嫂子安心吧。” 我将自己从无边的思绪中拉回来。上面这句回应不是出自真心,嫂子总是关心我,我也心安理得地沉溺于这如母之爱中。不光是在这庭院,在家里的任何地方,她能时常与我说上两句话,对我来说已为莫大慰藉。我期望她能多表现出对我的关爱,更希望那种关切曾无与二,最好连她偶尔对我袒露出的真心都不曾给兄长看过。 我边与嫂子闲聊边将手边的箭陆续射出,原先还胸有成竹的我却把最后一支箭射到了远远偏离靶子的树干上。我打算再去将靶场中的箭回收起来,可前进的步履蓦地有些踉跄。嫂子似乎察觉到我的异常,她一言不发地走到我身前,面对面托住了我缓缓下坠的身体。 逐渐陷入紊乱的意识最终没有被我拿回来,但我大脑的一部分还清醒着,足以让我回想起自己午膳时饮下的似乎被掺进了什么东西的葡萄汁。眼下头晕目眩的我正靠在雪华身上,我的脸紧贴着她的胸口,她身上有洗衣用的石碱和香薰混合的气味。我就这样贪婪地、大胆地肆意倚靠在她怀里,之后迎接我的恐怕便是酣梦一场吧。 一阵恍惚中,雪华大约在抚摩我那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这时将大半个脸倚在她颈窝处的我问道: “你来到小田原城,真的只是遵照父命吗?” 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最后听到她的声音时,只有那么一句“就这样睡去吧,阿照”。 我再次睁眼又是在乳母陪伴的房中,只是这次醒来后我没有再等到她。随后我也知道了,中午我喝下的葡萄汁里只是掺入了少许清酒。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呢?周而复始的季节流转中,相模的寒川神社就要迎来一年一度的滨降祭,而兄长许诺的生辰祭典也筹备得如火如荼。我的姑母——骏河国大名今川纯信的正室也在信中给我贺生。姑母和纯信大人本要亲自前来,但纯信大人要治理骏河与远江两国,实在是案牍劳形,不便动身的他只是差人提前送来了极其丰厚的贺礼。与我们非亲非故的三河国大名也送了礼,据说还特地派了使臣横穿远江和骏河两国赶赴相模。我一面感叹兄长治下的北条家之强盛,一面又斟酌起兄长的真正意图。 夏天一到,闲来无事时乳母就会陪我坐在屋外的檐廊上。嫂子和兄长现下都住在有些密不透风的城中,城里能被日光烘烤到的地方虽然屈指可数,但我总觉那边憋闷逾恒,索性始终住在下面的院子里。 “公主,您听说了吗,据说那三河国的使臣其实是三河大名的次子。不过虽然是次子,其母也是三河大名的正室。” 乳母在一旁替我扇凉,我则漫不经心地望着屋前的小池塘。塘中移植了几株莲叶,零星有几朵白莲浮在宽大的叶片上,因为栽种数不多,没有堆积什么淤泥的池塘仍算得上清澈见底。 “是吗,三河平素与我们没有什么联系,跟姑丈大人管理的远江国似乎也算不上交好。” 我确信眼前的池塘中没有青蛙借宿,但耳边还是传来几句聒噪,练弓的负面影响大约就是让我的听觉敏于常人,总能无端听到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城下似乎有些吵闹,不知道又是哪家的礼送到了,说来再过几日就是公主的生辰祭典了。” 虽然是在跟我最为亲近的乳母说话,可在这样炎热的酷暑中难免悒悒不乐,我遂独自一人起身回屋。 兄长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尽管作为一家之主的他能全权决定我的来去,但有为此事未雨绸缪的时间,却没抽出任何一点空闲提前知会我,这还是疼爱着我的那个兄长吗? 我将凉透的茶水灌入嘴中漱口,而后又全数吐进了唾壶当中。 上篇·第三章恐惶(1) 生辰祭典前日清晨,我方才晨起梳洗完毕,却未如往常一般到院中练弓,仅端着浑如磐石的面孔径直冲入兄长所在的本丸御殿。作为亲妹,若是对家主大人不敬,兄长一样可以治我的罪,纵然因此将我赶出城去也合情合理。夸大言之,这个国家最不缺的就是手足相残的故事。 这几日下来,城内各处传来的风闻不绝于耳,我净听着来来往往的下臣在背地里议论自己,然左右不能当面发作,因此夜里便也辗转难眠。去到御殿,难得见到早起的兄长手扶隐几落座于案前。城里一天到头昏暗无光,除天守阁上层以外的室内角落更是如冥室椟棺。 “阿照,你怎么过来了,今日怎未有练箭?” 兄长定然已服过药,可他仍轻咳过两声。到头来兄长的咳疾一春天都未痊愈。 “兄长是要将我嫁去那遥远的三河国吗?” 我站着的地方斜对着墙上的狭窄窗户,晨间的一缕白光照进来,恰巧打在我脸上。日光使我眯起眼睛,恐怕在兄长看来满脸泛白的我好似合着双目的雾中鬼魅。同样的情景似乎也曾出现在几年前,不过那时的兄长才更像鬼魅。我犹记得那日黎明,兄长从父亲的寝室出来没几时后,父亲便被人发现暴毙在卧榻上。 大概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敬畏兄长,敬畏着面前这个拥有北条家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 但即便如此,今日我还是冲到他面前质问他为何出尔反尔。他曾答应我纵使要为我许婚也不会让我离开相州,如今却借着为我庆生的名头与三河的豪族一色氏牵线搭桥。兄长并未爽快答复,不知他是否问心有愧,我原本打算就这样与他僵持下去,直到嫂子招呼侍女的声音从上层传来。这场没能开始便胎死腹中的争论以我的先行离开告终。此时我已没心思再回去练弓,索性便跑回屋外的池塘前。 我父亲生前曾有数位侧室,但不知是否因年轻时杀业过重作下的业果,那些年轻漂亮的侧室都未有诞下健康的儿子。故而父亲在将我母亲据为己有后,才要把一直作为北条家人质的母亲的儿子也掠夺过来。到父亲死后,他的侧室也全数出家。我的几位尚未婚配的姊姊虽没去与青灯古佛作伴,但都在短短一年内由继承家督之位的兄长做主,许嫁到北条领内的各个城去。整件事情光是看到这里并不奇怪,因为寻常武门之继承交接理当如此。但若是一开始就从兄长的角度想象,试图窥探他的意图,我能否便就此明白兄长真正的行事动机…… 不过这时我没继续往下想,总要忖度他的心思实在太累。今天乳母也休息,伺候我的是其他下人。 “你可以下去了。” 接过侍女奉上的茶后,我便如此吩咐。久违地想要独自在院里静坐一会儿,另一方面是我看到嫂子正从院落的另一头走来。应该是兄长自知在婚嫁一事上无法与我心平气和地沟通,索性便让嫂子来当说客。嫂子在我身旁的檐廊上坐下,但我立刻站了起来,只把那杯没喝完的茶摆在原先的位置上。 “阿照可曾想过若是战乱结束,天下太平后,要去作些什么吗?” 嫂子是个婉转的人,当然也不会开门见山地直抒胸臆。 “并未。就算不是身处乱世,我也依然是北条家的女儿,身在其位,是没有什么自由可言的。” 我虽有顺着她的意思回答,可还是在话语中发泄着不满。嫂子是与我同病相怜之人,她对我处境的理解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也只是偶尔想想,譬如我就想过要扮作倾奇者、在京城的花街中纵情歌舞,那一定十分快活吧。” 倾奇者、歌舞伎……一向端庄优雅的嫂子心中竟憧憬着身份低贱的娼妓。 “阿照不想去京城吗?” “当然想过,恐怕兄长比我更想吧。” 后半句话并非在挖苦兄长的野心,在如今幕府式微的状况之下,上洛谒见天皇陛下是每个大名毕生的梦想。 “阿照若是在京城安顿下来,不妨开一间武道馆。这样即便以后不用再打仗,有着一身武艺的阿照守在我身边,我也能安心许多。” 我沉默不语,只因清楚她下一句便是: “我们在乱世中付出的一切努力,并非因沉湎于称霸这日之本的野心,而是为了守护家族和重要之物。我不是英勇的武士,没办法凭借武力改变战局,但接受联姻的我因此使相模与甲斐两国不必陷于战火,我的父亲和胜彦大人也不会死在战场上。” “所以你才要接受那种宿命吗?为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的泰平牺牲自我?” 胸间涌上了一股无名火,在火焰窜出身体以前,我咽下一口凉掉的茶水试图压制住它。 “我知道你根本不爱兄长,若你真的爱他,怎会每次都喝避孕的汤药。” 可我还是坦率径言,秘密被当面揭穿的雪华的脸色,变得比落幕的能剧舞台还要晦暗。但她要是真害怕这秘密被人知道,就不会让我有机会摸到她喝剩下的药渣了。 “你这个人真是……” 雪华轻叹一声,随后从檐廊上起身,眼见这三年过去,我已与她一般身高。 “阿照,我知道你的理想比任何人都要高远,你是真正在为北条家着想的人。” 雪华继续说着,然而下一瞬间她却用手捧起我的脸,逼迫我去直视她的双眼。 “你想留在相模,这并没有错。但你的宿命不该止于此。只有大名妻子的身份才能配得上你,抑或是更为高贵的地位,你本可成为北条政子那般杰出之辈。三河虽然不是什么大国,但一色氏却是三河一众豪族中唯一能被称为大名的家系。一色家的嫡子长年在尾张做人质,此次前来的次子直幸是最有实力继承家督之位的人……” 我一脸惘然地听她讲了一通,雪华终于将手放下。她认可着我的眼眸依然坚定,目中之光似乎能照直将我劈开。我竟然不知道她对我寄予如此厚望,可我对自己的指婚对象依旧没有半点兴趣。 “难道你认为我那样就会幸福吗?成为什么大名的妻子,住在日本最豪华的宫殿里,享用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物,你和兄长认为我会满足于那样的生活吗?” 只怪我是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对兄嫂的好意不怀半分感恩。还要怪曾经被我奉为信念的玩意儿是那么不堪一击,因为从那一天开始,我周遭的一切都变质了。就好比我日复一日地拉弓而今日却缺席,恐怕也是因为不必再去坚守那虚伪的斗志,只消低头接受宿命就好了吧? 吞尽了杯中茶,躲藏在我胸中的阎魔却还是逃窜出来。我不该对无辜的嫂子厉声问责,但从目睹泪水自她的眼角滑落那一刻,我便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我将空杯子狠狠抓在手心,像被恶鬼附体一般继续吼道: “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了解的不过是那个你臆想出来的我。说到底你也有错,最好从一开始你就不要出现。” 我一点儿也不讨厌她,我一点儿也不憎恶她,然而我还是在这一连串的恶语相向后飞快从她身前跑开了。空掉的茶杯被我死死捏在手中,捏到我的指节发白又肿胀,脆弱的陶制品之后便在我的掌中碎成一摊。碎掉的瓷片不出意外扎进我的皮肤,其后血管开裂,我的掌心和被丢到地面上的瓷片表面净是黏糊糊的鲜血。血迹与杯身上的碎花纹勾连起来,比怒放的海石榴花还要妖艳。 我真可怜,我真凄惨,可我一点儿也不值得同情。不光如此,从雪华面前逃开的我眼下已是无处可去,她没有追来,我也没脸再返回自己屋前。 我摸到了乳母房中,她见我满手渗血,差一点就要哭出声来。 “只是不小心把瓷杯摔碎了,伸手去捡的时候被碎片扎了一下,不碍事的。” 因陡然涌上心头的焦急,乳母急促的呼吸声还没稳定下来。我将没被割伤的那只手伸向她的背、轻轻拍动着,待乳母稳定如初,她又利落地从房中翻出止血条替我细心包扎。 “一刻不在公主身边便出了这样的事,还好没个三长两短,不然我哪里还有脸面到黄泉之下见政冈大人呢?” “无碍的,别担心。姑且就是一两天内没法摸弓了。” 伤的是右手,但我其实也是个左撇子,不过为了不让乳母担心我为了练弓再被筋弦勒到,我便这样掩饰过去。乳母里三圈外三圈地缠着止血条,将我的右手包裹得十分臃肿,最后终于在重迭在一起的布条上小心系了结。乳母的双手捧着我的右手,眼眸中满是怜爱之色,她这般紧张我的模样俨如照看贪玩孩童的年轻母亲。 可我却是个即便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也能将她扑倒在壁龛前的成年女子。复将乳母压在身下,今日她没有用发油梳头,几缕挽不起来的发丝垂在鬓边,鬓角后的耳朵与侧颈的白皙肌肤仍暴露在外。我用被汗水浸湿的鼻尖蹭弄起乳母的耳后皮肤,随后又张开嘴用牙轻轻叼起她的耳骨来。 被我这样一番激弄,乳母蓦地抓住了我受伤的那只手。在意识到这样似乎会加重我的痛感,她将那无处安放的双手垂在我背上,如欲擒故纵般环着我说道: “公主昨日换下的衣服还没洗。” “衣服而已,又不是没得穿了,而且自然有别人会洗。” 讲完这句后,我方才舍弃掉她耳朵的嘴巴便又盯上那同样敏感的耳垂。伸出舌尖触碰到乳母的耳朵时,我回想起了第一次用舌头舔舐她阴部的模样。当下我的舌尖也像当时那样瞄准耳穴深处。我先是反复轻舔她的耳廓及柔软的耳垂,乳母那干净的耳朵顷刻间就被我舌上的唾液濡湿了。湿润的舌头又滑进了乳母耳垂后与颈项连接处的沟壑中,那不浅不深的间隙像乳母身下的蜜缝,只是这里并不会抽动痉挛,仅有因脉搏逐步加重而反映出的轻微律动。 当乳母的耳朵周遭都沾上了水分,我这才又轻咬起她的耳尖,再慢慢将半个耳朵都含入口中,并将舌尖伸入窄小的耳道里搅动起来。 “公主……这样弄痒得很。” 我自然没有第二张口回答她,此时我那只完好无损的手也没闲下。我的左手伸进了乳母和服的领口,把玩起她浑圆的乳房,压动着乳肉的五指与舔弄着她耳穴的舌头保持着近乎一致的步调。直到我撑在席迭上的手肘和膝盖都充斥着酸涩之感,身体也被越积越多的汗水困扰着,我才终于恋恋不舍地释放乳母的耳朵和乳房。 乳母也是香汗淋漓,我翻转过身躯,于她身边躺下,她亦着手解掉自己的衣服,我知道一切还未结束。 上篇·第三章恐惶(2) 我被几案屉柜和乳母挤在房间正中,比起乳母,此时是摆着些许物件的几案离我更近。方才伸出左手,随即够到屉柜中的盒子——那之中放着什么是我很久以前就知晓的。 随手从盒里摸出一个陶制的长条淫器来,这玩物触手生凉,我用手摸着尚没什么感觉,可当我将圆扁的那一头抵上乳母一览无余的阴户时,她却不由打了个激灵。乳母的阴唇松软,但她没被爱抚过的阴道口必然还紧绷着。我姑且先将有些粗大的坚硬器物放置一旁,用麻痹感消散的左手食指探查起乳母的小穴口。 “嗯哼……” 食指碰到穴口的那一刻,乳母口中随即传出一声娇哼。 “公主用的,可不是那右手吧。” 仍在回味中的乳母仰面对着天花板,她暂时无暇顾及我之后会如何玩弄她的小穴,又牵挂着我受伤的右手,于是遂这样问道。 “是左手,还是说你想要我两手兼用呢。” “公主真是个坏心眼的姑娘。” “把这样坏心眼的我用奶水养大的不正是你吗。” 我猛然俯下身嘬起她裸露的乳头,舌尖在她并不平滑的乳晕周遭徘徊打转,乳母洁白丰美的乳房也被我的唾液弄脏了。与此同时我的食指也挤开她穴口的嫩肉,抻入狭窄的肉壁中。 尽管方才只上了前菜,然而乳母似乎对这余兴饶有兴味,她的甬道内已经被爱液濡湿,比我想象中要丝滑顺畅。乳母的内壁紧紧吸附起我的手指,接下来我将中指也塞了进去,两指向外扩张起紧实的肉壁来。 “公主……快一点……” 乳母的体内突然痉挛,像方才玩弄她颈后一般,此刻我也能感觉她小穴中的脉搏在剧烈跳动着。我决定以手回应她的请求,我将两指紧紧并拢,在柔软的通道中前后抽送起来。手指的抽插本该是由深及浅的,但拉弓与练剑的习惯使我将整条手臂的力量集中于两指,过于猛烈的抽动令我最初就突破了阴道内的肉质阻碍,直捣指尖能触及的最底部。 “啊、啊……公主的手指,好厉害……” 大约是忖度白天没有闲人会待在屋旁,乳母便一边夸赞起我一边旁若无人地媚叫着。她身下被我持续搅动着的湿润甬道也不断流出汁水,在蜜液滋润下我两指的活动无疑愈加顺畅。 持续的抽插使乳母的意识与小穴都变得一塌糊涂,然而她还未到达那快乐天,我一直浸泡在爱液中的手指便因酸胀感而弛懈。此刻我始忆起之前被晾于一旁的陶瓷淫器,乳母恐怕已被快感刺激到眼冒金星,连意识也飞散到九霄云外去了吧。见她丝毫未在意,我索性便用包着止血布的右手拾起那玩物,那东西圆滑的头部只稍轻轻一推便蹭着壁边的液体滑入乳母体内。 “啊……” 淫器比我的手指更粗更长,所以纵然乳母还在痉挛中的小穴似乎已被撑大到能放进一整只手来,她还是被恍然钻入体内的冰冷异物刺激到大叫。然而这终究不是痛苦的叫喊声,被乳母浪荡又妩媚的叫声持续侵扰着,我那没得到过什么垂爱的私处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这之后我右手抓着淫器,用力抽插着沉浸在爱欲中的乳母,可止血条下的伤口似乎却在此时裂开了。洁净的布条被不断涌出的赤色浸染,我目睹着自己手中的血迹一点点晕开,这般情状下仍继续用缠绵的快感极力掩饰着痛感。 恍惚间,我在无法忽视的刺痛感中想到了些什么。脑中蹦出了妖艳的海石榴花拉门,日上三竿也心无旁骛地与父亲在城中交欢的母亲,还有站在门外偷听屋中动静的兄长。 兄长的恨意便是源于此吗?那么我又为何恨他?又为何明明只恨着他却要将对他的恨意发泄到我在意的人身上。 “公主?” 手中之事停了下来,乳母叫了我一声,而我依然沉浸在回忆的阴云里。 “呀!公主的手又在流血了。” 浑身赤裸的乳母身上还沾着交欢后的污迹,她只淡然置之,一无旁骛地再度伏在我手边,替我重新包扎伤口。 我对雪华发了火,我将自己犯的错尽数推到她身上,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被割伤的手不过是报应的回馈罢了。 察觉到我异样的乳母替我披上衣服,又自身后揽住我,在我耳边轻轻吹气。她在我幼时便总是如此,我一分神时她就会这样做。 日正当中时,树上的蝉鸣不绝于耳,烈日似乎要越过树叶缝隙和浅黄色的窗纸,照亮这屋中的每一处阴影。当肉体上因交合而产生的汗水褪去时,我终究还是穿好衣服离开了乳母的房间。我知道自己心中的阴影即便是曝晒在日炎下也不会被照亮。但作为北条家的公主,我仍然要回归那光明与正确的道路,为明日的祭典作最后的准备。 我回到自己屋前,雪华这时早已离开。侍者们各忙各的,连乳母也要替我准备明日的吉服。 明日我就要十八岁了,虽然并非元服那般非同小可的日子,但我也该为自己的成长感到欣喜才对。然而正值午膳结束,又赶上滨降祭和我的生辰祭典,下人各有各的差事,留在城中的近臣也忙于招待提前来贺喜的宾客。外臣内臣、城主奉行,连附近村镇的管领组头也一一前来上访,一时间雀喧鸠聚,恐怕客人拜访的队伍也已令兄长焦头烂额。这热闹非凡的小田原城突然间没了我的容身之处,无以自遣的我在灵光一现中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去处。 不出我所料,今日的剑道场果然空无一人。不单如此,这里还是个僻静阴凉处,无聊之时我还能挥挥木刀,真是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不过我正这样想着,外头就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我手握木刀走出道场大门,只见一个年轻男人带了个年纪大他一些的武士立在檐廊前,不远处还站着位我们家的家老。 “阿照大人为何会在此处?” “当然是练剑。” 这位家老是兄长的宠臣,但也是个难得一见的老古板,他曾私下同兄长讲女子习武不合旧时规矩这样的话。我本打算呛他一句,但最后只在话音落时提起手中的木刀在风中挥砍了一下。老古板脸色骤变,旦见他脸颊泛红却不敢发作,因为我挥刀时故意用刀尖打到了他的衣角,在他衣襟被我打飞起来的瞬间,另一边站着的年轻男人居然笑了一下。 不知是否是面上难堪,老古板像已完成任务一般向我和那年轻男人告别后便走开。 眼前的这个男人被喊作“直幸大人”,此人是个小柄身段,面容也稚嫩得很,甚至连头发都未曾剔,想来应该是刚元服不久的少年。 “您就是北条家的公主吗?” 想着不能失了礼节的我正盘算如何开口,没想到对方却率先询问起来。 “正是我。” “在下是三河一色家的直幸,此次受邀来参加北条公主的生辰祭典。方才不知您的身份便露出失礼之举,请您恕罪。” 他向我行了叩拜大礼,本来我一定会赶紧教他起身,可在听他表明身份后,我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节,他现在站起来必然会看到我脸上苦艾般的凝重神色。 “是吗,你就是那个一色家的。” 我将手中的刀插进泥土里,掩在袖中的负伤之手还撑在刀柄上。待他起身后,我却鬼使神差地这样命令道: “那你姑且也算作武士,正好我闲来无事,你便来跟我比剑吧。” 如此年轻的他必然是比不过我的,除非他是剑豪后人。而若是有着剑豪这种先祖,一色家也不会是个委身于尾张斯波氏的羸弱氏族。 一色直幸接受了我的邀约,同执木刀的他摆好架势,我也将木刀举在胸前。他先是不费力地用刀背接下了我的第一击,但腿部却因此破绽百出,我看准空档立刻甩出刀背挥砍他的右腿。被击中的他随即倒地,我再以木刀于他左胸口轻戳一刀,以宣誓胜利。 “是在下输了。” 我只用两击便将一色直幸击败,确信他不是在故意放水后,一脸刻薄的我马上接了一句挖苦: “作为武士就这点本领,往后你要如何保护自己的家族呢?” 话刚出口我便后悔了,只是我无法制止自己对他的恶意。毕竟我根本就不愿接受兄长安排的这场联姻,虽然这与联姻对象是不是一色直幸并无关联。没错,我从与他的比试中并未感受到丝毫因公报私的快意。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把自己的火气撒到了无辜的一色直幸身上,而接下来我与他的谈话也令我更懊悔于自己之前的举止。 “在下根本不是您的对手,在下猜测,您应该打心里不认同这桩婚事吧。” 他并未羞于承认自己剑术不精,讵料忽又话锋一转,直接提到了联姻一事。有此等机会,毋宁单刀直入向他言明心迹,省得之后再为此唇焦舌敝。 “兄长大人的意思与我的意愿相悖,我自然会不认同。” “您不愿嫁到三河也是情有可原之事。在下光是见这小田原城下,就深感北条氏之豪强,城内又不知会是何等气派非凡景象。三河只是一介小国,一色家也并不如北条家这般功高望重。您应当知道一年前三河国内各地都发生过叛乱,如今虽已镇压,但各武门还是蠢蠢欲动,实在算不上太平。” 话语中加进他一声叹息,而后他又接着说道: “如您所见,在下如此孱弱之辈自难堪大任,在下深知自己与您之间有别于霄壤。” 乱世中飘忽不定的小国与氏族,是否便如当年被北条家侵攻下的伊豆国?然而在相模国出生成长的我此时还难以理解一色直幸陈词中的艰辛。 “我对三河与你们一色家并无偏见。我不愿远嫁是出于个人原因。” 这并非虚言,我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来源于自身那近乎扭曲的心境。 “看来是在下误解了您的心意。那么请恕在下冒昧,您是否已有中意之人?” “嗯。” 庆幸这里四下无人,我可以无所顾忌地承认自己心有所属且不会被追问。 “若是如此,在下便也能理解您的心意了。在下与您本是同一处境,然在下作为一色家庶子,又是个弱小之辈,即便我无心打破您的安宁,也不得不遵照父命来到这相模。” “你若是娶我为妻,又要如何面对你的意中人?” “那人被卷入了一年前仁木城的内乱中,如今我二人已是阴阳两隔。” 心尖的一块血肉瞬间被揪了起来,纵然尚未亲身经历,他口中描述的死别之痛已令我毛骨悚然。 “是我失言了,请你原谅。” 不过那昙花一现的痛楚终究还是转瞬即逝,只因我未曾体味过,所以仍心怀希冀吧。 “您又有什么错呢,错的是软弱无力,连剑也无法挥砍的在下罢了。设若在下有您一半的本领,他又怎会死在我眼前。” 他之前说与我处境相同,现在看来在某些方面倒确实有着微妙重合。 “我也是软弱之人,甚至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就这样将自己血淋淋的自卑心像肋排一样剥开,只是离软肋最近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谋事在人,其实在下已打算做出改变。眼下我大哥已被尾张国送还,在下也重回冈崎城,此后家中必然会风波不断吧。纵然在下与阿照大人无缘结为夫妇,在下也希望您能始终以友方的立场观照在下。同时在下也谨祝您能得偿所愿,而不是像曾经那个软弱的在下一样失去自己心爱之人。” 在缥缈不定的变革中成长起来,为了守护重要之物变得强大起来……这些不该以一色直幸的身份对我讲出的话而今却从他口中倾泻而出。 最初我为何要拉弓?是为了承袭北条家之名在战场上出人头地,还是为了以女子之身博得武士荣光?说到底我当时确为一时兴起。然而从与那人相遇的那刻起,我意识到自己在禁忌的螺旋中越陷越深,我便决心舍弃家族的庇护,决意走向前途未知的曲径通幽处。 如若她无法挥刀,我便要成为她的刀。 与一色直幸告别之际,我又举起手中的木刀。不过这次并非刀剑相向,我以武士之礼向他深鞠一躬,也但愿我们之后不会在斗争中兵戎相见。这心愿看似难以实现,可却在不久后就成了真。 上篇·第三章恐惶(3) 我再未见过一色直幸。祭典结束后,二度听到他的名字是在从远江国传来的急报中。一色氏的使者队伍曾于往返途中在远江的滨松城落脚歇息,然而队伍第二日再次踏上归途时便在城郊遇刺。死于刺杀的武士尸体大多都被发现在车驾附近,只有一色直幸的尸体没被发现——因为他的无头尸身已经被丢到了远州滩上。 “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骇人听闻的惨事,直幸阁下还那样年轻,实在教人痛惜。” 兄长扼腕叹息,似乎已将祭典当中差点跟一色直幸争吵起来的事抛诸脑后。我与一色直幸交谈后的次日,他便在众人面前当场否认了联姻一事。兄长当时在座上已是横眉立目,我生怕他下一刻就会从腰间拔出胁差直逼一色直幸的脑门。生辰祭典最后不欢而散,晚上的滨降祭也冷冷清清。一色氏留下了贺礼,第二日便匆忙上路,而我甚至没亲自前去送别。 我把急报死死捏在手中,掌心与指间渗出的冷汗浸湿了信纸的边缘。信中写道一色直幸是被太刀贯穿心脏,一击必杀。我想起了前几日自己曾在剑道场用木刀刺过他胸口,这算是某种诅咒吗?就算无关怪力乱神之说,我对他的死也难辞其咎。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可笑的联姻闹剧,一色直幸根本就不会来相模,也就不会在返回的途中遇刺了。 我将那张皱皱巴巴的信纸放在兄长的桌案上,然后匆忙退出了本丸,再待在闭塞的城中我恐怕会吐出来。我是个成事不足的家伙,一色直幸先前的开导甚至赌上了他的性命,此刻我却还在这里自怨自艾。这时也根本没有人会在意我,因为一色直幸的死并非一句意外便能糊弄过去的。命案发生在远江境内,凶手暂时也查无所踪。一色直幸与支持他的家臣是亲近于我姑丈今川氏的这一派,一色家的另一派则是以嫡长子为首的亲尾张派。 尾张国的斯波氏早年就与今川氏势同水火,有了这场作为导火索的刺杀案,斯波家便直接拉拢三河,企图挑起四国间的战争。我若是纯信大人,这时恐怕会因操劳过度在案前呕血。其实先前姑丈没能来贺生便是因为忙于与信浓国的战事,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骏河、远江都是强国,兵力富裕,但要同时奔波于两个战线必定会疲于应对。 果不其然,姑丈没多久就修书一封向北条家借兵。姑母也给我写了亲笔信,希望兄长能在后方提供军资援助。可兄长眼下哪里顾得上别国,即便今川一门是北条家最亲密的盟友,兄长也再三推脱,最后干脆将纯信大人的请求置之不理。 兄长的薄情寡义之举,固然皆出于淀川织部正六郎的教唆。兄长与六郎早前就密谋合力攻打武藏,我生辰那几日淀川六郎也曾来到小田原城,然而他并非来诚心庆贺,甚至无暇与自己的女儿会面。六郎与兄长在城内密谈多日,最终定下了于祭典结束后即刻出兵武州的计划。 武藏国坐拥二十一郡,在东海道十五国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国。掌控武州的上杉氏家业繁茂,又与幕府将军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以至于多年来都无人敢对这块沃土贸然出手。可在淀川六郎的怂恿下,我的兄长竟要挑战我父亲都未曾做到的事。 此次进攻武藏的战线集中于多摩、荏原与高丽三郡,虽然必定会如意料之中是一场苦战,但后方便是相模国境,假使前线溃败,北条军也能立刻退回到后方。兄长与六郎会急于在夏季出兵,也是为了避免战事过渡到冬季,避免士兵直面东北地区的严寒天气。有了两军的周密准备,胜利必然会指向兄长吧。 兄长不在的日子里,嫂子整日在城中闭门不出,上次的争吵使我羞于与她独处,时间一长,我竟有半月未与她说话了。好在前线捷报频传,兄长的侧室也请了琵琶法师到城中奏乐取乐,偶尔还能看到出入城内的猿乐师。有了音乐消遣,城里的嫂子想必并不孤寂。 我的生活也变为了练弓练剑,以及醉心于和乳母欢好的两点一线。在与嫂子那近乎冷战的日子里,我越发放纵自己。一色直幸对我说过的话,我在当时下过的决心都变成了耳旁风。 只是这一天在与乳母交合当中,我又想到了嫂子的脸。 天气越来越冷,白日里也会刮起阴凉的风。屋外的莲叶早已枯萎,衔着淤泥的根茎像一个个疏于清扫的死者牌位,茕茕无依地立在暗无天日的池塘中。 这次我有多久没见雪华呢,我用方才还抚在乳母身上的手指掰扯起来。数不清的天数搅乱着我的脑海,没想到我竟会跟雪华如此生分。乳母见我心不在焉,便着手替我擦洗身体,结束这短暂欢好的我穿起衣服,好巧不巧,此时屋外便来了个传话的侍从在唤我的名字: “阿照大人,您在里面吗?” 我答允过一声,侍从接着说: “请您速速前往本丸,有要事商议。” 兄长将半数家臣都带去了前线,留下来的净是些只精于内务的文臣和上不了战场的老年武士。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有这些人和嫂子主事,还远远轮不到我来插手。被传唤到本丸的我揣着满心疑惑,到了御殿内,我一眼就看到坐在那里的成田氏贺——便是先前那位被我用木刀戏弄的老武士。成田大人愁肠百结,脸色像泄了气的囊袋。一旁位列的家老们也嗒然若丧,安静的屋内暗流涌动,藏不住的惶然之色从每个人的脸上流露出来。 我又环顾四周,才发现嫂子不在。 “雪华夫人呢?”我开口问一旁的侍者。 “夫人就歇在隔壁屋内。” 嫂子不在也好,因为接下来一帮家老便议论起甲斐国的大名来。 “淀川家果然靠不住。” 我走到成田大人面前向他搭话,他甚至无暇向我行礼,只是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是兄长大人出了什么事吗?” 我接着问道,而后成田大人便长吁一口气不再言语,旁边的家老又接着他的话说: “现下家主大人的人马被上杉军困在了多摩东侧,后方就是上杉军的本阵,家主大人腹背受敌,只能死守砦城。若是淀川氏能挡下前方的敌军,家主也不会被前后夹击啊。” 此人话音刚落,方才还静默的成田氏贺又来了一句: “哼,我看那老毒物是故意不拦。” 心直嘴快的成田大人没能憋住火气,他叫了淀川六郎的诨名,并对其恶语相向。即便隔着一道门,嫂子必然也能将外面的谈话听个真切,只是我暂时没工夫去揣测她内心所想。 “援军呢?北条家的后方援军呢?” 我大声质问起在座的家臣,高亢的音调回荡在闭塞室内,连其他未曾开过口的家臣也不由得抬起头看我一眼。 “前线部队都忙于在西北和南线作战,后方疲于运输物资,眼下根本凑不出别动队与围攻家主大人的上杉骑兵作战。” “淀川军呢?” 真是没有一点好消息,尽管不抱希望,我还是开口询问盟军的情况。 “淀川军的总兵力只有我军的三分之一,绝大多数士兵都集中在北边的荏原。待他们能抽身赶到时,恐怕家主大人已经……” 只见成田氏贺又在我与旁人谈话的间隙中哼了一声,他虽没接着数骂揶揄,心中恐怕已对着淀川六郎的脸唾液横飞。 情况十万火急,我快步行至上台的几案前,拿起东海道地区的令制国地图,让一旁的家臣画出兄长被困之地的位置。由荏原和高丽两郡整兵赶往东多摩皆已算得迟误,此时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直接从相模本国发兵,强行军展开营救。 “眼下需要有人立即整兵从小田原城出发,奔赴武藏多摩。在座的各位大人可有人要主动请缨?” 我将我的想法公之于众,然而他们一个个却又噤若寒蝉,竟无一人愿意落实我的计划。这些上了年纪的家臣大多曾忠于我父亲,四年过去,依然有人对继任家督之位的兄长心怀芥蒂也未可知。 “一群废物!” 我突然堂而皇之地骂了出来,座下立刻一片哗然。见我讲出此等粗鄙之语,方才还萎靡不振的成田氏贺也瞪圆那对被褶皱包围着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睇视我。我那端庄温驯的公主形象被狠狠劈开,此时满腔怒火的我才是真正的我也说不定。 “你们还是忠于北条家的臣子吗?还是说你们一个个都贪生怕死,战死沙场乃武士之夙愿,尔等这副样子也算得上是武士吗?” 明明我也是毫不相干的家伙,然而我却问心无愧地讲出了上面的话。被我这样压根不是武士的女人训诫了一番,眼前的这帮老武士开始有了些反应,但仍然没有人站出来领命。 “好,那便由我亲自去救胜彦大人。再怎么说我也是政冈大人的亲女儿,你们之中不愿听命于我的人,姑且还是领着北条家俸禄的武士,我便在此以北条相模守家的名义命令你们,哪怕我与兄长都死在前线,你们也要替北条氏一族守住这小田原城。” 后来过了很多年,有人在我身边提起三河国的内乱。守着仁木城的武士为了保护城中的少主,以仁王之姿死在乱枪之下,却也因此换来少主的存活。而这名武士在旁人眼中一直是个没什么勇气的年轻人。此刻的我大约跟当时的他一样,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些许勇武之心。不是为了坚守什么武士信念,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不让她在战乱中失去重要的丈夫。 厅里仍是一片嘈杂,但我的一番话显然起了效果,先前一脸丧气的成田氏贺也主动走近我,试图与我商议调兵之事。我投入于与成田大人的谈话中,直到一只手突然从身后拽起我的胳膊,紧接着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我脸上的声音。 “我不准你上战场!” 上篇·第四章悲叹(1) 统治这个国家的武士究竟乃何物?是生来便秉持侍奉主君的使命,可以为忠诚献出性命的凛然之辈;也是为了能得到权势与领地,下克上弑杀主君的狂悖之徒。 我哪种都不是。我是北条家的公主,是作为被侍奉者而存在的贵人。可现下我面前这个女人,却在前一刻扇了我一耳光,且斥责起我欲像武士那般上阵杀敌的念头。 “我不准你上战场,保护家主乃武士本职,与你这样的妇道人家无关。” 雪华下手不甚重,但在她那纤细的五指离开我肌肤的瞬间,我脸上还是燃起剧烈野火。 无人敢应声,更没有人敢站出来阻拦她。兄长不在的小田原城里,倘若还能找出一个能够反驳她的人来,恐怕那人便是刚经受了这昭聋发聩的一记耳光、仍旧僵立在众人中的我了。 “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要去武州?是为了我自己吗?” 一记耳光的威力不足以呵退我,不懂得刀剑无眼,狂妄自大的武家之女依然在厅中叫嚣。 “我会教斥候即刻传信予家父,见过书函,父亲一定会派兵救出家主。” 昂扬的斗志已无法熄灭,然而雪华却在此退却。在妹与嫂相争的场合下,谁还会在意百脚之女话中真意呢?难得见到显露出另一面的我与受人敬重的夫人发生激烈争执,在座的众家臣虽恭默守静,私下里说不定正思量着这出荒诞闹剧会如何收场。 “夫人、公主,少安毋躁。” 意虽已决,可我又在雪华抛出的阶梯前踌躇不定。正当与她僵持不下的时分,一旁站着的成田大人却俄然开口说: “如今这种局面,由甲斐方出兵确为时已晚。公主说得没错,目前最优先的办法便是从本国调兵。事态紧张,为免减慢行军速度,别动队所携军粮武器仅能保证最低供求。部队的首要任务乃是救出家主大人,此战只需速战速决,待要务达成,定必即刻撤军。但这并不意味着目牛游刃,按军情所言,多摩郡以西也有上杉军踪影,所以别动队行军当中势必会遭遇上杉骑兵。在缺乏军资的情况下,这难保不会是一场恶战……” “氏贺大人既然已有计划,心中一定也有了将领人选。” 适才成田大人刚结束一番陈词,雪华便立刻接上话头,丝毫不给我见缝插针的机会。 “事到如今也只有我这一把老骨头去救出胜彦大人了,若是胜彦大人遭遇不测,我也无法向夫人交代。” 事情最后有了转机,我没能如愿前往武州,因年岁渐长赋闲已久的成田氏贺却再次奔赴前线。此人身上并无何等可堪称道的军功傍身,唯独兄长大人十分信任他——我始终对此深感费解,故而总不怀好意地揶揄他是“老古板”。现下他这般挺身而出,谅必不是为了北条家,也不是为了表露武士之忠心,那应该是为了他口中的夫人——我的母亲。 三年前在伊豆的那个冬日,我曾私下寻到位曾在山中城伺候过我母亲的老侍女,打探出了些许不为人知的过往。我母亲母家的笔头家老便是成田一族,成田氏贺先是作为客将随我母亲去到山中城,最后又辗转来到相模北条家。成田大人收起刀剑退居幕后的那一年,刚好是我母亲去世的第二年。他从来为月夫人而战,在月夫人逝去后便失去战斗理由的他,现在又要为北条家的兄妹赌上性命。而曾偏执地想要得到父亲专宠的母亲,是否有分出一点垂爱给一直守护在自己身边的武士? 若是明知对方对自身不怀眷恋,又为何要为那个人拼上信念?那必然是因为不愿看到她在这动荡乱世中颠沛流离的模样。我知道她不能钟情于我,我亦无法言明。但我仍要在这乱世中守住她的梦,让她能安逸地作为北条夫人而活,继而在那虚像的花街中,做最为快活的倾奇者。 集会散去,仍跪坐于阴冷僻静的御殿中的,是无人捧场的闹剧主角。没能马上离开这个与她争吵过又令我难堪的屋子,只因她还站御殿最深处的屏风前,注视着空空如也的壁龛。那里原先摆放着北条家传的胴丸具足,小时候我总爱摸那马手袖上的鳞纹图案——那也是北条家的家纹。雪华的目光停留在一尘不染的具足架上,那张脸上分明若有所思。 “阿照。” 我在厅中正襟危坐,然而总会时不时瞟她一眼。这一次终于被她发现,四目相接之后,她率先开口叫我的名字。 “谢谢你,为了我那么努力。” 这一刻我脑中有某个数字在扑闪,是三七二十一。除去与她和兄长的侧室一同在城中用膳的时日,我有整整二十一天没有与她像现在这般说话。我先是一怔,又发自内心拜服起我们之间的心有灵犀——她理解了我在闹剧中的演绎,可我又怕她洞穿我的真意。 “我在情急之下就总会说出些荒唐的话来……” 我向她致歉,为的是这一次,同时也为上一次的胡言乱语谢罪。她只一如往常地捧起我的脸颊,那是方才被她掌掴过的地方。 “抱歉,是我的冲动伤害了你。因为我不想看到阿照身负险境。” 她轻抚起我仍在发热的脸蛋,满眼是怜惜的神色。 不知何以为之,我只冲她笑,复应道:“我唯独冀望雪华能平安地生活在小田原城,我无法想象兄长战死后你将面临的结局,所以拼了命也会守住我们原本的安宁。” 雪华不是武士,她不必像武士那样为主殉死,但作为兄长的正室,或许她仍要为了贞洁荣誉而出家修行。在这之下还有更坏的揣测,那就是淀川六郎会让自己的女儿回到甲斐,并让她二度嫁作人妇。那样我便与她永无瓜葛,甚至无法保留住小姑的身份守在她身边,尽管我与她度过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三年。在这一千多天里,还有如那二十一天般互不相见的岁月,但我早就已经没办法面对没有她的时日。 “我也希望阿照能平安待在我身边。” 她一边摩挲着我的脸颊一边小声说,而我脸上骤燃的野火必定已传递到她的指尖。我不愿出嫁,也不愿因其他理由与她分开,可方才那般的局面犹教我不禁奋身不顾。 几日后,成田大人率别动队,以疾风之势从武藏国救回兄长并全身而退。中军缺将之下,前线胶着的大军全数拔寨撤军。北边的淀川军也因上杉军的后发合流,不得不放弃掉在荏原西北取得的优势,退回到甲斐国境线上。本次作战无疑成了劳民伤财的无用之举。待我再会兄长时,他正躺在自己的居室里,因截肢手术的麻醉药效退去而痛苦地呻吟着。被困在东多摩的兄长身负腿伤,那条腿在被重重围困的寨中无法得到妥善的医治,最终发展成了必须面临截肢的坏疽。 兄长活着回来了,但眼下的他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少了一条腿的武士便失去了存在价值,像腐朽的朝廷公卿一般,只能苟活于他人的庇护之下。 遗憾的是北条家没有贵族至高无上的地位,没有人会护佑上不了战场的兄长。由兄长侧室所生的年幼的儿子尚在摇篮之中,此时的北条家就如同脊椎被重创,动弹不得的巨兽,恐怕马上就会有豺狼前来瓜分巨兽的血肉。 上篇·第四章悲叹(2) 我被兄长唤到御殿时,城里的近臣和医师、上人等俱散去,避嚣习静的居室内,兄长死死抓着隐几,残缺的下肢紧贴着席迭一动不动。 “阿照,你来了啊……” 他叫着我的声音低沉又沙哑,与他如今沧桑不已的模样正相称。我的兄长此时不过二十二岁,然他干枯又泛白的须发胡乱扎在脑后的模样却像个饱经风霜的浪人。一场败仗,便能使一个雄心勃勃的武士变得如此疲敝吗? “阿照。” 见我仍站在离他一丈远的门前,他便又叫我一声,随后像之前那样在室内低低呻吟起来。我终于走近看他,他的瞳中也失了光,从前那种自信又淡然的面孔,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兄长大人唤我前来是为何事?” 瞧他如此病骨支离,我心中却没浮出什么身为妹妹该有的怜悯。此刻我脑中反而浮现出父亲去世前的模样。这的确令我意外,因为我原先常记不起亲父的面孔。 “阿照有好好照顾你嫂子呢,我不在的时候也有关照家中之事,兄长很欣慰。” 没能一口气讲完整句话的兄长在话中咳了一声。 “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罢了,日后我也会尽心竭力地照顾兄长。” “不,阿照。你还有该做的事。” 我知道兄长正作何打算,他仍希望我能婚配,但这次并非远嫁他国,而是像内藤寮助的女儿那样,与入赘北条家的武士结为连理,在兄长的长子元服前都能守住偌大的家业。 “拿起剑,为北条家而战吧。” 兄长口中蹦出了与我的忖量完全相悖的答案。 “我这副模样已无缘再赴战场,北条家需要武士来守护,这个位置只有我英勇的妹妹能胜任。我知道你之前因一色氏的事怨恨着我,是我辜负了对你的承诺,从今往后我不会再逼迫你做不喜欢的事。但只有这一次,北条家需要你,这是兄长最后的请求。” 那个一度拏云握雾、使人敬畏的兄长大人,眼下正将那只皮肤皲裂的右手搭在我肩上,轻声低语地反省着己之作为。 “好。” 我跪着的膝盖向后挪了两步,然后对卧榻上的兄长深深一叩。 “阿照定不辜负北条一门圣名。” 我答允了他,一如我当日跟雪华说过的话。若是北条胜彦叫我上战场,我便一定会出战。 我退出御殿回到自己屋中。兄长没多久就差人来传令,将北条家的藏刀“江雪”赐予我。具足则从我父亲的遗物当中,特地挑选契合我身形之物。北条家实际的家督依然是兄长,我不过是代兄出阵的女子,当然没有资格继承代代相传家传具足。兄长大人会如此紧迫地为我准备初阵,大概也是预料到了上杉会趁我方颓势对国境发起侵攻。战争中的任何失利都会给予对手可乘之机,原本被动迎击的上杉而今正要直逼相模。 闭着门的居室内,我擦拭着桌前的太刀江雪,一旁的乳母替我清理着蒙尘的具足。雪华便是在这时冲了进来,她鬓旁的额发稍嫌凌乱,脸上的脂粉也有晕开的痕迹。 “为什么要答应上战场?” 雪华拉起我的胳膊,一脸睚眦模样,但在愠色之下仍有着藏不住的温柔之美。 “还记得你曾同我说过的话吗?你问我会不会为了兄长和北条而战。” 听了这句话的她不再质问,眸中的愠怒也逐渐散去,我则怔怔地望着她的脸继续说道: “我的心愿便是成为武士。纵然兄长和北条家并不需要我,我也会挺身而出。因为我知道在这乱世中只有武士才具备守护住安宁的力量。” “如果你当真如此期望的话……” 她抓着我袖口的手滑了下去,软下去的嘴角也发出一声轻叹。 “别担心,我多年的练习便是为这一日。有家中老将与我一同出阵,这一次我定会平安归来。” 雪华沉默不语,仅是点了点头。我的胸有成竹也并非空穴来风,比起出阵,此次我的主要职责其实是守住伊势原以东的山城要塞。这是位于相模国境内的作战,不会面临被前后夹击的风险。山城有着高地优势,不仅利于火绳枪,也是一个能穷尽发挥我弓术的宝地。且因为是远距离射杀,不会给没有杀过人的我造成过重的精神负担。 不过,不敬神佛的我当真会有那种负担吗? 时间一转到作战当日,拂晓即动身前往要塞的我,晌午已立于城中鸟瞰。从距离来看,上杉军从最近的营寨出发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到国境线内,冬季步兵的行军速度则要更慢一些。陪在我身边的家臣除却兄长身边的将领,还有丸山城的城主,此人也是成田氏贺的长子。见我身穿印着北条家纹的具足,腰间是名刀江雪,这些早早便领兄长之命的人在面上并无半句不满。只是为了贯彻信念的我也并不在意他人看法,这就好比我父亲被人称作恶鬼与战争狂,而他本人却丝毫不介意一般。脑中想着父亲与雪华的脸,我端起火绳枪,对着要塞前的步兵先遣队打了两枪。 作战一连持续了十日,两军都未露出疲态,但上杉军的战线明显已后撤。在那样的铁炮攻势下,再坚固的甲胄也会如白纸般脆弱。然上杉军在人数上胜于我们,上次的失利折损了不少兵力,兄长的负伤更是令阵中缺乏士气。远在小田原城的雪华似乎清楚我军弱点,在她传信给我的第二日,陡然来了个会跳太鼓舞的艺者。艺者与阵太鼓兵在没有舞台的阵中演奏,却最终用直率的鼓声令我军士气大振。 恶念痛扫除,用力如用兵。短短几日,我已能熟练使用火绳枪。为了所想所愿,我用这致命的武器扫过人群,看他们身上被打出的血窟窿仿佛后院靶上的红心。怀揣着如此念想,我竟意犹未尽起来,不过撤军的上杉没再给我这个临时大将施展本领的机会。因为再过几日就是新年,兄长也传信命我速速停战,我遂在正月的祭典前返回了小田原城。 兄嫂都替我接风洗尘,家中众人对我的态度也不同以往,明明只是坐镇阵中,怎知一时仿若化身为立了大功的英雄。今年的新年虽不寻常,但依然可用平稳二字形容,相模与武藏也维持着停战态势。打破我安宁的,是初春里兄长的传唤。 “阿照。” 康复中的兄长拄着单拐,他立在绘了梅花的障子前,见我走近,随即喊出我的名字。兄长的气色稍稍转好,可沧桑的面容一如既往。他屏退身旁所有人,我们二人坐在寂寥无声的茶室内,随后他紧贴着我的耳朵这样说道: “我寻到鹤若的下落了。” 我正举着竹制的茶勺,勺中盛着滚烫的开水,这时我的手猛然间抖了一下,开水淋在兄长那面的席迭上,差一点就要洒在他脚背上,然而他却丝毫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阿照,你去把鹤若找回来。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说话时他近乎没有眨眼,但他的手伸过铁壶,递给我一把东西。我定睛一看,他已将自己的胁差放在我膝盖旁,那上面用纽绳捆着一张地图。心领神会的我即刻动身,他说只有我能做到,我便压根儿没让人跟来,而兄长也对外谎称是送我去伊豆做客。只是寻回一个孩童,确实是毫不费力的事。 尽管我最后带回来的,是名叫鹤若的孩子的头颅。 鹤若是我父亲最小的儿子,是父亲跟一个身份平平的侧室所生的。这个侧室在生下孩子后没多久就去世了,鹤若在八岁时也因为得了传染病被父亲送出小田原城,不过除了父亲以外没人知道这孩子在哪。不幸的是一年以后我父亲也去世,鹤若的下落便成了永远的谜团,连父亲身边的重臣也不得而知。我也确信这些服从于父亲的武士比我和兄长更想知道谜底。 任谁也没想到,这位高贵的大名公子被送到了足柄郡的村庄里,由一对受命于组头的夫妇照看。我下到足柄的村落时,只见到一个健康的少年站在田间。 “这位姐姐,不要再往前走了,田里的泥土会弄脏你的衣服的。” 穿着粗糙白布衣裳的少年对我说,从他的眉宇间,我隐约窥见些许自己儿时的模样。如此我便更笃定他就是我父亲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没有听从他的劝告,自顾自地走近他,见我是位年轻女性,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戒备之心。如果一直长在城中,如他这般年纪的孩子,估计早就深陷手足相争的漩涡,日日活在心惊胆战之中。 当时的我其实并不知,事到如今自己为何还要全权服从于兄长。已在战场上杀过人的我,之后就要用袖中的胁差对准这孩子的喉管。 趁他没笑着对我说出第二句话以前,我用刀捅穿了他的脖子,来不及发出呜咽的鹤若的鲜血喷到我脸上,他的白衣也被污染,点点血迹像斑驳的梅花。随后为了向兄长复命,他的脑袋也被我砍下,最后留在田地间的只剩一具无头尸体。此时是怎样的景象徜徉在我脑中呢?是收获同等下场的一色直幸,还是暴毙在屋中的父亲,抑或是在我耳边阴森笑着的兄长呢? 然而杀死鹤若的我仅能在梦中忏悔,因为没过多久,北条家的海上贸易又面临着严峻的问题。原先与我们有着紧密贸易关系的明国苦于东南沿海匪寇侵扰,遂在举国的口岸实行对我国的海禁政策。之后虽有稍许放宽,但仅允许持有明国朝廷颁发的公文书的船队往返停靠。这珍贵的公文书如今被尾张斯波氏把控着。 尾张三河联军在之前与远江国的战争中并未取胜便匆忙停战,可尾张国的铁炮队也让今川纯信大人吃尽苦头。斯波氏主动放弃优势的原因,在于此前京都幕府发生的内乱。足利将军居住的京都被畿内一带的大名带兵包围,斯波氏闻之,赶忙打起救援将军的旗号,名正言顺出兵畿内。此举不仅打退了叛乱者,还令空有名头却软弱无能的将军家蜷缩于自己的视线之下。 把控了幕府,斯波氏也理所当然地得到幕府才能持有的明国公文书。明国有着先进的火器制造技术,日本如今的铁炮等火器多从明朝进口而来,北条家的火绳枪自然也不例外。但眼下明朝商船的进出之地只剩尾张国家门前的伊势湾,不光如此,从国内运出的货物也无法再出口到明朝。这对于仰仗出口贸易的沿海国家来说无疑是毁灭性打击。 上篇·第四章悲叹(3) 这一年是格里历的一五八三年,由初夏至深秋,相模与武藏国的酣战一连数月,心力交瘁的我退回到小田原城,像往年一般等待着正月祭典到来。到了冬日,城内的物资更为紧俏,连我面前的火盆里也没添进多少炭块,它发挥着若有若无的余热,似乎昭示着一簇旺盛的篝火即将熄灭的景象。 不尽人意的收成、艰难曲折的海贸,穷尽奢靡的用度……数个问题在与武藏国持续两年的战争中接连爆发。兄长身残后,他自负的决断心却没有减退。他听取了淀川六郎的建议,与烧杀抢掠的海寇做起银钱交易。无论是明国还是本国的海寇,都是一些迫于生计才走上邪路的流民。这些流民形成一定规模后便组成海寇船队、骚扰沿海地区停靠的船只和居民。一言以蔽之,他们需要的不过是钱而已。而出钱不仅能免于海寇侵扰,还能借用他们在两国之间的走私航路,继续与明朝进行暗中贸易。然而养虎为患,得不到满足的海寇劫走了北条家高价购置的火器——这些火器原本将投入新年结束后对武藏茅崎城的总攻。 在梦中忏悔着的我终究是醒了,兄长也在梦中被人当头一棒。 新年前后的几天是我所剩无几的停战日。这之后即便缺少军粮与火器支援,我仍要硬着头皮去往前线。拿下茅崎城,北条家才有同武藏国谈判的资本,若是在此放弃,两国间的战乱不知何年才会结束。 拉门前传来何人的脚步声,随后我所在的寂寥的居室被人声打破——那是雪华在门前叫着我的声音。 “阿照,快来御殿吧,一会便能在天守阁看到烟花了。” 今日是除夕,尽管北条家的财政状况大不如前,兄长还是命人把小田原城置办得热闹喜庆。贺岁用的烟花爆竹也早早就运到城下,只是今年准备的火药数量是不是有些过多了? 我无心张灯结彩,冷僻的居室在城内显得格格不入。虽然休战期限一直延续到新年结束后,然而除夕夜一过,北条家的先遣军就要提前前往伊势原附近布防,以免在年节当中遭到武藏国偷袭。 “阿照,快点儿。” 见我无动于衷,有些不耐烦的雪华索性走入居室,拉起我的手来。这是我与她共度的第六个新年了。 本丸御殿内摆了丰盛的家宴,上台的兄长顾着跟陪在一旁的侧室和儿子说话,雪华因此也能全心关照起我来。 “好吃吗?” 她用筷子夹起一块她亲手做的糖糕喂给我,然后莞尔一笑。 “唔……” 我支支吾吾地应和着,这甜得有些发腻的糖使我稍微忘记了漫长战争带来的苦涩。 雪华今日格外亲近我,我被战争搞得麻木又疲惫,连等待焰火庆典开始前的几分钟也没涌上什么喜悦之情。雪华在天守上牢牢抓着我的手,她的手是如此温暖,我的脉搏与她的脉搏融为一体,正如升空的烟花一般激烈而炽热。红黄绿青茶紫……能制造出多彩烟花的火药节节攀升着,最后在一声轰鸣中将整个天空点亮。 “真美啊……” 青紫色的花火闪动之际,站在我身旁的雪华的脸也被照亮,她的面容美憾凡尘,那双眼睛更是耀如明珠,她就仿佛是在这除夕夜里下界的天女。 “烟花是很美呢。” 听了我脱口而出的夸奖,雪华却以为我是在称赞烟花。 “并非在说烟花。” 我偏转过目光,小声指正道。而雪华却不让我的眼睛躲开,她慢慢挪动到我身前,伸手抚摸起我剪短的头发来。 “虽然阿照绑起头发的样子也不错,但我果然还是喜欢以前的阿照。” 躲不过她的眼睛,我只得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战争让我变了很多,与她六年前见到的那个我定然是大不相同。她那时就总爱摸我的头发和脸,像姐姐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 天守顶层四面开窗,冬夜里的风便能毫不避讳地吹进来。耐不住寒气的兄长已被人搀扶着歇在了下层,这时焰火庆典也到了尾声,转眼间,天守阁上就只剩下我和雪华二人。 “阿照。” 明明我就在她手边,她却一直在唤我的名字。 “之后你便又要去前线了呢。” 她的眼中堆满了依依不舍,就是这目光总在督促我要平安归来。 “嗯。但我不会随先遣部队走,还能在这城中多停留几日。” “是啊,你还能在我身边多待一会儿。” 她抓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放开,但那连接在一起的手在烈风吹袭下也仅剩下刺骨的寒凉。雪华扯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到了天守阁顶层的角落。 她似乎是要抱我,但她没有抱我。 她逐渐凑近的脸在我眼前明晃晃地摇了一下,她冰凉的唇贴上我干裂的嘴巴,而后她就脱离,我们的手也分开,一切都如游丝一气般转瞬即逝。 雪华吻了我。 尽管我肉体上几乎没留下她触碰我的感觉,但我来不及闭上的眼睛却记下了一切。 “雪华、雪华……” 我的牙齿在打寒战,于是控制不住地喊了两遍她的名字。她则是后退了两步,直到我又主动向她伸出手去。我牵着她,我们一同走下天守,来到我居室门前。 “雪华,陪在我身边吧。” 我揽她入怀,她头发上木犀油的香气灌入我鼻腔中,她没拒绝这邀请。自两年前兄长变成那副身躯后,她们之间的夫妻关系业已名存实亡,雪华夜夜都独自入眠,今夜她就算是宿在我屋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除夕夜里,下人们都破例早早歇息去了,即将出阵的先遣部队也不住在城中。在这冷彻酷寒的夜里,小田原城中的万物都如我屋外早已干涸的池塘般寂灭。 雪华正躺在我身边,我与她都屏息凝神,但这情欲窜动的屋内马上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仍秉持着无声的姿态,下一刻就起身跪立在榻榻米上,用双腿夹起我的胯部。今日我没穿铠甲,也未着狩装,雪华慢慢脱着我罩在最外面的羽织,而她自己身上的和服随后也被剥去。 我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但此时躺在雪华身下的我恍如在梦中。我那对无处安放的胳膊老实地耷拉在地上,虽然一直在观察雪华的节奏,不过目前为止我还是像木偶一样任由她摆弄着。 “阿照,不喜欢这样吗?” 雪华停下了解着我里衣的手,附在我耳边说道。 我猛地摇起头,然后她便扒住我的双腮,旦见她呼出一口沉重的吐息,刹那后又用脸抵着我的面庞。 接着她再度吻了上来,她的嘴唇紧紧盖在我唇上,从那皓齿间探出一根湿热的舌头来、撬动着我方才还在发抖的嘴巴。我一卸下守备,她的舌头便长驱直入,用舌尖在我的舌苔周边打探。雪华口中的温度一点点侵占着我的嘴巴,终于我的舌头也解冻,能够自由回应她的侵入。我也用舌尖顶上她的舌,两根舌头先是有来有回,随后便交织,就像此刻我口中与她口中汇聚在一处的唾液。雪华一边吻我,手上的动作也在继续进行着。她将我的里衣褪至腰间,今日我没穿束胸,于是我胸前的平坦地带便袒露无遗。在纠缠中我的舌头开始发麻,雪华就是在此刻舍掉了它,她离开我的嘴巴转移至我胸口,从我唇间扯出的银丝也滴落在我乳房上。 “我感受到了,阿照的心。” 雪华纤细的手掌紧贴着我的乳房,所以我打鼓般的心跳声便毫无保留地被她知晓。大概是我贫瘠的乳房并未让她有玩弄的欲望,她的手只稍作停留就接着去脱我的里衣。现在我开始配合她,直到二人都一丝不挂。得到了雪华的垂爱,我逐渐发热的身体也不再僵硬,我用双臂环扣住她凸出的蝴蝶骨,她便因此而下压、以匍匐的身姿趴在我肉体上。雪华柔软的乳房刚好压在我胸上,而她的一条大腿挤在我两腿之间。她的乳粒与我的乳粒紧贴,大腿的肌肤蹭上了我的私密之处,我们紧紧相依着,然她却在此时无序地颤动起来。 “呀……” 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声调变得相当古怪。 “阿照,怎么了?” 她在明知故问,因为说完这句后她便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雪华继续颤动着,步调也愈演愈烈,她大腿上的肉不断剐蹭挤压着我的阴部,我的双乳也涌上了少见的肿胀感。 “呜……雪华、嫂子……” 我的口中竟能发出这样卑微的呜鸣,而我又不受控制地用嫂子来称呼她。 雪华停了下来,她抬起腰身,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 上篇·第四章悲叹(4) 她眸中之光清冷又妖娆,令我只敢微微颔首。如此这般的意外过后,雪华的左手搭上了我的腰胯,跪在榻榻米上的左腿膝盖也离开了我的两腿之间。雪华向后退了一些,但她的右手手指却单枪匹马地勾住了我的阴唇。她之前吻我、又用大腿蹭弄着我的私处,我敏感的小穴早就下防,从中流出了湿滑的蜜液来。雪华的腿上想必也沾上了些许体液。她用食指与中指撩动我的外阴,又用指尖与指骨轻顶着阴唇最中间的柔嫩地带。她的手指被我的黏液沾满,那湿淋淋的指腹随后搓压起我的凸起。她先是由快至慢,在养精蓄锐的间歇后又对着轻颤着的凸起发动猛攻。 此时的阴部如同琵琶之弦,被技艺冠绝的法师来回拨弄,只是琵琶没有在一开始就流出妙音,取而代之的是嘈杂如雨的响动。 在如此激烈的刺激下,快感已由下至上贯穿我全身。我的双腿不由得上下扭动起来,我感觉自己的穴口在一收一张,每一次循环结束都会有黏稠的液体从阴道内流出。我的眼睑旁也挂着欢喜的泪花,若是我在这时张嘴,那分泌出快意的唾液恐怕也要从我的口中垂下吧。 在雪华的爱抚下,我短时间内便高潮数次,这次蜜液又从穴口喷溅出来,雪华未饱足的手指却还像只渴血的野兽。她用中指推开我的穴口,抻入狭长曲折的阴道内。我的身心都迎接她的进入,然而本能的排斥反应使我的肉壁瞬间收缩。如此,她纤长的指头便整个被四面八方的肉壁来回挤压着。受到阻挠的雪华放缓了插入的速度,她的指腹在阴道内不断探索,寻找着能刺激我高潮的敏感点,最终在抵达能深入的最底端后便忽前忽后地抽插起来。 “阿照,疼的话便叫我。” 虽然有爱液的润滑,但阴道的深处依然有些干涩,最初的抽插令我皱起眉头。只是雪华的安慰也随之传来,她的音色染上了淫靡的调子,话语间嵌入了几声喘息,我闻此声,体内的固执便接连倒了下来。 雪华的手在阴道内震颤,被刺激着敏感点的我也夹紧了她的手臂。琵琶法师的手一直没有离开琴弦,而是让手指与弦融为一体,这样只稍一挥手,天籁之音就能倾泻而出。 “啊……雪华……” 我的声音已如低吟浅唱,被反复推拉的小穴也在用含糊的水声更唱迭和。 雪华又俯身亲吻我,此时我才品出她口中残留的糖糕之味。 她的手指坚持了许久,我肉壁内的痉挛感也一波接一波,最后雪华终于退出小穴。她改变了姿势,将我的双腿掰开到最大,然后右腿伸到了我弓起的左腿关节下,左腿连同小腹都挎上了我的骨盆。眼下雪华的阴唇正抵着我酥麻的阴户,下一刻她便动起来,半坐在我身上的雪华的美乳一抖一抖,她阴部的凸起也与我的阴部来回磨合。 “啊……好快……雪华动得好快……” 二人柔滑的阴唇紧贴着,像多云的天气里紧紧相依的两片云彩。而雪华每一次的抖动都使我的阴部如过电一样,没过多久我的穴口就再次松懈,渗出的爱液好比贴窗纸用的浆糊,令我与雪华的私处如胶似漆地粘连在一起。 臀部之下的榻榻米湿了一片,仅我一人是流不出这么多津液的,那之中还有雪华的一部分。剧烈的磨合运动使雪华也迎来了绝顶,她一边娇喘一边反复呼唤我的名字,又以此为鼓点加重施加在我阴唇上的力量,在这性爱的尾声中发起总攻。到最后我几乎已完全记下了她内阴的轮廓。 度过了惊涛拍岸般的高潮时刻,雪华终于躺倒在我身边,我则依然将手叩在她的蝴蝶骨上。 “不要走。” 雪华清瘦的身躯被我整个揽在怀中。我知道她为了避人耳目还是得在天亮前返回自己的居室,而有了这醉生梦死的欢好,我还要奢求些什么呢? 雪华是我的了,我亦成了她的所有物。在人前她仍是我的嫂子,但我已知晓她对我的心意,我们之间也有了这真实无妄的云雨交媾。对此时的我而言没有比这更能鼓舞人心的了,从此以后雪华就是我全心全意爱护的妻子,为了她即便要我明日就直取京都我也在所不惜。 “阿照,你且睡吧。” 雪华的声音仍在颤抖,我耽误了她的休息时间,她的眼眶在烛火照耀下发红又肿胀。 “我不要你走。” 我像个孩童般紧紧抱住她的背,到这时候我越怕与她分开。 “好,我会一直在的。” 雪华在我额上轻轻一吻,她的眼神有些迷离,而我也困倦不堪,酸涩的眼角就要淌下泪来。 这一夜我没有做梦,直到安逸的梦乡被噼里啪啦的响动声打搅。睁眼时,枕边没有雪华的踪迹,拂晓也尚未光临,只是屋外的某处似乎格外的亮。我穿好衣服推门去看,随后映入眼帘的一幕使我终生难忘。 小田原城的本丸在起火。火焰从城根延伸到天守,冲天的火光令城堡四周漆黑的天幕明如白昼,而本丸坚毅的壁垒如今已化为怒燃着的火墙。看来我还没清醒,这大概是我荒唐梦境中的其中一幕。我正要扭头走回屋里,从屋前的檐廊下却钻出一个人影来。 “公主,公主!” 人影哭喊着,径直拉起我的胳膊向后院跑去。这时我方才完全取回听觉,我听到了自己赤脚踩在沙地上的声音、建筑物的木柱与横梁倒塌的声音,还有城外铁炮号叫的声音。当我看清因狂奔而衣衫凌乱的乳母的脸时,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本丸起火了,可没有人去救火,也没有人向外逃窜。迅猛燃烧的建筑物的倒塌声盖过了城里人呼救的声音,而侥幸能逃到城外的人大约也会受到铁炮的制裁——是乱臣贼子在城中放火,他们要用这一往无前的火势使北条家灰飞烟灭。 “公主,后院尚有能用的马,快向山中逃去吧。” 小田原城的城郭以北便是座土山,然而冬季结冰的山路难行,无论是百姓还是士兵都不会选择在冬夜上山。拉着我逃出居室的乳母脸上挂着涕泪的冰凌,她手中也执有一物正咣当作响。她将那东西塞给我,我借着上空的火光与月光看去,发觉那竟是被我父亲藏匿起来的北条家代代相传的名刀“山姥切”。 “不,我要去城中救人。纵火者要灭北条家,自然不会放过我,我一个人也不可能活下来。” 后院临时搭建的马厩中仅有一匹连革物都没佩挂的马,我接过了乳母递上来的太刀,她随后便要跑去牵马。 “城里已经是……” 我拽住了乳母的身体,她强忍着哽咽吐出几个字来。话音刚落,上空就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啸叫,那是天守阁整个坠毁的声音。倒下来的天守的碎片压在起火的飞檐上,城堡的上部顷刻间就以排山倒海之势层层倾覆。紧接着我耳边又有大量的黑火药炸裂的声音,原来在城下看到的火药是为这场焚烧准备的。 “不……不要……雪华,雪华!” 临危之际,我没有想到兄长,也没有挂念起北条家百年基业,闯入脑海的是雪华的真如⑴之影。 “公主,趁反贼还没冲进来以前,快逃吧!” “那你呢?” 乳母将我强推上马,她自己却丝毫没有要乘上来的意思。 “我要……” 话语卡在一半,院中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冲进院里的士兵鸣了铳,受到惊吓的马嘶叫着向后院敞开的门飞奔而去。被驮在马上的我拼命回头去看,我看到铠甲上印有鳞纹的武士用铁炮指着乳母的景象,这之后又是一阵刺耳的铳鸣…… 我骑在马上,在深夜的山丘上狂奔。冷风无情刮过,我的手脚与面庞都被冻僵了,丧失一部分知觉的我似乎很快就要从噩梦中醒来。 若是梦就好了,梦总与现实相反,在梦中被掠夺的我醒来后就会重新拥有一切吧? 马停下了奔踏的脚步,没握住缰绳的我和怀中的山姥切一起被甩下来。遭受了如此疼痛的我却仍旧没有醒来。我在冻土上连滚带爬,最后跪倒在一颗岩石上。我使劲揉搓起被冻住的眼眶,直到结了冰的睫毛朝两边散开,而我终于能就此向山下眺望。山下的城堡仍在燃烧,只是建筑物已尽数崩落塌毁,如今的小田原城不过是一堆身处黑烟中的废墟罢了。 家族、兄长、乳母、爱人……我失去的一切,再也拿不回来了。 总听人说人死前会回光返照、即将直面阎魔的脸孔也会神采奕奕。此刻我拔出手中的太刀抵上自己的脖颈,更深夜静的山间回荡起我惨烈的笑声来。 迎来这般结局的人生,还是就地毁灭好了。 山姥切的刀身被月光照得锃亮,煞白的刀光分外刺眼。比起切腹自尽,刎颈的痛苦不过一瞬,我不由得合上了双目,只是闭眼前仍盯着的刀刃上霎时间沾染了细小洁净之物。 天空中正落下的是雪花,还有一个写法便是“雪华”。 再度俯首眺望,降雪洋洋洒洒地纷落下来,细密的雪花一直下坠,最后在着火的废墟里雾释冰融。我明白我最为在意之物就是在那片废墟中为他人所践踏了,所以我还不能如此狼狈地死去,轻易逃避责任不过是弱者行径。 我将仍闪着银光的山姥切重新置入刀鞘中,这把宝刀不该沾上我的血,我要用它斩尽仇敌,我要用逆贼的鲜血为雪华祭奠。 我,是为北条家复仇的武士。 注释: 1.真如:佛教用语,指作为存在的终极形象的真理本身。 上篇·第五章忧抑(1) “您且看,这孩子的眉眼,与政冈年轻时颇为肖似。” 汤河原殿身旁盘坐之人,正是远江·骏河大名今川纯信。他着一袭面白里蓝的小直衣,佩立乌帽子,犹似物语画册中的公卿殿上人。虽着实雍容雅致,亦不免教人忽觉恍若隔世。 “这倒确使我忆起政冈大人初至骏府之时,如今想来竟已过去二十余年。” 今川纯信一边说话,一边抬着墨痕浅淡的麻吕眉,谛视着盘坐在席迭上的我。我清楚他不过瞧我两眼,目光便又落在躺在我膝前的那把太刀上。较之我的面容,还是名刀山姥切更能证明我的身份。 “日将迟暮,今日且安排他先下去歇息吧?” 此处乃是骏府城的本丸御殿,我正襟危坐,目不能斜视。直至座前的汤河原殿启开朱唇,今川纯信亦随之展眉解颐,终于唤来近臣携我去往住处。 “孩子,快过来。” 倒是那汤河原殿不肯教我先走,她唤我近身,仔细端详我的脸,莞尔的模样颇为亲和。尽管事前歇息过一段时日,但我曾在那样的雪夜中策马狂奔,时至今日,身上多处仍挂有冻伤痕迹。这狼狈体貌定显露无遗。 “乃父昔年执意将你送去乡下,当时我曾连发多封信件极力反对,没承想他当日的决定反救你一命。若他没将你送到足柄,我们姑侄俩定然已是阴阳两隔。”未几,这贵妇人便泫然泣下。此情此景亦使我伤怀,但我知道现在的自己仅能隐忍不言。 “主公,这孩子尚未元服,之后便这骏府替他安置一应事由可好?” “这事好说,只是这孩子的身份……” 待我被近侍领着退出广间,今川夫妇依然交谈不止。不知今川纯信会如何安置我,我与她的正室的确有着亲缘关系,然多年未见难免隔膜倍增。如今我的家族已被奸人所灭,于纯信而言,是彻底失了一位强力盟友。纵然他日后对我好生相待,不吝招我入其府阁,单凭我一人之力,委实无以填补他缺失的臂膀。 一切还有待今川氏定夺,眼下我唯能暂且宿于骏府。至黄昏,侍者送来肴笥瓜果,我正倚窗而坐,兴味索然。我推开窗,俄尔极目远眺,见那西沉落日洒下余晖,光华似佛像金身般灿烂;城下町一望无边,来往町人忙于张挂沿街灯火,各色暖帘随风披拂。我身远离地面,仿若身处碧瓦朱檐的空中楼阁。 这番形容无甚夸大之处。骏府城确为豪城,被世人称作东海霸主的今川氏也比其他大名更有经营领地的本事。 然而这里终究不是我的故土,我的故乡已无处可觅。 前几日我宿在相模的丸山城,今日又在骏府昌亭旅食,这两地城主待承周至,多少使我惶惶不安的内心得到片刻照拂。只是,我已然成了丧失主君的浪人,且是个舍弃众人独自出逃的鼠辈。 “鹤若殿下,夫人怕您畏寒,特教我送来一床棉被,已放在您的居室门外。” 作为我姑母的汤河原殿大约真心疼惜我,尽管她审谛过我的面孔,却依旧相信我的一面之词。 鹤若,我现在的名字是鹤若。 小田原城陷落那晚,我乘马躲进山中暂避,待心绪渐稳,复连夜赶到丸山城。我本应第一时间就求助邻国骏河,但当时我还无法断定——今川氏究竟是否参与剿灭北条。北条家的覆灭过于突然,又实在迅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仅凭内奸之力,决计无法使百年基业在顷刻间毁于一旦;在这个背主求荣的武士身后,必定还有一个强势的真凶。而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唯一能全权信任的对象,仅剩身在丸山城的成田氏贺大人。 知命之年的成田氏贺曾带兵直闯虎穴,救出家主,至此一度成为家中第一功臣。可他却无心领受封赏,在立下汗马功劳的短短几月后便告老还乡,隐居在长子氏光的丸山城。 “公主,您竟能平安无事!” 满身泥泞的我拼命逃入丸山,成田父子也对身为主君之妹的我施以殷切款待。但在相模国已然易主之际,这座孤立在两国交界处的城砦并非安全之地。见我随身携有家传宝刀山姥切,氏贺大人十分讶异。 我父亲生前没把刀传给任何人,而是藏于城中隐秘之处。若非小田原城罹难,这柄宝刀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但我却要用这象征着家族荣光的太刀诛贼讨奸,我要以血洗血,让挡在复仇路上的梗阻身首异处。 这第一个阻碍者便是我自己——相模国从前的公主北条照。 我决意肃清奸臣复兴家族,遂请求氏贺大人襄助,而他所应效忠的,不该是继续作为亡国公主苟活的我。在这乱世之中,女子的身份实在不便,生于武门教条的公主,不过是华美宫殿里的一个摆件。我向氏贺大人坦明鹤若之死的真相,其后,他随即建议我取而代之。 “这是天意,天命难违。既然公主最终持得北条家传宝刀,您自然有资格成为北条家的后继者。” 他认可了我,曾经那个认为女子不该习武的氏贺大人,竟将重振北条的希望押在我的身上。往后,二十一岁的我就要扮作十六岁的少年,还要为自己寻找一个牢固的靠山。甲斐的淀川氏在我兄嫂罹难后,无疑失去援助我的义务;武藏上杉与北条家昨日还互为敌手,自然无从仰赖;而那系出同门的伊豆北条分家……却是这次焚毁小田原城的始作俑者。 长久在面上忠于兄长的北条政庆背叛了我们。他藏得太深,乃至自己辖领的山中城时,他都能耐着野心按兵不动,故而谁都没能料到,他会忍到五年后才翻脸。 我唯一能倚靠的武门只剩下骏河国的今川氏。纯信大人是光明磊落之人,若他真想将北条家的领地收入囊中,大可借用之前北条家不出兵协助他攻打三河的理由向我们发难,自然不必采用会遭世人评议的阴毒手段。无论如何,纯信大人的正室也是吾父之亲姊,汤河原殿乃是我的亲姑母。这对夫妇年少便相识,纯信决计不会对妻子的母家不仁不义。 我与成田父子商量好对策,终决心弃城投奔今川家,可眼下仍有一难亟待解决。 我仰躺在软和的被褥上,双目正对空无一物的天井板。虽是寄人篱下,骏河的黑夜却并不难熬,铜制火钵烧得正旺,整个居室受暖气包裹。 我瞒天过海,让今川家所有人都相信,我就是北条政冈的小儿子鹤若。而真正的鹤若早已被我斩首,他的尸身在相模国的农田里腐败消解。纵有人发现鹤若的骸骨,又有会将一具无头尸体和淳朴的武家少年联系在一起呢? 我亲手酿下罪恶,事到如今唯有借着罪恶之名才能附生。 次日晌午前,今川纯信又在本丸召见我。这时我才知,他先前表露的疑虑,并非为忖度我身份的真实性。他在思虑,到底该给予我何种相称的名分。 “鹤若,我与主公商议过后,决定收你为今川家的养子。” 汤河原殿率先开口,我意料之内的一种答案。将北条家的遗孤收作养子,对内既不算亏待自己侄儿,对外亦能彰显今川氏的深仁厚泽。 “承蒙姑丈与姑母厚爱,恕鹤若难以从命。” 今川纯信手执一把精巧的雪洞扇,他不苟言笑,但那风雅淳正仪态又令人觉得春风和气。闻我示意回绝,他并未发怒,只用雪洞在下颌前挥了一挥,说道: “哦?我的小侄儿难道有着自己的打算?” “北条家为奸人所灭,鹤若定会为家族报仇。然纯信大人诸事扰身,鹤若不敢惊动大人,之后在下会自力集结起仍忠于我父亲的旧部,向那奸人政庆复仇。待大仇得报,在下定会竭尽心力服侍今川。但鹤若自知乃是渺小无才之辈,谅必无法派上什么用场,自然也经受不起大人抬爱。但求能以北条遗孤的身份暂居骏府,大人不吝给予安枕而卧之地,在下已是万分感激。” 今川纯信要收我为养子,他如今身强力健,不必忧虑身后之事,区区一个养子也威胁不到嫡子之位。但我生长于萁豆相煎的北条家,无法再面对寸丝半粟的阋墙之危。 北条家一旦灭亡,然则,这之后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快。 兄长当上家督之后,一时间将我父亲所有的女儿都下嫁出去。而后他又担心,这些已婚的公主会生下流有北条家血脉的男孩,遂暗地里将她们一个个害死。他做得杳无痕迹,以至我最后一位庶姐血崩而亡时,旁人都觉是怀着早产儿的她数奇命蹇。兄长千方百计打探到鹤若的行踪,却并未派出亲信动手,他让我手刃自己的亲弟弟,为的也正是杀鸡儆猴吧? 沦为北条家唯一血脉的我曾惶惶不可终日。北条胜彦不杀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像我们的母亲。 兄长深爱母亲,在母亲死后仍执拗地爱她。 他居室的障子上绘有铺天盖地的海石榴花,连他的胁差刀鞘上,也刻有那花的图形。如此海石榴花好似永开不败,那永不褪色的鲜红正像歃过血一般。 可现下兄长业已作古,他与昔年蔚为壮观的小田原城,一起被扫入旧世的废墟。但我却因此解脱,不必再因他对手足的猜忌而殚精竭虑地活着。 况乎,我也曾算报复过他…… 听完我的叙说,面露和蔼之色的今川纯信,始将我从自己遥远的思绪中拉回。 “你这孩子又何必这般谦虚,我照拂自己的亲侄儿盖为理之当然,哪有什么无福消受的道理。不过,若你执意要延续北条一门血脉,我自然不会阻拦。迩来我已在替你筹备元服事宜,也会代你父兄为你取名。” “一切皆听从姑丈大人安排。” 我向他深深一叩,结束这场能决定我命运的谈话。 上篇·第五章忧抑(2) 这年四月,骏府城中樱丛繁茂。纷扬的樱花飞屑覆满庭院,我也在这玉树琼枝下,完成此生第二次元服之礼。 纯信大人自我父兄名中各取一字,作为将伴随我终生的名字。北条家的真彦,这便是如今的我。 北条家失了领地,但相模守的官衔仍落于我身。我顶着这个虚名,坐在了今川僚佐的位子上,由此纯信大人便能安排我领兵出阵。 政庆撕毁了与今川家的旧日盟约。在我暂避于骏府城的这几月中,他接连吞并相州各城郡,还把居城移至相模的津久井城,以便进一步控制整个相州。窃掠北条领地之后,政庆并未像前主那般继续维系与骏河的契约,他在两国交界设哨建营,摆出副随时准备侵攻邻国的姿态,这便使本不应主动插手我复仇一事的纯信大人忍无可忍。 初夏,纯信大人拨下六千兵马,派重臣冈部宪次率先攻打相模足柄。顾念此番是在北条故国作战,姑丈事先询问过我的意见。 “相模如今已落入贼人之手,在下已无甚顾虑之处。” 姑丈钦点我作冈部大人的副将,此乃我的初阵,成田父子亦获准随我奔赴前线。然而,谁都没告诉我,这位宪次大人是个性情刚烈的武士。某日我巡视完布防,甫一骑马返回,便听他在阵中吹胡子瞪眼。 “哼,这是什么道理!馆主大人竟教那毫无经验的北条公子作了副将,我看那小子一脸白面书生相,估计连只兔子都没猎过吧!” 宪次大人口无遮拦,他肆意发泄着对我的不满,在旁者间或出声劝阻,可他话音方落,我便无甚避忌地自行走入人前。 “诸位有何事相商?”我如此试探,“宪次大人,在下听闻您是弓之名手,不单擅流镝马,年轻时更有百步穿杨之能。正逢阵中无事,不知能否蒙您赏脸同在下一较高下?” 在上方闲趣之外,我的姑丈素好鹰猎。据闻他掌家后,时常在领内山中狩猎,亦总让重臣冈部宪次屡屡陪同。宪次大人的弓道本无人能出其右,他在主君鞭策下精进不休,故而当我提出要同他比试时,阵地内立马响起窃窃私语,如遭挑衅的宪次大人甚至发出一阵哂笑。 “真彦大人,您莫非在戏谑老夫?” 我摇头否决,他仍一脸狷狂之态。 “那好。然欺负年轻辈儿实在寡趣,此处亦不便流镝马。这样吧,那边悬挂的指物棋下恰好有处标靶。” 我顺他手指方向看去,那标靶的准心近乎瞧不见,光看上面的今川旗帜,离这帐内也足有三十丈远。 “怎样?老夫先发箭,且让你七箭,这七箭中若你能有一箭射中准心,老夫便算你赢。” 冈部宪次如此倨傲,唯恐今川家中其他人也如他这般看我。但在他们眼中,我横竖是个落难公子,怎料我曾有位独步当世的弓道老师,亦不知我早已用铁炮犯下数多杀业。 白翎金竿雨中尽,直余三脊残狼牙。 冈部宪次手里的半弓咆哮着甩出一箭,那疾驰之翎快到无迹可寻,仅箭头扎在准心上的鸣响响彻阵中。 “该你了,真彦大人。” 他满眼得意地乜我,似觉自己胜券在握。我一言不发,以指搭筋弦,脑海中骤然浮出六年前在小田原城中拉弓的景象。 炽热日华照亮苍翠柳杉,庭中的白沙泛起热气,在曲折回廊的日影下,她就站在那里,冲我嫣然一笑。 ——阿照的弓如霹雳玄惊呢。 扶在握把上的手抖了一抖,为了堵住不合时宜的泪水,我合上双目,聆听起耳边的风声。 ——阿照,今后还会练弓吗,我想看你练弓。 她的声音不曾散去,我手中之箭却接连飞出。一箭、两箭……直至箭筒里再看不到白翎的踪迹,亦如她也消失不见。 “竟会全中?真彦大人真乃旷世奇才。” 帐中传出惊异的喝彩声,我的眼泪终究是流了下来。幸而旁人皆顾那直眉楞眼的冈部宪次,仿佛等着看这老武士的笑话。 “老夫小瞧了真彦大人,真个儿自愧弗如也。” 宪次大人一改常态,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致歉。我没有与他为敌的理由,来日方长,往后我们都要辅佐今川,现下我还要借助他的力量击退政庆。 年少的北条公子狠狠挫了宪次大人的锐气——这在军中成了一则趣闻。有故事互相打趣,士兵们在生死难料的行军当中,亦平添几分奋勇作战的动力。他们聊着我的前尘往事,又对我今后的人生抱有期待。 呵,在北条家覆灭前,我也总遐想自己以后会怎样。到头来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成为北条真彦的我连眼前战事的最终走向都无法把控。 到第二年春季,今川军仍在同政庆军僵持。北条政庆选择与今川交恶,却又攀上了甲斐大名。我实在没有想到,淀川六郎已将弑女之仇抛诸脑后,爽快答允与政庆合作。 百脚不愧为百脚,六郎的真身永远是生着毒腺的掠食猛虫。 绵延的战火多少波及骏河国内,为求安定,纯信大人和汤河原殿俱搬至远江国滨松城。二则,远江靠近近畿,纯信大人其实一直在作上洛准备。这一年中,我亦陆续寻回许多没有屈从政庆淫威的北条老臣。他们听闻我是鹤若便接踵而至,争先恐后涌来骏府投奔旧主之子。 纯信大人没赐给我城池,他许我为骏府城代,准我长期住在骏府。眼下我正领着一众北条旧臣,可谓是骏府名副其实的把控者。 我看似东山再起,亦看似智珠在握,但我从未洞悉己之命运,连与她的相遇也是如此。 作为北条真彦的我,终于在骏府迎来十八岁生辰。此时,我已与同行沙场的宪次大人成为忘年好友,我们常在城中切磋武艺,可这日他并非独自前来。 “葛夏,快来见过真彦大人!” 宪次大人带来位年轻女子。此人身着银杏叶纹打褂,梳着寻常未婚女子的姬切发式,她作揖,须臾后抬头,我始看清她的姿容。 “真彦大人,这是小女葛夏。” “大人竟有这般伶俐的女儿。” 这不过是句敷衍。我匆匆扫过葛夏一眼,只觉她是随处可见的武家女子,没能再对她有何深刻印象。与那人的仙姿佚貌相较,世间有再美的人物也只会黯然失色。 “葛夏平日都待在宅邸,不常出门。此次前来骏府,说是想看看城中樱林,大人若有闲情不妨带她四处逛逛。毕竟这样难得的时节今年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此际正值卯月下,已过了樱花怒放的时期。即将开败的粉蕊摞满枝条,洒落的花瓣似落红飘雨,连通往天守石阶上都铺满了樱花织成的毯。 宪次大人话中别有他意。半晌后,冈部宪次以军务为由先行离开,院中只剩下我与冈部葛夏。 她没有搭理我,旦见其径直走入樱树下。恰好有风吹过,落英徐徐降下,她那件橙色的打褂上瞬间就迭满零散的花瓣。她发间亦浮挂樱瓣,有片完整的五瓣花不偏不倚地落在她额前。随后她又迎风起舞,外穿的打褂摇曳飘荡着,露出里面水色的小袖下摆。 我始终默不作声,可目光早已被花雨中的少女吸引。她起舞的风姿、额前那枚樱花,都让我想到了唐画中点着花钿的舞姬。 “这样美丽的花,却生在这拘束的城中,连外面的阳光都见不到。” 我看得出了神,并未注意她已解掉打褂立于我身旁。她发间与额前不再有落英痕迹,整齐的小袖上一尘不染。方才的一切好似都从未发生,空园中唯余她同我搭话的余音。 “没有城池护佑,生在野外的花定会在战火中化作灰烬吧。” 骏府城墙高大且坚固,低矮的樱枝无法探出墙外,能够沐浴的天空仅有这方寸之间。但战火还烧不到这里。我猝尔忆起小田原城的梨树,逃离之前没来得及为它送别,恐怕连那光秃秃的树干也被烧成焦炭了吧。 华美金阙使人闭塞、令人窒息,可对曾经的我而言,那里尚存一段安稳命运。我逃了出来,又侥幸活了下来,却仍不知前路艰险。没能活下来的,那些被掩埋在废墟之下的,无疑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我才要亲手杀了北条政庆。我不会准许他自裁了之,我要将他逼到山穷水尽,然后割下他的头颅,把他的血浇在小田原城的焦土上。 “真彦大人?” 公主、阿照大人、阿照——不会再有人这样唤我。此刻叫着我的乃是身旁的葛夏。 “真彦大人,您在哭吗?” 是的,我的泪水模糊了眼眶,眼中的花雨已连成莽漠一片。憎恶与惋惜在我胸口交错盘踞,我紧攥着袖口,无以发泄的身躯仍旧在风中颤抖不止。眼泪像珠串般滴滴垂落,在酸涩感进一步梗阻鼻腔与喉头前,我接过了葛夏递来的手帕。 有那么一瞬间,葛夏的身影使我想起那人。分明是截然不同的女子,她却在这残酷乱世中带给我弥足珍贵的幻影。 “想到了从前相州之事,触景生情罢了。” 我要改掉自己爱哭的毛病,因为如今的我丧失流泪资格。 “大人,您还真是温柔。” 我用手帕拭干眼泪,葛夏没将它要回。而我二度见她时,她已成为我的妻子。我与她在骏府的这场会面,实际上是纯信大人安排好的。汤河原殿也从中撮合,欲将冈部宪次的女儿许给自己的侄子。 其实他们在大婚前曾将我传到远江,也当面询问过我的意见,但我哪有拒绝的余地。我还是如此的胆怯,我只配作个不敢忤逆主君的武士,我就这样摧毁了一个少女往后的人生。 她曾带给我短暂希冀,但她的岁月却再也没有希望可言。 上篇·第五章忧抑(3) 大婚当日夜里,不喜饮酒的我故意喝得酩酊大醉。我浑身上下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醇酒味,可我的头脑还清醒着。我推开居室移门,一眼就看到葛夏正候在那里。我找准卧榻的方位,一头栽倒在被褥里,丝毫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但我没能马上入睡,葛夏也没有即刻离开。她在我的居室里跪了许久,最后一脸落寞地回到自己房中。 到了第二日晚间,没能和新婚丈夫圆房的葛夏又守在我的居室门前。 “我累了。葛夏,你回去歇着吧。” 我再度打发她走,不敢多看她一眼。我将她晾在纸拉门外,她的影子在门上停过许久,在这沉沉遥夜中,她会想些什么?她嫁给了注定不会爱她的“丈夫”,不仅如此,那虚假的丈夫甚至不愿意碰她一下。我能做的唯有压下流言蜚语,让没有做错任何事的葛夏不必受人讥评。 可到了第三日,她又来到居室。这次是黑天半夜,我刚从城外返回,连具足都来不及换下。繁琐的铜片缀在我身上,我深感疲惫,甚至没有自行卸甲的力气。我盘坐在榻旁,葛夏也紧随其后。她合上纸门,如此点着几盏烛火的房内只剩我与她二人。 待我终于决意将具足从身上剥掉,她随即挪身上前意图协助,我却打开她的手。 “我自己可以。” 我被抽干了力气,在万分疲惫的状态下更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我粗暴地扒着身上的具足,又粗鲁地回应着身旁的妻子。我把脱掉的具足扔去一边,葛夏仍跪在我身前,我们之间相隔不过四尺,然这位备受冷落的新妇却对眼前的丈夫一无所知。 “真彦大人,您不喜欢妾身吗?” 葛夏的话语打破这漫长寂静,她浑身轻颤,语气充斥着满腔白华之怨。 “真彦大人,您为什么都不愿正眼看妾身?定是妾身不招人喜欢,这必然都是妾身的错……” 见我良久未应,她始自怨自艾起来。她的双手虽搭在自己膝前,但那掩在袖口下的右手却狠狠掐着左手的手背。 “葛夏,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害了你,你不该嫁给我这种人。” 我抬起头,瞟向她的衣襟,甫一说完,她却骤然起身。她的小腿仍跪在地上,立着的单薄人影完全遮蔽我的视线。 我不得不看向她的眼睛,纵使眼底噙满泪水,她注视着我的目光仍是那样温婉。 “分明是您救了我,若是您拒绝掉婚事,我怎能逃离虎口?” “这是何意?” “若非嫁给您,我便要被父亲许给中务少禄家的长子。那家的儿子曾有过一任妻子,但那可怜的妇人却日日遭受中务少禄一家毒打,年纪轻轻就去世了。我只庆幸最后嫁给您,您是个温柔的大人,是您让我不必面对刀山剑树,这样善良的您又何错之有?” 竟是如此,居是如此。吉良中务少禄家亦为今川氏的家臣,他家的封地在远江,因能于治理农业才蒙纯信大人赏识。在我看来,这样的家门中净是些粗野武士,怎料到他们竟能对柔弱的女子狠下毒手。这日本究竟还有多少这等卑劣之徒,又有多少会把女儿当作联姻工具的无情父君。 我眉头深索,怒而不发。霎时间,我对与自己有着忘年之交的冈部宪次也涌出诸多不满。 “真彦大人!” 葛夏没留给我几分消火的间隙,她猛然扑来,抓着我的双臂说: “请使用妾身的身体吧!妾身是您的妻子,妻子的职责便是服侍丈夫,妾身会好好服侍您,让您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语罢,她便抚上了我的大腿,又上移至锁骨处,试图解开我的衣衫。 “别这样,葛夏!” 我一把推开她,连力道也未拿捏。我神思紊乱,被推倒的葛夏又跪在了先前的位置上。只是下一刻,葛夏的双手就搭上自己的领口,用力扒掉了身上的外衣。眼下是穿着单衣也不会冷的夏季,但女子总会在小袖里套上间着里衣。可葛夏却什么也没穿,方才一番推搡,她的腰带亦松垮,她将拉下的和服扯到腰际,之后那赤裸上身便一览无余。 她上身的肌肤白皙红润,一对椒乳更为剔透。在那惹眼的乳房上,坠着比樱色要深些的乳首,若换作旁人,此刻定已经按捺不住,要将眼前的美景把玩在手了吧? 可这美人的丈夫仍默然不语。我胸中堆满苦涩,见她如此渴求爱抚,只觉她可怜可叹。 我怜悯她,怜悯这个被武门规训的女人。但这样的我不过是狂妄自大之辈。这世上有千千万万女子仍像她这样,要为根本不爱自己的人献出纯洁的肉体。我对此只能漠视。奈因我避开了身为女子的命运,我可以作为武士上阵杀敌,还能以男人的身份支配女性。这样的我没有一天曾想到,该去拯救命运悲惨的女性,故而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资格假仁假义呢? “穿上衣服,葛夏。夜里会着凉的。” 她没有听我的,一点儿也没有。葛夏将衣带彻底抽去,身上的和服便如丝绸般滑下。她用右手拽起胸乳,左手则滑入下腹处,在耻毛后摸索起阴户深处。 葛夏用力拉拽着胸前双峰,她的胸口一起一伏,过大的力道令她白皙的胸乳前被烙下一片若隐若现的指印。那只抚摸着私处的左手正牢牢贴在她向前倾的骨盆上,她用两指剥开阴唇旁环绕的毛发,将纤长的中指斜插在缝隙间。 “真彦大人……真彦大人……” 她猛烈搓动阴蒂,粗糙的爱抚使她很快有了生理反应。她娇声呼唤我的名字,揉捏乳房的力度也渐渐放轻。她将半个乳杯捧在手中,一点点向上推压,然后用拇指摩挲起粉嫩的乳尖。 “啊……葛夏想要……与真彦大人交合。” 她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她竟不惜为我这种人做到这等地步。 葛夏面色潮红,自腹腔喷出的剧烈喘息,令她平坦的小腹一收一缩。小腹下那只手已然浸上爱液。她以两指在外阴间反复拨弄,搭在穴缝上的中指向内延伸,顶住了紧致的小穴口。她的阴唇中想必已积满黏液,只因她每一次在穴口周围上下捋动,阴部都会传来细微的水声。 “唔嗯……” 葛夏的音色骤然变调,她将中指埋入阴道,这对不擅长自渎的处女而言是有些痛苦的事。她中指的一半还露在外面,但插入小穴的指尖已在内壁中搅动。稍后葛夏又中止对乳房的爱抚,将那只空出的右手撑上地板,她把被自己搅动着的私处上倾对准我的脸,之后便微合双目,全力抽插起自己的小穴。 中指在肉壁内反复抽送,葛夏的指缝间满是溢出的蜜液,黏糊不清的古怪水声在我耳边盘桓。她是如此淫荡,又是如此圣洁。少女的躯体一尘不染,她卖力展示着自己的肉体,若是武士,此刻怕已抛却理智与她放纵交欢。再这样下去,连我也要按捺不住私处的悸动,要将她柔软的阴唇含入口中,狠狠吮吸她穴中的爱液。 可我办不到。 我的妻子正当着我的面自渎,我知道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讨好我,但我依然无动于衷。 因为我不爱她。我爱着的始终只有那一人,没有她陪伴的每一日于我而言都如万古长夜。纵使知道自己再也寻不回她,我全部的爱意也仍会为那短暂的时光温存。 我不愿看葛夏继续折磨,遂背过身去,这稍微起了些效果,她没再继续手淫,但没过多久又扑在我背上。葛夏袒露的胸乳紧贴起我的后背,她的身体上下蠕动起来,胸前那两处凸起不断摩擦我单薄的衣料。她一边用乳房剐蹭我的脊背,一边用沾着爱液的手扣着我的肩膀。 “妾身已忍不了……浑身像点火一般……妾身现在就想让大人进入……” 她吐出一连串诲淫之语,然后不管不顾地扒掉我的外衣。 “我自己来!” 我蓦地从榻旁站起,与此同时又发出一声即将破音的吼喝。被我撞开的葛夏愣倒在原地,而我也确实顺着她的意思剥掉贴身的里衣。 “真彦……大人……” 我背对着葛夏,将上身剥到只剩下裹在胸前的白布束胸,但我背后那条绵亘在椎骨旁的丑陋刀疤大约已经完全暴露在外。我转过身去,一圈圈扯下缠绕的束胸,葛夏就是在这时抱住了我的身体。 “您……您到底遭受过多少苦难。” 我还没完全解掉胸前的束缚,但那如山丘般凸起的胸脯已能证明我的真实身份。我的妻子终于得知了我的秘密,可她没有责怪我这个撒下弥天大谎的骗子。 “葛夏,抱歉。我骗了你,亦骗了所有人。” 她将我紧紧搂在怀中,用柔滑的乌发轻蹭起我的下巴。 “身为妻子,我竟对您遭受的痛苦毫不知情。您受过这么重的伤,为何从未对我讲起?” 我背后的刀伤,是在三年前与武藏国交战时诞生的。北条家的将领在战场上被前后围攻,负责指挥铁炮队的我却自阵中鲁莽冲出,最后替友方挨下了那一道劈砍。 “以如此伤疤换回一人性命,显然是场等值交易。” 我的语气似乎有些自满。那之后,我返回小田原城,却没告诉任何人我受伤的事。尽管乳母反复追问我具足上为何会出现严重损伤,但我始终不准她查看我的身体,盖因总仰躺着休息,故而始终未有暴露这微不足道的伤痕。 “真彦大人……” “那不是属于我的名字,我也绝非能成为你丈夫的武士。所以,葛夏,你仍旧是自由之身。别管我了。离开我,去寻找真正爱着你的人吧。” 葛夏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泪滴打湿我裸露的肩膀,我轻轻将她推开,她的双手仍恋恋不舍地搭在我胸前。 “不论您究竟是何人,我都是您的妻子。我会永远守在您身边。” 我毁掉了少女的一生,然她却甘之如饴。在通往罗生门前的复仇路上,是她给予我最后的曙光。 上篇·第六章畏怖(1) “恶鬼!你这恶鬼!” 北条政庆业已瘫坐在地,眼中全不见满眼憎恶。前刻分明还数骂不止,此刻却不断向角落挪动,因恐惧而失禁的模样狼狈至极,裆部更在地上蹭出一行尿迹。 我将面甲摘下,攥于左手中,右手所执的山姥切正熠熠生辉。 这把刀吸满了人血。我不知父亲从前用他杀过多少人,然这三年间它已在相州犯下重重杀孽。不计其数的士兵武士遭此刀处断,他们的肢骸七零八落,被剖开的内脏在战场上腐烂,猩红的鲜血洒在我的具足上。 “鬼……恶鬼……” 北条政庆颤抖不止,口中仍旧念念有词。只是在他辨明恶鬼真身前,还是死亡先行一步。 令人嫌厌的噜苏声终于止息。政庆的脑袋滚落在地上,自他颈部断口处喷出的鲜血恣意迸溅,顷刻间两侧拉门已遍布血污。我复挥动太刀,那残血亦如细雨般交错零落,此时此刻,津久井城本丸仿若开满殷红梅花。政庆的椎骨很硬,若非铆足力气,恐怕刀刃便得卡在他颈项的半截处。好在我对刀法自信不疑,毕竟当面劈裂活人之事,对我而言已非初次。 这年初秋,今川军对伊豆北条氏发动最后总攻,决战地点毫无疑问是在相模津久井城。纯信大人远在京都,他操必胜之券,乃特修书函一封,叮嘱我务必于仲秋前结束战争。 仲秋佳节,自为阖家团圆日。孤立于座间丘陵上的津久井冷僻异常,受轰炸的土塁的碎片堆满护城壕沟,那之下还掩埋着未来得及清理的士兵尸体。在这萧条壁垒之后,北条政庆与其亲卫还在城中负隅顽抗,只是他已没有命数去迎接仲秋。昨日宪次大人的使者曾往城内递信,催促政庆尽早投降,这样政庆与其家臣姑且能免于一死。但我不会给他生还的可能。大抵战局不可扭转,连日来我方稍有放松包围网,我就是在这时带队潜入城中,且闭门自守者一一扫除。 “我是不会投降的,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宪次大人得到了如此这般的答复。当我杀掉了最后一波忠于政庆的武士、孤身冲入他与其家人藏匿的本丸时,睁目张须的他仍揣着这样冠冕堂皇的说辞。他想切腹自尽,以恪尽武士之名,为使其品尝我昔日所受之痛,我便在这乱臣贼子面前将他的亲眷一一杀死。 “我不会现在就杀死你的儿子。但我会穿刺他的头颅,然后把他和你的脑袋一起挂在小田原城的废墟前,我要让所有相州百姓知道,什么是叛徒的下场。” 政庆原本不会败得如此迅速——奈何他的盟友淀川六郎,竟不肯派援军襄助这个被前后夹击的蠢货。 “时至今日,我早就做好了一切觉悟。只是灭掉我的家族就能让你在这乱世中扬名立万吗?你比我更可悲,你连自己的末路都看不到呢。” 面对我的威吓,眼前这个自诩为武士的男人照旧口出狂言。 我愈来愈不耐烦,待到屠灭本丸中人,终摘下粘满血污的面甲,意图挥刀给这个痴蠢之徒最后一击。 “恶鬼……你是那恶鬼!” 可这时政庆的态度却骤变,他一下子瘫倒在地,俄而语无伦次,俨然一副受邪灵附体之貌。 “北条政冈……政冈!你杀了我母亲,如今又要来杀我吗!” 政庆将我错认成了我父亲。恶鬼是过去旁人称我父亲的诨名,同样用来称呼他的还有战争狂和淫魔。没错,父亲素好猎艳,甚至会为争夺女人而不择手段。他为得到我母亲灭掉了伊豆旧主,在此之前,他也曾跟政庆的生母——即自己从兄的正室通奸。然这淫亵之事终为政庆之父所察,更在家中引起轩然大波。我父亲不能与同胞决裂,只将政庆生母诟为荡妇。二人皆以为,那妇人死去或许便可息事宁人。尔后的某日,父亲竟径直冲入政庆生母卧房,一刀砍死了那妇人,陪在母亲身旁的政庆目睹了一切始末。 政庆当时尚且年幼,吾父的面孔成了伴随他长大的噩梦。他恨毒了我父亲,可他所在的分家根本无力与北条本家对抗,他过了二十几年屈居于人下的生活,直到火烧小田原城雪恨的那一日。 我似乎一直没提过我父亲的死因。盖因我总记不起他的模样,然而我的记性很好,不如说是好过头了。 我父亲死于花柳病。他死前身上生满疮斑,丛生的斑块艳似红梅,一直延伸到苍老的脸上。到他临死之际,浑身皆是溃烂疮口,所以最后只有兄长入其居室,听过他的遗言。我惧怕父亲那丑陋样貌,索性独个儿留在门外。 “死了吗?” “嗯,已经咽气了。” 兄长刚迈出父亲居室,我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他则淡然应过,冷面无情的兄妹二人仿佛只是刚经历一个毫不相关之人的死亡。随后我唐突笑出,凉风直灌入口中,兄长遂劝我切莫如此张扬,可我还是忘乎所以地大笑着。 政庆恨我父亲,我却比政庆更恨。若非这个淫魔在我母亲身怀六甲时还要逼她与自己交欢,母亲又怎会因胎位不稳而早产,并最终死于血崩呢? 这一年是格里历的一五八七年,我父亲已辞世整整十年。只是北条氏的恶鬼再度显世,作为北条家继承人的我终究还是变成了父亲。 我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是耽于复仇的战争狂,也是曾垂涎自己亲嫂的淫妇。 收复伊豆·相模两国后,我在骏府短暂休整过两月。紧接着,纯信大人又将我派去信州与上杉对战。 在我斩杀政庆的一年前,变幻无常的京都幕府迎来了新一轮的政权更迭,此次的最终赢家乃是积极筹备上洛的今川氏。纯信大人联合近江美浓的大名土岐氏,组成斯波包围网,把尾张国的斯波氏杀了个片甲不留。留守京都且把持幕府的斯波玄义虽侥幸逃过一劫,但他也不得不星夜兼程赶回本国与今川土岐和谈,最后又逼不得已让出自己“代理将军”的位子。 纯信大人收编了斯波氏手下的铁炮队,又胁迫尾张的盟国三河对自己俯首称臣,再加之有我坐镇的东南战线捷报频传,今川氏在日本的土地上大刀阔斧、硕果累累。此时的今川家业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关东霸主,即便是作为盟友的土岐氏也要让姑丈三分。 一五九零年夏季,在最后一批铁炮的强压下,易守难攻的信州松本城终于陷落。走投无路的松本城主选择在城中自焚。遥望着塌陷在火海里的天守,我脑中又浮现出六年前小田原城毁灭的景象。 杀死北条政庆、夺回相模故土后,我的复仇之路已算步入尽头。但我把伊豆和相模两国都交予纯信大人,自己则毫不犹豫地提刀奔赴另一战场。坦白说,眼下我已不具备战斗的理由。作为北条真彦的六年时光,并没有使我找到曾苦苦追寻的幕后黑手。在我歼灭政庆后,我依然没有发掘出任何有关真凶的蛛丝马迹。我怀疑过淀川与上杉,可他们在这几年内均未掀起什么风浪,更是在我姑丈上洛后立刻俯首称臣。 难道幕后黑手从来都不存在吗?一切只是我的臆想?也罢,我虽如愿将政庆的血浇在了小田原城的废墟上,可我答应过姑丈,仍要为今川竭力毕力。姑丈大人本就对我有再造之恩,亦于平定信州之后,将松本城赐予我作领地。 “葛夏,我今日遇到个趣事,待晚膳时说予你听。” 轿辇将我抬回暂居的清水城时,鹅毛大雪已覆满城下院落。 “真彦大人,您还是先进屋吧。” 我的妻子正站在白茫茫的华盖中,她也不畏寒,反倒是我的归来打搅了她赏雪的雅兴。赤手堆着雪人的葛夏今年二十二岁,我们本该是处于同一年纪的年轻夫妇。若是在其他家庭,这时大概也已育有一两个活泼可爱的孩童。 “您看,出门前妾身就嘱咐您多穿一些的。” 葛夏方才还在玩雪,现在却又说教起我来。她用那双冻得发红的手轻捏起我的双臂,然后接着说道: “正好,我前些日子用赏下的料子给您做了件新外褂,到今天终于做好了。您不如在用膳前先试试?” “试试倒也无妨。不过无论你做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穿的。” “是吗?妾身倒不是对自己的女红不自信,唯独怕您不喜欢这个颜色。” 她将我带进室内,只见一件宽大的贝紫罗纱羽织[1]被整齐挂在木架上。我最喜欢这种颜色,更对羽织上不甚张扬的暗纹尤为钟爱。 “你费了这么多心思给我做衣服,我很开心。” 我攥住葛夏的手,尽管我们二人都刚从室外回来,但执手片刻后连结在一起的四手都暖了起来。葛夏的脸染上了红霞,她总是经不起我的夸奖。不过半晌后她又主动钻进我怀中、依偎着我的肩膀说道: “真彦大人遇到了什么趣事?” “我在松本城下的茶屋里遇到个唱万叶古歌的游女。” “那还真是件稀奇事,如今竟还有游妓唱万叶古歌。若不是真彦大人从中指点,连妾身也对和歌一知半解呢。” 葛夏的下巴抵着我的胸口,脑袋微微上仰,对上我的眼睛。她的眼眸如一泓清泉,可瞧多了却令人欲火丛生。 “那游女唱了些什么?” “大约是春雪一类题材的歌,我记不大清了。神奇的是那女子刚吟完歌,天空中就飘起雪来,我这才匆忙返回。” “信州的雪的确不该来得这么早……” 注释: [1]贝紫乃深紫色,罗纱则是锻料,羽织为一种上身穿着的和服外套。 上篇·第六章畏怖(2) 谈话间我们便用了晚膳。膳后葛夏又在浴房替我擦洗身体,这些年的征战使我伤痕累累,而除了自己的妻子外,我也无法将自己的身体交托给他人。 葛夏一直替我守着秘密。她解掉了我的束胸,将蘸过热水的布贴上我的乳房,细心擦拭着我胸前整日被紧缚起来的赘肉。 “真彦大人?” “嗯?” 搓着我后背的葛夏突然叫了我一声,我回头去看她,她却把柔软的唇贴了上来。浴房中点着炭盆,出了一身汗的葛夏连舌头也是湿热的。我与葛夏的舌头来回舔舐,主动吻上来的她则在不断吮吸着我口中的津液。 “嗯……嗯……” 葛夏闷哼了两声,似乎是要喘不过气。随后我便离开她的嘴巴,她沾满唾液的舌头还露在齿间,袒露在外的胸脯也正起伏不定。 “真彦大人,妾身的这里涨得很。” 我坐在高一些的胡床上,同样浑身赤裸的葛夏如今正跪在我身前。她托起自己那对饱满的乳房,用红润的乳尖蹭起我的膝盖。 “葛夏,过来。” 虽是叫她过来,然而我却主动低下头,靠近她的脸颊。这时的葛夏也应声动了起来,只是她刚一微张双腿,我的右手就伸到了她股间的私处中。 “你看,你已经这么湿了。” 我的手上沾满了葛夏的爱液,我抽回胳膊、将自指尖滴落的淫水展示给她看。 “妾身只要一看到您的身体就会这样,这要怪您。” 葛夏抱怨道,可下一刻便将我的手指含入口中,用舌头把上面的爱液细细打扫干净。我的手指变得湿漉漉,两手随即伸向葛夏的乳房。葛夏樱桃般的乳粒凸在外面,在我揉搓她的乳房时,那两颗赤果还在止不住地抖动。她饱胀的乳肉在我掌中变作各种形状,葛夏被爱抚到腰肢乱颤,按捺不住的臀部上下跌宕着,每次下倾时葛夏的穴口都会流出蜜液。 “哈啊、哈啊……真彦大人,差不多要……” 高声喘息着的葛夏请求着我的进入。我从胡床上站起,她则配合地躺倒在浴房地板上,她的肉体被水汽浸湿,敞开的大腿间全是凝立的水珠。我先是戏谑地舔过她大腿根部,又在葛夏的阴阜上吹下一口热气。这挑逗使葛夏再也无法忍耐,她的小腹微微抽搐着,阴道也逐步收紧。葛夏自上方伸出一只手来,用两指将自己的阴唇掰开。此时的葛夏门户大开,我也再不必吝啬自己的舌头,我摁住葛夏稍丰腴的大腿,俯身用舌尖舔起她阴蒂周围的蜜液。 葛夏的爱液越流越多,大量涌出的汁水让湿润的阴唇看起来更加诱人。我的舌尖不断勾弄着她阴蒂的褶皱处,这时的葛夏已经把自己的手指拿开,我便索性用整个嘴巴贴上她的阴户,猛力吮吸起她充血的阴唇。 “真彦大人,请吃掉葛夏吧。” 晚膳时我用了三浦郡产的鲜虾仁。如今身在他国,总会想尝尝故国菜肴的滋味。厨艺精湛的葛夏将那虾仁蒸得鲜嫩多汁,再浇上些提味的味淋,便让我到此时还对晚膳念念不忘。不过葛夏的阴部也不遑多让。我把舌头伸入她持续渗出蜜液的小穴,这敏感的甬道又紧又窄,但当我再同时吸附着葛夏柔滑的阴唇时,穴口又总能稍敞开一点儿。我就这样将整个舌头一点点插入葛夏的阴道,她的肉壁也十分紧实,壁内的颗粒与我粗糙的舌头互相摩擦,蠕动,彼此触碰着。收缩中的阴道将我的舌头紧紧缠住,兴奋状态下的阴蒂也被我嘬到来回摆动。 “啊啊……妾身的身体,是只属于真彦大人的。葛夏……好爱……真彦。” 被我吃干抹尽的葛夏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高潮,喷涌而出的淫液灌满了我的嘴巴,我的嘴角两边都挂着她的蜜液与我唾液留下的水纹痕迹。 “我可能要去京都了。” 结束一阵翻云覆雨,清理完躯体的我从浴桶中立起,葛夏递上干布,将我身上的水珠拭干。 “是纯信大人的命令吗?” “嗯。姑丈叫我在正月前赶过去。葛夏,我本想带着你的,但此去京城一路舟车劳顿,我怕你的身体会吃不消。” “没关系的,妾身留在城内守候,您也能少些后顾之忧。” 葛夏替我披上里衣,她的裸体上还沾着湿答答的蒸气。她用柔荑般的指尖勾起我的手,稍后又十指并拢,仰头凝望着我的双眸中含满蜜意。 我的妻子一刻也不愿与我分开。可我前往京都却另有目的,没将秘密吐露殆尽的我甚至不敢告诉她那游女口中究竟唱着怎样的和歌。 已荣升大纳言[1]的纯信大人如今住在京都的二条府邸,那是个雕梁绣柱处,抬头便是满眼辉煌。到达京都后我也被安顿在此,之后大纳言大人身边的奉行官领着众家臣到拾翠亭观赏歌会。京都亦下了雪,只是亭外的湖面上还未结冰。湖边林立的枯松上缀满了沉甸甸的积雪,落下来的细碎雪块浸湿了我身上的羽织,还有一部分掉在我的脸上,化开的雪水顺着我的脸颊淌下,刺骨的冰寒如同针扎一般剧烈。 “真彦大人,您为何要站在那树下?” 大野勘兵卫大人从屋里走出,跑到院中呼唤我。听闻他跟随纯信大人上洛后便常出入花街。而我此次上京,另一目的就是要目睹京都花街的盛况。几日后,勘兵卫大人闲来无事,遂携几位近臣同僚前往柳町的料亭用膳。我自然也跟随在侧,那人曾憧憬过的快活游廓,我到今日终于能得见。 我走过街巷低矮的门廊,京都的建筑物多涂着赤朽叶色的漆料,再挂上一排写着店名的红纸灯笼,远望着就是一片热闹喜气的景象。游艺屋的妓女们站在店外揽客,话语间夹杂着我听不大懂却饶有趣味的上方语言。不过到了料厅里便没这么喧嚣,勘兵卫大人说这里只接待达官显贵,连助兴的娼妓也与外面的不是一干货色。 “真彦大人,您不过来坐坐吗?” 得知我不喜饮酒,勘兵卫大人便特地给我单辟了间四迭半大的雅座。 “不了,我就不扫诸位大人的兴了。” 我不愿跟一大群武士同席,尤其他们当中不乏一些油腔滑调的家伙,再加之我的身份特殊,让我独坐在隔间反而能少些拘束。 作为最高级的料亭,这里当然也会有伺候周到的侍者。可这侍者却不是些端茶倒水的佣人,而是穿着华丽和服、浓妆艳抹的伎倌。我方才还吩咐过不需要侍者进来伺候,但半晌后仍是款款走进一个端着漆盘的女人。伎倌常见的妆容便是粉面,煞白的脂粉会一直涂到脖颈,在我眼中这怪异的打扮实在算不上好看。我瞧了身边正点茶的伎倌一眼,只见她裸露的颈肩处往上仍是光洁透亮的肉色——她的脸上没涂下厚厚的粉末,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十分滑稽的能面[2]。 “你的面具倒是颇有意思。” 伎倌斟满了茶水,面具上画着的眼睛正抬头望向我,面具下又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 “您可是第一个这样说的,旁人都说我的面具吓人呢。” 伎倌的声音异常动听,但她脸上的面具却十分狰狞。那是恶鬼般若的样貌,被涂红的血盆大口向外敞开,面具的顶上还有两个鬼角,不过不知为何却被斩断了一边,折了角的般若看起来既可怖又好笑。 伎倌说完后便站了起来,只是她一个踉跄踩到了自己和服的后摆,她就这样倒了下来、直直压在了我身上。 “真是抱歉,这位客人。” 伎倌的身量很轻,我轻轻捏了一下她纤细的胳膊,而她也依然靠在我怀里,她发髻上明光烁亮的珠钗擦过我的耳畔。伎倌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方才的慌乱之中,伎倌系在后脑勺的面具绳松动了,我看准了绳结的位置、急不可耐地要将她脸上的面具扯下。这时的伎倌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一手撑在我的胸口上,另一手则将面具紧紧摁在自己的脸孔上。 “不行哦,阿照,这面具得我自己摘下来才行。” 她叫了我的名字,她缘何会知道我原本的名字?我的心脏顿时漏掉了一拍,被摁着的胸口也气血上涌,我的脸颊被伎倌的声音彻底点燃了,只是我干涸的喉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仿佛我身体里的全部水分都正集中于我的眼角。 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会叫我本名的人存在吗?这六年间,我曾在无数个梦中与那人相会,可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起,我以为除了睡梦外能再见她的地方便是幽冥地狱。然而在这四迭半大的房间内,我眼前这个戴着恶鬼面具的女人却带给我一场不愿醒来的幻梦。 “你……你是……” 语罢,伎倌摘掉了能面,我眸中嵌满的泪水也决堤而出。她紧贴着我的胸口,我也死死抓着她的后背,仿佛我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一般。 “阿照,我从未想过还有一天能与你再相见。” 她的瞳仁耀眼如灯笼,那之中存聚着炽热的火焰,融化了我内心堆积多年的血肉与坚冰。 注释: [1] 太政官之次等官,唐名“亚相”,位阶为正三位。 [2] 能乐役者佩戴的面具。 上篇·第六章畏怖(3) “雪华,雪华!” 我不断打颤的喉头终于能吐出完整的音节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又在她抚上我的脸庞后接着问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逃出来后便做了游女吗?没关系,我现在已经是坐拥十六万石领地的大名,我这就替你赎身,从此以后我会让你过上真正无拘无束的生活。” 我正滔滔不绝,雪华这时却将匍匐着的身躯前倾、在我的额前递上一吻。 “怎么会呢。我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就成为游女。” “那你……” 雪华没让我继续说下去,她的唇瓣下移含住了我的嘴巴,我顺势将舌头伸入她口中吮吸。雪华依然压在我身上,不过切换为跪姿的她正解着我下身的袴。 “要在这里做吗?” 在重逢的当下便能与她肌肤相亲,这自然是令我倍感欣喜。可我又顾忌起周遭的环境,若是在此交欢被发现,我的真实身份便极有可能暴露。 “不必多虑,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雪华泰然自若,她把我的下半身扒得精光,我裸露着的私处正对着雪华的脸,这时她又从和服腰带里取出一把剃刀来。 “雪华,你要……” “不要怕,阿照,我只是做些游女们擅长做的事。” 雪华白皙的指头在我大腿上捏了一把,她将我的双腿分开了一些,用剃刀的刀刃贴上我阴部的肌肤。 “嘶——” 刀刃冷得要命,被碰到的阴部不由得一哆嗦,我的喉头也本能地发出一阵嘶鸣来。 “别乱动,不然会割伤你的。” 雪华像是在吓唬我,然她却面露喜色,她用小指勾起我阴唇周围肆意生长的耻毛,利落地割下一截来。这些年我总奔波于战场,当然无心打理自己的毛发。隐藏起性别的我更不能让人看到我的私密之处,即便是葛夏也几乎没触碰过我的阴部。这大约是因为我不想被她进入,在我内心深处,能无所顾忌地与之交媾的对象仅有那一人了。 雪华在我的外阴上舔了一口,杂乱的耻毛被她的口水濡湿了,她小心翼翼地挥动着手中的剃刀,我的耻毛便被锋刃一段段割下。 “好了,阿照。” 雪华收起剃刀,我抬头看去,只见她把剃下的耻毛全数收进一张绢布手帕里。忙活完的雪华没让我起身,她径直坐在了我的骨盆上,她额头上贴着一层细密汗珠,染着秋水的眼眸正盯着我的双目。 “阿照,我的阿照,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我点了点头,可随即又摇了摇头。 “在以为你已经死去的日子里,我哪里还能安枕而眠呢?” “可我要你过得好,我希望你能平安顺遂。我最不愿看到你为了今川氏四处征战而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的模样。” 雪华的右手搭上了我的左肩,她猝然扯下我的衣领,我肩膀上被铳弹擦过的伤疤便被她尽收眼底。若这伤口再下移几寸,我的左臂怕是已整条废掉了。 “阿照,不要再打仗了。” 我左右摆动起脑袋,雪华则再度捧起我的脸颊、又一次吻了过来。这次她的唾液带着黏腻的蜜糖味,稍作吞咽后我又觉舌底苦涩。雪华脱掉了繁琐的和服,只将那根唐红色的桔梗纹腰带留下。她用腰带盖住我的眼睛,随后将我的上衣也褪去。我放空大脑,不再尝试与她争辩我今后的归宿。我不想让这千载难逢的相聚时刻也化为梦幻泡影。 雪华一下下吻着我的颈肩,被遮天蔽日的我揽着她的腰际,她的臀部逐渐后移,嘴唇贴上了我的胸乳,湿滑的舌头从她口中伸出,左三圈右三圈地舔舐起我的乳尖。光是这样我便被摆弄到春潮奔涌,今天的我似乎格外高涨。她在我胸前玩弄一阵便直奔阵中,雪华的手正骚弄着我的阴阜,没了浓密耻毛的阻拦,她也能顺畅地用指尖挠动我的阴核。雪华将那绯色的凸起来回拨动,我的大腿便不住地抖动着,渴望被爱抚的阴道也一汩汩流出蜜液。 “雪华,我好痒……” 雪华正用指节顶弄着我酥麻的阴唇,沾满爱液的嫩肉上传来了淫靡的水声。可又痒又燥的却是我的阴道,充血的穴口似乎涨得很大,已经痉挛的甬道焦急地盼望着雪华的进入。 “自然会痒,因为我给你下了淫药啊。” 雪华说完后就把手指插入我口中,满嘴唾液的我将那纤长的指节含了一会,其后她就抽出手指向下探到我的穴口边,推开收缩起来的软肉、毫无顾忌地直直顶到了我的宫口前。 “哈啊、哈啊……” 我叫了出来,被粗暴插入的我却没有一丝痛苦。我的肉壁将雪华的手指紧紧包住,被吸附着的她的手指前后抽动起来。尽管我正处于麻痹中的阴道失去了一部分知觉,但我仍能感觉到雪华平整的指甲在我不光滑的内壁中来回剐蹭。 “阿照,我要再放一根进去了。” 没待我点头,雪华就将稍短一些的手指挤入了小穴。雪华两指并拢,竭尽全力地在壁内磨蹭着。我被抽插到头昏眼花,眼前的黑暗似乎更为浓烈,只是我的身心都无比欢愉,火热的下体更是连连高潮。 不知过了多久,雪华的手指终于从小穴退出。她在托起我的屁股后又坐到了我的小腹上,雪华的阴部已湿成一片,她的阴蒂蹭上了我的阴核、穴口也与我的阴道口互相吸附着。雪华猛烈摇动起来,我的阴唇在她的私处间贪婪游走,小穴乘势吮吸起雪华的淫液。 “嗯……雪华,再快一点,快……” 我的语调含糊又淫乱,我微微抬起上身,手臂向后伸长抱住雪华的屁股。我们二人紧紧相连,她不停抖动臀部,我也配合地扭动起双腿、想将雪华的阴唇夹得更紧些。 “阿照,阿照……答应我,不要上战场了,好吗?” 她在高潮时仍在规劝我,我不愿在此时记起沙场琐事,而我当然也无法回应她的请求。 我在料厅中睡着了。这次醒来时雪华又不在我身边。屋中交媾过的痕迹已被清理干净,我的束胸和衣服都被套好,淫药的药效似乎也褪去了,唯一能证明我曾与她在此交合过的证据仅有我昏昏沉沉的脑袋。 我的眼睛没有看到,但我的脑海决计不会忘却。 我推门而出,此时装潢精致的料厅内只剩下负责洒扫的侍者。大野勘兵卫他们也先行离开了吗?孤身走到街上的我手足无措,我的视线越过花街两旁低矮的屋檐,落在了远处六角堂的佛塔上。午后的斜阳打在佛塔的宝珠上,直插入云的塔尖正泛着金光,那夺目光彩让从未信过三宝的我也不由献上虔诚目光。 雪华,这次你又要离我而去吗?若是神佛能使雪华在我身边永驻,即便要我奉出心头之肉也无妨。可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嘲笑过虚无缥缈的信仰,又不断与协助过武士的寺家为敌,无数僧兵死在了我的刀下,在佛陀眼中我怕是与那般若恶鬼没什么两样。 我跑遍了热闹的柳町,只是哪里都寻不到雪华的踪迹。热汗淋漓的我颓丧地倚靠在花街的窄巷旁,游女们依然操着上方言语在街边揽客,也有那么几个朱唇粉面的伎倌从我身边走过,不时还能看到流连忘返的武士和衣着朴素的行商。 “这位武士大人,您是在找些什么吗?” 声音是自身后传来的,回头看去,我才发现自己挡住了别人店铺的大门。说话的是个卖酱油团子的中年男人,我本不想搭理他照直走开,但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的我还是开口问道: “我在找一名游女……不,她不是游女,只是打扮成了游女的样子。” “大人,您这就难倒小人了,这二条柳町可到处都是游女模样的女人。恕小人帮不上您的忙。您倒不如来点酱油团子。” 我没用午膳,干瘪的胃一直打着退堂鼓。可眼下我哪里有心情吃东西,我的喉头也干渴,只是这并不能阻止我抬高了音量继续追问道: “不,那女子比这里的任何女人都漂亮,旁人与她相比不过是些庸脂俗粉。” “哦?” 男人理了理下颌的胡须,瞳中闪过一丝似有似无的光。 “若是拥有倾国姿色的美人,方才倒真见过一位。她路过小人门前时,我以为自己是睡着了在做梦呢。” “请问她往哪里去了?” 我的胸口寄生着一团剧烈野火,热炎令我抓心挠肝,我就要迫不及待地冲向接下来男人所指的方向。 “那女子去往这巷子的尽头了……” 男人话音未落我便追了出去。这巷子虽窄但长、肉眼望不到深处,而待我跑到尽头时也已是气喘吁吁。 不过这次我的热情果真再度转瞬即逝。僻静的深巷里一个人也没有,在我身侧仅有几家未开张的店铺,店家在二楼的屋檐上搭起了错落的门板和招牌,这时我抬头甚至望不到一丝阳光。我呆呆地盯着那酒屋前挂着的灯笼、在失意处站了良久。但当我正欲转身离开时,背部却爬上了一阵恶寒。 这深巷不是空无一人的,从刚才起我身边就一直有人。在我收束目光之时,余光扫到了店铺二楼的窗户上,纸窗的一格被捅破了,从中伸出一截铁管来。久经沙场的我当然认得那铁管的正体。 那是火绳枪,且不止一个,不知这寂静的角落里有多少支火绳枪正指着我的脑袋。今日我没佩太刀,只随身携带着北条胜彦留给我的胁差。即便我将山姥切带在身边,眼下的我已是瓮中之鳖,笨重的冷兵器在铁炮面前根本毫无反击之力。 我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之后的铳鸣。其实我早该死在六年前,在小田原城下被铁炮穿身的不该只有乳母一人。那样的死虽不体面,不过好歹比现在伪装成其他人过活要好受些。政庆说得没错,我预料不到自己的末路。因为即便我死了,我的墓碑上刻着的也是北条真彦的名字。 什么真彦大人,我是北条家的照。只是唯一会以此名呼唤我的淀川雪华,此生还能与我再度相见吗? 我就快要死了。胆战心惊的我胸中没浮上一丝直面死亡的轻松,看来那讲人在临死之际会容光焕发的说辞也是虚假的。而今的我神思紊乱,摧心剖肝的过往抵消了人生中短暂的欢愉,自脑海一一涌现出的净是些深邃的苦痛。此刻我的眼前已满是故人破碎的剪影,发涩的眼角也一滴滴抖下泪水来。 等待死亡的时间极为痛苦,这时我的听觉却尤为敏锐,只是没等我的耳旁响起枪声,不远处就传来了清晰的咏歌声: 霞光天际立,枝上初芽逢细雪,故里见春华 这忽现的和歌[1]声似乎将铁炮的注意力都引去了,我也因此能逃过一劫。 之后旁人都会看到有位身着贝紫罗纱羽织的狼狈武士在袛园的街道上狂奔,然而这绝不是因为此时的京都正降下大雪。 注释: [1] 此处和歌与小说第一章开头的“烟霞树碧飘春雪,无花乡里看落花”为同一句,二者仅有翻译形式之差。 下篇·第一章空海(1) “混账东西!” 难得同父亲照面,结果他一见面便要结结实实甩我一巴掌。 “父亲……” 头先听到吼喝,我不动声色地僵立着。怎知这声惊雷并未落下,我的脸颊仍烧作一团。眼前这个男人身形不高,亦甚少对我发火,然则,这偶现一次的暴怒已教我不敢仰面看他,唯有低声应和过去。 “如今信浓也丢了,若不是今川暂时没空对付东北,你以为我还有办法来这村雨城见你吗?” 晴孝正巧不在城中,眼下父亲就是在这城里狠狠打骂我一顿也没人能阻拦。但他还是把那悬在半空的右手抽回,之后背过身去哀叹: “哎,当日你若能狠下心来将那一家赶尽杀绝,怎会多出而今这八百烦恼?” “最初筹谋时曾求得允诺,我可遵循自身意志自由行动,您当时亦并未拒绝。”脸颊渐渐变凉,我努力调整过气息,恢复能冷静辩论的模样后说道。 “哼。可现在你明知道留着那家伙只会后患无穷,可你还是不愿动手。” 迭席上摆着两具笥,茶汤已晾好,深褐色茶水上浮泛着本国茶少有的浓重香气。父亲说完话后瞟过一眼,便知杯中茶乃是明国上品。父亲端起天目茶碗一饮而尽,许是消了火气,他终于老实坐下,也未再厉声叱责,只接着说: “左右还有土岐这个靠山,你爹我暂时还死不了。” 父亲说完又端起另一杯,将茶水囫囵吞下肚,他扬起腕枝,袖袂上似乎也濡染着馥郁的茶香。 “不知晴孝大人究竟何时归来,父亲且还要留在此处吗?” 我随其一般正坐,揭开盛有齐山茶片的茶器,在父亲手边的空碗中加添少许。尔后提起釜之盖,以竹匙舀动滚沸过的热水,复为其点满一杯。 “不了。”父亲摆手道,再接过我递去的茶碗。 “看到自己的女儿还认我这个父亲,而不是想着什么时候给我也来背后一刀,我就姑且能心安神泰了。” “您说笑了。” “哼。”父亲扬起下巴冷笑,之后从席上站起。 “乃母留给你的那东西你可还带着?别鬼迷心窍把那东西也交了出去,或是不小心丢在了何处。” 见我点头作答,父亲再吁过一阵,旋又俯身一把顺走席迭上的珍品——那只方才还用来盛茶水的明国天目茶碗,扬长而去。 大约半月前,我随晴孝前往京都。尽管那人稠物穰的上方地界仅存于我遥远的记忆深处,虽言已经过十几年,倒也委实无甚变化。一度迁灭镰仓幕府的足利将军,其后人却只能蜷缩于浮华空虚的花御所,更得凭恃有力武门的庇佑才能勉强度日。而上方新主大兴土木建造的二条院,于我而言不过是另一个决疣溃痈之处,连被冰霜覆盖的水榭庭院都生出一股腐烂臭气。 这个国家从几百年前伊始,便是如此这般的朽败模样。历经两朝并立的日本如今更分裂成更多个,各国各门彼此厮杀不休,侥幸活下来家伙都变成了以杀止杀的麻木之辈。 此时的晴孝依旧留在京都与大纳言商谈,他派下足够多的侍从护卫将我先行送返,但我回到自己的居城乃是一两天内的事。临走那时,京都恍然大雪纷飞。回望方才仍沐浴在金光中的六角堂,我脚下的草鞋却触雪生凉。 这一次我又是差点就能杀了她。像从前一样,每每与她接触时我都有无数次机会将她杀死。在这六年间,我一度以为她已随着那座恢宏城池一同覆灭,我发自内心地为自己迈出的一步宽慰,父亲脸上也总挂着大仇得报的快意。然从我们陆续听到今川氏捷报连连,她的家门也在暗地里东山再起的消息后,忐忑与不安又日日累满我的心尖。我再三确认过那人的真身,得知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少年后,我曾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直到我亲身直面她,亲眼确认过她的模样,我胸中已然湮灭的心意再度复燃,那是我不可违背的欲望,是我漫漫长路上不得不忽视的绊脚石。 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憎恶她。我要杀了她,我必须杀死她。 但当我知道她在那时没被我杀死,看到她还能安然若素地躺在自己身边时,我浑身上下却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欣忭。 我从自己腰带间取出一把短悍的剃刀。老实说,这东西几乎要跟武士随身佩戴的短刀差不多大小,刀刃也比短刀来得更锋利。我没用这东西杀死过谁,可我的双手业已鲜血累累,我做下的决定会使无数人丧生,我与杀人如芥的武士并无区别。 至亥时月华普照,晴孝才匆忙赶回。正值正月,北国酷寒异常,晴孝的裤脚蹭上了雪与泥,濡湿的外褂形如霜层。我替他褪去和服外套,晴孝又一如既往开口道: “这些事让用人做就好了。” “我若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今后还有何脸面留在您身边?” 土岐晴孝今年三十二岁,领国在近江的佐和山城。他的正室出身土岐家支流,我则作为侧室被他娶进门,又搬入他赐给我的村雨城中——这些儿个旧故距今仅有四年。 “您是从佐和山来?” “嗯,本来打算一离开京都就先赶来你这里,奈何享子发来急报说寅丸突然卧病。” 晴孝解掉外衣换穿浆好的直垂,随后拉着我的袖袂走入点着炭盆的内室。 “那孩子现下如何了?天气这么冷,可一点儿也马虎不得。” “染了风寒,这病来也快去也快。总叫他多锻炼便能少生病,不过那孩子时常躲懒,他母亲也惯着他。这次见到我后又缠着说要来看你,我正想着过些日子将他一同带来。” “怎么敢麻烦您,待我几日后去城中拜访享子夫人便是。我也有好些日子未到佐和山去。” 晴孝轻握住右拳,用腕骨顶着拧起的眉头,面露难色地说: “我总担心享子再对你口出恶言。” 说完后,他俄而从柜中取出梳栉盒,把梳子抵上我的后脑。 “你的头发似乎又稀疏了些,迩来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 “我每到冬天便会掉发,再正常不过了。” “我记得你常常会用木犀油篦头。” 晴孝揽起我垂在肩旁的几缕青丝,用手中的木梳缓缓捋动着。 “你连头发都是这么美。”语罢,忽然要自身后抱我。我颤抖起来。他目睹此景,遂将那已搭在我肩上的手抽回。 “怎么了?” 我眼底淌出泪水来,停下手中之事的土岐晴孝一脸慌张地转向我的正脸,又取出怀纸为我拭泪。 “没……没什么,只是恍然记起些幼年事。” 我故意在言语中混入几声悲咽,这一招果真百试百灵。每当他想要触碰我时,我总会这般地搪塞过去。 我讨厌男人,而我几乎厌恶被任何人触碰,与男人的肌肤相亲尤其令我作呕。不论是眼前这个男人,抑或是我从前的丈夫,他们都恨不得将自己的爱意全权倾注于我,尽管我深知他们最爱的仅是我身上这副皮囊。土岐晴孝曾赐给我一副昂贵的南蛮镜,如今那光明透亮的硕大之物就摆在屋中,映照出我清癯的身躯。 镜中反射出我清晰的影子,我的面孔似乎与记忆中母亲的脸别无二致。我如今年近三旬,母亲从我身边离开时也正值这个年岁。 “你若是思念家人,我便安排手下送你回甲州住一阵子。” 晴孝是可以容忍如此无理要求的男人。他在我眼前完全不像是个精明强势的大大名,他对我又敬又爱,那份感情中又流露出几分恐惶来。他害怕失去我,所以从不逼迫我做不喜欢的事,正是利用了这点,我才能以侧室的身份独居村雨城,并一直游刃有余地躲避着与他的亲热。 毕竟我可是他大费周章从自己父亲——土岐现任家督晴雄手中抢下的。土岐父子曾为一个女人深陷父子相争的漩涡。这真是荒谬至极。那晴雄的领国在美浓,在这场闹剧即将演变为江浓两州的内战时,我终于挺身而出,且奉上一个再虚伪不过的说辞: “若是我的存在必将使土岐家陷入内乱,那我但求一死。” 我骤然来到土岐家中,又迫使这对曾同仇敌忾守卫近畿的大名父子反目,可堪拟作那嵯峨时代的妖妇藤原药子[1],盖以一人之力,便把自以为是的男人们的天下搅得天翻地覆。若非晴雄的正室临死前谏言,还真不知这闹剧该如何收场。然而我的目的业已达到,土岐父子的关系不可转圜。仰赖大纳言大人居中调和,好说歹说一通,这次晴孝才肯在洛中的宴飨上与父亲同席。 我受邀与晴孝一同前往二条院赴宴时,年近六旬的晴雄坐在席间直勾勾盯着我看,他眼中是藏不住的贪婪之色。我这副皮囊就这么令他垂涎吗? 复望过去的十来年间,我除却思念着母亲,就是时常在想,若是没有这副可恼的容颜,我母亲是否就不会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我也不必为达成遥不可及的理想而身陷乱世。 但我又要感谢这张脸。我窥向镜中,纵然屋中只点了几支高烛台,镜中女人的肌肤仍被火光照得玲珑透漏,几缕乌发自鬓前垂下,五官与身姿好似仅于唐国绘卷中显现——那便是我,是被众人夸耀为东国第一美的淀川雪华。 注释: [1] 见于《日本后记》及《续日本纪》。藤原药子为平安初期朝廷女官,亦是平城天皇宠臣。其人工于心计,擅于玩弄权术。不仅屡屡排除异己横霸朝野,亦多番煽动让位后的平城上皇重新复位,使上皇与嵯峨天皇不睦,上皇所在的奈良也与平安京形如分治。药子兄妹引得朝中上下一片混乱,最终作为引发骚乱的罪魁祸首被嵯峨天皇废为庶人。 下篇·第一章空海(2) “劳烦大人为我费心,但我已嫁予您为妾,岂能贸然返回娘家?”我拒绝晴孝的好意,既决定演过这一遭,用以矫饰的泪水亦扑簌簌下落。 土岐晴孝用怀纸替我拭泪,复抚摸起我的脸蛋,这次我没有躲开。 “过阵子恐怕要再带你去京都一趟。” “可大纳言大人还有什么余的安排?” 我的右手向上迁移,扣住他的手背,中断自己给予他的温柔施舍。土岐晴孝的手跟大多数武士一样,那长期持握兵器的虎口处生着几层硬茧。 “现下东国虽难得有了安稳日子,但西国诸大名皆在按兵不动。在我看来,他们与如今的今川作对确为自不量力。然大纳言为在警醒武备的同时给予西国以威慑,复筹划近期在上方开办阅武比试种种。所谓阅武,不光为着检验军队,大纳言还会邀请盟友和手下众多有头有脸的武士互相切磋技艺,身为盟友的我自然也受邀在列。” “大人勇武无双,定必会令诸君折服不已。” “不,雪华,我倒非在为此而烦忧。毋宁说今川手下的那些老臣根本不能称得上是我的对手。” 晴孝自我腰际处提起一缕头发,缠绕在手中把玩。此刻镜中反射出我二人的神色,他那自鸣得意的面孔仍旧挺讨人嫌。 “如今最受今川纯信宠爱者,并非辅佐他家几代谱代武士,协助他上洛的盟友和臣服于他的领国也并未受其推心置腹的优待。大纳言胸中正打着十足算盘,他是真瞄准那天下人的宝座。想我父亲业已年老,对于兆载永劫的统一之路并无几分兴趣,眼下为图领国安宁,且甘心做今川家的陪衬。” 晴孝大人的野心恐要比多年前的北条胜彦更旺盛,不,这已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可世上能制衡他的家伙大有人在,我深知他的风头不过也就这么一时。在这动荡的乱世中,何人敢说自己能主宰万世永劫呢?人的性命也不过短短几十载罢。 “与那被灭掉两次的北条相比,我们的处境还算幸运。土岐家先代也曾与相州北条氏交好,父亲大概是对北条家的末路深感惶恐,才决心寻求来之不易的安逸,平稳度日。然而北条氏已东山复起,那家如今的家主正是大纳言的亲侄,也是深得其宠信之人。此人用了短短三年的时间就收复相州失地,还将曾经的领国全部交由今川氏处置,更是在其后极速吞并难攻不下的信州。他立下如此军功,却只享受区区十六万石领国,难怪大纳言会十分器重他。在我看来,这个年轻小子是决心做天下人手中的一柄利刃呐!大纳言怕是要在本次洛中比试上让他没有吃过败仗的侄子给诸武门一个下马威,好警示各位臣下‘尔等要如北条那般对吾抱有赤忱丹心’。” 镜中的晴孝再度蹙眉,勾着我发丝的手也耷拉下来。他叹了口气,我少见他这般神眷忧思,原因竟是因为她的存在。 因她而造成的种种现状委实让我啼笑皆非。据说她在侵攻信浓时,遭到信州净土教团的猛烈反抗,以前那些对付过信浓国的大名都不敢公然与仁心仁闻的寺方作对——这是忤逆人心的做法,所以信州这块肥肉才会迟迟没人敢动刀。而她却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火烧佛寺,屠杀反抗她的僧兵,这一切甚至没经过今川纯信首肯。今川军内部似乎都认为先斩后奏的她会受到主公严厉处置,但她如此做法正顺循纯信心意,乃替宽仁治国的纯信背下一身骂名。 “大人不必担忧,那北条家的大人既为大纳言亲侄,会让他出一出风头也是应该。您曾为今川上洛事立下汗马功劳,谅必大纳言大人该对此铭感在心,又怎会贸然质疑土岐家的忠义呢?” 我说了些自己最为擅长的奉承话,土岐晴孝这才舒展眉头,再度同我聊起一开始便要说的正事。 “这次去上方,我决定依然带你同往。但怕你往返奔波劳形苦心。你要是不乐意,我便带享子去。只是寅丸这孩子就要拜托你照看一阵子了,正巧他也吵嚷着要到你身边来。” “我自然是愿意去的。” 这是难得的机遇,我当然不会推脱。上次二条宴飨,包括大纳言在内的诸国大名皆对近江少将晴孝的妾室赞赏有加,这必然使素好脸面的晴孝尝尽甜头。要让他在更为重要的阅武中与自己年老色衰的正室夫人携手,他内心大概也是百般不愿。遑论结发妻子云云的,像土岐晴孝这样的男人,看待自己的女人就好比看待佩刀的成色。光华夺目的仪式刀具,其价值却要远胜斩敌无数的无名刀。况乎,在世间的男人眼中,女人都是自己身边的摆件,哪里要靠她们应敌呢。 不过若是真有用女人为自己立威铺路的男人,或是依靠买卖女人的身体从中获利的男人,在我眼里他们比无恶不作的流寇还要丑陋,我唯独冀望着他们迎来毁灭的那一日。 说来我也还未正式见过她,不知她看到今时今日的我应作何感想。我们在多年前就有了无可否认的肌肤相亲,在那时我就知道,所谓纶音佛偈于她而言俱为虚无缥缈之物。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让我觉得难以把控。她一面能在我身前卸下所有防备,另一面又像北条胜彦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我决定先不杀她,当然也不会让她脱离我的掌控,只是我会找到更为合适的机会。 到了阅武当日,我与晴孝从暂宿的四条出发,带着一应武士仆从早早驱入二条的大纳言邸。大纳言命人将各个厢房与书院布置停妥,以供诸位宾客歇息。阅武的场所设在二条院的庭园中,此时即将立春,园中红梅满开,化雪之后香气愈浓。宴飨之所则设在北面紧邻庭园的广间,格门与妻户皆启开,整饬的帘子徐徐垂下,奈何室外的冷风飕飕灌入帘中,这天气可算不上几多雅致。 大纳言请来了将军——此乃理之当然,尽管将军如此只是个任人摆布的人偶。忖度将军晚些时候才会与大纳言一道入席,我和晴孝只能先在这里和陆续前来的宾客互相寒暄消磨时间。 “这儿挺冷的,你不妨先去哪个点着火盆的厢房里歇息。” 晴孝和佐佐木若狭守谈罢,接着扭头关照起身边的我。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只因我已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下女呈来菓子与热茶,我刚端起温暖茶杯,便见一队武士携驾笼,由那边的渡桥往主殿来。 “那是北条家的队伍。” 说话者是畠山中将,我顺其目光看去,眼中赫然闯入那再熟悉不过的黑白三鳞纹旗。今日是个无风的好日,然骑在马上的她的裳裾也跟指物旗一样左右摆动着。她穿着葡萄色的直垂,配一顶未悬绳的侍乌帽子,身为女子的她自然眉目隽秀——这时世人间还流行着好男风的情趣,故而那面孔立刻吸引了太半视线。她骑马走在最前,至殿前几间外终翻身下马,俄顷,又有一名我从未见过的女性从驾笼上下来。她与那年轻女人并肩而立,两人领着身后的几名侍者款款走入广间。 “真彦大人,看您如此风尘仆仆,您这是刚从信州赶来吗?” 她的衣衫没来得及规整,腰间的佩刀蹭乱了裤袴。女人也觉察到这细微纰漏,“请您且等等”,这么呵止她后,竟屈身亲手替她整弄衣物。广间中人俱被此景惊煞,我身边亦有人啧啧称赞。盖因他们眼中的年轻武士正对自己的妻子笑哩。或许于众人而言,她二人诚然是对再般配不过的恩爱夫妇罢! “嗯,松本城刚刚竣工,我在信浓还有要事处理,一来二去就耽搁了。” 畠山家的中将似乎与她很熟络,她应答如流,身边那位女子也落落大方。我与晴孝同坐于席间,她还没向这边看来,不然她脸上淡然的神色马上就要烟消雾散。 奈何该来的总是要来,她身边的女子与若狭守夫人攀谈以后,二人又一道挪至离若狭守最近的土岐晴孝身前。我随晴孝站起同她攀谈。不知她是何时出现异样的,但当我终于凝视着她的脸孔,她那惊诧的目光再也掩盖不住,她的面容浑如显出细微裂痕的冰块,眼眶也因充血而肿胀,她的嘴角更陷入死寂,本该弯腰行礼的身躯骤然间一动也不能动。 “真彦大人,上次与您擦身而过实乃遗憾之至。我在近江就对您的事迹多有听闻,今日能亲身得见实属荣幸。” 迟钝的土岐晴孝似乎还以为她仅仅是受了冻,甚至仍能泰然处之地介绍起身边的我来: “这位是我的侧室村雨殿。您身边那位公主恐怕就是冈部弹正大人的女儿,葛夏大人了吧。” “您便是江州少将晴孝大人吗?家父常跟我提起您的武勇,这次也说要与您好好比试一番。” 她娶了今川氏宠臣的女儿,此事我早已得知。我本以为她会将那妇人置之不理,谁知她不仅带自己的妻室一同前来,两人间还是一副琴瑟调和模样。这个叫葛夏的女人就更是了,她应该是个长在深闺之中的武家少女,但此时她正紧紧握着自己丈夫的手,极力替她平复心绪。在自己丈夫无法开口回应前,她亦能不卑不怯地与正对面的大名夫妇交谈自如。 “嗯……晴孝大人,您帮了大纳言大人很多,能见到您我也深感荣幸。” 她眼神躲闪,少顷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别扭词汇。她不敢看我,目光似乎落在身材魁梧的土岐晴孝的衣领上。 “真彦大人,您脸色有些不太好,听说您是从信浓连夜赶来的,不如先去后面的厢房中歇息片刻吧。” “呃……我只是有些内急……实在抱歉,有劳您关切。” 她脸上晕着的难堪已到了无以忽视的地步,她把手从妻子手中抽出,飘忽不定的眼眸又盯上了一旁司茶的下女。她确实遵照了土岐晴孝的建议,快步穿过主殿南门,前往后面的厢房。这时我也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晴孝认为我已在湿冷处待了太久,遂吩咐下人将我扶至别处休息。 下篇·第一章空海(3) 上次来二条院,我花了些许时间将其内部构造摸清。二条院之富丽不输于花御所,大纳言此次不单将数个厢房改作客室,也让下面的人在室外多准备了几个厕间。我不知她临时想出的蹩脚理由到底是否属实,旦见她照直闪进一间靠里的厢房,我便也屏退身边下人跟了进去——当然,没有任何人会发现我进入的房间已有前人落脚。 “阿照。” 我紧紧掩上拉门,旋即叫了她的名字。这是一间铺着六张榻榻米的房间,屋里点了炭盆,她就站在屋中的几帐后,满面通红且浑身颤抖。听到我走入的声音后,她更是呆滞了许久。 “雪……雪华,你怎么会……” 她的语调与她的身体同样滞涩。屋内挺晦暗,我走到她身旁,与她一道置身于阴翳下,她却在下一刻扑了上来。 “你怎会成了那近江少将的女人!莫不是淀川六郎逼你的!” 她抓起我的双臂,将我压倒在房间的角落。她先前的万般异常都始于眼下终于能被释放出来的怒火,她双目圆睁且瞳孔放大,凸出的眼球上爬满血丝。 “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只是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出路。” “你可以来找我,那之后北条家很快便东山复起,你为何不来找我?” “你是谁?你清楚自己是谁吗?你是北条真彦,你还以为自己是我先夫的姊妹吗?” 她再说不出话,亦松开手,我也任由自己那两条解脱束缚的臂膀垂下。她眼中的火焰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我曾在小田原城的冬日里见过的落寞神色。 “你说得对。我已经做不成我自己了。” “但眼下的你比以前的你更好,你是大纳言宠臣,你能够以武士的身份征战沙场,往后的你将前途无量……” “不……” 她再度拥了上来,将我死死抓在怀中。 “雪华,名利和领地对我而言不过镜花水月。我只想要你……不,雪华,你在土岐家过得好吗?只要你过得好我便能安心了。” 她的话语不甚连贯,我知道她本想大放厥词,然而同盟友共争一女这种事实在荒诞绝伦,倘若她一意孤行,最终该当赔上北条一门。 “嗯,我一切都好。” 听过我的回答,她始放开手,恢复那一语不发的模样,伫立在原先的位置上。我没有看向她垂下的脸孔,而是盯着她的衣服说: “你的衣服乱了。”实则,她腰间别着的雪洞扇也在方才的搂抱中跌落。“你将刀卸下,我来替你重新穿好。” 她没有点头同意,我也并不是要替她整理衣饰,我将脸伸向她的腰际,双手则伸向了她的裤袴。 “雪华,不要这样。” 我脱下她的外裤,把脑袋埋入她两腿之间,她抓起我的头发,似乎是要阻止我,但她没有用力。她的私处正被里衣包裹着,在乘马长途奔波后,那布料上已是汗水津津。我将那碍事的布片撩起,她正充血的阴部便被我尽收眼底。 “在这里做会被发现的!” 她裸露的大腿不住颤抖着,可能她先前说自己内急并非虚言。我没有理会她的厉声警告,刹那后就张口嗦住她饱胀的阴唇。 “雪华……快停下……” 她话音没落,我耳际旁就闪过了侍者在拉门外谈话的声音。我先前替她刮了耻毛,现下她阴部上的毛发又长出来些,那短小的茸毛正与我的舌苔互相摩擦,毛发顶端的尖锐之处使我口中充斥着些许瘙痒感。 “怎么了,阿照,果真内急?” 我含着她的私处说道,我的话语模糊不清,但这时毛发皆竖的她必然能听个真切。 “嗯……我从刚才开始一直就……” 我的双臂环着她浑圆又筋实的臀部,她里衣的下摆搭在我头顶,正随着我的脑袋一起一伏。这衣服实在过于碍事,我开始后悔之前没把她整个扒光。 “实在憋不住的话,你便用我的嘴罢。” 我尚未开始舔弄她的阴唇,且松开嘴巴,然她的阴道已出水,她的爱液与我唾液混合拉出的银丝如今正垂挂在我的嘴和她的私处间。 “这怎么可以!” 她破口而出,忽而意识到这会惊动屋外之人,随后复细声说: “我会忍住的。你要快一点啊,雪华。” 这时我已从她身下站起,我的唇紧贴上她的唇,濡湿的舌头照直撬开她的嘴巴,那根软肉在她的口内大肆翻搅一顿又迅速抽出,接着我用手背抹了把嘴角溢出的液体后说道: “你每次高潮时喷出的淫液中总会沾点那污秽之物,那时我不也将它咽下了吗?” 被我逗弄一番的她面红过耳,索性将脑袋向一边偏去。纵然她知道在这里交欢风险极高,也依然没有拒绝我的爱抚。我又将右手伸向她的阴部,她那里积蓄的淫液越来越多,吸饱水分的两层阴唇变得湿答答。 “最蒙大纳言宠信的武士实乃长着女阴的淫妇。连明国都没这么有趣儿又古怪的故事呢。你就这么想要吗?阿照。” 我的拇指搭在她的阴阜上,食指与中指挤入她的缝隙内,知道她正憋着内急,我反而爱抚起她尿道口周围一圈的嫩肉。看她被我呛弄到满脸通红,我突然想开怀大笑一阵。 “因为……难得跟雪华独处,我喜欢雪华,当然想要跟雪华亲热。” “是吗,你喜欢我啊。” 她如今的神色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她仍是面红耳赤,但那羞怯的眸中却加添进一丝柔光。 我开始回避她的目光,是我问心有愧吗?大概是吧,我一次又一次地想杀了她,我对她抱有深刻却不明来由的憎恶,纵至如此她依然对此一无所知,这个无知的女人现下还能对我说出喜欢二字。 我将手搭在她的脸颊上,再度吻了她。这次她不再被动,她回应着我的唇舌,努力吮吸着,就像要在我口中灌入她全部的心意一般。 接过吻后我又下移身躯,重新跪倒在她的两腿间。她的阴部变得更湿了,只稍用手指轻轻扳弄就会滑出黏稠的水声。我张口叼住她整个外阴,自喉咙深处发力、将她的蜜缝处牢牢吸起,先前收起的牙齿也微微用力在她阴部咬了几下。 “嗯……雪华……” 她一边呻吟着一边反复叫我的名字,我的舌尖正搭在她的阴蒂上,她的凸起在我的吮吸下逐渐充血胀大,连带着往上一点的沟壑一同产生了女性特有的勃起反应。我用舌尖前后顶弄起那颗来回弹跳的樱桃,耳际也徘徊着她愈来愈迷乱的呜咽声。 此时她被我整个吞入口中的阴唇就像一块肥美的鲜肉,每当我收紧嘴巴时那更深处的蜜穴就会流出更多汁水,我将她甘甜的洪流尽数饮下,脑中却浮上了她妻子的脸孔。 她妻子是个不错的女人,绿鬓朱颜,是些上了年纪的武士追求床笫之私的最佳伴侣。正被我舔舐着的她的私处是不是也曾受到过那个女人的爱抚?以她的性格来看,可能并不会向那个女人坦白自己的真实身份。若是那个女人知道自己枕边人的穴时常被我这样调教又会作何感想呢? 如此想着,我的舌尖又滑入了她的缝隙间。离了药物作用,她的穴口此时正紧收着,两面濡湿的阴唇也向中宫压过来。不过她已泻出了太多爱液,眼下的闭门塞户只是在欲擒故纵。我在她的内阴上舔了两圈,接着没费太多力气就用舌头顶开她被泡软的穴口,把口中嫩肉的前半截都推进她的阴道内。 她的内壁还是这样严丝合缝,四面生着颗粒的肉紧紧缠着我的舌头,我前后推拉了几下,她的阴道稍微放松了些,穴内藏着的脉搏却像打鼓一样怦怦直跳。 “雪华光是用舌头……我就要高潮了。” 我头顶还盖着她的里衣,没办法仰视她的表情,仅能据她淫靡又舒畅的叫喊揣摩她的心境。这个无知的女人,光是让我这么做她便满足了吗? “屋子里面有人吗?真彦大人,是您在里面吗?” 突然间,屋外响起了有些熟悉的女人音色。这声音异常清晰,恐怕发声之人离拉门仅有几步之遥。这时我的嘴还吸吮着她的阴部,舌头的多半也被她的阴道紧夹着,可我却对这一推门就会被揭露出的弥天大祸毫不慌张。 但她却不然,当她在分辨出那发声女人身份的瞬间,她的阴道内壁骤然紧缩起来,壁上血管的震动愈为激烈,她狠狠抓起我的头发,这迫使我停止向内抽插。 “这位夫人,您是在找北条家的大人吗?那位大人不在这房中,如今歇在这里的是土岐家的村雨殿。” 门外的女人最终没能撞破这屋内的奸情,委实遗憾。待到屋外侍者的回话声彻底消失,她的大腿和臀部仍是汗毛直立,不过在听到自己妻子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后,她长吁一口气,近乎在扯着我头皮的手也松开。就是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她被填满的阴道却猝然涌出大量淫液。 “啊……雪华……我已经不行了……” 她高潮了。在这险些被擿奸的背德快感中,她体内的奸淫污秽如泉瀑般泻出,而一直压抑着气息和声调的她也终于能如释重负般地浪叫起来。 “真彦大人,您真是个淫荡的人呢,竟能在自己妻子眼前高潮啊。” 我努力咽下她的爱液,又将她湿透的阴部细细打扫干净。然她最后一次泻出的量实在太多,淫液不可避免被挤出我的嘴角。我抬起身子,故意用她最不喜欢的称呼揶揄她,这时我的唇边和脸上还满是胡乱勾织在一起的银丝。 “别再这么胡来了,雪华。” 她似乎是在怪我,可她脸上没现出一丝怨怼之色。她用自己干净的锦缎袖口替我擦拭着脸上的水迹,之后她便拥我入怀,她腔内呼出的温热吐息正缠绕在我耳畔。 “嗯。” 我也抱紧她的背,将下巴牢牢抵在她肩膀上。屋内的火盆徒有其表,我忍耐着森然冷气,但蕴藏于她肉体中的暖意又徐徐传导过来。她紧贴着我胸口的左心房正剧烈跳动着,她无比鲜活,又如此炽热,那份毫不遮掩的心意不由得要让人流出泪水来。 可我恨你,北条真彦。我不得不恨你,我必须去恨你。 所以下次我一定会杀了你的,阿照。 下篇·第二章螺旋(1) 晨朝已过,火盆中白灰凝积,晌午将至。阿照那云雨后的狼狈模样尤为可笑。姑且替她用房中备下的净水清理过身体,旋即与她分别。她亦佯作无事地重返主殿。然大纳言与将军尚未入席,我仍在府中四处闲游。行至西边院落,有武士几人正休憩着,他们所在的厢房门户大开,我遂掠视一番,辨出加贺国大名赤松氏的家纹。那几人里有个眼窝深陷的精瘦者,他未佩刀,肩上却扛了把黑漆涂重的藤弓,想来该是要参加箭比试的弓手。 “千叶阁下,您是千叶阁下吧。” 我不由喊了他的名字——没错,我识得此人。旦见他如今仕任于赤松时晴门下,想来已年逾花甲,理当不再有追名逐利的野望,但他握有的技艺却会教人钦佩莫名。甫一呼唤,那老者便从房中走出,幸而其余几人并未注意。这老武士又把那足有七尺五寸长的藤弓攥在手中,徐步至我面前,道: “敢问这位贵人,您是何人?找在下有何贵干?” 他稍屈身,那弓仍被他牢牢握在手中。此人眼中看似无甚讶异之色,想来已对陌生者堂而皇之喊出己之名讳的事习以为常。我遂更近其身一步,他正巧将藤弓的下半部分朝上举着,下成节上似乎刻着某个家纹,但又好像被谁刻意涂抹过,唯有被遮盖住的那一块浮凸明亮的深黑色。 “不想您如今会为时晴大人效力,依您才能确当为大材小用。当然,我知道您仅想为家人谋求安稳,只是屈于这般身份着实太过可惜。” 一个妇道人家跟老武士讲些什么,房中那些赤松武士大抵并不在意罢。 “这位贵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可这老武士显然一瞬起意,面上也浮露出些许似有似无的变化。他将藤弓就手安置于身后的石阶上,随后起身引我到不远处的枯竹林旁。他自然不清楚,我接下来提的事可能会惹他不快。 “您可曾想过重回播磨?” 他的容貌较之同龄人更为苍老,在我讲出这句话时,他下巴上的白须颤抖了两下,眼角的横纹随着他眯起的狭长眼睛深深凹陷下去。 “您是从西国来的?不,这不可能,西国的贵人怎么会在眼下跑到这洛中。” “左京大人洞悉一切,近在眼前的京都当然也不例外。” “呵,既然如此,事到如今还来找我做甚。我对山名氏已仁至义尽,从我离开时就没有回头路了。” “所以您还是希望能够回去的吧?朝利大人已逝去多年,曾跟在他身边的老臣也多已解甲致仕,您才刚刚迎来能大展拳脚的时机呢。” “你究竟是何人?与山名朝定又是什么关系?” 男人的面容舒展了些,他虽满脸疑惑之色,然其语速却逐渐减慢,一度陷入沉思。 “待您之后好好想想,过些日子我还会再找您的。” 我向老者作别,预向主殿走去。恍惚间吹来阵风,他身侧的枯竹上抖落下几片黄叶。此人是个不怎么起眼的老武士,但冬去春来,他也会同这竹林一样重现繁茂吧。 男人名叫千叶久方,这并非我第一次见他,上次是在相模的小田原城。他那时没与我打过照面,当时他也还是阿照的弓术师傅。 “雪华,你回来的正是时候。” 在我入座片刻后,今川纯信终于现身。他身着一袭黑里紫的直衣,直乌帽子高且挺拔,北之方汤河原殿则披五衣,俨然一副上方贵族派头,真正是体面华贵极了。紧随其后的乃是将军大人——此人已非几年前那位将军,前将军在纯信上洛后突面然称病,后以入道之人的身份搬去慈照寺。但他出家未几,慈照寺却传来其薨逝的消息。眼下坐在御殿上座之人——那无精打采的年轻男人——乃是前将军年纪最小同母弟。大纳言也把自己的女儿许嫁给将军,不过今日那位御台倒未露面,有传是将军借口不许她率尔离开御所。 我紧挨着土岐晴孝,偶尔与他飞短流长。我十分清楚他的目光不过在上座随便瞥了两眼。这席间其他人自然也一样,根本没人在意这个看着就不胜酒力的傀儡将军。 大纳言讲了些场面话,他身边不断有使者往来递话,约莫正安排阅武比试时的诸事。 “这宴飨倒真丰盛可观。” 耳际传来些窃窃私语,恰逢司宴的下女将各式各样的肴笥端上。我原先不便左顾右盼,可一旦有侍者挡在身旁,晴孝的注意力又几乎都被菜色吸引过去,我终于能向离今川纯信最近的那几个位置望去。 在大和、美浓、三河国大名,以及受领尾张国的冈部弹正旁坐着的,正是如今掌管着信浓国的北条真彦。这一干大名皆为大纳言心腹重臣,我在其他几位武士身上匆匆扫过一眼,接着就对上她稍显不悦的目光。 阿照一直瞪视我的位置。与其说是看我,不如说正上下打量着我如今的丈夫土岐晴孝吧。说实在的,这席间时常也有那么几个漫不经心的家伙盯着我的位子看,尤其是些没带妻室赴宴者,他们是在遗憾于自己的艳福吗,可笑至极。谅他们脑中包藏着何种绮念亦不敢发作,可她就不一样了。 “大人,您莫非中意这道菜品?” 我一手拢住土岐晴孝的胳膊,另一手舀起一勺面前的高野豆腐。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俯首饮过我亲手奉上的豆腐汤,我又往他怀中靠了靠。 “这豆腐着实好味,实乃精进料理之首选。不过比起你的手艺还是差了些。” 少顷,那摆碗碟的漆盘愈轻,土岐晴孝紧贴起我的耳际夸赞,我便也说:“真是的,大人若总是这般夸我,日后我会不思进取的。” “我所中意的女人,必然样样手艺都是最好,这有什么夸不得?” 土岐晴孝或许会对我今日的殷勤百思不解,但他此刻脑中估计还忖量如何才能在大纳言面前出风头尽忠心,故而尽管仍处于大庭广众之下,他还是忘我地揽住我的腰。 “大人,您再说些这话,我可真要害臊了……” 我举起酒碟抿过一口,而后稍许偏转脑袋,将额头轻抵上晴孝宽厚的肩膀。收回余光之际,我又望见阿照依然在注视自己这边,不过这次她的脸已彻底变了颜色,那里外通红的面颊就像是背着众人饮了四五两酒。我瞧不清她的眼神,但恐怕她此刻眸中充斥着血丝的景象要比先前压在我身上时的模样更甚。 我太了解她了,十二年前我嫁到小田原城那日,在婚宴上喝醉了的她便像现下这样死死盯着我看。 我无暇理会她,也没有给予她任何眼神回应。如此这般持续到宴后,各家分属的武士几乎都已在席外比试完毕,席间也上来两个舞弄长刀的家伙,那志得意满的神态果然是拔得头筹的武士才会有的。加贺大名赤松时晴似乎也兴致盎然,下臣得了彩头,身为主君自然也会欣喜异常。 大纳言喜好狩猎,他安排的第一项比试便是箭试。晴孝也总爱外出游猎,往年至冬日,他常会应邀前往更北边的若狭国,在酷寒之地一连待上五六日。每次他回到村雨城,除却捎回载满马匹的新鲜野味,就是要到我面前吹嘘一番。他本就是个身轻体健的男人,再有这旁人难以忍受的锻炼机遇,使他更坚信自己那对利眼有穿杨贯虱之能,要挑战今川家的少年英雄——北条真彦的勇武传说自然不在话下。 说来阿照能有今时今日的能耐,大约也是我无心插柳造成的吧。不过到这个节骨眼上反倒能让我善加利用一番。 果然,阿照很快便对上土岐晴孝。场中立有三个靶,最远的一枚几乎看不到。那靶子不仅离御殿极远,有庭院里的枯木枝杈干扰,其所在更是视线不佳,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武士能射中最外围的标的。 土岐晴孝开了弓,阿照也将弓举过头顶。这次比试统一使用长度在七尺三寸以上的大弓,若是身材矮小之人,可能连最低规格的大弓都举不起来。此时我就坐在土岐晴孝身后,今日本应是个无风之日,但渡廊上的帷帘却被吹得翻飞,周遭围观的几位大名更是屏息凝神。伫立于剑拔弩张的氛围中,人人都默不作声。 土岐晴孝先发了头两箭,他身材魁梧,如此便能把大弓用得得心应手。听闻阿照如今仍在军中统率铁炮队作战,她从前只常用半弓,所以没能迅速将箭射出,直至片刻后,我耳际才划过两杆利箭接连穿出的声音。不过这打头的两箭都只能作比试的前菜,最后一箭才是重中之重。 土岐晴孝再度开弓,与此同时,阿照也把最后一支箭搭在了筋弦上。她左手紧捏握把,旦见那比她高出不少的大弓在她身前纹丝不动,她的眼睛更是在箭飞出前未能容瞚。 “得中!” 须臾瞬去,土岐晴孝放下弓走到我身边,复抓起我的手。仅仅发了三箭,他的掌心便被汗浸湿,乌黑的鬓间掺入蒙汗水叨扰的痕迹。之后负责传信的使者从标靶处跑来,向大纳言上报二人比试的结果。阿照亦退回到大纳言侧近,她双目无神,似乎已对结果了然于心。 下篇·第二章螺旋(2) “射中靶子的是哪一位大人的箭?” 今川纯信问道,他执一柄黑色扇骨的蝙蝠扇,隐约瞧见那扇面上绘有唐草花纹。 “回禀大人,靶心之箭的箭翎乃是黑色。” “那便是北条了。” 大纳言脸上无喜无悲,这是他预料之中的结果吗?土岐晴孝也松开我的手,纵使用他来京都前就与我谈过许多,但真到技不如人甘拜下风的时候,满脸颓色的他还是像个被戳破的纸灯笼。 “真彦,你果真没有令吾失望。” 大纳言大肆夸赞阿照,且与其亲密恳谈,那今川夫妇在座上一唱一和,座下的侍者也审时度势地端上了赐给胜者的赏禄。 “这把赤金涂二引卷弓是我年轻时用过的,如今也一并赐予你了。” 阿照伏跪下去,接过侍者手中的金银与大弓。 “这小子真走运啊……” 晴孝在我耳际评议呢喃,我扼住他颤抖不止的右腕,现下方知他心中定有万分不甘与妒忌,但他还是向退入席列阿照道贺。 “恭喜您头筹得胜,真彦大人。”我说。 阿照正目不斜视地朝前走,闻之头先愣怔,随后又面无表情地侧眼乜我。我的手仍攀着土岐晴孝的腕臂,现下复同他紧紧相扣。 “……多谢夫人,在下不过交运罢了。” 阿照不再看我,她唇角轻启,从中挤出一声低语,目光移至晴孝身上。她抓着那赏赐给她的名贵卷弓,弓上挂着白穗子被风吹得飘起,她却岿然不动,只上抬双目、仰面盯上土岐晴孝的眼睛。我无法从她眼底读出任何心绪。晴孝的手腕亦不再颤抖,不过他施加在我掌心的握力愈形沉重,显然乃对北条真彦的反应深感不快。 “真彦大人的武艺果真名不虚传。” 土岐晴孝随便搪塞一句,尔后便拉着我回到坐席。他胸口憋着一股闷气,呼吸更越发粗重。 “那家伙怎么回事,浑像在说我倒了霉运一般。” 土岐晴孝见身旁无人,索性靠在我耳畔嗔怪。他这副悻悻然的模样真够难看。 但接下来总该有些可观之事。我两手搭上土岐晴孝的上臂,循其颈肩轻按起来,一面作出副宽慰之貌,一面等待之后的好戏登场。 在箭比试将接近尾声时,赤松时晴上前递话,说要向大纳言大人引荐一位能人云云。 “此人的弓术恐不在真彦大人之下。” 赤松时晴一脸傲然,然则,他的确不是夸夸其谈。他要引荐的武士人选便唯有先前曾与我打过照面的千叶久方。待大纳言同意,时晴遂命人将久方唤来,其人在单薄的深蓝色直垂外套着狩装束,跪倒在寒风中的躯干愈形佝偻,连压在他脊梁上的藤弓也像似庞然大物。 久方向大纳言行跪拜礼,立于赤松时晴身旁。他没认出自己昔日的徒弟,不过座下的阿照脸上却显出些微变化。此刻她必然已陷入矛盾螺旋——怀揣着与恩师重逢的满腔喜悦,又担心自己的真实身份就此暴露。阿照垂头而坐,大纳言还在与赤松时晴交谈,稍后方对她作指示道: “时晴阁下说这位叫久方的武士在弓术上能与你相媲美,不知你是否愿意与他再比试一回?” 阿照断然不能拒绝,赤松时晴的心思也昭然若揭。不知他费了多少工夫请久方出山,想必他比我更清楚久方尚在西国时都做过些什么。 久方原先仕于播磨国山名氏,在山名氏还未将领国扩张至四国时便已是赫赫有名的良将。不过被山名朝利招作上宾的他全无门徒僚佐,唯大小战事事必躬亲,还替野心勃勃的朝利出谋划策。他辅佐朝利火速吞并伊予与赞岐诸武门,又强迫土佐和阿波的武门也臣服于山名。据说山名军在同来岛水军作战时屠戮无数,无数人亡命于久方之箭下,暗蓝的濑户内海也被尸体染成赤色。 山名朝利八攻八克,一度打到本州最西的长门,其后又在被并入自家领国的周防与西海道诸国恶战不止。这场西征一直持续到格里历一五七七年,不堪重负的西海诸国与播磨签下停战协议,年迈的朝利雄心不再,可他却开始忌惮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大功臣千叶久方。 关于濑户内的惨烈战斗,民间一直流传着讥讽山名恶孽的今样歌。这歌谣终有一日传到朝利耳中,朝利认为四国与西海是惧于久方的威名才会低头,他觉得久方已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于是第二年,闻歌便觉聒耳的朝利给久方安了个莫须有罪名,没收他所有的俸禄领地,甚至打算将他流放到隐岐岛。此时久方正被软禁于自宅,他不知从何处提前得到风声,干脆杀死监视自己的山名家武士,从朝利的领国中逃之夭夭。 完全不顾武士名节的他最后仓皇退遁,只身逃回了自己的故国相模。 久方不收弟子,不知是否料到自己的技艺不仅会给世间带来灾厄,还会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但他却收了阿照为徒,他终究是没料到当年那个不出深闺的北条家公主,今日也能成为佛挡杀佛的恶鬼。 我从京都返回近江时已是如月与弥生交接之际,然这重返北国的一路上朔风阵阵,城中栽下的桃与樱还折服于肃杀的寒意中。 是日晚间,我在里衣外披上打褂,独个儿在院中游布。融化的雪水自村雨城的屋顶上垂落,我凝神侧听,只觉那水滴在石阶上的声音空灵澄澈。每当土岐晴孝留在佐和山城时,这偌大的城池便化作眼前这般冷僻的景象。这倒使我乐得清静,总要想方设法应付自己不喜欢的男人难免疲惫不堪。 我吹够了风,遂教侍者关上门,又攀着灯影下的扶梯返回上层的居室歇息。我在卧榻旁坐下,居室中陈设着各式奇珍异宝,那面华贵的西洋银镜被我用布掩着,如今这房中最亮的地方乃是点着烛台的几案。 委实空荡无比。我挪动到案前,从小巧的箩筐中拾起一枚玻璃球。那珠子裹着青色,但在火焰的映射下又泛出几丝黄光。这大约是这筐中的最后一颗了,其余的珠子丢的丢、散的散,我原本打算将它也扔掉的。 “夫人,有您的信函。” 我被屋外的通报声打断思绪,准许下女拉门进来,她递上一封信笺,封纸上画有甲斐国大名的花押。 “先别走,将门关上罢。” 我撇了撇嘴角,而后把信函撂到一边。那下女始终低头跪着,居室的窗没合上,下女脸上罩着的面纱正被风吹得飘起一角来。 “你的脸怎么了?” “回夫人的话,小人前阵子出了荨麻疹,脸上的疤还没消,怕吓到夫人您。” “是吗?你这样就敢来见我,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我挺起腰身,伸手一把扯掉她的面纱,此刻我胸中迸发出的却不是怒意。 “你这副模样算是现学现卖吗?北条真彦大人。” “不这样打扮我怎么能潜进来呢?” 被识破的阿照抬起头直视我,她的头发看起来杂沓纷乱,伪装用的假发正压在她原本的头发上,整个脑袋显得臃肿无比。 “你不是被今川纯信留在京都了吗?” 阿照一见面就要抱我,她隔着衣衫在我后背乱摸了一通,漫不经心地答: “反正姑丈留着我也没什么要紧事,我便请辞返回信浓了。” “那你就这么跑到近江来了,你还真是个不负责任的主上啊。” 我还想问问她怎么知道土岐晴孝今夜不在城中留宿,不过眼下她已今非昔比,有着自己的情报来源也无可厚非。 “你就那么喜欢那地方吗?真像个幼儿一般。” 阿照正含着我袒露的胸乳,她方才没跟我讲几句便把我扑倒,随后又扒掉我的里衣,将上肢压在我身上。她叼着我半个乳杯,湿漉漉的舌头缠在我的乳首上。我没有生育能力,当然也产不出乳汁,但她不断吮吸我乳房流出的口水声却令我产生了她在汲取奶水的错觉。 “你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我都要触碰。毋宁说,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她松口答了一句,之后又埋头爱抚起那对软肉,她的双手正搭在我锁骨处,我也用左臂揽住她的后颈。 “好吧,你能在先前的比试中大获全胜,这就算作我对你的犒赏了。” 阿照刹止努力嘬动我乳头的唇舌,她抬起头看我的脸,眼底的亮光忽隐忽现。 “我可是令你现在的丈夫在众人面前难堪了。” “这根本就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吧,阿照。” “这么说你果然对我……” 她没将那迂回曲折的话讲完就咬上我的唇,我们轻车熟道地交换起唾液,亲吻吮吸过后,她又肆无忌惮地舔弄我的颈项。 做前戏时阿照一直眯着眼睛,但她眸中的贪欲完全掩藏不住。她舔遍我全身,像是在急不可耐地宣示主权,我知道这是我先前的挑发奏效了。 千叶久方与北条真彦的最终比试被众人视作那日的压轴戏码。这些年坂东与西国长久各自为道,然而宴中这些消息灵通的武士大名,不可能无人听说过山名朝利血洗四国的历史。富于春秋的阿照深得大纳言器重,不知座下有多少看不惯他的家伙等着她在主上面前出丑。赤松时晴特地寻来已经归隐的传奇武士久方,除却要博得大纳言欢心,便是要搓一搓阿照的锐气吧。 若是没让我事先遇见久方,加贺大名心中打着的如意算盘指不定真能实现。 “阿照,那个赤松家的武士,是你从前的师傅吧?” 阿照再度停顿,她正舔舐我的小腹,一缕银丝从她半张着的口内滑出。我无法看清她的五官,旦见她扁平的额头上冒出波纹似的褶皱。 “嗯……的确是他。” “你已经青出于蓝了,阿照。” 下篇·第二章螺旋(3) 我在二条院中将久方支开,然后命事先安排好的手下在他的藤弓上动了手脚。我知道那把黑漆涂重藤弓一定是山名朝利赐给他的,纵使抹去弓上的山名家纹,他也仍将这柄利器常年携带在身。 我仅命人割了他的弓弦,那牢固的筋弦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断掉的,但当他大力拉弓时便能感觉到弓弦松动的异常。手握残弓的弓手就好比被拔了爪子和牙齿的老虎,有浑身的本领却施展不出,这样的千叶久方怎么可能会是阿照的对手? “我超越了自己的恩师,你是在为我高兴吗?雪华。” 我替阿照褪去衣衫,她穿了一件下女用的小袖,在我抽下腰带的瞬间,套在她身上的伪装便层层散落开来。 “大纳言不是要把高堂也分给你吗?你的领国已经要比土岐氏还大了。” 我料定千叶久方还会找我商议重返播磨一事,对旧主的忠义、深埋于他心底的火焰绝不会轻易熄灭。但若让他在加贺国过上受新主君器重的安稳日子,时间一长,他定会变得乐不思蜀。 可眼下他不仅没能完成赤松时晴的授命,还让阿照再次铨叙升迁,像土岐晴孝这般对名利虎视眈眈的大名,应该已恨不得要将她生吞活剥了吧? “要是我把近江也收下,你就能回到我身边吗?” 今夜的天幕上弦月高挂,没有星辰作陪的天际中只存有斑驳的白。早春的阴风拍打着居室内没合上的木窗,月光也透过那缝隙潜入城中,在阿照正躬着的脊背上洒下一道细碎清辉。 “你真是狂悖至极。” 我将她身上最后一件衣服剥下,而后贴在她耳廓上骂过一句。阿照不会就此跟我理论些什么,她要珍惜光阴,因为此刻她是在别人的城中同别人的妻妾偷欢。 这次她似乎很焦急,抑或先前舔舐我肉体给了她足够的刺激,当赤身裸体的她骑跨上我的腰部,我才发觉她的私处早已涕泗滂沱。 “雪华,你是我的东西。” 阿照紧紧扣着我的双手,同为武士的她掌心也烙有握刀与拉弓形成的硬茧。不过她的五指骨节分明,平整的指甲正摁着我手背上的筋。她的掌中净是热汗,黏糊糊的感触由此爬满我的肌肤,与此同时,她的下身也开始在我的股间磨蹭。她的阴户贴上我的阴唇,潮湿穴口分泌出的爱液很快就将我的私处淋湿。阿照的屁股前后摆动起来,我与她的阴蒂不谋而合,在得到了些许蜜液的润滑后便互相撩拨起来。 我想,我大约是喜欢同她交欢的。跟男人亲密令我恶心,而下女在服侍我入浴时的身体接触也会让我怫然。在这光是站着呼吸便会使人不悦的活人堆里,只有与阿照交欢时我才能取回属于我的本能。 “阿照……阿照……” 恍然间,我学着她的模样意乱情迷地呼唤着,她已抓紧我的小臂,以半跪的姿态一下下轻撞我的阴部。灌入我耳中的是两具肉体相互碰撞的声音,我的阴唇越来越热,冷风钻进我涨开的穴口,那地方没有擦出火花,只是一汩汩渗出水来,不过尚未满足的我还想索取更多。 阿照的动作越发加快,粘稠的水声也伴随起激烈的撞击音。我的阴道已接近痉挛,浮上阴蒂的除却麻痹便是无穷无尽的快感。我的身体被完全打开,腹中的浆汁就要倾泻而出。 “雪华……为什么你不能是我的妻子呢?” 在濒临绝顶前,她对我说了这么一句。稍显疲惫的阿照双膝跪地,我的大腿正岔成“人”字形,喷涌而出的淫液浸湿我臀下垫着的被服,只是我与她的连接处仍在纠缠不休。她的穴还吸在我的阴唇上,阿照又伸出手指搓弄我灼热的凸起。她从前不会这样主动,但她轻捻我阴蒂的那份娴熟似乎在昭示着她与旁人欢爱许久的经验。 “北条真彦。” 我叫她,然后一把勾上她的后颈,将她拉倒在我胸前。 “你也不是非我不可吧,你不是很喜欢自己的正室吗。” 她的胸口因剧烈运动沁出汗水,那使人生出依偎之心的胸膛已牢牢压在我乳房上。她的心脏怦怦直跳,自她口中冒出的深长吐息好似若隐若现的白雾。 我以为她要说些什么,可她沉默了。这时她头上的真发与假发均被汗水濡湿,发丝凌乱地浮在她的额角旁,过窗而入的月光上移,正打在她脸前,从她脸上我读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她的目光却清澈如稚儿一般。 “你与任何人都不一样,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接近尾声时她又吻了我,她的唇贴上我的额头,再顺势而下滑过我鼻梁,最后与我的嘴巴吸在一起。她黏滑的掌心盖在我的乳首上,掌中之茧不经意间磨动着我胸前的硬挺。 阿照把舌头伸进来,她的舌尖在我腔中左右打转,我的舌也触碰起她的齿间。我的私处在这刺激中一阵阵颤动,我用股间夹起她的腿,抱着她后背的双手甚至用力掐上她的肌肤。 对她而言,我是特别的。从前我是她的亲嫂子,她在相模时就与我行了这逾墙窥隙之事,我们之后的每一次交合都是极不光彩的偷情。 她又似乎毫不在乎,为了同我交欢,她甚至能使出手段潜入别国,而后在这盼不到天明的欢愉结束后匆匆离去。 我送走了阿照,走之前我替她二度穿好那身伪装,她满脸留恋,口中讲着会再来找我一类的话。 委实寂寥。偌大的居室中尚余有淫靡的香气,被罩着的西洋银镜反射不出月光,点着烛台的桌案上已没有一颗玻璃珠了。 “你在那里多久了?” 到头来我一整夜都未关窗,惨白的月华笔直打在纸拉门上,紧闭的房门没有发出一丝响动。然而在我开口后,便有个黑影从门框边探出脑袋。 “进来吧。” 我转过身去,双目上抬,望向窗外深蓝的天幕。我背后的拉门仍旧纹丝不动,但这时我面前却跃下个人影。 “殿下,是家主大人听闻您从京都回来了,便命小人来看看您。” 传出的是个教人分不出性别的声音。不速之客低俯于我身下,那人脑后扎着短马尾,额前垂下的细密刘海遮住上半张面孔。此人现在定然不敢抬头,因为我只在裸体上披了件外褂,本该系在腰间的细带还躺在房间的某个角落。 “你真是我父亲的一条好狗啊,泉。” 可我偏要她抬头看我。我躬身下去,一把提起她的下颌,我的外褂下摆拖落到榻榻米上,眼下我的胸乳一定能被她一览无余。 “殿下,还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她平日里就是个不苟言笑的少年,在跟我说话时仍是一板一眼。她右手中似乎抓着什么,我定睛一看,那正是我衣服上的腰带。 “我要你替我更衣。” 她的刘海又密又长,我真想一剪子把那杂乱的野草狠狠修理一番。她的眼神没有透过野草丛传递给我,不过她的身躯依然僵立在我身下。瞧见她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我也愈发神思怠倦,无明业火就此涌上心田。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你这下贱的虫子,多年前就该让你死在武士刀下。” 待我厉声斥责她,她方才挺身站起。我遂背过身子,且张开双臂,随意披在我身上的外褂正被风吹得前后摆动,侧目观望时,只觉得身上飘起来的宽大袖口像是某种鸟类的翅膀。 泉自身后环上我的腰际,她小心翼翼地提起我两边的领口,就在此时,我扣住她的双臂,即便刚经历了慌乱,那根腰带还被她紧攥在手中。 “殿下……” “都被你看到了吧?” 我强迫她搂着我,她也在上身穿着铠甲,但那甲不同于武士的具足,是种更方便行动,亦能套在忍者衣装外的简朴装具。 “小人只为殿下卖命,是殿下给了小人第二次生命,所以小人会听从殿下的任何吩咐。” 她这是在向我表明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可我又烦她总爱将这一套挂在嘴边,小人小人地叫个不停,时间一长我也就顺着她的自轻口吻侮辱起她。 捉弄就到此为止了,再强迫她也没有任何意义。我松开她的手,随后再度面向她。她也站直身躯,复垂头躬身。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为生长在贫苦人家的孩子,当然会比我矮上一些。 但是,她的的确确是条好狗。虽然泉比起狗更像是狼,只是没人能轻易看出她的本来面目。 “之前的事,你做得不错。” 啊,正是她了。能潜进二条院,还能于无人发觉的境地中在久方的弓上迅速做下手脚。 我捧起泉的脸道出称赞,接着吐出一口气,将她脸上的刘海吹散。她是个孩子,她眼中当然也应该噙着孩子才会有的神色。 小女孩就算杀人无数,在受到褒奖后也依然是会欣喜的。 “我暂时还没什么事,你可以先回播磨了。” 只是月光没有照进泉的眼睛里,抑或是被她纤长的睫毛挡住了。她那没有浮现出光泽的瞳孔就像一泓暗夜里的深泉。但我给她起这个名字时,映入我视野里的却是她双亲的身体血如泉涌的景象。 “殿下,让小人留在您身边吧。” 泉低声说着,她一刻不松地抓着我的腰带,随后又伸出手,只见那张开的掌中还躺了一枚玻璃珠子。泉的手举得很高,月光也就轻而易举地落在她手中的玻璃球上,我拿起这青色的珠子端详一阵。稍待片刻,复有物件滚落到榻榻米上的声音传入耳际。 我知道阿照是喜欢我的,从一开始就知道。如果没有十二年前的那场相遇,没有在那之后的步步为营,我正经历的生活可能不会是现下这般,我的人生或许会步入其他轨迹。 但是她选择了那条最危险的路,她义无反顾地跳入陷阱,我本可以赐予她死亡的解脱,可我还是没有那样做。 “你长得还真像以前的她。” 再过一阵就该迎接拂晓,在这依然看不清人脸的午夜里,泉额前的刘海再度散落下来。 我已经不需要亲眼去见证了,她的脸早已深深刻在了我脑海里。正是如此,我才想让她见识我脑海中的另一番天地,我要让她自愿踏上晦暗至极的黄泉路,我要粉碎掉她心中不该存在的希望,她会迎来自己真正的结局。 这是阿照的结局,也是这个国家所有武士的结局。 ————————— 你们完全不投珠吗? 下篇·第三章绯汐(1) 自姬路一别已十余载。奈因无以率尔相见,唯托赖和歌书信晓示吾心。尔为大业竭尽心力,吾等亦不敢懈弛,乃日日枕戈待旦……兹西国渐次翕然,可叹不能直指洛中贼子规复吾王天权……尔可有良策以恃大义名分,或则饵敌至其板荡,云云。 真是个啰唆的男人。 我将父亲发给我的密函丢进桌旁的火炉里,望着被火焰逐渐吞没的信纸,我脑中也涌现出一丝尚未被烧作焦炭的记忆。 我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呢?他出身下民,无以摆脱贱籍,只能作些卑不足道的生计。但他那对经商的双亲却夙夜匪懈,年纪轻轻便在这商人地位低贱如泥的世中闯出一番事业。父亲于东海道出生成长,自小就随双亲四处游历,奔波于海上。他去过琉球与朝鲜,甚至远赴大陆,纵使其出身卑微,仍抱有异乎常人的学问见识。 父亲这样的人及他身后的家族,一定能在这下克上的乱世中混得风生水起吧——旁人都如此这般地认为。然而贫民终究是贫民,又有什么资格同上层叫板?一心只想着扩张领土、好战且贪婪的武士,屡屡向下民伸出魔爪;阶级的倾轧,武力的盘剥,直教人喘不过气。 吾国不过粟散边地,地瘠民贫。此等末法浊世,人心早不似从前,武士之心亦然。坂东武门将那抚民的仁政弃如敝履,竟不惜为些许白镪大张挞伐,如讨伐海寇一般扫荡商船。 而那些一度为其掠夺践踏,终招致家破人亡者当然想过反抗,但当父亲双亲的尸体被潮水冲上相模海滩,望着船只残骸的他却什么也不敢想。他侥幸活了下来,又只身逃出相州,一直逃到遥远的西国。这一路的劳苦奔波令他胸中的痛苦愈演愈烈,他深知自己无力反抗武士,遂决定用死亡来埋葬一切。 在身陷浑浊的绝望之前,父亲遇到了一位年轻女子。 那一天是我生命的开始,也是父亲遗恨的终结。 他没有一日忘记迁灭家族的凶手,他心中的复仇之火浑如我桌旁这簇矜牙舞爪的烈焰。他要向相州武门复仇,要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他要看着曾迫害自己的北条家像自己的家族一般土崩瓦解。 躺在炉中的密函被烧了个干干净净,眼下已没有人能分辨出那摊灰烬的本来面貌。 密函是从播磨国发来的,然而我却不由得忆起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武士高不可攀,在这之上更能压倒一切的是公家……很可惜,现今的公家乃是比幕府还要俯仰随人的玩意儿。 若不是卖力求取大义名分、尽心博得万民首肯的大纳言今川纯信,陡然决定在禁中兴建宫殿,复为宫中祭典操持忙碌,谁又能想起那积贫积弱的皇室公家呢? 城中新栽的梨树难得开了第一遭,原先这里尚且遍植樱木。我在村雨城一住就是八年,每逢春天,总要容忍漫天的花瓣似海浪般席卷庭院。 在我看来,零落的粉红庸俗浮艳。 终于有一日,我再也无法经受被樱花飞屑扑满衣袖的季节,遂打发匠人将樱连同那有着一样颜色的桃树一并砍了去,但这空虚的城池总该有些什么植被装点。 “那便种些梨木吧。” 本来我应仔细斟酌,虽说我大约不会再于此处稽留太久。然土岐晴孝甫一开口征求我的意见,我便将心中所想之物脱口而出。 我喜欢梨花吗?或许是因为梨花纷落时,那白色花瓣铺满庭院的模样仿若雪霁降临。 我母亲一定是喜欢雪的,不然也不会用“雪华”二字为我取名了。 今日我恰好穿了件卯花色外褂,故而结束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散步返回城中时,且并未注意到自己肩头粘着的梨花瓣。 这时我本不该待在这里,或该同有幸参内者坐于牛车之中,驶过中御门大路,远远望一眼法皇院上⑴的御院。 那位长命的法皇院上,如今该是什么岁数了呢?似乎是正值八十岁吧。 要在这人人自危的时代安身立命,委实相当辛苦。只是若非曾献出自己的至亲至爱,是不是就不能苟活至今了呢? 在土岐晴孝又属意我与他一同赶赴京都时,我头一回提出了拒绝。 “与北条家的那位夫人发生了那样的争执,你会这样选择也在所难免。那你便留在这里吧,虽然之前那件事有传出些风言风语,但相模守与其他大人在明面上还是不敢对我怎样的。” 早些时候,在祝贺今川纯信叙任内大臣的新年宴飨上,我曾与她的妻子在二条院邸发生了些口角。这四年间,她一有机会便要来村雨城与我幽会,到最近一年内,她甚至在大白天里也要见我。她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们之间的欢好不过短短几时。而她最后一次离去时,我特地在她的衣服藏了张写着和歌的短册——那还是我在去年乞巧节时写下的。 魂枯魄灭难长久,却盼情深赴永劫。⑵ 也是时候了,恐怕那个叫葛夏的女人早已看透自己“丈夫”的暮翠朝红之举。我把那张写着情诗的纸条塞进她的袖子里,待她回到信州与妻子团聚,葛夏一定会在替她整理衣物时发现这个所谓的证据。 “村雨夫人,我有些话要与您谈谈,不知您能否行个方便?” 葛夏的情报来源比我想得更为缜密。不过我在书写诗句时故意用了武佐墨,这种墨水出产于近江国,但在如今这个油烟墨流行的时代已鲜少人使用——总之也算是在毫不遮掩地向她表明我便是北条真彦的情妇。 “您与我的丈夫一同为内大臣殿效力,不知您为何要对北条家心生不满?” 我与她的这场谈话是在二条邸内的茶室进行的,葛夏绷着的脸上没有一丝褶皱,染着京红的樱桃小口紧闭起来,那对眸子也没施予我什么光彩,这倒让我更为好奇她真正发起火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葛夏夫人,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呢。真彦大人如今是东山道首屈一指的大大名,我这样的妇人怎么敢对北条家心怀不满呢?” “既然你不想开诚布公,那便由我这边来言明吧,请你不要再伤害真彦大人了。” 她那张年轻的脸蛋上依然波澜未起,只是她的瞳中似乎跃上了一簇火星。说话时她便用那对含着愠色的双眼睇视我,讲完后却又垂下头向我微微行礼。 她原是个这样好脾气的女子吗?况且,我可没伤害她的丈夫。明明是她丈夫屡次跑来找我,还总在我快入睡时把我强扯起来同她交欢,跟这样的淫妇交合可真够折腾人。 “这可不行。” 见葛夏尚未抬头,我便如此说道。旦见她正把半掩在和服袖口中的右手手指掐得发白,她梳着中分发型,鬓角别了个鲜丽的樱花发饰,垂落在胸口两旁的一头长发又黑又亮。 “我可不能把年轻力壮的真彦大人让给你,没有他的话,谁来满足我呢?” 在意识到我所说的正是性爱方面的满足时,她本该抬起头恶狠狠地指向我的眼神中又掺杂进一味惊愕感。 “你这种出身的女人根本不配入真彦大人的眼。能成为右中将⑶的妾不过是因为你这张皮罢了,你以为靠故技重施就能勾引真彦大人吗?” 葛夏被我激到就要坐不住了,她虽将两条小腿完全压在地板上,但从那左右颤抖的双膝便能明显看出她是在半跪着。她似乎随时准备跳起来揪住我的头发与我大干一场。 而关于她口中的我的出身……她确实应该已把我的底细查了个干净,虽然她能查到的内容定必少得可怜。 我是以甲斐国淀川家臣井泽氏长女的身份嫁到土岐家的,直捷言之,我如今是井泽家的女儿。而淀川式部少辅⑷大人为使我能体面出嫁,遂将我收为养女,这样他也能常常以养父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到近江与我见面。我既然已成为别人的女儿,任她冈部家再怎么查也查不到我曾跟北条氏的联姻关系,指不定还在疑惑究竟在何时结识了北条真彦。 唐突多了一个父亲对我根本无法造成任何困扰,毕竟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好多个父亲了。 “你大可现下就亲自向内大臣告发我与他侄子通奸一事,我自然是会被严惩的,不过北条真彦大人,恐怕也要接受武家法度的惩治。” 我越是坐怀不乱,我对面的葛夏便越发艴然。她正死死咬着自己那片艳红的下嘴唇,盖在腿上的杜若紫打褂下摆也被她抓到发皱。她那片宽额头上缀着的细眉毛正凸出着,同样被不断上涌的气焰刺激着的眼球仿佛马上就要跳到我脸上来。 “真彦大人不愧为当世奇才,在那方面也很厉害,比晴孝大人更能满足我呢。您有着这么好的伴侣,为什么就不能大大方方地让出来呢?” 这个国家一直遵循一夫多妻制,但没有哪个女人愿意把自己心爱的丈夫拱手相让。纵然丈夫纳了侧室,妻子也要在嗣子上与妾室争个高下来。 “葛夏夫人与真彦大人结合很久了吧?旁人都说你们是对恩爱夫妻呢。但为什么夫人这么多年都没有子嗣呢?” 这个蠢女人的心思真是一目了然。看她方才的反应,肯定早就得知自己丈夫的真实身份了吧。这便让我更容易找到她的敏感点,我将口中精心组织好的挑发之词接连吐露,如碎石般一颗颗打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身上。 “难道说这是真彦大人的问题吗?我想葛夏夫人身为真彦大人的妻子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碎石虽小,倘若聚集起来也会有割心剖肝的力量。 “不要再说下去了……求你了……” 我与她面前摆放着的茶碗大抵已凉透,而我陪她在这里继续玩过家家游戏的热情也被消耗殆尽。始终正襟危坐的我此刻正伸出右手,将那根同样冰冷的食指贴于唇上,朝自己对面神色慌张的女子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葛夏夫人,你如果不再妨碍我,我便不会把她的身份透露给任何人。” 我将“她”字的音调压得很重,再度凝神向她看去,她已是一副面若死灰的模样,整张脸上只有那涂着京红的嘴唇被勾出了突兀的色彩。此刻她双目微合,细长的眼睫毛正随着发抖的身躯一颤一颤。 “你要我做什么……你要我做什么你才肯放过她……” 已经没必要埋藏那个秘密了,这下我也清楚,这个女人哪怕知道北条真彦是女子也会对她死心塌地。 就是这点,正是这点尤令我怒火中烧。 “我说过了吧,要你把她让给我。” “绝对不行!” 我在玩笑中饶有兴致,但无法配合的她却猛然间从桌旁站了起来,她肩头与臂边似帷帘一般披靡的黑发随之震颤了一下,发间挂着的樱花饰品也摇摇欲坠。 “那我就不知道自己之后会做出些什么来了。我这种出身的女人能够凭一己之力推倒整个北条家,你说这是不是很惊人呢?” 我亦从她充满敌意的视线中站起,正欲走出这间气氛诡谲的茶室时,她突然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 “你要作甚,你是想杀人灭口吗?” 她把自己鬓旁插着的樱花簪子整个抽了出来,我原以为那只是个小巧的头饰,没想到正体会是此等尖锐的利器。她将那柄能成为穿喉凶器的发簪对准了我的身躯,只是她的手一直抖个不停,粗重的呼吸声更是充斥着整个房间。 “你若是不离开真彦大人,我今天就死在这间屋子里。” 干什么,想以死明志吗?这个女人怎么如同一个粗俗的武士。一想到阿照要跟这种愚笨的武家之女交合,我干涩的喉头就像擦了火一样,恨不得接着放出些更无情的狠话鞭笞这个女人。 转眼间,葛夏就把手中的簪子抵上了自己的脖颈,那铁针尖果然锋利无边,我瞧她似乎还没怎么用力,颈部就已被簪子擦出血痕来。若是她的血再溢出更多来,估计连那簪尾的樱瓣也要被染成绯色。 所以说,我才无比厌恶樱花。 但这一切跟从头到尾都无辜的冈部葛夏没有任何关系。纯粹只是因为,住在近卫大路的法皇院上名讳中含有一个“樱”字罢了。 注释: ⑴天皇退位后称上皇,上皇中出家者为法皇。法皇享院号,敬称为院上。 ⑵出自《后撰和歌集·卷十》,纪贯之作。 ⑶指土岐晴孝,已由正五位下右近卫少将叙任为从四位下右近卫中将。 ⑷指淀川六郎。式部少辅,式部省次等官,从五位下。 下篇·第三章绯汐(2) 这场夸张的闹剧最后结束在侍从的呼唤声中,其实并无人听到葛夏具体同我说了什么。不过我与葛夏在二条院邸口角相争之事倒惹得物议沸腾,这之后难得见到脸色铁青的土岐晴孝强装镇定地问我:“听说曾发生如此这般的事,你可无碍否?” 葛夏固然出身高门,北条真彦更乃内大臣亲眷,然则我毕竟为土岐晴孝的侧室,他自然该头先关心我的境况。 “看来我与那位葛夏夫人不太相合呢,是我失言了。” “以后跟那家的夫人少来往便是。” 土岐晴孝一早便动身前往京都。此时此刻,夕暮未至。我正坐在矮几前,撰写将寄往姬路城的密信。 我自有妙计,还请左京大人静候佳音。 寒暄寥寥,我在信纸末尾点出父亲想要的答复。 一切皆如我所预料的一般,坠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 我折好信纸,旋又挥手示意,遂闪出个打扮成猿乐师的忍者接过那密信。其实此人已在我房中停留许久,甚至还会像模像样地表演些曲目来,但其真身却是听命于播磨大名的园名忍者。他们俱为我父亲的鹰犬,而那个现年二十的女忍者泉,乃是我早年在近江国救下的女孩儿。我将她送到甲贺郡的忍者之里学习忍术,期望她日后能为我所用。我当然不会因这一遭擅自决定别人的人生而愧疚。 女忍与妓女可谓并无二致,毕竟都是些需要靠出卖肉体讨命的家伙。若非只为我一人卖命,恐怕她清澈的眼眸已为他人所玷污。 设若我一开始根本没有救下她,她早就同其双亲一样被野蛮的武士杀死,这经历像极了我的另一位父亲。截然不同的二人最后却殊途同归,一个成了武士,一个为武家的女人卖命,这实乃滑稽之至。 只是不要为此而心怀怨怼,也不要恨把人当成棋子利用的我,要恨就去恨武士吧。 待那忍者作别离去,谅必密信还需多日才可到达播磨,途中说不定还会碰上纪伊国的动乱。 父亲蛰伏多年,终于等到能直取京都的一日。但贸然出兵皇居实在过于荒唐,我国古来盖为天津神治理,人皇则是万民所敬仰的天照大御神后嗣;这千年来不通《孟子》,乃忌惮平民习之或将颠覆皇权。纵使暂时取胜,父亲也会染上朝敌污名,被铺天盖地的诟骂反噬,甚至沦为平将门、藤原纯友之流。 父亲担不起谋反人的罪名,故而他心生一计,乃联合纪伊的杂贺火枪队,打算在畿内五国闹腾一番。把控着半个国家的内大臣若是受到近在眼前的威胁,肯定就会逃到别的地方去吧。不过那地方多半就是今川氏的根基所在远江,若是让他逃回东海,再加上周边几位盟友的守护,父亲的计划就要功亏一篑了。 父亲特地来信询问,其实是想从我这里得到计策的完整答案,逼今川纯信退出京都只是第一步。 我收起桌案上的笔墨,此时一尘不染的居室内又只剩下无边的空旷。墙上的木窗紧闭着,室内没有微风叨扰,但始终搭在我肩头的白色花瓣终归是随着我挪身的动作落了下来。 她是喜欢这种花的。这也难怪,小田原城曾经的满园梨树是无以匹敌的景致。现下看着飘落在榻榻米上的梨花残片,自然教人不由忆起从前与她生活在那里的一朝一夕。 若她能一直作为阿照苟存的话,又会走上怎样的人生呢? 我将那枚残瓣拾起,而后再度披上外褂前往院中踱步。这时日光渐隐,黄昏将临。从处于高地的城中望去,笼罩在柿色辉光中的下町街道骤然间变得无比渺小,忙碌于生计的百姓的身影似乎比我手中的花瓣还要轻薄。 我又收回目光,视线掠过天守时,瞧见那天幕的最上端仍是冷然的颜色。这季节也不甚微凉,东南风刮过,将院中栽着的树木尽数拂过一遍。我走到蒙遭初春之风披拂的梨树前,正淅淅沥沥落在我身上的花屑更像是雪了。 恍惚间想起某一年从伊豆返回小田原城的冬天,看到阿照站在雪地上,貌似意兴使然,而后却又失望而归的景象。那时我只默不作声地目睹她鞋袜湿透,复一脸扫兴地返回自己的居室,但现在我差不多也该开口了吧…… 毕竟无论是梨花还是雪,都裹挟着我曾与她朝夕相处过的记忆,在那个必须被毁灭的城中化为乌有了。 晚膳结束后,她又循着夜色前来,寂寥的城中传来几声大杜鹃的啼叫,仿佛是为谁而送别的夜曲。 她又只草草伪装过,凝望着我的眸中除却赶路的疲惫便剩下期待的光,若一定要将她的眼睛比作什么的话,我首先想到的必然是春日里绿如蓝的琵琶湖吧。 “内大臣没将你派去东北吗?” 她在用蘸过水的布帛卸去我脸上的脂粉,这些事本不是她该做的,但从某一次开始,她便要亲手服侍我完成这种同梳头一般琐碎的起居事。待我脸上的淡妆差不多被洗刷干净,我终于开口问道。 “你的消息倒灵通,是右中将告诉你的?” “他哪里能知道这些。” “也是,他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阿照拎起我的下巴,用鼻尖在我肌肤上蹭了蹭,她一脸悠然自得,鼻头沁出的水珠不知是她的汗还是我脸颊上的水。 “你倒是一点也不像他。” “像谁?” “当然是你的姑丈大人。” 我靠在她怀中,阿照稳当的心跳声正徘徊于我耳际。 “你看你,一点野心也没有呢。” 如今天下未定,今川纯信却有心征服偏远的虾夷,自阿弖流为受戮,那片异民族居住的孤岛也算长久安堵,然迩来幕府大权旁落,偶有些扰攘发生。虾夷远离本土且地广人稀,那里的冬季更为漫长。对于遭受远流的武士而言,东北两国的严寒已足够困苦,应没有人想在几无前人造访的蛮荒之地开疆拓土。内大臣的真正目的,大抵是为转移矛头,复强化对整个东北地方的牵制,虽言劳民伤财,却也实在是一石二鸟的计策。 “我要野心做什么。” 屋中立着的南蛮银镜即将履行自己最后的职责,阿照扶我到镜前,不紧不慢地脱去我的外衣。 “我瞧你一点也不慌张,你不是还要赶去京都吗?” “尚有几日余裕,从这里赶到京城也无需太多时间。” “你对上方真是一点敬畏心也没有呀。” 她解去我里衣的腰带,我却在这时搂上她的腰,松垮的领口随意搭在我乳房上,见我这样用胸部贴上她的身体,她终于按捺不住。 阿照将我放倒在铺开的寝具上,仅用一根指头就将我身上的最后一层遮盖完全剔下。她以右手抓着我的肩膀,而后俯下身子含上我的乳尖。 “又想娘亲了吗,阿照。” 我常常会在她每次直奔我的乳房时这般调侃。 她正吸着我的乳首,那只扣在我肩上的手也下移,两手并用地揉搓我的双乳。我并没有讲出上面的玩笑话,只是把手垫在她的后背上,看她在吮吸片刻后,旋又毫不知足地松开我淋满唾液的乳房。 之后她加大挤压我乳肉的力量,直到胸乳中的沟壑无法再深刻下去。我两边的乳房被她揉成一团,最柔软的上部被掐到肿胀,我的乳头也兴奋地挺立起来。她的舌头在我的两个乳首间来回舔舐,我乳尖的颜色似乎也更深了些。 “你真可爱极了。这世上盖无姿态甚于你之人。” 她向来不吝惜于对我外表的夸赞,在交欢当中更是如此。我在她的赞美之词中闭上了双目,她又嘬起我另一边的乳尖,暂时失去垂怜的那只乳房则被她的手掌反复磨蹭,她且夹起我的乳晕,滑溜溜的爱抚声响彻耳畔。 我向下看去,只见自己深红色的乳头正高高翘起。 这时我的双腿尚且并拢,股间自然染上从私处流出的蜜液。阿照没有压在我的腿上,我便就此张开两腿,一上一下地勾在她身上。 “我跟你妻子比起来,如何呢?” 她原先还是无比惬意的,嗦动着我乳房的嘴巴也夹杂着几声闷哼。可在我讲完这句后,她却骤然间停下,口内还叼着我的乳头,牙齿轻咬着饱满的乳肉。 “我在问你呢,阿照。怎么,葛夏夫人没同你说前次二条宴飨的事吗?” 她不为所动,明显正愣怔。我索性捧起她的脑袋,旦见她仍旧半张着口,嘴巴里滑出的唾液肆意泻在我胸前。 “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跟我讲这些吗?” 稍作吞咽的阿照合上口,复用手背拭去嘴角和唇上黏着的水迹。如此这般之后,她终于略显不快地反问一句。 “怎么,难道我只能任你摆布不成?我只是你满足欲望的人偶不成?” 趁她始料未及时,我一把推开她坐起。此时我才看清我那因猛然起身而弹跃着的胸乳上沾着多少涎液,她的唾液密密麻麻地打在我的乳肉上,还没挥发掉的温热水珠像细线一般从乳沟的一侧向下滑去。 “雪华,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脸上汇集着无奈与错愕,我并拢四指,在她有些发红的脸颊上轻轻拍了一拍。 “你妻子的言行让我很困扰,作为‘丈夫’,你应该替她道歉吧?” “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说比较好呢……” 我将岔在卧榻两边的双腿收拢,改换跪姿后,再稍稍直起上身。我跪着吻她,她没抗拒。她的口内湿而热,那根灵活的舌头一如往常地与我的舌头你来我往。我的手已撑在她的肩膀上,在她专心吮吸着我的嘴巴,亦无暇顾及其他时,我俄然将她一把推倒在榻榻米上。 接吻持续了很久,我的肉体也愈来愈热,下面的穴口已张开一半,凉飕飕的空气一丝丝钻进体内。阿照被我吻到大汗淋漓,明明是我反客为主,她却无比贪恋我的唇舌,待我们二人的嘴巴分开时,她近乎快要喘不过气。 阿照的脸比先前更红,她半吐着舌头大口呼吸着,额前和鬓角起了一层细汗,那模样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徒步许久,好容易下到温泉中休憩一样。 “我把我们的事都告诉她了哦,葛夏生气的样子,好可怕呢。” 我撇着嘴角,挤出一个自以为是在表达内心恐惧的表情。 “你是在骗我吧。” “是真的哦。她发现我们的事后勃然大怒,吵着要我离开你呢。” 灌入了过多冷气后,阿照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只是她在回应我时依旧有心无力,毕竟我确实打断了她的欲望。我将抵在她小腹上的手下移,伏上她的阴阜,她的下身如今也和我一样水汗涔涔。 “身为枕边人,你居然看不出跟自己交合过那么多次的女人心中所想,你这个丈夫可真是失职呢。” 我边说边将中指抻入她的穴口,如今的阿照已与少女时代的她相去甚远,做过许许多多次,她的阴道固然愈发松畅。 “葛夏一定在想,为什么有自己这个枕边人满足丈夫的性欲,她还是要出去偷腥呢。” 这么多年来,她的敏感度倒是一点也没变,我刚把半截指头抻进她的内壁,她喉头就传来一阵淫荡的呜鸣。 “你这里跟上次来时不一样了哦,葛夏有好好服侍你吧?真是难为她了,估计在嫁给你之前只被教了些服侍男人的知识,要满足你这种淫妇的性欲还真是够辛苦的。” 我又把无名指伸入,她的阴道尚能轻松含下两指,不过仅仅是这个程度的爱抚,便让她的内壁本能地收紧。因为早前得到了足够的润滑,我才能不做任何前戏就直接插进去。阿照的阴道也相当渴切,我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两指正被她内壁的褶皱紧紧包裹着,指尖所指处挤满黏稠的浆液。 “没有,压根没有那种事。每次都是她要……” 我的胳膊动了起来,被抽插着的阿照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莫非你想说你的这里还是只被我一个人玩弄过的贞洁小穴吗?” 我加快了指尖向内顶弄的速度,剧烈摩擦之下,她的阴道逐渐变热,前后抽插的水声已然盖过阿照的喘息。 “真不像话,阿照。你就跟你哥哥一样,一开始说着爱我,结果没多久就纳了妾。你和你哥哥都是花言巧语的大骗子。” 我有多久没向旁人提起我第一个丈夫了呢,若是再过个几年,恐怕我要把那个道貌岸然的男人的名字也忘得一干二净吧。 “我才不像他。” “那就难说了。” 她和北条胜彦的确一点也不像,明明是一母所出,外貌上总该有些相似之处才对——也该多亏这点,不然我大概每每与她亲密时,都要记起那个男人的脸来。那家伙心中只装着权势,更长久苦恼于自己的血统出身,因而便对家督之位怀抱异于常人的执着。 这样的家伙,在乱世里往往都是最先死掉的。 不过作为北条家的男人,他还是比北条政庆要聪明一些,后者则是彻底被复仇冲昏头脑,心甘情愿做了我父亲手中的棋子。 阿照,你也会变成这样的吧。 尽管知道她最后也会跟北条家的其他人一般落得同样下场,我心中还是不由得对她的结局生出几分期待。 “无论如何,我都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不像你,只能瞒着自己的妻室和我偷情。” 我以中指在她的内壁抠了一下,她那里的脉搏振感显得格外强烈。 “那样又如何?他根本就不配。能跟雪华在这里交合的,只有我。” 我身下的阿照不断娇喘着,她的阴道始终牢牢吸着我的手指。我在那紧密的所在不停抽送,两指被她体内大量渗出的浆液泡到发软发麻,在我的手指马上就要和她的阴道一起痉挛前,她终于在交合中迎来了绝顶。 “是啊,所以那个短命鬼早就死了啊。但是当年若不是你自己跑掉,他指不定还有活路哦。” 至令我的手指还没从她的小穴里撤出,她高潮时喷涌而出的爱液还是渗出我的指缝流到榻榻米上。 仰面瘫倒的阿照始大口喘气,她半眯着眼,满面潮红,眼角也衔着少许泪花。 “阿照,看着我。” 我拔出手指,接着挪动到她面前,将那陷入短暂麻痹的潮湿之物捅入她口中。她自当筋疲力尽,故并未立刻配合地舔舐我手上的爱液。我且在她嘴巴里径自搅了一通,那两根细笔杆般的指头反倒愈加黏滑。 “你是个胆小的武士,阿照。” 我将自己的脑门贴上她沾满汗水的额际,再用方才那两根抽插她的玩意儿在她脸颊上抹过一道。 “是又如何。” 她没否认我,甚至用力盯我。 “我要是死了,不就永远见不到你了吗。” 她的脸颊逐步降温,且张开双臂搂上我的脊背,我的小腹与她相迭,二人的肌肤随呼吸起伏涨落,有若无风的夜里海水退潮时发出的低吟。 我本欲羞辱这个女人,但此刻与她四目相对,与她胸脯相贴,我又被她眼中和心口迸发出的滚烫心意拉扯着,跌入了某处的岩浆里。 在她原本的人生中,我应该与北条胜彦一起被大火烧死吧。 “见不到你的话,我即便能痛苦地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你就要一直这样跟我走到最后吗?我们的关系若是被其他人发现,你和我都会面临怎样的责难,你是知道的吧?” 我用合拢的右手手背在她喉咙上划过,她却把那只手捏起,再将我的五指分开,与我十指相扣。 “葛夏不会说出去的。除她以外任何妨碍我们的人,都会被我杀死。” 我再想追问她些什么,然而目睹她瞳中猝尔浮上的陌生神色,我终至缄默。 从琵琶湖延伸出来的,是条叫淀川的河流。琵琶湖从来清莹秀澈,湖水流向的难波也只有些寻常海湾会有的壮阔景致。然而淀川却像它的名字一般是股浑浊水流,因为那里头沉入过太多人的遗恨。 乱世中的苦难者们,被拆散的爱侣们,怀有怨愤却无法消弭的家伙……淀川便是他们步入三途前在人间看到的最后风景。 我的父亲便是在那里选择投水前,遇到了同样打算自尽的我的母亲。 不过最后他们都活了下来,不然我大约也不会在这里了吧。双亲把遗恨留在了那条河里,但他们的眼中却再难显出纯粹的光芒。 口口声声说要灭掉北条家的父亲的眼睛,跟如今平静地讲出要除掉阻碍的阿照的眼睛似乎重迭在一起了。 这时阿照仍搂着我,奈因不查其忽而翻身,我转眼间便被她压在身下。她意犹未尽地爱抚我的腰腹,只待能进入我的内里。 “不行,阿照。” 我呵斥她,而后用大腿紧紧夹住她正要向里探去的胳膊。 “怎么了,不想做吗?” 阿照并未强迫我,她匍匐起身子,用嘴巴轻含上我的耳廓。 “这段时间都不能再做,你之后的几个月里也不要再来找我。” 她仰起头,我却在闭着眼侧耳倾听。城里的大杜鹃仍在啼叫,那声音在如此晦暗的深夜里化作哀恸嘶鸣。我知道它们是在为我送别,我是这座城的主人,这也是我在村雨城中居住的最后一日。 沉溺于鸟叫声片刻后,我再度看向阿照,忽觉她佝偻起来的身躯好似鬼魅。 “我怀孕了。” 我对疑惑不解的幽灵递上这么一句,之后她就一定会带我去往那个不该容纳我的地方吧。 —————————————— 平将门、藤原纯友和阿弖流为皆是实际存在的日本历史人物,考虑到大抵没人会有兴趣,遂不注明典故。至于所谓《孟子》云云,先前在鄙人另一部小说《恋燃物语》中有所言及,懒得搬过来了,反正也没人看。 近来断更期间没有留言、没有送珠,也从来没人去鄙人微博互动。谈不上心灰意冷,只是觉得没必要做徒劳之事。逆料简中网路百合小说千千万,自然不缺鄙人一个,如此鄙人还是安安心心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好了。 下篇·第四章虚像(1) 而今忆起,我少时似乎在京都乡下的木津住过许久。盖因迄今为止,脑海中仍隐约留有冈田国神社沐浴着余霞的景象。此社常年供奉火雷天神⑴,想来当世已该不剩几人会朗咏他的汉诗。 恩赐御衣今在此,捧持每日拜余香。⑵ 但我母亲却常咏这诗,那腔调实在古怪,亦不像东土或九州方言,原不该是一般下民能理解的阳春白雪。然则,母亲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寡妇,竟不知她究竟从何处得来汉文知识,又为何热衷至此。或许是十分寂寞也未可知。 还有句汉诗,她也常常挂在嘴边的。同样的诗句,我之后曾偶然在吟风咏月的游女口中听得,然而事到如今俄而再难忆起。 “雪华,雪华。” 耳际忽传来被谁呼唤着的声音。我睁不开眼,肌肤间旋又浮上稍嫌冰凉的感触。 “雪华。” 这呼唤声时断时续,待我用力挣脱梦魇,闯入眼中的却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不点灯吗?” 我始开口对黑暗发问,至此光明方姗姗来迟。 “你究竟要这样胡闹到几时?” 唐纸罩着的蜡灯仅发出微弱光芒——这足以教我看清,端着蜡灯的阿照的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到你完全变成我的东西的时候。” 她手中烛火明明灭灭,加之被唐纸遮罩,如此唯见她脸上成片的阴翳。她的嘴唇很苍白,语毕后又即刻静止,鼻梁被火光照出清晰的影,而再往上的双目就无法得到光线青睐,那对恒久明亮双目如今含着何种神情呢? 此时此刻,我脑中骤然浮跃出先前忘却的汉诗音调,那句诗该是《白氏文集》中的“雪月花时又逢君”⑶——不会有错,其中两字已嵌入我名;可那月亮,在这样连晨昏都难辨的地牢中大抵是看不到的吧。 “你饿了吧?雪华。我拿来些食物,让我来喂你吧。” 阿照把蜡灯放在一旁,且不予我回应的机会。她将盛着汤水的勺子递到我嘴边,道:“怎么不张口?是不想吃,抑或不饿?若是不吃,陪你遭殃的可还有你肚子里的我们的孩子啊。” 她复以勺子强抵上我的唇缝,试图撬开我的嘴巴,洒出的汤水径直淌过下颌。她的脸离我颇近,由此我终得见她的眼睛——那眼瞳浑似地狱绘卷中的恶鬼夜叉,胸中苦苦积压着的恶念尽数迸放,阿照的瞳孔遂变作从白地中乍然显出的深窟。如今,便是这样面目狰狞的女人将我囚禁起来。 时间在这个远离外界的地方,固然会变得越发不可靠,但从阿照能频繁与我相见情状可见,我大抵被关在北条氏的领国信州。 “我今天拿来了用以替换的衣服,虽非什么上等绞染刺绣,或许难称你姿色。不过布料是我亲自挑选且特命人缝制,谅必不该招你嫌厌吧。” 灯火挺暗,仅能听到她抖动布料的声响,至于那和服具体是什么式样,我自然无从得知。想来她根本没在忖度替我换衣之事。阿照正喃喃自语,复用衣服贴起我的身体,一转眼又说:“眼下还是用午膳要紧。” 耳畔又擦过衣服被丢到地上的綷綵声,随后,阿照突然扑到我身上,紧紧搂住我的身体。我的双手被麻绳反绑于身后,无力反抗之,况乎如何反抗亦毫无意义。 阿照先伸出舌,将沾在我下巴上的汤汁污迹仔细舔净,紧接又扯开我的领口,两手攀上我的胸口。她用力捏动摩挲,乳房俱被那略粗糙的手掌覆盖,唯独乳头露在她的指缝之外。 “这里之后就会产出乳汁吧?” 她如是说道,而后俯下脑袋,用舌尖舔弄我的乳首,双乳被她抓到又痛又肿,本该视作爱抚的举止并没使我涌出一丝儿快感。 “北条真彦,你知道你如此肆意妄为的后果吗?” 她翻过手掌,像掬茶碗一般捧起我的乳房,仍不松舌,反咬上乳肉,继而吸吮乳尖。 她每天俱会如此。长久囚居此处,我近乎忘却了真实的时间,只知道像这样每被她强迫一次,便是迎来新的一天。她每每亲自替我洗漱更衣、喂我喝水用膳,尔后就一边跟我理论一边强迫我同她亲热。我的双手总受禁锢,那绳索仅在排泄、沐浴,抑或给她爱抚的时候才会松开。 “你还在担心什么?” 从在这里醒来后,我就再也没有叫过她的本名。她貌似未从介意,大抵因为她已将自己彻底当作北条真彦。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在想你城里那些下人,对不对?放心,我没动那些人分毫,不过土岐晴孝一定会把他们都杀了吧。” 她此刻的语气令人生厌,我不愿睇视,遂别过脸,她又把我的脑袋转过来,以鼻尖紧贴上我的脸颊,那纠缠着我耳廓的嘴巴继续翕动着:“你不希望别人因你而死,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我没办法让你再待在土岐晴孝身边,毕竟你肚子里怀着我们的孩子。” “你别再自欺欺人了,北条真彦。” 怀妊的我,小腹却完全不见隆起迹象,这当然并非因为我被关起来的时间不长。 “这不是你的孩子,我也不是你的妻妾。” 反反复复,我每天会跟她争论的无非就是这些闲言碎语。纵然我一次又一次呵斥,第二天她又会说同样的话,还会在强欢之后询问我要给孩子起什么幼名。 “我觉得辰千代这个名字很好。” 她自言自语道,眼中终于染上少许光泽。 “这名字可有什么来头?” 若我一直不理她,未几,她便会一脸悻悻然地从此处离开了吧。但在百无聊赖之中,我也会应付地接上两句。 “当然有。这乃是我兄长的幼名。” “你是想像你父亲一样吗?” 我苦笑一声,却见原本还在认真叙说琐事的阿照猝然睁大双目。她始终抱着我,我的乳房被她的胸脯挤到变形,乳首上沾染的唾液已然挥发殆尽,仅有乳晕上还留有她的牙印,但无论她如何努力吮吸,这具身体也决计不会流出奶水。 “你父亲如果没那么早就死掉,兴许你们北条的小田原城还没有被摧毁呢。” 她闻此一言不发,贴在我后腰上的手却开始发颤。 “你知道我当年是如何从小田原城逃出来的吗?” 再深入一些吧。像似用独钴对准妖邪,以木槌直捣喉咙一样,让我也来告诉这个可悲的女人令人愕异万分的真相吧。 我被北条真彦关入信浓松本城,且清楚自身所在之处直通城主书房。这地方毋宁说是牢房,不如索性称其为密室,松本城的修缮盖由她亲自监督,这间关着我的屋子恐怕也是她一早就安排人建好的。为避人耳目,她不能总待在这地方。待她离开,泉就会悄悄潜进牢中与我密会。 “外头如今是何情形?” “右中将哪里都找不到您,遂连町人都要搜罗盘问,下一步恐怕便要在整个江州搜寻您的踪迹吧。” “若她真做得杳无痕迹,估计任谁都不会把我的失踪跟她联系在一块儿。” 泉俯身立在我面前,她头戴额当,肩覆袖甲,身上套一件漆黑小直垂,罩得严严实实的脸孔上只露出两只眼睛。甫问过两句,她便又要从腰后抽出忍刀,意欲将我手上的绳索割断。 “不可。” 我低声呵制,她只得将已拔出的短刃收回腰间。 “殿下,您打算什么时候从这里出来?” “得再要些时候,不过已快了。” “那人教您受这莫大的罪,不如小人今夜就潜进那家伙的居室,将她一刀杀了。” 说此话时,泉那对冷然的瞳孔里骤然间涌出混沌的颜色,她的鼻梁与眉间交汇处也拧成一团,这模样犹如夜幕下蓄势待发的鹰。 “你何时变得如此冲动?做完这件再教她死也不迟,目下杀了她只会功亏一篑。” “是。” 泉再度俯首,想必目光中的锋芒也该褪去吧。 “我教你办的事你可有办妥?” “驶往出羽的渡船已安置好,然现下大陆局势动荡,那边的军队与北方女真间的战局胶着,唯恐上岸之后会再出些意料之外的差错……” 虽然她总能做得面面俱到,但偶有纰漏时我就会冲她发火詈骂。约莫她此次复心虚胆怯,只仅说过半句,旋即压下声量,脑袋也垂得愈低。 “我们没法子逆料他国变化,不过我还有别的对策。你拿着我的信物,去佐渡岛上的加茂郡找一个叫畠山新五郎的武士,此人原为幕臣,畠山高赖归顺今川后,新五郎意外受过,给左迁到佐渡矿山作别当,据说在那里坐拥庄园,又娶了当地豪族的女儿。” 真难以想象,时至今日,我竟还能把这等宵小的名头身份记得一清二楚。 “你去将他手里的一处庄园买下。” 我接着说,而后低下身子,谛视起泉的眼睛。 “这件事要你亲自去办,一定要办好。至于那信物,务必要完璧归赵,纵使你死了,绝不能教那东西有一丁点儿折损,你可清楚否?” 我挣开缠在腕处的麻绳——阿照系这东西时没费什么力,因为她根本不愿彻底限制我的自由——但我却始终心甘情愿被她拘束。在泉逐渐转为诧异的神色当中,我用活动自如的右手在她蒙着布的脸颊上摸了一把,之后又于她裸露在外的眉心处落下轻吻。 “好孩子,虽是这么说,但我仍希望你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殿下,小人若是去了佐渡,一时半会定无法赶回,殿下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小人委实万死莫辞。” 她的话语轻颤着,身躯也微微痉挛。她不再直视我的眼睛,我却倏忽将她的肩膀抱住。 “是你多虑了。我一定会安然无恙,我又怎会在此倒下呢?” 我愈发加重力量,衣服下的胸乳与泉的身体紧贴,两手则伸向她的脊背,抽出方才被她塞回腰后的忍刀。 你只露出眼睛的时候,反而更像她了。 我将忍刀举在她身旁,一边在心中默念。处于这个位置下,平滑的刀刃恰好能反射出烛光,不过那透出寒芒的兵刃上空无一物,也并未映出泉眼睛的轮廓。 可纵使这样又如何?见刀如见人,她是因为我才会成为忍者,她就是代替我在这污秽国土上杀尽一切的利刃。 注释: ⑴菅原道真(八四五-九零叁),平安时代公卿,亦为汉学家及诗人。曾任醍醐天皇右大臣,晚年被左大臣藤原时平设计陷害而遭贬,后嗣亦被处流刑,之后在左迁地九州太宰府郁郁而终。道真作古后,因藤原时平及涉及谗害者多遭现世报,延长八年(九叁零)平安宫清凉殿又遭雷击回禄,朝中遂以为乃是道真怨灵作祟,为消弭怨恨,后将其奉作火雷神,于京都北野寺及各地天满宫祭祀。 ⑵菅原道真汉诗《九月十日》。 ⑶白居易《寄殷协律》。 下篇·第四章虚像(2)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究竟是以何种手段才从小田原城出逃的吧?” 我与阿照有最开始这场谈话时,泉已衔命前往佐渡。设若我再次突遭变故,当然再无人前来搭救。 “雪华,你到底要说什么?” 阿照的语调暧昧不明,唯恐并非舌敝唇焦,而是怯不敢言。她未从饮过一滴汤水,也没自我的乳房或嘴巴里汲取一点儿水分。我像抱泉一样抱她,胸乳间的肿胀感几已消退。但她仍未替我穿衣服,我仅能赤身裸体地依偎在她肩头。 “还记得我第一次靠在你肩膀上的情状吗?”但见她无作答之意,我接着说:“是第一次与你同往伊豆,我们暂住在政庆居城那晚。” 她依然不讲话,但自她胸间传来的起伏愈趋缓慢。她仿佛刻意屏住呼吸。 “你那时就想与我通奸吧?想背着你兄长跟我交欢,意欲占有我,教我变成你的所有物,是也不是?” 须臾之间,我挣脱绳索,伸手抚上她的后颈。盖因诲淫之辞挑逗,她的气息逐渐急促。 “而今你可得偿所愿?北条真彦大人。不啻熬死亲兄长,还得到他的遗孀。天底下可有这等幸运之事?” 我隔着衣服爱抚她的腰际,且稍分开双腿磨蹭她的股间。若我一味如此这般挑逗,纵令乃是有孕之身,谅其或该忍不住同我强欢。 “事到如今,这具身体听凭处置。你还想对我作什么呢?你施下的淫行连你那恋慕亲生母亲的兄长都要深感自惭吧。” “你说这些究竟何意,雪华?” “看你这可怜劲儿,我就告诉你吧。”我笑道,“昔年,在你苦心焦思着要如何同自己的义姐偷情之时,我却在和政庆密谋如何灭掉你和你兄长的领国。” 她搂着我的后背不放,那双手业已汗水涔涔,这时我又感到她正分开五指,那十根指头一齐掐压起我的肌肤。 “看来不该再关着你,听说被幽闭太久的人难免失魂丧魄。你一定是疯了吧?” 她低语着,声调中似乎掺进恶鬼般冷酷的戏谑,尔后却咽下一口唾沫,从容叙说道: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留在我身边。过不了多久就能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在哪里生下孩子,然后永远生活在一起。” “紫草芳香乱我情,恋君何因他人妇。⑴”我径直咏出一首古歌,又说:“你兄长从前便夸你博闻强记,以你熟稔于和歌及国史为傲。那你一定不会未曾听过这歌吧。更该知悉歌中之意。” 我接着说:“额田王本乃大海人皇子的爱人,然则却被其兄长中大兄皇子纳为宠妾。彼时中大兄皇子已为国王,大海人皇子仍对这位旧情人余情未了,一旦有隙可乘,便要对她百般示爱。纵使她成了别人的妻子,照旧不改换过去的爱意,不知是否更因此把兄长怀恨,最终要对兄长的后嗣赶尽杀绝?⑵” “你所说的,不过是些野史罢了。”阿照不以为然,但从她谨切的神情中,我意识到她对我说的话颇饶兴致。 “王朝时代,悖伦密恋本是寻常事,至亲相争者更屡见不鲜。为权相争者,古代便有大鹪鹩尊与菟道稚郎子⑶;夺人所爱者,除却中大兄与大海人两皇子,乃有连亲叔叔的皇后都不放过的二条天皇⑷。至于武家,则有右大将迁灭异母弟。即便是道尽伊势平氏一门盛衰的《平家物语》,也未对作为其劲敌登场的九郎判官义经多所指摘。真要将其写成盖世之英雄不可。而本该作为武家之栋梁的右大将源赖朝却饱受诟病,竟至幻化成不忠不义的小人。 “我同你兄长看过《八岛》这出能,讲死去的源义经还魂至屋岛,最难忘者当是为讨伐朝敌冲锋陷阵的昔日。那时候,他尚为镰仓第一功臣,亦是赖朝手下一大猛将。经一谷之战及灭亡平家,义经居功至伟。所以世人皆以为,义经功高盖主,赖朝出于忌惮,才要反脸无情。诛杀亲弟弟的源赖朝当然至此成了朝令夕改的歹人。 “可是,事实果真如此吗?义经公然违抗赖朝指令,勾结企图颠覆幕府的朝廷,这足以要了他的命。更何况,灭掉一个他日一定会威胁到自身的威胁,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吗?纵非镰仓殿本人,难道就能容下源义经这等雄心勃勃之人吗?可怜,竟有人把那所谓的兄弟情义当作赦罪纶旨。” 我喋喋不休地说着,被掐着的后背皮肤已失去知觉。可即便我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肤都被夺去感知,我也知道阿照如今正在我胸前颤抖。 “在你兄长派人杀死一色直幸的时候,我原以为你该是义经。你被自己的亲哥哥如此算计,他百般提防你,生怕你和你姑丈今川把他那个不被信服的家督之位夺去。所以他才阻挠你出嫁,却反倒准许你上战场,他想看着你去死,你死在敌人刀下对他而言更是兵不血刃。” 语罢我轻哼一声,唇边不由飘出笑意。 “现在看来,你才是右大将源赖朝。你兄长老谋深算,最后却给他人作嫁衣。他助你成为武士,又命你秘密处死你父亲的亲儿子,这样能统领北条家的仅剩你这位公主。北条胜彦野心勃勃,但他年纪轻轻就守着自己那个小小的家督之位去死了。而你呢?你拥有了他梦寐以求的权势,还得到他曾经拥有过的女人,这一切的一切都该归功于我吧?” “我族并非河内源氏后裔,右大将抑或九郎判官云云,皆与我无关。”阿照只这么应道,且放开我的身体,她看起来神色缥缈。兴许是那古代的故实所致,我忽然觉得与她像似已共历百年,明明我们迄今为止只共同度过短短十几载。 “的确,你们北条也是平氏出身,以当然得似平家一般灭门绝户啊。平宗盛虽未在坛浦溺亡,事后仍被抓回京城斩首。宗盛的下场与你多么类同啊!既然小田原城的火烧不死你,就让我把你这本不该存活之人杀死。”⑸ 我父亲为向相模北条复仇,遂使我嫁到小田原城,但我并非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就像嫁给土岐晴孝一般,我是自愿嫁给北条胜彦的。 当然,这两个男人于我而言并无区别,毋宁说我更讨厌北条胜彦。我迫切希望他死去,故而日复一日给他下毒。这个男人的提防心极重,他不会轻易掉进陷阱。然而百密终有一疏,见我和父亲毫无保留地助他称霸东海,他不由得愈发狂妄,最终还是落入圈套。 北条胜彦在战场失利负伤;北条购置的火器遭海寇洗劫;以及煽动与北条本家有深仇大恨的政庆谋反——桩桩件件都出自我和父亲的手笔。本来,那个三河一色家庶子也会被我雇佣的铳兵暗杀,他若死在今川领国,不仅能挑动今川和一色的矛盾,还会削弱北条家的力量。 但北条胜彦为对付自己的亲妹妹,竟不惜派亲信潜伏于远江,待一色的队伍甫一离开长滨,就在险些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发动攻势。唯恐他的目的,同样是挑发内大臣今川纯信和一色间的纷争,他冀望二者两败俱伤,这样远离战场的北条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你曾问过我,到底是不是遵循父命,不得已才嫁给你兄长。” 我又捧起阿照的下巴,那遏抑神色的脸颊源源不断递来热流,但她眼底却积满坚冰,冰与火在她脸上交错浮露。若此世间真存在恶鬼夜叉,恐怕便是我正目睹着的这一张脸罢。 “够了,雪华。” 恶鬼聆听着我讲出的一点一滴,直至我倦厌,她也终于嫌腻。 “我会让你好好活着,纵使你真疯了。” 她心不在焉地说道,个中流出低低的讪笑。她复拾起散落一地的麻绳,将我的脚踝和双腕接连捆起。 如我所料,她并未怒不可遏地吼喝,也没用冰冷的刀刃刺穿我的脖颈。她像似化身为牛头马面,直要把我拖入阿鼻才肯罢休。 “没必要再自欺欺人了,阿照……” 我呼唤了恶鬼的真名,这下我们都将跌入地狱。 “你要我怎样?要我一刀杀了你吗?” 绑于手脚的绳索紧勒着肌肤,这痛楚远不及怒吼冲破双耳来得凌厉。 “你知道没有你的六年里我是怎么度过的吗?你知道我看到你作了他人妻妾时内心有多煎熬吗?但即便如此,我也愿尊重你的决定,我只要能偶尔见到你平安无事便好。” 她再次将我拉进怀中,不过我再也无法回应她。我宛如死尸一般被她强搂着,她的双臂如两根粗木,沉甸甸地压在我背上,这对此时的我而言已是无足轻重的压迫。 “我一度以为你已作古,那同你别离的梦魇日日显现。我真恨不得将北条政庆和他的家眷挫骨扬灰!” 她的胸脯抽动不止,语无伦次的嘶喊中掺入沉重的鼻音。 “可你却告诉我,你才是毁灭小田原城的元凶,我一直苦苦寻觅的幕后黑手就是你。” 我的肩膀被打湿,这样的地牢中当然决计不会下雨。 “所以杀了我吧,阿照。杀了我这样的罪人,连同我腹中的孩子一起。” 她抽噎着,冰冷的雨水一丝丝拍打我的肩膀,她眼中降下的雨必然无法扑灭她胸中的怒火。我知道自己已罪无可赦,但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轻松去往三途吗? 我久立于她怀中,直到一切重归平静,但闻她平静言道: “我不杀你,雪华。我是不会杀死你的。” 注释: ⑴出自《万叶集·卷一》,大海人皇子作和歌。故实不详。 ⑵额田王先与大海人皇子(天武天皇)生十市皇女,后疑似成为中大兄皇子(天智天皇)妃妾,正史未详其事。二皇子皆为大化改新中流砥柱。西元六七二年,天智天皇崩逝,其子大友皇子临朝称制,大海人皇子趁势犯上作乱,终推翻朝廷,逼大友皇子上吊自尽,大海人皇子践祚为天武天皇。此内乱后世称壬申之乱。 ⑶见《日本书纪·卷十一》。菟道稚郎子为应神天皇所立太子,因蒙兄大鹪鹩尊(后之仁德天皇)忌惮,后自尽身亡。 ⑷永历元年(一一六零),第七十八代二条天皇强娶其叔父第七十六代近卫天皇之妻·藤原多子为妻,藤原多子此时年仅二十一岁,已得太皇太后封号。后再度入宫伴驾,是为二代皇后。 ⑸上述故实冗杂,读《平家物语》方可晓悉。简要言之,十二世纪中后期,出身伊势平氏的平清盛只手遮天、犯上僭越,平宗盛为其三子,在清盛死后成为平家实际上的领导人。源氏虽世代与平氏分庭抗礼,但清盛于保元·平治之乱后多所降罪,源氏逐渐没落,身为河内源氏后裔的源赖朝也被流配至伊豆国。源义经乃源赖朝之异母弟,后兄弟二人一齐诛讨平氏,终于长门国坛之浦灭亡平家。然则,源赖朝回到东国,在相模国镰仓建立幕府,与远在西国的朝廷采分治策略,日本且被一分为二。长期架空皇权的平家虽亡,朝廷对东国武士政权忌惮逾恒,更拉拢源义经任朝廷官职。源义经一人仕二主,此举或公然违抗幕府法度,赖朝为保镰仓幕府安泰,乃全国海捕诛杀亲弟。源赖朝直系血脉三代断绝,外戚北条氏(源赖朝正妻·北条政子的母家)遂把持幕府,复于承久之乱打败朝廷,彻底控制日本全土。此镰仓北条自称桓武平氏后裔,与平清盛之伊势平氏同根。本书所拟之北条,同系桓武平氏,与历史上十五世纪末起家的后北条氏无关。 下篇·第四章虚像(3) 尚在相州之时,阿照似乎未从在我面前展露如此这般的悲色,譬如我头次同她照面,不啻是她在婚宴中醉酒,注视我的双目倏然间泪眼婆娑。事到如今,我又怎会记得自己当时究竟闪出何等念头,只自以为洞彻她的软肋,尔后便利用她的欲念,一步步将北条兄妹逼上绝路。 那日生出的恶念如今仍未褪去,阿照自始至终仅仅是我的一枚棋子罢了——我如是坚信。 “你不倾慕于兄长,也不似爱着右中将。这些一度成为你丈夫的男人并未使你付诸真心。那么对我呢?你可曾像嫌厌兄长一般厌恶我?不会的,不该如此才是。那些感情不应是虚假之物。”她方才止息,此际说完却又再度颤抖起来。这恰似霰雹骤降时唐突刮起的风,愈演愈烈的阴风或该将我迎面撕裂。 “你和你兄长从来就是一样的家伙。他一早发觉你对我生出绮念,所以才要变本加厉对付你。若不是你们兄妹阋墙,我怎能如此轻易地乘虚而入?” 她的心跳愈来愈密,自我的乳房传遍全身,我想那演奏雅乐时响彻霄汉的击鼓声也就不过尔尔吧? “真是荒谬之至。你我都是女子,你却生出这种悖逆之念。不过我倒要多亏你的这份念头。” “那之后你为何还要来找我?在二条那次,甚至不惜扮作游女……还有之后的每一次相会,你都没有拒绝我不是吗?” “当然是为了利用你啊。你这蠢女人就合该给人欺骗,被人充作兵器使唤。好在你是个女人,是个不会为我带来任何隐患的女人罢了。若是同男人私通,毋宁同样有败露之险,还会酿下不该有的祸胎。” 讲出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实,连我自己都不甚明白。谎言一旦讲出便无法回头,惊雷该劈倒树木,之后便会引发回禄之灾,我不是救火的行善者,仅仅是在火上浇油的歹人。 “我从未对你抱有何种别样情意,对这世上其他人亦复如是。不光那些随便处置家人的武士,感情于我亦是分毫不值。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掌控整个国家。我原只是身份下贱的平民,多年来受尽为人所鱼肉的日子——生下来就是大名掌上明珠的你究竟体会过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滋味吗?在你享尽荣华的时候,我却得向你们这种人奴颜婢膝,连自己的生死都无力主宰。幸而父亲篡夺主家,终于也做了大名,我当然也能把你们踩在脚下。说到底,你们这些坂东武士也只是朝敌⑴之后,是教朝廷忌惮的乱臣贼子罢了。王朝曾一旦覆灭,武士的时代也该结束了。睁开眼好好看看吧,阿照。由野蛮的武士统治的六十六州已变作何种地狱!” “原来你竟怀有这等野心。”她眼中浮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俄尔又道出句教我同样感到诧异的话:“但我可以成为你的臂膀。我与你深深厌恶着同一乱世,你不该如此隐瞒内心,将我当成兵器使用又有何妨?” “你真是自不量力。”我嗤笑道,“这些年做惯了武士,忘记自己不过是个冒牌货了吧?是啊,阿照,你兄长再不堪,也是可以名正言顺继承家业的武士,不像你只是个羸弱无力、由人摆布的女人。设若内大臣得知你的真实身份,会否将你就地处死,还是索性迎你为养女,把你嫁到哪一家作为联姻筹码呢?目下的你不论是武士还是女人,只是随今川使唤的牲口器具,内大臣供你吃食,同时指示你去伤人。离了内大臣这个靠山,你什么也不是。如此我又怎好轻易褫夺别人的器具?” “所以你委身土岐晴孝,是因为相中他持有的权势吗?” “没错,难得你终于明白一切。我会为右中将生下嗣子,留待他日继承大名身份,且最终掌控六十六州,我便可顺理成章地坐拥天下。武士曾迁灭王法,旧的武士又被新的武士取而代之,由武士来推翻武士再合适不过。” 我赤裸的后背上沾染着她先前流下的眼泪,如今再被她掌中渗出的大量冷汗覆盖。她稍稍松开我的身体,屹立在我身前的身躯不住痉挛。她眼里的光芒乱成一片,我就要在这混沌中给予她最后一击了。 “所以你已经没用了,阿照。并非武士之身的你业已发挥出一切价值。不消说每每看到你这副模样,便教我想起你兄长北条胜彦,委实令人作呕。你兄长浑如樗栎,你们兄妹俩较之而今身为我丈夫的右中将简直判若天渊。早知如此,我何必要拐弯抹角嫁到小田原城?又怎会遭遇你这无可救药的蠢货?” 一语道尽,我闭上眼睛,佯作不屑一顾地别过头去。阿照也一把推开我的身体,忽而恶狠狠地说着:“我这便教你知晓,右中将绝非可堪依恃的对象!”我像个被砍掉翅膀的鸟一样扑倒在地,但见她的脸与声音向远方飘去。 她大抵该就此去完成自己最后的使命。此间离开之后,她未再来过,再无人能下到这寂静的地牢中同我讲话。长久身陷囹圄,我依旧辨不出旦暮,奈因粒米不进,身陷昏厥之际,静待的时间好似恒久延长。听闻有病人常年缠绵卧榻,鲜少有机会自力用腿行走,原本健康的双腿也会形同废置。尽管我或许会因饥馑而死,但那始终被束缚着的手脚会否逐渐衰朽? 如今业已无力思忖。本想就这样睡到死去,复于迷惘中猝尔睁眼,干涩的喉头发不出一点声音,仅能微微翕动的嘴唇像似在亲吻泥地。眼底仍旧一片漆黑,蜡灯早该燃尽,原先我尚能看清自己身下的阴翳。即令如此,索性再次合上双目。 “殿下!” 直至尖锐的调子剐蹭起耳际,迟钝的身体无法立刻追寻那声音之主,不过模糊的视野里终于又绽露出光明。 “殿下,小人马上来救您。” 我感觉自己正被抱起,身上的绳索应被解下。来人撬开我的嘴巴,喉咙本能敞开,任由她将水流灌进我的身体。 “事情已大功告成,此次决计万无一失。殿下已经没必要再这么折磨自己了。” “是吗。”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我得到滋润的喉咙里发出来,泉替我披上衣服,虽然这地牢中并不算冷。 “北条军由飞騨穿过越前,叁日前就已逼入江州。事发突然,小人一路赶回,就中还没听到什么消息,估计京都方面也刚刚得知。” “这才像她……” 我轻笑一声,遗憾不能讲出太多话。 “局势已不可扭转,纵使佐和山城未被攻陷,今川纯信也不能再视若无睹。他定下众家臣盟友间互不侵犯的法令,如今他的亲侄子破了规矩,就算上方有意包庇,也必须得自断臂膀。” 难得见泉的眸中掺入喜悦,讲出的话也比素日更多。 “还要再等等。” “殿下不现在就回播磨?哪怕只有小人一人,也定能将殿下平安送回主公身边。” “不。我还有最后的事要见证。” 我倚着泉的身体,两条胳膊耷拉在地板上。我努力抬起一只手伸向她的衣服,然她却心领神会地扶住了我的手臂。 “殿下放心,那件宝物照旧四角俱全。” “好。” 我疲惫不堪,遂再度闭上眼,这安心之时实在难能可贵。 “你将畠山新五郎处置了吗?” 她忽然不作应答,我的质问必然出乎她的意料吧。 “没什么,你做得很好。” 我补过一句,而后便靠在她身上沉沉睡去。 泉始终以那副姿势陪伴在我身边,可我却在二度睁眼时将她支开了——因为这座城的主人就要复归了。我教泉再将我捆起来丢在地上,身上的衣服自然又被脱光,我现在的这副模样应与她走时相差无几。 “没想到你还活着,也是,你也不愿意就这样含恨而终吧。” 我不愿现在就睁眼,她的脚步和语调稍显急促,腰间也应仍佩挂刀具,刀鞘前后摩擦的声音夹带着其余几种声音一齐擦过耳际。 “你猜我做了什么?雪华,我已经把你彻底变成我的东西了哦。” 她手中还拿着些什么,是水吗?我听到了液体摇晃的声音,不过下一刻她就把那东西全数淋在我身上。 我这才明白那根本就是血。刺鼻的腥味贯穿了我的鼻腔,我的头发俱被血液浸透,此时正一片片黏在我身体上。 “仔细闻嗅吧,这便是你丈夫的气味。” 我几欲睁眼,但眼皮和睫毛上满是血浆,血迹在我身上糊成一团,眼下的我才更像是赤鬼吧。 “骗你的。” 她将我肮脏的身躯提起,随后贴在我耳边说道。我像似动弹不得的长虫,用“提”这个词叙说自然再合适不过。 “但我确实杀了土岐晴孝,本来还想把他的脑袋带来让你亲眼看看呢。” “呵。”她满口轻蔑,我便顺着她的口气讥讽道,“你杀了他又能改变什么?现在你成了大逆不道的反贼,你已经时日无多了。你就等着被自己的亲姑丈割下脑袋吧。” 我把眼皮翻起一点,眼前果然遮着浓密的血帘。不过那并非我脸上的血迹,而是她衣服上的污痕。 “我早就做好直面这一天的觉悟了。”她连浑身是血的编缀铠甲都未解下,接着说道:“纵使临终念佛十遍,我也会下地狱的吧。” 她再度抱我,不断涌上我鼻尖的腥气不知究竟从何处传来。 “你这种人还去不了那地方。况且,我可不想在叁途也看到你这蠢女人的脸,你就该在秽土受尽折磨。”我数骂她,她始偏过脸看我,但见她眼中汇聚着难掩的哀戚,过去我亦曾目睹她这幅神色。 “原来你如此嫌厌我,竟连死也不愿得见啊。” 曾几何时——小田原城的那场婚宴,距今已有十六年之久。她在婚宴中一度醉酒晕厥,待她醒来后,我亲自前去看望,当时我捧起她的脸庞,她眼中便充斥着这样的神色。 她一开始便看着我嫁作他人妇,到最后也要听我亲口诉说对她的满腹憎恶。 “雪华,看来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泉将我从松本城救出来的时候,外头儿业已入夏。护城河道波光粼粼,岸边垂着几株苍翠绿柳,树梢上传来阵阵我在地牢中难以耳闻的蝉鸣。 忘记最后一次跟阿照还说了些什么,抑或者二人自那之后便什么都没说。 她亲吻着满脸是血的我,用舌头将我身上的污浊舔舐干净,随后粗暴地侵入我的身体。在这样的强占中我不该生出快感,但下身还是不由泻出浆液,被强行撑开的阴穴也享受起被她占有的滋味。 正如她所说,这是最后一次。我在最后一次的交合中迎来绝顶,阴部涌出大量爱液,好比我现下正流着的眼泪一般。 “殿下,来擦擦脸吧。” 她用鲜血浇遍我的身体并非明智之举。一时交媾结束,我身下恍然泛出赤潮。她没有发觉这再寻常不过的妇人经血,也就将永远地被那个低劣的谎话蒙在鼓里了。 低劣的谎言,一如卑劣的我。 我斜靠在泉肩膀上,她的袖子几近湿透。浮船摇晃摆荡,舟楫划开水面,行过之处余下一行白浪。远远能眺望到笼罩在暮色中的淡路岛,如今的濑户内海早已平静无波,风暴的中心正处于我幼时居住的畿内。 泉雇了车驾,我们伪装成客商的模样一道离开信浓,随后又从伊势湾走水路穿过南海道里侧,眼下即将平安抵达我父亲所在的播磨姬路城。 二十年匆匆逝去,我漂泊在外的人生终于要告一段落。闭眼睡去时,脑中净是些再也见不到的故人的身影,那之中有我讨厌的丈夫,有在那两座城中尽心服侍我的人,也有永远停留在我离开那日的母亲。 当然,还有没来得及作别的阿照。 泉把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交还予我,我将那黄丹色的玉璧取出细细端详,霞光下的玉器反射出耀眼辉泽,纯净的壁中没有丝絮,外表面那由镰仓时代才雕刻上的十六瓣八重表菊纹更是完美无瑕。 从前我便常常思索,如此华美的器物当真是由王朝时代流传下来的珍宝吗? 无与伦比的玉璧犹如琼楼金阙,我母亲从前就是被关在镌刻着至高无上菊纹的牢笼中。可我要做的便是把自己也亲手关入那座牢笼。为此我出卖所有,我奉献自我,我物尽其用,蛰伏多年的我终于就要步入博得这天下的最后关头了。 但除了手中的这枚玉璧,我大概已是一无所有。 泉替我擦掉了风干的泪痕,我将玉璧收起,又倚在她身边沉沉睡去了。 若是蔽聪塞明,是否就能在梦中将我身边的女子当作是你呢? 注释: ⑴北条义时(一一六叁—一二二四),镰仓幕府二代执权,北条政子之弟,源赖朝妻舅。承久叁年(一二二一),后鸟羽上皇宣旨称其为朝敌(即与朝廷作对的乱臣贼子)且昭布追讨,北条义时遂西上攻打朝廷,后再流放上皇,史称承久之乱。 下篇·第五章哀歌(1) 出羽丘陵一片苍茫,万年积雪为月山织起厚重雪冠。立于山根处极目远眺,业已凝冰的月山湖面亦白雪皑皑。我在堪称冻土的羽州驿路辔马驰骋,人迹罕至的荒原落寞异常,盘旋于耳际的仅剩下狂风无情的啸声。 “殿下,这附近能看到少许村落,您可要停下稍事休息?” 泉的低声询问自身后传来。我披着浓黑的羽织,顺势望去,方才惊觉自己肩头也同周遭的景致一般落满白霜。 “不必,本道寺已近在眼前。” 迎面而来的寒流仍咄咄逼人,然而我却无法在这里停下,哪怕于这样的雪中奔驰稍有不慎便会人仰马翻。 上次在雪地里像这样放肆骑马已是十来年前的事了。 我携了少数亲信一刻不停地赶路,行至寒河江上游时雪势渐隐,之前尚能遮天蔽日的飞雪正如细小的白盐般徐徐降下。 雪花垂在了鼻尖上,这令我脑中骤然浮现出古书中所谓神葬祭的模样。神侍总会在殡葬时洒些盐粒驱魔,后来的佛式丧仪也是如此这般。 死在了此种季节里,瑞春殿可真会挑时间啊。 半年前,内大臣今川纯信以谋逆罪将北条真彦流配到出羽国西川——此地乃是日前归顺今川的水野家的领地。北条真彦的正妻则被送回娘家,这自然是完全看在今川家老冈部宪次的情分上,但葛夏如今的处境理应形同囚禁。 至于北条家的近臣,便远远不会如此走运。包括成田一门在内的各个北条重臣或流配或诛杀,内大臣甚至没放过他们的妻眷。 今川纯信勃然大怒,在那盛怒之后掩藏着其深邃的恐惶。 武士满口仁义道德,说着什么忠诚比血脉更重要的道理,这不过是他们冠冕堂皇的说辞。一如昔年山名朝定对千叶久方所作的那般,纵然今川纯信一早有意打压土岐氏,也仍对擅自出兵的北条真彦万分忌惮。眼见亲侄子妄自悖逆,纯信却还是顾及相模国出身的正室瑞春殿的颜面,仅仅将北条真彦流放到了苦寒的东北。 留着她一条命已是今川纯信最后的仁慈了。 北条真彦没有子嗣,她与葛夏也未曾收养嗣子,故而一旦北条真彦死去,北条便会绝家。 北条氏于这短短十几年间叁度破灭,哪怕嫉仇如我父亲淀川六郎,如今也该安心了罢。更何况此次盖为彻底的灰飞烟灭。当一切随着她生命的终结化为乌有之时,我也就将忘却与她共同织就的一点一滴了吧。 “你渴望着那种爱吗?” 脑中再度涌上我原先在伊豆国问过她的话,记得她当时是在说自己母亲的事。我在嫁到小田原城前,就把她的家事调查得一清二楚,所以仅是在此间随便搪塞过几句,然这鬼使神差般的询问却不是我预先编排好的说辞,正如她母亲的经历一般——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样顺理成章。 直到我亲自接见成田氏贺,终得证实自己一直以来的忖量。是的,我从内大臣手里救出了阿照的家老成田氏贺。这个本就风烛残年的老人,在经历子女被株连的灾厄后,看起来愈形疲惫。 他这个年纪还能拿起刀吗,我不禁思索。但身为武士,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也会因顾虑世俗而切腹认罪罢。否则岂非要变作以仁王乳母之子?⑴他与他的长子氏光作为北条真彦的笔头家老,在北条军违反格式法令攻打盟友一役上自然难辞其咎。 我本欲安排他在我父亲的庇护下安度晚年,这样他依旧能来去自如,哪怕他一心想着殉死我也不会阻拦。然而他却主动提出:要在甲州的善光寺出家受戒,且认为自己不该如此轻易死去。 “我这样的人犯下的罪孽,如今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弥补了。” 他是少数知道北条真彦真实身份的武士,他也认得我,所以在见到我时还像从前一样称呼⑵。 “雪华夫人,求您救救家主大人。我知道您是有办法救出家主大人的。” 他已剃了度,却还忘不掉前尘往事,俯在坐垫前的那张脸上老泪纵横。 “她被流放到了出羽的本道寺馆,那地方正受水野严密监视,而今连我也无能为力了。” 我在小田原城生活了六年,从未见这个老武士这般悲痛欲绝,在我告知他成田氏光被枭首的消息时,他脸上只染了些懊悔的神色。 “都是我年轻时种下的果,是我犯的错令家主大人遭受如此折磨,这实乃因果报应也。” 他起身说道,若有所思的脸孔仍旧低垂着。 “这件事已成定局,如今再自怨自艾也没有任何意义。你若有心弥补过错,毋宁专心事佛发愿,在阿弥陀和势至观音面前为她祈福吧。” 我不知他为何能对我这样失去丈夫的寡妇开口。北条军虽未侵攻整个江州,但阿照仍是趁土岐晴孝忙于寻找我的踪迹,以至佐和山警备松懈时集中兵力攻打了那里。 阿照杀了我丈夫,她放过了同在佐和山城的正室阿光和嫡子寅丸,唯独砍下了右近卫中将土岐晴孝的脑袋。 旁人都道这是北条与土岐早早结下的恩怨,他们甚至联想到了几年前的洛中阅武,认为是我丈夫在那次斗技失利后便对北条真彦心生不满。而我与葛夏在内大臣邸的争执也被算作两家早已不睦的真凭实据。 哪怕不仁不义在先的是北条,那些个武士大名也当是土岐挑起争端,更何况阿照攻打佐和山城时还奉着讨奸除恶的旗号。阿照声称找到我丈夫图谋不轨的证据,这也并非空穴来风,土岐晴孝本就是个狼子野心之人。可她破弃大义,最终沦落为恶党朝敌,内大臣不得不重罚她,尤其她还是今川氏的亲眷。 反正这一天迟早会来的,今川纯信早晚会与阿照叔侄离心。她在今川纯信手下战功累累且不求封赏,这在旁人看来反而是心怀鬼胎。即便今日她没有因为谋逆被流放,被多方势力虎视眈眈的阿照他日也会自贻伊咎。 只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远在播州的山名氏也早就等不及了。 “雪华夫人。” 成田氏贺叫醒陷入沉思的我,他的眼神已不似方才那般悲天悯人,一簇十分决绝的目光自那双黯淡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我在这俗世再不存何等执念,唯一放心不下的唯有家主大人。若是家主大人被内大臣处死,那我也早就随她一并去了。只是大人而今还有一线生机,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看着年轻的家主大人就那样不光彩地死去啊!” 果真不假,他事到如今还奉持忠义。 “你的确害她不浅呐。在攻打佐和山一事上,身为重臣的你本能极力劝阻。但你却并未如此,你是想让她直取近江国,把领国扩张到近畿一带吧。她是没有这种野心的,若不是身为军团侍大将头领的成田氏光奋力进攻,事情又怎会闹到这步田地。是你们成田家的野心害了她,所以内大臣第一个清剿的便是你和你的家人。” 我心中猝然涌上些怒火来,仿佛怒斥眼前这个老人便能洗清我身为祸首的罪孽一般。被斥责后的成田氏贺也不再看我,他二度垂头太息,随后又满面颓丧地说道: “您说得没错,是我太看重功名。家主大人那般信任我,她将北条家的命运全权托付于我,可我却看着大人那样的女子在这乱世冲锋陷阵。如果我在小田原城破后便能妥善安顿家主大人,使她从此远离纷争,她也不必为了报仇如此心惊胆战地活着。” 自责不已的成田氏贺又讲了许多,我认为自己已没有再同他浪费时间的意义,且捧起肴笥中的茶碗,打算把他的话均当作耳旁风。 家主大人,其实是我的女儿。 成田氏贺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茶杯滚落在榻榻米上的声音钝重却刺耳,我的打褂下摆湿了一片,我像是骤然跪在了火热的炭盆上,双膝一下子从榻榻米上立了起来。 “你说了什么?你方才说了些什么?” 我大抵从未这般慌乱过。此刻我神经紧绷,左边胸口跳个不停,但仍能听探到和服上挂着的水珠滴落到地上的声音。 “阿照殿下,是我与政冈大人的正室月夫人所生的女儿。” 成田氏贺终于抬起双目看我,他眸中闪烁着无可比拟的决意,他定然已经做好了堕入地狱的觉悟吧。 “竟是——竟是你们造下的孽!” 造孽的人实则是我。我犹如被五雷轰顶,建御雷以十束之剑劈裂我的魂魄,丢了魂的我又一下瘫坐回方才的位置上。 我已是罪无可恕,这样的我永远不配得到她的原谅。 注释: ⑴出自《平家物语·卷四》。治承四年(一一八零)五月,后白河法皇二皇子高仓宫以仁王谋反,平家遂灭以仁王,而其乳母之子、亲信藤原宗信未肯殉主,此人悄悄逃回京城苟活于世,乃遭世人诟病也。 ⑵雪华本唤作せつか,剧情中段为隐藏前情,改为ゆきはな。 下篇·第五章哀歌(2) 而今视之,阿照的母亲定然深深憎恨着北条政冈。她或许对那个疯狂的男人不曾怀有一丝儿爱意,但她又真的爱成田氏贺吗?纵使她仍旧爱他,可她更恨他的懦弱无能吧。 阿月本是伊豆镰田城主的长女,她与家老成田家的长子氏贺乃是一对青梅竹马,可阿月的父亲还是在她成年之后,便自作主张地将她许给主君之子作正室。阿月未从想作高贵的大名夫人,她更甘愿舍弃公主身份与成田氏贺远走高飞。然则,怯懦的成田氏贺却没有与自己心爱的女人私奔的勇气。成田氏贺亲眼看着阿月嫁给主君,而待到主君的本处山中城破,他本有第二次带阿月出逃的机会,但他还是屈从于北条政冈的淫威,将深爱之人拱手相让之。 成田氏贺用自己的爱人换来其一族满门荣耀,他和他的兄弟及子嗣均受到北条家重用,他不过也是个靠女人上位的可憎之徒罢了。 或因终究愧及膏肓,他一度将月夫人的儿子辰千代视若己出,像似以为如此为之就能弥补过错。但最后一切皆于事无补,在北条政冈外出打仗时,月夫人与留守在小田原城的成田氏贺私通,二人珠胎暗结。 “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认他人作父,而你这一辈子只能对自己的亲生子卑躬屈膝。” 这孩子不是爱意的象征,月夫人的憎恨有增无已,她便是怀着如此强烈恨意,生下了有着成田之血脉的阿照。 阿月大抵会恨自己父亲,恨自己最初的丈夫,更恨着强取豪夺的北条政冈……但她最恨的必然是那个一次又一次束手听命成田氏贺。 成田氏贺最后也没有将她从牢笼中救出。所以月夫人的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强占她的人、轻易决定她命运的人早已化为枯骨,苟存于世间的仅剩她少时唯一的爱人。 可她不要这种爱,哀莫大于心死的她最终是去追寻自由了吧。 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对阿照的恨亦如月夫人一般强烈。我父亲对北条一族深恶痛绝,他曾指天誓日,愿为血仇付出任何代价。他是我母亲从前唯一眷挂着的男人,我身上也流着他的血,所以我忍痛牺牲自由,甘愿嫁予北条家督胜彦。 我父亲只想斩草除根,而灭掉北条家只是我掌控天下的第一步。父亲迄今仍旧不清楚我究竟为何要主动献身,但他始终感激我挺身襄助。 只是我为了毁灭相模国,一定是要去恨着些什么的。我未曾经历过弑亲之仇,当然不会有父亲那样深刻的决意。 我选择去恨北条胜彦,恨阿照,恨这些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高门豪族,同时也一如既往地恨着这个国家的武士。 现在我业已清楚,我对阿照全部的恨意,都是我一厢情愿杜撰出来的。因为阿照身上,自始至终就未曾流有北条家的血。北条家在政庆死去的那一天便荡然无存,我与我父亲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根本不是为了复仇,只是我们单方面的作恶而已。 即便要我恨着作为武士存活的她,我也应当惶恐不安。若非我在背后推波助澜,设若没有我的存在,阿照可能根本不会成为武士。 我不配让她为我出生入死,同样,我也早已丧失留她在侧的资格。葛夏说得没错,我待在阿照身边只会伤害她。 罪大恶极的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这样的我在死后是会坠入地狱受尽万般苦痛的,而阿照,我唯愿她不要再过这样的人生。 一五九四年中秋,在播磨国留顿短短几月的我避开陆上的战火,又沿纪伊半岛从海上绕至尾州。 我此去并非意图策反今川家臣冈部宪次,况且他此时正远征和州,即便名古屋城内无人留守,也断然没人能从后方来犯。 我对名古屋城毫无兴味,我要找的不过是被囚禁在古渡馆的葛夏。 听闻她受过洗礼——这在九州地区已是屡见不鲜之事,由南蛮渡来的传教士与他们带来的商品一样备受欢迎。我父亲素来尊崇神道,听闻有武士受洗为吉利支丹后,他且在我耳边数骂不已。 “那是些什么邪魔外道?光是要应付宗门那帮法师已令人足够恼火。” 父亲由山名朝利的爱妾诞下,那女子在成为朝利的侧室前,曾一度侍奉在伊势神宫侍神的斋宫殿下。她虽非正室,且地位出身平平,然其一生受宠,儿子朝定更接替朝利稳坐西国第一大名的位子。 所以我父亲山名朝定自然也在他母亲膝下耳濡目染。他在如今这个时代依然信奉着古时传承下来的本土信仰,更认为皇祖神绝非外来神祇本地垂迹,委实会令诸多檀那倍感诡谲。 可他的这份信仰便是错误的开始。 葛夏也同出一辙。虽然丈夫被远流至东北,但她依然贵为大名家的公主,表面说是囚禁,这略显寂寥的古渡馆外其实并无几人把守。我去见她时,门外守着的武士轻易便放行。踱至中屋,屋中未添香炉,墙上赫然挂着副圣母子水墨像,一旁还坐着位身材高出常人一截的黑袍修士。 “葛夏。” 我直呼她的名讳,她背对我正坐,口中轻轻唱念我听不懂的经文。 先朝我看来的是她身边的修士,此人显然为异国渡来者,然他却如武士一般向我行礼。 “我有事与你谈。” 我又补过一句,并向她完全披散至腰际的长发瞧去。那头秀发仍旧乌黑亮丽,细看却又能望见自她头顶冒出的几缕突兀银丝。 “事到如今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你是来向我忏悔己之罪业的吗?” 她的声音透着霜降时的冰寒,语毕后的她也终于转过身,她没施任何脂粉,黯淡无光的双目下垂着扇形的阴翳。她似乎一瞬老去许多,紧攥着银色念珠的右手也不似少女般纤柔。但她仍如我多年前见她那般肤白胜雪,只是这副模样配她那件没绣多少花纹的深色和服未免过于淳朴。 葛夏那张脸几乎不带任何情感,连怒与恨也没有。她没吐出什么友善之词,却也没对我如今出现在她面前一事感到困惑。她用那对空洞的瞳孔盯过我半晌,随后又对身边一直沉默着的修士说了句: “朱利安先生,还请您先移步至后庭。” 修士语罢后便点头退出,此刻这有些怪异的空间内只剩下我与葛夏二人。记起了当年在二条邸内发生的事,葛夏今日还会对我拔刀相向吗? “你要与我说什么,便快些说吧。” 她眨了眨眼睛,长睫毛遮着的眸中也点上了流光。 “我能救她。” “这大白天的,你竟在说些什么胡话?” “我所言皆为真实。我从别处远道而来,当然是没必要诓你的。” 她又眨了眼,念珠上垂着的十字架随她颤抖的右手左右摆动起来。 “你是要将她带走吗?可你待在她身边只会让她不幸!” 她眼中的光骤然间换了颜色,她终于恶狠狠地睇视起我的脸。 “不……” 我才刚做否定就被她的下一句话打断: “但若你真能救她出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要拿走我这条命。” 她郑重其事地向我鞠躬行礼,坚定的语气更是如磐石一般压在我心头。 见到葛夏这副模样的我已没有任何脸面留在阿照身边,葛夏是全心全意爱着阿照的,就算看到了她的阴暗面也决计不会放手吧。而我也正如葛夏所言,不止一次地伤害她,害她遍体鳞伤肝胆俱裂的皆是我。 我无心了解吉利支丹信奉的教义,但在那之中有一点是我确实知道的。无论是我、阿照,抑或是葛夏,我们的背德之行在那份渡来的教义里是弥天的禁忌。受洗的葛夏一定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但她依旧如此日日祈祷,甚至愿意为阿照献出自己的生命。 她已经能为阿照不管不顾了啊…… 北条真彦迁灭无数佛土,神明三宝还会容她苟活吗?谅必在阿弥陀的弟子眼中,她如今忍受的一切都是种因果轮回。她是要被业火烧尽的,我这样的罪人也是。 所以到最后,若我还能做出些什么偿还自己的罪孽,必然就是将孤身在出羽国忍受流刑的阿照救出来,而后永远退出她的人生。 从尾张快马加鞭直奔出羽不会耗费太多时间,只是我需做下充足的准备。 自从土岐晴孝被杀,近畿便乱成一团,北条家的背叛也令原本拥立幕府的其他大名骑墙不下。失去最为关键的一条臂膀,今川家指不定会就此衰败。这群武士早就想着取今川而代之,从前的臣服模样不过是委曲求全之策。 而在播磨国联合纪州杂贺众从西面和南面同时进攻畿内后,今川纯信便将东海领国驻守的军队调派到前线填补空缺,但他终究是兵马充足,依靠剩下的士兵及武士把守自己的老家还算得绰绰有余。 今川纯信是极其谨慎之人,尽管幕府在前线略显颓势,他仍未将大队人马从远江派过来。他的近臣临时获封上野和下野两国,现下也正留在领国替他把守东北要冲。 我在甲斐国稍作调整,又顺道去善光寺见过成田氏贺第二面,知会他我一定会救出他的女儿。其后我与一直在东线替我搜集军情的父亲叙谈许久,再将幕府如今的情况写入密函知会播磨方面。 这无疑是场经年累月的持久战,既不可贸然攻入京都,短期内也只能与纯信互相消磨余力。我在信中如是写道,山名等了几十年,如今终于能与幕府开战,自不该再争这一朝一夕。 费下如此精力,待我步入出羽国境,岁已转至第二年正月。往年年年都要遵循的新年初诣到今年不得不作罢。 下篇·第五章哀歌(3) 出羽原属远国边地,因而并未在此次合战中出兵——水野守护代家正在这冬日中韬光养晦,然本道寺馆却遭重兵把守。远流虽是重罪,但被处以流刑者一般都能得到监督者家的妥善关照,有时还能出门放风游猎。可本道寺馆的门户被水野氏封堵得水泄不通,守护代大人的亲弟弟更是在这里日夜看守,今川纯信对于阿照谋反的怒火由此可见一斑。 若非出羽丘陵漫山白雪,我一定会选在夜间造访此处。不过即便是白天,泉也趁着守卫换班的时间将我送进了关着阿照的屋中。然而为了不引起其他麻烦,轻装简行的我便什么也不能带进去,连匕首都不能。 这里简直就是座实实在在的监牢。若非要考虑采光,水野一定会命人把这房间里的所有窗户都封死。我缓步走入房间深处,屋外的白光透过仅有的几个窗子缝隙,稀稀落落地打在我脸上,我低头去寻,在这阴暗的房中我连自己的和服裙摆都看不到。 她是躺在那里吗?我甚至听不到窸窣的呼吸,只是刚好有一缕微弱的光线劈在了她的头发上,才教我敢确认这房中的确关着人。 “阿照。” 我低声唤她,然则未得到任何回应。她的头发尽然披靡,浑如一大团散放的丝线。今川纯信大抵命水野遣散了她所有侍从,连照顾她起居的人都杳无踪迹,她就是在这间根本称不上是居室的屋子里独自生活了半年吗? “阿照,是我。” 我将声音放大些,已然跪在她的躯体旁。我的脸在风雪中被冻得僵硬,干裂的眼角暂且流不出一滴眼泪,可骤然浮上鼻头的酸涩感是无法轻易被挥去的。 阿照曾经是个那般鲜活的小姑娘啊。现下躺在我身边的,却是个满面沧桑的武士。她合着双目,脸部的肌肉松弛着,深重的暗纹与粗糙的肌肤老态尽显。她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打理过了,结在一起的发丝比麻绳还要凌乱,我以前分明最爱她扎高元结的模样。 我捂住了嘴,也盖住喉中本能的呜咽。 “妈妈……妈妈……” 她的眼皮抖了几下,我知道她尚在梦中。 “阿照马上……就要去见您了……” 我轻摇起她的肩膀,从我眼底蹦出两滴泪,都落在了她单薄的和服上。 “不要想妈妈了,我来带你走了,阿照。” 我扑倒在她身上,与她脸颊相贴。她的体温低得可怕,我解下羽织披在她上半身上,握她的手时,那手也不似从前一样炽热了。 “雪……华……” 她的语气夹带着难以置信的疑问,尽管有些不合时宜,她这副模样又让我联想到了临死前的北条胜彦。 他们兄妹二人,都被我害到了如此万劫不复的地步。 “雪华……是你吗……你来见我了啊……” 她想要伸出手揽住我,最后却只在我的衣服上蹭了两下。她的声音细弱蚊蝇,又哑又轻的语句在我耳边徘徊着。她在这样的大雪天就穿了两件薄衣,水野氏还差人给她送饭吗?她在这里能喝上水吗?生活起居又是如何解决的呢? 我仰起头来环顾四周,这样的冷的房里连炭火也没烧,我索性坐了起来,想将那小小的炭盆点上,但我手中却没有生火的工具。 “雪华,不要走。” 阿照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似乎是觉得我要离开了。 “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她自清醒后便一直在流泪,我始终克制着自己,可瞧见她眼中噙着泪水的样子,我又是半点话也说不出了。 “水野大人前几日告诉我,姑母薨逝了。” 她逐渐能说出成句的话来了,她从前总在我耳边说汤河原殿待她很好的话,而今听她亲口讲出汤河原殿的死讯,原本毫无感情的我胸中竟也涌现出一丝悲郁来。 “姑母大人……到最后关头也在保护着我啊。姑母对我的好,纯信大人对我的照拂,我都是知道的啊。” 语毕后她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她的胸口震颤着,我也一不做二不休,终于把她从冰冷的榻榻米上扶起。 阿照正靠在我怀里,她清减了太多,我素手摸她硬生生的骨骼,她却含着笑。 “没想到我在最后关头,还能见到雪华啊。” 迫切地,迫切地想将她从这暗无天日的囚笼中救出来。我此行没携带什么随身行囊,但我却命手下驮了大量的油与柴草。我要在本道寺馆放一把火,然后趁骚乱将阿照劫走,顺带将关押着她的居室一并烧毁。若要强行攻破,且不说我方寡不敌众,我也并不想在偏远的出羽国闹出太大乱子。 “你不恨我吗?” 在我离开松本城前,阿照最后与我见了一面,那之后她就被幕府派来的奉行武官作下处置。今川纯信当时联合北陆诸位大名,打算在阿照反抗时直接于南北两面对信州发动围攻。可她却没做任何抵抗便接受了处刑,今川纯信甚至没将她押解进京。 “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雪华做了什么了。” 我摩挲着她脸颊的手顿了一下,她面带微笑,只用那苍白的嘴唇淡淡说着: “雪华,你能再唱那和歌吗?” “是什么歌?” 她逐渐闭上眼,前后缩动着的喉头传来不成调的沙哑低音。 “是你在柳町唱过的那句。” 我这下能确定她是真的通晓一切了。四年前在京都与她相遇时,我特地在料厅里同她欢好,还给她下了迷药。我设法遣开了与她随行的武士,令她被孤立在那条花街中。我与父亲安排周密,父亲那日更是扮作卖酱油团子的商人,为的就是引阿照前往无人的深巷。巷中埋伏着听我号令的铁炮杀手,可以随时将她杀死。 死在那种寂静的角落里,光是被发现尸体就要好长时间,等今川纯信反应过来,就更难追查到真凶了。 但在最后关头,我以一句和歌为暗号,命令雇佣的杀手放她一马。父亲为此一度向我大发雷霆,当时我只认为阿照还有别的利用价值。 啊……我一次又一次放过她,就是为了榨干她的所有价值吧。最终我也的确将她逼到这种地步了。 阿照紧靠在我怀里,满面安详之色。 “现在不是咏那歌的时候……” 我回绝了她,她似乎有些失望,我也不想在此时咏出那苦涩的歌。 只因母亲临走前曾道出同样的和歌。她不啻钟爱万叶,亦谙熟于古今风短歌,会吟咏纪朝臣之作本无甚奇异。毋宁说过去她也常咏汉诗,且会写些无人通晓的汉文。阿照提到的那句和歌,母亲从前会常常在我耳边念叨,尤其是在木津川边降下大雪之时。但只有她离去的那一天,从她口中咏出的歌不同以往。同样的字与音恍然间变得无比悲凉,像只暗夜里的大杜鹃,在啼诉着孤苦无依的自我,还有咏歌者命中的爱与愿违。 如同菅原道真的那句汉诗一般,菅丞相即便遭到左迁,不再被天皇信任的他仍在九州岛感怀皇家的恩情。 “真是遗憾。不过能在死前见到雪华,我已经很满足了。” 阿照,和我母亲,和远流至筑紫的菅原道真,委实一模一样。 “你不会死的,你怎么能死在这里……” 我也变得语无伦次了,这下换阿照伸手抚起我的脖颈。她手上又添了几个大小不一的伤口,这是在攻打佐和山城时才落下的吧。 “左大臣马上就会下令处死我吧,抑或是命令我切腹自尽。雪华,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听说武士要切腹的时候,曾一度觉得成为武士很可怕,庆幸自己不用作武士……” 阿照又咳了一声,那只枯槁一般的手也随之垂下。 “后来我又得知,原来王朝时代的武士不用切腹,纵使不切腹,亦能向践行己之忠义。” 屋内没有半点火星,但泉他们应该已经准备好在本道寺馆周围放一把大火了吧。不过那火先窜入阿照眸中,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只剩下炙热的火焰。 “纯信大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是个对自己亲弟弟痛下杀手的家伙,我还顶替了他的身份,姑母每用鹤若称呼我一次,我脑中便会浮上真正的鹤若被我杀死的场景。” 多想在此刻告诉她,她杀死的其实是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 “我的罪孽已经洗不清了啊……做了十几年的武士,我已经倦了。我好累,雪华。闭上眼睛,耳边便是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的哀嚎,我常梦到母亲与兄长叫我下去陪他们,还有北条政庆和他的妻儿……” 屋外正刮着狂风吧,即便这屋中的窗子被尽数钉死了,那冷风吹打针叶的怒号声还是钻入了这闭塞的室内。 在这样的大风里放一把火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扑灭的。 “所以,杀了我吧,雪华。我想死在你手里。” 只是阿照眼中的火焰再也不会燃起来了。 “若我能在地狱中忍受住酷刑,来世一定要在雪华身边做一物件,哪怕是雪华发间簪起的花。你定要等着我啊,雪华。” 我已经开不了口了,磕磕绊绊的嘴角反复张合着,困顿的喉咙却挤不出一丝声音。 “不过,我果然还是想做只鸟。自由自在的,不用受任何拘束。” 要不是我的眼皮和嘴巴一样被冻僵了,此刻我的泪水定然已经止不住了。我将阿照抱得更紧了些,就像手执名贵的易碎品,仿佛我稍一松开指头她便会就此破灭。 “你要我杀了你,我怎么能杀你啊!” “我已经是,相当地累了啊……” 阿照主动抬起些脑袋,抵上了我正狠狠拧着的额头。这时我才得知自己的身体一直颤抖不止,她的眼泪早就干了,染着一脸疲惫的面容正随着我的身体摇晃。 “我又何尝不恨你呐!” 她忽然抬高了音量,坚韧的吐字音似是咬着牙齿讲出的。 “生在这乱世已经足够痛苦了,遇到你之后,我便再没有安稳的人生了。” “那就永远别原谅我,阿照。一直恨着我,来世也不要再遇见我了。” 原以为自己能冷冰冰地讲出上面一番话,然在最后一个音快要落下时,我又险些流出眼泪。 “可我又爱你,所以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 阿照的下巴仰起一点来,趁我调节心绪时,她凉薄的唇在我左脸上轻轻拂过。她没有再靠在我怀中,她用左手支撑着半个上身坐了起来,鼻尖紧贴上我的鼻子,紧接着用清晰的声音说着: “我爱你,雪华。就算是为你付出生命也没关系。” 我竟不由地吻住了她。这吻似当年在小田原城元夕夜的天守上的那一吻,不是淫靡的欢爱,我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她,我们双唇相贴许久,连我身上也有了丝许暖意。 “雪华,就把我……” 她的肉体从我身前撤退了,阿照躺回了地板,同时她也举起了一直掩在袖中的左手,她左袖中居然一直藏着一把剪刀。 她是要我用这东西将她杀死。 阿照平躺于地面,身上盖着我的纯黑羽织。她的目光柔和到与窗外的呼啸声格格不入,她嘴角也挂着笑,俨然是一副准备安然赴死的模样。 至少她在最后关头应当是幸福的吧。 我接过那把剪刀,将两边的刀刃反折,使其锋利的内刃朝下。 阿照也闭上了眼。 “永别了,阿照。” 剪刀的刀刃闪着银光,我的手亦不再颤抖了,二者就这样紧密连接在一起,一齐朝阿照光洁的脖颈刺了下去。 之后我正大光明地从馆内走了出来,不过本道寺馆的人却再也走不出去。泉他们奉我的命令肃清了所有守卫与武士,今日在出羽国境内燃起的大火堪比那日在小田原城升空的盛大焰火。 如此便好,便这样烧尽一切丑恶,让数不完的罪业连同我那份最为重要的感情一起,湮灭在这个污秽不堪的乱世中吧。 下篇·第六章幻梦(1) 山名一门虽亦为武家大名,却洵擅稽古,不单于山水作庭颇有造诣,亦为当世屈指可数的筑城名手。其本城播磨姬路城宏伟且壮丽,涂满灰泥的天守伫于青霄之下,仿若再身披一层洁白耀眼的雪衣。 此次返归姬路,下人一如往常恭敬相迎。不巧家主朝定出门未归,侍者说他前去揖保郡参诣神社,要稍晚些才能回来。 下人还在本丸作日常洒扫,我不急着见朝定,索性就在城中闲坐。之前我不告而别,屋内的一干陈设还是我离去时的模样。朝定大约有命人时常替我拾掇房间,连我屋中的壁龛唐柜都未落下灰尘。 及至傍晚,偌大的御殿内好容易有些嘈杂声响,目今又逢晚膳,女官下役个个手忙脚乱,似要为即将归来的主人接风洗尘。若得知我已然悄悄回国,朝定恐怕立刻就要唤我晋见——正如是忖量,厢房门口便响起人声。 “希子殿下!” 他又在用不属于我的名讳连连呼唤。我转过身去,但见他脸上挂着难以言明的复杂神色,如同把惊喜与凄怆揉进浆糊中反复拉拽,直至二者难分彼此。 “您又将我错认成母亲了吗?” 我无奈作答,但说出口的话又像混入芥末。 “方才向神明祈祷许愿,期盼能与殿下再度相逢,刚刚看到你,便以为是愿望业已成真。” 他脸上仅有的几丝欢喜终退去,吐出的语句无比苦涩。似乎每次同他相见,我都会经历这番落寞情景。 “您每年这时都要为母亲祈求冥福呢。” “想来昔年殿下该是在如此季节逝去。” “嗯……” 或因不想在我面前示弱,山名朝定把头埋下,低声嗟叹连连。 “有您这份虔心,母亲定已往生净土。” 我走近一些,追上他忽明忽灭的目光。尔后他亦恢复如初,轻拍起我的肩膀,道: “我曾有愧于殿下,若再教你于此浊世之中受到何种伤害,他日必将无颜面对殿下。雪华,我并非要想限制你的自由,可眼下国内战火频起,你不辞而别,着实令我寝食难安。你为吾等之大业已然披肝沥胆,余下之事交给为父便可,你只需在此安心等候我攻破今川。” “我不过是想为您略尽绵薄之力,看您日日奔于战场,我自然也不得安心。” “我已经亏欠你太多,此番定要实现吾等之宏愿望,夺回本该属于希子殿下的一切。” 这一番陈词貌似一片至诚,朝定又对我母亲时时感念,对本该作为他女儿的我也相敬如宾客。但每当我与他如此客套问安,便总欲将他那张道貌岸然的面容撕成碎片,再用写满他罪行的牒状取而代之。 光是想到他和那些武士对母亲施加的罪行就教我感到无比恶心。腹腔似遭虫蚁噬咬,却还是得傍身其人,如游女一般倚门卖笑。 或许我唯一能称赞者,只剩山名军的武勇。此时此刻,朝定的长子正在大和国统领西国军队同幕府军作战。幕府的兵力本远胜山名,较之奉持上皇院宣的山名朝定,今川纯信秉承的追讨朝敌宣旨亦乃货真价实。然则,山名军却能在前线稳压敌军一筹,迟迟不愿后撤的今川纯信此时应已焦头烂额。 纯信有今上天皇撑腰,朝定则仰仗太上天皇,二人皆对皇室佯作谦恭仁厚。于我而言,那等将我母亲流放的狗屁皇家根本无关紧要。 回想这叁十多年来,我曾多次入洛,无论徒步或乘车,行过中御门大路的次数累累。晨光熹微时,几可窥见御所宽大的桧皮屋顶,若再略过土墙仔细望去,钓殿长廊及庭池中的假山种种亦能尽收眼底。母亲幼时在此御所长大,她曾将夏夜里风声簌簌,水灯浮于洲滨岸边,池前萤火交飞的景象写入日记,亦常作歌咏御所新年降雪初霁,春日枝垂樱凋落,或秋来枫树转红的景致。那惹人物哀的春夏秋冬被形诸于笔墨,使儿时常常偷看日记的我也对常人无由踏入的中御门御所心驰神往。 彼时我一度以为,母亲乃贪慕荣华之人。她未从没向我袒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们一直在木津町的乡村里过着清贫的下民生活。直至某日,有华贵异常的牛车从我们居住的屋前驶过。 “事到如今你且还想着再回宫去?你的所作所为只会令皇室蒙羞。” 记得那日,我被母亲遣去替村人织布,我生来便作这些町妇们都习以为常的活计,偶尔还会帮母亲做些粗使。町妇们都羡慕我母亲姿容凸出,当时我尚不以为然。但若将母亲与寻常女子相较,她诚似一株独自绽于月下的空谷幽兰,若不是被埋没在这田陌乡间,她一定该是簇光华夺目的海棠。 她生得玉肌花貌,其雍容气宇更异于常人。可她为何会孤身住在这乡下?我的父亲又去哪了? 一切疑云随着驶过门前的不速之客逐步加深。那天帮完忙的我早早返家,我从后门绕进屋,如此母亲并未注意到我,她还在同那于我而言十分陌生的客人谈话。 “希子。” 客人一袭素衫白衣,却无法掩盖其鸾姿凤态。来者直呼母亲名讳,且始终挺身伫立,举止更表现出嫌厌与不适。我再瞥向母亲,见她正毕恭毕敬地跪在那人身前。 这究竟是哪家豪族的夫人?我不敢走出,只能径自忖量。母亲似乎认得几个武士,当时统辖木津的还是山城国的守护畠山氏。 “拿上这些钱,赶紧离开这里,最好永远不要再于洛中现身。” 贵妇甩下个精致的钱囊,布袋砸在榻榻米上,却没激起什么声响。 “你自当明白宫内窘境,能给你的只有这么一些。但凭你的才貌,纵使下嫁给平民应也能过上安稳日子。” 妇人哀叹一声,讲出的话却透着彻骨寒凉。 “上皇是要当我从没来过这世上吗?” 一直俯在地上的母亲把头仰起一点,我只能望见她微红的侧脸,母亲眼中的泪花正泛着零星的光。 “你已然辱没上皇圣名,陛下派我亲自来这等微贱处见你,已然是对你格外开恩。既然你从前便一心追寻自由,上皇如今便赐你自由之身。往后这世上再无二品内亲王其人。” 我那时还不懂贵妇话中真意,只见其脸色乍变,脸上的纹路交叉凸显,被她呵斥过的母亲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赶快离开此地,走得越远越好!” 贵妇甩下最后一句话便愤然离去,我仍屏息凝神,悄声注视着母亲呆坐在脏兮兮的榻榻米上,眼泪似水晶一般颗颗流淌。我显然被那贵妇的言辞震慑,一心想着忘却今日所见。而之后的母亲,亦并未遵照那贵妇所言离开木津。不过那贵妇的申饬或许是对的,倘若母亲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不会有之后接踵而至的噩耗了吧。 仍记得那天我还在河边浣衣,突然间开始刮风打雷,湍急的河川甚至卷走了我正洗着的一只布袜。我端着木盆中没洗完的衣服冒雨跑回家,屋顶上罩着的防雨布被狂风刮得扬起,仅凭我一人是无法将布重新盖好的。母亲今日似乎没有出门,但我在门外连声唤她却无人应答,随后我推门而入,闯入眼前的却是衣衫凌乱的母亲瘫在榻榻米上大口喘气的模样。 町妇们告诉我,有武士闯入我家里,将母亲强暴了。 町人都说在行凶者所穿的直垂上看到畠山氏的家纹,正因为是畠山家,才没人敢阻拦。 我或许便是自那时起才变得如此仇恨武士。尽管我和木津的百姓在战乱中深受武士所害,但町人们为了保住性命,面对武士的种种暴行也只能温良忍让。 我原以为母亲会就此一蹶不振,在这片蚩蠢的土地上,女人的贞操远远比性命重要,被玷污过的母亲日后该如何立足呢?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没有选择自裁,为了照拂尚且年幼的我,她甚至甘愿忍受千夫所指,在这冷酷无情的世间继续苟存。 尽管守护畠山家是母亲绝对无法招惹的存在,但被伤害过的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哀痛与愤懑。那天冲进家中的我哭着将母亲从地上抱起来,她却在整理好衣服后一脸无恙地前去替我准备晚饭。到第二日、第叁日……又过了很长一段时日,母亲一如既往地维持着与我相依为命的孤苦生活,那一天的噩兆好似从未来过。 然而自悲剧发生后,满心疑惑的我便开始偷偷翻看母亲的日记。平民多目不识丁,但母亲却从小教我习得和歌,可她那用假名与汉字写下的日记还是教我犹如雾里看花。不过这足以让我管中窥豹,我反复揣摩母亲记下的文字,终解开笼罩在心头的重重疑云。 我母亲原本是这个国家的皇族,即为先皇与中宫所生的独女,少时深受二皇宠爱,年纪轻轻便铨叙二品。如今掌控皇族实权的,便是这一位如今已身居中御门御所的中宫。她也是皇女出身,多年前先皇驾崩,皇位一时空缺,她便如孝谦女帝及唐国的武后一般践祚。 乱世中生灵涂炭、饿殍遍野,在众人眼中享尽荣华的皇族也面临着后嗣凋敝的危机。加之武士蛮夷一手遮天,瓜分由皇室所领的庄园天地,早就没有税收来源的皇室长期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男性皇族尽数出家,公主贵妇亦削发隐居。 前有外戚藤原,后有源平武士,皇室屡屡沦为他人傀儡。至南北朝两帝并立,从前作为绝对特权阶级存在的公卿席位甚至被武士鸠占鹊巢,可为了供养皇室,朝廷也只得向卑微的武士蛮夷售卖官位。 倒幕运动,自然是在这几百年间就发动过多次。其结果依旧是武士独揽大权。可如今连幕府都陷入自身难保境地,各个豪族大名犯上作乱争权夺利的丑态实在令人唏嘘。 本来这一切与我母亲不该有甚关联,她只要一辈子待在远离战火的御所之内,或是干脆在尼寺出家便能安度此生。但她的身份与才貌终究是毁了她。 先皇十分疼爱母亲,还把堪比叁神器的菊纹玉璧赐给她。此宝物据说是用当年唐国朝廷赠予的稀世美玉打造,乃是象征两国邦交的无上珍宝。玉璧虽莫如神代传承之叁种神器,但诸位皇族大都清楚被赐予此物的含义——没错,先皇属意将来由我母亲践祚。 当时各宫室内几乎没有能被委以大任男性皇嗣,而我母亲的才能更是无人能够企及。她但凭绝世姿容便引得无数贵族子弟竞相追求,连有幸陪侍在侧的女官女侍都对其倾慕不已。 而今的武士就算盛极一时,也仍不敢直呼我母亲名讳,粗鄙不堪的乡下武士能一朝位列云上便算作前世善业加身,如此又怎敢妄图染指高贵的内亲王殿下。 我从前只耳闻身世坎坷的女子要靠卖身维持生活,乱世中的女人就如随水浮萍,侥幸能活个几十载便强于那些年纪轻轻就消逝于战火中的苦命之人。 然而我从未想过,本该有十善之身的高贵皇女也要在这荒唐的乱世中出卖自我。 下篇·第六章幻梦(2) 今日忽抱恙。心痛难忍,有增无已。朝有红颜夸世路。暮为白骨朽郊原。⑴此身不过浮萍朝露,或时日无多矣。 母亲在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那日仅书下如上寥寥数语。自此,她便甚少在日记中提及花鸟风月之事,再度言道御所池庭,唯剩池水结冰、冻秋凋残的寂寥之景。 紧随其后的日记中陆续写到,有位中下级受领阶级出身的年轻男子锲而不舍托信女官,甚至百般央求谒见二品内亲王一面。母亲大约从未予以回应,却将男人送来的和歌妥善收下。 叩问叁轮何日见,经年苦待难遂愿。⑵ 又有写着如下和歌的残片: 纵至梦中亦难逢,僝僽日见陋颜羞。⑶ 此忝颜寄信者的身份自不待言,正是目今被年已叁十四岁的我唤作父亲的山名朝定。 “雪华,你若在姬路住厌,我也可差人将你送至叁郎处。” 朝定所言之人乃是他的叁子秀昭。山名当初为拿下京极守护家的出云国,索性将侧室所生的叁男送给京极守护家当养子,待到前守护亡故,此儿便顺理成章继任家督,朝云更能不费一兵一卒直取出云。 “前些日子你离去,当中叁郎曾到访,他对你颇为思念,甚至扬言要亲往东国将你接回。” 朝定虽雄踞一方,然与我交谈时甚少浮露威色,反显出几分为父者的亲和。他本应对我心怀愧疚,最好临终正念前也带着对我母亲的愧疚堕入黄泉。 “然。便依您所言之。”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秀昭的领国在出云松江,据说风俗与其余六十五州不同,到神无月时自有其神妙所在。辗转至彼处,于宍道湖波光明净时登临天守,间或眺望垂俯东侧的薄紫山脉;冬季对州有暖流袭来,若能浸泡天下闻名的玉造汤泉,手捧簌簌而下的细雪,似乎就能将世间种种苦难暂且抛诸脑后。 我并非已到需仰仗虚无之物自我纾解的地步。但待在山名朝定身边委实教人烦忧,认奸人作父的日子也令我心神不宁。相较之下,他的儿子还更好应付些。回想此秀昭其人,自小便跟在我身后“姊姊大人”地叫着,既给生父遗弃到山阴,作了别人的养子,而今看来,他或乃无甚才华的等闲之辈。 松江城内上下皆奉我为贵宾,秀昭亦同幼时一般欣然称我为长辈。我刚到那几日,他和他的正室日日都要询问我是否适应此地生活。 “此云州春季较之播州稍显闷热,但您切勿贪凉早换薄衫。今之四月所换衣裳我已命人准备停妥。” “您在东国生活多年,谅已适应东国习尚。我门中下役亦有出身东国之人,迩来特命其细心烹制东国饮食,不知您可适应否?” “您若有意参诣寺社或四处游玩,可随时知会我之近侍,我会教可靠之人护卫陪同。” …… 从前也有人这般殷切地唤我姊姊。忆起那曾常伴身侧的面影,在在教人怀恋不已,可叹唯有于夜半梦醒时轻拭泪水。 浮生如寄,我在秀昭处栖身两年,其间曾目睹其正室生下他们的第一子。秀昭请我为他的嫡男取下乳名,当时我竟脱口而出秀昭元服前所用的乳名。 “原来您尚且记得昔年之事。” 我初至山名家时年仅十叁岁,那时我用母亲留给我的全部遗产,买通山名朝定乳母之子,盼能作为下女混入姬路城中。 我如此孤注一掷,仅是为见得朝定一面。 此乳母之子后来随山名征战四方,战功累累,如今已贵为半国之主,享庄园田亩无数。他初见我时诧异万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或该将我当作与其主君有着露水情缘的卑贱游女。正左右为难时,旋又径领我到朝定面前。朝定甫一见我,当即大惊失色。 “殿下!您是二品内亲王殿下!” 小姓盖对我的容姿惊叹不已。山名朝定却如突遭生灵附体,直在众人面前大声呼唤母亲尊位。听闻当时还叫松福丸的秀昭正罹病,那孩子的母亲再叁差人来请丈夫前去看望生病的儿子,可朝定只顾同我谈天说地、嘘寒问暖。 “你当真是殿下那时诞下女儿?不,一定错不了,世间再无旁人能生得这副样貌。” 朝定欣喜若狂,言至激动处,他甚至情不自禁拥我入怀。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是我门中最为尊贵的公主。” 好在松福丸最终侥幸痊愈,身为女子的我也无缘参与家督之争。否则,秀昭的生母定该厌恶我一生。我目睹松福丸一天天长大,但他长到七八岁时,我却从此离开山名家,那之后的经历自当不必多言。 我走那日,松福丸避开乳母和监护人等,一路追赶至城下,我从帷帘中探头,只见他泪眼婆娑,口中一个劲儿呼唤我的名字。 “雪华姊姊,定要尽早归来!” 朝定知会旁人,我此去是前往长谷寺参诣,往后会暂居其在奈良的亲戚家中。实则,我早与他结下不可告人的阴谋。 我一走便是七年,在嫁给土岐晴孝为侧室前,我曾趁便返回播磨一次。那时东西两国势力便已同水火,我乔装改扮,由濑田穿过京都,终平安抵达西国。山名朝定头先来见,其后秀昭亦至。 “听闻您目下正得父亲器重,俨如宠臣僚佐一般,着实令人艳羡无比。” 秀昭当时已为京极养子,但听闻我归国之消息,且特地从出云赴播磨家中。他并未看出我对他父亲满怀厌恨,更对我与他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一事浑然不觉。这男人执着于往昔情分,乃对身份不明者真心相待,实在愚不可及。 我当然清楚自己拥有的一切无外乎血脉或皮囊所赋。此身生得卑劣残虐,盖因有皮肉遮盖,且堪蒙骗世人。为达目的,我连自己真正的父亲都能加以利用,遑论根本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山名一族。 在出云的第二年间,朝定得知秀昭终于得获嗣子,遂在写给我的信中直言: “当下正乃用人之际。叁郎虽不及其二位兄长,却也是个可用之才。此前盖有重重顾虑,未允其贸然出兵,现下继嗣之事落定,不知可否由你劝其协力?” 毕竟秀昭从小就被送到京极家中,又是侧室所出,与生父自然疏淡逾恒。朝定这老狐狸一早看出秀昭敬且爱我,况乎其长久未得亲父重用,得知我暗中为朝定效力那时,刻下便显得憧憬异常,设若我亲自出面请其出兵襄助,谅其一定无法推辞。其确乃资质平平者,但昔年赖朝公连十郎藏人行家之流也用得,又怎可率尔抛却秀昭此子不用?他败了更与我无干。 “您如此请求之,我自无推拒之理。” 我遵照朝定指示劝诱频频,秀昭虽有犹豫,最后还是作下爽快答允,且决意亲任大将。 此前几年间,山名与今川幕府联军先后在纪州及畿内交战四次。去年四月,今上天皇叙今川纯信为正二位右大臣兼右近卫大将,纯信即亲率军队敉平丹波,逼得彼国众武门投降倒戈。其后不满叁月,纯信复转任左大臣,手下重臣也陆续得到加封。其人本就是清和源氏的高贵出身。反观山名,虽亦出身源氏,但自从其长男前年叙任宰相中将后,于除目叙爵之际再无甚喜讯。看来上皇对山名朝定多所提防。论及朝中势力,上皇亦不及年富力强的今上。丹波已失,好在南海道淡路纪州两国始终在朝定掌控之中。今川纯信手下东国联军疏于西国地理,又多不擅海战,因而在第四次合战失利后,朝定终决心派西国水军由海上攻打伊势。 山名能有今时今日之霸业,便可说太半仰赖于水军。目下其一门擅操使水军的旧臣千叶久方,也受我游说重归旧主身侧,朝定或许能经此一役,重现其父往日之辉煌。朝定的野心昭然若揭,但这份野望却对我百利无害。他对我的信任,秀昭对我的情义,皆是我手中的棋子罢了。 秀昭率军为后面大将军,负责从西侧陆上进攻。然则左大臣固守畿内,纵使采取两面夹击策略也未必能得胜。 注释: ⑴“朝有……”此句,为藤原义孝汉诗,出自《和汉朗咏集·无常》。 ⑵出自《古今和歌集·卷十五》,伊势作。 ⑶出自《古今和歌集·卷十四》,伊势作。 下篇·第六章幻梦(3) 领主带兵出阵,素来热闹非凡的松江亦稍嫌寂寥。及至深秋,庭中的胡枝子花冻霜满覆,田陌间随风披靡的荻花亦枯黄,秋风阵阵,落叶纷飞。风干物冷,百无聊赖,我始起意前往玉造汤馆小住。此处有多处温泉,涌水潺潺,涤净俗垢,松江本聚有町民无数,故而玉造一到秋冬便门庭若市。我侥幸以上宾身份蒙受款待,一人得享僻静私汤。所住居室也清净雅致,立身热气氤氲的水池近旁,还能观赏山涧中尽然转红的枫叶摇曳闪烁。 这些年来,泉始终作为我的侍女陪伴在侧,贴身照顾我的日常起居。秀昭与朝定派来的侍者皆不能教我放心,但我对泉亦心中有愧。昔年为从出羽流地救出阿照,泉在本道寺馆以一当十,不意暗箭冷刃伤身,几乎要丢掉性命。而今那一身重伤虽已痊愈,但刀刃在脸上留下的疤痕难去,宛如唐纸溅上墨汁,美玉有瑕,明珠蒙垢,诚乃遗憾之至。她自身也以疤痕丑陋不宜见人为由,终日佩戴面罩遮盖。 “当下既无外人,何妨将面罩取下?” 泉不更衣,亦不愿随同下水。她以要留在岸边时刻守卫我的安危为由搪塞,见她如此执拗,我愈加不依不饶。 “此处怎会遇到危险?你实在多虑。莫非会有突然闯入的登徒子将我看光不成?” 见她正一脸警惕地跪在岸边,我径直从泉池中立起,之前裹在我身上的布巾此刻不知已随水漂至何处。 “今日特别允你告假。若你再那般紧绷,为主君者亦不堪放松。瞧你那表情,真当自己是夜叉大将不成?” 我揶揄她,盖因自己一丝不挂,身体正颤抖不止。 “可是……” 她犹豫嗫喏,终是不容推却,还是被我扒光衣服推下水,连带那幅面罩也被扯下。水不甚热,可她甫一下水旋即面红耳赤,额上的刘海很快被汗水浸湿。 “殿下,在此处怕是不太合适。” 泉靠坐在壁边,我则跪于水中,只稍微微颔首便吻住她的唇。她的嘴唇干涩异常,我用自己湿润的嘴巴蹭着她的唇边,双手再搭上她的肩膀,将半个身子向她压去。 “你记性还真不甚牢靠,已然忘记曾交代你在这种时候定要唤我的本名。” “是……雪华。” “果然,你这张脸煞是吓人。与其教你再戴上那同样怪异的面罩,毋宁将我的眼睛蒙起,只要不看那张脸便好。” 我伸出手,从岸上取来被脱在那里的泉的面罩,其正体不过是块稍宽的布条。此时我已与泉交换位置,她遂遵照嘱咐,用布条蒙起我的双目。一下给褫夺视野,我眼前只剩下朦胧的光和隐约的轮廓,自然再没法子分辨面影的异同。 我安坐于池中,轻轻搂着面前之人的腰。温泉刚好没过我的乳房,泉小心翼翼捧起其中一只,我的胸次开始起伏,水面也随泉的动作摆荡不已。 “这泉水咸如海水,你可是个旱鸭子,当心别吞进去。” 泉俯下水面,含起我左边的乳房,我稍作提醒,直到耳畔传来清晰的吮吸声。我的乳尖本就于温热的泉水中凸起,再被她这样反复吮吸,乳首更好似在她口中弹跳。 为在水中保持平衡,泉的手大约正撑着池底,我的右胸却又涨又痒,这时我只能先自解烦忧。我抓起自己的右乳,将乳杯从水中托起。泉还在舔弄左乳,猝尔看穿我的意图后,即把手扣了上来,用手指扯弄我的乳肉。 盖因身在水下,身上的肉也在热水浸泡下变得愈发疲软,我的性欲便不似平常一样高涨。但泉的技巧极好,毕竟她本乃游女妓女的同类,更本该服侍武士,以从武士身上套取情报,或许偶尔也会遇上我这样胡搅蛮缠的女人。 “如何?你可还满意?”泉问道。 我从前并不会教她服侍自己。年岁渐长,泉却仍是处女之身。然而在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忽而深陷与她交欢,且无可自拔。或许她实不愿纵容此等荒唐行事。我是她的主君,她不能违抗我,亦从未表露出不快,反而每次都要我是否开心,是否对她满意。大抵驿馆的游女之流亦是如此。 “你做的很好。” 如此夸赞过,可事实上,我已被她爱抚到腰肢乱颤,双腿在水下左右开合扭动,喉中也只能发出些不像样的声音。 “那……我要继续了。” “快点。” 我激动点头,紧贴着池壁的腰一刻不停地颤抖着。泉的身体似乎凑近了些,她局促的湿热吐息扑面而来。她用双手捏住我的大腿,而后将其外掰,我便也抱上她的脖颈,只待被她一点点侵入的双腿也颇为配合地张开。 泉爱抚起我的阴部,那处已足够湿润,她其实可以不顾一切地直接插入。泉的双手也是她的宝物,她的指节长而有力,坚硬的指关节正从下方顶弄我的中凸之地。 “一时间如此激烈……莫非是在捉弄于我……” 说话时我近乎咬上舌头。泉使出四指之力搓动阴唇,拇指还在穴口反复摩挲,像似在忖量究竟要把几根手指放进去。我的脑袋已然一片茫然,谅必纵使在此时便高潮,大抵也不会被她发现,缓缓流过的泉水会把一切都洗刷干净。 “雪华,已经要去了吗?” 我把头靠在她肩上,大口大口喘息频频。我身上的水珠与汗液混为一谈,趋于绝顶的下体更是燥热异常。 “有空在这里打趣,到底还要我忍耐多久?” 我抱怨过一句,她的技巧实在精妙,能让我在前戏中就泻出也是理之当然。泉捏住我的阴唇,饱胀的凸起被她掐在指缝间,她又揉搓不止,尔后终将最长的中指向下滑去,一点点朝柔软的阴道内探去。 “冒犯了。若感到痛苦,定要开口告知。” 她再叁做着确认,我稍稍能感觉到从四面八方压来的水正挤着我的阴道。我的阴道似乎没那么通畅,可泉的两指极富力度,她直接捅至深处,仿佛要在我身体的最深处也留下她指尖的痕迹。 “呀!你竟敢这样子胡来。” 我高声呻吟起来,还张开嘴在她耳旁胡乱咬了一下。 “万分抱歉。都是小人的不是,小人现在就出来。” 泉语调慌张,可我的内壁已紧紧裹住她的手指,她自然没那么容易就从里面退出。 她把手指向外挪动几寸,我的穴肉仍不依不饶地缠在她指头上,滞涩的阴道被轻微搅动,那声音羼入流水之声,一齐从我的骨骼传上头顶。她已深深挑起我的爱欲,岂能就这样轻易被放过? “别拔出来……” 从我口中吐出的是近似恳求的腔调,泉的两指不再向外退缩,且再度朝里面插入。紧夹在一起的两壁像互相压着彼此的花瓣,泉轻而易举便将两边拨开,粗长的两指放肆地朝最深处的敏感地探去。她必然欲要使劲浑身力气取悦我,自第二次抻入,泉手指抽送的频率一瞬间就攀至顶峰,每一次向里捅进,泉的指尖又总会顶上内壁的最底端。 “再这样下去,便又要……” 这次不知会喷出多少爱液,若一不小心泻出太多,恐怕会把池水弄脏。 “此处稍有不便,不如另寻他处。” 她嘴上询问,手中动作却一直没停下。我的阴道已彻底痉挛,若非倚着身后石壁,此刻估计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嗯,不妨到岸上继续。” 我猛然点头,泉却压根没把手指从我下身拔出,而是仅用另一只手就将我单手抱起。其后又迅速将我放倒在铺着草席布巾的地面,她的手指尚被我的阴道吸附,不过这下她终于能把身体压上来了。 “你简直俨如力士一般。怕是教你操使集叁人之力才能拉开的强弓亦不在话下吧?” “小人乃是殿下的刀,当然要强大到能够保护殿下才行。” “莫再如此那般称呼。” “抱歉,雪华。” 那个人并不会用那等十分怪异的称呼。我讨厌她用任何不属于我的称呼叫我,我只想听她唤我的名字。 此刻我正仰面朝天,方才堵在视线里的应是房屋与墙壁的阴翳,这时大片光亮再度重现于眼前,可我却依然沉溺于梦境。 我不会用身外之物聊作慰藉,真正能蒙骗我的仅有当下我正演绎着的小把戏了。 交合将毕时,她与我拥吻。她与那人一样,喜欢在这种时刻吻我的唇。我毫不吝啬地张大嘴巴,她嗦动起我的下唇,二人的舌头搅在一起。 “阿照……阿照……” 口内传出的唾液声如此淫靡,我心中的呼声亦愈演愈烈。我的胸脯已然变作太鼓,被无形之锤阵阵敲打、怦怦直跳。 幸亏她还没从我唇上离开,现下我还没法情不自禁从口中讲出别人的名字。 “雪华,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直到我死。” 蒸腾的热气令我眼饧耳热,我最终是没能分辨出这句话究竟是出自我的回忆,抑或是由谁俯在我耳边讲出的。 泡完温泉,我在玉造汤馆用过炒米与蟹肉膳,天色渐暗,凛然风声响彻大道,我遂决定在此处过夜,待第二日再返回松江城中。这阵子山名恰好也派使者接我回姬路,东边的战争似乎陷入胶着,秀昭既已不在出云,朝定便希望我能尽早返回家中。 又过去几日,我与秀昭的正室道别,我又踏上来时走过的驿路,京极家多有土产馈赠,故而返程的行李要远远多于来时。返回姬路后,又至一年冬季时,播州天气不似出云,天色变幻无常。刚打算在点起宣德火盆的房中扶几静待,窗外便飘起淅淅沥沥的霰雪。 山名朝定一把年纪,今已不必亲自上阵,但他仍携几千军队随秀昭率领的后面军队奔赴摄津国西线战场。山名与纪伊水军现下应已在伊势国海上闹了个天翻地覆,把自己关在姬路城中的我无以目睹千里之外的连天烽火。此战不关乎我之命数,便无需有什么后顾之忧。但望见窗外愈下愈大的雪,我的心却如火盆中正燃烧着的木炭一般噼里啪啦躁动着。 这次能杀进京都吗?左大臣今川纯信会轻易低头吗?秀昭在西线的作战又是否顺利……无数疑问似不停落下的雪花塞满脑海,我无心看书饮茶,索性便在天守中徘徊踱步。 “殿下,出事了!” 因急于了解西线战事,我把一心只想守在我身边的泉也派去摄津打探消息。西线局势要比东线乐观。今非昔比的不只山名一门。那于几年前猝失北条与土岐两位盟友的左大臣,此际要同时对付两边来犯的敌人,必然业已应接不暇。 我预料泉可能会同山名朝定同道归来,却未从逆料她竟会跌跌撞撞跑进我的厢房。 “何时如此慌张?难道家主大人已然返归?” “是……今川与幕府军几日前便已退回大坂。” 泉神色慌张,气息也不甚缓和,本该被平静讲出的话却凸现出错落音调。 “或是秀昭出了事?” 我深感疑惑,且从隐几旁站起,盯起泉的肩膀。 “不,京极出云守此次战功显赫,亲手斩杀敌人有几……” 泉素能镇定自若,此际却忽然间变得语无伦次,这尤令我对她接下来要脱口而出的事实感到不寒而栗。我深吸一口气,又开始在十迭大的房间中踱步,只是绕至泉身后时,我发现她身上似乎背着个什么包袱。 “战场上出现了北条家的旗帜,由人员调度看来,极有可能是左大臣的直系部队。” 脑中浮现出再熟悉不过的鱼鳞旗的图案,而以泉的眼见力,定然不会看错那图案。 我只觉自身再难挪步,方才吸进去的气仿佛再也呼不出。泉仰面小心瞄我一眼,这时她才终于把身后背着的物件取至身前,把包在那东西最外层的包袱皮解开,由此扑面袭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腥味。 “出云守把斩获的敌将头盔首级都摆在一处,这是我趁其检验首级时,从那堆头颅里偷出来的……” 腥味刺激我的面颊,鼻腔和胸口皆被某种酸涩之物堵上,含着盐分的水珠也正向我的眼角发起冲击。 “打开……把那东西打开……” 在泉向我做最后确认前,我终于作下沉重的允准。 被包在最里面的是一只手臂。或许是刚被砍下不久,又一直掖在袋中,断臂掌中沾染着的血迹似乎还泛着鲜红的光泽。 “殿下!” 嗅觉已被夺去,再闻不到先前那惹人蹙眉的血腥气味。正当我把手伸向那只断臂时,泉倏地大声呵制,试图阻止我此举。我不作任何理会,乃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握了上去。 不会错的。这个不知曾多少次与我相握的手,今生今世我都决计不会认错。 我或许本该抱着这只断臂大哭一场。握着那只再也不会有温度,甚至很快就要腐烂的手,任由掌中结下的茧在我指间留下生涩的触感。死掉的手掌就像被劈下的枝条,僵硬的枝杈再不会二度焕发生机,哪怕我五指紧扣,那五根冷冰冰的指头也不会对此做出任何回应。 “她为何会在摄州?她应该好好待在佐渡岛,永远不返回本州才对!” 犹记两年前,我将本道寺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先前囚禁于彼的阿照,由此被我送往佐渡,我牵挂她今后生活,期望有人能在孤岛上妥善照顾她的后半生,当时我心里想到的唯一人选唯有深爱她的葛夏。 “为了左大臣,她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她一定是听闻了今川当下的颓势,从而自愿舍弃掉能与葛夏长相厮守的安宁生活,舍下远离俗世纷扰的佐渡岛,重新投身这令人作呕的秽世。 这一切真的值得吗?曾将她流放到出羽且弃之不顾的今川纯信值得她这样付出吗?还是说事到如今她依然要为虚有其表的君臣之道披肝沥胆。 万千思绪乱作一团,手中的感触毋庸置疑,再怎么烦恼愤懑也是于事无补。 “究竟是谁干的?大凡武士立功皆要溯主,你可有打听到这手臂由何人砍下?” 纵使如此,我也仍要确认是谁胆敢犯此杀业。 “据说,乃是出云守秀昭大人亲自立此功劳。” 下篇·第七章晦雨(1) 梅霖不止,雨声缠绵,漫天彻地。间或雨停,和衣睡去,醒来后屋中潮气弥漫如旧。我常在午憩后登临天守远眺,于阴雨连绵的皋月时节更日日如此。 这日黄昏,我又立于天守顶层极目。遥望北面,苍郁的姬山坡道上有缕缕白雾浮泛,细观又见点缀在山涧中的杜若花丛。复挪步至天守南面,向下町一带看去,撑着纸伞的人影散落在被细雨冲洗着的市街中,此时的天地间仍留有尚未淡去的白昼之光,谅必很快便会被倾巢而出的阴翳吞没。头顶的房檐挡下雨水,仰首看向上方的梁木,纵然未从直接淋到雨水,盖因备染潮气遂显出晦暗的深棕色。 或许目今被长久拘束在姬路城的我亦是这般颜色。 我朝天际伸手,随风刮来的雨丝浇湿了身前倚着的栏杆,本该垂落在栏杆和木檐上的雨滴渐于掌中化开。 摄津一役后,宫中遽尔生变,上皇御所猝尔颁布院宣,敕令公卿为使亲往山名朝定处,意欲使其与今川及幕府军修和。这一突发之事教朝定措手不及,旋即悬想上皇已然倒向今川,或受到左大臣等人胁迫云云。忆及院宣所书,我眼前又浮现出山名朝定扼腕叹息的身影。 “事已至此,院宣不可违逆,唯有暂且休兵一途。如此下去局势会对我方愈形不利,委实可恨之至,竟不知那老奸巨猾的左大臣乃以何等手段讨来了院宣!” 我一早便知结果该是如此这般,聪明如左大臣者,决计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山名军大摇大摆杀进京城。山名朝利的暴虐无道曾在西国口耳相传,纵使如今乃是朝定当家,上方贵族及皇室亦不免对今日的山名心存芥蒂。况乎山名此次与幕府当面冲突并无道理,幕府与左大臣皆非合该诛讨的逆臣。然则朝定对此事早有忖量,故而才要千方百计讨好上皇,妄图使上皇颁布讨伐朝敌今川纯信等人的院宣。殊不知左大臣乃捷足先登,直教朝定措手不及;朝定亦唯恐自己先今川一步,成为诸国武门得而诛之的乱党。 若非顾念浮名,朝定盖已一鼓作气冲入京城,在左大臣还溺于梦中时,便将其峻宇雕墙的二条府邸烧之毁之了。 只那今川于摄津的溃败是无可争议的事实,经此败绩,左大臣损兵折将,且在诸国失信太半。纵使再予其几年喘息时间,左大臣与幕府如今的势力大抵也无法同山名匹敌。朝定其人,委实富可敌国。 当下朝定仅候待一纸院宣,好手捧大义名分顺利上洛。那浑似束缚女人的贞操,实乃虚无缥缈又道貌岸然之物。每每及至此时,朝定便会想起我。我的血统,我从二品内亲王殿下那里继承来的东西正是他所谓的大义名分。诚然,他尚未被逼至万不得已时。但为保证我的安全,朝定终于开始禁止我擅自离开姬路。他准许我在护卫陪同下参诣寺社或于町中散步——于我而言,这与被圈禁在城中无甚分别。 我不该将内心与日俱增的忧愁归怨于梅雨。我被拘束在城中数月,见不到所思所想之物,心中定必愈加难耐。我把那只断臂埋入姬山,为避人耳目,我没在埋地立碑,而是移栽了一些杜若花。如此一来,每当我登高远望,看到伫立于山涧中的那一抹深紫时,我便知自己正目睹着她右臂的沉睡之处,仿若业已见到她本人。 在连绵不绝的雨季中,她右臂的伤痛有未发作?我在重重牵挂中愁肠百结,甚至不知身外天空已染上浓稠墨色,笼罩在暗夜下的树丛里似乎传出几声混杂着雨音的杜鹃啼鸣。 梅时晦雨催愁肠,子规夜啼心茫茫。⑴ 虽无人聆听,我仍不由自主咏出一首古歌。鹃啼终被木檐传出的滴答声掩去,流入耳中的杂音变成自己逐步加重的心跳。 从她身上割下的毛发我一直收在身边,在本道寺馆的那个酷寒冬日,我最后也用她递来的剪刀切下一截她的头发。此刻我已收回被雨打湿的手,将装着她发丝的手帕展开——遥望断臂的埋葬地,抚摸她的毛发——这是我如今仅能做到的聊以慰藉之事。 我已无法再去见她。即便我能离开姬路城,摇摆不定的心意也缕缕阻止我再度出现在她面前。我自以为竭力弥补己之过错,却让她又一次被卷入灾厄。我与她构建的一切皆为利用,所以自我步入她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被推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 “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了解的不过是那个你臆想出来的我。说到底你也有错,最好从一开始你就不要出现。” 如她从前所言,我或许从未了解过她,更是不屑于了解她吧。时至今日我也未能明白她为何还要回到今川纯信身边,而纯信又真的饶过她了吗?她为纯信断了右臂,可她仍是谋逆之身,左大臣究竟会如何对待她,又会把她安置在哪里…… 为了解开胸中的疑云,迩来我总命尚能自由出入的泉替我暗中调查此事,或因畿内情势愈发严峻,泉还没能查到什么有用信息。可我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哪怕左大臣已经对阿照做下处置,从上方也一定能打探到些许蛛丝马迹。前日我曾命泉二度奔赴离播磨最近的摄津和泉两国,忖度这时她大抵已该归来。 方才我已从顶层退回到四层的屋内,现下却又想攀上阁外的栏杆,看看那点着灯笼的夜中是否会有忍者的身影。泉是我唯一的希冀,不过这一次,她依旧没有讲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小人无用,没能于彼处找到什么踪迹,最近堺町一带也越发严酷。” 春日已歇,夜里的寒气还是一阵阵自敞开的门窗灌进屋中。全副武装的泉俯在我身前,我将她被雨淋湿的兜帽揭下,这才注意到她的发梢正滴落水珠。 “连她被处置了的消息也没有吗?” 我接着问道,又把铠甲上还立着成片水珠的泉从榻榻米上扶起。她的眼睛猝尔和我相对,我并无要问责她的意思,只是情不自禁地向那对露在外面的双目盯去。 “没有。” 她作出的回答极为干脆,但不知为何,我只觉她今日的声音格外冷峻,借着烛火看去时,她眼中竟未浮现出一丝柔光。 “那要拜托你,接着去更远些的近畿仔细搜寻。” 可能是那份希冀过于急切,我的内心也在不断恳求,我对泉倾注了全部的视线,连理所当然的命令之辞也带上敬语。 像是要给予她犒赏般,我拿下泉的面罩,轻轻摩挲她的脸庞。泉此时正把脑袋微倾着,将半张脸紧贴上我的掌心,配合起我的爱抚。她同与我刚相遇时外貌相差不大,泉的脸稍显瘦削,凌厉的线条勾勒出鼻梁与眉骨,恰如其分的五官落在那张如十几岁少年一般傲气的面庞上。唯独她的眼睛总是温润似泉,她的双瞳中含着女子才能诠释出的纯真可怜。我一边用拇指轻摁着泉平浅的脸颊,一边注视起她上下挥动的浓密睫毛。泉的睫毛上也缀着细小的水珠,但若是不去计较那水珠是从哪里沾上的,反而就像是她的眼睛当真能溅出清泉一般。 我盯着泉的脸孔出神,而今终于注意到,泉无论是眼睛,还是这整张脸,都与年少时的阿照貌离神合。即便正小声吐出一句话的她与阿照有着完全不同的音色,我也会以为就是阿照在我身旁与我谈天。 “殿下为何要如此坚持?不能时刻守在殿下身边,小人只会于心不安。” 泉的声音混入了些许热情,但她正讲着我完全不愿听到,甚至等同是在忤逆我的话。 “那种女人只会成为殿下路途上的绊脚石,让她去自生自灭又有何妨?” 抚摸着泉的手骤然停下,我将手掌抽离一些,那缓缓颤抖的手指仍悬在半空中。 “你早就知道她在何处,是也不是?为何事到如今仍不坦诚言之?” “倘若我坦然相告,谅您定要亲自去敌国见那女人。” 泉低垂着双目,她的睫毛似乎一下也不眨动了。 “你只要完成我交付于你的任务就好,你这种下人有什么权力对我指手画脚。” 我将重要之事全权托付予她,如今她竟有所隐瞒,还敢讲出我最不爱听的话。顷刻间,我脑中火气上涌,之前被雨水淋过的冰凉肢体已愈加燥热,借着喷涌而出的怒火,我那只还伸在泉面前的手便径直在她脸上掴下一掌。 泉被我扇到偏过脸去,耳后别着的发丝垂至额前,她的眼皮隐约抽动了几下,还未挥发掉的雨水也从刘海上抖落至脸颊。 “我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保护殿下,怎么可能让殿下身陷险境?” 泉抬起头,用仿佛是在质问我的语气用力说道。此际她双目大睁,脸颊被挤出了几缕狰狞的沟壑。 我将手彻底收回来,接着又后退几步。泉虽低俯身躯,但如今她已比我高出一截。我与她拉开距离,直到被烛光照出的泉高挑的身影不再盖在自己身上。 “但我必须知晓她的情况,我知道她一定还留在畿内。你现在就告诉我她在哪,好吗?若是无法看到她安然无恙,我也无法安然入睡。” 话语已转变为彻头彻尾的恳求,我不由将泉当成吐露愁绪的对象,胸中的思念实在过于沉重,我已忘却自己在姬路城中守过多少漫漫长夜。得知泉是因担心我的安危才不据实相告,抑或是为了自己先前的怒行致歉,我再度行至泉身边,轻拢起她的双臂。 “对不起,雪华。” 只是在泉罕见地喊出我的本名时,我便该意识到事态非同小可,更该意识到她的目光凛然而决绝,她总是会揣着那份神色将拦在我面前的敌人一个个杀死。 身为泉的主人,我却几乎从未目睹过她杀人的场景。哪怕是在出羽国,直至最后我都与阿照待在那间屋子里,待到泉等人杀光屋外所有武士,终于打算点燃柴草毁尸灭迹之时,浑身淋满敌人鲜血的泉才推开房门呼唤我。 “殿下,马上便要点火烧屋,还请快快离开此地。” 当时我怀中还紧抱着意念昏沉的阿照,扭头看去,只见泉脸上和脖颈处都沾着赤色污迹,新鲜的血水淌过她正勾起的嘴角,分不清那是旁人之血,抑或是从她脸上的伤口中渗出的血。 “我是殿下的刀。” 泉在姬路城的天守中平静地说着,一如从前。这时的泉身上只有雨水,脸上的疤痕也淡去许多。 “可即便要忤逆殿下,我也不能亲眼看着心爱之人去敌国送死。” 我已来不及后退,泉甩开我的双手,蓦地搂住我的躯体。她的双臂牢牢箍着我的上肢,紧贴着我胸口的胸甲坚硬无比。泉将我推倒在地上,墙壁便立于我身后。由此我便没有整个倒下去,而是背靠着障子,径直坐在了榻榻米上。 “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这段时日山名朝定正好不在城中,他先前在明石修了座新城,到今年春季终于完工,朝定和他的妻室如今皆搬去明石暂住。入夜后的天守上层不会留有闲杂人等,但如果我在阁上大声喊叫,或是有侍女注意到上面的动静,便会有守夜的侍者跑到上层查看,对我动粗的泉肯定要被武士们五花大绑丢进地牢,直到返回姬路的朝定下令将她的脑袋砍下。 注释: ⑴出自《古今和歌集·夏》,纪友则作。 下篇·第七章晦雨(2) 我不会杀死泉,她也从未忤逆过我,但我其实未曾想过若是像现下这般被她强迫时自己又会如何作为。我只知呵斥数骂盖无济于事,她已孤注一掷地压在我身上,将我两手举过头顶,而后仅用一只手便把我的双腕固定在墙上。泉的另一手正抓着我的领口,倏忽间便拽开小袖的领襟,连我贴身穿着的里衣也被她拉下。 “泉,你非要做到如此……” 泉含住我的嘴唇,没教我讲出后半句话。裹在胸前的布料已被扯掉,从开口处滑出的是挂着细密汗珠的双乳。被泉强行侵犯着,我的肢体遍布冷汗,脑中全未浮上期待欢爱的兴奋感觉。我紧咬着牙齿,但她还是用手捏着我的腮骨,又猛力吸起我的嘴巴,终迫使牙齿敞开一条缝。借助那空隙,泉把舌头捅入我口中翻搅,右手则粗鲁地揉捏起我的乳房。纵使被如此对待,我仍未向泉的舌头咬去,但泪水簌簌流淌不止,这是在松本城被阿照强迫时不曾有过的反应。 阿照在那时对我怀有身孕的谎言信以为真,但她仍会同我交合。她顾虑我腹中那个永远都不会存在的胎儿,所以每次只爱抚我的乳房与外阴,并不会插入深处。可当时的我仅是与阿照接吻下身便会濡湿。 此刻压在我身上的泉浑如恶鬼,她贪婪地吮着我口中的唾液,我的乳尖亦被她搓到又肿又痛,惶惶不安的胸脯在泉宽大的掌下剧烈起伏。我默然涕泣,嘴巴不再挣扎,唯一能做的事仅有等待她吮吸至心满意足。 舔舐多时后,泉的舌头从我口中退出,她的手也向下移去,唇齿又啃上乳房。她单手扯开我的腰带,复沿着衣物开襟将我下身的衣服也拉开。直到那手指攀上阴阜,中指轻车熟路挤入阴部的沟壑,之后她应当便要将我彻底强占。我与泉交合几多次,被她手指抽插至绝顶的次数更是难以数清。然目今我却死死夹着她的胳膊,经受着激烈刺激的阴部陷入暂且痉挛,暴露在冷气中的穴口仍瑟瑟缩缩。 泉以两指将阴部用力掰开,我清楚此刻一切反抗皆已失去意义。她双目圆睁,紧紧咬着失去血色的下唇,但她半张脸俱血气上溢,像似横冲直撞的般若恶鬼。但凭她的力气,莫说是强暴我,恐怕她只单手就能拧断我的脖颈。 深层的甬道与未被温柔对待的阴部一样干涩,泉甚至无暇在我体外逗留片刻,径直将粗长的指尖捅入,毫不掩饰的贪欲已同洪流般势不可挡。泉用手指强行顶开穴肉,此际我的泪水近乎干涸,仅剩早早放弃挣扎的嘴巴吐露着仿若遗言的低语: “既如此,便是我也已无可如何,但仅此一罪不足致命。我不杀你,更不会怨你。” 泉的手指已抻入一半,我的内壁始终抗拒着异物侵入。这时泉却忽然停下,禁锢着我双臂的手掌亦稍有松怠,我的胳膊就此从墙上滑下,终似枯萎的枝条般胡乱垂在迭席上。我浑身冷汗涔涔,肢体各处尚且沾着被泉啃咬后留下的唾液,夜风拂过近乎赤裸的躯体,实在不胜寒凉。 “你走吧,泉,就此离开我身边。往后我再不愿见你。” 寒气侵体,我那接近呢喃的语调也带上几分凄怆。可这当头一棒令恶鬼彻底取回理智,泉竟抽出手指,瘫跪于榻榻米前,且猝尔以袖覆面,悲声哭泣起来。 “要我永远不再见您,不如教我死到哪里。” 泉又将紧靠在墙壁上的我轻轻拉起,环住我的腰,倚在我肩头低声抽泣。 “我早该放你自由。” 垂在脸旁的发丝肆意黏在肌肤上,肩膀更化为汗液与泪液混在一起的泥沼。我明白泉已变回平日里的她,遂张开怀抱将她扣在身前,任由她在我身上做着最后的发泄。 “自我救下你的那一刻,便该让你选择自己今后的生活,可我却独断专行,终使你变成这副模样。” 小声抽噎转为呼吸困难的干咳,我小心拍着泉的后背,又发觉咳嗽声乃是从我自己的喉咙里传出。我如今也同她一样狼狈,二人在雨夜的天守中肆意哭闹,直至泉的声音再度敲打耳际。 “殿下,别赶我走。杀了我也好,废了我也好,唯独不要教我离开您身边。” 泉的双手似藤蔓般缠住我的后腰,她之前未从进入我的身体,但目下我与她的肢体接触却比任何一起交合都要深刻。 “你总要回归自由之身,你不能永远待在我身边。” 我已将方才就在自己眼前上演的暴行抛之脑后。即便她的确想强暴我,我也知这皆是我自作自受,要怪我便怪我从未正视她,还一直在利用她的身体。 “我是你的主君,也是你身边的累赘。天大地大,你有着一身本事,明明去哪里都好,为何非要待在我身边过这等典身卖命的日子?而今的我不过是个只能依靠别人才能达成自己目的的弱者罢了,是我一直在借助你的力量,我早该自觉忝颜……” 我将埋藏于心底的声音吐露殆尽,泉亦停止抽噎,她抬起头,用挂着泪珠的鼻梁抵上我的脸颊。 “若不是殿下当年发善相救,我早就同死去的父母一起被当作无名尸身。纵然殿下对昔日恩情无所牵挂,我也会永远守在您身边。您不仅救过我的命,更与那残忍蛮横的武士截然不同。殿下有十善之功,却怜悯我这等身份微贱之人,您本该获得万民敬仰。您比任何人都具备领导国家的资格。故而,我会永远陪伴殿下,我想亲眼见证殿下改变这污浊的秽土。” 泉又吻我一边,这次不再像似先前粗暴的侵略,她小心翼翼贴上我的唇,片刻的亲昵有若蜻蜓点水。 “我深爱着殿下,爱到不能自已。殿下不必对我宽仁,只要能继续做殿下的鹰犬我便可心满意足。” 我对泉抱有的感情,同她维系起的肌肤关系,不过是因着我自始至终都将她当作阿照的替代品而已。所以当我真正意识到泉是她自己而非任何人的替身时,我头一遭恐惧并抵抗她的侵入。我早已非完璧之身,贞操于我而言更是轻如鸿毛之物。但若是心甘情愿地耐受泉先前的强迫,我和她大抵会永远也回不到从前。泉该自此同阿照一般,被我拖入无底深渊之中。 泉将散落一地的衣袍重新覆在我身上,旋又横抱起我的身躯。此刻我耳边除了细碎的风声,便是我与泉的衣物相互摩擦发出的綷綵之声。 “泉,”这大抵为今夜最后一次唤她的名字,“我必须要去见她。” 左右摇摆的心绪中,我的顽念始终矗立。泉紧抓着我,她的身体也未曾有一丝动摇。 “北条的那个女人……她被关在和泉国的岸和田。我明白您的决心,可单凭你我决计无法与那里的松浦守军抗衡。” “我知道。我亦早有觉悟。” “好……无论敌人几多,我都绝不会教您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泉吹灭天守阁顶的烛台,而后将我抱回居室。她的双目受浓密的刘海遮盖,在晦暗的夜里显得尤为模糊。但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认错,她乃无可替代之人,一如早已存在于我心底、无以挥去的阿照一般。所以我才一定要去见她,哪怕之后的结局便是就此别离。 到第二日,梅雨仍不依不饶。雨露沾身,濡湿裙摆,若是不慎让雨丝刮在脸上,好容易涂匀的脂粉也会脱落殆尽。我渐渐嫌厌起如此季节,愁绪像不断线的雨珠,阴云难散,被褥发霉,日子里的烦心事也一件接着一件。 即便山名朝定不在姬路,在这样的天气下要溜出城也有些困难。欲至和泉,需经摄津,奈因摄津戒备森严,故而陆路不通,只能从明石浦乘船走水路。如此经过一番打点,费尽心思乔装出城的我,先是前往明石,由此乘上将往纪伊港的商船,途中便在和泉国吹饭浦靠岸下船,改走陆路至岸和田城。这一路勉强堪称安然。不过真正的阻难还在岸和田城的关卡上,岸和田城主乃是左大臣的谱代家臣,城内还关着正将功折罪的左大臣亲侄,面对我这样的生面孔自然无法轻易放行。只是梅时的夏越之祓给了我可乘之机,我又该庆幸一刻不停的梅雨。盖因此时,疾病灾殃多发,听闻城内也有几多人罹疾,城主家的女眷身子亦不甚舒泰,迩来总延请法师神官进城诵经驱邪。 我由此顿生一计。如今乃歇于城下的驿馆中,等待换上能顺利蒙混入城的衣装。一路奔波使我衣衫尽湿,本来的妆饰被汗珠和雨水冲淡,驿馆的主人遂替我更换新装。套上白无地小袖与绯袴,沾着雨珠的长发被白檀纸扎成一束,连脂粉也被重新涂过,擅长化妆的游女们将插好新鲜花簪的金冠系于我额前,末了又帮我披上松鹤纹千早。 “您如此打扮不似巫女,直如光明皇后⑴一般。”在旁有游女这般打趣。 我便是要佯作巫女潜入岸和田城。与其说潜入,毋宁说扮作这副模样,反倒可以正大光明地进去。有本地的神官为内应,我伪装成巫女的行径亦不会被人揭穿。神社虽归社领,不过原本便以侍奉皇室为己任,武士不会率尔刁难寺社,神官也无需对武士怀抱敬意。当今世上,多数寺社失去檀那供奉,情势难上加难。思忖终有一日会借助其人之手,故而我多年间一直暗中施供于各地神社,又破财为其维护社领,必要时也会透露自己与宫里的关系。 离开驿馆时,我手里攥着驱邪及仪式所用的神乐铃与币纸种种,这时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似乎逐渐转烈,我又撑起唐伞,独自步行至岸和田城门前。 那游女随口道出的玩笑倒教我挂怀至今。的确,若是成为如光明皇后一般出身高贵之人,必定能将仁贤光辉遍照举世。父亲乃肱股之臣,母亲是贵族命妇,丈夫与女儿皆是十善帝王之身——仔细忖来,我母亲并未较之逊色几分。然则,二者的命运无疑大相径庭。贤后佳名弘垂,母亲却无人问津。没有母亲的浮世,究竟乃分文不值。 尽管一度曾下定决心改变浊世,但言及治国之才,我大抵不及母亲毫厘。见泉对我满怀信心,我只愈发羞愧难堪。 注释: ⑴藤原安宿媛(七〇一—七六〇),奈良时代皇族,藤原不比等与橘叁千代之女,圣武天皇皇后,孝谦女皇母后。素享贤后之名,后世又传为日本第一美人,镰仓时代以降则因《元亨释书》载其“美貌有若光明遍照”,乃称光明子、光明皇后。 下篇·第七章晦雨(3) 经乔装改扮,我顺利进到城内。紊乱的思绪像垂落伞面的雨珠,一下下拨弄我的脑海。我不由摇动起手中的神乐铃,铃音清脆曼妙,是平日里难得耳闻之声。 “就由在下来为您带路。” 我蓦然回神,听到身旁的武士恭敬言之,险些忘记自己身边还跟着人。步入敌领,周遭寒意席卷,我紧紧握着伞把,小心应付道: “劳驾引我至邪祟糜集之处,只是仪式不能受到妨碍,还望松浦大人见谅。” “请您安心,家主大人已作下妥善安排,不会有人妨碍您祓除邪灵。” 据说岸和田城主庆清曾拜茶道名家为师,又于山水河原颇有心得。城中置书院厢房,通向茶室的脚踏石排列整齐,周遭栽下大片吴竹,复杂有一株青油油的南蛮苏铁树。几块鞍马石组与石灯笼错落有致,随雨水荡漾的曲池清澈见底。诚然,我不会跳什么神乐舞,此刻只佯作巫女身姿,难免忐忑不安。不过乍见这番雅趣之景,我心中又稍感愉快。 方才那名武士似乎被其同僚唤走。天气不佳,室外鲜见人影。我手执币纸,在无人的院落居室各处象征性扫过,随后干脆就撑伞在庭中踱步。阿照会被关在哪里呢?我环顾四周,寻找起还未探查过的房间,手中的铃铛又被我左右摇晃着,这铃声惹人起舞,只是我并不精于舞技,甚至算有些笨拙。记得阿照曾在我面前夸赞葛夏善舞,这竟令我顿感不快,以至在缠绵之中亦不愿再同她讲话。 鬼使神差之间,我竟合起伞,随着拂过外衣的凉风起舞。响铃声更为激烈,打在身上的雨也好似由天幕当中落下的水柱。被淋湿的绯袴下摆迎风翻飞起来,没被束进白檀纸的碎发湿答答地垂在鬓边与颊前,不甚优雅的动作使我别在头顶的花簪也摇摇欲坠。 我不擅长跳舞,也不奢望得到何人夸赞。当我外披的千早终于承受不住雨水摧残,令那寒雨透过布料一丝丝渗入肌肤时,停下身姿的我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立于瓢泼大雨中,唯恐脸上的妆粉早被冲刷殆尽。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想必正自得其乐的自己已是狼狈不堪。 “雪华?你是雪华吗?” 铃声不再响彻,叫着我名字的声音又仿佛带着回音。 神乐舞是在请神仪式上常跳的舞,我不想招徕任何神明,只消能看到她的脸便足够。 “你怎么打扮成巫女的模样?倒叫人有些认不出了。” 阿照站几尺外的缘侧上,隔在我与她中间的仅剩重重迭迭的雨帘。 “这身装扮有何不妥?” 我脱口而出,然念及自己眼下的模样,说出的话已收不回来。她一时缄默,或许她根本不想再见我。我在出羽违背她的意愿,未经其允准就把她送至偏远的佐渡,尽管我一直在打探她生活于彼处的消息,但我从未亲眼所见,更是没有亲口问过,她选择重新回到左大臣身边,必然是压根不想在孤岛上荒度一生。 “还是说你把我忘掉了,也不想再见我了。” 我并非直言不讳之人,可我却迫切地追问答案。阿照的嘴角仍停顿着,她身后的和室门大敞,屋内的障子上绘着典雅的山水图案。居室的陈设只稍几眼就能瞥见,她住在一间精心收拾过的屋子里,周围也没有武士看守,左大臣必然有吩咐松浦庆清善待她。 “你不该来这里。” 降下的雨丝不似之前急促,苦闷的阴云却从阿照脸上浮现。她将左手搭在后腰上,右边的袖子空空荡荡。 “你也不该再上战场。” 阿照依旧不动如山,在僵持中率先卸防的无疑是我。我逐渐走近她,只是我不再直视她的面庞,反死死盯上那只摆荡在风雨中的袖子。 “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仍要做左大臣的拥趸?你就偏要恪尽忠诚直到战死沙场吗?” 我轻轻撕扯起她的衣袖,她身后的居室内似乎焚了某种香,阿照的衣服上也沾染着似有似无的香味,但此时雨水浸湿土壤与树木的气味要更胜一筹。 “你在出羽国救了我,那不过是恩仇相抵,所以我已不欠你什么。这条命现下要由我自己来使唤了。” 她的声音分明比渗进皮肤里的雨水还要冷彻,她仿若无心扭头离开,任凭我将她的袖口揉成一团捏在掌中。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不该这样作践自己。” 我以额头抵上她的胸膛,若非浑身皆已湿透,我必然该伸手将她的后背揽住。 “我只是在做武士该做的事。” “左大臣下令将你远流,又一度对你生出杀心,你却还要回来……” “你和政庆烧了小田原城,将我兄长和北条家臣屠戮殆尽之时,接纳我的是左大臣殿。若非纯信大人当日怜悯,我又怎能活到今时今日?” 倘若她是发自真心地恨我,我反倒能够就此释怀。可那个在弥留之际仍想见我一面的阿照当然不会。 “你在那边过得可好?” 果然,她忽然话锋一转。此刻我的身体正与她紧紧相贴,她俯下脑袋,用左手抚摸我的头发。 “你手眼通天,定然该过着顺心遂意的日子。” 耳际传来无奈的叹息,或许是束发的白檀纸在方才的拙劣舞蹈中松懈,当阿照把手指插入我脑后的发间时,我的头发竟像瀑布一般散开。 “今川纯信气数已尽,待在他身边,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我的矜持也被尽数解放,我抬起双目,如此终于能对上她那溢出悲色的双目。 “我选择的道路,便是作为武士效死输忠主君,为主君战死本就是我的夙愿。” “你从来就不该是武士。以这副身躯仍妄图执弓辔马,武士怎能容你这等残废之人?” 我自知口不饶人,乃伸出仍抓着神乐铃的手掐上她的左臂。铃声再度响彻,在这样寂寞的檐廊下显得格外清晰。 “就算只有一只手,我也能上阵杀敌。你既然已跟从西国,往后就别再踏进畿内。” 身体猝然被推开,脸上的水好容易散去,现下从房檐上滴下的雨珠又拍在我鼻尖上。 “趁着还未被识破身份,你赶紧离开这里。” 站在缘侧上的阿照没有挪步,她仅背过身去,用不掺感情的声音说道。她那只从我发间收回的手如今正垂在自己大腿外侧,阿照的手掌半握着拳,我将左手伸了过去,牢牢捏住她垂下的几根手指。互相沉默着的景象仿佛堆砌着庭石的方寸之间,岩石不会发声,但雨打在石头坚硬的表面时却会传出细微的音调。雨水再敲击起桧葺屋檐与池塘,声音由沉闷转为清脆,一点一滴的音调出现并消逝,周而复始,直到我又一次开了口,缠绕在耳边的杂音终究是烟消雾散了。 “我衣衫尽湿,当下还不便离开。” 自以为说出这样的话就能在她身边多待几时,尽管我没有任何办法将她带出岸和田城,更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可阿照还是把我拉进屋中,我赤着脚,身上的水也顺着脚踝和裙摆流到迭席上。 “你方才还要撵我走呢。” 我应当注意到身上的白衣此刻形如薄纱,两层衣服都濡湿之时,我的胸乳便会若隐若现。 “我怎能教让你这样子离开。” 话讲出半截,她忽而又不言不语,仅从那鼻腔中喷出沉重的吐息。我坐了下来,余光瞥过自己脚下带过的一遭水迹。 “那该如何是好,我只有这一件衣服呀。” 真是惭愧,到这个年纪我仍要故作稚嫩地讲出些孩童腔调的话。 “姑且先脱下,穿着湿衣该生病着凉。” 阿照将左手伸向我脖颈处,没等我同意,黏在我皮肤上的衣物就像撕鱼皮一样被她揭下。 “纵作如此打扮,我可不是神社里那些倚门卖笑的内侍巫女。” 我打趣道,阿照的手因此停下,但我又率尔含住她的耳廓。 “我穿巫女服很好看吧?” 我松开嘴巴,趴在她肩头低声问出。 “但它已然湿透,如是便不得不脱下了。” 她的左手悬在我胸口前,此时我上身只有一件被淋湿的小袖。她还在犹豫不决,我乃径直抓起她的手背,引导她将紧贴着我肌肤的最后一层布料揭下。上衣被脱光了,仅剩零星的水渍挂在乳房上,凉气一丝丝沁入乳肉,暴露在外的肌肤上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阿照正盯着我的胸口,她脸上也骤然浮现出一层夕霞的红晕。 “怎不说话?你不是做过比这还荒唐的事吗?” 她满是汗液的手掌正搭在我的乳房上,她的身体轻颤着,眼见悬于她眉下的分明就是迫不及待的神色。 “也好,一切罪错皆在我。” 她应当是端着释然的脸色吻了过来,那只同样生着茧的左手有条不紊地捏着我的乳房。我也将她的衣服脱了下来,最后搂上她的后颈,引着她把我压倒在榻榻米上。 “这件袴……” 她没解掉我的绯袴,眼下她正将裙裾撩起一半,打算把手伸向我的腿间。可不知为何她又改变了主意,她用中指贴上我的小腹,逐步向下滑去,在戳到私处时突然用力捅了下去。 “啊——” “这样不好吗?” 她隔着绯袴搓起我的阴部,我不由得呻吟起来,但我又摇起头,接着再度与她接吻。我将湿润的舌头伸入她口中相互缠绕,她的指头也在我的阴部打转。 衣服会被弄脏吧——这已不是我如今要考虑的事了。阿照的手指在阴部四周缓慢摸索,直至赤红的布料在爱液的纠缠下粘在我阴唇上。阴部正中的细缝已在布料上凸显出来,被裙子遮盖着,一直挺立的凸起便不明显了。她用两指夹起布料的一角,绯袴的布料稍硬,至少比人的皮肤要粗糙些。但越是这样粗糙的爱抚越能给柔软的凸起猛烈刺激,细小又敏感的软肉被布料反复搓弄,整个阴部都被爱抚到麻痹,下身的浆汁源源不断地渗出着,我也把双腿分得更大。可那绯袴依然服服帖帖地粘在我的阴部,阿照又顺着最深的沟壑往下方探去。 “这些年来,你倒是未从有所改变。” 绯袴的前摆被爱液浸湿了一大片,先前虽未淋到太多雨水,现今却被我身体里的水浸透。 “这不都是……你的责任吗……” 我咽下忽高忽低的呻吟,努力从喉中挤出一句话回应她。隔着布料,阿照又摁起我的穴口,私密之处仿佛在反复开合着,只等待被她的手指直接侵入。 “是在说你的样子……并非是那副样子……” 她霎时间语无伦次,而我原以为她是在调侃我如此性欲高涨的模样。同最为在意的人交合时,我哪里还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必然是只想将自己淫靡的身体完全展现给她看了。 “你一直住在哪里?是在山名的领国吗?” 她的手仍在阴部间前后搓动,步调慢了下来,由此我也能吐出些平常的话语来。 “看来,你知道的事比我想象的要多。” “因为我清楚你绝非寻常之人。” 她突然并拢两指,朝沟壑深处压下,我的小穴将布料吸起,爱液透过绯袴沾上她的指尖。 “是在……播州的姬路……离这里不远……” 强烈的刺激使我眯起双眼,眼角也淌出兴奋的泪滴来。 “据说那座城非比寻常,只有那地方才配得上你。” 做过充足的前戏,阿照终于扯下挂在我腰间的凌乱绯袴。没有布料的阻碍,她再抚上我的阴唇时,那黏滑的水声也取代过一直以来盘桓于耳侧的雨声。 “那就与我……一起走吧。” 我支支吾吾地讲着,像是要反驳我一样,阿照把手指捅入甬道中,但她并未再向内刺去,而是用指甲盖蹭着我的阴道壁。 “不是作为武士,而是作为女子……从此留在我身边吧。” 阿照的手指在阴道口的敏感地带蹭来蹭去,我的阴道便仿若只稍一碰就能流出音色的淫荡乐器。 “要是事情没有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或许就会答允你。山名绝不会放过姑丈,而无论你以何种身份留在山名家,我都不会强求你手下留情,也不会让你以身犯险。成王败寇,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也并非孤身一人的,我肩上还有北条氏一门。” 阿照一次次向内顶去,手指在湿软的内壁中搅动着。激烈的、激动的、激昂的情感在我浑身上下来回窜动,被淹没在欲河中的我仍在不顾情势逆流而上。不知这番交媾何时会结束,我犹愿她的抽插永远不要停下,就这样一次次用那仅存于左臂中的力量使我绝顶。我只知若自己的肉体也具备意识,定然亦无法再承受什么爱别离苦,所以我才不会杀死她,只因由内至外的热烈情感不断驱使着我。 “你会跟随山名登上天下人的宝座吧?知道你就快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我真的很欢喜。” 我已高潮数次,阿照的精力还似从前一般惊人,她的左手手指仍在穴中顶弄。即便阿照变成残缺之人,手执火绳枪的她定必能教敌人避无可避。若逢雨天,淋过水的铁炮发挥不出原本威力,她也能用太刀刺向敌人、用大弓射向敌人,而后斗志昂扬地提着砍下的首级前往左大臣跟前讨赏。可这副武的英姿却令我无比厌恶——那本不应是她所具备模样。说到底一切皆是我之过错,设若当初我能再强硬一些,她就不会为了北条胜彦上阵杀敌。 现在她如此效忠今川,令我也深感无计可施。然而,我仍有一事命其为之。 “纵使左大臣最后被逼上绝路,我也绝不容许你殉主。我要成为天下之主,成为你的主君,连你也得服从于我。” 或许我从来就不具备何等才能,无论治理政务,还是处理人情,大事小事,我俱难堪一任。违逆母亲临别之言的那日,我便应该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刚愎自用、自行其是的恶女。就像我亲手毁掉阿照的人生一样,终有一日,我的疯狂也会终结这个国家。 下篇·第八章阎魔(1) 纵使时常用力回想,脑内也总是难以浮现出他人欣悦面容,在目睹对方一脸索寞的模样时便更是如此。仿佛此人天生只有一副苦相,像似从未显露过笑颜。 我抱着自己名义上的弟弟——京极秀昭的脑袋在迭席前坐下。他未着具足,更是只随身配有一柄打刀,然其身躯依旧颇沉。不过目今被我托举着头颅,他那马上就会化作僵死之虫的身体也得任由我拖拽了。我不敢遑论自己曾令多少人丧生,但我的确未亲眼见过谁人死于自己眼前。故而,我始终以为人死时五官该呈舒展之貌,盖因此刻人脸上的肌肤还未完全僵硬,但从身体里再抽不出半点力气去支撑五官做出表情。 可秀昭的双目却在瞪视,匕首刀刃反射出的光似乎刺入他的双目,他的嘴唇和脸颊间血色尽褪,紧闭的唇角朝两侧瘪下,霎时间我竟记不起他曾对我笑过的模样。秀昭被割开的喉管仍轻轻颤抖,绛红的水沫自裂口处一下下喷勃,像是牛羊等家畜在慢吞吞地吐着残羹。 从和泉国返回姬路后,我没有带回阿照,阿照的右臂也并未回归原样。在万般不变中,总该寻求些什么变革。 如是想着,我便打算在姬路将京极秀昭杀了。 山名朝定在明石邀请西国诸位大名评定要事,结束赴会的秀昭并未第一时间赶回出云。他知道我无法自由出入姬路,过着形同禁足的日子,遂特地赴城内看望,还陪伴我到城下游乐。秀昭邀我出游,却不知地狱亦邀他前去做客。 “之前你在摄津立下战功,父亲大人时常在我耳边称赞连连。” 秀昭在出云住久,也对那里的割子荞麦情有独钟,而近日在播磨流行的南蛮荞麦做法却与割子大相径庭。 “我只是做了自己当做的事,决定战局的还是兄长的正面军。” “你虽去了京极家,但我与父亲都时时记挂你。我不求你战功显赫,只期望你平安顺遂。” 饮食店的老板毕恭毕敬地将我们点的膳食送入封闭的座敷间,随后便关上障子门。此店虽只是个经营荞麦和海鲜生意的饮食店,其内部装潢却不逊色于稍微高级一些的店面,障子外还有片绿意盎然的露地,栽种着整齐矮木的院落倒像是个武家庭院。约摸乱世或将终结,播磨上下一片祥和,尽管此时离午膳时间还有些时候,店门前等候品尝新式料理的顾客却已是络绎不绝。 “您何时再访出云?父亲大人是牵挂您的安危才会限制您离开城里。播州毗邻京畿,来往人群更鱼龙混杂,姬路虽繁荣,却远远不如松江安逸。” “无妨,姬路我已住惯。待松福丸长大些,我再前去叨扰。” 谈话间,我抬起筷子尝膳,面条上沾染着浓烈的唐辛子气味,不知淋在面上的冷酱汁中掺进了何种佐料,细细咀嚼时,还有种不寻常的甜味在腔中飘溢荡漾。以南蛮香料调味的荞麦的确与出云的苦味海苔荞麦大不相同,忖量若是阿照在此,定然该更中意稍甜的料理。 “也好,只怕那孩子年幼不懂事,像似我儿时一样,总是给您与父亲添乱。” 被我婉拒后,他脸上未显出若有所失之色,反因提起前尘往事猝然容光焕发。 “怎会有什么麻烦……” 我随便客套过一句,之后就想着直奔主题,乃放下箸,佯装平静地问道: “我倒有事要问你。之前摄津一役,你可有对上今川门下的北条武士?” 但见他也不再动筷,眼珠子在框中打转,旋即开口答道: “您所询问者,莫非是从前被今川纯信施以流刑的北条?当日我返回营中检验首级,未曾见到北条氏将领之头,但您现下问过,倒使我想起自己的确曾砍下何人手臂,可那断臂事后突然不翼而飞,我一度以为乃是自己记忆混淆。” 我将双手掩藏于木桌之下,若非如此行动,我正剧烈颤抖着手掌必然会被秀昭一览无遗。 “不过那武士大将我从未见过,目下忆之,其人具足之上确有北条氏之家纹。” “是吗……我只听闻北条得蒙幕府特赦,故而有些好奇罢了。” 面对自己从前尚存有一丝宽容之心的秀昭,我其实很难冷漠严苛。尚在松江时,他与他的正室皆竭尽全力关照,亦使我度过一段远离战争的安稳时日。在脑中编出回应,再迅速讲出——这原是不甚费劲之事。可此刻我不想再对秀昭谈及何种姐弟情分,自打在岸和田城见到阿照残缺的模样,我就越发憎恶斩断她右臂的家伙。先前还不敢确定,如今亲自问过秀昭,我便终于能下定决心。 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伤害了我最为在意的阿照。 “秀昭。” 我未从坐垫上站起,仅是直起上身,膝行至秀昭身边。秀昭的位子离我不远,他也仍未放下手边汤碗。不旋踵间,我忽而靠至他身后,两手搭上其肩膀。他是朝定的叁个儿子中身姿最为挺拔者,少时便风度翩翩,朝定甚至一度想把主家家业交由他继承。 “姐姐?” 他只发出一声惊异,我继而轻按起他宽阔的肩井,贴着肩膀里侧的四指再向秀昭的领口处滑去。 “我担心你在战场受伤,栉沐风雨时亦无人相伴。” 我缓缓按动他的肩颈,再用若即若离的肌肤蹭着他的颈项。秀昭终不再动筷,他似乎就快彻底松懈,在无人叨扰的室内,他也能放心大胆地倚靠我。 “让您为我操心,实在罪过一桩。” “你是这世上我最为在意之人,我当然会日日牵挂在心。” 我早非那个会因为讲出实实在在的谎言而心跳不止的少女,或因时刻都在说谎,我才不能再吐出坦率的语句。 腰带里塞着提前准备好的手巾与怀纸,此外还藏有一把出鞘的短匕。秀昭业已完全放松警惕,所以此刻我即便把手从他身上拿开,他也不会在短时间内睁开双眼——享受着姊姊的爱抚,他甚至眯起眼睛,又用左手撑起扶几,将半个身子靠在我胸前。 去死吧,秀昭。 生于这等秽土,横竖也得忍受四苦八苦。与其如此,就让我和阿照的那份憎恶迭加在一起,在此送你去往叁途吧。 我手中的短匕朝方才还存蓄着温热的秀昭的喉部深深刺下,事先做过多次练习,如今也如练习时的成果一样将秀昭的脖子纵向刺穿。不过抓着布巾的手还是不够迅敏,甫一将匕首拔出,裂口处的血果然喷溅至房间各处。这种分量的鲜血及明显的创口,只需瞧一眼就能推断出死者生前被何种手段所杀。即使我现在就仓皇而逃,也会马上受到店老板及其余目击侍者的指认——除非我将这地方的所有活人都杀死。 我没有阿照那样的身手与魄力,更是不会做如此麻烦的事。直到昨天,我还是个从未亲手杀害过任何人的柔弱妇人。 秀昭喉咙处流淌着的血水逐渐减缓流速,我将被浸透的布巾和短匕收回,他的脑袋失去力量支撑,遂自然地垂落在我大腿上。秀昭的双眼狠狠外翻着,但那失去了一切生机的眼珠比刚被挖出的鱼眼还要木讷。不知他是因死前过于惊异,还是出于本能的身体反应,乃在生命线未断的最后一刻张开原本合着的眼皮。我使愈抹拭越肮脏的湿布巾和短匕互相磨蹭,恍然间,手中的两物好似淋满鲜血的爱侣在缠绵悱恻。此匕首初次上阵便立下汗马功劳,这是我托有名的刀匠,熔断了我从前持有的剃刀和阿照在本道寺馆交给我的那把剪刀铸成的。只是这闪着银光的锋利刀具尚无法饮下太多人血,我越是擦拭,掌中的血污就越来越刺眼。 也许我的双手就该是这副模样。不,不必怀疑,这次我杀掉秀昭,又是在使着从前常用的伎俩罢了。 我与尸体独处的时间不剩几时,当我靠近障子轻咳一声后,一直藏在隔壁房间的泉终于钻了进来。 “殿下,都准备好了。” 泉臂中紧夹着一杆火铳,这是汲取明国及南蛮技术精心仿制出的改良款,做过了长度及重量的缩减,无论威力还是实用性都比现如今武士还在装备的旧式要优越许多。重要的是,此枪在这样狭小的室内亦能妥善使用,铅弹出膛时并不会制造震耳欲聋的声响。 “在打穿秀昭的伤口后,再用铳打我的右臂。” 我不疾不徐地讲出命令,这使泉的眉头霎时蹙起。 “不是早已交代予你,这样做是最好的办法吗?若非如此,秀昭死在此屋中,而我却毫发无伤,旁人怎会觉得乃是刺客闯进这里朝我二人下手。” “万万不可,殿下的右臂定会因此废掉!” 泉的冷静又被攻破,她大声呼喊着,好在此间屋子坐落在客流稀少的后院,前门又嘈杂,店里的侍者理应听不到泉的呼声。 “这种连弓剑都提不起的右臂,又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 我抬起右手,黏在掌心里的血已然干涸,掌纹依旧保持着肌肤的颜色,如此模样的手掌变成了一幅描绘着血海中枝杈乱舞的绘图。无论画多么美丽,都没有任何价值。就像我其他的肢体一样,我的身体从未在健全时实现什么价值,它无能又无力,只会攀附在别人的肉体上,由人伺候着完成自己想做的事。而今连阿照那条能奋勇杀敌的右臂都被夺去,我这样形同残废的右手又有什么保留下来的意义? “当断不断,你再犹豫下去,我失去的就该不止一条手臂。” 我对泉下达最后命令。泉终于一脸颓丧地举起火铳,她熟练地转动起火铳的机关部位,朝已经被立在障子边的尸体伤口处快速补上一枪。紧接着,她又把枪口正喷出白烟的铳对准我,见泉还在犹豫不决,我乃张开双臂,把右臂的袖口向下拉扯,使手臂的轮廓清晰显现出来。 “开枪啊!” 在短暂的瞬间里,我脑中浮现出自己被射偏的铳弹击中要害毙命的景象。死亡是最为轻松的解脱,如果阿照依然在佐渡避世隐居,我就算是死在这种时候也没有任何关系。 泉开了枪,我清楚听到铅弹擦过身体,很快又扎进墙壁里的声音。痛感比刺耳的声响来得更慢,被打中的右臂顿时陷入麻痹,紧随其后的又是火辣辣的激烈疼痛。 “雪华!” 明明没被打中腿部,身体却忽然向前倾倒,我咧开嘴巴,上下牙齿也咬紧。屋中的血腥味愈加浓烈,我向自己的右臂看去,猛然溢出的鲜血使层层衣料粘在胳膊上,大面积的血水像是从一个窟窿中涌出的。不知那袖子底下的胳膊究竟如何,我还不能关心自己的胳膊,不过眼下自己的右手尚能活动,看来我终究未能失去这几无用处的胳膊。 “先别管我……” 泉搀扶着我,又递上一块干净的布小心盖在我伤口处,我没被疼到叫出声来,但自己此刻的表情大抵不堪入目。 “请暂且忍耐一些,之后我会立刻给您处理伤口。” “嗯,不必管我,做完你该做的事吧。” 声音颤颤巍巍的泉倒甚是少见,她面色如土,拧在一起的眉眼间泛着不易察觉的水光。泉这副苦楚模样如同被打中的人是自己一般,于是我便冲她笑,然而最终从喉间挤出的却只有干瘪的笑声。 下篇·第八章阎魔(2) 闯入姬路下町行刺的是纪伊国来的刺客。 翌日待我从所谓的恫吓中恢复过来时,便如此答复怒发冲冠的山名朝定。我佯作声泪俱下,见朝定小心端详起我那仅受过些擦伤的右臂,他握着我手掌的那只手正颤抖不止。 在这个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叁子又是在自己的领国内死去,这使听闻噩耗就马上从明石赶来的朝定更显疲态——如此年纪,无疑该颐养天年。秀昭虽死在姬路,名义上却依旧是京极家的家督,其遗体于情于理都该送返出云,更何况他是死在播磨境内,这使山名氏在立场上反而更形难堪。出云京极家在内里已形同归顺,但多少维持着身为守护大名的体面。秀昭年纪尚轻,又不擅玩弄权术,遂未有特意培养太多亲信,如今的京极家实则是碍于山名的权势才会听之任之。 山名与各个领国之间的关系不尽如此。日本虽不过粟散边地,但独一人盖无法管辖四方多所。朝廷过去便受此所困,终于在短短百年间迎来律令制的崩溃。而当代替山名管理各个领国的臣子们开始冒出些不安念头时,朝定便会召开稳定人心的会议与下臣们商讨政事,另一方面也是要告诫他们只有忠于主君才有未来。况乎,现下左大臣纯信依然挟有两位陛下,西国乃流言四起,谣传某某大名或将投敌云云。不过在局势全然无可挽回以前,朝定貌似尚能压下这些动荡之声。 朝定的统治才能自然毋庸置疑,几十年的韬光养晦也予他十足胜机,我最初就笃定他能助我达成目的,才会违背母亲的嘱托前来播磨与他相认。 同时,打从一开始,我便知自己终有一日要亲眼看着他死去,或是待他油尽灯枯那日,抑或是亲手杀了他。 叁十多年前,在母亲还是深受上皇宠爱的二品内亲王殿下时,一朝被皇室当作用来维稳的道具,卖给了那些实际统治国家的下级贵族及武门。此等肮脏又败坏皇室名声的交易不同于纯粹的政治联姻,联姻终究只能把女人卖给一个家族,企图站稳脚跟的皇室不会做这种没有把握的买卖。他们选择的是最为恶劣的手段,乃是将我母亲当作妓女一样出售给众多男人的手段。而为了能用身体满足诸多富可敌国的武士,几乎等同游女娼妇的母亲当然也没办法怀上其中任何一人的孩子。粗俗的武士一面敬畏皇室,另一面又想用下贱的脏手玷污高洁的内亲王殿下,母亲就是在这些人的亵玩中度过了梦魇般的少女时代。 佛陀有云:女身有五障。古人又谓红颜祸水。我对此类说辞不以为然,只觉这话反过来才合乎情理,即灾厄总会降临在美好的女子身上。 若是母亲没有被人发现肚子日渐大了起来,问心有愧的上皇可能还会设法瞒住宫中众人,可一旦母亲怀有身孕,充斥着恶意的流言蜚语便再也藏不住。昔日高高在上的二品内亲王成了失贞的荡妇,皇室的天颜亦荡然无存。 最后,上皇命人处置母亲腹中之胎,且将她逐出宫去。母亲未对旁人讲起孩子的生父,即便坦然言之,以她这副姿态,也再难作为皇女下嫁予人。后来,朝廷选立出身叁代王的今上天皇践祚,而真正掌握实权的仍是婚前曾被称作樱子内亲王的上皇。 但母亲在日记里写下那胎儿生父的真实身份,其人正是清和天皇后裔——左卫门督兼播磨守护之子山名朝定。 朝定爱内亲王成痴,奈因长久无以一亲芳泽,终于在母亲往摄津国参诣住吉大社之际将其侵犯。当时同样年轻的朝定曾向母亲许下承诺,他认为自己马上就会继任家督之位,而后便要使我母亲下嫁予他,还期望母亲生下他的孩子。 然而这承诺实在过于滑稽可笑,任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下级受领阶级的话。朝定那时根本无力与自己的父亲较量,只能年复一年地等待,直到将朝利熬死。所以他最终当然未有兑现承诺,母亲却因为他的荒诞之举被逐出皇宫。在母亲隐居乡下的十几年间里,身在播磨的朝定也未曾来见过母亲一次——这样反倒最好,我知道母亲根本不愿见他,也不会嫁给他,更不会为他生下孩子。 名为山名朝定的年轻武士,于母亲而言不过是个不厌其烦地寄来令人困惑的书信的恶徒罢了。替母亲杀死犯下强奸的恶徒,乃是女儿应为之事,代母亲夺回原本应该属于她的国家也是我的使命。 但是,我如今要为了阿照,去做与这一切无关的荒唐事了。 入冬以前,刚从秀昭葬礼一事抽身的朝定又为出云国主后继者的事忙到焦头烂额。秀昭的嫡男尚且年幼,根本无法撑起京极家,前家督年纪轻轻就丧生,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目下他们如何去争抢那片领地都与我无关,我要寻找的仅有能阻挠山名朝定于近期再次开战的办法。正如那道仅能保京都一时安宁的上皇院宣一样,我的所作所为也只能拖延一阵子时间。不过矛头被引向原本以盟友立场存在的纪州——朝定对我的一面之词深信不疑,以为纪伊武门已然与东国沆瀣一气。此番他必然会率先出兵纪州。 原先我还会对将无辜之人卷入战争而心怀愧疚,此事当然与纪伊武门无关,朝定若是大规模派出舰队,一定会波及纪伊半岛的老百姓,到时难免会造成无数死伤。可越是激烈的战斗越能为我争取时间,我已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设法将阿照从岸和田城中救出,再将她送去尚且安定的明国南方,这样她就再也不会被卷入本土不死不休的斗争当中。 我的做法或许自私至极,我对平民的生死置若罔闻,还要擅自决定他人今后的命运,一切安排皆是出于我的随心所欲。我何曾考虑过别人呢?从始至终我都在肆意玩弄活生生的人,将一切能利用起来的东西当作棋子,随时拿取,又随意弃置。因为偶然从母亲口中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我便没有听她的忠告前往甲斐国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选择铤而走险联络朝定这个背信弃义的名门之后,借由山名的力量满足自身欲望。 之后当我听闻母亲要我找的名为“六郎”的男人已经成为一国之主时,我再度心生一计。盖因认为由此便可尽速将自己的势力渗透到远离播磨的东国,我才会选择与淀川六郎父女相认,并自愿协助生父灭掉仇敌北条。 我想,父亲终有一日会得知真相,继而深深厌恶我,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恐怕母亲此时也在这个国家的哪个地方看着我犯下诸多过错,内心在期待着我的毁灭吧。 我的母亲——内亲王希子,根本未从厌离秽土。我离开母亲身边时是十叁岁,那次别离并非死别,是病重的母亲担忧皇室会对我下手,所以才要我去甲斐国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事后投奔山名的我一度回到木津町寻找母亲,然而从前的居所已人去楼空,町人们并未听闻母亲死亡的消息,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可我对朝定和父亲,均摆出同一套说辞,我告诉他们母亲已经死去。尽管我一直在暗中寻找她,但此事始终毫无头绪,母亲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杳无音讯。 也许我早该向父亲坦白,只是他如今已不肯见我。去年春季,父亲寻回多年前被他抛弃的原国主内藤寮助之女,那名妇人始终坚守在甲斐的小山城,还为父亲诞下一名儿子。随后父亲便让出国主之位,将舞鹤城及整个甲斐国都交还给内藤氏,自己则去善光寺剃度出家。此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无法亲身前往甲斐与做出如此决绝之举的父亲对质,只能连发多封书信询问。但那些发给父亲的信都如泥牛入海——父亲没有给我寄来哪怕一封回信,对往常用以寒暄问候的家书也均置之不理。 信寄去了一封又一封,时至今日我仍一厢情愿地给善光寺的明海上人写信。前些日子送去的信里写到我正缠绵病榻,病体不见好转,早在之前我也将自己受伤的事一五一十汇报给父亲。自打秀昭出事以后,在姬路城中养伤的我便甚少走动,即便如今伤势近乎痊愈,我却连居室大门都很少迈出,那副痛心入骨、忧思不绝的模样原本乃是欺瞒朝定的伪装。但在不知不觉间,我已习惯这番姿态,我整日与补药相伴,又赖在卧榻上不常起身,待到父亲真的不远千里来播磨看我时,我竟连妆发都来不及收拾。好在他目睹我满脸的憔悴之色时,终究是不会再怨我骗他了吧。以皈道者身份作为掩护,父亲顺利进入姬路,他身边还有一人随同。此番虽终于亲自前来看望,父亲面上却仍没摆出什么好颜色。 “你手臂上的伤,果然是你自己搞出来的吧?” 我才吩咐下人为他上茶,他便如此开门见山地说道。 “您与成田大人是何时出发的?” 于是我干脆不作答,父亲是与成田氏贺一同前来的,而今他们也算同门中人。当下与我谈话的只有父亲一人。 “我在畿内还有其他事,来西国见你只是顺道罢了。” “您还真是没有什么变化。” 见父亲对我故作冷淡,我苦笑道。但能与自己的亲人说话,总算让我拾起一些精神。 “您又要重游与母亲的相遇之地吗?” “呵,那种地方怎容得下你母亲高洁的魂魄,我唯愿她来世也不要再被混沌纠缠。我本该对皇室下一通诅咒的,那些作恶多端的家伙,死后还要受世人膜拜,而你母亲却不知葬身何处,是否有入土为安……” 话语间,父亲的语气染上了哀恸之调。我未告诉他母亲的坟地在哪里,只说我将病死的母亲草草掩埋,之后那墓连我自己也没法子找到。 “比起您的诅咒,倒不如我将京城清理一遍来得痛快。” “事到如今你还执着于自己的那番念头,你真是执迷不悟。” “当初说着要灭了北条家的父亲又跟我有什么区别。” 父女间的寒暄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我又引着话题拐向死角。日渐衰老的父亲生气时的蹙眉模样在此时尤为明显,但他大约不会再明目张胆地动怒,毕竟他已为皈道之人。 “昔年为着复仇,我曾作下太多罪孽,现下正是偿还之时。” “您马上就要对我讲什么因果报应了吧。您一早知道会收获这样的结果,但您还是为了复仇去布下一切。您灭掉了仇人一族,还在这乱世中以大名的身份站稳脚跟,现在您却把自己苦心经营得来的一切拱手相让了,您的做法简直不可理喻。” 父亲须眉乌黑,再穿一件朴素的墨染缁衣,如今看来只是个稍有毅气的僧侣,这模样显然胜过他从前做武士时的姿态。正因他如今不是武士模样,我才没讲出些更难听的话 “在我走投无路,一心寻死之时,是你母亲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为了死去的家人我必须复仇,尽管复仇不会令我收获什么善果,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以杀戮终结杀戮而已。因此我便清楚你母亲是不愿看到我为了复仇做那些勾当的,我只知道若她还在我身边我就一定不会沉沦于仇恨。所以在我尚有回头路的时候,我放了下一切,也将用自己剩余的人生为过去的罪业忏悔。” “您要将自己对北条家所做的一切间接归咎于母亲的离开,既如此,您也就不要劝我收手了。” 仿佛生来与他不合一般,我在从前就总是与他针锋相对。或许是因为他错过了我人生中的大多数时间,也没能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同时,我也不是个好女儿,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便是如此紧张刻薄。 “不,我也会为自己对北条家施下的杀业忏悔的。” “您仇恨武士,向率先犯下暴行的武士寻仇,这是天经地义之事。” 可父亲的态度转变是如此之快,骤然间又使我难以应对,只得先吐出两句应付的话来。 “我将北条氏赶尽杀绝,亲眼看着自己曾经的仇家走上绝路,但我曾拥有的安宁人生也再拿不回了。” 父亲如是说着,手中还数着一长串闪着点点光斑的琉璃念珠。 “万般皆是命数,正如我与你母亲的相遇,世间万物在冥冥之中皆受神佛安排。” 他曾偶尔对我讲起和母亲之间的短暂生活,我再将其与母亲记下的事两两拼凑起来,便能窥得我父母都念念不忘的日子。